《重生后靠画画金手指断案如神》   作者:槿花千日   作品简介︰   秦羽一朝被害,家破人亡,葬身雪原,醒来后却穿越进了“现代社会”,机缘巧合下学会了一种名为模拟画像的手段,成了警界闻名的画像师。   再次回到原来的世界,有了金手指的秦羽换了副半仙的装扮给人推案捉凶。   无面尸首确认不了身份?   秦羽画笔一挥,依据骨骼形状将人面目还原。   身份成谜,狸猫换太子?   秦羽画笔一挥,揭开双重身份之谜。   老黄牛成精复仇偷银?   秦羽清茶一抿,依着失主所言,做出画像一副。   走马上任的新任知县解云琅,得知轻蔑一笑:“凶手可不止一人,他不过是凑巧罢了。”   奈何世人俱传秦半仙神通广大,解云琅决定亲自带人去秦羽家,撕破他的惑众妖言。   然而却在查看案上凶手画像时,骤然发现两张人脸,他眉头倏地一展: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   而后一袭青衣映入眼帘,来人帷帽低垂,不见容颜。   解云琅挑眉:这人风姿绰约,必然是个美人。   美人笑容似春风拂面,下一秒,出口的话又毒又损:“真是庙堂门前吹唢吶——找你爷爷我做什么?”   解云琅:???   ps:   1.1v1,he,主cp不拆不逆,其余随意   2.练人设之作,剧情不复杂,看个乐呵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轻松 毒舌 HE   主角视角秦羽(秦烽羽)互动视角解云琅配角很多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画定乾坤   立意:正大光明,明镜高悬 第1章   好冷,好重,透不过气......   雪原的风雪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厚厚的积雪如山般压在秦羽瘦小的身躯上,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眼前只有茫茫一片白,秦羽在雪堆里艰难爬行,身后逶迤开已成冰晶的血迹。他本能一点一点挪向远方,向着半倾不颓的营账,不知疼痛地爬过尖利的砂石,直到手指碰到冰冷的长矛。   他借着断裂的长矛撑起身,放眼望去,他发现那些不是营账,而是雪落在将士们身上积起的坟堆,一座座,接连不断。   他向着父亲的长矛而去,伸手去抓,却抓不住结冰的铠甲,一道黄封的卷轴落了下来,“满门抄斩”四个字刺痛了他的双眼,天地变成一片赤红。   好冷......   忽然间,身下的血迹如深渊巨口将他吞没,秦羽从高处狠狠坠落,惊醒后猛地打了个寒颤。   “吱呀——”窗户被风吹得轻微响动。   他睁开眼时,身上的被子不知踢到了哪儿去,江南早春的寒风顺着未关的窗户溜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冷。   又是梦。   秦羽泄了口气,放松蜷缩的身子,揉了揉眼睛,摸回被子翻身接着睡,窗外却适时传来一阵吵嚷。   “啧。”   “二壮。”   秦羽唤了一声,屋子后头随即传来一阵响动,一个布衣小厮提着水桶晃进来,看见秦羽还赖在床上打瞌睡,不禁开口:“公子,天亮好久了,该起了。”   秦羽“嗯”了一声,睁了睁眼:“外头怎么这么吵?”   “我也不晓得,大清早就听见他们在那儿嚷嚷。”二壮给盆里换了新鲜的水,拧了毛巾递给秦羽:“公子先擦擦,我出去瞅一眼。”   秦羽点点头,趁着二壮转身的功夫又眯了一会儿,才下床洗漱整理,只听得二壮出去后,外面的人瞬间大声,又被二壮给嘘了回去:“别嚷嚷!公子刚起,什么事儿啊?”   “诶呦!半仙大人!救命诶!”又是一伙人七嘴八舌含混不清,秦羽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走下床榻。   秦羽在屋内转了几圈醒神,而后擦了脸,换了衣服,坐在凳子上发了会儿愣,看着二壮的身影左右窜了一通后往回走。   “公子,我打听回来哩。”二壮打听完推门进屋,手臂上挂满了篮子,里头装着许多鸡蛋和新鲜菜。   秦羽正拿起梳子,抬头看了眼二壮:“你去打劫了?”   二壮笑呵呵道:“这都是外头街坊们给公子的。”   “他们喊什么呢?”秦羽继续梳头。   “是东门桥的铁匠老李,他昨夜遭贼哩,被偷了三大块银锭,在那儿哭爹喊娘,求公子帮他抓贼呢。”   二壮边说边把篮子收去后厨,秦羽随手将头发绾好,起身去拿帷帽:“失窃不算稀奇,叫他别急。”   二壮端了吃的回到屋内:“公子先吃饭,这回可不一定好弄。”   秦羽带帷帽的动作一顿,又把帷帽放回去。   二壮给他搬来椅子,知道秦羽不以为意,于是蹲在桌边,同秦羽解释道:“我自从被公子救出黑窑,跟着公子的两年里,也算见识了不少公子的神通,但这回确实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秦羽用左手自如地夹着菜,二壮神秘兮兮地在脑袋上比了个手势:   “从前偷人银子的是人,这回,是牛!哞~~”   “......”   秦羽夹了块牛肉放进嘴里:“那真是眼皮上挂钥匙,开了眼了。”   二壮嘿嘿笑道:“老李说那三大锭银子是他的全部家当,每天宝贝似的枕着入睡。昨天晚上他正巧睡得迟,半梦半醒之间就感觉有湿漉漉的东西在顶他的脖子。老李睁眼一看,就看见一个硕大的牛鼻子在拱他的脑袋,想把他三大锭银子从他脑袋底下给扒出来,老李立马就急了,狠狠抓了那牛头,谁知道那牛力道大得惊人,趁机抢了银子就撞门跑了,急得老李喊了一夜,声音大得半个丰梨县都听见了,这不,那些看热闹的在外头围了三层。”   秦羽喝了口粥,点点头:“幸好我住的另一半。”   “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二壮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么稀奇的事,乐得合不拢嘴,眼巴巴看着秦羽做何反应。   秦羽没回他,慢条斯理吃着饭,气定神闲,丝毫不在意外面愈发高的声浪。   末了,他将碗筷放下,坐着岿然不动。   “公子?”二壮试探性唤了一声。   “让他们把法案备好。”   “得嘞!”   二壮好奇死了,麻利拧了布巾递给秦羽擦嘴,秦羽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二壮,有空多看看话本,别一天天傻乐。”   二壮立马把笑憋了回去。   看着秦羽从容地拿起手边的帷帽,他还是忍不住咧开了嘴:“公子为何老是带这帽子,公子长这么好看,要是让他们瞧见了,送来的鸡蛋蔬菜还能再多一倍!”   “不成,公子我卖艺不卖身。”   窗外柔和的日光照入屋内,白纱落下,将秦羽的脸罩在朦胧之间,他咬着系带一端,和左手配合着麻利打结,帷帽稳稳固定在头上。   二壮看愣了,直到被秦羽催了一声才懵懵地跑去开门。   “老李,快去准备法案!”二壮对外喊了一声,跪在大门外的乡亲们欢喜起身,七手八脚将哭天喊地的老李头带上,一齐往老李家拥去。   秦羽不紧不慢跟在人群后面。他走动时,风不时吹拂帷帽,偶尔露出秦羽的部分面容,有时是眼,有时是唇,似昙花一现,叫人不禁频频回望。   东门桥离秦羽的居所有些距离,跨过约莫半个丰梨县后,等他到时,院子里已经备好了作法所需要的红烛、黄符等物。   依照惯例,闲杂人等只能退至院外,院内只能留苦主一人。   秦羽越过人群,却没有反手关门,径直来到法案前,抬眼看向垂手侧立的老李。   “李铁匠。”   “诶......在!”   秦羽和煦如风的声音让老李紧攥的手得到放松。   “你是头一回来我这儿。”   “诶诶,是是!”   “待会儿开坛前,还需你配合一二,不必紧张,只需按我说的做。”   “诶诶,好好!”   李铁匠按照吩咐坐到了左边的椅子上,秦羽点点头,随即背过身,着手取了张黄符,点燃后,像模象样在装着清水的杯子上虚空划了几个字。   见势,所有人屏息凝神,认真注视着动作优雅的秦羽,随即,只听得秦羽嘴里念念有词:“上下左右定框架,轮廓找形看剪影......”   “......”   坐得最近的李铁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似天书一般,他眉头随之舒展,暗自感叹一声不愧是半仙!   而秦羽一边念,一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天书一样的口诀并不是来自仙界,而是他在雪原里昏迷之后,灵魂来到一个叫安良分局公安局的地方,跟着一个模拟画像师学的画像口诀。   他在那个奇形怪状的世界待了十年,又不幸在一次暴力事件中牺牲,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雪原,并且无师自通,仅凭一眼的记忆,就画出了仇人的相貌。   自此,他借着这个手艺,在江南一带名声大噪。   但秦羽要的不止于此。   当今文祯皇帝喜好仙道,民间但凡有名的道术师都被请入上京,专奉天子,其地位仅次于内阁首辅。   他的目标,是上京。   随着秦羽口诀的念出,李铁匠眼中满是崇拜之情,紧接着又见他拿起桃木剑挥舞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凌厉干脆,李铁匠心也跟着砰砰直跳。   屋外围观的人也是看得入迷,忍不住模仿秦羽的剑姿,虚空挥几招,又害羞地把手收回袖子。   末了,秦羽面不改色一通作法完毕,将桌上的清水递给李铁匠:“喝了它,然后告诉我当晚你看到恶贼形象,我已请神将入灵台,即刻助你搜寻。”   李铁匠接过水不假思索一饮而尽,而后只感觉自己浑身飘飘然,思绪清晰异常,有如神助,手舞足蹈起来:“牛鼻子!很大的牛鼻子!长在一个倭瓜上!那牛有四个眼睛,鼻孔大到和嘴一样大!”   李铁匠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个偷银子的妖牛,秦羽若有所思地点头,二壮则张着嘴愣在一旁很久:“老李......你说的这还是牛么......”   “是!怎么不是!它身上的味儿和牛棚一模一样!”李铁匠十分笃定。   秦羽让二壮安静,问李铁匠道:“那晚你喝酒了么?”   “喝了喝了!嘿,半仙就是半仙,连这都算出来了!”李铁匠惊喜道。   秦羽接着问道:“你看见它时,大概是什么时辰?”   李铁匠挠了挠头:“大约快四更,我喝多了酒头疼得厉害,没怎么睡好。”   秦羽点点头:“二壮。”   二壮随即搬来一个奇异的木头架子,将白纸固定在斜架着的木板上,秦羽拿了根燃烧过的细长木炭,着手开始在纸上笔走如飞。   “别挤别挤!我还没看到呢!”院外的人看到秦羽开始作画,纷纷按捺不住往前凑。   “诶,你说这秦半仙怎么是用左手画的呀,一般人谁用左手?”   “你都说了一般人,秦半仙是一般人么?”   “说的有理,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秦半仙用右手,而且右边的袖子明显比左边的长三寸,遮得严严实实的,该不会......”   院外安静了片刻。   院内秦羽并不受影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白纸上便跃然多出一张人脸。   秦羽放下木炭,走去水盆边,用水洗了洗手指:“李铁匠,这便是贼人长相,你可自寻捕快。”他让开的一瞬间,院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二壮把白纸小心递给李铁匠,后者激动得双手颤抖,对着秦羽连磕三个头:“谢半仙!谢半仙!”   秦羽眉头一皱,冷声道:“贫道姓秦。”   “是是是!谢秦半仙!”李铁匠高兴地口齿不清,二壮把他扶起:“好了好了,你快去吧,再晚人跑远了就抓不着了。”   “好好好,我马上就去!”李铁匠再三拜谢。   秦羽擦干净了手,看着李铁匠离开,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勾。   第一百件案子,完成。   等到李铁匠将贼人捉住,他八年无失手百分百破案的名声,将助他借洪川知府之手,顺理成章推举入京。   想到此,秦羽好似疲惫地舒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   八年了,他等这一日等得够久了。   “二壮,收拾东西,回。”   秦羽心情很好地拍了拍衣袖,转身离开时,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怎么回事?!”二壮抢先一步护在秦羽身前,只见几名捕快不知何时赶来,二话不说拦住李铁匠,反手将他制住就要带走。   李铁匠惊魂未定,手中一松,画像被丢在了地上,他急得大喊:“孙大,孙二,你们作何抓我?!”   周围人也跟着附和:“是啊孙大孙二,你们发什么疯,老李哪里得罪你了?”   孙大来不及同他们解释,回头冲着院子里的秦羽抱拳:“对不住半仙,今日情况有变,这人我们得先带走。”   “理由?”秦羽沉了沉嗓子。   孙二道:“未按律法如实上报冤情,需缉拿归堂。”   “胡扯!我明明就是按照规矩,先找半仙求画,再请捕快拿住贼人,最后去找周员外处置,哪里有错?!”李铁匠急道。   “没错是没错,但今时不同往日。”   孙大拍了拍脑袋,牙疼道:“朝廷给咱派来了个新、知、县,现在这空头衙门改姓啦。”   “姓什么?”   “姓,解!” 第2章   听了孙大的回答,秦羽帷帽下的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道:“朝廷居然真派了人来。”   “可不是么!而且这新县太爷架势还不小,听说老李报案不去衙门,气得让我们来抓他回去,否则人人吃板子!”孙大啧啧道。   “哦呦,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围观的王婶啃着萝卜,猜测道:“咱们这县穷得叮当响,位置又偏,以前的县太爷来了就跑,衙门都已经空了五年了,这回这个莫不是不清楚咱们县的情况,被坑来的?”   “坑来的又如何,看他年纪轻轻的,我打赌不出七天他就叫嚷着要跑路了。”孙大不屑道:“就是咱们得委屈几日,那小爷新官上任,指不定烧上几把火,等他走了咱们接着过好咱的安稳日子。”   说罢,孙大孙二拜过秦羽,依然压了李铁匠往衙门走:“对不住了老李,这回只能算你倒霉。”   “我不去!放开我——”   三个人并着李铁匠的叫喊声从人群中穿过,引起邻里一阵阵感叹。   “啧啧啧,太嚣张了,简直不把半仙和员外老爷放在眼里!”   “嗐,人家可是京城来的。”   “这么说,新县太爷要审老李的案了?走走走,咱们去瞧瞧!”   人群很容易被说动,随即几人领头,一帮人风风火火地跟着去了县衙。   众人一拥而去,带起的风将地上的画吹回秦羽脚边,秦羽俯身捡起。   二壮有些犹豫,立在原地看向秦羽:“公子,咱们要去看看吗?”   秦羽抖了抖沾灰的纸,展开放在桌上,慢慢迭成小块收了起来,末了,开口道:“走。”   ·   今日的丰梨县比往常的还要热闹,其他人听说县里来了新知县也跟着拥了过来,把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秦羽慢悠悠走到时,衙门口已经没有一丝空隙。   二壮用他坚守的膀子硬是给秦羽挤开了一道缝,秦羽在人群之外,默默看着李铁匠被带至堂前。   “正大光明”牌匾下,解云琅一身官服坐在堂中,面对堂外嘈杂的群众轩然自若,眉眼舒展,双眸晶亮。   李铁匠跪倒在堂前,下意识仰头看着公堂上的人,不由愣住。   这么白的脸,连根胡须都没有......这么年轻,真的能断案?   李铁匠出神之际,解云琅一拍惊堂木:“肃静!”   许久不曾见过这架势的左右皂班,被响彻的惊堂木吓得愣了愣,随后才想起敲击杀威棒。   看着底下懒散的众人,解云琅眉心跳了跳,暂时压住一口气,一双星目紧盯堂下之人:“就是你昨晚遭窃,失了三锭银两?”   李铁匠还不习惯被人审问,愣愣点头。   解云琅严肃道:“说话!”   “诶诶!是是是!是小人丢了银子......”李铁匠被吓得手不住哆嗦,他年岁也不小了,心跳快得几乎呕出喉咙。   解云琅点点头:“在堂上说的话,都将作为案录,不可欺瞒一字,在场之人都为见证。若本官判断有误,这份案录也可作为你的物证,于你于本官都至关重要,你可清楚?”   “清楚,清楚......”   李铁匠出了一脑门汗,说话渐渐有些气弱,解云琅看了眼正在记录的方吉,后者很快领悟,端了杯水给李铁匠,让他坐在凳子上。   谢云琅微微一笑:“李铁匠,不必害怕,你是苦主。”   李铁匠颤巍巍喝了水,见他缓了一些后,解云琅才道:“从现在开始,本官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是!”   李铁匠应声,先回答了自己的情况:“我叫李顺,家里祖上都住在这儿,都是铁匠。我今年有五十了,从前也有过婆娘,但生病没了,也没有孩子。”   解云琅道:“听闻丰梨县人多耕田为生,平时勉强能吃饱,手里有余钱的不过十余户,你一个人怎么有三大锭银两?你没有妻子孩子,囤着这些银子打算做什么?”   李铁匠支支吾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解云琅挑了挑眉,李铁匠只得坦白:“……我今年才五十岁,身子骨还康健着哪!指不定还能续一房,再添个老来子,双喜临门!就是这银锭......是这么多年旁人找我打首饰的时候,偷偷敲下一点,攒的多了就......”   李铁匠话一出,衙门外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几个情绪激动的眼看着要冲进来动手,被解云琅命人拦住:   “扰乱公堂者,二十大板!”   解云琅让方吉记下李铁匠的口供,接着问道:“银锭之事,有几人知晓?”   李铁匠回道:“回老爷,原本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是昨夜......我和西头的刘麻子还有胡同口的陈平在酒铺的钱掌柜那儿喝酒,我一时没注意,给说了出去......”   解云琅听了他的讲述,立马下令:“来人,将他口中所说三人带来。”   堂下顿时一阵嘈杂,钱掌柜和刘麻子恰好在看热闹,当即被捕快捉了出来,一队人去陈平家拿人,却不见人,家里已经收拾一空。   钱掌柜和刘麻子一左一右跪在堂中,钱掌柜不明所以几番想要开口,刘麻子也满脸疑惑,解云琅居高临下,将二人状态尽收眼底,目光在右边那人身上顿了顿。   “李顺,你且将你们几人的关系,以及当夜发生之事仔细说来。”   “是是!”李铁匠连连应声,开口道:“我和他们三人认识但不熟,除了钱掌柜其他两人都不多见。那日我正巧去钱掌柜的铺子打酒,看见陈平和刘麻子在煮牛肉,那牛肉实在太香了,我没忍住就跟他们一块儿吃了顿。”   “因为有肉吃,一时高兴就难免多喝了一壶,醉得晕晕乎乎的,我只记得吃完后,是陈平和刘麻子送我回的家。”   “他们把我扔到床上后,连水都懒得给我倒一杯就关门走了,害得我喉咙跟火烧似的。”   李铁匠说话时含混带着口音,解云琅听完反应了一会儿,问道:“他们走后可有折返过?”   “没有。”李铁匠回忆了一下。   解云琅沉吟片刻,道:“继续。”   “我睡了不知道多久后被喉咙痛醒,原本想下去找水喝,谁知道一睁眼就看见一只牛妖!那牛妖原本正在拱我的脑袋,想偷我枕着的银锭,被我一爪子抓了,但他力气太大,我被掀翻后它就跳窗逃了,我跟着翻窗追去,那牛妖一下就没了影子,我急得大哭,外头的人都听见了,可以为我作证!”   方吉飞快记录他的口供,解云琅梳理了他的话,点点头对刘麻子和钱掌柜道:   “你们两个,有什么想说的?”   钱掌柜立马抬头道:“大人!我当晚打烊后并未外出,在家时我婆娘还因为一些事和我吵架,邻里都听见了!”   解云琅随即传唤了他口中的人证,证明确实与钱掌柜无关,于是转而看向刘麻子:“刘麻子,李顺说当时看见你和陈平在煮牛肉,牛肉从何而来?私自宰杀耕牛可是重罪。”   刘麻子急得口齿有些不清:“回大人!那牛肉是陈平的!不关我的事!”   解云琅挑了挑眉,道:“仔细说来,莫要激动。”   刘麻子缓了缓,道:“大人,咱们丰梨县穷,陈平他家的地太小种不出多少粮食,他便打算离开本县去别处找营生,正好他家的牛老死了,上报后他就将牛卖了一半,吃了一半。吃完当晚他就走了,也没说走去哪里,我当晚送完老李后就回家了。”   解云琅笑道:“星夜赶路?如此,本官差不多知晓了。”   “李顺,你方才说失窃当晚,你看到牛妖来劫财索命。”   李铁匠重重点头:“牛鼻子!牛粪味儿!错不了!”   解云琅立即下令:“来人,即刻将陈平捉拿归案!”   听到解云琅下令,围观的人群再次炸开锅,看着捕快们挤过人群浩浩荡荡奔出丰梨县,许久没见过衙门审案抓人,众人格外激动。   解云琅稳坐高堂,看着惊讶的人群,余光忽然感受到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然而往人群中瞥去时,那双眼睛又消失了。   他不以为意,嘴角微微扬起。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捕快们绑回了一个粗壮的男子,只见那男子圆眼宽鼻,身上一股骚臭味,捕快们从他身上搜出三大锭银子,整齐呈到解云琅面前。   “嘿!还真是他偷的!”   人群里呼出一声惊叹,解云琅看也不看那银子,只让人拿去给李铁匠辨认:“这可是你丢的那三锭?”   李铁匠定眼一瞧,连连点头:“是是是!上头有我刻的三道痕!”   陈平似乎并未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他惊讶地看着公堂上的人,又转头看了周围围着的捕快,好半晌才开口一句:“你是谁......”   “放肆!”方吉呵斥了一声,陈平脸色骤然一变:“等等!不是......我有话要......”   陈平说到一半,李铁匠忽然整个扑过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逼问道:“还有两锭呢?你把剩下的藏哪里去了?!”   还有两锭?   “什么两锭,你不是只丢了三锭吗?”方吉懵了,停笔道:“到底几锭?”   “回大人,一共五锭!”李铁匠叫喊道。   闻言,刘麻子立马跳起来指认:“哪里来的五锭,分明就是三锭!我们当时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是不是,钱掌柜?”钱掌柜跟着点头,伸出三根手指:“三锭,他说的就是三锭。”   然而李铁匠一口咬定还有两锭,堂下登时乱做一团,围观人群一头雾水。   解云琅却并不意外,一拍惊堂木:“来人,将刘麻子夹起,去他家中搜!”   “什么?!”   捕快再一次冲出衙门时,围观人群都懵了,直到捕快们当真从刘麻子家中灶台底下搜出两锭白银后,刘麻子脸色瞬间煞白,石像般呆在原地动弹不得,满堂惊哗。   解云琅笑了笑,从堂上站起身,道:“李顺醉酒后尚且留了个心眼,把五锭说成了三锭。当晚陈平和刘麻子送李顺回家后把人扔到床上时,恰巧看见了他平时枕头的银锭,两个人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且又喝了酒情绪激动,一时兴起便对银锭有了主意。”   “两个人关门后并未离开,实则躲藏在角落,等待四更天寻常人都熟睡后下手,由于陈平当日宰杀了牛,身上一股牛粪味儿,李顺迷糊间以为是牛妖索命。纠缠间,李顺抓伤了刘麻子,陈平跳窗而逃,星夜奔走。东窗事发后,刘麻子本就心虚,又恰好李顺对本官也有所隐瞒,他便顺水推舟把罪责全推给陈平。”   “但陈平也不是什么傻子,你指认他,他必然指认你,你逃不掉。”   解云琅来到刘麻子面前,俯身撩起他的袖子,露出皮肤上明显的抓痕。   方才他见此人面上虽无辜,但手却一直紧扣衣角,果然有问题。   眼看解云琅将前因后果理得清清楚楚,连刘麻子和陈平也不知道他如何知晓的细节,事已至此,无奈只得认罪。   “原来如此!”衙门外的众人听完恍然大悟,纷纷骂起了两个见钱眼开的混小子,当然李铁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解云琅起身拍了拍手,立即下令将三人各自依照律法处置。   短短半日,一桩失窃案便处理得干干净净。   退堂后,解云琅靠在椅背上品了口茶,嘴角在茶杯后高高上扬。   方吉处理好案录交给典史,凑到解云琅身边,笑道:“这李铁匠的案子说来也奇,他那神神叨叨的描述寻常人哪里听得明白,只有大人这么聪明的人才能这么快破案,大人您看,这些丰梨县的百姓都在惊叹大人的厉害!”   解云琅拿出折扇,微笑看着围在衙门外还不肯离开的人们,语气却淡淡道:“区区小案,倒也不必如此热情。”   方吉乐呵呵望着人群,望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儿不对劲:“诶?大人,他们好像......看的不是咱们这边?”   “正常,寻常百姓见到县官本就不敢直视。”解云琅无奈起身,整了整坐皱了的官服,漫不经心踱着步往衙门口走。   然而走到一半,门外忽然飘过一道青色身影,而后人群爆发一阵欢呼:   “秦半仙留步!”   “秦半仙!我也有事相求!半仙等等我!”   “我也要我也要!半仙!——”   眼看着热闹的人群眨眼间一拥而去,解云琅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方吉匆匆赶上,望了远处一眼:“半仙?什么半仙?”旁边的捕快适时解释了一句:“就是李铁匠一开始去找的秦半仙。”   “嗷那个啊,大人不都破了案么,怎么还一堆人跟着他?一个装神弄鬼的怎么还有那么多信众?”方吉不满道。   解云琅扬起的嘴角歪了歪,又很快恢复:“无妨,这些人不过是暂时被蒙蔽而已。传令下去,把神棍惯用的江湖骗术张贴在布告栏,不出三日,他定然原形毕露、名声扫地。”   解云琅说着,抬头望向已经走远的人群,只能隐约瞧见一顶白色的帷帽。   “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呵,看本官揭了你的画皮。” 第3章   江南的早春,微风和煦,花香阵阵,鸟鸣清脆。   书房外,翠鸟跃上枝头,啄下三两花瓣随风飘落,解云琅正坐在窗边查看卷宗。   此时卯时刚过一刻,县丞揣着手立在一旁,极力压制打哈欠的嘴角。   陈年的资料堆在书房无人翻阅,面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解云琅抖开一卷册子,飞扬的灰尘扑到县丞脸上,后者连连打喷嚏:“......大人,这些卷宗您不必急着看,下官平时都有数,绝不会有差错。”   解云琅没开口,扫了眼册子,见里边的征税名目多如牛毛,且有许多早已不再征收,不禁微微皱眉。   “大人,您初来乍到,这衙门里的诸多事宜也并未一朝一夕就能尽数了然,再者您大可以问我等,何必......阿嚏!何必......大清早遭这罪受......”   县丞捂着鼻子,左右躲避着飞来的灰尘,渐渐挥得满屋都是。解云琅终于放下册子,轻咳了一声:“确实遭罪。”   “诶!这就对了!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开口。”县丞如释重负,笑着拱手。   “你把这些积灰的卷宗全都誊抄一份,三日内送到我府上。”   “是......啊?!”   解云琅微笑着绕过书案,路过拱手一半僵立的县丞,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本官相信你的能力。”   “大......大人这!”   解云琅并不理会县丞的呼唤,兀自踱出书房行至院中,鸦黑发丝在日光底下流光溢彩。   今日不升堂,解云琅便换了身绾色常服,走路带风,姿态潇洒,方吉从门外进来时迎面看见他,脚步不禁放缓,暗暗赞了一句。   “大人。”   “恩,告示都贴出去了么?”解云琅停在方吉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一张布告看了起来。   方吉道:“都贴出去了。”   解云琅点头道:“县民们看了吗?”   方吉道:“看了,还有不少人围在布告栏前讨论,大人的法子很有成效!”   解云琅满意微笑:“不错。”   方吉乐呵呵道:“大人要不要出去巡视一番,大人帮他们破除迷信,他们一定对大人感恩戴德,而且昨日大人断案那般威武,他们一定私下讨论得热火朝天!”   “是么?”   解云琅压住了嘴角,一双桃花眼却弯成了新月:“不过确实有必要出去巡视,丰梨县常年无知县,底下吏役积年盘踞,税收、人力、粮储等都是问题,以及百姓如何度日,都得好好考察一番。”   “明白!”方吉正要跑去牵马,解云琅喊住他:“走着去就成。”   方吉在前头引路,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衙门,顺着人声热闹处行进。   丰梨县实属偏远小县,左右屋舍、脚下土路,基本还是一副十余年前的模样,解云琅和方吉顺着土路往街市走,期间还撞着出街的猪队,二人躲着走了几步,在县里转了一圈,来到布告栏附近。   二人不动声色凑到人群背后,装作看布告的模样,侧耳听他们谈论——   “真厉害啊!真神啊!简直一模一样!”   “是啊,短短一个时辰就能把他们抓出来,当时我都看呆了!”   “他走路的时候好像飘着的仙人一样,路过的时候身上还有阵阵香气,苍天吶......”   方吉听着,乐得合不拢嘴:“大人,他们在说您呢。”   解云琅微笑着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听着。   面前的男人几次下意识往后看,忽然间双眼一亮,越过解云琅向他身后喊道:“诶,那不是二壮小师父么?二壮!”   二壮挎着一只菜篮正巧路过,被喊了一嗓子后,朝这边走了过来:“怎么了?”   解云琅脸上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那男人往边上推了推:“辛苦让让——二壮师父!这边这边!咱们正说半仙呢!”   男人操着一口浓重乡音,把二壮往人群里推,二壮赶忙护住篮子:“小心鸡蛋!”   “二壮师父,昨日半仙画像的时候你在一旁看得仔细,快跟我们说说他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神将到底是怎么入的他身啊?”周围的人们纷纷围住二壮,惊奇地向他打听秦羽。   二壮见惯了这场面,心里记着秦羽的嘱咐,立马开口道:“请神之法不外传,你们就别瞎问了,当心惹祸上身!不过嘛,公子的画确实不一般,首先在这准备上就很有讲究,你们昨日看到那架子了么......”   说起秦羽的神奇之处,二壮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下来,周围人听着,附和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几乎全县的人都听说了秦羽昨日的神迹。   解云琅和方吉尴尬挤在人群中,像两只逆流而上的胖头鱼。   “方吉。”   解云琅咬牙切齿喊他。   方吉一回头,见解云琅已经离开人群往衙门走,他快步跟上:“大人!”   “立刻,叫县丞来见我!”   解云琅一阵风似的来到大堂,县丞手上墨迹未干,硬着头皮小跑过来:“大人,您还有吩咐?”   解云琅坐在堂中,眼皮未抬,对县丞道:“这个秦羽,是什么来历?”   县丞眨了眨眼:“大人是说秦半仙?”   解云琅冷冷一笑。   “回......回大人,秦半仙他是三年前来的本县,他原本在江南一带居无定所,哪里有冤情就在哪儿,不少百姓都受过他的恩惠。三年前他途径本县,听闻本县没有知县,县民无处伸冤,于是大发善心住了下来。”   县丞不明白解云琅的冷笑是何意,但见他面色不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大发善心?”解云琅抬眼看向县丞:“这么说,你也是他的信众。”   县丞“呃”了一声,道:“半仙从不收信众,下官只是尊敬。”   “你‘敬’了他不少?”   “大人明察,半仙从不收取银两,只接受百姓的衣食供奉,是难得的慈悲仙者啊。”   “呵。”   解云琅忽然笑了一声,县丞打了个寒颤。   “他住哪儿?”   “县南边,杏花巷......大人您想做什么?”   “来人!”   解云琅立即召集了两队人马,带上枷锁镣铐,越过县丞的劝阻,浩浩荡荡踏出县衙。   ·   屋内,秦羽正把画像展开,细细贴在墙上,二壮推门进来,唤了声秦羽:   “公子,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秦羽不紧不慢回头,只见二壮从满满当当的篮子里找出一包杏花糕递给他。   “王婶给的?”   秦羽拿了一块咬了口,二壮点点头:“我买菜路过,被他们扯住问了些公子的事,说完他们一高兴就给了好多吃的,咱们三天的饭食都有了。”   秦羽又咬了一口:“都问了些什么?”   二壮道:“还能问什么,就是问公子怎么请的神,怎么作的画。我都按公子说的打发了他们。”   秦羽点点头,认真吃完了一块。   二壮说着看向墙上的画,不由好奇道:“公子,我也有点儿不懂,李铁匠一直口口声声说什么牛鼻子,可这和陈平、刘麻子有什么关系,您怎么画出的他们?难不成还真有神将?”   二壮是秦羽的心腹,自然知道秦羽平时只是假借的神将名义,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懂秦羽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秦羽道:“很简单。”   他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枚鸡蛋,让二壮仰视它:“你仔细观察陈平,可以注意到他的鼻子又粗又厚,但由于他的脸生得也大,所以平日里看上去并不很突出,但在特殊的角度下,这一特征就会被放大。”   “偷银当晚,李铁匠是躺在床上看的陈平,也就是从下往上,从这一角度看来陈平的粗鼻看起来和牛的鼻子一样。”   二壮看着秦羽手里的鸡蛋,顿时明白:“那李铁匠说的什么倭瓜,也是因为从下往上看,两个人的脸上面小下面大!”   “对。再加上其他的零碎描述,基本上就有判断了。”秦羽放下了鸡蛋,让二壮用它去炒个菜,他有些饿了。   “得嘞!”   二壮解了惑,高高兴兴提着篮子去做饭,秦羽回屋补觉。   在二人离去不久,院外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渐而逼近,忽而“砰”的一声,大门被踹开,解云琅一马当先,身后跟着的两队人,二话不说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秦羽、二壮何在?!”   解云琅一进屋,方吉便大喊秦羽的大名,然而左右不见人影。   “大人,莫不是他们听到了风声,先一步逃走了?”方吉猜测道。   解云琅扫了眼四周,摇摇头:“看屋里的陈设,他们没有走。”   “你们几个,去把人搜出来!不多废话,拷了直接带走!”方吉回头对捕快们道。   “慢着。”   解云琅迈步在屋内巡视,只一眼就注意到墙上贴着的画像,忽而抬手制止了方吉。   在瞥见画像上的人像时,解云琅紧蹙的眉头下意识舒展,眸中乌云顿时散去。   方吉顺着解云琅的视线看去,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陈平?”   解云琅眨了眨眼,迈步靠近,在画像前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缓缓吐出一个字:“像!”   “这是秦羽画的?”   解云琅难以置信地回头,身后捕快们纷纷点头:“是秦半仙亲手所作。”   解云琅想不通,绞尽脑汁回忆,数以千计的神棍骗术中偏偏没有提到过这一类手法。   更何况眼前的画像并非用传统墨水绘制,看上去更像是木炭灰......   “他当时是如何作的画?”   解云琅问了一些作画的细节,捕快们一一答过后,他兀自沉默良久,渐渐的眸色从浑浊到清明,最后放松一笑:“本官明白了。”   方吉一头雾水:“大人明白什么了?”   解云琅勾着嘴角,看着画像道:“说来也并不难,他们方才说秦羽作画前单独和李顺问了些话,由此可见,他不过是同本官一样,通过蛛丝马迹推断得出,最后假托神将之名画出相貌。”   “他在丰梨县住得也算久,画出一个面熟之人不算难事。”解云琅抬手扯下画像,挑眉一笑,淡淡道:“推断出陈平,算他有些本事,但仅仅如此,也只能蒙蔽不知真相的百姓罢了。”   方吉看着解云琅手中的画像,神情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   解云琅道:“有话就说。”   方吉声音莫名颤抖:“大人......您把画像侧过来看一眼。”   “恩?”   解云琅把画像侧了一点,定眼一瞧,只见画像上,突然变成了刘麻子的脸,他瞳孔顿时一颤。   “这......”   解云琅拿着画像翻来覆去——   陈平,刘麻子,陈平,刘麻子......   一幅画上居然有两张人脸!!!   “这是什么奇......妙的画?”解云琅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不真实。   他脚下有些飘忽,回头看向方吉:“方吉,我应该没看错?”   “大人,没有。”方吉也惊讶地合不拢嘴,在一旁用力摇头。捕快们见二人这幅模样,纷纷跪倒在地呼唤神迹。   “秦羽,秦羽......”解云琅不断低声重复秦羽的名字。   正在此时,屋后一扇门被轻轻打开,一道青衣身影从里间倏然飘出。   来人没有带帷帽,窗户开着,阳光自窗外映照进来,将他的五官衬得格外清晰。   解云琅余光被晃了一下,抬眼看去正对上秦羽的视线,一瞬间,脑海里轰然一阵嗡鸣,心脏随之在心口猛地一撞。   屋内一时寂静,秦羽目光扫向众人,在被撞歪的木门处顿了顿,微微蹙眉。   解云琅脸上微讪,刚要说话,秦羽却先一步开口,淡淡的声音似春风拂面:   “真是庙堂门前吹唢吶——找你爷爷我做什么?”   解云琅喉间狠狠一哽。 第4章   屋内半晌的沉默之后,孙二没忍住漏了一点笑,被孙大强行捂住嘴。   方吉还端着威风,上下仔细打量着秦羽,一本正经开口:“解家内亲外戚,有名有姓的我都认得,你是哪边的爷爷?”   这回孙大自己没忍住笑了出来。   解云琅太阳穴一疼。   秦羽饶有兴趣地看着方吉:“这位厉害的小哥,看着就知道是个聪明人。”   忽然被夸,方吉愣了愣,同时压制不住翘起的嘴角:“你这半仙看得还挺准。”   “谬赞了。”秦羽微微一笑。   解云琅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余光瞥见秦羽往前迈了一步。   “解大人这般领着人赶来,莫不是知晓寒舍正在准备午膳?”秦羽扫了眼一屋子的人,有些头疼:“可是这么多人,不够吃啊。”   “不劳你费心,衙门包吃住。”解云琅恢复正色,垂眼看着他道。   秦羽对上他的目光,淡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劳烦各位离开的时候把木门修了,毕竟我和二壮两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柴火。”   解云琅挑眉道:“好一张嘴。”   “承让,大人想喝什么?茶或者水。”   “不必了,本官有些话,问完就走。”   “请。”   秦羽说完,兀自坐到一旁,解云琅立在原地不动,挥手让其他人全都退下。   秦羽给自己倒了杯水,解云琅一展手中画像,盯着他道:“谁教你这么画的?”   秦羽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大人好奇贫道的恩师?”   解云琅道:“还有除你和你师父之外、其他擅长此等骗术之人,你最好老实交代清楚。”   秦羽轻抿杯沿,慢慢抬眸直视解云琅:“大人是否有些无礼。”   解云琅冷冷一笑:“等你回答完,本官会判断你是否有罪。”   “初春的风还真是凉,竟比冬雪还寒人心。”秦羽放下水杯,望着空气顿了片刻,不紧不慢道:“贫道的恩师本就不在此间人世。贫道学艺的数年里,从恩师口中得知,会此画影图形之人存世不过十几个,并且四散在全国各处,平日很少来往。”   “居然只有十几个。”解云琅算了算,晟国如今一百三十府、二百四十州、一千一百二十一县,要想藏身实在太容易。   “你认得他们?”解云琅追问道。   “几面之缘。”   “知道他们在哪儿么?”   “忘了,贫道从来记不清路,出门只乘车。”   解云琅把画像拍到桌上,没什么耐心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劳烦你将骗术原理写出来。”   秦羽看着被压皱的画像,脸色当即不悦:“大人口口声声称之为骗术,究竟是在气贫道抢了大人的风头,还是贫道挡了大人的路?”   解云琅嗤笑一声:“你又不认识本官,如何知道本官想走什么路。”   秦羽看着解云琅,淡淡抿出一丝笑,继而伸出细长的手指,指腹顺着解云琅的手背青筋缓缓摩挲而下。   “......”解云琅抬眸之际,秦羽的手指已经钻进了他的指缝,挑出他的食指并将指腹蘸入水中。   有一瞬间的功夫,解云琅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他不喜欢旁人碰他。   然而看秦羽用自己的手指沾水在桌案上画起了图案,解云琅暂时忍下了心中不悦,僵硬着胳膊,等秦羽在案上快速画出一张人脸。   “这什么?”解云琅收回手,下意识关怀了下自己的食指,闻到一股淡淡的杏花香。   秦羽起身取了镜子坐回案边,调整镜面角度将阳光折射在案上,水痕被照得一清二楚,解云琅看了一眼便愣住。   桌案上是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脸,秦羽将下巴抵在镜子上,看着解云琅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蹦出一句话:“我们幼时见过?”   “并没有。”   秦羽复又沾了水,在那孩童旁边又画了一张人脸,解云琅双眼瞪得更大了:“你......”   “敢问大人,贫道这回画的可是令尊?”秦羽声音循循善诱,看向解云琅的眼中参杂了一丝探究。   解云琅咬牙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无奈点头:   “......是。”   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秦羽画得确实太像了,简直分毫不差!   秦羽得到了回答,不动声色敛了嘴角的笑意。   解云琅还沉浸在眼前的冲击里,没有注意到秦羽的目光变化,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   没过多久,二壮的声音忽然从屋后响起:   “公子,饭做好了!”   二壮端着满满一桌家常小菜出现,秦羽闻到饭菜香,目光缓和了些:“恩,很香。”回头对解云琅道:“大人可要一起?”   解云琅从案前抬头,恍然看了眼二壮,沉默着起身,一路走到门前对外头喊了一声:   “方吉,回府。”   方吉和捕快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解云琅沉着脸一言不发,众人不敢多言,跟着他一起从秦羽家退了出去。   秦羽看他们走后,若无其事坐到饭桌旁。   等手头布置完,二壮回头才注意到歪了的木门,不明所以,气急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弄坏了咱的门?!”   秦羽不紧不慢给自己夹菜:“王八羔子跑了。不急,先吃饭吧。”   “我刚刚做饭的时候炉子还炸了,这一天天的......”二壮觉得今日很不顺,于是决定多吃一碗。   秦羽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   解云琅回到衙门,一个人在大堂从中午坐到傍晚。   方吉来时看到茶水早都凉了,解云琅滴水未进,方吉不忍提醒道:“大人,茶水凉了,我去帮您换一壶。”   “等等。”解云琅忽然拿过水壶倒出一杯,用手指沾了水在桌案上划了起来。   方吉默默看着他画了一个圈,又画了几道弯曲的线,于是大胆开口:“大人您是饿了想吃胡饼吗?”   “......”   “大胆。”   解云琅甩了他一身水:“本官画的是你。”   “......”   方吉默默擦了擦水:“大人,我的脸也没有那么圆啊,人家明明是恰好的鹅蛋脸。”   解云琅盯着他,方吉干咳了两声。   “把县丞叫来。”   “好嘞。”   方吉一溜烟跑开了,不消片刻就把县丞带了过来。   县丞抖着酸胀的手,苍白着脸来到解云琅面前,躬身一拜,气虚道:“大人......”   解云琅并不多看他一眼,只吩咐道:   “去查秦羽来丰梨县之前所有经历,去过哪些地方,都接触过什么人,包括他相熟之人、九族之人还有师门,查他们所有人的来历,不可放过一个。”解云琅一口气说完,末了又下令:“从今日起,丰梨县再敢有迷信鬼神者,五十大板!”   县丞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吶!您才刚上任就下这般令......怕背离民心啊!”   解云琅呵呵一笑:“你们多年来胡乱征税敲诈百姓,还怕民心背离么?少废话,只管去查。”   “可是......可是秦半仙的来历早就已经查仔细了,江南一带没人不知道他,他除了一个二壮,从来没有和别的人有什么来往。”县丞叹了口气无奈道。   解云琅道:“往北方查,从洪川府一直到京城,尤其是京城。”   县丞沉思了一会儿,疲惫的双眼忽然抬了抬,起身拱手:“是,下官这就去办。只是那些没抄完的卷宗......”   “交给主簿。”解云琅开了口,县丞如释重负:“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县丞逃也似的退下后,方吉不解道:“大人,这县丞看着就不老实,打探的事不如让我去?”   解云琅微微一笑:“无妨,我自有安排。”   看到解云琅胸有成竹的样子,方吉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学县丞做什么?”解云琅皱眉道。   方吉瞥了瞥嘴:“我只是感慨,这小小的丰梨县居然也有那么多复杂之事,想着大人当初还不如入了翰林院,总比在这乡野地方受气好。”   解云琅闻言,面色一沉,语气沉缓不少:“方吉,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   方吉立即抬眼看向解云琅。   “我自然知道大人想摆脱老爷,老爷虽说是内阁首辅,但翰林院也不全是解家的人。”他道:“非翰林不入内阁,天子近臣岂是外官可比的,大人即便想要对抗老爷,自然得先有根基,大人何必急在这一时?”   “我在解家的处境,已经容不得我徐徐图之。”解云琅起身走入庭中,抬头看向天上月:“入翰林,才真是鸟入囚笼。”   方吉还是不懂解云琅言外之意,但他毕竟是主子,自己只得默默嘀咕一句:“翰林是林,丰梨才是封呢。”   解云琅摇摇头,望着月出神。   凄冷的夜幕下,上弦月割破云团,冷冽寒光被人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杏花巷内,秦羽盯着月亮失神许久,二壮出声提醒了一句,他才合了歪斜的门退回屋内。   “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二壮放下水和布巾,从屋里退了出去。   秦羽转身来到桌案边。   桌上的水渍早就干了,但仔细瞧去水痕尚且可见。豆大的烛火轻微晃动,随着秦羽的身影靠近,阴影将一大一小两张脸笼罩其间。   “解云琅。”   秦羽念着他的名字,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扎入桌案,烛火被袖风吹得一暗,他半张脸陷在阴影中。   “解家公子——”   秦羽冷冷一笑。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第5章   秦羽一直以来有个习惯。   他早上醒来后必须赖上半个时辰才能慢慢悠悠下床,所以等水烧开后,二壮会先舀出一半给秦羽送去洗漱,然后再回头用剩下的一半做饭,等到饭熟了后秦羽也就收拾完了,正正好的一套流程。   然而今日二壮端着水盆开门后,却见秦羽居然一个人坐在桌边。   二壮手里的盆晃出了一点水:“公子今日怎么起这么早?我瞧着太阳还在东边吶。”   “其实你偶尔也可以从镜子里看。”秦羽抬了抬下巴道。   二壮把水盆和布巾放到桌上,帮他拧好布巾,秦羽接过边擦脸边慢悠悠道:“今日随我去趟周员外府。”   二壮手上忙活着没停,但却是一愣:“公子每月去一趟周员外那儿,这个月不是已经去过一回了么?”   “这回情况特殊。”秦羽道。   二壮点点头:“也是,原本差不多这几日公子就能和知府去京城的,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个什么解大人,这回好了,先前打点的路子都耽搁了,如今指不定还得补上多少银子。”   要知寻常世道,没有银子开路寸步难行,即便是举荐贤才也是如此,然而秦羽帮人作画从来不收银两,打点关系的一切费用就只得另求他法。   但秦羽心里却不止盘算这一件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时难免情绪上头坏了大事。   因此在那夜之后,秦羽便冷静了一段时日,这才想到了另一个反常之处——解云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堂堂首辅之子,又是探花及第,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跑来这个毫无前程可言的地方。   而且一来就对自己敌意不小,三番两次让底下人去查自己的来历。   难不成他知道了点什么?   秦羽虽说一直暗地里有打探京城那边的消息,但毕竟不能面面俱到,这回遇到他这个意外,谨慎起见也得好好探查一番。   秦羽边想着边打理完毕,回头对二壮道:“待会儿咱们顺道在江边吃了鱼再去员外府,正好也不用做饭了。”   “那敢情好啊!我早就馋了!”   二壮一听吃鱼还不用做饭,高兴地连连点头。   要知道丰梨县虽然位置偏,周围山多平地少,只有一条河流临县而过,但这河里盛产的草鱼却是鲜美多汁。   两个人就这么说定了日程,收拾东西高高兴兴出了门。   自从解云琅上任,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衙门里堆积的事物全都清理了一遍,规章条例理得清清楚楚,道路修缮得干净规整,丰梨县的生活渐渐井然有序,慢慢的竟有了些许繁荣之气。   秦羽和二壮踏着平整宽阔的街道,仅花了一炷香功夫便来到江边,用时居然比之前快了许多。   二人走进常去的食摊,坐下后没等多久,就看见不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影同样向江边走来。   “诶,公子你看,那是县丞么?”二壮不确定道:“他怎么瘦了那么多!”   秦羽抬眼看去,确实被县丞的模样惊了一瞬,随后便把目光定在了旁边的解云琅身上:   “这你得问他。”   ·   解云琅一向喜欢亲自巡视县里,且他自己不光躬身,还爱拉着其他人一起。   譬如可怜的县丞,出门打探了一个月,风尘仆仆回到衙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迫跟着一起出来。   别看县丞没查到秦羽什么消息,但手里比去时多出了一套神秘的龟甲。   在解云琅巡视的同时,县丞特意拿在手上替他算了一卦:“哎呦,水山蹇、地火明夷、天山遯,大人此行,邪气缠身吶!”   解云琅当即翻了个白眼:“来人。”   “诶别别别!大人,这是下官偶遇仙长赠的龟甲,卜卦很准的!”县丞挥袖呵退了拿板子的孙大,然而却抵不过被抢走了龟甲砸个粉碎,县丞连连求情:“大人赎罪,下官不敢了。”   解云琅懒得理会他:“回去收拾你。”   县丞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解云琅逛到河边,迎面正遇着打渔的渔民,对方同他打招呼:“解大人这么早出来。”   “恩。”   解云琅应过后,微笑着看向他手中的鱼篓:“今日收获如何?”   晒得黝黑的渔夫笑了笑:“还成,大人拿一条去吧。”   解云琅收下鱼,让方吉付了银子,细问道:“平日这一筐鱼能卖多少?”   渔夫没想到还能有钱,乐呵呵接了,回道:“运气好差不多能卖一钱。”   “日日如此?”   “月初少些,需要付了渔舟的租金,月租五十文。”   解云琅扫了眼江面的渔舟:“这些都是租的?是何人的船。”   渔夫回道:“都是租的周员外家的。”   解云琅点点头,回头唤来县丞,问道:“这个周员外,就是之前李铁匠口中那个能处决犯罪之人的员外老爷?”   县丞点头道:“周员外是本县唯一的大户,听闻他从前是长兴县人士,在外走南闯北经商积攒了不少家底后,便挑了个山清水秀的安静处也就是本县住了下来,出资造了许多渔船,平日里便靠收着租金打发日子。”   “周员外喜静,所以平时也不常出门走动,也不怎么见客。”县丞补充了一句,但见解云琅对周员外感兴趣,便小声凑近道:“除非通过一个人引见。”   解云琅接话道:“秦羽。”   县丞惊讶道:“大人知道?”   解云琅皮笑肉不笑:“从刚才起,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边的食摊。”   “啊哈哈哈哈......”县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解云琅正眼望去,只见在距离二人不远的食摊里,二壮和秦羽正围着石灶,面对面坐在矮凳上。   石灶中火正旺,木架上正烤着两条新鲜捞上来的鱼。   二壮熟练转着叉子,偶尔往鱼上撒一把盐末,奶白的鱼肉滋滋冒着汁水,秦羽早把白纱撩起搁在帽檐上,单手抱着膝盖,双眼紧紧盯着鱼肉一动不动。   解云琅踩着直线向二人走去,在火堆前站着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出声:“哟,半仙还吃东西呢?”   秦羽没抬头也没移眼,伸手指了指食摊里面的其它石灶。   解云琅望了一眼,转眼拿了两把凳子塞进二人之间:“我看在这儿烤就挺好。”   他大摇大摆在二人之间坐下,方吉去处理手上的鱼,回来时还捎带一些调料。   新鲜的大草鱼刚架上火时,被掏空的身体尚且还在抽动,二壮瞥了一眼,默默把两条将熟的鱼往旁边挪了挪。   “可以了吗?”   秦羽问了一声,二壮回了一声:“还没。”   说着二壮从一旁的罐子里舀一勺黑乎乎的酱汁,均匀浇上了两条鱼,酱汁渗进奶白的鱼肉,白雾携带香味扑面而来。   秦羽又问了一声:“可以了吗?”   二壮道:“可以了。”   秦羽伸手接过递来的鱼,对着最为肥美的鱼肚先咬下一口,顿时满足地眯了眯眼。   “恩,好吃。”二壮边吃边发着感叹,为自己越发精湛的厨艺得意。   秦羽给了他一个赞扬的眼神,嘴上却不停。每回都稳稳咬下鱼肉,细嚼慢咽后吞下,一口接着一口,不一会儿就吃了大半。   两个人顾自己认真吃着,全然没有管左右瞪着眼的解云琅和方吉。   解云琅一杯接着一杯喝水,默默看着秦羽吃完一条鱼发呆,终是出声道:“好吃么?”   秦羽拿手帕擦了擦嘴:“不错。”   “本官瞧着一般。”   “那大人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本官只是好奇‘半仙’怎么吃东西,看着和猫吃鱼没什么区别。”解云琅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   秦羽摸了摸肚子,轻轻打了个饱嗝:“大人的鱼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熟,可以让聪明小哥再多打一壶水来,店家不多收钱。”   方吉听到秦羽喊自己,笑呵呵回了一声:“今日大人格外渴,我再去打两壶。”   秦羽微微一笑。   “告辞。”   他叫上二壮,两个人起身正欲离开,解云琅却伸腿一步拦住他:“慢着。”   秦羽垂眼看他:“大人有事?”   解云琅仰头看着面纱下的人,喉结上下微微一动:“你认识周员外?”   秦羽端详他:“知县大人想见他,直接传唤就是,不必找我。”   解云琅眉梢一挑:“谁说本官要见他了。”   “那大人想?”   “本官只是好奇你如何认识的周员外,又如何与他关系不浅。”   解云琅透过面纱直视秦羽:“你二人都非本县人士,到了本县后一个藏头一个露尾,配合这般默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二人是亲戚。”   秦羽闻言,面不改色笑了笑:“大人多想了,贫道也不姓周。”   解云琅皱眉道:“姓不姓周的另说,你就是姓二,本官也不在乎。”   二壮瞥了他一眼,吐了口鱼刺到火里。   秦羽拍了拍二壮。   “既然大人对贫道没有兴趣,贫道先告辞了。”临走前,秦羽顺口提醒了一句:“鱼快熟了。”一旁的方吉赶忙将鱼从火上取下。   “本官才不吃这等腥气之物。”   解云琅对着秦羽背影不屑一声。   秦羽好似没有听见地走远,解云琅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块,暗自不爽。   这个神棍,说话顾左右而言他还夹枪带棒的,真是白瞎了这幅好皮囊!   我怎么上任头一遭就碰着他了呢?   解云琅不动声色郁闷了一会儿,肚子开始有了些反应,等到他抬头时,却见方吉拿着唯一一条鱼顾自吃上了。   “好吃么?”   解云琅幽幽飘来一句。   彼时方吉嚼着满口的鱼肉吃着正香,察觉到解云琅的目光,一下顿住,呆问道:“恩?大人您不是不吃么?”   “......”   “还吃什么吃,干活!”   解云琅夺了烤鱼扔进火堆,提着方吉的领子大步离去。   ·   秦羽往食摊外走时,迎面就看见在江边巡视的县丞,双方打了个照面。   县丞闻到了二人身上的鱼香味,了然道:“半仙这是往员外家去。”   江边的鱼现捞现烤吃着最为鲜美,周员外府邸离江边不远,因此每回秦羽去找周员外,都会顺道吃上一顿江鱼。   “县丞大人要一起么?”秦羽邀请道。   县丞瞧了食摊一眼,见解云琅他们走了,便点头道:“成。”   三个人一起去到周员外府。   越过高大的门楼,灰瓦白墙里东边一片翠竹,西墙两株青松,顺着青苔小路走入,便看见台阶上一溜的山茶花。   黑檐下,白须清瘦老者正给山茶花浇水,听到脚步声后缓缓直起身,对着来人微微一笑。   “周老,怎么一个人在外头?”   二壮接过水瓢,沿着长廊一路去浇剩下的花,剩下三人寒暄过后一同进了大堂。   周员外唤了茶,擦着手道:“从前青松、翠竹还肯陪着老头子弄花弄草,这几日却都耐不住跑外头去了。”   “为何?”   “看新来的英俊县太爷。”   “啧,这俩下人,忒不象话。”   县丞对两个小厮噼里啪啦一通数落,叫周员外少惯着他们,周员外只是笑笑,对上秦羽的目光,心下已是了然。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打断县丞,只是等县丞说完,秦羽才适时开口:“听闻县丞前一月出了趟远门。”   县丞喝了口茶:“正想说这事儿呢,解大人让下官去京城打探半仙的来历。”   “哦,查到什么了?”周员外微笑看他。   县丞道:“什么都没有,半仙的来历岂是凡人能查到的。”   秦羽微微一笑:“那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那也不至于,我就没跑出临县哈哈哈——而且正巧,我在隔壁县碰着从前在京城的老熟人,倒还有些意外收获。”县丞放下茶杯,往前探了探身子,神秘道:“这解大人来头可不小,居然是当今内阁首辅的公子!”   闻言,秦羽忽然起了些兴趣。   周员外见状,反问了他一句:“我久居本县,早已不闻外头的事,你说的当真?”   “千真万确。”   县丞说话时,脸上难掩激动之色:“我在这穷县待了快大半辈子,还从没听过那么大的官老爷!我早就说解大人看起来气度不凡绝非一般人,这回给我们碰上了,若是能抱着他的大腿,咱们后半辈子岂不是飞黄腾达!”   周员外笑笑不作声,秦羽一开口就是一盆冷水:“县丞可有想过,堂堂首辅之子又是探花及第,为何放着翰林院的大好前程不走,偏生来这么一个偏远穷县?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由?”   县丞闻言,稍稍冷静一些:“是啊,这事我也怀疑过,按理说就是他自己我行我素惯了,他的首辅老爹怎么可能不管他?我实在是想不通——半仙您可有头绪?”   秦羽思考片刻,问道:“他在京城的名声如何?”   县丞摇头道:“听说不怎么样。虽说有些学问,但平日里不务正业,常常宿在外头花天酒地,就是个纨绔。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亲自开了个玩乐之所,叫什么‘金玉堂’,只要进去过的人,出来后便同中了邪似的整日傻笑,邪得很!”   “这么邪门?可听青松、翠竹说,解大人到任以来丰梨县被治理得很不错。”周员外疑惑道。   “这谁清楚!”提到治理,县丞便闷闷不乐。   原本解云琅要是个和老爹闹脾气的纨绔倒好办,只要哄好陪好等到他回京就有大把好处。可他一离开京城却似变了个人,一本正经又难糊弄,全然不像是闹脾气出来的,看着像真要干一番事业。   俗话说不怕少爷混日子,就怕少爷动脑子。   县丞这一个多月来已经被折腾得人和荷包俱瘦,再这么下去日子怎么过?   县丞长叹一口气,对着秦羽拱手:“半仙吶,您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您可能请神将看清,这解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羽听完县丞的话便沉默了,半晌后摇摇头:“我也看不清楚,此人周身围着一大团阴气,神将也难近身。”   县丞闻言脸色更差了,竟浑身打起了冷颤。   正在此时,大门忽然被人推开,解云琅的身影出现在三人视线中。   堂内三人俱是惊诧。   解云琅也意外得脚步一顿。   而随着解云琅一脸疑惑向三人走来,一道凄厉的喊声自他背后响起:“来人吶!江边死人啦——”   县丞和周员外顿时面色铁青。 第6章   越过僵立的县丞,秦羽先一步走出堂外,侧首喊了二壮过来。   “江边出事儿了。”秦羽对二壮道。   二壮愣愣点头,瞥见院中多出的解云琅,露出一丝疑惑:“他怎么在这儿?”   “这话也该问你们。”解云琅扫了眼堂中的二人,县丞以为要遭殃,谁知解云琅说完却转身走了。   秦羽也带着二壮赶去江边。   在踏出员外府的同时,周遭氛围明显变了,街上三三两两行人都不约而同奔着一处去,秦羽跟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赶,很快就在江风潮湿的空气里闻到一股血腥气。   秦羽被迫停在人群之外,面前同样被人群挡在外头的解云琅,正让方吉回衙门调人手。   “公子你看前面堵着这么多人,要不咱从一旁绕过去。”二壮提议道。   哪知他声音刚好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几个年纪大的县民回头看到秦羽来了,“唰”的一下向他跪拜下去,几人带着哭腔喊道:“半仙大人来了!半仙大人!”   他们这一嗓子喊出,原本看江边的人群一个猛转身,向着秦羽齐齐跪下,手里都攥着符纸做的驱邪护身符,向着秦羽声声哀嚎:“求半仙大人消除邪气!求半仙大人祛除不祥,还小县太平!”   秦羽一时无措。   但见众人跪拜得真心诚意,脸上还残留着惶恐和害怕,他也只得摆摆手,真心诚意安慰一句:“诸位安心。”   毕竟真让他驱邪他也不会啊。   秦羽伸手将人一个个扶起,奈何帷帽有些碍事。他一边甩着面前的白纱,一边试图去握面前人的胳膊,却不想人没扶起,自己还差点被人拽倒,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嘲讽:“让开,半瞎挡什么道。”   秦羽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二壮慌忙接住他:“公子!”   秦羽被迫远离人群,站稳后他倏地撩开白纱,只见解云琅身形灵活,冷脸避开符纸和人们,转眼间来到案发地,看到尸体现状时脸色陡然一变。   江上,一片浑浊的血水里,大大小小碎裂的舟木随着风不断拍打沿岸,一个渔民打扮的人被断裂的长木板贯穿了胸口,牢牢扎在岸边。已僵的脸上,双眼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   解云琅被迎面吹来的江风呛了几口,随后似确认般看了眼尸体手边的鱼篓,又看了看尸体的脸。   方吉不敢靠太近,只敢远远一瞥,开口道:“大人,这渔夫看着有些眼熟啊。”   解云琅点点头:“不错,就是我们不久前买鱼的那位。”   “什么?!”方吉脸色比刚才还要白。   明明不久前还好端端站在面前说话的人,转眼就遭了难,这冲击带来的不是一般大。   解云琅俯身确认了渔夫的确已咽气,让方吉安排捕快把周围围起来。   他转身找了几个目击者问当时的情况,谁知那些目睹了经过的人早都吓得魂不附体,嘴里只不停喊着:“半仙救命,半仙救命!”   解云琅劝了几句无果,眉头都要沾到一起。   就在解云琅束手无策之际,一道青色身影从旁边绕了过来,稳稳握住目击大娘的手将他扶起:“不怕,贫道在此,邪祟不敢乱来。”   白纱被秦羽撩起到帽檐上,大娘头一回看清半仙的长相,发颤的身子当时就稳住了,浑浊的眼里冒出光亮:“半仙......”   秦羽对她微微一笑,春风般的声音轻柔地安抚着人心,一点一点引导对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当时马三和其他人一起在江上捕鱼,后来起风了该上岸了,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马三不肯上来,说什么网被挂住了,我们让他别管网了,可他就是不听。”大娘一手捂着胸口讲述道。   秦羽问了一句:“网怎么会挂住呢?”   “大概是底下的鱼在使绊子,马三又不肯放它们走,就这么耽搁住了。”大娘叹了口气:“后来风大了,河水流得快了,马三收了网急急往岸上赶,可谁能想到渔船靠岸时没收住力,一下子撞上岸撞碎了,马三整个人往前扑倒,偏就这么巧直直扎进了那木头上!”   “他当时还没马上咽气,瞪着眼珠好一会儿才没的,我就这么眼看着他垂下了脑袋,吓得我心口直发疼!”大娘说着,自哀地落下泪来:“唉,要不说穷人命贱呢,为了这几条鱼把命都搭上了!”   闻言,秦羽安慰地拍了拍大娘的手:“马三此生苦难,来生定然安乐。”   大娘随即泪眼婆娑看着秦羽:“有半仙这句话,我们就安心了。”   秦羽劝好了大娘,目送大娘和家人离去,随即便恢复了常色,抬手将白纱放了下来。   解云琅看着他那只细瘦伶仃的手腕,嘴角不由一扯。   秦羽睨了他一眼:“知道你想损我,大可不必忍着。若是憋坏了,可得怪贫道戕害朝廷命官。”   解云琅嗤笑一声:“你这话骗她可以,骗不了本官。”   “甭管骗得了骗不了,大人清楚了经过,大娘解开了心结,万事大吉。”秦羽说着,抬眼看向不远处赶来的马三家属。   方吉已经指挥捕快们将马三解脱了出来,用担架将尸体抬回衙门停尸房等仵作验尸,家属们跟着一起被请去衙门。   人群渐渐散了,秦羽叫上二壮便要离开。   解云琅疑惑看他:“这就走了?”   秦羽停下:“大人要请客吃饭么?”   解云琅愣了愣,气急道:“这时候你还想着吃?”   秦羽眨眨眼:“总不能是大人想请我去查案吧。”   解云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白纱,解云琅看不清秦羽什么表情,然而秦羽却通过解云琅的声音听出了他的心思,他立在原地不动,淡淡道:   “马三身份既已确认,又是死于意外,自然不需要贫道做什么。”   解云琅闻言,突然向秦羽迈步走来:“仵作还没验尸,你就这么确定是意外?”   秦羽不明白他突然的靠近是想做什么,左手不动声色握住袖中的匕首。   解云琅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一下快速逼近秦羽,高挺的鼻尖贴上了那层白纱,他适时停住。   人在面对威胁时,都会本能做出一些反应。   秦羽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但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动作。   带起的风适时轻轻晃动了白纱,缝隙中露出秦羽的一只漆黑的眼,解云琅紧紧盯住它,想从中找出点什么,然而那只眼很快又被遮住。   “啧。”解云琅不满地抬手。   他好想把这碍事的东西掀了。   秦羽适时却往侧面挪了一步,躲了开。   “因为。”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符,快速扔进了解云琅的领口。   “天机不可泄露。”   秦羽做完这一动作便溜了,留下解云琅在原地一愣。   他把符纸从领口抓出来,看清是什么后,脸色铁青:“挑衅我?”   赶来的方吉被解云琅的脸色吓到,赶紧去接符纸:“大人您没事吧?”   解云琅却避开他,亲手将符纸攥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草丛,抬眼已不见秦羽的踪影。   “大人,马三的家属在衙门快哭过去了,大人您还是赶紧去处理吧!”方吉着急道。   解云琅盯着空旷的街道沉默一会儿,随即沉着脸和方吉一块儿回到衙门。   “方吉,带马三的家属来见我。”   解云琅回到衙门便安排仵作验尸,并传唤了马三的家属,询问了马三平日的情况和当日吃食后,解云琅便初步排除了家里人和邻居的嫌疑。   解云琅便在大堂等仵作的消息。   看着典史按解云琅的要求忙前忙后,末了笑着恭恭敬敬退下后,方吉狠狠掐了下自己:“大人,这典史前几日不还和县丞一样,干点活喊天喊地么,这会儿怎么这么听话?”   解云琅意味深长一笑:“用了点小手段罢了,你不必多管,衙门里这群地头蛇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只需记得他如今是我的人就好。”   方吉了然一笑,问道:“那县丞呢?之前大人派他出去打探,他什么也没打探不说,还费了衙门不少银两。”   解云琅道:“我先前派他去只是试探他和秦羽的关系到底如何,现在看来他们早已串通一气。至于秦羽,我已经让其他人打探回了一些线索。”   方吉好奇道:“什么线索?”   解云琅简单讲述了一遍:“修道之人必然有其道牒,秦羽平日里一口一个贫道的,我便让人顺着这个方向查到了松月观。”   荆阳府枝江县有一座松月观,观内仅有三名道长,其中的观主据说是半路出的家,因病隐居,平日里不接待香客也不与外界往来,而秦羽能挂在他们观名下,想来和他们关系不浅。   “大人要派人盯着那座道观吗?”方吉问道。   解云琅道:“目前那观还没人进得去,我已派人在那道观附近看守,看能否找到机会进去查探一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秦羽掩盖得再好,他迟早能查清他的真面目。   想到此,解云琅不紧不慢喝了口茶,随即想到秦羽扔给自己的那道符纸,骨节分明的手将茶杯捏得咯咯响。   虽然符纸被他扔了,但那股隔靴搔痒的感觉却从脖颈一直蔓延到心口,就是挥之不去,解云琅气得咬牙:“实在嚣张!”   方吉想让解云琅消气,便也跟着说了秦羽几句。   时辰不知不觉过去,方吉见大堂的烛火快燃尽了,便又去取了些蜡烛。   解云琅盯着手边整新的蜡烛,渐渐的有些困倦,耳边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抬头,见是仵作。   “回大人,马三的尸体两侧手腕有明显脱臼,应当是事发之时下意识往前撑的动作,使得手腕撞在岸上所致,尸体体内也并未残留任何药物,死因当是被木刺贯穿了胸口而亡。”   仵作将记录的册子呈上,解云琅细看了一会儿,放下册子。   他让仵作退下了,转而让人将那些断裂的舟木取来——包括刺穿马三的那根。   解云琅将断裂的木块放在地上,按照裂口将它们尽量拼起来,最后发现,刺穿马三的那根木刺,正好是船底正中心木板的前半段。   解云琅潜意识觉得有些不对,思考片刻后,吩咐方吉道:   “准备些上门礼,明日咱们去拜访周员外。” 第7章   秦羽今日难得又没赖床。   他独自一人打着哈欠来到周员外府,一进门便收敛了神色,一脸严肃地找到周员外。   周员外似乎知道他要来,早就备好了茶水,慢慢道:“半仙不必心急,我已经修书并礼送往知府府邸,举荐之事,今年必成。”   秦羽闻言,不紧不慢落了座:“文书如何写?”   周员外道:“照旧。李铁匠一案虽说被解云琅截了胡,但半仙的画人人目睹,自然作数,如此百案便齐了,知府将此上报朝廷,半仙的名声必然压过其他碌碌之辈。”   秦羽点点头:“辛苦你了,不过我今日来不仅是为了此事。”   周员外笑道:“半仙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马三死了,解云琅一定会来找你,或快或慢,你得做好准备。”   秦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醒了不少,回头见周员外还一脸茫然:“他为何来找我?人又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杀的,却是你的船杀的。”   秦羽将当日情形简单向周员外复述一遍,尤其点明一处细节:“刺穿马三的那根断木,断裂处有明显的拼接痕迹,你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那日秦羽只一眼便看出了异常,因此才敢断定是意外。   庆幸的是,那断裂处并没有十分明显,除非专业人士或者对结构敏感的人能看出。   但秦羽不敢确定解云琅会不会去请木匠仔细查探,总之还是早做准备。   周员外脸色沉了下来。   “老爷老爷,解大人前来拜访!”   青松忽然急匆匆跑进了堂内,脸上还挂着一丝害羞的红,笑着对周员外道:“解大人已经到门外了,随从还拿了不少礼呢!诶?老爷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啊......”   秦羽替周员外开口道:“员外他喝水呛着了。去请大人进来吧,你们奉完茶后便退下。”   青松应声,出去迎了解云琅等人进来。   秦羽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往门口瞥去,正与某人的目光对上。   “还真是巧,你也在。”   解云琅心道自己半路去找了趟杜木匠,晚了一步,倒叫秦羽抢先过来报信,不禁笑了一声。   他和周员外相互见了礼,青松、翠竹奉完茶便带着方吉和上门礼去了厢房,堂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秦羽挑了挑眉:“大人今日心情不错。”   解云琅笑道:“何以见得?”   秦羽:“感觉。”   解云琅但笑不语。   周员外听不懂他们的哑谜,小心请解云琅上座:“解大人突然造访,老朽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解云琅也没有推辞,落座后,端起茶盏闻了闻,称赞道:“荆阳府的君山银针,周员外买到它们也是费了大功夫吧。”   周员外微笑道:“老朽从前在外经商,在荆阳府有些朋友,多亏了他们老朽才能有这口福。”   解云琅好奇道:“听闻周员外是长兴县人士,长兴盛产雪芽,周员外怎么反倒好荆阳的茶?”   周员外应答如流:“家母是荆阳人,幼时常喝,便成了习惯。”   “原是如此。”   解云琅点点头,放下茶盏:“丰梨县的这条河,实为恒江的一条分流,顺着下游而出,拐过河道便可经由七条水系通往各处,想必周员外的茶就是这般运进来的吧。”   周员外到这也听出了解云琅的言外之意,见推脱不过,只得拱手道:“解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解云琅满意看他:“你倒是识时务,比某人强一些。”   秦羽装听不懂,顾自喝茶。   解云琅瞥了他一眼,继续问道:“周员外应当也听说了昨日马三之事吧,他的船可是租的你家的。”   周员外点头:“不错,丰梨县所有的船都是我府上租出去的,四年来从未出过事,连侧翻漏水也不曾有。这回的意外,老朽也为马三感到惋惜。”   解云琅笑了笑:“既然是意外,便无需提之前的事了。”他忽而坐直了身,倾向周员外,看着他的眼睛道:   “一般而言,水流湍急导致的船触岸发生命案,要么是人落入水中溺死的,要么是恰好落在大船与岸之间被夹死的......诸如此类,情况不少,你说是也不是?”   周员外看着他的双眼,默默点头。   解云琅接着问道:“但这些多数是大船失事。你的渔舟不算大,撞岸的作用力也小,怎么一撞就碎了?”   周员外解释道:“当时风急水疾,马三急着靠岸,速度便快了。”   解云琅道:“马三水上捕鱼多年,避险的能力一定不缺,为何直直撞上了那木刺,难道这般避之不及么?”   周员外争辩道:“情急之下,谁能料到?老朽也非马三,实在无法猜测他的想法。大人何必责问在下?”   解云琅听了他的回答,依旧严肃着脸,沉声问道:“你相信有这般的意外么?”   周员外被逼问得有些难捱,看了眼一旁始终气定神闲的秦羽,硬着头皮道:“大人明鉴,此事发生时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是意外无疑。”   解云琅却摇摇头:“但我认为,即便是意外背后也该有其原因。”   周员外冷冷一笑:“大人是认定了老朽要害马三。”   解云琅还是摇头。   周员外愣了。   “本官想找出马三身亡的原因,不是一定要罚谁,而是看看是否能找出隐患,避免以后再有人重蹈覆辙。”   解云琅说着,秦羽抬头看向他,眼中略有些意外。   解云琅起身走下高座,来到周员外面前,道:“你的船有隐患,若是现下不处理,往后再害了人,你如何弥补?”   “这......”周员外哽住了:“老朽一时......确实未曾想到。”   解云琅此时却无视了他,道:“马三的船我看过了,今早拿去同杜木匠确认了一番,你猜怎么着,在确认的同时,杜木匠无意间用那些碎木拼出了另外一样物什。”   解云琅停顿的同时,周员外额上已经淌下不少汗,他面色发白,手捂着胸口,眼看着一副要发病的模样,秦羽适时打断了解云琅:   “解大人。”   “能否借一步说话。”   秦羽起身挡至解云琅面前,解云琅瞥了眼周员外,又看向秦羽,心道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样。   解云琅抬了抬下巴,秦羽领着他步出大堂,转去府内西侧的一处空地。   秦羽原本想带解云琅去后花园,谁知解云琅到了空地却不肯走了。   “外边人多嘴杂,大人不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么?”秦羽转身看他,却见解云琅嘴边一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我瞧着这儿就挺好,免得你带本官去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然后把本官大变活人。”   秦羽莞尔一笑:“大人多想了。”   解云琅叹息摇头:“我怕是想得太少了。”   不远处的草丛传来一些鬼祟的声音,青松、翠竹露出两颗脑袋悄悄往这边张望。   解云琅随手摘了颗果子往草丛里扔,吓得两个孩子“嗖”一下溜走了,解云琅哈哈一笑。   秦羽开口道:“大人对周员外很感兴趣?”   解云琅挑眉道:“你很在乎他?他是你什么人?”   秦羽挪开眼,看着近处的山茶花:“我和他是好友,多年前偶然相遇。”   解云琅满意点头,正打算认真听,秦羽却没了声音。   解云琅戳了戳白纱,抱臂看他:“怎么不说了,没气儿了?”   “说完了,大人只问了这一个问题。”秦羽默默退后一步。   解云琅笑了一声:“成。那本官再问,周员外从前是做什么的?”   秦羽道:“丝绢布匹。”   解云琅道:“不止。”   秦羽听着他笃定的语气,想来也瞒不过他,只得道:“在卖丝绢布匹之前,周员外靠卖棺材积攒资财。”   “不错。”   解云琅对秦羽不甚情愿的语气很是满意,心情都好上不少:“杉木轻便防腐又耐水,既是棺材多用木材,也是渔舟的主要原料。所以当周员外来到丰梨县后,看到河里鱼多肥美却无人捕捞,便将从前剩余的棺材改造成渔舟租赁给县民,两全其美。”   “不得不说,周员外考虑得还是周全。”   解云琅俯身摘下一朵山茶,摘下一片花瓣轻轻一吹:“只可惜没料到会有意外的一日。”   花瓣飘到一半,撞上白纱随之而落,秦羽的声音自白纱后响起:“既然大人已经清楚,便请看在周员外年事已高的份上,莫要再揪着他不放,该赔的银两他自会如数送去马三家里,至于大人说的隐患,我们也会请木匠处理。”   解云琅挑眉:“你在教本官做事?”   秦羽冷声道:“不敢。”   解云琅笑了:“倘若本官说没那么简单呢?”   秦羽侧身挪开一步,看着开得茂盛的山茶,承诺道:“只要大人在丰梨县一日,贫道绝不再接百姓请神之求,自此与大人井水不犯河水。”   解云琅捏了捏下巴:“我怎么瞧着有诈,你有这么甘心?”   “那解大人想如何?”秦羽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倒也不想如何,就是有些好奇......”解云琅往秦羽身侧靠近一些,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羽想直接走人。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无可奉告。”   秦羽抬脚就走,然而才迈出一步,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力道。   脖子上的系带被扯松,眨眼的功夫,帷帽就被整个拽走,他的脸冷不丁暴露在空气里,双眼毫无准备地被阳光刺了一下。   “本官看不顺眼这碍事的帷帽许久了,瞧着果然破烂,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带的。”   身后传来解云琅揶揄的声音,秦羽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帷帽被解云琅转得飞起,他姣好的面容顿时笼上一层阴影。   解云琅偷眼看秦羽的反应,只见面前之人深吸一口气,紧抿的唇裂开一道缝:“真是脸皮像手鼓......”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第8章   鸟雀被惊得飞出树丛,躲在不远处还没走的青松、翠竹,看到树下两个人忽然动起手后,吓得赶紧去叫老爷。   秦羽气得不顾形象,动手去夺帷帽,然而帷帽被解云琅高高举起,秦羽没有他高,抓了几回都被躲开。   解云琅哈哈笑着,看着秦羽气急败坏的样子,之前憋的气全都消散了。   他一边高高举着帷帽,另一只手抓住秦羽的左手,看着秦羽皱眉不肯放弃地挣扎,解云琅不禁看向他自始至终从没举起的右手。   他的右手,没有知觉么?   解云琅正出神间,他忽然看到秦羽的右手抬了起来。   紧接着只见秦羽奋力挥动右手,下一秒解云琅的侧脸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重重一击,顿时松手整个人踉跄撞上了树干。   “嘶......”   解云琅捂着剧痛的脸,连视野都变得有些模糊,一股无名火陡然生起。   八年前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秦羽站在原地浑身发抖,情绪失控,只见解云琅“蹭”得从地上站起,眨眼的功夫就闪现到眼前,一只手掐上自己的脖子。   “咳咳咳......呃......”   秦羽被完全压制在树干上,左手死死抠住解云琅的手,却是螳臂当车,无论个头还是力气他都比不过解云琅,秦羽被自己气得笑出了声。   解云琅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忽然笑了,顿时有些莫名:“笑什么?”   秦羽被掐得面色泛红,半晌没有说话,解云琅松开了点力道,秦羽盯着他的眼睛,扯了扯嘴角:“我笑你幼稚。”   解云琅的半张脸火辣辣地疼,感觉有血顺着下颌线滴落。他忽然想到什么,抓向秦羽的右手,果然,那长了三寸的袖子底下,是雕成手状的半截木头。   秦羽冷冷看着解云琅,看着他神情逐渐变化。   最后,解云琅松开了秦羽。   秦羽开始大口呼吸。   二人沉默站了一会儿,满头白发的周员外捂着胸口,艰难跟着青松、翠竹赶了过来,看到秦羽扶着树干脸色苍白,吓得径直跨过花盆赶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秦半仙!”   周员外走着走着不小心踩到什么差点儿滑倒,低头一看是帷帽,赶紧捡起来交给青松,继而去看秦羽的情况。   他看到秦羽脖子上有淡淡一抹红,紧张地大喊一声:“半仙你的脖子怎么回事?这是谁动的手?!”   解云琅适时应了一声:“我。”   “解大人?你有什么冲老朽来!何必对半仙动......”周员外悲愤地转头瞪去,迎面却对上解云琅那肿成猪头的半张脸,他顿时语塞。   一旁的青松、翠竹看到解云琅这副模样,同样有什么在心里轻轻碎了。   “这......这......”   周员外看了看解云琅,又看了看秦羽,末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秦羽缓过了气,什么也没解释,向周员外摆摆手:“先送我回去吧。”   青松、翠竹赶忙来扶他,周员外小心抱着帷帽将人送到门口,便命青松、翠竹小心护送着,继而回身去找解云琅。   周员外在回去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办,解云琅要什么他给便是,只要不再牵扯到秦羽就好。   因此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来见解云琅,对着人深深拱手:“解大人。”   解云琅还有些恍惚,听到周员外喊自己,他转身看向他。   “解大人,老朽愿意承担所有后果,只求大人不再为难他人。”周员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解云琅抬手轻轻摸了摸侧脸,道:“把该赔的银两送去马三家里,和杜木匠一起把剩余的所有渔舟彻底检查一番,隐患解决后所有渔舟租金折价三成。”   周员外闻言,有些意外:“只有这些么?”   “你要是想去牢里也行,我让孙大给你收拾出个大间。”   “诶诶诶,那倒是不必了!多谢大人!”   周员外有些喜出望外,看着解云琅肿着的脸,不忍道:“大人的脸......老朽去请郎中为大人医治。”   “就这点小伤?嘶......”   解云琅不在意地戳了戳自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下手真狠。   那神棍力道大的,仿佛要把自己生生打死才算好。   解云琅暗暗感叹了两句,摇摇头:“不用,你把该办的办好。”   左右只是肿了,又没有流血。   解云琅看了眼手背,擦下来的只是一滴汗。   周员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又怕解云琅记秦羽的仇,还是客客气气取了药膏来,亲自将解云琅送回衙门。   回到衙门的解云琅,敷药敷了几日,脸上的肿虽然消下去了可还是青紫一片。   方吉急得要去找秦羽算账,可解云琅却拦住了他。   方吉不解道:“大人,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   解云琅抬眼正想说话,余光却瞥见县丞在角落鬼鬼祟祟偷听。   解云琅给了方吉一个眼神,方吉便不动声色从另一侧绕到县丞背后,一脚将人踹了出来。   “诶呦!哪个王八羔子踹我!”   县丞捂着屁股踉跄着在解云琅面前站住,他嘴比脑子快,见解云琅冷笑着看自己,他顿时跪倒在地:“下官一时口无遮拦,还请大人赎罪!”   方吉遣退了其他人,站在县丞背后挡住他去路,解云琅屈起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县丞大人。”   “下官不敢!”县丞头更低了。   “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本官昨日让你巡视江边,巡视完就回衙门整理册子。”解云琅盯着县丞的乌纱帽道:“但是后来,本官却看到你在周员外府,和周员外并秦羽一块儿谈笑风生。你作何解释?”   县丞早知道他会这般问起,早就打好了腹稿:“回大人,下官巡视半途,周员外忽然有事找......”   “因为你和他们沆瀣一气,对本官颇有异议,所以寻个机会聚众商议对付本官。是也不是?”解云琅根本没想听他狡辩,径直道出了缘由。   县丞面色涨红,支支吾吾道:“大人您多想了,下官哪有这个胆子......”   “本官瞧你胆子大得很!”解云琅将桌上一份册子扔到他面前,县丞打开一看,冷汗直冒。   “你在临县的一切花销,都在这册子上了,看看可还有遗漏?”解云琅让方吉退后一些,好让县丞以最舒服的姿势看他的账目。   县丞早已无话可说,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明白这些事被发现意味着什么,他不仅面临丢职的后果,还得补上被他挥霍的银两,还有县里那些曾经受过他气的人,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县丞呆坐在原地,整个人魂不附体,而解云琅也没有打扰他,就这么让他出神了许久。   而后,解云琅却忽然缓了语气:“不过,也不是没有余地。”   县丞双眼亮了亮,看向解云琅:“大人......有何吩咐?”   解云琅微微一笑:“你把关于秦羽和周员外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告诉本官,本官可以考虑让你戴罪立功。”   他话音未落,县丞的双眼又黯了下去,如深潭一般无波无澜:“大人还是革我的职吧。”   “恩?为何?”解云琅意外道:“你对他们就这么忠心,连自己的前途都不顾?”   县丞苦笑一声:“前途?我有什么前途。区区一个穷县的县丞,一辈子也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去临州的路都不认识,别说京城了......就是大人肯留我,我也不愿去得罪半仙,到时候惹祸上身可真就是造了孽了,我上有老下有小......”   县丞滔滔不绝倒起了这么多年来的苦水,解云琅耐心听完,从桌案后起身绕至县丞面前。   他俯身凑近,对县丞耳语了几句。   大堂内顷刻间寂静无比,路过的风吹动廊上挂着的空鸟笼,发出铁架摩擦之声。   县丞的双眼由暗变明,态度与方才完全反转:“大人此话当真!”   解云琅挑眉:“话真不真,全在你。”   县丞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同解云琅说起了秦羽和周员外,解云琅让方吉给他拿来凳子。   县丞道:“听说周员外从前是卖棺材的,但是卖得不光彩。”   解云琅端着茶杯,小心抿了一口:“怎么不光彩?”   “大人您知道,寻常百姓哪里用得起多好的棺材,杉木棺已是用得最普遍的。但这种棺利润薄又耗时耗力,赚不了多少银子,于是周员外便用了些奇技淫巧。”   县丞说着,用手比划起来:“但凡有人上门买棺,他开口便是翻了数倍的天价!那人家定然不乐意,然而等到那人回去之后,家里原本的尸体就会跳将起来扑人!”   解云琅乐道:“江湖骗术罢了。”   县丞点头道:“确实是骗术,但却无人能解。寻常的棺材根本压不住那起尸,唯有周员外铺子的棺材才能将尸镇压,如此就是倾家荡产也得买。”   难怪周员外提起从前的事,就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原来是心虚。   解云琅道:“那他和秦羽又是如何认得?”   “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天道好轮回,周员外损了阴德,自然有人收拾他,那个人就是秦半仙。”   县丞摇摇头叹道:“据说半仙看破了他的诡计后,周员外洗心革面,发誓不再做这等勾当,便用攒下的钱去做了别的营生,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到这丰梨县了却残生,一年后,秦半仙也在此住了下来。”   “只隔了一年么。”   解云琅思考片刻,问道:“他们两个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县丞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道:“秦半仙想通过洪川知府举荐入京面圣,周员外用银两帮他打通门路。”   解云琅闻言,了然道:“当今圣上好仙道,秦羽有此追求倒说得通。”   县丞随即凑到解云琅耳边,神神秘秘道:“但下官曾经无意间,在员外府发现过一条密道,此事连半仙都不知道......”   解云琅惊讶抬眼看他,方吉听着也是一愣,连连感叹道:“县丞你......大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县丞憨厚一笑,对他摆了摆手。   解云琅头一回觉得这人有趣,追问道:“密道如何?”   县丞却摇摇头:“密道里太黑了,我当时没有任何准备,只能摸着墙壁一直往前走,最后沿着密道来到了河边。”   这可是个意外收获。   “周员外平日不出门,而府内却有暗道通往外界。”   这般欲盖弥彰。   解云琅直觉周员外尚有秘密隐瞒,而此事秦羽不可能全无干系,但无奈他没有理由擅自查探别人的府邸。   “这还不容易么?”县丞听了解云琅的顾虑,嘿嘿一笑:“大人便说是在河边巡视,恰好看见了个洞口,怕有猛兽毒蛇潜伏便进去查探一番,谁知道会居然通向员外府呢。”   解云琅挑眉,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第9章   秦羽特意在院子里放了一张榻,一人长两人宽,靠背与扶栏比寻常榻高上许多,榻上铺了极其厚的软垫,一躺上就似陷在柔软的云里,极大地舒缓身心。   没有沙发,只能造个纾乏榻将就将就了。   有了这张榻,秦羽闲来无事时,便会在上面躺上一整天,静静看风携花落、云卷云舒。   自那日从员外府回来后,秦羽一连几日都躺在纾乏榻上,双眼盯着院里的杏树发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员外派人送了消息来。”   二壮拿着信纸找到秦羽时,秦羽正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慢慢悠悠接过信纸瞧看。   “解家有三个公子,大公子二公子俱是翰林出身,如今一个在内阁,一个在吏部。”   秦羽一直以来都让周员外帮着留意京城里的消息,无奈山高路远,京城鱼龙混杂,路上耗费时日无法避免,打探到的这些消息也已是晚了许久。   信上的内容,也到此便戛然而止,丝毫没有提及解云琅。   秦羽看了眼泛黄破损的信纸,无奈叹了口气。   二壮接了那旧信纸,随口玩笑道:“公子不必着急,解大人才到本县没多久,再过上一两个月,您就能收到关于他上任的消息了。”   “......”   “我头有些疼。”   秦羽缓缓翻了个身。   二壮同时绕过纾乏榻,对着秦羽道:“公子,员外还请您去老地方会面,他有要事同公子商议。”   “什么时候?”秦羽暗暗回忆了一下,他想不起还有什么要事。   二壮学着青松的模样,摆出一副严肃神情道:“越快越好。”   ·   经过丰梨县的这条支流,有一半在宽阔的岸边,还有一小半途径几座低矮的山。   员外府后院紧挨着山脚,因此沿着周员外便利用山体内的洞穴打通成一条密道,方便他派人秘密渡河而出。   秦羽的住所靠近山的东面,野蔓覆盖的石头壁下也有连通的密道。   秦羽让二壮回家等着,拿着火折子独自进入漆黑的密道。   密道很深长,火折子的光不足以照亮多大的范围,但好在这条道他走了许多次,不必借助岩壁他也能判断方向。   密道内有微弱的风不时流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野的青草味,秦羽深深呼吸着,浑身随之放松。   他生来便喜欢自然带来的感觉,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听到父亲领着军队即将去雪原时义无反顾跟去。   雪原有一望无垠的荒漠,黑白枯瘦的雾凇林,风里是冰雪的凌冽。   秦羽还记得冰湖水的味道,冷刺又有些腥咸,和血很像,所以他自此不喝湖水,只喝山泉。   “啪嗒。”   石壁上落下几滴岩水,秦羽从回忆中抽神,忽然他听到前面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黑暗里,隐约有个高个子身影在四下转悠,秦羽沉默地看着对方打了几个转,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解云琅来时也带了一只火折子,然而他在密道里转的时间久了,火折子的光弱了许多,他眯着眼凑进火光,意外发现光线逐渐变亮,不由叹了一声:“连木头棍子都能解我意,为何某些人偏爱闪烁其辞呢?”   “当面损人,怕是不好吧。”   秦羽的声音在背后冷不丁响起。   解云琅转身笑道:“我这不是背对着么。”   秦羽缓缓呼出一口气,眼睛往上翻却又在中途停下,扫了眼他左右:“解大人一个人?”   解云琅一脸无辜道:“本官沿着河岸巡视,不知怎的意外瞧见个洞口,怕里边藏着毒蛇猛兽危害百姓,便进来查探一番。”   秦羽微微一笑,一副“看你怎么编”的表情,没有点破:“大人不意外贫道出现在此么?”   “意外啊。”解云琅神情不变,却用惊讶的语气接上一句:“这么巧,你也在!”   秦羽盯着石壁缓了缓,随即恢复神色:“是啊,贫道与大人还真是有缘。”   “既然如此有缘,不妨同行?”   解云琅一下吹熄了手里的火折子,道:“正好我的光不亮了,借你的用用。”   秦羽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他抬脚往前走:“大人想去哪儿?”   “随意,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解云琅抬脚跟在他身后。   秦羽没再回他,顾自走在前面。   密道毕竟是在山体里,脚下高低不平,环境阴冷潮湿,走着耗费体力。   解云琅跟着秦羽在交错的密道里无声走着,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怎么感觉越发冷了,你在带我往里走?”   秦羽脚步未停:“大人不是随我意么。”   “话是这么说。”解云琅搓了搓手臂,向秦羽更靠近些:“我以为你会马上带我出去。”   秦羽淡淡道:“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大人想看也无妨。”   “本官是偶然瞧见。”解云琅强调道。   秦羽不做声响。   解云琅跟着秦羽穿过长长的山体密道后,踏上了一条人为雕砌的石道,边沿的墙角每隔几步就摆放着一些物什,有例如棉线、酒壶、彩纸等小巧物件,也有陶罐、石块等稍大的东西。   解云琅不禁开口:“这些东西都是周员外的?”   秦羽脚步放慢了些,回道:“是他的旧物,这些事说来话长,大人想听么?”   秦羽停步转身看去,却见解云琅已经靠在了墙上,歪着身子看着自己。   秦羽俯身将火折子放在地上,撩了衣摆就地而坐,同解云琅讲了周员外原先卖棺的事迹。说的内容和县丞讲的大差不差,听完后解云琅好奇道:   “关于诈尸卖棺的江湖骗术,本官也略有耳闻,但要说周员外之术无人能解,本官倒不太相信。”   秦羽解释道:“世间没有不解法,无人能解,只是尚未看清。这个道理,显然当时的周员外并未明白,还以为能一直这般为所欲为。”   “所以就遇到克他的人了。”解云琅笑了笑,走到秦羽身边坐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袋酒,递给他:“喝点儿?祛祛寒。”   秦羽摇摇头,拒绝了。   解云琅兀自喝了一口,道:“那你当时如何看穿的他?”   秦羽慢慢眨了下眼,道:“影子。”   解云琅低头看向地面,只见二人的影子被火折子的光照得细长。   “人体在不同光线的照射下,投射出的阴影是不同的。但无论它如何变化,人影也有绝不可能做到的形状。”   秦羽指了指对面墙角的纸扎人,示意解云琅将它取来递给他,随后,秦羽一只手提着纸扎人在火折子前舞动起来,墙上的阴影也随之改变。   忽然间他将纸扎反向折了几下,墙上的阴影呈现出诡异的形状。   “看。就这么简单。”   解云琅一直盯着秦羽,眼中闪烁着微微的亮光。   秦羽把纸扎递给解云琅,自己则接着道:“当时随着我一声令下,安排在暗处的人一齐出动,将周员外抓了个正着,那时他的脸色,比这小人好不了多少。”   解云琅学着秦羽的角度,把纸扎人变换了好几个动作,看着墙上翻动的阴影,不由一笑:“你这么不给他面子,他岂不是恨死你了。”   “是的。”秦羽坦然道:“不过后来,我也帮了他一个大忙。”   解云琅好奇道:“什么?”   “周员外自小穷苦,生父早丧,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利用亡人骗了许多财物,也因此损了阴德,致使他老母多年惶惶度日,到了周员外被抓那日,他那八十多的老母更是差点儿惊吓而亡。”   秦羽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周员外求我救他老母,我便救了,而后两人又求我莫要报官。”   解云琅道:“你便没报。”   “我报了。”   解云琅眉头一挑,他有些看不懂眼前之人。   秦羽微微一笑:“但是当地县太爷念在他母亲年迈,便放了他。”   “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仙谕的力量,一句话,可以让死者生,也可以让生者死。”   秦羽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看解云琅:“大人歇息好了么?此地不宜久留。”   解云琅起身拍了拍衣袖,不以为意道:“为何?阴气重?”   “阴气重不重我不知,但是湿气入体会风寒。”秦羽一本正经说着,火折子被他举在胸口,火光自下而上照着他的脸,哪怕在黑暗中,他的脸也比常人白许多。   解云琅微微勾唇。   秦羽今日没带帷帽,解云琅看他便顺眼了许多。   两个人接着一路深入,很快穿过一道石门,来到了一处灵堂。   解云琅看了眼堂上摆放的众多牌位,有许多只有一个姓氏,还有些只有末尾的字,不懂究竟在祭拜谁。   秦羽将火折子收起,从灵堂内取了一盏油灯。   “这些都是周员外曾经得罪过的亡人,他尽可能回忆了他们的名字,通过祭拜想以此赎罪。”   解云琅走近看了几排,“赵氏”、“王氏”、“白氏”、“秦氏”......得罪的人估计能凑个百家。   秦羽适时从一旁取了几根香,分了解云琅一半:“来都来了。”   解云琅一时没有拒绝,跟着秦羽站在“秦氏”牌位前,敬了香。   秦羽盯着解云琅,嘴角微微上扬:“他们看见大人了,他们很高兴。”   祭拜陌生人的感觉有些奇异,但说不上哪里怪,总觉得后背阴森森的,但在听到秦羽的安慰声后,那股冷意又突然消失。   解云琅看了眼秦羽,直言道:“我看高兴的是你,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带我来这儿。”   秦羽神情未变:“大人来此探查不就是想知道周员外的秘密么,这便是了。他每月都会来此忏悔,我帮着在一旁做法事。”   解云琅不说话,打量着秦羽。   过了一会儿,秦羽开口道:“大人不信么?”   解云琅摇摇头:“非是不信,只是从你的话里我可以听出你并不信仙道,但又以半仙自居替人作法,我想不明白。”   秦羽转过身,面对着牌位,末了淡淡开口:“我一个残缺之人,需要活下去。”   闻言,解云琅忽然想起一个说法。   修道之人五弊三缺,是因泄露天机需要付出代价。   但并非所有术士都会应在肢体残缺上,可江湖上的残缺术士却占了九成,恐怕也多是为了生存才不得不走的这道。   而身体残缺者大多心理也偏执,不免就走上行骗害人的道路。   但秦羽助人解惑寻凶,技法玄妙灵验又不收取银两,也算是难得的正直厉害之人。   解云琅至今回忆起那副双面画像,都不由挺直了脊背。   他看着秦羽的衣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家中可还有人?”   “都死了。”   秦羽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这三个字在心里演习了许多遍。   解云琅垂眸,脚尖碾了碾地上的土块。   他大概猜到了,只是依旧忍不住问了一句。   秦羽看着灵堂上的牌位,出神了许久,直到身后解云琅声起。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衙门处理公务。”   解云琅唤了秦羽一声,后者取了油灯:“大人想原路折返,还是从员外府出去?”   解云琅径直拿过他手里的油灯:“原路折返,我记得路。”   秦羽对他在短时间内就能记得路有些意外,随即便由他去:“那贫道便不送了。”   解云琅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秦羽目送他的身影在密道内逐渐消失,等到洞内的回响彻底平静,他伸手叩了叩桌案,右侧石壁忽然开了道缝,周员外从里边走了出来。   “县丞出卖了我们,往后得防着些。”   在满堂的烛火里,秦羽侧首看向周员外,脸色算不得多好。   周员外叹息地摇头:“我原本还以为他是个可信之人,便有意引他来此,谁知道居然是这么个墙头草。”   秦羽安慰道:“倒也不能全怪他。解云琅是个有手段的人,往后的衙门咱们轻易碰不得。”   周员外微微一笑:“不过也无妨了,半仙快要离开这里了,衙门那些人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愿能尽快吧。”   秦羽也是不想再等下去了,拖得越久,意外越多。   “你找我来,是有何事?”   周员外没有立即开口,他取了香,对着灵堂虔诚一拜,才缓缓开口:“我老了,不能跟随半仙去往京城。府外养着的那些人,我想彻底交给半仙,也算是对半仙往后有个助力。”   说着,周员外将一枚青绿色玉佩交给秦羽。   周员外年轻时在外走南闯北,也结识了不少人脉,而后在丰梨县,因着秦羽的缘故,他将这些人又收拢了以作耳目,来收集外部消息,借由渔舟往来递信,交接时则全靠这枚玉佩。   如今周员外把玉佩交给秦羽,便意味着他不再插手,往后的路就只有秦羽一个人走。   “三年来,辛苦了。”   秦羽没有意外也没有推拒,毕竟迟早都有这么一日。   周员外点点头,看着他妥善收好了玉佩,眼中随即流露出一些不舍,但他无法自居什么身份,能对秦羽说些什么,只得拍拍他的肩。   周员外看着解云琅插在香炉里的香,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道:“解云琅那傻小子听了你的话,对你的态度好了不少。”   秦羽淡淡道:“别给我添乱就好,否则我会先杀了他。”   周员外“啧啧”两声,惋惜道:“我瞧着这小子人不坏,长得也不错,怎么偏偏就是解家的人呢......若他不是解家子,想来和你拜个把子也是不错。”   “你多想了。”秦羽一脸嫌弃道:“抛却他的身份不说,此人厚颜无耻,无人可敌,就是拜我为父我都得连夜奔走。”   周员外哈哈一笑:“半仙这嘴,实乃一绝。不过说真的,我看他对你很感兴趣,倘若往后他当真对你不错......”   秦羽打断了他的话,冰冷的声音在灵堂内回响:   “那我会在他坟前,替他多烧点纸。” 第10章   仲春之月,东桥垂柳径,细雨色如烟。   清晨秦羽被一阵湿润的花香唤醒,看着院外的春景,决定拉着二壮到街上吃早膳。   东桥底有个馄饨摊,摊主是杜木匠的母亲吴氏,年已六十,她烧的馄饨很有一番滋味。   铁锅里,数十只馄饨面皮鼓鼓,状如充气鞠,浮于汤水上如雏鸟般簇拥,捞起入碗,浇上汤汁并一勺肉末,洒碧葱几点,香气四溢。   秦羽坐在桥边柳下,等到馄饨端上桌,抬手舀一勺馄饨停在空中,由晨风吹凉再一口吸入细细嚼着。晨风轻柔舒适,拂面而过带走热意,温度正好。   桥下是一道浅浅的溪水,由山上泉水汇聚而成,清澈见底,可临溪照镜。   秦羽边吃着馄饨,一边漫无目的地瞧看,看到水面上一道人影由远至近,最终停在自己身后,熟悉的戏谑声响起:“呦,半仙吃着呢。”   秦羽觉得这人年纪应该不大。   “解大人这么早。”   秦羽随口应了一句,没想到解云琅拉了凳子坐了下来,也点了碗馄饨:“是啊,这么早都没来得及吃什么。”   秦羽默默往另一边挪了挪。   解云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吩咐方吉去烫了烫筷子和汤匙,很快,一桌四碗便齐了。   二壮有些莫名其妙,偷偷凑到秦羽耳边,小声问道:“公子,他们怎么坐到咱们这边了?”   “天知道。”秦羽说服自己无视那两个人,顾自吃着。   “那边明明还有空位,他们偏要跟着咱们,该不会又是来找麻烦吧?”二壮瞪着眼睛不满道。   家里的歪门至今还没人来修,他至今无法咽下这口气。   秦羽让他先安静吃馄饨,他并不想在惬意的时候听到糟心的事。   然而某个糟心的人却似故意搅乱他的好心情。   解云琅看秦羽吃得香,随即自己尝了口馄饨,紧接着皱眉道:“这是馄饨么?这么软烂,喝汤似的。”   方吉闻言,也不顾烫地吃了一只,砸吧砸吧嫌弃道:“就是!皮这么薄肉这么少,跟京城比起来的差远儿了!”   二壮当即就想回怼,但碍于秦羽的话,他只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懂什么,馄饨就是要软烂肉少才鲜,山猪吃不了细糠。”   二壮的声音不大,但传到秦羽耳边却清晰,他眼见得舀汤的速度慢了下来,幽幽开口:“二壮,你听到乐队声了么?”   二壮茫然左右张望:“没吶,街上都没什么人。”   秦羽点点头:“那便是鬼吼鬼叫了,吵得我头疼。”   二壮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吉尚未反应过来,解云琅嘴角扯了扯。   但他并没有多动气,见秦羽没了食欲,他偏偏又端起碗来连吃了几口:“不过吃多了也还成,比京城的味道更鲜美,不吃完太过浪费。”   方吉闻言立马改口:“大人说得有理,还是大人会品鉴!”   二壮当即翻了个白眼:“好狗腿。”   方吉这回反应倒快:“狗腿骂谁?”   二壮:“谁应骂谁。”   “你个二胖子!”   “你个瘦猴!”   “......”   秦羽觉得馄饨彻底不香了,默默放下了汤匙。   解云琅却越吃越高兴,还让吴婶多拿些葱花。   秦羽幽幽盯着他,隐隐有咬牙声:“大人远赴江南任职,万般不习惯,可有回京的打算?”   解云琅眨了眨眼,当真仔细想了想:“你这般关心我,是打算同我回京城?”   “大人何出此言,贫道与大人并不熟。”秦羽与他划清界限。   解云琅微微一笑:“你不是想入京面圣么。洪川知府那条路太慢了,上报要一月,审查复核要一月,到圣上那儿又是不知多少日头,等下令诏书送到你手里又是不知年月,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秦羽给自己倒了杯水:“贫道再活几年并不成问题。”   “可是人有旦夕祸福。”   解云琅单手撑着桌面,双眼认真地看向秦羽,声音沉稳又具诱惑力:“不如抓住眼前的机会。”   秦羽瞥了他一眼:“你要我奉承你?”   解云琅微笑道:“我脾气还算不错。”   “......”秦羽脖子上的红痕几日前刚消下去,他终是没忍住轻笑一声。   解云琅脸上还有淡淡的青紫,被笑了也不恼,他只在观察秦羽的态度。   秦羽此人才高气傲,若是能拉拢,必不失为得力助手,更何况他一个独......也需要生存,上京之前还得在丰梨县住一段日子,赴京途中也需盘缠。   尽管他们互相瞧不上,气场不和,但在公事面前,私人恩怨可暂且让步。   因此解云琅深思熟虑了一晚说服了自己,决定大发慈悲给他一个机会。   “来衙门任职,必不亏待你。”   这么好的机会,想来秦羽必不会拒绝,解云琅气定神闲慢悠悠喝着汤。   与此同时,秦羽也在心里暗暗权衡了一番。   解家权势通天,解云琅自然有别的手段可以比洪川知府更快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此人自到任来作风清廉,并不在乎钱财,而对于秦羽来说,不需钱财这一点具有极其大的诱惑。   只可惜,秦羽终究信不过他。   “失陪了。”秦羽径自起身,和二壮付了银子就要走。   “等等?”   解云琅被他的举动意外到,没想到他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   见秦羽并不打算回头,解云琅气笑:“好好,怪本官好心喂了狗。”   “方吉,走!”   解云琅拔腿就走,腰封撞得瓷碗桌子狠狠一颤。   方吉急着去追,拿着银子喊吴婶,喊了半天却没人应,方吉无奈只得喊得更大声。   秦羽已经走出了有百步远,被方吉的声音喊回了头。   解云琅也被迫又走了回来,问方吉:“怎么了?”   方吉道找不见吴婶,话音未落,吴婶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一脸急色道:“大人,我家媳妇不见了!”   解云琅望了眼屋内,确认道:“你家媳妇,是杜木匠的妻子黄氏?”   吴婶连连点头:“对!一个月前从临县嫁进来的,叫黄瑛。”   解云琅问道:“杜木匠人在何处?”   吴婶回道:“他一早就去周员外府做工了,黄瑛从早上我就没见到她,刚刚员外府的人来买馄饨,说只看见了我儿,没见我儿媳妇!”   “今早不见的,那昨夜可曾见着?”解云琅追问道。   “昨夜......昨夜老身睡得早,没见着,得问我儿。”吴婶回道。   解云琅随即同方吉赶去员外府寻杜木匠。   秦羽看他们两个去的方向,不由警觉:“他们又去员外府做什么?”   二壮摇摇头:“看他们的脸色,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走。”秦羽立即跟了上去。   解云琅人高步子大,很快就找到员外府,秦羽赶到时,他已经寻到了杜木匠。   彼时杜木匠正在给渔舟加固,看到解云琅带人找来,顿时懵了。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会儿见解云琅和秦羽都在,早先一步将杜木匠围了起来。   只见解云琅将吴婶所说同杜木匠转述了一遍,问他昨夜可有见过自己的妻子。   杜木匠愣了愣,却连连摇头。   解云琅皱眉道:“你没见过她?妻子一晚上未归,你没有找过她么?”   没成想杜木匠闻言,依旧是摇头,甚至摇的幅度更大了,整个人瞧着不太对劲。   这时,一旁有人出声道:“不对啊老杜,昨晚我明明看见你家黄瑛在院子里走动,我还听见你们说话呢,你怎么能说没见过她?”   秦羽看向说话之人,那人是杜木匠的邻居,平日有所往来。   解云琅找到说话那人,示意他将昨晚所见细细讲来。   那人回忆了一下,道:“那时我和我家婆娘正打算歇息,才吹了灯就听见老杜家吵吵嚷嚷的,我寻思起来看一眼,就看到院子里他们两个人在拌嘴,起先在屋里吵,而后又跑去外头吵,吵完就回去了。听他们吵完,我也就回屋睡觉了,然后再没听到动静。”   解云琅问道:“你确定黄瑛回去了?”   “确定!”那人点头道。   一般而言,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们准备入睡大约是戌时,睡醒则是寅时。   那么黄瑛失踪应该就是在戌时到寅时的这段时间内。   秦羽默默立在一旁,听了二人的对话暗暗推断道。   解云琅显然也知道这点,于是派人在县里搜查,看有无黄瑛的踪迹。   这一下动静便大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纷纷跑回家里通知家人,跟着到处找人,解云琅和秦羽也在各自熟悉的范围内搜寻。   而就在孙大、孙二搜寻到药铺附近时,里头的药童听说了此事,忽然说出:“今早我在山里采药时遇见过她。”   于是药童被带到了解云琅面前。   众人围拢在衙门,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的药童,忍不住往角落挪了挪,不小心撞到秦羽。   药童害怕地抬头看他,秦羽对药童莞尔一笑:“不怕。”   药童眼中的恐惧散了不少。   衙门里的人都等着药童开口,一群人急着把他拉去大堂中间,奈何药童一碰到他们就害怕地往秦羽身后缩,解云琅开口道:“无妨,就让他在那儿说吧。”   解云琅自堂中走出,来到秦羽面前,看向他身后的孩子。   他蹲下,目光和药童持平,语气和缓道:“你今早何时见到的黄瑛?她有对你说了什么?”   药童直勾勾盯着解云琅,嘴巴仍是紧闭,手拽了拽秦羽的衣袖。   秦羽只得俯身蹲下,药童凑到他耳边和他说了些什么。   “寅时二刻,他在山里遇见黄瑛,黄瑛自称来采药给吴婶补身,于是他告诉了黄瑛草药的位置,二人分别后再未遇见。”   秦羽将药童的话转述出来,解云琅看着药童追问道:“她采的什么药,位置在哪儿?她们平时有自采草药的习惯么?”   药童还是不肯回他,依旧是凑到秦羽耳边嘀咕,末了由秦羽转述:“山伏草,在山阴背面的崖壁,有。”   解云琅还欲追问,但见药童大半个身子都藏到秦羽身后了,他吸了口气,无奈转向秦羽:“你问他,她当时什么打扮,有拿着篮子和锄头么,身上穿的有没有和平日不同。”   秦羽这回却没有立刻转述,而是盯了他一会儿,眼珠往斜上方一瞟:“太长了,口渴。”   解云琅:“......” 第11章   解云琅回头让方吉端茶水来,秦羽只看了一眼,没接:“难喝。”   解云琅回头看向方吉,方吉顿时急了:“这可是从京城带的茶,三百两一斤!你什么表情,你当泔水呢?!”   秦羽依旧是一脸不屑的模样,解云琅忍了忍,对他扯出一丝微笑:“那半仙想喝什么?”   秦羽眨了眨眼,吐出两个字:“甜的。”   方吉又急了:“天底下哪有甜的茶?!”   解云琅耳朵一疼,让方吉小点儿声:“方吉,去熬糖水。”   “哦......”   方吉背过身去,一路腹诽着,去厨房以最快速度搞了碗糖水。   他小心端过来递给秦羽,这回对方没拒绝,先伸手接了碗,闻了闻,继而递给药童。   药童得了糖水喝,一口气灌了半碗,砸吧着嘴大声道:“黄婶带了篮子和锄头,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嘿,你小子嗓门儿还挺大!”二壮哈哈一笑,揉了揉药童的脑袋。   解云琅又好气又好笑,立马调了人手往山里进发。   具体遇着黄瑛的位置,还需要药童引路,因此秦羽不得不一同前去。   昨夜才下过雨,因而今日太阳高悬,天上仅有几片白云飘动,光线十分明亮。然而一进入山道,头顶茂密的山林便将日光遮挡,一瞬间好似踏入寒夜。   山林内水汽蒸腾,形成潮湿的薄雾,阴冷冷贴在身上。   山道还有些湿滑,众人往上走时,不时遇着零星几个采野菜、砍柴的人,解云琅叫来他们询问,在听说人失踪后,一个个都缩着身子,摇头说没有见着。   “药童说山伏草就长在这附近,可咱们一路来都没见着人影,该不会是出意外了吧......”二壮看着两侧嶙峋的峭壁,虽然没有特别高,但要是一头撞上去也得皮开肉绽。   秦羽垂眼看向山道与峭壁之间的缝隙,道:“从影子的角度看,峭壁下并不很深。”   就在这时,孙大在前头发现一只鞋,赶紧跑来同解云琅上报:“大人,发现一只女人的鞋!”   解云琅跟着他去到发现鞋的位置,正好位于山坡的顶端,周围是峭壁,前面是一处凌空的山隙。   正如秦羽所说,山隙并不很深,众人往前探头一瞧,便看见了茂密灌木里露出的衣角和一地的血迹。   “诶!找着了找着了!是她!”   有眼熟的人凭借那衣角立马认出了是黄瑛,人群顿时传了开,杜家媳妇失足摔死了!   “来人,去将人带上来。”解云琅吩咐下去,谁知孙大往后缩了缩,紧接着孙二也往后退了,剩下的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都往后退。   解云琅疑惑皱眉:“怎么回事?”   孙大被解云琅扫了一眼,害怕道:“大人,山阴里的尸体阴气重,容易诈尸......我们不敢。”   其余捕快点头附和。   解云琅无语笑了:“还有这说法?本官怎么不知道,你们几个怕不是想偷懒。”   捕快们态度坚定地否认,宁可丢职挨板子也不肯下去,解云琅无奈,转头看向围观人群里的壮丁:“你们谁有胆子下去?”   回答他的是一片支支吾吾。   秦羽这时从人群中慢悠悠踱了出来,从山顶上往下看,嘴里不知嘀咕了些什么,道:“此处风水不错,无甚戾气。”   闻言,众人脸上的嫌弃少了些,但还是无人上前。   这下秦羽也无奈了,他只得同二壮商量,然而一转头,却见解云琅俯身,一手撑着地面,纵身往山隙里跃了下去。   秦羽双眼微微一睁。   “大人!”方吉吃了一惊,自家大人不声不响就这么跳了下去,他的心也跟着猛跳了一下。   “解大人!解大人跳下去了!”   “救人吶!”   “那下边尖石头可多了!”   众人吃惊地往前围了过来,把秦羽差点也推了下去。   “当心当心!别挤!”二壮拉住秦羽,拼命用身体挡住后边的人。   秦羽一边扶着二壮,一边看向山隙底部,只见解云琅斜着身子顺着土坡往下滑,躲开两侧尖利的枝杈,控制着身体停在尸体前。   解云琅撕下衣摆,用两块布条缠住双手,先探了探尸体的鼻息,继而抓住尸体的手臂将其拖了出来,而随着尸体的显现,黄瑛被碎石划烂的脸也暴露在众人眼底。   “嘶!”   “哎呦!这么惨......”   “罪过罪过!”   众人纷纷发出感叹,半捂着眼睛不时往下瞧。   尸体出来后,解云琅便托着尸体的两肘,将其往上山隙外递,方吉强忍下呕吐的感觉,硬着头皮接住,将尸体给拖了出去。   黄瑛尸体被找到,死状凄惨,随行的仵作将尸体挪去平地,人们将尸体围成一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方吉早就去一旁呕吐了,二壮专门跑去嘲笑他。   秦羽立在山隙边沿,默默看了眼山道上的人群,回头见解云琅正手脚并用往外爬。   “嘶......”   只见无人在意的角落,解云琅独自一人在陡峭的土坡上快速蹬步,想借此离开山隙,然而却以失败告终,还在下滑时重心不稳,不小心撞到尖锐的碎石,疼得嘴角抽了好几下。   他一连尝试了几次,到最后不得已想到一种手脚并用的姿势。   此法虽丑但快,左右没人注意也不会丢了面子,只要能出来便万事大吉,但没成想,解云琅摆好了姿势正准备发力,一抬头和秦羽来了个四目相对。   “......”   “......”   解云琅方才跳下去得太过干脆,以至于身上的衣服被枝杈划破了许多口子,又因为不熟悉地势,身上腿上都擦上了不少泥土,显得格外狼狈。   秦羽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左右一瞥,不加掩饰地笑了笑:“真是泥巴狗回家,一副可怜相。大人何苦呢?”   解云琅仰头看着秦羽,默默收回了腿,单手撑在地上对着他微微一笑:“可怜也得有人心疼不是,你不来搭把手?”   秦羽遗憾道:“可惜,贫道不太方便。”   解云琅仰头看着秦羽,从他的角度看去,秦羽正立在淡蓝的天幕之前,洁白的云团恰在他周身环绕流动,像簇拥着的白棉。   解云琅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儿时大雪日自己独自躲在角落擦药,看着父亲和兄长一家人在院中吟诗谈笑的场景。   “需要的话,贫道可以帮大人去唤方吉。”   秦羽淡淡开口,回头找了找方吉的身影,正欲抬脚离开,忽然间他的脚踝被一只手用力握住,紧接着一道高大的人影从脚下跃出,眨眼的功夫就稳稳立在眼前。   秦羽瞪眼看着解云琅,后者拍了拍身上的土,笑看他道:“你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这么浅的地方如何能困住我。”   秦羽看他一副莫名得意的模样,乐了:“大人不妨把脸上的泥擦干净了再说其他。”   解云琅闻言用衣袖去抹,奈何越擦越脏。   秦羽乐得看他出丑,没有提醒他,然而下一秒自己的衣袖忽的被人抓了去,那些泥土全都染到了他身上。   “......解”   “谢什么,同本官这么客气。”   解云琅说完不等秦羽反应,就背着手去另一边找仵作。   秦羽的脸色顿时铁青,眉头皱成川字。   另一边,解云琅心情很好地找到仵作,待看了尸体后,神情恢复严肃:   “怎么样?”   “回大人,黄瑛死亡大约是在一个时辰之前。”仵作回复道:“尸体并无中毒迹象,身上有不少伤口但并不致命,头骨碎了一块儿,可以确定她是摔落撞到头部而亡。”   “她的鞋合脚么?”解云琅问道。   仵作没想到这一层,他将那只脱落的鞋给尸体穿上,试了试,道:“回大人,合脚且有些紧。”   “那便不是意外,是人为。”解云琅肯定道。   同样的一双鞋,却只有一只脱落在山道上,说明这只是被人故意取下以营造意外假象的。   解云琅扫了眼躲在人群中的杜家二人,道:“先把尸体送回去,将杜木匠和吴氏一并带回衙门。”   他松开手里的布条,盖到尸体脸上,看了眼一旁的孙大。   孙大欲言又止,然而对上解云琅的眼神,浑身一哆嗦,只得咬牙招呼捕快们抬尸。   捕快们拿着家伙到林子里嘿呦嘿呦砍了几根竹子,搭了个简易的担架将尸体放上去,一伙人顺着山道而下。   竹林旁,方吉吐得脸都绿了,二壮瞧他可怜,随手采了把草揉碎了糊他脸上。   “噗,这什么?!”方吉想把草扒走,被二壮死死摁住,乐道:“治吐的,我看你都快把肠子吐出来了。”   秦羽路过二人,二壮拍拍手,乐呵呵跟上来:“公子看,这瘦猴总算遭了报应!”   秦羽看了眼方吉的惨状,脸色稍缓,道:“走,回家。”   二人跟着人群一块儿下山。   到了县里,解云琅在前头忽然停住,故意落到人群之后,回身对秦羽道:“这就回去了?”   秦羽不想理他,怎奈他就大咧咧挡在面前,很难无视:“大人还有事?贫道只剩下一片干净的衣袖了。”   解云琅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秦羽身上的衣服没有任何绣花纹样,颜色青中泛白,衣角边缘有些毛躁,一看就是平日换洗衣物不多,洗得都褪色了。   解云琅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微微一笑道:“瞧你这计较的,不过是用了你一片衣袖,大不了本官赔你几身衣裳。”   正巧他来时从京城带了一些上好的布料,其中也有青色款,用在秦羽身上正合适。   然而秦羽闻言并没什么反应,解云琅又补充了一句:“五百两一匹的云锦,左右你这身板也用不了多少布料,就当本官赏你的。”   不知是他这句话触到了秦羽哪个点,对方露出深深一笑,对解云琅关切道:“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谁教你这么谢人的。”解云琅啧了一声。   秦羽笑得意味深长。   明明两个人才认识不久,冥冥中就有种默契,见面好话不超过三句。   这样也就罢了,可今日这厮又是拉拢又是送衣服的,秦羽用手指头想都明白,这厮绝对没憋什么好屁。   “无功不受禄,大人莫不是以为用一匹衣料就能让贫道去衙门?”   秦羽才不会傻到自投罗网。   这一连数月,他不仅没得到解云琅的信息,自己的事倒是被他弄了个清楚,县丞连自己要去上京的事都告诉了他,难保解云琅不会多想。   解家权势滔天,平日盯着他们的人就不少,他们自然也更警惕。   秦羽回想自己这些年布在外的耳目,说不定就有人已经暴露,解家得了消息所以才派解云琅来丰梨县查探。   而解云琅盯上了自己还不够,还想着让自己羊入虎口,最后来个瓮中捉鳖。   呵,可笑,我岂会这般轻易上当。   秦羽冷漠退后一步,让二壮挡在二人之间:“衙门还催着大人回呢,告辞。”   解云琅但笑不语,抱臂看着他离去。   忽然间,前街一堆人麻雀般闹哄哄窜了出来,迎头两个,一个吴婶,一个杜木匠,两眼一瞪瞧见了秦羽,便不管不顾往这边扑奔来。   秦羽及时往旁边一闪,那两人却是自动掉了头,直奔秦羽跪倒在地,害怕地叫嚷道:“半仙!那那......那尸体太阴了!我们不敢过去,半仙帮帮我们吧!”   秦羽被两个人困在原地,想走走不脱,远远瞥见解云琅笑着向自己走来,他感觉自己栽了。   黄瑛毕竟新亡不久,死状又惨重,吴婶和杜木匠怕她魂魄不走来寻他们,所以才非要秦羽在场。   并且秦羽名声在外,人人皆知其济世济民,菩萨心肠,因此二人知道他们这般苦苦哀求,秦羽必然不会拒绝。   解云琅看秦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心帮他劝说吴婶和杜木匠先放手,起身时耳边幽幽传来一声:“你克我。”   “恩?”解云琅没听清,挑眉看向秦羽。后者无言瞪了他一会儿,企图用目光杀死他,最后瞪得眼睛酸痛,冷漠转身往衙门走去。 第12章   清退了无关人员,吴婶和杜木匠先被带去了衙门停尸间认尸。   秦羽沉着脸立在门框边,吴婶和杜木匠走一步退一步,待解云琅一下揭开尸体脸上的布时,两个人惊叫一声蹲在地上抱头颤抖。   “瞧仔细了,她可是黄瑛?”解云琅照例让死者家属确认尸体。   依照搜上来的篮子锄头、尸体手上的木镯还有药童对黄瑛印象的描述,尸体确定是黄瑛无疑。   地上的两人抖了一会儿,吴婶最先点头承认是黄瑛,然而杜木匠却偏偏摇头道:“她不是黄瑛,她不是我婆娘......她不是......她不是......”   秦羽闻言,不由看向杜木匠,只见其神情痛苦,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很是煎熬。   这般过激的反应,明显就是和黄瑛的死有关。   秦羽不做声,往另一边挪了挪,谁知杜木匠见他走开也跟着扑了过来,仿佛离开秦羽就不能活,还时不时在屋内来回扫视,好似屋里有什么在跟着他。   “二壮。”   秦羽唤了一声,二壮反应敏捷迅速挡住二人,又掏出两枚符递给二人:“拿着他们,鬼魂不会跟随。”   果然,有了符在手,两人情绪稳定了下来。   秦羽松了口气。   解云琅皱眉盯着二人许久,对杜木匠问道:“你说她不是黄瑛,可有证据?”   杜木匠对黄瑛两个字反应特别大,浑身猛地颤了一下,哆哆嗦嗦回道:“她不是黄瑛......她不一样,我见过黄瑛,她和她不一样......”   解云琅看了眼吴婶,又转回杜木匠,不解道:“本官没记错的话,黄瑛是一月前从临县嫁入你家,既然你说来的人不是黄瑛,为何如今才提?”   婚丧嫁娶,人来人去,都有户籍管理,若是人不对,为何户籍手续上没有任何差错。   杜木匠见解云琅不信他的话,有些急道:“因为......因为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但其他人都说她是!我......我......”   “好好好,你先冷静。”杜木匠已经语无伦次,解云琅先让他缓缓,继而转头看向秦羽。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身素衣的人疲惫地靠着窗框,仰头望着天上的白月,月光在他脸上洒下一片阴影,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惆怅。   秦羽累了。   往常这时候,他应该躺在纾乏榻上,看着星河天幕酝酿睡意。   可现在,他却只能和窗框兄弟并立,眼中的月都变得有些恍惚。   秦羽无声叹了口气,察觉到解云琅盯了自己许久,莫名其妙道:“瞧我作甚?”   解云琅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下一秒就要奔月而去了,故而抓紧瞧瞧半仙的风姿。”   秦羽:“大晚上,你这般说话怪渗人的。”   心道这厮脑袋被踢后,现在说话开始阴阳怪气了。   见解云琅但笑不语,秦羽不禁拢了拢衣襟,把神思从纾乏榻上收回,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大人有话直说。”   “你不是号称能通过画像找人么。”解云琅来到尸体旁,严肃道:“杜木匠说她不是黄瑛,劳烦你画出她的真容。”   秦羽看了眼尸体,道:“大人似乎忘了,迷信鬼神者,五十大板。”   闻言,地上的吴婶和杜木匠慌忙把符藏好,哆哆嗦嗦往后躲。   解云琅看了他们一眼,笑了:“我只说让你画像,并没有让你做其他的。”   秦羽不甘落后道:“不做其他,贫道没法画像。”   “是么。”   屋内有一瞬间的冷寂。   解云琅给方吉一个眼神,后者并两名捕快当即制住了吴婶和杜木匠,从他们手里夺走了黄符。   “迷信鬼神,私藏符箓,拖下去,依令杖刑。”解云琅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吴婶和杜木匠吓得挣脱了捕快,慌忙去抓秦羽的腿:“半仙救命!半仙救命啊!”   “啧,看来还是罚得不够。”解云琅故作凶恶,捕快们依言施压,吴婶二人愈加抓着秦羽不肯撒手。   在一片混乱中,秦羽一边护着自己的腿,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贫道已承诺过大人,不再施展此道。”   解云琅微笑:“无妨,我让你画。”   眼看着捕快们二话不说要把人拖走,解云琅一副态度坚决的模样。   秦羽无法,只得开口:“二壮,去取画板。”   二壮得令,出门时又有些犹豫,问了一句:“公子,还要准备法案和香烛吗?这若是传出去......”   秦羽扫了眼地上的二人,瞪了眼解云琅,道:“简化了,神将自在灵台。”   二壮即刻领悟,赞颂道:“公子道法又成,随时召唤神将,厉害啊!”   解云琅盯着秦羽挑了挑眉,倒是没再说什么。   众人就这般等着二壮从家中取来画板和炭笔。   等东西备齐后,秦羽让清场,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于是吴婶和杜木匠便被带走看押,方吉和二壮退守屋外。   人退走后,屋内便陷入寂静。   画板就面对着尸体,立在三步之外。   秦羽拿了木炭,认真比对了尸体的面部和骨骼,调整位置准备动笔,同时幽幽看向紧挨在右手边,正一脸期待的某人。   “......”   “解大人一定要亲自看着么?”   秦羽虽说本就不用右手,但身侧平白杵着这么大一个人,尤其面前还躺着一具尸体,屋外还环绕这吴婶若有似无的叹泣声——   这种环境下,就是心态再好的人也不免多想。   秦羽尤其觉得别扭,而解云琅却是一脸淡定:“不必管我,你只管画你的。”   秦羽无语,默默往左边挪了挪,解云琅也往左靠了靠。   “大人非得靠这么近么?”   秦羽把嫌弃明晃晃挂在脸上,解云琅却似没看见一般,眨眨眼无辜道:“不靠得近些,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拿出什么符纸八角铃,当着我的面怪力乱神呢?你若不心虚,只管画就是。”   秦羽想把木炭戳进他嘴里。   “那便劳烦大人,莫要挡着光。”   解云琅从善如流,从右侧挪到了他身后。   为防人多眼杂,门窗皆是紧闭,又为了画像方便,屋内的灯烛也多点了一倍。   秦羽感觉自己被闷热包围,额上逐渐析出细细的汗,而身后偏偏立着个巨大的火炉,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鬓发耳边,激起一阵阵热浪。   秦羽指甲不由用力掐进木炭。   他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里回忆了下尸体的骨骼特点,同时先在纸上画八点定位。   一般而言,不同画法有不同的技法侧重,而秦羽师从画像大师,将一些技法融会贯通,因此无论内外行看来,都会有些疑问。   解云琅也习过画,在看到秦羽的手法后,在惊叹的同时时不时发出一些疑问:   “为何要画点?”   “这些线是做什么的?”   “哦,那是耳朵,确实挺像人耳朵。”   “诶?这个......”   耳边仿佛长了只麻雀。   秦羽阴沉着脸,握着木炭在纸上落笔时“邦邦”用力,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解云琅却默默感叹了一句:“这技法需要这么重的力道啊,啧啧,是个辛苦活。”   “......”   秦羽嘴角狠狠一扯。   罢了,早画完早解脱。   秦羽安慰好自己,下一秒,细长的木炭在他指尖忽而旋转,改用侧面在纸上涂抹起来,深浅浓淡,竟在顷刻间覆盖所有点线,一张女性的脸随之跃然浮出。   解云琅越过秦羽的头顶,将他的手法全程看得清清楚楚,渐渐地由疑惑变得目瞪口呆,身体下意识往前靠去。   “啪嗒!”   解云琅的前胸堪堪贴上秦羽后背之际,木炭笔发出清脆一声,在指间断裂成两截。   “解大人。”   秦羽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恍如一桶水劈头而下,解云琅一个醒神停步,低头正对上秦羽的双眼,剎那间万籁俱寂。   ——他还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对方。   解云琅不由屏住了呼吸,在一瞬的空白之后,他忽然注意到,秦羽的瞳孔与常人有些不同。   寻常人的瞳孔或深或浅,底色不离褐棕,但秦羽的眼瞳却略微偏红,呈现出赭色,点点光亮汇聚瞳上,恰似金石熠熠生辉。   解云琅的全部注意都为之吸引。   而在秦羽的角度看来,这人居然被自己吓成了木头。   瞧着人高马大,胆子倒挺小。   “咳。”   一直这么近距离被盯着也怪怪的,秦羽尴尬地轻咳一声,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响起:“可以请杜木匠过来了。”   解云琅被这一声唤回神。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继而发觉身前空了,抬头看去,见秦羽不知何时站去了画板之后。   解云琅还在想那双瞳孔,他看了眼秦羽,最终没说什么,转而吩咐方吉将人带过来。   吴婶和杜木匠重回屋内,只见解云琅和秦羽一左一右立在画像两侧,黄瑛的脸正对着他们的视线。   吴婶老眼昏花,往前凑近了些,看过之后,指着画像连连点头:“是她,一分不差!”   然而杜木匠仔细看了画像,更是拼命摇头:“不是!不是!她不是黄瑛!”   二人仍是不一致,这下在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么说,是秦羽没画对咯?我家大人早就说他是骗子,你们还不信。”方吉得意地冲二壮嘲笑道,二壮冷笑一声,道:“我家公子绝不可能失手,尸体是谁,公子画的就是谁,除非那尸体出了错!”   “你就嘴硬吧!”   方吉懒得同二壮争辩,他从来只信自家大人的:“大人,您觉得呢?”   解云琅没有立刻回他,而是看向秦羽,对方一脸坦然,丝毫不在意方吉的质疑,他便心下了然,捏了捏下巴道:“怪事,难不成有两个黄瑛。”   可户籍簿上写得清清楚楚,黄家只有一个女儿。   于是解云琅把吴婶叫上前,仔细审问道:“你说你认得黄瑛,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吴婶回答道:“我们家和黄家是通家,儿时定亲见过一次,而后便再没见过。最近一次就是在一月前迎门。”   “如此,你便只记得外头这个黄瑛的样貌。”   解云琅让吴婶退下,改换杜木匠来审:“你第一次见黄瑛是何时?”   杜木匠回道:“两年前,我爹去世,我去报丧,在黄家小住过一段时间。”   “这么说你清楚黄瑛的相貌,为何迎门时并未指出?”   “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黄瑛她就长那样,可是她偏偏不是黄瑛!我也是之后才慢慢发现的,黄瑛她......她根本瞧不上我,根本不可能主动来服侍我。”杜木匠说着,竟自委屈起来。   解云琅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外头这个黄瑛和你原本定亲的黄瑛,相貌相同但性子不同,其实是两个人。”   “没错!”杜木匠连连点头道:“我认出她之后问过她,但她打死不承认,我不止一次把她关去猪棚,也抽断过好几根荆条,她......她硬说自己就是黄瑛,还说什么就是来侍奉我的,叫我受着便是......”   解云琅闻言只觉得好笑:“这样一个甘愿受苦的女子,你反倒不乐意了?”   “我定的是黄瑛,就一定是黄瑛,换谁都不行!”   “为什么?”   “纸上写着的,一定得她!”   “不然呢,不然你就杀了她?”   “我!我......”   解云琅紧紧盯着杜木匠的眼睛,后者眼中虽有心虚,却没有躲闪之意。   “......我那夜和她吵了一架后,心里越想越不痛快,有想过绑了她去黄家要人,可是那夜过后,我一起来就看见后门开着,篮子锄头不见了,知道是那婆娘出去了,我就想跟去将人抓回来。”   杜木匠坦白道:“但谁知我一直追到山上,远远的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山壁前一动也不动,接着脱下一只鞋,直接跳了下去。”   闻言,在场之人俱是意外。   “你说她是自尽?有何证据?”   “我......”   解云琅呵呵一笑,吩咐孙大孙二:“来人,把他拿下。”   杜木匠当即被人从身后压制住,吴婶一声惊呼想来救儿,却被方吉一把拉住。   杜木匠痛得面目狰狞,茫然抬头望向解云琅:“冤枉啊,大人为何抓我?”   “若是自尽,何故故意留下一只鞋,其中必有隐情。”解云琅道:“无论她如何死的,光凭残害家属这一点你也得去牢房蹲几日。”   秦羽看着杜木匠,一边心里默默点头。   若杜木匠所言为真,黄瑛自尽却留鞋,营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再结合身份之疑,必然是想借死隐瞒什么。   而且即便人是自尽,也与杜木匠的虐待逼迫脱不了干系。   只是一点,若非双生胎,天底下怎会有两个人长得别无二致?   饶是秦羽也想不通。   “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秦羽不由感叹了一句。   而随着杜木匠被带走后,秦羽见左右没他的事了,叫上二壮也跟着往门外走去,谁知解云琅的声音冷不丁自背后响起:   “秦半仙这是要去哪儿?”   秦羽驻足,不解道:“事情已了,贫道自然是回家。”   “没那么简单,两个黄瑛的事,本官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解云琅微笑着走上前来,将两断木炭举到秦羽面前:“期间还要劳烦你与我同去一趟临县。”   秦羽挑眉道:“凭什么?”   “凭半仙大慈大悲,济世度人吶。”   解云琅微微一笑,秦羽抬脚就走。   这时,吴婶接收到解云琅的言外之意,当即拦住秦羽哀求道:“半仙!求求你随大人一同去吧,不查清案子我儿就得蹲一辈子大牢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他老身怎么过日子啊!”   解云琅很满意她的反应,又补充了一句:“忘了说了,若真是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不止蹲牢这么简单。”   秦羽没忍住,警告一声:“解云琅!”   “半仙!!!”   吴婶哭得愈发声嘶力竭:“半仙若肯帮忙,老身一定竭尽所能传诵半仙功德!老身还有些远房亲眷在其他州府......”   秦羽这一日脑瓜子嗡嗡疼,他连连呼吸,向二壮伸手:“快扶我一下......”   解云琅却挡住二壮,亲自扶住他,发觉他宽大的衣袖下根本没几两肉。   “如何?考虑好了么?”   解云琅语气平和,问出的话却是不容拒绝。   秦羽盯着近在咫尺的脸,瞥了眼泪眼婆娑的吴婶,终是沉了口气,妥协道:“大人想何时出发?”   解云琅笑道:“越快越好。”   “我有一个条件。”   “马车、衣食任你要求,但说无妨。”   周员外的药膏效果很好,解云琅左脸的伤数日前便痊愈,恢复后看不出什么痕迹,秦羽盯着他另外半张脸,莞尔一笑。 第13章   从丰梨县到芙蕖县,快马昼夜赶路可在两日赶到,马车则速度要慢些。   山林间,黄土道上,方吉驾着马车在林间小心避开石子,解云琅在车内悠闲小憩。   秦羽和二壮一人骑着一头骡子,晃晃悠悠坠在马车后,有一搭没一搭走着。   虽未入夏,在太阳底下一直走着也晒得难忍。   秦羽带着帷帽还好些,二壮却是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不多时便喝完了一壶水。   秦羽见他汗出的快瘪下去了,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再坚持一会儿,前头快遇着茶水铺了。”   二壮摇摇头,道:“公子喝吧,大不了我上前头去抢那瘦猴的!”   提起前面的二人,二壮一下开了话闸,不禁痛骂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不要脸的,主子没脸下人也没脸!出发前说好的马车衣食,到头来只给了两头骡子,要不说当官的就是又贪又狠呢,出行的公费全让他自己占了!”   秦羽让他消消气:“人家是知县,有骡子已经不错了。”   “知县算个屁!有种的当皇帝去!他奶奶的真是咽不下这口气......”二壮依旧骂着,同时又疑惑道:“公子你怎么了?换做平日你不早就阴阳怪气了,这回怎么一句话不说?”   秦羽淡淡道:“人生在世本就艰难,何必费这口舌之争,左右已经上了贼船,不如放下心来顾好自己。”   二壮闻言,回味了一番他的话,脸上忽如春风拂面,恍然大悟道:“公子,你是不是揍他了?”   秦羽莞尔一笑。   马车撞上了一块石头,车身随之颠簸,解云琅整个人被迫侧身倒下,扯到青紫的嘴角,立即被疼醒。   “大人,您没事吧?”方吉听到车内的动静,赶忙停了马,回车厢看情况。   解云琅捂着半张青紫的脸,幽怨且茫然地望了眼车外:“到哪儿了?”   方吉回道:“还有三里路,前头有个茶水铺可以歇脚。”   解云琅“嗯”了一声,道:“后边儿那两个什么情况?”   方吉扒住门框,身子倒出去望了一眼:“大人,他们骑着骡子还在追咱呢,瞧着还有些远,咱们要不要......”   “让他们追!嘶......”解云琅情绪有些激动,又扯动了伤,疼得缓了缓。   他后悔极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秦羽的外表骗了!   亏得他以为出发前说的条件是车马,谁知道迎面就给了自己一拳,还是用右边打的,疼得他一晚没睡好。   解云琅真的不明白,秦羽那没几两肉的手臂,甩起来居然有这么大力气?!   “用不着管他们,咱们快马加鞭,先去茶水铺。”解云琅气得倒回软垫。   “好嘞。”方吉转身,牵起缰绳用力一甩,马车便咕噜噜继续前进。   二壮见马车停了不到一会儿又走了,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气得直甩鞭:“该死的,他们就是故意的!”   秦羽停了骡子,撩开白纱四下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跟我来。”   二壮知道秦羽有主意了,脸色转阴为晴,不动声色跟着秦羽调转了方向,骑着骡子进了树林。   也不知秦羽靠什么寻到的方向,他领着二壮在树林里左转右转,最后直直来到大路,迎面就是间茶铺。   茶铺里只有一个茶博士在打盹,秦羽和二壮下了骡子,要了壶茶和吃的在铺子里舒服歇息。   过了好一会儿,路尽头远远看见一辆马车绕了出来,方吉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到后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人直得都要站起来,慌忙同解云琅喊道:“大人快看!见了鬼了!”   “方吉,休要胡言。”解云琅从不信什么鬼神,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邪事之说。   他掀开车帘正要和方吉说明白,迎面看到秦羽和二壮正在茶铺悠闲喝茶,整个人当即顿住:“......还真是邪门。”   “哟解大人,怎么才到啊。”二壮嗑着瓜子,笑着朝马车的方向吐了口瓜子皮。   解云琅下了马车,狐疑地看着二人,默默走进茶铺。   “我怎么不知道这附近有近道?”   解云琅坐到秦羽对面,看了眼地上的骡子蹄印,明白二人是从树林里穿出来的。   秦羽道:“大人不知道的事多了,不必大惊小怪。”   “别说得你很了解我似的,我们不熟。”解云琅给自己倒了杯水。   秦羽看着他小心喝水避着伤的模样,沉闷的心情和缓了不少,慢悠悠咬着饼欣赏周围的山水。   解云琅忽而走出茶摊,回来时手里多了半截芦苇杆子。   他将芦苇洗了遍,继而直接插入茶壶里,咬在嘴里顺畅喝着。   还挺聪明。   秦羽多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解云琅喝饱了水,叼着芦苇百无聊赖四下乱看,瞧见秦羽垂在面前的白纱,忽然心念一动,两指夹住芦苇,将芦苇另一端对着白纱的一角吹了口气。   秦羽正在放空,忽然一小道风迎面而来将白纱吹散,他望向对面嬉笑的人,皱眉道:“解大人很无聊么?”   解云琅没回他,又吹了口气,试图把那白纱吹到秦羽肩后。   秦羽面无表情倒了杯水,作势要泼他,解云琅才住了气。   “你说你又不是通缉犯,也不是眼有疾、面貌奇异,为何老是戴着这玩意儿?”解云琅盯着那帷帽,好奇道:“你家神将住里头?”   秦羽笑了:“大人想见?”   “这话不该问我。”解云琅将芦苇杆拿在手里转着:“你不让我见,我就是把帷帽拆碎了也见不着一根毛。”   秦羽歪了歪脑袋,看着解云琅的眼睛:“解大人似乎对贫道很感兴趣。”   “并没有。”解云琅道:“做人倒也不必这般自信。”   “那看来大人很了解贫道。”秦羽微微一笑:“不知大人查到了点儿什么呢?”   解云琅将芦苇扔入茶壶,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本官自有判断,你用不着在这儿试探。”   “那可真是不公平。”秦羽难过地叹了口气:“贫道对大人还是一无所知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方吉啃着瓜子,得意地朝这边笑道:“我们家大人来头可大了,说出来怕吓死你!”   “贫道生性胆小,这可不敢随意乱说。”秦羽故作为难,侧身回避,方吉果然上钩,正打算说出来,解云琅却是咳嗽一声,叫他闭了嘴。   秦羽疑惑抬眸,解云琅敛了笑:“方吉从小缺根筋,你算计他属于骗小孩儿,有损德行。”   秦羽眨了眨眼,思忖片刻道:“大人是何年生人?”   解云琅早料到他会问,厚着脸皮道:“我与方吉同岁,你算计我也损德行。”   “哪儿能这么算......”   “本官说了算。”   秦羽看着解云琅耍无赖,无奈摇摇头。   “大人不是好奇我为何总戴着它么。”秦羽说着,将帷帽解了下来,放在桌上:“里头确实藏着贫道的秘密,遗失不得,所以才贴身携带。”   解云琅凑上前来,道:“上回我看过了,这里头绝不可能藏物,只能藏字。莫不是在这白纱顶部?”   “大人自瞧便知。”   秦羽将帷帽往他面前推了推。   与此同时,方吉也被吸引了注意,他和解云琅二人开始拿着帷帽研究。   趁着主仆二人的注意全在帷帽上,秦羽给二壮使了个眼色,二人随即不动声色,一前一后溜出茶摊,向马车靠近。   “大人,这里边什么也没有啊。”   过了一会儿,二人把帷帽翻了个遍,根本没见着写什么字,解云琅脑中顿时一道白光闪过。   随着一道赶马声响起,秦羽和二壮驾着马车自二人视野路过,秦羽向二人笑着挥挥手,沿着路扬长而去。   解云琅和方吉愣在原地,茶摊后只剩下骡子的哼鸣声。   方吉望着远去的二人,有些迟疑地开口:“大人,咱们是不是被骗了啊......”   解云琅一时哽住,如同吞了块石头,不上不下。   方吉又低头看了眼帷帽,笑道:“至少给大人留了个帷帽,正好可以挡脸上的伤,他人还怪好的咧。”   “......”   解云琅沉默着看了他一眼,夺过帷帽往桌上一扔:“缺德!”   ·   芙蕖县比丰梨县要富饶些,一进入县里,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闹感。   街上两侧摆摊的种类不少,各家门店也时常有人走动,茶馆、点心铺一应俱全。   秦羽在丰梨县住惯了,习惯了清静,忽然来到热闹之地还有些不太适应。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秦羽下了车,路边不时有人往这边张望,二壮立马护住秦羽给人瞪了回去。   “早知道连帷帽都不留给他们了,公子这般出门还真是不方便。”   二壮自是清楚自家公子的魅力,只要不开口,往那儿随意一站,就能引来全城的人赞赏围观。   然而芙蕖县人比丰梨县多了整整一倍,年女老少不管谁都想来看一眼,二壮不得不比以往更加警惕。   秦羽觉得二壮有些过激了,至少在走进客栈时,并没有人抬头往这边看。   他来到柜台前,向掌柜要了两间客房:“待会儿有个半张脸青紫的人进来,我们是一起的,找他付账。”   “好嘞,客官可要些饭菜?”掌柜的取下房牌递给秦羽。   秦羽道:“还要些热水,晚些送来。”   掌柜的记下了单子,回头叫了小二领他们上楼。   楼梯靠近大堂,秦羽上楼时,大堂内食客的谈论声不时传入耳中。   “这才一个月的时间,那老丈就把银子花完了?”   “说是想开一家客栈,结果生意不好,店还给人砸了,赔了个底朝天。”   “啧啧啧,要我说他就没做生意的料,不如老老实实种田。”   “......”   秦羽听见了,并未放在心上,和二壮各自回了房。   待到黄昏,客栈内食客差不多空了,小二正打算关门,门外忽然传来两声嘶哑的骡叫。   马车就停在客栈外,解云琅一眼便认出,随即同方吉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客官可认识一位穿青衣的公子和一位壮汉?”   掌柜一眼便认出了解云琅,后者点点头:“他在何处?”   掌柜道:“那两位已经在本店落榻,他说与二位客官是一路的,房钱由客官付。”   解云琅冷笑一声。   方吉气愤道:“怎么又是我们付?!茶摊的银子也是我们付的,这两人就是出来混吃混喝的吧!”   掌柜听了后大吃一惊,有些惶恐道:“莫不是那位公子骗了我?”   “那倒不是。”解云琅道。   掌柜松了口气。   解云琅仰头看向二楼,问道:“他们要了多少间房?”   掌柜回道:“两间,青衣公子在左边第二间,壮汉在右边第一间。客官的房间需要挨着他们吗?”   解云琅摇摇头:“不必,就这两间。”   解云琅回头叫方吉付了房钱,抬脚上了二楼,来到左边第二间,敲了敲房门。   秦羽以为送饭的人来了,起身去开门,谁知门一开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秦羽见解云琅已经到了,有些意外道:“大人比我想象的要快。”   解云琅一言不发,忽然抬手推了秦羽的肩,秦羽被推得退回屋内,解云琅抬脚进屋,身后门被用力关上。 第14章   “你想做什么?”   秦羽堪堪退至桌边,后腰撞上桌沿。   解云琅向他靠近,两只手率先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左手和右臂,一双眼紧紧盯着对方,嘴角微微上扬:“秦半仙好享受。”   秦羽被锁在桌前,左右扫了一眼,根本没有可以让他挣脱的东西,不禁沉了嗓子:“托了大人的福。”   “我的福?呵。”解云琅手上用了点力道,被掐住的手腕处,心跳愈发明显。   秦羽眉头不由皱紧。   “你是什么人,我的福你也敢随意取?”解云琅目光下移,不屑地扫视着身下之人。   秦羽缓了口气,抬眼注视他:“大人特意雇了我来查案,应该不是为了在路上便折磨死我吧。”   “只是抓了手腕便要死么?我还没用力呢。”解云琅笑着道,手指竟还轮流用力,轻轻重重捏着他的手腕:“你这半仙莫不是纸糊的。”   秦羽嘴角扯笑:“贫道只有这一只手,被大人掐断了,莫说画什么,就是给自己刨坟也做不得了。多少凄惨,拜大人所赐。”   “威胁我?”   闻言,解云琅眸色一暗,整个人往前一压,让两个人之间彻底没了空隙。   解云琅眸中露出狠戾之色,秦羽下意识挣扎,却被他死死按住。   挣扎时,重迭在一起的缎面和麻布摩擦出声响,在屋内格外清晰,传到秦羽耳边就好似勒住脖子的麻绳,令人头皮发麻。   被身形高大之人紧紧压迫,毫不掩饰的威胁之意,一股难言的愤怒自心底升起。   秦羽死死盯着解云琅,声音似九天冰寒:“大人再不放手,贫道不介意鱼死网破。”   褚红的瞳孔里透出笃定的光,解云琅盯着他的眼,与他对峙。   就这般过了半晌,解云琅见秦羽依旧神情不变,不免笑出声:“多凶呢,动不动以死相逼。”   “贫道一无所有,唯此一命。”秦羽看着解云琅,见对方顿了一会儿,眼神慢慢变了,戾气逐渐散去,手腕处的力道也松了。   “无赖行径。”   解云琅放开了秦羽,转身径直坐到了榻上。   秦羽松了口气,活动了下被掐红的手,幸好还能动,他刚才差点以为真要断了。   屋内随即沉默了,两个人各自坐着,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秦羽用余光瞥了眼床榻。   解云琅正闭目养神,脸色看上去不算多好,眉头微蹙,嘴角微微下垂,看上去感觉莫名有些难过。   秦羽不由心生疑惑。   难不成自己的那句话当真感动到他了?   可是即便他心生同情,放过了自己,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沉浸在情绪里。   秦羽直觉解云琅背后有故事,兴许,就和他离开京城有关。   “咚咚咚。”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小二在外头喊了一声:“客官,您的饭菜!”   秦羽起身去开门,小二将饭菜端了进来。   掌柜心思缜密,知道解云琅他们要挤一间房,便命人送了两人份的饭食上来。   小二走后,解云琅走下床榻。   “怎么这么多。”   解云琅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眼秦羽:“你要的?”   秦羽淡淡道:“定是那掌柜自作主张,想多挣些菜钱。”   做生意大多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宰客技法在,秦羽将问题抛还给解云琅:“大人没有再要间房?”   “要那么多作甚,费银子。”解云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秦羽也坐下给自己夹菜:“大人不是喝着三百两一斤的茶么,怎么连这点房钱都不舍得?”   “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了,咱们这趟用的是公费。”解云琅尝了口菜,味道有些淡:“况且我的银子都在京城,风也吹不动。”   “没钱就是没钱,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你有?”   “没呢,贫道理不直气也壮。”   “......”   解云琅算是服了他了,脸皮厚度没有第一只有第二。   秦羽夹菜时手有些抖,每回只能夹一点,解云琅故意撇开眼,装作不经意用手肘把汤匙撞去秦羽手边。   秦羽却没有放弃筷子改用汤匙,而是不紧不慢,认真地一次一次夹菜,慢慢将自己的肚子填饱。   一顿饭吃了有近半个时辰,解云琅看着秦羽吃完了饭,起身在屋内散步消化。   秦羽推开窗看向远处,发觉客栈后连通着另外一条街巷。   夜间的风比白日里清爽,也带有一丝沁人的凉意。   秦羽靠在窗外吹了会儿风,解云琅莫名盯着他也看了许久,随后房门再次被敲响,是小二来收碗筷,顺便送热水。   解云琅看着小二用热水填满浴桶,还在上头铺满了花瓣,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你小子还真会享受,男人沐浴还用什么花瓣?”   秦羽淡淡道:“做生意么,这些花瓣估计能抵两桶水钱。”   他说着一边拉来了屏风,末了看向解云琅道:“大人要一起么?”   解云琅双眼一瞪:“本官是正经人,莫要胡说!”   秦羽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原本他也是随口一说:“那劳烦大人莫要一直盯着,贫道会放不开。”   “谁稀罕看了,你又不是姑娘。”解云琅不屑转身,秦羽微微一笑,藏进了屏风后。   话虽如此,但解云琅一转身,却又不知该干什么。   身后,衣物挂上屏风,水声响起,氤氲的水汽从屏风后一直蔓延到解云琅头顶。   怪热的。   解云琅走到窗边吹风,秦羽的声音随即响起:“风凉,要被吹风寒了。”   解云琅无奈,伸手关窗。   而就在关窗之际,他忽然瞥见一道人影鬼鬼祟祟钻进了客栈。   秦羽把整个身子都泡进水里,出声问道:“窗坏了么?”   半晌后,解云琅才回了他一声:“有个人。”   “咱屋里有两个,所以呢?”秦羽回头,透过屏风看解云琅。   “那人鬼鬼祟祟进了厨房,看样子是有什么动作。”解云琅关了窗。   屏风后水声变大,一道人影站了起来,沾了水的手伸向屏风上的衣物。   解云琅倒是没回避,看着人影慢悠悠穿好衣服绕出屏风,随后又看着半截空荡的衣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很麻烦吧?”   秦羽正在擦脸,听到后,没有回他。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掌柜的惊呼声:“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吶!”   客栈内顿时喊叫声四起。   秦羽将义肢装上,快速穿戴完,解云琅出门看了一眼,见掌柜小二都往厨房赶,了然道:“便是方才那人,在厨房放了把火。”   秦羽走出来望向楼下,不多时,便看见一个脸上黢黑的人被打了出来。   那人瞧着年纪不轻,穿着普通,在挣脱了小二们的追打后拼命往外跑,速度还不慢,一伙人追了半天没追着,冲他吐了口口水。   “他娘的,又是他!”   “疯了吧,三天两头的,阴魂不散!”   “掌柜的,咱要不雇个打手,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小二们骂骂咧咧回来,掌柜也气得脸色涨红,骂了一句:“雇人不要花钱吶?这厮赶赶不走,跑倒是比兔子还快!从今天开始,你们几个轮流守夜,谁要是再让他得逞,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二们换上痛苦的神情,边骂边各自干活去,掌柜同楼上的客人各鞠了一躬,说了好话,客人们便回了房间。   “走吧,热闹看完了。”解云琅转身回屋,秦羽跟着他后边进来:“那个人看起来和这家客栈掌柜有些恩怨。”   “有便有吧,闹大了自然报官。”   解云琅转身上榻,麻利躺下:“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邻家。”   秦羽瞥了眼他,幽幽道:“大人就这般睡了?”   解云琅睁眼,往里边挪了挪:“差点儿忘了还有你。”   “......”秦羽盯着他,不说话。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不然你打个地铺。”   解云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拉过被子盖在肚子上。   “怕?”   秦羽笑了,摸了摸绑在腰后的匕首,默默将匕首藏进袖中。   要怕也是你怕才对。   想罢,秦羽随即也躺上了床榻,解云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月上屋檐,夜色融融。   两个人合衣躺在床上并排而睡,直挺挺像两条咸鱼。   “......”   秦羽闭目安详,解云琅却把被子掀去一边,难耐地翻了好几回身子。   我招惹他干嘛?   落针有声的深夜,解云琅入睡前,咬牙骂了自己一句。   ·   翌日清晨,二壮照例先起,想到自己是在客栈,还是亲自给秦羽打来了水。   秦羽比解云琅先醒,起床后活动了下筋骨,便洗漱下楼吃饭。   “公子,我打听了一下,县里不止一家姓黄,最远的住在县的另一头。”二壮昨日闲得无事,同小二聊了会儿,便打听到几家姓黄人家的住址。   解云琅适时顶着黑眼圈出现,插了句嘴:“可问了家中儿女?”   二壮摇头道:“那小二是新来的,知道的没那么细致。”   秦羽咬了口馒头,道:“无妨,待会儿上街问问就是。”   “用不着这么麻烦,去衙门查查户籍卷宗便知。”解云琅道。   几人没有异议,吃完了饭,几人找到芙蕖县衙门。   “站住,你们是何人?”衙役拦住了几人,方吉开口道:“我们大人是丰梨县的知县,有件案子需要贵县配合。”   衙役瞥了眼面前站着的解云琅,见其穿的还算可以,然而半张脸是青紫的,一看就知道被人揍了,随即便露出一丝轻蔑。   他是本县人,日日只见自家知县威风八面得在县里来往。   天底下哪有堂堂知县是被人揍的?   故而他面色一狠,冲解云琅喊道:“哪儿来的混子敢口出狂言,还知县,我知你大爷!快滚!”   “放肆!”方吉没见过这么无礼的,敢冲着朝廷命官大吼大叫:“你脑袋是不想要了!”   那衙役却是骂了回去,不屑指着众人道:“再敢在衙门撒野,就给你们打得爹娘不认!”   方吉气疯了:“敢打我家大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   “方吉!”解云琅拉回方吉,冷笑着对衙役道:“既如此,便劳烦你转告韩大人,本官诚心拜访,大人既无结交之意,本官便不再叨扰。”   衙役依旧抱着臂,拿鼻孔冲着他们。   解云琅拉着方吉和众人离去。   不多时,一台轿子落在衙门前,衙役赶忙跑下,迎接自家知县大人,并说了刚才的事。   原本他想讨个赏,谁知韩知县问了一下那人的姓氏,衙役回忆了下:“回大人,好像说是姓解。”   “解?”韩知县反应了片刻,脸色骤然一变:“是丰梨县那个解?京城来的那个解?!”   衙役懵了,愣愣点头:“好像是丰......丰梨来的......”   “你个蠢材!你害死本官了!”韩知县吓得登时脸色煞白,重重打了衙役一个耳光,急急跑进衙门,差点儿被门坎绊倒,高声唤人去将人找回来。   而另一边,解云琅同众人随意找了个茶馆落座。   茶馆里陈设简单,有左右雅座,也有大堂拼桌。   几人混在大堂中间和其他人拼桌,一边装作听说书人讲话,一边和周围人闲聊,有意无意打听黄瑛家的事。   在一堆好说话的人中,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子磕着一把瓜子,将众人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寻了个时机,插嘴进来道:   “哦,你们说那个老黄啊,他家在西边呢,从这儿出去,沿着巷子到头就是。”   说话人是本县人,一说黄瑛的名字,当即便指出了黄家的所在。   秦羽等人注意被她吸引,将瓜果物什拿来凑到他跟前,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二壮道:“是啊是啊,就是他,您是他邻居么?”   那人回道:“算不上,从前打过交道而已,平日里闲得无事偶尔也去串门。”   秦羽问道:“他家里如何?”   男子摇摇头道:“从前也就那样,最近也是越来越不堪了......你们是他什么人?若是来投奔的,劝你们不如改道寻别家。”   闻言,众人身体不由往前倾了倾。 第15章   “为什么?”   解云琅问道。   他见说话之人面善,不像是有意挑唆人的,会这么说黄家必然有何变故。   然而对方却是挥挥手,一副劝诫的模样,就是不肯多说:“唉,还是别问了,怪叫人可怜的。”   “怎么了,他是死了吗?”方吉追问道,哪知被对方瞪了一眼:“你这小子怎么说的话,人家活得好好的,真是无礼!”   “方吉。”解云琅让方吉去添些茶水来,又替对方要了份瓜子。   秦羽微微一笑,同对方道歉道:“不好意思,那孩子缺根筋。”   那人闻言,表示理解:“哦,那也是个可怜孩子。”   解云琅笑了笑,接着问方才的问题。   那人见这几位外乡人仍是坚持,无奈只得左右环顾一番,凑到他们面前小声道:“老黄啊,从前是种地的,后来想靠从商翻身,谁成想他没这个从商的命,几年就把本给赔了个精光,而后十几年尝试了好几回,全都打了水漂。”   二壮好奇道:“赔成这样了还能尝试好几回?他哪儿来的钱?”   那人咗了口茶,道:“卖田,借钱,嫁女儿嘛。还能有什么法子。”   “老黄把卖田的本赔完了后,就借了临县老杜家的钱又出去了,老杜趁机看上了他家女儿黄瑛,定了娃娃亲,之后哪成想又赔了,正好女儿也大了,就把人送走换了嫁妆,在县里开了家客栈。”   那人停下来喝了口茶,解云琅好奇道:“他家客栈在何处?”   那人笑了笑,吐了口瓜子皮:“早一把火烧没了。”   众人闻言,意外道:“谁干的?”   “不知道,大概是哪家客栈的掌柜,因着是同行,左右就这么点盘子,所以下手狠了点。”那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怜忙活了大半辈子,都头来什么也没落着,人不疯才怪呢。”   闻言,秦羽和解云琅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听这描述,倒像是昨日那人。   解云琅复又问道:“他女儿被嫁去了哪儿?那姑娘就这般甘愿?”   那人回道:“那当然是不愿的。别说寻常女子落到这步田地都得闹一闹,那黄瑛可是个烈性子!之前便吵着要进学、要和老黄一样出去做生意,平日里又时常夜不归宿,自诩要做个侠女,听到他爹要把她嫁人,气得差点儿离家出走呢!”   “那后来又如何嫁了?”   “还不是老黄叫了几个壮汉把她绑上了花轿,唉,丰梨县那个穷地方,唉,这孩子命苦......”   那人说完便兀自感叹起命运。   二壮听得动容,想到自己先前身陷黑窑厂,不免嗟叹一声:“幸好我遇着了公子。”   家贫被卖是常有的事,能否遇着贵人便是命里的造化。   二壮至今回想起遇到秦羽的那天,还是很不可思议。   那时初来乍到的秦羽一个人瘦削又无助,正巧遇上饥荒,人人都是自顾不暇,而秦羽在看到自己时,却肯用身上所有的积蓄来换他,不仅黑窑厂的主人吃了一惊,二壮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他当时比秦羽还瘦。   一个看着就活不过几天的人,被买走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被当作口粮吃掉。   然而秦羽买下他后不仅没有要吃要剐,还给他东西吃,还起了名字。   “我家只我一子,你是第二个,又这般瘦弱,便叫你二壮吧。”   秦羽随口一句,二壮像做梦一般,重获新生。   想到这,二壮回过神,小心翼翼看向秦羽:“公子,真的黄瑛应该还没死吧?”   二壮同情黄瑛,他希望这个命苦的女子也能遇到贵人。   秦羽喝了口茶,回道:“现在还不确定。”   解云琅也道可能性很多,要想进一步推断,还需去黄家探探。   二壮点点头。   “走吧。”   四人又坐了一会儿,解云琅谢过那男子,招呼其他人一块儿动身。   离开茶馆,沿着巷子直走,众人顺着那人指示的方向,一路寻去了黄家。   柳垂墙外,燕落檐下,巷子长且深,一路上都没遇着什么人。   空气中隐隐有股浑浊的酒气,刺鼻又腥臭,秦羽捂了捂鼻子。   “就是这儿了吧?”   四人走到巷尾,在一户木门前停步,方吉先敲了敲门,里边立刻响起妇人的高声和脚步声。   “你可算回来了,一晚上都去哪......”   然而门一开,妇人看到四个陌生人,脸上的怨意立马转变为窘迫:“几位是?”   解云琅开口道:“敢问是黄家么?”   妇人一看解云琅脸上的青紫,眼中瞬间充满恐惧,差点儿要给他跪下:“大人赎罪!大人赎罪!老黄他千不该万不该冲撞了您,银子我们一定赔,求您不要报官!”   解云琅明白是误会了,扶起妇人解释后,默默瞥了眼秦羽。   秦羽一脸坦然地看回去,同妇人道:“这位是丰梨县的知县,想来询问些您女儿黄瑛的情况。”   妇人的注意随即又回到解云琅身上,一听是知县大人,她赶忙将人请了进去。   黄瑛家并不很大,只有一间屋子和一间厨房,院子里也堆满了杂物。   解云琅和秦羽勉强能坐在屋里,二壮和方吉就只能立在门外,当两只镇宅兽。   妇人自称姓李,旁人都唤他李婶。   “敢问大人,我女儿她犯了什么事,需要您亲自跑来一趟?”李婶战战兢兢道。   解云琅从怀里取出一只木镯,李婶认得是黄瑛的东西。   “数日前,黄瑛不幸失足落崖。”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解云琅无法确定“黄瑛”究竟是死是活,因此只得先假定死者是黄瑛,将死讯告知家属,倘若黄瑛还活着,则是喜出望外,倘若已死便是早作打算。   此话一出,李婶脸色倏地一白,差点儿倒下,解云琅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秦羽在一旁安慰道:“死生乃人之常态,黄瑛生前多行善事,来生福报无量。”   李婶瞪着空气,断断续续地呼吸了几口,像是被什么给拽回来似的,随即愣愣坐在凳子上,盯着木镯发呆。   解云琅看了眼秦羽,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小声同秦羽道了一句:“你这话还真管用。”   秦羽也小声回道:“贫道从未失手。”   解云琅点点头,看来带他出来真是个明智之举。   二人陪着李婶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晚,门外忽而传来脚步声。   一个黑黢黢的人踉跄着出现在门外,垂着脑袋走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酒味。   秦羽和解云琅还没看清来人,李婶一闻到味道便“蹭”一下站起,抄起凳子就冲向那人。   二人惊了,赶忙让二壮和方吉拦住她。   “你个老不死的!老娘跟你拼了!”   任谁也没料到李婶力道大得惊人,二壮和方吉被她生生推了开,她一人拿着凳子砸向来人,来人条件反射就是躲走,边喊边逃:“来人吶!杀人啦!”   “杀人!杀人!我叫你杀人!瑛儿她都死了!都是被你害死的!”李婶哭喊着砸自家丈夫,而黄富却是任打任骂,躲到一个打不到的角落,依旧顾自喝酒。   “李大娘,你先冷静!”   二壮和方吉找准机会,一把夺下凳子,扶着李婶进了屋。   解云琅和秦羽来到院子,向角落里的黄富走去。   还未靠近便是一股酒味,秦羽堪堪停步,解云琅一人上前:“你是黄富?”   黄富缩在杂物里,灌了口酒,迷蒙地看向他:“你谁?”   “你昨日溜进柳家客栈放火,被人追打出街,在街上躲了一夜。”解云琅道。   黄富被说中了,心情不好,破口大骂:“你他娘谁,管老子这么多事?滚!”   秦羽给二壮使了个眼色,二壮撸起袖子搬开杂物,将人给拎了出来,别看黄富看上去一个男人,实际瘦得跟鸡仔似的。   解云琅让方吉去舀一盆凉水浇醒黄富,随后拉去屋内。   被凉水浇醒的黄富,在听到来人是知县后,整个人瞬间不一样了,干脆跪在地上同解云琅答话:“大人饶命!小的一时冲撞大人,大人您......”   “够了。”解云琅让他们坐好,只需老实回答问题。   李婶哭得抽抽搭搭的,黄富抱着脑袋蹲在一旁。   解云琅将之前打听到的信息又同二人问了一遍,得到一致的回答,随后命他二人将黄瑛出嫁的情况细细交代。   黄富道:“出嫁那日她说什么也不肯穿嫁衣,是我打晕了她,叫她娘给她换上的,然后就锁在屋子里等接亲的人来。”   “但是等接亲的人来了,打开门一看,那丫头竟然从窗户逃了出去,然后我就叫人一起去找。找了好几个时辰,眼看天都快黑了才从娘娘庙里找到她。找到她之后就赶紧让送上花轿,叫他们抬了去。”   黄富的讲述极其简单,简单而言,就是黄瑛出嫁那日逃走过一次。   没等解云琅他们开口,李婶却先哭着道:“要是早知道瑛儿她嫁过去会死,不如就随她去,要做生意做什么都随她!就是死在路上了,也好过这么没了......也怪我,怪我为什么没护着她,走时她在花轿上一声不吭,该是恨死了我吧......”   秦羽察觉到异样,问道:“黄瑛她被你们抓回后没有反抗么?”   李婶抽泣道:“她倒是想反抗,估计也没力气了。先前被打昏了一次,后来哭喊了那么久,中途又跑出去了,找到时她脸上惨白都没有什么表情,上花轿时看都不看我一眼,估计是死心了吧,唉,都怪我......”   秦羽和解云琅对视一眼。   如果真有人在送亲途中顶替了黄瑛,最有可能就是在跑出去的这段时间内行动。   “娘娘庙在何处?”   “出了巷子往北走,走到郊外就是。”   解云琅了解了始末,即刻准备动身,将那木镯留给李婶,同二人告辞。   解云琅和方吉先走出了院子,秦羽转身找到李婶,并给了她两张符,安慰道:“贫道出行匆忙,只带着两张护身符,二位自此修身养性,忌酒忌怒,但行好事,自可安享晚年。”   李婶带着黄瑛的木镯,捏着黄符,姗姗落泪:“多谢半仙!”   黄富一直呆愣着脸,在拿到黄符后,不知怎的眼眶渐渐湿了,继而开始抽泣,最后倒在地上大哭,呼唤着黄瑛的名字。   秦羽转身离去,二壮把门掩上。   哭声被隔绝在一方小小的院内,巷子里酒味淡了些。   秦羽往巷外走,见解云琅二人正站在原地等二人。   “怎么不走了?”   秦羽看向解云琅,对方的目光从自己身后默默转移到跟前:“没事,走吧。”   这厮一定在想什么,只是他不想说,秦羽也没兴趣问。   “大人,眼看天快黑了,咱们要不明日再去吧?”方吉抬头找了眼太阳,发觉已经在西山了。   解云琅道:“去趟庙而已,费不了多长时间,你累了就先回客栈吧,吩咐小二备好饭菜和热水,我很快回去。”   方吉确实累了,听他这般说,乐得点头。   秦羽看了眼二壮,张了张嘴:“我们也回去了。”   “你留下。”   “......”   解云琅瞧了眼二壮,又看向秦羽:“他可以走,你得随我一起去。”   秦羽无言瞪了他一会儿:“为什么。”   “因为我发觉你除了画像外还有点用。”解云琅笑了笑,道:“左右咱们住一间房,你待在屋里也无事可做,也省得我回得晚了打搅你。”   “胸口贴膏药,大人还真是贴心。”秦羽冷笑半声,没笑完就被解云琅拽着胳膊走了。   “早去早回啊!”   方吉和二壮目送自家主子背影渐渐消失,而就在二人准备回客栈时,忽然几滴雨直直落在了他们头上。 第16章   芙蕖县内水多桥多,岸边密密麻麻生长着水生绿叶,若是夏季,望过去该是一片粉莲,可惜来时不逢,只能看些绿叶消遣。   秦羽被解云琅拉着走上桥头,趁对方探头望向桥下时默默抽回手。   解云琅回头看他:“生气了?”   秦羽淡淡道:“只是累了。”   从来也不指望这厮能做什么好事,何谈气不气的。   解云琅不信道:“你瞧底下那些叶子。”   秦羽瞥了一眼:“挺好,挺绿的。”   解云琅:“跟你的脸色差不多。”   秦羽:“......”   “天要暗了,离娘娘庙还有些路,早去早回。”   秦羽越过解云琅快步下了桥。   二人一路到了郊外,两侧的树冠十分茂密,风过响起一阵窣窣声,听上去似下雨一般。   在视野的尽头,一座斑驳的庙宇驻在两方分岔的路之间,周围没有一个行人。   秦羽和解云琅走进敞开的庙门,不约而同看向中心的神像。   神像整体由白石雕刻,女神娘娘头戴羽冠,体挂玄衣,身披红绸披风,手捧玉如意,看上去该是个赐福庇佑的。   解云琅下意识问道:“这供的是什么神?”   秦羽瞧了眼整体,道:“应该是民间各自供奉的小神,类似土地、山神。”   解云琅不屑一笑:“供这些有用么?是能降雨丰田还是怎的。”   秦羽道:“世人大多只是存个念想,只要心存善念,不为祸人间,大人又何必这般计较。”   解云琅阴沉着脸:“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所言心存善念,多的是妖言惑众、害人敛财之辈,此风若是不禁,一国倾颓是迟早之事。”   秦羽点点头,看向他道:“看来大人是深受其害,否则也不会这般大胆说这掉脑袋的话。”   解云琅微微一笑:“此处只有你我,怕什么。”   “大人就这般信我?”   秦羽有些意外,当他看到解云琅嘴角的笑意,当即便反应过来。   同样一句话,出自不同人嘴里,效果也是不同的。   解云琅是阁老之子,自己则是个乡野小民,若真要拿这话做文章,这帽子反倒容易扣到自己头上。   因此解云琅并不是有多信任自己,他是料定了自己奈何不了他。   也幸好秦羽并不打算靠这点小事入手。   “倘若这庙里还有第三个人呢?”   秦羽随口道了一句,把话题引回庙里。   解云琅闻言,默默在庙里查看起来。   秦羽的话不无道理,这种在郊外荒野的庙有极大可能会被流浪汉或者恶人占据,白日里也许会出去,但黄昏以及夜晚便会返回,二人说话时才刚进庙不熟悉情况,也许此时正有人躲在角落也不一定。   解云琅从左自右在庙里绕了一圈,没有发现人,倒是在神像背后发现一扇门,打开后便是庙外,左右就是分岔路。   “这庙就这么大点儿,若是有线索,也只能在堂内或者周围。”   闻言,秦羽便在庙内四下查看起来。   他先从站着的位置为中心开始搜查,只见面前的供桌十分陈旧,桌面上摆着几盘烂透了的供品,左右红烛也只剩一小截,看上去已经很多年没人来供奉了。   秦羽撩开供桌上的红布,在桌底发现几条写着字的红绸。   这些红绸一看就是信众们许愿用的,在上面写上心愿,再挂在神像之前,祈祷娘娘能够让他们心想事成。   秦羽将这些红绸展开铺在桌上,仔细瞧看起上面的字。   “愿娘娘庇佑,家人安康。”   “愿娘娘庇佑,我儿高中。”   “愿娘娘庇佑,有情人成眷属。”   “......”   在神像面前,没有人会拒绝留下祈愿。   秦羽猜测黄瑛逃至此时,也许会留下只言词组。   他在一条条红绸中辨认着可能的线索,并未注意到某人默默站在了他身后。   “在看什么?”   解云琅凑到秦羽身边,看了眼红绸上的字,道:“你觉得黄瑛会写这玩意儿?”   秦羽没抬头,淡淡道:“也许吧,只是猜测。”   解云琅笑了笑:“我说你莫不是扮神仙扮魔怔了,不是所有人都会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再者说,黄瑛她是慌乱之际逃到此,这庙又已经荒废经年了,哪儿来的笔墨供她写这个?”   秦羽翻找的手一顿,忽然他将桌面上的红绸一个个翻过面来。   解云琅看到他的动作,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见他动作太慢,还是帮着一起将红绸翻面。   然而就在解云琅翻到第二条时,手中的红绸反面瞧着有些异样。   解云琅唤了秦羽一声,秦羽凑过来看,只见那红绸上有一层红褐干涩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隐约间似乎组合成一串文字。   “这是,血?”   解云琅只是猜测,毕竟他看不出上头究竟是污渍还是真有文字。   秦羽拿起红绸,细细瞧着,慢慢念出上面的字:“瑛,来世化鹤,遨游天地,虽死不惜。”   解云琅微微睁眼,脸凑到红绸前看了好一会儿,不禁诧异道:“......还真是这么写的。”   秦羽见他这幅惊讶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不由道:“不知大人可听过一个说法。”   “什么?”   “论起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说,意多不如心诚,在神前三叩九拜,不如心内随口一言。”秦羽看向神像道:“黄瑛她走投无路之际留下的愿望,岂知竟然成真,也许她如今正生在哪个白鹤巢里,做着前世受苦的梦呢。”   “扯淡。”   解云琅声音沉稳清晰富有力量,在空旷的庙内引起阵阵回声。   “要真管用,我们找了这么久线索,干脆把另一个黄瑛的下落直接告诉我们得了。”解云琅把红绸扔回桌上,转身接着在庙里搜查。   秦羽瞥了眼他的背影,笑道:“大人何妨一试。”   “本官可不是方吉。”解云琅一副坚决不上当的模样。   秦羽立在原地,悠哉乐道:“也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方吉有什么要紧的。”   解云琅忽然想起,那个该死的帷帽还被方吉好好收在包袱里。   回去就扔了它!   “你若是闲得慌,大可以在这里站到天黑。”   说好的早来早回,眼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干活,解云琅越想越不对,回头把站着不动的秦羽指派去东面。   “大人方才不都看过了?”秦羽不甚情愿地走动几步。   这庙里一览无遗,唯一荫蔽的地方就是那供桌,也被搜查过了,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找。   “此地已经没有线索了,贫道无计可施。”   秦羽摇摇头,解云琅却对着他神秘一笑,道:“我有办法。”   秦羽难得好奇,抬眼看他:“大人有何妙计?”   解云琅也跟着挨过来,举起手拢在唇边,认真道:“你问问她去。”   秦羽:“谁?”   解云琅神情严肃,抬了抬下巴,指了指神像。   “......”   秦羽无言盯着他,解云琅一时没崩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说心诚么,你俩又都是神啊仙的,何妨一试?”   秦羽微微一笑:“天色已晚,我看就不必查了,告辞。”   解云琅还在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秦羽已经大步走到了庙门口,在他左脚刚迈出一步时,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片刻后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雷,大雨倾盆而下。   雨幕将天地骤然遮盖,一眼望去,山林与路全都被冲散在汪洋大海中,身处的娘娘庙犹如一座孤岛,层层涌来的雨浪似有千斤重。   秦羽默默收回左脚。   身后,解云琅的声音由远及近:“下雨了?”   秦羽幽幽道:“很明显,是的。”   解云琅皱眉望着外头,不免有些发愁,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还真下雨了。”   他一向不喜空手而归,下意识想用什么办法让秦羽留下来,谁知道还真赶上了一场雨。   解云琅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但看到秦羽木着的脸,他心情豁然开朗:“哎呀真是倒霉,看来只能在庙里待一晚了。”   秦羽白了他一眼:“听起来大人似乎并不恼怒。”   解云琅笑道:“哪儿能啊,我只是不喜欢显露罢了。”   呵呵。   秦羽暗暗冷笑,在被刮进来的风雨打湿前先退回了堂内。   解云琅将大门合上。   暴风骤雨夜,在荒无人烟的郊外,一间破败的庙宇内亮起了光,风雨重重拍打着门窗,秦羽看着解云琅用火折子点亮了红烛,同时往角落缩了缩:   “这庙漏风,还挺冷。”   解云琅四下搜集来一些烂布条,又拢了些稻草破木头,在空地上燃了个火堆。   两个人蹲在火堆两侧,伸着手取暖,一言不发。   庙外风雨咆哮,庙里两人一神像安静无言,氛围莫名有些奇异。   就这么过了半晌,秦羽蹲累了,靠着承重柱坐下,解云琅也跟着坐下,时不时拿棍子戳一戳火堆。   而后,庙里响起一声叹息。   解云琅抬眼:“干活的是我,你叹什么气?”   秦羽不咸不淡道:“大人干活是自讨苦吃,我是被大人所累,为何不能叹气。”   解云琅挑了挑眉:“你这话容易叫人误解,什么叫自讨苦吃。”   “那衙役瞧着就是个老实人,平日被欺负惯了,自然认不得什么真什么假。大人若是宽恕他一遭,说明了身份让咱们见到韩知县,不就不用亲自搜查了,在衙门里无聊总好过在野外冻死。”秦羽搓了搓手臂。   解云琅往火堆里添了根木头:“换他们来也一样。本官都寻不到的东西,几个混吃等死的就能寻到了?”   秦羽越过火堆看他:“不一定,若是他们知道大人的身份,别说一个娘娘庙,就是整个芙蕖县也得给大人翻遍了。”   解云琅淡淡一笑:“你想多了,区区一个知县,哪里有这么大面子。”   “可知县姓解,面子可就大了天了,全天下有谁会愿意得罪阁老呢。”   秦羽话音未落,火堆爆出噼啪一声,解云琅倏地对上他的双眸。   庙外一道雷声响彻,风雨声掩盖了心跳。 第17章   “怎么不说话?”   秦羽见解云琅盯着自己许久不说话,他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将手放到背后匕首上。   解云琅从意外中回神,盯着秦羽目不转睛道:“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秦羽眨了眨眼:“大人不愿旁人知道么?”   “方吉告诉你的?”解云琅仔细回忆了一下,方吉很少离开他的视线,有几回要说出来也被他及时制止了,应该不太可能。   倘若有谁能告诉秦羽这个信息,大概就只有县丞了。   解云琅当初选丰梨县,就是冲着它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县民对京中情况一无所知,谁想到还有秦羽这样的能人。   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事。   解云琅缓缓道:“你既已知晓,便不许声张。”   秦羽不解道:“为何?有这身份之便,万般困难迎刃而解,大人为何要拒绝?”   解云琅靠在另一侧的承重柱上,支着一条腿,把玩手中的木棍:“雨入江河可奔腾万里,岂不闻一朝枯水,一滴不剩。”   “江河有尽时,池潭尚不能存,大人在纠结什么?”秦羽道。   解云琅看他一眼,摇摇头:“你不在京城,自然不能理解。你权当我是寻个清静地方,躲些糟心事吧。”   秦羽对微表情有精准的捕捉能力,在解云琅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眸比方才黯淡了些许,好似蒙着眼背着满身泥在漆黑的雨夜里奔走。   那种疲惫无力感不像是演的。   这么看来,解云琅真的在京城受到了什么打击。   秦羽垂眸暗自心道。   解家一共三子,解云琅位居最末,平日多屈居兄长之下,算不上多得意,有手足自然免不了竞争,也许解云琅正是同他们关系僵硬才一气之下出走。   这么看来,他并不是冲自己来的。   秦羽稍稍放平了些心。   “啪嗒啪嗒——”   耳边忽然响起水滴落地的声音,秦羽抬头看向解云琅,对方正盯着火堆出神,感受到目光后抬头看来:“怎么了,看我作甚?”   秦羽眨了眨眼,“哦”了一声,有些遗憾道:“听见了点声音,还以为是大人那儿传来的。”   解云琅疑惑地转头看去,见身后的屋顶有个窟窿,雨水正顺着瓦片滴落进来,在地上已经不知不觉积了一大滩,如果不是及时发现,马上就要湿到他的裤子了。   他赶紧起身,把烂了的供品扔了,用盘子去接雨水。   娘娘庙的屋顶没有很高,解云琅把供桌搬来,踩上去,用盘子抵住窟窿,这样雨水就顺着外头的瓦片往外淌。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一直举着。   解云琅眼睛往地上一扫,喊秦羽把那长木棍递给他。   “这根木棍还是太短,起不到什么作用。”秦羽以为解云琅要用木棍抵在盘子和供桌之间,显然长度是不够的。   解云琅点头道:“你先帮我拿着,我再去找找。”   秦羽不想干活,奈何解云琅语气认真,他鬼使神差地站到了供桌上。   解云琅用木棍顶着盘子,快速且小心地递给他,随后跃下供桌一脸笑意地拍拍手。   “你笑什么。”秦羽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解云琅笑着抱臂,打量他道:“这庙里能用的我都找过了,哪里再去寻那么长的棍子。”   闻言,秦羽的心凉了半截。   果然上当了。   眼下他一只手撑着木棍,头顶是蓄积了水的盘子,若是解云琅袖手旁观,他就只能站这儿堵一夜的窟窿。   好一招上树抽梯。   “还真是豁牙子靠墙,卑鄙无耻。”   秦羽阴着脸,后悔自己一时松懈着了道。   解云琅笑道:“想下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能说你运气太次。”   秦羽冷冷开口:“这可不是运气的缘故。”   “那是为什么?”解云琅看着他右侧的手臂,脸上的笑渐渐收敛。   他做的这个局要破解其实很简单,只需用另一只手托住盘子即可,可关键就在于秦羽的右手。   解云琅不是个好戳人伤口的人,只是好歹被那木手揍了两回,好奇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刚刚秦羽还套了自己的话,他说什么也得套些他的出来。   秦羽冷冷俯视他,解云琅目光不避,就这般对峙了一会儿,秦羽终是挪开了眼,淡淡开口:   “在雪地里埋的时辰太久,坏死了就砍了。”   解云琅闻言有些意外。   他想过天生残缺、被歹人砍伤、因疾而断这些理由,唯独没有想到雪。   “你是北地人?但你没有北地口音。”   解云琅刚问出口就否定了自己,继而有些疑惑不解。   秦羽神情有些微妙:“贫道已经回答了大人的问题,可以让贫道下来了么?”   解云琅思绪被迫中断,他跳上供桌直接用手拖住盘子,调转角度将盘子卡在瓦片之间,这样便无需人抵着。   突然间,秦羽眸色一凛,一只手猛地推了把解云琅。   解云琅毫无防备地落下供桌,堪堪调整及时在地上站稳,回头略带意外地看向上方的人:“要动手好歹说一声,我又不是不让着你。”   “大人误会了,贫道若真要动手,大人方才已经死了。”   秦羽倒是想要他的命,只是目下只有两人在庙里,杀了他反倒惹祸上身。   解云琅看着秦羽瘦削的身板,笑出了声:“个头不大,口气不小。”   秦羽垂眸:“大人岂知,人不可貌相。”   解云琅勾唇:“你的意思是兔子急了还咬人?”   “瘸腿的虎尚可与狼同归于尽。”   “啧,怎么老是把尽不尽的挂在嘴边,好好的人想这些做什么。”   解云琅对上秦羽冷寂的眸色,微微皱眉:“下来。”   秦羽不动。   解云琅没辙,又跳上供桌与他面对面:“你这般想,让二壮怎么办?”   秦羽挑眉,打量了他一眼:“大人这话说的,好似我是个身残郁结、随时准备抛妻弃子自戕的弱鸡。”   “不是差不多么?”解云琅道。   秦羽淡淡一笑:“不至于。我还不至于什么都没干就自戕,至少得让二壮在京城有个安身之所,可以无所忧虑地过完下半辈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解云琅唏嘘一声,摇摇头道:“京城确实是个富贵地,只是扶风监的路不好走。”   扶风监是当今圣上专为术士设立的机构,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内阁管辖,直听命于皇帝,位卑却权重,一句妖祥就可主朝廷命官生死,因此也颇受人忌惮。   解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免不了从中拉拢。   因此,解云琅自小便见惯了这些神鬼之人暗中勾结,对这类人的印象算不上多好。   秦羽要进扶风监,解云琅不担心他的能力,却担心他被拉拢下水。   毕竟他嘴虽毒,人倒没什么坏心思,被污浊了岂不可惜。   “若是为了二壮,你倒不必非得进宫。”解云琅道:“我在京城有些铺子,进账还不错,我大可给他在里边安排个职位,生活不成问题。”   秦羽闻言笑了笑。   金玉堂么?那个进去出来后就整日邪笑的玩乐之所。   秦羽婉拒了:“二壮性子直喜欢骂人,就不打扰大人的生意了。”   解云琅叹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惜了。”   秦羽但笑不语。   庙外的风雨不知何时退了些,窗门从开始的疯狂拍打变成偶尔的敲动。   秦羽和解云琅面对面在供桌上站着,红烛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脑袋正好连接上房梁,像两个默默无言的吊死鬼。   “要不然,咱们下去说话?”解云琅觉得两人这般有些怪怪的,秦羽也是同样想法,点点头:“成。”   解云琅一跃而下,轻巧落地。   秦羽则先俯身撑着桌面,随后才慢慢落地,在落地的同时,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有东西。”   秦羽脱口而出,继而缓缓转身望向台上的神像。   解云琅将信将疑,走到神像前看了几眼:“在哪儿?”   秦羽指了指神像手中的如意:“大人上去找,大概就在她手里。”   解云琅迟疑了一会儿,判断好上下的落脚点后,一边防备秦羽,一边爬到了神台上。   神像比解云琅大不了多少,因此不用垫脚就能看清手里的如意。   白石雕的灵芝如意,长约十三寸,通体浑然,镂空雕刻精致细巧,长柄上错落缠绕朵朵灵芝,曲折婉转,伴有瑞草相生,若非石头雕刻,足以与仙器相媲美,想来是县里手艺最高者所作。   然而解云琅不觉有甚,扫了几眼没见着有什么东西,淡淡道:“手里没有,你看错了。”   秦羽不信,将桌上的红烛举起,拿着左右走动,光线随之变化。   解云琅无甚表情地看着如意,忽然间眼睛被刺了一下,他立即察觉了异样:“有了。”   秦羽停了动作,解云琅跳下神台找了根细长的稻草,回到神像上,用稻草伸进如意的镂空缝隙中,将一根银簪顶了出来。   “你眼睛怎么长的?”解云琅再一次感叹秦羽的观察力,若非他用蜡烛调整光线,自己绝不可能知道那黑黢黢的缝隙里居然有东西。   秦羽淡淡道:“唯手熟尔。”   解云琅将素簪递给他:“你瞧瞧,还能看出些什么。”   秦羽接过簪子,细细打量了一圈。   银簪虽造型简易,但其上雕刻纹路却是细密精巧,价值当不低,且在簪子的末尾有落款“顺昌府 万宝斋”字样。   解云琅道:“顺昌府离芙蕖县少说有三百里,万宝斋的首饰也算有名,黄瑛家境贫寒,应当买不起这支簪子。”   秦羽道:“那便是另一位的东西了。”   如此可见,二人果真在庙里相遇,且都在庙里留下了各自乞求的痕迹。   真正的黄瑛此时极有可能在顺昌府。   解云琅想了想,道:“明日启程,快马加鞭三日到。”   “可是咱们只有一辆仅能坐一人的马车,还有两头快累死的骡子。”秦羽道。   “是个问题。”解云琅陷入沉思。   二人沉默时,风雨又增大了些,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外头有人么?”秦羽瞥了眼大门。   “左右不会是鬼。”解云琅走去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划过,冷白的光照在来人狰狞的脸上,解云琅眉头微皱。 第18章   秦羽听到动静,不紧不慢来到门前,认出立在门外的人正是之前那个衙役。   “敢问是解大人和秦半仙吗?韩大人派小的特意请二位入府。”   只见那衙役脸上红肿,唇色发白,怀里抱着两把伞,浑身却湿透不住地颤抖,秦羽有些不忍道:“先进来说话。”   那衙役有些犹豫,但见解云琅没有制止,便连连道谢,迈了进来。   “解大人赎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都怪小的眼拙!韩大人听闻二位被雨困在此地,特意命小的来接应二位。”衙役向解云琅深深躬身道。   解云琅看了眼孤零零的他还有他手中的伞,冷笑一声:“真是好大的面子,你且去回复他,本官明日便会离开,就不劳烦韩大人费心思了。”   衙役闻言明白他是误会了,赶忙解释道:“韩大人派了马车来接二位,就停在庙外,还有二位的侍从也在客栈候着。”   闻言,解云琅脸色并没有好多少。   衙役不敢多言,他怕把事情搞砸,回去又得挨板子,只得战战兢兢立着,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上,很快在脚下积起一滩。   秦羽见状心念一动,越过解云琅对衙役道:“既如此,我们便不推拒了,只是我等还有要事在身需即刻启程,不知韩大人府上可有快马?”   衙役连连点头:“有!二位回去后,小的即刻去禀报大人。”   解云琅瞥向秦羽,后者面不改色,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   衙役见解云琅不出声,以为是默认,便欢天喜地给解云琅打伞:“大人请!”   解云琅瞄了二人一眼,妥协似的对秦羽沉了口气,接过湿漉漉的伞柄,道:“给他撑吧,本官不需要。”   听着不甚高兴。   秦羽装没听出来,对衙役莞尔道:“走吧。”   衙役愣愣点头。   看上去这位半仙说话比解知县管用,于是他欢天喜地替秦羽打伞,将人送上马车。   ·   二人乘马车返回客栈,二壮和方吉就立在门口等着,看到二人回来赶紧迎接。   方吉拿布巾给解云琅擦湿了的衣角,一边高兴道:“大人,韩大人帮咱们付清了银子,还给了好多盘缠!咱们这回不用节省银子了!”   解云琅无甚感情地“恩”了一声。   秦羽扫了眼空荡荡的客栈,问掌柜道:“其他住客呢?”   掌柜笑得比先前恭敬不少,道:“回半仙,韩大人将客栈都包了,不会有人打扰二位,只管安心住着,小的们一定尽心伺候。”   “已经三更了,外头漆黑一片,你们将人清去哪里?”   秦羽微微皱眉,掌柜有些为难地看了左右一眼,小声对秦羽道:“半仙不必在意这许多,好让小人难做。”   秦羽瞥了眼韩大人派来的手下,默默不言。   挨到这么晚,他也没心思睡了,同小二要了热水,打算回房间沐浴。   秦羽一回头,解云琅正在身后,他提醒道:“眼下整个客栈都空了,大人不必再和贫道挤一间。”   解云琅回过神,看了眼左右:“你倒是无情,昨夜还在一块儿睡,今日便要赶人了。”   秦羽淡淡道:“贫道乃出家之人,谈情便伤感情了。”   “好话,听着让人含糊,一不小心便中了你的套。”解云琅摇摇头,叹息道:“我可算明白你戴帷帽的真正意图了。凭你这张脸,还有你这负心汉的嘴,哄完就丢,得祸害多少痴男怨女。”   秦羽微微一笑:“大人需要我哄么?”   “笑话。”解云琅不屑一笑,转身毫不犹豫走去隔壁,进屋关门。   秦羽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解云琅忽然又开门探出脑袋,不小心与秦羽对视。   “......”   在片刻沉默后,解云琅撇开眼,冲楼下道:“小二,烧些热水。”   “好嘞!”堂下小二立刻响应。   解云琅再次关上门,秦羽挑了挑眉。   ——他生气了?   ——因为我替他领了韩知县的情?   秦羽暗暗猜测道。   解云琅既明言不愿透露身份,又不愿接受韩知县的弥补,莫不是想看看离开京城、离开解家后的自己能耐究竟有多少。   少年意气,倒能理解。   只是有一点,解家会容忍他在外放肆多久,又或者放肆到何种程度?   一个念头从秦羽心中缓缓升起。   或许,自己可以利用解云琅,来试一试京中的那位。   想罢,秦羽轻轻合上门,兀自沐浴歇息,一夜无话。   四人在客栈歇息一晚,翌日韩知县前来拜访,解云琅没什么好脸色,只客套一番,牵了快马就要启程。   韩知县在马前向解云琅深深拱手道:“解公子路上小心,有任何需要尽管传信下官。”   解云琅淡淡道:“韩大人客气,你我平级,不必如此称呼。”   韩知县依旧没敢起身,笑着恭维:“是是是!解大人年少壮志、前途无量,能与解大人相识是在下荣幸!”   也幸好解云琅没打算与他计较之前的怠慢,否则乌纱帽和脑袋都不保。   韩知县暗暗松了口气,继而一咬牙,又壮着胆子道:“惟愿大人将来回京,莫忘了在下便好,倘若能引见令尊大人,更是在下十世修来的福分!”   解云琅听到“令尊”二字,脸色愈发阴沉。   他紧了紧缰绳,居高临下瞥了韩知县一眼:“韩大人放心,本官会记住你的。”   韩知县一愣,连连拱手:“好好好,解大人慢走!”   解云琅一骑扬尘而去,方吉在后追赶,二壮驾着马车载着秦羽,一行人随之驶出芙蕖县。   韩知县追跑了一段,直送到他们出街,才抬手按住砰砰直跳的心,长舒一口气。   ·   顺昌府,江南最富饶的地方之一,盛产绫罗珠宝与美人,街上随处可见布匹铺与首饰铺,秦楼楚馆也是应接不暇。   众人巳时到达顺昌府,一入城解云琅无视了街上拥来的各色美人,只问了位置后径直找去万宝斋。   在一排的商铺中万宝斋最为好认,因为它家店大到足占了三家铺面,敞开的大门内陈列着数不清的珍贵首饰,相较于别家铺面的更为精美,来往客人络绎不绝,路过的百姓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众人在店前下马,迎着店内晃眼的首饰进门,随即便有小二笑脸相迎:“诸位老爷买点儿什么?”   解云琅不想多费口舌,摸了摸袖子发觉簪子不在自己这儿,转头看向秦羽。   秦羽的眼睛正在左手边展柜上来回看,解云琅走到他面前,顺着他的目光扫了眼柜上的东西:“有什么发现?”   秦羽道:“万宝斋的东西,工艺都是上上乘,看这些首饰上头的雕刻纹样,每一笔都是恰到好处。”   小二闻言,乐呵呵赞道:“这位老爷好眼力!咱们万宝斋一向以质量为宗,上达皇亲贵戚,下至员外老爷,万宝斋只向贵人开放,东西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   解云琅知道秦羽说那句话可不是单纯夸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催促道:“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秦羽不紧不慢道:“我瞧这边的展柜样式不如其他,应当是店内品价最低的一批货。”   小二竖起大拇指:“老爷说得一字不差!这边儿确实是本店最末等的货,最低只需一百两。”   “一百两?!好家伙......”二壮差点儿咬到舌头:“就这么几根被掏空得差不多的银簪子要价一百两,你们倒不如去抢。”   小二闻言,稍稍对面前的几位有了些疑惑:“几位难不成不是来买货的?”   秦羽从腰间取出那根银簪,同小二道:“你瞧瞧,这支可是从贵店出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秦羽这话一出,小二当即警觉,一瞬间有四五个店小二悄无声息地将众人包围了起来。   掌柜听到动静赶来,还未开口,解云琅从腰间取下衙门腰牌:“只是问些情况,不必声张。”   掌柜见他虽是外县官员,却也不好怠慢,立刻将众人请上楼奉茶。   “大人手中这簪的确是万宝斋的,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掌柜笑眯眯递上茶盏,解云琅道:“这簪子是何人买走的?”   掌柜道:“大人稍等,容小的翻翻账册。”   秦羽喝盏茶的功夫,掌柜便已经将账册取来,找到了簪子的买主:“回大人,是洪员外所购。”   “哪个洪员外?”解云琅问道。   掌柜回道:“住在清溪坊的洪逸老爷。”   “这簪子是他买去送给谁的?”解云琅道。   “回大人,洪逸老爷有一任夫人并七房妾室,女眷众多,小人也不清楚这簪子洪员外买去送与谁。”掌柜道。   解云琅点点头,拿了簪子起身:“走,去找洪逸。”   秦羽却瞥见账簿上划着的红线,叫住了解云琅。   “掌柜的,容贫道多问一句,这账簿上为何有这般多洪员外的赊账?”秦羽清楚看见红字写的“洪”字。   掌柜有些惊讶,他明明侧身翻看的账簿,这么偏的角度居然有人能看清上面的字迹。   既然都已经问出了口,他只得遣走了下人,叹了口气小声道:“这洪员外虽然家财殷实,人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解云琅挑眉道:“怎么说?”   掌柜神情痛苦道:“这洪员外的舅父正是如今的工部尚书,他借着这层关系靠私贩丝绢、人口起家,平日里作威作福、强买强卖,无赖惯了,见着喜欢的就拿从不给银两,我等百姓无法也只得忍气吞声。”   二壮闻言,生气道:“那怎么行,你们怎么不联合起来报官?”   掌柜的摇头道:“报官?谁敢得罪尚书大人?就是顺昌知府也不知私下赠了多少金银财宝给洪员外,报官就是自寻死路!”   解云琅皱眉,沉吟道:“如此,更该去洪员外府走一趟了。”   掌柜的面露惊恐,提醒道:“知县大人,您莫要想不开!您只是个知县,得罪了他您怕是不会有好下场。”   秦羽却微微一笑:“多谢你的好意,解大人就是六月的花开得最盛,不必担忧。”   “什么?什么花?”掌柜的没听懂,眼前的公子俊美不似凡人,说话也神神叨叨的。   秦羽不多言,同众人一块儿告辞后,边走边打听清溪坊的位置。   越靠近清溪坊,路过的人越是行色匆匆,尤其在靠近洪员外府附近,路人更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仿佛慢上一秒,就会原地消失一般。   解云琅骑着高头大马,不紧不慢地向员外府靠近,秦羽乘马车跟在后面,以为他会直接骑到员外府外,对方却忽然在巷口处下了马。   秦羽掀开车帘子,见解云琅将缰绳交给方吉:“你二人在外头等着。”   “大人打算就这么去?”秦羽问了一句。   解云琅抬眸看他:“你很遗憾?”他松了手慢步至车厢前。   “遗憾称不上,只是替大人尴尬。”秦羽撇开眼望向洪府:“洪逸有这般大的权势,平日想拜访巴结之人多了,你瞧那门卫手里的一堆拜帖,有几个人真能踏入那扇门。咱们两手空空过去,还没开口便被轰走了。”   解云琅问:“那你想怎么办?”   秦羽道:“去知府那儿打声招呼,好歹不白跑一趟。”   解云琅笑了:“照你的意思,两手空空倒能叩开知府的大门?”   秦羽同样一笑:“解大人的面子比天大,就是空着又何妨。”   “秦羽。”   解云琅收了笑,神情瞬间变得严肃,双眸紧盯着面前之人,嗓音低沉,暗含警告:“你似乎并没有把本官的话放在眼里。”   秦羽并未闪躲,眨了眨眼:“大人指的哪句?”   装傻?   解云琅冷哼一声,继而一步登上马车,将秦羽逼入车厢内。   二壮赶忙去拦,却被方吉一下抱住上身控制在原地,晚了一步,他急得大喊:“公子!”   车内,秦羽后背撞上木板正想躲开,解云琅却倾身压在他之上,一把按住他的手,俯首贴近:   “本官居其位谋其政,尚且不愿以身份压人,你一个来历不明的术士,替本官自作主张便罢,还处处想着本官的‘面子’。”   “谁给你的胆子?” 第19章 用美人计   马车本就狭窄,只能容纳一人端坐,如今解云琅挤了进来,两个人几乎是紧挨着贴在一处。   腿与腿交错相抵,解云琅的脸近在咫尺,说话时的顿挫,让秦羽浑身上下都在随着声音共振,他试着挣扎了几下,却动不了分毫。   秦羽只觉车内闷热,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眸看向解云琅:“大人话说得如此生分,怪让人心寒的。”   一呼一吸之间,一股淡淡的杏花香勾上了鼻尖。   “生分?”解云琅下意识深吸了口气,抬手抚上秦羽的侧脸:“我们认识吗?”   指尖触碰到脸颊的一瞬,秦羽眸中闪过一丝威胁,但很快被他压下,换上一副纯良无辜的眼神,不躲也不迎:“白桥柳下,大人亲口说的要纳我入门,眼下倒不认账了。”   秦羽稍稍挺了挺身,墨发垂下肩头,露出藕白细瘦的颈。   这是猎物露出脆弱部位的讨好之意。   解云琅眸中锐利淡了些,多出一分玩味。   “认,怎么不认。”他指尖顺着秦羽的侧脸滑至颈侧,对细腻的触感兴趣渐浓:“只是做我的人,得守规矩。”   秦羽只觉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他扭动了下脖子,下一秒却被人牢牢钳住,大拇指抵着他的喉结轻轻捻动。   “这第一条,越俎代庖,便是二十大板。”   解云琅双眸微弯说着威胁之语,秦羽被捻得吟出几道细碎的气声,紧了紧嗓子:“不知者无罪,这回莫要与我计较。”   “那怎么行,规矩就是规矩。”   解云琅从旁找来一根布条,正要将秦羽双手绑了,忽然发觉有些不对,转而摸向他的腰侧。   秦羽心内一惊,下意识奋力坐起,解云琅一下没压住,竟被抬起一点。   “别乱动。”   解云琅不明白秦羽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他原本只是想用布条捆住秦羽的左手和腰,而两人这么一动,他的手顺势滑向秦羽后腰,意外摸到一把坚硬的物体。   抽出匕首时,解云琅微微一愣,秦羽有一瞬的失色。   “......匕首?”   解云琅看秦羽的眼神变了,有些难以置信道:“你居然随身带着刀?”   秦羽很快恢复神色,若无其事道:“防身罢了,出门在外,难保不会遇上像大人这般的粗鲁之辈。”   “你骂我。”   “实话实说,大人莫要多想。”   “哼。”解云琅拔出匕首看了几眼,转而别到了自己腰后。   秦羽双眼微眯,瞪着解云琅:“大人凶也凶了,东西也抢了,该从贫道身上下来了吧。”   “不急,这算你加入衙门的信礼。”解云琅勾唇一笑:“你既入了衙门,做什么事都该听本官差遣。那二十大板可以饶你,只是如何进这洪府,得看你的表现。”   秦羽微微皱眉。   “公子!你怎么样公子?!混蛋狗官,你要是干动我家公子,我跟你没完!!!”二壮的叫喊声一下清晰传入车内。   车外他与方吉纠缠许久,一边狠狠冲车内骂解云琅。   方吉整个人抱缠在二壮腿上,让他无法爬上马车,情急之下还张嘴咬上一口。   “狗腿撒口!”二壮被咬疼了拼命甩方吉,奈何这人看着瘦小,却跟狗皮膏药似的丝毫松开不得,没多久二壮就累得气喘吁吁。   “都住手!”   解云琅从车里退了出来,喊停了二人。   秦羽随后撩开车帘出来,脸上和喉结处还泛着淡淡的红。   二壮见状急了,转头就要抄家伙揍解云琅,被秦羽喊住:“二壮,将我帷帽取来。”   “公子?你就这么放过他了?”二壮有种自家辛苦呵护的花,被人一朝碾破了花瓣的悲痛感,他不甘心地抓着手里的棍子,死死盯着解云琅。   解云琅屈指抵在唇中,似在留恋方才的味道。   二壮气到把棍子劈成两半,咬牙切齿去马上取帷帽。   方吉腰酸背痛,却似打了胜仗一般,冲着二壮气鼓鼓的背影做鬼脸。   “大人想我怎么做?”秦羽依言将帷帽戴上,和平日里半仙的形象无甚不同。   解云琅看着他道:“很简单,去府门外说明来意,再有意无意撩开白纱,弹指的功夫便够了。咱们只需进得府里,剩下的交给我。”   秦羽道:“大人是想用美人计?”   解云琅道:“洪逸有那么多房妾室,足可见他是个色胚,这招百试百灵。”   秦羽道:“可洪逸不好龙阳。”   解云琅歪头一笑:“等见到你就是了,走吧。”   秦羽默默不语,跟着解云琅向洪员外府走去。   解云琅退后一步至秦羽身侧,装作他的侍从。   秦羽大大方方来到府门外,下一秒被门卫拦下:“站住,什么人?”   解云琅道:“我家公子乃丰梨县秦师爷,此番奉知县大人之命,前来调查一起疑案。”   秦羽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立着,任由门卫上下打量二人。   解云琅将衙门腰牌亮给门卫,门卫把玩着手里的一迭拜帖,扫了眼两手空空的二人,冷笑道:“二位就这般来拜访我家老爷?连份拜帖都没有,是否太过无礼。”   “我二人是来查案的,拜帖就不必了,你且进去通报便是。”解云琅直视门卫。   门卫是个人精,光看二人的气质便知不是寻常人,便也没有恶语相向,依旧摆着一副拒之门外的面孔道:“这位公子,小的只是个门卫,老爷发起脾气来小的无从招架,二位还是请回吧。”   “只是通报一声都不行么?”   就在这时门卫转身要走时,秦羽忽然开口,同时轻轻撩开白纱,如画的眉眼直直撞入门卫心中。   “这......”门卫有一瞬间仿佛被云团包围,那一眼的惊艳让他伸长了脖子,然而弹指的功夫那白纱又落了回去。   “我等只向洪员外问些话,费不了多少时辰,倘若洪员外真是不便,我等只得告辞了。”秦羽轻柔的声音自面纱后悠悠传出,似春日小雨,淅淅沥沥敲打在心头。   秦羽和解云琅转身便走,门卫愣了片刻,赶忙叫住他们:“二位稍等!容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秦羽停步,回身向他颔首:“有劳。”   “无妨无妨,日头晒,二位且到檐下来等候。”门卫笑着让出了位置,继而快步跑进府内。   秦羽瞥了眼府内,轻声道:“为何有种进了贼窝的感觉。”   解云琅微微一笑:“有本官在,怕什么。”   “正是有大人才怕啊,若非大人出的主意,贫道也不会在这儿出卖色相。”秦羽长叹了一声。   解云琅挨在他身后,垂眼看他:“你不信我?”   秦羽微微一笑,道:“哪儿能呢,解大人是全天下最可靠的男人。”   “呵,油嘴滑舌。”解云琅驳了他一句,嘴角却极不可察地扬了扬。   二人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里头脚步声近,管家领着一队小厮,打开大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二位大人,这边儿请。”   秦羽和解云琅跟着管家往府内走。   穿过风雨连廊,拐过几个院子,随后来到一处宽敞华贵的会客堂。   大堂内,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上座喝茶,在管家将秦羽和解云琅领进后,他仍顾自喝着,边喝便用余光打量起来人。   “老爷,二位大人带到。”管家躬身道。   “恩,下去吧。”   洪逸的声音不似想象中那边粗粝,也并不尖锐,实中有虚。   秦羽透过白纱打量洪逸,见他不过三十便双鬓生白,便知平日里消耗过多,是个外强中干之人。   洪逸打量了解云琅的相貌,兀自点点头,但显然没有多余的兴趣,转而见秦羽遮着脸,心下不悦:“二位远道而来,既是有事相求,又何故遮面。”   闻言,秦羽抬手取下了帷帽,在露出面容的一瞬,洪逸肉眼可见愣神。   解云琅咳嗽一声,往前迈了一步:“洪员外,不知你可曾听过黄瑛这一名字。”   洪逸的视线被解云琅挡住,不悦道:“没听过,你走开。”   “......”   见洪逸眼睛直直望向身后,解云琅暗道是自己低估了此人。   肩膀被人拍了拍,解云琅往侧边挪了挪,秦羽走上前来:“在下奉命查案,还请洪员外不吝相助。”   洪逸起身走向秦羽,脸上一笑,两腮的肉便松松挂了下来,他乐呵呵道:“好好,香烛呃.......相助,老爷我一定相助。”   解云琅皱眉,紧紧盯着洪逸,秦羽淡淡开口道:“请员外仔细想想,当真没听过黄瑛的名字?”   洪逸摇头:“没听说过。要说姓黄的,我府上倒有个妾室从前姓黄,不过她也快二十六了,老了没什么用。”   那一定不是她,黄瑛嫁给杜木匠才十九,年岁对不上。   秦羽拿出银簪,问道:“敢问洪员外可认得此物?”   洪逸还是摇头:“看着像万宝斋的东西,我府上多的是,你要是喜欢,今夜留下来同我喝一杯,我保证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咳!”解云琅双眼一瞪,打断了他的话。 第20章   洪逸顿时冷了脸。   秦羽赶忙打圆场:“大人莫急,洪员外宝物众多,一时想不起来也是难免的。”   闻言,洪逸瞪了解云琅一眼:“你是大人?哪家的?”   秦羽替解云琅回道:“他便是丰梨县的知县解大人。”   洪逸常年待在顺昌府只顾玩乐,似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不屑道:“哦,一个小小的知县罢了。混官场的出门在外,却不如一个师爷懂礼,难怪只是个穷县官。”   解云琅似笑非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还未出声便被秦羽拦下:“洪员外,这根簪子关系着命案,劳烦您仔细想想。”   见秦羽对自己微笑,洪逸转怒为喜:“你都这般说了,老爷我自然依着你,让我好好瞧瞧......”   秦羽将簪子递给洪逸,洪逸故意似看不准,越过簪子摸上他的手指。   秦羽微微皱眉,解云琅当即冷漠上手,将簪子一把塞到洪逸手里。   洪逸不满,但回想方才的触感,不由暗自窃喜,摸着银簪笑呵呵道:“嗯......嗯,看着挺眼熟,嘶......这好像是我给兰莘的簪子?”   闻言,秦羽和解云琅对视一眼。   “员外口中的兰莘,如今何在?”   “死了。”   洪逸想到此,便嫌弃地把簪子扔到地上:“白费我那么多银子,晦气!”   二人闻言俱是意外:“怎么死的?”   “伤得重了,不治身亡呗。”洪逸漫不经心道。   见他说得这般轻易,解云琅被气笑了。   秦羽压了压情绪,追问道:“敢问员外和她是何关系?如何知道她重伤身亡?”   洪逸大方道:“这娘们儿是我从娼妓馆买的,先前逃走过一次,后来被我抓了回来日日关在屋里拷打,叫她不敢再犯,谁知道还是让她逃了,可笑的是最后还是死在了家里。唉,可惜那么好一张脸,全天下再找不到她那般味道的娘们儿了......”   闻言,秦羽忽然走出堂外,解云琅赶忙跟上。   片刻后,二人折返,就见秦羽拾了块白石,对洪逸道:“劳烦员外描述一下兰莘的长相。”   洪逸不解其意,心道这美人颇为有趣,乐得同他一起去到院子里。   洪逸尽可能描述了兰莘的长相,出乎意料的,他的描述非常准确,秦羽很快就将兰莘的面容画了出来。   解云琅一看,确实与黄瑛几乎没有区别。   而秦羽在画出兰莘后,在旁边又把黄瑛的脸画了一遍,两相对比,让洪员外指认哪个是兰莘。   洪逸被秦羽的一番举动惊得满目生光,对秦羽的占有欲简直溢出了双眼,解云琅一刻不敢离开秦羽。   “呃,我看看。”   洪逸在地上两幅画前来回踱步,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最终在左边停了下来:“这个,这个更像。”   “洪员外,可你描述的是另一张脸。”秦羽道。   “太久的我记不清了,我按着半月前的印象描述的。”洪逸捏了捏下巴,有些犹豫:“我想起来了,兰莘被我抓回来后,确实感觉有一点不对。兰莘说话温柔,从来不敢跟我顶嘴,可那日抓回来后,她不仅口出狂言,甚至还咬了我一口。”   “这便对了。”秦羽点点头:“嫁去丰梨县、性情温柔的是兰莘,逃到顺昌府、性情刚烈的才是黄瑛。”   如今身份是确定了,可惜人却遭了不测。   解云琅严谨道:“目前只是推测,确认仍需实证。她生前家在何处?”   洪逸闻言,却摆手道:“等等,你们方才说这地上画的是两个人?那另一个还活着么?”   秦羽和解云琅不约而同瞥向他。   洪逸忽然转向解云琅,对他的态度莫名变得和善起来,歪嘴一笑:“这位知县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解云琅看了秦羽一眼,示意洪逸带路。   洪逸呵呵一笑,领着解云琅往外走了一段,二人在树下停步。   “敢问知县大人,登科是何名次啊?”洪逸笑着看向解云琅。   解云琅淡淡道:“探花。”   “哦!堂堂探花郎为何不在翰林,沦落到一个小小的穷县?莫不是朝中无人,受了委屈?”洪逸摇头感叹,面露惋惜。   解云琅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洪逸接着道:“不过无妨,你我也算有缘,今日你若是有意与我结交,我保管你日后青云直上,如何?”   解云琅上下扫了他一眼,仍是不语。   洪逸摸着下巴得意道:“别瞧鄙人只是个员外,要知当今工部尚书乃鄙人之舅父,你初入官场,根基不稳,需得今早抱着大腿才好做事,否则一辈子也别想离开穷县。我观知县大人气质不凡,想来应该也不甘如此沉寂吧?”   解云琅脸上笑意更深:“自然。”   无论官场内外,若想自得自若,少不得建立自己的势力根基。   “这就对了!”洪逸笑着连连点头:“你如今将那另一个活着的带来献给我,我去见舅父时必然多多美言大人,如此两全其美。”   解云琅压了压嘴角,露出思考权衡之色,洪逸拍了拍他的肩,欣慰道:“探花郎,莫要让我失望。”   洪逸背着手悠悠踱步回去,解云琅立在树下出了会儿神,待到转身时,身后忽然多出了个秦羽。   “你何时来的,怎么走路没声?”解云琅皱眉道。   秦羽注视着解云琅的神色,说话时声音未变,语气却隐约冷了些:“我瞧大人和洪员外相谈甚欢,怕大人把我忘了便一直跟着。”   解云琅望了眼他身后,笑道:“所以你从刚才就跟了过来,这么说现在洪逸正到处找你呢。”   秦羽听了他们全程的对话,可解云琅却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他便也不动声色道:“所以我们该走了,趁他没发现之前。”   解云琅点点头。   现在不走,等那老色胚找到这儿,还得费一番功夫才能走得脱。   “还记得路么?”秦羽问道。   解云琅道:“小意思,跟紧我。”   解云琅记性好,走过一遍的路便不会忘,很快就带着秦羽离开了员外府。   “怎么样?”方吉和二壮等候在外,看到二人出来后,赶忙迎上去。   秦羽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二壮闻言面露难过。   解云琅让方吉牵马来:“咱们去一趟她生前的住所,取些实证回去。”   “大人,天快黑了,咱们还没找着客栈。”方吉将马牵来后,提醒了一句。   闻言,解云琅把马留给他们,转而牵了马车:“你二人去寻客栈。”   秦羽默默坐上马车,解云琅驾着马车离开清溪坊,前往南月坊。   还不到闭坊的时辰,所以路上还有不少行人。   两侧房屋瞧着规整却不甚讲究,人靠着大门而坐,头顶挂下一串蜘蛛丝。   行人在路上走,看到马车自动避开,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甚至都不抬头看上一眼。   有些太过冷漠了。   解云琅拦了个人问路,对方听了名字,却只是摇头:“住在南月坊的都是从别处或拐或卖、或抢来的,互相都不熟,你们要找人还是自己找吧。”   解云琅沉声道:“被何人拐卖?”   那人木着脸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顺昌府权势最大的那位员外。”   秦羽听到对话,撩开车帘,看了眼四周:“我看这里的人四肢健全,既然知道自己遭遇,为何不走?”   那人道:“走不了,顺昌知府和员外是一路的,在城门处有专人把守,若有南月坊的人企图出城,抓住后会被关进牢里打死。”   “他把你们囚在这儿做什么?”   “在他的绸缎庄做工,没有工钱,每日只有两餐,勉强能活。”   “......”   秦羽和解云琅均沉默了。   马车缓缓向南月坊的深处驶入,随着天色渐暗,两侧的房屋都点起了烛火,唯独一户还黑着。   既然人已死,住处自然不会有光。   二人在附近停了马车,推门而入,意料之外没有闻到什么难闻的气味。   解云琅取出火折子,搜到一盏残灯点燃,亮光顿时视野照得清晰。   屋内陈设简单到只有一张床,一副桌凳和一只箱子,四面墙壁空空,头顶没有梁,连上吊都无法。   也难怪这些人日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会变得那般呆滞无神。   秦羽伸手抹了下桌面,沾了薄薄一层灰:“看样子确实很久没人来过了。”   解云琅掀开箱子找了找,里头只有一些旧衣物:“这里都是些女子衣物,存放得还算干净。”   “毕竟人才走了半月,想要留下再多的痕迹也不现实。”秦羽漫不经心搓了搓手指,回头拍了拍解云琅:“你要取哪些回去?这屋里内搬的也只有这箱子了。”   解云琅不解道:“拿这箱子有何用?”   秦羽挑眉。   解云琅起身道:“洪逸说她是伤重不治,既如此总该有些染血的衣物或者帕子,箱子里的干净旧衣证明不了什么。”   秦羽道:“一般而言,死者尸体下葬后,旁人怕染疾触霉头,会将带血之物焚烧干净,大人恐怕找不到所谓证物。”   “那可不一定。”解云琅微微一笑,秦羽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 第21章   她还活着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秦羽和解云琅同时回头,只见一个样貌年轻的女子举着灯站在门外,在二人回头时,女子手中的油灯颤了颤:“二位公子......找谁?”   “你是何人?”解云琅开口道,那女子不答。   秦羽上前一步走到女子面前,柔声道:“这位姑娘,我二人是来寻兰莘的,你认识她么?”   女子看着秦羽,快速眨了眨眼,往后缩了缩:“她......她已经死了。”   “什么?”秦羽佯装惊讶,脸上露出难过之色:“敢问姑娘芳名,姑娘是她何人,有何证据证明她已经走了?”   女子小声道:“我叫阿慧,我们先前一起在绸缎庄做活......你们要找兰莘,我带你们去她的坟。”   “有劳。”秦羽对她莞尔一笑。   阿慧低下头,转身往外走。   秦羽察觉到身后目光,回头让解云琅跟上。   “你就这么跟她走了?”解云琅迟疑地盯着那阿慧的背影。   秦羽乐:“大人不是不信鬼神么。”   解云琅看向秦羽,挑眉道:“自然,本官只是觉着这女子出现得有些巧合。”   “咱们驾着马车一路进来,是个人也都注意到了,大人就是疑虑太重。”秦羽淡淡道。   “是么,或许吧。”解云琅微微一笑。   二人说话间,跟着那阿慧去到隔壁的屋子,与兰莘屋子不同的是这间里边还有一扇后门,打开门来到一片荒芜的园子,一眼便能瞧见一处低矮的土坟。   秦羽和解云琅来到坟前,看着木牌上写着的“兰莘之墓”,神情不由严肃。   “这就是她的坟了,洪员外不许我们外出,就只能将她就近埋了。”阿慧弱声道。   解云琅绕着坟堆走了一圈,脚下踩到一片染血的布料。   阿慧解释道:“我力气小挖不了太深,公子莫怪,我待会儿就弄些土盖上。”   “无妨。”解云琅俯身,抓住布料往外抽了抽,抽出后发现是一小块帕子。   秦羽扫了眼园子,附近再没有其他东西,便对阿慧颔首道:“多谢带路。证据有了,我等告辞。”   “解大人?”他回头唤了声解云琅,后者却是立在原地没有动作,听到秦羽唤他,反而神情微妙地向秦羽走来。   “秦半仙。”   解云琅莫名其妙唤他一声,秦羽脚步一顿。   “半仙这么急着走,莫不是你家神将看到了什么偷偷告诉了你?”解云琅转到秦羽面前,一双眼与之对视。   秦羽撇开眼:“我瞧坟上并没有冒青烟,大人如何开始阴阳怪气了。”   解云琅见他要走,长腿一迈挡住他的去路:“你心里藏着话,不说不代表我看不出来。”   秦羽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还有旁人在呢,大人这话过于暧昧了。”   “没有旁人你便对我披襟解带么?走,咱们去车上。”解云琅似笑非笑,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外走。   阿慧被他的举动惊到,愣愣立在原地,看着秦羽被强行带走。   刚走到屋外,秦羽便用力甩开了解云琅,解云琅转身笑看他:“秦半仙如何不走了?想在这儿说么?”   秦羽盯着他,沉默不言,解云琅逐渐敛了笑:“你一早就看出来了,黄瑛还活着。”   “大人有何证据?”秦羽面色不改。   解云琅伸出手指,道:“兰莘屋内桌椅板凳皆是积了层灰不错,可地上却十分干净,我们在屋内来回走动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此为其一。”   “南月坊的人互相不熟悉,偏偏阿慧认得化名兰莘的黄瑛,不仅葬了她还一直守着,更是二话不说领着两个陌生人去到她坟前,似是刻意证明黄瑛已死,此为其二。”   “其三。”解云琅往前一步,逼近秦羽,双眸紧紧注视着他:“你观察力惊人,不会看不出这些异样,但你却选择隐瞒不报,甚至同阿慧一起企图让本官相信死讯为真。你作何解释?”   秦羽无法解释,因为他说的全中:“大人都看出来了,贫道自是无话可说。”   “为何知情不报?”解云琅脸色微愠,硬声道:“你可知我最不喜旁人有任何隐瞒。”   秦羽没有回答他,却是反问道:“大人知道黄瑛未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解云琅道:“人还活着,自是要找出来。”   秦羽道:“然后呢?送她去见洪逸?”   双女互换的案子脉络已明晰,兰莘为保护黄瑛自尽,黄瑛为洪逸所害也已离世,这一切本就是一场悲剧,可眼下黄瑛“死而复生”,另一边洪逸还对她虎视眈眈,依着秦羽的意思,此案就该到此结束。   然而解云琅的话却如九天寒冰:“当然,此案二人关系复杂,需得当堂对峙才可水落石出。”   秦羽眸中覆上一层冰霜。   “秦羽,查案并非你所谓的找出死者、找出真凶便够了。”   律法、陋规及潜在的威胁,这些隐匿在案件背后的豁口才是深渊,不解决这些便会有无数个南月坊、无数个兰莘。   解云琅坚持要找到黄瑛查清此案。   而秦羽则一把推开解云琅,转身离去。   “借黄瑛讨好洪逸,不择手段建立自己的势力,呵,有其父必有其子!”   秦羽此时无法思考再多的东西,他呼吸变得急促,满脑子都是梦中雪原的景象。   他翻身上马车,单手拉住缰绳用尽力气一甩,马匹如闻战鼓,高声嘶鸣,倏地冲了出去。   解云琅只见秦羽一人坐在车辕上,马车如风一般得飞出,他吓得惊呼一声:“驾这么快你疯了?!”   奈何秦羽并不理会他,操控着马车径直撞出南月坊。   解云琅急得追了一段,实在追不上,气得把匕首往地上一扔。   “这个秦羽......”   解云琅就这么被无情地丢在了南月坊。   另一边,秦羽驾着马车上街,中途被惊慌的二壮和方吉拦下,他赶紧拽紧缰绳迫使马停下。   “公子?怎么只有你,那混蛋呢?”   二壮虽然讨厌解云琅,但看到只有秦羽一个人回来也不免疑惑。   秦羽跳下车辕,呼吸仍未平息,二壮看到他手都被缰绳勒出血了,吓得赶紧去找大夫。   “二壮!”   秦羽却拦住他,沉声道:“不用歇了,收拾东西回丰梨。”   二壮懵了,方吉也懵了,左右探头道:“我家大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秦羽不答,瞪向他的眼神冷到极致:“他要找死人,我等告辞,辛苦你陪他一程。”   “什么?什么什么?!”方吉脊背一寒。   二壮从没见秦羽这般差的脸色,不用猜便知是解云琅气到他了,于是二话不说进客栈退房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方吉独自一人立在门外瑟瑟发抖,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却好似被寒风包围。   他无助地望着街道,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口。   “大人!大人!”   方吉脚下生风,眨眼的功夫冲到解云琅跟前,拽着胳膊哭道:“大人,那个秦羽说您要找死人是什么意思啊?我好害怕......”   解云琅黑着脸,咬牙道:“他说的话你也信。”   方吉闻言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我就说大人不会做这种事。”   “他人呢?”解云琅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恶狠狠道。   方吉指向客栈:“在里面,他们打算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呢。”   “丢下我就想跑?”解云琅冷笑一声,迈开长腿,眨眼的功夫进了客栈。   彼时秦羽就立在门外看二壮收拾,忽然背后生起一阵风。   “走哪儿去?”   解云琅的声音在耳边冷不丁响起,秦羽侧身去躲,却被人挡得死死的。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本事大得很。”   解云琅说一字便向秦羽靠近一分,秦羽默默后退,待话音落下,秦羽已经被迫退到了走廊尽头。   角落里,秦羽试图喊二壮,但他的视线和声音被解云琅遮得严严实实,他只得冰冷的墙面,冷眼望着他:   “大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贫道,贫道散漫惯了,达不到大人的要求,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可以。”出人意料的,解云琅神情冷冽,语气干脆。   秦羽毫不犹豫起身要走,忽然一道寒光闪现,眨眼的功夫,那把匕首被深深钉入他颈侧的墙上,离他的喉咙只有一指距离。   锋利的刀刃与细嫩的脖颈,在阴影里交汇,若非秦羽太过安静,否则都要怀疑客栈发生了命案。   解云琅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要走可以,得看它答不答应。”   他垂眸看着秦羽脆弱的脖颈,想着弄断它该是多么轻易。   秦羽梗着脖子,垂眸扫了眼刀刃,目光缓缓上升,最终定格在对方含怒的眼中。   一瞬间,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而解云琅看着秦羽那双含水的眼眸和微红的眼尾,嘴角不由放松下来,心道这厮虽然嘴上凶,但真要动起手估计也不会硬来,自己只是吓吓他罢了。   然而下一秒,秦羽却用那双水眸静静望着他,薄唇轻启,平静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悲凉:   “等什么,动手吧。”   解云琅眸色一颤,握着匕首的手一紧。 第22章   刀刃的寒光落入秦羽眼底,将那一双褚色眼眸分割两半,似战败撕裂的军旗,在风中颤巍摇曳。   而秦羽就似那瑟缩在军旗下的战俘,血染的单衣松松挂在身上,一双含恨的眼眸积蓄满眶欲落不落的泪。   解云琅一时出神,一股强烈的心虚涌上心头。   我刚刚是不是太凶了......   解云琅没了动作,而秦羽则一直瞪着眼与他对峙,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大庭广众下伤人本就是于法不合,解云琅身为知县更不会伤自己分毫。若要谈报复,至少在眼下,他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   秦羽有底气,同时又要想抽身之法。   于是他暗暗掐了掐手上的伤,疼得眼眶里水光更亮。   解云琅懵了,眼中的狠戾消失殆尽。   他探究地扫视过秦羽脸上每一寸,嘴角挂上无奈的苦笑:“你还委屈上了?”   秦羽还是瞪着他,解云琅拔下匕首,收刀入鞘:“明明被丢下受委屈的是我,怎么搞得像我欺负了你?”   “呵。”秦羽的一声笑中带着满满的嘲讽,解云琅“啧”了一声,抬手掐住他不多的脸肉揉扯,结果被无情拍走。   秦羽依旧冷着张脸,不拿正眼看他。   解云琅注意到他手上的血,眉头皱起:“还以为秦半仙有多大能耐,遇着问题就想一逃了之,话不好好说,站也不好好站,我瞧你与方吉不相上下。”   “谬赞了,不敢与大人相提并论。”秦羽语气冰冷。   解云琅盯着这张生人勿进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活了这二十年也算识人不少,与人打交道不说多厉害,至少也能得心应手,怎么遇到秦羽却拿不准主意了?   解云琅觉得自己还是见识太少。   面前这人永远一副“其他没有,要命一条”的态度,仿佛对自己有天大的仇怨,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得他到这般程度。   因此一定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也许就是这般的性子,可利诱、威逼都不起作用,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治他?   解云琅绞尽脑汁思考,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他顿悟了。   ——这人得哄。   “你要走,我自知拦不住你,只是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了一则消息,想提醒你一句。”   解云琅缓和了神态语气,说罢他注意到秦羽耳尖动了动,于是嘴角上扬接着道:“洪川府水盗横行,前几日一艘官船遭了劫,贼寇正往南边逃窜,一路会经过顺昌府,为方便洪川府兵追捕,顺昌知府特下令闭城三日,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出。”   话音落下,秦羽果真将眼珠转了回来:“你想说什么?”   解云琅微微一笑:“家中又没坐着锅,不必急着回去,不如等三日后我处理完黄瑛的事咱们一块儿上路。”   秦羽面露质疑:“三日?还真是半两人说千斤话,大人这般自信,黄瑛她知道么?”   解云琅面不改色:“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秦羽还是不信,解云琅好脾气解释道:“南月坊的人躲不过城门处的守卫,即便兰莘当初有办法出去,可黄瑛没有,她只能待在城里。而且顺昌府对于她来说是陌生之地,全城都是洪逸和知府的眼线,她乱跑一定会被发现,所以只能躲在较为熟悉的地方,也就是——南月坊。”   “最危险之地往往最安全,若要问她躲藏期间如何生存,恐怕得问那个阿慧姑娘。”   解云琅将自己的推测大方告诉秦羽,秦羽沉默半晌,抬眼道:“你打算冲进去抓人?”   “能不能想我点好,在你眼中我便是这般粗野无礼?”解云琅皱眉不满。   秦羽看着他手里的匕首,似笑非笑。   解云琅轻咳一声,把匕首别回腰间:“总之你若是不愿同去,就在客栈好吃好喝等着,找人我自有办法。”   秦羽敷衍道:“哦,那便祝大人出门踩不着果皮、走路看得清车马、下雨不会被雷劈并且脚边没有污水沟。”   解云琅嘴角歪了歪:“承你吉言。”   秦羽直挺挺绕过解云琅回了屋子,“砰”的一声关上门。   解云琅望着那可怜的门框,无奈摇头。   屋内。   二壮刚收拾好包裹,见秦羽把门关上了,不解道:“公子,咱还要歇会儿吗?”   秦羽沉了口气,坐到桌边道:“走不了了。”   “啊?”二壮顿在原地。   秦羽将闭城的消息告诉了二壮。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咱们还得等三日。”二壮默默把刚系好的包裹解开,边解边好奇:“什么样的水盗敢劫官府的船?他们得有至少千人吧。”   秦羽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道:“并不,劫船是个技术活,有时候并不需要那么多人,甚至只需一人就可做到。”   “怎么做啊?”二壮不解。   秦羽讲述道:“下药、凿船、假传调令等等,方法很多,所以行军途中需要格外注意,船离不开人,甲板上也不得有异常之物,每回登船都得搜身,对接时有密令。”   二壮听得连连点头,惊喜道:“公子如何知道这般有趣的事?还有别的吗?我还想听。”   秦羽却不说了:“只是一小段罢了,更多的三日也说不完。你待会儿上街去确定是否真的闭城,无误的话便回来,咱们在客栈歇上三日,就当是休沐了。”   “好,我顺道给公子带些伤药回来。”二壮应声,将床铺整理好后便退出了屋子。   屋内安静后,秦羽揉了揉眉心。   连日奔波数日,他也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脱了外衣躺上榻,脑海里想着黄瑛的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客栈里的人还没起,解云琅便只身一人出了客栈前往南月坊。   ·   不过卯时,其他坊间人影稀少,而南月坊中已然有不少人在走动。   解云琅往里走时,恰好看到包着块头巾往外走的阿慧。   “阿慧姑娘。”   解云琅开口叫住了她,阿慧惊得双眼睁开,困意全无,往身后退了一步:“你不是昨日那位公子?你......为何还来这里?”   解云琅立在原地,露出真诚的神情,道:“昨日忘了告知姑娘,我和另一位公子都是兰莘的表兄,家里许久不见她人,便让我二人来寻她,谁成想她已遭遇不测。”   “哦,原来是表亲......”阿慧点点头。   解云琅叹息道:“身为她的表兄,生前没能将她救出,死后也因手头无银,无法给她风光下葬,我们实在惭愧......”   阿慧看着他身上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有些迟疑:“公子......家中很是拘谨么?”   “惭愧。”解云琅悲痛地点点头,煞有其事道:“他另一位表兄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这才只让在下前来,摆脱姑娘一事。”   “什么事?”阿慧弱弱问道。   “这封信是我二人写给九泉之下的兰莘的,希望姑娘代劳在坟前焚烧,好让兰莘知晓我二人及家里的痛心。”解云琅将信递给阿慧。   阿慧犹豫了片刻,慢慢接过。   “好。”   “多谢姑娘。”   解云琅眼中眸光忽然一闪,在信快递到阿慧手中时,他故意一松,信落到了地上。   阿慧下意识弯腰去捡,解云琅装作去捡,却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头巾,与此同时,一些竹编草编的小对象落了出来。   没了头巾,阿慧的长发随之垂落,吓得她赶忙去整理,手忙脚乱之下,掉落的竹编更多了。   解云琅捡了几只竹编,瞧着有昆虫、花的造型,还有一些树枝打磨后做的镯子,他不由好奇道:“姑娘发间为何有这许多小玩意?”   阿慧用最快的速度将头巾裹好,把竹编都塞回头上:“......平日做活时无聊,顺手编的,公子见笑了。”   “原来如此。”解云琅拿着竹编在手中把玩:“我瞧这些竹编精致可爱,不知姑娘可愿卖与我?”   “......不值钱,公子想要拿去便是。”阿慧一直低着头,不敢与解云琅对视,两只手攥着信封,有些无所适从。   解云琅微微一笑:“那便多谢姑娘,告辞。”   阿慧点点头,解云琅随即转身离去。   等到解云琅走后,阿慧眼中恢复了些亮色,左右见催工的人还没来,她赶忙跑回了屋子。   解云琅就藏在不远处的墙角,见阿慧果真回去了,他微微勾唇,心情不错地踱出南月坊。   他今日刻意没有乔装,说着漏洞百出的话,本就是故意引起阿慧的怀疑。   这样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定会把那封信交给黄瑛。   左右该说的话他都写在了信中,一切都看黄瑛如何选择。   ·   秦羽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揉了揉睡得酸胀的太阳穴,起床简单梳洗准备出门吃点东西。   谁成想他一开门,就看到某人一副抱臂微笑的姿势挡在门外,手指上还吊着几根竹编的小玩意:“这么迟才起来,还以为你在屋里修炼得道连夜飞走了。”   秦羽愣愣地看着解云琅,后者见他没反应,伸出手勾着竹编在他眼前晃了晃,下一秒,门“砰”地关上了。   解云琅:“......”   很快,门又打开了,一切与方才毫无变化。   秦羽这才确定自己是清醒着的。   “大清早还以为见着鬼了,大人怎么在这儿?”   解云琅垂眸一笑:“已经晌午了,就是鬼也该起了。怎么着,出来吃点儿什么?”   秦羽狐疑打量他:“大人好似很闲?”   “我忙得很,你能见着我算是三生有幸。”解云琅道。   “看来我前世作孽作多了。”秦羽愁眉叹气。   解云琅用指尖拨了拨竹编,精致小巧的蜻蜓就在空中旋转了起来,像在掌下飞舞。   秦羽瞥了一眼:“这般孩童的玩意,市面上都少见,大人自己编的?”   解云琅往前递了递:“喜欢么,给你一个。”   秦羽斜过眼:“贫道老了。”   “你不过大我两岁,照你这么说,我也该收拾收拾辞官告老还乡。”解云琅手上有一只蜻蜓和一只蝴蝶,他暗暗比对着:“我的手写写案卷可以,编这些属实有些为难——这是阿慧给的,她那儿有很多,我随手拿了两只。”   秦羽闻言,双唇抿得平直,眉宇间透露出一丝烦闷:“大人去过南月坊了。”   “是啊,我把话带到了,这两日她可以好好想想。”解云琅语气轻松,看到蜻蜓上有一根突出的毛刺,下意识微微皱了眉。   秦羽将这一变化看在眼里,感觉到他无形中透露出的威胁,他的脸色也愈发阴沉。   解云琅没注意到秦羽的变化,依旧无事道:“虽然我忙,但会经过顺昌府最繁闹的街市,听方吉说那块儿好吃好玩的多,一块儿去吗?”   秦羽从喉间挤出一句:“不了。”   “真的不去?”   “不。”   “成吧。”   解云琅瘪了瘪嘴,在转身离开的同时,快速抬手将蝴蝶竹编放到秦羽头上:“既如此,本官便不打扰半仙修炼了。”   秦羽顶着蝴蝶,黑着脸目送解云琅离去。   第二日清早,秦羽在被窝里还未睡醒,房门就被人有节奏地敲响。   秦羽带着怨气开门,解云琅提着一袋包子,对他笑道:“出来走走么?”   “......”   秦羽:“有时候真的想不通。”   解云琅微笑道:“什么?”   “一个人脸皮厚可以理解,但厚到妨碍接收天地灵气便是罪过了。同样一颗脑袋,长在大人身上便委屈,到了猪身上便通了人性,至少咋咋呼呼完会倒头就睡,也省得去吵扰旁人,整日里没一件正经事会做。”   秦羽语气温柔地一口气说完一段话,解云琅听完愣了愣,继而没忍住笑了出来:“谁说我没正经事做,这不就来找你一同去趟知府那儿么,听说他新修的宅子可气派,趁今天咱们去观赏观赏。”   秦羽眼睛缓缓往上翻:“宅子再好也是旁人的,我有个主意,客栈往右走上百步有个医馆,大人不妨去看看脑子。”   解云琅二话不说,瞧准了秦羽的手腕,一把抓住就往外拉:“别急着拒绝,我也不是让你白去,路上我慢慢同你说。”   “我还没束发!”秦羽被无情拽出了屋子,解云琅笑着道:“车上再束,晚了就赶不上了。” 第23章   秦羽刚起床,还没缓过劲,被拽着坐上马车后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下的楼梯。   解云琅把包子塞给他,驾着马车驶向娄知府的府邸。   秦羽把尚且温热的包子放一边,单手取了发簪随意绾了发,醒了醒神道:“这都第二日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大人这时候寻知府作甚?”   解云琅道:“自然是办正经事。”   “......”秦羽咬了口包子,有点噎。   解云琅甩了甩缰绳,接着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一个外县官,有些事还需知府出面。”   “这与我有何关系?”秦羽问他要水喝。   解云琅在路旁停了马车,给他买来一竹筒甘棠梨汁:“娄知府上任数载,正是渴求升迁的时候,过段时日他便要上京述职,顺便寻求升迁的机会。如此,你可托他打听举荐之事,若有何阻碍,他也可帮一把。”   秦羽喝了梨汁,干涩的喉咙当即舒服了许多,心情也随之好些:“说得有理,但他如何就肯帮我。”   解云琅笑道:“这不是有我么,不然我为何让你同去。”   “大人这话不说便罢,一说便知是上了贼船。”秦羽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梨汁,还有旁边的包子,狐疑道:“你在里头放了什么药?”   “什么也没有。”解云琅的笑意味深长,转身坐上车辕,继续驾车行驶。   马车一路穿过繁闹的街市,渐渐两侧商铺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墙围起的高阁水榭。   秦羽淡淡望着那些华贵的建筑,直到马车在府门外停下。   解云琅伸手扶他,秦羽避开他兀自下了马车,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卫面前,毫无疑问接受了门卫的盘问。   解云琅给秦羽使了个眼色,秦羽腹诽一句,还是对门卫开口道:“这位是丰梨县知县大人,特来拜访娄知府。”   门卫瞧了二人一眼,见二人两手空空......倒也不是空空,至少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一袋包子,他木着脸回道:“二位没有拜帖?”   解云琅道:“来的匆忙未曾有拜帖,拜礼暂不在手,日后在京中。”   门卫更是不解:“二位莫不是来说笑?”   解云琅但笑不语,用手肘暗暗戳了戳秦羽:“上吧,告诉他本官是谁。”   秦羽:“?”   解云琅挑了挑眉。   秦羽觉得一定是自己起太早,世界变得不正常了。   “这位是解云琅解大人,你只将此名报与知府大人。”秦羽对门卫道:“虽然他看起来不太正常,但希望你如实禀报。”   门卫更是一头雾水,但既然都这么说了,他秉持严谨的态度,还是选择进去通报。   解云琅立在门前泰然自若,秦羽望着天有些迷茫。   片刻后,一个脑袋探出府门,对门外的二人小声道:“敢问......阁下是京城来的解公子吗?”   “正是。”解云琅大方承认。   秦羽瞥了他一眼。   大门“轰”地被打开,一群人乌泱泱从里边迎了出来,大掌事脸都笑皱了,弯着腰对解云琅道:“解大人,知府大人正准备出门,您来得恰好。”   解云琅点点头:“如此正好,我寻娄知府有些要事商议。”   “好好,您这边儿请!”大掌事一挥手,一堆人抬来步辇将解云琅和秦羽抬了起来,乌泱泱进了府。   在步辇动起来的时刻,秦羽下意识抓紧了扶手。   他从未坐过这般步辇,即便在年幼时,府内也并未有这般大的做派。   而反观解云琅,他脸上虽没有过多表情,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却是闲闲叩击着,整个人稳稳靠在椅背上,垂下的发丝随着步辇一摇一晃。   二人在偌大的府邸内乘轿而行,大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迎面就遇着另一辆步辇,座上的娄崧遥遥向解云琅拱手:“解公子!幸会幸会!”   解云琅回礼道:“娄大人,冒昧上门打扰,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娄崧吩咐底下人将轿子与之并行,边寒暄,边领着二人前往府内水榭。   碧波间,庭院深深,花木扶疏,三人下了步辇来到亭中,白石桌上已然摆放了瓜果点心。   秦羽扫了一眼满桌子的精致点心,默默将油纸包的包子搁在了瓷盘之间。   娄崧笑呵呵同解云琅把盏:“解公子在丰梨住的可习惯?听闻这几日公子去了芙蕖县,而后来我顺昌府,可是有何需求?”   解云琅微微一笑,忽然提到了秦羽:“不知娄大人可曾听闻秦半仙的名号。”   娄崧随即看向秦羽,面露惊讶道:“莫非这位公子便是?久闻秦半仙大名,而今一见果真不凡。”   秦羽微微颔首。   解云琅道:“如今秦半仙暂居我县,在衙门内任师爷一职。”   “原是如此。能有解公子与秦半仙强强连手,实乃丰梨县之幸。”娄崧赞颂道。   秦羽但笑不语。   解云琅惋惜道:“既是幸,若只恩泽丰梨区区一县,娄大人认为是否太过可惜?”   “那是自然。”娄崧不假思索道。   解云琅点点头,随即将秦羽入京之事说与娄崧,将利害关系说了一遍,娄崧摸了摸胡子,道:“此事不难,只是本府闻半仙名声久矣,不知可否有幸亲眼见见半仙的本事。”   秦羽淡淡点头,同他要了纸张和木炭,让娄崧描述他心中所想之人。   解云琅撑着脑袋,在一旁静静看着秦羽勾画。   细瘦白净的手指捏着黑炭,在纸上不紧不慢滑动,秦羽神情严肃认真,天光照着他的侧颜,解云琅不由出神。   不久后,秦羽停了笔,将纸张递给娄崧:“大人请看,画中之人可是您心中的那位。”   娄崧接过纸张,只一眼,他的神情便呆滞了,捏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眼眶里紧接着蓄了泪水:“是......真是亡妻,别无二致!”   解云琅凑过去看了眼画中人,疑惑道:“娄夫人不是织造之女么,如今正是风华之年,大人如何还有亡妻?”   娄崧抹了把脸,道:“画中的乃是本府未及第时的发妻,在本府上任前一年不幸染疾去世,如今也有十年了......秦半仙未曾见过她,却能将其容貌一丝不差画出,本府着实钦佩!举荐之事便包在本府身上,若洪川不力,本府自当相助。”   “多谢。”秦羽道。   娄崧命人将画好生收好,又敬了秦羽一杯。   待饮过一杯,解云琅突然请娄崧借一步说话。   秦羽见二人走出亭外,去到无人之处,他放下了茶杯坐了一会儿,寻了个机会也出了亭子。   他一路悄悄寻觅着解云琅和娄崧的踪迹,在幽径中走了数十步,终于瞧见了二人的背影。   解云琅和娄崧正立在无人的池边,和身后的树林有三丈距离,周围没有任何遮挡物。   秦羽只能藏在树林后,隐约听见二人断断续续的对话。   解云琅:“......洪逸......工部......好......”   娄崧:“可是......这般决绝,本府......”   解云琅:“你说他?大人怕不是忘了.......解家......”   娄崧:“明日开堂......黄瑛......入狱......充公......”   解云琅:“就这么办。”   秦羽远远看着二人谈成了事,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另一边,娄崧得准备明日开堂,便先走一步,解云琅若无其事地回到水榭,见秦羽坐在桌前不吃也不喝,默默来到他身后。   “这么多点心一口也不吃?”解云琅到他身边坐下。   秦羽冷冷道:“困了,没胃口。”   “坐了一会儿便困,你是什么睡神菩萨转世。”解云琅玩笑道。   秦羽不觉得好笑,斜睨着他道:“大人不必装了,找娄知府谈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何故还带着闲杂人等,你是在提防我。”   “我怕你气不过捣乱吶。”解云琅一早便料到会被看穿,所以才会顺势给秦羽也弄些好处:“就你那个性子,我可不敢保证你会老实待在客栈,这不顺手还帮了你多搭了一条路,算是扯平了。”   “大人考虑很周全,下回别考虑了。”秦羽撇下解云琅,兀自起身往外走。   解云琅叫住他:“明日开堂审案,给你留了位置。”   秦羽脚步愈发快,如飞扬的柳絮,离亭中之人越来越远。   他早就看出解云琅对自己不满了。   同级知县见了解公子会吓得够呛,堂堂知府见着解公子得谄媚逢迎,偏偏自己一个乡野小民不仅不怕,还敢再三挑衅他的威信。   给自己留位置,不过是想让自己亲眼看着这三位如何官商勾结残害百姓,如何用一具具尸首堆成京城的登云梯,好叫自己看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秦羽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可不是被吓唬大的。   既然解云琅都安排好了,那他自然会去,他不仅要去,还要让在座的都看清楚,他秦羽生在这世间,还从未怕过谁。 第24章   娄知府甚少亲自审案,这一开堂,半个顺昌府的人都拥了过来。   一说和洪员外有关,剩下半个府的人联系好相熟之人,随时等候着打听消息。   秦羽难得今日起早,没等解云琅敲门就已经准备好坐上了马车。   留方吉和二壮在客栈,二人前往衙门。   娄知府的审案堂比解云琅的要大得多,内里装饰庄严,左右皂班神气十足,精神面貌非丰梨县那班可比。   解云琅见了不住点头,思考回去后该如何训练自家那帮咸鱼。   堂中左侧放了两张桌案,分别给解云琅和秦羽。   秦羽入座后,瞥了眼衙门外围着的人,道:“快到时辰了,大人确定黄瑛会出现么?”   解云琅摇摇头:“不确定,但我猜她会来。”   秦羽缓缓垂眸。   今日开堂事关洪逸,大半个府的人都听说了此事,闹得人心浮躁,况且今日是闭城最后一日,一过丑时城门便会打开,届时是出城的最好时机。   倘若黄瑛不来,趁机逃出顺昌府,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必要冒着危险来衙门。   他不知道解云琅给她的信里写了什么,只能暗自祈祷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莫要羊入虎口。   “喝点儿水?”   “不必。”   秦羽冷漠拒绝了,解云琅便给自己倒了一杯。   过了一会儿,一干人等也差不多到齐了。   洪逸在耳房等待传唤,娄崧身着官服从一侧徐徐步入,在案后入座,扫视堂下。   杀威棒响彻后,衙门内外俱是安静,娄崧一拍惊堂木,对着底下道:“来人,将那女子带上!”   秦羽不由看向门外。   随着两道阴影自地上逐渐靠近,秦羽眸色不由一暗,紧接着衙役带着一名蓝衣女子现身于众人视野。   是她。   秦羽和解云琅脸上俱有了变化。   女子的样貌与画中如出一辙,可以断定不会有错。   只见黄瑛抬头望了眼堂中的牌匾,缓步往堂内走来。   秦羽和解云琅看着她走近,黄瑛往二人这边瞧了一眼,随即来到堂前跪下,向娄崧拜道:“民女黄瑛拜见娄大人。”   娄崧打量起堂下女子:“据丰梨知县解大人所言,你与另一位相貌相似的女子,于大婚之日互换了身份,以致姻缘错配、主仆离散,可有此事?”   黄瑛道:“回大人,确有此事。”   娄崧点头道:“你且将你二人的底细,与此事经过细细说来。”   黄瑛讲述道:“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黄瑛从外表上看与寻常女子无甚不同,只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她面色不改,声音沉稳有力,又条理清晰,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己的信息交代清楚,接着便讲述事情的经过:   “那日我被父亲打晕后很快就醒转,我便趁着所有人毫无防备时跳窗而逃。芙蕖县水多桥多,穿着嫁衣往桥上走太引人注目,我便抄了条小路一直奔逃,恰巧逃至郊外荒废的娘娘庙。”   “那时我后脖疼痛,加之跑了许久,体力支撑不住,便躲在娘娘庙的供桌下。不知待了多久,而后听到有脚步声,接着桌布被人撩开,我以为是父亲他们追来了,谁知道是一名女子。”   娄崧捋了把胡子:“她就是那个与你长相相似的兰莘。”   “没错。当时我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娘娘显灵了,而后我与她说话得知,她也是背着人逃出来的。”黄瑛说及此,眼中有水光莹莹:   “她说她是顺昌府一位员外的婢女,平日里过着挨打辱骂的日子,她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便逃了出来,她说她对往后的日子没有什么期望,只求能找个安稳人家平淡度日。说来也巧,她希望的日子恰是我最不愿过的,天下之大,我情愿在外遨游,便是死也无憾。”   “所以你和她便起了互换的心思。”   “是。我与她对着娘娘起誓,甘愿承担互换后的因果,只求能借此一搏,重获新生。”黄瑛说到此有些哽咽。   回想起兰莘以银簪做誓放于如意中,那时她看着神像的眼神,比烛火还要明亮。   可怜斯人已逝,她更不能让兰莘白白死去。   “兰莘换上我的嫁衣,替我上了花轿。我对芙蕖县以外的路都不熟悉,只能顺着她来的方向走,一路躲过山匪贼窝到了顺昌府,本想着只是经过,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谁成想洪逸的手下一眼就认出了我,将我抓了回去。”   黄瑛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害怕气愤:“这些人野蛮无比,畜生不如!我不是兰莘,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是兰莘,却强行把我带走关在屋里打骂!”   说着她撩起袖子,露出满是疤痕和血痂的手臂,几乎没有一处好地方。   在场之人看得俱是倒吸一口凉气,人群不住发出咒骂声:   “这打得也太惨了......”   “这姓洪的真不是个东西!”   “他本来就是个畜生!不过是仗着京中有人罢了!这种人就该活剐了下地狱!”   “......”   娄崧命人将洪逸带上来,后者上来一看见黄瑛,眼中顿时露出惊喜,心道管她是何人,只要能判给自己就好,于是大方承认自己打了她:“主子打仆人,天经地义。”   黄瑛恶狠狠淬了他一口。   人群纷纷起哄。   洪逸气不过,转头用命令的语气对娄崧道:“娄大人还审什么,快上夹!先好好治治这个恶婆娘!”   娄崧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鄙夷,碍于面子只得让洪逸先坐去在一旁,让黄瑛接着说:   “后来我实在受不住假装晕死过去,洪逸见我没了气息,便命人把我扔去南月坊,假装我是自己病逝。为了彻底摆脱洪逸的控制,我便将计就计制造出已死的假象,实则仍是躲在南月坊,慢慢计划之后如何离开。”黄瑛道。   娄崧听完,与解云琅对视一眼,问道:“你躲在南月坊,期间如何生活?”   黄瑛回道:“民女自幼会些手工活,平日靠做竹编草编,向坊中其他人交换食物。洪逸给坊间人的口粮不多,因此一只竹编只换一口粮食,坊间人不少,积少成多,每日也能饱腹。”   洪逸闻言插嘴道:“胡说!每人每日足有两只馒头!那馒头可是发面之物,吃下喝水足以撑了!”   黄瑛吐了他一口:“你放屁!那馒头里参了多少麦壳?!用的面粉都是堆放了多少年的?!要不是为了活下去畜生都不吃!”   “你个疯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洪逸骂道。   娄崧狠狠皱眉,用力一拍惊堂木:“肃静!”   洪逸用手指着黄瑛,冷笑着坐回一边。   左右升堂不过走个形式,为的不过是叫所有人见证自己如何赢下官司,堵住所有人的嘴,此后他将黄瑛带回去便在无任何意义。   洪逸摸了摸自己的脸,阴笑着盯着黄瑛,心里已经安排了不下十种折磨的方式。   整个堂内只有黄瑛是跪着的,她兀自挺直了脊背,直视洪逸那双猥琐的眼睛,硬生生将对方瞪得撇开眼。   “区区竹编,他们连吃都吃不饱,怎的愿意换这等无用之物。”娄崧忍下心头不悦,继续问道:“你既假死,自然不可能大摇大摆露脸,应该还有同伙。”   黄瑛犹豫片刻后,点头道:“我每日做完会将东西交给阿慧,再由阿慧藏在头巾里,悄悄带出去与人交换。”   娄崧下令让阿慧前来对峙,等人到后,确认黄瑛所言属实:“我与她经历相似,不忍心看到她陷入绝境,因此才决定帮她。”   交代完毕,事情经过已经明了,此案牵扯众多,娄崧不免再仔细盘问一番。   秦羽看着堂下的两位女子,二人语气神态自然,句句皆出自肺腑,自觉无甚异议,然而当他瞥向娄崧时,对方那一闪而过的眼神,让他下意识心道不妙。   “你的叙述十分精彩,本府上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事。天底下如何会有非血亲外这般相似之人?”娄崧捋了把胡须,趁机看了眼纸上的提示。   与此同时,解云琅若无其事地靠在一旁,打量着堂下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对娄崧的话,黄瑛扬起脸道:“天下事无奇不有,在见到兰莘之前,民女也不敢想象。”   娄崧嘴角一勾,双目紧盯堂下之人:“倘若此事为真,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是黄瑛而非兰莘?”   黄瑛沉声道:“大人,兰莘已死,尸首就在丰梨县。”   “可本府听解大人所言,那具尸首面容尽毁。”娄崧道。   “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自毁的面容。”黄瑛辩道。   “你二人素不相识,何来这般大的情意?再者若兰莘为黄瑛而死一事成立,黄瑛又为何不能为兰莘而死?”   娄崧将纸条上的句子一口气问出,眨了眨眼,缓了缓接着往下念:“本府未曾同时见过你二人的样貌,有理由怀疑你二人其实未曾交换,你编造了这个故事,想借此给自己换上黄瑛的身份以摆脱洪逸。”   “夫妻尚可合离,但主仆需得卖身契,除非你有证据证明自己是黄瑛,否则你,兰莘,仍将判给洪员外。”   “大人让民女证明......我是我?”黄瑛一时有些茫然:“可我便是我,这该如何证明?”   洪逸闻言乐开了花,指着黄瑛道:“拿不出证据,你就乖乖跟主子我回去。放心,这回回去后我一定会打断你的腿,叫你再跑不出我手掌心一步!”   “你做梦!”   娄崧及时打断了二人,看着黄瑛道:“本府给你一炷香的功夫,若时辰到还拿不出证据,本府便要做出决断了。”   “娄大人!可是我......”   黄瑛一时欲辩无言。   衙门外,人群顿时起了议论,着实为黄瑛捏一把汗,毕竟不管她到底是谁,落到洪逸手上绝对没有好下场。   另一边,秦羽皱眉看向解云琅,小声责问道:“怎么回事,兰莘之死尚未定夺,杜木匠也还在牢里,为何眼下却先要处置黄瑛?”   “恩?”解云琅回过神,不紧不慢道:“杜木匠没有理由杀害兰莘,其一他要拿兰莘去换黄瑛,其二你没有发觉杜木匠与常人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   秦羽看着解云琅,后者给他倒了杯茶:“两个样貌几乎相同的女子,他宁可舍弃温柔的一方去选不喜自己的那个,原因仅仅是因为纸上所写,并且他在发现兰莘自尽之后,没有选择报官或者叫喊,而是在规定时辰内赶去周员外府做木工活。”   秦羽眨眨眼,道:“呆板麻木,死脑筋。”   “不错。之前我让人查了他几年来所有的行踪,他每日只往来于家和做活的地方,中途从不做任何事,吃穿用度皆是他娘帮他安排。”解云琅感叹道:“他的生活过于简单,每日只按既定之事行动,以至于他没有处理意外的能力,只有无能暴躁,日日虐待兰莘。”   “其三,倘若你杀了人,又想营造出对方意外身亡的假象,你认为最稳妥的反应是什么?”解云琅向秦羽凑近道。   秦羽垂眸道:“报官,痛哭一场。”   解云琅微微一笑:“显然杜木匠没有这么聪明的脑袋。”   秦羽仍是质疑:“即便如此,此案依照律法归丰梨县衙处理,人也该带回县衙审判。”   “你说的对。可是今日升堂并不是处理兰莘自尽一案,是洪逸洪员外要求追回半月前假死逃脱的仆役。”解云琅摊手道。   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出的话如一根根刺扎进心里,秦羽紧咬牙关,面对解云琅心底升起一股深深的厌恶。   秦羽无声冷笑,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另一边,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黄瑛说了辩解的话,都被娄崧和洪逸驳回,要求她拿出实证。   围观的人群替黄瑛打抱不平,抗议声愈发响亮。   娄崧一拍惊堂木,洪逸大吼一声,百姓被压得哑口无言。   不忍心替黄瑛辩驳了几句的阿慧,被洪逸一脚无情踹到了地上:“差点儿忘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先把她给我带回去!”   “阿慧!”   黄瑛急着去拉阿慧,却被洪逸拦下,眼睁睁看着阿慧会带走,她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   黄瑛实在无助,她出走许久,又来得匆忙,根本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是黄瑛的证据。   无奈那香只剩下一指的高度,娄崧随即开始下令:   “奴仆兰莘,背信弃主,私自潜逃,今罚杖刑三十,由原主洪逸领回。”   “呵呵呵,别挣扎了,你赢不了我。”洪逸居高临下盯着黄瑛,像来索命的恶鬼,腥臭的铁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眼见着娄崧抽出令签就要判定,千钧一发之际,左侧的秦羽忽然站起。   堂内顿时安静,所有人目光都被秦羽吸引过去,只见他目视堂上,双唇一张一合,声音清晰有力:   “我可以证明。” 第25章   “你?”洪逸没料到秦羽会突然跳出来,一时愣在原地。   解云琅却并没有觉得意外,他看着直挺挺立着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洪逸回过神,盯着秦羽那张脸转怒为笑:“美人儿,不能因为老爷没来得及找你,你便急着阻止我带别的女人回去,醋味儿都溢出来了。听话,等了结了这事,回去后老爷派八抬大轿接你!”   “咳咳!”娄崧嫌恶地瞥了洪逸一眼,示意他别说了。   秦羽冷冷一笑:“娄大人不必紧张,毕竟不是所有人上下两张嘴是共享的。”   洪逸一时没反应过来,秦羽无视了他,径直对娄崧道:“贫道能证明眼前的女子就是黄瑛。”   娄崧顺势道:“哦?半仙如何证明?”   只见秦羽绕出桌案,从容不迫地走到黄瑛面前,温声道:“能否劳烦姑娘,将手上的木镯交于在下。”   黄瑛见秦羽生得面善,瞧着温柔可靠,与其他人都不同,心内涌起一股难言的信任。   “好。”黄瑛依言取下手腕上的木镯交给他。   秦羽起身,掌心托着木镯,对在场众人朗声道:“这木镯便是证据。”   众人不解,娄崧问道:“敢问半仙,有何解释?”   秦羽解释道:“众所周知,一个人的习惯是无法改变的,譬如字迹,落笔位置、力道、字体形状或者流畅度,即便是模仿也不可能完全相同。”   “黄瑛素擅手工,她亲手做的木镯,其弯曲、抛光技艺非生手能比,且雕刻纹路切面、大小力度也自有一番特色,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闻言,黄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补充道:“我与兰莘在娘娘庙相遇时,交换了各自的衣物和首饰,她身上有我十七岁时亲手做的木镯。”   秦羽道:“兰莘死后那只木镯便由解大人交与黄瑛父母,娄大人可派人取来比对。”   娄崧闻言,没有说话,转头看向解云琅。   而洪逸仍不死心,跳出来大声道:“你说这木镯独特就独特?我瞧着就是根谁都能做的破木头!那个姓黄的家远在芙蕖县,保不准在取的途中就偷换了她手上的,不行!这算不得证据!”   秦羽目光如刀,硬生生将他瞪得后退一步:“洪员外这般激动,莫不是心虚?”   “呵呵,我心虚什么,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洪逸得意地看了眼娄崧,又看了眼挂着笑的解云琅,挺起了胸脯:“这堂上可都是我的人,你若执意与我作对,帮这恶婆娘作伪证,那三十大板可不止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说着,衙役从后头包抄了上来将秦羽包围,秦羽被迫面对数十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他面不改色,左手用力攥拳。   倘若自己一拳打到洪逸脸上,应该不至于坐牢吧?   秦羽平素是个冷静的人,但此时他觉得语言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他需要洪逸彻底闭嘴。   “怎么,你还想打我?有本事来啊!”洪逸指着他挑衅道。   正在此时,解云琅忽然起身走入包围圈,来到秦羽面前,盯着他的双眼道:“倘若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收回你方才的话,你会答应么?”   秦羽不看他,只盯着堂上的牌匾,一字一句道:“贫道所言皆是事实,出口无悔。”   洪逸笑得直捂肚子,脸上一副惋惜的神情。   解云琅看着秦羽,勾唇一笑,转身面向娄崧,下一秒说出的话足以震惊在场众人三天三夜:“娄大人,下官愿为秦羽所言作保。”   此话一出,秦羽睁大了眼扭头看他,洪逸一口气没上来,噎得脸色涨红。   “黄瑛父母家的木镯乃下官亲手所递,秦羽画技高超,观察力不俗,他的话绝对真实。”解云琅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下官愿亲自将那木镯取来,交与大人对比。”   秦羽愣愣地看着解云琅,心底压着的那块巨石顷刻间化作气体渐渐散开。   围观人群听到解云琅的话,纷纷鼓掌叫好。   在人群的叫好声中,娄崧面露微笑对解云琅点点头:“黄瑛既已交出了实证,她本为自由身,洪逸便没有任何理由将她带走。”   “等等!”   洪逸瞪大了双眼盯着娄崧道:“娄崧!咱们不是私下说好了吗?为何变卦!”   娄崧见状,此时无需再忍,脸色骤然一变,大声呵斥道:“放肆!敢造谣污蔑本府,来人,给本府打!”   “慢着?!娄......”洪逸拼命叫喊,然而衙役硬是将他拖下去,板子直接往身上招呼。   娄崧冷哼一声,道:“大胆洪逸,私贩锦绸,诱拐人口,作奸犯科,桩桩件件,俱有证据在手,今日饶不了你!”   洪逸一听要治罪,更是直接挣脱了衙役,扑到娄崧面前,恶狠狠道:“娄崧!你别忘了我舅父可是工部尚书!你敢对我动手,你脑袋是不想要了!”   衙役们纷纷上来拉他,他大袖一挥,骂道:“谁敢动我!”   毕竟洪逸有工部尚书为靠山,得罪他实在需要三思。   娄崧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一时之间忽然生出一丝迟疑,秦羽见状暗道不妙,不禁思考着办法。   而正在此时,解云琅的声音及时响起,给了娄崧一颗定心丸:“下官相信娄大人一定会不畏强权,秉公执法。”   解云琅一开口,娄崧立即恢复了神色,立即下令:“什么舅父!如今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打!给我狠狠打!”   “疯了?!你们都疯了!”   洪逸急得哭了出来,一边挨打一边咒骂:“娄崧!我舅父......舅父......不会放过你!”   娄崧哈哈大笑:“尚书大人不放过我,那谁又不会放过尚书大人呢?”   许是痛到极致,洪逸仰着头大口呼吸,在一片模糊的视野里,他忽然看到了立在前面的解云琅。   突然间,似被一道雷电劈中,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凉了:“解......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啊!!!”   洪逸大叫一声后彻底没了反抗的力量,痛苦地挨打。   娄崧这几年堆积的怨气也得到了释放,下令道:“洪逸依律法入监,秋后问斩,家产全部充公,南月坊奴隶尽数释放归家,并从洪府家产各取白银作偿。”   令签一落,此案定论,人群爆发一片欢呼。   黄瑛拜谢之后,二话不说往门外跑去,百姓为之让开一条路。   “她干什么去?”   “应当是去找阿慧。”   秦羽仍有些恍惚,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退堂后,娄崧同下属交代了后续的事宜,同解云琅贺喜:“恭喜解大人,顺利破获一案!”   “多亏娄大人相助。”解云琅同贺。   “若非解大人出主意,本府如何能拔除洪逸这毒瘤,何况洪府财资颇丰,这样一来衙门的财库亏损也缓解不少啊。”娄崧高兴得合不拢嘴。   铲除洪逸,既解救了百姓,又充实了财库,还攀上了解家,对洪逸来说简直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敢问解大人,那入京之后,本府......”   “届时自会有人与娄大人接应。”   “好好!哈哈哈,解大人果真是天神下凡,普度众生!”   娄崧用尽毕生力气尽情夸赞,他的夸张程度比方吉还甚,解云琅摆摆手让他先去忙,了结了此案,他和秦羽也该收拾收拾走了。   “解大人想如何回县,走陆路还是水路?”娄崧热心道:“本府有快马和快船,解大人尽可挑选。”   秦羽正听着二人的对话,解云琅忽然转过头看向他:“你想如何回去?”   秦羽盯着解云琅的脸,感觉与先前大有不同,他目光有些闪烁,有些心虚道:“都可。”   “那咱们坐船吧,怎么样?也省得车马颠簸。”解云琅思考道。   秦羽问道:“不去芙蕖县取镯子了?”   “不用。”解云琅看着他,笑意温柔:“我相信你。”   秦羽呼吸微微一滞。   娄崧乐呵呵附和道:“解大人信半仙,本府自然也信。说实在的,本府起初也没想到,半仙会出手救她,半仙真是仁慈心善。”   “救她的不是我,是她自己,我只是相信她而已。”秦羽如是道。   解云琅望着他,目光愈发摄人。   娄崧跟着哈哈了几句,道;“二位放心启程,后续本府都会安排好的。”   秦羽看了眼二人,点点头。   黄瑛自此不必再东躲西藏,娄崧会给她重新安排好户籍,她彻底自由了。   杜木匠需得在牢里待上一段时日,毕竟他有老母需要照顾,解云琅打算免去重罚只延长期限,并且不会告知他们黄瑛的消息,后续的日子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秦羽和解云琅别了娄崧,四人登上安排的船只,经恒江主干再转支流而下,不到两日便可到达丰梨县。   黄昏时刻,落日熔金,江面如一尺万丈长的赤橘色绸缎,在水天一色间,被江风绣出重山纹理。   船上,四人用过晚膳后各自散开歇息。   秦羽独自凭栏远眺,任由江风吹起自己的长发和衣袂,微微眯起眼,仿似冯虚御风,于天地间遨游。   四肢百骸被风吹得酥酥麻麻的,秦羽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同时,甲板上也传来长叹的气息。   他走出船身来到甲板上,见解云琅正躺在躺椅上,出神地望着江面。   秦羽不动声色走近,在他身旁坐下:“这般好的江景,被大人一叹,倒成了垂暮之色了。”   解云琅缓缓闭眼:“都说心意相通之人才能感同身受,伯牙子期,檀郎谢女,你是哪一种?”   “说景呢,何故扯去人身上。”秦羽靠上椅背,这个角度视野被无边无际的天幕占据。   二人安静地躺在甲板上,望着天幕上云团缓缓变幻,渐渐变得深沉,与天融为一色。   秦羽懒得动唇,想直接睡去,但还是好奇驱使着他开口:“大人许了娄崧什么好处,让他情愿将工部得罪个彻底。”   解云琅微微皱眉:“还以为你酝酿许久会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呢,怎么开口就是审问。”   “好吧。”秦羽很少妥协,今日破例一回:“解大人才貌冠绝,凤表龙姿,谪仙在世,叫吾等凡夫俗子好生佩服。”   “假惺惺。”   解云琅撇了撇嘴。   但确实好听。   解云琅睁开眼,淡淡道:“我什么也没有许给他。”   秦羽知道他在卖关子,配合道:“娄崧又不是傻子,若是什么都没有,他如何就这般上你的当?”   解云琅微微一笑:“因为我说‘你只管处理完此案,剩下的你入京后等着便是’。”   秦羽明白了:“你给他开了张空头支票。”   “什么是支票?”解云琅不解。   秦羽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另一个世界的词,于是解释道:“意思是娄崧信了大人的言外之意,然而那言外之意大人并不打算兑现。”   “也不是完全不兑现。”解云琅道:“他入京后,解家的确会派人找他,只不过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他们听到此事,估计会气疯。”   秦羽更是不解:“大人雷霆手段除了洪逸,难道不是基于解家的立场决定的?”   “为何要管解家,洪逸依法伏诛,有问题么?”解云琅眸光闪了闪。   秦羽看着他,继而仰头看向天幕,莞尔一笑:“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你把娄崧坑了,我的好处也没了。”   “急什么,你这般有能耐还缺机会么。”解云琅也仰头看天。   醉骨的晚霞已然退去,天河上白星几点闪烁。   解云琅望着天枢,眸光比星光黯淡,他忽然开口:“你觉得我可笑么?”   “为什么这么问?”秦羽道。   “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居其位谋其政,不愿趁身份之便,如今却是靠自报家门才了这一桩案。”解云琅说着,整个人被愁云笼罩,此时此刻,他好似迷航的孤舟,望着茫茫天际不知方向。   秦羽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缓缓道:“人生在世有谁能保证一定言行无差,依我看大人不必深陷于言行一致的樊笼里,求的该是心行一致。”   “我有一法,可缓解大人心中郁结。”   解云琅仰身看他:“什么法子?”   秦羽道:“大人随意取一样身上携带之物,握着它双手合十祈愿,将苦闷烦心之事寄托于上,随后用力将其扔到再也无法取回之地。”   解云琅摸了摸身上,只搜出秦羽的那把匕首。   “这个不行。”   秦羽伸手要拿,被解云琅躲了去:“它是你自愿加入县衙的信物,丢了可就没有凭证了。”   秦羽微微挑眉:“刀上又未刻字,就是你拿着它,我也可以不认。”   解云琅道:“那该如何?”   秦羽不咸不淡道:“至少得是贴身之物吧,作为信物份量更重。”   解云琅点点头,握着匕首,心中默念,继而起身来到船边,用尽力气将它抛入江中,他深深呼吸一口:   “如你所言,感觉确实不错。”   秦羽起身来到他身侧,望着月光粼粼的江面,呼吸了一口江风,比日间凉,但更为清爽。   二人并肩而立,少有的和谐安详。   秦羽对着江面出神许久,忽然他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解云琅手里多了一小撮头发,正拿着帕子小心缠紧。   “......你做什么?”   秦羽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给他脸了。   “凭证有了。”   解云琅把发包好收入衣襟,望着秦羽,露出得逞的微笑:“县衙卯时准点上职,莫要迟到。” 第26章   秦羽发现自己低估了解云琅的厚颜程度。   他一个习惯了巳时起的人,头一日起不来很正常,但那个姓解的也不至于直接跑到家里来拎人?!   榻上,秦羽只穿着一层单衣缩在被子里浑浑噩噩,解云琅就立在床前,“啧啧”地看着说不到两句又昏睡过去的人。   想个什么法子给他弄醒?   解云琅在屋内环顾了一下,随即推开后头的门找去了厨房。   此时卯时才刚过一刻,连二壮都还在打呼噜。   秦羽迷糊间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以为解云琅走了便安心熟睡,渐渐地做起了梦。   梦里一只拔了毛的鸡主动跳下了汤锅,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待到汤底越来越浓,那只鸡又从锅里爬出来,在自己面前旋转跳跃,香味似一柄剑以迅雷不及之势直冲灵台。   秦羽倏地醒转。   他双眼眯开一道缝,朦胧间面前多了一碗香气四溢的鸡蛋羹,只见解云琅正端着碗忽远忽近地‘做法’,试图用香味将他从梦中勾回现实。   “......呃?”   秦羽发出一道极轻的疑问,解云琅敏锐察觉,放低了一点碗,盯着秦羽欲睁不睁的眼睛观察道:“这是醒了么?”   没有。   秦羽暗道一声。   他绝不会妥协于这种卑劣的手段。   于是在解云琅欣喜于秦羽睁开的眼缝时,那道眼缝就停留在原本的距离再也不动了。   “......”   解云琅无语了,默默起身将鸡蛋羹放在桌上。   秦羽安心缩在被窝里,他不信到了这时候解云琅还有耐心折腾自己,于是彻底闭上了眼,脸在被子上惬意地蹭了蹭。   屋内安静了下来,秦羽在被子里小幅度动了动,忽然感觉到有人隔着被子抓住了自己的腿,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紧接着自己的腰也被人抱住,下一秒他整个人连同被子被人扛到了肩上!   “欸?!”   天地倒转,视野彻底翻了个,秦羽倒趴在解云琅肩上,迷迷糊糊就被扛着带去了院子里。   解云琅站在院中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浑身舒畅,于是扛着人一颠一颠地在院里跑起来:“醒醒醒醒!”   秦羽这下彻底被弄醒了,他急得喊道:“解云琅!”   由于他嗓子还没醒,声音虚弱沙哑无力,还因为颠簸还断断续续的。   解云琅还以为耳边扛了个蚊子,于是将人改成横抱,蓄力往上抛,再稳稳接住,如此反复:“醒了么?醒了么?醒了么?”   啊啊啊啊啊!!!   秦羽要疯了,大喊道:“解云琅!你给我放手!”   解云琅哈哈一笑:“你说真的?”   秦羽咬牙切齿:“给我放回榻上!”   “那你得答应我,不许再睡过去。”解云琅停下抛的动作,看着怀中脸色苍白的某人。   秦羽头晕目眩,眼神空洞,已经没有力气想别的。   解云琅把他带回屋里,让他坐着缓缓,一边笑着道:“上职头一日便迟到,本官想想如何罚你。”   秦羽坐在榻边,像已熟的粽子坐在笼屉上,只觉人生无望。   “你不如给我一刀......”   “言重了,左不过扣些月俸罢了。”解云琅帮他撩开面前散落的碎发,莞尔一笑道:“好不容易给你招进来,哪里舍得一刀捅死呢。”   “所以你就改凌迟......”   “卯时起对你而言就这般难么?”   解云琅不解地看着秦羽。   卯时起明明是所有人的正常作息,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这般爱睡。   秦羽木着脸,在心里呵呵一笑。   怪就只能怪他在那个世界待得久了,改不过来罢了。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整理,我进来后要看到你清醒着坐在桌边吃早膳。”   解云琅走出屋子关上门,秦羽在榻上长叹一口气,把自己从被子里救出来,迷迷糊糊走到面盆架前。   盆里有新打的水,上边搁着布巾,秦羽拿着布巾的一端轻轻沾水,慢慢擦着脸。   解云琅在窗边观察着里边的动静,秦羽的动作虽慢,他也不催,哪怕一盏茶的功夫早过了,他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直到秦羽在屏风后慢慢换好了衣服,解云琅才推门而入。   秦羽清醒着坐在桌边,盯着面前的鸡蛋羹:“这是你做的?”   解云琅略微得意地应了声:“尝尝?没有毒。”   秦羽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拿起汤匙舀了一点靠近唇边,伸出一点点舌尖尝了尝:“还行。”   解云琅笑得灿烂:“那是自然,我自小便吃,味道错不了。”   秦羽慢慢吃着,解云琅坐在一旁看着他,秦羽吃到一半歇了歇:“衙门里有案子么?”   解云琅摇头:“暂时没有。”   “......”   那我起这么早做什么。   秦羽盯着解云琅,眼里的怨念快要满出来了,解云琅笑道:“没有案子是好事,你我身为衙门之人,自然要做好准备随时应对意外。”   秦羽还是看着他不说话,解云琅推了推碗:“快吃吧,说不准你吃完案子就来了。”   秦羽无话可说,默默把剩下的鸡蛋羹恶狠狠吃完。   就在碗见底的同时,方吉自门外匆匆赶来,一进屋便一脸急色,解云琅问他发生何事。   方吉禀告道:“昨日夜里刮大风,咱们的船被吹走了,撞到了岸上破了好大一个洞。”   他口中的船就是娄崧借众人返航的那艘。   毕竟是人家的船,方吉着急也是正常,解云琅淡定道:“无妨,一艘船而已,娄崧不会在意。”   “可是大人......”方吉瘪着嘴看了眼秦羽,道:“孙大他们在打捞的时候,在船底发现了一具尸体,半个身子都被撞烂了。”   秦羽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解云琅:“我竟不知大人这嘴开过光。”   解云琅抿了抿唇:“尸体在哪儿?”   方吉道:“还在船底,没有大人的吩咐我们不敢乱动,不过船已经被捞到岸上了。”   说罢,解云琅便要动身,秦羽道:“大人先去,我随后到衙门。”   解云琅挑了挑眉。   秦羽补充一句:“二壮还没起,我得同他打声招呼。”   解云琅点点头,对他道:“那你先在大堂候着,我会来找你。”   说罢,解云琅和方吉出了门。   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秦羽松了口气,回榻上小憩了会儿。   等他眯完一觉,二壮也起了,秦羽同他说明情况。   二壮不解道:“公子为何要答应那个混蛋,在他手底下能有什么好事干?大清早还得点卯,迟到还得扣月俸,就是上磨的驴也吃不消啊!您看您没睡够,脸色多憔悴......”   秦羽叹息一声:“话是这样不错,但我跟着他自有我的目的,你说的这些算是代价吧。”   外人打探的消息多是流于表面,要想深入了解解家的情况,从解云琅身上入手最好不过。   就好比解云琅撺掇娄崧得罪了工部尚书,解家不满,便知他们平日与工部来往关系不错,如此可以判断立场,为入京后作打算。   秦羽安慰了二壮几句,便留他在家,独自走去了衙门。   ·   他到时,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坐了会儿后才见解云琅来唤他。   “东西拿了么?”   解云琅见他没带纸和木炭,便让底下人去准备,先带秦羽去停尸房。   二人一路穿过连廊,迎面遇到衙门里的其它人,纷纷同他们行礼:“大人,师爷。”   解云琅颔首而过,秦羽看了看他们,又看着解云琅的背影,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等到了停尸房外,县丞拦下二人,笑着拱手道:“仵作还在验尸,请大人与师爷稍等片刻。”   解云琅瞥了眼左右:“方吉呢?”   县丞道:“他去找个地方吐了。”   解云琅了然:“回头去药铺抓些止吐的。”   县丞笑道:“不消大人吩咐,下官已经派人抓回来了,熬好了给他端过去。”   秦羽瞥了他一眼,仿佛才认出道:“呦,原来是县丞大人,方才听你说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解大人的衣裳通人性了,一件比一件贴心。”   解云琅忍住嘴角,县丞被阴阳得哑口无言。   “咳......师爷何必挖苦我,如今咱们都在大人手下做事,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了么。”县丞苦笑着道。   秦羽微微一笑:“是么?贫道今早听说船被吹走了呢,还撞坏了一半。”   县丞无话可答,不禁向解云琅求助。   解云琅大发慈悲道:“他今日心情不太好,你先进去看看进展吧。”   “好嘞!”县丞麻溜转身进门,也不顾停尸房里是如何的场面,竟也感激似的躲去仵作身后。   秦羽冷哼一声。   解云琅笑了,心情不错地整理起自己的袖口。   过了一会儿,仵作验完了尸,请二人进去。   秦羽跟在解云琅身后,一具不算规整的尸体渐渐出现在视野,他收敛了情绪,开始观察起细节。   “情况如何?”解云琅叫来仵作。   仵作回道:“回大人,死者为男性,死于剧烈撞击,身上无其他明显伤口。”   尸体是在船舱底部发现的,那里一般用于堆放杂物行李,秦羽他们登船时,船上只有他们四个和两名船夫,这个人又是何时躲进去的?   秦羽随口道了一句:“莫不是娄崧的人?”   解云琅摇头道:“不会,他没有理由派人监视我们。况且此人没有出过船舱,也根本不知晓我们的行程,否则我们昨日上岸后他便可以出来了。”   仵作此时忽然开口:“大人,属下在尸体后颈发现疑似有刺青图案,只是有一半被撞毁,被淤血模糊,无法辨认完全。”   解云琅勾唇对秦羽道:“正好,你的活来了。”   秦羽眨了眨眼,道:“刺青我不熟悉,可以试试。”   解云琅道:“无妨,尽力便可,顺道把他的脸也画了。”   “......”   秦羽眼睛往上翻了翻,便拿着炭笔和纸干活。   有仵作在旁协助,二人首先把尸体后颈处的皮肤尽量拼合,分辨淤血和刺青,尽量还原线条。   仵作看着秦羽作画,一边感叹道:“师爷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不怕尸体的人了。人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是恐惧的,像方吉小哥就受不住,我是自小家传习惯了,师爷是为何这般?难道师爷之前当半仙的时候真的见过神鬼?”   秦羽看了眼四十有余的仵作,他那双漆黑的眼中除了好奇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秦羽问道:“你不信鬼神之说?”   仵作笑了笑:“怎么说呢,我也是想信的,只是这么多年同尸体打交道,还真没遇着过什么特别的。”   “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看不见就是没有。”秦羽淡淡道:“我自小也见过许多尸体,同你一样,习惯了。”   仵作点点头:“是啊,见多了就不怕了,其实都一样,无非谁先谁后。”   秦羽不说话了,只剩下手上在涂画。   尸体后颈的刺青,从轮廓上来看像飞禽,但翼下却有不小的水纹。   秦羽忽然觉得这图案很眼熟。   仵作看了眼秦羽的草稿,见鸟在水上,便道:“看上去有些像鸬鹚。”   秦羽有些意外,他直接换了张纸,凭着记忆画出一副图案,拿去与刺青比对,发觉相差无几。   仵作哈哈一笑:“画出来了!”   解云琅随即向二人走来:“是什么?”   秦羽把画递给他,他接过画纸仔细瞧看,秦羽默默开口:“不是鸬鹚,是鹗。”   解云琅仔细辨认了一下,图上鸟的喙部和利爪明显是鹰的特征,而非鸬鹚的长喙和扁足。   仵作随口道:“这两个有什么不同么?都是吃鱼的鸟禽。”   “鄂生于北方,鸬鹚生于南方,一个是锐利的鹰,一个是凫水的鸟,怎可并论。”秦羽立即解释道。   解云琅不参与二人的争辩,皱眉回忆了一下:“这图案我好似在哪儿见过?”   秦羽忽然警惕:“大人在何处见过?”   解云琅沉默片刻,忽然抬眸道:“想起来了,还记得顺昌府因捉盗闭城三日么,那布告上画着的就是这个刺青。”   秦羽松了口气,但想到与水盗牵扯上了关系,他不由心口一沉。 第27章 又陷浑水   解云琅自诩记忆尚可,应该不会记错,于是派人将此消息递去洪川府。   很快便收到回信,洪川知府颜言昭请解云琅和秦羽入府一叙。   才歇不到几日便又要启程,秦羽满脸憔悴地躺在院中,解云琅拍了拍纾乏榻的扶手,调侃道:“你日日总躺着,自然一动就累——你都快被褥子吞了,这是什么新奇的榻?”   秦羽懒得开口,给二壮递了个眼神,二壮给解云琅解释了几句。   高高的扶栏做成了海浪的曲线,解云琅抚着它从末尾走到前端,好奇道:“做成这般特殊的形状,是有何作用么?”   “没有。”秦羽有气无力道。   “不信。”解云琅故意与他唱反调,秦羽直接闭眼无视。   原先秦羽造它的时候就没有想太多,只是潜意识便做成了这样的形状,现下想来很难说与记忆里的图案毫无关联。   那只鄂,是父亲麾下赤水军的图腾,是他与赤水军副将宁寅一同画成的。   而军队全军覆灭之后,多年来他四处留意,只寻到松月观的几位旧部叔伯,并不知晓还有其他残部流落在洪川府,也不知道他们成了水盗,还劫了官船,每一条信息都够他消化几日的。   秦羽思考得太阳穴疼,默默翻了个身,谁成想他微微睁开眼,正对上解云琅的脸。   “......”   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蹲着,大眼瞪小眼。   秦羽垂眸:“大人还有事?”   解云琅眨了眨眼:“有的,这回去洪川走陆路五日,走水路三日,但因为逆风逆水,船行不会很舒适,你选哪个?”   秦羽闭上了眼:“陆路吧。”   解云琅点点头:“我猜你也会这么选,这回还得把尸体运过去,得多带些人。”   他说着,秦羽已经没了声响。   解云琅默默注视躺着的人,从眉眼到唇,从长长的睫毛到柔软的发丝......发觉秦羽不说话的时候人还是挺温柔的。   想到此,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秦羽依然安心躺着小憩,解云琅起身同二壮打声招呼后,回衙门准备出行事宜,翌日几人启程前往洪川府。   ·   洪川府得名于城内众多的水系,百步一桥,千步一河,从高空俯瞰,不计其数的水流构成洪川府的心脉。   众人入城时,颜知府派来的人已经等候多时。   双方交接完,便由颜知府的人接过马车,秦羽等人随着掌事一同乘舟泛水前往知府府邸。   城内河道不宽,只能放下两艘小舟并行,由渔夫摇橹载着众人前进。   舟行碧波,分卷涟漪,偶有几尾鲤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惹人注目。   在水上行舟,秦羽瞧见沿岸货品众多,大多数都来自其他州府,可见此地商运繁盛。   解云琅立在秦羽身侧,垂眼看着脚下的船板,左右腿暗自调整,随着舟的晃动保持身体平稳,一丝不晃。   这般坚持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解云琅对自己的身手颇为满意,抬头看向秦羽:“晃么?”   秦羽瞄了眼:“还成。”   解云琅道:“我教你如何保持平衡。”   说罢,他当真示范起来,不仅如此还仔细讲解,秦羽见他这幅认真的模样,有些不忍心说这法子自己早就知道,便捧场地应了几声。   感觉到船身有些明显的晃动,秦羽回头一瞧,见身后的二壮和方吉不知何时跟着学了起来。   “真的不晃了,大人这法子真是妙!”方吉高兴地叫着。   二壮皱了皱眉,学着他们的样子动腿,结果腿上一用力,舟身忽然失衡,秦羽被船板顶了起来,他一下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诶?!”   秦羽下意识惊呼,众人脸色一白,七手八脚去接,最后还是解云琅长臂一展揽住了他。   秦羽趴在解云琅肩头,神魂未稳,耳边传来解云琅的轻笑:“叫你跟着学不听,反骨比人都重。”   “重点儿好,至少还能在舟里,不至于飞出去。”秦羽推了开他兀自站稳。   二壮挠头一笑:“公子,我还没使全力呢。”   解云琅哈哈笑道:“那你干脆跳下水去,咱们乘着水花直接飞到府衙。”   舟中笑声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舟总算靠岸,众人随着掌事沿着青石台阶拾级上到府衙门前,颜言昭已然在门口等候。   按解云琅目前的官阶,让知府大人亲自迎接乃是莫大的尊敬。   因此解云琅走向颜言昭的步履加快,对面前微笑的人行礼道:“颜大人。”   颜言昭也回礼:“解大人一路辛苦。”   秦羽缓缓上前,颜言昭见了他似老熟人一般寒暄道:“秦半仙许久不见,愈发清瘦了。”   “颜大人气色也比先前好上许多。”秦羽莞尔道。   看上去他们很熟的样子。   解云琅心下忽然有些沉闷,默默打量了下秦羽。   他现在比从前还要瘦么?   “秦半仙有心了,知道本府连日来被水盗一事烦扰得夜不能寐,特意安慰本府,其实不瞒二位,二位若再晚来几日,本府就要投江谢罪去了。”颜言昭叹了口气,明明才三十多岁的人,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闻言,解云琅抽神回道:“颜大人不必担忧,我二人定然能助大人解决此案。”   颜言昭欣慰点头:“好好,二位先请入府。”   四人跟随着一同入府,颜言昭的府邸没有娄崧那般的华贵,清新素雅,倒是符合一般知府的气质。   颜言昭给他们安排好了卧房,车马行李一并安排妥当。   运尸车则被拉去了府衙,颜言昭先为众人接风洗尘,歇息了一晚,翌日才与众人去府衙商议正事。   水盗的尸体放在停尸房,颜言昭在门外望了一眼里边,微微皱眉,没有进去。   尸体是在船舱发现的,发现时就泡在了水里,经过几日奔波,已然不成模样。   颜言昭觉得没有再验尸的必要,便命人将尸体卷了。   解云琅和秦羽将之前的验尸结果交给他,并将图腾和死者长相一并展示。   颜言昭看了图腾,点点头道:“是他。那伙水盗一贯活跃于饶谷一带,江湖水系皆有他们的踪迹,衙门屡次围剿皆失利,实在头疼。”   他又叹了口气:“这回他们又劫走了祁王的宝船,祁王大怒,若十日之内寻不回宝船,本府脑袋不保。”   “宝船?”解云琅好奇道。   “不错,宝船上载满了万宝斋的金银玉器,都是祁王殿下购置的珍爱之物,此番沿途经洪川府,谁料碰上这等祸事。”颜言昭摇头叹息。   秦羽不由问了一句:“那伙水盗可有名字?”   颜言昭道:“他们自称青禾帮,民间称他们为青禾军。”   秦羽了然。   “青”音似“秦”,且“秦”字拆分成两半,正好是一个“禾”,加上失去两足支撑后的“青”的上半部,如此该是父亲旧部残军无疑。   他心下便有了计较。   与此同时,解云琅立在一旁,抱臂思考道:“听名字这伙人不像是盗贼,倒像是朝廷派往民间辅助农耕的。”   颜言昭冷哼一声:“投机取巧,乘文字之利罢了,不上台面。”   “颜大人对他们似乎意见很大?”解云琅目光驻在颜言昭脸上,静静审视。   颜言昭道:“青禾帮平素烧杀抢掠,作出不少人命,闹得洪川府人心惶惶,本府作为洪川知府,对这些蝇鼠之辈自是深恶痛绝。”   解云琅点点头:“如此,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落入颜大人之手,颜大人必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解大人不必操心这些,二位若能助本府寻回宝船,便是帮了本府一个大忙。”颜言昭转了话题,同二人道:“牢里还关着劫船时的同伙,且将这厮的画像拿去审问,看能问出什么线索。”   秦羽同解云琅对视一眼,随即跟随颜言昭去往牢里。   走在阴暗潮湿的大牢内,耳边持续传来若有似无的哀吟,空气中满是血腥以及腐烂的恶臭。   颜言昭在进牢前便贴心地给二位备了熏香的丝巾,系上后便会好忍受许多。   他身为知府先行一步,秦羽拿着丝巾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解云琅从身后绕到他面前,忽然问了一句:“你水性好么?”   秦羽眨了眨眼:“问这个做什么?”   “咱们这回要对付的是水盗,一群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人,你说咱们有没有可能会在水里和他们碰上。”丝巾挂在解云琅高挺的鼻梁上,末端直直垂下,说话时吐出的气不时吹动丝巾。   秦羽垂眸思考这个问题,说实话他从前很会泅水,只是自雪原幸存下来之后便没有再试过了:“应该不至于溺死......”   解云琅趁着他思考的同时,顺手从他手中抽出丝巾,动作轻捷地帮他系上。   “不过也无妨,大不了对上时你就躲在岸上,左右抓贼也是捕快的事。”   秦羽眨眨眼,抬眸对上解云琅的双眼,不知怎的,在遮住半张脸后,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走吧,颜大人估计已经开始审了。”   解云琅双眼微弯,先一步转身。   秦羽顿了一会儿,随即跟上他的身影。   牢内昏暗阴冷,即便有狱卒在旁边帮着举火把,还是感觉到冷意贴着肌肤。   正如解云琅所说的那样,在二人赶到时,颜言昭已经将同伙二人绑上了刑架,用冷水泼醒了,让他们辨认画像。   秦羽不觉攥了衣袖。   他站在牢门外看那两人,在满脸血污和乱发的遮掩下,他还是能看出他们的五官,但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两个人的样貌。   秦羽走入牢房内,上前看了两人脖颈后的刺青,和图纸上相差无几。   “怎么样,可认得他?”颜言昭发问道。   刑架上的两人艰难地睁开一点缝隙,看到纸上的画像,嘴唇不由发颤。   即便二人什么都没说,但从二人的表现来看,颜言昭已然清楚:“你们的好兄弟已经死了,尸首就在衙门,老实交代宝船被劫去了何处,否则他便是你们的下场。”   说着,狱卒将那人的尸首抬了进来,和草席一起扔到二人面前,刑架上的二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冤枉!冤枉!”   秦羽和解云琅同时生疑,回头看向颜言昭,后者十分镇定,发出一声冷笑:“冤枉?江边百姓亲眼目睹尔等贼寇劫船,事到如今还敢喊冤?本府看不必审了,即刻处斩!”   解云琅开口道:“颜大人,不如让下官来问。”   颜言昭摆手道:“不必,这二人本府审问多次,皆无法撬开他们的嘴,倒不如给他们个痛快。”   “大人一句话也问不出?可没有线索我们也无从下手,倒不如让下官一试......”解云琅说到一半,只觉身后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袖,他回头正对上秦羽的目光。   秦羽一如往常般淡定,是风雨喧哗里一竿静立的青竹,可解云琅却从他眼中体味出了两层危急之意——   别说了。   洪川知府有问题。 第28章 夜深幽会   解云琅喉间似被什么哽住,另一侧颜言昭显然没多在意他的话:“放心,你不会无从下手,这不是有秦半仙么,能掐会算,本府可是亲眼见过他的能力。”   颜言昭笑着看向秦羽:“本府相信秦半仙。”   秦羽回以礼貌微笑。   “既如此,贫道便先去考虑宝船一事,告辞。”   “来人,送半仙出去。”   颜言昭派了人护送秦羽,秦羽没有拒绝,便先一步离开。   待到出了大牢,他便寻了个偏僻的位置等候。   过了没多久,解云琅也寻了个理由溜了出来。   秦羽看着他步伐快速,越来越近,于是默默走出树丛喊住了他。   “你从哪里出来的?”解云琅一个转头的功夫,秦羽就凭空出现在眼前,他愣了一愣。   “从方才就看着大人在附近绕圈,我怕再不出来,大人晕倒在路上就不妙了。”秦羽无奈道。   解云琅哭笑不得:“那你还挺有良心。”   “可不是么。”   秦羽得意勾唇:“若非我方才提醒,你怕是会同颜言昭直接吵起来。从前见你挺会察言观色的,怎么到这时偏偏失灵了?是哪里坏了得修修?”   说着,秦羽敲了敲解云琅的胳膊,硬硬的又有点弹性,还挺有力量。   解云琅抓住他的手:“颜言昭有事瞒着我们,若是不弄清楚,恐怕会惹祸上身。”   秦羽抽出手道:“是这个理,只是得找合适的时机,那两个人即便不被处斩也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被戳中心思,解云琅沉默了。   他看着秦羽,原本藏在暗处的情绪渐渐浮出眼眸,他忽然一笑:“你倒是了解我。”   “察言观色罢了,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秦羽不以为意,继而道:“晚些颜言昭一定会来找咱们,届时再见机行事,看看能不能套些话出来。”   解云琅点点头,抱臂看了他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秦羽不解:“什么?”   解云琅问道:“你同颜言昭是如何认识的?”   秦羽瞥了眼大牢的位置,示意解云琅边走边说:   “大约四年前我路过洪川府,那时颜言昭正在府内宴请宾客,谁知有刺客混入席间,又在席上刺伤了一位贵人,颜言昭惶恐不已,下令掘地三尺也得找到那人,然而一连寻了数十日都没有消息,于是便有百姓同他举荐了我。”   解云琅道:“然后你帮他找出了刺客,替颜言昭解决了这个危机。”   秦羽点头道:“便是如此。”   “难怪他愿意举荐你入京,不过我倒是好奇什么刺客能让他这般惶恐。”解云琅道。   秦羽回忆道:“我画完图后他们什么也没说,只叫我莫要说出去,那位被刺的贵人也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想来怕是不简单。”   闻言,解云琅眨了眨眼:“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秦羽白了他一眼,解云琅哈哈一笑。   “左右这趟水是清是浑,你我都已入局,只得小心行事。”秦羽不仅开始担心青禾军,也开始担心自己。   “害怕了?”解云琅见他愁云满面,玩笑道。   秦羽瞥了他一眼:“是啊,怕大人意气用事,冷不丁把桌掀了。”   “怎么会,那多浪费饭菜。”解云琅微微一笑:“我总不至于蠢到这地步。”   “但愿吧。”秦羽安慰自己一句,径自回到卧房。   解云琅目送他回屋,随即也顾自回房。   二人就这般各自休整,等到稍晚些的时候,颜言昭果然派掌事来请他们一块儿用膳。   掌事名为许善,瞧着与颜言昭差不多年纪,但身形更为高大,同秦羽行礼时还得稍稍弯腰:“秦半仙,颜大人请您与解大人一同用膳。”   秦羽点点头,表示收到。   许善扫了眼屋内,见只有秦羽和二壮,不由问道:“解大人不在么?”   恩?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   秦羽抬眸看向许善,还未开口,二壮就先莫名其妙道:“这是公子的屋子,我是公子的侍从,解大人不在不是很正常,你问什么。”   二壮的语气有些生硬,许善立即反应过来,讪讪一笑:“之前见二位形影不离,是在下自以为是了,半仙见谅。”   二壮依旧忿忿不悦。   秦羽递了一个眼神,倒是不计较:“解大人在左侧厢房,我会同他说的,许掌事自去忙便可。”   许善脸色稍缓,点点头:“多谢半仙谅解,在下告退。”   秦羽看着许善退出屋子,随后往左侧离去。   望着离去的身影,二壮不满地嘟囔:“什么破掌事,怎么平白污人清白,这是堂堂知府掌事该有的念头吗?”   秦羽喝了口茶,淡淡道:“这你便不懂了,富贵人家的辛秘有时比寻常百姓更为瞠目,说不准他是见得多习惯了便脱口而出。”   二壮嫌弃地皱紧五官,随后又抚着胸口安慰道:“幸好幸好,公子这般清白出尘、洁身自好的人,定然不会沾染这等有悖天理伦常的事,他们胡诌就会烂舌根下炼狱,我说的对吧公子?”   秦羽被茶水呛了一下,二壮赶紧给他找手帕。   “当然。”   秦羽回过神,对二壮肯定道,随即又起身出门:“我准备赴宴了,你自回房歇息,晚上不必等我。”   “公子,手帕!”   二壮给他找来手帕,秦羽却摆摆手直接出了门,留下一个略显匆忙的背影。   二壮挠了挠头,默默把手帕放回去。   秦羽出门后在无人的树下清了清嗓子,恢复平静后如常喊了解云琅一同赴宴。   半个时辰后,二人入席。   宴席间,一眼望去满目珍馐,身后左右各侍立两名侍女,添酒布菜往来甚密,席下还有乐姬献曲助兴。   耳目众多。   看样子颜言昭并不打算刻意隐瞒什么。   只见他喝了几杯酒后,当着众人的面问秦羽和解云琅寻船的打算。   秦羽不好说得太直白,只道:“我二人打算往民间查探。”   颜言昭抬眉惊喜道:“半仙可是算出了什么?”   秦羽含糊道:“确有一些启示,需得前去验证。”   “好好,如此本府便放心了。”颜言昭没有细问,只是高兴一笑,敬了秦羽一杯。   解云琅适时开口道:“只是人手不足。”   颜言昭立马,大手一挥道:“无妨,衙门里的人马随你二人调遣。”   解云琅谢过颜言昭,接下来席上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只专心吃菜。   秦羽除了应颜言昭的话,其余也不多说什么,等晚膳结束后,二人辞别颜言昭,踏着漆黑的夜色往回走。   一路穿过假山竹亭,待到左右无人时,解云琅忽然拉着秦羽到偏僻角落,问道:   “你打算去哪儿查?”   “饶谷,不然还能是哪儿。”   秦羽幽幽看了他一眼。   听到他的回答,解云琅却松了手,语调下沉:“哦,我还以为你想到了别的什么,也不过如此。”   秦羽眼睛往上翻:“那解大人有何想法?”   解云琅摇头:“没有。”   “......”   秦羽盯了解云琅许久,忽然开口:“不对,你有。”   “哦?”解云琅微笑看他:“说来听听。”   秦羽往前迈了一步,身影与解云琅重迭,盯着他认真道:“方才在席间,你套了颜言昭的话。”   “日月可鉴,我只说了一句话。”解云琅举起手表示无辜。   “一句就够了。”   秦羽边说边往前走,迫使解云琅默默后退:   “水上盗贼一向都由各地水师营负责,他们本就是挑选出的善水之人,平日又多与水盗打交道,对他们更为熟悉,为何颜言昭只把衙门的人借给我们,闭口不提水师营?”   解云琅一直后退,终于后背靠上假山,再无退路,只得认输:“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打算去水师营看看。”   “你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了解青禾军、知己知彼才能找出线索,只是我想的是从遭过劫的百姓入手。”秦羽停在他面前,目光顺着他的眉眼往下:“分头行动,如何?”   解云琅吐出一口气:“这就想支开我,你这细瘦一片的身子里藏着什么呢?”   “一颗疲惫的心罢了,装不下别的。”秦羽目光停在解云琅的脖颈上,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微颤,像瑟瑟发抖的猎物,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摁住。   解云琅从秦羽眼中看到了属于捕猎者的某种危险欲.望,他绷紧了身子,五感被发挥到极致,黑暗里冰火相接,他的眸光直接盖过了秦羽的目光。   下一秒,解云琅侧身一转反将人抵在了假山上,局势瞬间扭转。   “.......不过是玩笑话,大人莫不是真要剖开我的心口。”秦羽讨厌被压制的感觉,他横臂抵在解云琅锁骨上,这是一种制敌防御的姿势。   而对方俯身压制,他逐渐抵不住,只见对方嘴角浮着笑,盯着领口的眸光锐利难挡:“你也可以选择主动袒露。”   “不好吧,这要是传出去,有损大人的名声。”   “名声有何用?我还是对你有兴趣。”   秦羽后背被尖锐的假山石抵得刺痛,然而面前的人怎么用力也推不开,二人就这么无声对抗着,不时碰到身旁的竹叶,梭梭声在静谧的花苑里格外清晰。   “放、手。”   秦羽生气了,压低了声音威胁解云琅。   “就、不。”   解云琅觉得他生气时的反应特别有趣,自是不肯轻易就放过他,相反还暗暗加了些力道。   这样一来,秦羽终于被压垮,手上忽然失力,两个人一下子就撞到了一起,秦羽当即发出一声压制的痛吟。   与此同时,假山的另一面,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诶呦!”   这一声把二人都吓了一跳,解云琅赶忙起身,抬头望向另一边,谁知正对上许善意外又激动的目光。   “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偶然路过,不巧冲撞了二位的雅兴,罪过罪过!”   许善赶忙从假山后出来,避着眼向二人拱手请罪。   秦羽心头一凉,坏了。   “你莫要误会,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懂,在下都懂!在下什么也没看见,在下要回房歇息了,在下告退!”   许善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自己一溜烟就跑了。   秦羽无语到极点,解云琅却觉得好笑:“你瞧许掌事跑路的姿势,像不像一只鸭子。”   他笑着笑着,见秦羽不说话了,于是咳嗽一声,假装谈正事:“那明日咱们先去水师营,随后再去饶谷,左右也是顺路,你觉着怎么样?”   “不怎么样。”   秦羽的脸色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解云琅忍俊不禁:“那先去饶谷?”   秦羽瞪了解云琅一眼,兀自甩袖而去。 第29章 恶童抢帽   在洪川府,走水路比过桥便捷许多,因此若是想节省时间,乘船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秦羽和解云琅在打听到水师营的位置后,便租了小舟行路。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出门时秦羽便感觉到太阳的猛烈,于是特意戴上了帷帽。   二人所乘的小舟没有顶棚,阳光在水面的反射下格外刺眼,解云琅双眼都眯成了缝,秦羽悠闲自若。   解云琅用手遮阳,睁眼望向岸上,只见青天白日的,水师营却是大门紧闭。   “奇怪。”   解云琅嘀咕一声。   秦羽问道:“瞧见什么了?”   解云琅揉了揉眼,不确定那门是不是开着门缝,于是暂时没有搭话。   帷帽虽遮阳但也遮了视线,秦羽见解云琅不理自己,不由想起昨夜之事。   目前看来,昨晚的事对解云琅倒无甚影响,但对秦羽来说却有莫名说不上的感觉。   愤怒伤心担忧?倒不至于;   喜悦高兴期待?绝无可能。   最后他思考了一晚,只能归结于一点——解家的人多少有点毛病。   解云琅这厮的毛病就是总是时不时靠近,苍耳子似的一不注意就沾到了身上,怪刺挠的。   所以秦羽决定除却必要的来往,还是尽量避免过多接触。   于是他白眼一翻,兀自撩开白纱望去,见门缝投射下的阴影,水师府的大门该是敞开一点的。   等到船靠了岸,二人来到大门前,便听到里头传来的牌九声和吆喝。   “上值时间聚众赌博,好大的胆子!”解云琅眉头一皱,正欲揣进门去,秦羽赶忙将他拦住,嫌弃道:“你是炮仗么,一点就着,纵然水师坏了规矩,他们也不归你管。”   解云琅闻言冷静下来,透过门缝往里看了眼。   只见里头摆了张大方桌,围着数十个水师兵在那儿耍牌作乐,周围一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若不是怕打草惊蛇,解云琅定是要去颜言昭那儿说明此事,但眼下将二者结合起来看,不觉此事愈发蹊跷。   “就这个情况来看,咱们也不必进去了。”秦羽道。   水师营敢这般散漫无纪,可见衙门平日对他们的态度。   “难怪饶谷水盗猖獗,颜言昭是知道这些酒囊饭袋无用,连提都不提了。”解云琅讽刺一句,转身回到岸边。   不过也好,这样也节省时间,二人很快乘船赶到饶谷,时间还很宽裕。   饶谷位于洪川府的西面,这一带山谷低矮、水系丰富,住着的多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   秦羽和解云琅进入村子后,立即引来周围人的注视,两个生面孔在这种地方就是格外引人注意,但好在他们并没有什么敌意。   二人顶着目光往里走了一段,大人们一边手里干着活,一边时不时窥视他们,村童们成群结队坠在二人身后,走一段跟一段,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叫声。   秦羽和解云琅倒没有多在意,他们四下观察着村貌,发现每户人家都有锄头、镐头放在大门外。   秦羽道:“看来这村子不太平。”   解云琅道:“怎么说?”   “一般的耕民都将锄头镐头放在院子里,目的是防止盗贼偷走,但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放在大门外,是方便危急情况时抄家伙。”秦羽解释道。   解云琅点头:“我去找个人问问情况。”   说罢,他见不远处毛竹亭外大树根上坐着个老者,于是上前询问。   秦羽跟在他身后,谁知走了几步,忽然感觉有人撞了自己。   “恩?”   他低头侧身去看,见是之前跟着他们的村童。   那撞了他的村童咧着嘴看着他,秦羽只道是小孩子不小心,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走了,谁成想下一秒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他的帷帽被整个扯了下来。   “啊?!”秦羽惊异过后回身去追,然而那些孩童拿着帷帽当风筝,一个个动作像鱼般灵活迅速。   秦羽追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却又无可奈何,其他孩童看出了他只有一只手可用,于是更加嚣张,笑着同他做鬼脸,一边把帷帽扔来扔去。   秦羽和他们周旋了一会儿无果,那群村童便嬉笑着跑走了,他无奈望着他们的身影,累得喘了口气,默默往回走。   另一边,解云琅正同老者打听水盗的事,秦羽默默站到解云琅身后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这位大伯,敢问您认得青禾帮么?”   解云琅还不知道后边发生了何事,还在和老者沟通。   老者听他问青禾帮,睁开眼打量了他:“你是什么人?”   “在下经商路过此地,不成想货品被一伙水盗给劫走了,实在不知怎么办,才一路打听过来。”解云琅叹息道。   老者闻言,点点头道:“唉,你有这遭也是正常,咱们这里水盗就是猖獗。”   解云琅问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官府的水师不管么?”   老者冷笑一声:“那群猪头嫌衙门给的月俸不够,每次出动都得咱们掏银子补上,可是补上后呢,还是一样打不到贼追不回粮食衣物,害得咱们赔了东西又赔钱,还得受他娘的白眼!”   解云琅皱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备锄头,平日里都得靠你们自己防着水盗。”   老者叹了口气:“强盗们野蛮力气大,咱们这些百姓如何打得过?摆些家伙总比不摆好。唉,要是青禾军还在就好了......”   “奇怪,青禾帮不是水盗么?怎么听您的话,他们倒是自己人。”   “你说青禾军是水盗?纯属放屁!是衙门那伙人告诉你的吧,呵呵,要说强盗还得是那狗屁不如的水师营!”老者把自己气得用力咳嗽几下,骂骂咧咧道。   “那青禾军是专门在这一带帮我们对付水盗的,只要收了银子,他们就一定能帮我们抓到人找回被抢的东西,不知必水师营好上多少!只是也因此抢了水师营的活,所以才一直被官府打成恶贼。”老者叹息道:“可怜他们这回着了官府的道,彻底没了踪影,不然小兄弟你的事,他们一定能帮你。”   解云琅见老者态度诚恳,再加之今日所见,相信老者所言非虚:“敢问你们之前是如何联系他们的?”   老者道:“沿着这条路出村,然后能看到一条溪,沿着溪绕过山边就有一道浅滩,滩上有棵小树,在上头系个红布就会有人出来接应。只是现在他们都躲走了,这个法子也没用了。”   解云琅点点头:“多谢。”   说罢他转身去找秦羽,谁知一回头,见秦羽拉着个脸躲在自己身后。   “你这是在做什么?”解云琅不敢动,好奇道。   秦羽没有一丝情绪道:“躲太阳。”   解云琅笑道:“躲太阳怎么不去亭子里,你的帷帽呢?”   “被抢了。”秦羽木着脸道。   解云琅没忍住,笑了出来:“谁这么大胆敢抢堂堂半仙的东西?”   秦羽不理他,木着脸坐到亭子里歇息,扶着额头十分头疼。   他是真的累,也是真的不想说话,心想解云琅看到自己这般,应该会识趣地留自己在这儿,然后他独自一人继续去打听。   于是秦羽缓缓做了个深呼吸,闭目养神,渐渐开始神游。   而解云琅见他如此,四下扫了眼,随后抬脚离开。   日光透进竹亭,吹来的风也带着几分热。   秦羽越歇越难受,晕晕乎乎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待了有一年之久,还没等解云琅打探回来。   他脑海里开始冒出些奇形怪状的噩梦,呼吸渐渐急促,身体重心也开始不稳。   好不容易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秦羽迫使自己睁开眼,正看到解云琅走入亭子,手里竟然拿着他那被抢走的帷帽。   秦羽双眼瞬间睁大,不可思议地看向解云琅:“你去找那群村童了?”   “是啊,顺道收拾了一顿。”解云琅托着干净但滴水的帷帽,一脸骄傲道:“他们把帷帽弄得都是土,只得劳烦他们的娘帮着洗了,这么大的太阳,估计很快就能干。”   秦羽还是不可思议,他觉得解云琅无论如何不会为了自己的帷帽去跟一群孩童动手。   解云琅见他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担心道:“怎么这么烫?”   秦羽双颊发红,嘴唇干燥发白,额上还有汗,一看便是中了暑热,连反应都迟钝了。   解云琅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正好亭外的老者还在,赶紧招呼他带着秦羽去他家里歇息。   解云琅二话不说单手将人抱起,跟着老者去了他家。   “这春夏交替的日子,日头有时同夏日的一样毒,不过没事,喝点药汤很快就能舒服了。”老者让解云琅将人放在榻上,又赶紧煮了药汤给他。   秦羽迷迷糊糊靠着被褥,隐隐闻到一股苦涩的药草味,眉头轻轻皱起。   解云琅端着药汤给他喂下。   药汤苦涩又清凉,有一些些的回甘,秦羽喝下去后感觉整个人清爽不少。   眼看着他脸色逐渐好转,解云琅神情随之放松:“这药还真管用。”   “那是!这可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秘方,百试百灵!”老者骄傲道。   秦羽喝完了药喘了口气,解云琅拿衣袖给他擦嘴,一边叮嘱道:“下回遇到事直接与我说,别憋着气把自己闷出病来。”末了还嘀咕一句:“平时嘴皮子挺厉害,关键时刻倒成了哑巴。”   秦羽缓缓抬眸,他静静注视着解云琅,心底似乎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第30章 如你所愿   “大人未免小看我了,我只是不愿同孩童计较罢了。”秦羽将那丝奇怪的感觉压下,放松了身子靠着被褥歇息。   解云琅觉得好笑:“不愿计较气成这样?”   “不是气他们,而是......”秦羽说到一半停住了,眼底的情绪很快遮掩,转而道:“别说这个了,你有打探到什么?”   解云琅看了眼老者,道:“这里的村民之前有联系青禾军的办法,只是如今人走茶凉。”   秦羽望向一旁站着的老者,老者嘿嘿一笑:“原来这是位公子啊,不说话的时候老汉还以为是姑娘呢,真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秦羽淡淡一笑:“多谢大伯的汤药。”   老者摆摆手,好心多说了几句:“无事无事,暑热的时候经常有人中招,只是没想到公子这般金贵,才晒了一会儿就倒了。瞧公子这般瘦,平日应当不怎么活动,虽然贵人都有人伺候,但还是要多活动才能健康长寿啊。”   解云琅立马帮腔:“听见没,平日少躺着,多活动。”   秦羽看他二人一唱一和,无奈摇头。   从前的他也是个活泼好动的,每每无聊或遇到高兴事,都会去院子里练上几套剑法,他最喜欢看的就是落花随着剑风飞舞的样子。   可眼下变成这幅模样,剑舞不了了,也无别的兴趣,还叫他如何好动起来。   “我好了,咱们动身吧,趁天色未晚早去早回。”秦羽说着从榻上起身。   解云琅向他伸手:“不多歇会儿?”   秦羽瞥了眼他的手,想了想还是搭了上去:“不是你说的多动。”   “你忽然变得这么听话。”解云琅扶着人起来:“我有些瘆得慌。”   “那便老实按我说的做,省得你不幸染上瘆疴。”说罢,秦羽同老者告辞。   解云琅取下晒在院子里的帷帽,给人重新戴上,随即他们依着老者的指示去到浅滩。   二人绕溪而行,很快就来到滩边,寻到老者口中的藤树。   溪水清风吹扬起白纱,秦羽立在浅滩边眺望彼岸,平直的水面上连水鸟都不曾有,可见确实是一副“人走茶凉”之感。   解云琅站在他身后,道:“老者说他们靠在藤树上系红布与青禾军联系。”   秦羽转身走到藤树下,打量了一会儿空空的树枝:   “人都走了,就是系红布也无用,他们不会天真到自投罗网。”   解云琅沿着浅滩走了段距离,他注意到对岸似乎有青禾帮留下的东西。   与此同时,秦羽捡了块石头,趁解云琅不注意,在隐蔽处划了一道标记。   他相信他们不会走得这般彻底,毕竟官府在通缉,水盗随时报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做什么呢?”解云琅正想喊他,一回头见他拿着块尖锐的石头,下意识紧张道。   秦羽不慌不忙道:“撕块布系上去试试。”   解云琅赶过来,夺过石头反手一扔,随即撕下自己的衣摆:“哪儿那么麻烦,给。”   “你这颜色不显眼。”秦羽嫌弃道。   “差不多得了,该来的会来,不来的也不会管显不显眼。”解云琅挑了个显眼的树枝,将布条系了上去。   秦羽又幽幽道:“不够紧,会被风吹走。”   “我只会系这种。”解云琅退了一步,秦羽上前,把着他的手指导他怎么系。   秦羽的手没有解云琅的宽大,因此抓握时不得不多用些劲,何况后者还时不时“反抗”,秦羽忍不住开口提醒:“放松。”   “你抓得这般紧,叫我如何放松。”解云琅也很无奈,他不是不想放松,只是不习惯于被人这般“亲昵”教授,身体下意识不受控制。   秦羽无奈之下只得再往前一步,身体贴上解云琅的后背,如此一来,解云琅彻底僵住,干脆一动不动了。   至少比方才好操纵多了,秦羽指挥着木头人一般的解云琅,很快系好了布条,放松地舒了口气。   这样便万无一失了。   标记虽有指向但毕竟太过隐蔽,因此自己教解云琅系的是军中所用的特殊结法,若青禾帮的人看到,应该能一眼认出。   只要他们回来看一眼,他便能和他们联系上。   时隔八年,能否重逢就看今朝!   想到此,秦羽不免有些激动,身体跟着热了起来。   他忘了自己还贴着解云琅,等他回过神后抬头看,见解云琅的耳朵不知何时也变得通红。   秦羽默默往后退离了他,道:“大人若是身体不适,回去前咱们再去寻一趟方才的大伯。”   “.......我没事。”解云琅缓了缓神,控制自己冷静下来。   解云琅转过身,秦羽观察着他的脸色,确实算得上正常,便也不多言:“那咱们打道回府。”   “走吧。”解云琅点点头。   ·   二人乘船回到颜府时天色已暗,本是该闭府休整的时段,却正撞见颜言昭一身常服往外走。   秦羽和解云琅没有和他避开,迎面行礼。   颜言昭见他们回来,关心道:“二位出去打探了整整一日,实在辛苦,不知可探到什么?”   秦羽回道:“我二人寻到了青禾军素日联络之地,只是他们已经撤离了。”   “无妨,狡兔三窟,找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事。”颜言昭并不心焦气馁,反而气定神闲道:“有半仙在,本府相信他们猖狂不了多久。”   秦羽谢过颜言昭,后者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些勉励的话后便出府了。   二人望着他的背影,神情一个比一个复杂。   “颜言昭急着做什么去?”秦羽不解道。   “管他做什么呢,反正他是信你信到家了。”解云琅歪着嘴道。   秦羽瞥了他一眼,决定道:“跟上去瞧瞧。”   解云琅无声默认,于是二人又折返上街,跟着颜言昭的轿子来到江边。   站在垂柳浮动的岸边,一眼望不到江面的尽头。   江上飘着各式各样的画舫,大大小小的船只将水面占满,丝竹管弦声不绝如缕,舫上人影来往高低错落。   无数彩色的灯盏挂在船檐下晃动,灯火将漆黑的江水照耀斑驳,孔明灯自甲板上缓缓高飞,将夜晚寂寥的江景烘托成天上人间。   秦羽刚拒绝完卖花灯的小贩,那边解云琅就被缠上了,这些小贩吉祥话说得好听,一不小心解云琅手里就多了好几盏。   “快帮我拿一个,我拿不下了。”解云琅把手里的花灯塞给秦羽,秦羽拒绝道:“大人手里还是拿满比较好,省得再多出几盏。”   “不能怪我,那些小贩说话比你好听多了。”解云琅追着秦羽塞灯,秦羽快步跑开,把人拉去暗处:“别闹,看到颜言昭了。”   解云琅抓着灯缩在秦羽身后,把花灯的光藏好,随即二人眺望江面,见一艘小舟载着几名乐师正靠近颜言昭所在的画舫。   画舫上侍从们将乐师接上船,在一行粉衣黄衣的绝色乐师里,有一位身着青衣抱着琵琶的被侍从们簇拥着迎进舫内,解云琅见了直觉道:“穿青衣的那个是男子吧。”   秦羽回道:“不止他是,其他乐师也都是男子。”   画舫内灯火通明,青衣乐师的影子向座位上的颜言昭缓缓走近,在不远处停下行礼,颜言昭向他招手,随后那乐师径直坐到了他身侧,他大袖一展将人搂住,缠.绵的丝弦声自画舫内传出。   岸边二人默默无言。   秦羽虽有亲眼目睹后的冲击,但接受良好,毕竟类似的事世间并不算少。   解云琅心情更为复杂,他看了眼面前的秦羽,从头到脚将他扫视了一遍后,心情愈发不爽:“往后见着颜言昭,你离他距离不许近于五步。”   “恩?”秦羽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只道他是见不惯颜言昭狎.妓的行为:“自古以来洁身自好的人便不多,何况这样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咱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整顿风纪,你大可不必这般激动。”   “再者说,类似的情景,大人自小该见多了吧。”秦羽不信解云琅这样的出身没见过这些,甚至说他去过,他也不意外:“不知大人从前去的地方,是否比眼下你我所见的更加令人沉醉。”   解云琅听出秦羽的揶揄之意,他眉头一挑:“听你的意思,倒是很向往。”   “好奇罢了,毕竟我一介粗布,在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是被拒之门外的。”秦羽微微一笑:“但大人可就不一样了。”   灯火映照在秦羽的脸上,解云琅被他的笑勾得心神一晃,想起白日里的那遭,一股恶念自心底暗暗滋长。   他盯着秦羽的唇,挑眉一笑:“我当然不一样,什么场面没见过,便是京城第一花魁也得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   秦羽暗暗点头,如此让他混入画舫里问题应该不大,于是继续下套道:“大人有这般能力,不知能否让贫道见识见识。”   他说话时特意放缓了语速,双眸中有微光闪动,似一汪甘甜的清泉发着泠音勾得人往里跳。   解云琅喉结一动,黑暗中勾起嘴角,低沉的嗓音响起:   “如你所愿。”   他话音未落,忽然将手里的花灯尽数抛却,秦羽眨了眨眼,下一秒被高大的身影兀的揽进怀里,惊得心跳一滞。   怀中人抖了一下,解云琅猜到他下一步就是要推开自己,于是抢先一步扣紧了秦羽的左手,另一只手沿着后背往下滑,感受粗糙布料下紧致的身躯。   “解云......琅......”   秦羽刚刚开口就被解云琅的动作惹得咬到舌尖,含混不清的口齿让他整个人不由发烫。   身体的温热催得那缕杏花香愈发浓郁,解云琅不禁埋入秦羽脖颈间深嗅,手上的动作渐渐大胆起来。   黑暗里一切感官变得格外清晰,即便是隔着几层衣服,粗糙的质感将那轻抚的动作愈发放大。   “解云琅!”   后背的手不轻不重划了几道圈,秦羽颤了几下,羞愤已经让他缺了一半理智,开始口不择言道:“我叫你去‘狎.妓’不是‘狎我’......”   “那些承人欢笑的我不感兴趣,还是你这根反骨合我心意。”解云琅不肯罢手,恶念一起便很难遏制,他抿了抿唇,轻轻在耳上蹭了蹭。   在触碰到的剎那,脑海里叮咚一声,仿似甘霖滴入心泉,荡起的涟漪酥麻四肢百骸。   ——这是二十年来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种道不明、想要更进一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去抓,又如快速溜走,海浪般一遍一遍趋近又远去,迫使他的念头漫过高山,直直淹没灵台。   解云琅忽然顿住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不想再玩笑下去。   解云琅轻轻放开了秦羽,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企图在方才的感觉中寻找答案。   秦羽突然被放开,意外之色在眸中闪烁,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眸光随着他的呼吸变得黯淡,下一秒,他冷眸一抬,挥拳砸向解云琅的脸。   “!”   解云琅不偏不倚挨了一下,秦羽又把他踹去一边,愤愤离去。   “等等......”解云琅捂着脸起身,余光瞥见江上颜言昭的画舫正在靠岸,回头一看秦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他急得拔腿去追。 第31章 蓝颜知己   颜言昭兴罢归岸,因着酒的缘故,即便在出了一身汗后还是醉意上头,浑身热得难受,因此他决定吹吹夜风散步回去。   到了岸上后,他让小厮侍从都远远跟着,方便他独自享受这夜晚的繁闹光景,一个人在游赏的人群里闲逛,热闹的氛围不知不觉再次调动起他的兴奋。   忽然间,一袭青衣在人群里一闪而过,颜言昭揉了揉眼,一股惊讶和冷意席卷全身,驱使他不由跟了上去。   而那位青衣公子,正阴沉着脸在人群里快步穿梭。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就是一刻也不敢停下,仿佛脚步慢一点,胸膛里憋着的气就会立刻把自己炸个粉碎。   “解家的人都有病!”   秦羽恶狠狠骂出了声,惹得周围人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发在拉扯中变得散乱,身上还停留着被触碰的感觉。秦羽不觉加快步伐,想通过风吹走这层感觉,但他越是在意那种感觉就越是明显,就似咬人的虎咬住了便不撒手。   秦羽烦闷得浑身燥热,他扯开一点衣襟,沿着江风阵阵的河岸徘徊。   缤纷带有祈愿的花灯漂浮在水面上,行人们纷纷驻足赞叹,只有他觉得刺眼,专门挑没有灯的河岸走。   在江风的抚慰下,身上的感觉渐渐淡了,秦羽的心情也缓和一些,然而一旦回忆当时的画面便是前功尽弃。   秦羽靠在树干上怀疑人生。   他想不明白。   正常情况下跟踪一个人,第一时间想办法混去目标周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解云琅平时那样机灵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意思?   又或者说,即便他真的没有听出自己在故意下套,那他也不会直接对自己动手动脚。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   他在故意恶心我。   秦羽忽然想通了,原来白日里他耳朵发红,竟然是气的么?   “......原来如此,没想到他这般小心眼。”   系个布条而已,秦羽也不是故意要那样贴近他,竟然还记上仇了。   呵,不愧是解家的人。   之前还以为他是个例外,眼下看来,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秦羽顿时冷静了下来,神思清明不少。   果然往后还是与他少接触为好。   他为自己早先判断的正确暗暗赞叹。   浑噩的感觉被江风吹散,秦羽望着江面,画舫已然陆续散场,想到错过了跟踪颜言昭的好时机,不觉有些可惜。   忽然间,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秦羽听那脚步声并不像解云琅,于是警惕地往树林的方向走了几步,谁知身后那人见他要走,加快了速度追来,秦羽赶紧闪进林子,趁机扫了眼身后。   颜言昭?!   他何时跟上的自己?   在秦羽意外的同时,颜言昭看他躲走,有些急地往前追了几步,口中喊道:“红卿?”   秦羽顿时产生疑问,红卿是谁?   颜言昭怕惊扰林中的人,停在原地喊了几声,里边的人迟迟没有搭话。   “红卿是你吗?”   颜言昭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祈祷是自己认错了人。   天底下穿青衣的人那么多,并不能仅凭一个背影就将他认成是自己认识的红卿,但是眼前之人的背影真的同他十分相似,自己怕不是喝醉了当真见着鬼了吧......   “红卿?出来让本府看看。”   颜言昭不敢上前,又不停喊着名字。   秦羽只觉怪异,没有出声,慢慢地往林中退去。   茂密的树叶遮挡他的脸,朦胧的身影确实容易分辨不清。   颜言昭一咬牙,决定冲进去看个仔细,谁知秦羽反应很快,在他抬脚的瞬间就转身藏进了林子里,眨眼的功夫,颜言昭便寻不到他的身影。   “红卿!”颜言昭喊了一声,声音大到惊动坠在远处的侍从们,一群人纷纷往这边赶来。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   秦羽一面想着一面在树丛里快速奔走,黑暗中视野有限,不知跑了多久,他一下没注意撞上个高大的身影。   他潜意识准备挥拳,身体却被人及时控制住,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解云琅嘴角抽痛,差一点他又得挨一拳。   秦羽挣开了他,靠在一旁冷冷道:“你怎么在这?”   “还不是怕你有危险。”解云琅捂着脸道:“我见颜言昭上了岸,怕你跟他撞上。”   “那你不必怕了。”秦羽淡淡道。   解云琅神情一变,四下张望,紧张道:“真撞上了?他人呢?”   秦羽将方才的遭遇简单讲述了一遍。   解云琅也觉得内里有隐情,于是合计一番,决定还是从长计议。   “趁颜言昭还未醒酒,咱们先回府,免得打草惊蛇。”   事到如今,秦羽也没有异议。   解云琅说罢看着秦羽,二人间忽然陷入沉默。   风动树叶梭梭响,解云琅轻咳一声:“......那咱们,走吧?”   脸上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作恶”在先,也不敢招惹秦羽,因此没敢提起方才的事。   秦羽看上去怒气未消,但也没有提的意思,默默绕开他往林子外走。   两人就这般一路沉默着回到颜府,各自回房歇息。   翌日,等到差不多时辰,解云琅便带着方吉敲响了秦羽的房门。   屋内,秦羽正在用膳,二壮在一旁干活,在解云琅他们进来后,秦羽吩咐二壮把门窗都开开。   商议正事最怕隔墙有耳,开了门窗好防止有人偷听墙角,也能营造出众人只是寻常闲话的假象。   “今日起得早,离巳时还不到一刻。”   “大人应当用过膳了,若是不够,我这儿还有。”   一夜过去,两个人默契得把昨日之事翻篇,解云琅如常拉开凳子坐到桌边,秦羽也若无其事随口搭话,看上去一片祥和。   但方吉和二壮的脸色就不甚好看,一个气到瞪眼,一个嫌恶到歪嘴。   二壮打量了眼解云琅脸上的淤青,乐道:“呦,解大人这是走路没长眼,上哪儿磕着碰着了,才好不到一些日子,怎么又栽跟头了,真是不小心。”   方吉反呛道:“还不是某个目中无人的狂暴之徒,一次两次都不知道收敛,居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不是大人心慈人善,早把某人打下狱去!”   “吓唬谁呢,没半尺高的瘦猴,要嚷嚷不比窜天猴响。”   “该死的胖子!看我不教训你!”   “......”   眼见着二人要掐架,秦羽和解云琅同时出声制止二人:“好了。”   “公子!”   “大人!”   二壮和方吉还是气不过,怎奈二位当事人不动如山,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似的。   “私人恩怨放一边,先谈正事要紧。”   秦羽喝了口粥,解云琅则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道:“水师营月俸不足,致使其尸位素餐,民间水师兴起,衙门名声扫地,这对于颜言昭来说,确实是一项困扰。”   “但民间水师不同于水盗,他们不会平白夺人钱财,更不会夺到官府头上,说青禾军劫走了宝船,实在蹊跷。”秦羽分析道:“莫非是颜言昭有意为之,故意栽赃,好借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解云琅点头道:“颜言昭嘴上说着急,看他那模样倒是很沉得住气,确实有这个可能。”   方吉闻言,主动请缨道:“大人,这种事咱们在京中见得多了,要做这么大的事期间必定留有痕迹,极有可能就在颜大人的书房,不如让我去打探一番。”   解云琅思考了一会儿:“书房必定戒备森严,你一人去怕是不行。”   二壮没忍住嘲笑了一声。   秦羽适时开口:“让二壮一同去吧,也好有个接应。”   二壮顿时一惊:“什么?我?”   解云琅同意道:“成。”   方吉惊吓:“大人!我一个人可以的,这个胖子只会添乱!”   二壮嘲讽道:“我还嫌你脑子不好使坏事。”   解云琅默默起身,将吵嘴的二人送了出去。   少了两只鞭炮,屋内顿时清静不少。   秦羽吃饱了坐着歇息,解云琅不知道该干什么,用指尖抵着杯沿转杯子玩。   “红卿是什么人,听着不像寻常人家的名字。”   他试探性开口,偷偷瞟了对面的秦羽一眼,见对方双唇动了动:“我猜应当不是画舫上那个乐师,颜言昭没有理由见到他那般惊讶。”   “不错,你猜得对。”解云琅讨好似的附和道。   屋子里眼下只有他们二人,秦羽愿意接自己的话,看样子是气消了,可见昨晚的那一拳没白挨。   幸好幸好。   他如释重负,暗暗松了口气,随后开始发散神思:“这个红卿该不会是他哪个蓝颜知己吧。”   秦羽抬眼看向他。   解云琅接着道:“蓝颜知己求而不得,于是颜言昭日思夜想,不惜借酒浇愁,特意寻穿着打扮相近的乐妓以解相思,谁知醉酒后一次意外,他瞧见一人的背影酷似心底那人......”   “解大人。”秦羽听到一半,忍不住打断:“这般的猜测,是否有些虚幻了?”   “虚幻么?我瞧话本里很多都是这般写的。”解云琅不觉有甚。   秦羽看他的眼神变了变,从一开始的探究到意外之后的戏谑,挑眉道:“话本,很多......没想到解大人还有这般爱好。”   解云琅不解道:“很意外么?人都有爱好。”   秦羽道:“我原以为大人看的多是经史子集。”   解云琅道:“读书不在品类,好看就成。”   “妙言。”   秦羽说罢,再次沉默。   解云琅明显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比先前的冷了。   果然消气什么的都是假象。   他暗暗叹了口气,思考该怎么把人哄好。   不知沉默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二壮和方吉的吵闹声,房门倏地被推开了。   “书房情况如何?”秦羽问道。   二壮一把推开方吉,争先道:“我没进去书房,那边看守森严,颜大人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去。”   方吉扒着柱子道:“但我打听到一个人,他曾经进去过!”   “何人?”解云琅问道。   “一个叫红卿的小倌,他曾经是颜大人底下最受宠的。”二壮抢话道。   秦羽和解云琅对视一眼:“他人在哪处?”   “死了!”   在屋内三人同时不出声的瞬间,方吉脱口而出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第32章 有了联系   饶谷村,浅滩外。   宁长鸣身着褐色劲衣立在对岸眺望,远远望见藤树上的布条,抬手招来手下苏尾,吩咐道:“去看看,仔细些。”   苏尾得令,鱼一般钻入水中,不到一会儿又从对岸河面钻出,左右警惕着慢慢往藤树靠近。   宁长鸣身后还跟着不少人,个个腰间挂刀,手上架弓箭,紧紧注视着周围。   对面的苏尾在看到布条后,高高举起手同宁长鸣划了个手势,宁长鸣微微挑眉。   看他的意思,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宁长鸣思考了片刻,让人牵来扁叶舟,决定去对岸看看。   “老大,贸然前去会不会太危险......”其他人担忧道,宁长鸣于是下令道:“我一人前去,你们在此等候。”   “老大!”   眼见着宁长鸣以身涉陷,独自乘舟而去,其他人只得留守原地,更加警惕四周。   很快,扁叶舟横渡溪面,宁长鸣来到藤树下,苏尾见了他有些紧张道:“老大,这布条不像是村民留的。”   “哦?我瞧这附近没有官府的人。”   宁长鸣说着看了眼布条,谁知他脸色陡然一变。   “老大?”苏尾也跟着变了脸色。   这是......这是军中才有的系法!   宁长鸣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抬手去拽布条,一拽没有拽动。   没错了。   眼前的布条是军中给伤员的系法,是为了避免伤口血崩,才会扎得这般紧。   而且,这系法是曾经随行军医独创,是赤水军独有的标志......   究竟是谁留下的?   对方用这样的方式,难不成是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这几日帮内可有异动?”   宁长鸣忽然脊背一寒,他怕内部出了叛徒,这对青禾帮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   苏尾回忆了一番,摇摇头:“小的不知。”   宁长鸣沉了口气,有些烦躁得在沿岸踱步。   看目前的情况,系这布条的人应当不是官府的,若是官府早就派人来围剿了,何必预先给他们警示。   不是官府,也不是叛徒......   “再仔细找,看有没有留下别的。”宁长鸣下意识生出一个念头,他吩咐苏尾在附近搜寻,谁知在拨开茂盛的草丛后,果然发现了石头上的印记:“老大!有暗号!”   “暗号?你确定是暗号?!”   宁长鸣大惊失色。   若是一般的江湖密语就罢了,能被称之为暗号,那只能是自己人。   可是所有自己人都在帮内,怎么可能还会有暗号流落在外?!   宁长鸣一把推开苏尾,俯身定睛瞧看,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他顿时呼吸不上来。   苏尾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愣愣看着自家老大震惊地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盯着石头上的标记,渐渐的眼眶竟然开始湿润。   苏尾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心口也一阵阵开始泛酸:“老大......该不会......”   宁长鸣没有理他,沉默了一阵后,目光从混沌骤然变得清明,他双眼放光,忽而大笑一声:“走!”   “老大,咱们去哪儿?”苏尾见他大步迈向扁叶舟,急忙跟上。   宁长鸣用脚勾起撑杆,一下杵入水中,溅起激昂的水花,他对着彼岸的旧日同袍,发出了道令人振奋的令:   “去找咱们真正的老大!”   ·   颜府内。   秦羽和解云琅在听完二壮和方吉打探的消息后,不由陷入沉思。   “只是进了书房,就被砍断手脚、生生活埋吗......”秦羽怕是二人添油加醋夸张了,于是又确认一遍。   二壮信誓旦旦道:“附近的洒扫嬷嬷就是这么说的,真假我也不知道,但绝对是如实禀告的公子。”   “这么说,书房还真有猫腻。”解云琅把杯子一扣:“咱们得想个法子进去瞧上一瞧。”   秦羽点点头:“晚些时候我去找一趟颜言昭,看看能不能将他引开,届时你趁机溜进去。”   “不对公子,外头还有好些门卫呢,咱们怎么避开他们啊。”二壮为难道。   秦羽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解云琅开口道:“不急,先去试探试探。”   四人一商定,随即开始实行计划。   到了晚上,秦羽假托寻船一事找到颜言昭,假装有要事商议,颜言昭闻言也很配合,只是并没有带秦羽去书房,而是将他带去茶室,清退了其他人。   秦羽见此计不通,只得随口诌了些想法计划将人糊弄过去。   另一边,解云琅研究了书房门卫的班次,发觉并没有什么破绽,除非变成一只苍蝇飞进去,否则没有靠近的机会。   他绞尽脑汁徘徊在附近,意外撞见拿着擦洗物件的许善。   再次遇见,许善似乎当真将那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十分自然地同解云琅颔首:“解大人是来寻颜大人的吗?”   解云琅也不尴尬,点点头道:“颜大人可在书房?”   “大人正在茶室和半仙商议正事。”许善告知道。   解云琅了然,好奇道:“既如此,我待会儿再去。许掌事拿着这些布巾水桶,原是亲自洒扫屋子么?”   许善微微一笑:“颜大人的书房向来都是在下一人收拾,大人觉着底下人笨手笨脚的容易出错,所以才把这重任交与在下。”   解云琅浅笑道:“是这个理,我的书房就总是被方吉捣乱,像许掌事这般的能人真是可遇不可求。”   许善谦虚道:“解大人谬赞了。在下先告辞。”   解云琅点点头,目送他畅通无阻地进入书房。   待书房门关上后,解云琅离开了此地,转而去找秦羽。   那厢颜言昭听秦羽胡诌了半个时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耐烦,相反十分捧场地看着他。   秦羽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寻了个口子结束了这场“闲聊”,告辞而去。   离开茶室后,他同解云琅碰头。   “我都探过了,书房防守严密,溜是溜不进去,目前来看能光明正大进去的,只有颜言昭本人和许善。”解云琅将知道的都讲给秦羽听。   秦羽道:“进不去书房,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了。”   “那个红卿不知平时可有往来之人,听方吉说红卿在不小心进去书房后,隔了些日子才被发现,期间不知他有无同旁人提起这事。”解云琅猜测道。   二人一商议,决定去红卿之前待的乐坊看看。   ·   乐坊里乐妓众多,坊主对红卿的印象不深,毕竟从她那儿被达官贵人买走的何止红卿一人。   “红卿没有亲人,平日不与旁人来往,你们要找不如去找颜大人府上找他,他早就被颜大人买走了。”   坊主翻开账簿一瞧才想起他们问的是谁,眼睛对秦羽上下瞟:“穿青衣,善琵琶,是他没错了。细瞧起来,倒与这位公子有些相似,左不过没有公子高,气质比不得公子清雅。”   解云琅默默上前一步,将秦羽挡在身后:“他被买走后是住在颜府还是别处?”   “呦,这我哪知道,他走了就不是乐坊的人了,你们得问颜大人去。”坊主对此并不知情,挥手招来另一个小倌道:“芳卿在坊里的年月最久,坊里弟兄也记得多,你们有什么问题问他吧。”   解云琅于是又问他,芳卿回道:“红哥儿被买走后,颜大人极少许他出府,渐渐的便与我等断了联系,奴对红哥儿后来的情况也不甚清楚。”   解云琅狐疑道:“你们当真一点儿不知?连他死了你们也不知道?”   “什么?!红哥儿他......没了?”芳卿双眼瞪得老大,愣神许久,当真是才得知红卿的死讯。   “他触怒了颜大人,被砍断手脚拉去郊外活埋了,听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解云琅讲述着红卿的结局,芳卿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继而身子一抖,不禁落下泪来:   “怎么会这样呢......他进了知府府邸,这本该是顶好的出路呀.......”   红卿算起来是乐坊里脱身最快的小倌了,不像自己这样的熬了多年,还在苦苦盼着有朝一日能被买走,谁想到最先脱离苦海的红卿,居然就这么没了,所以天底下究竟哪里才是出路呢?   芳卿不觉泪如雨下,坊主眼瞧着也有些不忍心,开始宽慰他。   解云琅和秦羽见问不出什么,只得告辞。   大街上,两侧商铺挂着彩色的招旗,叫卖声此起彼伏。   路上行人络绎往来,有穿着华丽的孩童在下人的紧张下肆意玩闹,有路边衣不蔽体的乞丐找寻被丢弃的食物残渣,各色声响交织在一处,尽显烦杂。   秦羽和解云琅走在街头,漫步回府。   解云琅见秦羽沉默着,于是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颜言昭是否有亲自劫船的必要。”秦羽抬了抬眼,道:“即便他想借此将青禾军一网打尽,但一旦泄露出去,可是有杀身之祸。”   解云琅不假思索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宝船若在他手里,等该杀的杀完,他又可取出邀功,岂非一箭双雕。”   “你对颜言昭什么印象?”   说着,解云琅又看向秦羽,后者淡淡道:“我对私下的他不熟,非要说的话和常人并无不同。”   “那你觉得颜言昭脾气如何?”   “你想说什么?”   “想象一下,若是常人看到有人闯入了自家空旷的院子,亦或者存放了银两的卧房,他会什么反应?”   解云琅抛了三个问题给秦羽,秦羽思索片刻后道:“被人侵犯领地,不同程度下态度也会不同。你的意思是红卿他一定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颜言昭才这般下狠手。”   “但也不能肯定红卿看见的一定关于宝船,毕竟官场上类似的动作数不胜数。”解云琅道:“颜言昭只是在杀鸡儆猴,让人不敢对书房再起什么心思。”   听到“数不胜数”四个字,秦羽不由想起雪原里躺着的无数将士。   当年也是因为一封载着莫须有罪名的黄纸,他的父亲、军士惨死在冰天雪地里,同年,虞国开国旧臣多被冠上谋反之名被斩,众多正义之士也接连惨死,也都成为“数不胜数”中的一笔。   秦羽放慢了脚步。   “累了么?”解云琅也跟着放慢了速度,看秦羽脸色不对,便提议道:“雇辆马车送你回去。”   秦羽抬眸看向他,解云琅被那双褚色的眸盯得有些发寒,下意识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又说错话了。   秦羽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又敛了神色,恢复如常:   “不必。”   “或者我背你回去。”   解云琅笑着凑到他跟前屈膝俯身,秦羽默默绕过了他:“这是在大街上,解大人还是注意些形象为好。”   “又没人认得我,再者也没有人闲得盯着咱们看。”解云琅跟了上去,绕在秦羽身边说个不停。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不足百步,有个乞丐一直注视着他们。   在二人说着话回到颜府后,那乞丐转身离去,拐了个弯进了处巷子,同等候多时的宁长鸣汇报道:“老大,他们进了颜言昭的府邸。”   宁长鸣皱了皱眉:“确定没看错?”   苏尾道:“确定。老大,该不会是颜言昭设的诡计,其实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   “不会。”宁长鸣肯定道:“这个暗号,只有他知道。”   苏尾点点头:“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宁长鸣思考了会儿:“虽然可以肯定是他,但不知他在颜府究竟是主动还是被迫,咱们还是谨慎为上,找个机会先夜探颜府。”   宁长鸣情绪有些激动。   八年了,他以为他早就死了,谁成想居然有再见的一日。   “颜言昭行事狡诈,若夜探途中发生意外,不必请示,直接将人带走。”   “是。”   宁长鸣望着颜府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若这回能重逢,他绝不会再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第33章 不会吹哨   秦羽和解云琅回到颜府时,恰好颜言昭刚从衙门回来,正与许善一同前往书房。   二人留了个心眼,躲在暗处目送他们进屋,然而就在他们进去之后,书房外的门卫忽然变换了队形,并且用相同的速度,以书房为中心往外侧移动。   秦羽和解云琅赶忙往外退,与他们保持距离,一直到门卫停下,二人发觉已然退回到了前院。   “天山上放炮,这么大阵仗。”   秦羽幽幽感叹一句,这操练的娴熟程度堪比军营了。   解云琅莫名笑了一声,看了眼门卫各自站立的位置,忽然灵光一现:“等等,我好像有办法了。”   “这么突然?”秦羽疑惑看他,解云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先回去再说。   此时天色正晚,回去的路上,解云琅刻意绕了点路,观察其他方位的门卫位置。等回到房里,解云琅叫二壮和方吉取来纸笔,他动手将门卫的情况画了出来。   秦羽端着茶盏坐在一旁,静静听人分析:   “书房外共有三十四名门卫把守,每三人是一个联结的点,但凡有人靠近,必然逃不出他们的视野,因此在颜言昭不在时,几乎没有办法可以绕过他们。”   解云琅总共画了两幅图,一副是颜言昭不在时门卫的位置,一副是颜言昭在时门卫退至百丈外的位置。   “颜言昭防心极重,不仅不让旁人靠近书房,也防止门卫有人暗中偷听,因此当门卫退至百丈外时,每三人之间的距离大了,他们防卫的视野就不似先前那般密不透风。”   他用墨圈出其中一个点:“每三人之间没有首尾之分,也就是任意相邻三人都能配合,对于他们而言十分灵活,但同时,他们将看不到第四人的身影。”   秦羽看着他的比划,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人与人的配合有限,几乎不可能随时切换队友,而总共三十四名守卫,三三划开,最终会剩下一个。”   解云琅赞赏地看他一眼,笔尖一转,将那个恰好被分在树荫下的守卫圈出来:“就是这个倒霉蛋。”   秦羽微微抬眉。   方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大人,咱们找他做什么呀?”   二壮白了他一眼:“这还用问么,自然是对他下手啊,不然咱们怎么进去。”   方吉撇嘴不服:“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粗鲁。大人,您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解云琅赞同道。   “......哦。”方吉不说话了,二壮乐得扶墙。   解云琅拿着笔一面划着,一面等着秦羽的反应,果然,秦羽很快提出质疑:“利用视野盲区替换了他,方便我们溜进书房范围,那之后呢,颜言昭怎么办?”   光是绕过底下的小喽啰有何用,正主就在书房,总不能也把他迷晕了吧。   解云琅得到意料中的疑问,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如此,便要另想个法子,将里面的人引出来。”   “解大人可有良策?”秦羽见解云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早有计策。   闻言,解云琅忽然顿住了,一双桃花眼注视着他,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半仙都开口问了,我即便没有良策,好歹也得想个愚策出来。”   秦羽默默避开眼:“大人这么说贫道便不问了,像是有诈。”   他不问,解云琅也不说了,一个喝茶,一个看他喝茶。   就这么沉默了半晌,二壮忍不住开口:“公子,你们就别卖关子了,屋里还有旁人呢,等得我怪难受的......”   方吉也睁着眼睛盯着解云琅,小声催了催他。   于是,解云琅看向秦羽眼中多了一丝小心翼翼:“还记得先前在江边撞见颜言昭时,他对你的反应么?”   秦羽回眼瞧他,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方吉和二壮不清楚当时的状况,所以解云琅略过某段,简单讲述了一遍。   “颜言昭心里一直念着红卿,所以在画舫里还特意找与他近似的乐师,且在看到你时还不管不顾地追上来。”解云琅起身来到秦羽面前,请示般垂眸看他:“咱们制造些幻术,用红卿将人引出来,如何?”   秦羽缓缓眨眼:“一般。”   但好歹是个办法,所以秦羽算是默认。   而二壮就不一样了,立即反对道:“不行,不能让公子去!”   方吉不解:“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咱们这里只有他符合,既然都骗过一次了,为什么不能骗第二次。”   “公子行动不便,万一他没逃过颜大人,出了意外怎么办?!”二壮说什么也不同意让秦羽扮红卿。   眼看着就要陷入僵局,解云琅一言未发,秦羽抬眸看他:“你说呢?”   解云琅得到关注,屈指抵着下巴,道:“我觉得也不妥,太危险。”   方吉当即懵了,主意是你提出来的,现在反对的也是你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脑海里一道嗡鸣闪过,忽然觉得面前的解云琅好似变了一个人:“大人,你莫不是被谁给夺舍了吧?”   在方吉目瞪口呆之际,解云琅解释了为什么:“民间幻术中,人扮鬼需要准备的道具多且重,咱们没有时间准备且在书房外预先布置,只能用些轻便的法子,越简单越好,留下的痕迹也少。”   秦羽明了:“你想做个假的。”   “再配上一些迷药,做到真假参半便可。”解云琅补充道。   这确实比真人假扮稳妥一些,即便被发现,大可以抛下假物遁去。   秦羽没有异议:“衣服可以用我的,在上头洒些磷粉,完事后直接烧个干净。”   “这算公费,衙门会补偿你。”解云琅贴心道。   秦羽礼貌一笑。   敲定了计划后,解云琅用笔在纸上划出行动计划,分配各人的任务:   “在弄晕倒霉蛋之后,方吉顶替他的位置,二壮用‘鬼’将书房里的人吸引出来,秦羽在书房外望风,我进去搜查。有任何情况,哨声为信。”   方吉和二壮点头,秦羽反对:“我不望风,我进书房。”   三人同时看向他。   解云琅不解:“为何?”   秦羽避开他的目光,不语。   二壮也不清楚秦羽为何突然反对,在他印象里,秦羽也不是会在公事上闹气性的人。   再怎么说,公务文书一类的自然是解云琅比较熟悉,由他找也更快更准确。   解云琅并不恼,耐心道:“书房内行动需格外仔细,你不望风,那和方吉换换。”   “不成。”秦羽依旧不愿意。   众人更是不解,随后只见秦羽微微皱眉,双颊映出淡淡的粉,快而轻地开口道:“我不会吹口哨。”   “......”   “......”   在一阵沉默中,二壮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他赶忙开口:“别看我,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公子还有这样的‘隐疾’......”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男子天生都会吹口哨。   秦羽只觉屋里待不下去了,好想把三个人都赶出去,尤其是在解云琅极度压制的笑声下,他最终忍不住决定出门散散心。   “诶等等......”解云琅拦下秦羽,让二壮和方吉先出去,二人为了秦羽的面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内,秦羽神思放空地坐在高座上,解云琅一边思考解决办法,一边把衣摆扣烂。   “怎会如此......真是想不通......”   解云琅左右反复踱步,他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问题。   秦羽双眼放空,身体却觉得无聊,踢了脚蹬,悬空的双脚轻轻晃动。   解云琅缓了缓,拉来凳子坐在他面前,安慰道:“无妨,我教你便是。”   “不学。”秦羽拒绝道。   解云琅无奈:“为何不学?”   “嘬着嘴的样子又丑又蠢。”   “......”   秦羽心里有道坎。   他自小便不会吹口哨,求旁人教他他又总学不会,还不可避免被嘲笑一番,丢脸丢到了军营人人皆知,以致于到后来旁人都不教了,说他还是安安静静当个俊秀的小公子好。   小小的他于是被打击到一连几个月不说话,秦骞干脆下令军中不得有人当他面提起口哨,否则军棍一百,还给他找来骏马,教他剑法,这才哄得他忘了“口哨之耻”。   但不代表他从此不再介怀,他只是接受了自己学不会的事实,再也不去碰。   “无妨,我有法子不需要那样,用手指就可以。”   解云琅并不气馁,屈起手指抵在嘴边,轻轻一吹就响。   秦羽毫无波澜地看着他,这法子他早就试过不止一次了。   但见解云琅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秦羽于是无甚感情地举起手,屈起手指,抵在嘴边:“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许笑。”   “咳。”   解云琅用力搓了搓脸,却忘了脸上的伤,一瞬间哭笑不得。   秦羽瞧他这幅模样,也不禁笑了出来。   夜晚静谧的院落,纸窗透出熹微火光,笑声从门缝溜了出去,惹得孤独的月光不禁驻足偷看。   屋内二人笑过一阵后,秦羽缓了缓道:“罢了罢了,我生来就是学不会。”   他解释了自己自小学习的惨状,让解云琅另想办法,实在不行找个能替代的能发出声音的就行。   解云琅点头:“恩,明日我去街上瞧瞧。”   二人又聊了几句。   在说了些话后,气氛渐渐平静下来,解云琅不禁感叹一句:“为了你一人就让所有人禁言此事,你的家人真的很在乎你。”   闻言,秦羽不由陷入回忆,他自是明白他们很在乎自己,只是那些在乎他的人都不在了。   解云琅脸上微笑不变,只是眸光比之烛火黯了许多,内心暗笑一声。   同样的事若是换作他,只会被骂一句废物罢了。   屋内于是陷入沉默。   两人皆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各自藏着心事,任由月上枝头,万籁尽歇。   良久,灯花爆出一声轻响,解云琅回过神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在他推开门迈出的同时,身后的秦羽淡淡开口:“幻术的细节大人可清楚?不明白的话我可以帮忙。”   柔缓的声音似清风般吹拂耳畔,解云琅望着院中轻轻摇动的竹叶,眼前浮现出秦羽说话时的神情,被石头压住的心忽然间轻松不少。   “好,明日我等你。”   他回头对屋内的人灿然一笑,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在离去的步伐中,轻轻掩上了房门。 第34章 阴差阳错   两日的时间,秦羽又去找了趟芳卿,随后和解云琅准备好幻术用的道具,又在二壮操作熟练之后,准备挑个合适的夜晚行动。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颜言昭没有外出,正和许善在书房处理公务,秦羽等人依照计划开始行动。   这个时辰,府内的下人们也都各自回房不得外出,因此宅子里安静得只有夜鸟归巢之声。   门卫照例退守在百丈之外,等解云琅打晕了倒霉蛋之后,方吉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他的衣服,代替他守在树荫下,其余三人继续靠近书房。   在看清楚书房内的两道人影之后,二壮和解云琅着手开始准备,秦羽握着一只可以发出哨声的瓷雀,不时望着四周。   树荫下,方吉握着长矛的手微微颤抖。   他有些紧张。   因为他前一天才意外得知,四月初四,也就是今天,恰好是红卿的忌日。   虽说他和解云琅一样不信鬼神之说,但今晚的天实在是太黑了,寒鸦凄惨的鸣叫一声一声传来,激得他鸡皮疙瘩一阵一阵起。   方吉忍不住回头去看,正好二壮牵着细线在附近走动,他小声道:“......喂,你们布置完了吗?手脚麻利点儿。”   二壮正找高的树枝系线,故意吓他道:“今夜是红卿忌日,你站岗时当心点儿,一会儿看见他别拿长矛去戳,不礼貌。”   “你闭嘴!”方吉压得嗓子都哑了,越说越心慌,嘱咐道:“你待会儿完事了叫我,千万别忘了!”   二壮故意没回,绑好细线后,他溜到方吉身边,悄悄道:“知道了胆小鬼!”   方吉差点儿没咬舌头。   二壮得了逞,咧着嘴回去找秦羽和解云琅,准备开始行动。   与此同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苏尾身着颜府卫兵的衣服翻墙进了内院,确认安全后发出一声寒鸦鸣叫,同墙外接应的人对了暗号,随后开始在宅子里潜行。   一般情况下人都是住在内院,所以寻人也该是从内院开始。   于是苏尾在内院寻了一圈,在看到亮着灯的屋内有人影时,他思考了一下,蹑手蹑脚靠近。   宁长鸣嘱咐他行事一切小心,所以他决定先悄悄看一眼屋内的情况再进去。   苏尾用一根银针在窗户下戳了个极细小的洞,将左眼凑到洞前往里探,没成想屋内不仅没有预想中的青衣人,甚至根本不是人——   空旷的房间内,一张白纸被剪成人侧影的形状摆在桌案上,烛火将白纸的轮廓映上窗户,形成屋内有人的假象。   苏尾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捂着心口感叹,幸好自己偷偷看了一眼!   烛火轻轻晃动,伴随着窗上的影子微微变换,看上去就像人在动作一般。   苏尾捂着嘴遁走了,他悄悄挪到隔壁房间的窗下,依然用针戳了个洞窥向屋内,还是一张白纸在假装看书。   如此反复,他将所在小院的四间房都看了一遍,无一例外都没有人。   “颜言昭果真狡猾,倘若我直接进去,岂不是中了圈套!”   苏尾气得咬牙,躲去草丛里安抚心绪,心道来都来了,必然不能空手而归,于是顺着花圃树荫潜去别处。   他走了一段路后,发现府内还有卫兵把守,于是躲进草丛隐匿身形,发现身上的外衣容易被勾住,携带的刀具容易发出声音,于是便将刀鞘和外衣留在隐匿处,只着里衣继续前行。   他瞧见在这些警惕的卫兵中,有个树荫下的卫兵比较矮小,且不是很懂变通,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   苏尾心生一计,悄悄靠近一旁的大树,十分灵活地攀着树干从他头顶绕了进去,随后轻巧落地,意外发现卫兵后的区域内空无一人。   “真是奇怪......”苏尾看到不远处的屋子有光亮,于是往那边潜去。   ·   与此同时,二壮已经准备好启动装置,“红卿”在细绳上蓄势待发。   解云琅和秦羽躲在暗处观看时机,等到解云琅一声令下,制造的风透过窗将屋内烛火熄灭,门外响起幽幽的哼鸣。   “怎么回事?”颜言昭正在落笔,屋内暗下的一瞬,他赶忙往后一退,警惕地看着许善。   许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抄起镇纸,看着黑暗中的颜言昭道:“颜大人,小的刚刚一直在磨墨。”   说话间,屋内飘进一阵隐约的幽香,闻着像是院内花圃的味道。   许善从柜子里取出火折子,重新将烛台点燃,恢复视野后,意识到并没有发生什么,颜言昭神色稍缓:“该是风吹的,方才本府嫌屋内闷热便没有关窗。”   “大人稍坐,小的去关。”   许善将镇纸放下,走到颜言昭身后关窗。   他双手捏住窗沿正要合上,忽然间,一道散着发的青衣人自下而上弹起,一张染血的脸迎面撞进许善的视线,他顿时吓得大喊一声!   这......这.......红卿!   许善立刻认出了那张脸,红卿的长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整个人连连后退,狠狠撞上颜言昭。   身后的颜言昭被他吓了一跳,厉声道:“瞎叫什么,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去看,只见许善指着空荡荡的窗外,整个人惊慌颤抖不止:“大......大人!红.......红卿!红卿回来了!”   颜言昭被他的话惊到:“什么红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许善扶着桌案起身,拼命指着窗外,对颜言昭道他刚刚看到了已死的红卿,方才的烛火一定是被它吹灭的。   颜言昭冷笑一声:“你说红卿的鬼魂回来了?呵,不可能!他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本府府上可是住着半仙呢,他一个孤魂野鬼怎可能抵挡得住半仙的威力!”   “是真的!大人不信不如亲自去瞧......”许善还是坚持自己亲眼所见。   颜言昭却是不动,想起一事:“说起来本府前几日确是见过红卿一面,只不过他当时逃走了,为何这会儿又来见我,这其中一定有诈。”   说不准,就是故意来索他的命的!   颜言昭思考了一番,却是对许善下令道:“你,去把他给我捉回来。”   “我?”   你在开什么玩笑?!   许善眼中当即露出一丝恨意,冷冷道:“红卿是大人下令杀死的,他既是来找大人你,我去他未必肯现身,我看还是大人亲自去得好。”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但颜言昭也不是傻的,怎敢独自涉险,于是道:“话虽如此,红卿他难道只是来找本府一人的么?恐怕他也很想见你吧。”   闻言,许善微微一怔。   颜言昭一副看穿的模样,冷笑道:“不若咱们一同出去,看看他究竟想如何。”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风起,再次吹灭屋内的烛火,许善浑身颤了颤,咬牙道:“好,大人请。”   颜言昭缓缓来到门前,回头看一眼许善,后者默默站到他身侧,二人一同伸手推开门。   “呼——”   一道阴风袭过,“红卿”就立在门外,一双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的二人。   许善和颜言昭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解云琅趁机悄悄溜到敞开的窗口,在“红卿”将二人引出屋子后,他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不远处,二壮控制着“红卿”将颜言昭和许善引得远些,秦羽将瓷雀抵在唇边,注意着双方动静,同时,苏尾不知不觉找到了书房附近。   在草丛里行进,很容易被树枝树叶刺到皮肤,苏尾也已经习惯,他挥动着手里的刀将碍事的枝叶砍断,无意间砍断了一根细线。   “方才灯还亮着,这会儿却熄了,莫非是离开了?”苏尾不敢靠近院子,悄悄绕到书房后,却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   “红卿,本府知道你死得可惜,但你不该忤逆本府,一切是你错在先。”颜言昭对着远处的红卿道,企图让他放弃索命的念头:“你可知我府上住着位神通广大的半仙,你若是乱来,他定不饶你!”   “红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许善见颜言昭死到临头还有这般的底气,在害怕的同时也有些宽慰:“红卿,我知道你死得冤枉,但一切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滥杀无辜!我与你也算是有些情分,你只管完成你的心愿,我定然在人间供奉你,叫你早早投胎做人。”   “红卿”还是没有说话,冷冷地盯着他。   颜言昭听了许善的话,大笑一声:“红卿!本府原本多宠爱你,你落到这步田地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你若真是来索命的,就该拉上他一起!”   “不!”   许善看向颜言昭的眼神是恨极了他,可当“红卿”忽然动了的时候,他又吓得一动不敢动。   暗处的二壮见他二人相互推诿,心里早就把他们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于是他一拉细线,“红卿”以极其快的速度冲向二人。   “啊啊啊!!!”   许善吓得抱头鼠窜,一溜烟跑了,颜言昭动作没他快,却是被逼急了恶向胆边生,徒手就要去抓“红卿”。   谁知就在这一剎那,细线忽的失去控制,“红卿”在三步外猛地倒地,触发体内机括,瞬间燃烧起来。   “坏了!”二壮见状赶忙同秦羽发信号。   “哦?原来是假的......哈哈哈哈,来人!”颜言昭大呵一声,声音一路传至门卫处。   秦羽立即吹哨,解云琅很快从书房里翻了出来。   “找到什么没有?”   “先跑再说!”   解云琅抹去额上的汗,拉上秦羽就跑。   ·   颜言昭喊了门卫,这下子书房附近藏匿的人俱是惊动。   二壮赶紧跑去与方吉集合,叫上他赶紧跑。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暴露了?”方吉疑惑惊讶道。   二壮骂了一句:“鬼知道!这个装置明明可以拖半个时辰,我只是稍微用力就断了,绝对是线的问题!”   方吉怕了,他看到门卫快速跑动的声音和叫喊声,他下意识道:“该不会真是惹到了红卿,遭了报应吧......”   “呸呸呸!你跟你家大人到底熟不熟?”二壮真是服了,拽着方吉往内院赶。   四人先前约好,事情结束后兵分两路赶紧回屋,装作无事发生。   秦羽那边有解云琅,这边二壮拉着方吉专挑花草树木多的路走。   与此同时,苏尾也连忙原路返回,也不管树丛的枝杈把他的发和衣服勾得如何散乱,他纵身一跃抓住树干,整个人翻上去躲过赶来的门卫。然而他慌乱之下踩错一根树枝,整个人倒着翻了下去,正好与二壮和方吉打了个照面。   “......”   “......”   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配上白衣和狰狞的面孔,二壮和方吉瞬间瞪大了眼。   苏尾下半身被卡在了树杈间,他来回挣扎想脱身,面前忽然炸开一声惊叫,震得他脑瓜子嗡嗡响。   二壮拉着方吉不要命似的逃了。   “救命啊!!!”   方吉吓得哭爹喊娘,二壮脸色煞白,拖着他也不知方向,一路跑到墙角。   “怎么办,门卫都被惊动了,现在还惹来了那个什么玩意儿......公子他们有危险啊!”二壮急得焦头烂额,哪知他的话被墙外接应的人听了去,外面的人等不及了,纷纷翻墙而入去找苏尾。   另一边,许善没头没脑地钻进了树丛,企图用树丛遮蔽身形,好叫冤魂找不到他。   秦羽被解云琅拉着躲去了原先放置装置的地方,他们要尽可能不留痕迹,将工具全都带走。   “为什么这么快就结束了?”解云琅正找到关键处,谁知一下就被打断。   秦羽道:“我也不清楚,二壮他好端端控制假人,谁知道那假人忽然就摔下来。”   解云琅快速收着细线,忽然他摸到了断裂处,道:“看,有根线断了。”   秦羽俯身一瞧:“还真是,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有人发现了?”   解云琅望了望四周,摇摇头:“不好说,太蹊跷了,我想不通。”半开玩笑道:“总不能真是红卿显灵。”   秦羽盯着他,眼中透露着怪异,他忽然唤了声解云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解云琅沉默了,眼珠子转了转:“你该不会是想吓我吧?”   “我没有这么无聊。”秦羽木着脸道:“感觉是人的脚步声,在向这边靠近。”   解云琅屏住呼吸。   此刻他整个人是蹲在地上的,秦羽站在他面前,将他的身形完全挡住,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一个青衣男子立在草丛一动不动。   许善观察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向他靠近,抬手去碰:“红......红卿?”   秦羽警惕得没有出声,许善抓上他的右手,想将他转过身看个仔细,对方却忽然猛地转身,他“啊!”的一声,吓得闭眼后退,可怜那只木手也被他一用力连带着扯了去。   秦羽本只是想将他吓走,没料到自己的手被他抓着,看到右手被带走后,他急得大喊:“我的手!把我的手还给我!”   “啊啊啊啊!”   “我的手——”   “救命!别杀我别杀我!”   许善根本没看清秦羽,却被他一声声的叫喊蹬得整个人起飞。   秦羽急得连连追赶,解云琅吓得追秦羽。   两个人追着许善横冲直撞,许善情急之下拿木手扔他们,解云琅眼疾手快接住,拽着秦羽往内院跑。   “来人!抓刺客!”   与此同时,卫兵已经点燃了火把将府内照彻通明,紧急搜查起刺客。   眼看着能躲的地方越来越少,苏尾不小心和秦羽、解云琅撞了个正着,青禾帮的两人也恰好赶到。   在火光和抓喊声中,解云琅一把拽起被撞倒的秦羽,飞速躲进了屋里。   青禾帮扛起另一人马不停蹄翻出了围墙,背着人骑上马就跑。   在一片混乱中,幸好四人按照计划最终回到屋内,卫兵们还没有这么快赶来,他们还有调整的时间。   “没事了,有摔到哪里么?”解云琅松了口气,回头去看秦羽,谁知下一秒对上苏尾茫然的双眼。   “......!”   解云琅疯了。 第35章 只身营救   “人呢?”   颜言昭让卫兵在府内搜了许久,只搜到一件卫兵的外衣和刀鞘,还有一些丝线机括。   他认定是有人假扮卫兵潜入行刺,于是责问卫兵们搜查不力。   “回大人,府内几乎所有地方小的们都仔细查了,除了内院解大人处。”卫兵头子请示道。   颜言昭眸色深敛,即刻下令:“去查,一处也不要放过!”   “是!”   卫兵们得到允许,于是加紧赶往内院,而在他们尚未踏入时,解云琅却先一步捆着个人跑了出来,冲着卫兵们道:“颜大人呢?我要见颜大人!”   颜言昭听闻解云琅找他,赶了过去,谁知迎面就见解云琅一脸愤恨道:“颜大人!青禾帮的贼子是夜潜入府中,趁乱将秦半仙劫走了!”   “什么?半仙被劫走了!”颜言昭大惊失色,低头看了眼地上被捆着的苏尾,点头道:“不错,本府认得你!你们青禾帮简直胆大包天,敢装神弄鬼吓本府便罢了,居然还敢劫人?来人,把他给本府带下去!”   “慢着。”解云琅先一步拦住颜言昭,恳请道:“颜大人!秦半仙他被劫走下落不明,我们根本不知青禾帮的驻扎点,与其宰了他泄愤,不如先借下官一用,让他带下官去救半仙。”   颜言昭闻言觉得有理,眼下还是救人要紧:“好,本府再借你一百人马,即刻将人救回来。”   “多谢大人。”   解云琅道谢完,一把拎起苏尾,马不停蹄出府,身后一百人马声势浩大,引得街坊百姓不由点灯窥探。   另一边,青禾帮中途发现抓错了人,光顾着逃命还不及多想,直接用麻袋将人套了一块儿赶回秘密驻扎地。   秦羽在马背上颠得半死不活,以为自己要上西天,谁知突然一个翻身被人放下了马,整个人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听着外侧瀑布的水流声。   “咳咳......”   麻袋被人取下了,秦羽顶着头乱发瞥向外界,只见在滴水的山洞崖壁之下,褐衣男子垂着双手,睁大着眼望着自己,身后几十名小弟已然冲着这边单膝下跪。   “你......”   秦羽意识有些模糊,盯着宁长鸣缓了好久,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他双眼一颤,惊叫出声:“长鸣!”   “烽羽!”宁长鸣三步并一步滑跪至秦羽面前,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一瞬间喜极而泣,宁长鸣打死也想不到,就在他以为自己这帮人将浑噩度过余生时,竟然能和从前的将军之子,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意外重逢!   秦羽也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会见到宁长鸣的父亲宁寅,却不想是长大成人后的他,他高兴得有些呼吸不上来:“......长鸣,你松开些,我快憋死了。”   “哦哦哦,好好,哈哈哈哈!”宁长鸣还是一副军中糙汉的派头,表达情意就是越用力越好,殊不知秦羽这些年荒废成了弱鸡,一抱差点窒息。   “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见到的会是你爹。”秦羽兴奋地打量四周人群,问道:“宁叔呢?”   宁长鸣打量起秦羽的变化,一双眼忙不过来,还要抽空回复:“我爹他在听闻大军歼灭后便领着赤水军赶去,谁知途中遇到府兵,拼杀一场后,没了......只有我和这些弟兄逃了出来。”   秦羽闻言,默默垂了脑袋。   宁长鸣掩下了眸中的情绪,笑着道:“诶,你怎么不问我如何认出的你?”   “我留下了暗号,你们看到一定知道。”秦羽道。   宁长鸣道:“我们侥幸逃脱后去了趟雪原,收殓了所有人的尸体,唯独没有看到你。”   秦羽微微一怔。   “当时我以为你没有随军,而是在府里和盛娘她们一块儿上了法场,我便没有再去寻,谁成想关爷保佑你还活着!”宁长鸣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想上手抱他,谁知他摸到秦羽的右边袖子,忽然顿住了:“你的手......”   秦羽左手覆上他的手背,宽慰道:“无妨,都过去了。”   “是啊,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宁长鸣将秦羽扶起,让他坐到最平整的石头上。   “咱们这些日子东躲西藏,只能将就一下了。”   宁长鸣让手下找来草垫给人垫上,又叫人热酒,取干粮就着新捞上来的烤鱼,让秦羽暖暖身子。   两人围着火堆,一边聊着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在秦羽看来,宁长鸣和儿时没有什么变化,属于等比例放大,只是身材壮硕了许多,看上去能给一帮弟兄带来安全感。   在宁长鸣看来,秦羽的变化就大了。   他本身就像生母更多,自小便生得水灵,自己从前还把他错认成女娃,不要脸地跟了许久,后来才得知自己闹了笑话,但自此跟得愈发紧。   他以为秦羽长大后会脱离幼年的状态,至少轮廓会更像男子了,谁知眼下一见,对方模样愈发出挑。   那种美是介于男女相之间,每一笔都恰到好处,顾盼间似有流光萦绕,即便在凌乱的衣着下,也似泥中莲,雾里花。   唯一可惜的是,太瘦了。   宁长鸣担忧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么?说好的长大后一起去找北狄人干架,你瘦成这样直接被人一胳膊抡到地上。”   秦羽笑了笑:“吃再多也就这样了,就是长得再高大,少一只手如何打得过。”   说到那只手,宁长鸣便恨得牙痒痒,火光将他的双眼映得猩红:“之后,你有何打算?”   “报仇。”秦羽不假思索道。   短短两个字,重重击在了洞内所有人的心头。   宁长鸣嘴角扬起:“你有何计划?”   秦羽将自己准备入京的计划告诉了他:“之后的事之后再提,计划要一步一步来,不可操之过急。”   宁长鸣点点头,笑着看他:“青禾帮如今共三千人手,无论你做什么,我等任你调遣。”   说罢,洞内众人俱是向秦羽下跪高呼:“老大!”   秦羽忙摆手:“青禾帮还是由你掌管,我在外也有些自己的人手,必要时我会联系你。”   “好。”宁长鸣高兴地多喝了好几碗酒。   “对了,你为何和颜言昭那厮混在一块,你可知此人人品?”宁长鸣提起颜言昭就来气,想到苏尾留在了颜府,不由担心。   秦羽安慰道:“人各有立场,他于我有用,接触一下也无妨。那位兄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毕竟我还在这儿。”   宁长鸣冷哼一声:“你就这么肯定颜言昭会来救你?他狠下心来可是连最宠爱的人都能杀,何况一个不相干的你。”   秦羽说的自然不是颜言昭,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念头,既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开口。   “谁会来救你?”   宁长鸣才见着秦羽,心想着最好谁也别来,这样他就可以跟秦羽多待几日,最好秦羽也别走了,两人可以一直在一起。   秦羽不说话了,盯着火堆,指甲轻轻刮过座下的草垫。   青禾帮驻扎隐秘,人手又多,救人不易,恐怕也不会有人来......   洞内,宁长鸣还在说着话,身侧瀑布水声轰隆,秦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抬头望向瀑布,说实话他也许久没见着这般水流,砸在石块上的冲击声好似心跳。   一声一声,让他的视野逐渐模糊,他的神智被影响了,竟然在水流后隐约看见个挥舞的人影。   瀑布的水流方向不对,守在洞口的手下被水劈头浇了一脸,眼睛直接睁不开,在一片黑暗中他被狠狠踹了一脚,痛呼一声滚去了一边。   “报告,有人闯入!”   宁长鸣顿时惊起,吩咐底下人围住秦羽。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只见一人如水中蛟龙般跃出瀑布,提着一柄寒霜剑,眨眼的功夫便闪至眼前。   众人大惊失色,提刀迎上,洞内喊杀声四起。   面对密密麻麻的对手,解云琅背靠瀑布,神态从容,脚下快如登云,寒霜剑在手里飞速翻转,破风声到处,血光洒如烟火。   “完了老大,咱们打不过怎么办.......”   不到片刻的功夫,第一批上前的弟兄们就被刺伤倒地一片,宁长鸣眉头皱成“川”字,下令道:“换精锐,上!”   随着宁长鸣的一声令下,原本退居后位的精锐一下子冲上最前,个个人高马大,膀大腰粗,实力不容小觑。   解云琅扫了他们一眼,不作过多反应,挽了个剑花调整握姿,下一秒似离弦箭般直冲对手。   刀剑拼杀声在石洞内不断回响,翻飞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快到根本认不清谁是谁。   秦羽被人包围在中心,从解云琅出现的剎那,他的心脏便一直剧烈跳动。   他下意识在人群中找寻那人的身影,只在片刻,恰巧透过人群的缝隙与他双眼对视。   剑刃折射了火光映照在解云琅的脸上,温热的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锐利的双眸划过左右两侧的人,随后在对上秦羽的剎那冰锋化为柔水,继而身形一闪,纵身翻过拦路之人,抓住石洞顶上的藤蔓借力落在秦羽面前。   “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解云琅一手揽过秦羽,一手提剑架上宁长鸣,语气从容地警告其他人。   “这位乌青公子,咱们之间怕是有误会,有话好说。”宁长鸣知道他是来救人的,既然打不过,便也不打算和他有太大冲突,挥手让其他人退下。   秦羽盯着解云琅手中的剑出神,随即又抬头看向他。   解云琅是绕过了青禾帮的防守从瀑布杀进来的,一身都是水,在洞内温度的蒸腾下,细密的水珠附着在他脸上,像极了拼杀后冒出的汗。   秦羽从未想过,他居然会武。   解云琅听到宁长鸣对自己的称呼,觉得好笑,不由勾起嘴角。   而在他正要开口时,怀里的人忽然抬起手,用衣袖给他轻轻擦去眼角的水渍。 第36章 竹马竹马   解云琅被怀里的动作弄得忘了词,他垂眸看向秦羽,对方没有受伤,脸一如既往般好看,淡淡的眸光里隐约透露出一丝欣喜。   “放下剑,有话好说。”秦羽抚上他握剑的手,发觉他的手背绷得很紧,松开后剑柄热得像在火上烤过一般。   解云琅依言放了宁长鸣,看着秦羽轻笑道:“自然好说,否则这些人就不单单流些血了。”   “我知道,你脾气还算不错。”秦羽将剑插在地上,拉着解云琅在石座上坐下。   宁长鸣见状,让底下人各自去疗伤,他坐下倒了碗酒道:“公子好身手,在下青禾帮帮主宁长鸣,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丰梨知县,解云琅。”   解云琅脱口而出,秦羽来不及阻止,只见宁长鸣脸色骤然一变,“腾”地站起。   与此同时,秦羽也猛地站起,将解云琅挡在身后。   “烽羽!”   宁长鸣握刀在手,不解地看着秦羽,后者只是摇摇头,同他无声说了几个字。   时机未到。   宁长鸣握刀的手背青筋爆出,眼珠往旁边一转,瞪向他身后的人,秦羽默默往边上一挡。   “宁帮主认得在下?”   解云琅不是傻子,即便是秦羽挡住了他,他还是能感觉到宁长鸣对自己的敌意。   解云琅起身将秦羽挡在身后,正面迎上宁长鸣的目光。   “我自然认得你,解承安之子,所有姓解的老子全都认得!”宁长鸣把刀柄握得“咯咯”响,恨不得立刻砍下他的脑袋。   “为何?”解云琅警惕地看着他,心里已隐隐有几分猜测,莫不是又是被解家坑害的人吧。   秦羽赶忙拦在二人间,飞速思考,随便找了个理由道:“宁帮主从前是荆阳府的耕民,荆阳堤溃之后,田地都淹了,他们便流离失所,为了生计在洪川府做起了民间水师。”   宁长鸣不置可否,冷冷盯着解云琅。   “荆阳堤溃,此事我有印象。”   解云琅记得,荆阳堤本是他爹党羽下某官任巡抚时负责修建的,然而在堤坝建成不到三年,一次遇到洪灾,整个堤坝不到半日便崩溃不成形,淹死了无数百姓。   圣上听闻此事,派那官员往荆阳府安抚民众、重修堤坝,但其间拨款又有一大半被他收入囊中,大半数又被献给了解承安,最终堤坝是修了个大概,民众死的死、逃的逃,无人再有怨声,又因着朝中解承安在,此事也就被揭过。   解云琅对此事尤为愤恨,但无奈在解家他既年少又无话语权,所有的事都是他爹和两位兄长决定,并且他的一言一行也被他们所监视。   如今面对此事的受害者,解云琅自知亏欠,无法说什么,只得躺平任打:“抱歉。”   “呵,你以为一句道歉,就可以抵过无数人的性命吗?”宁长鸣就要拔刀出鞘,被秦羽死死摁住:“长鸣,你冷静一点,我们是来查案的!倘若你现在杀了他,不仅洗脱不了罪名,还会害了帮里所有人!”   “烽羽,我知道现在该忍,可是我忍不了......”宁长鸣苦皱着张脸,神情痛苦地看着秦羽。   秦羽无奈,凑到他身侧小声说了一句话,宁长鸣从一开始的怒目圆睁,渐渐地缓和下来。   解云琅看着秦羽,眼中闪过一丝疑问。只听得刀入鞘之声,宁长鸣卸了力,一屁股做到石头上,灌了自己几口酒。   “没事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查清宝船一事。”   秦羽转身拍了拍解云琅,推着他退回原地。   火星噼里啪啦爆个不停,石洞内一时无人开口。   宁长鸣一碗接着一碗喝酒,脸色涨得通红,时不时看向这边。   解云琅不禁将手撑在秦羽身后,小声问了一句:“你和他什么关系?他怎么叫你烽羽,你不是姓秦么?”   秦羽瞥了眼,淡淡道:“小字罢了。”   解云琅好奇道:“你和他很早就认识?认识多久了?”   秦羽心里乱得很,他随口应道:“偶然遇见的,我用画帮他找了几个人,这回遇见也是巧合。”   “哦。”解云琅都不忍心戳破他:“偶然遇见,却连小字都知道,一口一个长鸣烽羽,叫得倒是亲密。”   秦羽不说话了,拿着长杆子戳火堆。   解云琅盯着他戳火堆,半晌后,终是忍不住攥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清楚他是荆阳府人士,那你呢,你也是荆阳府人士?你和他认识的年月不短,难不成是邻家?亦或是通家?你和他莫不是年少时有过某些指腹为婚的约定......”   “解大人。”   秦羽不禁打断他,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自古以来,没有两家会给两名男子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没有,童养媳也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闻言,解云琅如梦方醒,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放松一笑:“也是,我差点儿忘了,多谢提醒。”   “大人许是累了,吃点儿东西歇歇。”   秦羽取了烤鱼给他,用食物堵住他的嘴,免得他再胡乱说些疯话。   解云琅没有马上接过,看了眼烤鱼,又看了眼他:“这是你烤的吗?”   秦羽挑了挑眉:“怕我下毒?”   解云琅勾唇一笑,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鱼肉。   “怎么样?”秦羽问了一句,解云琅眉头早就皱起,艰难下咽:“......干涩无味,嗓子要破了。”   秦羽了然点头,这也是一开始他只吃了干粮,没吃鱼的原因。   “青禾军在伙食上得用点功夫,吃不好也长不了肉,更没有力气迎接敌人。”秦羽回头对宁长鸣道。   “都是糙汉,能吃饱得了,讲究那么多。”宁长鸣虽这般说着,还是叫来手下让他记下秦羽的话,回去想想怎么改良厨艺。   秦羽又转向解云琅,好奇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苏尾带我来的。”解云琅简单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在他发现抓错人之后,他第一时间稳住了苏尾,告诉他自己会把他安全送回去,但同时需要他带路。   苏尾眼见着事已至此,没有其他办法,也只能听解云琅的计划。   于是解云琅假装要将他捆住交给颜言昭,再利用话语将他脱身,随后苏尾带着他找到驻扎地,解云琅故意将苏尾放了,用颜言昭的一百人马拖住看守,自己另辟蹊径,通过瀑布找到山洞。   听到他是从瀑布穿进来的,宁长鸣吃了一惊道:“瀑布水流大,水柱捶在身上有千斤力道,底下俱是滑石,你是如何穿过来的?”   秦羽闻言也是一惊,他从头至尾被蒙着头带进来,并不知道瀑布如此凶险。   解云琅挑眉一笑:“这有何难,鱼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的。”   宁长鸣觉得他在说大话,起身走到瀑布边亲自察看,看来看去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于是俯身伸手插入水里。   “原是如此,你小子水性够好的,这都没淹死你。”   虽说水面以下的水流较为平稳,但到底比一般流速更具有冲击,更耗费力气,并且瀑布的距离并不短,即便是从水底潜过来也要憋气许久。   能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成功渡水,若换作旁人,宁长鸣会十分乐意将他收入麾下。   秦羽见宁长鸣神情的转变,愈发好奇地看着解云琅。   话题被扯远了几番后,三人间的氛围也缓和下来。   宁长鸣也似乎按捺住了情绪,甩了甩水,坐回石头上喝酒;解云琅打量着洞内环境,一双眼转个不停。   秦羽觉得是时候聊些正事了。   于是他又转向宁长鸣,语气尽量平静道:“祁王的宝船是你劫的吗?”   宁长鸣抬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承认道:“是我劫的。”   闻言,解云琅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他。   秦羽脸色起了变化,意外道:“真是你们劫走的?为什么?”   “提起这事便来气!”宁长鸣骂了一句:   “消息递来的时候说是屠虎帮那群恶贼的船,我心想着不抢白不抢,谁成想等弟兄们上了船之后才知道是祁王的船!但就是知道也来不及了,官府的兵来得太快,咱们只能一边跑一边躲,这一趟下来不仅银子没捞着,还损失了不少兄弟......真是该死!”   “这是中计了。”   解云琅一听便知,衙门离江岸至少得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消息传到衙门捕快们及时出动,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除非他们早就埋伏在附近。   宁长鸣瞪了解云琅一眼。   秦羽不由问道:“那船现在在何处?”   宁长鸣沉了口气:“被抢走了。”   啊?   秦羽愣了片刻,追问道:“有看清是谁么?”   “没看清。”宁长鸣用树枝在地上划了起来:“当时我们顺着饶河往下,快到中游时突然从水面下钻出数不清的劫匪,那时我们只顾着警惕沿岸,一时间着了道,最后只能弃船而逃。后来官府开始通缉我们,我们没处可去,就只能躲在这山沟里,一边试着找寻那伙劫匪的行踪。”   秦羽垂眸看着地上的划痕,思考着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是颜言昭监守自盗、贼喊捉贼,谁成想当真与青禾帮有关,而如今又冒出另一伙人劫走宝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你觉着那伙劫匪,会不会是颜言昭的人?”秦羽看向解云琅,询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没可能。”解云琅分析道:“但是说实在的,江湖上觊觎这笔巨财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可不管什么祁王八王的,只要能劫到朝廷的东西,就是莫大的战绩。”   正是有这样的人存在,朝廷才会不断派人剿匪平乱,而这帮人天生和朝廷对着干,剿匪力度越大,他们愈加兴奋。   可这样一来,对于他们来说便更加没有目标了。   “烦,想得老子头都要炸了!”宁长鸣长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受够了,要是实在找不到人,干脆带着兄弟们逃去别处得了,左右这些年他们也是隐姓埋名过来的,谁怕谁。   他见秦羽眉头紧锁,脸色不悦,劝道:“你也别想了,这么晚了你就先待在这儿吧,什么时候想走了,我再送你出去。”   秦羽看着他,微笑着点点头:“天亮就走,拖太久怕颜言昭追来。”   宁长鸣看出他的担忧,笑道:“无妨,就是丢了这处还有别处,天底下这么大,总有咱们的藏身之地。”   解云琅看他们二人眉来眼去,有意咳嗽了一声,与此同时,火堆也十分配合地炸开了火星,宁长鸣不得不暂时安静,重新添换了些柴火。   “说起来,最开始传给你消息的人是谁?”解云琅问道。   宁长鸣不是很想搭理他,但见回头见秦羽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回答道:“自然是帮里的兄弟。”   “叫什么名字?”解云琅追问道。   宁长鸣皱眉:“杨三。”   “人在何处,可否带过来对峙?”解云琅继续追问道。   “.......”宁长鸣隐隐有动手的欲望,秦羽及时掐断:“长鸣,这个叫杨三的可能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帮内当真出了叛徒?”宁长鸣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帮里出现叛徒,事发时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潜意识让他忽略了过去,如今被人挑破,他一时接受不了。   他把杆子一扔,立马换来手下:   “来人!把杨三叫来!”   传令之后,宁长鸣原地烦躁起来,同时秦羽二人也小声讨论着关于杨三的事。   然而等到手下去而复返,却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杨三不见了。 第37章 再来一次   “什么叫不见了?”宁长鸣盯着手下,让他把话说清楚。   “老大,杨三之前被您派去处理村里的事了,他传信回来之后咱们就一直忙着准备劫船,后面又一直逃命,期间都没有注意杨三没有回来。”手下回复道。   秦羽皱眉道:“如此,兴许不是他背叛,是大概率出了意外。”   宁长鸣脸色青紫,愣在原地一时无言。   解云琅冷静道:“没有人证,那么物证呢?当时的信纸可在?”   “在,原本打算成功后论功行赏,还没来得及扔。”手下回了他的话,秦羽让他赶紧去取来。   手下依言跑走了,过了一会儿将信交给了二人。   秦羽打开信纸,只见上面写了详细的时间地点,落款为杨三。   “这字有些奇怪。”秦羽道:“看着像是用左手写的。”   宁长鸣闻言,凑过来跟着看了眼信的内容,道:“这我倒是没注意,杨三的字本来就丑,你一说好像确实奇怪。”   秦羽将信递给解云琅,后者从第一个字开始看,直到最后一字。   他突然察觉到异样。   “你们这个帮,读书识字的人多吗?”解云琅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宁长鸣冷笑一声:“读书识字那是文人干的活,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有一两个能写已经不错了,堂堂解公子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解云琅没理会他的嘲讽,接着问道:“那么这个杨三算是青禾帮的军师了,他平日爱看书么?”   “咱们是江湖帮派!谁他娘的天天看书?”宁长鸣真是服了他,转头对秦羽抱怨道:“这人平日就是这副德行?你跟在他身边真是委屈了。”   秦羽拍了拍他,安慰道:“大人审案就是会严谨些。”   解云琅在一旁暗暗思考,末了双眉一展,得出了结论:“这封信不是杨三写的。”   “废话!”宁长鸣毫不客气嗤笑出声。   “是许善写的。”解云琅不等宁长鸣笑完,便说出了幕后之人。   宁长鸣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秦羽双眸一亮:“如何得出?”   解云琅微微一笑,将信展开至秦羽眼前,指尖抵着信上的最后一字:“讫。”   “这个字意为完毕、终了,常用于上报完毕作为结尾字,但这样的用法一般只有朝廷机构的人才会用,杨三只是个帮派军师,平日又不看书,大概率不会刻意用上这个字。”   解云琅微微抬眸瞥了眼宁长鸣,放慢了语速道:“我在书房里翻阅的时候,正巧看了几篇许善的笔迹,他的行文习惯以及最后的这个‘讫’字,与此信上的十分相符,所以推测是许善以杨三之名所作的假信。”   他解释完,秦羽认同地连连点头:“许善平日多与颜言昭一同处理公务,文书写得多了,便落下了这样的习惯。”   “没错了,书房只有许善能进,能预先得知宝船消息的人除了颜言昭也就只有他。”   看着秦羽明亮的双眸,宁长鸣的脸算是彻底黑了。   解云琅不经意地挑眉:“如此一来,咱们回去只需找许善对峙,兴许那伙劫了船的人,就是许善派去的。”   秦羽又迟疑道:“倘若许善背后就是颜言昭。”   “那没法子,他们监守自盗,我们也只能将此事彻底挑明,看看究竟是青天的日头烈,还是他们的桐油伞大。”   解云琅说话时,眼中带有不容质疑的坚定,既然都坑过一个知府了,又何妨再坑一个。   秦羽不由望入他的眸中,冥冥中好似被一股暖意包裹、被吸引着向他靠近。   “大人好气魄。”   “气魄再好也罢,折腾了一晚上,你瞧这眼圈都青了。”   解云琅看着秦羽,心底也升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他看见秦羽眼下淡淡的青色,下意识伸手去触碰。   宁长鸣见势不妙,猛地咳嗽一声:“咳!”   解云琅没有停,只是指尖在快要触碰到秦羽的脸时转了个方向,帮他把脸颊的碎发捋到耳后。   “还有多久天亮?”   解云琅走到洞外望了眼天色,见天空已然隐隐泛白。   秦羽身体虽累,意识却十分清醒,解云琅让他睡会儿,他只闭目养神,完全睡不着。   在山洞内歇息了两个时辰,待到天亮,秦羽揣了那封信就和解云琅一起准备告辞。   原先带来的一百人马早被青禾帮的人控制住,解云琅把他们领了出来。   临走前,宁长鸣拉着秦羽私下商议。   “经此一遭,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留在洪川府,你有何想法?”   秦羽思考片刻,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去荆阳府松月观找宋伯,他会告诉你们怎么做。”   宁长鸣惊喜道:“宋老将军也活着?”   秦羽点头道:“他们当时在别处也遭到了伏击,幸好被村民所救,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   宁长鸣攥了攥拳:“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弄丢你了。”   秦羽点点头:“好,咱们京城见。”   宁长鸣不舍得他走,两人好不容易重逢,这才一个晚上就又要分别。   解云琅一直盯着不远处的二人,看到宁长鸣抱住了秦羽,马首被他拽得一偏。   直到宁长鸣交给秦羽一块石头雕刻的鹗,二人才好不容易分别。   秦羽将石头收好,转身往这边走来,解云琅将马牵到他面前。   “上得去么?”解云琅问道。   秦羽伸手握住马鞍,踩着马镫试了试,有些吃力:   “应该可以。”   由于少了右边木手的重量,重心有些不稳,秦羽一次没成功想着再试一次,谁知解云琅忽然松了缰绳,伸手箍住他的腰,将他一下托上马背。   坐在马上的秦羽没了重心,跟着马身晃晃悠悠。   “其实我也不是非得骑马。”   他话音未落,解云琅跟着翻上马背,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这下子不晃了,但后背热得要命。   “你不知道这里距颜府多远,走路怕是要走到天黑。”   解云琅语气正经道,接着一夹马肚,带着人跑了起来。   身后的宁长鸣看着他们跑远,大喊一声:“烽羽!保重!”   秦羽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等到马蹄声去,山川遮蔽了两方景致,解云琅默默松了松缰绳,速度慢了下来。   沿途尽是些树林,二人一路无言,秦羽竟然觉得有些冷清。   他试探开口道:“我竟不知,解大人还会武。”   解云琅闻言一笑:“本官英明神武,会的自然多,这么惊讶做什么?”   秦羽垂眸道:“大晟一向尚文轻武,高门子弟最多会些骑射,极少有习这等粗鄙武艺的。”   解云琅不以为然:“那是他们,我倒觉着习武很有必要。”他见怀中人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心中遂起一念,语气不由放缓放弱:“我若是不习些武艺傍身,怕是早死了。”   秦羽微微侧头,但因为坐在前头,根本看不到身后人的神情。   解云琅让他坐好,慢慢同他解释,声音自秦羽头顶缓缓响起:   “儿时的我因为吃不饱长得瘦小,常常被兄长们欺负,挨打是常事,什么头撞桌角、麻绳勒脖子、胸口碎石、被摁到水缸里......侥幸活过这一次,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他说话的语气虽淡淡的,却似细雨绵针,一点一点刺入听者体内,秦羽抓着马鞍的手紧了紧。   “他们为何这般对你?没有人管么?”   上行下效。   尽管秦羽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然而身后人却似回避这个问题,贴着他的耳侧道:“往后坐些,我快圈不住你了。”   秦羽随即低头看去。   他自上马后身体便一直紧绷,一路上牢牢贴着身前的马鞍,靠自己保持平衡,长长一段路颠簸下来腰都快断了。   和人离得太远或者贴得太近都不太合适,所以秦羽尽量保持着距离,慢慢往后挪了一点:“这样如何?”   解云琅没回应,秦羽当他默认了。   二人就这般坐在马背上,沉默安静地经过一段青翠的树林,就在秦羽以为方才的话题都被风吹去身后时,解云琅忽然冷不丁开口:“管?他们都恨不得我死。”   似被麻绳紧紧勒住脖子,秦羽有些窒息。   他张了张嘴,但发不出什么声音。   而就在他出神之际,解云琅忽然勒紧缰绳,骏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身,他整个人直直倒入解云琅怀中。   青色衣袂似蝶翼般霎时绽开,扑打在深色衣袍上,并起双翼。   秦羽一时间惊魂未定,骏马却带着二人即刻飞奔起来,扬起的尘土将那一百人马拦在身后。   云停天幕,林叶飒飒如潮涌。   解云琅带着人驰骋而去,疾驰的风让秦羽睁不开眼,让他起不了身,只能伴随着黑暗紧靠着温热的胸膛,一颗心悬在高空砰砰直跳。   解云琅脸上挂着笑,搂着人一路踏过山林野郊,穿过鼎沸闹市,在一众鸟雀和路人惊羡的目光下飞驰,仿佛要一口气奔至天涯海角。   但最终,马蹄奔向颜府而去。   等到了府门口,解云琅扶着人下马,自己先忍不住了,一边破功笑着一边小心问道:“还好么?应该不会晕过去吧。”   他询问时,秦羽的意识仍在晃悠,缓了缓神,半晌才睁开眼。   解云琅盯着他随时会扬起的拳头,摆着一副要防不防的姿势,看上去有种等待的紧张。   依着自己对秦羽的了解,这次捉弄了他免不了挨打。   奈何右侧的脸已经挨了多遍,这回最好打左边,均衡一下,免得最后脸歪了,影响他办公的形象。   解云琅这般想着,默默把左脸侧过一点。   而随着他的等待和准备,秦羽愣怔的眼中渐渐恢复了亮光,半晌后终于有了反应。   他望着解云琅,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下,双唇轻启,发出了一道出人意料的要求:   “再来一次。”   “恩?”   解云琅看着秦羽,怀疑他被颠傻了。 第38章 另有其人   秦羽许久不曾感受跑马的滋味了。   尤其是被吹拂得眼睛都睁不开,那种危险的失控感,整个人像是化成了野风在广阔的天地间肆意遨游。   但要达到这样的速度且保证安全,必须有双手抓握缰绳,且手臂极具力量。   儿时的秦羽自己跑不快,便由秦骞带着在原野上驰骋。   如今,在解云琅的怀抱里,他沉寂多年的血液再一次沸腾。   “跑马,再来一次,我很喜欢。”   秦羽看着解云琅,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   解云琅不知怎的,被他这么盯着莫名有些心虚,尴尬一笑:“有这么好玩儿?这很危险。”   “不危险,你骑马很安全。”秦羽捏了捏他紧实的胳膊,赞许道。   解云琅耳根不由红了。   他望进秦羽炽热的双眸,下一秒被烫得撇开眼去,又忍不住偷偷眨眼回看:“恩,还成吧......现在,现在不行......下回,下回我带你......我知道个猎场,可以......”   秦羽看着他,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解云琅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还发热,恐怕是中了暑。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他答应了。   “先进去吧,外头......太阳晒。”   眼见着自己被拒绝了,秦羽肉眼可见地冷静了下来。   也是,眼下二人刚从青禾帮回来,该是先回颜府报平安,再出去乱晃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即便他还是很想立刻再跑一次,但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秦羽遗憾地点点头:“走吧。”   二人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入府内,秦羽和解云琅才穿过大门,颜言昭便迎了出来。   “秦半仙,解大人,你们没事吧?”   颜言昭打量起二人,只见他们衣衫凌乱、面露疲惫,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他不由紧张起来。   秦羽回道:“我们没事,让颜大人受惊了。”   “本府不曾有事,受惊的是秦半仙才是。”颜言昭还是不敢放心。   肉眼虽看不出,却怕他内里藏着伤。   他可是要举荐入京的能人,千万不可有一点闪失。   颜言昭赶忙安排二人回屋歇息,派人请来大夫给秦羽查脉。   与此同时,他唤过解云琅问道:   “对了,你们此去,可是找到青禾帮的藏匿点了?”   解云琅缓了缓,没有即刻回答他。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回答得如何关乎到青禾帮的命运以及此案的后续发展,不可有一丝闪失。   他在仔细思量过后,决定大胆一试。   “找到了,就在城郊五里地外一处瀑布下。”   解云琅将地点说了出来,颜言昭明显变得兴奋:“好,本府立刻派人前去围剿!”   “大人现在派人为时已晚,在营救秦半仙时我等与之交手了一番,眼下他们已然撤离。”解云琅摇头阻止道,继而问秦羽取出了那封信:“但下官与半仙在青禾帮帮主身上找到了这个。”   “哦?”颜言昭接过信纸,看了眼上头的内容,顿时面露诧异。   解云琅和秦羽对视一眼,将颜言昭的反应看在眼里,解云琅于是开口问道:“敢问大人,祁王宝船经过的消息,都有谁预先知晓?”   颜言昭皱眉道:“只有本府。但祁王的文书本府一直放在书房......莫非?”   大夫检查完,确认没有大碍后便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三人。   解云琅故意没有接话,看颜言昭会不会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许善他跟了本府多年,是本府的心腹,本府不想怀疑他。”颜言昭垂眼盯着信纸:“但这信上的行文,本府一眼便认出是他所作。”   “既如此,何不唤许掌事当面对峙?”解云琅一边道,一边注视着颜言昭。   他说出了许善,但不代表他不是将计就计,因此暂时不能断定他与许善没有合谋。   秦羽起身来到门口,警惕着外面的动向。   颜言昭沉默片刻,继而唤来了数十卫兵。   秦羽警惕地退后,只见颜言昭对卫兵道:“你等跟随解大人前去,一旦许善有什么动作,即刻擒拿。”   “颜大人不与我等同去吗?”解云琅道。   “去。但本府不宜出面,解大人只管与人对峙,本府在暗处监视,一旦他承认,本府便会现身将他捉拿。”颜言昭如此安排道。   解云琅点点头,拱手道:“大人考虑周全,下官即刻便动身。”   他话音一落,便偕秦羽一块儿领着卫兵前往许善住处。   许善所住的厢房,离秦羽他们的并不远,俱是靠近颜府后门。   去的途中秦羽有些不放心,让二壮先一步绕去屋后蹲守,解云琅见状也派方吉去看着大门,有情况就大喊。   一群人疾步而过,惊起树上鸟雀,警报一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直到众人来到许善住处,秦羽想先礼后兵上前一步敲门,然而解云琅却拉住他,侧耳听了会儿,随即一脚踹开了大门。   “屋里没有人。”   大门被踹开后,众目睽睽之下屋内并无人影,解云琅命人搜查,卫兵顿时将空旷的屋子填满。颜言昭驻在暗处,默默看着屋内的动静。   秦羽走到桌案边,提了提水壶,空的:“昨夜许善仓皇而逃,难不成没有回来过?”   解云琅道:“他没有理由一去不回,除非他早就做好了逃的打算。但就昨日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不至于这么快行动。”   秦羽掀开水壶盖,见里边还残留着几滴水珠,可见水壶并没有空多久。   卫兵没有搜到人,回来同二位禀报,解云琅点点头,看了一眼秦羽道:“看来许掌事是出去办事了,咱们先走,晚些再来拜访。”   秦羽没有作声,跟着解云琅往屋外走。   等到卫兵都撤离,大门被关上后,解云琅和秦羽停在屋外,所有人保持安静。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屋后便隐隐约约发出窸窣的声响。   解云琅没有立刻下令动手,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屋后传出扭打之声,只听得方吉一声大喊,解云琅如离弦之箭,一个人率先赶去了事发之地。   秦羽领着卫兵将四周包围起来,等赶到现场,就见许善已经被二壮死死压在地上,方吉梗着脖子和解云琅交代发生的经过:   “这个人刚刚突然从墙角窜出来,正好被我们逮住!我看他定是一直躲着,想趁机溜出去!”   “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只是正好路过,你又为何鬼鬼祟祟藏在草丛里?”许善急得反驳,大喊着让二壮松开他。   左右他已经被包围了,秦羽便让二壮放开他,看着他莞尔道:“他二人是奉命在此逮老鼠的,不曾想许掌事与老鼠竟是亲眷,都爱躲在暗处作祟,失敬失敬。”   许善被放开后,下意识把身上的包裹往身后藏,尽力保持镇定道:“在下听不懂半仙说什么,你们找在下究竟有何要事?二位若是不急,不妨晚些再来寻在下。”   “还晚些?再晚你就跑了!”方吉闻言立即戳破道,许善瞪了他一眼:“我跑什么?小兄弟说话可得有证据。”   方吉哼了一声,指着他身上的包裹:“你不跑的话拿包袱做什么?”   许善把包裹往后藏了藏,依旧一副正色道:“只是将一些无用的衣物带出去送人,我若要跑,仅此一个包裹又有何用。”   方吉挠了挠头,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二壮冷哼一声,二话不说就去夺许善的包裹,许善吓得连连往后躲,然而在争夺之间,包裹里的东西被拽落在地,秦羽眼尖,一眼便在一堆普通衣物里看到了一块染血的布。   “都住手。”解云琅制止了动手的二人,秦羽上前捡起那块布,发现是一件轻薄的里衣,上头除了干结的血迹之外,在心口处的位置绣着“红”“善”二字。   “这是何物?”秦羽不解道。   解云琅接过这件里衣,看着绣着的字样,眉头一挑:“你和红卿,关系不浅。”   许善意外地看着解云琅:“你们不是在查宝船么?如何会知道红卿?”   “你承认了。”解云琅双目紧紧盯着许善。   “我承认什么?你们把话说清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许善急着想将里衣抢回,解云琅把东西教给秦羽,让他退后。   “我二人自是为祁王宝船而来。许掌事,我手上有一样东西,恐怕需要你解释一番。”解云琅将那封信取出,展开在许善面前。   许善在看到那封信的同时,身体下意识顿住,往后躲了躲。   解云琅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似笑非笑道:“如何?”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许善回避道。   “不知道?可我还没问你呢,你过于紧张了。”解云琅笑了一声,好似阎王索命般,许善的脸顿时由红变白。   解云琅也不再试探他了,直言道:“这封信便是你私下传与青禾帮,以杨三的名义哄骗他们劫走祁王宝船,说罢,为何这般做?”   许善双眼不住扫过四周,见自己已然被包围,他不由额上淌下冷汗:“你们想怎么样?我与青禾帮毫无关系,你们就是抓了我,也找不到宝船的下落。”   秦羽淡淡道:“这可不一定。”   许善转而盯向秦羽,目光随即又落在他手中的里衣。   “若本官推测得不错,红卿虽是颜大人的人,但与你私下有染,且情深义重,互赠心字罗衣以昭深情。谁知红卿意外触怒颜大人,落得惨死的结局,你为其不平,故而对颜大人生起了报复之意。”解云琅开口讲述道。   “宝船一事关系重大,可是堵上了颜大人的身家性命,他必然仔细对待,你见他行为谨慎自然起疑,而于你而言偷看书房里的祁王秘诏并不难,因此在得知此事后,你便想借祁王与青禾帮之手替你铲除颜大人。”   话已至此,许善的表情明显变了,原先强装的镇定逐渐被事实败露后的放松所替代。   既然他们都已经查清楚了经过,手上还握有证据,并且都带兵找到了这里,自己也没法再辩驳。   “你说的不错......”许善松开了包裹,任由衣物丢在地上,一袋装满了银子的钱袋从衣物里滚了出来。   解云琅看着他认真道:“青禾帮劫船是你一手推动,而宝船中途再劫也是你一手策划,目的便是保证颜大人担上失职的罪名。”   “不是我!”许善在听到后半句时,却突然坚定反驳道:“我只让青禾帮劫走了宝船,后续船在何处,我一无所知!”   “如何证明?”解云琅抱臂看着他。   “我承认!我恨颜言昭杀害了红卿,我想让他死、让他给红卿陪葬!可我只是一个小小掌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煽动青禾帮劫船,除此之外我别无能力,你们不信大可去查!我许善十几年来在颜府做事,平日往来有谁,平日如何做事,可曾拉拢过什么势力?整个洪川府皆能为我作证!”许善情绪激动道。   解云琅不置可否。   许善一边说着一边向秦羽靠近,趁他不备一把抢过里衣。   他抚摸着怀里的里衣,似乎上面还存着已故之人的气味,他哭道:“红卿......我可怜的红卿!姓颜的害得我们天人永别,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秦羽默默挪步到解云琅身侧。   二人看着许善哭得死去活来,口里一直喊着红卿,秦羽不由垂眸,于是拽了拽解云琅的衣袖。   解云琅了然,随即让方吉扶起许善,问道:“宝船当真不是你劫走的?”   许善哭着哭着,不由冷笑起来:“解大人......我的确是传了消息,可这顶多抓我到牢里关上几十年,好歹能留一命,但劫船就不同了,那可是凌迟的重罪!你觉得我敢么?”   解云琅与秦羽对视一眼,秦羽默默开口道:“那你认为,会是谁从青禾帮手里劫走船只?”   许善脸上挂着泪,嘴角却是勾起,他盯着秦羽,朦胧间仿佛又看见红卿。   忽然间一道白光闪过,许善顿时毛骨悚然。   他好似猜到了什么,于是往前凑了凑,压低着嗓子,对着秦羽一字一句道:“......我猜么,自然是洪川府权势最大的人。”   “洪川府还有谁权势能比过颜大人?”   秦羽随口而出,谁知话音未落,他突然就被解云琅猛地往一旁拽去。   一道凌厉的剑风霎时从他鼻尖划过!   秦羽一瞬间浑身紧绷,随着眼前颜言昭提剑砍向许善,时间仿佛凝滞,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如何转身,如何被解云琅紧紧抱在怀里,如何被迫将整张脸埋在柔软的衣襟里.......   身后传来利器刺穿血肉之声,秦羽的心被勒得砰砰直跳。 第39章 手艺不错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二壮和方吉也吓得躲去角落,二壮见秦羽被救,松了口气的同时,下意识对解云琅另眼相看。   秦羽被人紧紧抱在怀里,想转身去看却动弹不得,而等到他艰难地转过脸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入鼻腔。   许善被杀了?!   秦羽一瞬间只觉毛骨悚然,他抬头去看解云琅的反应,对方面上虽不显,心口却也跳得猛烈。   差一点......   只差一点,颜言昭的剑就要落在秦羽的身上......   解云琅紧紧抱着人退居角落,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他一边深呼吸,一边极力缓神。   “发生什么了?”秦羽小声问道,嗓音意外得有些沙哑。   解云琅抬眼看去,只见颜言昭正立在跪倒的许善面前,他的剑径直穿透了许善的右肩,鲜血顺着衣服不住淌下。   “......他死了吗?”秦羽问他。   解云琅摇摇头,紧了紧手臂:“暂时没有。”   秦羽松了口气。   解云琅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背。   另一边,颜言昭面无表情,冷冷盯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许善:“你还有脸承认和红卿的奸情,若不是本府心慈仁善,你早就同红卿一块儿下地府了!”   许善痛得一时说不出话,只捂着伤口,恶狠狠瞪着他。   颜言昭一脚将他踹倒,骂了一句:“本府念你这些年一直追随左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想揭过此事不提,竟不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仅不感念还敢陷害本府!来人,把他拖进死牢!”   卫兵一拥而上,拿着荆条将许善死死捆住。   解云琅情急道:“颜大人!此案还未定论......”   颜言昭对他摆手道:“本府明白,他暂时不会死,本府会好好审问他,直到他说出宝船下落为止。”   解云琅无话可说,他和秦羽眼睁睁看着许善被人带走,血顺着衣摆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   颜言昭抓到了内鬼,大喜过望,吩咐底下人准备宴席,他要好好与秦、解二人庆功。   秦羽和解云琅拒绝不了,只得托辞回去更衣休整,晚些便到。   回屋之后,秦羽越想越觉得不对。   颜言昭的反应比许善更为奇怪。   即便他得知是许善背叛自己而发怒,又为何不在许善承认的时候现身,偏偏在自己说话时出现,并且他动手时似乎有意将自己也划入了攻击范围。   从他先前对自己的态度来看,仿佛就是两个人。   秦羽有些坐立难安。   他直觉自己此刻应该去找解云琅商议。   恰在此时,方吉端着一盘伤药路过屋前,秦羽觉得奇怪,开口叫住了他:“聪明哥。”   “何人叫我?”方吉毫不犹豫回头,见屋内坐着秦羽,对方正唤自己进去。   “你有何事啊?”方吉脚步一拐走了进去,只见秦羽疑惑的目光在他手里扫了一遍,问道:“这些药是你家大人用的?”   方吉点点头,语气怪罪道:“你倒好意思问,若不是你动的手,大人好好的脸怎么会隔三差五挂青,多影响大人的风度!”   秦羽眨了眨眼,道:“若是化瘀的药,也用不着这么多。”   “你管呢,一个凶手话还这么多......”方吉白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就要走,秦羽却开口:“你认得这些药么?”   方吉停住脚步,端起盘子扫了一眼,故作镇定道:“我当然知道了!这还用你问?”   说实话,这些药都是解云琅给他单子叫他买的,具体什么功效他也不清楚,但他看秦羽不顺眼,自然不会承认自己不会。   此举正中秦羽下怀,只见他感慨地点点头:“不愧是聪明哥,这么多瓶瓶罐罐也能分清,我家二壮就不一样了,叫他去挑些安神的香,这么久都不曾回来,估计是犯了难了。”   方吉闻言一乐:“买个安神香而已,这么简单都不会,要不说傻大个呢!”   秦羽赞同道:“是啊,我等得着急,若不然聪明哥你去帮帮他,好叫他快些回来。”   “我?”方吉看了眼手里的药瓶:“可是我得给大人送药去。”   秦羽微微一笑:“这有何难,我帮你去送。”   方吉不放心道:“不行,我怕你趁机又对我家大人下手。”   “怎么会,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平白无故怎会对大人动手呢。”秦羽温声唤了他一声:“对吧,聪明哥。”   方吉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你确实讲道理,还很有眼光。”   “聪明哥,二壮他眼下估计正在店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抓耳挠腮,你当真不去瞧上一瞧?”秦羽担忧道:“二壮面皮薄,被那么多人笑话,情绪激动之下可能会出事呢,你若是不去帮他,他该如何是好.......”   方吉被说动了,他既想看二壮出丑,又迫不及待想展示自己的能力,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秦羽的劝说下同意了。   “好吧,你把药送去给大人,记住走路看脚下,千万别打翻了啊!”方吉把药盘递给秦羽,秦羽小心接过:“知道了聪明哥,你快去快回。”   “我走了!”方吉交代完便兴奋地拔腿跑出了屋子,秦羽微笑着目送他离去,继而恢复神色,默默打开药瓶看了一眼。   药盘里只有一瓶有化瘀功效,其余皆是创伤药。   秦羽不禁回忆起来。   解云琅受伤了?   他何时受的伤?   山洞里和青禾军交手的时候?   可他一路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秦羽不由皱了眉,一边把药瓶归整好,随即起身端着药盘出了门。   解云琅的屋子与他的只隔了两间,秦羽很快便到了门口,只见房门微微敞开,于是无声走近,透过缝隙看到了屋内的身影。   堆放着血布和净水盆的桌边,解云琅赤着上身,正坐在凳子上低头擦拭伤口。长长的墨发垂在背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不经意露出劲腰上几道浅浅的刀痕。   秦羽推门的动作一重,解云琅听到动静没有立即回头,一边擦着伤一边开口:“药拿来了?没被人瞧见吧。”   秦羽没有回应,默默进屋,把药盘放在桌上。他站在解云琅背后,垂眼注视着面前之人,目光顺着他肩颈、手臂一直到腰背。   读书人能有这样的体魄,不仅在高门子弟中出类拔萃,便是在乡野莽夫中也是佼佼,秦羽眸中不由流露出一丝欣赏。   “帮我取块干净的来。”解云琅把手头的血布随手丢入盆里,让方吉给他拿块干净的布巾方便上药。   秦羽将布巾递给他,解云琅回身去接,在看到身后之人时猛地顿住。   “你......”   解云琅一时说不出话,秦羽见他像个雕塑般石化了,便用布巾替他轻轻擦去颈上沾染的血渍,同时双唇轻启:“真是神奇。”   在指尖触碰到脖颈的一瞬,解云琅瞳孔颤了颤,一手拽起旁边的衣服,一手覆上秦羽的手背,将布巾接过,低着头问道:“什么?”   “人长着一张口就是要说话的,某人身上藏着这么多口子,怎么反倒成了哑巴。”   解云琅上一秒将衣服披上,下一秒却被秦羽扯了去,他仔细瞧着外衣上干涸的血渍,默默皱了眉。   所以他早就受了伤,仗着深色衣服不明显就一直瞒着。   可这血迹仔细看并不难辨认,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发现......   “人偶尔当会儿哑巴很正常,当过哑巴的也不止我一个。”解云琅又去找了件干净的里衣穿上,望了眼屋外,顺手把门关上,回头问道:“你怎么来了,方吉呢?”   秦羽放下外衣,道:“被我哄走了。”   解云琅无奈一笑:“你少哄他,他本来就不聪明,你越哄他越找不着北。”   秦羽打开药瓶,将药倒在布巾上:“这么容易被哄,你要他做什么。”   解云琅坐回桌边,默默从秦羽手中接过布巾,道:“非是我要他,是他肯跟着我。”   秦羽静立一旁,默不作声看着他熟练给自己上药。   解云琅身上的伤不严重,但是浅浅一道口子,遍布身上左右,不痛不痒也很折磨人。   等到清凉的药膏被抹上伤口,那折磨人的感觉很快压制住,解云琅放松地呼出一口气:“聪明的人会给自己谋前程,也只有方吉这样‘不知好歹’的,才认定了我迟早有一日会飞黄腾达。”   秦羽闻言,不由想起解云琅在马背上说的话。   看样子他在解家过得并不好。   虽说在子弟多的高门里,冷落与看重都是寻常的事,但他没想到被冷落的那方会过得这般惨。   里衣相较于外衣更为轻薄,隐隐透着衣下的景致,秦羽看着解云琅身上那些陈年疤痕,下意识有些动容。   而就在他沉思时,解云琅已经将正面的伤口处理完了,还剩后背上的伤,抓着布巾一时间有些犹豫。   “给我吧。”   秦羽忽然开口,他拿过解云琅手中的布巾,重新沾了点药。   面前的人似乎更加犹豫了。   “把里衣脱了。”秦羽淡淡开口。   解云琅原本是想让秦羽回避,他可以自己处理,但眼下秦羽主动开口了,他发觉自己并不想拒绝。   于是他忍着耳根上的一点热度,默默将里衣褪下。   秦羽拿着布巾,看了眼被墨发遮挡的后背,开口道:“头发撩到前面去。”   解云琅屏了屏呼吸,乖乖照做。   在露出大片的背部之后,秦羽用布巾一端,沾着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到伤口上。   像野兽轻轻舔舐伤口,粗粝的布巾划过创伤,激起微微刺痛与痒意。   解云琅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疼么?”秦羽问道。   “有些痒。”解云琅动了动。   秦羽稍稍用了点力,解云琅身子微微一颤。   他们忘了关窗。   暖人的晚风顺着窗吹入屋内,打乱了二人原本的呼吸,气息流转间,温度渐渐上升。   等到涂抹完了药,秦羽取来纱布帮他包扎,解云琅见状便伸手道:“我自己来。”   “你看得准位置么?”秦羽问道。   解云琅抿了抿嘴,下一秒,纱布便主动缠到了身上。   “我虽然看不准,好歹方便些,你可以告诉我位置......”   解云琅正担心秦羽一只手怎么打结,脑海里一片胡思乱想,谁知下一秒,秦羽忽然迎着他的脸俯身凑近。   被浓郁的杏花香打了个闷棍,解云琅顿时变得晕晕乎乎的,秦羽的脸在他面前放大无数倍。   紧接着,随着面颊擦着面颊而过,一股酥麻痒意自脸密密麻麻传至全身。   解云琅顿时僵坐,一动不敢动,而耳侧的秦羽并未停下,继续垂首,张嘴咬住了肩膀上的纱布,配合着手指系了个绳结。   “你未免小瞧了我。”秦羽不仅系紧了绳结,还打了个蝴蝶的样式,起身满意地观赏自己的杰作。   解云琅歪头看了眼肩膀上的蝴蝶,下意识耸了耸肩,轻声一笑:“手艺不错。”   秦羽微微勾唇:“不如大人送的那只竹编。”   蝴蝶结随着肩膀的抖动而扇动翅膀,颇为灵动有趣。   解云琅玩了会儿,秦羽将药瓶收拾了一下,瞧了他一眼,语气正经道:“待会儿入宴,怎么说?”   解云琅停了下来,神色微敛:“不多言,静观其变。我总觉得颜言昭和许善之间还藏着一层。”   果然,解云琅也看出了问题。   秦羽赞同道:“像颜言昭之前说的,他对许善有主仆之情所以揭过了红卿之事,但他在听到许善陷害自己时,又毫不留情地下手,可见颜言昭此人情义虽有,却敌不过自身利害。我们得小心。”   “咱们两个初来乍到,论情义本是无多。”解云琅微微一笑:“大不了真刀真剑的,与他拼了。”   秦羽见他表现得浑不在意,默默将那瓶化淤的药倒在手里,在解云琅玩笑之际,一把抹到他脸上。   解云琅吓得往后躲了躲,在感受到脸上的凉意之后,他睁开眼委屈道:“抹药记得说一声,我还以为你又要动手......”   秦羽绽开一笑,擦了擦手道:“我走了,你先歇着,记着伤口莫要碰水。”   解云琅温柔地看着他走向门外,末了道一句:“知道了,烽羽。”   似惊雷一声响,秦羽迈出的步子猛地一顿。   浑身的暖意被一股莫名的怪异取代,他整个人冷了下来,转身回头看去,只见解云琅一脸风轻云淡地望着自己,双眸清澈,不含一点杂质。   秦羽看着解云琅,眸中情绪复杂。 第40章 生气醉酒   “......你叫我什么?”秦羽不确定地开口。   解云琅眨了眨眼:“烽羽,这不是你的小字么,我觉得很好听。”   “别这么叫我。”秦羽脸色不甚好。   闻言,好似被一盆凉水闷头浇下,解云琅也瞬间冷了下来,他看着门口的人,不解道:“为什么?”   秦羽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烽羽不是他的小字,而是他原本的名字,只是这些年为了躲藏而化名为秦羽。   除却自己人外的任何人唤他的本名,都让他有种身份暴露的刺激感。   尤其喊他的还是解家的人。   解云琅见他许久不说话,眸中的柔光褪去,转而覆上一层寒霜,他语气冷淡道:“哦,是因为宁长鸣这般喊的你,所以旁人都不能喊。”   秦羽感觉到了解云琅的失落,下意识解释一句:“也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解释,我只是随口一说,谁人喊你什么也与我无关。”解云琅撇开了眼,起身走去屏风后:“你走吧,我忙得很,有什么事晚宴再说。”   秦羽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见解云琅回避了自己,想了想还是作罢。   毕竟这种事越解释越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羽最后望了眼屋内,便默默离开了,屏风后的解云琅在看到他就这么走了,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咬咬牙一狠心,把肩上的蝴蝶结扯散。   “......宁长鸣,他就这般特别?”   解云琅垂着脑袋坐在凳子上,紧皱着眉开始胡思乱想。   直到方吉骂骂咧咧找到他,想跟他控诉秦羽的恶劣行径,却见解云琅脸色比他还要差,吓得方吉都不敢多说什么。   秦羽回去后正常休息,到时辰和二壮收拾收拾赴宴,而解云琅就这么在屏风后坐着,坐到去赴宴的前一刻才动作。   颜府前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声绕梁不绝。   颜言昭命人在各席面摆上一盏新开的睡莲,粉白之色点缀佳肴,令人胃口大开。   自入席开始,解云琅便把心思放在了睡莲上,指尖来回拨动着花瓣,一直沉默着。   秦羽也没有主动开口,盯着眼前的睡莲,也不知在想什么。   席上只有颜言昭最高兴,仿佛他这一日之间不是失去得力干将,而是铲除了心腹大患。   侍女为他填酒,他举起金盏,对秦羽和解云琅道:“秦半仙,解大人,本府先干为敬!”   “请。”   颜言昭举杯一饮而尽,秦羽一面应付着他,一面去看解云琅,见后者向颜言昭举杯,继而闷头饮下,也不与他有什么眼神交流。   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秦羽不明白。   左不过一个称呼而已,至于表现得像被抛弃一样么?   换作平日便罢了,眼下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秦羽垂眸想了想,还是主动夹了些菜放到碟子里,默默给解云琅推了过去。   这一举动在二壮和方吉的眼里十分显眼,两个人俱是瞪大了眼睛看向这边,饶是颜言昭也饶有意味地看了过来。   然而解云琅却无视了他的举动,在闷了几杯酒后,忽然抬眼看向颜言昭:   “颜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许善?”   此话一出,秦羽微微愣住。   说好的不多言呢?   他有些紧张地瞥向颜言昭,只见对方抿了口酒,神色如常:“许善跟随本府多年,本府了解他。既然他决意谋害本府,自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本府失台他也定会为自己谋后路,所以宝船定是被他劫走。”   “倘若颜大人失势,寻船一事自是能者居之,这可是个在祁王殿下面前邀功的好机会。”解云琅附和道。   颜言昭哈哈一笑:“不错,许善这厮心比天高,早就不服本府了,这回算是自食其果。待本府回头拷问出宝船下落,便辛苦解大人前去接应,解大人与半仙连日来的奔波,本府都记着,定会在祁王面前替二位美言。”   “多谢大人。”解云琅举杯敬颜言昭,仰头一饮而尽。   “半仙,请。”颜言昭也举杯面向秦羽。   秦羽小抿一口,透过杯中酒看解云琅的倒影,对方嘴角的冷笑被水面的波折拉长,看得人心里蓦地一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解云琅过于信任了。   解云琅不是个任人宰割的良善子,他能顶着家里的欺凌,靠着自己的能力走出来,足可见他的智谋手段。   口口声声让旁人静观其变,自己却抛出陷阱套话——他一直以来都在提防自己。   也是,二人自相识以来本就没有对彼此坦诚相待,解云琅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有提防之心再寻常不过。   可自己呢?   明明知道真相是自己,明明最该有提防之心的也是自己,可偏偏就是在这厮连日的花言巧语下,自己竟然真的开始相信他的鬼话!   秦羽思及此,眸色披上一层黑雾,他端起酒杯一口气将酒喝尽,刺激的酒水如刀般切割喉咙,痛意和腥甜使他重新恢复清醒。   席下又新换了一支歌舞,两名舞姬持着水扇交相起舞,眼神中情意绵绵,一仰一合间藕断丝连。   席上,秦羽和解云琅各自一杯接着一杯,像是在看谁的酒量好,不多时脚下便空了好几壶。   颜言昭有些不剩酒力,先由侍女搀扶着离席了。   他走后,其他人也不必多待。   秦羽脸色微红,起身时有些踉跄,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在看到解云琅身手矫健地起身,他便也不让二壮扶,靠自己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他以为自己走路只是慢一点,应该看不出醉意,然而在旁人眼里,这个青衣翩翩的人走起来就像一条用尾巴尖走路的蛇。   一步一晃,左右摇摆,有许多次差点以为他要倒树干上,一溜烟往上爬走了。   二壮不忍直视,追着他道:“公子,要不还是我扶你吧!”   “不,我没事。”秦羽躲开了他,二壮急道:“还说没事,公子你都绊了好几下了!”   “......我这叫腾云驾雾,不走寻常路。”秦羽固执地往前迈步,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无奈的笑,在他未反应过来之际,一只手揽上他的腰肢,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   “恩?言出法随......”双脚一离地,秦羽瞬间晕了,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转悠,他看不清什么情况,只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托着在移动。   解云琅抱着秦羽快步往回走,怀中人嘴里乱七八糟嘀咕着什么,他听不懂,只觉好笑。   “酒量这么差还敢喝这么多。”解云琅只是说了一句,立即引来一连串不满的嘟囔,解云琅气笑了,将人带回房间后,二壮便去准备醒酒汤。   解云琅帮秦羽盖好被子,坐在榻边静静看着他。   秦羽本就白净,醉后的红晕在脸上便愈发明显,似是月华映照的水面上浮着的粉莲。   解云琅伸出指尖,在他脸颊上轻轻拨了一下。   睡着的人皱眉哼了一声,身侧响起一声低笑。   解云琅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舒了口气:   “罢了,就原谅你这一回。”   他帮人掖好了被角,捏着手指退出屋子,在屋外抬头看了眼月色,弦月清辉落在他唇角,勾起相似的弧度。   ·   月色清亮,照在花园里的人身上,洒下一片阴影。   冷风一卷,颜言昭的眼神比方才清明许多,他褪了披风,挥手让侍女离去,径自走出后门乘车离去。   马车在夜色中行进,吱呦呦的车轮声在空荡的路回转,最终在衙门前戛然而止。   黑暗里骤然亮起一点烛火,随即烛火点燃了油灯,照亮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许善倒在地上,被血污浑浊的眼慢悠悠转着,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颜言昭命人打开牢门,捂着鼻子走了进去,在许善面前停下,俯身举着油灯在他眼前晃了晃。   “还有气儿么?”颜言昭稍稍倾斜油灯,将滚烫的蜡油滴在许善的伤口上,脚下的人猛地颤抖起来。   “看来还有气儿。”颜言昭露出一丝冷笑,盯着他转悠着的眼珠,道:“本府给你一个机会解释,兴许可以考虑让你痛快点走。”   许善身侧的手紧紧攥着稻草,开口时气若游丝:“我解释什么?害你之事,你不是都查清楚了......”   颜言昭呵呵一笑:“你以为祁王殿下不知道你在邕王那儿吃的什么好茶么?又或者说,你以为凭你和那乡野帮派,真能劫走皇室的船,还能不漏痕迹地全身而退?”   闻言,许善双眼陡然睁大,一双瞳孔惶恐又茫然地找寻颜言昭的脸:“你......你们......”   “你身为殿下的人,这些年派在本府身边为线人,也算是殿下与本府的心腹了,原本你若安分守己,等将来殿下一朝登基,你的荣华富贵自然取之不尽,你的家族将享受无上荣光。”   颜言昭可惜地摇摇头:“可是你呀你,好好的路不走,偏要横叉出去一脚。那邕王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不顾家中妻小的安危,甘心背叛殿下?”   许善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想起身抓住颜言昭,可惜他的骨头都断了,支撑不起他的身子,他只得用沙哑至极的喉咙对着颜言昭喊道:   “朝中皇子那么多,谁能继承大统还说不定!祁王这些年只知道缩在荆南路,整日游山玩水,买金弄玉,好不容易送来的信上只是玩乐,你叫我如何信他?!邕王背后可是当权解家,你叫我如何不为自己谋划?!”   “蠢。”颜言昭看他一副执着的模样,也没有耐心解释什么,只是道:“既如此,这些年你为邕王做了哪些事,老实交代清楚,殿下可以考虑从轻处置你的妻小。”   “呵呵呵呵......”许善笑着呕出一口血:“我的妻小......我的妻小都在邕王的庇护下活得好好的!你们凭什么处置她们。”   颜言昭从袖中摸出一支发簪:“哦?那你瞧瞧此物是什么。”   许善仰着头茫然张望,颜言昭把发簪塞到他手里:“不好意思,忘了你看不见。”   许善在摸到发簪的剎那,眼珠开始快速颤动,在摸到簪身上亲自刻的字迹时,他浑身僵住,如石塑般一动不动。   “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殿下他自会查清楚的。”颜言昭说着便起身欲走,却被许善猛地拽住衣摆:   “颜大人!”   “颜大人......你就这么相信祁王吗?你不如......不如改投邕王麾下,我可以帮你举荐!只要只要你放了我的妻小......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你护下我的妻小......”   许善死死抓住颜言昭,满是血污的脸贴着靴子,血泪染污了干净的靴面。   颜言昭狠狠皱眉,仅剩无多的耐心告磬,声音冷硬若玄铁:“我看就不必了。”   “颜言昭!!!”   许善被无情一脚踹开,呕出的鲜血堵塞了呼吸,他抽搐着指向牢门外的颜言昭。   “今夜的月色不错。”   颜言昭留下一句话,轻飘飘离去,手下拔出了剑,无声走入牢房内。 第41章 流萤见月   秦羽一觉醒来,晕晕乎乎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夜晚,直到床边的帷幔被他推动,一束亮光照了进来。   “我怎么在这儿......”   秦羽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明明记得自己昨晚腾云驾雾去了仙境,见到了逝去的人,怎么醒来却是在颜府。   “二壮?”   秦羽嗓子干得发疼,他唤了声二壮,外头很快就传来回应。   “公子醒了?”二壮一直候在外头,听到动静后,立马端着醒酒汤进来。   床幔被收起,秦羽坐起身靠在床边将醒酒汤喝了下去,人也清醒了一点。   “我昨晚......喝了很多么?”秦羽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解云琅跟个没事人一样,自己应当也不至于太过。   二壮神情耐人寻味,怕秦羽怀疑自己,捡了些无伤大雅的道:“公子您喝的不多,只是差点就爬走了哈哈哈哈......”   “......”   这叫无伤大雅?   秦羽又一脸疲惫地躺了下去。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放空,外头二壮给他忙活早膳,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他放松,仿佛回到了丰梨县。   在一阵忙碌的动静里,秦羽忽然想到一事。   “现在什么时辰,解大人他们起来了没?”   二壮回道:“现在正好午时。他们一大早就起了,我被吵醒后问了一嘴,说是去衙门。”   秦羽闻言,呵呵一笑。   好好好,去衙门也不叫上自己,这是真拿自己当空气了。   秦羽气得在床上翻了个身。   罢了,原本解云琅也是因为自己会画像才带自己出来的,这会儿不需要自己,正好乐得清静。   “既然今日无事,晚些也不必叫我,他们回来后就说我还在睡。”秦羽把整个人又埋进被子里。   二壮摆碗筷的动作一顿:“公子,好歹吃一口再睡吧。”   “放着吧,我待会儿吃。”秦羽又迷迷糊糊睡了,二壮只得把饭菜又放回食盒,随后便出去了。   没了人打扰,秦羽从早到晚彻彻底底睡了一日,到了第二天大清早的便醒了,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得起床出门溜达。   此刻还不到寅时,颜府内还是一片寂静。   秦羽不知不觉走去了解云琅房门口,听屋内静悄悄,似乎人还未醒。   他心念随之一动,悄悄推开一点门。   既然解云琅时刻提防自己,自己也没必要做什么正人君子,只要是关于解家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对自己有利。   秦羽想趁解云琅沉睡之际,看看他身边有没有藏着什么来往信件,毕竟他出来任职这么久,也该与京中有所联络。   于是他侧身闪进屋内,无声地向床边靠近。   然而等到秦羽撩开一点床幔时,却意外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   一道破风声自身后响起,秦羽下意识往床上扑倒,暗镖自他头顶飞过,直直扎入墙中。   秦羽急忙翻身,一道黑影却突然压了上来,控制住他的左手,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大清早溜进本官房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放开我!”   秦羽挣扎着去踹,对方却用腰分开了他的双腿,将他紧紧抵在床榻上。   “嘘,小声点,旁人还在睡呢。”解云琅一身利落劲衣跪在床榻上,一只手抓住秦羽,另一只手解腰侧的衣带。   秦羽有些慌了,他挣扎无果,无助地紧咬下唇,一双眼狠狠瞪着上方的人。   只见解云琅不紧不慢单手脱了外衣,换了只手扔去一边,接着便躺到了秦羽身侧,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秦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把他推开,与他保持距离。   解云琅嘴角勾着笑:“说罢,找我何事?”   秦羽咬了咬牙道:“你去哪儿了?”   解云琅道:“去埋伏人了。”   “颜言昭让你去的?”秦羽见他眼底青紫,便知他昨晚一夜未睡,到现在才回来。   解云琅点点头道:“昨日颜言昭找到我,说是问出了宝船和那伙贼人的下落,拨了三百人马让我们准备准备。我原本想找你的,可是二壮说你酒没醒还在睡,我便没再叫你。”   闻言,秦羽微微皱眉,一时无话。   他垂眼沉默了片刻,继而问道:“既然都知道下落了,他为何不直接派衙门的人去。”   解云琅把胳膊垫在脑袋下,眯起眼道:“我也不知,许是本官能力出众,他用着得心应手吧。”   “我说今日风这么大,原是被大人吹的。”   秦羽缓了口气,起身盘腿坐在一旁。   解云琅笑了笑,鼓起嘴吹了口气。   秦羽捋了捋被吹乱的发,侧首看了眼被解云琅扔在一旁的外衣,看见了上头的沾染的泥土。   “地点在郊外?”   “差不多,在一处山坳里。不仅离河面近,又有山洞树林遮蔽,且因着河水湍急,周围没有商船往来,这才藏了这许久。”   解云琅翻了个身看向秦羽:“颜言昭定的日沉之时动手,你想去么?”   秦羽反问道:“需要我去么?”   “你想去我便需要。”解云琅睁着眼望着他。   秦羽避开眼,考虑了一下道:“动手时,我在外边看着。”   “成。”解云琅应得很干脆,随手扯来枕头,就这么靠着睡了。   秦羽扫了眼横躺的解云琅,干净的里衣一览无遗,地上的外衣也没有挂着什么特殊的,他沉默了一阵,默默走下床榻退了出去。   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他知道解云琅来找过自己。   秦羽回去的步伐稍稍轻快了些。   ·   到了傍晚,解云琅依旧一身劲衣出场,紧致的衣服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引得底下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秦羽跟着他被带到了包围圈外,立在一处高地上,既能看清里边的局势,又在危险范围之外。   这处的山坳落在背阴处,倾斜的口子挡住阳光,里边漆黑一片,且外侧又有高大的树丛,一眼望去只当是个平直的山壁,远远想不到还能藏下一艘船只。   秦羽在坡地上顺势往洞穴内望去,只见在足有三层楼高的石壁之间,静静露着一角桅杆,茂密的树丛虽掩盖了宝船大部分身躯,但仅凭着那一角,足可想想出船只本身的华贵。   饶河水就在耳旁奔流,水面拍打着石壁,发出阵阵磬乐。   江风吹打在身上,秦羽不禁捏紧了衣袖。   洞穴内守船的人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他看着解云琅领着一队人悄悄从沿岸向洞内靠近,不多时,洞穴内便亮起数道火把。   “对面有多少人?”   秦羽不禁开口问道。   周围的捕快回应他:“对面人手不多,但个个是戏水的好手,解大人的意思是拦住水路,他们便逃不了多远。”   正在他说话之时,洞穴内传来兵刃交接声,火光伴随着剑影闪动,片刻后传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哨声。   “对面抵不过,打算撤退了。”捕快有些兴奋道。   秦羽看见一个身穿短褐的汉子率先从树丛里钻出来,一头扎进了水里,他于是灵光一现,忽然从袖中拿出瓷雀,紧接着,一道尖锐不成调的哨声在山林里响起。   洞穴内顿时乱成一锅粥。   解云琅正一剑逼退冲上来的三人,紧接着便看到对面的人面面相觑,似是一时间失去了头脑,于是趁此机会,解云琅带人将他们彻底包围。   这一趟围剿,很快告捷。   在秦羽和剩下的捕快赶来之时,解云琅他们已经用绳子将所有人捆住。   秦羽扫了眼解云琅,见他生龙活虎,应当没受什么伤,于是向他走去。   “人都齐了?”解云琅回头问捕头,后者还在清点人数,秦羽先一步开口:“少了一个,那个从水里逃了。”   “逃走的那个应该就是领头的,他走后其他人都没了反应。”解云琅挑了挑眉,笑着看他:“你倒是机灵。”   他以为秦羽留在外头是不想涉险,谁知竟是为他们放哨。   “贫道向来如此,不足为道。”秦羽拍了拍衣袖,转而好奇地去巡视被抓到的人。   被捆住的人紧挨着缩在洞穴一角,他们看着秦羽靠近,不吵也不闹。   秦羽看了一会儿,没什么意思,脚步一转去看宝船。   “这便是祁王的船,这么大,得承载多少金银珠宝。”秦羽好奇地往里张望,然而就在此时,捕快们却不由吩咐,率先一步路过秦羽登上甲板,从船舱里将金银玉器一箱一箱运出。   秦羽回头与解云琅对视一眼,后者走到他身边,道:“颜言昭说需要清点货品,让我们帮着做个见证,后续会被重新封箱运走。”   “这些人呢?”秦羽问道。   解云琅望了眼他们:“依律关押或流放,总之不会轻饶了他们。”   “青禾军怎么说?”秦羽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既然船已经找到,人也抓了,不知青禾军还会不会被追捕。   解云琅道:“他们虽是被利用,但劫船是事实,因此官府的通缉不会撤,只是没有那般急迫,悬赏的数额也会降低。”   秦羽了然。   那之后的事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解大人,这是器品名录,颜大人请您帮着清点。”捕头将一单名录递给解云琅,上头盖着祁王的王印和万宝斋的印信。   捕快们将一箱箱的金银玉器在解云琅面前打开,解云琅对着名录清点过去,继而箱子被重新封上。   所有物品没有缺少,捕快们随即又将箱子搬回船上。   一船的货品太多,用马车一时半会儿运不完,路上也容易出事端,因此颜言昭还是决定用船只运走。   宝船被众人合力推出洞穴,重新回到江面上。   解云琅带着秦羽登船,留一百号人随行,其余自行归去。   饶河中游水流湍急,也只有宝船这般重量的船只才能在江面上平稳行进。   船行的速度不慢,船身划开的浪花溅起高高的水柱,鱼群被惊动地跳出水面,携带着泥沙的尾巴在船身上拍出一个巴掌印。   秦羽靠着栏杆俯瞰饶河,解云琅立在他身侧,看了眼浪花翻涌的江面:“怕么?”   就这?   秦羽不屑一笑:“大人说谁?”   “说鱼呢,这么一艘庞然大物从头顶上碾过,论谁看了不胆颤。”解云琅随手捡了个木块,往江里用力一扔,溅起的水花还没船的吃水线高。   饶河中游的水相比上游较为浑浊,水里泥沙含量也比较多,船只在江上行驶不多时便会印上一道淡色的吃水线。   可是为何脚下的宝船,在吃水线之上还有一道淡色的痕迹?   解云琅看着船身,忽然没了话。   身侧,秦羽望着江面,不由感叹道:“这船虽大,但与战船相比,不过是流萤见月,差之千里。”   他抚着船栏,眸光亮起点点星光:“生牛皮蒙船覆背,对冲的时候撞击的浪能有千丈高,遮天蔽日,天水倒转,人得紧紧抓着桅杆不让自己被甩飞。这期间骨头架子都被颠散了,等到船身平稳之后手脚俱是无力,浑身都是酥酥麻麻的。”   “这般刺激?”解云琅收回目光,转而注视秦羽:“你竟还有这般有趣的经历。”   秦羽眸色敛了敛:“我也只碰上一次,侥幸而已。”   秦家统领的军队原本是水军,但因驻边军人手不足,很快就被调去了北边,不仅没了优势,还要与北狄凶猛的铁骑拼杀,死伤场面无数,驻守期间完全是以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守住雁云关。   可怜他们辛苦守的雁云关,三年之前就被亲手割给了北狄。   “......”   秦羽狠心掐断了回忆,面向江风深深吸了口气,潮湿的江风吹得他整个人湿漉漉的。   解云琅看着他的背影,眸中仿佛有另一层陌生的轮廓与眼前之人重迭。 第42章 喊你一下   依据颜言昭的指示,宝船停在了水师府附近的江岸,那帮拿着俸禄不干事的水师被强行带去看管宝船,但凡少一件都要他们人头落地。   到了岸上,解云琅回身又看了眼船身,随即便同秦羽一块儿乘舟回到衙门。   颜言昭正在衙门里处理此案文书,在听到二人顺利归来的消息,亲自出门迎接二人。   “秦半仙与解大人,此番劳苦功高,本府对二位感激不尽!”颜言昭笑着将二人迎进大门,吸引了不少在外头凑热闹的百姓。   船找回来了,洪川府的商运便恢复了,被进出往来限制许久的商贩总算是松了口气,纷纷收拾货品准备启程。   看着百姓们恢复了生活,众人也为此感到高兴。   解云琅玩笑道:“此番多亏了秦半仙,若没有他出手,那团盗伙还不肯束手就擒。”   颜言昭有些意外地看向秦羽,随即又摇摇头:“秦半仙一瞧就是个儒雅之人,怎会与人动手,解大人是在说笑罢。”   方吉和二壮一直在衙门等着二人,接应之后,听到这话,方吉不由反驳道:“他哪里不会动手?!看我们家大人的脸!”   “解大人的脸?”颜言昭看了眼解云琅脸上残余的青紫,发觉比前几日小了许多,恍然大悟道:“本府原以为解大人脸上的乃是胎记,这才没有问及,不成想竟是伤——这伤原是秦半仙打的?”   “就是他干的!都好几回了!”方吉控诉道。   秦羽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解云琅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自己撞的。”   方吉:“大人??!”   颜言昭哈哈一笑:“本府就知道,秦半仙君子风度,解大人身手不凡,怎会弄得这般难看呢,到底是玩笑。”   方吉看着几人有说有笑离去,不禁目瞪口呆。   二壮冲他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跑走了。   今夜的衙门,所有人实实在在松了口气,脸上都洋溢着放松的笑颜。   颜言昭已经修书一封呈给祁王,禀报宝船找回一事,头顶的剑总算是放下了。   秦羽问了一句许善,颜言昭面露遗憾地告诉他,许善在说出地点后便在牢里羞愧自尽了,他念及主仆一场,便没有将尸体挂出来游街示众,选了块地方埋了了事。   秦羽垂眸心想,许善已经被捅穿了左肩血流不止,加上牢里的酷刑,支撑不住是正常,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颜言昭见他如此,明白他是太过仁慈,便宽慰道:“半仙不必可怜他,他落到这般田地本就是咎由自取,论过去的数年本府可从未亏待他。”   秦羽微微颔首:“颜大人宅心仁厚,吉人自有天相。”   颜言昭微微一笑:“每每听秦半仙所言,皆如沐春风,倘若千万人都能听见半仙仙音,岂非人心所向。”   “不敢,贫道不过平心自持。”秦羽道。   “半仙自谦了。”颜言昭一双饱含深意的眸注视秦羽道:“半仙选了本府,自是缘分天定,从今往后,你我连手,万事尽在掌握。”   秦羽后背忽然一紧,他听出了颜言昭的弦外之音。   “自然。”   颜言昭笑意深厚,在得到秦羽的响应后欣赏地点点头。   解云琅只是去找了点水喝,回来就见着二人走在了一处,想也不想,赶忙插了过来:“二壮好像有些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秦羽闻言脸色微变:“他怎么了?”   “眼歪口斜的,好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解云琅佯装着急。   颜言昭见状,便让二人赶紧去瞧瞧,他也得继续处理公务。   秦羽被解云琅拉着小跑着离开了前厅,他急匆匆找寻二壮的身影,却被解云琅带去了无人的连廊,四下一扫根本没有二壮。   意识到自己又上了当,秦羽有些气道:“阎王殿前算卦,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解云琅耸了耸肩:“他确实有些不舒服,只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我已经让方吉送他回去了。”   秦羽瞥了他一眼:“把我诓过来,想说什么?”   “这么着急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回去找颜言昭?”解云琅语气带着点酸意,说话时眼睛不自觉瞥去别处。   “找他?算了吧。”秦羽眼睛往上看:“跟这种人说话怪累的。”   “哪种人?”解云琅回眸看他。   “解大人对颜大人这般感兴趣,看来是我挡了二位的路,我走了。”   秦羽下巴带动身子,转个方向抬脚便走,解云琅喊住他:“那儿是大牢,大门在右手边。”   秦羽脚步一拐往大门的方向走,解云琅无奈赶上来拦住他:“我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还真生气了。”   “我哪儿敢生气,是大人的话太过深邃,鄙人捉摸不透,故而羞愧欲走。”秦羽躲开了他的手。   解云琅果断认输:“我错了。”   “哼。”秦羽挑了挑眉。   解云琅微微一笑,拉着他回到廊下。   天幕阴沉沉的似是准备下雨,二人躲到避风处,在阴暗的角落里,解云琅恢复正色道:“我确实觉着有些不对劲。”   “比如?”秦羽默默抽回了手,拍了拍衣袖。   解云琅扫了眼四周,确认没有人,才对他小声道:“咱们乘船回来时,你可有注意到船身的吃水线。”   听他这么一说,秦羽好似想起了什么:“在船上时我便隐隐觉得不对,现下提起,似乎是位置有异。”   解云琅点出问题:“船的重量变了。”   船身越沉,吃水线的高度越高,回程时船只的吃水线明显低于原本的高度,可见船体重量发生了不小改变。   “可是名录上的器物一样未少。”秦羽回忆清点时的情景,解云琅补充道:“方才我也问过府衙的人,运输当日宝船上有一百号人,算起来与咱们回程时的人数相差无几,这一来一去之间如何相差这许多?”   “确实奇怪。”秦羽不禁皱眉。   所以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   秦羽又想起一事:“我忽然想起来,那伙被抓的贼盗与一般的绿林莽汉不太一样,似乎太过安静。”   “不仅是被抓后无甚反抗,他们看上去就不像是平日里风吹日晒的人,更像是习惯在黑夜里潜行。”解云琅道。   “他们是被人安排好的?”秦羽双眸微睁,抬眼望向解云琅,恰好对方也正看过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解云琅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神足以肯定秦羽说的没错。   此时廊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声一响,天也彻底暗了下来。   两人立在黑暗的角落,彼此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解云琅忽然问道:“还在么?”   秦羽正看着廊檐上落下的雨,应了他一声:“怎么了?”   解云琅道:“只是喊你一下,还以为你会趁我看不见,丢下我走了呢。”   秦羽眨了眨眼:“你是什么吃人的妖怪么?”   说着,面前响起一声轻笑:“可能快了。”   秦羽不知为何,心口莫名一沉,紧接着听到解云琅道:“我有预感,今夜他们会有行动,我想......”   “你想再去洞穴看看?”秦羽看着黑暗道。   “对,可能会有危险,所以你留在这儿......”解云琅有些犹豫,他不想让秦羽涉险,但他不确定自己去了之后,颜言昭这里会不会有所行动。   秦羽不假思索道:“你一个人怕是不妥。我同你去。”   解云琅双眸一亮:“你不怕?”   秦羽默默攥拳举到面前:“这是什么?”   解云琅抬手去摸,摸到个棱角分明的拳头,下一秒,只听得面前之人压低了声音,发出警告:“再敢小瞧我,把你脑袋捶飞。”   “......”   解云琅一时无语,忍了会儿笑,问道:“你哪儿学来的浑话。”   “儿时叔伯们教的,很好用。”感觉到他手掌的微颤,秦羽很满意他的反应,深藏功与名道:“何时动身?”   他们不清楚背后之人的计划,自然是越快越好。   于是解云琅揉了揉脸颊,拉着秦羽离开了府衙。   ·   对于秦羽来说,这次行动来得有些突然,二人什么准备也没有,甚至来不及同二壮方吉打声招呼。   在坐上马背时,秦羽明显有些紧张,解云琅说了些笑话安抚他。   “平日亏心事做的多么?”   “不算上你的话,还成。”   秦羽抓紧了马鞍,解云琅往前靠了靠,贴紧了他的后背将人圈在怀里:“那便没什么怕的了,坐稳了。”   解云琅一夹马肚,收紧缰绳,骏马绝尘而去。   夜晚的路不好认,好在这匹马之前跟着他们去过洞穴附近,因此奔跑的速度并不慢。   有种夜袭的刺激感。   秦羽这般想着,不由兴奋起来。   骏马飞驰之际,他眯着眼尽力看向远处,月光照在江面上,可以借此判断位置。   半个时辰后,二人赶到先前的洞穴附近,下了马,解云琅一手持剑,一手牵着秦羽,二人俯低身形,慢慢往里潜入。   透过茂密的灌木树丛,能看见洞穴内亮着的几点火把,随着人的走动而左右晃动。   “果然有人。”   秦羽和解云琅绷紧了身子,潜到一处荫蔽的视野盲区,观察里边的情况。   只见偌大的洞穴内,在原先停靠船只的位置,平坦的石壁上豁然出现一道石洞,十几个黑衣人陆续从洞中抬出一箱箱重物,随后又搬上一艘窄而轻便的船。   如此循环往复,数了数至少搬了有十箱。   秦羽不禁小声道:“这些箱子里装的什么,看上去似乎很沉。”   解云琅侧耳去听,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出是什么。   洪川府恢复了出入城的秩序,明日定然有大批商贩出城,他们今夜搬离,便是想混在人群里不被发现。   到底是什么东西,需得这般谨慎和用尽心机?   “得想个法子看一眼。”   二人正想着法子,见石洞里似乎出了点意外,里边的人将外边的半数人喊了进去,只剩下两三个还在搬运。   解云琅对秦羽道:“我看那船身不高,咱们绕去背后,趁着他们没发现,直接翻进去。”   秦羽点点头,跟着他一起悄悄绕去船的另一边。   船就横靠在沿岸的浅滩上,另一侧就是江面。   秦羽和解云琅只得扶着船身涉水行走,双脚被江水浸湿,凉意自脚底蔓延而上。掌下隐约能感觉到黑衣人在船中走动的脚步,伴随着心跳一阵一阵地颤动。   耳边滚动着江水的窃窃私语,解云琅不禁放慢了脚步。   船体内暂时没有人的响动,他仰头看向甲板,思考着如何翻上去。   此时,秦羽却忽然看出了异样,对他道:“这不是普通的商船。”   解云琅眨了眨眼,打量了船身:“如何得知?”   秦羽敲了敲船身,传来的手感明显更加紧实:“这艘船外形虽然装扮成商船的模样,但内里的构架与用材,皆是战船才用得上的配置,贸然爬上去,恐怕会中机括。”   解云琅思考道:“那咱们怎么进去?”   “跟我来。”秦羽带着他又走了一段,手掌顺着船身摸到一层突起。   他掀开船身上紧贴的牛皮,露出底下被掩盖的弩窗。   解云琅发出一声惊叹。   由于船身目前在伪装,弩窗里没有装弩,因此二人可以从窗口悄无声息地钻进去。   在船舱底部,顺着往上的台阶,可以看见从上面一层露出的淡淡火光。   秦羽大着胆子往前迈步,解云琅对船舱不甚熟悉,手里握着剑,跟在他身侧警惕四周动静。   二人拾级而上,在楼梯尽处秦羽最先探头,他扫了一眼船舱,里头果然空无一人。   “登船口应当在上一层,这层是存放箱子的地方。”   秦羽见船舱左右只放着照明的两盏油灯,而在油灯照不到的暗处,一口口漆黑的箱子整齐排列在角落,宛如一头沉睡的猛兽。   解云琅让他退到自己身后,指节顶着剑柄,利刃缓缓出鞘。   只看一眼,即刻便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箱子前,解云琅毫不犹豫伸手掀开了箱子,下一秒,一阵寒光突如其来划过他的双目。   箱内的景象顿时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箱内整齐放着大大小小的刀剑弓弩,在微弱的火光下发出阵阵寒光。   看清里边的东西后,秦羽也惊了,转而掀开另一口箱子,里头同样反光的盔甲让他愣在原地。   “私运军械?这是打算......”   他话未说完,身后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在二人转身之际,整个船舱瞬间被照彻通明,火光将他们彻底围困。   秦羽抬手挡光,适应后透过指缝看去,只见数不清的黑衣人将舱口彻底堵死。   船舱逼仄明亮,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黑衣人后缓缓走出。   “解大人,秦半仙。”   颜言昭从暗处现身,气定神闲地来到二人面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二位不打招呼便出现在此,本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招待。” 第43章 大夜弥天   颜言昭的冷笑一如江水般冷彻骨髓,簇拥着他的黑衣人纷纷拔剑对准了角落里的二人,无数剑光汇聚在二人身上,淌出冷白色的鲜血。   秦羽只觉毛骨悚然,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折返?”   听到秦羽的质问,颜言昭否认了一声:   “本府可没有半仙能掐会算的本事。”   解云琅上前一步护住秦羽。   颜言昭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道:“只是今夜之事事关重大,本府得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颜大人一手策划了此案,便是为了这些东西?”解云琅声音低沉,想吸引颜言昭的注意。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左右的黑衣人,然而他们已经将船舱上下的出口彻底堵死了,若想带着人杀出去,恐怕不易。   解云琅不禁眉头紧锁。   颜言昭却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不仅大方承认,竟然挥挥手让黑衣人让开一条路:“夜深露重,还是让本府先送二位回去,路上咱们慢慢说。”   他到底想做什么?   秦羽和解云琅俱是疑惑不解,不禁对视一眼。   夜里就是比白日冷一些,丝丝凉风从船舱外溜进舱内,颜言昭没什么耐心地搓了搓手背,劝了一句道:“放心,本府若想杀你们,方才就命人乱箭射杀了,何必再布置个陷阱等二位跳进去呢?”   “再者说,二位眼下还有更好的退路么?”   “......”   秦羽沉默了,他默默与解云琅使了个眼色。   颜言昭说的没错,他们如今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冒险一试。   黑衣人让开了路,却没有收起剑,二人从两排近在咫尺的剑刃里穿过,一路从船舱来到甲板。   来到甲板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们又被外头的景象意外到,只见原先漆黑的洞穴,此刻被一具具火把填满。   而先前在石洞内的黑衣人排列整齐等在外头,一个个神情淡定,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般场面。   总算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暴露了,秦羽语气沉重道:   “我们被耍了。”   解云琅向他靠近一步,默默牵住他的手,眸色深敛:“不怕,大不了杀出去。”   被紧握的手感受到二人的心跳逐渐重合。   秦羽做了个深呼吸,他垂眼望着高高的地面,忽然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二位,小心脚下。”   颜言昭出了船舱,看傻子一般看了他们一眼,及时打断了二人的胡思乱想,领着他们来到预备好的马车上。   马车很是宽敞,坐下五六个人不成问题。   颜言昭先一步坐上主位,解云琅和秦羽上车后,一齐坐到了他的右手边。   车夫驾着马车开始移动,车内,颜言昭淡然地喝着茶,似乎毫不在意身旁坐着的两人。   颜言昭不开口,秦羽和解云琅也不开口,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段路,颜言昭终是出了声:“二位颇为淡定。”   “识时务罢了,便是不淡定,颜大人也会想办法让我们淡定。”解云琅默默掀开一点车帘,外头全是持剑的黑衣人,感觉只要伸手出去立马就会被剁成肉片。   颜言昭哈哈一笑:“本府如今算是彻底相信,解公子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看穿的今夜行动。”   解云琅挑了挑眉:“怎么颜大人不提半仙了?”   秦羽抬眸看向颜言昭,后者笑道:“秦公子本事虽有,但鬼神之说不过唬人罢了,用它控制愚人可以,影响不了真正的智者。”   还挺自信。   秦羽莞尔一笑:“颜大人早知我二人行动,为何不在半途拦截,是不想么?”   颜言昭放下茶杯,庆幸道:“若非本府离开前问了句你二人的行踪,说不准今夜还真叫你们逃了。”   “你早就在监视我们。”   解云琅压低了眉宇,说话时手始终没有离开剑:“那些军械是何人所制?祁王为了让这批货顺利入城,与你连手布了这么大一局,就不怕有所错漏?”   在晟国,武官地位一向不比文官,不仅军事上处处受人限制,便是连皇室、官员的府兵护卫,数量俱是有限,都需向朝廷上报批准。   眼下想来,依据颜言昭的官位,他府中不该有那么多卫兵,要么是他私自豢养,要么是他调动了营里的,无论哪种他都已违背了律法。   士兵的数量有限,兵器也有限,所有军械一律由朝廷监制,私造运输军械,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晟国便是位同谋反。   这个颜言昭,还真是不简单。   解云琅越想身体越冷,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和秦羽已经污上了伙同谋反的罪名。   看着他逐渐变白的脸,颜言昭端起茶杯,笑着晃了晃:“解公子可知,我为何会特意让你二人参与进来?”   本就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目下从整个环节来看,严格来说其实并不需要他们,非要拉两个无关之人入局,只能说是看中了他们毫无关联的身份。   “你想利用我的身份,替你们作证。”解云琅冷声道。   颜言昭微笑点头:“当初那个逃走的青禾帮众,本府原本想打死了将尸体扔河里,顺着水流到你丰梨县,谁成想他自己争气,竟然躲进了你二人的船底,跟着你们一块儿回了丰梨县,也算是殊途同归。”   “如此一来,此案势必涉及丰梨县,便可名正言顺请解公子你前来一同查案。”   颜言昭喝了口茶,舒出一口气,不紧不慢道:“此案在搜查过程中,每一次调动都有你的亲笔,宝器名录上也有你的清点过后的印信,所有的搜查都在你眼皮底下进行,目下已经结案,所有文书本府皆已上报,解公子抵赖不得。”   “好手段。”解云琅冷笑一声:“倘若我偏要抵赖呢?”   “解公子是想以身证法,弹劾自己作伪证么?”颜言昭目光从解云琅身上挪开,看了眼秦羽:“解公子门庭赫奕,自是不怕,但好歹也为秦公子考虑一二。”   解云琅不说话了,冰冷的眸中随之浮出戾气。   秦羽却淡淡开口:“颜大人愿意这般坦诚相待,说是恐吓,不如说颜大人愿意与我等合作。”   颜言昭欣赏地看他一眼,为他倒了杯茶:“秦公子这是同意了。”   “骑虎难下,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秦羽接过茶,轻轻嗅了嗅。   朝中的情况他还是了解一点的。   圣上不思朝政,整日想着成仙永生,底下的皇子早就明争暗斗,时刻准备继承大统。   其中邕王势力最大,党羽占据朝中半数,尤其背后紧靠的就是解家。   对秦羽而言,他的目的是解家,至于依靠何人助力,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区别,他原本搭上的就是颜言昭,多一个祁王又有什么要紧的。   问题就在于解云琅。   邕王若想拿此事做文章,有解云琅掺和在里头,必然不会轻易出手。   而解云琅眼睁睁看着敌对势力在自己面前风轻云淡说着算计,还明目张胆拉拢身边之人,心里该是气炸了吧。   秦羽想看他的反应,又怕一下子与他对视,于是缓了缓喝了口茶,同时偷偷往那边瞄了一眼。   在二人说完话后,解云琅便兀自沉默了。   回程的路崎岖不平,他持剑撑着半身,在摇晃的车身里独坐,下唇因为干涩而开裂,中间微红的裂口似一道深渊,将左右分隔明晰。   秦羽下意识想给他递水,却不知如何开口。   “大人,到了。”   马车在颜府外停下,三人下了马车。   在走出车厢时,原本包围在左右的黑衣人全都不见了身影,似化影而去。   秦羽张望了一眼,落地时没有站稳,解云琅伸手扶住了他。   掌心的手还是热的,秦羽抬眸对上解云琅的目光,道了一句:“人都不见了。”   解云琅应了一声:“嗯。”   短短的一个字,秦羽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自从认识以来,他头一回见解云琅这幅反应。   颜言昭下车后,默默经过秦羽,对他微笑道:“方才本府忘了告知,昨日京中传来消息,你的事圣上已然知晓,秦公子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入京了。”   “这么快。”秦羽有些意外。   “是快是慢,全在秦公子。”颜言昭满含意味地盯着秦羽,说着又往前凑近一步。   解云琅忽然挡在二人之间,盯着他,眼含警告:“颜大人行事这般胆大,当真不怕有朝一日反噬。”   颜言昭微微皱眉,目光从下往上扫过他,呵呵一笑:“解公子好似还没明白——”   他尾音拖得很长,一双纯黑眼珠倏地落下,将解云琅的脸锁在阴影中: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怕你们解家,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离了解家的你,又算什么呢?”   颜言昭本就对解家不满,解云琅知道得太多,自己本该立刻动手结果了他。   也就庆幸祁王对这个解家三公子另有打算,让他暂时捡回一命。   不过谁又知道往后呢?   颜言昭呵呵笑着,路过解云琅,径自抬脚离去。   头顶星月无光,大夜弥天;流风四起,于大地拂过一曲凄鸣。   解云琅看着空荡的夜幕,垂在身侧的手早已没了痛觉,松开时指尖浸润丝丝鲜血。   他出神许久,久到马车被马夫牵离,随行的侍从也都入了府,大街上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解云琅缓缓转身,见秦羽一直站在身后。   颜府大门还留了一道缝隙,门前的灯笼照亮一半身影,秦羽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对着他轻轻开口:“进去吧。”   解云琅没有动,他看着秦羽,欲言又止,最终只挤出一句话:“你要走了么?”   秦羽看着他微微垂眸,不作回应,半晌后默默转身,踏着明暗交界,一步步走向漆黑的颜府大门。 第44章 寄青衫意   秦羽没法给解云琅响应,甚至也无法给自己响应。   总觉得心底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让他对解云琅多出了许多怜悯。   看到他一个人立在黑暗里,仿佛一只被遗弃的小兽,独自面对旁人的羞辱践踏却又无可奈何,回头时那双欲说还休的眸,让秦羽愈发深陷。   那一刻,他忽然不能将解云琅与解家人相提并论了。   解家人绝不会有这般眼神。   秦羽下意识想抱抱他,像从前亲人对自己那样,然而理智却压下了他的情绪,强迫他赶紧逃离。   匕首本是想刺入他的心脏,怎么到头来反倒扎入了自己心口。   秦羽抚了抚额,温度有些高:“果然......病得不轻。”   不过没关系,京中能人多,到时候找个好点儿的大夫。   ·   青梅雨后,丰梨县衙。   窗外芭蕉叶肥枝厚,身上水纱晶莹透亮,解云琅从屋内走到屋外,左右徘徊,衣角不经意惹了蕉叶,点点泪珠落在地上绽开一片愁绪。   他不时望向县衙外,静立片刻,又默默嘟囔一句:“方吉去了这么些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县衙外忽然跑来一个忙碌的身影。来人紧抱着包裹,看到等候已久的解云琅,脚下打转,从廊下跑到他面前:“大人,东西拿来了!”   “干得不错。”   解云琅紧抿的唇随之松开,接过包裹进屋,小心放在桌上,打开一看,是一套云锦青衣。   丰梨县的裁衣到底不比京城,但好在针脚细密,样式得体,也算是一身不错的行头。   解云琅一边翻看一边点头:“虽然不够精细,但也差强人意。”   他一高兴,把主簿刚送来的青梅都给了方吉,方吉乐呵呵捧着碟子,有些疑惑道:“大人为何要送衣服给那个秦羽啊,若是赔他的,普通料子就够了,哪里用得上云锦。”   解云琅把青衣拿起来,以自己作参考,比对着尺寸:“京城里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哪管你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他要是穿着一身粗布衣去,不知要受多少白眼。”   方吉挑了个青梅,放在嘴里一咬,顿时酸得牙齿都软了:“咳......大人怎么平白对秦羽这般好?我瞧他根本不把大人你在眼里,他凭什么能得大人的照顾?”   “凭他穿着好看。”   “......”   方吉酸得五官都皱没了。   解云琅把青衣收起来,小心迭好包好,忽然又犯了难:“可是,要怎么给他呢?”   “咕咚咕咚。”方吉一口闷了好几杯水,喘了口气道:“大人就说是离别之礼不就好了。”   解云琅摇摇头:“他恐怕不会收。”   “这般清高......”方吉挠了挠头,道:“那不然大人交给我,我让二胖子拿去。”   解云琅还是摇头:“我不放心。”   “......”方吉无语了:“大人是不是不想他走。”   “当然不是。”   解云琅忽然抬头看着他,矢口否认道,紧接着又有些不可思议:“你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后变得机灵了。”   方吉听他夸自己,嘿嘿一笑:“大人这是才发现,方吉一向如此。”   解云琅笑了笑,还是决定自己想办法,吩咐方吉看着衙门,自己拿着包裹去了杏花巷。   杏花早在春月便开遍了,此时已然褪去。   解云琅来时看见两边栀子开得不错,便随手采了几株背在身后,在门外偷偷往院子里瞧。   大门敞开着一道缝,秦羽他们貌似不在。   解云琅便推开了大门,趁着无人,默默走进了秦羽的屋子。   屋内本就不多的陈设,比之前又少了些,好在被褥还在。   窗口的花瓶里,静静靠着干枯的花枝,一看便是出发去洪川府之前换上的,回来后便无人去动了。   解云琅将花枝取出,换上新采的栀子,香味重新溢满了这间屋子,清香中带着丝甜腻。   他看着花瓶,倒映的花瓣在他眸中被点点水光揉碎。   院外鸟雀衔来枝叶填补昨夜被雨打破的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秦羽手持一柄匕首回到院内,看了眼地上的鞋印,默默往屋子走近。   屋内随即响起一点细微的脚步声。   等到里边的人回身退出后,秦羽停在门口,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解云琅一转身,陡然看见身后站着的人,手上一抖,干枯的花瓣落到刀尖上碎成两半。   “你何时回来的?”解云琅被惊了一跳,他一时手足无措,口不择言:“我没有帮你换花,我也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我只是路过!”   秦羽瞥了一眼身上的干花瓣,默默抖了抖,将匕首收入腰间的刀鞘。   解云琅注意到他的匕首,锋刃上颜色不对,该是抹了剧毒,他见秦羽准备得这般充分,青梅汁似是点点滴在了心上。   “你这刀甚是锋利,怎么之前要死要活的,如今这般惜命了?”他挤出一丝笑,垂眼把玩着空荡荡的枯枝。   秦羽觉得他反应有些好笑,指尖划过刀柄:“我一人命不由身,便想着拉几个垫背的,大人有兴趣么?”   解云琅摇摇头,可惜道:“我这人怕死得很,好不容易逃到这,如何肯走。不然你保护我?”   秦羽莞尔一笑:“行啊,不过我自身难保,二壮也还没安置,遇着危险总归是先把你推出去的。”   解云琅收敛了嘴角,眼神无辜又委屈:“怪心狠的,有了二壮便不要我了。”   “说反了。”秦羽眨了下眼。   解云琅眸光颤了颤,有些意外之喜:“你要我?”   秦羽道:“我心软得很,像大人之前说的,上京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解云琅笑着甩了甩树枝。   秦羽指了指院子一旁的菜圃,道:“扔那儿吧,也算回到它最初的地方。”   解云琅望了眼菜圃,见里边的空无一叶,该是早早就处理干净了,便把树枝竖着插进了土里。   秦羽推开房门正打算进去,忽然院外传来方吉的喊声:“大人!衙门......衙门来人了!”   秦羽脚步一停,回身看去。   解云琅起身走向门外,与方吉撞个正着:“急什么,把话说清楚。”   方吉喘了几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迭文书递给解云琅:“朝廷!朝廷来人了,大人,咱们要走了!”   “什么?”解云琅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兀的抖开文书,快速扫了一眼,最终停留在几个大字上——   荆阳府同知。   “我上任不过半年,这么快便从区区知县升至荆阳府同知,这并不符合常理。”解云琅盯着文书上的字迹,试图还想从里边看出点什么,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连声音都不由压低:“莫非是解家......”   这种情况,饶是方吉也不免担忧:“大人,该不会是老爷的意思,想让你回京吧?”   半年直升三品,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很快他就要回京了。   解云琅拿着文书的手有些微颤。   他能回京,意味着很快就能与秦羽重逢,但京中等待他的都是吃人的虎豹,这一趟回去不知又会搅动何种风云。   他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秦羽听到他的话后,也是面露诧异,不由扶住门框。   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巧的事?   与此同时,二壮扛着一包置办的行李,气鼓鼓自门外归来,没瞧见站在门背后的解云琅和方吉,径直对秦羽道:“公子,去荆阳府的马车今日突然涨了价,要足足二十两,实在太欺负人了!我谈了没几句,实在气不过就把行李都拿回来了,咱们明日怕是启程不了。”   他话音一落,见秦羽脸色不对,下意识往左右看去,正好与两双眼睛对视。   解云琅眨了眨眼:“荆阳府?你们不是去京城么?”   二壮鬼使神差地解释了一句:“公子说入京还早,咱们先去荆阳府小住些时日,况且离京城也近,路上也方便。”   方吉灵光一现:“这不是巧了么,咱们也要去荆阳府。”   二壮疑惑歪头:“你们也要走?”   方吉同他说了解云琅升官的事,二壮先是意外,随后露出惊喜之色:“那咱们一道走,岂不是省了车马费!”   说罢,二壮抬头看向秦羽。   一道走?   秦羽望着院中的人,忽然有些犹豫,他没有立即答复,只是让二壮先把东西放回屋里。   二壮一人还扛着一堆行李,他带着东西去了后边,剩下解云琅立在原地,似乎还在等他的回复。   方吉适时提醒道:“大人,朝廷来的人还在衙门里等你去呢。”   解云琅这才暂时收回目光,同方吉先回衙门处理交接的事。   秦羽退回屋,合上门,嗅到满室的栀子香,默默走到窗边,看着花瓶中新鲜的花瓣,思绪不由飘远。   说实话,他并不想与解云琅同路。   自己此去荆阳府是与宋伯、宁长鸣会合商议入京之事,若是解云琅跟着去,途中若是有飞鸽传信,难保不会被他看见,解释又得费一番功夫。   要不然偷偷启程?   秦羽兀自摇头。   “欲盖弥彰,太过明显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有些刻意了。   明明有仇的是自己,改怕的是解云琅,怎么反倒是自己躲着他。   再者说只是同路去荆阳府而已,又不是京城,现在就吊起一颗心未免太早了些。   秦羽盯着水润莹白的栀子,用指尖轻划过柔滑的花瓣,暗暗下了决心。   左右枝江县离府衙不远,二人迟早会碰上。   一道走也罢。   “只是要尽量避免宋伯他们与他碰见。”秦羽喃喃自语道。   他收回手,指尖携着栀香抚上床沿,他顺势坐到了床榻上,在准备休息时,忽然摸到一个包裹。   秦羽打开包裹,里边放着一套青衣。   这是......解云琅放的?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衣衫。   透色的暗纹缠枝交错,于青潭水上浮起层迭光泽,这般好的料子,也只有解云琅拿得出。   他翻了翻领口,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到了几枚静静躲藏着的柳叶。   秦羽盯着这处小小的刺绣,就这般独坐一夜。 第45章 郊外驿馆   荆阳府在丰梨县往北,处在丰梨县与京城之间,路程至少半个月。   考虑到赶路辛苦,文书中还特意交代可以借用县衙唯一的大马车,沿途在驿馆下榻,几乎不耗费多少银子。   二壮听说后乐疯了,又有两匹马的大马车可以坐,又不用花银子,着实出了口气,他回头又同秦羽自豪道:“幸好我没上马贩的当,咱这回蹭解大人的马车,还能住驿馆,省了不少呢!”   秦羽淡然道:“嗯,确实不错。”说着默默打了个哈欠。   二壮把行李全都搬上车,地方宽敞就是好,不仅能装得下这许多东西,里头还能再坐两个人。   秦羽困得有些站不住,不等解云琅他们便先坐进了车里,靠着一堆包裹睡着了。   等解云琅盖完印出来,撩开车帘,就看见他缩在角落里熟睡的模样。   “还没启程呢就累成这样,后面几日还了得。”解云琅小心坐到了他对面,轻轻嘀咕了一句,谁成想秦羽睡梦中还不忘回一嘴:“一个人两张嘴,话真多......”   解云琅一皱眉,弹了下秦羽的耳垂,后者嘟嘟囔囔了好几句。   等到方吉收拾完东西后,和二壮一左一右坐上了车辕。   县丞腰间挂上了知县印,和主簿、孙大孙二等人立在车边,同众人拜别。   “解大人这么快便要走,我等实在有些不舍。”县丞边说边用衣袖擦泪,身旁主簿跟着一齐抹泪,一个个难过得跟没了爹似的。   解云琅无奈一笑:“那成,那本官便不走了,把官印还来。”   “诶诶诶大人......大人!”县丞放下衣袖,立马露出笑来:“大人莫要玩笑,时辰不早了,还是尽快启程吧。”   解云琅笑了一声,在动身前还是警醒一句:“切记为官之本,我可会派人时时回来盯着。”   “是是,下官自当谨记!”县丞向他深深一拜。   “走了。”   解云琅回到车内,一声令下,马车便动了起来。   秦羽听着车外众人的送别声,无意识调整了姿势。   随着车身的悠悠晃动,众人离开了丰梨县。   ·   四人一路北上,经过几处州府,如一般旅人游赏山川,看遍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途中几次下榻驿馆,驿馆内房舍一应俱全,驿吏做事周全、手脚麻利,给了秦羽和二壮出乎意料的待遇。   到了一处驿馆,通报过后,当即有驿吏出来接手马车,将众人迎入馆内。   驿馆内环境清幽,碧树环绕,来往不少官员在此休整。   众人被安排在大堂内靠左侧的四方桌,周围还有不少携妻带子的赴任官员,同他们一样正在等待驿吏收拾房间。   在马车里闷久了,还是在外头呼吸畅快。   秦羽一边放松休息,一边望着门前来往的人。   闲来无事时他喜欢观察路人,每个人的长相、衣着还有举止,大到整体小到细微处,都能在脑海里转化成不同的画面。   这是他在从事学艺时养成的习惯,也是他回到现世后最喜欢的放松活动之一。   在来往的官员当中,有一对年轻夫妇给他的感觉较为不同。   那人样貌年轻,瞧着不过二十四五左右的年纪,手边携着个同意年轻美貌的女子,二人从出现之始,双眼除了看脚下,就没有离开过彼此。   这般情真意切似玉石般纯洁透明,惹得周围人不由偷偷瞧看。   要知世间大多夫妻,多是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彼此间相敬如宾,少有多的感情,像这对官员夫妇这般恩爱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秦羽和其他人一样,目光不由被他二人吸引。   期间驿吏为他们二人端来茶水和吃食,男子为妻子倒茶,亲手将有些干硬的糕点掰碎了喂给她,并安慰她途中条件艰苦,等到了上任之地再好好休养。   那般的柔情密语,听得周围人纷纷酥了牙,众人不禁对自己的丈夫妻子格外殷切了些。   秦羽不自觉一笑,不知为何忽然回过头,谁知径直对上解云琅明晃晃的目光,对方一怔,立即躲什么似的撇开了眼去。   “大人瞧我作甚?”秦羽开口问道。   “欸,明明是你在瞧我,怎的还诬赖人?”解云琅横过一点目光,做出一副坚决不从的模样。   秦羽眉头一挑,看了眼脚下:“我的帕子掉了,劳烦大人帮着捡捡。”   解云琅不上当:“少来,我可没见你掉了什么东西。”   秦羽嘴角一勾,解云琅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马转移话题:“过了这处驿馆,再往荆阳府就没那么多落脚的地方了,趁这两日好好歇息——方吉,去看看房间收拾得如何了。”   方吉刚要起身去看,便有驿吏赶来:“各位大人,房间已经收拾好,只是这些日子调任的大人多,房间在安排时不免分散。”   驿吏将号牌呈给解云琅,解云琅看了一眼,将位置最好的一间给了秦羽。   方吉见状刚想开口,就被解云琅一个眼神看得默默咽了回去。   秦羽看着自己的号牌,思绪不由飘远。   “走吧。”解云琅率先起身,准备回房歇息。   几人起身各自去到自己的房间,在众人离去的同时,一双眼睛在角落默默注视着他们。   二壮被安排在秦羽隔壁,二人一同走上楼梯时,二壮忍不住悄声开口:“公子,解大人似乎对您有些不一样......”   秦羽微微垂眸:“千人千面,百人百性。对你对我,自然不可能完全用一种态度。”   “不是啊公子,我的意思是......他好像对您有意思。”二壮悄悄偷瞄了一眼对面,解云琅他们已经回屋,应该听不到这边的对话。   “意思本身就有许多意思,如何肯定就是你以为的意思?你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秦羽来到房门口,二壮习惯先进去帮他整理房间,却被秦羽拦住了:“这话你只说这一次,莫要再提起惹出是非,当心方吉听了再缠上你。”   二壮点点头,想到什么后又摇了摇头:“他缠不缠的,我又不怕他!对付这小子我有得是办法。”   秦羽微微一笑:“屋里我自己来就好,你去歇息吧。”   他兀自关上门,却没有立即去休息,而是靠在门上歇息,差一点他便要控制不住体内鼓噪的心跳。   正如二壮所说,他不是看不出解云琅对自己的不同,只是始终不敢确认。   如果只是误会,那再好不过,但倘若是真的......于他二人而言,岂非灭顶之灾。   想到此,秦羽心里忽的窜上一股热意,同时又打了个寒颤。   “没有那般严重,只是错觉。”   他闭着眼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靠着门板久久没有停歇。   许是念力有效,直到他的心绪渐渐平复,耳边再听不到自己的心跳,睁眼已是漆黑一片。   在黑暗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切只是虚妄。”   与此同时,解云琅立在窗前,久久凝望着秦羽的房门,直到夜幕深沉,才将目光从一团黑暗中收了回来。   方吉在桌边等得快睡着了,解云琅才允许他回自己房里去睡。   “往后这样的话不许说,莫要惹是非,当心二壮听见了揍你。”解云琅警醒方吉一句。   方吉皱着张脸,无奈道:“大人,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就是蠢蛋也记住了。”   听他这般回答,解云琅才确定他真的记住了,给了方吉一些碎银明日买些零嘴作为补偿。   方吉有些不解道:“大人,你既然这般在乎秦羽,干嘛不直接跟他说。”   解云琅沉默了。   他也不确定自己在害怕什么。   是怕秦羽对自己并无他念,还是怕自己这样一个本就不受待见的人,反把他拖累......   “我没有很在乎他,只是看他身子弱,怕他倒在半路而已。”解云琅如是哄骗自己。   方吉摇摇头:“不懂......”   “你不必懂,照我说的做便是。”解云琅吊起眉宇道。   方吉揉着眼睛默默回房睡了。   他走后,解云琅眉宇又放了下来,一个人吹熄了蜡烛坐在床边。   ·   正如解云琅所言,离开了这个驿馆后,一连几日都只有荒郊野岭,找不到可以落脚之处,四人只能在马车上将就过夜。   秦羽在包裹里缩了好几夜,浑身酸痛,只觉连呼吸都是累的,身上还多了好几处淤青,都是在行路时撞出来的,整张脸都黯淡了许多。   他没有因此说什么,只是默默伸展四肢,解云琅见状便会让方吉他们停下歇息。   这一段路歇息的次数比先前多了一倍,好不容易几人终于到了地图上标记的最后一个驿馆,在看到隐匿在深山老林里的屋舍时,方吉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敲门。   此时处在申时左右,阳光变换了角度,屋舍像是山坳投射在林中的阴影。接天古柏如狰狞鬼爪般悬在驿馆上空,黑色的瓦片覆着一层白灰,点点青苔从缝隙中流出,好似不明生物的血液。   “大人,这驿馆看上去好像没有人,咱们还要进去吗?”方吉试探性问解云琅道。   解云琅站在车辕上远眺。   驿馆的确看上去阴森森的,里头也没什么人影,想来可能荒废许久,但众人赶路多日,早已人困马乏,实在是需要个歇息的地方。   秦羽累得今日几乎没说一句话,解云琅看着心焦,还是决定进驿馆看一眼:“进去看看,哪怕什么都没有,好歹有个蔽风的地方。”   方吉迟疑道:“大人,我好像听到里边有动静......”   “该不会是野兽什么的吧,这种林子如果没有人,很容易跑进来东西的。”二壮也跟着劝道。   “无妨,我去看一眼。”解云琅跳下马车,正打算往驿馆走,秦羽从马车里探了出来,有些虚弱道:“不必冒险,车里也能歇息,还是继续赶路吧。”   解云琅脚步一顿,回身看他。   秦羽脸色苍白,说话声细若蚊吶,看着就是在硬撑,但确是坚持己见,不肯下马车。   解云琅走到他面前,忽然向他伸出手,秦羽看着他,不明所以。   “做什么?”   “掰手腕,赢了我便继续赶路,输了就乖乖待着,我去探路。” 第46章 帮你打水   “......你在说笑。”秦羽光是扶着车门手就已经发酸,别说和一个经年习武之人比力气。   解云琅他就是故意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输是赢还未可知。”解云琅摊开手掌,秦羽被迫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在被握紧的剎那,肌肤相触,热意和温凉同时引得彼此神情微变。   “开始了。”解云琅发了个令,二人同时用力。   秦羽收紧了手指,将全身仅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咬牙与解云琅较着劲。   尽管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手上依旧纹丝未动,他盯着二人的拳头好一会儿,仿佛要把眼神的力道也加进去。   等到他不经意抬起眼帘,倏地对上解云琅的视线,发现他丝毫没把注意放在手上,自始至终看着自己。   “继续上路吧。”   没决出胜负,解云琅却先认了输,二壮和方吉像是松了口气。   秦羽愈发不明所以。   解云琅笑了笑,他方才看秦羽恨不得把拳头都吞了,自然不可能硬逼着他下车,便道:“我方才硬撑的,你赢了。”   “这话你信么?”秦羽语气不爽道。   既然都决定比了,自然要各凭本事,故意相让算什么?   尤其对方还是解云琅,他越是对自己好,秦羽心里便越是不满:“再比一场。”   闻言,二壮和方吉愣是不敢出声。   “你不是想继续上路么?”   这回换解云琅不解,自己都听他的意思了,还有什么不满:“难不成你改主意了,想在驿馆歇息。”   秦羽不解释,举着爪子盯着解云琅,后者终是忍不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你怎么这般难伺候?”   另外两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喘,默默低着头躲去一旁。   秦羽反倒淡淡一笑:“明明是你先提的比试,我不过是遵照规矩。”   解云琅气得想笑,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人忽的往身前一拉。   秦羽本是俯身蹲着,这一下直接撞上他的肩膀,解云琅一手抓着他,一手搂过他的后腰,手上用力,直接将人抱下马车。   “比完了,这回听我的。”   秦羽还没反应过来,人就站在了地上,他反手死死抓住车辕,解云琅去撬他的手,谁知驿馆大门忽然被打开。   “吱呀——”   一阵诡异的门板声径直穿透山林,两颗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在看到门外立着的活人后,顿时瞪大了眼睛,兴奋地迎了出来:   “可算见着活人了!”   “???”   解云琅和秦羽动作一顿,回头看去,见那两人突然以极快地速度向他们冲来,解云琅立即抽出剑挡在最前。   秦羽也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警惕地盯着来人。   “什么叫见着活人?”方吉牙齿有些打颤,他瞅了一眼青天白日,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各位大人可是来驿馆下榻的?”那两名驿吏一个急剎车,在众人面前停下,笑得格外兴奋。   解云琅警惕地看着二人,道:“我等往荆阳府赴任。”   “那没错了!”对方二人点头如捣蒜:“各位大人莫怕,咱们这是正儿八经的驿馆,只是荆阳府许久不曾调任,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驿馆看上去也破败许多。”   二人将腰牌展示给他,解云琅这才收了剑:   “原是如此。”   既然不是什么荒废之地,众人便能放心在此下榻。   秦羽松开了车辕,瞪了解云琅一眼,彼此放手。   驿吏二人将众人热情迎入馆内。   他们二人自称谷南、谷北,是一对亲兄弟,成年起便在驿馆做活。   进入驿馆里边,虽然从内部看上去也是一片陈旧,但那股阴森的感觉较之外头好上许多,院子里种着菜,圈口里也养着些还在午睡的鸡鸭,屋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多了许多人气。   谷北先去楼上给他们整理房间,谷南给四人端来茶水点心,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道:“荆阳府知府都上任了好几年了,底下的人也少有变动,多的是从北边的路来,像各位大人这般从南边来能路过咱们这的,极是少见。”   秦羽喝了杯茶,缓过来一些,道:“没有告老回乡的吗?我记得荆阳府的官吏也有许多南方人士。”   “有,调任的也有,多年前还有不少,但......”谷南忽然住嘴不说,抬头看向二楼:“谷北把房间收拾好了,您几位就住楼上连着的四个房间,咱们驿馆小只有这几间,各位大人多担待。”   四人舟车劳顿,有地方住已经很不错了,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只是谷南话只说了一半,让秦羽不免留了个心眼,趁上楼时又问了他一句:“你方才说多年前驿馆没有如今这般冷落,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   谷南不敢多言,只悄声道:“大人就别问了,各位只管安心住着,保证不会有什么事。”   秦羽自然不会就这么被糊弄过去,换了个问法道:“我这人有些习惯,恐怕要辛苦二位。”   谷南笑道:“无妨,大人别的习惯都好说,就是夜里熄灯后莫要再别出门了,听着什么声音也别出去,只管睡着,等天亮就没事了。”   秦羽道:“夜里有什么?”   谷南道:“哦,山林里鸟兽虫子多,有些杂声是难免的,您别放心上。”   “只是叫声而已,为何不让出门?”秦羽追问,谷南只回复道:“夜深露重,怕您着凉。”   编,我看你怎么编。   秦羽嘴角一扯,见谷南一副打死不肯说的模样,没几句话就告退,秦羽喊住了他:“晚上帮我备些热水,我要沐浴。”   “好嘞。”谷南应声退下,秦羽在二楼注视着他,一路走下楼梯拐进后厨,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此时还是下午,厨房里便响起一阵忙碌的备菜声,而后众人一齐用过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太阳一落山,驿馆便整个困在了黑暗中,一丝月光都不曾透入。   山林独有的树木泥土气息,混杂着丝丝凉意,让人不禁竖起寒毛,下意识缩回自己屋里。   幽幽烛火比以往更为昏暗,不得不多点几支才能勉强照亮屋子,人的阴影被分散成多个重影,漆黑的扭曲轮廓在屋内如影随形。   屋内,秦羽到了沐浴的时辰,谷南很快手脚麻利地提来热水,几趟下来便将浴桶装了大半,同秦羽知会一声后继续下楼打水。   秦羽在屏风后解开了长发,用梳子梳理了一番,随后一边解着右手义肢的绑带,一边走向浴桶。   谷南稳稳提着手里的热水桶,“哒哒哒”跑上楼,热水一滴也未洒出,等他跑进屋内,一眼正撞见秦羽把右手从袖子里生生拔出来,热水“框”地一下砸倒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这......这......!”谷南吓得整张脸都白了,惊叫声惊动了隔壁的解云琅,他赶来时只见谷南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指着屋内,秦羽拿着自己的半截义肢,一脸无辜立在角落。   解云琅瞥了眼地上那摊冒白气的热水,伸手将谷南拉了起来:“别怕,那是他的义肢,桃木做的,辟邪。”   谷南听到后面几个字更怕了,愣是不敢起来,解云琅无奈看向秦羽:“你那套话怎么说的来着?”   “说什么?”秦羽默默走向二人。   谷南见他走近,整个人更是抖得不成样子,哪怕解云琅同他解释了原因,谷南还是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   解云琅摇摇头道:“罢了,热水在哪儿?”   谷南颤颤巍巍回道:“在......在厨房......”   “你回去吧,热水我来提。”解云琅把他从自己身后拎出来,谷南拔腿就跑。   秦羽瞥了眼他,拒绝道:“何必劳烦大人,我自己来就好。”   解云琅笑了笑:“已经吓跑一个了,别再把另一个吓走,人生地不熟的,咱们会没饭吃的。”   秦羽偏过头不看他:“我还有二壮。”说罢,他走出屋子便要去找人,谁知谷北恰好从楼梯上出来,迎面同秦羽招手:“已经入夜了,大人何处去?”   “我去找二壮。”秦羽回道。   “大人说那个壮汉吗?小的正要回禀呢,大人的马跑了一匹,那位壮汉正在林子追马。”谷北原本在马厩喂马,不知为何马忽然挣脱缰绳跑了,引起的动静吸引了在茅房的二壮,于是二壮二话不说去追马,谷北便赶紧来报信。   谷北禀报完经过,垂眼忽然看到秦羽手里的半截手臂,廊外光线昏暗,他一时没认出,顿时吓得脸色苍白。   “我说这是假的,你信吗?”秦羽把义肢举起在他眼前晃了晃。   谷北惨白着脸一个字说不出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跑下楼梯。   身后,解云琅早就憋不住笑出了声:“看吧,我早就说了。”   秦羽叹了口气,默默放下义肢,解云琅把他拉进屋,劝道:“水要凉了,你管自己。”   解云琅说罢便捡起地上的木桶,下楼替他去打热水。   解云琅转身离去的同时,秦羽注意到他拆解一半的发,想来他在此之前正在屋内休息。   这一路来在野外风餐露宿,休息时最不能掉以轻心,四个人里只有解云琅有身手,因此他合眼最少,哪怕在驿馆里他也保持着警惕,可想而知有多累。   秦羽不由挪开眼,默默来到屏风后,将义肢轻轻放在椅子上。   解云琅在厨房里找到了正在烧的热水,将水转移到木桶里,同时添上冷水,便提着桶回到楼上。   等他回到屋里时,耳边已然响起水声。   屏风上,青色衣衫层迭挂着,似醉意倾颓的山峦,清瘦身影掩映在山峦之后,隔着布幔素手掬水,点点流水顺着手臂滑下,声如环佩玎珰。   解云琅犹豫在原地,木桶里浮起的水汽给他的手指抹上一层红。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喷嚏声,解云琅终是挪动了脚步,绕过屏风,看到了水中的人。   秦羽半闭着眼,整个人浸在水中,半截残缺的手臂掩盖在水线之下,宛如半身玉佛端坐琉璃净水,令人不敢靠近,然而偏偏他脸上因热意产生的红晕,让人一下坠入欲界,心神疯狂摇动。   解云琅提起木桶,将热水加到浴桶里,陡升的温度让秦羽不由舒适地做了个深呼吸。   热水加了,人却没走。   秦羽感觉有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睁开了眼,正对上一双灼热的眸子。 第47章 伺候沐浴   秦羽被烫得往水里躲了躲,佯装镇定道:“让同知大人伺候我一个乡野小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解云琅目光却不曾躲闪:“这有什么的,不过是提些水而已,便是帮你擦身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这话说得露骨,真假不知,秦羽却起了试探之意。   他稍稍从水里坐起一点,水珠顺着胸口下落,盈盈水光于眸中交汇融合,他抬了抬眼,注视着解云琅:“当真?”   解云琅对上他的眸,指尖在秦羽胸前的水面上划了划:“半句不假,你敢么?”   晃动的水波轻轻拍打在心口,秦羽抿了抿唇,开口道:“又不是什么割肉剔骨的事,有何不敢?”   话音与水声交织在一处,解云琅眸色深深,指尖顺着水面抚过。   秦羽不由心跳加快,紧张地盯着那忽远忽近的手指。   它就像一条狡猾的鳄鱼,不断在附近试探,观察着猎物的反应,在合适的时机露出獠牙。   指尖划过水面轻轻点上温热的躯体,那躯体猛地一颤,在水面下蛰伏已久的左手便突然跳出水面制止了他。   秦羽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   解云琅勾了唇,反手抓了他的左手拽至身前,细长的胳膊扬起水流,淅沥而落:“自是证明你的勇敢之心,放心,我动作很轻。”   秦羽用力抽了抽手,却是丝毫动不得,解云琅取来浴桶边的布巾,沾满了水顺着他的小臂细细擦去。   他的动作的确很轻,但是轻得有些过分。   秦羽只觉得一群蚂蚁在手臂上爬,又痒又躲不得,难耐地不断变动着姿势,浴桶里的水溅出不少,打湿了解云琅半边身子。   “莫要乱动。”解云琅就是故意的,他想看看自己这般“冒犯”,秦羽会作何反应。   “......你放开,我自己来。”秦羽挣扎得越用力,手腕被收得越紧。   二人暗暗较着劲,布巾从手臂滑到肩膀,痒意弥漫更广,而手腕处心跳随着痛意愈发明显,秦羽终于想到法子,喊了一声:“水凉了!”   水凉了,不及时保暖会得风寒。   解云琅放了手,秦羽手腕上多了一圈的红印。   “等着,我去取热水。”解云琅放下温热的布巾,重新提着木桶走了出去,转身时脸上还挂着笑。   方才自己其实留了许多破绽,只要秦羽愿意,可以直接把自己踹开,可他宁愿扯个理由支开自己也不愿动手。   所以他心里是在乎自己的吧?   解云琅莫名笑了好几下,下楼梯时跳着台阶而下,像是飞下去一般,然而进了厨房就笑不出来了,一锅的水烧到只剩小半锅,他赶紧跑去加水。   秦羽在他走后,快速地给自己洗了一遍,等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已经躲在屏风后穿了里衣。   解云琅看了眼空荡荡的浴桶,默默把木桶放到地上,看着屏风后有些艰难的身影,笑了笑:“要帮忙么?”   “不必!”秦羽立刻拒绝。   平日他穿衣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眼下只是有些心急,加之水汽未干,便有些胶着,拉扯时动作幅度大了些,手肘便不小心撞到屏风。   单薄一扇屏风被撞得歪了歪,底座被迫挪动,解云琅被里边的动静惊了一跳,见屏风未倒,还未松口气,忽然瞥见底座旁地面上一点红色印记,吓得直接冲到屏风后:“哪里伤着了?!”   秦羽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得一下退后,竟是直接撞倒屏风。   “你进来做什么?!”秦羽拽过外衣挡住自己的右半边身子。   解云琅一眼望过去,没瞧见他有伤着哪儿,于是打量浑身上下,见一双骨瘦的白足掩盖在衣袍下,不禁开口:“你的脚受伤了?”   秦羽莫名奇妙:“什么受伤?我好得很。”   解云琅指了指地上的血迹:“这些血迹不是你的?”   秦羽顺着他的手看向地面,只见原先立着屏风的地面上竟然多出了几点红褐色印记。   “我不知道。”秦羽回头紧紧盯着他。   解云琅皱了皱眉,俯身去看那些血迹。   这些血迹一点一点呈直线排列,分布不多,颜色暗沉,细下看来有些年月了。   “驿馆里怎么会有血迹?”解云琅不由疑惑道。   秦羽在一旁穿好了鞋袜,披上外衣,平复了下心绪,顺着血迹的方向找去了衣柜附近:“这里好像也有。”   解云琅闻言前来,动手将衣柜挪了个位置,在衣柜被挪开之后,露出地面一大片陈年血迹。   秦羽惊讶道:“动物没有这样多的血量,而且这滩血看上去被人洗刷过,只是人血很难去除,故而用衣柜和屏风遮挡。”   “难怪了,我说那两个驿吏怎的怕成这样,原来是心虚。”解云琅拍了拍手上的灰。   秦羽警惕道:“这是家黑店?我们岂不是危险了。”   解云琅安慰道:“不一定是他们干的,只是这房间似是发生过什么,才引得他们害怕。”   “他们二人故意瞒着不说,想来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秦羽皱眉道。   若是寻常血迹,一般而言没有遮住的必要,即便人看见了也不会多想,但能想到利用屏风遮住,这般仔细地欲盖弥彰,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看样子得好好问问他俩。”解云琅捏了捏下巴,已然想好如何套谷南谷北的话。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人的咳嗽声。   “谁在外边?”秦羽沉了沉声,默默拿起匕首。   解云琅侧耳去听方位,像是从驿馆靠山的位置传来的。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持续不断,越来越清晰,像是从背后传来一般。   秦羽下意识转了身,四下里除了解云琅再没有其他人。   “该不会是谷姓兄弟在搞鬼?”秦羽注意到解云琅没有带剑,把匕首递给他,自己抄起半截义肢。   解云琅转了转匕首,笑了笑:“那两人我瞧着都没有身手,威胁不了我们,不慌。”   “万一只是人家掩藏得好,还是小心为上。”秦羽在解云琅身边给自己找了个安全的位置。   谁成想他话音未落,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又连续的敲门声。   两人俱是转头去看。   解云琅试探地喊了一声:“方吉?”   外面无人回应,那便不是他。   “二壮?”秦羽也唤了一声。   夜深了,跑走的马可能不好找,二壮此时回来正好,省得他担心。   然而门外依旧没有人应声。   “谷南谷北?”解云琅又喊了一声,倘若再不是他二人,手里的匕首可真要出鞘了。   “咚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不断,丝毫不曾停歇,伴随着背后清晰的咳嗽声,解云琅拔出了匕首,对秦羽道:“你躲去柜子里。”   “你一个人对付?”秦羽看向他。   解云琅见状,颇为感动:“你要和我并肩作战?”   “那倒是没有。”秦羽把义肢给他:“桃木的,辟邪。”随即二话不说转身躲进了衣柜。   解云琅一手匕首一手义肢,有些哭笑不得。   “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愈加猛烈。   待秦羽躲好后,解云琅一脚踹开房门,瞬间一大片蝙蝠潮水般涌入屋内,解云琅一个闪身躲开,反手刺死肩上的一只。   屋内太亮,那些蝙蝠横冲直撞想往黑的地方钻,于是有不少飞去了衣柜底下,还有几只扒着门缝想往里钻。   解云琅一面甩着义肢,一面赶去衣柜前刺死两只往里钻的,里边传来秦羽的声音:“外边是什么东西?”   解云琅道:“吸血的蝙蝠,待在里边别动,它们数量太多,一时半会儿我解决不了。”   秦羽顿了顿,问道:“很危险吗?”   解云琅甩着义肢拍飞迎面而来的飞天老鼠:“我的脸差点儿被它们挠烂。”   听着外边的动静,秦羽微微打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只眼看向解云琅:“你也进来躲着,这些蝙蝠只有夜晚活动,到天亮就飞走了。”   “你这般关心我,我倒有些不适应。”解云琅绽开一笑,反手将门合了起来:“几只老鼠而已,大不了我辛苦一些,叫它们知道来错地方了。”   “你倒是不怕它们的利爪和尖牙。”蝙蝠也是毒物,秦羽听他语气这般狂妄,心道解云琅胆子倒大,目前来看居然没有怕的东西。   “看不到的利爪我都见多了,何况这些明晃晃的。”外头响起解云琅的声音,伴随着不少蝙蝠的尖啸,血腥味从门缝钻入衣柜,秦羽抓紧了外衣。   解云琅快步跑去开窗,不少蝙蝠飞出窗外,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在飞出去之后很快又折返,并且一直往房门上扑打个不停。   这时楼下传来谷北的喊声:“床底下有雄黄粉!”   解云琅敏锐接收到,去床底一摸,果然提出一袋雄黄粉,抓起就朝着蝙蝠洒去。   那些蝙蝠受到雄黄刺激,尖啸着飞出屋外,在黑暗里盘旋了一阵,随后又冲进屋子,又被解云琅拿着雄黄粉劈头盖脸洒了一阵,之后便再也不敢进来。   如此反复驱赶数次,终于把蝙蝠都赶走,解云琅赶紧关窗关门,秦羽从衣柜里走出来,就看到满手通黄的人。   “感觉如何?”秦羽挥了挥衣袖,空气中满是雄黄的刺鼻味道。   解云琅打了个喷嚏,皱眉道:“它们再不走我就要走了。”   秦羽看他一张脸被雄黄熏得皱起,不禁笑了出来:“我还在屋子里,你就想顾自己走?”   “就是知道还有你,我才......”   解云琅说着话,雄黄进嘴里了想抬手擦脸,可他手和衣袖上都是雄黄,转了几圈找不到擦脸的东西,秦羽见状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擦,解云琅乖乖站着不动,眨巴着眼盯着秦羽。 第48章 二壮失踪   “眼睛里也进去了?”秦羽见他眨巴着眼,便关心道。解云琅顺势点了点头:“好像有点,怪疼的,哎呦......不过没事,我扛得住。”   “那怎么行,会瞎的。”秦羽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俯身,凑近观察他的眸子:“本来人就脸皮厚容易挨打,瞎了还怎么逃得过。”   解云琅眯着眼,弱弱道:“谁说我一定挨打......嘶,轻点捏。”   秦羽手指紧了紧让他再低一点儿:“睁眼,别动。”   解云琅乖乖照做,秦羽轻轻对着他的眼睛吹风。   温温热热的气息缓缓吹拂过眼睛,解云琅不觉眯了眯眼,露出一副餍足的神态。   “好点儿了吗?”秦羽问道。   “还差一些......左边儿试试?”解云琅有些不确定道。   秦羽看了看他的左眼,轻轻吹了吹:“现在呢?”   解云琅沉吟一声:“似乎还有。”   秦羽盯着他,眸中闪过一丝质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退后:“这么严重,我也没法了,去问问谷家兄弟有没有药吧。”   “诶,倒也没那么严重......”解云琅伸手去拉他,秦羽反而向他伸手:“把我的手给我。”   这话乍一听怪怪的。   解云琅把义肢给他,秦羽走去一边给自己装上。   “声音停了吗?”秦羽侧耳去听,那诡异的咳嗽声虽然没有一开始那么清晰,但仔细听还在,他不由担心道:“二壮回来了吗?”   解云琅摊手道:“我出去看一眼?”   秦羽道:“一起吧,带上雄黄粉。”   他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仔细一听是方吉:“救命啊啊啊!大人救命啊啊啊!!!”   这一声响起,秦羽和解云琅二话不说冲了出去,只见方吉的房门外聚集了一大片蝙蝠,方吉开了门,正无助地在蝙蝠群里一边转圈一边喊救命。   解云琅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秦羽关上了门,也跟着赶过去。   “闭眼!”解云琅喊了一声,方吉立即抱头蹲下。   雄黄粉瞬间被大量抛洒出去,蝙蝠们爆出一阵尖啸,四散而逃。有几只发了狠往秦羽抓来,解云琅立即将他护在身后。   “呜呜呜呜大人!这些蝙蝠成了精了呜呜呜它们居然会敲门!”蝙蝠散去后,方吉哆哆嗦嗦看向二人,吓得咬了好几下舌头:“我还以为是二胖子大半夜发疯呢......”   秦羽问他道:“二壮回来了吗?”   方吉摇摇头:“他不是跟我们一样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秦羽脸色变了变,解云琅对方吉道:“先回屋里去,有任何情况都别出来。”   方吉发了个寒颤:“发生什么了?二胖子他出什么事了?”   秦羽把二壮追马的事告诉了他,方吉眨了眨眼,忽然激动道:“我刚刚听到有人一直在窗外咳嗽,该不是二胖子吧?!”   “你也听到了?”解云琅皱眉道,回头看向秦羽。   秦羽等不了了,立即转身下楼,解云琅赶紧跟上,只见秦羽径直闯进了谷北的房间。   “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秦羽一把抓住谷北问道。   谷北惊慌地看着闯进屋里的二人,不由求饶道:“二位大人恕罪!这些蝙蝠是常客了,每到晚上就这样,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些咳嗽声呢?”   “这我们就更不知道了,许是哪里的山精野怪吧,但是这么些年我们住得也安稳,除了偶尔少两只鸡鸭也没发生过什么......”谷北诚恳地眨巴着眼,都快给二人下跪了:“小的们真的不是故意坑害大人!”   秦羽忍住了冲动,咬牙道:“二壮往哪个方向去了?”   谷北马上给二人指了个方向:“绕出茅房,往右手边去了,那里林子不是很密,马应该是顺着那边跑了。”   秦羽推开了谷北,径自转身而去。   解云琅赶忙找了火把追上秦羽,二人一块儿顺着林子找人。   “二壮!”   “二壮——”   漆黑的林子将火光吞没了半数,连喊出的声音都在剎那间就戛然而止。   秦羽喊得嗓子都快哑了,声音却似永远传不出三步之外。   林子里太黑了,解云琅转身回看,来时的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先别急,我做个记号。”解云琅拉住秦羽,去到一边的竹身上刻个印记。   秦羽如何不急,这么黑的林子打着火把也难找,更别说二壮追马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带,现在不知道被困在那片黑暗里。   “要不然咱们分开找?”秦羽提议道。   解云琅拒绝,愈发握紧了他的手:“这么大的林子,别到时候你也丢了。”   “可是这么久了,二壮会走去哪里......”秦羽心急地望着前路,猜测二壮会不会突然冒出来。   解云琅安慰道:“不急,一定会找到的。”   秦羽看了他一眼,眸中水光点点:“嗯。”   解云琅感受到手中力道的握紧,他微微一笑,拉着人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在火光映照的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处土地龛。   “前面有东西。”秦羽眼尖,在解云琅要走时拉住了他,二人往土地龛走去。   秦羽猜想二壮会不会在附近,向那边喊了几声,没有人响应。   解云琅用火把照了照土地龛,道:“这龛这么小,藏不下一个人。”   秦羽往周围看去:“我从前交代过二壮,走失时尽量待在显眼有标志的地方,这里有土地龛,他可能就在不远处。”   “你交代过二壮,可没交代过马,也许二壮只顾着追马,没有看路。”解云琅拿着火把到附近转了转,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道叫声:“公子?公子我是二壮!”   “二壮!”   秦羽听到声音赶忙追去,解云琅给他照着前路,二人很开就找到被困在树丛里的一人一马。   “二壮!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秦羽正要跑向二壮,却下意识停住,只见二壮和马站的位置很不自然,于是拦下正欲上前的解云琅:“等等,有情况。”   “公子你们别过来!这边有陷阱!”二壮对二人大喊道。   身边的马受到火光刺激变得躁动起来,二壮拼命拉住缰绳不让它乱走,秦羽和解云琅看到了马腿上的伤口。   二壮将他追马到此的经历同二人说了一遍:“这马逃得很快,我原本是追不上的,但它恰好踩着了捕兽夹,倒在地上跑不动了我才追上了它,可谁知道附近这一片都是陷阱,还有一些坑洞,我不敢乱动就只能待在这里,我知道公子一定会来找我。”   “谷家兄弟他们不猎兽,这片林子除了驿馆,方圆几里都没有人,怎么会有陷阱?”秦羽俯身捡了块石头,随手往前面一抛,草丛里登时弹起一只捕兽夹,刚猛的铁夹闭合发出铮铮一响,马瞬间又跳了起来。   二壮拼命拉住马,对二人道:“怎么办啊公子?”   解云琅道:“如果只是捕兽夹和坑,大不了一个个扔过去,我就怕还有别的什么......”   秦羽又捡了几块石头,道:“先试试再说,按常理说这附近没有人住,这些陷阱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或许很多失灵了也不一定。”   他边说边掷出一枚石子,捕兽夹弹起的同时,两边骤然响起划破黑暗的风声,紧接着两道尖竹排由绳子荡着飞速从两边往中间夹来。   “趴下!”   二壮惊得大喊,解云琅反应敏捷揽过秦羽快速趴下,竹排堪堪擦着头顶飞过,在头顶上方发出磨骨的碰撞声。   细碎的竹屑点点落进秦羽的领口,他扭了扭脖子,仰头去看悬在头顶的竹排。   众人心跳未缓,秦羽喘了口气,道:“看这竹排的成色,不像是陈年之物。”   解云琅拉着秦羽先离开竹排底下:“这么说,这附近有人埋伏。”   秦羽四下扫了一眼,他潜意识感觉有人在注视着他们:“异象存在已久,咱们初来乍到,对方应该不是特意冲咱们来的。”   解云琅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先把人和马救回去再说。   “我刚刚试了几下,发现此人在布置陷阱时有一定规律。”秦羽捡了根树枝,同解云琅比划道:“捕兽夹和竹排交错放置,根据刚才触发的位置来看,中间有一大片空隙,底下应该是坑洞。”   找出陷阱的位置,沿着缝隙走就能找出一条安全的路。   解云琅听明白后,根据秦羽的指挥,一点点向二壮走近。   许是伤势加重,马开始躁动不安,二壮精疲力尽,快要抓不住它,只得不停在马耳旁宽慰,马愈发躁动不安,后腿一紧,整个身子就要扬起冲出去,电光火石间解云琅赶到,拽住缰绳将马控制在原地。   二壮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要是马方才冲出去,不知道会触动多少陷阱,三人说不定今夜就要葬身于此。   “还撑得住吗?”解云琅问二壮,他见二壮身上也有许多处伤痕。   二壮点点头:“走回去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牵着马先走,你跟在后头。”   “好。”二壮撸了撸袖子,像雏鸟一般张开双手,小心跟在马后。   秦羽双眼一眨不眨,看着他们慢慢走出了陷阱区。   “虚惊一场。”他露出宽慰一笑,上前一步向他们走去,谁知下一秒,解云琅的表情登时吓得惨白。   呼啸的风声再次从背后响起,秦羽浑身一颤,回头只见一柱巨大的木桩正对着自己的方向飞来。   “秦羽!”解云琅来不及动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有触发过陷阱,而此时木桩已经到了秦羽身后。   木桩粗大,往后退就会踩中别的陷阱,秦羽飞速思考的同时只见他忽然使出躲避身法,左手顺势抱住侧身而来的木桩整个人随着木桩一块飞了出去,而后看准时机松手,堪堪落在方才二壮站立的位置,整个人摔得蜷缩在一起。   木桩飞出去后还有回荡,秦羽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等待木桩荡回去,解云琅看准时机飞出匕首割断绳子,木桩重重砸在地上,轰隆隆掉入塌陷的坑洞。   “秦羽!”解云琅双腿一迈向秦羽奔去,蜷缩在地上的人却是制止了他,喊出的声音夹杂着止不住的痛意:“别动!”   解云琅被一嗓子喊停在原地,双脚离捕兽夹不过一寸。他一双眸里水色汹涌,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地上缓缓挪动的秦羽。 第49章 背后之人   秦羽半边身子摔麻了,他从木桩上被甩下的时候正好右边身子着地,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右边,那力道大得要把手压断,不过幸好他没有。   他一边小幅度地挪动着,一点点撑起身子又重重倒下,如此反复,麻木渐渐被痛觉替代。   “公子你等着,我这就来救你!”二壮抓起一根细长粗壮的树枝就要往前冲,解云琅夺过树枝,把他推去身后。   “小心......咳,陷阱......有人在暗中操控。”秦羽警示二人道。   方才的木桩根本不是他们触发的,是躲在暗中的人故意下的手。   整个陷阱区都在那人的攻击范围内,解云琅和二壮一旦靠近就会变得十分危险,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他们带着马先走,等天亮后再带人来救他。   秦羽艰难翻了个身,对二人喊道:“你们先走!”   二壮立即拒绝:“公子这是说什么话!我们怎么可能抛下公子!”   解云琅已经撕下衣袖,将匕首绑在树枝头部,做成了一杆枪,又将火把分了一半给二壮:“你带着马回去喊人,秦羽交给我。”   二壮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行么?”   解云琅笑了笑:“别忘了我是如何把他从青禾帮里带出来的。”   “快走!我听到风声了!”秦羽趴在地上,已然瞧见不远处的黑暗有箭雨袭来。   解云琅同二壮说了标记,随后把他推向马:“走!”   二壮抓住缰绳,牵着马快速往回跑。   箭雨到来的剎那,竹枪在解云琅手中被抡出残影,如绞肉般将竹箭击落粉碎。   他将火把插入地面,看准周围的树干,提起轻功纵身飞掠来到秦羽附近。   从高空看,秦羽就像一只坠落的枯蝶,在地上微弱地扑动着翅膀。   解云琅利用竹枪轻巧落地,俯身将这只蝶小心揽入怀中。   “怎么样?”解云琅用双眼不住地查看他的伤势,秦羽眉头紧皱,看着他摇摇头:“......快走,这里太危险。”   解云琅用手背轻轻抚过他忍痛的脸,柔声道:“好,我们马上走。”   话音未落,周围破风声再次响起。   解云琅将人扛到肩上,单手持枪,将飞来的竹箭一枪扫落,沿着方才的路离开了陷阱区。   秦羽趴在他肩上,身子被一只手稳稳撑住,像是乘着飞腾的云一般。   眼看着二人逐渐离开了危险之地,他抬头看向黑暗深处,隐约瞧见一个人的轮廓匆匆而走。   “我看见他了。”秦羽开口道。   解云琅在火把边蹲下,让秦羽捡起道:“先回去再说,此人我定会找他算账。”   秦羽艰难拔起火把,解云琅扛着他一路往回走。   路上有二壮和马的脚印,因此回去的路二人没有费多大功夫。   秦羽靠着解云琅不吵也不闹,半边身子也没有疼得那般难以忍受,在回到驿馆后院时,先前那股咳嗽声仍然在继续。   “公子!大人!你们回来得这么快!”二壮正和方吉、谷家兄弟抄家伙往外赶,迎面就和二人碰上,谷家兄弟连连松了口气:“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秦羽拍了拍解云琅,道:“那声响好似在草丛里。”   解云琅脚步一拐,走进草丛,用竹枪挑开茂密的杂草,随后发现了几只被绑住四肢的刺猬。   这些刺猬一直大张着嘴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与众人在屋里听到的别无二致。   秦羽从解云琅身上下来,俯身观察了刺猬,见它唇角还挂着黄色的粘液,不少蚂蚁顺着它的身子往上爬,秦羽顿时明白了:“是蜂蜜。那人给刺猬喂了蜂蜜,它们这才一直咳嗽。”   “原来是这些畜生!”谷家兄弟一看不是什么鬼神,气得抄起家伙就要把这些刺猬打死,解云琅抬手制止了他们。   “它们被有心之人利用,也怨不得它们。”解云琅让方吉把这些刺猬放了。   方吉剪断了刺猬身上的绑带,给它们喂了些水,任由它们自己爬走。   谷南和谷北还在想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解道:“既然如此,那驿馆里的蝙蝠是怎么回事?”   “现在说不好,得进去看看。”秦羽捂着肩膀起身,解云琅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旁人一时没有什么反应,秦羽却是愣了几秒,倒也没有出声制止,毕竟此刻他的确连上楼梯都费劲。   “这位大人受伤了?小的略懂些医术,小的去给大人拿药。”谷南缓过神后,对先前自己的失态十分抱歉,主动跑去拿药箱。   其他人跟着回了驿馆,上了二楼,解云琅把秦羽放到榻上,随后和其他人一起研究起房门。   “这几扇门装了多久了?”解云琅问道。   谷北回道:“驿馆落成后十年,中途换了这几扇,之后便再没动过,门上面的划痕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蝙蝠敲门是何时起发生的?”解云琅接着问道。   谷北道:“我们是四年前被分到这处的,来时便有了。”   “所以这些年,你二人每日都是这般过来的?”解云琅挑眉道,心道难怪二人反应这么大。   “也并不都是每日,只有偶尔会有。”谷北回忆道:“不过说来也奇怪,每次有人路过驿馆时,当夜的蝙蝠就会比以往更加凶猛。”   “你的意思是只要驿馆内出现生人,这些异象就会被触发?”躺在榻上的秦羽插嘴道。   谷北探入身子,对秦羽颔首:“但是有几回路过的人没有进来,当晚异象还是会发生。”   “这便说得通了,背后之人目的便是来往述职的官员,往往在官员下榻前先做好准备。”解云琅扫了眼谷南谷北:“驿馆里就你们二人,他动手的时机很多。”   谷北疑惑皱眉,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明白那人是怎么做到让蝙蝠集体用身子撞击房门的。   秦羽平躺着盯着房门,他忽然对解云琅出声:“把房门合上一些。”   解云琅下意识照做:“这样?”   “对,往左。”秦羽的视线内,房门的外侧与切面同时展现,他仔细分辨了下二者的颜色,用食指敲了敲床板:“这两面颜色不一致。”   他话音刚落,众人跟着看起了房门的两面。   秦羽让解云琅切下一点外侧的木屑,拿到床边,他凑近看了看:“房门内侧的漆因为年岁有些老化暗沉,而外侧的颜色却还是很新。”   解云琅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凑近木屑闻了闻,睁眼道:“有一股血腥气。”   秦羽默默看着他,让他接着往下说。   “这般腥气不似人血,像是鱼血或者黄鳝血,混杂着漆涂抹在门板上,人一般发现不了,而蝙蝠这等嗅觉灵敏之物,到了夜晚便会被吸引。”解云琅道。   秦羽点头道:“我怀疑马的逃跑也是那人干的。”   二壮立即附和道:“没错!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那马我明明栓得好好的,也正吃着料,怎么可能突然往林子里跑,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就躲在林子里,还设下杀人的陷阱,不知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秦羽思考道:“杀害官员,报复朝廷?”   解云琅皱眉道:“这人是个隐患,等到了荆阳府,一定与知府说明此事。”   谷南谷北立即向二人叩头:“多谢二位大人出手铲除祸患!”   “言重了,铲不铲除的,还得看真相如何。”秦羽忽然看向谷南:“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虽然异象一直有,但至今还没有出过事?”   谷南点点头,不敢隐瞒:“先前偶尔下榻的大人,住过一晚就走了,没有发生过意外。”   “那这房内的血迹作何解释?”秦羽问道。   谷南和谷北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二人:“血迹?什么血迹?”   “你们不知道?”解云琅领着二人去看了地板上的血迹,二人俱是意外:“这些血迹是哪里来的?我们打扫的时候从没见着过。”   二壮和方吉凑过来看,听了解云琅讲述发现的过程,二壮道:“那这血迹也有些年头了,至少也有四年了。”   “这倒是诡异。”解云琅捏了捏下巴,盯着血迹陷入沉思。   属实倒霉,原本好好的一夜被弄得鸡飞狗跳,众人不仅没得休息,反惹一身伤。   秦羽从高处摔下,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擦伤和内伤需要静养,众人也不敢在驿馆多待,天亮就替换了伤马启程上路。   由于秦羽有伤在身,众人不敢耽误,一路快马加鞭进了荆阳府。   到了平高县,众人在客栈落榻休整,待到启程时,秦羽却站到了解云琅对面:“荆阳府到了,咱们也该分道扬镳。”   解云琅一时噎住,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你说话可以不用这么直接。”   秦羽低头捋了捋身前的发:“直接点节省时辰,大人赴任的日子快到了,不能再耽搁。”   “枝江县和府衙不远,不然我再送送你,二壮一个人,你又有伤......”解云琅试着挽留。   秦羽摇摇头:“不必了,我还有事,就不耽误大人了。”   他说话时,二壮已经从别处牵来马车,一切都准备就绪。   解云琅看了他决绝的神情,心口被苦涩的药膏糊住,他扯出一丝笑:“那路上小心,我有空去看你。”   “你知道我在哪儿?”秦羽回头看他,眼中浮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解云琅只是笑笑:“说不准呢。”   “大人如今也会唬人了。”秦羽不仅笑了笑,回身扶着二壮上了马车。   解云琅忽然唤住他,将腰间的匕首给他:“这玩意儿用处不小,还你。”   秦羽瞥了一眼,道:“这上头的毒都蹭没了,给你了。”   解云琅往马车走了几步:“毒没了,刀还能用,这就不要了?”   秦羽放下车帘,声音从车厢内传出:“不要便是不要,大人可以直接扔了。”   “浪费,你家是有金山银山经得起造。”解云琅垂眸看着匕首,叹息道:“唉,可怜的娃,你家主人不要你了,今后你只能跟着我了。”   车内没再传出声音。   二壮同他们告别:“走了二位,你们也一路顺利。”   方吉冲他挥手:“注意脾气啊二胖子,路上可别跟人打起来。”   “你也是,多吃点儿猪脑补补脑子。”二壮扬起马鞭,同二人挥手。   解云琅目送马车离去,捏着衣袖的手紧了又紧。   方吉莫名叹了口气:“认识这么久,这么一别我还有些舍不得。大人咱和他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马车已然淹没在人海中,解云琅收回目光,也登上马车坐在车厢内望着前路。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相遇本就是偶然,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说不准。”   解云琅摸了摸手中的匕首,将它重新别进了腰带。 第50章 分别之后   临行前,秦羽特意让二壮多买了几身衣服和一些被褥,不仅在观里用得上,车上还能靠。   马车晃晃悠悠催人入睡,但秦羽却一路睁着眼,目光放空地望着车帘外。   “公子?”车外二壮唤了他一声。   “何事?”秦羽有气无力回道。   二壮道:“没事,就是唤一下公子,看公子这么久不出声,还以为睡着了。”   秦羽淡淡道:“不困,就没睡。”   “那公子陪我聊会儿天吧,路上挺闷的。”二壮笑了笑道:“公子,松月观的观主是什么样的人啊?之前听您说,我总觉得有些模糊。”   秦羽回道:“哪里模糊?”   二壮道:“您说他是个严肃正经的人,到底如何严肃正经?是晚膳前不让人吃饼子,还是睡觉前不让人乱喊乱叫?”   秦羽道:“是把饼子没收后,在你大喊大叫的时候塞进你嘴里。”   二壮哽了哽,忽然觉得嗓子干干的:“这真的叫正经吗?”   “不清楚,左右他就是这么说的。”秦羽也是很多年没回过松月观,许久不见宋伯,也不知他那常年板着的脸变没变:“他一直都说自己是正经人。”   “您可能被他骗了......”二壮心目中的正经人可不会用这种强硬的手段,他心中的正经人,该是像秦羽这般,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不会的,你见着他就知道了。”秦羽淡定道。   枝江县位于荆阳府西北方,离府衙不过数十里,秦羽特意让二壮绕了点路,避开府衙的方向,在雨水落下之前叩开了松月观的门。   “咚咚咚。”   夜幕下的深山,叩门声格外清脆,细听之下似乎还带着些许规律。   观内的灯火熹微,在敲门声响起之后,火光顿时变得明亮,一道厚重的脚步声渐渐迎至门外。   “吱呀。”门开了,一个面无表情的老道露出脸来,手中的烛灯发出的微弱光亮,给他的五官蒙上一层阴影。   秦羽不禁先开了口:“宋伯,我回来了。”   宋晓风眼珠上下转动,将秦羽扫了个遍,一旁的二壮有些局促,犹豫着唤了一声“宋观主”。   对方没有分给他眼神,在扫完秦羽之后,目光继而望向二人身后,注意着漆黑的林子里任何的风吹草动。   “进来。”   宋晓风侧开一点路,秦羽乖乖走了进去,二壮想问马车和行李怎么办,下一秒被宋晓风的眼神盯得一机灵,抱紧自己默默往里走。   在路过宋晓风时,二壮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道不明的气场,下意识屏息,然而对方忽然一掌拍在自己肩上,二壮两腿软了下去,差一点就跪倒在地。   “宋伯,他只是看着壮,跟军士还是比不得的。”秦羽就站在不远处,见二壮吓得快倒了,便回头来拉他。   观门“吱呀”一声,轻轻地合上了,宋晓风重新插上门闩,转身发出一声嗤笑:“拍一掌都受不了,要他有什么用。”   二壮抱着膝盖打算起身,侧眼一瞥,见宋晓风不知从哪儿提出一把大刀路过,他一下窜到秦羽身后道:“公子,他他他不会要宰了我吧......”   秦羽拍了拍他的脑袋:“不会,宋伯只是防身而已,现在没事了。”   他话音未落,对面就传来宋晓风无情的嘲讽:“看见刀就吓得腿软,看见火炮怕不是要原地升天。世道上长成你这体格的少有,谁知道壳子里装了个软脚的王八,真是白瞎!”   “好熟悉的语气......”二壮忽然就从秦羽身后爬起来,睁大了眼看清楚宋晓风的模样。   一个身长九尺的老汉,虽身穿道衣,举手投足间却像个寻常耕夫做派,双眸晶亮,说话时脸上的鄙视和神情对人的自尊伤害极大。   宋晓风走着走着忽然舞了两下大刀,呼呼生风,二壮只觉脸上平白挨了两巴掌,对方把大刀收回架子上,二壮小声对秦羽道:“公子,您和宋观主一定关系很好吧。”   “宋伯从小便带着我。我爹忙于公务时,都是宋伯带着我习武练剑、跑马射猎。”秦羽让二壮跟紧自己,二人跟随宋晓风去到屋内。   屋内另一人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在看到秦羽他们后,高兴地迎了出来:“少将军!这么多年没见,少将军怎么又瘦了。”   “姜大哥,多年不见,你倒是健壮不少。”秦羽同他叙起旧。   宋晓风先前是跟随秦骞的副将,雪原军灭之前他正好被派去临关处理粮草一事,而负责传信来往临关粮草情况的中郎将正是姜宇。   事发之时宋晓风正身处异地,姜宇撞见军队被包围,权衡之下独自一人跑回临关,通知其他人赶紧撤走。彼时宋晓风听闻噩耗,难掩情绪,只想一人一骑冲去雪原,却被姜宇拦下,一边策马逃往,一边骂了他三天三夜,最后哑了才安静。   自那以后,姜宇便瘦了许多。胃口小了,身子也差了,多年休养不见好转,还是前一段时日收到秦羽的来信,他才每日多吃半碗饭,气色好上一些。   姜宇见秦羽身后站着个人,便问道:“他就是你信中说的友人?”   秦羽点点头,把二壮介绍给他。   姜宇同宋晓风一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面露难色。   “这小子中看不中用,老夫早看过了。”宋晓风方才消失的功夫,回来时身上已经挂满了行李,一个人就将东西扛了进来。   二壮目瞪口呆。   “可惜了,不过无妨。”姜宇拍了拍二壮:“寻常人有你这般还是很不错的。”   二壮只当他是夸自己了。   姜宇拉着二人坐下喝茶,二壮问了一嘴:“公子说观里一共三人,还有一位呢?”   “他说的是观内一共有三名道士。”姜宇看了秦羽一眼:“少将军回来后,人便齐了。”   “原是如此,这么说观内平时只有你们二人生活。”二壮观察起屋内:“这观不小,平日你们打扫得过来吗?”   姜宇道:“体力上倒还好,只是确实没有什么功夫做些别的事。”   秦羽道:“我们来时,观前的路都被杂草长满了,你们这么多年都没出去过?”   “偶尔还是会出去采买,只不过走的山路每回都不一样。”姜宇道:“总归小心为上。不过每回都是我去,观主这模样太容易引人注意。”   秦羽了然点头。   宋晓风当了多年道门中人,却还是从前的模样,出门在外难免引起注意。   此时宋晓风正收拾完房间出来,板着一张脸倒了碗酒咕咕喝下,末了对众人道:“到时辰了,都去睡觉。”   秦羽默默起身,二壮不解道:“公子这么多年没回来,你们不用彻夜长谈吗?”   “到点就睡。几个大男人大晚上不睡觉,面对面说一夜的话,谁家正经人干这种事?”宋晓风鄙夷地看了二壮一眼,让他去右边的房间,离秦羽的房间隔了一条廊。   秦羽对宋晓风道:“二壮没有什么坏心思,他只是心直口快。”   宋晓风冷哼一声道:“他最好是,有谁敢动你的心思,老夫定不饶他!”   秦羽笑了笑:“等入了京动我心思的人多了,宋伯该如何办?”   宋晓风道:“管他多少,杀了就是!”   “恐怕宋伯一人,不是对手。”秦羽收敛了笑,眸中意味复杂。   宋晓风顿了顿,晶亮的眸黯淡了一些,他看着变化甚多的秦羽,道:“老夫多年没出过这观了,明日同你去街上走走。”   秦羽看着他,笑着点头。   等回到房里,秦羽便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些挂绳和钩子。   他疑惑得来到绳前,看到屋里的挂绳都在屏风、浴桶等地,忽然明白了这些东西的用处。   “宋伯真是有心。”秦羽走到屏风前,利用挂钩十分便利地换了衣服,随后收拾一番就寝。   翌日,秦羽跟随宋晓风出了道观,沿着杂草山路来到山下的集市。   二人初踏足集市时,路过的人注意到二人的穿着打扮,不禁从菜篮子里抬头看向他们。   宋晓风还是板着张生人勿进的脸,和东头的屠夫一个模样,反而秦羽面带浅笑,符合一个年轻道长的模样。   一路上,秦羽同宋晓风说着几年来的经历,宋晓风一面听着,一面注视着周围。   “二位道长可是下山采买的?我这儿刚新鲜摘的菜,道长拿些去。”   二人迎面遇着不少上前送东西的百姓,宋晓风没理会,秦羽一一谢过婉拒。   宋晓风盯着秦羽,见他正微笑打发一名菜农,忽然开口问道:“你在外时,有没有撞见过一些莫名之人?”   秦羽转过身跟上宋晓风:“有,但都被我甩掉了。”   “看看右边,成衣铺旁边。”宋晓风不动声色开口。   秦羽闻言往那处瞥了一眼,只见成衣铺旁边的招牌后正躲着个人,望着上山的方向,眼神时而往这边瞟。   “那人在观外待了多久了?”秦羽面不改色,同宋晓风走进茶水铺落座。   宋晓风竖起两根手指,同时对小二道:“来两壶茶,一碟饼。”   两个月。   秦羽垂眸倒茶,余光见那人悄悄往这边靠近:“这么久,为何不除了他?”   “姜宇不让我动手,说怕暴露。”宋晓风挑了最软的饼给秦羽,自己拿了块有些焦黑的吃:“那厮进不来,就只在观外绕来绕去,跟只苍蝇似的,若是动手反倒生疑。”   “非是杀人,只是想个法子驱赶他,叫他再来不了。”秦羽道。   宋晓风一双晶亮的眼珠盯着他:“你说,怎么做?”   秦羽默默起身,从茶摊的另一侧离开,悄悄去到对面的成衣铺。   另一边,那个线人为了看清楚情况,不觉从巷子走到成衣铺门口,然而他张望没多久,铺子里忽然跑出人来将他捉了去。   “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抓我?!”线人推搡着大喊,吸引了路人驻足。   抓他的人是店里的打手,下令的是铺子的掌柜:“就是你小子成天在我铺子边晃来晃去吧?”   线人瞪大了眼道:“我晃怎么了?碍着你何事了?哪条律令不让人在街上晃?”   掌柜呵呵一笑:“这两个月我的铺子进账越来越差,就是你小子贼眉鼠眼日日晃来晃去,害得旁人都不敢进门了,碍了老子的生意,还说不是你干的好事!”   线人气笑了:“你铺子生意差赖到我头上!你怎么不看看你这些陈年旧布都赶得上我祖辈的样式了!”   “你!好好好!”掌柜挥手叫来打手,线人被摁在地上,掌柜扯着笑道:“你小子姓甚明谁,家住何处?”   线人骂道:“老东西问这些作甚?”   掌柜呵呵一笑:“自然是完事后将你送回府上,总不能死在我铺子门口。”   “掌柜的,我差人问过了,这人是外乡的。”打手在铺子外问过路过的年轻道长,前来回报。   “不是本地的?那便好办了。”掌柜的改变了主意,转而将他扭送去官府。   按照律法,外乡人寻衅滋事,不仅会被关去牢里,还会被遣送回原乡,再不允许踏足本地。   线人被一群人围着扭送去官府,秦羽就立在人群里默默看着,回头对掌柜微微点头。   赶走了苍蝇,宋晓风心情舒畅,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饼。   秦羽却注意到那线人口中骂骂咧咧,提到“大人”二字,秦羽心口一提。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某人。   “真有你的,这回总算清静了,走吧。”宋晓风走到秦羽身边道。   他打包了些吃的,又买了些用的,二人一同回观,秦羽却一路失神。   方才也许真是自己听错了。 第51章 外客到访   “对了,长鸣也来荆阳府了,你们可曾见过?”   回到观里,秦羽忽然想起一事。   宋晓风道:“见过。这小子长得不赖,和他爹一模一样,也有的是力气和人手,就是观里住不下那么多人,让他们自行安顿去了。”   “那就好。”秦羽放心道。   二人将东西都交给了姜宇和二壮,四人一起烧火做饭。   观里吃的菜都是宋晓风和姜宇自己种的,鸡鸭也是自己养,偶尔去山上小溪里钓些鱼,日子过得也很安稳。   许久不曾有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宋晓风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四个人在火红的晚霞下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禁让秦羽回忆起儿时。   这般温暖许久不曾感受,秦羽在观内一连住了几日,心道倘若能永远过这般的日子便好了,可惜终归是要回到现实。   一日用过晚膳,姜宇和二壮收拾碗筷去了,宋晓风忽然同秦羽提起朝中一事。   “如今圣上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又开始胡思乱想,你猜他想怎么着?”宋晓风还没说是什么,嘴角已经挂上嘲讽的笑。   秦羽道:“想见神仙?”   “想升天!”宋晓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把桌子拍得邦邦响:“他想造一所祭台,让底下那帮神棍给他作法让他升仙,真是......蠢到猪都不如!”   秦羽皱了皱眉:“圣上为何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莫不是谣传?”   “军营来报,边关战事吃紧,没有足够的兵马,北狄已经攻下不少城池了,这事传到殿上一帮臣子急得无兵可用,也不知道哪个没长脑子的恭维了一句,让圣上想到自己成仙后可以用法术抵抗北狄大军。”   宋晓风笑得直不起腰,他将一封密信交给秦羽,道:“此事初听闻我也是不信的,可谁知京城上上下下已经在征招苦役了,整整三千人,放弃家业就为了给他建祭台。”   秦羽也是觉得荒谬至极,他打开密信快速扫了一眼,目光被一行字锁定:“祭台是解家负责。”   “不错,真是王八泥鳅混一堆了,臭死人!”宋晓风转笑为怒,对着道观大门骂了一句。   秦羽又将密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面色不善道:“成仙大典的日子都还没定,为什么这么急着就要招三千人,还彻夜不停?”   宋晓风解释道:“还不是因为圣上,想一出是一出便罢了,心思倒缜密,想着自个儿成仙后没有人引荐,怕天地不认,于是就想着拜入一位神仙门下。但是具体拜谁圣上还不曾定夺,便下旨让扶风监的神棍将神仙请下凡好让他一一选过,何人能做到即刻封一品大臣,同时住持他的成仙大典。”   “荒谬。”秦羽把密信往桌上一拍,无奈笑出了声:“我猜目下应该无人自荐。”   “那是自然,没有人傻到上赶着揭穿自己。等成仙大典一过,圣上还是原来那副蠢样,到时候别说扶风监了,平日那帮溜须拍马的人也得跟着掉脑袋。”宋晓风对此十分幸灾乐祸。   秦羽思索道:“看来我入京入的不是时候。”   “眼下才刚开始,后续还不好说,还有时间,你在京城兴许有别的机遇。”宋晓风忽然沉声,正色道:“咱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要解家死,同时还要为所有将士昭雪。”   秦羽点点头,宋晓风道:“莫怕,我和你姜大哥还有宁长鸣那小子都在,若有个万一,大不了咱们逃了便是。”   秦羽微微一笑:“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宋晓风担忧地看着他,问道:“难不成有人欺负你?告诉老夫!老夫杀他个片甲不留!”   秦羽笑着摇头:“是有个厚颜无耻的知县挺烦人的,只不过他现在走得远远的,也不会送上门给宋伯的刀开刃。”   “管他天涯海角,此人若是再惹你,我定追去砍了他。”这话提醒他了,宋晓风今日还未磨刀,正打算出去,大门忽然被人叩响。   “这么晚了?山里怎么会有人?”秦羽下意识觉得不妙,宋晓风让他待在屋内,他独自抄起大刀藏在身侧前去查看。   “咚咚咚。”   清脆的叩门声在山林间回荡,从频率来看没有任何规律,可以初步判定不是自己人。   秦羽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他向大门靠近,却被宋晓风一个眼神制止:“回去。”   紧接着,宋晓风拔出一点门闩,开了一道缝隙看向外头,只见一个模样俊朗的公子正微笑着望进来:“打扰了,敢问阁下是松月观观主么?”   熟悉的声音一响起,秦羽面容失色,整个人颤了颤。   宋晓风扫了眼门外之人,道:“你想做什么?”   解云琅笑了笑,道:“在下乃新上任的荆阳府同知,有些事还需观主相助。”   宋晓风打开了一点门,双眼又扫了他一遍,眼前这个陌生人自称是同知,虽看上去不像宵小之辈,但也得提防:“有何证明?”   解云琅于是转头唤了一声,方吉赶紧跑来将同知印递给了他。   宋晓风看了眼,官员的印章都有特殊印记,确认不是伪造。   官府的人,既不能太亲近也不能得罪。   宋晓风便开了半扇门,对二人道:“二位需要老夫帮什么?”   话音刚落,宋晓风发现了不远处的马车与行李,再联系对方随手就掏出的印信,他猜道:“二位是刚来上任还未寻着衙门吧,是想路过借宿一宿?”   “确实如此。”解云琅点头道。   秦羽就立在另外半扇门后,宋晓风的身板挡住了所有视野,外头的人看不见自己,自己也看不见外头的人。   但听解云琅的语气,秦羽可以确定他不止是借宿那般简单,不禁暗自默念祈祷宋晓风赶紧拒绝他。   “若只是借宿......”宋晓风沉吟一声,似乎有些犹豫,秦羽赶忙悄悄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观内残破简陋,恐怕怠慢二位大人,二位还是去山下的客栈吧。”宋晓风言语一转,拒绝了二人。   秦羽松了口气,不料这一声微弱的动静被门外之人察觉,解云琅嘴角微勾:“客栈么,我二人自是去问过,可惜都已住满了,观主不妨通融通融,我等风餐露宿,只求一个避雨之地。”   宋晓风本就不善迂回,这下忽然不知该如何应答,秦羽便在他胳膊上写了个“不”字。   宋晓风干脆直言不讳:“二位大人请回,我们不接待外客。”   岂料解云琅不紧不慢反问:“不接待外客,你这观为何要设外堂?我们可以捐些香火钱。”   宋晓风板着张脸应声道:“不接待就是不接待,管你什么狗屁香火钱!”   “观主先别急呀。”解云琅给方吉使了个眼色,后者又掏出一本簿子,翻开到松月观那页:“须知衙门记录在册,松月观于五十年前由清潭道长筹集所建,在枝江县一带人人皆知,乃香火旺盛之地。十年前清潭道长仙逝,恰逢天灾人祸,松月观人去楼空,渐渐荒废,衙门也已划去此观。”   “所以观主你,是何时入的此观?可有向衙门上报?观内道士可有记录?”解云琅语气温和,目光却是咄咄逼人:“倘若都没有,依照律法,这个观可是要充公的。”   “......”宋晓风身后的刀按捺不住了。   秦羽按住刀柄,实在无奈地让宋晓风退后。   解云琅只是站在原地没动,见过于壮实的观主默默退后,从侧面走出一道清瘦的人影。   模样没变,只是换了身道衣,却与那张脸有些违和。   还是穿青衣好看。   “我送你的云锦呢,怎么不穿?”解云琅看着秦羽莞尔道。   “乡野之地穿云锦,不是癔症就是有病。”秦羽冷冷盯着解云琅:“怎么府衙不收用患病之人么?”   听到熟悉的语气,解云琅和方吉反倒很高兴:“何止是不收用我们,府衙都没了。”   “恩?”秦羽只觉自己被气胡涂了:“什么叫没了?”   解云琅神情难耐,有些委屈道:“可以让我们进去再说么,外头怪冷的。”   冷就多盖些土。   秦羽翻了个白眼,但是迟迟不想让开。   宋晓风见他们似乎认识,问道:“阿羽,这些人你认识?”   秦羽咬了咬牙,还没想出对策,但解云琅径直向秦羽走近。   秦羽下意识后退,就这么让二人走了进来。   “敢问观主如何称呼?在下解......”解云琅刚说一半,莫名被身后之人狠狠踹了一脚。   “什么?”宋晓风没听清后面的字,被秦羽抢过话:“谢就不必了,客房在右边,你们自己收拾,明日就走。”   “明日走不了。”方吉苦哈哈摇头:“府衙没了。”   解云琅按摩着被踹疼的小腿,对秦羽解释道:“府衙早就被洪水冲垮了,如今那里只有一地残垣。东西都被暂时转移到西边的一处库房,就是我们得自己解决住所。”   宋晓风常年不出观,对府衙的消息也不甚了解。   秦羽仍是冷漠道:“这与我无关,总之本观不会留你们。”   “怎么一别数日,再见这般绝情?”解云琅委屈至极,故意瘸着一条腿凑到他面前。   秦羽不吃这一套,盯着他的双眼,压低声音威胁道:   “留下来就是找死。” 第52章 荆阳灾民   解云琅被秦羽的眼神警醒到,他忽然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先不说这个。”解云琅适时转了话题,问道:“我该如何称呼你的师友?”   宋晓风随口道:“贫道清风,还有个清江。”说着,他拍了一把解云琅的肩,赞赏地点点头。   秦羽心道这现起的道号确实随意了些。   解云琅笑了笑,回头看向他:“那你就是清羽咯?”   好像还真是。   秦羽回忆了下道牒上的信息,不过无妨,解云琅都知道松月观是他们占的了,再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思及此,他撇开眼淡淡道:“回屋吧,到时辰了。”   解云琅从善如流,但只从了一点:“这位道长,我们还是头一回来,不认得去客房的路。”   秦羽无奈领他们去,宋晓风道:“你去睡,我领他们走。”   秦羽即刻婉拒:“无妨,只是几步路,观主先歇吧。”   解云琅看了他二人一眼,乖乖跟在秦羽身后。   方吉返回去拿行李,却被宋晓风拦下:“你也去,东西我拿。”   “这怎么好意思呢。”方吉一路累得骨头都散架,巴不得有人帮自己。   宋晓风白了他一眼,对着他的身板推了把:“小鸡仔装模作样话这么多。”   方吉被推得往前跑了好几步,哎呦呦喊了几声,解云琅回头叫他跟上,脚下却没停,一路跟着秦羽进了屋。   “就是这儿了。”秦羽踏进屋子没几秒便要转身离开,解云琅却挡在了门口。   秦羽盯着他:“大人还有事?”   解云琅望着他的双眼,摇摇头:“听你的语气,貌似这观里不是很安全。你当真没有被那个清风道长威胁?”   秦羽笑了笑:“大人说的什么话,我与观主相识多年。”   “仇人反目也未可知。”解云琅向他走近,在他耳边悄声道:“需要我相助,尽管开口。”   突如其来的凑近,让对方下意识躲开,却被他及时握住肩膀制在原地。解云琅贴着他的耳侧闻着熟悉的杏花香,同时捏了捏掌下:“长了些肉,不错。”   肩膀被人摁着,气息近在咫尺,好似被人拥在了怀里。   秦羽心神晃了晃,推开了他,兀自快步离开,然而又似想起什么,退回几步隔着门框对里头的人叮嘱:“明日天亮就走。”   “知道了。”解云琅笑着回应,将那飘动的衣摆深深刻在脑海。   宋晓风搬来行李时,解云琅还望着秦羽离去的方向,同他笑着打了声招呼。   “有劳观主。”   解云琅接过行李,后续便自己动手。   宋晓风盯着解云琅,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此人莫名熟悉。   “清风道长好厉害!一个人就搬了这么多!”方吉拿着些小包裹匆匆赶来,宋晓风瞥了眼这只弱鸡,摇摇头走了。   解云琅对方吉道:“咱们今晚把东西都收拾出来。”   “现在?”方吉愣了愣:“咱们不是只能住一个晚上么?”   解云琅挑眉道:“公家的东西,不由他们说了算。”   ·   秦羽辗转反侧,一夜没怎么睡,临到天亮时反而睡熟了,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匆忙整理好出门,见二壮在院内劈柴,于是跑去问道:“他们人走了吗?”   二壮停下斧子,擦了擦汗:“走了。”   秦羽松了口气:“那便好。”然而他转个身,心口又是一吊:“不是说他们走了吗?为何马车还在。”   二壮反应了一下,道:“他们人一大早就走了,但是没有带行李。”   秦羽刚起还没完全清醒,在原地缓了会儿,追问道:“他们有说去哪儿么?宋伯呢,他在何处?”   二壮茫然地摇摇头,此时宋晓风从后院走了过来,对秦羽道:“那两个人一早就下山,看样子是往南面去了。哼,这两小子,我看是打算赖在观里不走了。”   “南面?”秦羽对荆阳府不甚熟悉,不知道南面是什么情况,于是道:“我去看一眼。”   宋晓风也没拦他,只递给他一把匕首:“带上这个,路上小心。”   秦羽拿了匕首,没有让二壮跟,独自一人出了道观。   到了山下他租了匹马,不快不慢地往南面去了约几里地,来到一片野林。   野林里不甚幽静,到处都有流民的踪影,秦羽骑在马上望了许久,终于在一块围着人的树干下看到了解云琅的身影。   人群的中央坐躺着一个神情痛苦的灾民,嘴里咬着树枝,正被人七手八脚摁着。   解云琅单膝跪地,双手握住他僵垂的胳膊,趁其不备将骨头接了回去,那人痛呼一声,随后松了口大气。   “多谢大人!”   一旁的妇人对解云琅感激涕零,解云琅回头让方吉给了他们些干粮:“这附近的流民还有多少?”   妇人回道:“不清楚,左右一眼望不到头。”   解云琅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秦羽下了马,默默来到他身后。   方吉看到他来了,出声提醒了解云琅,后者似乎并不意外,整理了下心绪回头看向他:“来得这么迟,可是起晚了?”   秦羽扫了眼这片林子:“这里的情况,看上去很不妙。”   人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林子里的树叶树皮都比别处少上许多。   解云琅点头道:“这些都是遭了灾的难民。”   “究竟是什么情况?”秦羽刚来,也不是很了解发生了何事。   解云琅带着他往林子外走,边走边说:“还是因为荆阳堤,先前修补时补得乱七八糟,上一次大雨冲垮了部分石堤,洪水冲了他们的屋舍农田,而后又遇着干旱,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他们实在交不上田税,只能躲藏在此。”   秦羽皱眉道:“岂有此理,官府不赈灾便罢,怎的还征税?没有人上报灾情么?”这话刚问出口,他便想了起来,荆阳堤早就宣称修筑完善,倘若被报上去,岂非是打了官员的脸,所以朝廷恐怕压根不知此事。   解云琅摇摇头:“此事以旱灾的名义上报过,但因着受灾范围不大,迟迟未有批复。”   “岂有此理,范围不大便不救了?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在管此事?”秦羽一气之下骂了几句,正对上解云琅的目光。   又是解家?你们管的还真多啊。   秦羽控制不住眼神里的愤懑,解云琅垂了眼,声音弱了些:“再过些时日便又是雨季,我想着需得在此之前修补好荆阳堤,否则洪水又要损害更多。”   秦羽见他这幅模样,不由问道:“知府呢?怎么就你一个同知忙前忙后。”   “府衙被冲垮后,知府便搬去了长兴县,我传信于他,他一概未回。”解云琅无奈扯了扯嘴角:“不过无妨,我干我的便是。”   秦羽盯着他看了会儿,发现他额角染了些土渍,该是不小心弄上去的,土渍下方便是那双晶亮的眸:“那这些人怎么办?”   解云琅道:“府衙仅剩的款项得用于修补堤坝,我已经派人回京取我的私库,换些粮食和布匹应该够这些灾民用上些时日。”   秦羽道:“私库可撑不了多久。”   解云琅笑了笑:“只是解燃眉之急,其他的再说。”   秦羽见他笑得轻松,却知这两件事背后的艰辛,他道:“可有需要我的地方?”   “有。”解云琅脱口而出:“观里的行李帮我看着,可别丢出去了。”   秦羽盯着他的额角,没有给他确切答复,忽而转身上马:“我考虑考虑。”   解云琅帮他拽住缰绳,还想说什么,却被方吉喊了过去,似乎灾民里出现了什么情况。   秦羽望着他匆匆赶去的背影,默默收紧缰绳,心跳随着对方远去的脚步砰砰不停。   回程的马蹄比来时要慢些,待到回到观中,已是落日时分。   火红的夕阳映照着松月观,秦羽眯着眼来到堂中,见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却没有人在一旁垂涎,不免觉着疑惑。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刀刃划地之声。   秦羽抬头看去,只见宋晓风拖着大刀来到眼前,眸中的夕阳同血色一般红:“解家的人,在哪儿?”   此话如惊天霹雳,秦羽忽然便怔在原地,手脚发麻:“......宋伯问什么?”   “我说,”宋晓风呼得把刀甩起,利落夹在手肘与腰间,刀锋直指客房方向,目光凶狠:“那两个解家的人,现在在哪里?”   他知道了?!   秦羽紧抿双唇,直直看着宋晓风。   “我昨晚就看他二人不对劲,方才去屋里寻着了他的调任文书。”宋晓风冷冷一笑:“解云琅,解承安的第三个儿子,呵呵呵,就这么送上门了!我今日说什么也得先砍了他!”   “不可冲动!”秦羽急得喊了一声,同他商议道:“咱们的目标是整个解家,如今若先杀了他只会打草惊蛇,咱们好不容易才隐匿在此......”   “怕什么!”宋晓风呵呵笑道:“解家的情况我早就查清楚了,解云琅在解家是最不受待见的,杀了他不会引起多大注意。我这口刀可是渴了多年,就用他的血润刀也是不枉!”   秦羽极力阻止:“入京后的一切尚未可知,咱们还是谨慎些为好。”   哪知宋晓风等了多年,如今再听不得多的劝说,只将大刀奋力舞动:“你不必再劝!我知你年少还不曾染血,等那二人回来,你便与姜宇躲去柴房,等我将他二人剁成肉泥,再做成人肉包子,与你一同祭奠你爹还有军营所有弟兄!”   “宋伯!”秦羽想去拦他,姜宇忽然从背后出现,强行拉着他往柴房走。 第53章 雨中拥眠   “姜大哥!此事不可......”秦羽极力挣扎。   姜宇虽瘦,但早年积攒下的力气也足以钳制住秦羽,他将人带进柴房后关上门,让他别出声:“少将军莫要仁慈,解家欠我们的,就是诛九族不为过!”   “可是......”秦羽没说几个字就被一方干净的手帕捂住了嘴,姜宇暗道一声:“得罪了。”   柴房外,宋晓风披着血红霞光,在磨刀石前将大刀磨得铮铮响,二壮从后院出来时还不知要做什么,凑到宋晓风跟前问:“观主这是准备杀鸡吃吗?”   宋晓风嘴角扯笑:“是啊,要杀两只。”   二壮双眼放光:“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也来帮忙。”   宋晓风哈哈一笑:“杀鸡用不着你,待会儿和老夫一起剁肉。”   “成!”二壮笑呵呵去到后厨,准备剁肉用的砧板。   他路过柴房时,秦羽想出声喊他,却被姜宇摁得死死的,眼睁睁看着二壮毫不知情地离开。   秦羽拼命挣扎,回头瞪向姜宇,眼神仿佛在说他们这是陷害无辜。   姜宇摇了摇头:“咱们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二壮他既然选择跟了你,迟早也会面对,不如先适应适应。”   秦羽眼中有一万个不同意,姜宇知道他一时无法接受,便也不急着劝说,左右自己等这一刻,也等了许久了。   屋外,铮铮的磨刀声还在继续,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宋晓风停了动作,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算算时辰,那二人该回来了。   宋晓风将观门开了一道缝隙,自己站在视野盲区,等到那二人一露面,手中的大刀便会奋力挥出,一刀斩下两人的首级。   柴房内,姜宇紧张又期待地咽了咽口水,秦羽身子不住发颤,红着眼紧紧盯着窗外。   后院传来二壮一下两下的劈柴声,似计时一般,示意着时间的流逝。   宋晓风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很快刀柄上便蒙了一层厚厚的汗渍。   “......”   怎么还没来?   晚霞从宋晓风身上渐渐褪去,夜幕给他换上黑纱,直到影子融入黑夜,面前的观门仍旧无人推动。   秦羽见解云琅他们迟迟未归,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些,心道灾民之事本就繁杂,他们大约是被耽搁住了回不来,正巧躲过一劫,然而转念一想,事态已经严重到这般地步,又不免开始担心。   秦羽蹲得腿麻了,干脆往后一倒坐到地上,姜宇也是手酸腿麻的,望着屋外漆黑一片,不免嘟囔道:“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宋晓风也是这么想的,等二壮实在茫然地来到前院询问,他突然发泄一般自己在院中舞套刀法,继而阴沉着脸走回堂内,倒了冷酒就着冷菜吃了起来。   “公子?”二壮原地转了几个圈,看到秦羽和姜宇一瘸一拐地从柴房里出来,不禁问道:“公子,咱们还杀鸡吃吗?”   秦羽摇摇头,招手让他过来扶一下自己。   “公子?”二壮疑惑地看着他,好奇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秦羽道:“无事,先送我回屋吧。”   二壮点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姜宇,便扶着秦羽先回了屋。   回屋后,秦羽同二壮嘱咐了几句,让他下回听到杀鸡就躲,也不说什么原因,只让他照做。   二壮当即明白,杀鸡可能是某种暗语,于是认真记下。   “公子,混蛋和瘦猴还没回来?”二壮问道。   秦羽点点头:“他们离这儿有些路程,这么晚估计不会回来了。”   “他们在做什么?”二壮很好奇:“明日公子去找他们吗?我也想去看看。”   秦羽张了张嘴,忽然察觉到门外有人,随即便见宋晓风拎着酒壶走了过来:“明日,我同你们一起去。”   秦羽一时无话。   宋晓风说完便走了,秦羽面露愁容,让二壮顾自去休息。   今夜怕是难眠。   秦羽独自坐在窗前眺望明月。   ·   翌日,秦羽被迫与宋晓风同行,一道前去野林找解云琅。   秦羽坐在马上张望着昨日的方向,林子里比昨日多了些许炉灶,有衙门的人正在煮粥,流民们排着队领吃食。   宋晓风看到这些人时短暂停了停,随后继续深入:“那两人藏在这里,倒有心机。”   “他是同知,处理这些灾民是分内之事。”秦羽对他道。   “同知?呵呵。”宋晓风甩了甩缰绳,马走得更快了些:“连知府都躲去一边撒手不管,他一个同知算个屁,没过几日也得跑。”   “他不会。”   秦羽反驳了一句,拍了拍马跟上他,两人很快来到昨日解云琅出没的地方,然而却并没有看到二人的身影。   “这位大娘,劳烦问一下,昨日的那位大人去哪儿了?”秦羽询问昨日的妇人,妇人摇摇头:“大人他们昨日治好我家丈夫便走了。”   闻言,宋晓风调转马头,又去问了别人,得知解云琅他们去了另一处灾民流离所。   “城隍庙离此地不远,咱们快马赶去,定能擒住他们!”宋晓风唤上秦羽,二人沿溪而行,抄小路赶去城隍庙。   策马在山林间,迎面潮湿的气流混杂着不明气味,让秦羽不觉皱眉,放慢了速度。   几滴雨水从天而降落在鼻尖,他仰头看去,只见天上云层聚集,是要下雨的前兆。   宋晓风回身看向他,道:“你留在这,我去便可。”   “我不累,我只是看天快下雨了。”秦羽重新拽紧缰绳,赶了上去。   “这点雨算不得什么,等再过些日子才叫大呢,那些雨珠跟球那么大,落到人身上能给人砸死。”宋晓风笑了笑,同他策马并肩:“放心,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我的刀一样。”   天上的云仿佛要压下头顶,即便周身都是风,秦羽还是喘不过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来到城隍庙。   这边的流民情况比方才那处的好不了多少,大堆的人挤在窄小的城隍庙里,挤不下的就躲在屋外的檐下,一个个缩成一团,看不清轮廓。   甚至还有零星没有落脚处的人,只能躲在临时搭建的棚屋底下,捧着手里浅浅的粥碗,一点一点喝着。   秦羽见状,不由下了马,寻了个清醒的人问解云琅的下落。   对方反应有些迟缓,半晌才回复道:“你说昨日那个大人......他不在,他去别处了......”   “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秦羽追问道。   对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大概......是去城外了吧......”   “这小兔崽子还真能跑!”宋晓风也下了马,听到解云琅又不在此地,气得挥了挥大刀,棚屋里的人双眼呆滞地望着他。   “走!”   宋晓风拉着秦羽继续往城外赶。   一连赶了两个地方,都没见着人,宋晓风耐心告罄,火气上头,呼吸声沉闷如雷。   秦羽默默祈祷这次也别碰上他,最好那二人是接到了什么指令离开了枝江县。   等到二人来到城外,一片流民驻扎之地,范围比先前两处大,情况总算比他们要好一些。   大大小小的棚屋将城外的野地变成一处集散营,棚屋之间搭建了许多粥铺,还有几个乡野大夫在帮众人看病。   道路甚窄,马匹骑不进去,秦羽和宋晓风只能下马。   身处集散营,一股与军营相似的氛围让二人放慢了脚步。   宋晓风望着两侧或躺或坐的流民,不禁回忆起往昔在军中处理伤员的画面。   他小心避开地上的杂物,在营中穿梭,注意力一时被分散,人们一开始还未注意到他,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纷纷对他手中的刀露出惊恐之色。   宋晓风把刀藏到背后,然而还是引起了衙门之人的注意。   秦羽趁着他被牵制处,赶紧在营中询问解云琅的踪迹。   “敢问解大人在何处?”   “往前边走就是。”   他一路问,一路调整方向,却在营地里绕了好几圈,眼看宋晓风就要找来,他急得狠狠跺脚:“到底跑哪儿去了?!”   就在他转头的同时,余光忽然间在一处窄小的棚屋里瞥见那道身影。   “解云琅!”   秦羽脱口而出,迈开大步走进那处棚屋。   低矮的屋檐下,解云琅正缩着身子歪着脑袋靠在角落,身上盖着薄衣,一张灰黑的脸尽显疲惫。   他睡了有一会儿了,以至于秦羽的声音没能唤醒他,只是挪了挪发疼的脑袋,换了个位置继续顶着冷硬的木墙熟睡。   秦羽松了口气,俯身看了他一会儿。   这处棚屋还挺隐蔽,外头的流民也能挡些时日,干脆让他多睡会儿好了。   秦羽想着,大不了宋晓风赶来时,自己挡一挡他,凭解云琅的身手应该能逃脱。   于是,秦羽默默钻进棚屋,挨着解云琅坐下,犹豫了一会儿后,又把他的头靠到自己肩上。   冷硬的木墙瞬间换成温热的身躯,解云琅紧皱的眉不觉放松,睡得也愈发沉。   天际响起一阵闷雷声,雨开始下了起来,空气中满是尘土和水汽的气息。   正如宋晓风所说,雨水如珠子般大,砸在棚屋上激起不小的声响。   秦羽瞥了眼解云琅,见他没有被雨声吵醒,便往棚里又挪了挪。   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不小水花,很快棚屋外面的世界就成了一团水雾,打断了追杀,遮掩了所有人与事。   秦羽慢慢也困意上头,靠着墙渐渐意识模糊。   雨声很响,却是天地间最为寂静的时刻。 第54章 放他一马   解云琅睡着睡着好似陷入了柔软的云里,整个人没了支撑,下一秒脑袋就滑下了肩膀,重力让他意识醒转,迷糊地睁开眼,意外看见身边多了个人。   解云琅瞬间双眼睁大——   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何时找来的?   解云琅一时难掩情绪,他目光落在秦羽微蹙的眉,从上至下细细打量起他的睡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无声地看了秦羽好一阵,随后复又轻轻靠上他,双手将人圈住。   秦羽在梦里跳入了水中,冰冷的水伴随着窒息,他拼命游动四肢,却在水里越沉越深。   忽然间有水草缠住了他,没有想象中的难耐,反而暖意缓解了冰冷,只是这水草过于沉重,压得他彻底喘不过气,骤然从梦中惊醒。   “呼......”   醒来后的本能反应是吸一大口空气,随即心跳渐渐平复,秦羽垂眸看了一眼,见解云琅的手不知何时缠到了自己身上。   他没有管他,闭眼缓了缓呼吸,想起身换个姿势,谁知一低头便对上一双晶亮的眸。   嗯?   秦羽怀疑自己没醒,停下动作看了会儿他,直到对方眼睛眨了眨,他才开口愠道:“醒了怎么不出声?”   解云琅没动,眨了眨眼道:“看你睡得不安稳,便不想扰你。”   秦羽回头看了眼棚屋外,雨水已经下过一阵,眼下已经停了,他赶紧推着解云琅起来:“快走!”   解云琅不解道:“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少废话,方吉呢?你们两个赶紧走!”秦羽先行出棚屋看了眼情况,见宋晓风就在不远处的粥棚,他赶紧拽着解云琅出来。   “方吉不在这儿。”解云琅跟着秦羽往外跑了段距离。   “不在最好。”秦羽领着他去找自己的马,让他赶紧走。   “为什么?”解云琅十分不解,他还从未见秦羽这般急过:“难不成身后有人追杀我么?”   秦羽眼眸亮了亮,但来不及同他解释,只催促他上马,解云琅被迫上了马背,居高望去,正见宋晓风往这边追来,他指了指对面:“清风道长也来了?这么巧。”   秦羽慌忙转身,宋晓风已然提刀来到面前。   解云琅同宋晓风打招呼:“清风道长,怎么有空来这?”   秦羽顿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   宋晓风阴沉着脸走近,秦羽悄悄将手背在身后,随时准备用袖中匕首刺马身,好让马发狂奔走。   “老夫是特意来寻你的。”   宋晓风将大刀杵在身侧,秦羽往后退了一步。   “找我?”解云琅想不通他找自己有何事。   “不错。”宋晓风转了转手腕,秦羽袖中匕首抵上了马身,这时马身忽然抖了抖,解云琅竟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秦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解云琅却对他眨了眨眼:“道长有何事,直说吧。”   “等等......”秦羽想挡在二人之间,解云琅却先一步挡在他身前,直视宋晓风。   宋晓风眉头一皱:“你......”   解云琅侧了侧脑袋,看了眼他手中的大刀,下一秒便听宋晓风道:“回不回观里,每日传个信。”   秦羽愣住,目光疑惑地看向宋晓风,后者紧咬牙关,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恶气。   “昨日实在忘记了,有劳道长惦记。”解云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宋晓风脸色没有多好看,一时间有些尴尬,解云琅便开口道:“这么大的刀,道长带着它作甚?”   说着又忽然伸手弹了弹刀身,听到嗡鸣他眸色亮了亮:“真是一口好刀。”   “防身。”宋晓风抽出刀背到身后,语气听上去却和“砍你”无甚区别。   解云琅却似浑然不觉:“难为道长竟还有这般身手。”   “世道乱,被逼无奈。”宋晓风凶狠着脸,看上去像在威胁。   谁料解云琅直言不讳:“道长似乎很生气?”   “他就是这般气性。”   秦羽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但还是把话圆了过去:“昨夜你们没回,我们等了许久饭菜都凉了。”   “原是如此,惭愧惭愧,观内不必备我二人的伙食,外头灾情实在复杂,不仅缺粮还有瘟疫,像这样的流民营还有不少,我和方吉估计抽不开身。”解云琅叹了口气。   “这般严重?”秦羽皱眉道。   “嗯。”解云琅回头看他,见他的脸比方才白了不少:“怎么了,可是冻着了?”   “无事。”秦羽摇摇头。   “该是方才淋了雨,你来找我怎么都不派人说一声。”解云琅握住了他的手,感觉着掌心的冰凉,心疼地搓了搓。   没等秦羽反应,宋晓风一把分开了二人,拉过秦羽对解云琅怒道:“你再敢碰他一下,老夫剁了你的手!”   解云琅对他过于激动的反应格外不解:“为何?”   “再问把你嘴也剁了!”宋晓风根本不想同他多言,拉着秦羽上马就走。   秦羽来不及说话便被迫走了,他回身看了一眼解云琅,后者露出一个放心的笑。   “宋伯何时改变的主意?”秦羽看向在前头牵马的宋晓风,他一气之下硬生生牵着马走出好几里地。   “躲雨的时候。”   宋晓风方才同灾民们交流了一番,得知了他们的情况,听说解云琅派来了衙门的人赈灾,一时之间还没他不行。   “这回暂且先饶他,待灾民的事解决后再拿他祭刀!”宋晓风对着空气骂了几句,随后道:“观里有信鸽,让他和咱们保持联系,等什么时候事了,他回到观里,咱们再动手。”   “再言吧,赈灾的事还长呢。”秦羽暗暗吐了口气。   雨后的空气就是比先前清爽,胸口也不闷了,呼吸也畅快起来。   二人回到观里后,将情况同姜宇和二壮说明了,砍人之事便从长计议。   等到天色已晚,众人用过晚膳回屋,观外依旧寂静。   看来今夜他们也赶不回来了。   秦羽靠着窗口不禁思考,连日来没得休息,解云琅的身子扛得住么?   何况他说了还有瘟疫,万一他也染上了病......   不行,明日还是得去看看。   这般想着,秦羽收拾完早早入睡,想着翌日能早些起来,不料第二日阴雨阵阵,在帐中熟睡的他以为还是夜晚,便又睡了过去,彻底醒来后,外面已是大雨一片。   “公子您醒了?”   雨声响彻,以至于秦羽没听见二壮说话,出了门与二壮撞了个正着:“现在什么时辰了?”   二壮回道:“午时了,我正要唤公子用膳,今日姜道长煲了鸡汤,正好给公子补补身子。”   秦羽有些急切道:“二壮,我得下山一趟。”   “啊?”二壮有些为难道:“可是公子,外头的山路已经被雨淹了,应该下不去。”   秦羽不信,拉着二壮撑伞出了观门,果然观外和观内的情况一样,目之所及处皆被雨水划个粉碎。   秦羽无奈,只能和二壮先回去。   堂中飘来阵阵香气,姜宇给秦羽盛好了一大碗鸡汤。   “这雨要下多久?”秦羽在桌前坐了下来,双眼不住地望着外边。   姜宇道:“恐怕要两三日吧,眼下还没到雨季,等真入了雨季就是一下好几十日。”   二壮也分了一碗汤,小口小口喝着,鲜香的味道让他不住闭眼陶醉,而秦羽目光放空,囫囵喝了一碗,也尝不出个咸淡。   啪嗒雨声杂乱,秦羽回房后将门窗都紧闭,还是耐不住吵闹,找来纸和炭笔画了起来。   落笔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画什么,只是随性而走。   屋外,被雨水打落的鸟雀湿着一身的毛躲进檐下,缩着小小一团身子微微发颤,抖去一身水后靠着墙角睡着了。   半晌后,秦羽看着纸上的棚屋和屋内蜷缩的人,默默点了油灯,将纸放在一旁。   豆大的火光发出的热小到忽略不计,秦羽搓了搓肩膀,脱了外衣躺进了被窝。   虽是夏季,山里较之山下还是凉上许多,秦羽睡了一日,只觉被子吸饱了水变得愈发沉,身上的骨头都被泡软了。   “怎么还不停......”   秦羽在被窝里一个人嘀嘀咕咕。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抱怨,再下了整整两日后,雨势总算停了。   雨一停,秦羽便同二壮迫不及待下了山,踩着地上的水一路找寻解云琅的踪迹。   他先去了之前在城外的流民营,而后又跑了几处流民聚集地,最后一个负责施粥的衙役告诉他,解云琅他们昨日冒雨赶去了荆阳堤。   “洪水来了吗?”秦羽问道。   “目前还不至于有洪水,但这两日的雨多少也影响到附近的田宅,大人昨日领着人堵了一夜的堤穴。”衙役讲述道:“那边的人手不太够,我们这边发完粮食也得赶去支持。”   秦羽低头看了眼正在熬煮的粥,二话不说拿了锅勺道:“抓紧时间,我同你们一块儿去。”   衙役多看了他一眼,见他垂着一只手,有些犹豫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施粥我来就好。”   “不用管我,还有什么要分?”秦羽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衙役愈发不确定:“可是大人吩咐了,这些活只能我干......”   “少叽叽歪歪,告诉你,要是惹我们家公子不高兴了,你家大人也得挨揍!”二壮一屁股给他顶了出去。   衙役没他壮,眼看着挡不住,为了保住小命,只得将粥铺先交给他二人,他还得去接应处搬干粮。   这么多活只有他一个人干,当真是人手不够。   秦羽眉头紧皱。   所幸有他二人在,很快煮好了粥,等衙役搬来干粮后,一同分发给营地的人。   “荆阳堤离这儿多少路程?”秦羽问衙役道。   衙役算了算道:“跑得快话,半日就能到。”   秦羽点点头,让二壮租了两匹马。 第55章 掉坑里了   三人两马踏着水花急急奔向荆阳堤所在,众人的衣角被溅起的污水打湿,却无人减慢速度。   秦羽独自乘马跑在最前,等出了城镇,到了荒郊野地,他顿时没了方向。   “那条路去荆阳堤最近?”秦羽稍稍停下,回头问衙役。   衙役趴在二壮身后,被颠得有些迷糊:“最近么,往山上走,翻过那条小路......”   秦羽二话不说拽紧缰绳就往山上跑,无奈衙役话没说完,扯着嗓子大喊:“......但是那条路很难走啊!”   二壮“啧”了一声:“你不会早点说。”   “明明是他跑太快了......”衙役痛苦地揉了把脸。   既然秦羽已经往山上跑了,二壮只能跟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上了山坡,跑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却被面前密集的树丛给挡住了去路。   “二位爷,这条路虽近但是野路,不仅脚下难走,途中还可能遇到别的危险,咱们要不还是回头走大路吧......”衙役劝二人道。   秦羽问:“走大路要多久?”   “不到半日,大概天黑之前能到。”衙役回道。   “太慢。”秦羽此番出来还没同宋晓风他们打招呼,若是天黑才到便赶不回去,到时候别惹得宋晓风一怒之下宰了解云琅。   秦羽执意要走山路,下了马捡了根长树枝当拐杖,径直走入树丛。   眼见着衙役还是犹豫,二壮便把两匹马交给他,让他独自走大路去。   “公子,等等我!”二壮赶紧追上秦羽。   林中水雾浓郁,视线不明,转个身的功夫勾着树枝,眨眼便有残留的雨水劈头盖脸落下。   “公子小心!”二壮想替秦羽挡水,谁知刚迈出一步,踩着湿滑的土壤整个人“咚”的一声栽倒,秦羽伸手拉他,连带着自己也滑了一跤。   折腾了许久,回头一看,才走了不过几百步。   “这条路果然难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秦羽背上便都是湿漉漉的泥土,他坐在地上喘息了片刻,随后重新站起。   既然来了,还是咬咬牙坚持下去。   二壮也是这般想,两人一同咬牙,相互搀扶着往山上爬了约莫一个时辰,秦羽忽然停下。   “二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秦羽侧耳去听。   二壮停下,屏住呼吸仔细去听,似是有人的喊声。   这座山一看就是野山,怎么会有人呢?   “该不会是陷阱吧?”二壮自从遭遇过上回驿馆外的陷阱,现在对野外的各种声响都有些害怕了。   秦羽摇摇头:“会不会是解云琅他们?”   说着,不等二壮回他,秦羽便循着声音的位置寻去。   “公子!”   二壮只觉今日的秦羽格外冲动,他气喘吁吁跟着秦羽翻过一个半高的土坡,低头往下一看,见土坡下的坑洞中果然有四五个人在呼救。   秦羽往下喊了一声,底下人纷纷抬头,目露惊喜地冲他们喊道:“二位大哥!可否搭把手救我们上去!”   秦羽打量他们的衣着,发现他们都是府衙的衙役,莫不是解云琅手下的人?   “你们怎会在此?”秦羽一边四下找寻粗壮的藤蔓,一边问道。   底下人回道:“我们是给同知大人运物资来的,想着快点儿送到便抄了这条山路,谁知一时不慎掉了坑了。”   果然。   秦羽和二壮将藤蔓系上树干,随后扔下坑洞,让他们自己爬上来。   等三个最强壮的人回到地面上,和坑底配合着将物资运了上来。   “我们也是去寻解大人,不妨同路。”   秦羽提议道,其他人自是不会拒绝。   路上,领头的衙役有一搭没一搭和秦羽聊着:“荆阳堤破了好几处,昨日咱们堵了一夜,可真是遭罪!不仅是沙袋不够用,人手、吃的、药、御寒的衣物通通都不够,这不才派我们几个出去运些进去,若不赶快点,昨日堵的窟窿又得破。”   “只你们几个,能运多少东西?”秦羽看他们背的东西也不多,恐怕只有一些吃的和药物。   “不多,只能多运几趟。”衙役回道:“包里除了吃的和药物,还有一些布袋,解大人说了,把布袋运进去,到时候就地装土进去。你还别说,我一开始怎么没想到这办法,新来的大人不仅好心还这般聪明,真是走运了。”   “正常。”秦羽淡定道。   有了这些熟悉路的衙役,秦羽他们减少了走弯路的时间,只是要翻过这座山到对面也着实费功夫。   山坡陡峭,众人几乎是四肢并用艰难爬坡,过程中不仅要注意尖锐的碎石,还要注意脚下湿滑松软的泥土,一个不留神踩着松土便会摔落坡底。   但凡有一个人摔下,剩下的人就得想办法拉他,不仅更加艰难还耽搁时辰,所以每个人都格外仔细,一双眼瞪得快要跳出眼眶。   在众人的全神贯注下,大约爬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翻过了山坡,众人大口喘气。   秦羽一边喘息,一边往山下望去。   经过密林后的天地骤然变得广阔,山脚下的平原上,一座绵长的堤坝正横断在水流之间,涤荡的江水毫不留情拍打着堤身,激起的浪花越过堤岸,冲下不少残破的沙袋,而堤岸后不少人正急着将沙袋拽回,重新填补窟窿。   见状,秦羽他们尽量快地跑下山,奔向堤岸。   解云琅和其他人一样,浑身湿透地站在水中,顶着一身的淤泥,奋力将沙袋垒上前,并不清楚身后的状况。   直到有衙役看到运送物资的人归来,赶忙跑来通报,他才缓了缓,转身往岸上走。   才不见几个时辰,回来的人个个浑身湿透,满身泥土,状况看上去比他们留在堤坝后的人好不了多少。   解云琅喘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怎么回事?路上掉坑里了?”   众人背着物资讪讪走向他:“是啊,掉坑里了。”   “胡说,大路上怎么会有坑?”解云琅挥手命人帮着卸下物资,领头的衙役解释了他们走山路的情况,解云琅神情瞬间变得严肃:“离开的时候我是不是说过,莫要贪图远近,安全为上,你们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的大人,我们这也是心里着急。”衙役一边求饶,一边道:“不过此番我们还遇着两个意外之喜。”   “什么意外之喜?我看你们是摔傻了,我再三叮嘱......”解云琅正打算训斥几人,谁料他们忽然往两边撤开,露出后边立着的二人。   在看到秦羽的瞬间,解云琅一下愣在原地:“你......你怎么来了?!”   在一群污泥满身的人之间,秦羽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都被雨水湿透,头发散乱,手上也都是碎叶黑土,一整个狼狈模样。   但解云琅却是眼前亮了又亮,看管了粗粝的糙汉,秦羽这般模样在他眼里也是格外干净。   秦羽仔细端详了眼前之人,若非身形熟悉,放人堆里快认不出了,不禁问了一句:“你这是在泥里滚了一夜?”   松月观离这里路程远,山路又那般难走,解云琅从没想过秦羽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他一时难言激动,想上前抱他,可临时又停住了。   秦羽看出他想上前,可似乎又有迟疑,问道:“怎么了?”   解云琅垂眸小声道:“我身上脏。”   “我也好不了多少,这破地方。”秦羽转了转身,只见他后背沾了一大片泥土,全是他爬山时摔的。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不由哄笑起来,开始比起了谁身上泥土更多更狼狈。   秦羽无奈摇头。   解云琅目光没离开过他,想要伸出的手在身侧顿了又顿。   “对了,堤上现在什么情况,前两日的雨可是影响了什么?”秦羽关心道。   解云琅领着他到堤前看了一眼:“幸好堵得及时,没有冲毁下游的庄稼,但是损坏了好多沙袋,有些不够用了。”   荆阳堤长四里,高约九丈,一眼望去几乎没有一处平整的地方,这模样别说是没有修缮,怕是说快塌了都不为过。   解云琅不让秦羽靠太近,道:“我们暂时住在下游的庄子里,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秦羽点点头,他早就浑身凉透,有些支撑不住了。   解云琅唤来几个人叮嘱一番,随后牵来一叶小舟,带着秦羽和二壮往下游划去。   荆阳堤下游原本土壤肥沃,有着大片农田,先前被冲毁后,眼下只有几十户仍旧留在此地,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子。   解云琅到后,庄内有人接应,领着他们去到腾出来的空屋子。   庄民看见解云琅,不免忧心询问:“大人,上游的情况怎么样了?咱们的庄稼还能保住么?”   解云琅安慰道:“放心,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好好好,多谢大人!”庄民感激不尽,对秦羽他们也格外热情些。   他们手头的干净衣服少,也没有秦羽合身的衣服,解云琅便挑出一套自己的给他,赶紧烧了热水让他换上。   秦羽没有拒绝,在简陋的屋子里便换下了脏衣服,泡进热水里清洗了一番。   热水让他发寒的身子回暖,他不禁在水里多泡了一会儿才起来。   等到他擦干了发,一身清爽地走了出来,却寻不见解云琅的身影,一问才知他也在屋子里换洗,只是没有热水。   “为何不用热水?”秦羽闻言惊了,解云琅本就在水里泡了一夜,再不暖暖身子,怕是要冻出毛病。   庄民道:“大人说节省时间,待会儿还要赶回去。”   “节省时间?是嫌活得久了好早点下去是吧。”秦羽愠道,二话不说跑去烧水的地方。   彼时二壮也正在换洗,秦羽独自一人打水烧火,好不容易烧了一桶,他一只手拎不动整桶,只得先拎了半桶跑去找解云琅。   屋子的门虽掩着,但通过稀疏的木板,还是能窥见里头的场景。   解云琅正泡在凉水里用力搓着脸上的泥,只听得身后门板“砰”的一声,他瞬间僵住继而快速缩到浴桶角落,瞪大了眼,面露惶恐地看着秦羽提着水进来。 第56章 敲不敲门   “不是......你就这般进来了,不敲敲门?”解云琅双手交叉捂着胸口,一脸惊吓的模样。   秦羽没理会他,提着水桶到浴桶边,偷偷瞄了眼桶内,费力提起水桶将水倒了进去。   “敲不敲门重要么,你若冻死在里边,我跟死人礼貌什么。”秦羽放下水桶几乎是一瞬间泄力,桶身落到地上格外响亮,解云琅仿佛一下子被骂了两次。   他讪讪地缩了起来,道:“这么凶。”   秦羽板着脸,又出了门,不多时又搬来半桶。   解云琅见他搬得吃力,不忍心道:“你放着,我来。”   奈何秦羽硬是拍开了他的手,咬牙靠自己把水桶提起来倒进去。   水温上去了,解云琅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然而他的精神根本不敢放松,看秦羽脸都憋红了,不由好声劝道:“不要置气,只是热水而已,我自己来。”   解云琅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秦羽挣了几下没成功,反倒自己累得够呛,靠在浴桶边瞪着他。   解云琅不敢乱说什么,何况眼下自己没穿衣服坐在桶里,尴尬得紧,只能抱着膝盖乖乖坐着。   秦羽不说话,他也不说,就这么干坐着看谁先忍不住。   最终,还是解云琅试探地勾了勾秦羽的袖子:“衣服确实长了一些,不然我待会儿让会针线的帮着改改。”   “少打岔。”秦羽瞪着他,让他老实坐好:“你不是说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么,还赶什么?”   解云琅解释道:“确实是差不多了,只是要赶在天黑之前把冲散的窟窿都堵上。”   秦羽沉思片刻,道:“绘图了吗?”   “有,只是没带来。”解云琅眼下身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秦羽上下扫了眼解云琅,后者下意识遮挡,秦羽冷哼一声:“不过是人体而已,从前学画的时候什么没见过。”   “什么?”解云琅震惊地瞪大双眼。   秦羽似乎忘了,在现代的一些学习方式在现世听来有多不可思议。   解云琅一瞬间忘了什么光不光的,满脑子都是秦羽说的见过,忽然坐直了道:“你把话说清楚,你见过多少?”   秦羽眨了眨眼:“只是正常学艺。”   “那也不成!”解云琅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听人这般光明正大提这事:“难怪先前你让我去狎.妓,话说得这般流畅,没想到你竟然是惯犯!”   “喊什么,都是男人又如何。”见解云琅这般激动,秦羽赶忙让他轻声,转而赶紧把门关上,省得传出去落了闲话。   “不一样!这哪能一样?男人也不行!”解云琅紧咬下唇,被抛弃似的伤心欲绝,秦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了好了,你先洗着,不是还赶时间么。”秦羽拿了布巾给他,试图让他安静,然而解云琅还是不依不饶,不说清楚便不让他走。   秦羽心头一痒,见拉扯不过干脆凑上前一手环住解云琅,脸凑上去的同时,薄唇轻轻印在了他的脸侧。   桶中之人忽然被定住似的安静下来。   解云琅整个人酥麻了个遍,浑身莫名开始发热,简直要将凉透的水燃沸。   秦羽的唇也只是蜻蜓点水,很快偏过头,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   不知道为何,他下意识明白,这样是让解云琅安静下来唯一管用的方式。   “砰砰”的心跳在水面荡开细微的联系。   两人就这么抱了一会儿,等到秦羽轻轻松开时,解云琅眸中水色明亮,直勾勾盯着秦羽。秦羽则耳根微微爬上一丝红,兀的转身出去了:   “我去给你再烧些水。”   待走出屋子关上门,屋内都没有响起解云琅的声音,秦羽捂着心口在门外驻了会儿,只觉心跳得快又烈。   这还是他生平做的头一回大胆之事。   秦羽只觉得才洗的身子又出了汗,在水锅旁走来走去,浑身不对劲。   二壮洗完出来后,他改让二壮把热水送过去。   “这个天,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扛过去......”   秦羽在院子里出神时,来送东西的庄民聊着庄稼的事,他不由听了一会儿:   “被雨水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河水别冲下来。”   “是啊,前年都被泡烂了,一颗也没省下,我家借的粮还没还呢。”   “今年应该会没事的,朝廷都派人来了,大概是清楚咱的状况了,可算没有被落下,你说他们会不会发钱粮给我们?”   “等回头问问那个大人。”   “......”   庄民们一边谈论着,在看到秦羽后同他打招呼:“这位大人怎么坐在院子里,还是去屋里好,屋里没风。”   秦羽摇摇头:“无妨。方才听你们说,之前的庄稼被河水冲毁过?”   庄民点头:“是啊。前几年大人没来的时候,每到雨季上游的堤拦不住水,就全冲到下游来了,若是情况再差些,遇到洪水,咱们都得完蛋。”   另一位庄民道:“咱们一年原本能种两茬,现在雨季不好种了,就只能在此之前种一茬,根本吃不饱饭。”   “为何不走?”秦羽问道。   庄民回道:“走哪儿去?哪儿还有地给我们?那些老爷要价一个比一个高,咱们种些粮食还不够还他们的租金的。”   秦羽想着他们的确也是迫不得已。   “大人还是先回屋吧,看这天好像又要下雨了。”庄民们仰头看了阴沉的天,沉沉叹了口气。   秦羽跟着他们回到屋里,庄民们看他举手投足和常人不太一样,便好心帮他倒了水,秦羽微微颔首:“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大人生得这般好,可惜成了这幅样子。”庄民心直口快,惋惜地说了一句。   秦羽抿了口水,没有说什么。   很快,换洗完的解云琅一身清爽地走了进来,不甚自然地立在秦羽面前:“我弄完了......走吗?”   秦羽点点头,同庄民们告辞。   “大人们这就走了,逆流的船不好划,几位要当心吶,千万别摔下去。”庄民们提醒道:“尤其是这位手脚不便的大人。”   秦羽垂了垂眸,解云琅道:“放心,我会抓稳他的。”   秦羽抬眼看向他,对方高大的身影将天外阴霾挡住,一时间,他的眼中只有解云琅。   “走了。”   同庄民们告辞后,三人划着小舟回到上游。   在荆阳堤一旁的空地上,众人扎了个临时营账,里边放了块石头,搭了块木板,便是解云琅临时的指挥处。   解云琅领着秦羽进去,指了指木板道:“上边用木炭画的就是整个堤所有破损之处。”   秦羽垂眼看了看木板,有些茫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不确定地四下找了找:“在哪里?”   解云琅凑过去道:“这些黑的啊。”   “......”秦羽看了眼木板上毫无章法的炭痕,说是谁在上头烤了鱼留下的痕迹都不为过。   “画得确实粗糙了些,毕竟条件有限。”解云琅拉着秦羽换了个位置站,道:“这样看是不是清楚多了?”   “嗯,是好一些......”秦羽仔细认了会儿,还是觉得太粗糙了些。   解云琅一脸期待地盯着他的脸,见秦羽沉思片刻后抬起头,于是问道:“怎么样?可是想出了什么?”他知道秦羽总是能想出特别的好法子来。   秦羽微微一笑,径直绕过了木板:“你带我去堤上看看吧。”   “我画得不好么?”解云琅有些挫败,明明自己画得很清楚。   “不是不好,实在是,”秦羽顿了顿,道:“太像咸鱼了。”   解云琅瘪了瘪嘴,唤来几个人与他们同行。   眼下其他人还在负责堆沙袋,所剩的工作不多,解云琅带着秦羽绕着堤坝视察。   “只是看一眼就行了么?需不需要别的什么。”解云琅问道。   秦羽道:“再靠近些。”   解云琅默默往他身边靠近了一些。   “......”   秦羽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荆阳堤情况不甚好,靠得太近怕再出什么意外,解云琅只带他在安全范围内查看,等巡查完一整段,衙役们也都堵好了窟窿。   秦羽将情况记清楚了,回头让二壮劈块木板来。   “不用麻烦,就用这块。”解云琅取了把刀,手起刀落,将木板表面削去,秦羽拿了木炭在上头将荆阳堤的整个透视图画了出来。   虽然木板没有纸般清晰光滑,但秦羽画的足够让众人惊叹,一道道细细的线条三两下便勾出堤坝的内外结构,甚至把窟窿的大小位置也画得清清楚楚。   秦羽捡了根树枝,指着上面道:“整座堤坝损毁的部分有大有小,位置也不同,有些虽然损坏但是并不急迫。”说着,他又问道:“这里可有河工?”   解云琅立即派人去寻,经过一番交涉后,秦羽道:“既然现有的条件无法修补完整条堤,我们便挑重点修补。”   众人围着他听得很认真,秦羽和河工一起商议着,在现有所有条件下,尽可能圈出修补的地方。   “在雨季前修堤,是为了防洪水冲毁下游的田庄以至于淹进城里,等修完这些窟窿,八成的水就能被挡住,剩下的应该没有大碍。”秦羽道。   解云琅闻言一拍板:“就这么办,明日我让人着手动工。”   秦羽看向他:“你不再找人问问?毕竟我也只是半桶水。”   “半桶也够了。”解云琅笑着道。   秦羽不由觉出了另一层意味,耳根有些发烫,默默转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观里。”   “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松月观,不然你在下游庄子里将就一晚?”解云琅问道。   毕竟他才刚来不久,这么快就回去,便觉得空落落的。   秦羽也不是不想留下,只是若赶不回去,恐怕睁眼便是提着大刀杀过来的宋晓风。   “无妨,他们会来接应。”秦羽唤来二壮,二人准备离去。   解云琅叫人牵来马匹,对着秦羽的背影问了一声:“明日还来吗?”   秦羽翻身上马,道:“看天气。”   他转身回望,露出半张脸来。   江风吹起他垂顺的发,拂过他微弯的眼角,在记住解云琅此时的模样后,便策马扬长而去。   解云琅望着远去的马蹄,嘴角无意识勾起,唤来衙役道:“明日运物资的时候多备几份,旁边再扎一个营账。”   衙役有些懵,解云琅笑着道:“他明日一定来。” 第57章 与你有关   解云琅想尽可能多的雇一些河工,但这般消耗便大了,因此修缮堤坝的人手还是以衙门的人为主。   秦羽和二壮来时的途中加入了运物资的队伍,多一份人手多一份力,既然其他的帮不上忙,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雨季来临前,天气异常闷热,秦羽骑马来回几趟后,便已经出了一身汗,虚弱地躺下歇息了。   而在堤下,衙役们扛着一身泥水,将石块奋力垒上一层,累得大口喘气。   即便有轮班休息,但在这样人手不足、十分紧急的修缮任务下,他们一个个还是累成了老黄牛,实在忍不住开始嘟嘟囔囔:“这狗日子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啊......”   有人嫌站着歇息不够,干脆整个人倒下去,靠着新垒的石块眯眼:“等这烂长虫修完不就到头了。”   “等它到头,不如等我先到头。”衙役也想跟着倒下,然而还没俯身,监工立即发现了他们,骂骂咧咧就冲了过来。   衙役反应迅速,立即装作搬石头的模样,地上的人赶紧连滚带爬起来,监工已经凶神恶煞地冲到了他们面前:“你们两个!一个早上才垒这么点还好意思躺!这堤要是修不好害了全城的人,我看你们怎么办!”   衙役原本还有些紧张,但被骂了一通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无名火来:“城里的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知府自己逃走后咱们有多久没发俸禄了?没俸禄就罢了,现在还在这干苦力!干苦力就罢了,还整天就只能吃些干粮稀粥,我们没力气怎么了?想歇息会儿又怎么了?!你也不过是个吏,给你当监工真以为自己当了大官了!”   监工被他怼得一时愣住。回想解云琅挑自己当监工,也是看准了自己清楚形势,这回被底下人怼了,可算是明白解云琅的意思了。   “我知道你们累,但是在这里的谁不累?解大人他们也是日日跟着我们一起干活,也是吃干粮喝稀粥,哪点例外?”监工叹了口气道:“咱们人手不够,这是事实。荆阳堤这幅鬼样子已经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乡亲被迫离开这里,若是再不补好,下一个走的就是咱们。你们不听指挥抓紧时间,等洪水冲进城里,你们的家和亲人难道就能幸免吗?”   衙役自然明白这事,只是身体上的累大过理智,只嘟嘟囔囔回了一句:“话说得好听,难怪选你当监工呢。”   二人随即便不理监工了,顾自继续垒石块,监工摇头叹了声,重新回自己的位置干活。   另一边,秦羽躺在营账里休息了一个时辰,醒来准备继续运送物资,解云琅走进营账摁住了他:“就你这身子还是歇着好,别到时候东西没运多少,人出了意外,我不好跟道长们交代。”   秦羽摇摇头,顺势望了眼天:“得加快速度了,我有种预感,雨季可能会提前。”   解云琅盯着他那张憔悴的脸,安慰道:“无妨,河水上涨有蓄积的时间,若按计划的速度不会有大问题。”   秦羽还是有些担心,起身走出营账看向堤坝,与此同时,天际忽然落下几粒雨珠。   堤下,方才的衙役将沙石在身边围成一圈,将自己的身形挡住后悄悄缩在角落睡觉,听着外头修堤的敲击声渐渐打起了呼噜。   几日后,果然如秦羽所言,雨季提前到了。   解云琅不分昼夜同其他人一起在堤上忙活,秦羽便负责帮他们传递工具,时常蹬着两条腿在河岸对岸来回跑。   骤雨如瀑,劈头盖脸而下。所有人仿佛一时之间掉入河中,不仅睁不开眼睛,还十分难呼吸,几乎快要窒息。   骤雨如刀,一下下切割人肤。豆大的雨珠划过脸时,一开始只觉凉意,而后痛意随着表面瞬间深入血肉,疼得人五官抽搐。   秦羽冒着大雨给所有人送去斗笠,虽说没什么作用,但好歹护住了五官,也能睁开眼看清东西。   解云琅担心秦羽的安危,让人把秦羽带去远一些的角落,万一河水涨起来,发生什么他们也无法确定。   好在解云琅计划周密,该修的地方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窟窿在他的带领下终于修补完全。   “大人!河水涨起来了!”前方的人将水线的位置禀报给解云琅。   解云琅思量后道:“现在主要之处已经修补完毕,等到水涨到红线,便开东面的口子让水泄去别处。”   “是!”底下人往东面游去。   秦羽在西面的岸上等着,远远看解云琅那边的情况,像是已经完工了。   完工了好,幸好修得及时,避免了一场灾祸。   秦羽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被雨水冻僵的嘴角也有了笑意。   既然没事了,他便可以不再躲着,便动身去找解云琅,谁知他沿着堤坝走了一段,忽然察觉到某处不对劲。   “那不是修补点么?怎么还堆着那么多沙石?”秦羽后背陡然升起凉意,拼命往那处跑,等到了地方,果然看见一个偌大的窟窿还没补,而本该负责这处的人不见了踪影。   秦羽急着赶紧找人,却不知对方在下雨的时候就跑去山上的洞里睡大觉了,此时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这该如何是好......”秦羽想去喊其他人,然而其他人此时都汇集去了东面,秦羽就是追也追不上,雨又大,几乎掩盖了他所有的喊声。   秦羽无奈,只能又跑回窟窿处,独自将竹子拦上洞口,将沙石填进去。   此时河水线已经涨到了洞口的一半,已经有大量河水从这个漏洞倾泻而出。   秦羽根本站不稳,一只手抓着断裂的石墙,只能勉强让自己不会被冲走,除此之外他几乎是看着河水将辛苦搭建的沙石冲走,他实在无法做什么。   随着河水越涨越高,他也快坚持不住了。   “不好了大人!不好了!”另一边,负责巡查的人发现了河水大量从西面的口子泄露,并且冲破的口子越来越大,他连滚带爬跑去找解云琅。   解云琅一听是西面出了意外,当即吓得舌头都咬出血,他几乎飞一般往那边跑,见岸上的人不见了,登时脑中一片空白。   “秦羽?秦羽人呢?!”   解云琅急得叫来所有人找人。   此时河水到了红线,东面泄水口开了之后,河水倾泻而下但水量比预期少了许多,几乎是不起作用。   “大人找到了!就在缺口下面!”   衙役们赶忙游去救人,解云琅刚刚跑到缺口上方,看见底下浮着的脑袋,正要往下跳,千钧一发之际,修补了一半的窟窿终于坚持不住,汹涌的洪水一下子将人冲了出去。   “秦羽!”   解云琅用尽全力自高台上跳下,一头扎入泛滥的河水中。   缺口被高速倾泻的洪水彻底淹没,吞噬人的洪水如滔天巨兽,众人见无法靠近,部分往山上逃命,部分想办法救人。   彻底淹没在水中的秦羽,只觉周围顿时安静下来,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身体被强大的力量重重拍打,不停旋转,生命逐渐被耗尽。   我这是要死了吗?   秦羽意识尚且清醒时,脑子里冒出许多胡思乱想。   解云琅还不知道我被水冲走了吧?   他来不来找我?   ......   秦羽失去意识前,只觉浑身都疼麻了,失去了任何知觉。   洪水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冲击了下游的田庄,庄民来不及逃脱,有部分随着水流回到了城中,一时之间,死伤遍野。   “小心!浪过来了!”二壮高声提醒的同时,一道高耸的浪往山上打来,眨眼的功夫将一片高大树木连根拔起,轰隆隆的声响震天动地。   二壮还在找秦羽,没有来得及跑上山,浪头近在咫尺。   “小心吶!”   山上的人看到他危险了,纷纷高声大喊,可惜他们离得太远了,根本来不及去拉他。   二壮回头一看,自觉是躲不过了,下一秒就被浪头卷了进去,死亡的感觉不过如此。   然而就在此时,在水面以下,他忽然感觉有人拽住了自己,带着自己往上游去。   山上的人以为万事无救,茫茫天地间只剩他们一座孤岛,绝望地倒在地上大哭,然而哭了没多久,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好几艘船正乘风破浪往这边靠近。   ·   水穿城破,千万人惊恐的呼救声编织成一张厚厚的巨网,压得秦羽喘不过气,也不知怎的他一时之间好似又回到了雪原。   在彻骨的凉意下,他猛地呕出一口血,瞬间睁开了眼:   “咳咳咳......”   秦羽本能地蜷了蜷身子,歪去一边猛地咳出好多水,几乎要被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等他终于舒服些,发现有个人压在自己身上。   他抹了把脸,将人翻过来一看,那张惨白的脸不是解云琅还是谁?!   “解云琅?解云琅!”秦羽将他翻过身,用力按压他的胸口。   解云琅被他按了一会儿,呕出了些许水,然而人却没有醒,秦羽上下查看他的身体,发现他的腹部正不断流出血。   “有人吗?附近有人吗?”秦羽慌忙按住他的伤口,一边焦急看向四周,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希望能有人发现他们。   洪水将地面上原本的一切都冲了个干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解云琅?解云琅?你醒醒!”秦羽的义肢也不见了,唯一的手摁着伤口,其余什么也做不了,当真是无助至极。   他一气之下俯身往解云琅脸上狠狠咬了一口,可是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秦羽越急越气,暂时松开了手,用最快的速度从身上撕下布条,给解云琅捆住伤口,随后试着将人背到身上。   解云琅平时看着精瘦矫捷,真到了背上,秦羽只觉骨头都要被压散了。   他铆足了力气试着起身,每每站起一点,便不受控制地倒回去,他不信邪试了好几次,最后发现,自己的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满是鲜血。   秦羽忽然笑出了声,眸色渐渐淡了下来,他将解云琅重新抱回怀里,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   “若没有人来救,不管你我谁先走,总归有个垫背的。”   秦羽望着茫茫的天地,缓缓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至今有很多事还没有完成。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事,会有人死,会有人生不如死,可惜的是与你有关。”   “除却这些,还有一部分是我闲暇时偶尔想起的。”   “据说古时有比翼鸟,此类鸟仅一目一翼,飞行需得两鸟并翼,方可逍遥天地。我的师父也曾告诉我,有些食饮店,两个人一起去,可以免费得到两份餐食还有礼物。”   说着,秦羽垂眸看着解云琅,手臂紧紧抱着他:   “你一定听不明白后面的话,我的意思是,这些也与你有关。” 第58章 同行不离   在河面平稳些后,众人乘着船四下找寻存活的人,在经过一番搜寻过后,终于在河坡的一块高地上,找到了抱着解云琅闭目呆坐的秦羽。   救援到来时,秦羽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依旧死死抱着解云琅不松手,众人干脆将他们两个人一起抬到了船上,一路划进城里,在洪水没淹到的地方休整。   他们寻了一处别院,将伤员都安置在这里,几乎全县的大夫都聚集到此。   秦羽不仅腿上,身上其他各处也有伤,在大夫处理过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休息,只守在解云琅身边,目光一寸一寸抚过他被大片纱布缠绕的身体。   幸运被救的二壮,在缓过来后,第一时间来找秦羽,看到他没事才松了口气,然而秦羽一直不肯去休息,二壮跟着担忧。   但见他浑浑噩噩守在榻边,看起来随时就要倒下,二壮实在不忍心道:“公子,您还是去休息吧,我看着他就好了,您这样会扛不住的。”   秦羽还是摇摇头,强打起精神。   二壮没了办法,只能不停祈祷解云琅快些醒来。   油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屋内昏暗依旧。   外面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二壮他们被唤去了别处,只留秦羽守在床边。   他本就强撑着精神,一直恍恍惚惚,渐渐地似乎看到解云琅睁开了眼,并且试着抬手伸向自己。   醒了?!   秦羽瞬间睁大了眼睛,抬手去握解云琅的手,谁知下一秒,解云琅一转方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牙印。   “......好痛,怕不是毁容了。”解云琅苦皱起眉头,心疼地摸着脸。   秦羽的手默默停在半空,看来这是真醒了,醒了就好。   解云琅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定到了秦羽脸上:“不用猜也知道是你干的。”   “你醒不过来,没有咬出血是我的仁慈。”秦羽总算放松下来,默默放下了手,谁知却被人忽的握住。   解云琅很快变了一副神情,笑着道:“我听到了。”   秦羽心里咯噔一下,撇开眼:“......听到什么?”   “你此刻的心虚。”解云琅在他掌心按了按。   秦羽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他累得要命,懒得跟他掰扯:“你醒了,我去歇息了。”   “别急。”解云琅还起不来身,对他道:“帮我喊几个人来,外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秦羽也不甚清楚,于是撑着床榻起身,一瘸一拐出去找二壮,谁知一踏出房门,正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外走来。   “长鸣?”秦羽意外喊道。   “烽羽!”宁长鸣也是眼前一亮。   他正打捞完回来,谁知一踏进院子就碰见秦羽,兴奋地跑上前想抱他,却被秦羽默默躲开了。   秦羽上下打量着他,一边惊喜道:“你何时找到的我们?竟然会在这儿碰见。”   宁长鸣见他身上有伤,体谅地收了手,道:“洪水都淹进城了,我们看到后便赶紧出来救人。”   宁长鸣同他简单讲述了经过。   青禾帮本就是水军出身,就是再滔天的浪头都能行进,并且水下比水上更稳,他们一个个钻入水中,轻而易举便救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二壮。   “我们找到二壮后,把附近仔仔细细寻了好几遍,最后才在高地上找到了你们,真是可喜可贺。”   “下游原本的庄子,我们救了大部分,还有些许不知是被淹了还是逃去了哪里,总之一切都被毁了。”   “不过幸好水往东面去了不少,城内被淹的范围不是很大,没有人伤亡,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着,宁长鸣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道:“咱们连着捞了几日,现在已经捞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可算是把先前攒的力气通通用上了。”   “辛苦了。”秦羽点点头。   宁长鸣道:“哦对了,听你们的河工说是有人偷懒才酿成的此祸,已经把人捆住了,等你发落。”   “先缓缓吧,他伤得不轻。”秦羽回头看了眼屋内,随即便唤了人进去。   宁长鸣与他许久不见,自是有很多话说,于是拉着他去别处说话。   “你们到了荆阳府这么久,都在哪里落脚?”秦羽好奇道。   宁长鸣嘻嘻笑道:“我们啊,都藏在流民营地。”   秦羽有些意外:“我去过营地,不曾认出你们。”   “是啊,我瞧见你了,只是那时候你们似乎有事,我便没有现身。”宁长鸣道。   “你也瞧见解云琅了?”秦羽问道。   “瞧见了,说实话,我当时其实想跟上去宰了他。”宁长鸣做出个宰杀的动作,秦羽心道果然没猜错,随后却听宁长鸣道:“但后来我看他还有些用处,就没动手。”   秦羽道:“一样,宋伯也是这般想的。”   宁长鸣哈哈一笑:“宋伯,我也瞧见他了,当时他那副狰狞模样,我瞧了都有些怕,也难为他能忍住。”   秦羽笑了笑,宁长鸣接着道:“话说荆阳堤那处缺口,咱们暂时帮着堵住了,只是撑不了多久,还是得尽快修缮。”   秦羽点点头:“这个自然,只是修缮的沙石都被冲走了,还有雇人用的银两,也不够用了。”   并且还不止这些,洪水一过,流离失所的人便更多了,衣食和住所,都是不可企及的开销。   宁长鸣也想过这个问题,捡了颗石子用力飞了出去:“赈灾银,赈灾银,不知道都赈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秦羽也无奈,一切只能等解云琅恢复后再说,在此期间,青禾帮会在此帮忙。   “这些日子,有劳你们了,咱们这实在不够人手。”秦羽感激道,宁长鸣皱眉道:“你我之间还道什么谢。”   宁长鸣露出难过的神情,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岸边,身上还都是血,我的心像被切成了鱼脍......”   “我这不是没事。”秦羽安慰一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谁能料到意外,这不怪你,你们能平安出现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烽羽......”宁长鸣盯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心疼道:“看你,才多久不见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他说着正要抬手去抚秦羽的脸,突然间,屋内响起一阵咳嗽。   秦羽霎时起身,不顾腿上的伤赶去屋里。   “怎么了?”   秦羽看着在床上憋得脸色涨红的解云琅,赶紧帮着拍背顺气。   一旁的人解释道:“大人方才听说了缺口的事,一下子气急攻心,便咳成了这样。”   秦羽安抚道:“既然都已经发生了,就不必再为此损耗心力。那个人已经被关了起来,随时处置都行。”   解云琅无力地躺回榻上,只觉懊悔不已。   秦羽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脑门:“这是意外,你若是能预知前事,庙堂上的神像不如下来换你坐。放松些,别没等他受罚你倒把自己气死了。”   解云琅露出一丝苦笑:“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不客气。”秦羽给他盖上被子,仔细掖了被角,像是要将人封印在榻上。   汇报的人走后,秦羽问了一句:“方吉呢?怎么这么些天都不见他人影。”   “我派他去别处了,银子的事总得想办法解决。”解云琅回道。   “你不是说从京中搬了私库么?”秦羽道。   “我虽有些家底,到底不至于富可敌国,好歹给我留些棺材本。”解云琅边说边歪了脑袋:“再说,我还没娶妻呢。”   秦羽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心跳声却出卖了一切。   解云琅心跳得紧,他也是一时脱口而出,没有多想什么,对此也有些局促,便赶紧扯走了话题:“我让方吉去寻本地富绅筹集捐银了。”   “有结果吗?”秦羽也很快接上。   “前几日方吉传信,那些富绅并不买账。”解云琅摇头道。   秦羽道:“连知府都不管此事,你一个刚上任的同知,自然无人理会。”   “所以我打算去寻一趟知府。”解云琅忽然正色道:“顺便看看,当初的赈灾银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说不用猜也知道,赈灾银进了某些人的口袋,若是有机会,他也得想办法叫他们吐出来不可。   “此事也得等伤好再说。”秦羽明白他的意思:“这边才遭了水灾,还需要人照看灾民。”   解云琅点头,自己去找知府的话,还得有人在这把持局面,秦羽留下他是放心的。   “届时我让宋伯他们下趟山,青禾帮也在,可以拜托他们照看这里。”秦羽已经规划好了之后的事:“二壮也让他留在这里吧,在这里他能学到更多东西,说不定还能跟宋伯练练武艺。”   “你要跟我一起去?”解云琅诧异道。   秦羽垂眸:“有问题么?”   “没有。”解云琅摇摇头。   他只是有些意外,去找知府他一人可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秦羽没有必要走这一趟,因此在听到他的决定后,解云琅心口暖暖的。   “没有就好,我去歇息了。”   秦羽实在困得撑不住,起身便要走,解云琅忽然从被子里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放心,我明天来看你。”秦羽重新给他掖好被子。   解云琅安静了,目送秦羽慢慢退出屋子。   大夫给秦羽煮了药,他喝了之后只觉越发困,几乎倒头便睡,一睡便睡了好几日。 第59章 林中遇刺   解云琅没有想到,枝江县的大夫医治伤病有奇效,比预想的时间快他和秦羽便痊愈了,虽然留了点疤,但并无大碍。   二人着手动身去临县,收拾了些包袱,驾了辆马车启程。   晃晃悠悠地上路,秦羽依旧缩在软乎的包袱上,醒一阵睡一阵。   解云琅驾车比方吉他们平稳些,秦羽睡得也熟,以至于白日里睡过后,晚上便睡不着了。   今日途径郊外,附近没有落脚的人家,只能睡在马车上。   夜晚,二人在河边生了火堆。   他们这一路干粮吃腻了,解云琅便叉了几条鱼上来烤。   秦羽抱着膝坐在一边等,眼睛盯着烤鱼一眨不眨。   等解云琅准备翻面的时候,秦羽开口制止了他:“还没好,再烤一会儿。”   解云琅便收了手,抱着膝跟他一起等着。   “忽然觉得,咱们应该把二壮也带来。”解云琅感叹道,先前看他们烤鱼那般香,自己还没机会尝过。   “出来得急,倒是没想到这层。”秦羽忽然起身,从马车里翻翻找找,取出一点盐来:“不过幸好,我带了这个。”   解云琅双眼一亮,乖乖等着他回到火堆前,将盐一点点撒上去。   等烤完了鱼,二人尝了味道,虽然比二壮烤的差了些,但比之干粮好上太多。   两个人边吃边眯了眼,心情很好地欣赏起夜景。   一共烤了五条鱼,秦羽吃完了两条饱了,睡不着开始在木板上画画。   解云琅负责解决剩下的鱼,一边吃一边凑过去看他作画。   “你在画山?”解云琅看那些起伏线条,抬头看了一眼对岸:“但好似不是眼前这座。”   “嗯,是我梦里的。”秦羽画出长长绵延的山坡,在上头浅浅插了些矛杆,没有画旗。   解云琅认不出是哪座,但看上去便能感觉到宏伟:“你一定很喜欢那儿。”   “为什么这么说?”秦羽也只是随意画了一副。   “因为你先画的细节,如果不是喜欢,不会记得这么清楚。”解云琅微笑道。   秦羽落笔时顿了顿,他画了野草、画了水沼,差一点正要画营账,于是他转而去画月亮。   他记不清当年的月,便照着头顶的画了上去:“只是和一些人有关。”   解云琅见了,笑着道:“你画的是现在的月,是想记住什么。”   “吃完了吗?吃完了便早些歇息吧。”秦羽瞧了他一眼,看他手里的木棍已经空了,便把木板放去一边:“我白日睡饱了,我来守夜。”   他这反应,实在欲盖弥彰。   解云琅眨了眨眼,末了又勾了勾唇。   他没起身,只是盯着秦羽但笑不语,等秦羽又说了一遍让他去睡觉,这才慢慢悠悠起身。   “这厮是故意的。”秦羽暗暗哼了声,悄悄把手上的炭粉往他身上抹了。   他抹完的剎那,解云琅忽然停住脚步。   秦羽有些心虚地背过手去。   该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正在秦羽想着怎么措辞时,解云琅突然猛地转身向自己扑来。   “!”   秦羽毫无防备,被骤然扑倒,和解云琅一起滚去马车下。   与此同时,破风声飕飕袭来,发着寒光的箭羽正插入方才二人所在的地方。   “有刺客?”秦羽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回事,解云琅已经从车上抽出剑来:“看样子该是冲我来的,你在这儿躲好。”   秦羽没什么战斗力,只能依言躲在车后,解云琅瞧准了弓箭飞来的方向,抛起剑反手接住,用力往对面飞掷出去。   寒剑如流星般划过,一道清脆的兵器相交声乍响,解云琅已经飞身追去了源头,一脚踹飞了刺客手中的弓弩,挑起剑反手刺去。   来人身手不凡,翻身躲过解云琅的剑锋,提剑与之拼杀,几个来回上下,竟毫不落下风,只是过招时他竟有些意外。   解云琅才不管他心想什么,既然对方都想杀自己,自己当然不能放过他,于是招招都没留后手。   刺客没料到他有这般身手,渐渐有些犹豫,转身往密林深处跑,解云琅提剑去追,二人在林子里大打出手,空中尽是被斩落的枝叶。   秦羽听着那处风声猎猎,等了许久不见风声减弱,有些心焦,想出去看看,谁知才迈出一步,后颈便抵上一道凉意。   秦羽顿时停住,另一名刺客用刀抵着他的脖子,藏匿在他身后的暗处,道:“别动,把他引过来。”   “把他引过来,你就会放了我吗?”秦羽小心问道:“我只是个没了一只胳膊的可怜人,在这世上只是茍活而已,可否饶我一命?”   刺客冷冷道:“你把他引过来,我考虑考虑放了你。”   秦羽乖乖听话道:“只要你放了我,他如何都无所谓。”   说罢,他高声唤了密林深处的解云琅。   解云琅一听秦羽在喊他回去,顾不上和面前的刺客纠缠,慌忙赶了回去,只见秦羽一个人立在马车后,不知道他唤自己回来做什么。   “那边的刺客很难对付,你这边怎么样?”解云琅喘了口气,向秦羽走去。   刺客就躲在秦羽背后,听着解云琅的步子越来越近,手中的刀随时待发。   “没事,只是有件事忽然想起来想与你说。”秦羽眉目含笑:“你靠近些,我说与你听。”   解云琅不解其意,但还是一边注意密林的动静,一边向他靠近。   秦羽感觉到后颈的刀离开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垂下了手。   解云琅来到他面前,问道:“何事?”   秦羽笑了笑:“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但是现在应该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刺客的刀忽然从背后出现,解云琅惊得瞳孔放大,然而眼前的刀在咫尺之外忽然停住,随后缓缓往另一侧倒去。   刺客的身体兀的从暗处倒了出来,腹部正插着一把匕首。   秦羽侧身背对马车,看着地上的刺客道:“我找的毒,效果很不错。”   解云琅盯着刺客愣了许久,随即往他袖中看了看:“你哪儿来的匕首?何时藏的?”   “从你的包裹里找到的。”秦羽光明正大道:“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不要了。”解云琅道。   “我现在要了,有问题么?”秦羽凝视着他,解云琅摇摇头:“倒是没问题。”   若不是秦羽偷偷藏了匕首,现在死的可能就是他们俩其中之一。   解云琅有些后怕道:“是我没警惕,居然不止一个刺客。”   秦羽道:“倒也不能怪你,只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杀你?你惹到什么人了吗?”   解云琅苦笑一声:“我解家树的敌还少么?”   “那是解家,与你有何关系。”秦羽不满道。   解云琅眸光柔了下来,目光从他的脸扫过:“你没事就好。”   秦羽莞尔一笑:“我好歹也在世间行走多年,强盗流氓什么的也见过不少,总不能全靠别人救。”   解云琅望着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又是一阵箭雨袭来,他赶忙抱住秦羽躲去车底。   “到底来了多少人?”秦羽有些生气了,怎么感觉没完没了。   解云琅道:“看来此次任务十分坚决。一般而言都会安排多人潜伏,以防同伙行刺失败,他们好再次行动。”   “咱们怎么办,看样子很难逃脱。”秦羽担忧道。   解云琅笑了笑:“杀了就行,敢行刺朝廷命官,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   “你行么?”秦羽不确定道。   解云琅深深望了他一眼:“本官什么不行。”   秦羽的目光依旧透露着不确定,解云琅哼了一声,翻身滚出车底,提剑斩落飞来的羽箭,二话不说追了过去。   秦羽躲在车底,想跟过去看又怕再遇上偷袭的人,还是乖乖等在原地。   他听着刀剑碰撞声忽近忽远,又听见刀剑刺入血肉,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颤了一声,一个人影摔上车身又滚了下来,满是血的脸正对上秦羽的视线。   “出来吧,没事了。”   解云琅的声音从外边响起,秦羽动了动麻了的腿脚,从车底钻了出来,绕去另一面找解云琅。   “你怎么样?”秦羽见他满手是血,脸上也溅上了一些,也不知是谁的。   解云琅往身上抹了把血,笑道:“看看,都解决完了,我什么不行。”   秦羽忍俊不禁,看了满地的血和几具尸体,拉着解云琅去河边洗洗,出人意料的,在秦羽转身的同时,又是一道羽箭对着他的背袭来。   解云琅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等他伸手去挡,羽箭已经接近秦羽,一个转身,愣是擦着他的手臂而过。   秦羽也惊了一跳,然而那箭正好擦过的是他的义肢,因此他没什么感觉。   “该死,怎么还有?!”解云琅忍了一夜,现下实在忍不住发起火,正打算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对面却一个闪身逃走了。   秦羽拉住他:“别追了,应该是最后一击,不成他们便撤了。”   “冲我来便罢了,怎么还对你下手!”解云琅冲着对面狠狠骂了好几句,惊得周围一片宿鸟群飞。   秦羽见他气得不轻,伸手抱住了他,安慰道:“没事,有你在,他们杀不了我。”   解云琅被迫冷静下来,反手抱住了他,声音竟有些哽咽:“幸好......”   秦羽默默收紧了手臂。 第60章 京中来人   两人都缓了许久,为防止再被人盯上,天一亮他们便驾车驶出野林,重新回到官道。   官道上来往有不少赶路人,若是暗处再有人要行刺,不会比昨日那般轻易。   “若他们的目标只是你,对方势力就很难猜。”秦羽在车内对解云琅道:“但若他们也对我下手,这便有了范围。”   “他们不想我们去找知府。”解云琅甩了马鞭,目光扫视两侧路过的人。   “不错。”   秦羽撩开一点车帘,正巧与一赶路之人对视,秦羽微微一笑,对方尴尬地点点头,默默把头埋了下去。   “注意我们的人好似不少。”秦羽放下车帘,对解云琅道。   “我盯着呢。”解云琅瞪回去了几个人,手上加快了速度。   接下来的路二人都十分小心,尽量走人多的路,休息时也睡得浅,不出几日,秦羽眼下的乌青便深了许多。   不过好在他们已经到了临县,在穿过城门后,解云琅打算先找客栈安顿秦羽。   “我跟你去,万一他们分两路下手。”秦羽警惕道。   解云琅思量后点头:“那你在车里等着,不要出来。”   等二人来到知府的府邸,解云琅独自一人进去,秦羽就躲在车里,不知情的小厮将马车带去马厩。   车帘随着车身晃动,秦羽透过缝隙判断外部的环境,直到他看到马厩的木杆从缝隙一闪而过,他便预先把住了座位,等待车身停住。   小厮习以为常地将缰绳系好,一言不发地离去,秦羽偷偷撩开一点车帘,等到对方走远,他才把脑袋探出窗外张望了一眼。   一个人等着确实无聊。   他脑袋顶着车帘,用手垫着下巴,趴在窗口无甚目的地东瞧西看。   马厩应该是位于府邸的西侧,往外望可以看见方才来时的街道,此时街上人熙熙攘攘,形态各异,老人、青年、孩童、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望去便是一副人间画。   秦羽手边没有笔墨,只在脑海里一点点勾出目之所及。   许是人太多,秦羽画着画着便乏了,用力眨了眨眼,转而看去别处。   马厩有一扇门连通府内,秦羽发现除了自己这被晾在太阳底下的马车,在马厩的屋檐下还停着一辆,从外形上看不出贵重,但秦羽却一眼分辨出用料的色泽绝非普通。   “今日府内还有贵客?”秦羽好奇的同时不由警惕。   一般而言登门拜访都会预先递交拜帖,而主户为示尊重,也会预先留出日子。   再出发前解云琅已经传了信,也得到了响应,那么除了他们二人,今日还有谁来见知府?   秦羽越想越奇怪,总觉得不太对劲。   多想无益,他思量再三,最后张望了下四周,看没人注意这里,便悄悄下车,打算去看看那马车究竟是何情况。   然而就在他下车走了没几步,后背忽然抵上刀尖,秦羽怔了怔,只听得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别出声,跟我走。”   ·   临县原本条件处处不如枝江县,然而这几年因为地势高不受洪水侵扰,流入的人多,渐渐的发展得富足起来。   解云琅一踏入知府的府邸,奢华之感便扑面而来,府内随处可见古董漆器,若是全缩小放入碗中,不知能抵上多少灾民的口粮。   他深呼吸一口,忍下情绪,跟随小厮一路来到迎客厅。   “同知大人,知府大人就在里头,您进去便是。”小厮同解云琅拱手道。   解云琅点点头,推门而入,里边的人正背对着自己。   “来了。”   对方的穿着倒是低调,只是一身素色蓝袍,在听到解云琅进来之后,仍只是背对着没有转身。   解云琅咬了咬牙,向他拱手道:“见过大人。”   他话音刚落,面前的人终于动了,缓缓转过身来。   在对方露出脸的同时,解云琅骤然一惊,瞳孔不住发颤,下意识后退一步,惊讶道:“怎么是你?!”   对方略有细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淡笑,与此同时,知府从侧后方的屏风走了出来,笑着开口道:“难为小谢大人专程跑来一趟,本府也不知小谢大人喜好如何,便有劳解府掌事代为照顾。”   说罢,他好似功成身退,顾自离开。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气定神闲的解辉,和脊背发寒的解云琅。   “三公子,许久不见,看背影竟是认不出老夫了。”解辉立在原地未动,素色蓝袍掩不住周身气场,看架势不明情况之人都会将他错认成解承安。   事实上,他承载了大部分解承安的意志,几乎可以算作是他的一个分身,在解府内外管着大小事务。   就是这张熟悉的脸,让解云琅警铃大作。   他出现在这,便意味着解家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并且派人来采取行动。   “所以路上那些刺客,是你们派来的。”解云琅清楚他们做事的阴狠。   解辉并不否认,而是道:“三公子真是长大了,也学会忤逆老爷的意思了。”   “忤逆?”解云琅不动声色,瞥了眼屋内四周,面无表情道:“掌事不妨说清楚。”   解辉的眼瞳比常人的小上一圈,因此他的眼神较之常人不同,看什么都好似没有情绪:“不用看了,这里没有刺客。”   解云琅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解辉淡淡道:“三公子不必着急,此番老夫前来,会待上一些时日,有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商量这话,还是头一回从你们口中听到。”解云琅默默攥了几下拳,让自己保持冷静。   说实话,从儿时起他们便放任自己过活,要他做什么也从不过分他的意见,等到他自己想办法有了立足,这会儿倒是来商量了。   “他想杀我轻而易举,还商量什么。”解云琅的惊讶已经全然消退,此时只剩下压抑多年的委屈与怨恨。   出走多年,相比于儿时一见他们便瑟瑟发抖的自己,解云琅如今也能无甚表情与他们对话了。   “老夫知道你来寻知府是想做什么。”解辉不紧不慢走上主位,一边坐下一边道:“咱们要商量的事也很简单,莫要打那批银子的主意,否则——”   “城外有几处风水不错的乱葬岗,你和那个乡野神棍可以先去挑一挑。”   解辉端起茶盏,用茶盖将碍事的茶叶都拨去一旁,用茶盖死死压住,随后慢条斯理喝茶。   解云琅盯着解辉的手,道:“这是你的......”   “是老爷的意思,也是老夫的意思。”解辉放下茶盏,笑了笑:“三公子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老爷的脾气。你若是不死心,大可再挣扎试试,左右老夫这段时日休沐,有空陪你玩玩,也算是替老爷尽一尽父子之情。”   解云琅沉默许久,末了双唇张了张:“这还真是......”   “癞蛤蟆装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此话一出,屋内沉默了一瞬,解辉反倒一笑:“很有趣的话,看来你跟那个乡野神棍学了不少。”   听到解辉再次提起秦羽,解云琅忽然敛了神色,目光一如九天寒冰:“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不至于。”解辉掏出一块丝绢擦了擦手道:“他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我还不至于对他下手。”   “他在哪里?”解云琅不信道。   “老夫怎么知道,这得问你。”解辉看他一眼,只觉莫名其妙。   此时,方才离开的知府又回来了,他吩咐侍女将点心呈给解辉,后者挑了块金丝卷直接吃了起来。   “解掌事,寒舍招待不周,还望多担待。”知府同解辉介绍了下各色点心,都是用上等好料做成的,一块便值十锭银。   解辉点点头,随口回道:“味道尚可,大人有心。”   “总归比不上京中的,委屈解掌事。”知府谦虚回应,二人随即就着点心的话题说了起来。   解云琅默默看着他二人有吃有聊,一旁的侍女偷偷瞥了眼堂中干立着的解云琅,又很快垂了眼。   “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解云琅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混杂在一片说笑声中。   解辉起初没有理会他,直到他问了第二遍,他才稍稍分出一点注意:“路上这不是没成功么,你还挺有本事的,瞒了我们这么久。”   解云琅道:“我问的是,以前。”   解辉吃腻了,放下摇摇头:“老夫也不清楚,也许是忘了。”   知府见状,让侍女将他吃腻的点心撤走,重新换了盘新的。   解辉瞥了眼盘中之物:“这个我记得,叫玉蓉糕,嚼着有些黏,不适合老夫。”   知府赶忙将它撤回去:“哎呦,这真是下官的失察了。”   解云琅无言盯着他二人,黯淡的眸中也不知看到的是谁的面孔,末了,他径自转身推门而出。   府内没有人拦他,因为不至于。   他一路赶出府邸找去马厩,却意外不见了他们的马车。   “秦羽!?”   解云琅急得无法思考,毫无方向地在附近寻找秦羽的踪迹,他一边找,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的,你千万不要有事......”   “秦羽!”   解云琅不管不顾大声喊着,一个人跑上街道,横冲直撞,被旁人当作疯子。   老人、青年、孩童......形形色色的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秦羽。   他彻底疯了。   “秦羽!!!”   解云琅立在茫茫人海中,无序的风裹挟着他,他突然不知该做什么了。   “解云琅!这儿!”   突然间,在嘈杂的声音中钻出秦羽的声音,解云琅猛地转身,在一个荫蔽的巷口看到了那辆马车。   “秦羽!”   解云琅奔跑而去,几乎是撞上车辕,忽地一声掀开车帘,只见里边除了秦羽,还多出一个女人。 第61章 我跟你走   “事情有些复杂,还不及同你解释。”秦羽也不是故意带着马车跑来这边,他想同解云琅解释,却注意到对方眼角有一些湿润的痕迹。   “你怎么了?”秦羽探出车厢,抬手去抹,果然没有看错。   “没事,外头下雨了。”解云琅见秦羽没事就好,他瞥了眼旁边的年轻男人,立即警惕道:“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你带他来的,还是他带你来的?”   “别急,进来慢慢说。”秦羽听外边下雨了,便让他先进来说话。   解云琅转身坐上车辕,抓了缰绳:“还是边走边说。”   秦羽道:“这么快就走了,难道知府他?”   解云琅默认地甩了甩马鞭,将马车行驶回街上。   秦羽皱了眉,身后那名女子冷笑一声:“我早便说了,知府他是不会帮你们查赈灾银的,哪儿会有人愿意定自己的罪呢。”   一听车内是女子的声音,解云琅行驶的速度缓了缓,但依旧很快。   他打算先找一处客栈,安顿下来再慢慢说,谁知女子制止道:“不要停,出城去,城内都是他们的眼线。”   “城外说不准也埋伏着刺客。”解云琅犹豫道。   “不用担心,我设了陷阱。”女子笃定道,让他依着自己的指示出城,到郊外的某个山洞藏匿。   解云琅立即调转车头,同时明白过来:“在驿馆装神弄鬼的人是你?那些陷阱也是你做的,你一个人?”   “是的,我一个人。”女子干脆利落道。   解云琅一时有些惊讶,便不说话了。   待出城后寻到女子所说的那处山洞,众人下了马车,由女子带路进入山洞:   “陷阱都有位置,你们记住路线,千万别中招。”   “我很好奇,你何时布置的这些?”解云琅疑惑道。且不说她是女子,并且她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把那么大的木桩和竹排绑去半空,即便是十几个壮汉做也很吃力。   女子头也不回:“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解云琅没问出口,被山洞里的火堆、碗盆、砧板还有稻草床铺吸引了注意,俨然已经是一个完备住所,并且看床铺的数量,仿佛女子预先就知道了他们要来。   女子让他们随意坐,顾自先去一旁倒水擦脸。   秦羽看着解云琅疑惑的眼神,拽了拽他,一起坐去火堆旁:“她说她一直跟着咱们。”   “一直?”解云琅看向对面擦完了脸,露出本来面目的女子,道:“姑娘好身手,一路上我竟然没有发现你。”   “我比你们大上许多,该喊我大娘,我叫杨彤。”杨彤将几只预先处理好的兔子肉叉起来架到火上烤:“我不会武功,人是不会注意到对自己没有价值和威胁的东西。”   “杨大娘看上去不像是乡野出身。”秦羽见她说话利落,便也不多周旋。   杨彤也直接道:“我的父亲曾任户部左侍郎,我在十七那年嫁给了当时的进士刘陆。”   解云琅回忆了下这个名字,忽然想起道:“刘陆便是当年来荆阳府的巡抚,后来却说在回京途中自缢。”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杨彤抬眸对上二人的目光,目露恨意道:“他并非自缢,而是被害!”   解云琅和秦羽不约而同瞥了眼洞外。   兔肉在火上烤得滋滋发烫,正如这么多年来杨彤被炙烤的处境,她缓缓讲述起此事的始末。   “当年荆阳堤溃,水灾严重,人民流散,朝廷下诏赈灾,拨了九万两到荆阳府,当时我的夫君便被派往此处查赈,当时的知府便是如今的知府。”   “我夫君到达后,知府便派出自己的长随,与我夫君的长随接触,这在官场上称作‘讲斤两',意思便是商议这匹赈灾银该如何分配。”   “光明正大谈分赃?”秦羽有些厌恶道。   “这是人尽皆知的规矩。”杨彤冷笑一声:“可怜我的夫君,一生清正廉洁,从不知还有如此规矩,当手下的长随回来告诉他知府愿意让出一万两银,叫他莫把灾情上报,我的夫君不仅当即严词拒绝,还要将他们行贿之事向总督禀报。”   “如此,很难不招致杀身之祸。”秦羽明白,知府为保全自己,必然会对刘陆下手。   杨彤道:“一开始他们还没想闹出人命,毕竟我夫君也是朝廷命官。他们买通了我夫君的长随,叫他将我夫君掌握的清册偷出来烧毁,这样复命时间一到,他便没有时间再查,然而我夫君素来聪明谨慎,料到了他们的计划,将清册藏得很好。”   “但也因此,知府他们彻底动了杀心。”   杨彤抬眸看向二人:“你们还记得驿馆房间里,地上的血迹吧。”   秦羽点点头:“莫非那处便是案发现场。”   杨彤道:“他们呈上的文书说我夫君是自缢,但却是他们两个长随,趁着我夫君落榻偏僻驿馆,故意寻时机将他给勒死......”   说到此,杨彤有些哽咽:“......勒死后还冲着他的尸体发泄,他的尸体上被刀捅了好多窟窿......”   “这么明显的伤痕,按理说要瞒住也要费一番功夫,你是如何发现的?”秦羽问道。   “他的棺椁是被封好了送回来的,当时只顾着伤心,没有想着开棺看一眼。”杨彤回道:“然而我在收拾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份文稿,上面写着行贿一事,我便猜到其中有蹊跷,随后便同家里长辈商量后,开棺......看到了真相,于是我便在只有我夫妻二人知道的藏匿处,发现了罪证。”   “我猜你应当入京上报过,但没有结果。”秦羽道。   “不错。”杨彤点头:“我娘家已然失势,夫家也只有夫君一个朝中人,想上报根本没有门路,与其暴露自己被那群恶人发现,不如先藏匿起来等候时机。”   说罢,她忽然起身,向二人下跪:“我想请你们帮我。”   秦羽起身赶忙将她扶起:“莫急,坐下来好好说。”   解云琅听到杨彤的请求,没有立即回复,秦羽问杨彤道:“你为何选择我们?”   “自从那日起,我便一直潜藏在各处驿馆,故意制造些情况、设下陷阱,为的便是筛选值得托付的官员。”杨彤真诚地看向解云琅道:“而大人你,有勇有谋有善心,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你知道我是谁么?”解云琅盯着杨彤,眼神复杂。   杨彤摇摇头:“不管是谁,大人这回来查赈灾银的事,正与我夫君的冤情密切相关,我可将证据交给大人,只求大人能翻案,让那些恶人罪有应得。”   秦羽见她说得恳切,且确实二人所为的是同一件事,正是送上门来的人证和物证,想着解云琅应当不会拒绝。   但解云琅却是垂了眸:“我恐怕......帮不了你。”   秦羽和杨彤同时睁大了眼望向他。   三人之间陷入沉默,面前的火堆爆出几声脆响,炙烤着的兔肉发出一丝焦味。   解云琅默默将兔肉都翻了个面,杨彤张了张嘴,秦羽却比她更快开口:   “为什么?”   解云琅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他也想解释,只是怕自己若解释了,反倒害了秦羽和杨彤。   他只能对杨彤道:“你想找人帮你,便不能在驿馆,在驿馆里出现的官员都达不到你的要求。”   杨彤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愣愣发问:“那我该去找谁?”   “王。”解云琅吐出一个字。   “王?哪个王?王什么?”杨彤一脸茫然。   秦羽试探道:“你说的是哪位王爷?”   “不论哪位,只要找得到。”解云琅默默将兔肉翻了个面。   杨彤更无助了,她茫然地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王爷......我这样的人,凭何能见着王爷?”   “找不到的话,从前如何过的,现在也那般过。”解云琅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杨彤不是一般人,自是明白解云琅这般说背后的深意。   那帮恶人盘根错节,背后势力,已经到了非王侯不能动摇的地步了。   解云琅没有回答,算是默认,随即起身去到洞口立着。   秦羽也起身跟上他,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   洞内隐隐传来杨彤时不时的啜泣,秦羽眉眼低落,忍不住开口:“知府同你说了什么?”   解云琅盯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沉默良久,等他开口时,却是说了完全无关的事:“明日一早,你便回枝江县。”   秦羽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愣愣地盯着解云琅的侧脸,发现他是认真的。   “呵。”   秦羽被气笑了:“像你这般有勇有谋有善心的能者,遇到对手,第一反应竟也是抛弃累赘。”   闻言,解云琅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是仍旧没有说出口。   秦羽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丝毫表示,神情顿时冷了,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不过即便你这般打算,我也赶不动了,走不了。”   解云琅唤住他:“我不是要赶你回去。”   秦羽停住脚步,只听得解云琅道:“虽然查不了赈灾银的案子,灾民的问题不能没有解决,我想让你回去帮帮方吉,想办法多筹些银两。”   “那你呢?你跟我走吗?”秦羽盯着他问道。   解云琅顿住,说实话他也没想好自己的去处。   洞内,杨彤坐着抽泣了会儿,默默抬手抹去了泪,取来了油和调料,如常将兔肉烤完,割下肉一脸平静慢慢吃着。   二人立在洞口,听着杨彤发出的动静,仿佛只是寻常日子里,最寻常的一顿餐食。   秦羽盯着解云琅一眨不眨,解云琅收回目光,看着秦羽点点头:“我跟你走。” 第62章 驾车返程   众人在山洞内歇息过一晚,翌日互相告别。   杨彤没有说她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秦羽明白自己和松月观也不安全,便也没说什么有困难来寻我的话。   只是在告别之际,秦羽为杨彤做了一副画。   “谢谢你,你画的......很像......”杨彤看着木板上的面容,是她梦中人的模样。   秦羽微笑道:“不客气,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   “谢谢......”杨彤用切下来的另外半块木板,重新与手中的合起来,用布好生包裹了,这样便能完好保存。   秦羽与她告别后,便同解云琅踏上回程的路。   回去的路比来时顺畅,路上解云琅也没有再警惕四周有无刺客,只是该如何便如何。   人不会注意到对自己没有价值或威胁的东西。   秦羽明白,已经没有人来追杀他们了。   只是,解云琅似乎并不高兴。   夜晚,秦羽睡不着出房间闲逛,便看见解云琅独自坐在堂中喝酒,安安静静的,只是喝酒。   秦羽没有下楼,只是在上头看着他。   喝酒没什么,无非是心中有郁结。   解云琅做事总是认真,查案不到最后不罢休,谁能想到这回,连开始都没开始便夭折了。   他感到挫败是再正常不过。   因此秦羽没有去打扰他,明白此刻再多劝慰的话都没用,只能让他自己冷静。   此时正过午时一刻,解云琅手边还有两坛未开封的酒。   秦羽身着单衣,靠在二楼的柱子上,静静地望着他。   大约喝了有一个时辰,解云琅才把一坛酒喝完,还剩满满一坛,他左看右看,默默把走出门,把那坛酒挖了坑埋了,还在上头插了一根两片叶子的树枝做记号。   做完这些,解云琅拍了拍手,摇摇晃晃上楼,谁知走到一半,忽然与秦羽对视。   “你......嗝......”解云琅话没说全打了个酒嗝。   秦羽笑了笑,主动开口解释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唔......”解云琅红着脸点点头。   走廊有流通的风,吹着还有些凉,解云琅稍微清醒了些。他看到秦羽只穿着单衣,脖颈都被冻得煞白,想脱下外衣给他披上,却又猛地一打颤收住了。   秦羽见他如此,担忧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解云琅摇摇头,晃晃悠悠扶上墙壁,摸着往房间走:“你......回房吧。”   “我一会儿进去。”秦羽想上前扶他,解云琅却忽然如壁虎一般,攀着墙飞快溜回房里关上了门。   秦羽觉着好笑,摇摇头回屋了。   翌日上路,解云琅完全忘了昨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出客栈时,秦羽顿了顿,试探道:“东西都带了,没有落下什么?”   解云琅笃定道:“没有。”   “好吧。”秦羽点点头,扶着车厢上了马车。   解云琅驾了马车,望着路上形形色色的风景,神思却不知飘到哪儿去,秦羽则在车厢内作画。   一路上都没听见秦羽要喝的要吃的,解云琅停在一边,不由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问道:“没有需要的吗?”   秦羽摇摇头,拿着炭笔在纸上挥舞。   解云琅好奇道:“在画什么?”   秦羽没有回他,解云琅便钻进去看了一眼:“你画的这个人,为什么学守宫一样趴在墙上?”   “不知道,大概觉得有趣吧。”秦羽将人物细化了一下,随后将画展开挂在了车厢上。   解云琅不解其意,看着那幅画眨了眨眼,默默退出车厢继续赶路。   ·   方吉正立在府邸门口,攥着手里的两张饼,望着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   “这该如何是好......”   面前的人家是南面临县有名的乡绅,方吉来找这户人家时,已经跑了许多家富人了,对方态度好些的会给个几十两银子,态度差的直接将他赶出去。   面前的这户人家,想必早就知道方吉来的目的,早早让下人准备了两张饼,还没让他进去,就打发了他走。   方吉出来时带的银子不多,此时身上仅有的几十两还是救灾款。   想着这几日来遭受的冷眼和讽刺,方吉不由落下泪来,张大嘴咬住饼,不愿发出声,不然让他们愈发看不起。   秦羽和解云琅到时,方吉正坐在路边啃着干硬的饼,等着一旁干活的木匠打出井水,顺便给他一碗。   解云琅出声唤了他,方吉一下抬起脑袋,红红的眼眶瞬间冒出了水:“大人呜呜呜!”   解云琅在一旁停了马车,秦羽掀开车帘望去,多日不见,方吉抱着一个包裹坐在路边,竟成了一副乞丐模样,看着当真可怜。   “怎么会弄成这样?”   解云琅向方吉跑去,方吉的嘴塞满了饼,呜呜地说不清话,一旁的木匠替他说道:“这位小哥来找郑员外,还没进门就被打发了,只给了两个饼,叫他顶着太阳吃饼,连水都不给一口。”   闻言,解云琅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紧紧皱眉。   看门的小厮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被瞪得打了个寒颤,默默溜进门去。   “前头有个茶铺,我们请各位歇歇脚。”秦羽见方吉是歇在木匠们的地盘,便想着请他们一道喝茶。   木匠摆摆手道:“不用,咱们喝的井水一样好,那边的茶铺用的就是这水,喝茶反而身子不爽,干活没力气。”   木匠道他们也只是让方吉在这儿歇息,别的也没干什么,便不承他们的恩了。   既然如此,秦羽也没有坚持,和解云琅他们进了茶铺。   方吉见了解云琅和秦羽,一下找到了可以撑腰的人,抹了抹脸就开始告状:“大人,他们听说捐灾后,一个个都跟铁公鸡一样,说什么也不肯多捐些,我跑了几十家,到现在才只凑了这几十两银子。”   解云琅叹了声道:“有几十两已经不容易了,毕竟是人家的财物,想取来用谈何容易。”   “对赈灾来说,几万两都不为过,有何法子能凑出这许多。”秦羽皱眉道。   方吉也长叹了口气,左右只是上门讨要的话,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可能成功,只能另想法子。   “若不然,我去卖画?”秦羽提议道。   “恐怕卖不出多少。”解云琅否定道,秦羽瞥了他一眼,解云琅解释:“非是质疑你,而是画影图形的人有许多,其中还有许多名家,何况你打算一副画卖多少,多久能凑到万两。你在仙道上有名,并不意味在名家道上有你的一席之地。”   “这你倒是提醒我了。”秦羽忽然勾唇一笑。   解云琅和方吉眨了眨眼。   “你们说这世上干什么最挣钱、来钱快?”秦羽笑着问道。   “无非是烧杀抢掠、坑蒙拐骗。”解云琅回答后,兀的反应了一下:“等等,你不会是想......”   秦羽笑意更深:“大盛几乎人人崇尚仙道,越是有能力接触者更甚,我不信他们不上钩。”   方吉没明白他想做什么,问道:“你打算怎么挣?”   “简单,一张符一百两,一场法事五百两,一副登仙画一千两,诸如此类,只管开价。”秦羽给自己添了点茶。   方吉一定这法子好,激动道:“我去的这几十户人家,几乎人人家里都供着神像!这法子好!”   于是秦羽看向解云琅,等待他的看法,他知道解云琅向来不喜鬼神之道,但如今非常时期非常之法。   解云琅沉默了一会儿,秦羽默默喝茶没有打搅,方吉边吃边喝,一双眼滴溜溜转来转去,一会儿看解云琅一会儿看秦羽。   良久,解云琅开口道:“附近一共这么些富户,咱们已经找过一回,再去会不会太明显。”   “谁说我要亲自去了。”秦羽歪了歪脑袋,看向对面紧闭的大门:“我让他们亲自来拜访我。”   解云琅闻言,佩服地点点头,感慨道:“不愧是半仙。”   秦羽佯装惊讶:“你这会儿倒是承认了。”   解云琅抬眸看了看他:“某些时期,半仙确实有用。”   “你这样说,我倒有些不习惯。”秦羽道:“感觉你变了不少。”   “有么?或许半仙也会失手。”解云琅给他倒茶,扯开话题:“多喝些,一路上都没见你喝什么。”   秦羽不置可否。   他总感觉解云琅有事瞒着他,并且相比之前,对自己冷落了一些。   莫不是知府同他说了什么关于自己的事?   秦羽忽然回想起先前在松月观外监视的人。   彼时方吉正缠着解云琅要些茶点,解云琅唤完了小二,秦羽眼眸转了转,试探开口:“不得不说,百姓一旦难安居乐业,什么流氓地痞无赖都会出来。”   方吉吃着茶点,心情一放松,便开始跳坑:“你是遇到谁了吗?”   “也不是遇着,只是忽然想起来,先前刚回松月观我和道长们一同下山,总有个人莫名其妙盯着我们看。”   秦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偷偷瞥了眼解云琅,见对方眉目间似乎有所反应。   方吉没心没肺问道:“这么可恶!他没害着你们吧?”   “没有。”秦羽放下茶盏,道:“后来我想了个法子,让他蹲大牢去了。”   话音未落,解云琅问了一句:“哪处大牢?”   “我也不知道,据说那人还骚扰了许多店铺,掌柜们一气之下,可能告去了府衙。”秦羽迟疑道:“只是府衙被冲毁了,他们该去哪儿告呢?”   “你确定是被掌柜们告的?”解云琅问道,秦羽挑了挑眉,点点头。   解云琅低了眉眼,搓了搓茶杯:“若是如此,只能算是滋事罪,大概率不在牢里,该是被驱逐出荆阳府了。”   没事,没威胁到性命就好。   秦羽冷不丁问了一句:“大人派的人,大人不知道此事?”   “我哪儿有功夫......”解云琅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却为时已晚。   秦羽的目光变得格外和善,解云琅紧抿了唇,默默把一旁的茶盘拾起顶在脑袋上。 第63章 谪仙在世   确定好了筹钱事宜,三人回到枝江县,开始准备黄符纸、法事等需要准备的东西。   然而眼下枝江县受灾,买回来的材料能用上的不多,解云琅只能提议众人分头去临县采办。   来回几趟,一转眼又是数日过去。   好消息是,所有材料已经准备齐全,不日便可送达;坏消息是,那些受灾的灾民,有许多染上了瘟疫去世,并且势头越来越猛,县里的草药和大夫都不够用。   他们得加快速度了。   “东西都备好了,接下来怎么做?”   方吉搬着有他一个半人高的经幡走进来,就像个扛着旗帜的孩童,秦羽帮他扶了一把,道:“找些百姓来,就说贫道今日免费开坛祈福、消灾解祸。”   方吉点点头:“好嘞!”   同时,二壮将秦羽预先画好的黄符都折成三角,准备届时人手发一个。   “公子,倘若百姓里有富户的小厮呢?咱们还要不要给?”二壮问道。   “给,今日无论是谁都给。”秦羽换上了一套更仙风道骨的法衣,不仅符合他的气质,更重要的是,配得上他这张脸:“若是有明显的区分,岂非暴露了目的。”   二壮即便看了他多年,今日也是眼前一亮:“公子这身衣服真好看,哪家成衣铺子买的?比先前那身臃肿的道衣合身多了。”   秦羽垂眸看了眼,道:“是解云琅给的,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待会儿的开坛。   想他游历多年,这么大阵仗的还是头一回弄,还是当着一个不信鬼神的朝廷命官的面。   总感觉自己会被莫名其妙抓起来。   秦羽整理东西的时候,莫名开始幻想自己被解云琅一副镣铐拷回去的画面,心想着自己打不过又没力气,应当是没有办法挣脱,只能可怜兮兮地任人宰割。   此时解云琅正进屋来看情况。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靠在门框边注视着忙碌的秦羽,看着他不慌不忙,一下一下地往身上套法器。   富有光泽的流珠挂在他的肩上,阴阳环锁住他瘦弱的手腕,如意绳系在他腰间......众多法器将他的身躯困锁,走起路来会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很难不引人遐想。   解云琅渐渐出了神,眼前的屋子仿佛成了瑶台仙境,秦羽也化身成正起舞的仙人,一步步指引他靠近。   然而正当他快要触碰到对方时,身后忽然出现阴笑着脸,拿着刀的解辉,一下刺中秦羽,解云琅猛地惊醒。   “你何时来的,走路怎么没声?”秦羽正穿戴完毕,回头一看,解云琅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并且还似受到了什么惊吓,他不由问道:“怎么了,脸白得跟墙头灰似的,发生什么了?”   解云琅眼珠一转,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他不住警告自己,自己平日想想便罢了,但不能真的害了秦羽。   “那便去歇着吧,后边的事我自己能应付。”秦羽道。   解云琅望着他:“当真,要不要我派些人。”   秦羽拒绝了:“不用,他们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解云琅不是很放心。   眼见着开坛时辰快到了,外头的人已经来催,秦羽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走了。”   “走慢些。”解云琅看他袍子拖地,怕他上楼梯时踩着。   秦羽望着他一笑,眸中柔光点点。   解云琅愣在原地,默默看着他提着衣袍跟随着排成队列的小道缓缓走出。   好似并没有克制成功......   解云琅给了自己一拳,晃了晃脑袋,转而翻窗走了。   ·   枝江县数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的盛况,距离开坛不到两个时辰,早已是万人空巷。   今早的集市,摆卖的东西出售得格外快,且平日里爱讲价的那部分人,今日格外爽快,几乎一盏茶的功夫就采办了所有东西回家,集市也早早收了摊。   回家后匆匆放好东西的人们,紧接着又纷纷赶来法坛,一瞬间将里里外外围堵得水泄不通。   “好家伙,这人也太多了。”   秦羽他们离法坛还不到一千步,远远地就被堵在了外头,二壮不由感叹起来。   秦羽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见方吉正在一旁的巷子里冲他们招手。   “咱们走那儿。”秦羽指了指方吉。   于是众人调转方向,往方吉的方向行进。   “你们可算来了,大人叫我在这边接应你们。”方吉等得腿都酸了,一瘸一拐地领着他们上楼:“这边的房子大人已经都打点好了,从这里一路穿过去直接能上法坛。”   二壮好奇道:“居然还有这种法子,你们家大人可算干了件好事。”   “切,我们家大人干的好事多了!”方吉白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众人闻言,皆笑出了声。   方吉反而冲二壮得意一笑。   有了方吉这么一闹,秦羽上台前的一些紧张感随之散了不少。   等到众人穿入一间屋子,面前的门正连接着外面的高台,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正左顾右盼寻找着秦羽的身影,漫天的讨论声盖过了砰砰直跳的心。   “公子。”二壮向秦羽请示。   秦羽点点头。   于是,前面领队的小道们整理了队形,缓缓踏出门口。   “什么时辰了,人来了吗?”   “我左右看了好一会儿了,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呢。”   “我听人说,这回的半仙在江南一带很有名,为何突然跑来这儿了,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唉?!你们看,来了来了!”   底下人顿时雅雀无声,一双双黑眼珠齐刷刷抬头望去高台。   此时万籁俱寂,十八名眉目清秀的小道排成两列,自两侧缓缓出现,保持着匀速一路向高台中心行进。   在小道的中央,簇拥着高大的华盖,彩幡上垂下的无数琳琅,在走动时发出叮啷碰撞,一如远古上天传下的启音。   百姓们看愣了,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来到中央的华盖。   长长的帷幔拖在地上,遮掩住里边的所有情况,想必传说中的半仙应该就在里边了吧。   此时有人忍不住提前开始惊叹,被旁边的人捂住嘴:“嘘,别吵,马上就要出来了。”   随着那人话音的落下,两名小道默默走出队列,一人一边,将华盖缓缓拉开。   所有人伸长了脖子去看,然而在华盖掀开的一剎那,众人一瞬间变得茫然。   空的?   没有人?   “......这,在搞什么?”方才惊叹的人再一次发出惊叹,再一次被旁边的人捂住嘴:“嘘,马上。”   正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天地见忽起一阵清风,天际骤然响起一道清雷,一道仙衣飘飘的人影凭空出现,自远而近飞落而下。   秦羽控制着神情与动作,飞跃过脚下密密麻麻的众生,轻飘飘降落在华盖上。   这时,捂嘴的人松开了手,对他道:“可以开始惊叹了。”   被捂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穿着布衣,但生得俊朗,一瞧便不是普通人,但亲眼看到半仙的惊喜当即压下了他的怀疑,立即放声惊呼起来:“看!是半仙!”   秦羽一露面,与众人心目中的神仙长相完全一致,当即便欢呼起来:   “半仙!!”   “还真是半仙!!”   “神仙救救我们!”   “......”   秦羽紧绷着身体,在华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最后咬牙降落到地上,同时小道将他背上勾着的细绳解开,他便能自由行走了。   “渺渺烟尘里,皑皑人间事。”秦羽念了一句开场,春风般的声音拂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场下顿时爆出一阵欢呼。   解云琅被挤得快要贴上台子了,但他很满意众人的反应,望着高台上动作的秦羽,跟着发出一声欢呼。   秦羽先祭拜了天地,拿着桃木剑挥舞了一通,用些技法造了些意象后,被小道们簇拥着坐上了莲花台。   “肃静!”   嗓门大的小道负责安顿人群,秦羽要准备开始讲经了。   “吾家半仙受道于华像神殿摩尼仙尊座下,修的是众生道,各位今日闻经便是结的华像仙缘,还请清心静气,认真悟道,消灾解祸,诸事顺遂。”   小道念完了词,其余小道同时将备好的黄符用锦布垫着放在莲花座前,随即便退去秦羽身旁侍立,秦羽正式开始讲经:   “上下左右定框架,轮廓找形看剪影;上三下中找构图,内外对比务牢记......”⑴   毫无意外的,除了小道们敬业地面露沉醉,其他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秦羽哪会什么讲经,平时随口胡诌几句便罢了,真要讲上一个时辰,没点东西他可糊弄不下来。   因此他把学画时的口诀全都背了一遍,顺带夹杂了些奇怪的名词,听得众人直打瞌睡。   秦羽说着说着便觉好笑,不由偷看了几眼台下,除了一个个昏昏欲睡的脸之外,只有解云琅睁着眼听得如痴如醉。   莫不是听傻了?   秦羽故意盯着解云琅,对方感受到目光,竟还红了脸,默默垂了脑袋。   果真是听傻了。   秦羽在心底暗暗笑了声,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 第64章 不速之客   正是大道将成之兆。   底下人渐渐睁开眼,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好不容易凑完一个时辰,秦羽静坐不动,小道们起身准备将黄符分发给众人。   “讲完了这是?”原先惊呼的那男子清醒过来,解云琅对他道:“讲完了,开始发黄符了,这可是好东西。”   “哦?怎么个好法?”男子问道,解云琅言简意赅:“不要钱。”   “好好好,果然好东西!”男子睁大了双眼,立即去寻小道要黄符。   “慢慢来,不要急!别抢!”小道被一涌上来的人群搞得手足无措,偏偏那男子硬是挤了进来,一下就要好几个。   小道生气了,道:“每个人只能领一个!就这还不够呢,多的没有了!”   “你多给我几个,我给跟我家员外老爷交差呢,有不花你的钱!”男子蛮不讲理,愣是趁小道不注意抓了一把去,气得小道也不发了,跑回去跟秦羽告状:“半仙!这些凡人太过分了!”   秦羽看了眼小道指的那边,记住了那人的样貌,道:“随他去。”   小道嘟着嘴走了,秦羽一直观察着类似的人。   很快,黄符便被一抢而空。   等到众人打算散去时,秦羽发话了:“诸位与我神尊有仙缘,今仙尊命贫道择二三有缘人,将其画像上表于天,未来仙途无量。”   众人一听还可以成仙,愈发激动,只听秦羽道:“诸位所取黄符,打开后有三点朱砂为标记者,便是有缘人,即可来贫道面前,当场画像。”   闻言,人们纷纷打开黄符,片刻之后,便立刻有数人跳出来高喊“我中了!”。   小道们依次将几人带上高台,秦羽三两下便画了他们的画像,画中人一如真人再现,众人见之愈发激动:“半仙!我也有,半仙!”   还有部分抽到的人,纷纷要求上台,然而秦羽画了三个,却是停笔了:“诸位,贫道法力有限,一日只能画三人,剩下的还请择日再来。”   闻言,剩下没抽中的人开始高价问询有无愿意转手的,一时间竟比市集还热闹。   男子偷偷跑去一边,将抢来的一把黄符都拆开看,谁成想竟然一个中的都没有。   “怎么回事?”男子有些懊恼,正想去找秦羽,回头一看,人早就不见了。   男子安慰了下自己道:“无妨,还有人有资格,这么好的事得赶紧回去告诉员外,大不了花点银子就是,说不准我还能从中捞一笔。”   安慰完自己,男子揣着黄符匆匆往回跑。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人也同他一样,揣着袖子里的好东西匆忙跑回去报告主子。   秦羽在楼上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心道计划成了。   二壮凑在一旁,暗暗发笑:“公子您没瞧见他们的样,为了抢名额争得脸都红了,公子这法子究竟是如何想出来的,竟这般妙!”   “商贾之道罢了,天下九成事无不出其右。”秦羽淡淡道,可以说这种手段,他早就习以为常。   他早就想过,这种抽奖的法子能吸引到百姓和下人,但那些对生意十分敏锐的商贾之家,或许很快就能明白背后的缘由,如此,吸引他们的不是抽奖本身,而是背后隐藏的商机。   秦羽对二壮道:“回去吧,等明日或许就有人来了。”   ·   正如秦羽所料,第二日便有人陆续上门,有先前得到名额的百姓,也有通过高价买得的人。   秦羽坐在布置好的屋内,左右侍立着小道,依旧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引了前三人进来画了画像,剩下的让他们日后再来。   由于百姓住得近,前三个名额都被他们占了去,从其他地方赶来的人便是白跑上一趟,十分不甘心地不肯走:“我好不容易来的这儿,怎么着也不能让我空手回吧?”   但规矩不能破。   秦羽同二壮眼神示意,二壮取出一些符篆,对那人道:“我们半仙见缘主面善,与仙门有缘,故为缘主破例一次。”   “这儿有祛灾避祸、祈福纳祥、生财得道等几类符篆,法金一百两,可随意抽取一次。”二壮讲解道。   那人吃了一惊:“一百两?这也......”   二壮打断道:“持有此符篆,下回无论是否前三,半仙都为你画一副。”   那人陷入思考:“这......嗯......”   秦羽静静等他的反应,但似乎一百两的价对于他而言,还有些难决定,于是秦羽开口添了一把火:“送客。”   “遵令。”周围的小道一拥而上,准备将那人送出去,那人忽然急急开口:“我要一个!”   于是小道停了动作,二壮拖着木盘到他面前。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光是抢画像就花了那么多,若是画不着岂不是白亏,还得赶回去照看生意,一直耽搁在这儿亏的可不止这些......”   二壮收银子的时候手都在抖,他还没碰到过这么沉的银子。   那人挑符篆,原本想要祛灾避祸,犹豫了一会儿选了生财的,结果秦羽又送了他一枚祛灾避祸的,那人立即乐开了花,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是轻快的。   外头围观的人,见他这般开心满足,愈发肯定了秦羽的仙力。   “开张头一日,一百两到手。”秦羽走下莲花台,活动活动腿脚。   二壮紧紧抱着一百两银,沉甸甸的,很安心。   秦羽看着他,笑了笑:“不急,往后还会有更多。”   等那人回去后拆开符篆,便能看见他藏在里头的玄机,届时无需多言,自会主动送上门来。   说罢,众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   如是几日,被吸引来的富家越来越多。   生意场上的事他们比谁都精,与他们博弈,秦羽并不占优势,但也尽力筹得了一千两。   解云琅看到他送来的一箱银锭时,双眼不由放光:“真有你的!”   秦羽得意勾唇:“未时,我在酒楼设宴,会见荆阳府十位有名的富绅,届时恐怕得备个车厢。”   “接你?”解云琅故意问道。   “接银子。”秦羽眺了他一眼,解云琅笑出了声。   秦羽这几日装清高装习惯了,懒得同他计较,把地址什么的给了他后便先一步乘车过去。   解云琅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步伐轻捷地去挑合适的马车。   “方吉,你留在这儿,灾民那儿有什么情况等我回来处理,我很快便回。”等到了时辰,解云琅对方吉交代一句后,便驾着马车准备去接应。   解云琅蓄势待发,留了个耳朵听方吉的响应,然而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对方回答。   “方吉?”   他回头喊了一声,却见方吉探出脑袋不知在看些什么。   “大人,我好像出现幻觉了。”方吉无助地看向解云琅:“我刚刚好像看见掌事了。”   “什么?!”   解云琅心头一道雷惊,一下跳下车辕,眨眼的功夫就跑到方吉身后探眼望去。   “在哪儿?”解云琅看了许久,都没瞧见解辉,方吉挠了挠头:“我可能看错了,这几天没怎么睡好......”   解云琅不敢相信地又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心情复杂:“回去休息吧。”   方吉点点头,默默往回走。   解云琅揉了揉太阳穴,默默回到马车,缓缓开了出去。   “应该只是看走了眼......”   路上,马车晃晃悠悠,解云琅不住安慰自己。   自己没再管赈灾银的事,解辉应该不至于跑来这儿抓人。   方吉一定是太累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干活,回去多给他买些吃的。   解云琅这般想着,见和秦羽约定的酒楼不远了,便停了马车在路边买些吃食。   他口干舌燥,一口清甜的梨汁下肚,整个人舒缓不少。   酒楼外车轮滚滚,马车进进出出,来往擦肩,不时传来一些交谈声。   解云琅靠在一旁等楼上秦羽的信号,一边喝着梨汁,一边看着那些马车头尾交错。   忽然,他注意到有辆马车的不寻常。   一般而言,往来酒楼的马车为赴宴便利,会在车厢外挂一块木牌,写明楼层雅座,也便于小二接引,但解云琅注意到的那辆并未挂有木牌,难不成只是散座?   可解云琅不这么认为,因为那马车看上去便不是一般的富绅乘坐得起的。   他盯着那辆马车停在酒楼前,在拥挤的人群里,车主被遮掩着下了车,消失在大门前。   解云琅于是抬眼望去雅间,继续等秦羽何时给他指示。   按理说过了这么久,对面总该有消息了,可解云琅左等右等,迟迟没有反应,他下意识紧张起来,脚步不自觉往酒楼靠近。   “来!让一让!”   酒楼前的客人实在太多了,里边的贵客要出来,小二只能扯着嗓子请求外边的人让去一边。   解云琅被前面的人挡住脚步,越过前人的肩膀,他的视线一下被簇拥着走出的人锁住。   迎面而来的熟悉面孔,让他手中的竹筒顷刻破裂。   解辉!   他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解云琅紧咬牙关,看到解辉身后跟着一队脸色不甚好的人,看穿着非富即贵,明明他来时并没有带这么多人。   正当解云琅疑惑之际,解辉抬眼恰好与他对视,对方嘴角的笑意让已经碎裂的竹筒碎得愈发彻底。   秦羽!   解云琅一瞬间想起楼上的人,刚刚跟在解辉身后出来的,该不会就是秦羽邀请的那些富绅.......   “让开!”   解云琅忽然疯一般撞开面前的人群,挡开惊慌的小二,径直冲上楼去。 第65章 摔下山崖   二楼,雅间天字号,原本热闹的隔间,眼下一丝声响也没有。   解云琅冲进来时,扫视一圈没有看到人,急得撞翻了几个凳子,猛地转了个身,发现秦羽正抱着膝盖缩在窗边的角落。   “秦羽!”解云琅一个滑跪冲到秦羽跟前:“你怎么样?发生了什么?”   秦羽呆呆地盯着桌底,眉头紧蹙,什么也没说。   解云琅看到秦羽安然无恙,提着的心才放下一些,紧接着他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   “什么菜没熟就送上来?”解云琅脱口而出,等他回头顺着秦羽的视线看向桌底,一个满是鲜血的包裹让他登时愣住。   “这是什么?”   解云琅耳边的心跳声忽然变得异常清晰,他蹲行一步,想靠近包裹,却被秦羽一把拉住:“别过去!”   感受到秦羽的语气,解云琅脑海中嗡鸣了一声,顿时一个恐怖的猜测袭上心头。   “那是......先前买过我符篆的人......”秦羽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紧紧攥着解云琅的衣袖,眸中满是愤懑与不甘:“我们的计划,不能继续了......”   “......我明白。”解云琅深吸一口气,转身挡住视野。他想抬手抚秦羽的脸,最后只是垂在身侧,用目光代替:“你没事就好。”   秦羽没有应声,长久地咬着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   解云琅去按他的嘴角,试图让他松开,秦羽忽然抬头看向他,眸中的厌恶满溢:“你来的时候看到他了吧,那个人究竟什么来头?”   解云琅垂了眸,道:“是解家的掌事。”   闻言,秦羽冷笑一声,随即露出一副怪不得的眼神:“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我们的计划是挨着他什么,至于这般痛下杀手?”   解云琅神情痛苦,还是摇摇头。   秦羽看到他手里残留的竹片,抬手拿了一根,奋力往门上丢了出去,竹片撞上门框,发出的声音不大,但依旧吓到了在隔壁躲着的小二。   “回去吧。”   解云琅拉着秦羽起身,缓缓离开了酒楼。   ·   “今晚收拾收拾,回观里住。”   解云琅回去后,还了马车,让方吉收拾了东西,准备上山。   秦羽还是出不了那口气。   解家为了自己的喜恶可以随意取人性命,这世间难道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在秦羽脸色不善坐在一旁时,二壮小心凑过去问道:“公子,这些还要吗?”   “用不着了,烧了吧。”秦羽气得很,看着剩下的东西心头愈烦。   二壮闻言有些舍不得,虽说是用不着了,但好歹也是众人辛辛苦苦采买来花了好几日做成的,终归于心不忍。   他同方吉使了个眼色,方吉转而去问解云琅的意见:“大人,那些东西当真全都要烧掉吗?”   解云琅整理手边的东西,头也没抬:“随便。”   方吉没了主意,回头同二壮挤眉弄眼,二壮见秦羽没有注意这边,便偷偷将东西装好放了起来。   回观的路上,没有人一个人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情绪里,随着马车离松月观越来越近。   大门开时,两双眼睛仔仔细细将众人扫视了遍。   宋晓风和姜宇,二人许久不见秦羽,瞪着解云琅的目光宛如瞪着偷自家菜的猹。   “还知道回来。”宋晓风手里的大刀蠢蠢欲动。   “嗯,灾情比较复杂。”秦羽叹了口气。   解云琅没有说什么,几人默默回屋去了。   等他们走后,姜宇对秦羽道:“我听长鸣他们说了山下的情况,你们不是在筹赈灾银么?”   “是啊,原本是这样的打算。”秦羽忿忿道:“可惜被一个讨厌的人破坏了。”   “何人?”   敢惹得秦羽不高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宋晓风手里的大刀蠢蠢欲动。   秦羽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有说出具体是谁,怕他们冲动行事:“除了解家的人,还能是谁。”   谁知他说罢,宋晓风和姜宇确实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解家的人,可不就是解云琅?   正巧方才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看来是解家那小子欺负了他没错了。   “无妨,也折腾了这些日子,先好好吃一顿睡一觉,明日便不生气了。”姜宇哄着秦羽进屋,他们很快去做了一桌的菜,让秦羽好好补补。   秦羽一气之下容易看开,平时吃的不多,这回二人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   二壮端着碗都看愣了:“公子,你吃慢点,我害怕......”   “回头给他们端些去。”秦羽不忘同二壮交代道。   二壮愣愣点头,继续看秦羽狼吞虎咽。   另一边,解云琅早就自备了吃的,还有好几坛酒,让方吉自去休息不必来照看他。   方吉从前见过解云琅颓废的模样,但这回似乎比以往更严重,他自知自己安慰不了他,便提议道:“大人,您要不找秦羽他们一起吧,您和他待在一起总会开心一些。”   解云琅一杯酒下肚,听方吉这么说,不由一笑:“你也看出了。”   方吉微微蹙眉:“好像也很难看不出,大人都这么明显了,为何不直接......”   “直接什么?要他与我一起送死么?”解云琅又闷了好几杯酒,他莫名笑了一声,对方吉道:“解辉来了。”   “什么?!他他他真的来了!”方吉脸色唰的白了,他战战兢兢看着解云琅:“他......该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难怪大人先前说这次升迁有问题,是老爷在抓我们回京!”   解云琅没有回复,忽然起身抱着几坛酒出了门,方吉也是六神无主,默默回了自己屋子。   解云琅跑去了后山独自待着。   在风中喝酒,醉意愈浓,理智也消散在浓浓的酒意里,他倒下躺在石头上,只觉天地恍恍惚惚,也不知身处何处,或者飘往何处。   秦羽吃完后回了房,不论坐还是躺都撑得难受,于是等众人都回房了再出门消消食。   秦羽的气来得快去得快,吃完饭后差不多就气消了,只是剩了些不甘心,一想到这只是解家对他的开胃前菜,入京后的路可想而知。   他漫无目的在观内逛着,先路过了二壮的屋外,见他正休息便放心离开。   宋晓风他们和二壮住的是一个方向,所以自然而然地逛去了宋晓风他们屋外,然而却没有听见屋内的动静。   秦羽有些疑惑,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于是推门而入,谁知里面都没有人。   “他们人呢?”秦羽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紧接着去寻解云琅,发现他也不在屋内。   “糟了!”   秦羽幡然醒悟,该不会是宋伯他们打算对解云琅动手了吧?!   他立即飞奔去找方吉,问解云琅去了哪儿,谁知方吉偷喝了解云琅的酒,正在榻上烂醉如泥,怎么叫都叫不醒。   秦羽情急之下,只能下意识往后山跑去。   他猜解云琅应当不是被宋伯二人引去的,晚膳时二人并未商量什么,且解云琅一直没出现,应当没有交流的机会,该是解云琅先去了别处,而后宋伯他们才去寻他。   这就愈发难办了,完全没有预设的行动,想找到人愈发苦难。   秦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心想方吉心思轻,不会主动买酒喝,该是喝了解云琅的,如此解云琅该是来后山喝酒的。   独自饮酒,必会寻一个幽静之地,还得有平坦的地方提供坐卧。   秦羽于是想到了一处地方,顺着地形寻去。   他不敢出声,怕因此引来同样寻找解云琅的宋伯他们,只能凭着眼睛四下搜寻。   等他好不容易爬到一处小小的瀑布底下,旁边是一道长长的深不见底的陡坡,秦羽往瀑布下的石块看了一眼,发现上边躺着几只空的酒坛。   “他果然来过这儿!”秦羽急着找人,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下,又急急爬起来四下寻找,然而并没有解云琅的身影。   他该不会已经和宋伯他们对上了?   秦羽侧耳去听山林里的动静,没有听见类似打斗的声音。   这更让人担心。   秦羽绕去瀑布的另一边,顺着山岩往前探,果然,在百步之外,他看见了正摇摇晃晃走在陡坡边缘的解云琅。   “当心!”秦羽本欲提醒解云琅莫要摔下陡坡,然而在他跑向解云琅的同时,余光发现了藏匿在山林背后的寒刃。   大刀与他的声音一同被掷出,对准了解云琅的头颅。   秦羽几乎是下意识往解云琅扑去。   解云琅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在大刀砍到自己时先一步躲开了,于此同时他也踩了个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电光火石间,秦羽用唯一的手拉住了他,毫不意外地跟着往陡坡下倒去,解云琅看到他的一瞬,浑噩的视野瞬间清明。   “阿羽!”   在姜宇的惊呼声中,秦羽和解云琅,像两只坠落的蝴蝶,翩跹的衣摆于空中转瞬即逝。   “阿羽!!”   宋晓风和姜宇立即冲出山林,扒着陡坡的边往下望,除了看到一路被碾过的碎叶枯叶外,没有任何回音。   浑身剧痛过后,解云琅吐出一口酒气,睁开眼时已经清醒,他一下子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盯着陡坡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摔了下来。   可问题不仅仅是他摔了下来,而是有人跟着他一起。   秦羽就倒在解云琅的身上,醒来后只觉浑身疼,仿佛身体分裂成了无数块,他一动就要散架。   “......解云琅,还活着么?”   秦羽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解云琅的头。   他没敢用眼睛去看,只是用疼得快抬不起来的手去摸,从胸口往上摸,摸到脖颈就已经松了口气,等到摸到脸上时,他才撑起身子去看,正好看到解云琅睁开了眼。   “你没......”秦羽想他有没有事,然而他的手忽然被对方用力抓住,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它捏碎。   秦羽吃痛,莫名一股火直升而起,抬眸瞪向解云琅,谁知对方皱着眉竟开始质问自己:“你下来做什么?” 第66章 情为何物   秦羽被解云琅质问得一愣。   他额角被撞出一道伤,鲜血缓缓顺着侧脸滑落,有一瞬的功夫,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竟被人逼问地淌下汗来。   “你说什么?”秦羽看着解云琅,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高的地方你下来做什么?你拉我做什么?!”解云琅瞪着眼,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自己,就剩这么一只手还敢伸出来?摔到这种破地方你有本事出去吗,你爬得上去吗?!”   “我出不出得去与你何干!”秦羽用力甩开解云琅,被攥得生疼的手,在松开后一圈圈发红。   解云琅不知发什么疯,用手钳住秦羽的下巴,另一只手去抹他额角的血,秦羽被按得吃痛,挣扎着去推,却被人硬生生压倒在地。   “既然口气这么大,怎么不干脆把伤口弄的更大一些?”解云琅嘴角带着嘲讽,一面用力摁住伤口,痛得秦羽浑身发颤,咬牙切齿:“你给我滚!”   “好啊,我滚,我随时都能滚出去,你呢?”   听着秦羽挣扎时发出的呜咽,解云琅丝毫没有松开一点力道,紧紧摁住伤口,很快伤口不再淌血,他居高临下盯着秦羽,语气冰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没有我管你,你就是死在这儿也没人知道。”   在他松开的剎那,秦羽不知从什么角度抬起了腿,一脚将他踹开。   额角还在止不住发疼,他缓了口气,用唯一的胳膊撑起身子,看向解云琅的猩红眼眶中,映出对方模糊疏离的面孔:“你又何曾高明到哪儿去?只知道借酒逃避的人,什么时候脑袋搬家,再有种的找我说什么自不量力的话!”   解云琅笑了两声,歪着脑袋道:“脑袋搬家死就死了,总好过半个身子在这鬼地方游荡,上下不得,活是个笑话。”   “够了!”   秦羽红着眼瞪向解云琅,浑身颤抖不止,双唇开开合合,却是发不出一声。   周遭黑暗静谧的灌木,不时响起一些无从得知的哀鸣,像是黑夜与黎明不得不分离的前兆。   秦羽紧抿了唇,默默撑着疼痛的身子站起来,往另一处方向走,极轻极冷地扔下一句:“我不用你管。”   解云琅就这么看着他踉跄着,一点一点往远处挪,他碾了碾指尖残留的血,随即也起身顾自往反方向走了。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的彻底没了声响。   有两道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秦羽走不动了,他停下来想等腿上的伤口缓一缓,不疼了再走,但是这么一停却顺势倒坐在了地上。   身下都是崎岖的碎石,秦羽慢慢摸了一阵,竟找不到一处平坦的地方。   陡坡底下正是山坳,有一口湖在中心汇聚,四周形成浅滩。   秦羽此时就坐在浅滩上,漆黑的灌木丛里,捡起身边的石块发泄般地往外砸,有几块落到了湖里,发出“咚”的回响。   他砸了一会儿累了,转而伸出手去摸索方向,可左手伸出去时,忽然就摸到个长条软软的东西。   蛇?!   他吓得立即缩了回来,捡了根树枝护在身侧。   倘若在野外真的遇到蛇,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惹怒,用树枝驱赶走它。   然而方才摸到的似乎是条刚出壳的幼蛇,幼蛇出没的地方,往往不止一条......他方才砸了那么多块石头,也不知有没有惹到它们......   倘若此时自己正被蛇群包围,手里唯一的一根树枝,也根本挡不住那么多条灵活的躯体。   秦羽一时间僵住,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所以自己当真在等死吗?   他默默蜷缩起身子,将自己抱成一团,无声地润湿了膝前的衣摆。   微弱的呜咽声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远处渐渐亮起一点火光。   秦羽埋头于膝,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如一条条难触的蛇将他围困,他感觉自己一定被咬了,四肢渐渐变得僵硬。   我快死在这儿了吗......   蛇信吐出的“嘶嘶”声在耳边愈发清晰,他感受到有蛇爬到身上了。   “呃!”   突然间,秦羽发出一声惊愕。   而发出这声惊愕的原因并不是被蛇咬了,而是他整个身子凌空了。   不知解云琅何时寻到的他,秦羽被单手扛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痕迹还未来得及擦,解云琅看到了,眸色不由一颤。   所以方才的“嘶嘶”声,只是衣服摩擦过树叶的声音。   等秦羽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以面对的姿势趴在解云琅肩上,被带着往别处走。   视野一下颠倒,他整个人难受得很,像被捞上岸的活鱼一般扑腾了几下,被人警告地拍了一掌。   “唔!”秦羽还未受过这般屈辱,气急败坏要咬解云琅的后颈,结果被人提前放了下来。   发着光热的火堆就在眼前,照亮彼此的脸,秦羽红着双眼,张着的嘴还没闭上,龇牙的模样被人看了个完全。   解云琅摆弄树枝的手顿了顿。   “......”   眼前的火堆随着树枝的增多,也变得愈发亮,秦羽被火光晃了眼睛,顾自转了个身,脚不小心踢到个尖锐的石块。   秦羽垂眸瞥了眼石块,发觉这石块很像一把匕首,并且已经被用来砍过什么,如此便明白这火堆和柴火是怎么来的。   眼下解云琅寻回了人,用干净的树叶盛了些溪水,小心端着来到秦羽跟前蹲下,将水递给他:“喝点,嘴都干裂了。”   秦羽本就在气头上,一点儿也不想同他说话,撇过脸拒绝了他。   见他如此,解云琅眸色愈黯,他知道自己方才说得太过分,秦羽该是恨死自己了。   于是他垂了眸,耐心道:“我喝过了,湖里的水很干净,没有什么问题。”   秦羽还是不理他,解云琅继续劝道:“多少喝点,这地方有些深,要出去不知要走多久,若是渴死在这儿多冤枉。”   秦羽干脆转了方向背对他,解云琅默默挪去他面前,苦口婆心道:“在湖边渴死,传出去可被人笑话。”   秦羽才不管谁笑话,只是眼下烦得很,开口便道:“我只喝山泉水。”   “这破地方哪儿有山泉?”解云琅懵了,皱眉看了眼四周。   秦羽才不管,仰着下巴望空气,看似不理不睬,然而却暗暗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耳边长久的没有发出声响,随即只听解云琅一下扔了手里的树叶和水,起身走了。   对方一言不发地走远,秦羽还是没忍住看了他一眼,方才鼓起的气焰瘪了下去。   “要走便走,我才不管。”   解云琅走后,火堆边只剩下他一人,周遭又陷入自然的静谧。   秦羽滑到地上,靠着石块蜷缩成一团,眼眶比刚才更红了。   他就这么待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着溪水潺潺,偶尔飘来的一点虫鸣,火堆噼啪几声后,光亮愈发微弱。   过了有几个时辰了吧......   眼见着再不回来,天都要亮了。   秦羽揉着酸疼的心口,疲惫地闭上了眼:“哼,走了好,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嘟嘟囔囔了几句,意识便陷入了模糊。   荒山野岭,一个人守着即将熄灭的火堆,等火堆熄灭,人也会被冻僵。   秦羽紧紧缩成一团,理智告诉他不能睡,睡了便真是等死,他应该立刻起来去捡柴火,保持火堆不灭才行。   可他口干舌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能静静靠着,在脑海里一遍遍起身捡柴火。   要是刚才忍忍,喝了那点水就好了。   秦羽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和一个喝醉的人计较。   可后悔也没用,人家已经扔下自己走了,也找不回来了。   这般想着,秦羽渐渐陷入更深的模糊。   而就在他胡思乱想,想着咬破舌尖喝自己的血会不会好受些的时候,唇上忽然感受到一点凉意,紧接着一点点清甜的水沿着口腔淌入干涩的喉。   秦羽的意识竟慢慢清醒起来,他睁开眼,看见一截青皮竹筒正贴着自己的唇,里头的泉水正被人慢慢送进嘴里。   在看到解云琅的一瞬,秦羽以为自己在做梦。   “好些了么?不够还有。”解云琅稍稍挪开了一点竹筒,让秦羽缓口气。   秦羽撑起身子,将喉咙里残余的水咳了下去,抬眸见解云琅手边还有不少青皮竹筒。   解云琅给火堆添了些柴,将几只竹筒穿在一起架上去加热,回头对秦羽道:“凉的若是不舒服还有热的,缓缓再喝。”   秦羽看着解云琅头顶上的一片竹叶,再看他手边缺了口的石块,可以猜到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是如何寻到山泉,寻到竹林,用手边的石块一点一点砍下竹筒,再盛了水小心端回来。   解云琅盯着竹筒,看加热得差不多了便取下,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再递到秦羽面前:“热的,喝吧。”   秦羽眨巴着眼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将竹筒里的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舒服了些么?”解云琅关切道,秦羽缩回石块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解云琅将剩下的竹筒摆在一旁,默默坐到秦羽身边。   秦羽不再战战兢兢,靠在一旁很快睡了过去,只是身子似乎还冷着,紧紧缩成一团。   解云琅无声盯着秦羽,凌乱的发丝垂在眼角,青紫的淤伤布在细嫩的颈上,心道他本不该遭这一难,可却是为了我。   “为何要拉住我,为何要向我伸手?”   解云琅不解地望着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将人揽进怀里。   “你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不管的。”解云琅神情悲伤,低低一声,抬眸望向天际。   山坳处的夜空似乎比别处更加清晰,在天际遥遥坠着一颗黯淡的星,他发现在那颗星的周围,有另一颗正缓缓向它靠近。   解云琅望着那颗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他垂眸看着秦羽的睡颜,下一秒,毫无征兆地抬起怀中人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第67章 心知肚明   靠在人身上的秦羽正半梦半醒,听到解云琅莫名的笑声,暗道他是醉坏了脑子。   他还在现实与梦境交迭的浑噩间,隐约间似乎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轻轻抬了起来,下一秒,双唇贴上温热柔软之物。   山泉的甘甜还停留在唇齿之间,解云琅似溺水之人迫不及待舐取,沿着轻薄柔缓的曲线一点点延伸探索,不多时已然尝了个遍。   但他想要的远不及此,味道什么的,不够深,他还没尝够。   半梦半醒间的秦羽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便皱了眉,而随着唇上传来愈发真实且难言的触感,在一次紧咬的刺痛下,秦羽瞬间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是一片近到模糊的眉眼。   这是在......做什么?   秦羽难以置信地睁大着眼,解云琅此时正闭着眼沉浸在探索中,没有发现秦羽已经醒转,仍旧认认真真反复研磨。   秦羽心跳难以抑制地加快,他只道解云琅是真坏了脑子发了疯,可自己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想破坏的意思——看来真正疯的人是自己。   然而在情绪澎湃之后,他又默默闭上了眼。   ——即便心知肚明,即便万般不该,但既是无人所知之地,放纵一次又如何。   对方正吻得投入,秦羽佯装失去支撑,往后躲了躲,对方立即追了上来,咬住便不松口。   解云琅自己的心跳得也极快,他握着秦羽的手带到唇边吻了下,随后又按在自己肩头,看上去像是秦羽在主动迎合。   秦羽只觉自己的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摸上去像是树叶,应该是解云琅在山林间穿梭时沾上的。   他真的在林子里待了好久,呼吸间都是植物的清香,是大自然的感觉。   解云琅一面深深吻着,一面微微往后仰了些,背上的手顺势滑落腰间,指尖滑入腰带底下,隔着衣料来回摩挲。   “唔......”   秦羽一不小心轻吟出声,脸上顿时升温,该是红了彻底,心脏快要破膛而出。   解云琅自是听见了声音,也是停了动作,垂眸看人神情有了变化,该是自己动作太大把人惊醒了。   这下倒是尴尬了......   秦羽在心中吶喊,绝不能让解云琅发现自己醒着。   于是他选择了装死。   “......”   解云琅小心地盯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只是呓语了一声后,无声笑了笑。   用拇指小心擦去对方嘴角的水渍,解云琅轻轻托着秦羽的脑袋靠进自己怀里,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对不起,不吵你了,好好睡吧。”   秦羽已经睡不着了,但埋在温暖的怀中,也渐渐放松了身子。   权当只是做了场梦吧。   火堆比先前烧得更旺了,一直烧到天亮。   等到东方既白,解云琅睁开眼睛,就看到远远的两个人着急忙慌往这边跑来。   秦羽也醒了,迷迷糊糊从人身上爬起来,老远就听见宋晓风他们的叫喊。   “嗯?来人了......”   才睡了几个时辰就醒了,秦羽没有完全清醒,脑袋疼得厉害,说话也迷迷糊糊的。   解云琅揉了把他的脸肉,道:“嗯,人来砍我了,你得躲远点儿。”   “嗯......”秦羽闻言立即站了起来,跨过解云琅,迈着小碎步晃晃悠悠往湖边快速跑去。   解云琅见他这般,未免有些失落:“你这也躲得太快了。”   秦羽没有回头,愣是跑到湖边才停下,俯身对着湖面照看自己的模样。   头发衣服散乱倒无所谓,关键是嘴上有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痕迹。   秦羽俯身仔细看了一眼,幸好只是轻微的红肿,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不是吧,你当真就这么抛下我了?”解云琅待在原地,衣襟微敞,发丝凌乱,张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秦羽。   秦羽掬了捧水抹了把脸,转身走回到他跟前,用他的衣袖擦了擦脸:“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   “哪有胡说,这跟白日有何关系?”解云琅凑上去看他的额角,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方才被秦羽沾了水,血痂有些影响:“怎么伤没好就忘了疼,不能沾水的。”   “死不了。”秦羽老实坐着,任由解云琅给他点擦额角,似乎忘了正杀来的二人。   宋晓风和姜宇找到他二人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副亲昵画面,气得宋晓风吹胡子瞪眼:“你们在干什么?!”   解云琅收回了手看向他,宋晓风手里的刀呼啸一转,直指他的脑袋:“你这该死的......狐狸精!”   “嗯?我吗?”解云琅指了指自己,不是很明白。   姜宇一脸痛心疾首,将秦羽拉了起来:“阿羽,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秦羽眨了眨眼,摇摇头。   姜宇严肃着脸,道:“我不信。”   秦羽眨了眨眼,随即姜宇目光挪到他额角:“这伤是他动的手?”   “不是,摔下来时弄的。”秦羽解释道,然而姜宇似乎没听他说话:“你这脖子上的伤,也是他干的?”   “摔的。”秦羽道。   姜宇依旧不信,秦羽有些无奈:“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有伤很正常,我又不是木头做的。更何况这些伤若真是他弄的,怕不是想弄死我。”   “我们都要砍他脑袋了,他想弄死你不是很正常。”姜宇把秦羽拉到身后,瞪向解云琅的眼中满是杀气。   解云琅无辜地摊手:“你们要杀我,和他有何关系。”   “少狡辩!”宋晓风二话不说就要动手砍他,秦羽“蹭”的一下从姜宇背后消失,挡在解云琅跟前:“住手!别胡闹了!”   “我胡闹?”宋晓风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羽,颤抖的手指着解云琅:“这个狐狸精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不关他的事。”秦羽目光坚定地看着二人。   “阿羽!”姜宇上前一步,秦羽挡住他,回头将宋晓风也拉上去别处说话,解云琅识趣地没跟上。   秦羽对二人正色道:“你们若是再胡闹,这京城当真是进不得了,你们可知解家掌事来了荆阳府。”   “解家掌事,解辉?!”姜宇闻言果真神情一变,宋晓风也换了脸色。   “不错,就是他。”秦羽继续道:“他和解云琅都在此地,倘若解云琅死在这儿,解辉说什么也会查清楚原因,届时我们都得暴露。”   “这倒是......棘手。”姜宇捏了捏下巴,皱眉道:“解辉可比解云琅难对付多了。”   “他来荆阳府做什么?这儿已经够乌烟瘴气的了,难不成非要把地皮掀了才算完?”宋晓风猛地将刀插入地里,愤愤吐出一口气。   秦羽道:“之前我也不清楚,但现在想来,恐怕和赈灾银有关。”   宋晓风和姜宇都云里雾里,秦羽便同二人简单讲述,他和解云琅先前去寻知府查赈灾银案的一路经过。   他推测道:“荆阳堤溃与解家脱不了干系,为防生事端,因此才派人来阻挠。”   “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倒好笑了。难怪你们这么快就回来,还搞什么法坛,敢情说好的案子不查了。”宋晓风嘲讽地往解云琅那儿瞟,往一边淬了口唾沫。   秦羽摇头:“不是不查,是查不了。”   “呵。”姜宇不信他的话,反倒皱眉看他:“连这种话也信,你莫非当真被他蛊惑了?你莫要忘了......”   “我不会忘。”秦羽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听到身后脚步声的靠近。   宋晓风和姜宇,见秦羽态度坚决,心知他是要护解云琅到底了。   即便他二人并不赞同秦羽的态度,但若他们执意杀解云琅,恐怕跟着受伤的还是他。   罢了罢了。   宋晓风和姜宇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在三人沉默的同时,解云琅抱着几只竹筒走上前,把水递给秦羽:“热过的,温度刚好。”   原本还在感叹的姜宇眼神一下子变了。   秦羽回头望向解云琅,后者笑着眨眼,他默默接过。   接这小子的水便罢了,居然还眉来眼去?!   姜羽径直夺过了秦羽手中的竹筒,皱眉道:“要喝回去喝,谁知道这水干不干净!”   秦羽被抢了竹筒,手中空空,解云琅于是又给他塞了一个:“无妨,我还有。”   结果秦羽还没拿稳,又被宋晓风抢走,他和姜宇一前一后气势汹汹地离去、   解云琅眨了眨眼,从背后转出一个,塞进秦羽手里:“幸好我早有准备。”   秦羽摸了摸竹筒壁,笑了笑:“这个才是热的。”   解云琅得意一笑。   二人跟着宋晓风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到观中,方吉宿醉未醒,二壮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人都不见了,在观里找了好一阵,正好撞见四个人回来。   二壮看到秦羽和解云琅的模样时,眼中透露出以往未曾有的镇定:“公子这是又出了意外?”   “嗯。”秦羽一如既往地淡定,反问二壮道:“这回你怎么不担心了?”   “公子虽然身上有伤,人倒是比先前好多了,这是好事。”二壮瘪嘴看了眼解云琅:“每回你俩一块儿消失,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没什么好担心的。”   秦羽一时竟难以反驳。   “方吉呢?”解云琅不见方吉出来迎接,不由问道。   秦羽道:“他喝醉了,估计还没醒。”   “怪我,不注意让他偷了酒去。”解云琅问道:“观里可有醒酒汤?”   宋晓风下意识想说,姜宇却先一步挡住他,道:“笑话,清修之地怎会有酒这等污浊之物,更别说还有什么醒酒汤。”   “事到如今,二位也不必把我当傻子,这里当真是什么清修之地吗?”解云琅看着他似笑非笑。   姜宇瞪着解云琅,左右大伙儿都撕破脸,也没必要再装,只是秦羽依然坚持解释道:“他们和长鸣一样,都是被迫离乡流落至此,造成这般的原因也是因为......”   “因为解家,我明白。”解云琅一早便猜到了,如果不是因为这般的原因,也不会莫名其妙对自己恨之入骨。   “没有醒酒汤无妨,我下山去买。”解云琅同秦羽莞尔一笑:“帮我看着点方吉,我很快回来。”   秦羽点点头:“早去早回,莫生事端。”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解云琅记得自己从前就是这么对方吉说的。   秦羽微微抬了抬眼,眸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依照解云琅的性子,哪怕被阻挠了这几次也不会就这般放弃,赈灾银的事他一定要解决。   至于如何解决,便是秦羽所担心的。   他怕解云琅被逼到万不得已,去做些引火上身的举动。   解云琅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勾唇安慰道:“放心,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秦羽望着他,隐隐有些担心。   解云琅稍稍整理后便下了山,秦羽也去处理自己的伤,然而在他整理的同时,忽然发现了桌子上多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边是几块糖饼。   秦羽找到姜宇询问,对方回道:“我昨日下山时有人硬塞的,据说是祁王听闻此地灾情严重,所以派人来散些吃食救济百姓,只是不知道同样的银子,买粥比几块糖饼管用多。”   “你说的是祁王,祁王从前赈过灾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感觉他的目的并不是救济百姓。”   秦羽下意识望向山下的方向,喃喃自语道。 第68章 与虎谋皮   解云琅进了药铺,让药童抓了些醒酒的方子。   等待的途中有些无聊,他走到药铺外头随意踱步,远远望着松月观的方向,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张空的油纸。   “嗯?”解云琅抬头四下瞧看,不见那个塞给他纸的人,与此同时,他发现街边有些乞丐正吃着糖饼,手边剥落的油纸和自己手中的别无二致。   “别是拿我寻开心。”解云琅看有些乞丐年纪不大,有这样的恶作剧纯属正常,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打开油纸看了一眼,发现里头写着一串地址。   解云琅愣了愣。   谁会莫名其妙找我?他不由陷入思考。   一定不是解辉,那人若是要找自己,根本不会这么留面子,该是直接在大街上就把他带走了。   也不可能是秦羽,他们刚刚还在观里约定好,半个时辰就回去。   那还会是谁?   解云琅冥思苦想,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被秦羽关去大牢的探子。   “该是他没错了。”解云琅一想到他,不免有些心虚,他原本想把他救出来的,只是这些日子忙得差点忘了这事。   不过既然对方能给自己传递消息,应该是没事了。   解云琅回药铺拿了药包,问了药童地址所在,于是揣了药包赶去地点,他算了算时辰,应该来得及。   “说个话的功夫,怎么选这么远。”   解云琅赶了会儿路,发现自己忘了算回程的时间,半个时辰恐怕他赶不回松月观。   他左看右看,就近租了一匹马。   等他快马加鞭去到枝江县的最东面,一个几乎被青竹包围的山涧,回头已然望不见松月观的方向。   解云琅有些急躁,没有下马径直冲进竹林,待到林中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宽阔幽静的雅院。   “这小子该不会是被人卖了吧?”解云琅下意识警惕起来,寻到入门处,发现有一个人早早地就等候在那儿,看到他来时,笑着出来迎接:“解公子,我家主子已经恭候多时。”   “你家主子?”解云琅下了马,抬眸望入院中,只见有侍女小厮出入期间,来来往往,手中的器皿看上去价值不菲。   “是的,小的这就领公子进去。”那人也不说主子是谁,就挥手让人来牵解云琅的马。   解云琅迈步随着那看似是掌事的人进去,穿过门廊后,发觉里边的亭台楼阁比外界看上去的还要精致密集,一看便是普通人无法享有的规格。   他隐隐猜到了这宅子主人的来头。   “劳驾,你家主子可有吩咐别的什么?在下原本只是上街采买,并未有所准备。”解云琅试探道。   对方并未急着回他,而是兀自来到屋子门口,同门口的守卫打过招呼后,挪步侧退一旁:“公子不必多想,进去便是。”   解云琅见问不着什么,只得点点头,推门进去,迎面就是一整片的珍珠帘幕。   帘幕上的珍珠颗颗浑圆饱满,散发着莹莹光辉,解云琅眯了眯眼,看不清后头人的身影。   “别站着了,进来吧。”   帘后的王如是吩咐道。   解云琅于是挡开珠帘,走到了祁王面前。   祁王一身银纹袍,正斜靠在照夜麒麟檀椅上,手中正摆弄着白玉九连环,看到来人后才把目光挪到解云琅身上。   “拜见祁王殿下。”解云琅行礼道。   祁王微微一笑:“你如何认得我?我们从前好像并未见过。”   解云琅道:“殿下如何在大街上认出的我,我便如何认的殿下。”   “会打马虎眼,不错。”祁王把九连环放去一边,给解云琅赐座:“原本还想让你帮着解开这玩意儿,现下看来倒是不必。”   解云琅瞥了眼九连环,直言道:“殿下分明已经解开了。”   祁王但笑不语,却是扯开了话题:“怎么样,想到法子了么?”   “殿下所问何事?”解云琅抬眸看向面前,这个年岁只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年轻王爷,对方眉宇间是远超这个年纪的沉稳。   “还能是何事。”祁王忽然收敛了些神情,微微向前倾,盯着解云琅的双眼,小心又认真道:“自然是如何让那个美貌小道长心甘情愿跟你走。”   解云琅沉默了,紧紧盯着祁王,后者哈哈一笑,挥手让下人呈来茶和点心:“他要和你走可不容易,最关键的还得看你。”   “解家不待见你,处处限制你,你想有什么作为都得受他们的桎梏,若是你争气混得不错,说不准还得塞给你个官家小姐,还得好生捧着,否则亲家又不高兴,唉,这跟嫁给一个不喜之人有何分别。”祁王叹息地摇摇头,同奉茶的侍女挑了挑眉:“对吧怜月。”   “是的殿下,面对不喜欢的人真是日日都想死。”怜月努着嘴用力点头。   祁王笑着回头同解云琅道:“我没回来的时候,怜月差点被掌事指给了王府里的家生奴,怜月气得想上吊,得亏我回来得及时,打发了他不说,还给怜月和他的情郎做了媒,高兴得差点儿不想回来了。”   解云琅看了眼眼前害羞的侍女,神情语气都不像是假的,心道这祁王还有做媒的爱好。   他呵呵一笑,果断婉拒:“多谢殿下关心,在下的事还是在下自己解决。”   “你解决不了。”   祁王早就调查清楚了一切,秦羽、宁长鸣包括道观里的那两名旧部,这些年所做的事,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之所以到如今还没有被发现,还不是靠他在暗中安排。   所以他非常清楚他们之间的阻碍是什么。   “连赈灾银的事都解决不了,你凭什么说可以解决你和他之间的事。”祁王抬起骨节分明的食指,点了点额角:“我这儿正好有些治伤的药,你一会儿给他带些回去吧。”   “殿下既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不如直接吩咐在下该做什么。”解云琅阴沉着脸,双手搭在膝上握成拳。   “解公子又不在我麾下,怎能如此失礼。”祁王将下人取来的药放到他面前,道:“我不过是清楚解公子饱受赈灾银的困扰,想着和解公子做个交易。”   解云琅挑了挑眉,没有碰几案上的药:“殿下想做何交易?”   “本王听闻解公子名下有一间铺子名为金玉堂,虽小但生意不错。”祁王回头唤了声掌事,随即只见方才引路的人走了进来,随即去到左侧的帘幕前。   掌事伸手拨弄着面前的帘幕,看上去很有些厚度,而随着他将帘幕一点一点拉开,金银色的光从里间乍现,解云琅本能地挪开视线。   掌事将两侧帘幕全都收束,露出背后堆满的金银玉器,解云琅看得一愣。   “这些东西,想必解公子应当不陌生。”祁王微微一笑道。   解云琅起身走近,随手拿了一样如意细看,果真这些便是当时宝船上运载的物品。   “解公子。”祁王唤了声解云琅,随意指了指那堆耀眼的器物,道:“本王拿这些金玉换你的金玉,如何?”   解云琅回身看向祁王,他能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听错:“殿下为何?”   “不为何,只是本王喜欢你那间铺子罢了。”祁王又拾起九连环,一点一点将环扣拆解下来:“这一屋子的金银玉器,足够你拿去赈灾了。”   解云琅不解:“在下的铺子,不值这些。”   “值不值得,要看对谁而言。”祁王解下两枚,放到桌上:“对你而言,没了那间铺子,和你把自己的命交给解家没有区别。”   解云琅果真有所触动。   若是换作别的东西,他一定二话不说答应,可那间铺子,是他在世间唯一的支撑。   祁王清楚他一定会犹豫,所以也不急着要答复,默默又拆下两枚环扣,玉环扣落在檀木几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怜月又送来了水果,趁着解云琅还在犹豫,祁王同怜月聊了起来,问她家中过得如何,怜月新婚不久,正是你侬我侬之时,话里话外都是幸福之色:“一切都好,就是昨儿个回去得稍晚些,我家那个竟是自己下了厨,弄得乱七八糟不说,还把手烫伤了,真是不省心。”   “哦?这么说他还是头一回下厨?”祁王笑着道。   怜月笑道:“是勒,头一回下厨,虽然做得难看些,吃着倒还不错。”   “这个不错,说得可不是菜品。”祁王露出玩味一笑,怜月当即红了脸,赶忙退下了。   祁王笑着目送她离去,随即看向解云琅。   交出铺子,可以解救全城的灾民;不交铺子,他和秦羽未来也许会走得更轻松一些......   解云琅沉思了许久,祁王也看了他很久,他忽然发现即便解承安和解云琅是父子,但解云琅显然和他不太一样。   比那个狡诈阴狠还不爱惜夫人的老狼强多了。   忽然,解云琅抬起头,左右茫然地寻找着什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祁王眨了眨眼:“看外头的日影,差不多巳时了吧,要留下来用午膳么?”   解云琅立即起身,同祁王告退。   “不再坐一会儿么?”祁王随口挽留。   解云琅出门的脚步放慢一瞬,回头看向座位上的祁王,道:“金玉堂的地契不在我手边,殿下入京寻掌柜便是。”说罢,他便急匆匆走了。   祁王望着他,抬手拾起方才他留下的玉佩,点点头,有些可惜道:“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他,只是本王还是有些失望。”   掌事命人将金银玉器尽数收好,随即同祁王道:“探子说解公子急着走是为了回去见秦羽,他们下山时约好了半个时辰。”   “哦!”祁王将玉佩快速抛起又接回掌心,露出欣慰一笑:“不错。” 第69章 一唱一和   解云琅策马驰骋而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街市,马蹄奋力踩入土中,留下身后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快些,再快些!”   他一边挥动马鞭,一边不住祈祷。   一人一马如风般飞入街市,把周围的人群都惊了一跳。   “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哇!”   随着气愤路人的骂声充斥街市,前面药铺周围一道着急跑动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解云琅一路低压的眉宇微微抬起,猛地勒紧缰绳,马身高昂,发出一阵嘶鸣。   秦羽放下手里的画像,往马的方向跑去,迎面看见解云琅跳下马来,秦羽气愤道:“说好的半个时辰,你人......”   他看着对方一路靠近没有停歇,在他话至一半之时,忽然被解云琅整个扑上来用力抱住。   周围气愤的声音似乎停了,转而发出了些其他的感叹声。   “解云琅......”   秦羽莫名被人当着满大街的面抱个满怀,他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能拍拍解云琅的背,问道:“出什么事了?”   解云琅低头埋在秦羽脖颈间,深吸一口气:“赈灾银的事,解决了。”   秦羽闻言,顿时忘却了方才的局促,与人分开一点,望着对方的双眼兴奋道:“如何解决的?这么短的时间,你做了什么?”   解云琅握住他的笑,露出神秘一笑:“先回去,边走边说。”   秦羽本就着急,这下被他吊着胃口,愈发急切,拽着解云琅就跑。   解云琅笑着拉住他:“马是租的,还得还呢。”   “快点,跑起来。”秦羽拽着解云琅,解云琅拽着马,急匆匆跑去马行,又急匆匆往山上跑。   身后的闲言碎语渐行渐远,逐渐被山林的窣窣声取代。   仰头一阵风拂面,一身的热躁被吹拂而去。   解云琅整个人平静了下来,被秦羽牵着,只觉若是能这般一直走下去便好。   “先前听闻祁王离了京城在外游山玩水,竟不知是藏在了枝江县。”秦羽感叹道。   “我也是惊了一瞬,还在想他是如何寻到的我。”解云琅看向秦羽道:“颜言昭不是想拉拢你么,他便是祁王一党,估计祁王能寻到我也有你的缘故——你当真要加入他们?”   “看情况。”秦羽反而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为何肯把那些金银玉器给你,你许诺了他什么?”   秦羽停下脚步转身看他,解云琅摇摇头:“没什么。”   “嗯?”   “......大不了的。”   解云琅有些心虚地眨眨眼,秦羽忽然围着他绕了一圈,仔细将他打量了个遍,道:“没有少什么东西,难不成你卖身了?”   “嗯......也可以这么说。”解云琅眨了眨眼。   秦羽顿时拉下脸来,盯着他不说话。   解云琅笑着看他:“怎么了?卖个身而已,又不是少块肉。”   “那正好,今晚吃包子,用你的肉做馅儿。”秦羽撒开他的手,管自己走了。   解云琅一把拉过秦羽,委屈道:“我把身都卖了怎么还要吃我的肉,也太狠心了。”   “哼。”秦羽甩开他的手,解云琅不肯,躲开又抓上,来来回回打闹,一直闹到道观门口。   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还有一些有意无意的咳嗽警告。   秦羽拍开解云琅,收敛了笑换上如常的神情,在迈入院子前回头看去,发现解云琅正仰着头望着周围的山林。   “找什么?”秦羽问道。   解云琅望了会儿山林,轻声道:“我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   秦羽闻言跟着寻找起来,却被解云琅揽了肩带着进了院子:“别找。”   秦羽明白他的意思,故而没有反抗。   院中,二壮正在劈柴,宋晓风正一本正经坐在堂中望着门口,姜宇在厨房煮着什么。   秦羽若无其事,小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可能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了。”解云琅说着走去厨房,将怀里的药包拿出来准备给方吉煮汤。   “方吉醒了,在后头吹风呢。”二壮道:“看他那样子,估计坐一会儿就好了,不必喝这苦了吧唧的东西。”   解云琅闻言,走去后院看方吉。   蓝天白云下,瘦小的人弓着背坐在台阶上,迷迷糊糊地眨着眼,有青山来的风,将蝴蝶送来眼前,竟还引得他一声憨笑。   看上去状态似乎还不错。   解云琅回头看一眼秦羽,后者也点点头:“随他吧,也是难得醉一回,不必急着清醒。”   解云琅默默放下药包,笑了一声:“嗯,难得醉一回。”   “都回来了?还不快过来帮忙。”姜宇脑袋探出厨房,冲着后边的三人喊了一声。   秦羽拽了拽解云琅道:“肉馅儿,走了。”   “你亲自剁我?”解云琅笑着眨眼。   二壮默默搓了搓手臂,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又是一阵风吹过,又有蝴蝶被送到面前,方吉望着两只相互围绕飞舞的蝴蝶,笑了两声,打了个嗝道:“看来我是喝多了......怎么还有两个影子。”   ·   雨季一过,日头一出,事物似乎都好转起来。   祁王的动作甚至比解云琅还要迅速,用那一船的金银玉器换成了粮食还有各种所需,很快,城内外的流民都得到了安置。   秦羽和解云琅都对祁王的速度有些意外,似乎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步,而令二人更意外的是,祁王还给了解云琅一封空白的文书。   秦羽看着文书上刻有的章印,心情复杂道:“这封折子能直接递到圣上面前,祁王把它给了你?”   解云琅垂眸看着文书,缓缓开口:“灾情虽然控制住了,但荆阳堤必须重修,贪污一案必须彻查。”   秦羽点点头:“有祁王作保确实是个机会,只是杨彤如今身在何处,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解云琅道:“我已经派人去寻了,不知道还能不......”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解云琅和秦羽同时止住了话向门外望去,只见杨彤背着一左一右两个个包裹步伐坚毅地迈了进来。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寻到了你。”秦羽也是有些惊喜,原本还以为她会离开这里。   杨彤卸下左肩头的包裹,交给解云琅道:“我没打算走。”   “那你打算一直守在这里?”解云琅解开包裹一看,里边有文书和信,还有染血的布衣。   “不。”杨彤否认了他的猜测,直言道:“倘若大人没有派人来寻我,我此时已经拿着刀在知府的府邸了。”   正在查看文书的解云琅瞬间抬头,对她严肃道:“不可冲动,你只身一人,就是闯进去了也可能被当场拿下,得不偿失。”   “我会在外人赶到前先宰了他。”杨彤高仰着头,道:“而且我还发现了他藏赈灾银的地方。”   这么厉害。   秦羽不由露出钦佩的目光。   解云琅小心问道:“你没私自取出吧?”   “没有,还没来得及。”杨彤道。   解云琅松了口气:“那便好,否则便说不清了。”   “管他呢,只要他能得到报应。”杨彤已然不在乎任何,这些年来她的所见所闻,已经让她抛弃了旧时所学的“书礼”。   “何时上京?需要我出面么?”杨彤径直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秦羽道:“恐怕还得再等些时日。”   杨彤并不着急:“行,左右我都等了这么些年,还差这几日么。”   解云琅看完了文书,里面确确实实都是铁证,于是赶忙仔细收好:“这些时日你便先住在这儿,会有人安排照看你。”   “我不用人伺候。”杨彤道。   “但你需要保护。”秦羽认真道:“你现在对他们有了威胁,刺客什么的应有尽有。”   杨彤压了压嘴角,点点头,指了指面前的二人:“你们俩一唱一和的,跟从前我和我夫君一样。”   解云琅微微抬眉,嘴角有些控制不住。   秦羽适时转了话题,从一边取来纸和炭笔:“你的木板还好么,现在有纸和笔,我可以帮你重新画一副。”   杨彤摇摇头:“不必,挺好的,木头比人记得久。”   秦羽捏了捏炭笔感受位置,闻言又默默放下。   解云琅看着她打开另一个包裹,里边是她的一些随身之物。   在几件衣服之间存放着那块木板,杨彤把木板取出,小心放在桌案上,微微一笑:“等事情结束了,我带它回家,把它放在牌位边上。”   解云琅下意识开口问道:“刘大人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杨彤摇摇头:“都散了。起初还一同伸冤,后来慢慢的没了希望,就都散了。”   她一边说,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但与当年相比,很多痛楚已经埋藏在更深的地方。   秦羽和杨彤一样,缄默不语。   杨彤望着杯中水,卷起的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半晌后她起身道:“我先走了,二位有需要再唤我。”   杨彤走后,解云琅对秦羽道:“咱们也走吧,这些日子先住观里。”   “你不怕?”秦羽挑了挑眉。   解云琅微微一笑:“这不是有你在么。”   秦羽抬脚往外走:“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你待在一起。”   “为何不能?”解云琅追了上去,替他拂去肩上的灰尘,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何不想杀我?”   “人不是鸡鸭,想杀就杀。大街上那么多人,不杀还要理由么?”秦羽道。   “这么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解云琅有意无意向他贴近,又抬手扫去秦羽头顶的落叶。   秦羽晃了晃脑袋,抬头看看,附近根本没有树。   他忽然回头,正好撞见解云琅欲“作恶”的手,对方被抓了个正着,无辜地眨眨眼。   秦羽盯着眼前这个解家子,笑意温柔:“一不一样,谁又说得准呢。”说着,拍了拍他的肩,默默将手上的炭粉抹了上去。 第70章 预备入京   一封弹劾荆阳府知府的奏折,从枝江县一夜之间递到圣上面前,彼时圣上正困于参不透的经文之间,一怒之下抄了知府满门。   此事一时之间轰然传开,朝中大半官员闻风警惕,收敛了手里的动作,打算静观其变。   解承安被传召时还有些意外,待圣上给他看奏折时,祁王的章印以及落款的名字,让他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爱卿何故发笑?”圣上手中转着墨玉手持,一边心神不宁地看着白玉碗中的金丹。   “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赎罪。”解承安垂首请罪。   圣上抬眸瞥了一眼解承安,很快又垂下眼,道:“朕看你笑得开心,哪里是真心想请罪。解云琅是你儿子吧,他查了这么大的贪污案,朕该赏他什么好呢?”   谁知解承安却是下跪,依旧向圣上请罪道:“这等案子原本交给大理寺便可,不该越过卑职打扰陛下修行,是罪臣教子无方。”   “哼!”圣上冷哼一声,往后仰靠在软垫上:“整个朝中也就只有爱卿你明白朕的意思,祁王胡闹,还带着旁人一块儿胡闹!”   他疲惫地深呼吸一口,念了几句清心咒,缓了缓情绪:“罢了,你儿子也算是忠心,看在爱卿的面上,朕不与他计较。”   解承安立即谢恩,但谢恩完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圣上见这水中的金丹迟迟没动静,渐渐的快没了耐心:“爱卿还有何话要说?”   解承安不紧不慢开口道:“陛下圣明宽仁,愿意饶恕犬子这一回,臣感激不尽,只是臣惶恐。”   “惶恐什么?”圣上道。   “犬子毕竟任职在外,臣管教不便,倘若日后再闹到圣上面前,臣万死难辞其罪。”解承安说着,神情悲哀痛苦道。   “是啊,你那个儿子,放着好好的翰林院不进,和祁王一样喜欢跑去荒郊野岭玩闹,不成器。”圣上叹了口气,不由想起自己那几个皇子:“老二老三没有治世之能,邕王好进,祁王好躲,剩下的......没一个成器的,还不如朕这把老骨头。”   解承安道:“圣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这天下全靠圣上庇护。”   “呵,这金丹若是再无动静,朕也庇护不了多久了!”圣上把墨玉手持往旁边一甩,用力按了按眉心,道:“扶风监那帮人,说什么只要金丹化成玉石,朕就能靠它入仙境,可这都多少日?半点动静都没有!”   解承安不敢多言,只道陛下赎罪。   圣上兀自气得翻了几份折子,越看越觉得胸口烦闷,翻了几本反手扔在桌上:“罢了罢了,爱卿方才想说什么?”   解承安道:“臣想借此将犬子调回京城,无论官职,只要能便于臣管教。”   圣上点头一笑:“朕允了,不过爱卿之子总归不能太寒酸,他既然那么喜欢查案,朕就给他个大理寺少卿当当。”   “臣替犬子谢过陛下!”解承安叩头谢恩。   圣上挥挥手让解承安告退,他要继续盯着那金丹了。   解承安告退而出,同大太监说了几句话后,便迈步往宫外走。   “老爷,三公子怎么样了?”解承安的长随解卜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圣旨。   “不怎么样。本阁原本想着,他若是喜欢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待到死,便也随他,谁知他竟是搭上祁王那条船,混了个同知不说还把知府弹劾了,翅膀真是硬了。”   解承安话说得狠戾,面上依旧风轻云淡,语气和寻常寒暄无甚区别:“解辉没能了结他,眼下倒是给咱们惹麻烦。”   说着二人到了宫门口,马车已经等候在此。   “唉,三公子若是当初肯听老爷的话,安心听老爷指示,也不会闹到这般田地。”解卜惋惜着,一边安排人手,取来登车凳。   “无妨,届时本阁亲手治他。”解承安踩着凳子上到车辕,忽然停住,回头望一眼宫内层层恢弘的建筑,淡淡道:   “所有挡路的废物,本阁都会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   荆阳府的灾情解决了,秦羽和解云琅还有一众人等正在屋内庆贺,与此同时,京中的拿着镣铐带走了知府,顺道还一并带来了旨意。   满屋子的人猝不及防放下手里的吃食,齐刷刷起身跪了一地,听着来人宣读圣旨。   秦羽跪在最末,听到圣旨封解云琅为大理寺少卿时,他不由望向最前方的背影。   解云琅接过圣旨时,脸色比先前的更为沉重。   在送走来人之后,他攥着手中的圣旨,脑海中浮现出现解承安的脸:“果真是他。”   “是谁?”   一道声音自门外乍然传入,众人再次停下动作,齐刷刷往外望去,却见祁王带着两个随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大大方方走了进来。   堂中之人都一脸茫然地望着来人,只见解云琅脸色一变上前“拜见祁王殿下”,剩下的人才恍然明白,赶忙行礼。   “免礼免礼,是本王事先没打招呼,闲来无事来瞧瞧你。”祁王拎着一包点心,绕过解云琅走到秦羽面前:“秦半仙,初次相见,这是红缘坊新出的点心,你与解云琅一人一半。”   秦羽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谢过他:“多谢殿下。”   身后,解云琅收起圣旨放去一边,对祁王道:“祁王殿下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祁王哈哈一笑:“顺路便瞧见了。”说着,他指了指一旁立着的方吉。   方吉方才上了趟街,恰巧被人遇见了,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道是贵人便带了回来。   “怎么样,入京的东西都备好了么?”祁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解云琅道:“圣旨刚到,还未准备。”   “那便不急,京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在这儿多待些日子也好,毕竟好日子不多了。”祁王向秦羽招招手,让他坐下吃点心。   “殿下这话是何意?”解云琅眉头微蹙。   “你也来坐。”祁王让解云琅和秦羽坐一块儿,让人将点心拆出来装盘。   油纸打开,露出里边粉粉的荷花状点心,上头还印着个“百”字。   “来,刚做出来的,快吃快吃。”祁王微笑着看着二人。   秦羽回头看了一眼解云琅,心道祁王应该不至于在点心里下毒,于是便拣了一块咬了一口。   解云琅早就觉得祁王脾气古怪,现下也只能按照他的意思先吃点心。   不得不说,味道很不错。   “这便对了。”祁王满意点点头,微笑道:“本王把你调来这儿,便是看中你的能力,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解云琅吃着吃着,忽然噎了一下。   什么?   “本王原本也想调你入京,不料令尊竟比本王还心急。”祁王捻着茶盖,在盏上转了几圈:“解阁老还真是器重你。”   解云琅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秦羽赶忙替他倒了杯水:“慢慢喝,别噎着。”   “无事......”解云琅喝了水,缓了下来,秦羽帮他拍拍背,祁王在一旁将二人举止看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笑,忽然起身:“行了,本王也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回京了,日后见。”   “恭送殿下。”   祁王嘴角挂着莫名的笑意,像来时一般,大大方方走了,留下一些不清不楚的话,叫秦羽莫名担忧:“若我当真有通天神力,定要将这些爱说谜语的人的舌头拆平捋直。”   此话一出,解云琅默默看向他:“那你怎么办,会很疼的。”   “我又不说谜语。”秦羽转身坐回位子上,随手又拿起一块点心吃。   “哦?那先前的问题,你和他们不......”解云琅凑上前,话说一半被硬塞了块点心,秦羽瞥他一眼:“何时启程?”   解云琅嚼了一会儿点心,咽下去后才道:“不急,在这儿多待些日子吧。”   秦羽无声地看着他,算是默认。   如果可以,哪怕一辈子不入京都成。   秦羽坐直身子,拣了点心慢慢吃着,解云琅喝着茶,目光有些涣散,也不知在想什么。   二壮一直在对面磕着瓜子,听他们二人谈起京城,好奇开口:“京中有何好玩的地儿?”   方吉咬着糖饼,回他道:“那可多了去了!”   二壮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不由兴奋道:“公子,咱们入京后,可不可以先去玩儿几日?”   “当然,入京后的传召还要走些章程,期间去哪儿玩儿都成。”解云琅替秦羽应了下来。   二壮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高兴地把瓜子皮一抛,撒花般庆贺起来。   秦羽无奈摇摇头,解云琅笑着凑近问道:“你想先去哪儿?杂耍、马戏、说书、烟火还是乐坊.......”   秦羽想了想,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随口道:“都成,听你的。”   解云琅眸光变了变,半晌后,他笑得格外灿烂:“好。” 第71章 故人重逢   半个月后,秦羽和解云琅辞别了宋晓风和姜宇,准备启程入京。   面对二人的启程,宋晓风和姜宇并没有多伤感,只是叮嘱了一句:“不该做的别做。”   姜宇警告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解云琅,解云琅承诺道:“放心,我会护好他的。”   “我放心不了。”姜宇皱着眉盯着他,语气生硬道:“若被我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准备洗干净你的脖子。”   解云琅眨眨眼,点点头。   “阿羽,听清楚了么?”姜宇换了副担忧的神情对秦羽道。   “清楚了。”秦羽应声,默默眨了两下眼。   交代完后,两人收拾了行李一同下了山,马车在半个时辰后启程,驶离了枝江县。   而在一个时辰之后,松月观的大门被锁上,另一辆马车自后山绕行而出,远远追上他们。   与此同时,江面上几艘渡船也向着京城的方向行进。   ·   京城,天宁街。   秦羽拿着竹筒梨汁站在一处异常热闹的铺子前,望着前面挥汗如雨的客人,二壮一边给他打扇,一边好奇地打量这间铺子。   “这便是你说的好玩儿的去处?”   秦羽望着门前一排快被人群挤扁的三色堇,实在想象不到这么拥挤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玩的。   他抬头一看,匾额上大字写着“金玉堂”三个字,他看向解云琅:“这不是你的铺子么。”   “是啊,我的铺子。”解云琅对他微微一笑,让方吉先进去同掌柜打声招呼,他领着秦羽和二壮从另一侧门进去。   “等等,公子,我有些不敢进......”二壮拉着秦羽在门口停下,小声对秦羽道:“公子,您还记得当初县丞说的吗?只要进去过的人,出来后便同中了邪似的整日傻笑,您看那边儿的人,一个个正是这幅模样。”   秦羽看向那些挥汗如雨的客人,虽然也有疑惑,但也没有二壮说得那般严重:“究竟如何,进去看看便是了。”   “等等公子!”二壮拉住正欲继续走的秦羽,小心道:“咱们就这么进去,若是传出去,会不会有损声誉?”   解云琅适时打断他们的猜想:“什么叫有损声誉,你们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了。”   说罢,他径直从二壮手里拉过秦羽,护在臂弯间走了进去。   “诶?!公子!”   二壮无奈,眼睛一闭也跟着冲了进去。   秦羽也有些紧张,手紧握着竹筒,在掀开帘子的一剎那眨了眨眼,不想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声色场景,也看不到什么人,面前只是一处楼梯。   “咱们去二楼,人少清静。”   解云琅牵着秦羽拾级而上,来到二楼宽敞的雅间,里边除了桌椅矮榻外,左右两侧摆满了书。   “方才的那些人呢?”秦羽有些好奇地来到里间,解云琅带着他撩开帘幕,便能看见一楼堂中满满当当的人。   从方才秦羽就奇怪了,为何从外头看明明那么多的人,到了里边却几乎听不到声音,直到眼下看见堂中的人都挤在一处安静看书:“他们这是在看什么?”   “话本。”解云琅从手边抽了一本,接过梨汁,把话本塞到秦羽手里。   秦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解云琅塞给他的,可是时下最新的话本,堂下的人多少想看看不到。   满堂的人安安静静,捧着手里的话本如痴如醉看着,时不时抹去眼角一滴泪:“啊......实在是,太虐心了!”   “嘿嘿嘿,好美的感情!”   “对!就这样砍他!”   “......”   堂中时不时传出一点轻微的感叹声,但人人几乎沉浸在书中的内容,不会受他人打扰,只有等候在外头的人,想买买不着,想租租不到,只能流着汗干着急。   秦羽把话本放在桌上,随手翻了几页,被里面的内容逗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会开这样的铺子,京中的公子一般都开些玉器、成衣铺什么的,有赚头不说传出去还好听。”   “我倒是想,可光是开这样一间铺子,便已经费了我半条命了。”解云琅抽出几本话本,挑挑拣拣,又塞给秦羽一些。   “《风流公子俏郎中》、 《环佩记》、《衔香记》......”秦羽看着手头的话本,果断翻开第一本。   “看吧,好听不好听的,也没什么重要。”解云琅带着他到里头坐下看。   二壮过了一会儿闭着眼从楼梯下边爬上来,解云琅给他拉了进去,塞一本话本让他自己看。   二壮吓得抖了几下,看到是书,这才松了口气:“这是什么?《上京厨神记》?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秦羽和二壮各自被安顿到一边,解云琅趁此时机找到了掌柜,问了祁王接手的情况。   “殿下说不急,您有吩咐先听您的。”掌柜如是道。   解云琅挑了挑眉:“殿下这是何意?”   掌柜也不明白,只是听命行事,解云琅让他先去忙,默默回到雅间。   在看到雅间里的二人都莫名扬着嘴角时,解云琅也跟着笑了,凑到秦羽跟前:“如何,好看么?”   秦羽点点头:“很美好,看过之后人也跟着放松了些。”   解云琅赞同道:“正是如此。”   “只是书里所写终究是理想,换作你我如何能实现。”秦羽感叹着合上了书页。   解云琅睁着眼看着他:“你想实现什么?”   秦羽忽然沉默了,他兀的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实现抱负,不成么?”说罢他起身欲走,谁料被解云琅伸手径直揽入怀里。   解云琅制住秦羽乱动的手,两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除了这个呢?”   秦羽盯着他与以往不同的眸,一颗心慌张得砰砰直跳,不甚自然了眨了下眼:“给二壮找个好去处。”   “还有呢?”解云琅不依不饶地问。   “寻个静谧之处......”   “然后呢?寻个静谧之处,然后呢?”   “......你先放开我。”   “寻一个静谧之处,一个人住,还是再寻一人?门外的园圃种些什么花?里间的茶盏用什么瓷?用的被褥是什么绣样?”   解云琅问了一串细节,秦羽只觉身体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撞得他从胸口一直疼到足尖。   他难耐地撇开眼去,盯着桌上的青瓷茶盏失神,良久后淡淡开口:“这与你无关。”   “不信。”解云琅的声音在发颤,即便这么说,他紧握着秦羽的手下意识松了些。   秦羽趁此机会挣脱了他,往二壮的方向看一眼。   二壮正沉浸在话本里,并没有关注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秦羽恢复了下神色:“我逛累了,先回客栈。”   解云琅追到他身后,欲言又止一番,开口道:“我送你。”   秦羽唤醒了二壮,顾自提了一些东西先行下楼。   “公子等等我!”二壮有些不舍地放下话本,解云琅却道:“拿去吧。”   “真的!”二壮立即把话本塞进怀里,乐呵呵道:“想不到你还挺好心的,好人有好报。”   他低头把东西都拿上,抬头时却看见解云琅望着秦羽走的方向,眸中露出一丝幽怨:“但愿吧。”   “我方才是又错过什么了吗?”二壮挠了挠头,嘟囔一句,跟着人一同下了楼梯。   ·   到京中后,秦羽和二壮住在天宁街的一间客栈里,解云琅没有住客栈,也没有回解家,而是住在自己的院子里。   秦羽去看过他住的地方,是在巷子里的再寻常不过的居所,整间屋子不大,只有一间卧房、一间客厅还有一间柴房,院子里也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   “你就住这种地方?”秦羽不解道,解云琅平日看着打扮得光鲜得体,怎的住处这般荒芜孤寂。   “屋子么,不透风能住就行了。”   解云琅对住所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左右也只有他一人住。   “方吉呢?”秦羽问道。   “我不用人伺候,他回家住。”解云琅道。   秦羽不做声了。   等到解云琅送他们回客栈后,自己一个人走了。   秦羽在大堂里站了一会儿,随后才转身来到门框处,望了望解云琅远去的背影。   “二壮,待会儿随我去个地方。”秦羽对二壮道。   二壮好奇点头,才被话本勾起的胃口,现在又转移到秦羽身上,他嘿嘿一笑,玩笑道:“公子,我正看到刘三胖比赢了厨艺正要当上掌勺呢!公子不会也要带我去当大厨吧?”   谁知秦羽戴上帷帽,点点头道:“差不多。”   二壮面露惊讶,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话本和现实。   待秦羽收拾好后,带着二壮出了客栈,往天宁街西面而去。   京城没有一处不繁华。   街市上,莲花状的彩灯和五彩旗招高低错落,大大小小的铺子临街而立,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衣着大多都不俗,一眼望去,头上戴着冠的,颈上围着项链的,手里拎着点心的,腰间别着的都是鼓鼓囊囊的钱袋,无一不流露着富庶安宁。   如此,一身素衣的秦羽和二壮便显得尤为醒目,哪怕到了往来人较少的西面,也时不时引来旁人的目光。   “又是一个来投奔的。”   路人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话。   秦羽没有理会他们,带着二壮顶着周围人的目光,走进“万宝斋”的铺面。   二人一进万宝斋,瞬间被目光编成的网笼在原地,原本在角落打瞌睡的打手忽然睁开了眼。   在被前后左右的小厮包围之前,一道清脆的声音将秦羽和二壮分离出来。   “可算等到你们了!” 第72章 入宫分别   黄瑛一身赭色绫罗从楼上款款而下,一路越过等她已久的客人,径直来到秦羽跟前:“先前信上说就这几日到,我可是等了你们好久!”   “我传信的时候人尚在荆阳,到了京城又被这里的繁华流连了几日,实在抱歉。”秦羽摘下帷帽,莞尔道。   “那你可得请我一顿。”黄瑛笑着将二人引上二楼,周围等她许久的客人不满上前:“黄姑娘,我定的东西.......”   “做好了,我让小厮马上给您拿。”黄瑛招手唤了小厮,带着他一块儿上楼取东西。   见状,其他客人纷纷叫嚷着要定货,但被黄瑛尽数打发了去:“今日有贵客,各位将所需告知小厮即可。”   二壮见此场景,心里那阵爽意满得快要溢出:“这跟话本里的一样啊!黄姑娘如今这般厉害了!”   黄瑛带着二人来到她的工作坊,里边摆满了各色的器具,还有堆放着尚未打磨的金灿灿的金块还有亮闪闪的宝石。   她笑着道:“还不是秦公子当初出手相救,否则我早就埋土里去了。”   黄瑛同二壮讲述了之后发生的事,在案子结束之后,她和阿慧一商议,便一起去了万宝斋做工。   二人原本只是在里边打杂,但某一日黄瑛用木头做的手镯意外被贵客看上,当即卖了十两银子,虽然同其他首饰相比赚得不多,但掌柜的因此看中了她的手艺,将她提作了工匠。   黄瑛借着自己的手艺,很快就从普通工匠升为第一等师傅,随后又被东家调去京城,也就是如今看到的这般,日日客源不断,名声大响。   “总之在京城,你们遇着什么事都可来寻我,如今我认识的贵人不比那个姓洪的少。”黄瑛得意地仰起脖子,同时,阿慧端着茶盏从里边走出来,对着二人温柔一笑。   二壮咧开了嘴,这辈子还没这么爽快过,秦羽望着他道:“喜欢这里么?”   “喜欢!”二壮不假思索道。   秦羽点点头:“从今往后,你便在此处做工,住处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二壮打了个机灵,脸上的笑瞬间收住:“等等,公子?你不带我入宫吗?”   秦羽摇摇头:“宫里情况复杂,我不想连累你。”   “我有什么好连累的?公子一个人入宫才危险!”二壮急了起来,他求助般看向黄瑛和阿慧,她们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是答应了秦羽的托付。   虽然秦羽从未向二壮说明过自己的情况,但二壮隐约也能猜到一些,问道:“......是因为如果我在,会妨碍公子的复仇吗?”   “是。”秦羽咬咬牙狠心道,他绝对不能带二壮一起入宫。   听到这般果断的回答,二壮了然。   “秦公子说你擅厨艺,我便把你安排在万宝斋的后厨,每月二十两银子。”黄瑛安慰他道。   “二十两,这么多......京城,不愧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二壮试图笑一笑,但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望向秦羽的眸中覆着厚厚的水眸:“公子入了宫之后,还会出来么?”   “当然能了,他是去扶风监,又不是当妃子。”黄瑛忍不住笑了出来。   二壮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把眼:“真的?没骗我?”   秦羽笑了笑:“没骗你。”   “我可不是方吉那家伙,你们可骗不到我,等公子入宫之后我便在外头等,得见着人才算数。”二壮眼神坚定道。   秦羽点头:“在此之前,你先跟着黄姑娘熟悉环境,等你安顿好了咱们再见。”   二壮吸了吸鼻子:“好......”   秦羽拍了拍他的肩。   “公子打算何时入宫?”   “两日之后,在此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嘱托。”   ......   人来人往的街市,秦羽独自穿过巷口,里边的人在此等候已久。   宋晓风和姜宇都换上了寻常人的打扮,一见面就问解云琅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秦羽无奈摇头,说正事道:“两日后我便要入宫,届时我会传信,或者等我出来再议。”   宋晓风道:“不用我们跟你进去?”   “不必,人多眼杂,我一人足矣。”秦羽道:“你们同长鸣一块儿在外边听我指示。”   姜宇看着他,再三叮嘱道:“你在里头,万事小心。”   秦羽郑重点头。   ......   到了入宫的日子,临行前,秦羽换上了解云琅送他的云锦。   皇宫前的广场宽敞到一望无际,周围的护宫墙模糊成一道画中的淡墨,秦羽缓缓出现在广场的中心,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周,除了宫门口来接应的太监之外,整个广场上只有零星几人。   秦羽转身,身后跟着背着包裹的二壮,还有默不作声的解云琅。   明明他们之间隔得并不远,却好似分隔首尾,偌大的广场上听不见彼此的呼唤声。   “给我吧。”秦羽向二壮伸手,二壮慢慢卸下包裹,慢慢交给他。   “回去吧。”秦羽背了包裹,看向解云琅。   解云琅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领路的太监唤去一旁说了什么,悄悄塞给他一袋物什,那太监当即眉开眼笑,直直点头。   “出来后记得寻我。”解云琅对秦羽叮嘱道。   秦羽应声:“嗯。”   解云琅微微蹙眉:“不要嗯,说话。”   秦羽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半晌后佯装淡定道:“有何区别。”   “我想听你的回答。”解云琅眸中的情绪愈发明显,他有种预感,总感觉秦羽一旦进了这宫门,便会一去不复返。   好,还是不好。   明明只是一个回答而已。   秦羽却是盯着解云琅的眼眸,迟迟没有开口。   一旁的二壮也急,不由道:“公子出来后也记得寻我,我会一直等着公子的。”   秦羽笑了笑,道:“好。”   “秦半仙,时辰快到了,该走了。”太监忘了眼日晷,开始提醒道。   解云琅和秦羽的目光交织在一处,忽然便不想放他走了。   秦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于是先一步转身,跟着太监头也不回地往宫门走。   “公子!公子!”   二壮不舍地追上去,脸上已然落下朝露的痕迹,跑了几步便喘不上气,被迫停了下来:“公子一定要来看我!”   秦羽没有回头,抬手挥了挥。   宫门被打开了一道一人通过的缝隙,太监侧身让秦羽先走进去,随后才跟着穿过宫门,宫门又合上了。   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一顿一顿的哭声,还有一道孤独的影子。   宫门合上后,投射下一片阴影,将秦羽笼罩期间。他站在宫门内,还想听听外头的声音,但已是什么也听不见。   “秦半仙,这边走。”太监带着秦羽往一侧走去,走了不到一会儿,秦羽被领到一个小巧步辇前,他莫名道:“这是?”   “半仙勿忧,扶风监离宫门尚远,用步辇能轻松些。”太监接过秦羽的包裹,挥了挥手,两名小太监抬着步辇换了个方向停在秦羽身侧,他只需一跨就能上去。   秦羽看着太监快裂到耳朵的嘴角,心中了然,便依言坐上了步辇。   “小心着点儿!”太监嘱咐了两名小太监一句,随即便抄最近的路,往扶风监的方向走去。   若没有解云琅的提前打点,秦羽也会同一般人一样,用两条腿沿着最远的大路穿过整座皇宫,即便身体上吃得消,也会误了时辰。   眼下便无须担心,小太监的脚程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   扶风监。   听上去是汇聚了天下的能人术士的仙风道骨的玄学圣地,却也不过是皇宫角落一处寻常的院子。   秦羽四下扫视一眼,这处竟也没有能说明此地的标志,若是无人指引,怕只道是冷落之地。   “监正就在里边呢,咱家领半仙进去。”太监扶着秦羽小心下步辇,随后径直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扶风监门内门外似乎是两个世界,秦羽一踏入门内,迎面便是一阵扑鼻的硫磺气味,他下意识抬袖捂鼻。   不仅是气味难闻,并且一眼望去,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烟雾,秦羽找寻了下烟雾的源头,发现是堂中七座一人高的错金博山炉散发出的。   太监显然对这种环境习以为常,他脚步灵活,敏捷地绕过香炉,找到隐藏在烟雾背后的监正。   “尘监正,人已经到了。”太监对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监正道,然而监正似乎没什么反应。   秦羽没忍住咳了几声,太监以为他不高兴了,于是更大声喊了监正:“尘大人?您醒着吗?”   对方还是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监正?”太监还是不死心地唤他。   秦羽忽然察觉了什么,快步绕过香炉,去探监正的鼻息,他眼神兀的一变:“他死了。”   “什么?!”太监吃了一惊,一下吸入大口烟尘,猛地咳嗽了好几下。   秦羽赶忙带着他往外跑。   “咳咳咳咳......”   两人跑出来后,秦羽问他哪里有水,太监指了指旁边的水缸。   “监正......监正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太监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居然对着一个死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硫磺中毒。”秦羽找来水桶,将水桶扔进水缸里打水。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那七个炉子灭了,但就这么进去也有影响,最好能围个面纱。   秦羽原地转了几圈,发觉自己微不了面纱,只能咬咬牙,对太监道:“得赶紧把香炉灭了,看看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人!”   太监于是赶紧去喊人,和秦羽一块儿抬了水,屏气进了屋子将那七个大炉子灭了,将门窗都开开散风。   等灭了炉子,太监和秦羽赶忙跑去里间寻人,好在里间与外头并不相通,硫磺没有弥漫到里间,他们带人冲进来时,里间那些穿着道衣的人还在嬉笑喝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众位扶风士皆是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望向门口那个一身云锦的人。 第73章 与众不同   众人的目光在秦羽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一旁太监说监正死了,众人对之反应寥寥。   “这位大人好生面熟,从前可是见过?”一位名唤依奉的扶风士对秦羽道。   另一位叫依言的扶风士也凑上前,细细打量他这身衣裳:“这位大人才貌不俗,这身衣裳想必价值不菲吧?”   秦羽站立不动,眸光扫过面前的这些人,没有响应他们的问题,而是重复了一遍太监的话:“监正硫磺中毒已然无救,诸位最好还是先出去,待这屋子里的硫磺散去。”   “什么?监正死了么?”依奉才想起这件事,回头看向太监,有些夸张道:“怎会如此?监正明明只是奉旨炼丹,怎么会死呢?”   太监又怎会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能道:“监正炼丹,诸位难道没有出去看一眼么?”   “看他做什么,他炼得出炼不出与我等又无干系。”依言翻了个白眼,重又回到座位喝茶吃点心,淡淡一句:“找死罢了。”   依奉闻言,一改方才的紧张,转眼笑了出来。   “士人慎言。”太监不由提醒一句。   然而屋内众人都是嗤笑一声,也不往外跑,也不多说话,只管自己做之前的事。   秦羽见状,心中已有数,问了一句:“监正在炼的是什么丹?”   “据说是可以让圣上魂魄上天,拜访仙者的仙丹。”太监回他道。   “错了,他练的只是小还丹罢了。”秦羽淡淡道。   闻言,依奉依言还有其他人,都微微仰头看他,依奉意外道:“难不成这位大人竟是道友?”   太监默默挺了挺身板,介绍秦羽道:“这位便是新来的扶风士,秦羽秦半仙,在民间颇有名望。”   “咱都进宫多少年了,有什么名望也听不着。”依言笑了笑,重又凑到秦羽跟前,欣赏他这身料子:“道友,我瞧你家世不俗,怎的还来这儿送死?”   秦羽抬眸瞧他:“道友这话何意?”   “怎么,进来之前没了解清楚?”依言话不能说得太清楚,但只要是道中人,听说圣上的成仙大典之后,必然能明白现在进扶风监就是送死。   秦羽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他对此事的态度,似乎与旁人不同:“自是清楚,多谢道友关心。”   依言上下扫了他一眼,除了对那身衣料的欣赏,还有对衣服里的人的莫名,他摇摇头,转身回椅,小声嘟囔一句:“看上去是个傻的。”   然而屋内很是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   秦羽微微歪了歪脑袋,太监见状,有些尴尬地对他道:“半仙莫往心里去,他们这些人在扶风监也是关了许久,难免有些情绪。”   “关了许久,不让出去么?”秦羽问道。   太监道:“从前是可以的,只是自从圣上欲登仙之后,扶风士便不得外出了,直到圣上登仙之后方可出去。”   “出去?呵呵。”依奉随手把一颗花生丢出窗外:“下辈子吧。”   “还是监正聪明啊......”依言懒洋洋滑倒在椅背上,闭上眼打了个哈欠。   这么说,这些人其实是被软禁在此等死。   难怪他们看上去不仅没有力气,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估计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就已经搞垮他们的精神了。   秦羽同情地看着他们,转而对太监道:“敢问贫道的住处还有炼丹室在何处?”   “这便领半仙去,半仙今日便要用么?”太监好奇道:“自从圣上下旨后,扶风士们已经许久没出丹了,半仙初次到任便要施展神威?”   “过誉了。”秦羽稍稍纠正了他的措辞,道:“既是圣上的旨意,自当尽力完成。”   “圣上想见仙人,贫道便帮圣上实现。”   秦羽说话时并没有人在意,只当他出入宫廷大言不惭,谁知到了三日后,秦羽当真带着一颗丹药去面见圣上,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大殿之上,圣上身着一袭道衣,跪坐于高台上的龙椅,对着面前的法器念念有词。   秦羽叩拜之后,他才停下做到一半的法事,抬眸望向底下的人,只这一眼,便让他手中的串珠不由滑落三珠:   “你便是江南一带最有声望的半仙,看模样确实是天人之姿。”   圣上放下串珠,正打算起身扶人,然而在瞧见了秦羽右手的异样,又默默拿起串珠:“半仙的手,是何缘故?”   秦羽不慌不忙道:“回陛下,贫道的手乃天命所致,修道之人五弊三缺,‘鳏、寡、孤、独、废'正应在‘废’字之上。”   圣上闻言,点点头。   五弊三缺一说他自是清楚,而秦羽的话倒是引发了他的思考。   扶风监那些人都四肢健全,在宫中好吃好喝伺候着,金银赏赐少不了,孤独了又有侍女相陪,日子完美得很,全然不像是做了逆天而行之事的人。   何况一个个平日里都说有通天本事,到了真需要他们的时候,一连数月都不曾练出一枚丹来,莫不是被他们诓骗了。   圣上暗暗打量底下之人,心道眼前这个半仙,倒是与其他人不同,说不准这个才是真有本事的。   于是圣上放下串珠,起身到下面亲自将人扶起:“来人,赐座。”   “谢陛下。”   秦羽也不同他客气,端着气势就坐了下来,圣上一看他气定神闲,对他愈发信任了些:“半仙说有丹药进献,可让朕魂魄出窍,上天拜见仙尊,此话当真?”   秦羽从袖中摸出一小木盒,托在手心,道:“真不真,陛下一试便知。”   这般自信?   圣上盯着他手中的木盒,眯了眯眼,命太监将东西呈上来。   “此丹如何用?”圣上打开木盒,果然见里边放着一颗黑乎乎的丹药。   秦羽道:“陛下随意。”   圣上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用燃香?不用奏乐?不用念咒?”   秦羽摇摇头。   圣上看了看丹药,看了看秦羽,不由笑了出来:“半仙果真与众不同。”   秦羽微微一笑。   眼见着圣上端起茶盏,打算将丹药吞下,一旁太监有些担心:“陛下......”   “少废话。”   圣上发了话,太监们只要退后,眼睁睁看着圣上吞下丹药,静静等候效果。   秦羽就这般淡然坐在殿中,一动不动注视着龙椅上的人,一面在心中描绘他的样貌,心道这天之骄子,和常人也并无不同。   而龙椅上的人,在吃下丹药后等了好一会儿,并不觉得身上有什么反应,渐渐的有些不耐烦,而后又见秦羽毫无顾忌地瞪着自己看,莫名有些愠气。   作为一个天子,一言一行自然带着十足的威严,他只需双目盯着秦羽,再开口说两个字,保准秦羽吓得跪地求饶。   圣上这一念心起,便立马这般做了,盯着秦羽,上唇一抬:“放肆......”谁知“肆”字没说完,他忽然失去意识,仰倒在龙椅上。   “陛下!陛下!”太监们急匆匆赶上去看圣上,见他呼吸依旧,也无甚不适反应,看上去和睡着了差不多。   “圣上已魂魄离体,切勿动他。”秦羽不紧不慢道。   太监们伸出的手默默收回,一个个心惊胆战地侍立在旁。   等到圣上昏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后,他在梦中忽然开口,嘴里念念有词:“仙尊......仙尊......”   太监们一听,顿时激动地腿都打颤:“陛下当真去了仙界!真是神了!”   待过了一会儿,圣上忽然动了动,翻身换了个方向,做出伸手挽留状:“等等......等等朕......”   太监们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站在他指的方向,纷纷挪到他背后。   秦羽默默坐在殿中,看他们像是在看一出好戏,他算了算时辰,想来应该也差不多了。   “仙尊!”圣上忽然惊叫着清醒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额上还淌下一道道汗。   太监们赶忙上前伺候,一边关心着道:“陛下,陛下还好吗?”   圣上喘着气,茫然地望着大殿,随即左右扫视了太监一圈,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等到他看到殿中静坐的秦羽后,忽然从龙椅上跳了下来,直直冲到秦羽跟前下跪:“仙尊在上!”   这一举动出乎意料,秦羽一下没及时起身,被圣上拜了个结实,太监们吓得脸都白了:“陛下!陛下怎能拜一个区区草民?”   “胡说!他明明是仙尊在世间的化身!朕拜的是仙!”圣上当即又拜了两拜,秦羽顿时不知该起身还是就这么坐着。   然而在其他人眼中,他竟是这般气定神闲地接受了天子的跪拜,太监们见状,也信了圣上的话,一同“拜见仙尊!”   秦羽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变成仙尊的化身,但好在问题不大,至少他的能力已然让圣上信服,目的便已达成。   圣上寻得真仙,立即将秦羽封为扶风监监正,消息传回扶风士人的耳朵里,众人只觉不可理喻。   “他这是疯了吗?”   依言听闻此事后,跑去秦羽的炼丹炉,看了里边残余的药,果然是能致幻的灵仙丹。   “这种骗人的把戏咱们自己知道就好了,怎么还不自量力冲去前头?”依言实在不理解秦羽的做法。   依奉笑了几声道:“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有富贵人家自寻死路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扶风士们对秦羽的行为不可理喻的同时,圣上那边当真在幻境中见到了仙人,虽然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但他龙颜大悦,直接将秦羽封为扶风监监正。   “这小子,也不知道图什么。”等到秦羽一身华彩锦衣回到扶风监时,迎面传来的便是这一句话。   “咳咳!”太监跟随在他身侧,第一时间提醒里边的人注意言辞,却换来愈发嘲讽的冷笑。   秦羽没有同他们计较,反而看着他们道:“即日起,扶风监每日要出二十枚丹药,一百张符篆,还有三副经幡。”   “监正大人,您是在开玩笑么?”依奉神情不解道。   “没有,并且我要的东西一个也不能少。”秦羽说完便转身离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道的嘲讽,脚步顿了顿,淡淡开口:“如果想出去的话,最好照我说的办。”   扶风士们起先还未反应过来,等到秦羽离开之后,众人才恍如冷水灌身,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方才说可以出去?!” 第74章 出手相救   “公子,同我们走一趟吧。”   解云琅看着秦羽入宫之后,独自一人魂不守舍地慢步回家,谁知在推开院门的剎那,里边正立着四五个解家的人。   该来的迟早会来。   解云琅没有多言,跟着他们上了马车,一路回到解府,他有些恍惚地盯着门口斑驳掉漆的柱子。   不得不说,整个解府看上去平平无奇,不仅占地不大,甚至屋宅磨损都比普通百姓更严重些,看上去清贫至极。   可只是解家人自己知道,这些只不过是个壳子罢了。   想到此,解云琅顾自冷笑一声。   “公子何故发笑?”将他带回的下人不满地问道。   解云琅没有理会他,转而道:“你们走吧,我自己去见他。”   下人顿时拉下脸:“老爷说让我等亲自带公子过去。”   “怎么,怕我跑了。”解云琅笑了笑,下人冷声道:“公子跑了也不止一次。”   解云琅盯着他,半晌后还是一笑:“你这语气,倒让我想起一人。”   “公子莫要枉费心机,老爷就在堂中。”下人颇有一副要押他走的架势。   “你是新来的吧,我从前没见过你。”解云琅望着他,收敛了笑意:“从许多年以前起,解家便不收奴籍的下人了,你们都是贱籍出身。”   下人被戳破了身世,眸中流露出一丝窘迫与恼怒:“老爷仁慈收了我等,若是表现忠心,会帮我等脱离贱籍。”   “哦?是么,那得费多少银子啊。”解云琅简单算了算,默默摇头,叹了声气。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下人们被他的态度惹恼,攥着拳瞪着他,似乎忘却了身份之别。   解云琅摇摇头:“无事,我只是随口问问。走吧,若是迟了老爷怪罪,左右我是习惯了,你们可不想因此被赶出去吧?”   下人们自是拿解承安的话当铁律,不消解云琅催促,便一齐围着解云琅带去解承安所在的堂中。   堂内,解承安正在看今早新递上来的折子,解云琅被押到之后,他挥手让下人们退下,顺道关了屋子的门。   解承安一直静静看着手里的折子,解云琅站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便先开口一句:“老爷唤我来有何要事?”   “来人。”解承安忽然出声,背后的屏风顿时出来三名身长九尺强壮如牛的力士。   解云琅瞬间警觉,正待退出屋外,却被两名力士先一步压倒在地,另一名力士手里持着铁棍,一步步向他走来。   “打。”   解承安淡淡开口,下一秒,力士抡起铁棍,解云琅后背落下一阵剧痛,兀的呕出一口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解承安认真看着折子,没有再说一个字,解云琅喉间被血堵住,剧烈颤抖着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无需多问,解云琅心下已是了然。警告、威胁什么的,对于解承安而言实在不耐烦,这一回是想生生打死他,一了百了。   屋外,鸟鸣清脆,风过花叶窣窣,午后惬意舒畅。   屋内,血腥味很快充斥了整座屋间。   铁棍一下一下落在身上,解云琅耳边嗡鸣阵阵,嘴角不住淌下血来,只觉身子要断成两截。   在无声中,他幻想着自己断裂成两截的身子,一半留在解府,午夜梦回时将解承安一遍遍绞杀;另一半,赶在日落之前爬去宫门外,见秦羽最后一面。   想着想着,解云琅笑了,他这被厌弃的人生,早些结束也好。   而正当他闭眼时,有人猛地踹开门进来,打断了这场私刑。   解承安折子看到一半,微微抬眸,见喘着气的解云琅被人扛上了肩,不由微微皱眉:“诸位是何人。”   对面的一伙人将大门内外堵得严严实实,领头的亮出腰牌:“祁王殿下命我等来寻我们掌柜的。”   “祁王?”解承安抬眸瞥了眼他手里的腰牌:“掌柜?”   “解云琅是我金玉堂的掌柜,日日有要事在身,不可离开铺面,也不可有任何闪失。”对方强硬道。   解承安无甚表情地盯着解云琅,冷声开口:“生在解家,转头却跑去吃别人家的饭,真是跟你那个娘一模一样,都是贱种。”   解云琅倒趴着,咳出一口血,呵呵一笑。   祁王的人不想与人多废话,直言道:“告辞。”说罢,便带着解云琅准备撤走。   解承安也不拦他,依旧拿起折子,一边看一边不紧不慢道:“一路护送个神棍入京,如今又把人送去了宫里,想靠他翻身,不妨先看看他的死活。”   解云琅闻言抬起了头,祁王的人把他的头按下,小声道:“别听,别看,否则你再也走不出这里。”   解云琅垂了头,嘴里唤了声:“秦羽......”   祁王的人加快了速度,将人送上马车,一队人跟车,一队人断后,尽全力将人快马送离了解府。   与此同时,解辉带着人端着水进到屋内,如寻常打扫一半清理地上的血迹。   “老爷,三公子这般与您作对,不妨将他逐出解家。”解辉帮解承安整理折子,解承安喝了口茶道:“既然他想同本阁作对,逐出解家算是便宜了他,让他作吧,作得越厉害越好。”   “祁王那边,老爷打算如何?”解辉问道。   “同邕王知会一声,具体的咱们不必管。”解承安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吩咐道:“这些折子明日给圣上送过去。”   “是,老爷。”解辉将一应事务记下。   ·   解云琅迷迷糊糊趴在车上,不知自己被带去了哪里,等醒来之后发现身上已经被包扎好,自己正歇在一间装饰雅致的卧房内。   房门被推开,一个人从外头端着粥走进来,看到解云琅醒了便将粥端到他跟前:“解公子醒了,先吃些东西。”   “你是祁王的掌事。”解云琅认得来人,他不由迷糊道:“我这是又回到荆阳府了?”   “还是在京城,解公子。”卢掌事道:“祁王殿下正在处理旁的事,很快便来看公子,公子感觉身子如何?”   解云琅稍稍动了动,只觉身子断成两截,根本动不了:“不成......”   “无妨,公子安心静养便可,我等定会医治好公子。”   卢掌柜给他喂了些粥,等过了一会儿,祁王果真来看望解云琅:“如何,可还能动?”   解云琅动了动手指,示意可以:“谢殿下相救。”   “客气什么,要还的。”祁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解云琅不禁问道:“殿下可知宫里的情况?”   “宫里的情况多着,你问哪个?”祁王笑道,转而恍然:“哦,你问扶风监?”   解云琅点点头,祁王道:“扶风监么,时日不多了。”   “殿下这是何意?”解云琅紧张道。   祁王眨了眨眼:“你竟然不知道么?”   解云琅茫然看他,祁王将圣上打算登仙的事说了一遍:“你也是不信鬼神之人,自然明白那些招摇撞骗的神棍已然时日无多。”   解云琅皱眉道:“解家不管么?”   “那些神棍再受重用也不过是解家的棋子,到了这步田地,自然是被弃了呀。”祁王啧啧叹息:“秦羽入宫时我还在诧异,原以为你这般狠心。”   “我要去见他!”解云琅挣扎着想起来,但身上的伤像五指山一般压得他动弹不得。   祁王劝道:“莫要乱动,当心有个闪失,这辈子下不来床,你还怎么救人?”   “咳咳咳......”解云琅情绪激动,咳嗽起来,卢掌事给他喂了些水。   解云琅缓过一些后,眼角泛红道:“他就这么抛下整个扶风监,没有放别的棋子?”   “不需要了。”祁王淡淡道:“邕王那边已经加派了人手,登仙大典之后,便该有个落幕了。”   解云琅抬眼默不作声看着他,祁王安慰道:“先养伤,要见他机会有的是,别忘了你如今是大理寺少卿,日后可是要上朝的。”   祁王的一句话点醒了解云琅,他光顾着想秦羽能不能出宫,却忘了自己可以进宫。   他趴了下来,安静思考届时如何把人带离皇宫。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身伤又要痒多少时日,这期间秦羽的安危又怎么办?   祁王看出了解云琅的心思,道:“不急,我会派人帮你看着的。”   解云琅闻言好受了一些,却仍有一丝顾虑:“殿下为何如此帮我?”   祁王笑了笑:“你也不必心急,本王自然不会白白帮你,日后便知道了。”   解云琅明白他是在拉拢自己,只是皇位之争太过残酷,他本无意惹上这般危险之事,何况还把秦羽也牵扯进来。   祁王一个“还”字,解云琅甚至把死后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先歇着,好好歇着。”祁王吩咐卢掌事好好照看他,临走前留下一句:“倘若伤没养好,后果你自当清楚,秦羽一人在宫中无依无靠,怕是死都不知该送去何处。”   解云琅正在发愣,闻言忽而回神,看到卢掌事递到嘴边的汤药,他微微张嘴喝了下去。   祁王微微点头,迈出屋子后,深吸一口气:“唉,这些个有情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第75章 孤注一掷   自从秦羽入宫之后,原本死气沉沉的扶风监,一夕之间重回往昔盛况。   炼丹房内日夜灯火通明,院里摆放数十张桌案,扶风士们日日挥笔,一刻不停,按照秦羽要求的数量,将丹药、符篆、经幡尽数交付。   另一边,秦羽用特制的薄影纸,绘画裁剪出各式仙人模样,每到月圆之日,便利用声光影的错觉,让圣上以为自己当真看到了神仙。   “秦爱卿,仙尊是何意?”圣上跪坐于蒲团上,隔着纱幔拜见月下漂浮的仙尊,一边让秦羽将问题转达。   秦羽动了动手指,牵动的银丝让纱幔后的仙尊挥了挥衣袖,他道:“仙尊的意思,圣上可以登仙。”   圣上一听,当即激动地泪流满面:“朕的诚心,终于打动了上天!朕在此拜谢仙尊!”   “圣上别急着拜。”秦羽忽的打断了圣上的动作,同时操控仙尊转身。   “仙尊?仙尊莫走!”圣上不明所以,下意识起身去追,秦羽立即制止他:“陛下留步!”   圣上没有立即停下,秦羽只得扔出一枚符篆,在圣上眼前兀自燃烧,这才吓得他停住脚步,而这一剎那的功夫,仙尊已然消失不见。   操控完一切之后,秦羽的心跳得厉害,他断开银丝,攥了攥拳头,默默来到圣上面前道:“陛下息怒,仙尊离去前留下仙谕。”   圣上还沉浸在方才“触怒”仙尊差点被烧的情绪下,听到秦羽的话后,他缓缓抬头看向他:“仙尊说了什么?”   秦羽面无表情道:“仙尊明谕,圣上功德本该圆满,只是中途遭小人蒙蔽铸成大错,因此功德亏损,恐怕难以登仙。”   圣上闻言,当即怒瞪龙眼:“方才仙尊不是说了可以?”   秦羽背对纱幔立在圣上面前,皎洁的月华落在他身上,映出一身淡淡的盈辉,他精妙如雕、冷若白瓷的脸保持着肃穆,双眼直视他的目光:“可以,但圣上功德亏损,需得弥补。”   圣上眼前一恍,仿若看到仙尊于凡间的圣体,于是气焰下去一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羽暗暗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纱幔后的水榭:“仙尊留下功德簿,圣上可去亭中一看。”   仙人指路,圣上二话不说,一头钻入纱幔之后,沿着连廊一路跑至亭中,中途还绊了一下。   石桌上摆放着一只狭长的白石盒,圣上有些紧张,缓了一会儿才试着抬起盖子,但毕竟石盒有些重量,他抬了抬纹丝未动,而后又试着推了几下,才勉强将盖子推出一道缝隙,从里边掏出了一卷卷轴。   他小心地打开卷轴,从第一行字开始,便记录着自登基之后他所做的功德,像是临死前的回马灯一般,圣上看着卷轴上自己的事迹,万千情绪汇聚一处。   但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重又瞥了眼桌上的白石盒,这模样瞧着,怎么那么像棺材......   “一十三年,镇国公戍边经月未发兵,于麾下军营查抄火铳火药,以叛国之罪就地处斩......”圣上一点点松开卷轴,在满篇的金色字里,一片血红色的记载刺痛了他的双目。   “镇国公,秦骞?”圣上记得此事,但记不得一些细节,当年镇国公一案是解家处理的。   圣上满腹疑惑,难不成是解爱卿冤枉了镇国公?   “啊!”   正当圣上思考之时,手中的卷轴忽然自燃了,他吓得往外一丢,卷轴顿时烧成了灰烬,回头一看桌上的白石盒不知何时重又合了起来,圣上下意识掐诀向周围拱手作揖。   秦羽一直站在殿中等他,等圣上恍恍惚惚回来,他才开口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圣上将方才看到的都与他说了一遍,秦羽点点头:“既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嗯......”圣上折腾了一晚也有些累了,默默走到殿后的软榻上,躺下道:“此事朕不甚清楚,得问解爱卿。”   秦羽眸色微变:“既是解大人误了陛下的功德,陛下缘何还要过问他?”   圣上翻了个身,道:“仙尊只道此事有冤,但不见得就是解爱卿和秦骞的事,也许只是其他被牵连的人。”   秦羽脸色冷下来:“敢问陛下,那卷轴上可出现第三人的名字?”   圣上回忆了一下,好似确实没有。   “仙尊念及陛下,特意将弥补之法告知陛下,难道陛下愿意错失登仙的机会么?”秦羽语气加快了些,隐约透露出一股隐约的催促逼问之意:“只要陛下有改过之心,仙尊自会相助,陛下很快便会功德圆满。”   秦羽话已至此,手在袖中紧掐着自己,眸色微微发颤,圣上神情有所变化:“嗯......”   “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圣上默默睁开眼,眼神早已不似方才那般迷离,目光深邃地盯着他:“解爱卿一如朕之右臂,不可断之。”   “没有右臂依然可以前行。”秦羽坚定道。   “但会跌倒无数次。”圣上看着秦羽的右手,道:“朕乃一国之君,天下之命运都寄托于朕一人身上,若朕跌倒,天下将亡矣。”   闻言,秦羽在心中不由冷笑,眼前这位圣上趴在泥潭里还浑然未觉,还在担心自己跌倒。   他笑了,入宫以来从未在旁人面前这般笑过。   圣上看愣了一瞬,不由问道:“爱卿笑什么?”   “贫道只是惋惜,陛下错过这万年难遇的机会。”秦羽笑意未减,但在那白瓷一般的脸上,莫名透出一丝阴寒。   圣上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倒了下去:“那又如何,左不过是这位仙尊不愿收朕,神仙法相万千,各有各的气性,大不了朕换个仙尊拜。”   “陛下是认真的?”秦羽收敛了笑,他默默往前迈了一步,投下的阴影正落在榻上之人。   圣上察觉到了他的不满,但那又如何,朕可是天子,天下没有任何人敢忤逆朕。   “自然,朕一言九鼎。”   “很好。”   秦羽双唇微动,继而拱手告退。   “陛下想换便换吧,贫道去为陛下另觅仙者。”   “去吧。”   圣上翻了个身,扯过被子,顾自昏睡。   秦羽沉默着退出殿外,无声地沿着小路往回走。   此时已是丑时,皇宫内除了守卫之外并无一道人影。   秦羽回到扶风监时,却见屋内灯烛都亮着,扶风士们都在等他回来。   他推门而入,依奉等人瞬间清醒,纷纷围上来道:“怎么样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秦羽默默合上门,不紧不慢转身,目光扫过眼前数十张焦急的脸,定了定,道:“明日。”   “好!”   “太好了!”   “啊啊啊啊啊!!!”   屋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依奉、依言高兴地喜极而泣,在一旁偷偷抹泪。   秦羽对此没有过多的反应,毕竟能不能出去,早就是他说了算。   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间,像往常一般入睡。   等到了翌日,天一亮,扶风士们便带着连夜收拾的行李,在秦羽房门外围了一片。   秦羽穿戴齐整后,随众人以采买为由一道离开了皇宫。   一踏出宫门,扶风士们的喜悦抑制不住地浮现于脸上,激动地双腿打颤,用理智压制着奔跑的冲动。   秦羽望广场周围环视许久,不见有其他人影。   依言也高兴得紧,一高兴就想找人说话,他回头看见秦羽除了一个空篮子之外,什么也没拿,有些疑惑道:“监正,你不拿东西就走吗?”   秦羽收回目光,垂眸道:“此次只是出宫采买,我还需要带什么。”   依奉闻言,默默凑到他身边,小声意外道:“你不同我们一起逃么?”   “依奉道友言重了,京城守备森严,逃能逃到哪儿去。”秦羽淡淡道。   依奉和依言,情绪顿时有些不对,两个人似乎被冰封住一般,愣愣跟着大队往集市上走。   等众人来到集市上,秦羽往人群中寻觅着谁的身影,依奉和依言却忽然一左一右将他围在中间,质问道:“你方才的话是何意?咱们出来难道不是为了逃走吗?你莫不是在坑我们?”   二人说话声音不免大了些,一些离得近的扶风士听到动静,立即唤了其他人一齐围了过来:“监正,今日究竟能不能走?”   视野被挡住,秦羽微微皱眉:“可以。”   “可你方才还说根本逃不了?”依奉急道。   秦羽沉了口气,道:“你们不用逃,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扶风监,圣上同意放你们离宫。”   这下,扶风士人全都松了口气,依言看着秦羽:“你呢?你不走么?”   “我若是走了,你们便走不了。”秦羽道:“圣上已信我有通天之力,先前诸位备下的丹药符篆经幡足够应付大典所需,你们对圣上而言已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今日诸位可自行离去。”   至此,众人才明白当初秦羽为何要求赶制那么多丹符。   一时之间,众人都沉默了。   依奉依言想劝他,但又无从劝起,想了想还是沉默。   秦羽也没想多说什么,示意众人可以散了:“我还有事,诸位就此别过。”   “监正!”   扶风士们唤住了他,纷纷从身上掏出一枚符篆,放到秦羽篮子里:“监正,虽说这世上不知是否真有神仙,但这些平安符,你收着吧。”   秦羽垂眸看了眼篮子里的符篆,眨了下眼:“多谢。”   “保重。”   扶风士们向他一拜后,渐渐散入人群,自此不再有任何区分。   秦羽提着篮子,继续寻觅宋晓风的身影,待走了有一条街后,终于接到了人。   “还记得当年解家诬陷父亲的火药么?”秦羽同宋晓风道。   “记得,是该死的解承安故意从林裴那儿运的,故意埋在咱们的营中。”宋晓风咬牙切齿道。   “想办法弄三车来。”秦羽道。   宋晓风吃了一惊:“你想做什么?”   秦羽望着他,没有多言。   半晌后,秦羽从巷内重新回到街市。   早晨的暖阳照着他的眉眼,一如谪仙般的脸让人不由驻足,迎面来的人唤住了他,想求一枚他篮中的符篆。   “抱歉,这个不卖。”秦羽婉拒了他们,目不斜视往宫门走去。 第76章 往日真相   解云琅没有想到,伤一养竟足足养了半年,这半年里除了祁王带给他的关于秦羽的消息之后,秦羽一次也没有来寻过他。   “该不会是将我忘了吧......”解云琅被允许出去之后,第一时间去寻了二壮,打听了好一阵才得知他如今在万宝斋。   二人一碰面,问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秦羽有没有找来过。   “我托黄姑娘打听了好几次,都没有公子的消息,天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许久未见,二壮竟比先前瘦了许多,他一边委屈一边道:“你这半年又去哪儿了,怎的也没个消息。”   解云琅没有回他,只是摇头:“被些事耽搁了。放心,他没事,只是他不曾找过我,我有些——”   想他。   二壮闻言松了口气,更委屈了些:“你至少还有公子的消息,公子不仅不来看我,也不给我来信......他是不是要把我忘了呜呜呜!”   大块头抹起了眼泪,万宝斋的人不由看热闹似的往他这边看,解云琅安慰了他几句:“莫急,等我见着他。”   二壮猛吸了下鼻子,道:“你如何见他?”   解云琅道:“自从秦羽入宫之后,圣上偶尔也开始上朝了,偶尔也会召见臣子,我可以借此入宫。”   二壮眼神亮了亮:“那好!那你记得帮我带些话,就说我——”   解云琅听二壮唠叨了半天,挑着关键的几句记了,随后别了二壮,转头寻去大理寺。   他刚入京述职便休养了半年,大理寺那边都还未去过,好在祁王替他打点过一二,至少在入宫上朝一事上并没有什么阻碍。   很快到了某一日,解云琅换上一身官服,头一回迈入大殿,同满朝臣子立在一处,等候圣上的临朝。   解云琅在臣子之间,扫了一圈在场之人,并没有秦羽或者扶风士的身影,也许扶风监没有上朝的职责。   但他也不清楚扶风监的位置在何处,等待会儿退朝后,他还得以最快的速度寻到秦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圣上踱着步、一身道衣地出现了,一众臣子向他朝拜。   解云琅随着人群一块儿开口闭口,继而又起身静立,只是在起身的余光里,他忽然注意到圣上身边跟着的一道青色身影。   他兀的抬头,秦羽正从台阶上下来准备站到文臣身边,两人目光瞬间对上。   朝堂有一瞬短暂的寂静,静得连圣上的冕旒碰撞之声,都显得格外清楚。   秦羽被炽热的目光惊了一下,心脏顿时砰砰直跳。   察觉到四周投来的关切目光,秦羽保持镇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才暗自疑惑,解云琅为何又出现了。   明明先前几次上朝,他都没有看到解云琅,还以为他是辞官不做了或者遇到了意外。   秦羽不由感到庆幸,原本今日圣上并不想上朝,也幸得他坚持劝诫,否则今日怕是见不到人了。   “诸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圣上捻着手持,一边慢悠悠道。   闻言,底下便有不少臣子争先恐后想出列,圣上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解云琅不在那些争着上奏的臣子之列,他一双眼只盯着前面的秦羽看,在前面的臣子争相出列乱做一团时,他悄悄挪了几步,慢慢站到了秦羽身后。   秦羽不插手朝中的事,只是静静站着出神,他估摸着大约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圣上便要不耐烦退朝了,于是掐着手指默默数着。   此时他还不知解云琅就在他身后,只觉颈间痒痒的,便抬手挠了几下,继续想事情。   解云琅悄悄捻了他的一缕发,时不时在他颈间搔两下,看到秦羽不耐烦的模样,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秦羽反手往后用力拍他。   “啪!”大殿骤然响起清脆一声。   秦羽和解云琅顿时大气不敢出。   在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之后,殿中乱作一团的臣子,其中一人忽然捂着脸指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官员道:“危彦!你敢在圣上面前公然动手?!”   危彦的右手掌心还红着,显然方才打人的时候没有收着力道,面对对方的指控,他怒目圆瞪,语气愤恨道:“本官打你都是轻的!大盛就是有你这种偷奸耍滑、沽名钓誉之辈,整日陷害忠良、中饱私囊,才陷入如今这种局面!”   “城池都要守不住了,你们一个个还在为口袋里那点银子争来抢去!对得起高祖对得起开朝的老臣吗?!”危彦声泪俱下,花白的头发在乌黑的官帽下根根分明,无一不显示着他在朝中的岁月:“你们对得起镇国公吗?!”   圣上被他们吵得念不完清心诀,眉头紧紧皱着,带着愠怒道:“放肆!”   被打的官员反而恶人先告状,指控危彦道:“据臣所知,粮草途径之地乃危大人本乡,危大人年事已高即将告老还乡,这般急着要求押送粮草,莫不是想借机将数年积累之财悄悄运回去?”   危彦被气得捂住心口,一时之间丧失了争辩的力气。   圣上转了眼珠子,盯着殿中的老臣道:“危彦,可有此事?”   危彦被气得急血攻心,此时正大口呼吸,半点发不出声音,整个人摇摇晃晃,看上去像是旧疾发作。   被打官员趁机道:“圣上明鉴,危大人这是心虚了!”   其余官员纷纷赞同道:“圣上明鉴!”   “大胆危彦!朕待你不薄!”圣上把气全撒在了危彦身上,扬言便要将他拖下去斩了,一干臣子幸灾乐祸。   秦羽见状,忽然站出来道:“陛下不可!”   一时之间,大殿再次陷入一瞬间的沉默,所有人扭头看向秦羽。   解云琅僵了僵,他抬眸看向秦羽,想拉住他但对方已然迈出列。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受人敬仰的半仙,没有分给危彦和众人一个眼神,径直向龙椅上的人作揖道:“圣上正在修行,万不可犯杀戒,何况耄耋之年本就是上天眷顾,切不可逆天而行。”   “秦爱卿说得在理。”圣上闻言,脸色立即缓和了一些,转而又对众人不满道:“朕修行不易,反而尔等臣子妖言惑众害得朕险些破戒,全都拖下去廷杖!”   “陛下!陛下息怒!”   方才气焰正盛的臣子们一下偃旗息鼓,目光急切地向一直静立无言的解阁老求助。   然而解承安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被拖下去的臣子们,眼中顿时生出更浓烈的恐惧。   解承安今日的态度,已然不是廷杖的事了,他开始丢弃不必要的棋子了。   在明白这一现实的一瞬,方才叫喊着的臣子全都变得莫名安静,殿外只有受刑之声。   “行了,退朝吧。”圣上起身便要走,底下有臣子还欲上奏,被他不耐烦地挥手打发:“有事先说与解爱卿。”   随后圣上唤了秦羽,后者抬脚准备离去。   “等等。”   解云琅急着拉住了他的手,秦羽顿了顿,抬眸看向离去的圣上。   解云琅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秦羽似乎在刻意回避他:“我有话要与你说。”   秦羽没有转身,他能听出解云琅此刻的情绪,只是他不能回头,沉思了片刻,正想开口。   “秦爱卿?”   前方圣上忽然回头找寻他,秦羽见状,狠心甩开解云琅的手,赶忙跟上仪仗。   解云琅望着远去的背影,心中的酸痛之意难言。   “某不是真要与我断绝关系......为何?”解云琅目送仪仗队消失于视野,郁闷地转身。   官员都退出了大殿,殿中除了解云琅,只剩下还未缓过来的危彦。   解云琅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外走。   危彦在被解云琅扶起的同时,疑惑地扫视了他一眼:“怎么是你?”   “危大人认得下官?”解云琅问道。   危彦摇摇头,回头看了眼仪仗队消失的方式,喘了口气:“我以为会是他来扶我。”   “危大人是说秦半仙?”解云琅道。   危彦明显有所反应,随后又摇摇头:“年纪大了,记错了。”   “下官送大人回去。”解云琅带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让方吉驾车平稳些。   危彦在解云琅的马车里歇息了一阵,呼吸也和缓了些,只是情绪似乎比方才更加糟糕。   解云琅见他似乎陷入了往事回忆中,好奇一句:“大人在想何事?”   危彦抬眸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这位大人看着面生,想必是刚入朝不久,不清楚朝中局势。”   解云琅顺着他的话点头:“不光是朝中局势,危大人方才提到的镇国公,下官也不甚了解。”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危彦长叹一口气,缓缓道:“文祯八年,镇国公秦骞奉旨戍边抵御北狄,数年风吹雨雪,家人分隔,生死悬于腰间,他都无怨无悔。如此一良臣,却在一十三年,解承安掌权之际,被诬私藏火器意欲联合北狄叛国造反,被判抄斩满门......”   解云琅问道:“敢问危大人与镇国公是何关系?”   “他是我多年好友,我比他年岁大上许多,他死的时候,我......我还在沧州......”危彦回想往事,不由落下泪来:“我那时被贬,根本离不开沧州,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见他最后一面.....”   解云琅递给他帕子,沉声道:“危大人切莫激动。”   “这天下......怕是要完了......有那么些结党营私之人,迟早......”危彦攥着手帕,疲惫地望着车外,除却悲愤之外,末了似又寻着一丝安慰:“不过幸好......幸好他唯一的公子还活着。”   闻言,解云琅脸色骤然一变:“敢问危大人,镇国公的公子名唤什么?”   危彦这时闭上了眼,缓缓张了张嘴:“秦烽羽。”   解云琅愣在原地,瞪着眼长久未说话,一如门前立着的石狮子,眼前的世界真假已无从得知。 第77章 暗夜之前   秦羽用丹药哄得圣上闭关三日,他却寻了个机会出宫两日,在京城外接引宁长鸣他们。   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一点火星于半空飘浮前进,周围虫鸣点点,不明生物窜得林叶窣窣。   待火星缓缓飘入林间之后,周围同时亮起数十道火光。   秦羽吹熄了火折子,待眼睛适应了火光后,看向宁长鸣道:“宋伯在前头等着了,将东西背上。”   宁长鸣一挥手,众人将包裹完好的火药全都背上,跟着秦羽往前走。   宁长鸣笑着道:“烽羽,你不知道咱们弄这批火药有多费劲,那可是生生从林裴手里抢来的!甚至出了这事后,林裴还不敢声张呢,解狗贼若是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秦羽道:“这批火药原本是要运去何处?”   宁长鸣道:“去白玉府的,咱们在岸上劫的它。”   “白玉府如今有谁在那儿?”秦羽问道。   宁长鸣记不太清了,道:“知府吧,也就那些个官员,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但能肯定是解党的人。”   秦羽不作声,众人很快就看到前边接应的宋晓风,于是抓紧时间将火药转移到预先备好的板车上。   宁长鸣边卸火药,便道:“烽羽,你怎么看着这么恍惚,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秦羽撇过脸去,否认道:“没有,只是这几日圣上没日没夜修行,我没休息好。”   “这个狗皇帝!”宁长鸣愤愤骂道:“难怪这么些日子你都不曾出来,感情是被他软禁了!”   说是软禁还好些,事实上却是精神上的不断磋磨。   圣上吃多了丹药,不仅脾气愈发暴躁,甚至脑子里的点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怪,秦羽有时差点想不到对策,几乎脑袋搬家。   但脑袋搬家是迟早的事,这些秦羽倒不是最难受的,只是他偶然间听说了解云琅被打的事,再然后,想到那日朝堂分别,他的心脏便被密密的细绳捆上了,底下坠着块巨石。   “不过烽羽,下回你若是见不着我们,至少传个信出来,说几句话。”宁长鸣道:“别总不吭声的,咱们也不知道你情况究竟如何。”   板车看上去只是比一般的车稍厚重了一些,面上堆放着朱砂和黄纸,还有一些炼丹的材料,但将这些搬下来后,板车上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口子。   将口子上的木板掀开一点,众人着手将火药尽数倒入板车内部,随后重新合上,堆放上材料。   如此,便可躲过检查将火药带入宫去。   听到宁长鸣的话,秦羽又陷入恍惚之中。   宁长鸣拍了拍手,凑到秦羽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直直地盯着他:“烽羽,你要这么多火药做什么呀?”   “炼丹。”秦羽脱口而出。   “炼丹?给那狗皇帝吃么?这玩意儿能吃么?”宁长鸣又往前凑了点,他觉得火光下的秦羽格外好看。   秦羽在思考一个合适的理由,忽然有人自背后唤了他一声,秦羽当即打了个激灵。   在场所有人全都惊了一跳,秦羽立即转身跑向身后,并示意所有人留在原地。   解云琅拿着火把默默站在不远处,看着秦羽急匆匆向自己奔跑而来,他多日未曾放松的脸部,缓缓扬起一点笑意。   “你怎么在这儿?!”秦羽冲到解云琅跟前,喘着气质问道。   自己的计划明明很周全,也没有透露任何马脚,解云琅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从你出宫后我便一直跟着你。”解云琅望着他,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   秦羽皱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有话问你。”解云琅直视他不满的目光:“你要做什么我不清楚,我问完便走。”   秦羽抬了抬眸。   解云琅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打算一直待在宫里么?”   “不。”秦羽道。   解云琅看着他:“你想去哪儿?”   秦羽看着他的眸子,漆黑的夜里,点点火光在眸中汇聚。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二人没有像这般面对面说话了。   “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你别问了。”秦羽话说得狠心,心底的酸涩却是麻痹了双唇,让他声音有些微颤。   解云琅垂眸,目光扫过他脸上每一寸,从眉眼到鼻梁,最后到唇。   借着昏暗的火光,他用目光一遍一遍描摹秦羽的面容,心想若是自己也有对方过目不忘的画技便好了。   见解云琅迟迟未开口,秦羽狠狠掐着自己。   他撇开了眼,不敢看解云琅的眼神,自己并不想这般伤他的心,只是两人不得不做出断绝。   秦羽越是咬牙,手上的力道越重,他整个人便颤抖地愈加厉害。   解云琅的目光没有挪开过,半晌后,他忽然勾了勾嘴角:   “好。”   秦羽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他,只听解云琅再次开口:“你一定,要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说罢,他竟这般径自转身离去。   “烽羽,要不要追?!”宁长鸣在后边等得早就迫不及待,一股脑冲上来要去拦截。   秦羽立即拦住他道:“别追他,让他走!”   “放他走?让他转头将咱们的计划抖搂出去?”宁长鸣恨不得把手里的刀扔出去,秦羽拼命拦下他:“他不会!”   宁长鸣被迫扔下了刀,抬头气得抹了把脸,再低头去看,却见秦羽竟落下了泪:“烽羽?”   秦羽精疲力尽地弯着腰,泪珠无声滴落,一滴一滴匿于脚下的荒草消失不见。   宁长鸣的手似是被蛇咬了一口,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泪珠落了没几颗,秦羽很快直起身,转身往回走,屏着一口气道:“抓紧时间。”   宁长鸣僵在原地,他转头看看解云琅离去的方向,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好似天塌了。   ·   解府。   解承安端着茶盏靠在椅背上,在喝入一口温茶后,他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折子,屋外晃过一个身影。   “殿下来了。”   解承安将茶盏放至一旁,起身迎向门口。   邕王缓步踏入屋内,正迎上解承安,未等解承安停步,邕王开口便是质问:“你怎么办的事?!”   解承安停住脚步,邕王径直绕过他,坐到了他方才的位置上,揉着太阳穴道:“本王问你,那个半仙是怎么回事?扶风监你不都弃了么?!”   解承安望着他,嘴角微不可查地压了压,面上微笑道:“殿下在担忧什么?”   “圣上现在听那个半仙,说风就是雨!你说本王在担心什么?!”   邕王原本在封地按照计划进行得好好的,偏生圣上听了秦羽的蛊惑,要求派人来封地体察民情,说什么流民灾民的,吓得他连夜停了手头的动作,悄悄跑来京城找解承安。   解承安抬眸扫了眼邕王上下,见他风尘仆仆,衣角皱迭,便知他是连夜赶来的,不由暗自发笑:“殿下不必惊慌,此事正在臣掌握之中。”   “你?”邕王低头在案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几份折子,看了一眼又不耐烦地随手丢掉:“你有何掌握?”   解承安命解辉端茶来,他将邕王劝下座位,二人一同立在堂中,悄声道:“那个半仙虽说眼下在圣上面前红极一时,但看他的模样,是奔着登仙大典去的,这与你我的计划不仅不冲突,甚至还帮咱们推了一把。”   “是,咱们是打算在登仙大典之上继位,但......”邕王忽然停下,抬头往四周张望了一番。   解承安头也未抬,安慰道:“殿下放心,不会有人偷听。”   “没有人也可能有别的东西啊!”邕王神情慌张,复又垂下脑袋,对解承安道:“但凡头脑清楚的人,都明白登仙大典意味着什么,躲都来不及,那个半仙却偏偏往前冲,该不会......还真有成仙之法吧?”   解承安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难不成还真有人明摆着找死啊!”邕王急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倘若那人当真有此神力,他们岂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了。   解承安继续笑,摇摇头:“殿下多虑了,登仙大典可是大事,对此有计划的可不止你我,说不准那个半仙想趁此时机逃走。”   “自古有胆量投机之人不在少数,在登仙大典上造够了声势,再假托什么福德不够,圣上没有登仙,他登仙而去,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圣上被蒙昏了头,就是再生气也不会把在场之人如何。”解承安如是道。   邕王听了他的话,稍稍安定一些:“你如何知道的,你查到他身份了?”   提到此事,解承安默默走远了一些:“查到了,但和没查无甚区别。”   “就是一个普通的乡野神棍吧。”邕王这下算是更放心了,身旁原先隐约的压迫,此时也像消失了一般。   解承安却反倒沉了声:“如此才更要警惕,毕竟一个乡野草民的行为本就有很大变量,殿下放心,届时我会多派些人手。”   邕王点点头:“祁王那儿,你有何打算?”   “他愿意缩着,咱们就把他捅出来,左右登仙大典不远了,他要躲也躲不了多久。”解承安的意思是让邕王将精力放在夺位上。   邕王点头道:“既如此,本王便安心了。”   他处理完事,一路的舟车劳顿才从他身上体现出来,解承安留他在府内歇息,邕王却嗤笑一声:“你这破烂地方,还不如本王的马车。”   解承安但笑不语。   待送走了邕王,解辉为解承安送上安神汤:“老爷,您消消气。”   “无妨。”解承安望着邕王大摇大摆的背影,莞尔一笑:“谁会在意一块垫脚石呢。” 第78章 登仙大典   文祯二十二年,十月初二,丁未年,甲戍月,庚午日,黄道吉日。   登仙大典。   皇宫这一日比往常安静许多。   宫门外,偌大的广场上依旧空荡,而宫墙之内,悄无声息多了数十队守卫。   后宫被禁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在皇宫的中央,临政大殿前,大臣们皆换上道衣于七丈高祭台之下跪坐,手里握着串珠,被要求口里一直念登仙咒。   高台之上,彩幡如云,漫天而悬,于风中飞舞,一如九天下凡仙女。   圣上一身羽衣立于高台对面,一手持幡,一手持拂尘,正待天时。   离高台最近的臣子都是解氏一党,他们将高台和圣上围住,连一只苍蝇也无法穿过。   秦羽住持大典,在圣上和臣子及位之后,他在后方祭完天地之后,才匆匆赶去祭台。   途中,他需要一个人穿过数十层侍卫的刀戟,迈上七层台阶下到连廊,接着快步穿过弯折九次的连廊,再从偌大的祭台脚下绕去前方。   秦羽走累了,停下来喘了口气,突然间他被一双手按住了肩膀,被迫转身压在了墙上。   “解云琅,你怎么在这儿?!”秦羽在看到神情肃穆的解云琅时,几乎下意识望向左右。   “看我。”解云琅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摆正直视自己。   “三品以上官员才可观礼,你是如何进来的?”秦羽去挣他的手,一面焦急道:“被发现可是砍头的罪!趁他们还未发现你,快走!”   “不必担心我。”解云琅加重了力道,往前一步,将人圈在怀里微微一笑:“我有人保的。”   “你先看着我,我有话要与你说。”解云琅用身子挡住他的视野,叫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秦羽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什么话,之前不是说......”   “镇国公秦骞是被解家诬陷至死,对么?”解云琅盯着他认真道。   秦羽面露惊讶,眸中瞳孔微颤。   他明白解云琅知道真相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偏偏是在这时候。   解云琅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眸中水光倒映出秦羽的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与你无关。”秦羽撇开眼。   “宁长鸣,青禾帮,还有松月观的两位道长,都是秦将军麾下的旧部吧。”解云琅将他的脸转过来,望着他道:“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从他们的刀下救我?”   为什么?   秦羽不能回答,他干脆闭了眼,听着眼前解云琅的恳求:“你睁开眼,看着我。”   心口的细绳勒得更紧,紧到心脉寸寸破裂,淌下一滴滴血。   解云琅一遍一遍,近乎哀求似的让他睁眼。   秦羽听着眼前人颤抖的声音,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头的颤动,睁开眼的同时,晶莹的眸子淌下一道清泪。   解云琅抓过他的手贴在唇边,犹豫又急切问道:“秦羽,我心悦你,若你我之间没有家仇,你会心悦我吗?”   秦羽闻言一滞,他已经听到祭台上的传唤了,这个时候解云琅突然说这些,叫他如何回答。   “一句话就好,一个字也成。”解云琅无视了周遭传来的异响,此刻满眼都是他。   忽然间,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秦羽一瞬间失去全身的力气,他的理智也随着力气渐渐消散。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解云琅,此刻他的眼里也全是他,忽而勾了勾唇,在发出声音之前仰头吻了上去。   解云琅只觉头顶的云落到了自己身上,将他团团拥住。   他反手揽上秦羽的腰背,微微低头将这个吻加深。   没有回答,有这个也够了。   解云琅轻轻蹭上他的唇瓣,一点点研磨轻咬,对方在一瞬的僵直后也试探地迎合。   祭台另一方开始奏乐,管弦先声夺人,似一缕缕缠丝织成一张天网将人笼罩其间,继而鼓声阵阵,一如被困锁的猛兽,意欲破网而出,直冲天际。   疯了。   在鼓声中,秦羽胸膛里的空气被人尽数汲取,他一只手紧紧揽着对方,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他快窒息了。   察觉到有人往这处来,解云琅在最后一刻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笑着抹去他唇角的水渍:“你先上去。”   秦羽尚在喘息,想恢复神智,但怎么冷静都还是恍恍惚惚的模样。   快来不及了,解云琅只得先走一步,对秦羽道:“今日怕是没机会再寻你了,日后见。”   “等等!”秦羽下意识抓住了他,对方转身望着他,笑意温柔。   秦羽望着他的眉眼,攥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颤抖,同时又失去了知觉:“你......去哪儿?”   “回我的位置,我会在台下一直看着你。”解云琅笑着道。   秦羽咬牙道:“别看。”   “为何?”解云琅问道。   秦羽只是摇头:“我不想你看。”   “我的确是不信鬼神之说,但大典是你住持,我只看你。”解云琅笑着道。   “不......别看我。”秦羽湿着一双眼,近乎恳求地对解云琅道:“你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宫门锁了,我也出不去。”解云琅不明所以:“怎么了?”   秦羽还是摇头:“那你离祭台越远越好。”   “刚吻了人就要推走,太狠心了些。”解云琅用目光嗔怪道,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要来人了,我走了。”   秦羽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在放开的一瞬,他的心口止不住起伏。   解云琅毫无所知地消失在视野,此时派来催促的人找到了秦羽,说圣上等他等急了,要他们来抬着他跑。   秦羽深吸一口气,缓了缓:“不必。”   太监们只见秦羽背着身,似乎情绪有些不对,随后见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着他们一块儿上了祭台。   绵长的号角声在上空蔓延,秦羽立在高台之上,经文自台下众位大臣口中一阵阵传入耳,一如凡尘蝼蚁的普世哀求。   秦羽眺望台下,在一个个被缩小的人影里,他很难找到解云琅的身影。   他挑起两枚黄符,于空中燃烧,一场替圣上向天祷告的法会,秦羽在心里诚恳祈祷解云琅能依言离开。   “九天玄禄,入自当开。”   随着咒言的声声念起,圣上只觉周身萦绕一圈清气,托着他快要乘风而起。   第一步的引仙完成了,接下来便是要诸位平日与圣上最为清静的大臣,上至祭台围绕圣上周围,将人间颂德之意施于圣上之身。   秦羽手持黄符退立经幡下,看着解承安等一众大臣依次登上祭台,站到圣上周围。   他在看到解承安的一瞬,脑海中这个清晰无比的面孔突然间便有了实体,原以为深埋在身体不知何处的恨意,在此时竟突然爆发似的充斥了他的全身,冰冷的手瞬间如炭一般发烫,几乎要立即点燃手中的黄符。   秦羽注视着手持白玉如意的解承安,仔细观察着他那张脸,虽说解云琅的模样很像他,但从旁的来看,简直是天壤之别。   想到解云琅不幸生在他们家,秦羽便暗骂了一句。   此时诸位大臣就位,秦羽便要开始计划的最后一步。   “王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立在位置上的李大人,只觉鼻尖若有似无有着股火药的气味,便悄悄对一旁的王大人道。   王大人闻言,猛吸了一口气:“火烛味还有黄符灰烬的味,安心些李大人,这些都是正常的。”   李大人皱眉道:“我怎么觉着有些不对......”   “那是你平日法事做少了,闻不惯很正常。”王大人安慰道,毕竟李大人平日不爱这些神神鬼鬼的,第一次上祭台,有些紧张也正常。   王大人忍不住嘲笑一句:“难怪说李大人素来有犬鼻之称。”   李大人白了他一眼,道:“王大人还是留意自己吧,届时可别念错了字。”   “谢李大人提醒。”王大人笑呵呵道。   李大人微笑响应,转头翻了个白眼,继而又看向脚下,不确定地踩了踩。   “李爱卿,莫要东张西望。”圣上适时提醒了一句,万一这些臣子出了什么差错,那他的登仙计划可就白费了。   李大人于是乖乖立着不动,如石塑一般。   “诸位大人若是准备已妥,便可以开始了。”秦羽冷声道。   圣上开口道:“爱卿可都准备好了?”   诸位大臣不敢不答,皆应声“是”。   “那么接下来,便请诸位大人,一一忏悔自己的罪行。”秦羽一字一句道。   “啊?”众位大臣忽然愣住了,不由左顾右看。   圣上皱眉道:“何故?”   “回陛下,咱们先前说好的章程没有这一条,只是念咒即可。”李大人回道。   圣上看向秦羽,问道:“秦爱卿,为何突然变更?”   秦羽淡定道:“贫道方才祭天,乃是天道给予的指示。”   圣上闻言,点点头道:“难怪爱卿来得迟了些,既然如此,诸位爱卿便依言忏悔吧。”   “这......”众人有些迟疑。   秦羽适时提醒一句:“苍天在上,不可弄虚作假,否则圣上功德有损,登仙无法。”   众人一听,顿时拿不准主意。   虽说大盛人人都崇尚玄道,可是毕竟是成仙的大事,本就是极难成的,倘若圣上最后没能登仙,责任岂非要全怪罪到他们身上,因此无人敢第一个应声,都在怪秦羽好生狡猾。   “天时不可耽误。”秦羽将目光从一群慌乱之人转到解承安身上:“解大人,不如由你开始。”   解承安听到点名,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交迭的脑袋,迎上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第79章 押入天牢   解承安看着秦羽,半晌后开口道:“这位半仙,想让本阁忏悔什么呢?”   圣上等得有些着急,怕会错过天时,于是也跟着追问秦羽:“半仙神通广大,自然知晓问题的关键所在,还请半仙明示一二。”   秦羽却不理他,只是盯着解承安道:“阁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本阁若是没记错的话,半仙是姓秦吧。”解承安眼眸忽然深不见底。   秦羽面无表情:“不错。”   解承安点点头:“本阁瞧半仙面熟,敢问半仙可是京城人士?”   “不是说忏悔么?怎么问起话来了?”一旁的臣子们有些莫名,圣上也觉着奇怪,问解承安道:“爱卿何故扯开话题,若是爱卿怕朕怪罪,朕直接免你无罪。”   然而解承安也无视了他们,放下抬着的玉如意,直起身子,旁若无人地走向秦羽:“这么说,我想起你是谁了。”   秦羽倒有些意外:“阁老手下的冤魂无数,真难为阁老还记得我。”   解承安笑了笑:“倒不是本阁记得你,只是你和你爹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清水下的一双蛇目,叫人瞧着发怵。”   秦羽见他上前,并未挪动自己的位置。   解承安停在他三步之外,莞尔道:“你费尽心机来此,是来找本阁报仇的吧?”   “不止是你。”秦羽微微抬起下巴,以一种蔑视的眼神望着所有人:“阁老未免自视甚高。”   “你这是什么意思?”圣上还搞不清楚状况,明明是自己的登仙大典,为何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了。   他原本平静的心被激得一阵阵翻滚,感觉周身聚集的九天清气在逐步消散,不由斥责道:“你们两个在磨蹭什么?莫要误了朕的大事!”   “别急啊陛下,您很快就能升天了。”   秦羽正在好奇为何自己的心声会传出来,结果一看是解承安说的。   圣上即便再胡涂也听出了解承安的话中之意,他脸色顿时煞白,立着的身子都有些摇晃:“解承安你!破坏朕的大典让朕不能飞升,对你有何好处!”   “陛下言重了,本阁方才便说了,陛下很快就能升天。”解承安淡淡一笑。   秦羽察觉到了什么,试探道:“解阁老莫不是在等陛下离开后,在这皇宫为所欲为。”   圣上闻言,几乎是脱口而出:“解承安!你想谋朝篡位?!朕告诉你,就算朕不在,江山也轮不到你!”   “那可说不准,毕竟马上逼宫弑父的可不是我。”解承安意味深长地看向祭台之下。   邕王跪伏在包围圈的最外围,在祭台上进行的同时,他在暗中观察着信号。   只要见到一旁的太监倒下,解承安的人便会一拥而上,让祭台上的所有人血溅当场,然后再将动手之人打成祁王的部下,到时他便可出来捉拿祁王,主持大局。   一想到皇位近在咫尺,邕王便忍不住笑意,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太监,却不想有人在暗处预先靠近了他。   祭台之上,秦羽一面听着解承安出言不逊,一边将手慢慢背到身后。   便是解承安的行动如何迅速,也绝不可能抵得过他点燃引线的速度。   因此,秦羽并不急切。   而解承安一向把持大局惯了,不忘讽刺秦羽两句:“本阁方才入宫时,无意间瞧见了几张生面孔,半仙可知是谁?”   秦羽随时准备搓燃符纸上的磷粉,他压着嗓音道:“有话直说。”   “你们都把朕的话当什么?秦监正!解首辅!你们还把朕放在眼里?”圣上气得直接跌下褥垫,然而周围的臣子,在看一眼之后,竟也无人去搀扶,气得圣上剧烈颤抖,一下呕出口黑血。   他丹药吃多了,本就没得救,臣子们也早把心思放在皇子身上。   解承安嫌弃地瞥了圣上一眼,道:“一个身板壮实,瞧着是个老实人,说话却锋利;还有一个身材瘦小,瞧着年纪不大,心思也不大;还有一个嘛,倒不认识......”   他说话时,袖中暗暗摸出一把匕首。   计划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失误,在动手之前,他必须先把眼前之人解决。   听到解承安的话,秦羽脸色顿时变了,他不确定解承安是不是在故意试探自己,但他心底的恐惧愈发强烈。   自他在看到解云琅时就隐隐觉着不对,眼下若是二壮他们真如解承安所说,已经进了宫来......   秦羽不由挪了挪位置,不安地望向祭台底下。   另一边,那个被当作暗号的太监全然不知,还在犯着困思考何时大典才能结束,然而在问题还未想明白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   解云琅将迷魂药洒完之后,不远处的邕王一下便激动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周围埋伏好的刺客全都按照计划开始了暴动。   “快!快上!”暂时不到邕王出场的时候,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催促刺客们动作要快,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谁?你?”邕王回头一看,正对上解云琅的笑脸,他反应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是解阁老的公子么,本王怎么记得计划里没你啊?”   解云琅笑了笑:“有没有我有何要紧的,左右我也是解家的人。”   邕王思考了一阵,没思考出什么,左右他现在心思不在解云琅身上,不耐烦道:“你有何事?”   “我父亲传来消息,祭台上的事已然完毕,正请殿下前去主持大局。”解云琅面不改色道。   “这么快?!”邕王回头望了一眼,见台上已然被刺客包围,他也信了大半。   即便人还活着,动手的又不是自己,他就是去救驾的。   “走!”邕王高兴了一句,随即又摆出担忧面孔,同解云琅一起往祭台赶去。   整个场内已经乱成一团。   不知情的官员见到刺客,几乎是同时撩起衣摆就跑,剩下明白内情的官员只是按兵不动。   在一群人提剑冲上来时,解承安眸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秦语手中的符已经捏得发皱,正当他下定决心点燃脚下的引线时,他忽然听到熟悉的喊声——   “公子!”   二壮和方吉从不远处匆匆跑来台下。   秦羽立即停手,瞪大了眼望着二人:“你们来做什么?!”   刺客们将圣上以及大臣围着,二话不说拔剑刺入他们的体内,在一张张临死前惊恐不解的面孔下,解承安将目光扫向台下。   刺客们正将大臣们解决,尚未对圣上下手,邕王已经带着人匆匆赶来。   解云琅跟在邕王身后冲上了祭台,在解承安意外又厌恶至极的眼神里,他立即冲向秦羽,一把拉过他就走。   “解云琅?!”秦羽不明所以,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解云琅却清楚地很,他趁机夺走了他手里的符,将他交给赶来的二壮和方吉:“带着他赶紧走!”   “等等?”秦羽触电一般去抓他的手,谁知这一回对方却是躲了开。   “趁现在宫门失守,咱们赶紧走!”二壮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别,一双有力的胳膊将拼命冲出去的秦羽挟住,一旁方吉也死死抓着他,两个人硬是扛着人往外跑。   “解云琅!!”   秦羽离祭台越来越远,他拼命想挣脱,半个身子都往解云琅的方向探出去,这时,一个面生的剑客不知从哪儿现身,一剑杀死刺客,护着三人离开。   “殿下在宫门外等着你们,不必担心,危险有我。”护卫如是道,二壮他们愈发加快了步伐。   回到祭台之上的解云琅,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撤离的背影,放心一笑,随即从袖中摸出火折子。   “殿下?”解承安阴沉着脸,被迫同刺客站到了一处。   还没到动手的时机,怎么会提前了。   “解云琅,你这是做什么。”   解承安看向解云琅的目光透露着杀意,与此同时邕王见圣上还有气,不停向刺客使眼色。   解云琅难得见一贯胸有成竹的解承安露出这幅模样,高兴一笑:“自是按照父亲大人的计划,来帮你们一把。”   解承安盯着他,脸上逐渐扯出一丝笑意:“究竟是帮谁,可不好说。”   “我是解家的人,自是帮着解家。”解云琅似笑非笑道。   解承安冷笑一声:“难说,你和你娘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异思迁,不安于室。”他脸上的厌恶之情,数十年以来如日递增。   出人意料的,解云琅还是头一回听到他提及自己早逝的生母:“这话什么意思?”   “别管什么意思了,人还没死呢,快来帮忙啊!”邕王见圣上还有一口气,这是杀也不是救也不是,四肢像要分家。   解承安盯着解云琅,警告道:“殿下在此,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解云琅微微一笑:“我便是动了又如何。”说罢,他背在身后的手,将火折子飞掷到圣上手边,撞得他手臂动弹了一下。   邕王视野有限,又处于极度紧张,看到圣上有要爬起来的迹象,顿时慌张地大喊:“你们到底还行不行啊,他要起来了,快杀了他啊!”   这一嚷,叫解承安眉头一皱,紧接着不知是谁递给邕王一把剑,邕王拿剑的手颤抖了一瞬,紧接着双眼似被蒙上一层阴翳,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叫一声将剑直直刺入圣上心口。   “真是疯了。”解承安连叹三声,正准备召集周围刺客将邕王和圣上围住,好在他的计划里,邕王也不过是个垫脚石,他自己撞上去倒省了他的力气。   此时,自祭台外侧忽然响起一阵异动,数不清的铁甲兵竟将在场所有人都包围起来。   秦羽被二壮他们带着跑远,一时间撞上铁甲兵,在危急之时,岂料铁甲兵竟将他们放了过去。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秦羽茫然地望着四周,之间铁甲兵如潮水般将祭台整个淹没,台上立着的人,一时间尽数被按倒在地。   “解云琅!”秦羽急了,拼命扑腾,二壮和方吉咬牙抓着他。   祭台上,铁甲兵将众人压制在地,在人群中让出一条路,祁王一身礼袍自后面缓缓现身。   “大胆邕王,弑君篡位!”   祁王在看到眼前的一地血时,神情变得从未有过的严肃。   不仅是他,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身着礼袍的皇子,一个个都惊讶地瞪大眼,在祁王发话时都默默垂着脑袋。   这时有逼到绝路的大臣挣扎道:“诸位皇子明鉴,这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邕王的啊,他们身上还有祁王的印鉴!”   “放肆!皇子不得私豢暗卫!你这是诬陷!”身后的皇弟为祁王说话道:“这些铁甲兵可都是御林侍卫,倒是邕王,缘何有这许多刺客?”   祁王随即看向地上的解云琅:“只凭邕王怕是做不成这等大事,其中也有解家的参与吧。”   解云琅毫不犹豫承认:“我们解家一向拥戴邕王殿下,祁王绝不比邕王更适合帝王之位!”   解承安默默闭上了眼。   祁王背后的皇子们立即露出激动的神情,随即只见祁王好似瞥见了什么,径直走到圣上的尸体旁,从血水里拾起一只沾湿的火折子。   “这是何物?”祁王回头让人四下查看,却在彩幡下意外发现一根引线。   祁王随即命人挖开祭台的地面,谁知底下竟然藏着几车的火药,众人顿时吓得灵魂出窍。   “此物是何人带上来的?”祁王举起沾血的火折子,目光落在解云琅身上。   一旁有人指出道:“上祭台前都搜过身,除了解云琅,他是后面突然闯进来的。”   “蠢。”解承安不禁嘲笑一声。   解云琅听到了解承安的嘲讽,恍若未闻,径直道:“是我带进来的又如何,我父亲英明神武,朝堂哪件事不经过他之手,当天下之主再合适不过!”   “大胆!”祁王厉声呵斥:“解家协助邕王造反,企图谋害皇族,篡权夺位,即刻押入天牢!”   在场除了解党的官员,听到此话,不禁泪流满面,抬手奔跑如疯魔状,扬天大笑。   解党一听解家倒台,纷纷下跪向祁王表忠心,一时间哭嚎遍地。   太阳于头顶高悬,照射下的光在日晷上挪到了红线处,天时已至。   秦羽已经被带到宫门口,还能远远看见祭台上小小的身影。   他记得解云琅今日穿的是绾色常服,一如他们初见时的那件。   当他遥遥看到绾色身影被押走时,秦羽彻底不动弹了。   二壮和方吉赶忙带人跑出宫门,在彻底踏出宫墙之后,二壮极大松了口气。   “终于出来了!”方吉也累得够呛,他属实没想到秦羽能有那么大挣扎的力气。   他叉着腰为自己完成任务自豪了一番,随即想到自家主子,正打算回去找他,却被一直护送他们的护卫拦了下来。   方吉不满道:“你干什么,我要去找我们家大人!”   护卫瞥了眼宫里,又瞥了眼他:“现在恐怕不行。”   方吉急切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行?”   “恐怕行不了。”护卫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不用猜也知解云琅在派给他任务的时候没有讲明真相。   方吉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呆愣愣的,汗水不住从额头淌下:“什么......意思?”   秦羽被二壮放下时,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一下瘫倒在地上,他同样呆愣愣地看着宫门,发颤的唇一张一合,一遍一遍呼唤着他的名字:“解云琅......” 第80章 一直等你   登仙大典那日,是大盛命悬一线之日。   一夕之间,圣上被刺,皇子谋反,权臣倒台,天翻地覆。   解家伙同邕王造反,竟还试图用火药引发暴乱谋朝篡位,被祁王及时制止,尽数押入天牢。   “解家从何得来的火药?”祁王提出疑问,大盛的火药只提供军事,私制可是重罪:“看来得好好彻查一番不可。”   大盛群龙无首,祁王便暂代了储君,他一下令,手底下的人便同预先演练好似的,将解党尽数揪出,在林裴那儿查封数十吨火药以及火铳等军器,同时还牵扯出当年镇国公一案,这些火药原就是解家栽赃陷害。   人证物证俱在,祁王当即做主为秦家平反,让解氏一族彻底翻不了身。   天牢内。   犯人们都被单独关押。   解云琅被扒得只剩一身里衣,他盘腿坐在稻草上,仰头望着高墙上的假窗,猜测着外头是什么时辰。   身后的牢门发出铁链碰撞之声,狱卒带着祁王口谕前来,负责将解云琅带去一个地方。   解云琅被扶着起身,他手脚上的镣铐不时发出响声,在幽深昏暗的天牢内清晰回响。   狱卒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更深处,在一处窄小肮脏的牢房内,他看到了靠在墙上喘息的解承安。   “还醒着么?”看到遭过一轮酷刑的解承安,解云琅心里并没有多痛快,反而胸口似被巨石压着。   狱卒闻言,狠狠敲了敲牢门,硬是把里边的人吵得睁开了眼睛。   解承安瞥了牢门外的解云琅,除了眼珠动了,其余没有任何反应。   解云琅开口道:“我只来问你几句话。”   牢门里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喘着气。   解云琅迟疑了一瞬,道:“我娘......究竟怎么了?”   牢内之人无声了许久,末了冷笑一声:“贱人。”   解云琅有一瞬间想要他死的冲动,但手上的镣铐让他保持清醒。   “在嫁给我之后,又跟别人跑了,生下你这野种。”解承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着,可解云琅根本无心去听,径直撞上牢门,红着眼质问道:“所以这就是你针对我的理由?!为何从前不告诉我?”   “告诉你,还怎么折磨你?”解承安呵呵笑了起来:“你娘早死,她的债可不就由你来还。”   “我不信。”解云琅狠狠瞪着墙角之人,这个人连同他的家人一起折磨了自己十数年,如今竟还把罪责怪到自己身上,简直罪不容恕!   看到解云琅反驳,解承安也就住了嘴,只保持着脸上的嘲讽笑意,继续陷入无声的骄傲中。   他不反驳解云琅,也故意不把话说清楚,就是要他余生也在痛苦和猜疑中度过。   “解公子,时辰到了,祁王嘱咐您得回牢里了。”狱卒适时提醒解云琅道。   解云琅瞪着解承安许久,见对方铁了心不再开口,便随着狱卒重新回了自己的牢房。   狱卒将人安全送到后,不忘嘱托一句:“解公子放心,祁王晚些便来探望。”   解云琅点点头,随后一个人缩回角落,一动不动。   也不知等了多久,也不清楚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在牢房外终于响起脚步声时,解云琅只觉过了数十年。   “在里头待着还好么?”祁王命狱卒打开牢门,来到解云琅跟前,跟随来的太监们将一桌饭菜摆上。   解云琅点点头:“多谢殿下照拂。”   “照拂也是有限的,解家满门抄斩、诛九族,你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去。”祁王亲自为二人斟酒。   解云琅倒是平静,这样的结果他自是有心理准备。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祁王也跟着痛快地喝了一口,笑道:“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你可是问过你爹了?”   解云琅点点头,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失魂落魄。   祁王道:“即使如此,你也知道你娘和你叔父的事了吧。”   “什么?”解云琅抬眸看他。   祁王眨了眨眼:“看来他没告诉你。在拷问你两位兄长还有解辉的时候,本王多问了几句,说是你娘在嫁给你爹之后红杏出墙了你叔父,你恐怕并非是解承安所生,而是你原本的叔父。”   “我不曾听闻我有叔父。”解云琅闻言诧异道。   祁王道:“正常。解家在发现此事后,便将你叔父逐出了氏族,传出去的说法是你叔父解承逸染疾暴毙,但据说是被解承安关在了一处破宅里。”   “所以......他才是我的生父?”解云琅并不把注意放在他娘身上,在听到自己的生父不是解承安后,整个人瞬间打起精神:“他现在人在哪儿?”   祁王道:“估计还在那地方被关着。他已经被族谱消除,按大盛律法而言,有幸捡了一条命。”   解云琅此时激动得不住该说什么,祁王笑道:“所以于你而言,也是有法子保住这条命的,只是要在这牢里待上多久,还不好说。”   “既能保命,已是不胜感激。”解云琅倒了满满一碗酒,敬祁王。   祁王也倒酒回敬,若非有他这么个特殊的身份,也难以将解家和邕王一网打尽。   “只是秦羽......”解云琅担心他不知情,在外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举。   祁王安慰道:“放心,我会带信给他的。只是你在这牢里时日不定,也不知接下来的路他会如何选。”   “不若咱们来打个赌,等你出去那日,看他会不会出现。”   ·   京城郊外,秦家祖茔。   由于多年没有人清理,原本庄穆的墓碑都被杂草掩盖,白石围栏上生出斑驳裂痕,被点点青苔占据。   秦羽和宋晓风、姜宇、宁长鸣等人费了半日,将坟茔清理干净后,在空地处搭起了几座墓碑。   由于秦骞死于北地,一干人等的尸骨皆无人收敛,估计早被野兽蚕食殆尽,眼下去找也找不到了,因此众人只得立一座空冢。   众人将事先带来的酒菜摆上,宋晓风等人红着眼,跪在秦骞以及诸位同袍的墓碑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说着多年来的痛苦,以及眼下大仇得报的快慰。   秦羽跪在另一边默默烧纸。   “将军,今日大仇得报,更可喜的是阿羽还有我们都全须全尾的,连我们都没想到居然会有这般的结局。”宋晓风一高兴,在坟前灌了自己一坛酒,醉醺醺道:“你是不知道,当我听见祭台里藏着的全是火药时,我整个人都吓傻了,几乎要马上去地底下见你,谁知道阿羽这臭小子竟然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姜宇也喝了好多,望着墓碑上的名字道:“幸好他的计划被打断了,否则咱们这会儿便是亲自向你赔罪。”   宁长鸣在另一边抱着他爹的墓碑哭泣:“呜呜呜......是我不好,是我没看好阿羽呜呜呜......”   青禾帮的帮众皆换上曾经残破的战甲,向众墓碑三拜。   “阿羽现在长大啦,长得可好了,你真应该看看......”宋晓风他们絮絮叨叨许久,间或说秦羽长得如何好,又或说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总算最后大仇得报,只是今后不知作何打算。   冥纸燃尽成灰,一点点在空中四散,散去的方向有浮云蔼蔼,变化模样像是一群人离去的背影。   祖茔地里哭喊声一片,只有秦羽一直沉默不言。   宁长鸣抹了好几把泪,吸着鼻子来到秦羽身边,一抽一抽,断断续续道:“烽羽,既然都报完仇了,你接下来打算如何?莫不然随我一起走吧。”   闻言,姜宇有些不大乐意,也凑过来道:“按我说,如今这世道能容身之处也少,不如咱们回松月观,在观里住着虽然清苦,倒也自在。”   秦羽没有回复他们,宋晓风听到二人在谈论往后的事,也跟着凑过来道:“住观里虽好,难免冷清了些,阿羽和你我年纪相差这许多,往后若咱们走了,他一个人到底孤独。按我的意思,不如找个好姑娘......”   闻言,宁长鸣莫名急了:“宋伯!这话放在从前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呢,烽羽好不容易摆脱有罪之身,身家也是一穷二白,更何况手还......哪会有姑娘就这么平白照顾他,依我看,其实我照顾他也是可以的......”   他说话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头还莫名垂了下去,不敢看着众人。   姜宇对他们的提议都不赞同:“就是要找个人照顾阿羽,也得有个落脚之处,还是得回松月观。”   “没关系的!我们在南边有一处寨子,往后还可以干打击水盗的活!”宁长鸣争道:“更何况那道观本就是咱们捡着白占的,万一哪日有拿着房契的人来,咱们如何说?”   “不成不成,依我看......”宋晓风又急着打断了他们。   见三人为此争论不止,秦羽总算开了口:   “宋伯,姜大哥,长鸣。”   他一开口,另三人不约而同停了嘴,一齐看向他。   秦羽忖度了许久,明白自己的话若是说出口,定会引起他们情绪激动,但他的决心又不容动摇。   因此,他抬眸诚挚望了一会儿三人,才缓缓开口:“我想留在京城。”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没有立即开口,虽然神情变化有大有小,秦羽相信他们应该能猜到原因。   他想劝说他们,却又不知从何开始。   宁长鸣相比其他二位最先做出反应:“......烽羽你待在京城做什么?这里已经没有咱们的根基了,更何况那个人不久就要被斩了,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宋晓风和姜宇也这般看着他,秦羽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祁王递来的信告诉了三人:“你们三位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所以有些事我不想瞒着你们,我想留在京城等他。”   听到这则消息,三人免不了迟疑:“你敢信祁王的话便是真的?”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等。”秦羽如是道。   “可是......”宁长鸣心碎一地,他涨红着脸看着秦羽,心想他方才有没有听自己说话,有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烽羽,你当真不愿意跟我走吗?”   秦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没有你我过得才不好......”宁长鸣立刻淌下泪来,极力想挽留,但宋晓风他们早就看出秦羽的心不在他这儿。   对于解家人,他们自是不能容忍,可对方是解云琅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   宋晓风和姜宇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对,只是沉默。   秦羽起身来到父亲的墓碑前,跪下拜了三拜,随即转向宋晓风和姜宇,对他们二人也拜了拜。   宋晓风二人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忍心阻碍:“罢了,你好好的。若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得出来,你便回松月观找我们。”   秦羽忍着声点点头。   秋风一起,林间也染上一片霜寒。   秋去冬来,也不知要过上多少年头。 第81章 终是重逢   三年后。   解氏一族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唯独那位被逐出族谱的解承逸,没了关押他的人,便更姓为谢,与其独子平静生活。   祁王登基,更年号为恒德,大赦天下。   同年六月,解云琅的身份落定,被衙役带着去隔间好好打理梳洗一番,于申时放出天牢。   收到消息的人却一早便在天牢外等候。   方吉、二壮、黄瑛、阿慧还有杨彤,几人在大门外焦急等候。   “怎么还不出来?不是说今日出来的么?”黄瑛怕自己的消息打探得不准确,白让众人欢喜一场,显得格外焦急。   “别急,尚书大人说是这一日,可没说具体时辰,听人说从牢里出来的人,要么是早晨要么是晚上。”阿慧安慰道。   杨彤叹了一声:“这么说,是要等到晚上了。”   方吉背着一包裹的吃食还有柚叶,道:“不管等到多晚我都会等的,东西我都备好了。”   “有吃的,早说,给我一块。”二壮毫不客气地去掏他的包裹,得到一块不错的糕点。   方吉大叫道:“轻点儿轻点儿!别给我撞碎了!”   女孩子们笑了笑,方吉随后给每人都分了吃的。   一直到了申时。   牢门被一层层打开,解云琅在狱卒的带领下迈步穿过一道道铁门。   身旁铁牢里传出茫然又惊讶的目光似蛛网般密密缠绕在他周身,直到最后一层大门开启,夕阳余晖的光刺痛他的双目,赤红的晚霞将身上蛛网焚烧殆尽。   晚霞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叫人一时分不清是人是鬼。   在看到他身下投射的阴影时,方吉他们才敢确定,真的是解云琅,活着出来了!   “大人!”   “解公子!”   众人惊喜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往前跑了几步,随即便停下。   只见解云琅在双眼还没适应光线时,就一直在试图找寻一个人的身影,自他出天牢的一瞬,他的眼睛就没有停留在他们五人任何一人身上。   在听到他们五个吵吵闹闹的声音之时,解云琅便没什么好担心,在看到他们几个有力地向自己跑来的时候,也知他们各自都生活得不错。   只是,他呢?   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还记得我么?   “......”   解云琅往四下走动,试图等待,看看他会不会出现,或者正躲在哪个角落。   二壮他们没有上前,只是静静跟着一同找秦羽的身影。   “秦公子没有来吗?他知道消息吗?”黄瑛问道。   方吉用胳膊肘杵了杵二壮,二壮皱眉道:“别问我,自从那日和公子分别之后他便再没找过我。”   杨彤道:“急什么,兴许在赶来的路上呢。”   “你就这般肯定?”方吉不由心疼自家大人,若是秦羽没来,不知他会伤心到什么地步:“这么些年也没见秦羽联系我们,估计早就走了吧。”   “说不准,毕竟也是段孽缘。”二壮心疼自家公子。   五人一言一语地猜测时,解云琅正从西边往东边走,想着不远处的大树后会否藏着人。   虽然看上去根本藏不住人的模样,但他还是想亲自到地方看上一眼,而就在这时,街道的另一头忽然出现一道青色身影。   解云琅当即停住脚步,远远盯着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众人在看到解云琅停下后,才注意到远处慢慢往这边靠近的人,黄瑛当即激动地小声道:“来了来了!”   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下,秦羽似乘霞光而来的仙者,不疾不徐,向着从地狱中释放的人走来。   解云琅就这么静静看着他来到面前,但因着秦羽戴着帷帽,他第一眼没有看见他三年后的容貌。   只见秦羽在立定后,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抬起手,露出手中事先编好的柚叶环,将它戴到解云琅的脖颈上。   解云琅想开口说话,但对方没有给他机会,在给他戴上柚叶环后,又取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底下的面容。   瘦了。   解云琅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不过除了轻减些,其余倒没什么变化,甚至神情上也是淡淡的,好似二人只是分别了一上午。   解云琅生出了些说不出的失望,他本以为秦羽会难过或者高兴或者怨恨,至少得有些情绪,如今看来像是什么也不在乎。   他眉眼不由垂下,黯淡的眸子愈发深沉。   下一秒,秦羽将手中的帷帽戴到了他头上。   刚出来的人对于光线没有那么快适应,因此戴着帷帽要好受些。   秦羽帮他整理了下,轻轻撩开一侧纱幔,对上他的目光。   解云琅望着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虽然心底难过,到底还是再见的欣喜多一些,谁知对方忽然间凑近,径直吻上他的唇。   解云琅一时呆住,任由对方无声诉说着三年来的想念,随后他心底的苦闷烟消云散,张开手紧紧将人拥住,垂下的纱幔将二人圈这一方狭窄的天地。   不知吻了多久,左右对二人而言已经在极力克制。   身后的五人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得正高兴,等他们吃完了,那二人也分开了。   “跟我走。”秦羽气息不稳道。   解云琅自是乖乖牵住他的手,两人也没管其他人,就这么顾自离去。   二人一路穿过京城的街市,路过曾经下榻的客栈,路过今日歇业的金玉堂,一路走进深巷。   解云琅当然认得这是去他的院子的路,以为秦羽是想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谁知等到走进院子,他立即被里边的生活气息惊到。   原本空旷的院子里,如今不仅添置了休憩的桌椅、秋千,一应俱全的器具,甚至在房子周围还栽满了三色堇,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而待到进了屋,秦羽提起青瓷水壶,立即便有温水从壶嘴流入青瓷茶盏。   可见他一直住在此。   “你先坐着,我去做些吃的。”秦羽把水递给他,随即便去厨房忙活。   解云琅一口吞了水,跟过去道:“我帮你。”   “不用。”   秦羽让他去坐着,一边熟练刷锅烧水,准备食材。   解云琅没有干涉,但也没有走开,寻了把椅子坐到一边,撑着脑袋看着他忙碌。   秦羽虽然只有一只手能用,但做起事来自有一套流程,速度倒不慢。   解云琅专注地看他洗菜切菜,烧水做菜。   有好几次见秦羽迟疑在原地,他起身想去搭把手,眨眼的功夫却见秦羽踩了下灶边的铁棍,随即便见铁棍连带着顶上的木板将鸡肉扫进了锅里。   秦羽拿着锅铲,不慌不忙地翻炒着,解云琅默默坐回位子上,依旧托着腮帮子看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三年他是如何好好照顾的自己。   很快秦羽做好了四菜一汤,这回解云琅插得上手,二人收拾一番去了桌上,秦羽擦了擦手道:“灶边油烟大,你坐那儿这么久,眼睛可好受?”   解云琅眨了眨眼:“好受,舒服极了。”   秦羽见他被熏得眼睛都红了,也没戳穿他。   天已然黑了,秦羽点燃了两只灯烛,灯火将小小一方屋内照彻通明,二人在桌上用饭。   解云琅还是第一回尝秦羽做的菜,自然,秦羽也是头一回给别人做。   之前刚从雪原逃出来时,他只会简单把食物煮熟,饿不死便好,后来二壮在时,他就没下过厨,也就这三年来自己生活精进了厨艺。   味道自是不错。   虽说解云琅在出狱前已经在里头吃过一顿,眼下还是将碗里的饭菜吃个精光。   饭桌上二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聊菜的味道如何,等用完饭,解云琅负责把碗筷洗了,另一边秦羽准备烧水沐浴洗去一身的烟尘。   解云琅出狱之前就好好清洗了一遍,于是主动帮他烧热水。   热腾腾的水雾将卧房遮掩得朦胧,纤瘦的身影在屏风外褪下外衣。   秦羽背对着浴桶,将褪下的衣服搭上屏风,氤氲的水汽沾在身上,感受着热意的湿润,随即抬腿迈入桶中。   解云琅抬水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秦羽水淋淋的模样。   晶莹的水滴顺着他鬓角的发而落,沿着下颌滑至下巴,一点滴落水面,泛起的涟漪模糊了水下的光景,解云琅的脸却愈发红得彻底。   他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就是傻傻地杵在原地。   秦羽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仿佛外边站着人并不存在,顾自一点点擦着身子,没过多久被热水泡得额上浮出一层薄汗。   解云琅见他热得脸上浮了一层红晕,想着再给他添些凉水,谁知对方忽然从水里站了起来,擦干了身子,套上一层里衣长袍。   整个住处只有一间卧房。   秦羽躺到里侧后,解云琅默默收拾了房间,褪了衣服躺到他身侧。   秦羽背对着他,一副闭眼安静睡觉的模样。   解云琅望着他的后脑勺,过了一会儿,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揽住了他。   对方没有反应,解云琅的心跳一时快一时慢,等了一会儿后便悄悄往前挪了挪,贴上秦羽的后背。   本就不冷的天,两人紧挨着一处,温热的身子愈发变得滚烫,热得几乎要出汗。   解云琅感觉自己冒了汗,但搂着人的手却越缩越紧,简直要粘在一块儿。   没过一会儿两人都难受得紧,秦羽总算有了反应,微微屈起膝盖,往后不疼不痒踹了一脚。   身后之人气息一沉,伸手握住他的小腿,不轻不重捏了一下,对方立即翻了个身,两眼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怎么不睡?”解云琅明知故问。   秦羽身上仅有一件衣服,躺着时松散的领口大敞,惹得人视线无法挪开。   “你怎么不睡?”秦羽反问道。   解云琅支吾了会儿,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得道:“......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秦羽追问道。   解云琅喉结动了动:“牢里的床没这样软,一时不习惯。”   秦羽沉默了片刻,抬手抚上他的侧脸,一边轻抚一边道:“过得好么?”   虽然很明显,解云琅在里边的待遇比其他人好上不知多少,但摸着他格外瘦削的脸颊时,他还是涌起一阵心疼。   解云琅笑了笑:“看不到你,不好。”   秦羽也勾了勾唇:“那现在呢?”   “比牢里好,但还差一些。”解云琅往前挪了挪脑袋,蹭了蹭对方的鼻尖,对方却歪了歪脑袋,径直吻上他的唇。   这一下,只觉天地都倒转。   原本混乱的心变得急切又有力,解云琅没有犹豫便搂紧了人,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深深吻着,渐渐的意乱情迷,某些阻碍被合理地扯开扔下了榻。   纱幔被急不可耐地扯下,一只手伸出来掐断了灯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声响在里头越发清晰。   ......   方吉、二壮还有黄瑛他们在酒楼定了桌酒席,因着高兴吃喝到半夜。   方吉打了个酒嗝,想解云琅想得紧,不免好奇问道:“你们说,他们晚上会说些什么呢?这么多年没见,估计有很多话要说吧。”   “谁家正经人大晚上不睡觉说话。”二壮打了个酒嗝,举起海碗对着众人道:“正经人,就是干!” 第82章 大结局   两人自回到院子后便没了消息,方吉和二壮一连等了十数日,也没见二人来寻他们。   二壮炒菜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路过来蹭饭吃的方吉,一边偷吃菜一边嘟囔道:“他们怎么还不来看我们,总不会真的不要我们了吧?”   “还用猜么,看模样也看得出来。”二壮把锅铲炒得框框响:“他们这是想让咱们有自己的营生,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大人啊,没了我家大人我能做什么。”方吉皱眉茫然,一边又捞了块熟肉吃。   二壮道:“能做什么?人不就那点事情,吃喝拉撒睡,能做的事多了,比如——”   方吉睁着眼瞧他,二壮一把夺过他的筷子:“比如待大堂去,别在这儿偷吃!”   “小气什么!这菜和肉不是我跑腿帮你买的!”方吉去抢筷子,二壮边躲边拦,谁知方吉反手用早就藏好的筷子戳了块肉就跑。   “这小子变机灵了!”二壮气得没话说。   ·   静谧的院内,卧房的木窗被支起,秦羽坐在窗前的镜子前,不紧不慢梳着发。   三色堇在窗外开得繁茂,暖风缓缓带着沁人花香吹入屋内,一如枕边人的气息。   解云琅擦完脸,收拾好东西后边来到秦羽身后,接过他手中的木梳:“我收拾完便来帮你,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   秦羽道:“躺着晕晕乎乎的,坐着清醒些。”   解云琅俯身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手顺势滑到腰间揉了揉:“还疼么?”   “不疼。”秦羽像是证明似的挺了挺脊背,但撑不到一会儿又塌了腰。   解云琅笑了笑:“待会儿咱们坐马车去,躺着好受些。”   秦羽轻哼一声,问道:“地方确定了?”   “应当不会错,解家被抄没,只剩那一处磨坊因为太破败因此没被收走,他被放出去后无处落脚,只能在那儿暂住。”解云琅说着,边帮秦羽绾起了发。   从前为了方便秦羽只是披着发,这回解云琅不仅给他把发绾了上去,还给他戴了个冠。   没了发的遮挡,秦羽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不仅人显得精神,气质也变得不同。   秦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便生出一股陌生感,他左看看右看看,又鼓了鼓腮帮子,随后被解云琅捧着脸狠狠亲了好几口:“很不错,换身衣服咱们便出发。”   出狱之后,祁王将金玉堂还给了他,解云琅便给秦羽制了好几身衣服,也给自己制了相配的。   今日算是二人头一回一起出门,解云琅便挑了绯色的一套给秦羽换上,自己穿上相配的。绯色料子与金线,衬得二人气色红润,像是一对要拜堂的新人。   秦羽坐在凳子上,垂眸看着帮自己穿鞋的解云琅,心中涌起一阵酥麻暖意,只觉等的那三年根本算不上什么。   解云琅起身径直将人抱起来,一路出了院子,带人上了马车。   将人放到软垫上时,他颇有一种接亲回家的感觉,凑到人面前又蹭了几下:“若是跑快了不舒服便喊我。”   秦羽应声,回应地蹭了蹭。   街市上一如三年前那般热闹,从前开着的铺子还在,从前喝酒吃菜的人也在,三年时间仿佛什么变化也没有。   车轮滚滚,马车平稳前进,解云琅的心跳却格外颠簸,他不禁想那个从未谋面的叔父,可能是自己生父的叔父,长相是否与自己相似。   马车路过小吃摊,解云琅给秦羽买了吃的喝的,二人在距离磨坊只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歇息。   秦羽吃着点心,回头看解云琅呆愣着,便把点心塞他嘴里:“嘬嘬嘬,呆头鹅。”   解云琅回了神,嘴巴一嚼一嚼,像鹅的上下喙一张一合。   秦羽见他这幅呆模样,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点心屑:“别担心,一会儿看完叔父,咱们去看二壮他们。”   解云琅点点头,脑袋一歪,把点心屑蹭到秦羽衣袖上,对方拉了脸,解云琅笑了起来。   二人把马车停在空旷之处,一路打打闹闹穿过巷子,离磨坊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磨坊外,从外边看,确实比一般的民宅都要破败许多,看上去不像能住人的模样,因此解云琅开始担心叔父根本就不在里边。   秦羽牵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进去吧,不管里边情况如何,总归要看一看。”   解云琅点点头,于是敲了敲门。   里边没有回应,二人推门而入。   磨坊内虽然也破败,但能看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左侧空地上搭起的炉灶,旁边堆放的柴火,右侧竹架上早就风干的衣物,甚至空气中隐约还有豆面的香味。   见此,解云琅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忽然胆大了起来,牵着秦羽径直往屋内走,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   “有人吗?”   然而他们进屋之后,却没有看到一个身影。   床上铺着被褥,炉中也有没烧完的炭,看上去就是有人在此。   解云琅不禁猜测:“也许咱们来得不巧,他出门去了。”   秦羽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兴许,他不回来了。”   “什么?”解云琅一时之间有些僵住。   秦羽在屋内四下转了起来。   他注意到墙角堆放的袋子被老鼠咬破,里边的豆面都被吃了个干净;床榻上的被褥早就干硬,覆盖一层灰尘,甚至还有不明动物的粪便。   秦羽在炭盆前停下,道:“他是在春日离开的,冬日燃尽的炭还未清理。”   解云琅也在屋内走了起来,简陋的屋内几乎一览无遗,他把能翻找的地方都找了遍,最后发现一个被土封存的罐子。   秦羽同意他打开看看,于是解云琅到外头拾了把生锈的斧头,将罐子砸碎,同时斧子也碎成两半。   罐子里是一封信。   解云琅打开信,第一眼便瞧见落款人正是解承逸。   秦羽按捺住好奇心,在一旁等解云琅的反应,但在看到对方愈发困惑茫然的神情后,凑上前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解云琅把信给他看,秦羽见上头只写了一行字——   你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   秦羽看了看信的背面,什么也没写。   解云琅只觉这信上的话比这空荡荡的屋子还令人茫然:“......他这是何意?”   你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这么说她在解承逸心中果真有与众不同的分量,解承安的话是真的,自己真是他们的骨肉。   但既然我娘是最好的女子,她倘若被迫嫁给解承安,为何不告诉自己真相呢?   虽然她去世得早,至少也能留封信。   为何她什么都不说?   “我究竟是谁的孩子?”解云琅想把信上的字迹记清楚,想借此去找到留下这个谜语的人,然而他发现信上的字是由左手写成的。   “他不想见我。”   解云琅彻底垂了手。   秦羽接过信放到一旁,紧紧握住他:“我猜他是不想让你困在过去,你是谁的孩子并不重要,你就是你,世上唯一的解云琅。”   闻言,解云琅眸中的光回来了些,他看着秦羽,开口道:“我记得咱们初见时,你为我和解承安都画了一副像。”   秦羽点点头:“我根据你的面容,推测出你父亲的长相。”   “所以你没有画错,对吗?”解云琅望着他。   秦羽顿了顿,片刻后回道:“我先前便见过解承安,当时我存了份试探之心。”   “我从不失手,但也不能肯定,那一次便不是第一次。”   秦羽如是道。   解云琅点点头,有些失魂道:“即便是长相再接近的二人,也会有丝毫的差别。”   “你想我再画一遍?”秦羽见他这幅模样,有些心疼。   对方没有回他,顾自愣了许久,看了眼桌上的信,又抬头扫了眼这座破败的屋子。   便是知道真相又如何,这些都不重要了。   自己从前便没有他们的参与,往后更不需要。   “走吧。”   解云琅眸中重新恢复光亮,他再不碰这屋内的任何,牵起秦羽的手就此离去。   在大门关上后,这座磨坊便可彻底没入时间的长河。   ·   马车滚滚向前,二人离开了磨坊,重新回到热闹的街市,很快又在万宝斋前停下。   方吉照例在后厨偷吃偷喝,被二壮赶来大堂,蹲在一旁砸吧着嘴,谁知一抬头便见解云琅和秦羽停在面前。   许久不曾有这般震惊,方吉条件反射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两只油腻腻的手在身上使劲擦了擦:“大人!神棍!你们总算舍得来看我们啦!”   “喊什么?”解云琅盯了他一眼,方吉立即领悟:“夫人!”   “许久不见反应见长,只是没成想还同从前一样聪明。”秦羽笑了笑,把一包点心给他。   方吉接过点心,高兴道:“是吧,二胖子也说我机灵不少!”   黄瑛听到门口的动静,下楼一瞧,见二人竟出现在此,提着裙摆风一般跑下楼,将他们接进来:“你们要来怎的不早说!”   “找你们时不见人影,这不找了反倒送上门来,真是叫人猜不透!”   黄瑛派人去后厨把二壮叫来,待二壮见了二人,登时热泪盈眶,拉着秦羽哭诉还以为他们不要他了。   秦羽只得好生解释,原本打算第二日就来看他们,只是被一些意外耽搁了。   某个制造意外的人还在一旁搭腔:“是啊,这不是来见你们了么,大男人哭什么。”   秦羽默默瞪了眼解云琅,后者但笑不语。   无论如何,团聚是好事,众人当即决定去酒楼好好吃一顿。   这一夜,连平日不爱喝酒的秦羽都喝得晕乎乎的,靠在解云琅身上几乎不省人事。   黄瑛问他二人接下来有何打算,解云琅道:“我们打算往南边走走,去一趟松月观,还有丰梨县。”   秦羽想着,不管宋伯能不能接受解云琅,只要让他们看到自己往后有人携手,至少也能放心。   “那之后呢,你还打算入朝么?我瞧圣上挺看重你的。”黄瑛已然见识了圣上对他的偏袒,能从天牢活着出来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人。   解云琅道:“世事谁能说得准,总之看阿羽,他想如何便如何。”   黄瑛被他的话感动道,又提酒敬了他二人。   往后的事便往后再瞧吧,总归眼下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怀中人迷迷糊糊醒了,对解云琅说了几句什么,他垂首去听:“你想如何?”   秦羽醉酒难受得紧:   “我想......回家。”   “好,咱们回家。”   解云琅笑着,用一生的承诺响应。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