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死后第三年   作者:埃熵   文案   [早九点日更,预收《当蛊王哪有做夫郎有趣》《带崽寻夫后找错人了》]   *   仙尊死后第三年,魔君迎娶了一位和仙尊有九分相似的小道侣。   小道侣先天不足,三魂不全、七魄有损。   顶着仙尊那张威严清雅的冷脸,只会傻乎乎地指着灵剑问“这个好不好吃”。   长生孤寂,大道太冷,那人又走得那样早。   邬有期原只想养个会喘气的小东西陪陪自己,却不知从头到尾,傻的都只有他而已。   *   卿乙仙尊这辈子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唯一的遗憾,大约是没能在死前告诉小徒弟:我心悦你。   大战结束后三年,卿乙仙尊意外重生到一个小傻子身上。   小傻子被困在花轿内,红嫁衣上却纹着他前世怎么也不敢碰的冰莲印。   ------------------------   *封面图源:碧海潮生画师ESSE,感谢~   【英雄扫雷】   1、我流修真,没有升级,只有两个憨憨谈恋爱。   2、重生可可爱爱仙尊受VS倒霉催的美强惨魔君攻,下克上,前师徒。   3、伪替身,双向奔赴,纯甜饼,不甜不要钱。   4、大眼睛@o埃熵o,你懂的,抛媚眼.欢迎来玩.gif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轻松   主角视角顾清倚(卿乙)互动邬有期配角预收《当蛊王哪有做夫郎有趣》预收《带崽寻夫后找错人了》   其它:预收《当蛊王哪有做夫郎有趣》《带崽寻夫后找错人了》   一句话简介:疯批魔君VS温润仙君   立意:用心观察,拒绝刻板印象,从现象看本质,在乱世中发现身边真正应该去守护的人。 第01章   魔界,凫余山。   高悬于穹顶的玄日吐着火舌,点燃空中流云。云团被烧成焦黑,一团团曳着长尾如黑色流星般坠入大江。   江上,支撑魔界运转的圣火也忽明忽暗。   山峦之巅,重林掩映,一池血色温汤蒸腾热气密织如帐。   几重血雾后,邬有期舒展身体仰躺在水中,荡开的圈圈涟漪则顺势依偎到他线条饱满的胸膛上。   这泓四方池,对邬有期来说还是太浅太窄小——   盛下他这个人,就再难塞下他一双长腿,只能伸出边沿外,随意搭到青石上。   邬有期枕着池壁,阖眸仰头似在假寐,但垂在池外的手却攥成拳,颈侧青筋暴露,唇线紧抿、眉头深蹙。   伴着潺潺水声,一缕缕黑气从他的四肢百骸浮出,最终凝结成一团浓密的黑云,浮到血池上空。   山中无风,那团黑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缓缓飘到了魔合罗泉附近。   泉眼滔滔汩汩,竟似没吃饱的贪婪恶兽,水柱陡然冲天,将那团黑云整个吞吃入口。   黑云消散,连通魔合罗泉的大江却渐渐冒气热气、咕咚冒泡,而江上晦暗的圣火,也瞬间明亮起来。   与此同时,天穹中的玄日也终于停止了自燃,收起火舌、绽出阵阵金芒。   金色的日光穿过幽暗丛林,通过叶片疏落的缝隙洒落在邬有期脸上。   他松开拳,在心底暗松一口气。   刚欲舒展眉目,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云栈上传来,更震得栈桥两侧的铁索喀拉作响:   “报——”   “尊上,六、六壬城顾家又、又闯进来了!”   魔兵跑到四方池边,伏趴着喘了一阵调匀气息,才续道:“和从前一样带着厚礼,吵着嚷着要见您。”   六壬城是人界的一个修真大派,里头有顾、沈、叶、江、白、楚等六七个世家的人。   此派与其他修真门派不同,他们的城主百年一换,凡在城中大比夺魁之人,便可带领族人入主内城。   而六壬城的内外城,自是有天壤之别:   内城有灵脉、有用之不尽的灵石,而外城修士不仅要供养内城家族,还要和天下修士一同争抢资源。   “啧。”邬有期睁眼,随手撩了撩额前卷曲湿发。   魔兵一哆嗦,埋首更低,“尊上息怒,是属下等无能。”   邬有期哼笑一声,“是挺无能的。”   他从池中起身,顺手扯过沐巾擦拭身上的赤色水渍,“前面两次,你们总有许多借口,算上这次……”   他拒绝了几个闻声赶来伺候的侍婢,自取过墨色里衣披上,“事不过三,说说,又怎么回事?”   “回……回您的话,顾家这群人三番两次闯入魔界,对我军布防也算了解。”   “修真之人最是狡猾无比,这次他们是趁着大将军往北郁界平叛,才找准了时机、突然从一口井闯下来,那处守卫不察,这才让他们……”   “哦?这么说,你是在暗指军中有奸细,与修真界沆瀣一气、互通有无——好叫那顾家人,提前知晓了我魔族大将军的动向,所以,才趁虚而入?”   魔兵吞了口唾沫瞪大眼,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忙磕头在地,“小人不敢!”   邬有期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系好衣带、披上外衫,“得了,照旧打发了便是。”   顾家人三番两次来魔界寻他的缘由很简单,是为了央求他去救下顾家的少主。   据说此人天赋异禀、少年有为,本可在接下来一年的六壬城大比中夺魁,带领顾家搬入内城中。   可这人却不知在哪儿染上了闇涌,眼看性命不保,顾家人这才想起来邬有期,才会一而再地闯魔宫求见。   “可……”   “若合尔等之力还对付不了修真界一个小小的家族,你们也不必在宫中当差了,自请去边境戍守吧。”   魔兵舔舔唇瓣,只能讷讷领命。   “以后再遇到这等事,你们自己应付了便是,无谓总拿这些小事来我面前聒噪,三智又不是摆设。”   何况,闇涌……   自从三年前那人自爆灵核,按理,世间便不可能再有闇涌存在。顾家这话真假难辨,他不想应付。   说完,邬有期便趿了鞋履迈步欲走,可才挪了一步,就感到一股异风自山下袭来。   伴随风声越过重峦的,还有一声嘹亮的传音:   “魔尊——!”   “六壬城顾家求见,还请尊驾不吝赐见!”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传音里灌注了许多灵力,几乎覆盖整座凫余山,也激得四方池畔树叶簌簌作响。   魔界充满魔气,尤其是这凫余山,靠近圣火又是魔界的中心,所以魔气最盛。   若是道行不够的修士误入此地,修为被压制事小,灵力损耗、道心破碎入魔都有可能。   看着缓缓落入血池的几片碧叶,邬有期挑挑眉,并未回应。   “邬先生——!”传音换了称谓。   “顾氏并非胡搅蛮缠之辈,闯宫实非吾愿,实是被逼无法、走投无路,才来拜谒!”   “少主若能得您出手相救,顾家愿付出任何代价,答应您一切的条件!求您千万开恩施救呐!”   凫余山不仅是魔界的中心,还是魔界最高的山,四方池又位于山巅,距山腰的宫苑群有数千丈远。   如此传声,必定自损灵力。   邬有期摇头嗤笑一声,摊掌结印、汇聚魔气,数朵冰莲浮现指尖,眼看就要降下绝声断音的禁制。   山下的顾家家主似有所感,竟突然暴呵一声,大喊出一个名字:   “卿乙仙尊!”   邬有期足下一顿。   这声嘶吼夹杂着十成十的灵力,算是顾家家主搏命的最后底牌,根本没考虑后路。   若此刻动手,必定非死即伤,甚至可能灵核受损、裂体而亡,是个永绝后患的好机会。   但邬有期却像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邬先生,您难道不想复仇了吗?”   复仇?   邬有期眯起眼,眉心陡然崩出一抹暗色月痕,然后身影瞬间消失在了血池畔。   几个婢女和魔兵堪堪追了几步,却被他周身的强大威压逼得举步维艰、步步踉跄。   连接四方池和宫苑的云栈,更直接被震断。   婢女们心有余悸地看向脚底的万丈深渊,只觉那顾家家主死有余辜——   尊上平生最忌“卿乙”二字,他却偏来触此逆鳞。   ……   血焰流云宫,历代魔尊的殿宇。   这是一座玄墙金瓦丹柱、气势恢宏的宫殿,正殿门前开阔处,还有个绘有魔界三十六境舆图的大广场。   此刻广场上聚满了警惕戒备的魔兵,他们团团簇簇将一群修士围在了正当中。   修士们身上都有灵光护体,虽着绫罗绸缎,但形容憔悴、模样狼狈,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带着伤。   为首一人鹤发童颜,手中一柄玄剑闪着簇簇金光,不过剑尖却冲下,被当作了支撑身形的拐杖。   而他身后二十余人,有些灵力低微的已昏迷,只能让其余修士结印护持,围坐在他们带来的轿子旁。   轿子周围还摆了许多口大木箱,箱中隐约有灵光闪烁,想必里面装着的是世间罕有的天材地宝。   等了半晌,顾家家主没等到任何回音,他呛咳一声,不甘地赤着双目抬头:   “邬先生!三年前卿乙仙尊自爆灵核封印闇元,身消道陨让您复仇无门,您难道就不怨……啊呃!!”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就掐住了他的喉咙,力道之大,就连附近几个顾家人都听见了喉骨发出的咔咔响声:   “家主!”   “老主人!”   他们蹒跚起身想靠近,但卷曲墨发披散、通身墨袍的邬有期威压太甚,甫一靠近,就被迫得两股战战。   “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家主他不是有意冒犯!”   邬有期只当没听见,手指缓缓收拢,卡住老人的下颌骨,将人似提小鸡仔般拎高。   看着这位家主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憋紫了脸,双脚蹬动像垂死的待宰牲畜。   “谁借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提他?”   顾家家主涨红了脸,张嘴想解释什么,但被扼紧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嘶嘶气声。   他抬起双手钳住邬有期的手臂,灌注灵力想挣脱,但一道道劲力打过去,却只像泥牛入海。   窒息和濒死的恐惧让他不住挣扎,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角、嘴角也渐渐挂满口涎。   跪了满地的顾家人皆吓白了脸,甚至连磕头求饶的动作都僵住,一个个骇然地看着他们。   眼看家主挣扎的力度渐弱、双目上翻露出大片眼白,顾家终于有人踉跄着站起身、目光坚定起来。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邬有期的眼睛,可顾家修为境界最高的家主他都没放在眼里,何况其他小喽啰。   结果那人起身后,却并未如邬有期所料般拔剑相向,反是拼命跑向他们一直护着的那顶轿子:   “魔尊!你回头看看,这,是何人!”   哦,还有后手?   这是准备了什么修真界的大能,来找他的麻烦?   邬有期饶有兴味地回头,却赫然在轿中看见个身穿青碧色道袍的年轻男子——   他墨发半散、头戴莲冠,一双凤眸闭着,卷翘睫帘簌簌盖着下睑。轿中明暗的光影越过他高挺的鼻梁,在白皙的面庞上落下道虚影,薄唇蜿蜒似弯弓上弦月。   除了左侧脸颊少了那枚暗红色泪痣,几乎与他的师尊——那个自爆灵核封印闇涌、护苍生周全,却唯独对他残忍的:   卿乙仙尊,一模一样。 第02章   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邬有期身形委顿,指尖颤了颤,终于松开了扼住家主脖子的手。   顾家家主跌坐在地,呛咳着大口喘息了好一阵,才在旁人的伺候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和涎液。   而邬有期瞪着轿中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半晌未发一语,整个广场亦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近前几个魔使都窥见了轿中人真容,惊骇之余,也皆屏息凝神、不敢吱声。   卿乙仙尊生前,是修真界第一人。   他修为臻化境,境界已达大乘期,曾连挑魔界三十六域领主,一人一剑击溃魔族大军。   若非闇涌大爆发、生灵涂炭,他本可渡劫飞升、证道登仙,成为近百年来修真界唯一升仙之人。   ……   邬有期垂下的手臂颤了颤,突然抬起来死死摁到胸口上——早已痊愈的伤,此刻却再次钝痛起来:   彼时,他遭人陷害、被污杀人,更蒙冤获罪、下了宗门刑堂,不日,便将被当做凶手论处。   他拼尽性命脱逃,悄悄攀上青霄峰,只盼师尊能念着往日师徒的情谊,听他一句解释。   可……   邬有期十四岁拜入青霜山,历经重重试炼进入内门,同其余弟子一起由各峰峰主、客卿拣择后拜师。   那年,已受邀加入青霜山百年的卿乙仙尊破天荒公开收徒,且言此生仅收这一名弟子。   时人揣度,这是他飞升在即,想挑一名资质天赋俱佳的传人,来继承他剑法、道法衣钵。   因此那时候到青霜山拜师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各大修真世家也派出了自家公子小姐前来一试。   邬有期记得,那年光记名应试的人就有数千,但最终通过试炼、进入遴选的,就只剩下他们百余人。   仙途漫漫,天资、缘法缺一不可,纵使天赋异禀,心性、为人也需慎重考量。   说是拣择,青霜山作为天下第一大派,也充分尊重门下弟子的意愿:   在正式遴选的前一日,内门管事会给众弟子纷发拜师灵签,由各人往签上写下中意师长的姓名、尊号。   若次日择选后,所选师长亦相中于你,那此灵签就会变作青碧色。持签往内苑月底门处交给巡察道人查验无误,便会由接引童子送往各峰。   若不巧并未被师长选中,那灵签就会变作黑色,青霜山也随意弟子的去留:   既可选择继续留在内门自行修道、等下一次遴选,也可选择离开青霜山、令投他派。   邬有期来自盈湖邬家,听大人们说,在他满月时,盈湖曾爆发过一次闇涌,族人和仆役死伤无数。   但他却奇迹般在那场闇涌里活了下来,不仅毫发无损、平安无事,身体也没受到任何影响。   邬家人从未见过这般情况,便特意请了青霜山的卿乙仙尊来仔细看过,当时,仙尊还专门留下了一道平安符给他。   有这般前缘,再加上在试炼中自己表现确实不错,少年时的邬有期便大起胆子,恭恭敬敬在灵签上写下了“卿乙”二字。   邬有期还安慰自己,他年纪尚小,即便被仙尊拒绝,他也可以留在山中继续修行。   青霜山待弟子们一视同仁,即便做不得各峰的入室弟子,留在内门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未曾想,次日拣择后,邬有期忐忑回房,就在自己那件小小的舍院内,看见了满室耀目青光。   ——百余人里,卿乙仙尊亦选中了他。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邬有期不记得那日的自己是如何狂喜、浑身飘飘然,却只记得底月门外站着候他的,并非接引童子,而是卿乙仙尊本人和他的灵鹤。   “青霄峰高逾千丈,童子们上不去。”   ——这是师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邬有期记不住那一日旁人或嫉或恨或羡慕的目光,却记着卿乙仙尊走过来牵了他的手,并细心地在他身上降下一重避寒的灵罩。   ……   所以那时,邬有期曾真心盼着师尊待他不一样。   哪怕全天下人都误会他、认为他堕魔杀人,说他额心的月痕是魔星降世、是他招致闇涌灾殃。   他也希望,师尊能像初见时一样拉住他的手,说他会相信他。   可那日的青霄峰,与往常很不一样:峰顶金光大盛、天空聚满五彩祥云,云层中还有金红闪电浮沉。   邬有期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峰顶,还未来得及唤一声师尊,就迎来那人无情的当胸一掌,人也瞬时坠下悬崖。   再醒来,他人已在魔界,被魔族三智所救。   “邬先生……”   这时,缓过一口气的顾家家主才终于嘶声开口介绍道:“轿中这人,是我家旁支的孩子,从小跟随父母长在江南,并未入六壬城中。”   他顿了顿,摸了摸脖颈上的红痕,才继续说。   “咳咳,几年前,各地闇涌爆发,他不幸遭了侵袭变成无魂傀,只是爹娘宠爱,又是独子,便没将他的尸……身体焚毁。后来家道败落,才送到澄辉山庄。”   澄辉山庄。   提到这四个字,顾家家主的声音又不自主地弱了几分,一边说一边拿眼打量邬有期。   只因这山庄建在蜀中,正是青霜山提出来、一力主持修建,专门收留赡养无魂傀的。   无魂傀,指的是被闇涌侵蚀后,失去魂魄心智的行尸走肉,虽有心跳、会喘气,却呆傻痴愚:或是终日沉睡,或是毫无知觉和死了没两样。   至于闇涌,这是二十一年前爆发于人间的一种恐怖异能。   初时似喷发岩浆般,毫无预兆地从地面迸出,而后能化作水汽、黑雾,吞噬附近一切活物:   飞禽走兽、肉体凡胎触之即死,略有些修为的沾上一点儿,也会像感染疫病般灵气、灵智渐渐被掏空,最终变成无魂傀。   最可怕的是,这东西无法被消灭,再强悍的灵力、招式打上去,也只会将之打散成烟。   少顷后,它们又会汇聚、恢复如初。   许多修士都横遭闇涌毒手,人间不少百姓也仓皇逃难、流离失所。   后来,直到邬有期拜入青霜山的前一年,卿乙仙尊才想出了雪窖冰天之法,能成功封印闇涌。   观瞧邬有期并没过激反应,顾家家主才试探着继续往下说道:“您、您与卿乙仙尊师徒多年,又是被他一掌劈下山崖才……才入的魔,想必是恨极了他。”   “可惜他自爆灵核、尸骨无存,您这满心怨愤也无处可发泄,那倒不如……”   若在平日,老人断说不出这番话,但事急从权,轿中人从根本上来说也不算活着,不过一具空壳。   事已至此,接下来的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   “这无魂傀算我们顾家孝敬您的,您想用他做什么都可以……报仇折辱、囚禁折磨都随您高兴。只盼……您能答允我们的请求。”   说完了最艰难的部分,顾家家主的身体也缓缓挺直,他清清嗓子,让人打开轿旁几口箱子:   “这九炼魂晶、凤凰髓、玉音瑶芝、七夜痴心莲,还有极品灵石千石、灵草无数,也一并送与尊上。”   “倘若这些东西您都不满意也看不上,顾家也会竭尽全力、由您驱使,替您拿到想要的东西。”   而邬有期看着轿中人,先是极轻地笑了笑,而后突然后退几步,捂住脸大声癫笑起来。   顾家家主连连后退几步,咣当一声,周围一个魔兵还因此没捏稳自己的兵刃。   “随我高兴?任我驱使?哈、哈哈哈哈——”   邬有期搭在脸上的手指张开一条缝,露出了他那双又被血色染满的眼瞳,就连额心的月痕也红艳渗血。   他本就穿着一件墨色长袍,此刻周身更是黑气暴涨,惹得血焰流云宫上聚拢来数朵挟着闪电的浓云。   狂风席卷广场,吹乱了邬有期的长卷发,也令在场众人东倒西歪,就连那顶轿子,都被掀掉了顶。   多可笑?   枉这群修真之人自诩正道,到头来,却还要巴巴地来求他这魔头救命。   邬有期突然止了笑,款步朝那没了顶的轿子走去,再次看向这个没了魂魄的活死人。   即便外面风吹雷动、疾风不止,这人也没有半点反应,一动不动。   他的师尊,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卿乙仙尊永远高高在上、神态冰冷,高山仰止、从容不迫。   何曾如此这般安静乖巧,甚至展露出睡颜,在他面前沉眠得如此香甜。   邬有期抬手,抬起的指尖在那张精致干净的脸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顺着双颊滑落到下颌上。   他轻轻用力,就抬起了这人的下巴,甚至因为角度的关系,还能看见一截白皙却脆弱的颈项。   拜入青霜山、成为青霄峰首徒也是唯一的弟子后,邬有期一直敬重师长,勤学苦练。   卿乙仙尊虽然性子孤冷、寡言,但在指点他习剑学道上却从不含糊,每一招每一式都亲自示范、纠正。   甚至后来还带着他到大陆上游历,拜会各大宗门,去了极北雪山草原,还去往了西佛界论道。   邬有期一直觉得,师尊只是不善表达,并非外界所传的那样冷心冷情,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偏是这最好的人,最后狠狠给了他一掌,坐实了他的恶名,也绝了他的仙途,令他从此入魔、成了魔尊。   也不知是否是他太用力出现了错觉,或者是想起从前心绪不宁以致眼花,邬有期隐约瞧见一缕金光闪过指尖。   而后,那个坐着的人睫帘轻轻动了下。   下一瞬,他缓缓睁开了双眼,漂亮的卷睫眨动两下,歪歪脑袋,突然对着邬有期展露了笑颜—— 第03章   卿乙仙尊其实有张顶顶好看的脸:   凤眸剑眉,皓齿朱唇。   只是当世修真者乃至俗尘众生,往往听见“卿乙”二字便俯身低头、弯腰垂下眉眼,又有谁敢放肆自己的目光,去打量这位实际上出尘绝艳的尊者。   也就只有邬有期,他入门时年纪尚小,少年心性、性子热络,别人都当卿乙仙尊是不容亵渎、高高在上的仙者,他却只当他是师尊、是自己仅有的家人。   邬家遭袭覆灭后,护送他来青霜山的老仆也命丧江上,从那以后他便没了家人。   通过试炼入各峰后,一同参与试炼的那些朋友,也因所学内容不同,鲜少能见上面。   青霄峰上左不过就他们师徒二人,邬有期自是什么话都喜欢与卿乙仙尊讲:   今日瞧见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见着只偷吃供果的小松鼠,明日又有课上趣闻、山下吃到的好吃点心。   卿乙鲜少回应,但也从未打断过他。   都是耐心听完后,才起身检查他的功课,然后再教他新的心决和剑法。   邬有期怔怔看着眼前人,看着他脸上的笑靥。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卿乙,只是个和他有八九分像的空壳子,但刚才还钝痛难耐的胸口,却咚咚跳出了杂音。   他家师尊生得好,邬有期从小就知道。   在青霄峰的那些日子里,他无一日不在幻想师尊笑起来的模样,想着某日他从内门放课归来,在峰顶等他的人会露出或欣慰或赞许的浅笑。   可后来经过几年时间相处,他年岁渐长,便很少再异想天开,他的师尊太上忘情,只怕平生都不会笑。   而且,修士筑基之后寿数便会两倍于常人,金丹、元婴往上的都能活数百岁,像卿乙这般大乘期的,据说寿元更可达千年之久。   师尊到底活过多少寒暑邬有期不知道,但他知道卿乙仙尊出自无上首,师从饱受争议的空谛九音。   千年前,这片修真大陆上的第一宗门并非青霜山,而是远在西域的一个神秘组织,名无上首。   他们的宗主空谛九音,当时已是大乘后期,他性格古怪、人也孤僻,鲜少与中原的宗门、世家来往。   只在四方游历时,前后收养十名天资卓绝、灵根超品的孤儿作传人,并以十地支替他们重新改了名。   卿乙二字,便是指他是空谛九音的第二名弟子。   无上首一直远离尘世纷争,但当空谛九音飞升意外失败后,他便性情大变、突然发出追杀令,要门下十名弟子,按他列出的名单往中原杀人。   名单上的,大多是金丹以上的修士,只是私德败坏、人品欠佳,多少算是修士中的败类。   一开始,中原修士们对此还很欢迎,认为无上首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可一年两年后,随着被杀人数增多,无上首的追杀令逐渐不再拘泥于那些所谓的败类和恶人。   ——只要修为突破进入元婴期,空谛九音就会派出弟子、前往索命,无论对方是好是坏。   无上首也从曾经惩恶扬善的正宗名门,变成了中原修士口中恶名昭著的杀手邪派。   后来,中原几大宗门联合,曾多次深入西域围攻无上首,但最终都因境界差距太大,被空谛九音击退。   空谛九音从未入魔,但实际上,却已比魔头、魔修更可怖,他的追杀令似全凭个人喜恶,而且还就爱对当世大能动手。   众人无不盼着有人能横空出世,诛灭他这恶人。   然后几年,无上首突发大火,十名弟子仅余卿乙一人,空谛九音也身死陨落。   虽然民间有传言说是卿乙杀同门、弑师,但青霜山掌门还是力排众议邀他上山做了客卿。   往后数百年,只证明了青霜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卿乙仙尊俯仰无愧,无论剑法道行、人品德行,都足称得上是修真界第一人。   年少时,邬有期曾问过掌门。   掌门捋着胡子笑,说相处多年,确实从未见过卿乙笑,只怕飞升登仙了,他也不会展露一丝笑容。   邬有期正出神,周围的魔使们却纷纷亮出兵刃,团团簇拥着他离开那顶轿子。   为首两名境界较高的,更是结下魔印:   “尊上当心!”   无魂傀没有灵智,绝不会突然动作。能睁开眼睛、歪头微笑,这其中必定有诈。   “姓顾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计行刺我们尊上?!”   为首的魔使大声喝问,顾家那家主却同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又复闭紧睁开数次,最后张了张口、抖如筛糠:   “不、不是,我们没有……”   魔使这番动作,倒拉回了邬有期的思绪,他也挑眉,将审视的目光打到顾家这老头身上。   被他视线一扫,刚才还能挺直脊梁侃侃而谈的老人,这次却直接跪到了地上。   他边磕头边解释他们顾家绝无此心,更不敢利用这张神似卿乙仙尊的脸来行刺。   “我儿被闇涌侵蚀、性命垂危,整个家族的荣耀更干系他一身,我还等着尊上垂怜开恩,如何会做出这等不智之事?!”   家主当真是怕极了,生怕邬有期一怒之下、绝了他们顾家翻身、出头的希望,便将解释一箩筐往外倒:   “这孩子真是我们顾家旁支所出,他爹娘的祖宗谱系也清白可查,他姓顾,名清倚。”   “卿乙?”为首的魔使怒目重复,“还说你们没有包藏祸心?!”   “是清水的清!”老人急喊,“倚靠的倚!”   “承和二年生,是金陵雪堰镇人,今年十六,被闇涌侵蚀后就一直养在家中,镇上父老乡亲都有眼见耳闻,皆可做人证!”   “后来是父亲病重、家道中落,才入了澄辉山庄,我们寻着他就带了来,途中并未做手脚,山庄管事也能证明!”   “老朽用性命和满门的兴亡荣辱赌咒,绝无虚言诳语,还请您明察!”   邬有期眯了眯眼,六壬城世家聚集,少时他曾跟着卿乙仙尊去过一回。   若说世家大族都避不开家产的争夺、不肖子孙的败家和尊卑嫡庶,那六壬城的内外城之别,便是将这一切都升级、扩大,甚至都有:   “宁为内城仆役,不做外城儿孙”语。   邬家不算世家,却也是大族,随师尊到六壬城一番拜访历练,也算让他大开眼界: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家,为了追求家族利益,能牺牲血脉亲情甚至人性,更有无数夫妻反目、兄弟阋墙,子弑父、母烹子,用童男童女活祭的惨事。   若邬有期没记错的话,如今稳坐六壬城的,是一位姓叶的修士,而他们叶家在城中又与萧氏互为姻亲。   除了他们两家,其他家族像是沈、江、白都有族人闻名于世,或是不俗剑修,或是器修、灵修。   唯有这顾姓族人,从未显名于天下,而顾家家主年逾五十,也不过金丹后期。   需知,邬有期十六岁就已经突破金丹。   如此看来,这家族衰微、族中无人不假。   但……   “尊上,修真之人最是狡诈刁滑,您可不要听他一面之词,还是查探清楚再说。”   见他半晌无言,魔使们更七嘴八舌开口:   “就是!还不如直接杀了!”   “杀了多浪费呀,我看倒不如关到羁縻笼里,多少能给圣火点贡献呢!”   邬有期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个坐着的人就忽然站起来,眨着眼环顾一周后,竟径直向邬有期。   魔兵魔使们不知敌我,面对着这般容颜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调转兵刃对着他。   魔族不似人类,他们的兵刃千奇百怪,除了人间常见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有许多兽角、骨鞭、骷髅剑之类的渗人玩意儿。   但这位年轻公子、所谓顾家旁支的小少爷,却似没看见般,还是挂着满脸笑容向邬有期走去。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好几次都快撞到淬着寒光的利刃,魔兵们实在无法,只能步步后退。   从轿中走过来不过几步,不算远。   来到邬有期身边,顾清倚先是仰头瞅着他嘿嘿一乐,然后突然俯身、伸出双手去握他的手。   邬有期并未挣扎,反而神色慵懒地打量着这个小家伙,任由他摩挲着自己的掌心。   他正好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一股魔息,能顺着对方腕上的脉门,进入他体内探查个分明——   与其他无魂傀不同,这人身上还有些残损灵智。   往好处说是人还没死,只可惜先天不足,三魂有损、七魄不全。   但往坏处,或直白点来说,就是傻子一个。   虽不算活死人,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还可能因为三魂七魄消散而真正身死。   但邬有期却瞧着着小傻子,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闇涌现世二十一载,整个修真大陆上,只有一人能从中顺利脱身、毫发无损,甚至能控制这种异能。   而且,那人当时不过是个未满月的婴孩。   也是因为此等境遇,后来邬有期眉心出现暗色月痕时,才会被宗门视为不详,逼着他再上验心台。   即便验心台试过他并非魔族,许多人也在背地里说他是魔星,说是他邬有期引来了闇涌降世。   那桩杀人案后,更让他有理也说不清。   这小东西三魂七魄残损,却能在闇涌中活命?看来顾家所言不假,但也并非事情的全貌。   邬有期有心探明闇涌现世的真相,也想知道自己为何能控制闇涌,所以他哼笑一声,抬手让魔兵们放下武器——   他倒想看看,修真界到底能做什么。   “得了,事情我应了,放开他们。”   “可是尊上……”   邬有期回首挑眉嗯了一声,那魔兵便再无异议,只能纷纷收兵,后退到广场各角去。   顾家人松了一口气,反倒是那一直牵着邬有期手的顾清倚,却突然抬起他的手用脸颊蹭了蹭:   “漂亮哥哥不气,不生气。” 第04章   大约是魂魄不全的缘故,顾清倚的体温偏凉。   手背被迫贴在凉冰冰脸蛋上,那感觉——并不十分舒坦。   按理,邬有期是该调用周身魔息,将这胆大妄为的痴儿震飞出去三尺,然后再责顾家的荒谬和无礼。   但他良久无言,只愣愣看着顾清倚,目光扫过他整张脸,然后缓缓落到他开合的唇瓣上。   ——为何连声音,也能这般像?   虽说卿乙仙尊生前是当世大能,寿数不知几百,但他的嗓音却是清泉淙淙石上流的那种纯粹干净。   顾清倚闭了闭眼,似乎很喜欢邬有期掌心的温热,又转着脑袋摸索两下后,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   那样单纯不设防的黑亮瞳仁,让邬有期想起了他七岁时在盈湖边喂过的一条小土狗:   那是一条两个月左右的小奶狗,巴掌大点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碗牛乳、几块排骨,就能换来它的信赖和依恋。   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广场再次陷入死寂。   要知道,卿乙仙尊身故止三年,魔界许多人对他的脸、他的声音记忆犹新。   而顾家家主瞧着那两个站在一起的人,一瞬间有些恍惚——   昔年,卿乙仙尊还在世时,他与邬有期也曾这样并肩立于青霜山正殿广场上,同样的青碧道袍、同样的道簪莲冠。   如今……   不等家主分神唏嘘完,那顾清倚又放下了邬有期的手,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他看。   四目相对片刻,顾清倚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淡。   “漂亮哥哥,”他压低眉头,瘪了唇角,“你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哒!”   邬有期瞪着他,半晌后嗤笑一声,“你哪知眼睛看到本尊难过了?”   “可是你就是很难……唔??”   顾清倚话没说完,邬有期已将食指点在他唇珠上,微眯眉眼、似笑非笑,“你猜——”   “本尊有没本事,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来?”   顾清倚呼吸一窒,忙抬手紧紧捂住嘴巴。   虽没再开口说话,但他瞪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还是很不服气地掐了邬有期一把。   邬有期睨他一眼,好笑:   不愧是傻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摇摇头正色,邬有期转向顾家那一行人,“东西和人,本尊收下了,且回去等信儿吧。”   顾家众人喜出望外,尤其是那老家主,更是当场落泪,扑通跪地连连磕头:   “谢尊上,谢尊上!顾家永铭尊主大恩!”   邬有期挥挥手,懒得多应付这种人,便吩咐近前那个魔使去理会:收下东西登记并将人打发走。   临行前,终于收拾齐整的顾家家主红着眼睛,又忍不住隔着一群魔兵絮絮喊道:   “尊上,我们回去后,就立刻将族谱给您送来!还有这孩子的生辰八字、乡志县志!”   邬有期哪会不知道这老小子在想什么,不过是担心他毁约、误了救顾家少主的命。   不过他也懒得点破,只丢给魔使一个眼神,那魔使便结印开阵将顾氏一群人都传送走。   魔界有正经大门,唤作:无人生。   除了这道门,人魔两界间其实还有许多隐藏通路,都被魔族命名为——灭神井。   这些井需要开启、平日便疏于防备,并不似正门守卫森严。顾家便是钻了这空子,从灭神井来的魔界。   将人送到无人生门,魔使不客气地推了顾家人一把,“滚吧。”   “那、那个尊使……”顾家家主张了张口。   “得了,”魔使竖起手掌,“你不就想问尊主何时去施救吗?放心,我们魔族重诺得很,尊上既然许了你,就绝误不了你的事!把心搁肚子里。”   “是是是,这是自然,”家主连连点头、不注感谢,又从纳戒里拿出数枚灵石递与那魔使,“但……但还要劳尊使在尊上那儿帮我等略提提,六壬城的大比,是在六月初七,就下、下个月。”   魔使接过灵石在手中掂了两下,知道这也是超品的灵石,便满意地揣进怀里,“好说。”   顾家家主点头哈腰,这才转身踏入无人生门。   魔使检查确实人走了,才返身回血焰流云宫复命。   这么会儿功夫,邬有期已经罚过了今日守备失职的几队魔兵,并遣人通知了在外征战的大将军。   伺候的宫人们也开始清扫宫殿前的广场,仆役们进进出出,将那几口大箱子搬进库房。   见魔使回来,邬有期冲跪了一地的士兵们点点头,今日这事儿就算揭过去,“都弄走了?”   “是,都走了。”魔使正想继续说点什么,瞥眼却见那顾姓小公子正软趴趴挂在邬有期身上:   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紧紧牵着邬有期的手,另一手又虚虚挎住他胳膊。   似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顾清倚枕着邬有期的肩膀,手指却还捉了一绺邬有期的发丝在绕着玩。   魔使面色铁青,险些上手拽人,但他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这张脸对尊上意义非凡,便赔笑唤了句:   “喜蛛,还不快来带这位顾公子下去休息!”   “是。”一位身着粉红绸衫的侍婢应声上前。   “不必,”邬有期抬手阻止她动作,“他,本尊自有安排,你们都退下吧。”   魔使和婢女一愣,对视着眨了眨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邬有期便拉着顾清倚转身走向血焰流云宫方向。   “这……”婢女喜蛛皱了皱眉,“尊上他不会是……要将那怪玩意儿养起来吧?”   魔使嘶了一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心下也觉得怪怪的,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尊上对那卿乙仙尊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养这姓顾的,多半是想亲自下手折磨,别瞎操心!”   喜蛛却摇摇头,“你不懂。”   魔使:?   “自古以来,修真界的师徒都有猫腻。”   “……”魔使挠了挠头,“尊上他们都男的!”   “就是都男的才危险!”喜蛛跺了跺脚,“不成,我看我还是去禀报大祭司比较稳妥。”   “诶?你——”   喜蛛跑得极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广场东侧的浮桥上,以至魔使的后半句话只能飘散在风里:   “可是大祭司在闭关啊……”   他们这儿吵吵闹闹,那边邬有期已带着顾清倚走进了血焰流云宫内:   殿内满砌墨色大砖,长宽皆在三尺许。   周围竖有十二根血色内檐柱,柱上挂有八角宫灯,柱前也摆有四面山水灯座的直杆地灯。   内檐柱中央,铺着一条赭色长绒毯,毯子上绣有云龙出海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台座下。   台座是用乌金垒砌,合共三层台阶,每一层都镶嵌有北海明珠和幻映海的鲛人鳞片。   台座之上,是一扇三叠的墨阴木屏,屏风两侧,还放有两株巨大的红珊瑚。   珊瑚之前,就是魔尊的金座和平日处理政务的书案,上面还堆着一些案牍、书简。   而留给魔尊修行、休憩的月砂床,则悬垂着金色冰绡,藏身在屏风后。   这些,都是前任魔尊的手笔,邬有期刚来魔界三年,也不想大兴土木修改,便一意沿用了下来。   想到前任魔尊,邬有期的脚步略顿了顿,透过血焰流云宫镂空的窗扇,远远看了眼浮在大江上的圣火。   魔族三智告诉过他,或者,不用他们告诉,魔界众生都说——前任魔尊却月,是魔界最好的魔尊。   他本人实力强悍,在民众间拥有极高的声望,更为魔界奉上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如人界需要不周山和四柱支撑一样,魔界也需要圣火的持续燃烧来支持运转。   数百年前,魔界圣火突然变小变弱,魔界三十六境摇摇欲坠,最上两境甚至坍塌成灰。   若圣火熄灭,魔界自会崩解消失,到时一众魔族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却月魔尊和三智想尽了一切办法,却都没能延缓圣火的颓势,只能先用最原始湳讽的法子应急——往火中直接注入魔息。   圣火虽被保住、并未熄灭,但问题并未从根本上解决,于是在那几百年里,魔族开始大举进攻人间:   修为境界稍高的修士被抓到后,就会被直接投入魔合罗泉、让圣火将之吞噬。   暂时还用不上的修士,就会被关押进一种特制的、能浮在魔合罗泉上的笼子里,称为羁縻笼。   以人做柴薪这事,终归引起了修真界的不满。于是青霜山号召天下修士,在卿乙仙尊带领下,反攻魔界。   魔界重创,圣火再一次岌岌可危。   情急之下,却月魔尊自投魔合罗泉,用自己的生命重燃圣火,让三智关闭魔门、暂且蛰伏以待来日。   ……   其实在听闻却月魔尊这段故事之前,卿乙带着邬有期去西佛界论道时,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不是以身饲虎的老生常谈,而是以身燃灯。   说有位尊者,曾发愿要如明灯般照尽世间一切幽暗,否则绝不成佛。   可是他来到俗世,才发现世间幽暗并非日光不照之处,而是在人心。正所谓人心里的恶,永除无尽。   这位尊者渡得了一时,却渡不了一世,眼看阳寿将近,世间还是痴愚遍地、人心奸恶。   最终,他带着满腔不甘、投身净火池,竟化作一盏长明心灯高悬佛界。   年幼的邬有期觉得这人傻,人心从来贪婪,即便出生时纯善天真,将来长大也有数不尽的诱惑:   “他这发愿,我看根本不可能成。”   卿乙闻言,只阖眸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圣人之道。”   邬有期当时不懂,也不以为意。   如今骤然想起身投圣火的却月魔尊,还有那个——那个自爆灵核、封印闇元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腰都跟着弯下去,那个趴在他身上的顾清倚,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邬有期这么一弯腰,他就自然而然地从他肩头滑落,软软跌向台座。   三魂七魄有残缺的人,除了天生呆傻痴愚外,身体也并不好,精力不济、终日沉睡都是常事。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邬有期的瞳孔却在看见那个人软倒时,微微缩了缩。   不过他并没有动,眼睁睁看着顾清倚跌下去,人不怎么舒服地摔在了台座的三层台阶上。   邬有期嘴角挂着笑,瞳孔中却渐渐有血色翻涌,“知其不可而为之,哈哈哈,好一个圣人之道!”   明知这人不是卿乙,他还是半跪下去,一把攥紧了顾清倚的衣领,声音也陡然变尖拔高:   “你多规矩,天下第一人!堂堂的卿乙仙尊!你冷静、理智,永远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你永远不会犯错,心里永远装着你的天下、你的众生!你……你……”   邬有期目光灼灼,血红眼眸一遍遍描摹着眼前人的脸,咬牙切齿像要生吞了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那……我呢?”   “你此生唯一的弟子呢?”   邬有期笑着,攥住布料的指尖也一寸寸收着,眼看那张面庞上浮起病态的紫红也不曾罢手。   只要再用点力,顾清倚就会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窒息,但恰好有滴不知打哪儿来的水落下来,正好砸到他睫帘上,引得他闷哼出声、微微挣动起来。   这下,邬有期也终于回神。   他愕然地看着落在顾清倚脸上的那滴血泪,突然抖动着肩膀松开了手——   “原来,我只当你冷心冷情,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可是师父……你多有情啊?”   “为了你的苍生,你情愿付出生命。”   邬有期不笑了,他平静地看了眼昏睡中的顾清倚,“你待众生都好……”   说了这半句,他突然张口,愤恨咬了顾清倚脖子。   温热的血水涌出来,一下染红了邬有期的唇齿,他却似嗜血怪兽般贪婪地吮了两口。   听见顾清倚发出痛哼,邬有期才深吸一口气抬首,看着那张脸、视线放空:   “卿乙,你待众生都好,却唯独,对我残忍。”   这话说完,他眼中血色尽褪、人也恢复清明,邬有期慢腾腾从台阶上起身,用手背蹭去唇角血渍:   “喜蛛,带他下去。” 第05章   闻声,着粉衫的婢女匆匆曳裙跑来。   喜蛛本想像素日那般恭敬行礼后领命,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倒在台阶上的人,颈侧无端添了个大窟窿。   豁口不深,但撕裂得厉害,就算事发时喜蛛没在场,光靠想,也能知道那一口咬得多么怨愤。   心惊之余,喜蛛又暗松一口气,重新拱手作礼领命,“是,奴婢这就带顾公子下去。”   邬有期颔首,未置一语。只在喜蛛找人来抬顾清倚时,他才背过身开口:   “找人来给他瞧瞧,你记得教他规矩。”   喜蛛一愣,胸口又提起一口气,不上不下,她捏了捏裙边先应下吩咐,然后才小声问道:   “还未请尊上示下……这顾公子,要安排他住哪里?”   邬有期本已撩开衣摆在案几后坐下,预备处理新送来的几份卷宗,听喜蛛这么问,他摊开书卷的手顿了顿,半晌后,才提笔蘸取朱墨,“西院空着。”   “西……!”喜蛛深吸一口气,堪堪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欠身道,“是,奴婢知道了。”   和人间的皇宫一样,血焰流云宫也有配殿。   邬有期口中的西院,指的是西配殿后的一个小院:二进,有连廊和带池塘的小花园。   院内仅有一座面阔三间的正屋,门额上虽无牌匾,却和血焰流云宫一样用了金瓦玄墙,屋顶也是单檐歇山顶。   却月魔尊一生未娶,也没宠幸任何女子,但却在距离自己寝宫最近的位置,留出了这么个小院。   一直到他身死,都没人见过这间小院的主人,而就在却月身投魔合罗泉的同一天——   这座西院突然走水,窜起了足有九丈高的诡异蓝焰。   众人想尽了办法都没能将大火扑灭,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烧,烧了九天九夜。   之后,宫人们在西院焦黑的废墟里,发现了一枚像极了孔雀翎毛的红色尾羽。   三智商议后,决定将这枚尾羽葬入帝陵,并在却月魔尊的神位旁,新添了块小小的木牌。   上书短短四字:魔妃赤羽。   如今的西院是后来重建的,用料看着新,但大抵是按原本的构造复原。   只是正屋里摆放的家具陈设简陋,仅有几把桌椅和一张罗汉榻。   ——毕竟也没人知道,从前这里头到底有什么。   到西院门口,喜蛛本想吩咐人直接将顾清倚送到床上,她还要转身去寻大夫。   然而刚推开院门,簌簌落下的积灰就呛了她一跟头,“咳咳咳——”   喜蛛翻了个白眼,知道是负责洒扫的宫人欺此地无主,平日便躲懒赖掉了差事。   她谢过两个帮忙搬人的魔兵,请他们先将人放到门边丹柱上挨靠着,自己传音叫来本地管事。   管事来时衣衫不整、手忙脚乱,看见喜蛛和她身后的魔兵更吓白了脸,连连告求三声姑奶奶:   “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疏忽,小人再也不敢了!这就叫人来,替您和这位……这位公子收拾干净!”   在魔宫伺候的,多半是低阶魔族。   他们血脉混杂、天赋不高,即便潜心修炼,这辈子也达不到什么至高至纯的境界,成不了上三阶的大魔。   所以他们中很多人,都像这管事一样醉生梦死,办事只挑那些赏赐丰厚的,其他差事便是能躲就躲。   看着管事狼狈离去的背影,喜蛛翻了个白眼,十分瞧不上。   她自抱臂立着,瞥眼却发现顾清倚的伤口还在流血,这么一会儿,已经染红了颈侧的一小片衣领。   “……”喜蛛压低眉头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息一声、走过去俯身,一指魔息截脉止血。   知道这人是魔尊亲自安排来的,管事半点不敢怠慢,很快就带人将整个院子清扫干净:   床上铺了一整套新的枕头被褥,院内搬来不少鲜花绿植,就连空荡荡的前厅,也挂上了月银色重帘。   宫灯、地灯自不必提,日常起居所需的锅碗瓢盆更是一溜齐备地码进屋内。   “姑娘,”擦擦头上的汗,管事躬身凑到喜蛛面前,“您瞧瞧……还成不?”   看着这焕然一新的西院,喜蛛的神情有些复杂。   “您要还觉着有哪里不好……”管事赔着笑,“您提出来、您只管提出来!我们立刻马上改!”   最终,喜蛛阖眸轻叹,“……罢了。”   她从袖中取出几枚魔晶丢给管事,打发他们一行人出去,并吩咐那管事顺便去寻个大夫来。   管事得了赏赐,自是殷勤。   很快魔医就提着药箱赶来,替顾清倚处理好伤口后,还递出一支胆瓶,嘱咐喜蛛每日都要换药。   “是,我知道了,”喜蛛接过去,“有劳。”   送走魔医,又拒绝了管事分拨几个人过来给她打下手的提议,喜蛛这才看向床上的顾清倚——   大抵是失血过多,这人面色无华、唇色黯淡,但偏生五官精致,这么一看,倒有几分病美人的意思。   喜蛛眉头深蹙,捏着胆瓶的手也不由收紧。   她的生母是妖族蜘蛛精,耗尽心血生下她后,却不幸被人界的修士们发现。   贪婪的修士想要挖走蜘蛛精体内的五阶妖丹,娘亲拼死反抗,却最终不敌、力竭而亡。   命垂一线时,是魔族大祭司赶到,救下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喜蛛,并收她为徒、带到了魔界。   大祭司待她很好,一直带在身边,后来却月魔尊身陨后,才临时分派她到邬有期身边。   虽然大祭司从未提过,但喜蛛知道,她安排她到尊上身边,也有一重刺探、监视的任务。   那时,为了逼邬有期入魔,大祭司和欢意君耗费了许多心血布局,才好不容易将他用计赚来。   若没有那些惊险的算计,圣火只怕早熄灭了。   好不容易让邬有期留在魔界做了魔尊,现在却偏生枝节,多出这么个长得像卿乙仙尊的人!   大祭司在闭关,欢意君来去无踪、根本不好找,喜蛛捏得那胆瓶咔咔作响,却还是没有半分头绪。   而躺在踏上的顾清倚,这时却突然动了动,从嘴里哼哼唧唧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咕哝。   这点声音拉回了喜蛛的神思,她眨了眨眼,慌忙松开了掌心的胆瓶。   瞧着白瓷瓶上平添的一道裂纹,喜蛛慌忙将瓶子放下,取出随身的巾帕蹭去掌心的汗水。   ——她想什么呢。   莫说这位不是卿乙仙尊,只是个和他有些相似的小傻子,就算其中有什么阴谋……   那也不是她这样的小喽啰应该考虑的事。   尊上既将人交给她,她就当他是主子,好生伺候着就是。   如此,喜蛛上前替顾清倚掖好了被角,就转身到屋外打水,预备给自己和这位顾公子做顿饭吃。   小半个时辰后——   就在她淘米洗菜时,屋内忽然传出来响亮的哭声,喜蛛下了一跳,忙丢下手中的活儿跑进去。   只见顾清倚坐在床上,正用力扯着颈侧的绷带,一边扯一边伸手在伤口上挠,还大颗大颗掉着金豆豆。   “哎顾公子你……”   喜蛛错步上前,一边拦住他的手、重新给那些松开的布条缠过好,一边问:   “您这做什么呢?”   “呜,”顾清倚被她摁住,身体还有些不甘地在床上拧了拧,“痛,蜘蛛姐姐,好痛好痛。”   喜蛛手上的动作一顿,“你叫我什么?”   她在魔界修行百年,很少有人能看出她的真身。   “蜘、蜘蛛姐姐。”顾清倚小小声。   喜蛛警惕,暗中打出一道魔息在周身护体,又探向顾清倚,却发现他一丝修为也无,根本是个废人。   “姐姐要是不喜欢……”顾清倚眨巴眨巴眼,“我以后不叫就是了。”   喜蛛抿抿嘴,收回魔息,“我叫喜蛛。”   “哦,”顾清倚从善如流,“喜蛛姐姐。”   喜蛛又看了他一眼,只觉他顶着卿乙仙尊这张脸,说这般的话,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顾清倚微微侧首,指了指脖子,委屈地向喜蛛告状:“好痛!还好痒。”   喜蛛闭了闭眼,耐心给他解释,说他脖子上有伤,痛是应当的:“你若用手乱抓,还会更痛。”   顾清倚吞了口唾沫,嘴角瘪了瘪,却还是老老实实将手放下来,放到了身前。   整理好伤口,喜蛛刚松了一口气,抬头正准备交待宫里的规矩,却见顾清倚正在扭头在看屋里的布置。   “这里是哪里呀?漂亮哥哥呢?”   “这里是西院,”喜蛛指了指窗外,“尊上在那边的血焰流云宫里。”   顾清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掀开被子——   “那我去找他!”   喜蛛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反应了一会儿才忙追过去拦他,“尊上忙着,任何人不能打扰!”   顾清倚啊呜一声,“我好乖的,我不吵他!”   “……那也不能去!尊上不喜被人打搅。”   喜蛛好说歹说,解释了许多魔宫内的规矩——邬有期处理政务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宫外也会有禁制。   顾清倚听着,半晌没吱声,只是垮了脸、闷闷地扯了扯丹柱上新挂的帘子。   喜蛛好笑,觉得他是孩子心性,一时好奇,便忍不住问道:“告诉姐姐,为什么想去找尊上呢?”   “哥哥漂亮!”顾清倚答得响亮又干脆。   尊上确实容貌出众,但,这算什么理由?   “还有呢?”   “嗯……”顾清倚歪着脑袋想了想,“哥哥身上香香的、软软的,我好喜欢!”   喜蛛:“……”   邬有期周遭有魔气氤氲,威压极盛,她还是第一回听见有人敢这般说魔尊的。   顾清倚说完,眼光一转又回到刚才躺过的床上,他俯身爬上去,在床上摩挲一番后又张开手臂比划了下。   喜蛛疑惑地跟过去,这又是在做什么?   “那——喜蛛姐姐,我不能去的话,等等我能邀请漂亮哥哥来和我一起睡吗?”   顾清倚重重拍了身旁的被子两下,“床,够大!”   喜蛛被这话噎住,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顾清倚见她半晌不答,表情一瞬变得很失落,嘴唇嚅嗫着就好像要哭,“这也不行吗……”   喜蛛怕他当真哭出来,便忙找了个话题转移顾清倚的视线,“公子饿不饿?我这里有好吃的糕点。”   “糕点?”顾清倚果然上当,重重点了点头,“要吃的,要吃好吃的糕点。”   喜蛛连忙端来一叠四样的小食,大多是从人界带回来的杭城点心,中间夹着桂花、豆沙、莲蓉、花生馅儿,做成梅花、桃花一般的形状。   看见这个,顾清倚的眼睛亮起来,瞬间没再提要去找邬有期的事。   喜蛛陪着他吃了一会儿,又说了些话,见顾清倚的注意力被糕点吸引,便转身继续去弄饭。   可等她做得了两菜一汤出来,正屋内却没了顾清倚的身影,就连那个装着点心的食盒,也一整个不见了。   喜蛛吓白了脸,哪里料得到一个小傻子会有如此举动,连忙转身出去寻。   接连问了好几个巡防的魔兵,才知道顾清倚竟然提着食盒穿过了西浮桥,正在往血焰流云宫的方向赶。   喜蛛提气一跃,终于在远处看见顾清倚:   “顾公子!你、你别乱跑!危险——!”   可顾清倚根本没听她的,只是提溜着食盒,一气儿往前跑着。   喜蛛本以为他是要去血焰流云宫,可提气追了两步后,却赫然发现顾清倚是直奔正殿北门。   她脸上血色尽褪,踉跄一下就跪到在地上——   那是禁地的方向!   禁地是邬有期成为魔尊后,设在血焰流云宫后的一处大阵,他用的是人界修士的结印手法。   那附近灵光流窜,寻常魔族根本无法靠近,就算是三智当中境界最高、武力最强的大将军也奈何不得。   从前有几个不知情的小魔兵在那附近打闹,结果触动了禁地的封印,瞬间就被结界碾碎成齑粉。   “顾公子——!”   喜蛛不敢靠近禁地,眼看顾清倚就要闯入大阵,她急得都有些破音,“快回来!别靠近那里!”   可顾清倚根本不听她的,还是闷着头往流转着青碧色灵光的结界里冲。   完了,喜蛛踉跄着跪到在地上,只觉天崩地裂,一切都完了:   这人要是化为粉末,尊上一定会重重治她的罪,甚至还会牵连大祭司。   喜蛛双手抱住脑袋,绝望地看着顾清倚踏入结界。   然而,悬在禁地上的大阵,却并未如她所料般降下神罚,反流溢出几道金光,簇拥着顾清倚进入了禁地—— 第06章   阵阵金光,炫得顾清倚根本睁不开眼睛。   他紧了紧食盒提梁,抬手蹭掉鼻尖上的汗粒。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在闭眼后的一片漆黑里,他还是远远窥见一团橘色的光:   很暖,跟漂亮大哥哥身上的一模一样。   循着光的方向,顾清倚仅凭感觉迈了两步,迎面便扑来一阵凉爽的风。   风中带有咸腥,还送来几声来自远空的鸥鸣。   ……咦?   顾清倚偷偷睁开半只左眼,不知怎地,他竟出现在一个海岛上,黑色的太阳和那些大房子都不见了。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深海,面前的岛屿郁郁葱葱,还有白碎石路曲径通幽。   石子路尽头,是一泓波光粼粼的湖,湖边盖有一间青瓦白墙的水榭。   水榭环着半边湖岸,重叠连廊中,有一株极高大的梧桐树,或许该叫做:梧桐神木。   它的树冠横阔数十丈,堪称遮天蔽日,将一大半的湖水都覆盖在其树影下。   叶片金黄色,其间悬有无数小球,却不似一般梧桐果那般生满毛絮,反是晶莹光滑,闪着金属光泽。   海风吹拂,叠林翻浪。   也不知是否被眼前美景所迷,顾清倚竟真听见了一阵阵悬铃响,清脆叮当,又遥远空灵。   他举手在眼前做帘,终于在那株巨大的神木下,瞧着了一个模糊的墨色身影。   是漂亮哥哥!   顾清倚提起食盒,蹬蹬往水榭方向赶去——   ……   水榭深处,邬有期盘腿坐在梧桐木下。   他背对着门口,面朝着神木宽粗的树干,长卷发披散在脑后——与他通身的墨袍缠裹在一起。   他的双膝上横有一把灵剑,剑长四尺三寸,玄铁打造、薄如蝉翼,剑柄盘螭、上嵌一枚水蓝宝石。   宝石的光泽有些黯淡,却依旧在邬有期的碰触下,慢慢亮起了灵光。   这天下的兵刃分为四阶,应名取序:天地玄黄。   天阶武器最难寻,仅存于上古遗迹和大能陨落的归墟里,能不能得到,全各人的凭机缘和运气。   而且,天阶武器中往往蕴含有强大的灵力魔息,甚至存有它们历代主人的残魂,能另有一番武学奇遇。   有缘得到天阶武器的,往往会因此成为一方大能,不是仙界翘楚、就是魔族豪强。   至于一般修士,他们大多用的是玄阶灵剑,偶然有把无主的地阶灵剑现世,也会招致哄抢。   七年前,邬有期十五岁,拜入青霄峰刚满一年。   内门课业结束,他们需赴灵脉参加试炼,通过后,就能留在各峰随师父们修行。   青霜山的灵脉属风含水,是世间罕有的冰系灵脉。试炼开启后,邬有期却就意外坠入一个冰洞。   冰洞内极寒,他哆哆嗦嗦绕了几圈、朝着明显有亮光的地方走了一个时辰,却又来到一片雪岭。   就在他快被冻死时,前方冰原上忽然出现了一柄深扎在冰面上的骨刃。   骨刃通体血红、长七尺六寸,在冰天雪地的纯白世界里异常醒目,刀柄上还雕了兽首凤纹。   他实不知要如何脱困,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过去拔那骨刃。   然而,他刚触碰到刀柄,冰原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呼啸狂风也腾空成龙,口吐烈焰朝他扑来。   濒死的恐惧让他一下拔出了骨刃,亮出的剑招也只是最基础的青霜剑法,但偏就让银龙畏惧。   盘旋半晌后,银龙长啸一声消失,原本白雾朦胧的天空也云消雾散。   之后,邬有期就感觉到掌心骨刃迸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洗经伐脉,瞬间将他卷入灵识界内。   在灵识界里,他见到了这柄骨刃的上一任主人,一位于万年前陨落的坤道女冠。   她告诉邬有期,这柄骨刃名叫枯楼隐骨,是用上古妖兽獠牙制成的天阶神武。   只需刺破左手中指,滴上三滴心头血,就能和神兵结下血契,令神兵认主、成为他的本命武器。   邬有期却摇摇头,拒绝了。   “为什么?!”女冠瞪直眼睛。   青霜山弟子入门后,内门管事会给他们分发一把精铁打造的青锋剑,外形款式一样,无品无阶。   等到通过试炼,各峰仙长就都会给自己的弟子准备灵剑,或是仓库中取,或是找人专门锻造。   邬有期不想要什么神兵,他就想要师尊给他的。   所以,他现在不能让枯楼隐骨认主。   听明白缘由后,女冠破口大骂,说他不识货,骂他没断奶,是个暴殄天物的臭小孩。   “您不知道,”他嘿嘿笑,“我师尊,他很好。”   女冠气极,冷笑一声,警告他不过筑基,不让神兵认主,就像三岁孩童抱个金元宝招摇过市。   邬有期想了想,点点头,“那我送给师尊。”   “……”女冠被这话噎住,一抹神魂五颜六色,最终竟直接消散在枯楼隐骨内。   而邬有期历经风波,也终于从灵脉中脱出。掌门关心他的安危和神武,他却只在意试炼的结果——   毕竟他刚进灵脉就被遗迹吸走,并没像其他弟子那般经过了一番考验。   掌门被他逗笑,高深莫测地示意他看向月底门。   门外,不知何时降临的卿乙仙尊正负手看着墙边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   “师尊!”   卿乙回头看他一眼,招手降下灵鹤。   一回到青霄峰,不等师尊问,邬有期就立刻将枯楼隐骨拿出来,双手捧着奉上:   “师尊师尊,你瞧这柄骨刃,是我在灵脉当中捡到的,有位坤道说是天阶神武,我送给您!”   说完,他将奇遇一五一十说明,包括女冠对他说的那些小孩和金元宝的话。   “那你呢?”   “嗯?”邬有期不解地抬头,正巧看见师尊修长白皙的手握住剑柄,经络清晰、骨节分明。   枯楼隐骨被拿过去,邬有期耳根微红,刚低下头就听到师尊轻声开口:   “你以后用什么?”   “入门的……青锋剑?”他不太确定,不知道师尊有没给他准备灵剑。   小心翼翼抬头,却意外看见师尊指尖弹出一道灵气,青碧色灵光瞬间罩满了枯楼隐骨。   灵光消散后,师尊又将这柄骨刃递了回来,“里头并无妖气魔气,你用,也合宜。”   所以,刚在只是在……帮他查验?   绯色骨刃重新回到他手上,师尊还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你的机缘。”   看着师尊平静的脸,邬有期张了张口,再多的话也只能咽回去,“……喔。”   “京城下个月有铸剑会,为师本来想带你去看看,顺便进行一番历练,现在——”   铸剑会?   那种许多铸剑师会放出自己新锻造灵剑,供过往客人购买挑选、甚至是竞拍的铸剑会?   “要去!”他眼睛亮起来,甚至大胆插话道:“师尊,我要去!”   后来,卿乙用一万七千枚极品灵石,拍下了一柄地阶灵剑,剑柄盘螭、镶嵌有水蓝宝石:   “身负神兵是该谨慎,这柄剑先拿去凑合用,等你修为境界提高、能自保了,再换也不迟。”   虽然师尊误会了他的心思,但看着那柄灵剑,邬有期还是涨得满脸通红,掌心也一阵阵发汗。   他先拿出块巾帕来擦了擦手,才毕恭毕敬将灵剑接过来捧着,动作小心得像抱着稀世名瓷。   铸剑会上拍来的武器,多半是需要取名的,由铸剑师打造后灵智未开,都要等着第一任主人伺血取名。   而给武器取名,确系一门学问。   修真大陆上,可不乏叫“啊呀”、“完蛋”和“没想好”的武器。   他沉吟片刻,就立刻滴血令灵剑认主,并给这本命灵剑取名:独清。   “独清?”卿乙重复了一道,“此名何解?”   “慎独,唯清。”邬有期抱着剑答得飞快,却在低头垂眸的瞬间偷笑,正好掩去自己那点小心思:   唯清,独卿。   ……   独清剑跟随邬有期七载,陪着他走过了人生中几乎所有的险境,上面的每一道细纹,他都能说出来由。   鹿皮拭过剑锋,独清剑发出了铮地一声剑鸣。   清啸入云,惹得梧桐神木上悬垂的铜铃叮咚作响。   这处禁地是他创造的幻境,是师尊送他这柄剑后,带他去的一个地方。   那地方远离修真大陆,在东海中央的幻映海上,名叫凤凰岛,据说在千万年前,真有凤凰栖息。   身后窸窸窣窣传来了脚步声,邬有期并未回头,只缓缓收了那块拭剑的布。   结界的波动他早感受到了,只是懒得计较。   这个封印禁地的大阵,是师尊手把手教他的,当时还告诉他,说这是独创的阵法,只教他一人。   没想到……   邬有期自嘲地笑了笑,师尊连这个都要骗他。   魔族承受不住阵法强大的灵力,能闯入禁地的,只能是青霜山的修士。   听着脚步声近了,邬有期握住剑柄缓缓开口:“趁我还没发火,你退出去。”   “念在昔日同门情谊,我当你没来过。”   可来人并未被吓退,反更往前凑了几步。   邬有期压低眉心,周身瞬间汇聚魔息千重,他眯着眼睛转头,却在身后瞧见了——   手中拎着个食盒,扒拉在水榭门边上,半个脑袋冒出来、眼睛眨巴眨巴的顾清倚:   “漂亮哥哥你饿不饿?”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花糕糕!” 第07章   顾清倚问完这话,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便抿抿嘴从门廊后钻出来,提着食盒自顾自跑到邬有期身旁。   小家伙自来熟,根本不怕他周身的魔气,竟直挨着他坐下,还掏出块糕问他,“那我能吃吗?”   邬有期:“……”   “我好饿好饿啦,”顾清倚晃了晃那块花糕,“漂亮哥哥你家好大!”   邬有期拧眉,突然发难攥他手腕,“谁送你进来的?!”   不然,就凭他一个傻子?   凭他一个三魂七魄不全、没有修为灵力的傻子,就能破掉卿乙仙尊的结界?   “唔谁送……”顾清倚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喜、喜蛛姐姐?”   邬有期深吸一口气,周身魔气中都有青紫电光闪烁,他手指不住收紧:   “本尊耐心有限,到底是谁!送你来的?!”   顾清倚吃痛,忍不住挣了挣,结果手腕立刻像要断般,“呜……漂亮哥哥你、你弄痛我了!”   他根本不知道哥哥为何生气,还要这样欺负他。   泪花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后,顾清倚皱皱鼻子,小心翼翼将那块花糕托起来、送到邬有期嘴边:   “那,哥哥你吃,我、我不和你抢了……”   “……”邬有期胸膛起伏数下,瞪着他。   顾清倚缩缩脖子,忙将旁边的食盒也推过去,“都、都给哥哥。”   结果话音刚落,他肚子就咕噜一声。   顾清倚的脸瞬间涨红,连忙捂住肚子,又觉得被抓着举高的手又疼又酸。   而且,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漂亮哥哥吃。   “所以……哥哥你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替人找到这个借口后,顾清倚点点头,觉得非常合理,刚才还委屈成小包子的一张脸,瞬间雨过天晴。   他嘿嘿一乐,也管不上手疼,转过脸看着邬有期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那太好了,我也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说完这话后,顾清倚又单手抱着饿扁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好饿哦,漂亮哥哥你家什么时候开饭呐?”   邬有期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些,周身魔息一收,就顺着脉门探入顾清倚体内。   一边检查着,一边闭眼放出神识去仔细检查了禁地入口处的结界,却发现封印和阵型都还好好的。   而且顾清倚体内,也并没什么异样,还是三魂七魄残破不全的那幅惨样儿。   但没有异样,却正是最大的异常。   邬有期收回神识和魔息,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认真打量起身边这个小傻子——   他确实有张和师尊很相似的脸,只是反应迟缓,手被松开后,还举在空中老半天。   邬有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正好瞥见落在自己前襟上的那块桃花糕,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到什么:   “你说你不喜甜食?”   “嗯啊。”小傻子点头。   这时,顾清倚才发现自己的手自由了,收回来双手叠在一起,还傻乎乎冲邬有期一乐。   “……那你喜欢什么?”   “嗯……”顾清倚支着下巴想了想,“肉!我喜欢吃烤肉!还有酸的辣的!”   说完后,不等邬有期再问,他突然拍拍手,“所以哥哥,你家要开饭了吗?”   邬有期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然后将食盒推过去,“没。”   顾清倚看看食盒,眨眨眼,不明白。   “饿就吃。”邬有期道。   “喔!”顾清倚又开心了,抱过食盒先道了句谢谢哥哥,然后才摸出块桂花糕吃。   吃的时候用双手抱着,腮帮鼓鼓,像只小松鼠。   而邬有期摇摇头,眉间郁色更重——   顾家家主说过,顾清倚是金陵人,雪堰镇又处于江南腹地,四周都是水乡,南边还临着太湖。   江南人,竟还有不喜食甜的?   而且,他说他喜欢酸辣口、喜食烤肉,这些都不太像江南人,反倒像西南蜀中的饮食。   不过口味这事,也算不得铁证,有些川渝之人,从小生在辛辣之乡,却也半点沾不得辣子。   正想着,肩膀忽然一重,扭头一看,这小傻子竟记吃不记打地又歪着脑袋靠到他肩膀上:   “哥哥,这里好漂亮,是你家的后花园吗?”   邬有期瞥他一眼,小家伙眼睛亮亮的,仰头看他时,唇角还挂着一点糕屑。   这张脸配合这样孩子气的神态,给邬有期的冲击不小,一愣神之下,他就没能第一时间将人掀下去。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听见自己轻叹着给出了答案:“这是凤凰岛。”   “凤凰岛?”顾清倚咽下最后一块花糕,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唔,所以,有凤凰住这里?”   凤凰是神鸟,在传说里非梧桐不栖。   邬有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想起师尊第一次带他到凤凰岛,他也被岛上的美景所迷。   甚至在师尊说此岛名凤凰时,问出了一样的问题,但师尊却摇了摇头,“凤凰早已在人间绝迹。”   他啊了一声正兀自可惜,前方却传来跫跫足音,还未抬头,就先听见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终于舍得来瞧瞧我了?”   十五岁的邬有期一愣,他还从没听过世上有哪个人敢用这般语调与自家师尊说话。   抬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红衫墨发的清丽男子,正倚在树干上,笑盈盈看向他们。   他眨眨眼,转过头去看师尊。   可他家师尊脸上的表情变也未变,甚至还平静地冲那男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与他介绍道:   “你师叔。”   他乖乖开口,正准备叫人,那红衣男子却后退一大步、夸张地怪叫一声:“叔什么叔,都给我叫老了!”   他一跃而下、身形轻灵,肯定也是元婴之上的高手,只是身段柔软,似乎并非剑修一路。   “我叫伊辛。”红衣男子先敞亮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又点点头转向卿乙,“眼光不错。”   邬有期有些懵,行礼的动作不上不下,不知还要不要叫这声师叔。   伊辛却已经挤过来,双手一张就左右揽了他们师徒,“走走走,美酒我早都备好了!”   邬有期转头瞄了师尊好几眼,却没看见他脸上有一丝不耐,只退了一步、拍掉伊辛的手。   被打了手背,伊辛也不恼,干脆将大半胳膊都挂到邬有期脖子上,“拜这么个大冰坨子为师,辛苦吧?”   邬有期一僵,忙摆手,“没有!”   伊辛被逗得哈哈大笑。   而师尊不咸不淡地看他们一眼,突然用巧劲震开伊辛,又将他拉过去。   伊辛看看他们,眼波流转,“啧,有趣有趣。”   回答他的,是师尊打过去的一指灵气。   伊辛轻松避开,转过来冲他伴了个鬼脸,“你师尊就是小气,走小师侄,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刚才还不许他叫叔,这会儿的小师侄却喊得亲热。   邬有期还从没见过这般心性的长辈,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看伊辛这般闹,师尊……好像也并不生气?   邬有期好奇,却也不好问,只能跟着往前走,来到凤凰岛中央、梧桐神木下的湖畔水榭。   远远的,他就看到一个人影。   等走近看清后,独清剑出鞘,他一下就挡在伊辛和师尊前面。   ——那不是人,而是一只狼妖,妖气极盛,少说在七阶往上。   妖族没有境界之说,仅凭内丹分个九阶,六阶往上都是大妖,实力不容小觑。   狼妖头顶有明显的蓬松兽耳,身后那条黑色大尾巴也没藏,颈上挂有兽牙链,双眸更是明显的兽瞳。   见他拔剑,伊辛明显笑了一声。   邬有期耳根微烫,以为师叔在笑他自不量力。   但再危险的情况,做弟子的也不能弃师尊、长辈于不顾,自己个儿独自逃命。   所以他挺直腰板、怒瞪前方,不等他慷慨陈词,身后的伊辛就噗嗤一声乐出来。   而落在他们身后的师尊也款步走出,自然地冲那狼妖点了点头,“宿追,许久不见。”   邬有期一愣,下一瞬伊辛就从他身后冒出来,一跃扑入那狼妖怀里,大大方方亲了他的脸。   “这你婶子。”伊辛道。   邬有期张了张口,又转头去看师尊。   师尊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要他收剑,“我们进去说。”   后来,邬有期才知道:   伊辛同样来自无上首,算是师尊的小师弟,多年前,是个纵横修真大陆的绝世琴修。   他的琴音既能助人提升境界又能杀人,更能创造出十方幻境,强悍无比,修为境界是炼虚期。   某次任务时受伤坠崖,机缘巧合被狼妖宿追所救,一番相处后,两人就顺势成了爱侣。   其实伊辛早厌倦了无上首的打杀生活,借着那场大火假死,之后就一直和宿追隐居在凤凰岛上。   看得出来,他和师尊的关系很好。   跟伊辛坐在一起,师尊的话都比平时多,而且还煮茶品茗、听琴赏画,瞧着都有些不像他。   若非有狼妖在侧,还时不时往伊辛嘴里喂点儿岛上的水果,邬有期都忍不住要误会了……   不过师尊带他来凤凰岛,也没说具体要做什么,只让他跟在山上一样就成。   素日在青霄峰,邬有期每日晨起都有功课,习武练剑、抄经念书,有时还要往内外门帮忙。   不过这凤凰岛上也没什么需要他的活儿,练完功后得空,邬有期就会自己四处逛逛。   他们邬家虽在江南,却没什么风雅爱好,师尊和师叔说的那些茶经、琴谱他不懂,听着还犯困。   没好意思在师尊面前打盹儿,午后他就上岛里闲逛,偶尔爬树掏个果子、沙滩上捡点贝壳。   就这么待了大半个月,某日,邬有期练完青霜山那几套基础剑法正调息着,忽然感觉自己突破在即。   他还不满十六,却已够格结丹。   邬有期起身,原地蹦了蹦,拍掉裤腿上的草屑,扭头就往湖畔水榭跑。   这样的好消息,他自然要第一时间说与师尊听。   可猛冲到琴台时,才发现师尊和师叔都不在,他顺着长廊往前找了找,却意外在茶室撞见——   伊辛和狼妖衣衫不整地纠缠在一起。   乍然看见那般场景,邬有期有些被骇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被一枚棋子打中眉心。   “收收神儿,小师侄,”伊辛的嗓音沙哑,语调戏谑,“叫你师尊知道,他又要骂我带坏了你——”   一听着师尊,邬有期吓得魂飞魄散,忙低头闭目,道歉后飞一般跑到海边,好几口气缓不上来。   大约是受惊颇著、神思恍惚,当晚他就做了异样的梦,梦境粘稠、饱含春|情,里面的主角却变成了他和师尊。   这太放肆。   自记事以来,邬有期从不贪睡,但第二天他起迟了,掀开被子后脸色也不好看。   至于那条被弄脏的亵|裤,也被他化成了齑粉。   左右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却还是没能压住心里那阵又狂又疯的劲儿。   用打的不行,邬有期只好潜心修炼,连凤凰岛也不逛了,只管吸纳更多灵气、扩充灵台,以便结丹。   之后,就在他们预备离开凤凰岛的前夜,伊辛邀他们一起吃烤肉、喝烧酒。   那晚,伊辛说了很多师尊从前的事,明明是他攒的局,他却最先醉倒在狼妖怀里。   而师尊只是小口小口抿着酒,目光柔和地看着海上升起的明月,还有染满一整片海洋的璀璨星斗。   邬有期从没看过师尊那样的眼神,借着酒劲儿,他大胆地凑过去,“师尊,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卿乙回头看他一眼,搁下酒杯,声音很轻,“我只是羡慕伊辛。”   他的师尊一向话少,但这短短一句里,邬有期却福至心灵地读出许多东西——   凤凰岛上的日子恬淡安适,世上却闇涌遍布、三界各族争斗不休。   他师尊身上的担子太重。   听着这偶然吐露的一句羡慕,邬有期猛然下定决心,他要变强、要给师尊一方能停下歇息的净土。   只可惜……   邬有期自嘲一笑、收回神思,“凤凰早已在世上绝……”   他话还没说完,顾清倚就先一脑袋砸进他怀里。   这小傻子竟然——又睡着了?   邬有期面色青了青,最终在幻境逐渐变暗的天色里,没有推开顾清倚,而是取出一枚血镜、打上魔息。   半晌后,镜中出现了一抹黑影,“尊上。”   “嗯,”邬有期点点头,“事情办怎么样了?”   黑影摇晃两下,声音有些踟蹰,“……魂师此人格外谨慎,我们……又叫他逃脱了。”   邬有期脸色更沉,哼了一声让他们抓紧,而后就收起血镜、起身抱着顾清倚出禁地。   禁地外,喜蛛一直跪着,见他们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不等邬有期发难,她就连忙跪下请罪,“是奴婢当差不仔细,甘愿领罚。”   邬有期没说什么,只将人丢给她,“下不为例。”   喜蛛愣了愣,没想到事情能这样简单了结,接好顾清倚就忙叩首谢恩。   结果,走出去两步的邬有期却突然回头,神情严肃,“以后别给他穿这种衣服。”   “……啊?”喜蛛茫然地看着顾清倚身上新换的那套白衣。   “这么白,是预备给谁穿孝呢?” 第08章   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魔尊大人非常有出息地扭头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喜蛛看看那道远去的墨色背影,又看看身边睡得香甜的顾清倚,抬手,用力挠了挠头。   邬有期回到血焰流云宫,看过三界罗盘,推演出人界此刻正好是晚上:深夜、子时刚过。   他办事不喜拖延,从来雷厉风行,心中既然有疑惑,那就要立刻去探个分明。   顾清倚身上的谜团太多:为何变成无魂傀后还能再醒来、为何能平安进入禁地?   以及,世间如何还能有闇涌……   他隐藏身形、没惊动守在无人生门口的魔兵,很快来到青霜山、这座位于大陆西南角的高山下。   这里一切如昨,只是位于重云深处的峰顶漆黑一片,再没了往日充盈的金色灵光和橘色灯火。   几个起落后,邬有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青霄峰。   卿乙在峰顶的居所,是个隐在水帘后的崖边楼阁,楼中悬有一块“白石煮雨”的匾额。   水帘又撑起一片湖水悬于半空,称飞湖。   青霄峰是主峰,高逾千丈,普通杂役出入不便,因而素日都是卿乙仙尊用灵力维系整洁。   后来,便是邬有期一力揽下洒扫、涤尘的活儿。   如今他们师徒都不在……都离开了,这青霄峰上,也就积满了尘埃落叶。   邬有期看看四周,虽算不得颓垣败壁,却也是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瞧瞧,这便是修真界第一宗门的态度。   用的上你时,珍之惜之、奉承讨好,你才身故三年,他们便这般轻慢待你。   就这样的人世……   邬有期深深看了眼水帘方向:值得你用命去换?   他磨了磨后槽牙,强忍住没爆发魔息,不再看飞湖和其中影影绰绰的白石煮雨,只转身看东面一块青石。   青石上贴着封条,开神识后,就能看见上面遍布细金符文,篆字和线条延伸很广,几乎布满整个青霄峰。   巨石压着一片寸草无生的焦土,三年过去,被灵核爆裂燎过的土地,依旧没得一点生机。   邬有期慎重地往前迈了一小步,果然因为他的靠近,那些金色符箓上,又浮起数道青色封印。   看来,青霜山那群人也不是一味惫懒,还确有做点实事,知道要加固封印、加强戒备。   那时候,闇涌爆发频繁,修士们追查来去,竟意外发现闇涌的源头——闇元,出现在青霄峰。   怎么出现、为何出现的邬有期不知,因为那时他刚被救到魔界,身负重伤、意识都不清醒。   再醒过来,就听到卿乙仙尊自爆灵核的消息。   按理,闇元都被封印,人间就不该再有闇涌,但顾家人却又说他家少主被侵蚀……   若峰顶的封印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只能在顾家。   邬有期转身下山,化作一道光,直奔六壬城。   六壬城地处中原,是一座外方内圆、确系按六壬盘造型建筑的城市,远远就能在空中看见内城的圆顶。   即便是子夜,城中也是灯火通明,还能瞧见许多在半空中御剑飞行的修士。   邬有期在空中瞧了一会儿,很快在外城西北坊找到了顾家所在。光从建筑外形上看,顾家确实是没落了:   墙不如人家高,屋顶的琉璃瓦也灰扑扑的。偌大个世家,还就舍得亮一个院子的廊灯。   邬有期挑挑眉,直接降到那个亮灯的堂屋内。   屋内灯火通明,地上画着聚灵八卦阵,每个阵眼上都坐有顾家长老,他们身上灵光流转,正将灵气源源不断输入阵中。   阵法中心的太极鱼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眉宇间有几分像那顾湳讽家家主。   青年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医修,一个悬着针,另一个捏着丹药、时不时往青年嘴里送一枚。   瞧这架势,好像是有点那个危在旦夕的意思。   扬扬眉梢,邬有期正欲送出神识仔细查探那顾家少主,身后就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爷,”先开口说话的是个妇人,“那魔尊……当真说了会来么?元儿、元儿他可再耗不起了!”   说着,她又执绢帕掩面哭了一回。   顾家家主回到自己的地盘,神态气质都大不一样,腰板笔直、人也精神,扶着妻子很是笃定,“放心。”   “还、还有……”顾夫人擦了擦眼泪、声音压低,“我们求助于魔族,将来会不会影响元儿的名声?”   “妇人之见,”顾家家主斥了一句,“修真界从来强者为尊,元儿只要能闯过这关,未来百年,六壬城就是我顾家的。堂堂六壬城住,又何须畏惧人言?”   “……倒也是,”顾夫人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叠声追问,“那魔尊是要上咱家来吗?要被那几家看见怎么办?还有那尸体他家不会挟恩来讹我们吧?”   这话太碎、问题太密,顾家家主沉默了一会儿,选择回答那个最简单的,“不会,顾清倚家世简单,爹娘都不在了,用着干净。”   “都死光啦?”顾夫人两眼放光,另一手捻着佛珠,“那感情好,真是阿弥陀佛,元儿有救了!”   听到这儿,邬有期忍不住在心底嗤了声:   人间,还真是烂得花样百出。   世家大族这副倨傲自私的嘴脸,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丑陋。   懒得听这夫妻俩后面的小话,邬有期重新凝神,但探查的结果,却加重了他的疑惑:   顾少主身上的确实是闇涌,而且数量还不少。若非有这聚灵阵,他多半也要被吸成傻子。   想想魔宫里那位吃桂花糕都能沾满脸的,同样姓顾,人生的境遇还真是天差地别。   念及此,邬有期也懒得藏了,魔息一泄就猛然现身在众人面前。顾家那八位长老被吓得不轻,险些走火入魔让阵法反噬。   顾夫人更哎唷一声跌坐在地,“你你你……什么人?!”   邬有期看都没看她,弹出一指魔气就将那摇摇欲坠的阵型扶稳。   而认出他的顾家家主先打了下妻子,小声说“这是魔尊”后就忙俯身叩拜下:“不知尊主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实在该死!”   顾夫人愣了愣,本有些怀疑魔尊为何看上去这般年轻、像个小白脸,但瞥眼见邬有期只用一手就能控制灵阵,忙跟着磕头,“拜、拜见尊上。”   邬有期扫他们一眼,指尖灵光闪烁,吓得夫妻俩脸色骤白,目光紧盯他的手:“尊、尊上……”   “说说看?”邬有期似笑非笑,“你们宝贝儿子在哪儿沾的这东西,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   顾氏夫妻对视一眼后,顾家家主先开口:“回您的话,元儿是一年前,在极北铁脉山出的事。”   铁脉山在大陆东北方向,属霜严宗管辖。   那座山上有不少大能的归墟,矿藏也比较丰富,所以每隔几年,霜严宗都会对外贩售灵钥,许人进山历练、采矿。   “我们跟着少主进山,前半途都很顺利,但下山时起了大雾,我们就只能就近找个山洞暂避。结果刚走进去,就遇到了闇涌。”一个长老补充道。   “洞里太黑,我们又没防备,前面几个兄弟都瞬间被吞噬,少主运气好只沾着一点儿,但情况也很危险,所以等风稍小些、我们就匆忙回来了。”   邬有期听着,在心底默念了一道铁脉山这个名字,“然后呢?除了你顾家人,有无旁人知晓此事?”   说话的两名长老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个怪叫起来,“你是怀疑我们串供作假?!你凭什……”   “事涉闇涌,”顾家家主及时打断,“怕这事闹大,小人有给霜严宗主修书,宗主亦有回信,要我们保守秘密、他们会封闭那个山洞。”   邬有期挑眉“哦?”了一声,半点不在乎那几个长老的横眉瞪眼,“那,拿回信来我瞧瞧。”   顾家家主便命人去取了存档的信来。   瞧过信上并无作伪痕迹,邬有期哼笑一声,转手覆掌,直将那八位长老掀翻在地。   顾夫人尖叫一声“元儿”,冲上来就想和邬有期拼命,可才走了一步就被丈夫拦下——   顾家家主脸上是兴奋到扭曲的狂喜,更拽着妻子原地再拜,头磕得咚咚响:“多谢尊主!多谢尊主!”   不知邬有期用了什么法子,刚才还氤氲在顾家少主脸上的黑气,竟如潮水般一点点退去。   粘稠涌动的闇涌慢慢离开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化成一团团蒸腾水汽,然后一股脑全融入到邬有期掌心。   那些令整个大陆闻风丧胆的异能,却在他指尖乖顺似线团,可以随意磋磨摆弄。   顾夫人看傻了,一同僵住的还有那八位长老,尤其是刚才那个欲与邬有期争辩的,更汗湿了额角。   一刻不过,顾家少主终于脱力倒下,而邬有期也轻哼一声收了手,“得了,好了。”   顾家众人围上来后,他揉了揉微酸的手腕,“本尊信守承诺,你们要信不过,可以自己再查查。”   顾家夫妻这回也顾不上那些虚礼了,连同众位长老一起凑上前,团团围住儿子要医修查验。   两位医修检查的同时,几人还分别放出灵识仔仔细细翻了许多遍。   “老爷、夫人,”医修情绪激动,“好了!真好了,少主他好了!没了、闇涌没有了!”   顾家夫妻喜极而泣,几位长老也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还是顾家家主率先回神,再次率众磕头道谢,嘴里还是先前那套“随意驱湳讽使”的说辞。   邬有期听听就过,没太当真。   正道修士之间的结盟都还有反悔、撕破脸的时候,何况是与他这“臭名昭著”的魔头?   人心易变,马屁话谁不会说。   他挥挥手,转身时忍不住多看了顾夫人一眼,“夫人以后与其念‘阿弥陀佛’,倒不如向上苍告求,让本尊多活几年。”   顾夫人一愣,而顾家家主想明白其中关节后面色数变——邬有期早就来了、还听见了他们先前的对话。   他吞了口唾沫,却还是讪笑道:“是,我们、我们一定日夜祝祷、希望您千岁万寿。”   见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警告,邬有期哼了一声,重新化作光团离开。   而顾家人收拾好堂屋、伺候少主歇下后,顾夫人才心有余悸地问丈夫,“我不懂,他为何能平安无事?”   顾家家主想了想,“这就要从他出生时说起了……”   二十二年前,盈湖爆发闇涌、邬家死伤惨重,但新出生的幼童,却在那场灾难中奇迹般生还。   闇涌是从湖心突然喷发,邬家又大半个宅院建在水上,许多来不及躲避的仆役都当场身亡。   当时整个院子乱作一团,邬家当家人又恰好不在,等他们着急赶回时,幸存的几个仆役才发现小少爷没被抱出来。   邬家夫妻都不抱希望了,回屋去寻时,却意外发现邬有期还活着、安静睡在摇篮内。   “一点事都没?!”。   “是,据说他们夫妻俩检查了许多遍,体内是没任何异样,他们不放心,还专门求助了青霜山。”   “然后?”   “青霜山自然是派出了卿乙仙尊来查看。”   “那卿乙仙尊怎么说?他真是魔星降世?”   顾家家主替儿子掖了掖被角,拉着妻子坐到一旁的桌子边,先后倒了两杯热水:   “卿乙仙尊看过后,只说……只说那孩子命格特殊,留下一枚平安符后,让他长大有机缘可到青霜山习剑求仙。”   “……就没了?”顾夫人大为不解,“就没说别的了?也没解释他为什么会平安无事?”   顾家家主摇摇头,“不过,想拜入青霜山,是要通过门口验心台的,他当时就验过没事。后来几次,验心台也没验出什么,想必不是魔族。”   顾夫人想了想,想不通也不想了,“算了,他能救咱儿子就成,魔不魔星的,还有青霜山那群人顶着。”   “是,”顾家家主也点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儿子的恢复和内城大比。”   ……   与此同时,魔界。   三界不同时,人间正子夜,魔界却是艳阳天。   小傻子顾清倚心里不装事,一觉睡起来还是那样乐呵呵的,看见喜蛛,照旧脆生生叫姐姐。   给他拿新衣服他就穿,让洗脸就洗、叫吃饭就吃。   等都收拾好了,喜蛛才把碗筷送出去给门口的小丫头——昨天那么一下吓坏了她,她可不敢再一个人带顾清倚,还是到管事处,要来了多两人帮忙打下手。   她跟在顾清倚身边伺候着,闯祸的概率也小许多。   昨日那么作,今日吃过饭,顾清倚却一声不吭了。喜蛛瞧着新鲜,便忍不住主动问道:   “今天,公子不找‘漂亮哥哥’了?”   顾清倚嘿嘿一笑,竟张口说喜蛛笨,“哥哥又不在家,我去找也找不到呀。”   不在家?   喜蛛挑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顾清倚摇摇头,抬手捂嘴闷闷笑,他才不告诉喜蛛他能看见漂亮哥哥身上的亮光呢。   不过,哥哥出去好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对了,”顾清倚转头,“姐姐,我还能去那个大花园吗?里面好漂亮!”   “花园?”   “嗯嗯,就我昨天去的。”   喜蛛一愣,“里面是……花园?”   ——竟不是青霄峰白石煮雨?大祭司她猜错了?   她心脏呯呯跳了两下,不动声色地套了套话,提“花园”,小傻子倒不藏私,一五一十说了个分明。   喜蛛在心底默默记下,才用哄孩子的方式解释,“那花园是尊主私有,他在,你才能去。”   顾清倚哦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但很快,他又精神起来,捉着喜蛛裙摆,小声问这附近哪里有花——   喜蛛想了想,想到凫余山半山腰有一片草坪,上面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   带顾清倚过去后,小家伙蹦蹦跳跳,没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把,然后笨拙地变成几个歪歪扭扭的花冠。   喜蛛瞧着好笑,正想夸夸两句哄哄他时,顾清倚忽然站起来,“哥哥回来了!我去送给他!”   “诶……?”喜蛛又被闹了个措手不及,只能提裙摆跟在他身后追。   ……   邬有期回来后,就直奔凫余山顶的魔合罗泉。   他能控制闇涌,也能消化、吸收这种异能,只是数量太多,还是会让他的灵台产生震动。   早年,他跟着卿乙习剑,学的是吐纳、吸收天地灵气的正道,因而灵台内就有清气聚集。   而后历经事端,他有意识无意识地吸收了闇涌,灵台内就有另一股浊气在潜藏。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清、浊二气就不同路。   这两者在他灵台内平衡倒还好,若其中一方数量激增,那他便容易走火入魔、甚至爆体而亡。   恰巧魔界圣火岌岌可危、也需要这些能量,所以每回邬有期感觉灵台不稳,就会到魔合罗泉里泡着。   只是,他是人非魔,魔界的泉水对他排斥得紧,每次都要经历一番洗经伐脉、烈焰焚烧般的疼。   不过他也习惯了,受点罪,总比死了的好。   邬有期正躺在热泉中想事,放空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花蝴蝶——   顾清倚今日被套上了一件粉红绸衫,外头还披了件紫色罩衫。   “……”邬有期深深闭目,觉得眼睛被吵到了。   不等他压着眉头起身,顾清倚就颠颠从山下跑上来,还笑嘻嘻将一个花冠戴到他头上——   “漂亮哥哥!欢迎回来。” 第09章   邬有期看着近前这人:   他唇瓣挂着融融梨涡,一双狭长凤眸弯弯,里面盛满了他的倒影。   “……”邬有期再次闭上眼,袒露在外的胸膛起伏两下,他才睁开眼、嗤笑了下。   这时,追在顾清倚身后的喜蛛终于赶了上来。   她站定刚喘匀一口气、抬头准备告罪行礼,就被邬有期头上戴着的花冠吓得噤了声。   魔界不似人间,有日月星辰和四季的更迭,这里仅有玄日和血月,植物多半是随便长长,野花更生得奇形怪状。   顾清倚编这花冠,形状还成,就颜色选的都偏艳,什么亮红、深蓝、暗紫,全混在一起。   哄孩子玩还成,戴在邬有期头上,就有些不体面,让原本威风凛凛的魔尊,看着有点像个……小姑娘。   喜蛛嘴角抽搐数下,低下头脸整个涨红,想笑又不敢,只能拼了命掐自己大腿。   就在她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躬身行礼唤了句尊上时,顾清倚突然咦了一声、皱起眉头,脸上笑容渐淡。   他突然往前凑了凑,伸手探向邬有期。   邬有期挑挑眉没有动,但却吓了喜蛛一跳,忙上前拦,“哎公子,可不敢这么放肆……”   可顾清倚并没有与邬有期动手,他伸出双手,竟是捧住邬有期的两颊,自己闭上眼、声音轻轻:   “不痛、不痛,哥哥不痛。”   说着,他还似模似样地在邬有期耳边用手左右抓了两把,在半空中做出个抛洒的动作:“痛痛飞——”   “……”   喜蛛闭上眼,啪地扶住脑门,她明天很可能因为左脚先迈出大门,而被投入圣火。   邬有期绷不住,推开顾清倚双手,哼笑着撩了把头发、“傻子。”   顾清倚却噘噘嘴没走,干脆原地坐到热泉旁,脸对着邬有期、目光认认真真。   被那两道灼热的视线烫得有点心焦,邬有期仰头用手臂遮住脸,“喜蛛,本尊昨日怎么跟你说的?”   喜蛛后背一紧,忙上前扯顾清倚袖子,“公子。”   她没用魔息,也不敢太用力,实是摸不准尊上对这位的心思,一切只能软着来、不好太强硬:   “公子,尊上这儿沐浴呢,您这……怎么说不太礼貌,我们下山去等好不好?”   “不呢,”顾清倚身子一拧躲过她的手,“哥哥明明好难受,为什么你们要欺负他?”   说完,他还瞪喜蛛一眼,“姐姐大坏蛋!”   见喜蛛还想说什么,顾清倚也不坐了,翻身起来后就蹬蹬绕到热泉另一边。   他一手扶住邬有期搭在池壁上的胳膊,另一手捡起地上一截小树杈对着喜蛛:“不许过来!”   凶完喜蛛,顾清倚又蹲下去轻轻拍拍邬有期,“哥哥不怕,我护着你!”   喜蛛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在原地僵了半晌,眨眨眼低头去看邬有期。   而邬有期只是放下自己遮脸的那只手,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挡在他面前这个背影。   顾清倚身形纤细,虽然一身粉紫色,但腰板挺得笔直,手中一截树枝也挥得虎虎生风。   感受到他的目光,顾清倚先戒备地看了眼喜蛛,然后往汤泉边挪两步,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下移,改为牵住邬有期:   “哥哥你拉着我,拉住我的手就不疼了。”   邬有期愣了愣,目光缓缓落到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四野寂寂,甚至能听见林间一阵阵穿过的风。   他久久无言,视线也是虚的。   喜蛛等了良久,实不知接下来当如何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尊上?”   “罢了,”邬有期撑着从泉水坐起来一点,“这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喜蛛下意识看顾清倚。   邬有期却只将脸转向山顶,“去吧。”   尊上都这般说了,喜蛛也只能领命,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山下走,但无论什么时候回头——   邬有期都没甩开顾清倚的手。   等人彻底走远,邬有期才对顾清倚扬扬下巴,示意人放下树杈、在池边坐。   这小家伙被送来这么些天,他都没跟人正经聊过,以前是觉得没必要,如今,是有那么些好奇。   顾家人说送来的是无魂傀,说白了就是活死人,就算再像卿乙,邬有期也没兴趣对尸体讲话。   后来这无魂傀动起来,变成个三魂七魄不全的傻子,说话做事全随本心,奇怪,却也有几分意思。   邬有期不知别的修士是如何熬过漫长岁月的,他今年二十二岁,却已觉长生无趣。   看着顾清倚亮亮的眼睛,他抬手撩起长发、起了话头,“你……为什么觉得我痛呢?”   “我看到了!”顾清倚答得脆生生,一双眼又转过去瞪池水,像瞧着什么大仇人。   “看到了?”   “嗯嗯,”顾清倚指着池水,嘴巴开开合合,“有小刀子在割你,还有骷髅小人在咬你,很疼很疼!”   说着,他又握了握邬有期的手,偏凉的掌心还渗出许多细细的汗。   邬有期的心跳起来、重重砸了胸腔两下,这人用词不精,描述出来的那种感觉却大差不差:   魔合罗泉洗筋伐脉,就似刀片凌迟在肌肤和经络上;而圣火需要能量,也如贪婪巨口在噬咬、撕扯。   邬有期看了顾清倚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嗓子像被人捏了一把,出口的声音有些低哑:   “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顾清倚巴巴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眶突然红了,“哥哥,我们不洗澡了好不好?”   他挪了挪,在地上迈了俩鸭子步,环过来胳膊抱住邬有期的,“哥哥香香,不用洗。”   邬有期体内灵台未稳,清浊二气还没达到平衡,粗略算算,他少说还得泡半个时辰。   这没法儿跟个傻子解释,于是邬有期睁开眼,微微勾了勾嘴角,“没事,不疼。”   顾清倚哪里肯信呢,眼睛一转就啪嗒啪嗒落了泪,“那、那我给哥哥唱歌吧?”   小孩儿说是来自江南,但不喜甜食爱烤肉,冲口一嗓子高腔,又险些将人送走。   邬有期:“……”   顾清倚摸了摸鼻子,吐出半截小舌头,“我……要不我还是给哥哥讲个故事吧?”   这孩子人是傻的,心眼儿却实。   邬有期睨他一眼,心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堂堂魔尊,竟沦落到要一个傻子哄。   “得了,”他弹一指头,“消停待会儿。”   顾清倚蹲得本就不稳,脑门挨这么一下、干脆一屁股坐地上。   人坐下后,原本需伸长手才能够到的一截胳膊,现在倒正好能紧紧拢在怀里。   顾清倚原地蛄蛹两下,挪着屁股挤到池边,直将邬有期一整只手臂揽到怀中,才将脸凑上去——   人是消停了,但微凉的脸蛋却要紧紧贴着他的大臂,偶尔还蹭蹭,喉咙有意味不明的哼哼唧唧。   邬有期没挣,只是看这小傻子、看高悬在半空的圣火,也看远处的血焰流云宫:   从前,他还是青霄峰首徒。   有一回的外出任务是由他主持,需带领一班小弟子们前往大陆中部,进一处灵脉内历练。   那道灵脉原是下三阶的火系灵脉,但开启后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里面竟出现了五阶妖兽。   那时他刚结丹、上品的九转金丹,自是拿起独清剑退敌,一力将小弟子们护在身后。   小弟子们毫发无损,他却平白挨了那妖兽好几爪,内里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外面还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历经艰险,总算平安完成试炼,还剖得一枚五阶妖丹带回宗门。   掌门赞他处事稳重,一群跟随历练的小弟子也敬他是英雄,人人都夸他不愧是青霄峰首徒。   邬有期笑了笑,拜别掌门后,就将本次试炼的内容整理成卷宗,连同那枚妖丹一起送到库房。   忙完这些事回到青霄峰时,已是黄昏。   和往常不一样,他的师尊没在白石煮雨中打坐,反而站在了东面开阔的草坪上。   “师尊。”他唤了一声。   卿乙回头,冷冷看他一眼。   邬有期吞了口唾沫,几乎是瞬间就跪了下去,他不敢在师尊面前炫耀邀功,只简单禀道:   “徒儿没给师尊丢脸。”   可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师尊声线清冷的一声质问,“怎么受伤了?”   那五阶妖兽是个走蛮力的主儿,几爪子挠过来没留印儿,但却是实打实的内创。   邬有期愣了,下意识反问,“师尊怎么知道?”   回应他的是师尊的一声冷笑、一瓶子抛到他怀里的伤药,以及一个缓缓降落的治愈灵罩。   那时候,整座青霜山的人,都只看到了他不辱使命、顺利将小弟子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只有他的师尊,立在青霄峰顶,不关心任务的失败成功,不在乎脸面盛名,只问他、为何伤了。   想到这儿,邬有期忽然抬手捂住左胸,哈哈哈大笑起来,身体笑得不住颤抖,更吓顾清倚一跳:   “哥哥?”   “你哪能看到呢?”邬有期压抑的声线拧得又嘶又哑,“你又哪里有心呢?”   昔年能不忍他的一次受伤,他年却要劈出那绝情一掌——将他逼落山崖。   “看人不用眼睛的,”顾清倚忽然开口,声音小,却很坚定,“是用心。”   他看着邬有期染上了血色的双瞳,忽然跪到汤泉边,闭上眼、凑过去亲了亲邬有期的胸口:   “我看得到。”   “也知道,哥哥全身上下,这里最痛。” 第10章   这话说的太郑重,唬得邬有期呼吸一窒。   藏在心底那道影儿,也渐渐与顾清倚重合。   热泉中的蒸腾雾气似纱帐,隔着叫他不敢去掀。心脏呯咚乱跳、趋平稳的灵台又震荡起来,惹得魔合罗泉也跟着沸腾——   近乡情更怯。   邬有期涩声,开口刚唤出句“师尊”,接下来的话还没“你”出个所以然,顾清倚就撑不住了。   魔合罗泉虽含魔气,但也和普通温汤一般:遥自丹砂生、水滑能洗凝脂。   刚才顾清倚杵着邬有期肩膀说话,大半个身子都探进池内,这么一会儿掌心湿热滑腻,再撑不住,扑通一声摔进水里。   伴随着啊呀一声,模糊白雾被搅散,顾清倚四下乱抓的手还老实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揩了两把:   先是腹肌,后是胸膛。   邬有期:“……”   要不是这小东西抓得太用力,胸膛都被掐变形,他简直要怀疑这是故意的骚|扰勾|引。   瞪着怀里巨大的水花,感觉那胡乱揩擦的手就要摸索着往下……   不想小家伙胡搞一通、闹出更大的祸,邬有期闭了闭眼,还是将人拎起来,脑袋冲下、控了控水。   被倒挂在半空中,顾清倚咳咳呛了两口水,狼狈一抹脸后,又环抱着湿漉漉的身体打了个冷战。   邬有期拧眉,送出一股灵气将人弄干,然后倒转过来,抛丢到一旁的空地上。   顾清倚看看自己,有些摸不清状况。   站在草坪上咦了一声后,他眼睛突然亮起来,回头就想与邬有期说话。结果才走两步,鼻子脑门就咚地撞到一堵透明的墙。   墙上灵光流转,曲起手指敲敲,还能听到玉石环佩碰撞似的叮当脆响。   顾清倚左右上下摸了摸,还跳起来够了够高处,结果都封死死的,一点儿缝隙都没留。   ……咦?   他瞪大眼睛,摸着这堵墙一点点往前走,绕了几步回来,才发现自己围着温汤转了一整圈:   漂亮哥哥在里头,他在外头。   顾清倚眨巴眨巴眼,再笨也觉过点味儿来,他趴到透明的墙壁上,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   温汤里的邬有期一动不动。   “哥哥?”他拔高声音,“漂亮哥哥?”   这次,池水哗啦一声,里面的人动了,但却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顾清倚眼睛瞪圆——这明显听见了不是?   而且,这墙多半就是漂亮哥哥做的。   想想前因后果,他咬咬嘴唇、整个贴墙上,“哥哥开开,让我进去,我不乱说话了!”   可回应他的,仅有凫余山上的风。   “哥哥别小气嘛……”顾清倚软了声音,糯糯扒拉在结界墙壁上,“让让我?”   这话一说,泡在汤泉中的人耳朵动动,然后一挥手,伴着四溅水花,又打出一道黑气上墙。   墙外的顾清倚嘴巴张大,能瞧见口型,但在绝声断音符下,无论他说什么,结界内的人都听不见了。   邬有期阖眸仰头,潜心平衡灵台,在五感通明、进入神识界的最后一瞬,只觉之前想跟顾清倚谈谈的他,才是真傻瓜。   而墙外的顾清倚,也大抵明白了漂亮哥哥是用了什么法术隔绝了声音,他跺跺脚原地一坐,也拿后背对着邬有期:   干嘛啦,多大个人讳疾忌医。   痛就是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有伤治伤,有病治病,这么简单的道理……诶?难道哥哥是怕吃药、怕苦?所以才不许他提?   他这儿正杂七杂八想着,刚刚走到山脚下、想去看看大祭司有没出关的喜蛛,就收到了邬有期的传音。   无奈,喜蛛也只能认命、调头上山来领顾清倚。   被喜蛛送回西院后,顾清倚心里还转着刚才想不透的事——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漂亮哥哥发那么大火?   他……啊!   顾清倚突然砸拳到掌上:他非礼哥哥了。   刚才他掉到哥哥洗澡的池子里,不仅给人看个精光,手手脚脚还乱摸一气儿、胳膊腿儿都碰着挨着。   传说里,天上的仙女沐浴被地上的凡夫看光,最后都嫁给他、生儿育女才好收场。   “唉……”   那这还真是挺严重的。   不过漂亮哥哥他喜欢,他……嗯,他会负责的!   顾清倚眯着眼睛想了想,握拳的手又更紧地攥了攥:漂亮哥哥我娶你!   不过……   他趴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下桌子中间的茶盘,娶一个人要准备些什么呢?   喜蛛将他带回来后,就指挥着两个小丫头烧水做饭,进进出出的、一直没太关注他。   这次路过瞧见他蔫巴巴瘫在桌上、手指边沿还搭着茶盘,便以为他是渴了,自作主张给倒了杯茶。   顾清倚抬头看她一眼,要不……问问姐姐?   不,不成。   他低下头,小狗甩水般疯狂摇了摇头:喜蛛姐姐是坏蛋,她让哥哥疼,一点也不懂照顾他。   那……   顾清倚抱着茶杯,小口抿水,目光穿过窗框看向檐角,从前一到春天,他记得屋下总会有燕子。   燕子娶媳妇儿,似乎是要先做窝的。   换在他这儿,就是要先盖房子?   顾清倚放下茶盏,托着腮帮想了想,之前喜蛛带他去的那片花丛边,似乎有许多枯树枝可以捡。   应该——可以用来搭个小房子?   盖房子这事不能急,再快的小燕子也要三五天的功夫,那他就从明天开始,一点点慢慢来。   之后,他还见过燕子叼着花送礼。   顾清倚点点头,那这个他送过了,他编好的漂亮花冠一早就送给哥哥了。   最后就是……   他脑袋一痛,有些模糊的光影在脑海中闪过,像是他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在俯瞰着一群人。   那群人身边燃有很红很大的灯,房梁、廊柱上都拴上了红绸子,其中还有两个人穿着大红衣衫,被一群孩童簇拥在当中。   这时,又有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既毕、结契合籍,请诸天师先祖见证,天庭、地府,六道三界分明——若负斯人,罪同欺天,必遭雷罚身死道陨,三魂消散、永无轮回!”   这段话说得晦涩,大部分的词儿顾清倚都没听懂,但他抓着了其中一个他能明白的关键:   问名。   他一拍脑门,完了,他还不知道哥哥大名呢。   “喜蛛姐姐!”   听见顾清倚喊她,喜蛛立刻丢下手里择了一半的菜,甩甩手上的水进来,“公子怎么了?”   “嗯,就是……”顾清倚顿了顿,双颊升起两朵红云,“哥哥叫什么呀?”   “……”喜蛛愣了,实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   垂眸见顾清倚认真仰着脸等,无法,只能小声将邬有期三个字告诉他。   “邬、有、期?”顾清倚念了一道,突然将手中凉了的茶水泼一半在桌上,用指尖点了点,“怎么写?”   喜蛛瞧着桌上那滩水好笑,也不知这位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哄孩子嘛,还是要顺着走。   于是她摇摇头,先收拾了桌上的水渍,笑盈盈给顾清倚牵到书案那边,摊开纸、研墨认真写给他。   顾清倚本来不大高兴,以为喜蛛不愿意告诉他,结果看见洁白纸面上落下这三个字后,眼睛都看直了。   “喏,这就是我们尊上的大名了,”喜蛛点着那三个字读给顾清倚听,“不过公子你问这干嘛?”   顾清倚却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眼巴巴看着那三个字,手指伸直又卷起,想摸不敢摸。   喜蛛等了一会儿,见他这样摇摇头笑,嘱咐两句让他别乱跑,就转头只继续去忙她的菜。   ——两个来帮忙的小丫头是低阶魔族,平日茹毛饮血,没这么多烹调上的讲究。   她走以后,房内的顾清倚也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将写好的那张名字纸移开,自己重新铺了一张,然后就抓笔在手、誊抄起来。   只是他握笔的姿势不大对,整个五指握成一把,攥拐杖似的杵着笔,第一笔蘸多了墨,直接晕坏了纸。   顾清倚皱皱眉,倒也不恼,歪着脑袋想了想,重新铺一张后,提笔取墨的时候小心许多。   只是墨合适了,字却不是一时能写好的。   他磕磕绊绊写了不知道多少张,手心手背都被墨水染黑,这才得了两张看起来还像样的。   正在他点头欣赏的时候,喜蛛说着一句“饭菜好了”进来,一瞧见他这样儿,又补了句“哎唷祖宗”。   顾清倚听见么叫,忙挡在书案前,“不许抢!”   喜蛛当他是写着好玩,连连答应,“好好好,不抢,公子你别动了,我去打盆水来给您净手洗脸。”   顾清倚这才放下心,乖乖喔了声。   之后,喜蛛帮他擦掉脸上、手上的墨汁,伺候着他用过晚饭就出去忙碌了,而顾清倚则将两张他亲手写的名字纸叠叠好,小心翼翼藏到枕头里压好。   顾清倚这一日过得充实,晚上用过热水后,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倒是他睡着后一刻,泡在温汤里的邬有期才终于调整好灵台、从池水里出来。   用沐巾吸走身上多余的水分,邬有期披上外衫,正准备返回血焰流云宫去处理些魔界俗务,视线瞥到温汤上的雾气,却猛然脸色一变、想起一件事——   他甚至没用走的,而是直接化作一道光降临到西院,两个帮忙的小丫头刚睡下,喜蛛出来倒水,被他吓了一跳:   “尊尊尊上?!”   邬有期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径直推开堂屋的门就直奔顾清倚床边——   他今日被这小傻子气糊涂了,都忘记顾清倚也掉进了魔合罗泉!   这口泉眼勾连着魔界圣火,里头有什么东西难说,但唯一确定的是它对魔族之外的他族都不算友好。   邬有期每次泡都是钻心蚀骨的疼,小傻子三魂七魄不全,这么扑棱一次,都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后背发凉,挑开床帘探查,结果灵气魔息还没打出来,就意外看见了帐内有些金色光斑。   细碎的光点并不明显,若非他进来太急没有掌灯,想必也发现不了。   听见身后跟进来的喜蛛准备去点灯,邬有期回头止了她,再转回来时,那些光斑却不见了。   ——像从未存在过,像是他看差。   邬有期顿了顿,直接放出灵识,却意外发现……顾清倚体内,似乎有一道极微弱的灵光在帮他修复魂魄。   “……!”邬有期弹开手,像被电到般后退两步。   “尊上?”喜蛛上前。   邬有期却摇摇头,半个字没答,转身就往禁地走——他必须拿出血镜问问:   那个魂师,他们究竟找到没有?!   然而刚迈步跨出西院的门,就听得一道女声自月下阴影中传出,她手中的星杖反射着血月的红光:   “尊上还在乎您师尊,是不是?” 第11章   邬有期没回答,但顿住了脚步。   随着一阵贝片敲击的轻响,星杖在地上点了点,阴影中缓缓走出一名身披白斗篷的女子。   她有一头银白色长发,眉毛和卷睫都是稍浅的灰褐色,斗篷后的帽子堆在肩背上,更衬得她纤细娇小,像个精致的娃娃。   问出那句话后,她就一直看着邬有期,双目睁得虽大,里面却没有一丝光,像蒙了雾的琉璃珠。   “大祭司怎么来了?”邬有期环抱手臂往门框上一靠,嘴角翘起个弧度,“令姊凯旋了?”   魔族三智是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对姐妹和一个老头。   魔医药行生年长,算魔宫里的御医,也是魔界最负盛名的神医。   而大祭司云月星师和大将军云车常仪是一对姐妹,一个天生眼盲却能预言占星,一个魔力强悍、喜征伐和战斗。   云月星师曾预占到了魔界的崩落,因而才有却月魔尊身投魔合罗泉注火。   只可惜她天生孱弱,每回占星预言损耗极大。   自从邬有期当上魔尊,她就常年闭关,除非大事,或与她姐姐相关,云月星师很少走出她的星馆。   何况开启星盘后,血焰流云宫前广场的星象仪也会跟着转动,动静很大,众人想不知道也难。   所以,邬有期才会问——是不是远征边地的大将军云车常仪回来了。   云月星师没答,还是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看”他。   邬有期自觉没趣,撇撇嘴,站直身子哼笑着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大祭司以为呢?”   不等云月星师回答,他又接着抢白道:   “我十四岁入青霜山,拜他为师五载,自问尊师重道、规行矩步,即便累遭冤枉、累加恶名也自忖问心无愧,而他呢?”   “他又对我做了些什么呢?一边给我说众生无别、三界平等,一边在众人污我是魔星降世时将我拒之门外、一言不发,更在我最艰难时,给我那残忍一掌!”   邬有期仰头笑,看着那轮残红明月笑得弓腰驼背、肩膀耸动,“我在乎他?哈,你说我、在乎他?!”   云月星师捏住星杖的手紧了紧,却也没顺着邬有期的话往下说,反转头“看”了眼西院:   “但您待他,不一样。”   “哼,”邬有期嗤笑,“大祭司不懂。”   云月星师转回脸,面色平静、似是虚心求教。   邬有期磨着后槽牙,“死,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最大的奖赏。”   云月星师看不见,但这样的话让她掌心渗出薄汗,星杖上悬挂的贝片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脆响。   “瞧他办那事,多漂亮!”邬有期突然冷笑起来,“自爆灵核、身死道陨,身后连渣都不剩!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人,高山仰止、从容高洁的卿乙仙尊,连死,都干脆利落、死得其所!”   “不用墓碑牌位、没有归墟神迹,当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儿!用命化成道封印,哈,真是好、妙极了!”   “是非功过任人评说,不享后世香火供奉、不受晚辈祭奠叩拜,也没个坟茔尸身、让人寻仇。”   云月星师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忽然放松。   同时,邬有期也瞥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他的语调依旧疯狂,但疯狂之余,人却松弛下来。   “我好容易找来个和他这么相似的……”   他故意没说完,尾音拖得又长又暧昧,似乎就是要引人遐想。   “您猜——我会用他来做什么?”   云月星师虽是魔族,还是三智之首,但她这么数百年来都被大将军护得太好,许多事都不太知晓。   “您……心里有数便好。”怕听着什么闺中事、房中趣,云月星师连忙打断。   邬有期嘴角扬了扬,这才哪到哪。   不过也幸好,魔族大祭司脸皮薄、身体也不大好,不能时刻开预占、卜未来。而大将军性子急、空有一腔热血和本领,智谋上欠缺、好糊弄。   剩下那弄药的老头倒有一副玲珑心肠,只是醉心在医道上,多半不理会这些俗务。   说是三智,邬有期真正要应付的,其实也就云月星师一人。   会害臊,是这位唯一的弱点。   其他时间里,大祭司见事极明,手段也狠,从前却月魔尊在时,她更曾提出要炸毁灭神井、制造坍塌,以万人生魂供养圣火。   太聪明的人,往往不好对付。   而且这个聪明人还是个瞎的,看不见的人往往用心更多,所以想要在她面前隐瞒什么,确系不易。   所以,还是要尽快找到那魂师。   “说起来,大祭司寻我何事?”不想继续耽误,邬有期明知故问。   云月星师摇摇头,就着台阶下,“尊上知道分寸就好,我也只是闷久了,随便出来逛逛。”   “是么?”邬有期笑笑,仰头看了一眼天,“那今天晚上月亮不错,大祭司可以好好赏赏。”   说完,他转头就往血焰流云宫的方向走。   迈出去两步见身后的大祭司还没走,他便顿足道:“放心,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人界覆灭。我们目的始终一致,这点,毋庸置疑。”   云月星师这次牵了牵嘴角,好像真有了笑意,“是,我盼着那日。”   邬有期回头看了她一眼,给出一个莫测的笑容,然后转身去了血焰流云宫。   宫殿正中的乌金台座下,有一处能够移动的机关,拧动第三块墨阴木屏上的顶角,就能打开通往地下的密道。   密道尽头,是魔宫的书库,里面堆积有从始魔时代流传下来的所有典籍,有功法也有叙事长卷。   在邬有期之前的魔尊,往往是天生魔族,一生所求,也不过是魔界的繁荣昌盛、自己的境界登极。   所以那些叙事的长卷、记载魔族隐秘的古书,都被推到角落里,积满沉灰。   邬有期与他们恰好相反,他对追求至境没什么执念,相反却在意近百年来生出的奇闻怪谈。   有云月星师在后面看着,邬有期不好直接去禁地,转念一想,干脆来到地下翻翻旧典。   他从不信那人死了。   从前是不肯信,后来是执拗:理智告诉他人是死透了,感情上却不能接受。   觉得那人活了那么久,又是修真大陆上唯一大乘期的仙尊,应当通晓些旁人不知道的禁术。   那样强悍的人,怎能不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总这样想着,时间一长,三年成魇。   从前,邬有期只是自己想,像抱定了某种信念,一个人在幽暗粘稠的沼泽里蹒跚前行。   如今顾家意外送来了顾清倚,这人身上谜团重重,每一种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像无端给他送来了光。   如果……   地宫深处,邬有期垂首翻阅这旧日的古书,脑后高处的铜丝灯芯忽然发出辟啵一声:   如果“顾清倚”早早死了、成了无魂傀,这具空掉的躯壳又因为某些机缘,恰好引来一些魂灵……   那有没有可能,或许……就是……的?   邬有期一目十行,看着逸闻、禁术,但许久也未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估摸着外面云月星师已经回了星馆,他只能在剩下的书页中夹上一片金叶子做书签、返回地面上。   血月已过中天,魔宫内寂静一片。   邬有期远远看了眼广场上晦暗的星象仪,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禁地。   取出血镜、联络了他远在极北的暗卫,他们冒着风雪,算是锁定了魂师藏身的秘境。   “只是尚未摸清秘境内的状况……”镜中黑影耷拉下脑袋,“属下实在无能。”   邬有期想了想,“那群追杀他的人呢?”   “进入雪原后,他们中了埋伏,很快被我们一一绞杀,暂时三……暂时他们还没再派人来,您放心。”   魂师无名无姓,却是修真大陆上传说极的人物。   据说他通晓起死回生的禁术,曾成功替某位大能招魂了他死去七日的道侣,令美人顺利还阳。   只是此等禁术逆天改命,终是不容于天地,魂师本人遭受天谴、血肉溃烂大半,他的家人也都死于非命。   在成功复生了三个人后,魂师就从修真大陆上消失了,这么些年一直苟延残喘、到处躲藏。   邬有期派出的暗卫们追踪了一年半,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点线索、锁定了他的踪迹。   只是,就在他们寻到踪迹的第二日,就出现了另外一群人,在暗中下毒手,要夺那魂师性命。   暗卫们不敢妄动,即刻联络邬有期,一边继续追查魂师下落,一边还要应付这群莫名的杀手。   好在进入极北雪原后,杀手们的行动渐缓,暗卫们这才找到了机会反击,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刚才暗卫嘴快,其实已透露他的猜想,只是猜想没有凭据,冒然说出来徒增事端。   他改口很快,所以邬有期只轻飘飘扫了眼血镜,并未苛责什么。   “那先这样,你们各自当心。”   魔族三智和他的关系,其实并不亲密,说白了就是各怀鬼胎、相互利用。   他需要魔界这个容身之所,去查明白他当年蒙受的不白之冤,也要查清闇涌再现的真相。   而魔族三智,则需要他这个能用闇涌助燃圣火的人,来帮助他们存续魔界、完成魔族的崛起。   他正想着,结界却又传来一阵波动,达达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这次先没吱声,反将块毯子披到他身上。   然后,抱着小枕头、小被子的顾清倚在他旁边找了块空地铺好床,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凑近:   啵唧,一个湿哒哒的亲吻落在脸颊。   “有期哥哥,好梦呀——” 第12章   喜蛛要崩溃了。   她就跟大祭司说个话的工夫,回头,床上的顾清倚就又不见了。夸张的是,这回跟着一起不见的,还有被褥和枕头。   两个来帮忙的小丫头睡得是天塌不惊,让喜蛛很怀疑,她还得跟宫里的魔使,借上一队士兵。   循着拖曳被褥的痕迹,毫无意外的,她又来到了禁地之外。   看看面前的结界,又看看东向已熄灯的星馆,喜蛛突然有点委屈、想抱抱自己:   谁家好婢女成日把脑袋别裤腰上干活啊?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从军上战场呢。前线打仗,生死至少由得了自己。在宫里伺候这位……唉,还真是有今儿没明儿。   禁地内,幻化出来的凤凰岛上清风徐徐。   邬有期摸摸脸颊上那块湿凉的地方,挑眉看顾清倚——那意思,是问人为何要亲他。   顾清倚抱着枕头打个哈欠,本想义正辞严说出他下午那套轻|薄非|礼会负责的说辞。   但转念一想,邬有期当时就嫌他话多,于是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变作笑盈盈一句:“想亲!”   说完这句,他就赶紧闭上嘴,手还圈了圈邬有期胳膊,生怕漂亮哥哥一生气,又降下透明墙将他隔到千里之外。   邬有期瞧他一眼,视线又落到自己手臂上。   顾清倚避开他的视线、眼神一飘,半边身子贴过去,小小声:“哥哥生得好看,我一见就喜欢,所以想亲就亲了。”   被这话弄得邬有期哭笑不得,最终没法跟个说着软话的傻子计较。   他叹了一口气,抬手捂住顾清倚的眼睛,“再好看也不给看了,闭眼,老实睡。”   这样能挡住一半脸,也不用瞧见那张让他爱恨纠缠、几近疯狂的脸。   可顾清倚哦了一声后,却半晌还睁着眼,让邬有期以为自己是握了只振翅的蝴蝶:   “……怎么?”   顾清倚支支吾吾,从小被子下探出手,拉下他的手掌,“我……哥哥我睡不着了。”   邬有期拧眉,啧了一声。   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小傻子抱得死紧,“要不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兴许我听着听着就能睡着了。”   睡前故事?   邬有期摇头,他哪会这个。   没想顾清倚也跟着摇头,“不的,有期哥哥你会,你有故事的。”   邬有期嗤了一声,正想反呛你怎么知道我有,顾清倚却捏捏他的手掌,认认真真仰头道:   “哥哥你总是眉头紧锁,心里压着好多好多事,这样要憋坏的,你讲出来,讲出来就都好啦!”   “呵,”邬有期拿眼斜他,“你确定?”   他压在心底的事是多,但要真讲出来,只怕能吓这小傻子一晚上都睡不着。   “嗯啊,”顾清倚点点头,裹着小被子还往他那边靠了靠,“讲呗,我傻的嘛,听不懂,哥哥放心。”   邬有期:“……”哪有人这样说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才沉声道:“那我给你讲个少年的故事。”   顾清倚笑出个梨涡:“好的呀。”   那人脸上鲜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邬有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实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转过头、清了清嗓:“少年和你一样,来自江南,十四岁那年家中遭祸、父母双亡,仅有一名忠心老仆,护着他逃出生天。”   “他家中谱系简单,并无可投奔的亲戚,恰逢天下第一宗门在广纳门徒,主仆俩便商议南下,寻求机缘和容身之所。”   讲到这,邬有期略顿了顿,想到那位已身故八年的忠仆,心底不免有些唏嘘。   “然后呢?”顾清倚扯他袖摆,“少年拜师成功了吗?”   邬有期一哂,“自然是成了。”   “哦,那哥哥继续。”   “这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名叫霍览,是个炼虚期的武修,他名下有个较为特殊的弟子,虽跟他学艺习武,却从不以师徒相称,只唤‘掌门’代之。”   “唔……”顾清倚问,“那是有矛盾吗?”   “这事说来复杂,你便当做是临终托孤吧。”   顾清倚:“托孤?”   霍览来自西北,家族是人界威名赫赫的军功世家,本该从军立下一番功业,只可惜他从小体弱无法习武。   后来,和他得了那人一枚平安符一样,霍览也得了来自青霜山的机缘——   前任掌门业火清德君瞧出他有仙缘,便收在身边修道,这才渐渐改变了他的体格。   业火清德君平生就只两名弟子:   其一少年成名,是因任执法长老而得名“铁面青帝”的云霄子。   剩下一个就是霍览,也是他的关门弟子。   本来清德君是想让大弟子继承青霜山掌门位的,但云霄子却在外追缴叛徒时,意外遭魔族袭击而死。   当时,云霄子刚收了一名弟子,叫沈钰,只给他赐了灵剑、教了几个简单心决。   乍逢此难,清德君权衡再三,只得让霍览代管沈钰、悉心教导。   往后,清德君阳寿尽、霍览继承掌门位,沈钰也顺理成章做了青霜山的大师兄。   沈钰的特殊在于,他承教于霍览,但却是云霄子一脉唯一的传人:身份贵重,倍得宗门上下怜爱。   “那……”顾清倚偷偷憋回去一个小哈欠,掩饰地砸吧砸吧嘴,“这和哥哥一开始讲的少年的关系是?”   邬有期看他一眼,这小孩时而精明、时而犯傻,还真瞧不出是真傻假傻。   “少年进入青霜山后,受大师兄照顾颇多,就连他拜师的关键选择,也是得了大师兄点拨。算是……朋友,亦如亲兄。”   “后来,大师兄在某次任务里,遇着个药王谷的医修,医修性子温和,在他身负重伤时舍命相救、照顾有加,两人同生共死、患难生情,出秘境后,大师兄就带医修上了青霜山,说要与之结道侣。”   “结道侣?”顾清倚问。   “就是民间的成亲。”   一听成亲,顾清倚立马坐直、竖起耳朵。   “那是大师兄生平第一次央求,掌门虽有诧异和遗憾,却还是答应了他,并联络药王谷共同筹备婚典。”   药王谷与青霜山不同,谷中谷中名师云集、却从不特招弟子,入谷之人皆能留下请教、学习。   有时候虽同为药王谷医修、甚至是学的同一位长老医术,他们彼此可能都不相识。   顾清倚听着,忽然打岔道:“掌门为何要诧异遗憾,因为大师兄是道士,所以不能讨老婆吗?”   “……”邬有期忍了忍,最终没忍住露出一丝笑,他摇摇头,“因为那医修……是个男子。”   顾清倚不解,茫然地歪歪头。   民间确有男妻之俗,但修真界却并不盛行此道,大多数修士太上忘情,于情爱之事并不感兴趣。   即便要合籍成婚,也大多是为了修炼和提高境界飞升,所以调和阴阳往往比缱绻恩爱更重要。   两个男子结为道侣,实际上还有许多人不理解,认为恶心、下作。   所以霍览替大师兄办这场婚典,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当然,也从旁佐证了:掌门护短偏心。   邬有期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合籍婚典,那是他到青霜山后经历过最盛大的一场庆典:   整个门派都被红绸装点,窗扇门扃上都贴了金色囍字,山上新布下结界,灵光流转、飘着桃花朵朵。   小弟子们都换上红衣,掌门和药王谷主坐在青君殿上,医修和大师兄穿了描金彩凤、五彩金龙的喜袍,一同牵着红牵绸、踏红绒毯拾级而上。   仙鹤衔花在前引路,两旁弟子们抛洒五色喜米,还有些暂养在山上的幼童在嬉笑拍手。   青夷峰主亲扶长琴替他们弹奏仙乐,青云峰主则携女弟子们为他们布下千灯结界,像人间热闹的元日。   大师兄成亲,是往各峰都递了请帖的。   但当他拿着请帖去问师尊时,师尊却只递出一只匣子让他代为转交祝贺。   “师尊……不去?”   “你去一样。”   他点点头,捧着匣子走出几步,心里却有点空:   他那时刚随师尊游历归来,在凤凰岛上产生的朦胧情愫,正如一枚藏在厚土下的种子,在生根、在发芽,在蓄势破土。   他不明白自己缘何失落,只知他越来越不想与师尊分开,想多和他说话,想无时无刻挨挤在他身边。   有时师尊多与旁人说两句话,他都烦躁不安。   长叹一气,邬有期只能自己下青霄峰参加婚宴。   他去的其实有些迟了,但时机刚好,他进入喜堂时,掌门刚好起身在主持合籍婚誓:   “六礼既毕、结契合籍,请诸天师先祖见证,天庭、地府,六道三界分明——”   “若负斯人,罪同欺天,必遭雷罚身死道陨,三魂消散、永无轮回!”   邬有期说着,顾清倚听着,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话,“后来呢?哥哥你和大师兄之间出事了,是不是?”   邬有期倏然转头,他一直在说这是“少年”的“故事”,从未提过自己一句。   即便讲到了青霜山、提及了霍览、沈钰等人,顾清倚小傻子一个,如何盘得清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缘何如此敏锐,竟能指出他在说自己的事。   虽是相似的凤眸,但顾清倚的双目纯澈干净,一眼就能瞧出里头是担忧。   不像师尊的眼眸,从来令他看不透。   “是,”邬有期干脆直言,“有了道侣,大师兄与我们的关系也就疏远了,不再像从前一样吃古董羹、喝酒赏月了。”   “之后一年,门派里怪事频发、闇涌不断,还有许多小弟子莫名其妙死于魔族之手。”   “掌门派人巡逻、戒备,甚至开启了青霜山上的防御大阵,将整座山封闭隔绝起来,也没能找出凶手。”   在巡逻追查的众人里,他其实是最早发现魔族踪迹的,好几次都要抓到凶手,却又被对方巧妙逃走。   邬有期实在无法,只能请师尊协助在各处布下结界,没想到,他最后追着重伤的魔族到一间小屋,屋里站着的人,却赫然是大师兄沈钰的那位道侣、那个医修。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中一柄独清剑也微微颤抖,没想那医修却突然邪魅一笑,迎着剑锋而来。   湳讽  他来不及收手,独清剑直接贯穿其胸。   同时,寻迹而来的掌门、大师兄、各峰峰主,也正巧看见了这一幕——   他再三解释,可没人会不信自己的眼睛。   掌门惊讶之余全是失望,大师兄更愤怒地连劈他三掌,令他当场呕血、被押入刑堂。   红了眼的大师兄不顾掌门令,每日来对他动了不知多少种私刑,更反复拖着伤重的他上验心台。   ——要证明他就是那个杀人为祸的魔族,要证明是他给青霜山带来了灾殃、给人间带来了闇涌。   应当千刀万剐,应当粉身碎骨。   弟子们也议论纷纷,再次提起他额心的月痕,提起他在一次次闇涌中平安无事,说他是魔星降世。   之后……   说到这,邬有期闭了闭眼,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轻轻摁了摁自己的胸口。   他不想更绝望,更心痛了。   邬有期稍稍整理了下情绪,侧首却发现小傻子不知何时睡着了——   得,他的故事还真能助眠。   撇撇嘴,他刚想将人抱起来送回西院,顾清倚怀里的枕头就被挤压出一根羽毛:   飞起来,又缓缓落到小傻子的鼻尖。   顾清倚被闹得有些痒,不安地动了动睫帘,而鬼使神差地,邬有期竟出手拿走了那根羽毛。   如此,他也就错过了起身的时机。   看着凤凰岛上渐渐西沉的落日,迎着红日金辉,邬有期最终做出一个将来自己可能会后悔的决定:   他拉高那截多余的被褥、放空灵台,缓缓阖上眼眸,最终与身旁的小傻子,靠在了一处—— 第13章   只可惜在魔界里,根本终容不下片刻安宁。   邬有期刚睡着不多久,结界上空就传来了嗡嗡钟鸣,敲击太急太密,以至钟声叠在一起:这响追着那响的余音咬,回音环绕起来,竟将咚嗡声放大数倍。   他嘶了一声被吵醒,抬手捂住半边耳朵。   而靠在他肩上的顾清倚也皱眉唔唔两声,揉揉脸、睁开眼睛。   顾清倚睡得迷迷糊糊,半边脸还压出个红印印,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就挎住邬有期胳膊,软软念了句:   “有期哥哥。”   邬有期飞快看他一眼,这次,终于抱人起身掠出禁地。   顾清倚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就被凌空一抛、落到喜蛛怀里,他哇啊一声,刚搂紧小枕头,就听见邬有期抢先开口吩咐:   “带他回去。”   已有两次偷跑的先例,喜蛛二话不说领命,疾步闪身,一会儿工夫就带着顾清倚回到西院内。   直到被摁到床上、堆上被子,顾清倚都没缓过劲。   而喜蛛实在怕他再跑,干脆整个人跳上床,四手四脚压实。   “……?”顾清倚茫然。   喜蛛一点儿不觉自己的姿势动作有问题,反戒备地瞪他,“大敌当前,您不许再乱跑!”   “大敌?”   似是为了替喜蛛回答,他们头顶又再次响起了那急促悠长的钟声。   喜蛛看了眼床顶,“哼,还不是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   看顾清倚还不明白,她便解释道:“这是魔界的悬危钟,跟你们人界的狼烟烽火一个道理。只要遭到攻击,钟声就会响起,依轻重缓急分敌人的多少强弱。”   那这就是打仗了,顾清倚点点头:明白了。   与此同时,无人生门附近——   集结的群魔对面,是周身环绕灵光的一众修士,他们大半是离痴无恨的女修,剩下一半来自西北千峰门。   离痴无恨在东海、书星洲的重容岛上,这岛浮空,位于凤凰岛以南数百海里,与世隔绝、幽静神秘。   这门派仅收女弟子,且多身如浮萍、孤苦无依之辈,也有被丈夫抛弃、情人背叛的苦命人。   而千峰门是修真界最大的门派,大是指人数,其门下弟子各地遍布,凡有书院、学堂的地方,都有千峰门的堂口。   千峰门招收天下寒士,门内多贫苦下士,讲究儒、道同修。   这回为首的女修,是离痴无恨的一名阁主,元婴期,千峰门也由一位金丹后期的入室弟子带领。他们身后的其他修士也大多在金丹期上下,算是实力不俗。   “宵小魔人!快放了我门中弟子!”女修喝道。   千峰门的也响应,“放人!放我们长老出来!”   魔使嗤了一声,抬手掏掏耳朵,“你们当我们魔族是吓大的?凭干吼两声就放人。”   他也不废话,直召了骨鞭,扬手带兵迎战。   而离痴无恨女修与千峰门入室弟子对视一眼后,前者取出长琴,后者默契配合、直奔魔合罗泉上的羁縻笼。   笼中关押着许多修士,他们大多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有的已被魔气吞噬、成了魔火的柴薪。   这计划两派合计许久,他们各自单打独斗数年,从没救成功过人,反而每回还折损一些人进去,实在忍不了长老、同门被吸干才联手。   离痴无恨是远避尘世、号召力有限,但千峰门却恰恰相反、能一呼百应:   他们儒道并举,门中除了修真大能,还有许多人间宿儒。儒教最讲究尊师重道,许多后来另投他派的儒生,看见千峰令也念师徒情——纷纷赶来相助,即便不能来,也会撰檄文、慷慨陈词。   有他们造势,许多小宗门和其他大宗也派出弟子加入,以至这回攻打魔界,竟有数千人参加,声势浩大、宛如军团。   战前,他们制定了周密计划,并不一味强攻,而是兵分三路,由两位领头人带队正面牵制,其余两队从旁潜入救人,一队施救、一队掩护。   进攻的时机,也专门选了魔界大将军不在的时候,这样救完人就撤,胜算也能大些。   只是不知魔界何时加强了魔合罗泉和无人生门的防护,去救人的两队,刚靠近羁縻笼就触动了钟声。   眼看魔兵源源不断,众修士也知这是一场硬仗,既退无可退,那便要战个痛快。   无人生门那边战事正酣,血焰流云宫这边却如往常一样安静。   邬有期挥手让前来禀明前线战事的魔使退下,自走到窗边,远远望着血河上浮沉的羁縻笼。   ——这也是云月星师的杰作。   抓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来作圣火的柴薪,既能消解修真界有生力量,又能引得他们前仆后继来救人。   每多杀一人,魔界也就更强大一分。   他其实懒得参与进这些人魔妖鬼的族群纷争,他没那么多额外的善心,愿拯救一界苍生。   ——恰与他那个心怀天下的师尊相反。   所以难怪,邬有期苦笑一声,他们才走到这地步。   一条长廊之隔,西院。   躺在床上的顾清倚突然侧首,双颊微红,声音细如蚊蝇,“……喜蛛姐姐。”   “嗯?”喜蛛戒备地看着门口,钟声还没停。   “咳……就是,就是我有点……喘不上气。”   喜蛛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紧张之下,膝盖朝前、已压在了顾清倚胸口。   她忙翻身下来,“公子您没事儿吧?”   顾清倚嘿嘿一笑,却突然一猛子打挺、翻身下床,喜蛛没防备,被他反过来用被子掀翻盖住,然后又扯下床帏和数重帘帐缠过着。   等喜蛛好容易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料中挣脱,顾清倚已跑过了长廊来到了桥边。   “公子,回来!危险——!”   顾清倚头也不回,深吸一口气跑到血焰流云宫门口,实在没劲儿了,才趴在台阶旁大喘气:   “不,呼……我要过去。”   喜蛛急坏了,已经顾不上体面,直现出妖身,用蜘蛛的八条腿追过来,临近了才恢复人形、拽住顾清倚:“求求您别乱跑了——”   她的声音都带哭腔,但顾清倚却抿着嘴摇摇头,双手推开她的手,“我不是乱跑。”   喜蛛气喘吁吁,心道您这不是乱跑是什么,但又想着他三魂七魄不全、心智不同常人,只好哄道:   “那您要找什么,我、我帮您去找,这会儿魔宫内有敌人,危险,您先回去吧。”   顾清倚的额角、颈项都被汗水打湿,他扶着楼梯又深吸两口气,顶着泛红的双颊摇摇头、目光坚定:   “我不回去,我……”   话说一半,顾清倚忽然瞪大眼,不知从哪儿蹿出一股力气就挣脱了喜蛛,然后三步并做俩地跳上宫门:   “哥哥小心——!!”   魔宫内,邬有期立在窗边,听见他声音回头的同时,身后猛然现出一道灵光。   从阵中蹿出的男人身穿青碧道袍,手中长剑直取邬有期后颈——   凌厉剑华绽若深夜一现的昙花,又好似凭空出现的恶兽,要张开血盆大口将邬有期的脑袋嚼碎。   顾清倚吓得脸上血色尽褪,他身后的喜蛛也跟着噤声、浑身止不住颤抖。   邬有期却动也未动,手中枯楼隐骨不知何时出鞘,轻松地反手挡下这招。   一击不中,那人也不恋战,极快运起护体真气后退数步,重新变招、合着威压再袭:   “邬有期!偿林鸾命来!”   看着这个用了十成灵力向自己袭来的人,邬有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只叮地一声震开那道剑气后叹息:   “三年多了,你不倦么,大师兄?”   “别叫我!”那男人正是云霄子的首徒、青霜山的大师兄沈钰,“我没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师弟!”   “当年是我看走了眼,竟引你为知己,还鼓励你去拜师,你根本不配做卿乙仙尊的徒弟!”   本来邬有期面色平静,周身也没有杀气,但沈钰这话触了他的逆鳞。   氤氲黑雾霎时从他所站的那块墨砖上爆开,枯楼隐骨内也发出万鬼嚎哭,强大的威压降下来,逼得门外喜蛛都闷哼一声。   处于威压中心的沈钰却不怕,反红着眼大赞了句:“好!今日我便杀了你,去祭我的亡人!”   邬有期双瞳亦被血色染满,手里剑招也再不留情,两人呯呯打在一处,又在殿内立柱上留下不少剑痕。   沈钰天赋出众,但也不过元婴期,境界上远不如邬有期,能打得有来有回,也是人没想真治他于死地。   可沈钰今日来,就没想着活着回去,林鸾死后,他接连来刺杀了邬有期数次都没成功。   但这一回……   就在邬有期持剑攻来时,沈钰悄悄拿出了藏在纳戒中的——两枚霹雳雷火珠。   这东西产自中原的言阳道,蕴含有大量威力巨大的火|药,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信伤不到邬有期。   偏巧他才拿出珠子,就有一道粉紫色的身影从殿外闯入,在电光石火间、挡在了邬有期面前:   “大坏蛋!不许欺负哥哥!”   顾清倚这么一闹,邬有期也注意到沈钰手中的雷火珠,他揽住身前人足尖一点,同时收起枯楼隐骨换掌,一击逼退沈钰。   沈钰连退数步,半跪伏地呕出一口血,抬头欲言,看清挡在邬有期前面那人后,他愕然惊呼:   “仙、仙尊?!!”   不等他看清楚,宫外忽然又传来尖利的三声响哨——是离痴无恨和千峰门让大家撤退的讯号。   沈钰好不容易跟着他们前来,以为能抓住机会杀了邬有期,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他不甘心地飞身离开,却也忍不住频频回头:   ……那不是卿乙。   但,但三年之后,邬有期那疯子竟找来个和仙尊一模一样的人?!!   他,他要拿这人做什么……   沈钰心神俱震,这消息他得尽快告诉掌门。 第14章   沈钰走了。   顾清倚浑身冷汗、大口喘着气,抬手摸摸邬有期手臂,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才终于放松下来:   还好,有期哥哥没事。   他闭眼,在黑暗中静静听了会儿自己的心音,直到不那么聒噪了,才转身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邬有期。   他端详人的同时,人也深蹙眉头盯着他。   血色从邬有期双瞳中褪去,却很快被一种浓黑代替,他一动不动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人,看这小傻子,也看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牵挂。   终于,邬有期阖上双眸,嘴角牵了牵,想像往常一样嗤笑,但唇角抖动、用尽力气也没能拉起弧度。   他忍不住咬了嘴唇,又重重咬了数下。   “哥哥……?”顾清倚被他扭曲的表情吓着,攀上他胸口轻轻揉了两下,“你又疼了是不是?”   邬有期垂眸,突然抬手摸上他的脸,而后,看着这双盛满关切的凤眸,噗嗤一声乐出来。   他笑了,顾清倚却脸色煞白、眼圈发红,手足都无措起来。   一抹暗红染上邬有期的唇瓣,紧接着是更多血水溢出将他整个下巴、脖颈都染成化不开的深红。   他吃吃笑着,顾清倚眼的泪珠也啪嗒嗒落着。   无声地笑了一会儿,邬有期终笑出声来,也放下了轻抚人脸上的手:   多可笑,这三魂七魄不全、注定体寒的小傻子,流出来的眼泪竟是滚烫的。   小傻子灵智未开、普通凡人一个,与他就见过一面,只因贪恋他这幅皮相,就能为他做到这地步——   不畏生、不惧死,不考虑对手是谁、能不能应付,就这样莽撞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前。   热烈、坦诚,一心一意。   这些都是他想,却从未在那人身上看到的。他的师尊无心无情,天崩于眼前也不会眨眼。   从前,他以为师尊只是性子沉稳,且修为境界太高,才不会不善表达、不轻易展露感情。   师尊会给他拍下独清剑,会带他访故友、去各境游历、去西佛界论道……心里,肯定是念着他的。   但——   在大师兄成婚后没多久,闇涌集中多次爆发、魔族也开始频繁进攻人界,掳走许多修士。   大陆上的六大宗门、药王谷,以及一些有名的散修在青霜山会盟,共商应对之策。   结果会上还没说几句,山下闇涌爆发、大家都投身下界救人,邬有期自然也参与其中。   他当时没想那么多,只顾着尽可能多地救人,便没有隐藏自己能在闇涌中穿行的事。   一开始,百姓们都很感激他、各宗修士也愿与他并肩作战,可随着各处闇涌被封印、魔族被打退,百姓倒还好,照旧叫他仙君、唤他恩公,但修真界——   邬有期少年成名,又是拜在卿乙仙尊门下,自然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嫉妒的、不甘的,还有将自己的无能归因于他太厉害的……   渐渐就有流言传出,说他是魔星降世,更翻出盈湖旧事,说他能站在闇涌中穿行定是魔修。   这些言论甚嚣尘上,青霜山原也不在意,但当邬有期突破进入炼虚期、额心陡现一枚月痕后,掌门就有些坐不住了。   修士的额心鲜少出现暗纹,大多是心魔生、堕入魔道才有,往往是一道直插向下的血红剑形、锥形纹。   邬有期的不是,他的色泽偏暗、弦月形,且并非一直显露,仅在灵力激荡时才会显现。   他也没太在意,但没过多久,青霜山就被以舒家为首的几个修真世家、一些散修和小门派围住。   舒家少爷舒临风,从小被家人娇宠长大,性格倨傲、行事放浪荒唐,欺男霸女、坏事做尽。   之前邬有期外出任务,偶然遇到舒临风调戏他们青霜山的师妹,他才出手教训、让舒临风受了伤。   舒家当时理亏、没说什么,但却暗中记上了恶账,听闻他额心出现月痕后,便召集一群人来围山。   舒家长老做话事人,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说他们有疑虑,想请邬有期到验心台上走一遭。   那时大师兄尚未与他交恶,还带领师兄弟们据理力争,与舒家这群人强辩了一番——   “若他不是魔星,为何额心会有堕魔印?!他要不是魔修,凭什么能在闇涌中平安行走?!”   沈钰冷笑,“世间奇人异事本就多不胜数,你没见过就当不存在,只能说明阁下坐井观天、见识太少。”   舒家长老被噎得双颊通红,那舒临风却上前一步,反诘道:“既你坚称他不是魔族,那为何不敢让他上验心台一试?!”   “还是——你们本就知道他是魔族,却偏要隐瞒、护短,置天下大义于不顾!”   ……   青霄峰高逾千丈,舒临风等人在太极广场聒噪,邬有期自然听不到。   但众人争论起来难免动手,舒家带来的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唯一的长老也就是个金丹期,还不够沈钰练手的。   舒临风眼看又要丢人,忙灌注了灵力大喊传音——   “你们青霜山便是这般恃强凌弱的么?!今日纵我们不敌被杀,但你们今日所为!必遭天下人耻笑!”   “堂堂天下第一宗,竟是个豢养魔族、藏污纳垢之地,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若我能活着离开,我必将邬有期和你们的恶行公之于众!”   沈钰等人根本就没想要杀他们,舒临风这么颠倒黑白一喊,倒让那些跟着上山的修士们也来了劲:   “是,正义是杀不完的,就算你们今日能杀了我们,难道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这么一闹,掌门和各峰峰主都被惊动,邬有期也第一时间放下灵识探明白了事情原委。   他觉得舒临风可笑,还讲给师尊当笑话听。   “嗯。”卿乙点了点头。   可舒临风背后到底是舒家,再这么闹下去不好收场,而且,舒临风这人虽泼皮无赖,但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自古恶人难磨,小人难养。   青霜山再如何身正,也耐不住这么多人恶意中伤。   邬有期十四岁家破人亡,也算是饱尝人间冷暖,青霜山如他第二个家,他不想连累大伙儿。   眼瞧着舒临风等人围在山下,时至日落还似癞皮狗般不散,他便小声与师尊商量:   “师尊,要不我还是去走一遭验心台吧?”   卿乙却皱眉,“舒临风是挟私报复。”   言下之意,就是不必理会。   但邬有期挠挠头,还是坚持,“就、就走一遭嘛,也不复杂,既能止了流言,也好让他死心、以后别来闹事。”   可师尊却因他这话,脸上郁色更重,盯着他看良久后,师尊转过身去,“你,执意要去?”   观瞧师尊好像生气了,邬有期虽有不安,却还是坚持,“嗯,弟子……想去。”   回应他的,是卿乙深吸一口气,然后在青霄峰降下一重禁制,“那便明日再去。”   “……啊?”   卿乙没做过多解释,只道:“天晚了。”   邬有期懵懵懂懂,在山顶踏实睡了一觉后,才翩然下山,登上验心台,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是魔。   舒临风和舒家长老还不信,拿出自家咏罪幡来测了又测,却依旧没能测出什么。   其他修士见此结果大失所望,纷纷灰溜溜离开,舒家也只能再次赔礼道歉,终止了这场闹剧。   只是,他返回青霄峰顶后,卿乙却突然闭了死关,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   看着为他哭红了眼眶的顾清倚,邬有期第一次知道:原来被人真正护着,是这样的感觉。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云月星师的声音——   “尊主如何了?”   邬有期神色一凝,侧首,看见大祭司、药行生、喜蛛,还有消失多日的欢意君迈步进殿。   他顿了顿,突然一记手刀将顾清倚劈晕,如往常般丢给喜蛛:“带他走,本尊现在不想看见他。”   喜蛛一愣后接了人,想说什么却被云月星师阻止,只能先带着顾清倚退下去。   等他们离开后,邬有期才满不在乎地一抹下巴上的血,人往金座上一歪,长腿交叠搭到扶手上:   “诸卿何事?”   “听喜蛛说您遇刺受伤。”云月星师道。   “哼,手下败将而已。”   “我还是替尊上瞧瞧吧?”站在云月星师身后的白须老者上前一步,“别落什么暗病。”   邬有期耸耸肩,亮出自己一只手,示意药行生上前,然后他扬了扬下巴,看向人群最末的红衣人:   “那你呢,欢意君?来做什么的。”   欢意君是魔族最后一位魅魔,生得唇红齿白、柔弱无骨,一双眼媚如丝、勾魂摄魄。   “这不是疏于防备、叫人族钻了空子,特意来……向尊上请罪的么?”   说完,他扑通跪下,可身子却歪着、斜着,端瞧是一副风流骨,让人不忍心责罚。   但邬有期看都没看他,只睨了一眼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的云月星师。   欢意君撇撇嘴,重新端正跪好。   “那便罚你去修补无人生门和羁縻笼,一旬为期,大祭司监督就是,”邬有期收回手,“本尊乏了。”   药行生耸耸肩,丢给云月星师一个眼神,后者顿了顿,这才敲敲星杖,“是。”   唯有欢意君苦着个脸,从血焰流云宫出来后,还十分委屈地踢了脚门口的铜兽。   “别恼了,”云月星师摇头,“受罚总比送命强,何况尊主都瞧出来是我让你来主动请罪的。”   欢意君抿抿嘴,转念又笑起来,“不过还真别说,那无魂傀真的很像卿乙仙尊,不仅模样相似,就连性格都是一模一样的护短,为了我们尊主可以连命都不要。昔年在青霜山上,要不是我……”   “欢意君!”云月星师打断他,“慎言。”   欢意君耸耸肩,最终还是做了个封住嘴的动作,吊儿郎当逛着去无人生门干活。   而邬有期处理完这次修士们进攻带来的琐事后,还是趁着夜色,来到了西院中——   此刻已是血月上中天,喜蛛正巧披着衣衫到门口落锁,瞧见邬有期来,便连忙收拾将人让进来:   “尊上,公子刚睡下。”   邬有期点头点一半,“刚睡?”   这会儿距离他将人打晕送出来,可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是,”喜蛛有些汗颜,转身进屋拿出个小研钵并一张叠好的纸,“公子醒过来就一直在院后面鼓捣这个,说是要给您的。”   给他?   邬有期压低眉头接过来,却发现研钵内是被捣碎的灵丹草,一种不起眼,却大有来头的止血灵药。   而剩下那张纸展开,里面是顾清倚墨迹深浅不同、字迹歪七扭八的一句:   有期哥哥不痛了,以后我陪着你。 第15章   一张薄宣,被邬有期收在掌心反复揉捏,没一会儿,就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球。   喜蛛见他面色沉郁,便小声唤了句,“尊主?”   邬有期捏着纸球没说话,半晌后才闭眼长出一口气,“无事。”   喜蛛见他眉头压得实在低,回头看了眼顾清倚后,还是忍不住劝道:“尊上,公子……顾公子他人是傻的,若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您也别太往心里去。”   邬有期嘶了一声眉头更拧,“怎么,在你眼里,本尊就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   他是有病了,才会把傻子的话当真。   他脸色难看,不是因为顾清倚这张字迹胜狗刨的纸,也不是因为那句可笑的话。   而是因为他留下来的那只研钵,还有里面的灵丹草——   傻子,怎会识得灵草?   若顾家在他的身世上没作伪,那生在雪堰镇、家中又无杏林背景的水乡人,如何能在众多杂草中准确辨认出这灵丹草?   灵丹草在西南山区常见,江南和北方都没有,原生于悬崖峭壁之上,是当地百姓爱用它来烧菜佐味,才大范围种植开。   而后,修士们发现其能用于镇痛,因而送入药王谷栽植,一代代灵培成了更高阶的仙草。   魔界没什么草药,能长出这东西,大概是三智之一的药行生从药王谷带回,随意抛洒种植的。   几年后种子被风带起来散在魔宫各处,其他院子都有人除草,西院无人打理,反而剩下不少。   此物混在各式杂草中,寻常魔使和宫女都认不得,何况是个灵智未开的小傻子?   邬有期去过六壬城,顾家人自私自利、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谋求城主之位,平白不会在医道这种事上心,作伪骗他也没什么好处。   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只能出现在青霜山、在他那位“好师尊”身上。   ——若他神魂不散,又有法子能假托旁人的尸体复生呢?   喜蛛当然不敢质疑什么,连连赔笑摆手,“尊上当然最明白事理。”   “哼,”邬有期瞥她一眼,“做好你分内的事,少操闲心。”   这便是点给喜蛛,他早知道她和大祭司的关系。   喜蛛额上渗出点汗,一时口干舌燥,不知该如何言语。而邬有期也就撂句话,无意为难她。   “得了,顾好他。”   喜蛛抬头,邬有期却已背过身去挥挥手,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魔合罗泉上。   他要再探青霜山,今日沈钰行刺,山中不会全无动静,霍览定要过问此事,去探听一番他们的对话,兴许能额外知道些什么。   而喜蛛目送邬有期离开,长叹一口气抱着头原地蹲下:这差事,还真是越来越难办。   ○○○   青霜山,青君殿。   掌门霍览正在燃续安置在各祖师天尊前的修福灯,此灯外形似重瓣莲花,流光映辉、能续明破暗,增重各庇佑弟子的福报。   微风徐,吹动所有灯焰整齐向内倒去。   霍览天生一张笑面,身穿青碧道袍,看上去三十余岁,实际上他的修为境界在炼虚期,寿数可达千载。   他没回头,先拢袖燃了三柱清香,恭敬供奉给先师和师兄后,才出言道:“钰儿回来了?”   沈钰气息未定,却急急走进来躬身拜下,“掌门,我有事要禀!”   霍览挑眉回身,将他上下一个打量后笑了笑,“是你私闯魔界的事吧?在你动身后一日,花阁主已经传讯与我说了。”   这回攻打魔界,离痴无恨领头的那位阁主姓花。   沈钰张了张口,霍览却摆手,“钰儿,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看着你长大,你从小稳重踏实、规矩得体,甚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这三年来……”   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你的刺杀行动,到底太莽撞了些。”   霍览说完,又转回身去对着三清祖师再拜了拜,才转身扶起沈钰、替他拉平衣摆:   “邬有期未入魔前,就已是修真界千年难遇的天才,他十四岁筑基,十六岁就已结成了金丹,放眼整个修真大陆,没一人能强过他。就连他的师尊卿乙,亦是二十余岁才结出金丹。如今他入魔,修为境界更是一日千里,你去杀他,不是以卵击石?”   “掌门,我是有……”   “我知道你托人从言阳道买了两枚雷火珠,也知道你是要声东击西、攻其不备,但钰儿……他手握神兵,能控制闇涌,周身还有魔息护体,再厉害的秘宝,只怕也伤他不得。”   霍览顿了顿,睨沈钰一眼,“此举不智。”   沈钰自小克己复礼,掌门说话他不好打断,不过脸上表情越来越怪,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而霍览见他如此,还以为是不服、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听进去,便摇头长叹道:   “唉你……真是……”   不过这事的根源还在那桩杀人案,牵涉人命还是沈钰爱重的道侣,霍览也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又叹一息,转身去堂上倒了一盏茶水。   沈钰沉默候着,见霍览打开盖碗荡茶沫、暂时不会开口,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上前拜下:   “掌门,我要禀报的不是这些,而是卿乙仙尊。”   霍览顿住。   “邬有期找了个和卿乙仙尊一模一样的人,养在魔宫里。”   啪嚓一声,霍览手中的茶碗应声落地。   与此同时,离痴无恨和千峰门这回救援失败,也通过魔门回到了他们在书星洲上的临时营地。   营地内泾渭分明,西侧多是离痴无恨的女修、帐篷也扎得整整齐齐;东边则多聚集了千峰门和其他门派的弟子。   “诶诶诶?卿乙仙尊?你真看清了?!”   “亲眼所见,那还能有假?”   千峰门几个弟子聚在一处火塘旁,一边往火中添柴,一边小声议论嘀咕着:   “谁不知道沈钰是青霜山掌门的宝贝疙瘩,从小当儿子养,他来,花阁主和我们长老都不敢怠慢、生怕他出意外,这不,就让我暗中跟着保护他。”   “那你说你看见卿乙仙尊,他不死了吗,你没看错吧?!”   “啧,怎么可能看错?他还替魔尊挡下了沈钰的攻击呢,不信你问这位姐姐。”   持灯路过的巡防女修乍然被点名,在原地愣了愣,才款款一笑道:“只是形似。”   “对对对,是像!是太像了!我远远一看还以为就是卿乙仙尊复生了!”   剩下那个没瞧见的弟子撇撇嘴,眼珠一转却又想到什么,“那这魔尊养这么一位是要做什么啊?”   “谁知道呢,这种忘恩负义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这次行动又失败了……”   弟子的议论声很快传到中帐内,花阁主和千峰门长老分坐在一张四方桌两侧。   那位长老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您都听到了。”   “是,”花阁主看了眼帐门,神色复杂,“卿乙昔年自爆灵核……亿万年来,神州大陆上可从未有过这样还能复生的先例。”   “事无完全,”长老摇摇头,“何况青霜山最护短,你别忘了三年前,卿乙是如何对我们的。”   那时,邬有期杀人后被关入青霜山刑狱,没多久后闇元现世、闇涌大范围爆发,许多小门派都被整个吞噬,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情况危急,他们几大宗门集结,想上青霜山讨个说法——要么尽早处置魔星,要么解决闇元和闇涌。   但迎接他们的并非掌门霍览,而是通身杀气的卿乙,他一人一剑挡在山门口,不许他们上前一步。   卿乙说他会解决闇元的事,但在那之前,旁人休想动他的弟子。   霍览看不下去,出来帮忙转圜,刚说两句好话,卿乙就调转矛头指向他:   “掌门若偏帮外人,我可以辞去峰主之位,带着我的弟子离开锦州大陆。”   “尊主这些年对我的照拂,我也可用灵石灵力偿还,剑法、心决我都能废弃,只盼尊主信守承诺。”   霍览被噎得说不出话,众人也不好再上前,毕竟那时只有卿乙有办法封印闇涌。   ……   花阁主沉默,良久后道:“但卿乙也很公正,最后不还给了那魔头一掌,逐他出师门?”   “但也有说法,说那道逐出师门的号令,是掌门霍览下的,因为从时间上推算,那时卿乙已经死了。”   花阁主摇摇头,慨叹了一句,“亏卿乙那样待他,魔头当真是无情无心、忘恩负义。”   “他都是降世魔星了,能有什么好?沈钰从前对他照顾有加,他还不是照样杀了人家的道侣?还是个没什么修为灵力的小大夫 。”   花阁主想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如此,我先传讯岛主让弟子们先回,然后我们再上青霜山?”   长老点点头,“也好。”   这事干系闇涌,算是修真大陆生死存亡的大事,两人也不敢怠慢、纷纷向自家掌门传讯汇报。   而就在两人得到允准、前往青霜山时,邬有期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青霜山上。   他来的时机不算好,沈钰已经离开,青君殿内就只剩霍览一人僵坐着。   殿内地毯上有块不大不小的茶渍,若仔细看,还能瞧见一些碎瓷粉。   邬有期挑挑眉,环抱双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掌门在他记忆里,可鲜少有这样愁眉紧锁的表情。   霍览不知暗处有人,闭了闭眼后,忽然从纳戒中取出一本小册子:   册子很新、没有封皮,瞧着更像是一本札记。   霍览没打开,只用手轻轻摩挲着册子,但这么一停留,就叫邬有期看清了上面的书名:   《灵台清浊平齐经》。   而他不会看错——   那七个字,分明是卿乙的字迹。 第16章   邬有期从未见过这本书,无论是在青霄峰顶的白石煮雨,还是在太极广场上的青墨楼——宗门的藏书楼里。   灵台清浊平齐……   前四个字是修道炼气的必修课,修士们修炼登仙,就是为了让灵台澄净,排除浊气、留下清气。   平齐大多时候是指平衡,这么七个字连在一起,似乎是一本讲灵台修习的书?   只是书封崭新、四角也没一点儿卷边,像是刚写出来没给任何人看过,就交给了某人保管至今。   邬有期站直了,脸上的神情也不再戏谑玩味:   原来师尊,还有事瞒着。   他都要气笑了,若非怕打草惊蛇、惹霍览情急之下震碎此书,邬有期都想直接现身问个分明。   而一丈之下,青君殿内,霍览并未发现屋内有人,只垂眸看着这本《灵台清浊平齐经》,神情愧悔。   他这一生,自忖对得起师尊的临终嘱托:照拂青霜山上下,教养沈钰长大成人。   对内,他请来了称得上是修真界第一人的卿乙做主峰峰主,其他四峰也多邀来能人异士,将青霜山发展成了修真界的翘楚。   对外,青霜山庇护西南一方、得百姓赞誉,且与大陆上其他各宗相处融洽,闇涌、魔族来袭时,还能同谋合作、共御外敌。   若此刻身死道陨,霍览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他骗了卿乙——   既没能将这本他呕心沥血写就的经书交给邬有期,也没能像护着沈钰那样护着那孩子、让他成了魔尊。   霍览抬起手,轻轻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口气后,还是将书收回纳戒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转头深深看了眼供奉在殿内的众天尊先师,然后才转身离开、走向底月门——五峰和掌门居都在那边。   霍览走后,青君殿内的修福灯闪烁了一下,而后便有一阵风吹动门扇轻晃。   邬有期没去追霍览,他必须先去查查这本书的来龙去脉,而在青霜山上,想知道一本书的由来,其实还有个选择,那便是直接去青墨楼。   那里有修真大陆上最丰厚的藏书,除了道门经典、基础功法心诀,还囊括了山川地理、天文历史,以及民间话本、趣闻杂谈。   大多叫得出名儿的书,都能在青墨楼里找到。   楼分七层,还有地下书库和一处额外的灵境空间,藏书楼对门内所有弟子开放,不设内外门之分,只需在登记簿上记名,看完后按期归还即可。   青墨楼前,有一方澄净莲池,邬有期潜降下来时,两个守夜的小弟子正在池畔叽叽喳喳地观鱼、看中夜流萤。   邬有期浮在半空看了一会儿,隐约透过他们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但转念一想,他又摇摇头,收回了脸上的浅笑。   几个起落后,邬有期落在了顶楼,开启神识后看清了门扉上繁复的封印——   这一层放有宗门旧典和自青霜山开宗立派以来,修真大陆上出现的所有禁书和记有秘闻的札记。   素日,顶层书库仅供掌门和各峰主调阅,普通弟子需有充分理由、经掌门首肯后,才可拿着特殊的灵签过来、由管事开启进入,且只能在楼内阅览、不可借出。   楼顶的内廊上,放有调阅记档,大约是想着有楼下守卫和结界,所以书库的管事便没额外多一重防备,也方便了邬有期直接拿起来查看。   他不信师尊会平白无故写一本书,卿乙不是那等爱著书立传、好大喜功之人。   三年来,也是他疏忽,从未想过可以从藏书楼的借阅记录入手,也是今日乍见那本“齐平经”,才骤觉这会是个突破口。   用灵识快速检览过门口那堆记档,邬有期很快找到了五六年前、他十六岁刚结成金丹时,那在记档上出现的……熟悉字迹:   春三月,师尊先后调出《太清金丹经》、《上清摄养经》和《太上道君元丹经》。   夏,又是《阴阳降生神丹诀》、《玄光清浊上经》和《七圣灵根延演记》。   秋末冬初,师尊又拿了两本讲述亿万年间各位修士大能的《洞真命籍经》和一本《三界奇异录》。   入冬后,他看的书变成了堪称禁书的《阴阳陟降真元妙经》和几本关于上古邪仙、魔道的辑览。   六年前……   他们刚从西佛界论道归来,修真大陆也很平静,邬有期实在想不出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师尊会突然来青墨楼,留下这样一长串禁书、禁术的调阅记录。   他们师徒之间真正有什么问题,也是后来他的蒙冤入狱,以及师尊的飞升失败。   邬有期托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在几本厚厚的记档上敲击着——   这些记录,抛开史籍、通史一类,剩下的几乎都围绕“灵根”和“灵台”。   邬有期没看过具体内容,但光看名字就知道师尊遇上的麻烦不小,否则也不会一气儿看这么多禁书。   难道,是师尊的灵台灵根出了什么问题?   邬有期嘶了一声、眉头深蹙,怎么他在峰顶与师尊朝夕相处数载,却从未觉察出异样。   这世间的灵根分为四大类:天、地、五行和异灵根。   天灵根上等最纯,修炼速度五倍于常人,结丹没有瓶颈,是世所罕有的绝佳根骨,最宜修道登仙。   师尊就是天灵根,且这么多年修真大陆上的天灵根修士就只得两人,另一个是空谛九音。   地灵根具四五种属性,但每一种都不够充裕、杂而浅陋,修炼速度极慢,一般称为没有仙缘、不宜修行。   不过也有少数地灵根者,借助外力成了器修、丹修,借助天材地宝跻身中阶境界。   而五行灵根即金木水火土,是众修士常有的灵根,在各自对应属性的福地上,修炼速度也会快上一两倍。   剩下的异灵根多是特殊灵根,如至阴灵根、至阳灵根,通髓、炉鼎等,还有风、雷、冰之类。   邬有期就是异灵根,他的命格弃命从杀,灵根属冰主火,因此落下的招式上都会有独属于他的冰莲印。   所以……   当时是师尊的灵根灵台出了什么问题,或是有旁的什么人灵台不妥,师尊分神写那本“齐平经”,才导致飞升失败?   但是,好像也说不通啊?   只是写一本书的功夫,就能让师尊飞升失败?   师尊在大乘期少说已有百年,许多人都在猜他何时会飞升登仙,就连邬有期都问过。   但当时师尊只说,“机缘未至。”   后来,他蒙冤下了刑狱,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逃狱爬上山顶想解释,又被师尊一掌劈下悬崖、意识全无。   等魔族三智告诉他修真界发生什么时,师尊已经爆灵核与闇元同归于尽。   ……先是飞升失败,而后又是自爆灵核封印,然后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一本讲灵台清浊的平齐经?   邬有期总觉得自己遗漏了关键的一环,怎么也不能将这些线索串到一起。   师尊生前,他敬之畏之,不敢越雷池半步,将自己的位置逼到最边缘,压抑着那些疯狂的感情。   师尊死后,他恨之怨之,却一年又一年发现师尊身上谜团重重,他从来没懂过。   放下记档,将那些书名暗记在心,邬有期转身又登上青霄峰,想去白石煮雨里搜寻些蛛丝马迹。   结果刚落地,就看见在压着闇元封印的青石前,立着一道青碧身影——本该回掌门居休息的霍览,竟出现在在这里。   邬有期挑挑眉,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他隐了身形,小心靠近。   其实霍览来青霄峰,也实在不知自己应当跟卿乙说些什么,人都已经死了,道歉愧悔又有何用。   他没想到卿乙能做这么绝,那时候闇元出现在青霄峰、他承受莫大的压力,只能来求卿乙。   卿乙是修真界第一人,也是唯一有机会飞升登仙的人,当时绝望的情绪已经蔓延整个修真界,上到一派门主、下到普通散修,都相信只要他飞升,就一定能根除闇元。   霍览比他们好些,但他作为大宗掌门,不能不把这些情况与卿乙说,希望他能为了苍生、考虑飞升。   卿乙听完后,却只告诉他三个字:不可能。   他不信,连连追问为什么。   结果卿乙只是伸出手,示意他看自己的灵脉。   霍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探到的一切,甚至被骇得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卿乙平静道:   “闇元的事,我会解决,但掌门,你能承诺往后照拂我的徒儿么?”   ……   霍览闭了闭眼,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现在他说什么都晚了。   今日,猛然得知邬有期在魔宫养了个和卿乙十分相似的人,这三年的无奈懊悔又涌上心头,让他控制不住就来了青霄峰。   可是,斯人已逝,他又能改变什么。   邬有期等了半晌,没听到霍览说什么,不想耽误时间,他便分出一抹神识在原地,自己闪身进白石煮雨。   屋内与他上次来时没什么分别,但这回邬有期重点关注了书案、架子和立柜,凡是有文字书籍的地方,他都仔细检查。   然后,他就发现了几封从西佛界递来的信。   信是压在青霄峰的信匣内,按规矩,各宗递来的信在山下总分后,都会由灵鹤送上来、投入信匣内。   西佛界和他们所在的修真大陆处在两个不同的位面,消息递没那么快,所以信送到时,西佛界大概才知道师尊的死讯。   邬有期想了想,还是拆开信封看了看,前两封都是西佛界的佛修在与师尊论道,没什么价值。   但第三封是大正佛果的嫡传弟子、佛修希来意寄来的,这是西佛界第一人:佛法高妙、境界无学期,等同修士的大乘期。   当年师尊带他到西佛界论道历练、参加佛会,就是这位全程陪同接待,也算旧相识。   信笺展开,刚开始并没什么特别需要关注的,但在最末尾处,希来意却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先生提及的那本古书,小僧已寻得,还有几样平衡灵台的灵宝,还请先生尽早带令高徒再来一次西佛界,小僧恭候先生大驾。”   邬有期一愣,这里头怎么还有他的事? 第17章   正思量间,留在霍览身边那抹神识动了动,紧接着,霍览便转身急急下了青霄峰。   邬有期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将希来意那封信收入怀中、整理好信匣放回原处,才转身踱到窗口,凝神用神识去看、去听。   ——不知霍览遇上了什么事,不便冒然跟随。   霍览降落在青霄峰下,底月门后,早有外门管事提灯相候。   “掌门,”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离痴无恨和千峰门来了人,您看……您要不要见见?”   听见这俩门派的名字,霍览双眸一阖、长叹一气,“是……花阁主和胡长老罢?”   “您知道?”外门管事躬身让了让,提灯照亮霍览脚下一片青石板,“我话没说死,只说天晚了、不确定您是否歇下,先引他们到知客堂稍待,倒已都奉上了好茶。”   霍览赞许地点点头,抬手示意管事引路。   ——都是注定,也躲不过。   知客堂在太极广场南面、过西止门的一处回廊下,与演武场隔莲池相望。   他们到时,听见脚步声,两位客人都不约而同端着茶抬首,离痴无恨的花阁主率先合上盖碗开口:   “霍掌门,漏夜登门,实在抱歉冒昧,但今日魔界之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   霍览点点头,还未开口,一旁千峰门这位姓胡的长老就不轻不重地将茶碗磕在桌上、先声夺人:   “知晓这样的腌臜事……霍掌门,想必您也无法安眠高卧吧?”   霍览后背冷汗涔涔,先到堂上坐下来,才苦笑着开口,“二位这是……审我呢?”   这次,花阁主没开口,是那胡长老拢袖抱手,“人,终归是你山上的,霍掌门,我们也只能来找您了。昔年卿乙仙尊为那魔头做了多少事,如今,您却不管了?”   “……”霍览苦着脸,他倒想管。   可邬有期入魔后已是大乘期的境界,手中还有神兵枯楼隐骨,这样的实力,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无人是他的对手。   而站在山巅的邬有期,闻言也暗自冷笑:   师尊为他做了多少事?怎么他不知晓。   曾经,他也这样以为:以为师尊真心待他,以为师尊只是不善表达,终归心里有他这徒弟。   但现实是——青霄峰顶劈出的绝情一掌。   他的师尊心里从来只有大道、只有苍生:   为求修真界安稳,能弑师杀掉空谛九音;同样,为护黎民百姓,也能痛下杀手、舍掉他这“魔星”徒弟。   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师尊是规矩公正、问心无愧了,那他呢?他们在青霄峰顶相处、相伴的五年时光呢?   就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么?   邬有期阖眸,摁住起伏的胸口,凝神再去听时,知客堂内三人却相对无言,许久都没人再开口。   他觉得没意思,合上窗扇就准备离开,穿过水帘来到悬崖边时,却因心绪激荡、不注意错了一步——   青金色灵光大盛,被触动的结界中爆发出强大的威压,数千道剑影浮现在了青石上空。   同时,青霜山中警钟大作,其他四峰顶也有灵光显露,刚才还漆黑一片的山峦,此刻次第亮起灯火。   邬有期心知不妙,立刻收回分出的神识疾速后退、躲开封印结界上的攻击。   然而就被拖慢了这么一瞬,霍览和其他四峰的峰主就已先后降临,就连离痴无恨、千峰门那两人也紧随其后。   “魔头?!你还有脸回来?!”   “邬有期?!你、你来做什么?!”   提灯、火把,还有封山大阵上闪烁的煜煜灵光,瞬间就照亮了整座青霄峰。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距离此峰最近的青崎峰主,他是山中的执法长老,此刻已横剑在手,对邬有期怒目而视:“魔头,你休想动这封印一下!”   邬有期挑挑眉,刚想开口,一道凌厉的剑劲就直扫他背后,他一跃避开,回头一看:又是沈钰。   “魔头,纳命来!”   沈钰来得仓促,身上仅着中衣,连外袍都没披,墨发半散、面目狰狞。   邬有期懒得拔剑,弹指打出一道魔息将沈钰逼落在地,激荡的剑气扫到峰顶,砍平了一片青竹林。   看着漫天飞落的竹叶,还有哗哗倒下的竹节,霍览心有余悸,上前急喝了声:“沈钰退下!”   偏那执法长老上前,站到沈钰一边,“我来助你沈师侄,魔头嚣张、竟然只身前来破阵,今日便叫他有来无回!”   沈钰有长老相助,犹豫片刻后,对着霍览拱手致歉,变招配合着青崎峰长老再袭。   两人配合默契、剑招密织成网,执法长老更祭出了山中秘典——势必要一举将邬有期拿下。   见机如此,另外三峰的峰主也跟着加入,纷纷亮出自己的本命灵剑,“魔头看招!”   霍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阻拦,但身后的花阁主、胡长老两个竟也跟着掺和,纷纷合身扑上。   “……”他虽有心阻止,但而今的状况也容不得他袖手旁观,无奈,只能从识海中取出青霜剑。   能自己登上青霄峰的,多半是金丹以上的修为,这么八人合攻,裹挟威压的灵光密不透风,几乎将崖边那道墨影裹成茧。   邬有期仰头看了眼这重叠的密网,却只在原地动也未动,唇角一扬、冷笑出声——   又是这样。   不问缘由、不探究竟,只因他是“魔头”,便是谁都能冲上来对他喊打喊杀,且这行为永远正义。   他也解释累了,干脆直接动手。   调动魔息护体,乍然崩裂的黑雾顺势在他头顶形成了一面硕大的圆盾,灵气撞击上去发出了呯咚巨响。   凝化而成一道道剑形被魔气打散、坠地,邬有期足尖一点,调动全身魔息外散——   刚才看起来还密不透风的密网瞬间被四散炸开的魔气击穿,那群浮到半空中直指的修士们也被都被震开。   沈钰首当其冲,呕出口鲜血狼狈坠地。其他四峰长老亦难支撑、脏腑受创、以剑拄地,甚至盘腿调息。   霍览是他们中境界最高的,连他也感到灵台激荡,持剑不稳、狼狈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邬有期看着这倒了一地的人,尤其是距离他最近的沈钰哼笑一声,眼底全是讽刺: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瞧他如此神情,霍览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一怒之下大开杀戒,破坏闇元的封印。   “邬有期,”霍览上前、横剑在手,“你若还念着昔日你师尊的好,就请离开吧,别在他的青霄峰做这种事。”   邬有期嗤笑一声,“怎么掌门你又要赶我?”   当年他是被霍览革除的谱牒,并非是逐出师门,所以他依旧是师尊的弟子,却不再属于青霜山。   当着这么些人,门内的、门外的,还有沈钰,霍览实在不便说什么,思来想去,只能艰涩开口道:   “这封印,是你师尊用命换来守护这天下的,你若良心未泯,就不该再来破坏、损毁……”   “霍掌门,你还同这妖邪废话什么?!”千峰门的胡长老不知他心思,调息好就再次站起来,“他若有良心,昔年就不会背叛卿乙仙尊杀人入魔!”   “是啊……”有几个内门弟子也小声附和,“仙尊那样好的师尊,就他不知珍惜。”   邬有期本无意争辩,听到这几句,也忍不住反讽道:“就他那样残忍的师尊?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一掌将你劈下山崖?”   花阁主也站起来,她摇摇头、面带痛惜,“邬有期,你太狭隘了,枉你师尊心怀苍生大道,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小人?”   狭隘?小人?   他入魔这三年,正道什么难听的词没骂过,如今这些个倒听着新鲜。   “是啊,我就是狭隘,他为了他的天下苍生根本不管我的死活,那你们呢?”   邬有期眼底隐约有血色蔓延,“你们这群作壁上观、自诩正道的人呢?”   “对付闇涌明明是整个修真界的责任,可关键时候,你们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扛?那时你们又在哪里?”   他灵台中的枯楼隐骨感受到邬有期周身的杀意,不用召唤就飞了出来,悬绕在他身旁、发出隐隐红光:   “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在乎天下苍生,那闇元现世时为何不和他一起阻拦?怎就把他一个人架高、让他一人自爆灵核?若有你们一起分担……”   邬有期捏住了枯楼隐骨的刀柄,“或许——他就不用自爆灵核了。甚至,现在他就能替你们——收拾我这‘逆徒’了。”   花阁主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讥诮堵得说不出话,就连旁边千峰门的胡长老也被气得面红耳赤。   “再者说——”邬有期话锋一转,“你们自称君子,指我为‘魔星’,没有任何证据就将闇涌和闇元爆发归因在我一人身上,一句‘魔头’就想要排除异己、党同伐异,闇涌现世那年降生的孩子,修真大陆上又何止千百!”   有几个青霜山的弟子脸色微变,眼神闪躲,他们确实曾经嫉妒过天赋卓绝的邬有期。   就在众人默默时,沈钰终于强撑着站起来,他面色平静,引剑再指了过来:   “可你杀了我的道侣,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事,邬有期已经说过太多遍,在刑狱里,在这三年沈钰一次次的刺杀里。   沈钰不信,他又奈何。   看着昔日的大师兄,邬有期长长叹了一口气。   “而且,你也不该豢养娈宠、折辱你昔日的师尊,”花阁主抱着琴往前走了两步,“你师尊纵有千般不是,他也是你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   折辱?   邬有期有些愕然,但瞧着众人那愤然的眼神,他忽然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   沈钰见到了顾清倚,自然离痴无恨和千峰门这些人也就知道了。   他们以为他是要弄个替身来折磨泄愤,以为他是要将昔日正道的脸面踩在脚下、证明魔族的伟大。   但……   看看拿剑指着他的沈钰,再看看这一群和三年前根本没什么分别的人,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说,我要折辱他?”   他眸色染血,心中生出无限恶意,“诸君既然如此关心我的恩师……那我便,如你们所愿!”   邬有期一手捻动指尖掐算,另一手握住枯楼隐骨斜劈,一团黑气逼退众人后,他也顺利脱出重围。   飞身浮于青霄峰上,邬有期勾起嘴角:   “下个月初七是上上大吉日,我会迎娶你们口中的那位做我的道侣,适时,欢迎各位,到魔界捧场。” 第18章   邬有期很快回到了血焰流云宫。   这一番探查算是徒劳无功,沈钰光会对他喊打喊杀,霍览也没讲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唯有希来意那封信算意外之喜。   只可惜,西佛界这些年关闭了禅意门,断绝了与锦州大陆的来往,无人接引,他一时也到不了佛界彼岸,更别提见到希来意本人了。   暂且将信笺的事按下,邬有期取出一沓宣纸镇平,将心中暗记的那串书名默到纸上,然后燃起一簇灵火,将之递给自己远在极北的心腹,要他们搜捕魂师之余,帮忙留意收集这单子上的书。   刚做完这些,宫外就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木杖点地声,伴随这声音而来的,除了熟悉的贝片叮咚,还有一道充满英气 、中气十足的女声:   “尊主,您可真不仗义,有架打怎地不叫我?”   走在云月星师前面的女子一身甲胄,肩披红袍,一头红发在脑后高束。   而云月星师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焦虑的魔使。   这群人为何而来,邬有期心里门儿清,但面上他还是哈哈一笑、佯作不知:   “大将军凯旋了?怎么本尊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看来是前线奴才惫懒、没及时传与本尊知。”   “嗐,”那女将军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这不刚回来就听着尊上您的壮举,赶着先来祝贺么?”   这将军名云车常仪,是云月星师的胞姐,两人外貌相似,性格却迥异:大祭司深沉内敛,她却胸无城府、好战又大大咧咧。   邬有期往案上倒了一盅酒,示意一旁伺候的宫人也给台下几位斟上,“先敬将军,来日我们庆功摆酒!”   云车常仪接过酒,正笑着准备仰头灌,等在一旁的云月星师终是耐不住、举手用星杖挡下姐姐的手:   “尊上,听说您放了话要迎娶那位顾公子?”   作为祭司,云月星师可甚少有说话如此直接的时刻,她大多时候喜欢与人打哑谜,曾一度让邬有期很头疼。   不等邬有期回答,云车常仪就先“嗯?”了一声,双眼瞪大转过来,“您这是——闹呢?”   她还搁下酒碗上前两步,“魔宫历代魔妃,不说是始魔、大魔,也至少是……是个魔族,就算魔界侍卫,也合该是个漂亮姑娘。再、再退一万步讲……总得心智齐全、脑子正常,您这……”   云车常仪摇摇头,“不行,不太行。”   邬有期正愁不好开口周旋,有云车常仪帮他搭这梯子,他便顺势开口解释:   “大将军多虑了,本尊定下这事,实有三重考量——其一,那卿乙仙尊是正道翘楚,是修真界的信仰,娶个与他相似的人做魔妃、让这人雌|伏于魔族,他们必定难以接受。此举,既长我族脸面,又可诱修士前来。”   “他们只要来魔界,这便有二:因魔合罗泉上羁縻笼一事,修真各派三番五次来挑衅,甚是讨厌。倒不如借此机会一网打尽,也省了我们力气、不必日日派人上界去单独抓取。”   “最后,本尊预备风光大办这场婚宴,也叫正道看看我魔界实力、立威扬名,算是三全其美。”   他一番慷慨陈词,说得自己都信了八分,自然也忽悠到了一众魔使和大将军。   云车常仪抚掌大笑,冲邬有期竖起大拇指,“尊主好计谋!这事想想都痛快!”   几个魔使也一扫脸上的忧色,纷纷表示赞同,“我们这就去准备,下个月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相较之下,云月星师就没这般轻信,她抿嘴沉吟片刻,还是点明道:“可是尊主,您不还派人去寻了无名魂师么?”   这事,本来他们心照不宣,从未放到明面上。   邬有期懒得计较三智派杀手的事,自然也希望云月星师不要提魂师的事,所以一听这话,他就拧起了眉。   正欲发作,转头对上云月星师那双大而无光的眼睛,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表情也放松下来:   “怎么?”   这次,轮到云月星师愣住,本就很大的瞳孔又放大了一圈。   一旁的云车常仪看看邬有期又看看妹妹,率先受不了他们这么磨磨唧唧地说话,她端起酒碗来猛灌一口:   “尊上,我妹的意思是,问你是不是想招魂、复活你师父?”   她说这话态度散漫,一双眼却有精光。   邬有期看看她俩,转身重新斟上一杯酒后坦然点头,见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才似笑非笑道:   “是啊,这三年来,我都想复活他,从未放弃。”   云月星师的脸渐渐沉了,就连云车常仪都不笑了。   但邬有期却举杯,环顾众人一圈后、眼神一转,神色陡变邪狞:“折磨卿乙仙尊,总比对付修真界有趣多了,不是么?”   云车常仪一愣,继而了然一笑,跟着举起酒碗,回敬了一杯。   唯有云月星师想了想,复问道:“那……傻子呢?您对他格外优容,许他住在曾经魔妃住过的西院,还让他随意出入禁地!您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吗?”   邬有期眨眨眼,一副恍然,“啊?那破院子是先魔妃住过的?您不说,我还以为就是个废弃的空屋呢。”   不等云月星师回应,他又仰头喝了一盏,“大祭司是觉得冒犯?这好办,我叫他搬出来就是。”   云月星师没开口,脸上神情有些犹豫,似乎在权衡他这话的真假。   邬有期乐了,夸张地一搁酒杯:   “您不信?之前顾家不也说是无魂傀、活死人躯壳一具,我就觉着留下没什么打紧。将来找回魂师、招魂成功,还能免了我重寻一具肉身。”   “这不,他这东西突然活了,我觉着新奇才留下来养着玩玩……”邬有期意味深长地看她们一眼,“不过话说回来,您几位,难道就没存别的心思么?”   “我又是为什么,找那魂师不太顺利呢?”   既然都挑明了,邬有期也要将这话点给她们。   怎么就许三智利用他呢?   云月星师抿抿嘴,最终抬起星杖,在地上咄咄敲了两下,“尊上的意思我明白了,自会处理好一切。只是尊上……”   她转动脑袋,无神的双眸往西院的方向“看”了眼,意味不明地轻叹道:   “三魂七魄再不全,也还是有,一个人身上是不可能有两套魂魄的,我想您应该清楚这一点。”   邬有期点头嗯哼,“所以?”   “所以魂师来了,您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顾清倚、让他变成一具真正的躯体,是不是?”   “不然呢?”邬有期像听着个天大的笑话,“他和我不过数面之缘,还是个本就活不长的傻子。”   他甚至有些愠怒,“大祭司,本尊是对我那好师尊有些歪心思,但我——也不是什么都吃,明白么?”   云月星师松了一口气,但脸上的神情依旧有些古怪,半晌后,才用更轻的声音道:“所以……您是一定要复活卿乙仙尊的,是不是?”   邬有期笑了一声,侧首睨着云月星师,“大祭司放心,本尊现在早是大乘修为,不会念着旧情心慈手软。若他真回来……哼哼,我想,他会后悔怎么没死得再透些。”   说完这句,他又举杯饮了一盏,手握着杯子双目充血,后槽牙紧咬、两腮边都鼓起一道明显的筋线。   云月星师点点头,拽起还在吃酒的姐姐,“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尊上了,您吩咐的事,我会交代去办。”   邬有期没说什么,只背过身再倒酒。   而云车常仪跟着妹妹回到星馆后,一跃跳到屋中美人榻上,自顾自往嘴里丢葡萄:   “哎我说妹儿,虽然尊主这般保证,但我怎么觉得就这么悬呢?那可是卿乙!”   她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开玩笑!他当年可一个人杀了我一支军队,还给我揍得不轻,这人还是死了好,活过来……啧啧,真能吓死个人。”   “阿姊放心,卿乙活不了。”   云月星师放下星杖,摸索着走过来,云车常仪先扶她,然后才啊了一声:“你说啥?”   “啥叫活不了?”她抓住妹妹的手,“你们真给那魂师做掉了?”   云月星师忍不住笑,“我的傻姐姐,你想哪儿去了?魂师有尊上的人护着,哪那么轻易得手。”   “那你刚才那话……?”   云月星师拍了拍姐姐的手背,要她稍安勿躁,然后屏退了星馆内伺候的侍从、在门窗上打下一道魔息,才道明真相:   “欢意君从前常在修真界走动、刺探敌情,因而见识颇丰,那年尊上刚来魔界时,我就问过他关于无名魂师和复生的事。”   “他怎么说?”   “欢意君在药师谷那短时间,曾骗得谷主信任、引为入室弟子,某次深夜,推杯换盏间,叫他套出来话——说一个人要想复生,全看三魂七魄。”   三魂为天、地、人,三魂聚才能生出七魄。   这个云车常仪知道。   “人死之后,主太清阳和之气的天魂会归天路,达到不灭无极;主阴气的影魂,也就是他们说的地魂会归地府,讲因果报应入轮回。”   “剩下人魂是主魂,是七魄的根本,此魂会留在人间,徘徊在墓地、神位附近,享子孙后代祭拜、护佑一方,人间能见到的‘鬼’,也大多是它。”   云月星师顿了顿,复道:   “想得重生,就得聚齐三魂,其中人魂最易寻,无论家中有人祭拜还是孤魂野鬼,都能很快找到。而后,难些的就是地魂,这就用得到那魂师,他通晓阴阳禁术,能掩去生人气息下地府,将地魂带还阳。”   “那这就已经很难了!”云车常仪忍不住叫起来,“鬼界阴兵可难对付了!上回交手我都差点回不来。”   她心有余悸,又猛然坐起来,“不是三魂吗?那剩下的天魂,还比这更难?!”   “是,”云月星师点头,“这便是复活的关键,也是这么多年魂师只成功复活一人的原因,因为天魂实际上是太清阳和之气,脱离人体后就会与天地间的清气混淆在一起,极难收集不说,还容易缺漏,以至复生出来个魂魄不全、命不久矣的怪物。”   云车常仪眨眼飞快,“魂魄不全……像那傻子一样?”   云月星师又摇头,“他那是天生的。所谓命不久矣,是复生之法违逆天理,重生时天道会降下天罚,天魂不全者,很容易被金雷劈杀。”   “……原来如此,”云车常仪想了一会儿想不过来,便大喊着累,“反正妹儿你拿主意,要这个尊上不成,我们再换下一个就是——我困了,睡会儿。”   云月星师转头,“看”着姐姐无奈一叹,扯下肩上斗篷给她当被子。   她信卿乙身后有人供奉,也信那无名魂师能再下地府,就算不是本人去,以尊主之能,也可取回地魂。   但那天魂,却是万万找不回的。   昔年,魂师唯一复生成功那位夫人也是碰巧:   她丈夫爱她至深,在她病重时就开了灵识境、与世隔绝,反而误打误撞困住了她所有的天魂。   而卿乙是自爆而死,那么会儿工夫魂飞魄散,这都三年多时间,又上哪儿寻什么天魂。   既然永远成功不了,邬有期为了有容身之所、有资源和人手调派,就会一直留在魔界为他们所用。   圣火,也就不会熄灭了。   与此同时,在魔宫里的邬有期,也将自己抛进金座里靠着,要应付这俩姐妹,尤其是云月星师,着实费神——   话不能说太满,也不能太真,这么真假掺半讲,真是尤是戏中人,他都觉得自己是耍给人看的猴儿。   拎起酒壶往嘴里灌,青霜山那群人都说师尊最好,可他的好师尊却从没教过他,如何笑着演人生这出戏。   他正喝着,殿外却来人通传,说西院求见。   邬有期半眯着眼转头,就见喜蛛走进来行礼后,期期艾艾道:   “尊上,公、公子请您过去看他搭的……房子。”   说完,喜蛛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拧着衣角十分尴尬。   邬有期慢慢坐起来:是了,还有个傻子。 第19章   顾清倚在玩泥巴。   ——至少邬有期和喜蛛都是这么认为的。   小家伙蹲在西院一株枫树下,身上的粉红绸衫皱巴巴,双手沾满黑泥、在树根挖呀挖,屁股后面还堆了许多看不出形状的泥坨坨。   听见脚步声,顾清倚回头发现是邬有期,立刻抬起他的小黑爪爪挥了挥:“有期哥哥!”   邬有期挑眉、抱臂。   顾清倚抹了把脸,反而把更多泥巴糊到脸上,霎时从小花猫变成泥猴子。   “我忙着嘛,”他煞有介事,“所以只好让喜蛛姐姐去请你啦!”   说话间,他啪啪拍了拍最后那个泥团、准备从树下站起来,结果蹲得太久、双腿麻了,摇晃了一下就要一屁股坐下去。   “啊呀!”顾清倚惊呼,下意识往前伸手,“有期哥哥救命!”   大约是他叫得太惨,邬有期下意识拉住他,等反应过来时,双手掌心里都湿黏黏握了一手泥。   邬有期:“……”   喜蛛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忙取出绢帕凑上前,“尊、尊上……”   她上来,顾清倚终于分出注意力,瞧见邬有期手里有泥,他唔了一声,“有期哥哥对不起,把你摸脏了!我替你擦擦。”   他心智不全,想一出是一出,要擦手当然用袖子,可他那衣袖曳在水里,同样满是泥污,用力擦两下,反给邬有期弄得更脏——   顾清倚茫然地看着邬有期一双“黑手”,又举起袖子仔细抹抹匀。   “……”邬有期深吸一口气,打出个涤尘咒将自己和这傻子都收拾干净。   看见细碎的灵光降下来,顾清倚还好奇地伸手追着捉了捉,像是看什么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稚童。   他又乐呵呵冲邬有期一笑,抓着他往枫树后面走:“哥哥你来。”   西院荒废已久,枫树后直通的花园里堆满了枯枝残叶,看得出来,脏兮兮的土地被清理过,露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泥径蜿蜒通往一处空地。   空地上,有个用枯枝、落叶和湿泥垒扎起来的小帐篷,半人来高,弯着腰往里看,还能瞧到铺着的干草和枫叶。   顾清倚给人牵到这儿后就松开了邬有期的手,先走到“小屋”旁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又拍拍帐篷上的泥,“房子!”   见邬有期不动,他又颠颠绕到“房子”后,抱出一堆歪歪扭扭的东西,有的用泥巴捏、有的用枯枝捆:   “桌子、椅子、床,嗯……还有这个是茶杯、茶碗,水盆和桶!”   邬有期实不知这傻子何意,便转头看喜蛛。   喜蛛尴尬万分,眨了好几次眼,才讷讷道:“是……这样的,尊上,公子他……他弄这些是要给您,咳,给您的。”   顾清倚的原话,她是真说不出口。   “给我?”邬有期没明白。   喜蛛五官皱成一团,她哪能懂那傻了的顾公子在想什么,就知道他这些天都待在花园里,又是捡枯枝又是挖土,把自己弄得脏乱一团却还乐此不疲。   刚开始,顾清倚也没告诉她这是在闹什么,是好几次半夜醒来,喜蛛一睁眼见人又没在床上,折腾起来提灯去寻时,才发现顾清倚只穿单衣、摸黑蹲花园里。   她怕人冻出个好歹,只能陪着蹲过去,小心开口问要不要帮忙。   顾公子一开始还不太乐意,但摆弄两下后又勉勉强强答应让她帮,他们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弄好这“房子”和一堆“家具”。   大功告成,顾清倚擦了把汗,告诉她,这些是要送给邬有期。   喜蛛猜也是,但聊天嘛,讲究一个有来有回,所以她便递了一句:“为什么送尊主呀?”   结果,顾清倚语出惊人:“因为我给漂亮哥哥看光了,所以要对他负责。这些都是聘礼,我要娶他!”   “……”喜蛛吓得手中的灯笼都掉了。   就这种话,她咋说得出来,见邬有期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她是急得浑身冒汗、脑子转得冒烟才想出一招:   “我……尊上,我去给您和公子沏壶茶!”   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了。   倒是顾清倚这边看喜蛛走了,立刻扑到邬有期身边,高高兴兴、满怀期待:   “怎么样?哥哥,喜欢你看到的一切嘛?”   邬有期:“……”   这是打哪儿学来的烂话。   顾清倚等了半天,脸上笑容收了收,轻叹一声,“我也知道不太好,可是时间仓促,我努力了,哥哥要是不喜欢,你说出来我再改嘛。”   邬有期抬手捏了捏眉心,耐着性子,“那你先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顾清倚:“?”   “刚才说了呀,是房子、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   “嗯,那你送这些给我作甚?”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顾清倚掰着指头数了数,仰头冲邬有期粲然一笑,“是聘礼!我想娶哥哥做媳妇儿!”   媳……邬有期呛了一声,眼瞳微放大片刻后,深蹙剑眉、面色更沉,“你,要娶我?”   他的声调已然拔高,若换旁人在此,就该知道这是动怒了,但顾清倚傻着,全然不怕,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听着什么了,是不是?”   莫不是中间有人递话,让这小傻子知道了他在青霜山上那一番豪言。   顾清倚歪歪头,“什么?我看到哥哥你洗澡了嘛,还掉下去对你这样那样了,这不太好,我要负责。”   “……”邬有期一整个噎住。   “尊主、公子,茶得了,请过来用些吧?”喜蛛正好返回来,怕顾清倚不去,还补上一句,“奴婢还备了几样点心。”   一听到有吃的,顾清倚又主动牵上邬有期,“那哥哥,我们回去边吃边讲!”   邬有期由他牵着,心绪却飘远了——   旁人都觉他待着傻子特别,顾家自己踹度、投他所好;沈钰和青霜山那群人以为他心存报复、有意折辱。   而魔界处处防备他,认定他是旧情难了。   无论哪种指向,都料算他是拿顾清倚当替身,妄图对一个呆愚傻儿做些什么,以弥补遗憾。   但……   邬有期看着这个高兴的、热乎的,在帮他张罗茶点的小家伙抿抿嘴,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他承认,他是有所图。   但从头至尾,他图的都只是那一个人。   即便顾家不送人来,他也要找到魂师,想办法让师尊复生。顾清倚的出现,只是他计划中出现的一个变数。   若是无魂傀还好,偏存了残魂,那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今这般情势,他也是逼不得已。   要瞒下正道修士和魔族三智,他也只能利用这傻子:先完成婚典,再找回魂师。   小傻子的躯壳太好,就算集纳天材地宝供亲降的女娲上神取用,邬有期也不信能捏出比他还像卿乙的。   复生之术他了解不多,但人要还阳总得有肉身撑着,师尊三年前自爆,灵力和闇元撞在一起,人是整个被碾碎成齑粉的,这具躯壳他必须留下。   至于顾清倚的残魂……   邬有期看了眼还在自顾自说个不停地小东西,他会请魂师想办法转移到别的肉身里。   若转移成功,他会送人去凤凰岛,小东西看起来也很喜欢那里,岛上与世隔绝,还有伊辛——这个师尊的故友,也是现在他唯一可信任的人。   若失败,他就亲自送小东西去地府,今生他爹娘早逝、顾家又多凉薄小人,来世脱个好胎,也算对得起他们这几面的缘分。   邬有期捂住嘴抹了一把脸,他得加快进度,云月星师难缠,知道他想做什么,肯定会从中阻拦。   “哥哥!”顾清倚突然拉他,放大的脸怼到他眼前,“你到底有没在听我讲话啊?!”   邬有期回神,“……什么?”   顾清倚抿嘴,“你到底要不要嫁给我呐!”   这话不好接,邬有期想了想,先叫喜蛛。   “尊上?”   “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与他讲。”   喜蛛看看顾清倚又看看邬有期,点头领命退下,还贴心地阖上了门。   邬有期降下一道绝声断音符,“你当真要和我成亲?”   “我聘礼都备下了!”顾清倚叫起来,眼睛瞪老大。   邬有期摇摇头,“婚嫁聘娶,总得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你……”   “我喜欢你,”不等他说完,顾清倚就打断他认认真真道:“我喜欢有期哥哥,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邬有期卡了壳,看着顾清倚的脸,忽然轻笑出声——这傻子,还真是老天派来折腾他的:   明明生了那样一张脸,却每一句话、每一种行为都在残忍地扎他心窝子、在不断提醒他——   他不是他。   师尊不会对他这样笑,也绝不会说这般的话。   他的师尊,已经死了。   邬有期神情复杂地看着顾清倚,最终垂眸,避开了那道澄澈的视线:   从前,他不敢长时间与师尊对视,一是那样不礼貌,二是怕师尊瞧出来他心底的妄念。   如今再对上这张相似的脸,却只是怕那两泓清澈碧潭里,倒映出他的龌龊自私和污秽。   他终是负了师尊所愿,没成个顶天立地的正道翘楚,反坐实魔星之名,成了人尽可诛的大魔头。   “有期哥哥?”顾清倚唤他。   邬有期这才叹息一声,将他定下的日子说与顾清倚听,其中只隐去了他那些半真半假的癫狂之语,只告诉他:“下个月初七,我们成亲。”   也亏顾清倚心智不全,太长的话他记不住、因果他不能理解,邬有期说半天,他就听见个“成亲”。   “真的?!哥哥你答应啦?!”   邬有期再叹一口气,瞧他亮晶晶的眼睛,又有些想避开视线,最终只能低头抿了口茶:   “明日,我叫人来给你量体裁衣。”   “啊?”顾清倚嗯嗯两声,小狗一样猛猛点头,“好呀好呀!”   邬有期看着他心有点累,良心还有点痛。   而顾清倚挖了这么多天泥巴,干了这么久活,还说这么多话,也是累坏了,抓来点心就大口啃起来。   吃了一会儿又念起后院那些东西,“那……聘礼,哥哥你搬走吗?”   邬有期呛了一口茶,见他实在坚持,只好让步道:“……我让人来拿。”   顾清倚这才心满意足,开开心心继续吃点心。   如此,魔尊要大婚的事就算定下了,魔界也开始忙碌起来。   魔族都觉这是个侮辱仙道的大好机会,所以人人精神饱满、喜气洋洋,血焰流云宫被装点一新不说,许多境内更是提前摆酒开宴,大肆庆祝起来。   云车常仪带兵加强了无人生门的巡防,还带人堵上了好几口灭神井。   只不过云月星师操办婚典忙碌,总需加强人手,还是请了旨,想免除欢意君的刑罚、让他来搭把手。   “尊上,意君常在人间走动,对这些民俗旧典也熟,而且他眼光好,能帮着我挑挑,别闹出什么笑话。”   欢意君为人轻浮,办事也不太牢靠,可这人确实比一般魔族有见识。云月星师看不见,她要人帮忙就随她高兴好了。   邬有期没太在意,“大祭司自己斟酌就是。”   处理好一应奏章,他就转身回到禁地、与暗卫取得联系——魂师还没从藏身地出来,但青霜山却派了两拨人往昆仑山口,似乎是想联络上西佛界。   “尊上您宣布婚讯,看来真是对修真界冲击不小,”镜中黑影道,“若佛界来犯,您得早做准备。”   邬有期依旧盘腿坐在凤凰树下拭剑,听见这消息,手上动作微顿,想到希来意那封信,他唇角一勾:   “我倒希望他们来。”   黑影以为邬有期是胜券在握,便十分敬佩地赞了一句,“是,尊上当然是最强的。”   邬有期没解释,收了独清剑问道:“那些书呢?”   “已找着两本,我现在着人给您送过去?”   邬有期摇头,“别浪费人力了,你们先集中力量抓魂师回来。”   黑影领命,又与邬有期汇报了几件其他事。   而禁地之外,云月星师绕着血焰流云宫走了一圈,才找到了靠在树梢上偷酒喝的欢意君。   “尊主呢?吉服送来了,等他去试呢。”   “当然是在禁地。”欢意君一努嘴。   云月星师皱眉,挥手让带吉服来的裁缝下去,然后才问欢意君,“尊上这次大婚,意图究竟……?”   “您还在算呢?”欢意君嗤地笑了。   云月星师皱眉,仰头递给他一个不悦的表情。   欢意君耸耸肩,这才认真起来,想了片刻后,他轻声道:“当年他们师徒挺好的,别的不说,我们尊上那是妥妥的倾慕、恋慕、爱慕。只是从西佛界回来后,两人就有些疏远。”   “卿乙仙尊不善表达,许多事尊上都误会了。而尊上自己又怂、不敢问也不敢求证,自然是误会重重。”   云月星师点点头,“那必不能让尊上开解误会。”   “您放心,”欢意君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橘子,“我那一局,天衣无缝,就算卿乙仙尊在世,只怕也看不出什么。”   “别大意!”云月星师皱眉警告他,“我看尊上是有心翻查当年那桩杀人案的。”   欢意君笑着抛了抛手里的橘子,“死无对证,要翻案,也要有证据才行。我也没蠢到会自己暴露,您就,放心吧——” 第20章   接下来大半个月里,婚典需筹备的一应事项都在稳步推进。   吉服邬有期没怎么用心挑,只让两裁缝自己去找顾清倚定。   他是根本没把这典礼当回事,落到不知内情的普通魔族耳里,却成了他与新任魔妃伉俪情深的证明。   之前已经和三智开诚布公探过那一次,对于这些流言,邬有期不再解释,由得魔族众生自己去踹度。   对他来说,眼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加固结界、转移羁縻笼里的囚犯,做好万全准备、布置好兵力应敌。   他话都放出去了,总不好叫魔界三十六境丢人。   这些天,他都带队在各处巡查,以至吉服只是匆匆看了眼便放下,根本没注意,顾清倚最后挑中的那套,上面的花纹是描金彩凤和五彩金龙。   除了各境各处兵力的布置和结界的加固,借此机会加强与另外两界的联系也是题中之义:   因此,妖界各族,鬼界的十殿阎罗和八将二婆都在受邀之列。   这么数百来年,修真界的势头是愈发强劲,登仙者众多不说,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族信众加入,修士的数量是只增不减、寿数也越来越长。   地府六道轮回上的鬼魂数量因此锐减,许多鬼差都因此闲得发慌,终日没什么事好做。   明面上,魔族乐见与妖、鬼二界结盟联合;私下里,邬有期将来总要下地府寻人,提前打好关系,到时也能便宜行事。   迎来送往、设宴待客,还要安排一些妖族、鬼族的住所,保证他们在魔界的安全……   邬有期将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各魔使、各境领主,甚至是平常喜欢躲在药园里不问世事的魔医药行生。   他这儿忙碌、安排事项紧锣密鼓,西院的顾清倚却很清闲,闲到每天都能想出个新点子让喜蛛“发疯”:   今日是非要闯入血焰流云宫,在邬有期与众人说正事时,堂而皇之爬到他腿上,要挂他身上睡觉。   明日就要在邬有期沐浴时跑过去偷看,看到起劲时,还能双颊绯红、鼻孔冒血地整个摔进池中。   喜蛛每日心惊胆颤,当个差提着十二分精神,可即便如此,顾清倚还是有本事用出恭这样的烂借口偷跑,而且每次都能准之又准地找到邬有期。   ——无论他身在何处。   若只是在禁地内,那他二人要如何胡闹都无妨,偏是大庭广众之下、来往宾客还很多。   一次两次,旁人还能一笑置之,甚至开点无关痛痒的玩笑,说魔妃真是黏人、魔尊好福气,说他们感情要好、一刻也不愿分离。   但次数多了,就免不了会露出破绽。   总不好在大婚之前就传个人尽皆知,说新魔妃是个傻的,让妖界、鬼界看笑话。   因此,喜蛛没少挨骂,云车常仪更直接拨了队魔兵守在西院外,让顾清倚没法再轻易溜出来。   据守院子的魔兵私下传,都说准魔妃为此闹了好几日,不吃不喝还哭晕过,闹得大了还请过几回魔医。   总之弄得他们是焦头烂额,都渴盼着婚典早些举行,让魔尊亲自来约束他这位。   与此同时,修真界这大半个月也没闲着:   青霜山数度派人联络佛界不得后,只能致函大陆上其他各宗,邀他们齐聚到山中太极广场、共商对策。   五大宗门积极响应,都各派代表前来,其中最积极的,当属离痴无恨和千峰门。   他们被抓的长老、同门多,当然希望能一战救回所有人,因此这回离痴无恨的宗主后轻容亲自来了,千峰老人焦雍也在几天后赶到。   霍览的意思,是不要和魔族正面交锋,救人为上,但如言阳道和霜严宗,却是一力主战,要借机与魔界生死相搏:   “霍掌门,您也是一派宗主,为何要三番五次退让,他姓邬的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合我们六人之力,难道还制他不住?”   “是啊,魔界式微多年,却月魔尊陨落后,他们都没出什么像样的大魔,几百年前,更有境界崩落,我们又有何惧?”   霍览好脾气地笑了笑,“二位道友所言不差,但那魔头既然敢公开邀请叫嚣,必定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叫我等有去无回。我主张只救人,也是这原因。”   “魔界到底是他们老巢,地形、有无机关暗道我们都不熟悉,图一时快意恩仇容易,但若冲动行事中了圈套,不是反增长了敌人的气焰?”   他这般娓娓道来,那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尤有几分不甘心,转头,霜严宗主印雪思就向六壬城的叶城主发了难:   “听说姓邬的要娶那人,可出自你们六壬城。”   叶城主睨了他一眼,“远亲罢了。”   “远亲也是亲,叶城主,你们六壬城的人,未免和魔族也太亲密了些,”印雪思眼带嘲讽,“怎么这回倒不见他们来呢?也好——领我们认认路啊。”   叶城主凉凉扫他一眼,“六壬城自然比不得霜严宗精兵强将,宗主日理万机之余,还能理会门下各弟子的生活琐事,事无巨细、关心他们的吃喝拉撒睡。”   “你!”印雪思面色霜寒。   “二位、二位,”霍览忙走过去、挡在二人中间,“这敌人还没来,我们怎好自己先打起来了?”   印雪思咬咬牙,哼了一声走开。   剩下叶城主对上霍览,倒是添了两分和颜悦色,“城内预备大比,各家主分身乏术,霍掌门见谅。”   霍览摆摆手,“那是贵派的大事,应当的。”   当然,客套完,他也不忘提醒,“到底顾家去过魔界数次,若能——我是说方便的话,请他们绘制个地图……”   他没说完,叶城主就从纳戒中取出一个卷轴,“顾家家主日前送上了这个,但他说儿子病重需要照顾,便不到场襄助了。”   霍览愣了愣,忙笑着接过。   而那已退回人群的印雪思再次按捺不住,“姓叶的你什么意思?!有地图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叶城主拢拢袖子,后退,“不与尔无德人言。”   霍览怕他们再起冲突,适时展开卷轴转移话题,邀后轻容、焦雍两位上前,“各位,我们来瞧瞧这图!”   离痴无恨的花阁主和千峰门的胡长老紧随着上前,几人一起围过去看了顾家家主画的地图。   看到魔界地形复杂,并非想象中那般简单,言阳道和霜严宗众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都应下了霍览的主张:   这次先去救人,探明白魔族虚实,再图来日。   “若出了什么意外,”霍览最后补充道,“不可恋战,一个时辰为限,大家都要尽快撤回来,别增加无谓的伤亡。”   ……   如此,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就要到初七。   初五日,邬有期处理完最后一份奏章,终于得空绕到西院,看看顾清倚。   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喜蛛出来迎他时,他总觉得几天不见、这姑娘平白老了几岁。   从前,他仅是从西院路过,就能听见顾清倚闹着嚷着要见他,今日都走到门口了,却还没一点儿动静。   邬有期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转头问喜蛛,“你用蛛丝捆他了?”   喜蛛忙摆手,“我哪敢!公子正睡着呢,昨日他闹着哭了半宿,大概是累了。”   说着,她上前一步推开门扇,本欲引着邬有期往正房里走,结果一眼瞥到床上空荡荡:   “公子?!”   喜蛛真是被顾清倚折腾出了病,不需邬有期吩咐,就取出随身响哨叫来门外守卫:   “公子又不见了!”   一个又字,加上魔兵们霎时苦了的脸,让邬有期都有些心疼这群人了。   他站在门口,看人群乌泱泱聚集又分散到各处,正准备知会喜蛛一声离开,就有一块帕子从天而落。   那是块四四方方、边沿勾有流苏金边的红方巾,正好能将一个人的脑袋扣在里面。   帕子上没有灵力,更没有魔息。   因为太突然,邬有期都没来得及躲,等他反应过来伸手去抓时,却先听见了顾清倚的嘿嘿傻笑声:   “哥哥自己掀盖头啦——”   小东西不知打哪儿爬上的房顶,正双手托腮、低头看着他坏笑,“好漂亮的新娘子哦。”   邬有期:“……”   喜蛛他们听见声音,回头见邬有期脑袋上半搭着一块喜帕,纷纷噤声、低头垂眼悄悄退下。   而邬有期将喜帕拿下来后,无奈地看了眼上面龙凤呈祥的金线绣样,才对着顾清倚招了两下手。   顾清倚看懂了,自己转身上屋脊,从另一边顺着梯子爬下来,颠颠凑到他身边。   邬有期看着他,没脾气地将喜帕递过去。   小傻子依旧笑得很灿烂,唯有眼眶因整宿的哭泣有些泛红,声音也略有些哑。   想到之后的种种筹谋,邬有期难得耐下性子、放轻声音,抬手揉揉他的脑袋,“你乖,听话。”   不知喜蛛有没给顾清倚讲大婚的流程,但此刻他还是亲自再讲一遭,从着喜袍到上花轿:   “到时别乱跑、别多言,跟在我身边,明白不?”   顾清倚抱着他的手笑嘻嘻,看神情敲不出来明没明白,但被问了,还是拖长了声:“好——!”   应是应了,但傻子的想法和常人明显不同。   这时候说好好的,但到夜里,顾清倚还是趁众人不妨时,又一跃翻墙钻到血焰流云宫,说什么,都要跟邬有期黏在一起。   左右无事,也还没到大婚当日,邬有期忍了忍,还是忍下来,一边让人给顾清倚收拾床铺,一边警告他:   “下不为例!”   顾清倚点点头,但到初六这天夜里,他又故技重施,趁众人在摆弄花轿,再次溜了出去。   邬有期从凫余山归来,瞧见顾清倚拉高被子躺在他床上时,都快气笑了:   明日不仅是一场婚礼,还有其他许多重的意义——是要事、容不得闪失。   总不能叫众人瞧着魔宫的花轿,原地抬起来再原地落下去,这——成何体统。   这次,他难得没忍让,直接对顾清倚动了手,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给人敲晕,就让喜蛛给他换上吉服、塞进花轿里。   不放心,还亲自落下一道冰莲印。   印记禁锢了空间,让顾清倚只能老老实实待在那三尺见方的小格子里,等待次日天明。   安排完这一切,血月也上了中天,邬有期挥挥手,正欲回寝殿,转身却对上喜蛛一双惊讶的眼:   “尊上,你、你身上!”   他疑惑低头,却发现自己周身隐隐浮起一重灵光,细碎的光斑点点星星,正从他四肢百骸冒出。   ——像是燃烧篝火里翻飞散佚到空中的火星。   他拧眉,眸光深邃。   只见那些光点浮到半空中,竟在他们的注视下,渐汇聚成一股,而后嗖地一声消失在顾清倚身体里。   邬有期双瞳微缩,视线陡然变得锐利。   晕着的顾清倚倒毫无知觉,甚至还砸吧两下嘴,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喜蛛揉揉眼睛,张口刚想问,就看见更多灵光升空,竟隐约形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人影只停留了一瞬,喜蛛眨眨眼,它就消失了,简直比炊烟、薄雾散得还快。   无声无息,就像她恍惚中产生的错觉。   要不是一旁的尊上表情狰狞、目眦欲裂,喜蛛一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什么东西?   喜蛛往前凑了凑,想用魔息看看。   恰巧,邬有期也凝了魔息俯身前探,两人不巧碰在一处,魔息相撞,便是谁都没注意到——   有一抹暗色剑痕,在顾清倚眉心一闪而过。   邬有期恼怒地推开喜蛛,重新凝起魔息探上去,可经脉灵台翻查一遍后,却依旧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磨了磨后槽牙,突然想到什么,转而用上灵识,一查之下,果然:   顾清倚身上的残魂变得有些不同了。   虽然还是三魂七魄不全的模样,但……怎么说呢?   若把他从前魂魄的状态比作一棵小树苗,那如今就是长开了,高了些、也壮了。   虽不至枝繁叶茂,但也极不一样:   邬有期踉跄着后退,呵地笑了,脸上神情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又陡然变得很狰狞:   ——像是怨极、怒极、恨极。   他双目赤红,眼角有泪水流溢,嘴角却扯着极大的角度上扬,而且笑声癫狂——   喜蛛被吓得一抖,“尊、尊上……?”   邬有期抹了一把脸,指尖灵光一点,瞬间降下一道结界,流光溢彩的结界上有许多六瓣雪花,但坠落后,却变成朵巨大的蓝色莲花,将顾清倚笼罩其中。   “送回西院。”他冷声道。   好师尊,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第21章   卿乙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在一顶花轿里。   身上披着描金彩凤的红嫁衣,头上还顶了块重纱织锦缕金线的红盖头。   他愣了愣,缓缓扯下那块布后凤眸微眯:   这是一顶华丽的小轿, 三尺见方、厢漆朱红, 座椅是用正红染就的软藤编织,四柱上都雕镂有祥云纹。   罩在轿厢外的门帘、窗帘,还有围幛都是用的大红绸缎,四角和边沿上,还坠有金线穿的东海明珠。   围幛所用的吉祥纹样是丹凤朝阳和缠枝连理, 中间还间错排布了团云纹环绕的“囍”。   卿乙眉心沟壑更甚, 伸手就想掀轿帘出去, 指尖触及缎面时, 却被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而后,红嫁衣的袖子上就浮现出一枚冰莲印。   怔愣地看着那枚闪烁着隐隐蓝光的重瓣莲花, 他呼吸一窒, 面色陡变惨白。   一双狭长凤眸瞪得溜圆,人也踉跄着跌坐回藤椅上、身体不住战悚:   怎、怎么可能?   瞪着那枚荧光闪烁的莲花纹样, 卿乙伸出手、指尖微颤, 想要碰触却终究没敢。   结印上的灵气很少, 光芒一闪而逝,只为警告提醒,并不伤人。   很快,轿厢内又重新陷入黑暗。   他在黑暗中良久未动,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僵硬的指尖才缓缓落到那枚冰莲印出现的袖口。   用来制作喜袍的缎面光滑柔软、触手生凉, 虽然只有一瞬,但他还是凭着记忆, 细细描了一遍那道莲纹:   这是……那孩子的冰莲印。   他不会认错。   卿乙目光柔和,唇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可转瞬后,他的手又忍不住收紧、将袖摆攥成一团:   不可,亦不能。   怎可怀妄念?怎能存私心,去肖想自己的徒儿?   有这样当人师尊的么?   重重咬了下唇,卿乙闭上眼,舔吮掉唇瓣上不知被谁涂抹的口脂,入口微甜,之后却涩得发苦。   他睁开眼、凝了凝神,不再去想小徒弟,只专注于当下——   他记得自己引爆了灵核,与那突然出现在青霄峰顶的闇元同归于尽。   人应当是……死透了。   可如今,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顶轿子里?   低头看看双手,然后又顺着喜袍上的金线看向双脚,脚上,是踏着一双八色丝线云头玉鞋。   ……是活人的躯壳。   这是,返生还阳?   还是大陆上什么他不知道的邪灵禁术?缉捕修士的鬼魂为他们驱使?   他深蹙起眉头,下意识想提调灵识。   可很快,卿乙就发现——灵台内空空荡荡,根本没一丝灵气供他使用。   而且……   而且他这双手,未免也太干净白皙了些。   借着窗扇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卿乙看清了他现在的手:没有老茧、没有疤痕,甚至称得上滑若凝脂。   这不是他的手。   进而详细端之——这具身体明显年纪偏小,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的模样。轿子不算大,却能容他站直。   没有内劲、十指不沾阳春水,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人家的公子。   卿乙重新凝神,试图在这小公子的躯壳内寻一寻他原本的魂魄,想讨论讨论现下的情况。   可仔细找寻一番后,却意外发现这具身体里空空荡荡,除了他的残魂,就再没其他魂魄存在。   “……”   这状况,从前他在澄辉山庄内见过多次。   ——是无魂傀。   那么,难道是……他徘徊的人魂找上的这具躯壳?   越想,卿乙就觉得脑袋越痛,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有无数模糊的光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甚至耳朵里,都是嗡嗡轰鸣。   他闷哼一声捂住额头,重重跌回藤椅上,肩膀撞到轿厢内壁,发出咚地一声响。   “……公子?”   轿厢外,传来一个姑娘略带困倦的声音,“您……别闹了,天亮吉时一到,您就能见到尊上了。”   她打了个呵欠后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响,似乎是在拉毯子或被子一类:   “您别折腾了,让奴婢睡会儿,再说了,哪有新人是黏在一起的,这样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将来,夫妻……啊呸,夫夫生活也不和谐。”   大约是这玩笑话没得到他的回应,轿厢外的女子沉默半晌后又正经补充道:   “而且今日盛典,肯定还有许多修士要来捣乱,您可不要乱跑,到时我可护不住您……”   “您要是出事了呀——”她啧啧道,“我多半就是灭族的重罪了,您就算可怜可怜我,别闹啦。”   卿乙听着她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发生的事:他怎么来的这里,又是如何得到的这具躯壳。   还有……   他捂着额角,眸色复杂地看着轿帘上的团云纹囍:   ——什么人,会娶一具无魂傀做伴侣?而且还如此大张旗鼓、煞有介事。   这时,远远有钟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响锣、鞭炮齐鸣。   “吉时到——”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   轿旁的姑娘也站起来,高兴地在原地蹦了蹦,“公子你看,吉时这不到了,您坚持会儿,不闹了。”   卿乙嗯了声,闭上眼坐正:此事蹊跷,他没灵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还伴着盔甲铿锵。紧接着,轿厢摇晃了一下,就被抬起来往外走去。   天刚蒙蒙亮,离开原先那个院子后,外面次第亮起许多宫灯和灯笼。   虽掀不开轿帘,但借着这点光,卿乙还是能辨出——这里是魔界。   魔界,他在三十六年前来过一次,一为救人,二是想讨教却月魔尊高招。   那位虽是魔族,但也是难得的剑术天才。   可他通过灭神井进入魔界后,才知道魔界三十六境里竟然有两境崩落,魔尊前去处置、并不在宫中。   他救完人离开时,就在这血焰流云宫附近对上了魔族三智之一的云车常仪。   那姑娘骁勇好斗,还很难缠:两人对拆了几招,他虽轻松取胜,但云车常仪不服,总是不断追上来,拖延了他很久。   所以……是魔界有人娶亲?   而且,看外面诸多魔使都出动的架势,很可能就是魔尊本尊的婚典。   却月魔尊身投魔合罗泉后,他便在青霄峰顶潜心修炼,后来有了小徒儿,便更没关心过魔界。   如今这位新任魔尊……   卿乙摇摇头,料也不是什么好人。   人界出现闇涌后,其实各地都因无魂傀生过事:   有将貌美女修的躯壳卖给老翁做枕席的,也有集纳俊美男修身体赏|玩的世家妇人。   即便是澄辉山庄建立起来,也还有很多狂徒登门,妄图从中挑两个带回家任意摆弄,把人当玩物。   照顾无魂傀是很费神,而且叫亲近心爱之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他们这样无知无觉、永远没有回应,想想也挺绝望的。   三年五年或许还好说,但修士寿数百数千,这样苦熬着,终会有崩溃的一日。   有些善决断的,还能一把火烧了干净。   就怕那类家中、派中疲敝贫困的,他们往往会利用无魂傀为还活着的、剩下的人谋些个什么……   几千枚灵石,在某些地方,就能买取一具无魂傀……为所欲为。   这行为,卿乙能理解,但不认同。   活就是活,死就是死。   哪有什么三分活、七分死,活死人、无魂傀,这些措辞在他看来都很荒谬。   不过……   卿乙垂眸看了眼袖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被留下的,总是最苦的。   他死了三年……   那孩子过得不知好不好,有没找到可意的道侣,或者继承青霄峰……   罢了,卿乙闭上眼,万物皆有情,或许留下无魂傀的那些人,也只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吧。   同时,轿夫们已抬着轿子翻过一座桥,观瞧窗外光影,他知道,这是到了血焰流云宫的前广场。   广场上,如轿外那姑娘所说聚满了人,各种声音很嘈杂,卿乙本来也没用心听,可不经意间却有“青霜山”三字闯入耳里。   他一愣后立刻凝神侧耳,却听着那两人笑着边喝酒边道:“尊上这计划真是好,我可受够那群修士的鸟气了!”   “是啊,他们占据灵气最充裕的锦州大陆,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却还三番五次来我们这挑衅、要将我们魔族赶尽杀绝,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怎么就许他们夺别人的机缘,对我们妖魔鬼三界众生喊打喊杀,他们最后倒一个个升仙了。”   押下一口酒,这人又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句感慨:   “他们也不想想,另外几界被他们杀光了,此消彼长,难道世界不会失衡吗?真是的!”   “不过……诶诶诶!魔妃的轿子来了!”   “来就来呗,你怎么话说一半就站起来,魔妃也是你能看的?快坐下,喝你的酒。”   “嗐,这不好奇嘛。我兄弟前儿在西院当差,说新魔妃真跟那卿乙仙尊一模一样。要不是性格南辕北辙,嘶……”他押了一口酒,“想想还怪可怕的。”   另一人嗤了一声,“瞧你那出息样儿!都成魔妃了,以后还愁没有拜见的机会?快说,你刚才的‘不过’是啥……?”   之后的对话卿乙没怎么认真听,在自己名字被念到之时,他脑子就嗡地一声,原本如雾里看花的那些模糊光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拼凑成了形:   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完整的记忆。   顾……清倚。   还有,魔尊,邬有期。   人死后,身上的三魂会分别归天路、地府和人间,他的人魂徘徊无去,加之身后或许因封印闇元事偶得许多供奉,所以能力比一般的人魂强些,会附身澄辉山庄无魂傀也不奇怪。   而且,这孩子姓顾,又是六壬城顾家的旁支远亲,与他多少算有些亲缘关系:   他被收入无上首时虽为孤儿,但后来他出师,为了大道斩断尘缘时,还是去寻访了自己的父母本家。   那是一对出身贫寒的夫妻,家中除了三个孩子,还有个病弱老母,一家五口挤在间昏暗的陋室里。   当年怀上他的时机不好,又是饥荒年又是冬天,所以夫妻俩才会将他放到襁褓中、弃到了城边。   算起来,他们家也是姓顾的,原本也是六壬城顾家的远亲。只是几代人的灵根都太杂、没修仙机缘,才渐渐没落、泯然众生。   人魂虽是七魄的根本,但三魂不全,终归导致心智不全,行事……全凭本心,行动坐卧皆凭本能。   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软糯糯叫小徒弟“漂亮哥哥”,跌入人家澡堂子里看光小徒弟身体,抱枕头硬要挤着小徒弟睡。   还捏了一团泥巴,说什么要娶小徒弟为妻。   “……”   卿乙双颊烧红,双手都在袖摆下攥紧,云头玉鞋里的脚指头全部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他都干了些什么?!!   卿乙一双凤眸都红了,瘫坐到藤椅上,忍不住埋首到双手里,整个人都发颤。   也,也许还好?   他顶着张大红脸,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小徒弟只当那是“顾清倚”,并没往他身上想。   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妄念,都还有“傻子”这重身份掩护着。   但……   卿乙突然从掌中抬头,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那孩子,怎会成为……魔尊?   他明明,明明都做了那么多,为什么,邬有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其实第一次见面,他就对这孩子印象挺深的。   闇涌现世同年,盈湖邬家就送了书信到青霜山,呈报说他们家有个从闇涌里生还的婴孩。   霍览对此非常重视,请他务必亲自去确认一番。   他连夜御剑赶到盈湖,邬家夫人也不见外,直接将孩子送到他手中。   入手的小婴儿温热、柔软,轻得跟小猫崽一样,好像稍微用力就会碎了。   再者,他少年习剑,在无上首又是做杀手出身,周身气质冷硬,没有孩子不怕他的。   就连青霜山那些十三四岁的弟子,见了他都是远远行礼后飞快跑开,根本都不敢和他多对视一眼。   他僵着,正想把孩子还给邬家夫人,这样抱着也不方便探查。   结果,还在襁褓里的邬有期含吮着手指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和他对视片刻后,忽然嘻地一声、咯咯笑起来。   旁边邬家夫人莞尔,凑趣道:“看来这孩子很喜欢长老呢。”   卿乙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更不知要怎么回应一个看着他傻笑的婴孩,只能快速放出灵识探查——   邬家送到青霜山的信函写得很清楚,说是盈湖闇涌大爆发,夫妻俩恰好不在,家中仆役慌中逃命、失德将孩子落下。   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结果孩子竟然没事。   邬家不是什么世家大宗,但那夫妻俩极有责任心,平日有什么事都极护着盈湖周边的百姓,百姓们也对他们交口称赞,称他们仁义。   儿子这次死里逃生他们当然高兴,但也不免悬心,孩子有无什么异样,闇涌会不会让他变异、将来长成魔星、妖孽危害四方。   卿乙明白他们的忧虑,也着实佩服这夫妻俩的为人正派,需知,邬家夫妻成婚多年无所出,这孩子算是他们的“老来子”。   若换旁人,多半是当孩子是宝贝,甚至藏着掖着不会禀报青霜山,自利而不顾苍生。   因此,他检查的时候更加慎重,灵识仔细检查过孩子的经脉、体质还有三魂七魄,结果确实无异:   没有闇涌留存,身体也十分康健。   而且,他还看出来,这孩子天赋极佳、灵根超品,虽然因为太小,还看不出来是火灵根还是冰灵根。   但他断定,在这孩子灵力很强,将来必定能在修真界有一番大作为。   适时交回孩子,并仔细与那夫妻俩解释清楚,宽他们的心表示无虞。   邬家夫人是长舒一口气,抱过孩子喜极而泣。但邬家的家主却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那……长老,这孩子怎么能在闇涌中生还呢?他、他身上就没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摇摇头,“令郎真没事。”   那时候闇涌刚刚现世,修士们对它也不算了解,出现什么怪异的情况都不算稀奇。   反正以他的视角观之,并没有异常,“而且令郎体内灵力充沛,看来天赋不俗,家主人不用太过忧心。”   再三确认没事后,邬家家主老泪纵横,凑过去和那孩子碰了碰额头后,转身就扑通跪下了——   卿乙被他这样突然的动作吓着,后退了一步、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跪过了:   从前做杀手,跪他的人都是哀求、告饶的,后来到了青霜山,弟子们也无须行如此叩拜大礼。   僵了半晌一时无措,他那时面皮还薄,双颊上略见了点绯色,才堪堪将人扶起来,“您……客气了。”   不忍见二人如此,他便主动开口:“今日相见也算有缘,不若……我给令公子卜一卦吧?”   邬家那俩夫妻对视一眼,面上喜色更甚:   普通人家的孩子出生后,若有高人登门卜算,那便是天大的机缘。他家儿子若能得卿乙仙尊亲自起卦……   邬家家主连忙接过孩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邬有期向他作揖行礼,并吩咐妻子,“快给儿的八字取来。”   邬夫人都不用他提,已经提起裙摆回头跑了一阵,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让管家给仙尊看茶!好茶!”   家主这才挂着满脸泪去吩咐管家,招呼着卿乙上座,屋内的仆役们也如梦初醒,纷纷忙碌起来。   卿乙皱了皱眉,想要阻拦却终究没说出口,嘴角动了动,摇摇头叹息,跟着家主上了主座。   看命格、起易数,他在指尖点了点,发现邬有期是非常典型的弃命从杀格,与他的杀破狼格有相似处:   都是好恶分明,命中有破军星,带杀气,勇于担当、易为战将。   而且这样的命格主杀伐,很适合修剑。   邬夫人是医修,对命数并不太了解,听见“弃命”二字,面色就微微变了,手帕也绞紧。   他想了想,这位小公子还是婴孩,他作为修士不好太过干涉对方的人生,便没多做解释。   “这样,”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霜山前殿常备的平安符,“夫人拿着这个。”   “……这是?”   “给孩子保平安的,”他点点头,往上注入一道灵力,“以后孩子若想习剑,可考虑我们蜀中青霜山。”   邬夫人捧着那平安符,又忍不住哭了。而邬家家主感谢地声音也有些哽咽,眼眶整个通红。   这般人情世故的场面,他实在不懂应付,匆匆找了霍览做借口要急忙回山,谢绝了那夫妻俩的宴请。   之后,他就连日赶回青霜山,路上还斩杀了一头在长河黄滩上作乱的鲤鱼精。   而与那孩子再相见,就是十四年后,在青霜山上。   那时候他刚出关,听闻邬家盈湖血案还很震惊,正无限唏嘘着,就从霍览处得知——   青霜山本回的开宗收徒,那孩子也在其中。   他们是三人结伴上的山,另外两人分别是京城段家的小公子,以及一位长河上的渔家女。   听说是邬家覆灭后,邬有期被一位老仆护着一路送他南下,在渡过长河时,结识了段华扬和俞月儿。   俞月儿的父亲是长河上的船夫,载着他们渡河时,却不幸遇上了鱼妖被卷入鱼腹,俞月儿也险些丧命。   “鱼妖?”想到那俩夫妻,他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长河上还有鱼妖,他们几个年轻人能打过?”   霍览大约是觉得他的反应新奇,便转头笑盈盈看他一眼,买了个关子,“这个呀……你得去问钰儿。”   他疑惑地挑眉,霍览却告诉他,闇涌现世后,他担心宗门大比出事,所以专门请沈钰全程站在旁护送。   “不会有失偏颇吗?”   众人都知道沈钰身份后,难道不会瞧着他青霜山大师兄的身份,阿谀奉承、投其所好么。   霍览却哈哈一笑,“放心,钰儿掩去了修为境界,对外只说自己的沈家旁支来参选的普通弟子。昨天,还有个世家公子,仗着权势欺负他、赶他出厢房呢。”   他皱了皱眉,却没像往常一样与霍览复命后就返回青霄峰,反而坐在灵镜前,认真看了会儿弟子试炼:   那孩子长大了。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十四岁的邬有期是个热忱、积极而且极富有责任心的少年郎。   经历了那样的家庭聚变,他没有变得阴郁,也没有满心仇恨,反而在试炼中尽力帮助着他人。   灵力强悍,没让他自觉高人一等;机敏早慧,也没让他沾沾自喜。   行事上,有些少年人的天真,但确实——没辜负他当年起的那一卦。   正想着,旁边的霍览突然凑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坏笑、眼神揶揄:   “怎么,瞧上哪个了?我们长老想收徒了?”   知道掌门是明知故问,他扫他一眼,起身就走。但走到月底门边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哂了一句:   “按着宗门规矩,那也要……人家愿意才行。”   所以后来,邬有期在择选当日,回到舍院内看见满室青光是又惊喜又松了一口气,觉得是他赌对了。   实际上,千丈之高的青霄峰顶上,他其实也紧张得不行,总觉得自己凶神恶煞、没有弟子会选他。   以至在灵镜中看见那满满的青光后,他下意识笑了笑,然后看着镜中那张笑脸、怎么瞧怎么别扭。   最终,他还是板起脸,带着灵鹤降落到月底门外。   ——笑、和善,这些是霍览、伊辛他们的专属,他已经太多年没有笑过,有些不知道要怎么笑了。   而那孩子来到青霄峰后,他明显感觉到终年积雪的峰顶变得温暖了许多,也热闹了不少。   勤学苦练之余,邬有期会给那些在他眼里没什么的区别的灵鹤分别取名字叫雾影、黑花和红丹。   会给搁在角落的两口水缸取名字小白、小黑,他少年心性,永远热络,像是冬日暖阳。   有时候,邬有期到内门功课,他都会觉得峰顶好像太安静了些,脚步都忍不住往水帘外面靠。   邬有期勤奋,而且天赋很高,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没过多久就筑基,成了这批弟子中的第一人。   但好日子没过太久,意外接踵而至,闇涌开始频繁爆发,邬有期筑基后的灵力也产生了些许异样:   好像不仅可以集纳天地灵气,还能吸收闇涌。   别人遭闇涌侵袭后是会被闇涌吞噬、夺去魂灵,但邬有期好像是反过来,他能吸收闇涌成灵力。   他自己还无知无觉,但卿乙在旁边看得很分明,所以,在邬有期得到那柄枯楼隐骨后,他就决心带他出山历练——   一是增加这孩子的阅历,二是远离被人瞩目的青霜山、也能让这孩子的异样不那么早被别人发现。   在凤凰岛上,他曾经和伊辛谈起过邬有期的灵根。   当时伊辛坐在宿追怀里、正在抢一串葡萄吃,听了他的话,只戏谑睨他一眼:   “师兄,你好在意你的小徒弟,是不是喜欢他?”   “胡说八道。”他瞪伊辛。   伊辛却一点不怕,嘴里含着一枚葡萄喂给宿追后,舔舔唇瓣,“师兄你,何时这么宝贝过一个人?”   他没说话,有种被撞破心事的不知该如何反驳。   伊辛看着他,又转头和宿追对视一眼后,丢了手中葡萄,正式追问道:“为何不敢承认?”   “……我比他大那么多。”   邬有期出生的时候,他还抱过他。   那孩子来到人间才十五载,他却已经在锦州大陆上见证了三个王朝的兴衰更迭。   “年龄不是问题。”   “我……”   “性别也不是,”伊辛搂过宿追脖子亲了他一口,“当然,种族也不是。”   看卿乙还是不说话,伊辛也不笑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认真看向他:   “师兄,从无上首出来的就只有我们俩,我盼着你好,盼着你幸福。这些年,你太过自苦了些。”   听着这些话,他却忍不住摇头,“我是他师尊。”   “东海多的是岛,你们要是受不了人言,大可以来海上,和我们一样隐居。”   千言万语,万般心绪。   到最后,他却还是长叹一声,“……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哪怕他们能撑过师徒背德、逆伦常和世人冷眼,才十五岁的少年人,如何可能这么早决定一生?   桃源固然美,但千年万年……   他自忖不是什么温柔良善的好人,不懂红袖添香、也没有伊辛有趣,终归……是会腻的。   伊辛见他神色黯然,误会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站起来劝:“放下你的苍生,师兄,你往自己身上揽的枷锁太多了。”   “这天下又不是跟了你姓,要塌下来自然会有人应付,这么多年你做的也真的够多了。”   卿乙没解释,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我只是想赎罪。”   空谛九音生前最后那几年,派他们无差别地杀了太多修士,对锦州大陆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极坏影响。   而他为了阻止空谛九音,到底还是对这个……无论如何养育他们长大的人、刀剑相向。   听见“赎罪”二字,以伊辛玲珑百转的心肠如何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于是眉头立刻皱紧。   “那若……”伊辛眉目一转,突然想到什么,“那若他也心悦于你呢?”   “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他?   卿乙斩钉截铁地否定,人们对他敬畏有余,即便是霍览,也存了一些私心。   那样热忱如阳光的少年,待他是敬重、是尊师重道,绝不可能。   “那么肯定?”伊辛笑盈盈。   “……”他有些犹豫,张了张口,最终没说话。同时,也没有摇头、没有点头。   “行了行了,”伊辛却不再逼问,大方地挥了挥手,“如果有好的岛,我会给你留意的。”   他咬了咬嘴唇,看了眼幻映海上的落日,最终蓄起了一生的勇气,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多谢。”   ……   后来,他们辗转到达了西佛界。   路上,邬有期境界大圆满,顺利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结成了金丹,速度之快,简直堪称修真界的第一人。   只是他灵台内的异状更加明显,邬有期自己没感觉,但一到夜间,卿乙就能看见他身上浮起的一团黑气。   他相信小徒弟不是魔物,更不相信闇涌和邬有期有什么关系,只是这种状况频发,他也不免悬心。   好在西佛界近些年有圆满如来境成佛的大正佛果,他们可以到金成寺内请教一二。   做这些时,他都瞒着邬有期。   只让他跟着大正佛果的弟子希来意去论道,去看金成寺内藏经阁中收藏的各家典籍。   他通过菩提明心台,问了大正佛果留下的舍利。   结果,舍利告诉他,邬有期是天生的月灵根。   这种灵根已经数万年没有出现过了,是注定的邪仙之体,他们能吸纳天地间一切的污浊晦气、魔息、妖力,修行速度是普通修士的三倍。   携带这种灵根的人,在万年前,几乎无一例外成了邪尊、魔修,嗜杀成性。   而且身负月灵根之人,一出生就会自行开始修炼,大成之后,后背肩胛骨和额心都会显现出暗色月痕。   他面色骤变惨白,可由于大正佛果是舍利的状态,并不会看人脸色行事,还给他砸下重重一击:   “天生的月灵根不适合修习运转太清阳和之气的心法,他跟着你学剑、运转青霜山的功法,日久天长,会让他体内灵台失衡、最终爆体而亡。”   “劝你造作决断,趁早杀之,以绝后患。”   ……   那一日,他没有回希来意给他们师徒准备的客舍。   而是独自一人御剑在西佛界上空飞了良久,一直到佛界彼岸的尽头,一直到丹田空虚、腹部绞痛。   他不信这样的因果,不信大正佛果看见的未来,更不行没有办法平衡邬有期体内的清浊二气。   于是,他从西佛界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翻查各种平衡灵台的典籍,哪怕是被列为的禁术。   找到法子就记下来,尝试过无虞后,慢慢编纂成了那本手札,取名《灵台清浊平齐经》。   正在他琢磨着,如何将这件事告诉邬有期时,青霜山下却围满了前来讨要说法的各路修士——   闇涌爆发时,他们奉邬有期为神明。   闇涌消散后,他们却嫉妒邬有期的天赋和修为。   他恼愤之余,与霍览、离痴无恨都撕破了脸,要带着邬有期离开,只因当时——   邬有期体内的浊气已经上扬,登上验心台必定会被人瞧出魔息甚重。   即便能证明他不是魔族,也会引来非议。   结果,那孩子却一如从前般纯善,竟答应了要上验心台。   他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找了个天晚的借口让邬有期次日再下山,自己则趁邬有期睡觉时:   凝神、分魂,然后撕裂元神。   元婴期以后的修士,就能元婴出窍了,度过炼虚期后,就会将元婴化为元神,能够分魂、分魄、分神。   到大乘期,分神合体、自创神通,再跨一步、度过雷劫就能飞升登仙。   但他还是咬咬牙,分出了太清和阳的天魂,加注到了邬有期身上,瞬间就——中和了他体内的浊气。   只是裂魂之痛,让他浑身冷汗、根本说不出话,只能闭了死关,勉强传信让霍览帮他照顾邬有期,自己就昏了过去。   ——这也是后来,霍览来找他,求他突破登仙,而他说自己做不到的原因。   但为什么,明明他都承受裂魂之痛了,邬有期……竟然还是入了魔,还成了魔界的新魔尊。   这时,轿子突然咚地一声落了地。   眼前的重重红帘被撩开,他恍惚中抬眼,就看见了一身大红色喜袍的邬有期,正勾着嘴角、若有深意地望着他—— 第22章   魔界这座血色殿宇, 还是和三十六年前一样辉煌金碧,邬有期站在殿前三层石阶延伸的台基上。   他身上穿着五彩金龙的一身大红色喜袍,和当年沈钰、林鸾成婚时的样式相差无几。   檐角、廊柱上悬挂的宫灯摇曳, 暖黄色的灯火在他脸上扫落一片看起来很柔软的光影。   卿乙僵坐着, 半晌未动。   阔别三年,小徒弟变化不少:五官轮廓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更加深邃分明,身量也拔高。   他都……   有些认不出了。   那时,他先闭了死关, 出来后却听说邬有期杀害林鸾、被羁押到了青霜山刑狱。   同时, 闇元现世, 末日将临。   他总觉邬有期还是那个会蹲在飞湖边用芦苇编蚱蜢的少年。不想再重逢, 对方已是高高在上的一界尊主。   从十九岁到二十二岁,这或许是一个男子变化最大的时候, 在人界, 还有及冠的成人礼。   可……   卿乙一时思绪万千,也不知此刻自己应当作出什么表情、拿出什么反应。   而邬有期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见轿中人不动,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 弯下的眉眼看起来甚至有些邪性。   卿乙见他从台基上款步走下,四目相接间,他甚至听见小徒弟轻笑了声:   “怎么,看傻了?   同时, 邬有期对他伸出了手,轿厢上禁锢的结界也在他指尖碰触的同时, 悉数化解。   闪烁的灵光如雪花般簌簌下落,吸引走了卿乙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有些可惜——   前世,他一直在努力按捺自己的感情。   故步自封,守着大道、守着苍生,时刻警告自己不可越雷池一步,不可忘记邬有期是自己的徒弟。   甚至是,邬有期落下结界上的冰莲印,那都是他不敢轻易碰触的存在,仿佛摸一下,就是玷污了雪莲的圣洁。   而这回的还阳返生,借着别人的身份,却反是他离小徒弟最近的一次。   他吞了口唾沫,抬首对上邬有期的视线。   可那双明亮眼眸中射出的锐利精光,又一下将他定住——小徒弟是……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不然,怎会用这样戏谑的、玩味的,甚至还有几分他看不懂神色的表情来瞅着他一个“傻子”。   卿乙这儿心绪兀自纷乱,邬有期却瞅着他笑意愈甚,更上前一步直接拉起了他的手。   “莫不是真被冰莲印烫傻了?”   还小声嘀咕一句,也不知是不是对他说。   正在卿乙胡思乱想之际,手上就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邬有期抖腕,将他整个人从轿中拽出。   事发突然,他身形不稳,趔趄着就要跌入邬有期怀中。   多年习惯使然,卿乙下意识就想躲。   可他忘了自己现下是在“顾清倚”的身体里,这小公子没半点灵力,也没习过武,反应根本不灵敏。   多番作用下,就变成他一脑袋拱到邬有期胸膛上:   结实,柔软,还鼓噪、滚烫。   不及羞臊,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卿乙只觉后腰一紧、足下腾空,人就被邬有期打横抱了起来。   他又惊又羞,一张脸涨个通红,眼尾洇着红云,睫帘扑闪根本不敢看邬有期。   邬有期嘴角勾着,脸上表情在别人看来是魔尊抱得娇妻露出邪魅一笑。   但唯有邬有期自己知道,他心动如擂鼓,灵台内的元神甚至在欢呼、在雀跃,在摇着旗子呐喊——   师尊,果然是你!   虽不知师尊愿不愿与他相认,但邬有期此刻,非常肯定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小傻子。   小傻子顾清倚一见他就会双眸亮亮地扑上来,哪会像这样看着他一动不动。   而且,从前都是他避着那粘人精,不需要他主动靠近,顾清倚根本就赶不走。   邬有期看了眼怀中眼神闪躲、不敢看他的人,唇畔的笑意却突然黯淡:   是了,顾清倚热烈,却终归不是他要的人。   而他要的那人,却从来远着他、冷着他,寡言少语,心中只有大道和苍生,根本挤不下他。   邬有期沉默不语,卿乙也多少缓过一点儿劲儿,刚才耳朵里的嗡嗡蜂鸣也散去。   这时他才注意到,血焰流云宫前广场上,当真邀请了非常多的宾客——   除了魔界三十六境的各种魔族,竟还有鬼族的十殿阎罗、牛头马面等八将和无常婆、孟婆。   而另一旁的蛇妖姑娘们三五成群,吐着蛇信瞧着他十分新鲜:“哇,他真的跟卿乙仙尊好像哦——”   妖族还有些六七阶的大妖到场,甚至包括宿追的族人,他们列坐席间,隔着杯盏打量他。   那些视线如无形利刃,嗖嗖招呼在他周围。   理智上,卿乙知道自己应当坦然接受,不畏惧、不害怕,只当自己是那个傻子顾清倚。   但……   但他从未告诉过邬有期,他的魇障、他堪不破的噩梦,就来自这样的场景。   这样他和小徒弟在一起、他们在亲密,却被天下人、被三界众生看着唾弃的场景。   世人鄙薄他,他受着。   但从前的小徒弟赤忱、善良,即便被灭了满门都还能热烈而积极地活着,怎能……平白因他损了清名。   察觉到怀中人在轻轻颤抖,一双大眼睛里竟还呈现出恐惧和绝望,邬有期抿抿嘴,磨起后槽牙:   他说什么来着?   师尊从前就只当他是普通弟子,如今见他成了魔尊,便更加避他如蛇蝎。   而且,周围那些人窥探的目光,也让他不悦:   “喜蛛。”   对着轿厢扬扬下巴,邬有期示意喜蛛将掉落在藤椅上的盖头取过来。   这是他的师尊,无论他俩如何,师尊终归是他一个人的,哪能容旁人这样露骨地窥视。   于是,等喜蛛将红盖头拿过来后,他就放下了怀中人,认认真真抖开了盖头、将那张漂亮的脸藏起来。   而怔愣了许久的礼官,这时也在云月星师的提醒下连忙唱喏了一道贺词:   “银烛光摇玳瑁筵,绎河初渡鹊桥仙,佳偶天成、鸾凤和鸣,今日吉期,恭贺尊主择聘魔妃!”   他说完,血焰流云宫后的凫余山上同时放起烟花,各色光华绽放天空,甚至衬得玄日都有些失色。   同时,前广场两侧,礼炮伴着铜锣喜乐起,炸响的鞭炮噼里啪啦,许多魔族小孩都欢快拍手笑起来。   而魔族成婚,不拜天地,只敬圣火。   礼官接过扎了红绸的铜锤,正欲敲响旁边架起的报喜钟,要宣布让魔尊和新魔妃向圣火行叩拜礼。   可原本预计百响的鞭炮,却久久不息,直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雷火珠——!这是雷火珠!”   紧接着,便是悬危钟一阵急促的嗡鸣。   “是敌袭!”   “是那群修士!”   广场东侧的宾客乱做一团,纷纷四散躲藏,而作为大将军的云车常仪,却静坐在原地大口喝着酒、神态懒散。   御剑而至的修士们周身都有灵光护体,同样流光溢彩,却和烟花不同,他们的到来——是为了战斗。   按着六壬城顾家提供的地形图,霍览与众人商议:由青霜山、霜严宗和言阳道三派正面进攻。   余者,则让离痴无恨、千峰门两方带着去救人。   言阳道掌握雷火珠,还有其他威力巨大的火器,能在正面拖延非常多的时间。   而霜严宗的宗主印雪思心高气傲、一力主战,让他去救人他会心生不快,或许还会敷衍了事,倒不如让他来正面作战。   霍览亲自带了沈钰和几位峰主,仅留下执法长老带领内门弟子在青霜山守着,并开启了护山大阵。   邬有期仰头看了他们一眼,唇畔那种无所谓的笑意又回来了,甚至不愿与“故人”叙旧。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身边人的盖头,将四角垂落的流苏排好。   不等霍览开口,印雪思便先沉不住气,率先亮剑暴喝一声:“魔头!受死!”   他提气运转霜雪咒,通身裹着霜雪、卷起千堆冰棱带着一剑破空而至,磅礴的灵力都震裂了殿前石阶。   但邬有期却头也没回,转而改成整条左胳膊都挂到卿乙的肩膀上,只用右手凝息一点。   凌空一指像撕开了天裂,竟有无数魔息从他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更凭空变出数座山岳。   印雪思来不及收招,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   轰地一声,炸出来气涌将那礼官、喜钟还有被邬有期唤作“喜蛛”的婢女都冲倒在地。   而卿乙站在小徒弟的护体真气内,没受到半点波及,仅是衣摆和广袖被劲风鼓起。   相较之下,印雪思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击飞出数丈远,人撞在星象仪上,摔跌下来连呕数口血。   霍览和言阳道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客气,纷纷拿起灵剑、用上绝招搏命。   邬有期看着昔日掌门,还有掌门身边满面怒容的沈钰,他摇摇头闷笑一声,从灵台内取出一枚界印。   界印是掌管各世界的唯一凭证,魔尊、妖尊还有鬼王手中都有,西佛界的界印如今也在希来意手里。   人界的界印原本属于空谛九音,但后来卿乙和他对战,两人无暇分心,最终一场大火、下落不明。   看见界印时,卿乙就心道不妙。   他刚才还在感慨小徒弟的修为一日千里,世上可罕有能二十出头就迈入大乘期的修士。   但界印能打开一界禁障,等同于封闭此界,适时所有的灭神井都会消失,这些修士将再出不去。   霍览几人也明显意识到事态紧急,“快、快放信号,通知离痴无恨和千峰门的人撤!”   “想跑?”云车常仪终于站起来,一把摔了酒碗,“哪那么容易!”   她一声令下,早埋伏在凫余山顶的魔兵们悉数现身,广场周围也如潮水般涌入了非常多的军队。   ……   混战一触即发,眼看禁障将落、众修士逐渐不敌,情急之下,卿乙不想小徒弟再造杀业。   他突然伸手,扯了邬有期的袖子。   邬有期没防备,这么一下,原本将要合拢的结界出现了裂隙,几位掌门看准时机迅速逃脱。   邬有期咬咬牙,愤怒地转身,强大的威压一时没收住,直接砸向了他。   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卿乙只觉双腿发软、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人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可抬头看见邬有期眼下有淤青、眼底有血丝,又想到他死前交待给掌门,但掌门却明显没做到的事……   卿乙咬了咬嘴唇,犹豫良久后,才支支吾吾学着小傻子的声音道:   “漂、漂亮哥哥,我饿了……” 第23章   这一战, 修真界损失惨重。   包括青霜山在内,各派都有长老、修士伤亡,其中六壬城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叶城主也被俘。   云车常仪带领魔使和士兵们清扫战场, 云月星师和药行生则引着宾客们挪到殿内。   宫人侍婢们训练有素地重新端上美酒佳肴,礼官捡起铜锤、重新敲响喜钟并大喊一声:   “奏乐——”   一早候在殿内的锣鼓乐队鸣筝起板,欢快的曲调瞬间溢满整个前厅。   邬有期将“顾清倚”拽到金座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哼笑道:“喜蛛。”   刚才混乱, 喜蛛跌倒后就被挤到了人群外边儿。   听到邬有期唤她, 便忙挤过来, “尊上?”   邬有期扬了扬下巴, 示意喜蛛看“顾清倚”,“他饿了, 你去弄点他平时爱吃的来。”   他们这边说着话, 那边鬼界的秦广王却笑盈盈上前,举杯敬了邬有期:   “魔尊高瞻远瞩、雄韬伟略, 鬼界佩服, 这杯酒, 本王敬你。”   邬有期于是端起金盏,笑着饮了一杯。   见此情况,妖界众生不甘落后,纷纷上前, 感慨魔尊有谋略,竟能如此重创修真界:   “我们早看那群修士不顺眼了!”   “就是, 牛鼻子道人,个顶个儿的讨厌!”   妖族和鬼族七嘴八舌, 围着邬有期极尽溢美之词。   而这么一会儿工夫,卿乙也渐渐适应过来,继续装成傻子,眼神放空失焦,乖乖坐在金座上。   喜蛛很快拿来了顾清倚素日最喜欢的花糕,一面递给他,一面小声提醒他慢点吃,不够后厨还有。   魔族设宴,大多食物都不是人族能吃的,这些花糕都是喜蛛吩咐厨房单独做的。   卿乙点点头,双手捧起糕来,小口小口地咬着吃。   看他并无异状,喜蛛长舒一口气退到一边,正取出巾帕来擦汗,就见大祭司和大将军并肩上前。   “哈哈哈,这仗真是痛快!”云车常仪大笑开口,怀中抱着一整坛酒,“就可惜没将贼人一网打尽!”   说完,她举坛虚敬一下,就仰头自己灌起来。   反观云月星师,她只略欠了欠身,先看卿乙一眼后,才用很轻的声音问:“尊上,禁障为何失败?”   邬有期在杯盏后抬起眼眸,而后似乎被她这话呛到,忍不住咳咳两声后,放下金盏哈哈大笑——   “怎么?”   他挪了挪,抬手挂到卿乙肩膀上,“大祭司还要跟个傻子计较?”   云月星师皱皱眉,最后大约是觉得场合不对,她退了一步,顺着邬有期给的台阶下:“是。”   等着姐姐灌完那酒,她才点着星杖再开口,“但尊上,这次是禁障,下回呢?”   弦外之意,是要邬有期拿个态度。   三智能允许顾清倚存在,却不想要一个模样形似大敌卿乙的人在魔尊身边,变成潜在的意外。   邬有期听懂了,却只是笑着端起酒碗来敬了云月星师一盏,“本尊有分寸。”   云月星师点点头,转身拉着姐姐离开。   之后,又有许多魔使、宾客来敬酒,卿乙看着被人包围的小徒弟,眸色微黯、心中愁肠百转:   看来这三年,小徒弟在魔界过得也并不好。   刚才这一番交锋,也能瞧出来魔族三智对他并不信任,处处掣肘防备。   而……   小徒弟入魔的原因,看着今日情状,他也大概能猜出来几分——   是他当年,错信霍览。   分裂天魂、护住邬有期后,他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躺在白石煮雨的地板上,冻得浑身发僵。   后来强撑着醒来,却也是呕血不断、灵核不稳,有时站起来都困难。   就这样昏昏醒醒着,他花费了两个月才重新凝聚灵气、修复好裂魂在元神上留下来的伤,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没事。   结果刚出关,就听说了小徒弟杀人的事。   他唤来那只被邬有期取名为雾影的灵鹤,正欲下降执法堂、与众人辨个分明。   峰顶的高天,却在突然间起了异变——   原本湛蓝澄碧的天空一点点被黄云遮盖,整个青霄峰都变得昏暗,而后狂风四起、浊气翻涌。   一团浓黑色、冒着火光的东西从天而降,准之又准地落到峰顶,炸开的黑烟瞬间吞噬了一片的竹林。   卿乙横了青霜山赠他的一白剑在手,正戒备看着那团有着强大异能的东西,霍览就带着几位长老降临。   “你出关了?!”   还来不及寒暄,那团黑雾又炸开一团闇涌,威力远超之前众人的所见。   峰顶竹林后的药园、石桌,还有邬有期新挖的一片稻田、扎的草人,都被吞噬、化为灰烬。   看着这团能源源不断产生闇涌的东西,众人商议之后,暂且给它定名为“闇元”。   事出紧急,卿乙不便与掌门解释,只能吩咐一句让众人助他,而后降下结界、暂时定住闇元。   ——不让它处于频繁爆发的状态。   有众人灵力相助,掌门他们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还长舒一口气,认为他有办法、有能力对抗这可怖的闇元。   掌门后来为此找过他多次,央著他想办法,而修真界也将所有希望寄于他一身:   “真不能么?或许你突破飞升,就能彻底封印它了呢?你是修真大陆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我们只能求你了——”   多说无益,卿乙无奈翻腕,“掌门请看。”   霍览性子沉稳、见识也算广博,但这一探,却叫他惊叫着跳起来:“你你你,卿乙你……?!”   “所以掌门所托,恕难从命。”   而霍览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惨白,嘴里喃喃着说了好几句“不可能”后,重重跌回椅子里:   “完了,这下全完了……”   瞧他这幅六神无主、末日将临的模样,卿乙叹了一口气,许诺他会尝试,但也请霍览邀各大宗门相商。   闇元现世,并非青霜山一宗的责任。   天下苍生,也不是他一人就能保全守护的。   “不过掌门,我想请求你,我敢用我这一生的荣辱、性命做担保,我那徒儿,绝非滥杀之人。刑堂主人狠辣,还请掌门……能替我关照一二。”   他很少求人,素来都是别人求他。   说完这番话,他抿抿嘴,还向霍览揖了一揖,“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子,请掌门千万护住他。”   霍览惶恐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这说的哪里话!”   扶他起来后,霍览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可是卿乙,邬……有期他杀人,是钰儿亲眼所见。”   世间幻术如此之多,眼见有时也并不为实。   但情况紧急,这也不是分辨的好时机,于是他只是挣脱开霍览的手,再拜坚持道:   “有期他绝不会滥杀。”   而后他抬头,目光灼灼看着霍览:   “若最终查出来证据确凿、并无冤屈,林鸾确系他所杀,那沈钰要抵命,便叫他来取我的命吧。”   霍览双目瞪圆,“这如何使得?!!”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有期是我唯一的弟子,若他真做错,做师父的,理应代他受过。”   这场对话,也不知算不算不欢而散。   总之霍览饱受震撼,眼中闪过数千种光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却只是长叹,黯然应下。   他信任霍览,也相信昔年业火清德君的眼光。   既然他能完成师尊的嘱托,那应当不是个背信弃义没有担当的小人。   所以,他就心无旁骛地尝试突破起来。   他停留在大乘期少说百年,一直没机缘突破飞升,如今要强夺机缘、还是在三魂残缺的前提下——   那就是险之又险,只有千万分之一次机会。   偏偏他突破到关键之时,周身灵气四溢,太清和阳的清气满溢峰顶,天穹中也聚拢了天道招来的金雷。   前六道雷涌他都咬牙撑着挡住,眼看只要度过最后一道雷劫,就能舍身登仙、羽化飞升。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邬有期的声音。   小徒弟仅着中衣、头发蓬乱,手腕上有深深的淤伤,胸口上交错着多道鞭痕。   卿乙的瞳孔瞬间紧缩,心绪微动后,就感到撑开的结界被天道威压重击了一下,迫得他险些跪倒在地。   “师尊……”邬有期脸色惨白,却还是撑着对他笑了下,缓过一口气后,就跌跌撞撞地朝他靠来。   而他被天道压得喘不过气,缺少了天魂的身体微微颤抖,甚至不能开口回应:   小徒弟看上去很不好,灵力虚弱、身负重伤。   但——   卿乙抬头,目眦欲裂地看着头顶即将降下的第七道金雷,磅礴的太清和阳之力裹在雷涌里,甚至隐隐有红光在闪。   别说是受伤的徒弟,就算是他三魂齐全、状态全盛时,只怕也没十成把握能完好无损地接下这一击。   邬有期靠过来,只怕会被金雷诛灭。   情急之中,数次想开口都发出不声音,他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出道护体真气将小徒弟劈远。   一掌将人震飞到青霄峰下,至少能远离天罚和金雷降临的范围。   只是这样,他自己的护体罡气也产生了裂隙,金雷砸下来的数道重击,将他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没撑过一时三刻人就失去了意识,突破登仙自然也就失败了。   再醒来,他先看见的是青阳峰主、月照丹台那位医修,不等对方开口,他就强撑着起身。   “诶长老您去哪儿?!”   他体内气血翻涌、喉头腥甜,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挣扎着走到白石煮雨门口,却正好撞见闻声进来的霍览——   “卿乙你……”   “咳……”他实在虚弱,张口就被自己喉咙里的血呛住,人也委顿在地,“咳咳咳——”   霍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扶他,身后的长老也提调灵力为他疗伤:“长老您……”   卿乙没理她,只执着望向掌门。   霍览沉默良久,闭上眼,“……邬有期没事。”   得了这话,他强撑的那口气才散了,人彻底昏死过去,直到后来和闇元同归于尽。   而今想想……   卿乙慢慢放下手中花糕:掌门骗他。   邬有期这哪叫没事。   这三年来,小徒弟,一定……恨死他了。 第24章   这场婚宴, 最终办成了魔族的庆功宴。   来找邬有期敬酒的人排成长龙,血焰流云宫前厅内的宴席上也到处都是踩坛喝的斗酒人。   顾清倚这具身体孱弱,即便卿乙勉力撑着眼皮, 但他还是脑袋一点一点, 好几次都险些昏睡过去。   喜蛛陪在后面,当他又一次险些将脑门砸到案几上时,忍不住走到礼官那边,小声提出建议:   “您看……要不?”   今日高兴,做礼官的那位大叔同样是喝得双颊酡红, 听见喜蛛的话, 还发懵地晃了晃脑袋。   等他意识稍微清醒些, 才想起来今日其实主办的是婚宴, 总不好让魔妃一直这么坐在这陪着。   礼官摇晃两下,端着酒杯挤进围住邬有期的人群, 凑上前与他分说了这件事情。   邬有期的双眼也已经不太清明, 听见他的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呵地一声笑, “是了……”   今儿, 是他的婚宴呢。   顶着那张醉意弥漫的脸, 他隔着人群远远看了眼乖乖坐在案几后、穿着描金彩凤红衣的人。   呵,他勾起嘴角,推开人群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到案几旁,然后从上往下俯身、啪地撑到案几上。   卿乙只感觉面前降下了很大一道阴影, 然后就是扑面而来一阵酒气,熏得他忍不住想拧眉。   但记着“顾清倚”这一重身份, 他飞快地眨眨眼,抬头冲邬有期努力露出一个笑颜。   大约是真醉了, 这时的邬有期根本没注意小傻子脸上这个笑容有多僵硬。   他又闷闷笑了两声,突然迈步绕过案几,又一次将卿乙拽起来、打横抱起。   突然腾空的失重感,让卿乙不得不搂紧他的脖子,而周围也传来了一阵阵的欢呼、起哄和口哨声。   礼官适时开口,喊了一句“送入洞房”,紧接着他们俩就被人群簇拥着,推搡进了血焰流云宫的寝殿内。   殿内,同样是布置一新:   红毯、红绸、红罗帐,还有绣着吉祥纹样的枕头被褥,正中一张桐木圆桌上,还放了一叠八样的合卺宴。   中央圆盘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玉合卺杯,周围八个扇形盘子中装着鱼肉、莲子、花生和一些糕点。   邬有期将人抱进屋后,就直接放到了桌子边,自己摇摇晃晃靠近床边,扑通一下就栽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吃的都在那儿,想吃,自己拿……”   声音闷闷的,大约是真喝醉了。   小徒弟的酒量一向不大好,从前在青霄峰上,可是喝一杯就倒的量。   没想到,只是短短三年,他就能喝这么多了。   卿乙站在桌边,怔愣出神,实在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顿了良久,直到埋首在被褥里的邬有期打起了小呼噜,才将他的神志唤回稍许。   吃醉的人容易恶心反胃,小徒弟这么趴着,要是胃里的东西上涌,多半要呛着,严重的甚至会窒息。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用力将邬有期翻过来。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这张脸的眉眼五官,才像卿乙曾经熟悉的那个邬有期:   没有作为魔尊的狂狞,嘴角也不常带着讽刺。   卿乙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则、脸色微变:   月灵根情况特殊,小徒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达到大乘期,只怕也是吸收了特别多魔气的原因。   昔年,邬有期要突破金丹之时,他的灵台就已有了失衡之势,如今……   卿乙在床边急切地坐下,三指探上邬有期的内腕:   当年,被逼无奈的他,分出神魂来平衡了小徒弟体内的清浊二气,也让邬有期顺利进入元婴期。   如今,他徘徊的人魂机缘巧合附身到了“顾清倚”这具无魂傀上,然后被顾家人送来了魔界。   神魂不全、行事全屏本能的人魂,自然想着靠近同样本源的“天魂”,也就是邬有期。   而一直被拘束在邬有期灵台内的天魂,感应到同源的人魂,也开始分散成小股灵力散佚、逃离——   最终,一点点重新凝聚在顾清倚的身体里。   正因如此,他才能“活”过啦。   只是,他的魂魄一离开,不就意味着邬有期体内缺少了很大一股太清和阳之气,那他……   顾清倚的身体没有灵力,因而他只能通过脉象判定,奇怪的是——   邬有期虽为魔尊,体内的魔气似乎也比想象中少,还不至于到灵台失衡的境地。   卿乙松开邬有期的手,缓缓起身、后退一步,这其中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细节:   小徒弟的这三年时光,肯定还有他不知道的奇遇。   比如有什么东西,能够吸走邬有期体内的浊气。或者,他找到了什么方法,可以控制体内的清浊二气。   正在他认真思考的时候,床上躺着的邬有期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当真喝多了,看着眼前一片明艳的大红色,竟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地。   转转眼珠,瞧见旁边站着个人时,他还有些戒备地捏了个剑诀在掌心,结果看清楚那人长相时,他又噗地一声笑、跌回了床褥里:   “……师尊。”   听见他这么哑着嗓子喊,本来侧立着的卿乙打了个冷战、浑身僵硬,甚至都不敢回头看。   可邬有期紧接着呵呵笑了两声,却自己闭上了眼,喃喃道:“我又梦见你了……”   卿乙一颤,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   大约是当真以为自己在做梦,邬有期说完那句后,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在卿乙鼓起勇气想要转过身时,原本笑着的邬有期,却突然哽咽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   “爹娘死了,送我到青霜山的李叔也死了,月儿、段大哥都死了,大师兄也视我为仇敌……”   “我什么都没有了,师尊,我只有你了。”   卿乙一怔,迅速转身,看着挂满泪水的小徒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搓揉、捏扁。   他一时冲动,上前到床边坐下来,就想告诉小徒弟一切,解释清楚——他从来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但还未开口,声音沙哑的邬有期就陡然睁开了赤红的双眼,一个翻身坐起来、大力将他压倒在床上: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师尊你要那样对我?只因那莫须有的杀人罪吗?还是……”   说到这儿,他的手指忽然攀上了他的脖颈,先是轻轻抚摸两下,没睡醒般,突兀地喃喃了一句:   “师尊,你脖子好细……”   而后,他泛红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一丝狰狞,刚才还轻柔触碰的手指猛然收紧,声音凶恶:   “还是你根本和他们一样相信!相信就是我导致的闇元降世,看不起我、当我是魔星!”   骤然传来的窒息感,让卿乙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抬手去拽邬有期手臂,双颊也涨得紫红,明明嗓子被压迫到连呼吸都困难,卿乙还是想挣扎着告诉他:   不,你不是。   而得不到任何回应的邬有期,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收紧,“师尊,我的好师尊……你待众生那么好,为何待我……却要这样残忍?”   这话说完,他的手指也松开了。   卿乙咳咳两声,大口喘息着,下一瞬邬有期却卸力、跌倒在他身上,脑袋深埋到他颈侧。   扑面而来的酒臭味,熏得卿乙皱起了眉,根本来不及开口,就因邬有期突然贴上来的唇瓣而惊得失声:   多年未见,本来属狗的小徒弟真变成了狗。   竟是啊呜一口含住了他颈侧的嫩肉,而后又重重咬了一口,不算痛,像抱了只拿他磨牙的奶狗。   他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身体,缓慢抬手,轻轻拍了拍邬有期的后背,算是回搂、算是安慰。   摸着小徒弟那头蓬松、柔软的卷发,卿乙一时冲动,叹息着唤了声:   “有期,其实我……”   可吃醉了酒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咬人一口湳讽后,他又猛然支起上身,用一双通红的眼瞪着卿乙:   “师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卿乙一僵,遍体生凉。   即便心中早有这样的揣测,但当面被惦念许久的小徒弟这样说,他也不免有些心痛、有些难堪。   “你就把我像条狗一样的仍在那里——”邬有期惺忪的醉眼中,开始渐渐弥漫起血色。   偏偏卿乙因为他那句“恨”,避开了视线,根本没注意他这癫狂的神情。   “好师尊,你根本不知道,我会怎么报复你。”   说完,邬有期似乎很满意梦境中这个师尊的乖巧,他坐起来哼哼笑了笑,还心情很好地掐了掐卿乙的脸:   “我会,让你知道的。”   说完这些,他像是终于闹够了,扑通一下跌进床铺里,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似乎睡得很香甜。   唯有躺在他身边的卿乙,僵着脖子、目光发直地盯着床顶看了许久,才重重咬了下嘴唇,坐起身来:   罢了,小徒弟恨他也好。   人生在世,总得有些执念,否则又将如何撑过修士那成百上千的悠悠岁月?   他脸色灰败、屈膝坐起,伸出双手环抱住双腿后,慢慢埋首到了自己臂弯里:   这样也好……   总之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样也好。   然而,当他调整好情绪、松开手,准备今后都用顾清倚这个身份待在邬有期身边时——   大红色的喜袍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落在柔软的被褥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卿乙低头,发现那是一块白玉无事牌。   无事牌是玉佩的一种,因上头没有雕刻纹饰而得名,在修真界,往往是长辈赠与小辈报平安用的。   这块无事牌上栓的长绳有些旧了,牌面上也有些细碎的裂纹,但看得出来包浆很好,应当是主人常带在身边把玩。   卿乙指尖颤了颤,伸手捡起那块玉牌。   他不会看错,这分明就是当初邬有期登上青霄峰,他送给他的那一块,上面,还有他注入的一道灵息。   看着玉牌,卿乙有一瞬间的迷茫:   不是说恨他么?   为什么还如此妥善地留存着他送的东西?   正在他疑惑不解时,邬有期却突然翻回身,半睁着眼睛看过来,见他捏着无事牌,竟是嗤地轻笑一声。   卿乙惶然,有些无措地看向他。   邬有期却只是轻轻取回那枚玉牌,手指灵活地重新系紧绳结、贴身挂回到颈项上:   “小傻瓜,这个不能吃。” 第25章   次日清晨, 卿乙是被闷醒的。   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竟然扎手扎脚的缠在邬有期身上,脑袋还深埋在他的胸膛里。   视线下移, 还能瞧见那掩在松垮中衣内线条轮廓分明的腹肌……   卿乙呼吸一窒, 闭上眼双颊发烫,被面下的十根脚趾都缩紧。   偏此刻,头顶上却传来邬有期一声轻笑,“怎么,还没看够?”   “……”卿乙抿抿嘴, 明明心动如擂鼓, 人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看……他看什么了。   他没有, 莫胡说。   不过话说回来, 顾清倚这具身体当真不行,明明昨夜宿醉的人是邬有期, 可现在头痛欲裂的人却是他。   而且, 他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夜深后都做过什么。   小徒弟看起来心情很好,听他说这话也不像是诓他的, 难道——真是他睡着了主动……主动抱上去的?   卿乙头顶冒烟, 连耳廓都整个红透。   而邬有期看着乖乖趴在自己怀里的“清蒸大虾”, 嘴角戏谑的笑意更甚:   他师尊,真好骗。   昨夜他确实喝多,整个人做了什么、说过什么其实邬有期浑不记得。   但顾清倚身上落有他的冰莲印,小家伙的行动坐卧, 可其实全都在他的掌握:   需知,从前那“顾清倚”, 可不会做出那么多丰富的表情,一会儿痛惜、一会儿无措。   总之今晨醒来, 邬有期捻着指尖灵光,饶有兴味地反复看了两遍,然后长臂一展,就将躺在一侧的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无论师尊在痛悼什么,都不会改变他想要做的事:   师尊恨他也好,看不起他也罢,那都是从三年前开始,他来到魔界就准备好要做的。   他和魔族虚以为蛇,都是为了这件事。   何况现在师尊的某一个魂魄明显回来了,那这事的赢面明显就更大了。   两人相拥而卧,靠在这张纹绣了龙凤、莲叶和鲤鱼的大床上,邬有期不语,卿乙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魔界的玄日缓缓升起,微光中,竟也很温馨。   不过这种温馨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卿乙就感觉到眼前闪过一簇耀目红光,而后邬有期就迅速推开了他。   翻身而起的人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狂喜,甚至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时,小徒弟的双眼还放出了精光。   卿乙被他看得一怔,咚咚跃动的心脏都停了一瞬:   邬有期的眼神太直白,仿佛能剖开他这副躯体的所有皮相,直接看进他的心底。   ——像是已经认出了他。   但下一瞬,小徒弟却又挪开视线,嘴角重新挂起作为“魔尊”的神秘诡笑,唤了句:“喜蛛。”   等了一会儿,昨日婚典上那个小臂女就从外面提着裙摆跑进来——似乎是刚睡醒,脸上还有些布褶印。   “尊上,”她躬身向邬有期行礼,转过头来看见他,想了想,唤了声,“公子。”   卿乙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姑娘是魔族妖族的混血。   “你带他去用早饭。”邬有期吩咐道。   喜蛛点点头,没想那么多,起身上前就像从前一样来牵“顾清倚”,一边动作还一边准备了话来哄:   “公子您跟我走,我给您准备了好吃的花糕,还有炒糖豆、桂花糖、冰酪樱桃,我们不吵尊上了。待会儿尊上忙完了,自然会来瞧您的,好不好?”   卿乙眨眨眼,意识到从前顾清倚那黏人的姿态,以及主仆俩灼灼的视线……   他僵了半晌,只能硬着头皮学:   卿乙只觉面对着此生最大的挑战——比让他杀掉修真界所有金丹期以上境界的修士还要难。   他尝试着伸出手,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超响亮地喊出一声:“我不!”   邬有期和喜蛛都被他吓了一跳。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卿乙舔了舔唇瓣,顶着那张大红脸重新调整了战术——   他放软声音,学着顾清倚收紧手臂,视死如归地将脑袋更深地蹭进邬有期那结实柔软的胸膛里:   “我……我不要和漂亮哥哥分开!”   喜蛛是半点未察觉有异,长叹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反倒是邬有期愣了愣,而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喜蛛不懂尊上在笑什么,只是变戏法般从身后摸出一个浑身挂满了贝片铃铛的布偶:   “噔噔!公子你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卿乙控制着情绪,逼自己尽量融入到“顾清倚”这个新身份里,眨眨眼,转头发出“唔?”地一声。   他是尽力在扮演,可怜面皮、耳朵、后脖颈,全都红成了比落日流霞还要艳丽的颜色。   邬有期看在眼里,上翘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抱起枕头来捂住脸大笑起来: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师尊能这么有趣。   喜蛛不知尊上这是在发什么疯,只牵了“顾清倚”的手,将那个叮叮当当的布娃娃塞到他手中:   “那尊上,我们先走了。”   邬有期坐起来,眼角都笑得挂着泪,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卿乙想了想,为了演个大全套,还转头冲他挥了挥手,“漂亮哥哥再见。”   而邬有期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忍了许久,最终忍不住仰倒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胸膛起伏,连带着刚才闪过红光的血镜也掉落到被褥中,镜面上的红光又起伏两次后,邬有期才抹了一把脸起身,注入魔息回应。   ——是影卫那边,有了喜讯。   邬有期早和影卫约定过,如果成功活捉无名魂师,那就要以此为讯。   ……   卿乙跟着喜蛛,回到了之前他待过的西院里。   喜蛛当真是准备了种类丰厚的点心盒,还给他打来了一盆子洗漱用的热水。   被伺候着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卿乙觉着脸上没那么烫了,才一边捧着花糕吃,一边向喜蛛打听邬有期的事。   喜蛛这姑娘有点子心眼,但并不多。三句两句绕一绕,就能问出来他想要的——   “您问尊上每日都做些什么?嗯……让我想想,他每天都要在血焰流云宫处理政务,之后,或者会和大将军一起练兵,或者会去各境巡视,要是有那群臭道士攻打过来,就还要排兵布阵之类的。”   “那……魔,”卿乙咳了一声,“后面那座高高的山上的……大池塘呢?”   喜蛛眨眨眼,“您说凫余山顶的圣泉?”   卿乙抱着那个叮叮咚咚的布娃娃点头。   “嘻,那是我们的圣泉啦,凫余山顶的魔合罗泉,它连接着圣火,算是支撑我们魔界的根源。”   “那——”   为防喜蛛生疑,卿乙歪了歪脑袋,“漂亮哥哥为什么每天都要去里面泡着啊?他很爱干净是不是?”   这话说完,他揪着布娃娃的手都攥紧,险些给那娃娃的肚子掏出一个洞来。   可喜蛛却被逗得哈哈笑,“哪有?尊上也不是天天去,那时因为有闇涌存在,需要尊上去疏导提供能量的。”   卿乙心头一跳,“能……量?”   而且,还有闇涌?   “嗯是啊,”喜蛛端起水盆子去外面收拾,声音遥遥传来,“说了公子您也不懂,反正简单来讲,就是尊上能将闇涌转化成圣火喜欢的东西就是了。”   她去外面倒掉脏水,顺便新添一盏花草茶,远远的,卿乙就闻见了蜂蜜的甜香。   但他心里发苦,终于是明白了为何小徒弟在他身故后三年,明明入魔了,体内灵台却能保持平衡——   天生的月灵根让他能无限吸收世间浊气,也就是魔气和闇涌,同时,邬有期也没有放弃修习他教的剑术。   原本长此以往下去,魔气必定会胜过清气,即便有他的天魂融合,也会导致灵台失衡、爆体而亡。   但恰巧魔界崩落,三智之一的云月星师想出了羁縻笼这种损阴鸷的方法。   同时,邬有期也能通过魔合罗泉,去中和他体内多出来的浊气,因此,灵台再次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修为也一日千里。   如今,他分裂出来的魂魄受到人魂的吸引来到顾清倚身上……   卿乙暗自摇头,小徒弟的灵台依旧危险。   不过幸好,当年他撰写那本《灵台清浊平齐经》算是呕心沥血,大致的内容都还谙熟心间,重新默一遍下来便是。   只是……   要如何哄骗小徒弟去修炼呢?   从前他是他师尊,邬有期尊师重道、自然是事事都听他的安排。   但现在他是个“小傻子”,要怎么说服堂堂魔尊来练他随手写下来的东西……?   卿乙这儿一边犯难,一边想起另外一桩事:   昨日喜宴上,魔族众人喝得酩酊,许多人都提到了青霜山曾经向佛界求援,但西佛界却早关闭了禅意门。   佛修素来慈悲,彻底关闭禅意门这种事,卿乙这一辈子都只听说过这一次。   想到出现在顾清倚身上的闇涌,还有他魂魄意外归来的种种机缘巧合,卿乙难保心里不存了隐忧——   或许,闇元的事还不算完。   他这正想着,那边喜蛛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回来,见他抱着娃娃愁眉不展,以为是刚才那番不让他出去的话惹得小家伙生气了——   “公子,您若实在想出去,我们……我们可以去凫余山上看看,就从前您摘野花那地儿。”   “今日天气好,说不定能看见幻灵蝶,走我带您去瞧瞧?”   这姑娘完全是拿他当孩子哄,但能登上凫余山,或许——也有机会看看魔合罗泉和羁縻笼?   卿乙犹豫了一瞬,就抱着布娃娃站起来,嗯嗯两声点点头。   喜蛛点点头,收拾了些点心跨在个篮子里,还贴心地准备了一顶带垂纱幕篱帷帽替他遮阴。   结果刚好走到长廊附近,透过重重纱帘,卿乙却意外看见了貊绣。   她带着一群黑衣人,押解着一个白衣方士正在往血焰流云宫的方向走。   而那个白衣方士虽被蒙住的眼、堵住了嘴,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是那个能令人返生还阳、起死回生的:   无名魂师。 第26章   貊绣是邬有期十五岁时, 在青霜山下灵源村中捡到的一只妖兽。当时她刚化形,看上去就像只不怎么好看的小土猫。   灵源村中有许多人家养狗,邬有期那时刚上山一年, 灵识尚未开全, 自然也分辨不出这和一般猫咪的妖兽。   他见“小猫”被几条大黄狗追着撕咬,便一时冲动救了下来,装在随身的包袱里,兜回了青霄峰。   小徒弟怕这番自作主张惹他生气,眼巴巴抱着“小猫咪”蹲在青石旁, 一直等到他散了长老会回来。   ——连晚饭都忘了吃。   峰顶日落, 夕阳金辉给邬有期和他怀中的妖兽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不等他开口, 小徒弟就将怀里的貊族妖兽高举起来, “师尊,我能不能养它?”   似乎是怕这么凌空抱着小东西害怕, 邬有期又蹲坐回青石上, 用自己的膝盖兜住妖兽的后腿:   “我找过了,附近都没有它的父母亲人, 它还受了伤, 被村里的大黄狗咬的, 您瞧,好可怜的!”   妖兽的前爪、后背靠近尾巴的地方都有伤,脸上的毛也被抓掉好大一块,毛发蓬乱、兽瞳溜圆。   瞧着, 倒和邬有期怪像的。   许是他沉默了太久,邬有期看上去有些泄气, 耷拉下脑袋超小声嘟哝了一句:“……不可以吗?”   然后他又鼓起勇气,尝试着为他的“猫咪”争取一下:“师尊, 我会负起责任来看顾好它的!”   “从前我家里也养过狸奴,我都知道的,我会给它准备柔软的小窝、干净的水碗,还有碎肉和小鱼干。”   “还有还有,猫猫儿其实很干净的,它们会自己清理毛发、自己会埋沙……”   少年越说越快,甚至竖起了三根手指起誓:“我保证不让它进师尊你的屋子里捣乱!”   最后的最后,小徒弟还拢着妖兽的两只小爪爪,并在一起摆出个作揖拱手的姿势:   “求求啦。”   卿乙记得自己当时是捏了捏眉心,长叹了一口气,直白地点名了:“这不是小猫。”   邬有期傻眼,长大嘴巴“啊?”了一声。   而被点破了身份的貊绣也嘭地一声炸了毛,瞳孔瞪得更加溜圆,戒备地盯着他瞧。   貊族原本也是妖界的北方大妖,它们一族少年时形如小猫,随着修炼慢慢会成长为豹形,最后长出犄角和獠牙,才算是成年。   貊族的皮毛能御九天玄寒,因而曾经被修士们大量捕杀,后来妖尊更迭、妖界大乱。   貊族再逢重创,不得已离开了妖界,辗转降临到了修真大陆的北疆,在极北草原上生活。   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家伙,卿乙无奈道明了“小猫”的身份后,只告诉邬有期:   “决定要养的话,就要善待于它。记住:天生万物,皆有因缘,妖兽灵兽,皆是相同。”   说完这些,他便拂袖而去。   只悄悄替邬有期往青阳峰拱宸顶递了信,让月照丹台送些治疗灵兽的药来。   而邬有期抱着他的“小猫”在原地呆愣片刻,然后少年人兴奋地从青石上蹦下来,还以为他不会听见地喊了一声:“好耶——”   后来,也不知这孩子是如何豢养的,总之这只貊族的妖兽,渐渐从小猫修炼化形,成了个功夫了得、沉默寡言的姑娘。   貊绣这名字,也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   乍见故人,卿乙在原地僵了僵,却又不免感慨——这三年时光里,到底还有故人陪在小徒弟身边。   只是貊绣带回来那个人……   卿乙想到邬有期在“新婚之夜”疯疯癫癫喊的那些话,便是忍不住想:这是冲他来的。   邬有期的爹娘近亲,离开人世早超过了七年,地魂皆已脱胎转世,不可能返生还阳。   而他那些故去的亲友,如俞月儿、楚怀骏等人,身后供奉不足,人魂也定是找不回来的。   卿乙打了个冷颤,他倒不怕邬有期报复,他只是怕魂师发现邬有期身上天魂的秘密。   他不想小徒弟难受。   邬有期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只要灵台能平衡,在千年万年后没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其实,他来统御魔界,原比其他任何魔族更好些。   小徒弟有赤子心,虽然因他的死生出了许多癫狂之态,但到底还是个好性的。   嘴上说得难听,但实际还是将魔界管理的井井有条,渐渐也有了稳定统一的趋势。   只是……   若叫那魂师看出来他曾经分出天魂,那一切的平衡将会被打破。   除非小徒弟也对他……   卿乙缩了缩脖子,他不想赌,也不敢赌。   “公子你冷?”喜蛛凑上前,往他身上披了件斗篷,“清晨山上的风是有些大。”   卿乙谢过喜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于眼目前的状况还有顾清倚这具身体有些无可奈何:   看来,他也不能完全坐以待毙。   顾清倚的身体孱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灵根不能修行,他自己也得抓紧重新修炼、以备不时之需。   ……   与此同时,邬有期启封了结界大阵,刺破手指将灵血点在貊绣等人的额间,也分了那呜呜叫唤的魂师一滴。   做完这一切,才将人带进结界。   结界内的一切随他心意而动,其实都是幻影。   凤凰岛的美好,邬有期当然不会轻易展露给别人看见,即便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算是被他养大的貊绣。   貊绣算是知道他性子,因而也没有多看、多言。   带人走到幻境中央,确定不会被外头的人窥探后,邬有期才扬了扬下巴,让影卫将那魂师放开——   为防万无一失,魂师的双手被一圈圈布条缠裹住,包成了两个“圆馒头”捆在了身前。   他身形削瘦、通身裹着重重黑袍,脚上还栓有防止他逃跑的禁咒锁链。   影卫解开了锁链,也摘下了魂师眼睛上的黑布,另一人正准备伸手去取魂师嘴上堵着的布条,却被貊绣阻拦,冲他摇了摇头。   同时,魂师突然挣脱开影卫的压制,用那双还被包裹成圆球的手伸出挥舞,嘴里发出许多怪腔调。   从声音上判断,应当不是什么好词儿。   貊绣看了影卫一眼,耸耸肩,后退一步。   而那魂师一通泄愤后,终于镇定下来,努力撑着眯成一条缝的双眼,想要分辨到底是何人绑的他。   结果在看清楚对面站着的人是邬有期后,魂师本来已经哭肿的眼睛倏然瞪大,然后,不用影卫们摁,他扑通就跪到了地上。   “呜,呜呜呜!”   咚咚磕了两个头后,魂师眼中尽是惊慌,还不住地冲邬有期摇头。   邬有期却似乎心情很好,他干脆盘腿席地而坐,弹指就去了魂师嘴上绑着的布条:   “先生认得我?”   魂师讪笑两声,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头。   他的外貌看起来三十余岁,实际年龄却不知几何,只是半边脸上有许多癞疮疤,凑近了,身上也有一股腐臭味儿。   “先生既然认得我,那想必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吧?”邬有期抬眸,视线与他相对。   魂师面露难色,“您……我……”   “整个锦州大陆,就只有您一人通晓返生还阳和阴阳搜魂的禁术。所以我的烦忧……”   邬有期打了个响指,那把枯楼隐骨就浮现在他怀中,他拿起刀来欣赏了一会儿上面的寒光,然后眸色一转,刀尖指向魂师:   “也只能劳烦您来解。”   这些年,魂师只是东躲西藏,并不是死了。三界发生的大事,他都略知一二。   “魔、魔尊大人……”魂师跪伏在地上,“不、不是我拿乔不帮您,实在是、实在是您这事……”   卿乙仙尊那样的人物,三魂当中人魂、地魂都好寻,只是,只是……   魂师心里头七上八下,又想将返生还阳的难处悉数与邬有期讲明,又害怕说明真相后……被邬有期杀了。   邬有期哪会不知道他心思,冷笑一声后,干脆将那枯楼隐骨架到了魂师的脖颈上:   “怎么在先生看来,本尊是没有实力?”   魂师连连摇头。   “抑或是——”邬有期手中的刀往前推了推,“先生想试试我这刀?”   魂师咬了下舌头,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所知、所学和盘托出:   他这些年被各方势力追逐,有的想要他的禁术,有的是觉得他破坏了天道衡常要杀他。   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牵涉很深的事,比方讲,魔尊要复生的卿乙仙尊,那这大陆上——可多得是不想他活过来的人。   魂师想活着,他不想死。   邬有期二十多岁就能达到大乘期,而且能在闇涌中穿梭而不受影响,魂师把心一横,决意投奔。   他将三魂七魄的事情细致地与邬有期讲明,并且将这里头的难处全部点了个清清楚楚:   “我刚才不想应承您,实在是因为那天魂难寻。”   邬有期听过他的解释,脸上瞧不出什么感情变化,却只是慢慢将刀收了回来。   他横了枯楼隐骨在腿间,手指摩挲着刀柄,不知在想些个什么。   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貊绣都忍不住上前,抽出腰间短刀,询问地看向邬有期——   是否是魂师不老实。   邬有期却突然哼笑一声,手里的枯楼隐骨挽了个刀花,“不过是一点太清和阳之气……”   “无妨,本尊耗得起。”   大道长生,他如今才二十三岁,可有的是时间和这荒唐的三界周旋。   人界修士道貌岸然,遇事只想着退避;魔界一盘散沙,三智又难以应付;还有避世的西佛界……   邬有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魂师:   “你便只需告诉本尊,都需要些什么。” 第27章   魂师领命, 自是娓娓道来——   要令死人复生,首先需要一具合适的躯壳,或是原本的躯壳, 或是找来的其他肉|身。   然后将这“身体”放入一口唤名“长生”的玄冰棺材了, 封存七日进入龟息拟死之态。   以此,来骗过天道之眼的巡视。   而后,便由他来摇响招魂铃,到生者从前待过的地方、祠堂、坟茔等徘徊之处,找回人魂。   再寻着那艘传说中的“溺行舟”, 由忘川倒行至地府, 尽量避开鬼王、八将的眼线, 将地魂带回阳间。   此时, 三魂已聚其二。   魂师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将天魂的难寻道明后, 也坦言道:“小人并未尝试过, 只是听说……能以一上古神物《缚灵图》准确寻回……”   邬有期不置可否,只道:“继续说。”   “那若这些都准备好……”魂师咳了一身, 便是要取一株生长在界缘的‘定魂草’, 给人服用, 稳固三魂在体内,不至离散。”   “定魂要三日,这三日里可能会遇上天道之眼的巡逻、会降下金雷神罚,或者, 会被鬼界的衙差打上门。或许——还需要一个能够避开他们、谁也找不到的福地。”   邬有期点点头,“嗯, 还有呢。”   “这些都准备齐备后,就要燃起转命灯, 待命灯长明七七四十九日后,这才算是返生还阳术成功了。”   “那若命灯中途熄灭了呢?”   “那可万万使不得!”魂师连连摆手,“命灯不似定魂,这是险之又险的事,若是熄灭了,那便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不能再重头来过么?”   “我的祖宗,那哪能呢?!”魂师怪叫起来,“突破阴阳生死,这本来就是禁术,一次就够人受的了。”   “莫说是其中最难寻的天魂,地府会加强戒备、十殿阎罗就不是好相与的,还有天道、天道的金雷!”   “那种金雷蕴含着无限威压,其中还裹挟着重重红光,轻碰一下都能叫金丹修士折断脊梁,听闻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也只能接下一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魂师大喊了这一箩筐话后,人有些缺氧,干脆跪坐到自己的脚掌上,长出一口气后才道:   “总之……那最后的四十九日才是险之又险,绝不可让命灯熄灭。”   邬有期了然,这么说来,就是:机会仅有一次且绝不容许失败。   “当然,除了这些必要的东西,”魂师也缓和好情绪,“一些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您提早备些也好。”   死人返生,到底和一只活着将养不同。   即便是魂师成功复生的那位夫人,也是由其丈夫护在家中,好好将养了近十年,才恢复得与常人无二。   看来,彻底复活师尊这事,还真是前路漫漫。   不过也正好,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大乘期的修士寿数能达千岁之久,他如今也才二十三岁,能跟那荒唐的天道耗一耗。   不过——   他师尊情况特殊,应当不须完全齐备此七样东西。   想到师尊今晨那般努力的动作,邬有期唇瓣的笑意更甚,甚至露出梨涡融融。   本该请魂师仔细相看一番的,但——那岂不辜负了师尊一番模仿和努力?   这么有趣的师尊,他可还没看够呢。   再者,师尊那性子,锯嘴葫芦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憋在肚子里,他若不多欣赏一会儿,怎能捉出他更多的破绽?   魂师不知这位尊主在笑什么,只能讪讪回头看了眼貊绣,而貊绣面无表情,什么提示也没给他。   “得了——”   邬有期摸了摸下巴,终于将心神拉回了当下,他点了点枯楼隐骨的刀柄,似笑非笑看向魂师:   “如你刚才所言,复活一个人,需要准备七样东西,分别是:长生冰棺、招魂铃、溺行舟、缚灵图、定魂草、洞天福地和燃命灯,是不是?”   “是是是,”魂师点头若捣蒜,“尊上圣明。”   “此七物,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晓吗?”邬有期问完,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有书籍记载?”   魂师摇摇头,而后又小声道:“复活权夫人后,许多人应当向他们夫妻打听过。还有他家一些下人,或许会知道其中一两样……”   “那便是只识片面,而不知整体?”   魂师重重点头,不明白邬有期为何要问这许多。   邬有期点点头,收好枯楼隐骨,一翻身站起来,也顺便用一指魔息将魂师给抬起来站站好。   “听着,待会我会召见三智前来,将你正式引荐给他们。他们若问你复活我师尊需要些什么东西,你——”   “是是是,小的知道,一定照实说。”   邬有期却“嗯?”了一声,眼眸一眯,“怎么,你在极北之地,还没被他们追杀够?”   魂师捡回一条命,本是讨好巴结、什么都顺着邬有期的话说,但这会儿被他这么寒声一点,瞬间觉过味来:   他在极北奔逃,遭到过许多股势力的追杀、缉捕,其中这位黑衣服的姑娘最上心,能力也最强。   不仅帮他躲过了两个修士的法阵,还从另外一伙魔族手中救了他。   当时他还奇怪呢,为何魔族要分为两拨人,一拨人抓他护他,一拨人追杀他。   现在一听这话,魂师恍然大悟:   魔界视卿乙仙尊为眼中钉、肉中刺,定然是和邬有期相反——不想让他复生。   魂师点点头,做出个劫后余生的表情:“明白了明白了,小人明白了,待会儿小人一定胡诌几个应付。”   这答案,邬有期还是不满意。   云月星师城府极深,魂师这样的,在她那里根本不够看,而且她自己就是占卜师,难保不懂还阳术。   “不,你照实说。”   “啊?”魂师不解。   “但你在里面添三样东西,”邬有期思忖了一番,教他:“你就说,除了刚才那七样东西,还需要一本《莲华三眛经》、一枚转轮玺和帝白龙的妖丹。”   若是旁的东西也罢,偏这三样魂师都听过,也都知晓:   《莲华三昧经》是西佛界的圣典,转轮玺是鬼界十殿阎罗的宝印。而那白龙虽然失踪良久,但也是妖族名义上的妖尊。   “您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邬有期却坚持,“就照这么说。”   要想要谎话成真,除了真假掺半讲,还要一些适度的顺应其心——   云月星师他们定然不希望他复活师尊这条路走那么顺畅,那挑选几个“看起来合理”但是却“难以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正正好。   魂师哀叹一声,点点头,“行,听您的。”   反正他们几位神仙打架,别殃及他这条小池鱼就成,他还想多活两年,过几年快乐逍遥的日子。   这么想着,他又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问邬有期:   “可是他们不是还追杀我来着?!”   怎么不将他藏起来、暗中保护好,反而还要介绍他给那些要追杀他的人?   邬有期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   “正因如此,才更要介绍你给他们认识,顺便再请大将军派几个人来,亲自保护你。”   魂师挠挠头,总觉得自己又成了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的鱼,被迫要卷入他们大人物的斗争里:   还不知是要被清蒸还是红烧呢。   与此同时,凫余山。   卿乙借着采花、扑蝴蝶的借口,顺利带着喜蛛从山脚的一片区域慢慢靠近了魔合罗泉。   等喜蛛反应过来时,已经离泉眼很近了。   她心里着急,却实在拿眼前的主子没什么办法,从前多番“交锋”都是她败了。   能做的,也只能是提醒,“公子您当心足下,莫跌到水里,圣泉水对人族无益。”   这些卿乙知道,但眼下的距离,倒还不够他看清楚里面魔合罗泉里面的隐秘。   想着来这一趟并不容易,卿乙转念之间就有了主意,他将手中的布娃娃往喜蛛怀里一塞:   “泉水?那我要去捞鱼!”   喜蛛愣愣接着娃娃,手忙脚乱间就没拉住他,“……鱼?”   “嗯,给漂亮哥哥做红烧鱼!”   卿乙用力往前跑,顾清倚别的不成,跑起来还是很轻灵的,将来兴许可以多练些轻灵的身法。   他快步上前,蹲到泉水边,飞快地扫了一圈泉水和魔族圣火的关联,在听见喜蛛脚步声后,还故意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玩水。   喜蛛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他。   料想是刚才她那番话说得太玄,她的傻主子么听懂,喜蛛立刻换了种说法:   “公子公子,这可使不得,圣泉水有毒、会烫伤皮肤!您、您可千万摸不得!而且里面也没有鱼!”   “有毒?”卿乙下意识反问,“那你们还让他泡在里头?”   喜蛛一开始没明白他说的是谁,后来一想,会泡在泉水里的只有尊主:   “啊……那尊主和您不一样嘛,他、他有神功护体的。”   喜蛛怕自己越解释越乱,只能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您不是要给尊上抓鱼?这里没有,我带您去个有鱼的地方。”   卿乙顺势被她拉着起身,实际上,他也看到了他想看的——   如今魔界的圣火虽然在熊熊燃烧着,但凑近了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一些衰微的端倪:   圣火中央的一圈火光明明灭灭,实际上这已经是一团死火,能够燃烧,全靠羁縻笼源源不断注入魔息。   像是一团用柴点燃的火,现在木柴已经烧光了,为了不让火熄灭,只能源源不断往里泼油。   闇涌就是魔族找到的,最好的油。   而他那身怀月灵根的小徒弟,就成了魔族寻到的、最好的“容器”。   卿乙摇摇头,只怕小徒弟当年那桩杀人案,也是魔族为了逼他入魔、做下的局。   ……   如此,当三智受邀来到血焰流云宫正殿时。   除了被缚在地的魂师,邬有期身边还坐着他们的新任“魔妃”。   而尊上面前的金案上,却不知为何,多了两盘子——烧得黑黢黢、勉强能认出来是鱼的东西。 第28章   三智神情莫测, 云月星师姐妹俩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在殿门□□换了个眼神。   唯有药行生多看了那盘子两眼,似乎颇有兴趣。   邬有期将他们三人的反应表情尽收眼底, 适时开口, 笑着招呼他们进来坐:   “正巧,清倚给本尊做了鱼,三位尝尝?”   “别别别,”云车常仪素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虽然吃饭不讲究, 但也不是什么都吃。”   云月星师没应, 她看不见, 但姐姐都这么说了, 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唯有那药行生哈哈一乐,竟从身上摸出一双箸要上前, “尊上如此好意, 小老儿可当真了?”   邬有期笑着颔首,看起来大大方方。   药行生也满脸挂笑一步步上前, 就在他筷子要碰到那些“黑炭”时, 卿乙忽然起身、展开手臂护住了那两只盘子:   “这是我做给漂亮哥哥一个人吃的。”   “老爷爷要吃等下次!”   说完, 他还扒拉了两下,将两只盘子都拖曳到邬有期这边,长长的袖子浸泡在汤汁里也浑然不觉。   药行生举着筷子,嘴角笑意微顿, 深深看了这位小魔妃一眼后,哈哈笑着后退:   “好好好, 殿下说下次就下次吧。”   借着顾清倚身形的遮挡,邬有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这小家伙的背影, 然后才闷笑一声,当众将人揽到怀里。   怀中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一僵,但很快就软下来,乖乖靠在他怀里,还十分敬业地回头冲他“唔?”了一声。   邬有期可爱死他这傻乎乎的师尊了,他轻笑着啄吻了一下这人的额头,然后旁若无人地怨了一句:   “小气鬼。”   卿乙被他骤然这么一吻,本来放松的身体又骤然紧绷起来,浑身一阵阵起着酥麻、后脊梁上都渗出了汗。   邬有期却一脸坦然,还顺手捏了个涤尘咒替他将袖子上的汤汁清理干净。   而这么一般交锋后,众人像是才想起来正事,云月星师用星杖咄咄点了两下地,轻咳一声开口:   “尊上,我们是来请罪的。”   邬有期揽着顾清倚眨眨眼,像是听见了什么新鲜事,他略显意外地“哦?”了一声:   “三位何罪之有?这不是本尊请你们来的?”   云月星师没说话,只是将星杖递给了身后的弟子,然后抖开双手袖子、跪到地上,行了叩拜大礼:   “尊上,我等有罪。”   她这么一说,云车常仪和药行生就像是事先排演过一样,也跟着跪倒在地请罪。   同时,有一队魔兵带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魔使进来,将人摁跪在大殿上后,魔兵们也纷纷跪下。   这时,云月星师才开口道:“尊上,从前我等多有不敬,对属下的管束也不够严格,这才闹出这等事。”   “如今多说无益,还请您降罪。”   邬有期眨眨眼,满脸讶异,他松开顾清倚直起了身,分别看了看左右站着的喜蛛和貊绣。   貊绣面上没有表情,但眼瞳微微向下动了动。   邬有期了然,但转回头后还是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甚至还笑出声来,“这是怎么了?”   “尊上派人去寻访无名魂师,我等心中有忧虑,且当时并未领会尊上心意,对属下也约束不严——”   云月星师抬头,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看”着邬有期:“所以才会闹出事端,险些酿成大祸。”   这时候,其中一个被缚的魔使却突然大叫起来,“大祭司!您不用求他!去行刺这是我们自己的主意!他一个人族,谁知道他复活卿乙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就是看不惯他这样公器私用的行径,再者说,逆转阴阳、令死者反生,这本来就违逆天理!这样的妖物活着,只会平添许多灾厄!”   他慷慨陈词一番,突然双目暴睁着、裂解了自己的元丹,脑袋一歪就倒在地上化为了血水。   而另外一个魔使见他如此,深深看了眼三智的方向后,亦是咬舌自尽、瞬间就倒在了地上。   看着这场闹剧,邬有期脸上的笑容是变也未变。   而靠在他怀中的卿乙,也觉察过味儿来——魔族三智这是又一轮与小徒弟在交锋:   既然邬有期的人已经平安请回了魂师,那他们派人暗杀魂师的事必然纸里包不住火。   与其等着邬有期借机发难、降罪惩处,倒不如先发制人,推出两个能用来顶罪的下属。   而且,卿乙偷偷瞄了眼那两人的死状:   只怕三智早有威胁和许诺,他们才会如此毫无后顾之忧地自戕谢罪。   怕叫人发现坏了小徒弟的事,卿乙看完那一眼后,就嘶了一声,一脑门埋进邬有期怀中。   邬有期本就在笑,被他这么一下埋了胸口,脸上笑意更甚,闷在胸腔里的笑让他胸膛都起伏了数次: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   他的好师尊,竟也能如此可爱。   看来不拆穿师尊也有好处,而且好处还很多。   邬有期笑了一会儿,笑得云月星师都有些奇怪地唤了声尊主,他才略收敛笑容,只浅笑道:   “那如此,也算是我与三位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貊绣,来,将人带上来。”   云月星师正在想什么是“心有灵犀”,可听见人的脚步声,又听得姐姐一声惊呼后,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邬有期开口,极郑重地介绍了那位带上来的中年男人,说他就是锦州大陆上那位神秘的魂师。   云月星师还未开口,邬有期就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大祭司能占预未来,想必也略通阴阳之术,我请先生入宫,倒方便你们交流。”   “先生是在世能人,许多修士争着抢着要杀他,如今来到我魔界,就是上宾、贵宾,还请大祭司帮忙照看一二。”   听着这话,云月星师素来沉稳冷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她皱了皱眉,咬住嘴唇。   “还有一事——”邬有期只当没看见她的不快,笑着转向有些怔愣的云车常仪,“大将军。”   “……尊上?”   “虽说我魔界众生很是欢迎先生的到来,但是难保不会再出现——”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地毯上的那滩血和那具尸体,“像他们一样拎不清的人。”   “大将军掌控魔界众军士,想必知道什么人身手了得又忠心,还想请将军派个三五人手,保护先生。”   云车常仪噎了噎,看妹妹一眼后,最终不情不愿地拱了手,闷闷说了声:“是。”   而邬有期明显还没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既邀请三智前来,必然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还有,方才先生说了,想要成功复生我师尊,需要十样东西,其中有些我也是没听过的。”   “大医您最通医理,又是魔界老人,见多识广,也帮本尊听听、看看、说说,这些东西要上何处寻?”   三智当中,药行生看上去最为无害,听到他这话,也只是拢袖呵呵笑了笑,“好说,好说。”   但实际上,这人是个笑面虎,不可轻看。   譬如他刚才上前,看起来是不知轻重、不明死活要吃鱼,但实际上根本就是要试探——   顾清倚到底是不是真傻子。   邬有期若是阻拦,那便是心中有鬼,偏偏师尊站起来替他解了围,还把傻子演了个十成像。   他在心里想想,就觉得可乐。   只恨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拿出一枚留影球。   话说到这样,邬有期自然而然引出了魂师要搜集的十样材料,也让三智瞧瞧,哪些是他们能帮上忙的。   这么一会儿工夫,云月星师也缓过了劲儿,调整好脸上的情绪,点点头认真听。   反是扑在邬有期怀里的卿乙,越听越觉得奇怪:   还阳术是禁术,无上首还未覆灭前,他们的藏书楼里曾经有卷轴,详细地记录着要如何操作。   虽然无上首的藏书楼,因为他和空谛九音那场对战而被毁,可其中不少残卷还是流向了修真界。   无名魂师或许就是搜罗了其中的残卷,再加上其他藏书阁的禁术,拼凑出来了这返生还阳的禁术。   如果他没记错,魂师所谓的十样东西里,有三样是原本的卷轴里没有记载过的。   而这三样东西所在的位置,恰好对应了佛界、鬼界和妖界。   卿乙很难不怀疑,这是小徒弟的授意。   他趴在邬有期怀中,也不用防备被人看到脸上的表情,想到此处,便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小徒弟比他想得还要坏。   还坏得很聪明。   魔族拿他当点燃圣火的容器,他反过来利用魔族当自己的势力,双方势均力敌,一场交锋,还真有趣。   实不相瞒,他心里还总当邬有期是那个在山巅上吵着闹着要养猫的明媚少年。   却不知在三年里,他的成长并不仅仅停留在外表,就连内心,也长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沉稳、老练。   欣慰之余,也有些心疼:   终是他们这些做大人的没有担当,才让这孩子年纪轻轻就遭受了这样多的磨难。   这般想着,他忽然抬头,蛄蛹两下从小徒弟怀里挣开,而后摸出个花糕递到邬有期嘴边。   邬有期顿住,三智那边也止了话头。   而他认真看着小徒弟的眼睛,将手里的花糕往前送了送,“哥哥吃,好甜的。” 第29章   一切, 还得从那两盘鱼说起。   卿乙做事,从来都讲究有头有尾。哪怕是做戏,也要演个大全套, 一点破绽不落下。   既然说是去捞鱼, 最后就一定要弄到一条鱼。   魔界上空高悬的是玄日,生长其间的万事万物自然与人界自大不相同:   人间的江河湖海里有数不清的鱼类在兀自悠游,但魔界的鱼群却只能在一池叫望碧的深潭内生长。   深潭藏在亿刃丘的一处山洞中,算是洞底深潭,平素照不到阳光, 才给了鱼类生存的空间。   望碧深潭的第一批鱼苗, 据说就是药行生放下的。   魔医对医道痴狂, 同样也偏爱各类美食, 伪装成人类在锦州大陆上行走那些年,也知道不少各地的风俗。   无上首覆灭之前, 是在西北荒漠之中, 当地的饮食习惯偏重面食、肉食,调味料下的也重。   同时, 青霜山在蜀中, 虽为大部分长老辟谷, 可门内两个饭堂每日准备的饭菜,却大多按蜀中的习俗。   只余江浙余杭雪堰镇,能吃上什么东西,会做出什么东西, 这些都尽在药行生掌握。   他当然知道烧成了黑炭的两条鱼吃不了,但烧鱼所用的酱料, 却能提供不少线索。   偏偏那小傻子站出来阻止,还用了个他挑不出错的借口, 这一番试探、药行生也只能暂且作罢。   相反,这两条烧黑的鱼,对邬有期来说,却别有一番意味——   从前,他刚上青霄峰,并不知道山中规矩,还曾傻乎乎的跑进白石煮雨,笑盈盈邀请师尊一同去饭堂吃东西。   被拒绝了他也不恼,只当师尊是讨厌饭堂的嘈杂和吵闹,某日提前放课得空,他就亲自去山下买了些时鲜的蔬菜瓜果。   他忙忙碌碌弄了一桌子饭菜,可等到月上中天,师尊都没能回到青霄峰。   他当时多少有些失落,小心翼翼捏了个灵罩给饭菜保温,正想给师尊留张条时,灵鹤就载着卿乙降落。   看见那桌子饭菜,师尊怔在原地片刻后,拧眉沉下脸,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冷,“你做的?”   到底是给师尊做的饭,邬有期没好意思自己先吃,饿到这会儿胃里十分难受,再被师尊这么一诘问,便微微抖了抖——   脑海里电光石火间,也恍然意识到:修士们都辟谷了,他师尊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瞧得上这些俗物。   他心下有些涩然,却还是恭恭敬敬跪下去告罪,“徒儿知错,以后……不做了。”   师尊点点头,越过他回到白石煮雨,最终没动桌上的饭菜。而他心灰意冷,自己也没吃一口。   时隔七年,往事翻涌。   今日瞧见“顾清倚”端上来这两盘烧焦的鱼,邬有期其实也想勾起嘴角哼笑,暗道一句:   师尊,你也有今天。   但看着小家伙认认真真举着那个红色的托盘,一双盛满了期待的大眼睛看向他,他就没什么出息的心软了。   ——谁让他喜爱他呢。   邬有期一面骂着自己犯贱,一面伸手帮忙托了那盘子一把,而后将顾清倚牵到了自己身边。   喜蛛跪在案几前,一如往常般小心翼翼解释了“魔妃”此举何意。   同时,她也担心邬有期降罪责怪顾清倚,所以急忙补充道:“公子说东西要亲手做才有意义,所以……没让奴婢帮忙。”   邬有期看看这两道黑得几乎看不出模样的菜,忍不住伸手弹了下顾清倚的脑门,却是轻叹出口一句:   “活该。”   喜蛛眨眨眼,以为尊上这是骂她,虽然懵然不解,却还是麻溜地磕头请罪,“是,是奴婢该死。”   邬有期其实也只是有感而发,一顿饭而已,也是他年少时不懂事,莽撞地不知道要如何待人好。   修士辟谷之后灵台清明,有些人觉着食用五谷会平添脏腑浊气,所以很是避讳这个。   也算他没摸清师尊的脾气秉性,也不能全怪他那好师父冷心冷情。   于是,他挥挥手让喜蛛起来,正准备命人取来筷子,三智却恰好迈步进来。   如是,就有了刚才那一遭。   其实邬有期不知道,卿乙这会儿举着花糕,是真的想跟他说那句话——   从前的岁月太苦,往后无论如何,他陪着他,希望他平安、快乐,能过上和花糕一样甜的好日子。   而那两条鱼,他其实努力去做了。   他从小是孤儿,进无上首之后空谛九音只顾着让他们勤奋修炼,便是从没人教他何谓庖厨一道。   在筑基辟谷之前,所食的东西大多为了果腹,有时候出任务,什么难吃的干粮都要咬牙往肚里咽。   后来,他的修为境界越来越高,自然没人会想到要给他准备饭菜,问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   他其实记得,小徒弟来到青霄峰后,曾给他做过一次饭,只是那日他被从千峰门来的人绊住了脚——   对方又一直在谈闇涌的事,他无法脱身,好不容易回到青霄峰顶,却看见小徒弟饿着肚子在傻等。   他有一瞬间的恼恨,恨千峰门枉为修真大陆上的一大宗门,出了事自己不能解决,就上赶着来青霜山求援。   十四五岁的孩子最饿不起,何况青霜山没有给内门弟子发份例的先例,他们的钱都是要靠接取宗门任务而来。   半大个孩子,钱财得来也不易,还要劳心费神给他准备这么多菜肴,枯等他到月上柳梢。   他又急又气,冲口而出的语气就不太好。   加之他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也从未与人这般亲近待在一处,脸上的神情想来也冷淡。   而后,他就看见小徒弟整张明艳的脸都蒙上了灰暗,然后乖乖认了错。   ……小徒弟误会了。   可他张了张口,最终没为自己分辨什么。   做修士,从来要追求的都是长生和大道,庖厨……本就不该出现在修士的生活里。   小徒弟人好、心善,懂得尊师重道,若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将来肯定会为此分神。   卿乙没敢再开口,只转身逃也似地回到白石煮雨,然后茫然地看着邬有期将那些做好的饭菜都倒掉。   这一幕,大约成为了他永远的遗憾。   往后,邬有期没有再做过什么饭菜,筑基以前,每日都在山下的饭堂内和他的两位好友用过饭菜再回来。   想到过去种种,卿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大约是他亏欠小徒弟太多,老天都看不过眼,所以才叫他以这种方式返回人间。   小徒弟既怨他从前偏袒众生……   卿乙看着怔愣在原地的邬有期,嘴角的笑意更甚,那今生此后,他便以顾清倚的身份,偏袒小徒弟多些。   邬有期最终还是没让顾清倚喂他,只自己接下了那块花糕咬了一口,还顺势赞了一句:“不错。”   “是喜蛛你从人界弄回来的吧?”他笑盈盈将糕点三下两下吞下肚,“办的不错,待会儿领赏。”   喜蛛懵懵然,不懂自己怎么转了一圈就从担心要被罚改为可以领赏了。   反是三智今日被邬有期这招将了一军,云月星师神色恹恹,一直到听完魂师所言都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邬有期却不愿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乘胜追击,提出来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他要亲自出山去寻。   这话一说,云车常仪第一个不同意,“那哪成呢?!您可是魔尊,哪有陛下亲征、臣子在家安逸的?”   邬有期笑了笑,给出自己早准备好的理由,“还阳术是禁术,这事不宜拖延太久。不仅我要去,还想请诸君援手。”   云车常仪噎了噎,下意识看向妹妹。   而云月星师原本脸色灰败,听见邬有期要叫他们援手后,却忽然强打起几分精神:   “尊上的意思是……?”   邬有期屈起手指点了点案几,“招魂铃就在先生身上,其余用物皆需尽心去寻。”   云月星师想了想,“其余之物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打听消息,然后再各自分头去找?”   邬有期点点头,似乎很赞同她的主意。   云月星师则牵住姐姐的手,“此事紧急,我们这便下去分派人手,就不打搅尊上和魔妃殿下了。”   说完,率先转身离开。   云车常仪和她是姐妹,自有天生的默契在,她又嘿嘿笑了笑,拱手承诺:会安排人来护着魂师。   药行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满脸挂着笑,“我会提尊上留心那株定魂草的。”   邬有期点点头,让人送了三智出去。   卿乙没说话,自顾自抱着花糕啃,小徒弟心机深沉,帝王心术、御下之道用了个十成十。   三智本来就不想让他复活,抛出两个替死鬼就是为了让邬有期放下戒心。   想必,云月星师本来是想稳住邬有期,然后再暗中寻机刺杀魂师。   但被邬有期出招摆了一道后,他们难免情绪低落,一时想不了那么周全,所以小徒弟蔫坏,趁机提出来要他们一起掺和进这事情里来。   这就叫云月星师以为——他们能做手脚,能延缓魂师复活他的进度,也算是以退为进了。   嚼吧嚼吧嘴里的花糕,卿乙又在心底暗叹:   小徒弟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不过既然要外出,他还是得寻机跟着,外头那些修士,可不必魔族好相与。   念及此,他便转头看向邬有期,伸手扒拉上他的袖子:“哥哥要出远门?”   大约是真活够了岁数,卿乙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想得容易看开——   左不过都要演小傻子的,只要过了心底那一关,他神色动作都坦然不少:“我也要去!”   偏偏小徒弟坏心眼,睨着他半晌后,却忽然对他扬了扬脸颊,努嘴示意。   卿乙:?   邬有期翘着嘴角,“有你这样求人的?”   卿乙怔愣片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脸终于涨红了,整个人都熟透成虾米。   而邬有期就看不得他那种为了天下苍生什么傻子都愿意扮演的姿态,适时撩得师尊羞臊难堪,他便预备见好就收。   然而就在他准备远离时,脸颊上却飞快落下了湿漉漉一记啄吻,小家伙温温热热的气息扑过来,声音也糯糯的落在耳畔:   “求求啦——” 第30章   对于返生还阳术, 最早递来的确切消息,还是貊绣的族人在极北铁脉山附近,听闻了一桩逸闻:   说是最近在草原上做生意的北族人, 因为几批海货和霜严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北族人是草原戎狄的后代, 累经乱世变迁、融合了些许中原文化后,逐渐形成了新的草原民族。   他们的王都照旧是建立在北部广阔的草原上,而大部分百姓照样是逐水草游牧生活。   这样的生活最看重来往的客商,因而他们一族对海货极其重视,还有专门的船只和商队。   本来北族和霜严宗井水不犯河水, 但古怪的是, 近来要停靠铁脉山的船只全都无故失踪了。   北族人联合附近几个渔村的百姓去寻, 却是意外发现了身着霜严宗袍服的修士正在毁船。   他们凡俗之人拿不住修士, 但靠近毁船的地方、潜入海底一看,却发现海中尽是沉船。   北族人血性、好战, 当即将这个消息递给了王都的十二位翟王——这在北族国语中是“亲王”的意思。   听见这种消息, 亲王们哪能坐得住,便是集结了大军直奔霜严宗所在的极东冰线。   北族大军浩浩荡荡, 印雪思在魔界吃亏后一直在闭关养伤, 门内主持事务的长老, 却坚称门内弟子不会做那种损坏民生的事、一定是百姓看差或者有人假扮。   两相对峙下来,霜严宗就被愤怒的北族人围住了,一众修士仗着自己有修为撑开结界。   可北族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见登不了山、在修真之人手中讨不到好处后, 便干脆围山、切断水源。   霜严宗上下无奈,也只能每日派人出去汲水, 来回折腾,闹得是苦不堪言。   而这场纠纷与返生还阳术的牵涉在于, 有人在极北的海底沉船处,看见过一口冰棺。   之所以觉得是长生玄冰打造,是因为别的货物、船只残骸掉落到深海里,大多损毁、长满海洋生物。   唯有那具棺材附近,竟在海底凝结出一座冰山。   抛却灵气之类的事情不谈,就原本的常识来讲,周围海洋还在流动的情况下,海底是不可能出现冰山的。   冰山大多是浮在水面上的,若是冰山沉底、落于海面之下,那附近的水域多半是要跟着被冻上。   这样古怪的情况,大约只能用上古玄冰来解释。   而玄冰加上棺材……   貊绣不敢怠慢,很快将这个消息递送给了邬有期。   彼时,邬有期正坐在西院的悬窗下,窗户下摆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搁着一个妆台。   瞧见貊绣进来,立在门口的喜蛛多少有些尴尬。   而貊绣一转眼,就瞧见了主人身后站着那个跟仙尊生得十分相似的小公子,正在把玩主人的长发。   主人有一头很柔软的蓬松卷发,不是像羊儿那般的小卷,而是柔顺的长卷,看着像是起伏的宽阔波浪。   乍见这样一幕,貊绣还当是他二人在玩闹,毕竟从前——仙尊的长发大多是主人在打理。   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位小公子生得是和仙尊很像,但梳起头发来笨手笨脚,发簪像是烫手一样。   貊绣眨眨眼,询问地看向喜蛛。   喜蛛面上的难色更甚,声音也放轻:“……是尊上允准的。”   貊绣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只讲清楚了她得到的消息,然后就躬身立在一旁,等着主人吩咐。   这一番从容淡定的姿态,让喜蛛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最后在心底长叹一声:   难怪人家能成为尊主的心腹。   邬有期听着,也觉得这件事有意思,然后透过镜子看了眼身后认认真真在和他头发搏斗的人:   “还没好呐?”   卿乙抿抿嘴,本来只是掌心出汗,但进来两人这般瞧着、盯着,再叫他一问,更是连额角都热汗涔涔:   “你、你……不闹我,很快,就好了。”   堂堂仙尊,怎么可能不会梳头。   全、全要怪镜子前这个小癞皮狗!   昨日料理了三智和魂师的事,他鼓起勇气在邬有期脸颊上落下一吻,自己心头狂跳——无比感谢顾清倚。   从前他是卿乙仙尊,整个修真大陆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所有的行为举止都被修真界众人盯着。   瞧着小徒弟灿烂、热烈,他难免自惭形秽。   这回算是好了,披着一个十六岁小少年的皮囊,他心里那道坎儿算是跨过去些。   十六岁……   比邬有期还小上六岁,怎么……也该是对方占便宜。   卿乙一面恼恨自己的拖泥带水,一面又纳罕自己为了情情爱爱也能有这般不要脸的时刻:   不敢用自己本来的身份,却偏要假借他人。   这么一想,因为主动亲吻带来的那点热意,又在胸腔内散去,变得有些酸涩而冰凉。   而邬有期一直观瞧着小家伙神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即便师尊善于掩饰,但是叫他看出来不少:   真傻子,可不会有这么多的愁事。   邬有期不明白师尊在愁什么,大抵又是跟天下苍生有关,不过他这人就是贱脾气太甚——见不得师尊难过。   于是,邬有期转转眼珠,露出慵懒一笑后,又扬起了另一边脸颊,故意逗弄:“这边呢?”   小家伙脸上的愁绪立刻散了,双颊绯红,眼睛洇上水光,气呼呼、凶巴巴地瞪了他好几眼。   然后,就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邬有期哈哈大笑,招呼喜蛛再去弄些小玩意过来,然后就自顾自整理案几上的东西。   反是顾清倚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眼巴巴转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追问——是不是就可以带他去。   实际上,邬有期本来也是要带他同行:   年少时,师尊带他往锦州大陆各地游历,如今换他带着“小师尊”同去,也算是一段回忆。   再者,云月星师心机深沉,单独留小师尊在魔界亦是不妥,即便顾清倚不提,他也会寻些借口。   只是瞧着师尊这模样好笑,便忍不住想坏心眼。   于是他高深莫测地哼哼两声,拖长了声音,“可不可以呢——嗯,本尊还要再考虑考虑。”   顾清倚被他这番故意反复气着了,一时没控制住,竟然上手就掐了他一把。   这般体验,对于邬有期来说可太过新鲜:   原来师尊会生气呀。   他还当师尊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那样一副冷冰冰的面容,不会动怒,也不会难堪。   不过他也知道见好就收,没再刺激今日勇敢迈出一步的小师尊,而是寻了些别的事情来分散了注意力。   他不再说话,卿乙反而冷静下来:   抛开别的不谈,小徒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他能够想到那么一招去对付三智,料必是不会让他独留魔宫。   想通这么一节后,他便不再纠结于那个问题的答案,继续自顾自扮演个表面的傻子,窝在邬有期身边。   其实从前他们还是师徒时,日子也大多数时间是这样过的——   他教邬有期剑阵二法,引领他修行悟道,但也不是日日拘束小徒弟在身边,总有他跟朋友下山游玩、出门单独历练的时候。   而他大乘期太久,在人世的时刻也太久,于求仙问道一途并没有什么执念和追求。   有时翻阅古籍、与佛子论道,也不过是用来打发漫长岁月罢了。   不过好在,小徒弟来了青霄峰。   无论霍览当初劝他收徒是为了什么,在这件事上,卿乙记着他的好,需要谢谢他。   少年时的邬有期是个活络的人,而且像是心里没什么愁事,今天能为灵鹤开心,明日又能因为一朵花乐。   隔着水帘,用一抹神识瞧着他,竟然是越看越有趣,有时甚至书页一整日未动,次日也翻不过两行。   那傻孩子会给迷途的小青蛇指路,会收养被村里大黄狗追打的“小猫咪”,还会乐颠颠跟灵鹤问好。   而且,小徒弟是个挺有旨趣的人:   下山去灵源村帮忙务农,能带回来两个涂漆的小泥人,圆胖胖的憨态可掬,挨挤着搁到了窗台上。   出去幻映海历练,回来能带一串叮咚作响的贝壳风铃,高高挂到了檐角上。   哪怕只是去内门上课,回来也能折一枝新开的海棠、扯一截长苇草编成草蚱蜢。   这些小玩意对于旁人来说不算甚么要紧,也或许并不新鲜,但对他来说却是充满了惊喜。   他少年时都在无上首修炼,后来能出山了,也是来去匆匆、刀口舔血。   后来被人架高了,也从未有机会去看一看自己或主动或被迫守护的人间。   抛开种种感情不谈,他其实很感激小徒弟。   谢谢他能来青霄峰,谢谢他给他漫长、无趣甚至空白、晦暗的人生添上了一抹亮色。   两人就这样相伴了一整日,中途都是喜蛛在旁伺候,她偶尔上来添盏弄点花草茶,也安静无声。   可到了晚上日落,公子的去留却让喜蛛犯了难。   本来她是该请公子回西院的,毕竟邬有期是魔尊,他的寝宫就在正殿后面,按规矩——魔妃能不能留宿,这得是魔尊本人说了才算。   但邬有期没发话,反而是跟着顾清倚起身,一路随着他们返回了西院,更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床。   喜蛛噎了又噎,张口欲言,又怕自己说出来的话难听,让尊上动怒——   公子虽为魔妃,但、但他也才十六岁呀……   尊上这,也能下得去手?   喜蛛忧心忡忡,一边备水一边想着自家上下的小命,她这儿天人交战,屋里头那两位也在神仙打架:   卿乙看着坦然落座在床上,甚至松了松自己领口的小徒弟,心下咯噔、眼中不免露出几分怯意:   ——这是要,一起睡的意思?   他倒没像喜蛛想那么深,却也往旁的方向念了念:   小徒弟或许真有……需求呢?   二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可……   卿乙心下讷讷,他少年时身边都是师兄弟,后来一直在杀人也没什么风流旖旎的心思。   再往后,就是除恶诛邪、昭彰天理,情爱、欲念,这些字眼好像都和他不沾边。   唯一一次离这些东西近些,也是在沈钰的那场婚礼上,虽然林鸾的身份来路不明,但山下的热闹和喜气,还是多少让他有些羡慕。   人间本该繁华,奈何他的身边只有清冷和沉寂。   所以……   他转头,偷偷看了眼坐在床上心情很好、似乎还在轻哼着小调的邬有期,第一次生出些茫然和无措:   所以这种时候,他要……怎么演?   不过好在邬有期并没有让他迟疑很久,在身后轻咳一声后唤来了喜蛛,“还不伺候你家公子洗漱?”   喜蛛应声,端着铜盆进来。   一边绞了毛巾替他擦脸,一边隔着盆中升起的朦胧白雾,瞅着邬有期欲言又止。   她的犹豫,邬有期一早看在眼里,实在被看烦了,才撩起眉眼,抛出询问:怎么?   喜蛛涨红了脸,总觉得自己置喙大人物的心思太甚,但不开口的话又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她咬咬牙,一个头磕在地上,“尊上,公子年纪尚小……”   邬有期一愣。   同时愣住的还有举着巾帕的卿乙。   “……”想明白前因后,邬有期嗤了一声,没有表态,只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怕本尊欺负他啊?”   喜蛛跪在地上,连连摇头。   邬有期算是服了这位小婢女的脑瓜子,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来,云月星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竟然挑了这么个心软的家伙来他身边做卧底。   不过到这地步,邬有期也不好和喜蛛多解释什么,魔族人爱怎么想他就怎么想,难道他还担心多背一重官司?   “管好你自己,别操这些闲心。”   喜蛛抿抿嘴,想也觉得是自己管得太宽,只能在端水出去的时候,投给了顾清倚一个同情的眼神。   卿乙本来没朝那个方向想,被喜蛛这么一打岔,忽然也觉过几分味儿来——   小徒弟他……   这么一想的话,怎么有点……禽兽呢???   就因为恨他,竟然连一个十六岁的、长得像他的小傻子都不放过?   这下,让他的心情瞬间有些复杂。   等喜蛛满怀心事地给两人关上门,邬有期见自家师尊满脸愁容、木着不动,便知他是误会了。   邬有期长叹一声,捏了捏眉心,冲他招了招手。   卿乙心下沉重,面上却还记着顾清倚那随时随地要和邬有期贴在一起的性子,只能强撑着走过去。   大约是嫌他走得慢,邬有期哼了一声,伸长手臂就将他捞过去抱到了怀里。   一下跌坐在小徒弟的大腿上,卿乙浑身绷紧、忍不住还是啊地惊呼一声,浑身都别扭得很。   偏是邬有期箍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弹,他只要挣扎,小徒弟就瞪他,还用手掐起他腰间一团肉做警告。   邬有期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利落地翻身将人掀翻摁倒了床铺里,不等人开口,就砸下一句:   “老实睡,不欺负你,我们明天启程。”   卿乙仰靠在枕头上,眼睫飞快眨动两下,然后身边凹陷的床铺就往上起了一下,是邬有期站起身径自去换衣、洗漱。   直到他都收拾好了,带着一身水汽回来,卿乙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动作,转眼眨巴眼睛看向他。   “……”这是真傻了。   邬有期没好气地拉过一旁的被子,整个丢到顾清倚的脸上,然后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新婚夫妻哪有分开的,你是当真要气死我。”   卿乙被那床被子蒙住了脑袋,听见他这话才终于想明白前后因果,心下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徒弟人品贵重,是他想岔了。   于是他扒拉两下被子,从边沿探出半个脑袋,亮着一双大眼睛,努力学着顾清倚那样甜软的声音:   “那哥哥也早睡。”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心想他这都是什么事。   不过气归气,他还是在熄灯、放下了帷幔后,支起来手臂看了顾清倚很久很久——   无论师尊是因为什么,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会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   魔尊和魔妃都要离开魔界,这种消息不能走漏,所以邬有期早早想好了身份,替二人乔装遮掩了一番。   他自己修为足够,想伪装成什么人,旁人都看不出,但顾清倚那张脸——就容易生事端。   霜严宗地处锦州大陆的东北角,又是靠近极东冰线和几座高山,那附近除了北族人,就只有猎户和客商。   邬有期将自己乔装改伴成一个猎户,而顾清倚受限于身形,再加上他没有修为灵力,看上去有些孱弱……   邬有期便只改变了他的容貌,将那张本来很惊艳的脸变得普通些,只对外宣称这是他病弱的男妻。   听闻“男妻”二字,卿乙还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邬有期却只是刮刮他下巴,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不认?你不是我媳妇儿?我这可是正经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的。”   “……”卿乙臊红了脸,接不上小徒弟的疯话。   邬有期怕他身体吃不消,不仅没御剑赶路,还事先给他喂了枚聚灵丹。   这丹药原是用来助益修行的,后来被一些想要走捷径的丹修利用,反而成了提升修为境界的良药。   许多世家子弟本身天赋不高,在炼气期停留的时间不够长,导致修行后期乏力,就会用上此物。   聚灵丹能短时间内提升体内的灵力,聚拢周围的太清和阳之气,对突破大有助益。   只是用量不可超过定数,若是超过了,就反而会药性积累变成毒药,最终导致无药可治。   卿乙含着聚灵丹五味杂陈,由邬有期牵着登上了一艘纸舟——   先将舟楫制造出来,然后用灵力复刻到注灵纸上,折叠后随身携带,就能变成方便的交通工具。   与之相似的,还有纸屋和纸马等等。   邬有期出生在江南,从小也是在船上、水中混大的,所以他设计出来的纸船上东西是一应俱全:   就算江南最大的画舫老板,见着这艘纸舟里的东西,都要自叹弗如。   只是——   就连邬有期都没想到,顾清倚坐上纸舟后的第二天,他就……晕船了。   卿乙已经尽力在忍,可他甚少乘船,虽说生父母都是江南人士,可他尚在襁褓就被带到了无上首。   前半生,他都是在西北内陆生活,即便邬有期的纸舟并非是在海上行走,但……云海也是海。   几个起伏云层下来,他就忍不住干呕,甚至连昨天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本来是称作病弱,如今看来,倒真像是病重了。   邬有期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躺在床上蔫巴巴的人,心里曾经涌上无数个念头,想拆穿他们之间所有的伪装、质问几句。   但瞧着他可怜兮兮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整张脸都变成了带褶子的小包子,他又有点舍不得了。   现在于空中停船,难免惹眼,来往的修真者少不得要过问一两句,只能先用灵药吊着,再加快行舟到了京师。   人界也有自己的王朝和帝国,这里算起来算是比较安全的地界,虽说言阳道是国教,但京城并不属于某个修真大族或者门派的管辖。   他们进入京城里暂歇,也不会引人怀疑。   在纸舟上已经叫师尊吃过一回亏,邬有期也顾不上将来会不会留下破绽,先改变自己身份做富商,定了京城最好的客栈。   小二殷勤地给他们准备了热水、办来饭菜,还贴心地问了邬有期,需不需要替他去寻个大夫来。   “不,不必,”邬有期将顾清倚整个揽在怀里,脸藏得严严实实,“内子久病,我们带着药,不妨事。”   小二点点头,领了赏赐就关门退出去。   而邬有期将人放下来后,又给顾清倚疏导了一遍灵气,才取出两枚药丸喂给他服下。   卿乙吐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身在何地,邬有期给他什么他就吃,乖顺且不设防。   只是在那苦药入喉时,还是忍不住地蹙紧眉头,整张脸委屈地拧起来,吐了吐舌头,小声呢喃一句苦。   邬有期守在一旁,先是摇头,而后嘴角翘了翘:   从前的师尊,很少受伤,他也从没见过师尊喝药,更不敢想师尊怕苦、怕喝药是什么模样。   如今瞧着这样的顾清倚,邬有期才有些恍然——   他师尊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偏爱和厌恶。   他总是怨世人将师尊托到了太高的高度,让师尊成为了近乎神明的存在后,遇事总躲在他身后。   但其实,他也是那些人中之一。   他总仰望着师尊,总是觉得他高不可攀、神圣不可侵犯,却忘记了,他本来也是人,也需要关心和关爱。   就像他从不知道师尊怕苦,就像他从不知道师尊是爱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豆腐脑放葱花还是白糖。   念及此,邬有期轻轻揉了揉顾清倚的脑袋,然后起身唤来那个小二,又塞给他一锭银子:   “劳烦小二哥,替我去城中白楼,取一盏蜜来。” 第31章   在京城休息了足三日, 顾清倚才彻底恢复过来。   邬有期也利用这段时间,观察到了更多师尊有意思的细节——   明明恶心反胃到人都虚脱了,但却还是对送来的清粥直皱眉, 小声嘟哝着想吃咸的青菜瘦肉粥。   最后一日身子彻底恢复了, 又眼巴巴望着楼下叫卖烤肉夹饼的小贩。   邬有期招呼来小二替他跑腿买了,小师尊还老大不好意思,满脸无措,像是真傻了、不知道要怎么吃。   瞧着他实在辛苦,邬有期在心底暗叹一声, 自己接过油纸摊放到桌子上, 然后取出随身小刀将饼切小, 再将竹签上的烤肉都拨弄下来夹好。   “喏, ”他递给顾清倚,“仔细烫。”   卿乙眨眨眼, 双手接过来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一来确实不习惯被小徒弟这般伺候,二来——   二来他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吃食和吃法, 他知道烤肉也知道烧饼, 但是烤肉夹在饼里吃……   看来, 人间当真变化良多。   抱着切好的饼子小口小口咬,这具身体并没有辟谷,卿乙也久违地尝到了辛辣的肉味儿。   他吸吸鼻子转过身,背对着邬有期舔了舔嘴。   邬有期拄在圆桌上, 瞧着那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最终没揭穿:   ——他师尊真好面子。   等结了房钱、一切收拾妥当,邬有期没再用纸舟, 而是改成了御剑。   可怜那柄作为神兵的枯楼隐骨,被召唤出来时还发出了两声欢快的鸣响,结果得知是要被踩在脚下——   环绕在骨刃四周的灵光都霎时暗淡。   卿乙站在邬有期身边,看见这柄熟悉的神兵,眉头微蹙、有一瞬间的愣神。   直到邬有期挑挑眉,冲他伸出手“嗯?”了一声,卿乙才回神,握着小徒弟的手踏上变宽的刀身。   感受到先踩上来的人并不是邬有期,神兵发出了不满的一声龙鸣,但很快就被邬有期压制下去。   邬有期一跃跳上那柄骨刃,从后拥住顾清倚,心念一动就让枯楼隐骨飞上了万里高空。   好笑的是,他念着“小师尊”身体不好,选择没那么“刺激”的纸舟——师尊晕船、吐得七七八八。   结果站在云层之上、寒风凛冽,怀中的人却没有半点不适,还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在东张西望。   “……”邬有期闭上眼暗叹一声,摇摇头,提气更快地往霜严宗赶。   霜严宗在锦州大陆东北角,位于极东冰线之上的重雪岭内。   当年,他们师徒就来这里历练过。   重雪岭深处,有一处极险的飞天径,里头幻象丛生、不知其终,霜严宗之人皆以为其能登天。   实际上,邬有期知道,那飞天径的尽头是一座浮空山,山分阴阳,阳面多丹粟、阴面有一悬空瀑布。   瀑布纯白色,其中多鲮鱼和白玉,白水一直东流,最终会汇入幻映海中。   当年,师尊带他来重雪岭,就是为了进入这座浮空山,在山中寻找一种名为“霜华”的异兽。   霜华兽独足、七尾有翼,狼形却素性温和,独居、食草,其内丹性温、能利修行。   当时,霜严宗的宗主还是印雪思的老父亲。师尊带着他拜会过这位沉面鹰眸的老人后,就客居在其宗门内。   白日,师尊会和霜严宗的长老们论道,讨论各宗的剑招和天下的局势。   到午后,就会带着他登飞天径。   师尊话少,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很要紧——   给他讲了飞天径上黑纹理的树名皓华、无叶无实单开白花,花有剧毒、不可食。   也告诉他霜严宗是御兽和剑法双修,门内经典是开山祖师所创的《灵元经》,与青霜山不同——霜严宗是家族式的。   他一一听着、记着,等到飞天径上遇到危险时,师尊判定他能应付的,就会候在一旁看他表现。   真遇到了什么急难险重的场景,师尊又会出手,带着他暂时离开那处幻境,躲避到雪山洞府内。   邬有期承认,许多他对于极北和雪山的了解,都是来自于师尊那一次带他的历练。   师尊会教他如何选取合适的山洞,如何分配好一日的时间找到庇护所、生火,以及寻找到食物。   “食物?”邬有期懵懂地眨眨眼,“修士不是辟谷的么,还要找食物?”   “……你现在不还没辟谷么?”   邬有期脸上微赧,抓了抓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觉着是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极北苦寒,且各界产生的环境不同,在寒凉的天气里吃点东西,能恢复身体的能量、抵御潜在危险。”   听见师尊这话,邬有期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重重点了两下脑袋后又凑上前:“原来是这样。”   两人在飞天径上待了合共一个半月,可惜的是,并没在浮空山上遇到任何一只霜华兽,连它们活动的踪迹都没找见。   邬有期挺遗憾的,但师尊看起来却好像并不在乎,只说机缘未至,就带着他拜别了霜严宗主,辗转往西边的静宗、西佛界飞去。   如今再访霜严宗,时移世易,一切已是大不同:   印雪思在魔界受创,加之北族围困,远远在云端上就能看见重雪岭周围,封山大阵若隐若现的灵光。   山下的北族士兵们扎寨安营,四处通路都设立了拒马和路卡,而霜严宗上方也多有修士御剑来往。   进入极北后,高空中的气温是急剧下降。   邬有期不放心,给顾清倚喂了避寒丹后,还是从附近北族也速部落的百姓手中,给他买了一件厚厚的熊皮袄。   极东冰线附近的野熊大多是黑棕色,邬有期买下的这件出自也速部的好射手,制作精良,还配套有鞋袜、手套和帽子。   这般一番打扮后,被整个包在熊皮袄里的顾清倚,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崽,看着……怪招人的。   邬有期谢过北族猎户,又使银子买了他们一辆厢车、两匹走马,重新乔装一番后,就朝着铁脉山走去——   无论海上那些船是不是霜严宗的人弄沉的,霜严宗在这件事情里肯定不无辜。   玄冰危险,他要下潜就不能带着顾清倚。   思来想去,邬有期决意先找借口住进霜严宗,然后再两厢探查、看那海底玄冰是否就是长生冰棺——   因邬有期所购不少、给银子也给得够爽快,也速族人便留他们在部族内喝了一场酒、吃了些烤牛羊肉。   得知邬有期是带着“妻子”来寻药的,热情的也速商人便替他做了保,央得北族人开了卡口放他们上山。   本来,本族人就是不让山上的霜严宗人下来,邬有期他们是上山,守卫的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邬有期谢过那位也速商人,又给了他不少银钱后,才跳上马车,急匆匆往重雪岭的阴面走——   绕过两个雪坡后,他就弃了马车,改为两人并骑一匹马,背上行囊、似模似样地往山深处赶。   诚如邬有期所料,当他们靠近霜严宗所在的断崖时,就有几名持剑弟子从天而降,把他们围在中央:   “什么人?!”   邬有期此刻化作了个中年客商,脸上还有两撇浓厚的胡须,看见霜严宗弟子手里森然的剑锋,他立刻背着顾清倚下马、装出害怕的模样:   “各位好汉!莫伤我等性命!”   他将顾清倚抱过来,护在怀中,不等那几个弟子开口说话,就急急忙忙将腰间的钱袋子丢了过去:   “好汉,这些银子你们拿了去,放、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我们就是上山来寻药的。”   他这戏是真的好,唬得那几个霜严宗弟子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半晌后,他们当中为首一人放出了灵识。   邬有期的修为境界远高于他们,想要藏匿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那几人也没看出什么。   再瞧邬有期他们的打扮,似乎确实只是普通百姓,那几人讪讪收了剑,却还是有些狐疑:   “寻药?寻什么药?这山下都被那群戎狄围得死死的,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卿乙靠在邬有期怀里,被他搂得死紧,也就能瞧见小徒弟布满胡茬的下巴颏。   听见霜严宗弟子这般问,他也好奇小徒弟要怎么编圆这个谎言。   只见邬有期箍着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脸上的神情虽然焦急,但还是深吸几口气、好像在尽量让自己冷静:   “好汉容禀,我是来往京城和极北贩货的客商,这是我妻子,他身子不好,胎里就有弱症,这些年病得愈发严重。”   “前些年我生意还算挣了些小钱,他到底是我的发妻,我们从小定亲、感情要好,不忍他受这般磋磨,便带他辗转各地求医。”   “前儿在一处深谷中寻得一位老神仙,吃得他两剂药后,病情竟然大有好转。后来老人家说想要彻底根除,还需一味‘丹粟’做药引。”   说到这,邬有期顿了顿,垂眸、深情款款地看了眼卿乙,替他拢紧了熊皮袄后,才继续道:   “他老人家点拨我等,说这‘丹粟’只有重雪岭上有,我、我这才带着妻子过来寻药。”   “至于山下的北族人……”他讪笑两声,“我问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他们当然不会为难于我。”   那几个弟子听完,脸上的疑色降了几分,交头接耳一番后,为首那人上前捡起了落在雪地里的钱袋子丢还给邬有期:   “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绿林劫道的,我们是修士,来自霜严宗。这重雪岭和铁脉山一带都是我宗门的地界,近来门内出了许多事,先生突然冒然闯入,我们一时警惕、才会如此。”   邬有期愣了愣,露出一副惊讶神情。   半晌后,不等霜严宗弟子开口,他又抱着人唤了跪姿,“修士?所以诸位是仙人?!”   “求仙长开恩,赐我仙药,救救我妻子!”   几个霜严宗弟子哪见过这般阵仗,纷纷僵愣在原地,而邬有期更是膝行几步上前,苦苦哀求:   “仙长,你们久居于此,想必是知道这雪山中的仙药都生长在何处、何地,小人愿用一半家财供奉仙门再茹素十年,求求您千万救救我的妻子——”   这戏太好,卿乙都看呆了。   更遑论那几个霜严宗的弟子,他们被吓得后退了几步,为首那人强自镇定下来后,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一则:   这商人能够被北族人放上山,想必对山下的北族营地也了解一二,将他驱逐出去,倒不如带回宗门。   而且,他所求的丹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东西形如丹砂,却是如玉般有水头的透明絮状,飞天径附近就能找到不少。   他们窃窃私语、交换了几个眼神,为首那人谨慎,先御剑回宗门通禀,然后才传讯让其他师弟们带引。   如此,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邬有期就顺利混入了霜严宗,被安排在了南苑的一间客舍内。   他这一番动作,看得卿乙是目不暇接,在心底叹了好几句:竟能如此、还能这般?   小徒弟好能演,他自叹弗如。   霜严宗大抵也没太拿他们当回事,外门总管请邬有期过去仔细问过一遍后,便没再来过更高地位的人。   就连安排他们入住、照顾他们起居的,也改换成了门内一个哑仆,每日给他们送些简单的饭菜。   哑仆是霜严宗特有的侍奉仆役,霜严宗的外门仆役,都是这种被故意剪去舌头或毒哑的人。   他们年纪小的才十四五岁,年长的像给他们送饭这位,就已经是两鬓斑白、瞧着约莫五十岁。   这些哑仆要么是内门犯了重罪的弟子,要么就是从外面抓回来的大罪之人和奸恶之徒。   除了饭菜,哑仆还给他们送来了霜严宗特有的一种酥茶。大红托盘上摆有一套的锡制茶具,三个小碟子里,还装有黄糖、桂圆、枸杞和椒盐。   哑仆将托盘放到桌子上,对着他二人比划了一下,示意那把锡壶有些烫,然后就恭敬退了下去。   年少时的小徒弟,十分不赞同霜严宗的做法,认为再是奸恶之徒,也不该擅自动用私刑惩罚。   如今七八年过去,卿乙偷偷观瞧,发现邬有期虽不似少年时那般义愤填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在哑仆递给他东西的时候,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想什么呢?”   邬有期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卿乙转头去看,发现小徒弟已经自顾自给他添好了一盏甜酥茶。   放了桂圆红枣的锡碗里,有些棕黄色的酥茶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奶香,是雪山牦牛。   邬有期给他布置完后,自顾自地倒了一盏咸的,喝了两口后,才轻声道:   “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待在这小院里,不要乱跑,莫叫他们瞧出什么端倪。”   “若实在无聊,”邬有期想了想,随手变戏法般掏出几本花花绿绿的本子,“就瞧瞧这些小画书。”   卿乙怔愣片刻,抿抿嘴,伸手揪住了邬有期的袖摆,“哥哥要去哪?我也要去。”   这一路上相处,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称呼,从前喊出口后还会耳廓发烫,现在却能面不改色了。   邬有期看了一眼他捉住袖摆的手,脸上又洋溢起那等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抬手揉了揉顾清倚的脑袋:   “你乖,我去的地方极寒,你受不得。”   玄冰来自上古,一方大小沉入深海,就能冻结一大片的海水,邬有期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全身而退、不被冻伤。   卿乙缓慢地眨了眨眼,最终松开了邬有期的袖子、耷拉下脑袋,“那你……哥哥你要当心。”   邬有期点点头,又顺了顺他披散的乌黑长发,留下一道作伪的虚影,就直飞向那冻结沉船的海面。   而卿乙目送着小徒弟的身形消失在窗扇尽头后,垂眸扫了眼桌上那些不入流的画册:   大约是小徒弟在京城的书铺买的,里头记载了不少人间的趣闻,还有些讲痴男怨女、情爱缱绻的画卷。   卿乙摇摇头,长叹一声移开视线,起身踱步,用自己的脚丈量了一番这间小屋的长宽:   很快,就发现这间小屋是外窄里宽,靠近门边的一面墙能走十六步,可床铺这边却只能走十来步。   偏偏从视觉上看这间小屋四四方方,并感觉不到这种宽窄不同的差异。   若他没记错的话,最初的霜严宗依山而建,原本有大半的洞府都在重雪岭之内。   后来,霜严宗修炼灵源君留下来的谱录和手卷,逐渐将整个宗门发展壮大,成为如今的六大宗门之一。   门人也就渐渐在重雪岭上修建了如今的玉宇琼楼,也从山腹内离开,来到了雪山外。   顺着炕肚一块块砖摸不过去,卿乙很快就在靠近枕头边的一块青砖上摸到了一处雕镂有纹饰的凸起。   “……”还在。   卿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杵在屋内喝茶吃点心的影子,然后便咬紧嘴唇、手指用力按下去。   吱嘎一阵机簧响动,炕边铺着的蓝色地毯下冒出一阵灰尘,卿乙蹲下去翻开来——   果然,看见了一条向下的密道。   且积尘很厚,一看就是久无人用。 第32章   卿乙站在密道口, 迟疑片刻后,他还是托起屋内的烛台,提起衣摆、慢慢往下走去。   他倒不是一时冲动要给小徒弟添乱, 而是这些密道通往何处、何地, 他其实都心中有数。   霜严宗的开山祖师灵源君,来自中州韩氏,少年时也是名噪一方的剑术天才。   他十六岁剑术大成,离开家门后往各地游历,到达极东冰线时, 意外在当时还没有重雪岭之名的铁脉山中, 发现了一处神秘洞府。   洞口处有诡异的一道白水瀑布逆流升空, 顺着瀑布往上走, 恰好能够到达一块山中平台。   那平台上有一面玉璧,上面倒映着瀑布白水里的光影, 灵源君远远观瞧, 竟从光影里悟出一套剑招。   而后,他在洞府内停留了数十载, 用随身宝剑在那面玉璧上刻下了剑招的心决。   经几代传人补充完善后, 就形成了今日霜严宗密不外传的《灵源经》。   灵源君剑术大成后出山, 曾远赴西北,想要挑战当时被称为第一人的空谛九音。   可拜帖、战书递到无上首,空谛九音看都没看就弃之一边,实在被缠得烦了, 便派自己弟子应战。   那时,他入门刚满十年, 伊辛甚至还没拜师。   灵源君顺利打败了卿乙的两个师弟,却与他三次对战, 三次都是平手。   看到空谛九音的弟子都是如此强悍,灵源君便放弃了再继续挑战,而是投上拜帖、意欲化敌为友。   空谛九音性子孤僻,素来不善人情往来,随手一指,便让他继续代劳、随灵源君回了霜严宗。   所以早在数百年前,卿乙就来过霜严宗,而且跟着灵源君,还去过许多现在宗门弟子都不知晓的地境。   如果他远久的记忆没出错,那外门客舍的密道能同往内苑的后花园,并且能从花园的一处枯井再去到飞天径的入口。   左右小徒弟去海上探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要他枯坐在那儿看话本子卿乙实在做不来。   只能顺密道往前走,也算故地重游、消磨时间。   走过数十级阶梯后,道路渐渐开阔、两旁人工修筑的墙壁也逐渐被重雪岭的山腹代替。   洞壁的岩质呈黑褐色,烛台灯火凑近后,还能看见隐约闪烁的红光——不愧是曾经富含铜铁矿的铁脉山。   卿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屏息凝神、悄声怯步,还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迈出的每一步,他都尽量踩在台阶边沿以及靠近墙壁、洞壁的地方,这样不太容易留下脚印。   在山腹内又走了一段路后,卿乙感到身体是确实撑不住了——双腿发软、中衣都有些湿凉。   他便转头找到一处隐蔽的石头坐下来,用随身带着的巾帕擦了擦脖颈上的汗。   山腹内空荡荡的,仅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洞外在重雪岭上呼啸的寒风。   休息着缓了一会儿,卿乙正准备站起来再往前探一探,却意外发现他刚才坐着的这块石头后面,隐约有个形状模糊的小雕像。   举着烛台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头镇墓兽。   卿乙蹲在原地想了很久,才从远久的记忆里挖出一点点关于霜严宗镇墓兽的讯息:   灵源君曾经给他提过,说想要将自己的归墟放在重雪岭内,这样还能照拂庇佑往后的每一代子孙。   当时,他很不赞同,“怀璧其罪。”   数百年前,霜严宗还是个刚建立的门派,门下弟子大多都要靠灵源君庇佑。   若是冒然将自己的归墟留在重雪岭上,若遇上一两个剑痴剑狂,为了《灵源经》和剑术不择手段……   他这兀自担心着,灵源君却哼笑一声,重重地锤了他一下:“我说,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他茫然的看过去,就见灵源君目光熠熠、仰头望着天穹的方向:“难道我就不能羽化登仙么?”   ——只有数载无法突破,最终寿元耗尽的金丹以上修士,才会在死后形成归墟。   卿乙垂眸淡笑,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嗯了声。   后来,他许多年没再见过灵源君,只知道他找到了称心如意的道侣,有了自己的孩子。   霜严宗也渐渐从师徒门派变成了家族来经营,灵源君寿元尽散后,自己择了墓地——就在山腹内部。   卿乙伸手摸了摸那镇墓兽,发现其实这个小雕像也是活动的,他微微用力转了半圈,竟然又意外打开了一道暗门。   暗门内与洞穴外不同,先行的一段路是粗糙的石壁,再往里走就逐渐变成了石砖整齐铺砌。   尽头是底部开阔、顶部圆隆的一间墓室,只是墓室中央并未出现棺椁,而是堆放了数个箱子。   那些箱子一看就是晚近的东西,很新,绝非数百年前的样式,卿乙皱眉凑过去一看,又发现了箱子下面压着许多凌乱的足印。   足印延伸到墓室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扇石门,却只能从门的另一侧开启,想必是连通着霜严宗内部。   卿乙当然不会冒险往霜严宗内部走,他迅速转身,仔细检查了那几口箱子——   地下几口大箱子虽然是木制,但是外皮上涂了蜡漆,顶上的几口小箱子甚至是皮质。   而无论是木箱皮箱,在某一角上都印有一个印鉴,是个篆体的“灵”字,外面围了一圈飞霜纹。   卿乙皱了皱眉,伸手拨开其中一个没有上锁的箱子,发现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箱子封存很好的茶叶。   再看其他,还发现了布匹、岩盐,以及一些明显是从极北贩卖而来的海货。   想到近来的沉船事,卿乙眉头更拧,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加之他出来的时间太久,也不该再停留。   关上箱盖,掩去自己来过的痕迹,手中的烛台也终于燃尽,好在他记路,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就迅速返回了客舍内。   转动旋钮将暗门复原,重新铺好地毯,瞧着邬有期的那道虚影还留在原地未动,卿乙才长出一口气,委顿着坐到了炕上:   霜严宗远在东极,距离青霜山甚远。   除却八年前带邬有期来历练那次,卿乙其实和他们交集甚少,对这宗门的了解也停留在来往信笺上。   不过,他倒也听过霍览闲话,说印家这些年没出什么经商治世的人才,宗门有些入不敷出,偶尔也会流出一两样密宝上黑市,用来贴补家用。   当时他是听听就过,如今想到沉船之事,还有藏匿在灵源君墓室里的那些货物……   卿乙摇摇头,起身取了点水匀面。   眼看日上中天、时间也差不多,他环顾客舍一周后,才踱步到圆桌上,随手拿起一本画册从中摊开来,然后双手环抱做垫、枕了上去——   大约就在他装睡下一刻后,客舍的大门就被推开了,率先进来的是端着托盘的哑仆。   但他身后,还跟着那日重雪岭上那位弟子,以及一位背着药箱的瘦老头。   弟子进来后,刚才还是一道虚影的邬有期突然“活”了过来,他丢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连连拱手:   “仙长。”   那弟子很受用,略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才道明自己的来意:“二位所求之事,我已向长老禀明。只是……”   一听他的话风,邬有期立刻露出紧张神情。   弟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丹粟本来在飞天径上常见,请位师兄上山给二位取来就是。只是近来门中事多,实在抽调不开人手……”   说着,他往旁边侧身一让,指着那位背着药箱的老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外门的辛大夫。”   “管事的意思是,请您二位在客舍小住几日,夫人的病我们也给瞧瞧,待事情都过去了,再去取那丹粟。”   邬有期听着这话,竟是喜极而泣,连连拱手躬身表示感谢,“仙长想得周全,我、我们无以为报——”   弟子却笑笑,不置可否。   只是示意让那位辛大夫上前,给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人诊脉。   卿乙不知邬有期预备如何应对,但此时他作为一个“傻子”,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蒙头大睡——   霜严宗明显并未信任他们,所以才派大夫来试探。   邬有期继续扮演他的客商,走过来将卿乙抱到怀里,拨弄他的脑袋靠向自己,顺便扒拉出手臂。   那位老大夫坐下来后,先是诊了诊顾清倚左右手的脉,然后观瞧了他的脸色后,轻轻摇了摇头:   “尊夫人,是病得……挺重。”   邬有期立刻露出满脸悲伤的神色,絮絮说了许多什么这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   “神医先生,您可千万替我们想想办法啊……”   辛大夫面色古怪,最终还是辞了他这礼,说自己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个普通大夫。   然后又转身,飞快地与那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弟子点点头,上前来拍拍邬有期肩膀安慰了几句,然后就让那大夫开了方子,带着哑仆和大夫走了。   等他们走了,卿乙在睁开眼。   接触到邬有期递过来的眼神,他适时地打了个呵欠,睨着嗓子糯糯叫了声:“漂亮哥哥。”   邬有期扬了扬嘴角,揉揉他的脑袋,看过来的眼神却深邃而复杂——   他在小师尊身上落有冰莲印。   刚才他离开那么一会儿,师尊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他可全全部部都、看在了眼里。 第33章   其实邬有期离开小院没走多远, 就在半空中看见了一群浩浩荡荡的霜严宗弟子正在往内苑赶。   瞧他们神色匆匆,多半是出了什么事。   邬有期便临时改换了主意,转而跟着这群弟子进入了内苑, 看到他们着急忙慌地与内管事禀明:   “玉尘号也沉没了, 还是在那个地方!”   内管事面色沉郁,旁边的长老也满面愁容,憋了许久后,才讷讷道:“这事……还是要宗主拿个主意。”   长老不开这个口还好,一说, 就让内管事暴呵出口, “宗主、宗主!我不知道要找他吗!”   可上回印雪思从魔界归来后, 人就受了重伤, 对外人等是一概不见,宗门上下的大小事务都不太理会。   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 偏事情是出在商路和极东的航线上, 他们可不敢擅专。   这个长老被训不敢开口,便有另一名长老小声提出另外一个建议:   “不若……去问问大小姐……的意思?”   内管事眉峰一扬, 眼神凌厉地扫了那位长老一眼, 但那长老却也不怕, 反而还迎上前一步道:   “再怎么说,大小姐也是印家人,是宗主的长姊,算是自家人, 有她拿个主意也好。”   内管事咬紧后槽牙,思忖片刻后, 却还是一摔袖子坚持,“大小姐那样, 是老宗主亲自定下的,此事……莫再提了。”   那长老顿了顿,却犹自追上前一步,“可商路一断,北族势必与我们开战,既然山中有暗渠,为何不能变革一番?!”   内管事却高声叫了那位长老的大名,听起来也是印家人,只是修为境界很低,都当上长老了,也不过是个金丹后期。   叫完大名后,内管事警告地摇了摇头:   “此事我会禀明给宗主,也请各位管好门下弟子,不要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说完这些话,内管事转身就进了宗主的重芜院。   剩下几位长老站在原地交换了几个担忧的眼神后,各自转身提点自家弟子,让他们不要宣扬此事。   邬有期立在半空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后,倒是从他们口中漏的“大小姐”一词,想到了些许曾经——   八年前,印雪思还不是霜严宗的宗主。   而且此人的剑术并不算高明,在邬有期的记忆里,当时这位可以称得上是个骄纵任性的少爷。   老宗主当时已现五衰之势,面发胡须都已经浓白,匆匆见了他们一面后,就将招待之事交给了下面的内管事。   内管事是个精明人,一面招待他们到内苑的客舍居住,一面提前告罪,说可能会有怠慢之处:   “大小姐婚期将近,我们实在是各处都缺人手。”   也是今日内管事提,邬有期才猛然想起来,印雪思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多年来却没再听到什么消息。   邬有期抱臂思忖了片刻,暂时找不出什么头绪,正准备调转回头去北海看看,体内的灵气就传来一阵异动。   他挑挑眉,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师尊来霜严宗,确实有另一番目的。   料想是三年前以为身死料理了闇元,这个他爱的深沉的天下应当得了安稳,没想还有其他变端。   邬有期自嘲地笑了笑,倒有一瞬间希望,他也能成为那个被人心心念念想着的“漂亮哥哥”。   不过这念头只起了一瞬又熄灭,邬有期无声地返回了客舍,借助留在顾清倚身上那道冰莲印,看着他的小师尊动作。   师尊在这修真大陆上生活了足够长的年岁,这概念从前对邬有期来说仅仅是知道。   但现在看着师尊熟练地打开霜严宗密道,翻出镇墓兽走入人家的密室,这才算是有了些实感。   不过瞧见墓室当中那几口箱子,邬有期才总算将北海上出事的船只、北族,以及霜严宗印家全部联系在一起——   看来印雪思确实有位好姐姐。   只可惜,锦州大陆上的修真世家多半有此通病,女儿再好,也终归不是他们信任的。   儿子再不成器,只要是男丁,就会被委以重任。   邬有期耸耸肩,也知晓他们此番来的契机凑巧,霜严宗作为一个大宗门必定不会彻底信任他们。   所以提前一番布局,算是应付了外门的翻查,落实了他和顾清倚真的只是一对求药的客商夫夫。   而卿乙这边,唤了声哥哥不见邬有期答音,只端看他的神情又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上手、扯他袖口:   “哥哥?”   邬有期的思绪被唤回来,却瞧着自家小师尊、改变了自己原先的计划——   海底的沉船是印家自己的斗法,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不该在此多做停留,让师尊那救世的爱心泛滥。   他明日就下潜到沉冰处,若真是长生冰棺,那就将玄冰抄起来带回魔界。   若不是,他也要找机会带人尽快离开。   毕竟他的师尊,心向大道,谁知道会不会又为了天下苍生做出什么让他恼怒、后悔的事。   念及此,邬有期从鼻孔里出气,突然抓起来顾清倚的手,恶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嘴。   尖锐的疼痛让卿乙倒抽一口凉气,没防备地就被刺得洇红了眼尾,仰头的时候,一双眼看起来泪汪汪的。   邬有期咬了一口就撒了气,没解释自己这般行为的缘由,反手抓了抓他的下巴,又将人拢在怀里:   “你在看什么书?”   这话题转变的突兀,卿乙也摸不透小徒弟为何变得如此喜怒无常,吸了吸鼻子后,还是老老实实扮演回“小傻子”:   “小画书。”   邬有期本来也没想和他聊这个,转移话题不过是想引出他要寻机离开霜严宗,直接去取冰棺的话题。   结果目光一转,却意外看见摊开书页上画着的图样,忍不住噗嗤乐出声——   他当时托了小二哥,让他去买些京城里好吃的名点心,顺便再带点有趣的书卷。   小二问他要什么样的,邬有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多添了一倍的银子,让他各样都来些:   “不过要图画多、字少些,看着不费神的。”   他自认为是吩咐清楚了,那小二哥热心、机灵,但却不大识字,头回对上买书这等事,便是十二万分的上心。   瞧着那位大老爷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他也不能给这份差事办差了,所以原原本本将这话递给了书铺的伙计。   书铺的伙计,那便与他大不同了:   虽说都是迎来送往、推销贩售的活儿,但书铺的伙计明显比他见过更多文人的“那档子”事儿。   一听是要图画多字少看着还不费神的,立刻会意地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飞快拿了好几本过来,还特意包在了最底下。   小二谢过伙计拿回来,邬有期自然又谢过他放到纳戒里,最后在霜严宗直接拿出来递给“顾清倚”。   而卿乙只是做样子,他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探查暗道上,自然没分神去看自己到底抽中一本什么书。   在师尊注意到之前,邬有期手快将那本摊开的书拿到了手中合拢,书的封面倒是简单——只绘有青松和翠竹,名字也取得雅,叫《松竹记》。   想来青霄峰顶遍植绿竹,也是师尊的偏心。   挑中这本书,反而更坐实了——笨拙藏在顾清倚这具躯壳里的人,根本就是他。   邬有期点了点书页上的名字,然后一页页煞有介事地翻开来,指着给人看,语调意味深长:   “原来,你喜欢瞧这些啊?”   卿乙本来注意力都没在书上,听他这般讲话,垂眸一看那书页,整个人立刻汗毛倒竖、口干舌燥起来。   这本书他当时挑中,实在是因为书名简单,看起来也干净清爽,还以为是讲山中林木习性的。   结果……   人间变化良多,他也是低估了世间文人的笔墨。   只见那书页上端画的是两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个剑眉凤眸、身量高挑,一个桃花笑眼、长发抹额。   第一页就是两人一个身穿素黑劲装抱剑立于松间,另一个含笑跪坐在竹林下抚琴,一眼对视、情深意浓。   之后的情节无外是江湖武林掀起轩然大波,两人之间有了恶人的挑拨和离间,出现了些许误会又和解。   最终,他们一琴一剑携手抗敌,算是圆满大结局。   只是这中间……   生了误会,那抱剑的就要强压上来、用那档子事来“惩罚”;等是误会开解,这父亲的也用那档子事来宽解。   一本书卷说是厚也不厚,但大半内容都是……   极、尽、缠、绵。   卿乙脑袋冒烟,一张脸登时烧得血红。   他简直,百口莫辩。   邬有期似笑非笑,半点不给他台阶下,还老神在在地瞧那本书,似是兴致盎然、津津有味。   卿乙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脑中思绪纷乱,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   再者,依着小傻子那直来直往、打直球的性子,多半也不会觉得这事丢脸。   左右都不是、横竖是一刀,卿乙飞快地反思了片刻,觉着自己从前记挂拘束太多,和小徒弟之间生出许多误会。   而今重来一次,他也应当作出改变。   于是,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指着画卷上、那种他从前多看一眼都会愤怒震惊的东西,一板一眼说道:   “对呀,我想认真学学。” 第34章   这话孟浪。   若换寻常人来讲, 多半得是骄纵意气少年郎,才能道出来这般如此不知羞的话。   想认真学春画,那这就是言下有意表, 简直像是在恃宠生娇, 在质问堂堂魔尊——   是我哪里有不好?   你为什么,还不来睡|我?   偏这话是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傻子”嘴里脱口而出,那一番骄矜、孟浪,就被淘换成了恳切和真挚。   就连满脸戏谑的邬有期,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愣住, 卿乙闭了闭眼, 在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伊辛说的没错, 人活一世, 讲究:但求本心、自在快意,死要面子只会活受罪。   尤其是他们这般修仙之人, 寿数如此之长, 与其端着面子虚耗,倒不如尽早直抒胸臆。   且回想重生之后, 他每回与小徒弟直言, 小徒弟的反应都挺好, 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黯然独自神伤。   想到这些,卿乙又暗自握拳:   慢、慢慢来……   终归,小徒弟是要找齐返生还阳术的七件东西,往后, 他们还要相处很多很多年。   也给了他足够长的时间,去接受、去适应, 最后再积蓄起勇气去解释,告知小徒弟一切。   邬有期在最初的怔愣后, 很快就恢复如常:   师尊还真是,总让他惊讶。   为着天下,为着苍生,他也真能豁得出去。   他好气又好笑地睨了怀里的“小傻子”一眼,咬咬牙,真想就这么撕开他的衣衫、褪去他的伪装:   用尖牙刺破他的喉咙、衔住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然后恶狠狠地质问他,问他为何残忍,问他为何不怕。   是否笃定他不敢,还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才能说出这般不知死活的话。   气得狠了,邬有期忍不住伸手拧了顾清倚一把,趁人吃痛时,又将人摔在了床上,好好收拾了一番——   师尊不习惯与人接触。   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连待在他身边时间最久的他,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敬重有加。   这样的人,身体往往别样敏感。   邬有期毫不客气,伸手就挠他的胳肢窝,然后顺着腰侧几处痒痒肉一气儿折腾到脚底。   脱掉鞋袜,他不再客气,手里变化百般花样,引得顾清倚尖叫连连,又要笑又要告饶,发红的眼尾都洇上了重重水色。   折腾了一会儿,邬有期终于觉得够了,他发狠地戳了一指头足底的涌泉穴,又啪啪拍了两下:   “下次……不许胡言。”   卿乙从没被这样收拾过,人从里到外累得虚脱,他仰躺在床上,缓了好一阵,神智才恢复清明。   若说方才“偷看春画被捉住”是尴尬,这般被小徒弟压在炕上“惩罚”,那就是又羞又臊。   他从没同人这样亲近过,尤其是被抽脚心、抓挠脚底——卿乙仙尊素来衣冠齐整,哪会有在人前赤足的习惯。   他气喘吁吁,身上衣衫凌乱,一双眼睛被水润过,双颊绯红,胸膛起伏、唇瓣微张。   瞧着,倒真像是……被做了什么一般。   邬有期本来还想训他两句,让他这傻师尊别什么话都不要命地往外讲,结果多看两眼后……   他自己就控制不住地往深里想,然后就被骤然变窄的裤子勒得呼吸急促、面色难堪。   愤愤瞪了眼对此懵然无知的小师尊,邬有期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气,起身就走,风一般离开了客舍。   卿乙眨眨眼,有些不解:   怎么邬有期离开时,像是下盘不稳、受了伤似的?   师徒两个各怀心思,分头行动、收拾打理好自己,等邬有期再回来,“顾清倚”已经穿戴整齐。   邬有期靠近圆桌,不动声色地将那堆书里的几本春册都收进了纳戒里,然后才试着与顾清倚解释——   他预备直接下潜深海、找到玄冰后就提前离开霜严宗,不想掺和他们家族的旧事。   邬有期没有提他在内门听见的那些话,但只是隐晦地提了几句“家族旧事”,就让卿乙了然:   霜严宗主印雪思还有一个长姐,名叫印初晴。   这位晴小姐年长印雪思三岁,天赋极高,六岁就能将整本《灵源经》倒背如流,九岁筑基,悟性惊人。   而且她十四岁在飞天径历练,竟然接连闯过了数道幻境关隘,径直来到了尽头的浮空岛上。   然后,在那里,印初晴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把灵剑——凰极,以及守护灵剑的神鸟鹓鶵。   鹓鶵亦是凤凰的一种,通身黄色,看着分外明媚。   而后印初晴携带自己的灵兽和凰极剑,离开霜严宗到极东、极北和北海上历练,很快就名噪一方。   相较来说,她弟弟印雪思就没那么出挑。   在卿乙的记忆里,印雪思似乎对本门的《灵源经》并不大感兴趣,相反,他很是喜欢《敬衡手卷》那本讲如何在野外生存、如何同灵兽相处的。   印老宗主觉得儿子不成器,所以动辄打骂,几大宗门几次集会,他即便带了印雪思在身边,也是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   霍览曾经在私底下与他议论过,说印老宗主的思想太过古板守旧,儿子不成器,不是还有优秀的女儿么?   只可惜,没过多久就传出来,说老宗主要嫁女。   众人都好奇,是何等优秀的男儿能配得上那位天赋极高、如凤凰般明艳的印家大小姐。   结果递来的请帖上,新郎官却是个霜严宗内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据传甚至才刚刚迈入金丹期。   霍览感慨了数句齐大非偶、不是良配,只以为是印家小姐自己拿的主意。   ——毕竟那姑娘生得俏丽,性子也高傲。那些妄图挑衅她的男儿,几乎都被她打趴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等霍览去参加完婚宴回来,却是马不停蹄上了青霄峰,开口就告诉他:   “霜严宗出事了,出大事了。”   原湳讽来这门婚事是由老宗主乾纲独断定下的,印雪思根本连那弟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记住,自然是不干。   但是老宗主用一句“儿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给她堵了回去,丝毫不听女儿的辩解。   甚至令内门四大长老设立结界,将女儿软禁在宗门内,不许任何人探望,只等婚期来临。   霜严宗到底是六大宗门之一,请帖遍发后,众人到场都以为是一桩喜事,结果喜宴才开场、印雪思的闺阁内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众人慌作一团,老宗主倒还能指挥人去救火,结果水泼上去反而火势更旺,便有人喊出:   “是凤凰火——”   与此同时,山下竟然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很快就有一队戎装打扮的北族人,纵着雪原战狼扑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量高挑、皮肤黝黑,脸上涂抹的油彩更衬得他一双湛蓝色的眼瞳格外迷人。   这位年轻的统领模样出挑,远远指挥族人作战的模样,让在场许多人都瞧出了端倪、生出了个念头:   印初晴身边站着的,合该是这样的儿郎。   凤凰火还在燃烧,印初晴的鹓鶵鸟长啸一声,载着她从小楼中闯出来,并且降落到那统领身旁。   她横了凰极剑在手,只求父亲、求老宗主能够让她离开,她有自己的情郎、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可惜,老宗主极重面子,根本不愿妥协。   印初晴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提出来愿意自毁元神、废去已经到达元婴期的修为,只愿远走草原,做个普通人。   这话让老宗主气直了胡子,说女儿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把家族当做一回事,霜严宗怎会出她这样丢脸的人。   两人话不投机,最后竟是拔剑相向。   旁人劝也没劝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婚宴变成一场闹剧、变成霜严宗的家丑。   印初晴虽说境界不如父亲,但她有鹓鶵在手,老宗主几番不敌后,干脆开启了封山大阵,转而攻击那群北族人。   北族再强,他们也只是普通人。   即便报定必死的决心,最终还是不能和修真之人抗衡,很快一支大军就被消灭殆尽。   就连那位统领,都被印老宗主的剑气所伤。   “本来,老宗主还留有最后一丝希冀,希望女儿能停手,他就送上灵药、放那位北族青年离开。”   说到这,霍览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老宗主古板,初晴姑娘热烈,本就是不相容,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她却转身用凰极剑,亲手杀了那青年。”   他当时本来没怎么用心听,一心都在西佛界送来的几卷经文上,听到这句,才惊讶地抬头。   “印小姐说,她深知父亲心思,只要她爱的人活着,那就永远会成为她的掣肘。”   霍览脸上的神情又是敬佩又是遗憾,“杀伐决断,果敢聪敏,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放下手中书卷眯起眼睛,“掌门莫不是与那印霜天,有一样的心思?”   “诶?”霍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可惜,初晴姑娘命途多舛,生在了印家。”   之后,印初晴不惜弑父,也要脱离霜严宗,与老父亲斗得是两败俱伤:   老宗主从那以后就身负重伤、再起不能,而凰极剑断、鹓鶵鸟死,印初晴也被羁押在了宗门内,成了霜严宗不能再提的秘密。   想到这段旧事,再想到印雪思后来变得暴躁、易怒的性情,卿乙多少对北海上的沉船事有了些猜测:   印初晴不会轻易认命,这位大小姐永不服输。   多半是多年蛰伏,知晓弟弟在魔界受伤而归,宗门内控制的力量减弱,便再次联系北族、求个脱身。   只是这样一来……   卿乙看了眼邬有期,北海上的沉船多半是人为,便是貊绣的消息没有假,只怕也和长生冰棺没什么干系。   他们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正此时,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颤,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巨响,门边盥洗架上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地。   外面有嘈杂声响传来,有人嚷嚷着是地震,有人惊呼着是否是爆炸。   邬有期快速绕过圆桌,揽住他的腰将人护在怀里,不等放出灵识,房门就被外门的哑仆推开。   哑仆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外门弟子:   “雪崩了,两位快请这边来——” 第35章   霜严宗所在的重雪岭, 是极东冰线上一座终年积雪、连绵不绝的雪山。   主峰高逾千丈,甚至因地势之缘故,在垂直高度上, 还比青霄峰高出数百尺。   若再加上主峰之后的飞天径、浮空岛, 那霜严宗背靠的雪山,就是有登天之高峻。   当年灵源君在选址开宗时,确有考虑过雪山上的恶劣天气,便是专门找了个相对背风平稳之处。   而且霜严宗的主体建筑外,还有几个护派的大阵, 能确保宗门平安无虞。   不过, 随着后世的发展、弟子的增多, 霜严宗的建筑也超过了原本灵源君设定的范围。   尤其是邬有期他们此刻所在的外门客舍, 这都是近几年兴建的,里面还有不少附近前来拜师修行的弟子。   几个外门弟子带他们出来后, 也顾不上亲自接引, 只在混乱中指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   “您二位往那边走,到地宫暂避, 会有弟子在那边照拂的!”   匆匆吩咐完后, 他们又忙跑到下一间去敲门, 将里面的人叫出来,说出一番大差不差的说辞。   邬有期搂着人往前挪动了几步,正好被人群挤在一处连廊边,头顶中空、没了屋檐遮挡。   师徒俩很默契, 都一齐抬头往外看:   只见天空灰雾朦胧,伴随着脚底的震动, 隐约能看见无数飞鸟盘旋着逃离山中。   高处的几座雪峰都被云雾笼罩,远远只能瞧见山峰上覆盖的厚重雪被, 在缓缓地向下流淌。   邬有期挑挑眉,在犹豫——   是跟着大家躲入霜严宗外门的地宫里,还是趁乱脱身,直接带着师尊离开,径直去北海上找玄冰。   卿乙则是看了眼远处的高山,断定这场雪崩,若非临时地动,就必然是人为:   雪山天变,往往伴随着呼啸寒风和骤降急雪。   可是远远看着山巅景象,却是一派晴日景象,好好的积雪骤崩,只可能是出现了异动。   料想印初晴被羁押在霜严宗多年,北族商船的货物又沉在了北海,只怕多半是那位姑娘要借机离开。   世家大族的旧事,总是难以理会的。   卿乙其实不太想邬有期掺和进去,而且他们目前乔装改扮,应付修为境界不高的人还好说。   若是真碰上了一两个眼睛毒的,看出来邬有期的真实身份,那岂不是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他抓了抓邬有期的袖子,小声道:“哥哥我怕黑,不要去地下。”   邬有期本来就在犹豫,听他这么说,又睨他一眼觉着好笑——怕黑?他可没瞧出来。   刚才不还举着烛台,大胆妄为地闯进人家的地宫和墓室么?   见邬有期笑着没应,卿乙又抿抿嘴补充一句,“哥哥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海,海呢?”   他都这般讲了,邬有期哪里还会再停留。   落下两道影子,装作是二人在混乱中失散,之后霜严宗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遗骸”。   然后便掩去身形,径直到了北海上。   除了沉船那件事,极东冰线附近的几个码头上聚满了各式各样被迫停航的船只。   本来熙熙攘攘的码头,现在也变得很冷清——几家酒楼大门紧闭,客栈也干脆落了锁。   朝廷的驿馆虽然还挂着灯笼、拴着驿马,但门口落着厚厚的积灰,想必是很多日无人登门。   邬有期不想于人界停留再编造新的身份,只能又取出那艘纸舟,远远停在了云层之上。   这地方偏远,来往的修士并不多,被发现的可能性较小,也不用行船挪动,倒也不怕师尊再晕船。   结果两人刚到纸舟内坐定,霜严宗的方向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冲天的火光,火光之中,还有清啸鸟鸣。   邬有期皱了皱眉,想到了西佛界传说里的不死鸟。   鹓鶵是凤凰的一种,西佛界的不死鸟与凤凰也有些渊源,佛菩提常说涅槃,难道真是——   卿乙则是将目光收回来,垂眸在邬有期看不到的地方,神色悒悒:   灵源君,应当不期望看到子孙后辈自相残杀。   只可惜,依着家族建立起来的宗门,大多会走到这地步,霜严宗不会例外,六壬城也是。   听说,这一回青霜山带领众多宗门上魔界救人,所用的地图是六壬城主从顾家那里拿的。   顾家为了得到城主之位,湳讽甚至不惜向魔界献上自家远亲子侄的无魂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六壬城的叶城主,至今还被关在魔界。   伴着那道将半个海面都染红的火光,卿乙懒得再看,转身想往船舱里走一走,身后却传来邬有期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小徒弟什么世面没见过,卿乙转身,却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原本明亮、泛着黄光的火焰,渐渐被一股黑烟笼罩,而后就是四散弥漫的浓浓黑雾。   那雾气里透着死气,所过之处,皆被熏染成了浓黑,甚至是重雪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也被染得发灰。   邬有期沉下了脸,眉头紧拧。   卿乙也变了脸色,顾不上演戏,错步上前,双手都抠到了船沿上,瞪着那一团黑雾目眦欲裂——   是闇涌。   若说顾家人带着无魂傀来魔界,只是让邬有期多少有些惊讶,现在再看见这东西……   师徒俩的心境起伏,一时双双陷入沉默。   卿乙是震撼于闇涌重现人间,不仅说明了他三年前的封印是白费劲,还证明了这异能的恐怖。   邬有期却瞧着那闇涌,心惊过后,又往深处想了两层——师尊能借魂魄还阳,肯定是对人间还有留念。   如今闇涌再度爆发,恐怕就是师尊要跟着他来极北的原因。   邬有期愤懑地斜了身边的小师尊一眼,觉得自己真是比不过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气狠狠就回了船舱。   越想,胸口越痛。   他兀自气红了眼角,抓过来一旁的枕头蒙在脸上,在心里暗自发狠——   反正师尊现在没有修为灵力,就不过一个普通人,只要他不承诺答允,师尊就没办法做什么。   而卿乙瞪着那团黑云看了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白净没有老茧的双手,长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老天让他回来的原因?   闇涌现世,谁也无法阻止。   前世他亏欠小徒弟太多,所以让他以顾清倚的身份回来弥补,不再扛着大道和苍生,只为身边人而活。   他不再是那个强悍的仙尊,身上没有灵力,反而如释重负,不需要再背负起护持苍生的担子。   想到这些,卿乙不再看那道黑雾,而是转身返回到船舱里。见小徒弟躺在床上,还用枕头盖着脑袋,他也微微错愕——   这是想起了盈湖闇涌?念起家人、想到曾经?   他眨眨眼,不知要怎么劝,纸舟是邬有期变出来的,上面有什么能用的东西,他也一时找不到。   思来想去,卿乙只能达达跑到床边挨着邬有期坐下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膝盖,唤了句:“哥哥——”   邬有期在心底哼了一声:瞧,这就来了。   他打定主意,不管师尊跟他说什么,他都不能轻易上当、不能答应,绝不能落入师尊的“美人计”。   卿乙不知道小徒弟心思,唤了他一声没得到反应后,唔了一声歪歪头,往前凑了凑,想要拿掉邬有期盖在脸上的枕头。   这样闷着睡,第二天起来容易头痛。   结果他只是轻轻一扯,邬有期就反手护住了枕头,嘟哝的声音闷闷从下面传来,“别闹!”   卿乙皱皱眉,不放手,“哥哥这样睡会憋着的。”   “我就要憋着。”邬有期才不会承认,他没法拒绝师尊,更没法拒绝顶着一张可怜兮兮脸的师尊。   卿乙瞪大眼睛,简直哭笑不得。   小徒弟这是闹什么呢?   逃避现实?不想面对闇涌重新现世?   还是担心魔界三智闻风而来,要想办法逼他将这些新出现的闇涌都吸收了,送到魔界去燃续圣火?   想到云月星师那双空洞却渗人的眼睛,卿乙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又用力扯了两下见邬有期不松手后,只能——   他挪动了一下,扑到邬有期身上。   坐在他的腿上就抱住了那个枕头,抢在邬有期开口前,分别在他护住枕头的手背上各啄吻了一口:   “哥哥困了的话,我们一起好好睡。”   “不要藏着,我都看不到哥哥漂亮的脸蛋了。”   说完,他还真的翻了个身,一骨碌滚进了大床里侧,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再说,我都没有枕头了。”   邬有期哪里经得住这个,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就挫败地放下了双手,由着顾清倚将枕头抢了过去。   就在他等着师尊进一步向他提出什么要求时,身侧的人竟然真的睡到枕头上,拢住他的手臂就要睡觉。   邬有期没出声,闷闷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小师尊平稳的呼吸,还有挂在唇畔淡淡的浅笑。   看着他这样没心没肺地睡着,邬有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第一次在心中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期许:   或许,师尊并不仅仅是为了天下苍生,回来的呢? 第36章   与此同时, 西佛界。   清净莲台上,巨大卧佛前:一众弟子正跪坐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递诵今日的本愿经。   为首一人通身白袍, 周身隐约有细碎的灵光闪烁, 随着他念持的每一句佛经,灵光落地成莲。   梵音阵阵,摇震天地。   卧佛金身前亦有供奉清香,云烟袅袅,如仙境蓬莱, 苍翠的碧空中, 还有振翅掠过的金鹏鸟。   突然, 为首的佛修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阖着的双眸缓缓睁开, 倒映着卧佛金身的瞳孔中,露出一抹极复杂的眼神。   同时, 身后远远跑过来一名小沙弥。   小孩停在众人身后长舒了一口气, 调整好仪态后,才双手合十, 趋步上前, 跪到了白衣佛修身边。   小沙弥的声音很轻, 很快就淹没在阵阵经声里。   可白衣佛修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话,一字不落,本就沉重的面色,也由此变得更加苍白而憔悴。   不等他开口, 清净莲台上就有微风起——   本该拂落沾身尘埃的细风,却在吹过莲畔时骤急、作成了一股劲风。   狂风席卷, 卧佛身后的银杏林翻飞,漫天黄叶簌簌下落, 僧人们停下了诵经抬头,却愕然看见:   卧佛垂泪,金莲枯萎。   甚至不需要入门,普通弟子都知,这是灭世之兆。   白衣佛修合掌,望着眼角汩汩淌出血泪的佛祖,重新闭目念了句佛号,然后才清清嗓子开口道:   “定心凝神,今日变局,师父早有预料。各位各安本心,固守本心,如常、便好。”   他的声音温润,如清泉流过青石。   弟子们听来心安,而且,首座既道尊佛早有预料,那便必定能保西佛界平安无虞。   于是一众弟子很快调整好心神,重新端坐在蒲团上,手中持起各自的念珠,重新诵起经文来。   唯有看起来最冷静的白衣佛修,在阵阵经文声起时,眼底闪过一抹血红——   这是师父的决定,他无法违拗。   事关整个佛界的安危,他也无法让步。   只是,地狱不空,如何成佛?   锦州大陆的修士、百姓,那里的一草一木、鸟兽虫鱼,难道就合该赢来毁灭的终局?   今日袖手旁观,他日熟知——佛界会否有此劫数?   原来,在大正佛果入如来境、圆满成佛前,曾在彼岸界石下,得到佛祖的一指的开蒙。   借着真佛眼,他窥视到一段未来。   一众佛修都在恭贺他的机缘,唯有希来意知道,师父看见那段未来后,整个人都沉默委顿下来。   而且,修炼至大圆满的他,竟连日梦魇。不多几日,人也变得削瘦。   希来意不忍师父如此,再三追问不得后,他便准备去问当世另一位可能登仙的人——   天道恒常,唯有飞升在即者,可能得神明的一丝眷顾,能得窥见未来。   那人曾经带着弟子来西佛界论道,端看面冷,其实内心诚挚,一心都扑在他的小徒弟身上。   而且,是个不服输的倔脾气。   知道他要逆转月灵根的宿命,那时候的希来意也劝过他,说这是人各有命、不当逆天而行。   结果那修道之人,本来最讲究“自然”之理的修士却拂袖冷笑,说:不争一回,怎堪认命。   “何况天道不公,我又为何要守这不公的恒常?”   说完,他自顾自转身离开,埋首到藏经阁那浩如烟淼的故纸堆里,一心要找出月灵根的破解之道。   看着那道单薄、削瘦的清影,希来意脑中嗡地一声,仿佛看见了踽踽独行在荒漠中的佛菩提。   看见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人,耳畔似有清音鸣,道的是那句:“不登高山、不临深溪,不知天高地厚。[1]”   希来意心中敬服,所以后来总与他有书信往来。   偶尔揽阅到可能有助益的经卷,他也及时去信到青霜山,只是佛界和锦州大陆到底是两界,山高路远,有时三五月才能收着回信。   “站住——!不许去!”   希来意才迈出去一步,身后就传来了师父沙哑的喝止,大正佛果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神情狰狞:   “那是锦州大陆命中注定的死劫,你便是问了他,他便是窥见了未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听见“死劫”二字,希来意顿足回身,惊疑不定地看向师父。   大正佛果却只是垂下眉眼,长处一口气后,闭目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希来意再追问,大正佛果却不再开口。   直到后来他成功突破,从大圆满进入如来境,才在满室金光里将唯一的嫡传弟子希来意召进去。   大正佛果坐在七重灵光的净莲上,要求希来意在他成佛后,必须立刻关闭禅意门,断绝一切与锦州大陆的联系,也不许弟子们再外出。   “……直到灾厄终结。”   听见这样的话,希来意哪里会应,猛然抬头想要与师父分辨——佛菩提的誓愿是要普渡众生。   为何窥见天劫将至,师父却要求他背道而驰。   大正佛果时间不多,只看一眼就知道弟子要说什么,他长叹一声,只用一句话就劝住了希来意:   “锦州大陆的百姓是苍生,难道西佛界的,就不是么?孩子,你救不了所有人。”   希来意张开的唇瓣顿住,半晌后浑身颤抖。   沉默良久后,他还是跪下,点头答应了师父,然后送着师父乘坐净莲上界,成了佛。   虽说答允了师父,会关闭禅意门、隔绝西佛界和锦州大陆,但是希来意还是尽量——延缓了时间。   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的逃难百姓,他尽可能多地接纳了一些人,只盼劫数有解,一切过去后,他们还能重返故园。   希来意没再念经,只在身边小沙弥不解的眼神里,仰头再看了看那垂着血泪的卧佛像:   师父说的没错,他救不了所有人。   而且,他也是最近才得知——那位身死,而且是那样惨烈的陨落。   希来意用力捻了下佛珠,仰头闭目,将鼻腔内的酸涩全部忍了回去:   逆行天道者,终究为弥天的黑暗吞没。   ……   北海之上,纸舟当中。   卿乙今日累极,在地宫中走了那么长一段距离,身体吃不消,挨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倒是邬有期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又重新开始回想师尊离世前的每一幕、每一件他可能会忽略的事:   他的命格特殊,从小就异于常人。   满月时的那场闇涌,注定了他天生与他人不同,也让魔界觊觎,一直妄图将他逼入死路。   他的堕魔,可以说是三智一手策划。   可抛下那些事情不谈,霍览手中那本他从未见过的经书,希来意那封还未来得及拆封的信笺,还有如今师尊跟在他身边、不与他相认的种种……   除了天下苍生,似乎还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细节。   越想,邬有期越睡不着,拥着锦被缓缓坐起身、靠在了床头——   北海靠近冰线,天空都要比大陆上清澈干净,一轮圆月挂在高空,就连透窗洒落的月色都更柔和清浅。   借着浅浅的光辉,邬有期伸手轻轻摸了摸顾清倚的长发,“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睡梦中的人没防备,不像是冷漠严肃的卿乙仙尊那般高不可攀,竟然还追着他掌心的热意蹭了蹭。   邬有期勾了勾嘴角,紧接着转回了目光,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却忍不住想到了眉心轮和佛圆光。   霜严宗往西行,从前唐荒废的白寺就能进入静宗,静宗再往西,过昆仑高山就能到达禅意门。   希来意与师尊多有书信来往,或许能知道师尊从前背着他在做些什么。   只是……   邬有期又转向纸舟的另一侧,霜严宗火光冲天,重重黑雾弥漫,这个消息想必不久之后就会递到魔界。   他得赶在云月星师算计他之前,就给海面下的玄冰探查清楚,然后带着小师尊尽快离开此地。   而且闇涌爆发,锦州大陆上的其他宗门不可能无动于衷,很快就可能会出现与故人再重逢的场景。   邬有期懒得和从前的同门多费口舌,便将锦被推下去,替小师尊掖好被角,自己起身出了纸舟。   沉船的海面,此刻已经有些浮冰漂浮。   海风将氤氲的白雾吹散,翻浪的水面波光凌琳,将圆月洒落的银辉切碎成无数块。   邬有期捏了道决护身,然后捏了枯楼隐骨在手,直接一跃出船舱,跳入了海水中。   初时并未察觉有何异样,渐渐下潜后才发觉即便有灵光护身,越往下越寒凉,连海水的流速都在减慢。   他不得不又打了两重真火咒在护身结界内,才勉强顶着严寒降至到能看见沉船的位置。   木制的船舱在下降的过程中就被扯断,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处,灵光结界黯淡,能照亮的地方不多。   邬有期要撑住这个结界也挺耗费灵力,也就没有再多用灵力照亮前路,只一点点耐心往前凑。   结果才没走几步,邬有期眉心一跳,立刻顿住脚步,这会儿也顾不上会不会虚耗灵力,忙点了一道太上明心咒往前送。   明心咒又被众修士们称为大光明咒,说白了就是用灵力打出一道贼亮的光,再黑的犄角旮旯都能照透。   其实他的直觉很准,通感也敏锐。   就他现在停下的地方,和那海底弥漫的粘稠黑水,也就止有那么一两步的距离。   大约是真有玄冰在,这些黑水并不像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闇涌,没有突然喷发、只是在缓缓挪动。   浓黑中心,似乎还结起了黑色的冰棱。   但即便如此,邬有期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数量如此多的闇涌——几乎铺满了大半个海底。   邬有期抿抿嘴,最终没有冒然前进。一个转身冒出海面,迅速返回到纸舟里。   他刚落地,褪去一身寒霜踏入船舱,怀里就热乎乎接了个人。   睡得迷糊的小家伙赤足下地,一脑袋扎到他怀里,双手箍紧他的腰,挂到他身上就不动了。   邬有期眨眨眼,从喉咙里沙哑地“嗯?”了一声。   顾清倚却只是用脑袋蹭蹭他胸口,又踏踏实实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第37章   次日, 红日东出。   围绕在重雪岭上的黑雾消了、散了,但远远看过去,原本白净一片的山峦, 现在只剩下了焦黑。   霜严宗护山大阵外的建筑, 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废墟,而大阵内的主宗、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黑雾散尽,却还有焦灰如落雪般,一片片从那原本的琼楼玉宇中缓缓翻飞出来。   护山大阵是被从内破坏的,霜严宗的楼宇里到处都有被火焚烧的痕迹, 远远还能瞧见许多修士御剑。   邬有期垂眸, 将手中煎着的鸡蛋翻了个面, 直待中心金黄流油, 才盛出来放到托盘里。   师尊和从前一样,都有好面子病。   明明肚子都咕咕叫了, 他问, 那小家伙却连连摇头、一脸认真,小声说了句:“不饿。”   端着鸡蛋返回船舱, 远远就看见那人正坐在床铺上跟衣服搏斗、腰带都缠到肩膀上。   邬有期:“……”   没有修为灵力, 卿乙的耳力没有从前好, 还是专心致志对付着手里这套衣衫。   邬有期在京城置办的东西多,也包括不少给他备的衣物。料子是好料子,样式也看着新。   但就是太新了,让他这老人家有些看不大懂:   看起来是中衣的一件为何衣料仅到胸口?还有, 明明只是一件袍服,为何光衣带就有四五条?   他醒过来对着这套衣衫发愣了许久, 直到肚子咕咕叫被小徒弟听着,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愣穿。   结果就是, 穿没两下,人就被衣服困住。   卿乙这儿正在跟自己生闷气,结果身上绑着的衣带很快被解开,伴着小徒弟的一声轻笑,他先嗅到了一股煎鸡蛋的香味——   越过替他穿衣裳的邬有期肩膀,卿乙很快看见了白瓷托盘上金黄飘香的鸡蛋,还有旁边的酥茶。   这是小徒弟亲手做的。   卿乙下意识舔了舔唇瓣,心动如擂鼓。   前世,邬有期倒掉的那些饭菜,几乎算是他毕生的遗憾,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会忍不住给自己一巴掌。   是他瞻前顾后,是他犹豫裹足不前,才会让小徒弟疼着、难过着,甚至白白浪费了那许多的饭菜。   而邬有期听见他吞咽唾沫的咕咚一声,忍不住戏谑轻笑,系好最后一个结后,顺手刮他鼻尖:   “还说不饿。”   卿乙眨眨眼,耳根有些微烫,他还是有些不习惯与小徒弟如此这般亲近。   不过,重活一世到底和从前不同,卿乙羞臊片刻后,就老老实实抱住邬有期的手臂发问:   “是哥哥给我做的吗?”   邬有期嗤地一声,将人带到桌边摁坐下,“那不然呢,船上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   小家伙点点头,瞧着眉眼似乎是更开心了一些。   然后他巴巴盯着那块煎蛋看了许久,眼波流转像是瞧着什么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盯得邬有期心里有些发毛:   “你……”   要吃就是,怎么好玩弄食物?   卿乙没懂小徒弟的弦外之音,只是用筷子架起来那个小小的圆饼子,吹了两口后,咬下一小圈。   他辟谷数百年,已经很久没尝过煎鸡蛋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真饿了,卿乙总觉得这块鸡蛋比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小徒弟真的很厉害。   邬有期在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   小家伙虽然用的是筷子,但是整个人几乎趴到桌子上,嘴就接在盘子边儿,小口小口咬着吃。   吃相是又慢又斯文,还不浪费。   掉落的一点点蛋渣也不放过,要不是他坐在这儿,看那模样——他是很想舔两下盘子。   一块鸡蛋,吃到最后剩下四分之一时,人停下了动作,仰头认认真真看向他。   “还想吃?”邬有期笑着问。   卿乙吸了吸鼻子,嘴周一圈都是亮晶晶的油渍,他却还先放下筷子,取出随身巾帕擦了擦,才小声开口:   “……哥哥你吃没吃?”   又吃到小徒弟做的东西,一时激动忘形,都没顾着小辈,卿乙多少有点羞赧,问完后耳根的红色变深了些。   邬有期哼笑,“吃你的,我用不上。”   啊,对哦。   卿乙闷闷低头,这才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只能闷下脑袋将那剩下的一点儿吃光。   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能跟心爱之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应当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像是伊辛,就总是吃一串葡萄都要宿追喂他。宿追不在时,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边,他都懒得动一动。   还有沈钰,成婚之后总是喜欢等在月洞门口,对着路过的内外门弟子浅笑,却在看见林鸾时,能笑得灿若朝霞。   卿乙垂眸叹气,想到从前自己那般辜负了小徒弟,便认真抬头夸赞:“哥哥做饭好吃。”   邬有期哪里知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当师尊是入戏太深、演得太真,还真想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   “想吃就直说,”他弹了顾清倚脑门一下,“鸡蛋而已,难道还能亏着你?”   说完,邬有期当真利落起身,绕到船舱外,单手磕了个鸡蛋,用一点魔息当柴薪,重新煎了个递给他:   “喏,小心烫。”   卿乙眨眨眼,瞪着白瓷盘里新的一个煎蛋,不知为何鼻腔酸酸的,忍了又忍,终归没忍住——   啪嗒啪嗒,就给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力所能及地添了两滴调味料。   邬有期都傻眼了:这……为什么啊?   总不能是他厨艺天赋惊人,好吃到让人想哭吧?   卿乙也觉得自己失态,可哭都哭了,总不能不承认,只好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双手捧着托盘转过身。   缓了一阵缓好了,他才吹吹鸡蛋上的热气,小声补充了一句:“哥哥待我好,我都记着的。”   邬有期挑挑眉,实在闹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不过还是走过来陪着小家伙吃完了第二个鸡蛋,然后屈起手指点了点,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取玄冰。   闇涌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大危害。   只需重新打上两道灵咒,再带好灵笼照明,应当可以探查个彻底,顺便将海底的玄冰收入囊中。   只是——   玄冰在海底,明显减缓了闇涌爆发的速度。   若是取走了海底的玄冰,或者那就是长生冰棺,会否造成北海被闇涌淹没……   以及,邬有期真的不明白:   三年前,闇元都已经被师尊封印了,到底为何还会有闇涌出现在海底,而且还和霜严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这儿半晌不说话,卿乙也转头看着他。   瞧着小徒弟犯愁的模样,卿乙觉着自己得和他谈谈,聊聊那些用“卿乙仙尊”的身份不能讲的事:   “哥哥。”他扯扯邬有期袖子。   邬有期看向他。   “海里,你要找的东西,”卿乙指了指船底,尽量用孩子气的口吻,“找到了么?”   邬有期的瞳孔动了动,眉头一挑。   卿乙却没有闪躲,迎着他的目光,“是很难找么?还是……有坏人添乱?”   话说到这份儿上,邬有期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师尊想要和他谈谈。   他紧了紧后槽牙,眼神如刀。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撕开两人之间这点粉饰太平的伪装,大声质问:师尊,你这么做有意思么?   可船舱半封闭,那一点煎鸡蛋的香味还没散去。   邬有期深吸两口气,错了错视线没再看顾清倚,只摇摇头,轻声道:“找到了,也没找到。”   卿乙歪歪头,等着他的答案。   邬有期到底只在锦州大陆上活了二十余载,即便如今成了统御一界的魔尊,阅历和历练还远远不足。   他看了一眼师尊,然后垂下脑袋,轻声问:   “如果一个东西,放在原本的地方,可能会招致祸端也可能不会,但拿走了,就一定会出事。”   “换你,你拿么?”   卿乙一愣,下意识想问海底有什么。   但联想到昨日霜严宗的那般惨况,再想到邬有期这语焉不详的话,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两人离得近,这点微末的表情避不开人。   邬有期只一眼,就知道师尊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更近一步追问:   “像是有人在悬崖上绑了人,一边是你的此生挚爱,一边是更多的老百姓、父母亲眷,你只能选择救一边……”   他虽然早就知晓答案,但此情此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你会怎么选?”   卿乙本来想说事无完全,闇涌爆发并不是代表末日降临,及时让附近的百姓和修士迁走就是。   可瞧见邬有期那恍然又决绝的表情,他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轻叹——   苍生泛泛,众生芸芸。   能真正让人心动、驻足,喜怒哀乐都牵系的也仅有那一人,独独有那一人。   前世,他有太多的无奈,或许无愧天地苍生,却终归是负了待他最好的那个人。   如今,他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倒是看着邬有期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选漂亮哥哥。”   邬有期没料到这个答案,怔愣片刻后,嗓音有点哑,却睨着他兀自不信,“……骗人。”   “没骗人,”卿乙站起来,伸手捧住了邬有期的脑袋,“漂亮哥哥只有一个,没了就永远没有了。”   说完,他又冲小徒弟点点头,在心底道了句:   有期,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38章   最先感知到霜严宗出事的, 是距离最近的静宗,而后就是同在幻映海上的离痴无恨。   静宗位于锦州大陆最北端,处于前唐旧寺之下, 是独立于西佛界外、锦州大陆上独有的佛门。   与西佛界不同, 静宗讲究吃斋持戒、禁欲苦修。   西佛界的禅意门关闭后,静宗兴教寺门前,就有了许多来自各界各地的佛修聚集。   远瞧见东方有一团异火升天,且在方位上是霜严宗方向,观静大师便遣了座下两名头僧前往探查。   与此同时, 霜严宗内。   印雪思被内门几位长老护着移动到了内堡地宫内, 而内外两名管事正在紧急向他禀明发生的一切。   初时听着是雪崩, 印雪思还不甚在意, 外门管事禀报的那些人员伤亡,他也听听就算。   但当内门管事忧虑地提及闇涌和凤凰火时, 印雪思才彻底变了脸色, 一整张脸都铁青:   “……她人呢?!”   内门管事满面苦相,“正、正要与您说呢……”   原来起火之时, 众人只顾着救火, 并未注意印初晴所在的禁院, 等意识到火是凤凰火时再赶过去——   禁院早早的就被火光包围,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印雪思眉头紧蹙,两腮鼓动着浑身颤抖, 最后突然抬手重重甩了内外门管事几个耳光,力道之大, 竟是直接将两人掀翻在了地上。   两位管事也不敢叫屈,只能捂着脸跪倒在地上, “宗主息怒、宗主息怒!”   印雪思咬紧牙关,双手背到身后,困兽一般在原地绕了两圈,然后又指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才闭关两月,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说!还有那北海上的商路是怎么一回事?”   外门管事不屑地哼了一声,“谁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那帮北族刁民挑事!谁家都有沉船,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修士不过是去看看沉船的状况,就被他们咬着不放。”   他这儿言之凿凿、义愤填膺,内门管事却没有开口,听他慷慨陈词了半晌,才点点头附和:   “是……是吧。”   印雪思眉心一跳,凌厉眼神扫向内门管事。   霜严宗在重雪岭深处,虽说天气严寒,但门内弟子大多都有灵力护体,更遑论是内门的管事。   可他却是身体隐隐在颤抖,印雪思目光越盯着他,他就越发抖得离开,连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   印雪思磨了磨后槽牙,加重声音:“嗯?”   内门管事啊呜一声,连忙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宗主饶命、宗主饶命,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这么一说,不止是印雪思,就连其他几位长老都跟着变了脸色。   他们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眼神,分错脚步结阵,紧紧将印雪思护在阵中,“你……见了大小姐?”   “没有!”内门管事连连跪地磕头,“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见了、见了……大小姐身边伺候的嬷嬷。”   嬷嬷?   印雪思回忆了一番,自从姐姐叛逃失败后,他就奉父亲的遗命将她软禁在内门深处的一处小楼中。   周围有长老们布下的结界,还有数名守卫轮流驻守,小楼内仅有伺候下人两名:一个贴身侍婢,一个粗使的老嬷嬷。   这位老人在霜严宗伺候多年,早年跟在老夫人身边,后来又被调拨过来伺候大小姐,算是德高望重。   她没有灵力修为,为人也不算和善,素日板着一张脸,遇事从来按规矩办,也对主家忠心耿耿。   “你见她做什么?!”印雪思问。   “我……”内门管事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斟酌措辞。   倒是旁边的一位长老观瞧他的神情,恍然道:“跟你的连襟有关,是不是?”   内门管事吞了口唾沫,低垂下眉眼,算是默认。   霜严宗是家族式传承,门下弟子也大多在门内通婚,有的还以婚姻做跳板,跻身长老、管事之位。   如今印家的祖先,就是通过上门入赘的方式,一步步从灵源君后人手中夺走的权位。   所以老宗主对于印初晴的离经叛道的选择十分不满,才会暴力干涉,不允许她嫁给北族首领。   内门管事对印家忠心耿耿,倒也不图更高的权位,只是他妻子的小妹,嫁给了一位北地的船商。   那船商算是管事的连襟,常年走北海商路,和极东冰线的百姓们做生意。   只是这些年,沿海船厂、商路兴起,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家境每况愈下、眼看就要破产。   管事的妻子成日以泪洗面,担心小妹的生活,于是他也不免跟着悬心,总在想办法帮忙接济。   船商不能看着妻儿跟着自己受苦,便亲自驾船,用最后的几艘船组成了船队,远赴北海。   本来一路上都很顺利,可是返程的时候却遇上了海面上的恶劣天气,全部船只沉没在了幻映海附近。   船商虽然被救起来,但从此一蹶不振。   管事正在为此时犯愁,那老嬷嬷就突然找上门,提出来想和他合作,谋些“赚钱”的生意。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大小姐,小人、小人也是被蒙蔽了……”说到这里,内门管事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赚钱的生意?”   “她、她说他小孙子要成亲,急需一大笔钱,听说我家里有做船商的亲戚,便想着来找我碰碰运气。我……我正在为此事烦忧,她撞上来,我也没防备,正好将一肚子苦水倒出去——”   而那老嬷嬷听了他说的话,不仅没有失落,反而还宽慰了他一番,并没继续提出什么要求。   等过了几日,老嬷嬷又找到管事,神神秘秘地说有一桩富贵想要与他共谋,但要看他的胆色。   “胆色?”印雪思哼了一声,“她不会是教你去炸船吧?”   内门管事低下头,实在不敢说。   这时候,他们头顶却又传来轰隆两声,脚下地面震动,像是有什么怪兽将要破土。   印雪思皱眉,抬手止了内门管事絮絮叨叨、半晌没有抓住重点的话,示意两个长老先将他羁押。   他正准备吩咐人去探查,轰隆一声——脚下的地面却骤然崩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即便漫天尘土飞扬,印雪思也看清楚了:   从那豁口中喷涌而出的黑色雾气,根本就是早该绝迹在锦州大陆上的闇涌。   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就是甩开身边人急退,几位长老也反应迅速,倒可怜外门管事,只能狼狈地跟在后面跑。   “……怎么会有闇涌?!”   也不知是谁在仓促逃窜中喊了一句,声音在山腹内一阵阵散开,甚至还形成了重叠的回音。   “这东西不是三年前就被封印了吗?!”   印雪思对身边人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快速绕到了另外一条通路,想着从其他出口离开地宫。   结果情急之下,在一片漆黑的山腹中跑错了道,竟然是误打误撞闯进了先祖的墓室之中。   灵源君算是全才,比他们这些后生晚辈要厉害太多,当年修建门派的选址就很讲究,墓室亦然。   明明在墓道之外,印雪思能感觉到地动山摇,可是进到墓室内,却觉得四平八稳,根本没受到一点波及。   他正想传音出去寻了长老们进来,结果迈步两下却一脚踹到什么东西,被不轻不重地绊了一下。   这时,印雪思才想起来捏了个明光咒。   灵光亮起来的那一刻,印雪思就看见了墓室里面多出来了好几口大木箱,木箱上面还盖着油毡布。   他皱了皱眉,记得从前可没有这些东西。   传讯长老的事情被暂且放下,印雪思走过去掀开其中一角看了看,意外发现——竟然是宗门的货物。   上面盖有灵源君的印鉴,不会有错。   可是宗门的货物,一般都是堆放在库房内,库房的钥匙由内门管事保……?!   印雪思猛然醒悟,瞬间明白了刚才管事为何支支吾吾,他面色骤然变得极寒,双眼也紧紧眯了起来。   ……   与此同时,幻映海上方、纸舟之中。   虽然顾清倚说了会选他,但邬有期还是没信这番措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师尊,明明是个为了天下苍生能豁出性命的主儿,怎么可能一遭重生,就彻底选择撒手不管。   邬有期深深看了顾清倚一眼,垂眸陷入沉思:   师尊这么给他讲,多半是有深意。   难道,师尊想要闇涌重新暴露在世人眼前?   是想给那群以为万事大吉、高枕无忧,甚至开始内斗的修士们提个醒?   邬有期越想,越觉得这个解释合理。   他抿抿嘴,神情复杂地看着坐在旁边巴巴看着他的顾清倚,最后深吸一口气,“……行。”   卿乙端瞧他神情,觉得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好又点点头强调:“我是认真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邬有期就认定了:   瞧,还催他。   果然是想借他的手,让闇涌重新现世。   邬有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弹了小家伙的脑门一下,“是,好,我知道了。”   卿乙摸摸脑门,不解地看着他。   邬有期摇摇头,起身嘱咐,要他乖乖等在原地,“我去去就回。”   卿乙乖乖哦了一声,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起身趴到船舷上,探出脑袋看向水面——   玄冰寒凉,可不要冻到小徒弟才好。 第39章   有过之前下潜一次的经历, 邬有期这回准备得很充分,除了周身护体的魔息,还单独备了一盏明灯。   这灯的灯芯用的是他从前斩杀的一条烛光鱼的内丹, 不算很亮, 但胜在不需额外耗费灵力。   邬有期带着烛光内丹下潜,很快,打在身体周围的魔息就变得稀薄,他也感觉到有些冷。   提气往结界外再注入了一些魔息,邬有期加快了靠近那团海底冰块的速度, 并且握紧了枯楼隐骨。   沉冰附近, 已经被闇涌包围。   粘稠的黑色液体里, 还裹挟了非常多的沉船残骸, 浮在半空中的箱子、被冻死的鱼虾。   越靠近玄冰中心,越显得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邬有期没那么多耐心, 便直接用枯楼隐骨炸开一条通路, 也顺便将附近的闇涌推远些。   结果越靠近中心,在水下遇到的阻力越大, 一团团的闇涌也真的被凝结成了黑色的冰棱。   有些突出的锋刃, 甚至都刺破了邬有期护体的罡气, 在他衣摆上留下一道道裂口。   邬有期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踩进了什么粘稠泥沼,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有时真是要运气而行。   好不容易绕过重重障碍,进入到沉船这片区域的最中心, 可里面的景象,却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差距:   并非是一口巨大的玄冰棺材, 也不是一座看起来巨大的冰山,反是在那些被冻起来的黑色荆棘中央, 悬浮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蓝色冰锥。   冰锥上有浅蓝色的光芒明灭,邬有期扯了扯嘴角:是玄冰没错,但……块头好小。   他削切掉那些碍事的闇涌冰棱,捏了灵咒将那块玄冰收入自己的纳戒里。   玄冰消失后,那些冻凝在附近的黑色冰锥,很快就发出了渗人的咔咔响。   此地不宜久留,邬有期当机立断,转身上浮。   他的速度不算慢,但还是感觉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紧接着就有一股闇涌从后扑上来将他整个包裹。   周围的水母、鱼虾,以及那些浮游在海中的藻类,全部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邬有期悬浮在结界外的那颗烛光鱼内丹,都在顷刻间,被铺天盖地涌过来的闇涌给吞噬。   他没回头,只深提魔息灌到双腿上,用最快的速度往水面赶去,终于浮出水面时,他才感觉自己的指根处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细看,才发现自己那枚纳戒的表面上竟然结了很厚的一层霜,连带指根上也有了些散落的白点。   邬有期连忙将纳戒取下来,先包到一块巾帕里,抬头跃上纸舟时,却撞见顾清倚手提着灯笼、半个身子都快跃出了纸舟。   看见他平安归来,小家伙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丢了灯笼,直接扑上来就握住了他的双手。   本来,顾清倚的动作是径直探向他脉门的,但是却在他的注视下,有了一瞬间的迟钝。   但很快,小家伙就错开了他的手,改为整个人埋首到他怀中,双手都紧箍:   “吓死我了,哥哥没事就好!”   邬有期眨眨眼,顺势拥了小家伙,用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却在电光石火间,眯起眼睛,想到一则:   ——师尊,是不是不知道海底有闇涌?   这念头一出,邬有期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动如擂鼓,连带着胸口下方那一片的腹部都在明显的震动。   他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刚想问什么,头顶上就忽然传来一声冷叱:   “邬有期!果然是你!”   一听这声音,邬有期警觉地架起结界,将顾清倚拽到身后护住,手中枯楼隐骨一横,仰头就看见了:   离他们纸舟不远处,御剑临空的沈钰。   他身后还有其他一些宗门的修士,众人瞧清楚他的脸,皆是对他怒目而视。   其中有位离痴无恨的女修,曾经是俞月儿的好友,拔剑指着邬有期时还红了眼眶,愤愤说了句:   “……怎么死的不是你?”   邬有期嗤笑一声,直到他们这是又误会了,反正他这些年顶包的冤案也不少,便是懒得多做解释。   只是转身,想牵着顾清倚回船舱里。   玄冰已到手,他没必要留在这儿和这群人掰扯什么,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可伸手去牵顾清倚,小家伙却皱眉瞪了那个女修一眼,咬紧了嘴唇,似乎怒极。   不等邬有期阻拦,顾清倚就上前一步,反过来将他挡在了身后,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   “平白无故咒人死亡,姑娘,你师父便是这般教你在外行走做人的么?”   那女修一愣,这才注意到邬有期身边还有一人,乍然瞧见他那张脸,女修吓白了脸,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顾清倚没再理会他,而是转眼看向沈钰。   三年前,林鸾之死,让这个曾经温润的修士变得满身戾气,而且瞧得出来,霍览也没从中转圜。   卿乙在心底撇了撇嘴,这事儿,他怪不上霍览,但也不愿意原谅霍览。   霍览偏心自家徒弟,那也便不要怪他护着邬有期:   “既无实据,怎可随意冤污他人?”   沈钰之前见过顾清倚,反应就比那女修镇定许多,他怨恨邬有期,却也不会因此牵扯旁人。   “北海异动、霜严宗出事,”沈钰调整了表情,尽量平静地解释,“闇涌爆发,他又从海底浮出……”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事情都与邬有期相关。   “小兄弟,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他做的,我们都比你清楚。”   顾清倚却仰起头,十分不服气地反驳:   “不,我比你们清楚。”   邬有期不会是导致闇涌重新现世的人,只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再次让他出现在了这里。   沈钰瞧着他这般认真严肃的神情,虽然五官有些青涩,但却在某个瞬间,还是和记忆中那位仙尊——有了些许的重合。   他摇摇头,觉得跟个傻子分辨的自己也是个傻子。   于是摆摆手,转而看向邬有期,“这件事我会禀明师尊,你别想继续作恶!”   说完,多次的刺杀失败似乎让他看清了现世,也或许是周围闇涌遍布,他也不好冒然出手。   沈钰对着其他修士点点头,“我们走。”   眼看沈钰要回去找霍览告状,卿乙忍不住追了两步,“你等等——!”   可修士们御剑而行,哪里会为他一个“小傻子”停留,他两句解释的话、全部飘散在风中:   “我们来之前,海面上风平浪静、并无闇涌。”   “霜严宗的祸事全起自于他们宗门本身,你们认真查问便可知——”   看着消失在夜空中的一群人,邬有期瞧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最终摇摇头上前,想将人牵走。   可才靠近,顾清倚就转过头来,小脸上写满了愤懑,甚至称得上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邬有期:?   卿乙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但就是有点恼恨小徒弟这般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   他更加暗恨现在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不痛不痒分辨几句,也改变不了沈钰他们对邬有期加深误会——   甚至霍览,还有天下修士,都会对“邬有期就是魔星”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这儿急得脑门都在冒汗,邬有期却瞧着他,满脸审视,眼神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卿乙这才回神,他眨眨眼,先是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又抹了两把脸、脑袋一歪:   “我脸上有花花?”   为了降低小徒弟的怀疑,他甚至用了个叠词。   偏偏邬有期不上当,只是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伸手牵住他返回船舱,然后头也不会地驾驶着纸舟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卿乙的错觉,他总觉得小徒弟的手比刚才烫了几分,被他握着,像是被塞进大暖炉里。   疑惑地看了邬有期好几眼,可从侧面看一个人,根本瞧不太真切他所有的表情。   卿乙连看了好几眼,最终都不知道自己糊弄过去没有,只能略显忐忑地想着走一步算一步。   邬有期给人带回船舱后,并没有立刻调转船头返回魔界,而是思忖片刻后,选择了朝西行——   两界之间的禅意门是关闭了,但时空之间总会存在裂隙,就像是魔门虽然关闭,但顾家人也有办法前往魔界一样。   只要有心,就会有法子。   等舟行过半,卿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好像并不是去魔界的方向。他眨眨眼,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邬有期:“我们不回家吗?”   邬有期摇摇头,却终于提起了刚才,“成见已固……下次,不用和他们浪费口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卿乙就有些生气,他瞪直了眼睛,站起来点了点邬有期的胸口:   “许多事,当时当地就要说清楚。时移世易,许多误会就会酿成,最终导致解释不清。”   他摇摇头,又重重的点了点头,有些责备地瞪了邬有期一眼,“刚刚哥哥就应该跟他们说清楚!”   邬有期瞧着他这样认真,嘴角却慢慢上扬起来,他认真看向卿乙,眸色沉沉:   “不用。”   “只用他信我,就足够。” 第40章   邬有期这话, 后劲儿太大,以至于舟行出铁脉山,他们要改换御剑时, 卿乙才怔忡回神。   被小徒弟揽在怀里、双足踩在枯楼隐骨上, 回想起邬有期最后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他忍不住想回头看。   “做什么?”邬有期固定住他的双肩,“别闹。”   卿乙抿了抿嘴唇,心咚咚跳了两下,目光有一瞬的动摇, 而后又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或许是他想多了。   “顾清倚”对邬有期的喜欢溢于言表, 会站出来替他维护名誉, 与那群修士争吵也理所当然。   应该不……不算露馅儿。   而邬有期看着怀中人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 唇畔的笑意渐渐扩大,眸色更沉:   他师尊, 还真容易自我催眠。   ——小傻子确实对他维护有加, 但小傻子可不会拽那么文绉绉的腔调,还言之凿凿说霜严宗是内部出事。   邬有期没点破, 只是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往西北方向赶, 他相信到达西佛界后, 一切都会有分明。   与此同时,修真大陆上的各宗也先后得到了来自静宗和青霜山的紧急传讯:   静宗那封指明,霜严宗发生雪崩、地动并出现异火,请有余力的各大宗门派人前来救援。   而青霜山那封却更为严峻得多, 说的是极北海面上出现了大量闇涌,数量庞大、前所未有。   近海的几个宗门也先后放出了紧急讯号, 一些位于附近岛屿上的小宗门,也收拾东西开始流亡。   青君殿内, 沈钰皱紧眉头,看着掌门上香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可再瞥眼瞧见香案上的名字,他又抿抿嘴、偃旗息鼓下来:   业火清德君是他的师祖,铁面青帝是他名义上的师尊,这两位,都是他要一辈子敬重爱戴的人。   心中纵有千般不解,沈钰也只能静静等在门口。   等霍览三拜起身后,他才匆匆上前,先唤了一句掌门,然后就直接发问道:   “您为何不昭告天下,说就是那魔星带来的闇涌!”   霍览嘴里发苦,半晌后才说,“二十二年前,盈湖闇涌,也不是他带来的。”   沈钰一僵,像是有人从头到脚给他泼了盆凉水。   而霍览看他这样,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钰儿,无论如何,你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想起七年前,沈钰面露痛色,他曾经是真心与这个小师弟交好,也曾经觉得他热忱善良。   但偏偏是他,身边怪事环绕不说,还总是和闇涌脱不开关系,甚至还真的能在闇涌中行走。   沈钰明白三人成虎,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不免会在心中打鼓,会在心中存有一丝疑惑。   这种疑虑越来越放大,直到他看见林鸾死在邬有期手中。   小林鸾是医修,平日说话都不见大声,被人感谢都会不好意思到红了脸,笨拙地想救更多的人,给自己累得晕倒在医馆中……   沈钰摇摇头,声音沙哑:“知人知面不知心。”   霍览张了张口,最终没再提这件事,林鸾的死就像是横在沈钰心中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掉。   长叹一口气后,霍览这才解释了他没有提邬有期的缘由,“若点名道姓,便是仙魔开战……”   修真界或许会有好战者,但魔界却明显对此乐见其成,先前他们六大派前往救援,不就败得很狼狈?   再者,邬有期在闇涌中如入无人之境。   光这一点,修真界就无法和魔界比,毕竟他们都以为——三年前,闇涌已经彻底被消灭了。   沈钰眉心一跳,面色也跟着沉下来。   见他明白,霍览长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灵光,拍拍沈钰肩膀、没再说话。   闇涌重现人间,修真界众生第一个想到的、要找的,自然还是青霜山。   ……   闇涌的消息,魔界是最晚知道的。   暂代职权的云车常仪听着这个消息,先是抚掌大笑,而后又拍了下桌子,大骂了一声:   “呔,怎么偏是这个时候?!”   邬有期坚持去找什么复活死人的东西,还逼得他们必须要一起去找,以至魔界现在并无人坐镇。   她想要出去和修士们痛快打一仗,也不成。   至于妹妹——   云车常仪的脸色陡变狰狞:她迟早要弄死那群修士!还有……邬有期。   若不是看他还有利用价值……   云车常仪咬了咬牙,最终的选择只能是将前来报信的属下挥退,又拍开一坛子酒猛灌下去。   她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全是素日应当由魔尊处理的各境呈报。   本来,即便邬有期不在,这些东西也应该是送到星馆交由云月星师料理的,但……   玄冰现世,邬有期带着顾清倚离开魔界后不久,云月星师不放心,还是不顾众人阻拦起了一卦:想看看魔界的未来。   结果星盘上的震珠乱窜,云月星师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瞪大,许久后竟然流出了两股血泪。   然后人就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她在星盘上看见了什么。   云车常仪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在药行生的劝诫下,才勉勉强强答应留在魔界收拾烂摊子。   所以,修真界在防备魔界,魔界也在悄然防备修真界,两界之间微妙地形成了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自然就给了邬有期时间。   而卿乙瞧着邬有期越过了静宗领地,直接带着他往大漠深处飞去,心中就隐约有了个猜测——   但他作为“顾清倚”,理应不知邬有期的目的地。   小徒弟先是说了那般话,然后又闷头直接飞像昆仑山的方向,他缩了缩脖子,心又揪起来:   ……这孩子,不会是要去西佛界吧?   “冷?”邬有期分神瞥他一眼。   卿乙连连摇头,“没、没有。”   可邬有期还是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搂了搂,扯过来披风的一角将人整个包裹在了怀里,还不忘给他捏了个避寒的灵决:   “快到了,忍一忍。”   卿乙窝在披风里,只是轻轻吞了口唾沫,闭上眼睛、盼着禅意门关闭后,小徒弟没法子进入西佛界。   他们御剑飞行了一段,未免惹眼,邬有期在靠近孔雀河时就减缓了速度,操控枯楼隐骨降落到一片绿洲上。   这次,他给两人换了套当地的服饰,自己脸上还添了圈厚厚的大胡子,头上戴上一顶八棱圆帽。   邬有期也没问顾清倚的意思,直接给人化形了一头蓬松的金色卷发,然后往身上套了完整的大红裙子、头纱和面纱。   卿乙:???   迎着那两道疑惑的视线,邬有期一本正经:“霜严宗出事,之前那客商的身份不够严谨,怕他们追查。”   卿乙:……   道理他都懂,但也没必要非让他穿小裙子、变成个头发卷曲、睫帘卷翘的小姑娘吧?!   大约是他谴责的目光太露骨,邬有期眼神闪躲,轻咳了一声后,就转头与当地的一名驼商搭话:   “大叔,您这骆驼怎么卖?”   他的伪装很到位,甚至还学了些当地口音。   商人一听有顾客上门,十分高兴地介绍了价格,还拉着邬有期过去仔细看了看:   “我这些可都是上好的骆驼,单峰的双峰的都有,短程、远途都不在话下,您要选哪种?”   邬有期便跟着老板过去,最终选了两匹单峰的,还就近买了水囊和鞍子。   被商人们围着搭话是去办什么事时,邬有期也坦然地扯谎,一直蒙着面纱的顾清倚:“送他回家。”   这样的打扮,在荒漠里是常见,但卷曲金发、皮肤白皙,眼眸还是蓝绿异色的,就显得较少。   商人们不明就里,甚至替邬有期圆上了慌:   “是回波斯吧?那路途可远!”   邬有期笑着点头,还顺势胡诌了一个小城市的名字,解释说他们会在那里停留,再做一次补给。   沙漠广袤无垠,商人们虽久居于此,却也不是所有的绿洲、小城市都知晓,听完也都呵呵一笑,祝他们一路顺风。   邬有期笑着谢过,扶着顾清倚坐上鞍子后,自己牵了缰绳,蒙上厚厚的防沙网、盖住斗笠,离开了绿洲。   沙漠中昼夜温差大,白天日头很足、几乎要将人烤化,夜里又冷得像是在冰窖里、冻得人直哆嗦。   本来,卿乙念着小徒弟可能发觉了什么,想要弥补一下、尽力犯蠢,演一演小傻子顾清倚。   可没有灵力护持的身体,太知道什么叫做寒凉暖热,实在是太难撑住、一点忍熬不得。   夜里在被子卷里冻得直哆嗦时,卿乙还是忍不住贴近了小徒弟,甚至自暴自弃地想——   认出来就认出来吧,总比冻死强。   而邬有期搂着这个总是无意识拱入自己怀里的人,眸色微微沉了沉,看来……他确实不了解师尊。   这时,怀中的血镜微微亮了亮。   邬有期微顿,给帐篷降下一重结界后,又给顾清倚掖了掖被角,然后才起身钻出去,看见了带人过来的貊绣。   貊绣看了眼帐篷,递给邬有期一个眼神。   邬有期点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貊绣才开口道:“您让我查的事,我已经查明白了——”   “这次霜严宗产生的异动,是和他们宗门的纷争有关,还事涉一条商路。”   “商路?”   “是,霜严宗内门管事牵涉其中,假借开通从重雪岭内部直达北海的商道,从而夺权、架空印雪思。”   邬有期挑挑眉,“所以真是他们家那位小姐?”   貊绣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霜严宗对外,说的都是天灾,并未提家门之事。”   “而且属下去查,也没见到印小姐出现在霜严宗内,凤凰火燃尽,也没有鹓鶵的痕迹。”   邬有期抿抿嘴,吩咐貊绣继续盯着:   “还有定魂草,你多留意。” 第41章   貊绣领命离开后, 邬有期又返回到帐篷内。   霜严宗所在的重雪岭,不仅仅是锦州大陆东部、靠近极东冰线的一座高山,还是重要的海岸港口。   从重雪岭入北海再往东, 穿过一整片幻映海后, 就能够达到修真界的边缘,通达其他境界。   就像他们现在所在的西戈壁,再往西靠近昆仑山,通过山峦之巅,就能到达禅意门、进入西佛界。   而貊绣提到的商路, 算是北族人早年开拓的通往北海的航线, 后来修士们也加入其间。   北海有数个鲸帮, 不仅捕捞海鱼, 也有散修在门内做客卿,能接取委托, 替锦州大陆修士们找生于界缘的东西。   ——比如, 无名魂师提到的定魂草。   定魂草陆生,常见于两界边缘, 喜干旱背阴之地。   而北海界缘中产生的天材地宝, 多半是那些药修丹修的挚爱——一些水生的罕见花草虫鱼。   邬有期打了个呵欠, 这些日子藏匿灵力魔息,连日奔波他也有些累了,便搂着顾清倚缓缓陷入沉眠。   至于数千里之外的霜严宗,那便留给修真界那群老头子自己去烦忧吧——   实际上, 在发现了深藏于墓室之中的货物后,印雪思反而不着急从山腹内出去了。   他迅速传音给了几位还在外面狼狈逃窜的长老, 请他们速速到先祖的墓室中来。   长老们大多姓印,算是印雪思的族亲, 听得命令后,十分负责地抓着内门管事来到了墓道内。   他们进来的时候,印雪思已经点亮了墓室四壁上原本悬挂的油灯。   明亮的光线下,内门管事一看那些货物就煞白了脸,人也委顿下来、脑袋耷拉着。   至于几个长老,他们当然和印雪思一样,认得出来灵源君的印鉴,因而恍然地转头瞪向内门管事:   “你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的连襟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你们就算是开通了新的商路,这么多的货单,你吃的下来吗?!”   内门管事没说话,面色灰败。   几位长老骂骂咧咧,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倒是印雪思摸了摸下巴,有些佩服姐姐的好手段——蛰伏隐忍数载,从未放弃过逃生。   而且,竟然能从铁板一块的印家内部,找到内门管事和他的连襟这个漏洞。   这么一点人求生的本能,竟然能被她利用,从而撕开巨大的口子,连霜严宗带商道,全部掀个底朝天。   也难怪,父亲生前总是拿他和姐姐相比,私底下频频暗叹——可惜姐姐不是男子。   小时候,他还会为姐姐分辨两句。   但随着年龄增大,宗门内倾斜给他的机缘越来越多,他顶着少门主身份能得到的优待也越来越多。   渐渐地,他就开始缄口不言,再往后,印雪思反过来还会去劝劝姐姐。   记着那时候,姐姐还是个很明艳的人,听了他的话也不过是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脑袋说他不懂。   而随着父亲的逼迫越来越紧,他能看见姐姐脸上的笑容逐渐减少,性格也变得更加倔强倨傲。   与他的关系也越来越坏,事事与他相争,对着他也是冷嘲热讽,不阴不阳地讲话。   因此,他也不太愿意和姐姐相处,两个人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   后来,长老们带着他外出历练,再回来,就得知了父亲要姐姐下嫁给宗门一个不起眼弟子的事。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前情——   姐姐竟然想要脱离宗门,甚至放弃霜严宗大小姐的身份、褪去一身灵力,选择和一个北族人私奔。   印雪思的第一念是觉得荒唐、不可理喻,可静坐下来思忖片刻后,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这才是姐姐会做出来的事。   就像是这回,印雪思的指尖点在那些毡布上:利用内门管事求财心切,指点他在商路上做文章。   先是故意派人弄毁了北海商路上的来往客船,引起商人和北族人的不满,并故意泄漏行藏。   引得北族百姓不满,开始围攻霜严宗后,他便正好偷梁换柱,将霜严宗的货物偷偷贩卖出去谋利。   而霜严宗被北族围困,许多商品囤积,有些急用的东西和资金需要周转,自然会问众管事的意见。   适时,内门管事再提出来改变商路,从重雪岭内部修筑一条直接通往北海的道路,也避免了北海的事故。   如此,也算是多赢。   内门管事在其中谋利,霜严宗虽然损失了一部分货物,但若新商路真从他们宗门内部走,也算一本万利。   他们甚至不需要自己运货,只需要收些过路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那时候,内门管事不仅不会被惩处,甚至还会得到褒奖,大家伙儿一高兴,或许还能给他拔擢成长老。   这计划可谓天衣无缝,而且太令人心动,易地而处,印雪思也承认自己会心动。   因此,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内门管事,摇摇头,阻止了其他几位长老对他的谩骂,只问道:   “……长姊呢?”   内门管事打了个哆嗦,伏趴在地上连连摇头。   其他几个长老也是面露菜色,“事发突然,众人忙着救火,并未注意……”   印雪思闭上眼,仰头怪笑一声:   无人注意,那便是筹谋成功。他那姐姐,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逃跑的机会的。   “得了,不必追究了,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那些闻讯而来的修士吧。”   无论如何,印初晴都是他们印家人。   霜严宗上空惊现凤凰火,还闹出来如此大的地动、雪崩,锦州大陆的其他宗门总会过来问问。   即便人不到,也要来函问个明白。   印雪思本来只想着怎么给这件事情圆回去,却没想到自己从地宫里出来,却看见远处的北海已经变成了漆黑一片。   山下撤走的,不仅仅是北族围困他们的军队,还有附近十里八乡的大部分百姓。   就连曾经依附在霜严宗之下的不少小宗门,都连夜卷着铺盖行李离开了重雪岭。   看着那一整片深黑浓雾,印雪思的脸色变了数变,最终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好几步,喃喃吐出闇涌二字。   其他长老更是晃了神,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闇涌,几乎已经称得上是“闇海”。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有位长老颤颤巍巍问了句:“宗主,我们还要……瞒着大小姐的事么?”   回应他的,是印雪思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   “你蠢吗?不瞒着难道让修真界觉得我们和闇涌有关吗?!你是没看见那邬有期的下场吗?”   一众长老讷讷,垂下头不敢说话。   倒是印雪思喊出来“邬有期”三字后,忽然眯起眼睛,转头看向了外门管事——   “之前,你是不是禀报过,说是有个形迹可疑的商人,带着他的男妻上重雪岭求药?”   外门管事点点头。   印雪思脸上闪过一丝狠毒,“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再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旁的族亲,以及他那个男妻……”   “要是都干净,没有后顾之忧,就说这是魔尊的手下,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   外门管事兀自心惊,面上却也只能抱拳拱手。   印雪思瞧不上他的胆小怕事,讽道:“他们青霜山都不护着自己的弟子,我们借来一用,又有何惧?”   再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邬有期本来恶名昭著,多添这一桩也没什么。   一开始,印雪思只是设想嫁祸给邬有期,可等他们勉强稳定了宗门内的局势,静宗和其他宗门却先后赶来。   尤其是青霜山的沈钰,还给他额外带来一份大礼——这事儿,还真和邬有期相关。   印雪思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转脸不提自家姐姐的筹谋,立刻大声骂着魔族,与众人同仇敌忾。   霜严宗发生这些事,最终都未影响到邬有期的行程,他带着顾清倚一路向西,在昆仑山脚的一处小部落里修整了三天。   备齐了进山的各项物资后,他就用那两头骆驼与当地的百姓换了头牦牛,改成二人并骑入山。   貊绣提前在昆仑山布下了几处暗庄,绕过第一座雪峰后,邬有期就准备动用灵力到庄上。   换牦牛给他们的大娘似乎分外喜欢顾清倚,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汉话,给他塞了好几个胡饼。   而大娘家里的小男孩,还调皮地冲顾清倚挤眼睛,小声道:“漂亮姐姐,你要活着回来哦。”   这话听着可渗人,卿乙有些讶异。   大娘也被吓了一跳,反应了一会儿,一边转过去狠狠拍了小男孩脑袋,一边不好意思地向两人解释:   “这些天,有许多说要过昆仑山的人,可是我家小娃去放羊,就……在雪地里看见他们的……”   大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不大好意思地看卿乙一眼,“姑娘你生得漂亮,小娃喜欢你,不想你死,这是……祝福的意思。”   卿乙被那句“姑娘”砸得有些懵,没及时作出反应,倒是邬有期听出来了话里的机锋:   “有很多人要翻越昆仑山?”   “是哇,”大娘不放心,似乎想再塞两条皮子给他们,“还有好些是会在天上飞的仙人呢。”   大娘拍拍卿乙的手,又转向邬有期,“都说,是末日降临了,要去逃难呢。” 第42章   末日?   邬有期听着大娘这话, 一边整理牦牛上的鞍鞯和缰绳,一边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依着海底闇涌的数量,那确实是一番末日景象。   见他这般表情, 大娘脸上的笑也僵了僵, 她擦了擦手,讪讪道:“不、不会是真的吧?”   邬有期想了想,摸摸那个小男孩的脑袋,宽慰大娘一句说不是,“大概是哪里的灾民吧。”   大娘将信将疑, 看看邬有期又看顾清倚, 最后摇摇头, 嘱咐他们当心, “神山上天气万变,你们一定当心, 若是风雪太大, 就尽快下山回来,住些时日再去。”   邬有期点点头, 谢过大娘后, 就和顾清倚一道儿骑着牛往深山中走去。   寻常人登昆仑神山, 是要一路安营扎寨、准备好营地,在遇上天气不好的情况,是会出现反复的。   而邬有期选择今日出发,就是他占算过天气不错, 能够一气儿绕过前面的雪峰,所以他扬鞭加速、并没有安营的打算。   不过这一路上, 他们都瞧见了不少前人留下的营帐,有些帐篷看上去很新, 有些已经被雪压垮。   再往高山深处走,留下的帐篷就变得很少,他们还见着过一个被野兽撕烂的,里面的东西都被拖曳出来,食物、衣物散落一地。   邬有期只匆匆瞥了一眼,并不十分感兴趣。   反是他怀里的小家伙探头探脑,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像是在为这些无辜惨死的人唏嘘。   邬有期在心底哼了一声,料想师尊又是同情心泛滥,他甚至愤愤地瞪了眼西面的高空:   当初西佛界没有收得他师尊为徒,还真是可惜了。   这样好关心天下苍生的,不是小菩萨是什么。   实际上,卿乙多看那两眼,并不是因为心疼死在山中的无辜百姓,而是他瞧见了那散落物件中的一件蓝染亮布制成的百鸟服。   蓝染这种料子由来已久,但大多是西南百姓擅长,其中蓝染亮布的工艺最为讲究:   要在染料中加入牛血和捣碎的百种树汁,这样染出来的蓝色就会比一般的鲜亮持久。   而百鸟服,就是用蓝染亮布、斜纹格满铺百鸟的衣衫,多用在苗疆或蜀地的巫医身上。   苗疆去昆仑山数万里,即便霜严宗出的事是大事,普通百姓要得知这个消息也需要三五天的时间。   那来到昆仑山的西南苗民,必定不是因为极北海面上的闇涌,而是有些其他的原因。   卿乙多看那两眼,只是在暗自祈祷,希望——苗疆并没出事,不是闇涌,只是巧合。   而且,青霜山就在西南方。   若是两地巧合地先后出现闇涌,卿乙毫不怀疑,修真界那群人会以为是封印出现了问题,然后又:   将所有的事情都推脱给邬有期,说他是魔星降世,说他又一次给整个锦州大陆带来了灾厄。   想到这儿,卿乙拧起眉,想偷偷看一眼小徒弟,结果仰头就和邬有期审视的眼光撞上。   卿乙:“……”   邬有期倒不疑有他,眨眨眼,“饿了?”   直到两湳讽个被灵力烘烤过的胡饼落到了手里,卿乙抱着饼子、耳根微红:   完了呀。   小徒弟肯定要认定他是饿死鬼托生了。   他愤愤撕下来一口饼子,干巴巴地与自己置气:真是的,怎么好意思,什么事都用吃的做借口!   邬有期看着他跟胡饼置气,还以为是饼子太硬了,凭那口小牙咬不动,所以好笑地递上温过的水囊:   ——里面盛了大娘家自己酿的奶酒,酸酸甜甜的,虽然叫酒,但喝多了也不醉人。   “唔……嗯?”抬头看他的人,嘴角还挂着饼碎碎,一脸迷茫。   “喝点儿,”邬有期用指腹蹭掉那点渣,“别噎着,西域的烤馕、胡饼是有些干的。”   卿乙:“……”   行,这下,他算是坐实了贪吃之名。   抱着水囊咕咚咚喝了两口,他是真感觉有些撑,揉揉真的往外凸出来一块的小肚子,卿乙将剩下的半块饼包起来、收收好。   邬有期看着他动作,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他从不知道,他那位高高在上、瞧着冷冷清清的师尊,原来会有这么多灵活、生动的表情。   就这样,两人在昆仑山上行了一段时间,终于绕过了第一座雪峰,确定下面的百姓瞧不见了,邬有期才带着顾清倚跳下牦牛。   他解开了牦牛的缰绳,拍拍牦牛的屁股,“回去找你的小主人吧——”   牦牛披着它黑白棕三色的厚长绒毛,在原地围着他们转了两圈后,才慢悠悠往山下走,还一步三回头。   卿乙从前都是御剑,很少接触到人世间的这些坐骑,虽然无上首地处西北,但他还真没骑过牦牛。   也不止牦牛,这世上许多牛的眼睛都很大,看上去飞上的漂亮水润,似乎能将人整个吸进去。   卿乙多看了两眼,最后转头问邬有期:“……这样放牛牛走,大娘不是更……担心了吗?”   老马识途,豢养的牦牛也同样认路。   大娘看到牦牛这样回去,更要认为那些末日传言是真的了……   邬有期揉了他的脑袋一把,指着牦牛温声道:“不会,大娘会知道我们没事的。”   “若我们出事,牦牛身上会挂有我们的行囊和鞍鞯,这样拆掉鞍鞯送回去,一定是人为的放归。”   毕竟若是盗匪,肯定会连牛带鞍鞯一起带走,哪有人会放着价值千金的牛不要,转而只取走一副辔头。   卿乙眨眨眼,觉得小徒弟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哦了一声,乖乖点了点头。   邬有期将大部分的东西装入新的纳戒——原先那一枚被玄冰冻裂了,害他险些损失千万灵石。   如今玄冰用貊绣找来的火凤内丹温着,装在柔软的紫貂裘里面,上了两重灵罩护着,又添上了封印,才放到了新的纳戒里。   两人收拾妥帖,邬有期就召唤出枯楼隐骨,带着卿乙御剑、很快穿过重重雪峰,降落到了昆仑山巅。   住在附近的西域百姓,都将昆仑奉为神山。   雪坡上人迹罕至,没有足印、小径,甚至连野兽活动的痕迹都很少,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先前他们骑牦牛走过的那界山,山中还有些没有被冰雪覆盖的地方,能看见黑色的山石和黄色的岩土。   到昆仑山巅,就只能瞧见皑皑白雪。   卿乙被邬有期裹上了厚厚的绒衣,还给他捏了避寒决,瞧着身上闪烁的灵光,他撇撇嘴,小声嘟哝了一句:“……就好了。”   邬有期正好在试前面的一处冰,沙沙挫冰的声音掩去了前面的一段,于是他回头:“什么?”   卿乙本来是有感而发,下意识说了句:要是我也有灵力就好了。   但邬有期这样正式问,他又有点犹豫,生怕小徒弟听着又想歪。   不过沉默片刻后他还是选择据实相告——前世,他就是心思太重、想的太多,才让师徒间误会重重。   而邬有期听了这话,只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然后就笑了:“我当是什么,灵力修为,重新练过就是了。”   卿乙歪歪脑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小徒弟竟然不反对?   不过转念想想顾清倚这具身体,料想即便修炼也不会有什么大成就,小徒弟大抵认为没什么大影响。   他转转眼珠,忽然想到什么,嘴角一翘就扑上去搂住邬有期的手臂:“那——哥哥教我吗?”   邬有期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   偏偏小家伙还仰着脑袋看他,一脸期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似乎还闪着光。   “……好,教你。”   而卿乙看着小徒弟脸上那点宠溺的浅笑,耳廓红了红,低下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   而邬有期瞧着他这模样,虽然是转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可翘起来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从前,是他看错了。   师尊不仅愿意护着他,愿意在人前替他分辨、不愿他受委屈,还想着要替他分担。   这点坦白、率直的心意,至少在此刻,邬有期感觉到了,而且相信自己没看差。   指导修炼?   这还真是个新奇的体验。   从前他唤他师尊,如今有了顾清倚这层皮隔着,倒算是他平白无故得了好几句“哥哥”。   也行,稳赚不亏。   闇涌重现人间,他要面临的麻烦和危险比从前多多了,师尊若是能重新有灵力傍身,也算是一重保险。   两人这么商定好后,就一齐去找界缘的缝隙。   原本,禅意门开启着,在昆仑山巅会出现一道白玉石阶,顺着石阶不回头地走,就能到达西佛界。   可如今,这附近仅剩下皑皑白雪。   邬有期用灵力和魔息分别试过,也循着那些百姓留下的痕迹找寻过,但依旧是一无所获。   眼看日头偏西,这一日就要过去,邬有期怕顾清倚的身体吃不消雪山酷寒,便带着他先回了暗庄。   暗庄亦在昆仑山中,只是开凿于山腹内。   与重雪岭山腹不同,这些暗庄算是人工开凿的,多半是貊绣请鼹族人做下的手笔。   暗庄深藏在山中,温度比外面要稍高些。   正在邬有期聚拢了柴火准备弹指点火时,他和顾清倚就先后听见了洞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邬有期做出个噤声的动作,而顾清倚也十分默契地绕过火堆,来到他身边。   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几人说话的声音:   “格老子勒,我呸,真他娘咧晦气,要不是你几个非要来找啥子毒草草,我们啷个会掉到这个洞洞头?” 第43章   这口音, 一听就是来自蜀中西南。   邬有期挑挑眉,一道隐匿符文打上,带着顾清倚原地隐匿了身形。   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就绕过山石来到了他们所在的这个洞府内。   来人合共三个, 其中两个头上簪着银钗,正大嗓门地互相指责——都怨是对方选错了路。   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穿着蓝染亮布衣衫,上面留白的纹样竟然是连卿乙都从未见过的凤凰。   而且最后这人带着缠枝雷纹银帽,高高的银质牛角下,还垂悬有许多银珠和银穗, 走起路来发出脆响。   卿乙看了眼邬有期, 却见小徒弟同样用审视而担忧的目光看着最后那个人, 嘴都绷紧成一条线。   西南高山深处, 在迷瘴重重的原始森林后,据说是有一处苗民聚居的国度, 他们有大巫、有国王, 能通灵、驭虫蛊,与百兽为友。   数百年前, 锦州大陆上的人间皇室, 还曾与这苗疆蛮国通过婚, 只是随着朝代更迭、人世兴亡,终究还是与他们断了联络。   邬有期只知道,苗疆以巫为尊,最上等的巫医能驭百蛊, 又被当地百姓称为大祭司、也唤作蛊王。   看这人打扮,即便不是大祭司, 在苗疆的地位也不低——毕竟苗人头上的银帽,往往是地位的象征。   那三人在洞府内逛了一圈, 似乎觉得此地不错,竟然就着邬有期收集的那堆干柴升起了火:   “这儿不错,我们就在这儿歇会吧?”   另一人点点头响应,“要得要得,这洞洞整得成,等热乎起来咯,我再克外头搞点吃哩。”   他俩热火朝天商议着,最后那位祭司却没动,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们围蹲的那塘火,突然抽出了一只骨笛——   他开口,声音竟灌注了灵力:“属下人不懂规矩,要尊驾见笑了,我代他们道歉。我等误入此地,只为避风雪,还请主人不吝赐见!”   话是很客气,但他的动作却是横笛在手。   而那两个蹲在火塘边的,也被这番话吓得直了眼,弹起来退到那人身边时,才小声问:   “大巫,您、您啷个晓得洞洞头有人哇?”   被唤作大巫的男人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看傻瓜的眼神,“无人山洞会恰好有一堆柴火让你们烧着?”   那俩面面相觑,这才慌慌张张召唤出苗刀——没想到,他们也身负灵力。   卿乙担心地又看一眼邬有期,来者身份不明,又是在界缘这样敏感的地方。   邬有期一直揽着他,手指轻轻揉了揉他腰侧算是宽慰,并没有出声,也没有现身。   而那位苗巫等了片刻,绕着火塘走了两步后,又重复解释:“我等上山寻药,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天色已晚、风雪甚大,闯入贵府,也只是想寻个避风寒之处。”   寻药?   他不解释这句还好,一说,邬有期的脸就沉下来:这不都他玩剩下的——求药多半是个借口。   因此,邬有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现生,搂着顾清倚挪步,准备放弃这个山洞,再去另一个暗庄。   可他们才走了两三步,那苗巫却突然像是生了双能看穿他们伪装的眼眸,竟然目光直勾勾看过来。   然后,一个闪身挡在洞口:“先生为何离开?”   邬有期挑挑眉,心道一句:奇哉怪也。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难不成还要跟你们报备?   而卿乙却看见了不同的东西,顾清倚这具身体偏矮些,他的视角也相应会降低。   刚才低头的一瞬,无意识中似乎瞧见了有些细碎的灵光在脚底闪过,再仔细去分辨时,却发现——   整个山洞里,不知何时布满了蛛丝。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透白的小蜘蛛,正在辛勤地忙碌着。   卿乙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头皮发麻。   他轻轻扯了扯邬有期的袖子,示意他看脚下,他们刚才走过的地方,明显是崩断了几根蛛丝。   邬有期顺着他的提示看过去,瞧见那些蛛丝时,眼中瞬时闪过数抹异色光芒。   还未等他们做出反应,那巫医却看着这个方向骤然洒出一把紫色粉末,竟然在瞬间就令他们的结界现了形。   事已至此,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邬有期只能反身用护体罡气挣开那些紫色粉雾,搂着顾清倚又往后退了一步。   此刻,他已经褪去了身西域大胡子的伪装,反倒是卿乙,还是那副卷曲金发、身穿小红裙子的模样。   ——小徒弟似乎忘了给他变回来。   卿乙捏捏裙摆,有些郁闷。   苗巫瞧见他们二人,微微怔愣片刻后,还是放下了骨笛,转而又变成了一副客气恭敬的模样。   他双手抱拳在前,深深鞠了一躬:“二位,打搅了,在下仡轲澜,这俩是我的从使。”   仡轲是苗疆大姓,而且是血统纯正的青苗。   邬有期也抱拳拱手还礼,随口诌了个名字,说身边的卿乙是他的道侣:   “我们也是进洞避寒,并不是此地的主人。”   仡轲澜微微偏了偏脑袋,视线在他二人身上逡巡片刻后,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样。”   ——也不知是,信了没有。   而邬有期他们现身后,那两个咋咋呼呼的苗巫从使也耷拉下脑袋,不敢再说一句,只偷偷瞄了卿乙几眼。   五个人慢慢围坐到火塘边,还是那仡轲澜率先开口搭话道,“二位,也是来山中寻药的么?”   邬有期摇摇头,“送她回家的。”   闻言,仡轲澜挑眉看了顾清倚一眼,然后还是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姑娘,来自波斯?”   卿乙噎了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仡轲澜笑笑,没再跟他们说话,只是转向身后的两个从使,用苗语交流了几句,然后又温和笑着同他们解释:“我让他们出去猎些活物。”   闻言,邬有期便站起来,“我们也一起去吧?”   说着,他就拉着顾清倚起身,似乎想要接着打猎之名离开这个山洞,甩开这群来意不明的苗人。   但那仡轲澜却起身,笑盈盈拦下他们,“这点事,就让底下人去忙吧,二位坐着就好,有什么忌口吗?”   他是客气,但说话绵里藏针。   满面春风瞧着热情,实际上眼神锐利,一直在若有意若无意地盯着顾清倚看。   “我们冒昧闯入山洞已是失礼,又未经允许动了二位准备的柴火,打猎这事,怎好再劳动你们?”   邬有期皱了皱眉,只能盛情坐下。   只是古语有云:宁住荒坟、不上破庙。   他们现在这深入山腹的暗庄,也跟破庙大差不离。   对方身份不明,又有灵力傍身,为首这个还能驭虫兽、洒毒粉,邬有期可不想成为那个——   饥荒年备着最后一点救命粮逃生,却因为误入破庙,被藏身其中的逃犯给反杀,身体也被炖成肉汤的灾民。   破庙,往往最容易出事。   暗庄不是破庙,却也和破庙大差不离,周围四五百里都是一望无垠的雪山、人迹罕至。   再者,就算邬有期他的修为境界足够高,霜严宗发生了那样的事,修真界多半会循迹而来。   邬有期不想腹背受敌,所以只能紧绷着与这位奇怪的苗巫周旋。   正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话中彼此试探、暗自交锋时,那两个从使又挂着满头汗跑进来。   他们看了邬有期一眼,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很长一串苗语,端看神情是很着急。   仡轲澜听着,脸上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也渐渐消失,他拧起眉,扫了邬有期他们一眼,然后又突然展颜笑了:   “二位,我的对头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匆匆转身就带着那两个从使出了山洞。   而后,邬有期和卿乙都听见了呯呯数声巨响,激烈的打斗震得整个山洞都跟着摇晃。   正好对方离开了,邬有期抓紧了机会就拉着卿乙闪身出去,遥遥只瞧见那三人与另外一群苗人斗在一处。   追过来的那队苗人,甚至还弄出了一只大蜘蛛,三层楼那么高,毛茸茸的八只长腿,瞧上去怪吓人的。   邬有期只看了一眼,根本没停留。   拉着卿乙就闪身找到了另外一处暗庄,仔细检查过里面没人后,在洞口布下了结界才进入。   进去后升起火,邬有期取出血镜给貊绣递去消息,请她查查——西南苗疆出了什么事。   修真大陆上也有修士能驭虫,但本领手段远不及苗人高明,而且小虫子无孔不入,很难防备。   想到这儿,卿乙认真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然后又盯着小徒弟检查了一番——   可刚才那小蜘蛛就只有一粒小米那么大,他就算用力分辨,也没能看出来什么异样。   邬有期挠挠他的脑袋,算是安慰他。   两人在山洞内等了一会儿,貊绣那边很快递回来了消息,说是苗疆出现了一种黑病。   得了黑病的人、牲畜都会变成活死人,甚至在瞬间变成粉末,就连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也不能幸免。   听着活死人三字,邬有期和卿乙都同时沉了脸。   “对于如何处理这件事,苗人泾渭分明地出现了两派,一派决意自己处理,另一派则选择外出求助。”   “刚才主人您提到的仡轲澜,就是主张外出求援的一派,但他也因此受到了另一派的追杀。”   邬有期压低了眉:西南方,竟然也出现了闇涌。   可还未等他开口,明明已经封闭死的暗庄内,却突然出现了一声轻笑,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喘传来:   刚才还在远处打斗的仡轲澜,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嘴角挂着一抹残血:   “所以,尊驾知道黑病是什么,对么?” 第44章   仡轲澜的突然出现, 明显吓了卿乙一跳。   他是真的原地蹦了一下,并下意识往邬有期身后藏了藏,只露出半个脑袋, 眉头紧拧地瞪着对方。   邬有期也沉下脸, 戒备地看过去:“你,如何进来的?”   仡轲澜无言地笑了笑,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然后弹指打出了一只紫色的小蝎子到山洞另一边。   紧接着,他人所在的位置呯地炸出一阵紫色烟雾, 烟雾散去后, 仡轲澜就平移到了山洞另一边、刚才蝎子所在的位置。   卿乙:!!!   而仡轲澜瞧着他瞪圆的眼睛, 闷闷笑了笑, “小公子不必这么惊讶,咳咳……障眼法而已, 苗疆人人都会。”   卿乙一开始没觉出什么, 而后一回想,猛然抬头, 他先看了仡轲澜一眼, 然后又转向邬有期。   ——他现在, 不是还穿着小红裙子呢嘛?   邬有期也眯起眼睛,望向仡轲澜。   仡轲澜摆摆手,捂住自己的腹部,那里明显有暗色的血迹渗出。他闭上眼, 笑着重复:   “都说了……障眼法而已。”   这意思,恐怕是早就看出来了卿乙身上的伪装, 只是刚才一直没点破,兴许还在猜测他们是何人。   邬有期沉默片刻, 最终从纳戒中取出了一只胆瓶丢过去。   仡轲澜凌空接住,也没问是什么,只拨开瓶塞轻嗅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临了,还哑声对着邬有期道了句:“多谢。”   也是到了这时候,卿乙才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松懈下来,脸上也少见那种若有若无的渗人笑意。   邬有期大概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解释道:“你们所谓的‘黑病’,在我们这儿——叫做闇涌。”   “闇……涌?”仡轲澜重复了一遍。   邬有期遂给他简单讲了闇涌的来龙去脉。   其实,抛开了那些所谓“魔星降世”的传言,小徒弟这般描述的,才该是修真界应当去正视的:   某年某日,在某个地方,突然爆发了一种能够毁天灭地的异能,并给整个修真界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对付闇涌,本来就该是众人同仇敌忾、共谋对策,不当是一个人的责任,更不该归因于某人。   这般一想……   卿乙捏了捏掌心渗出的热汗,他和小徒弟都算是牺牲品:邬有期无辜背负骂名,他无奈只能赴死。   念及此,卿乙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的方向。   ——虽然他们身在昆仑山腹内,仰头看到的只有一篇黑黢黢的洞壁,可他还是想看一眼:   能重来一次,真好。   想到什么,他当然就做什么,在衣摆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水,卿乙坚定地牵住了邬有期的手。   邬有期不明就里,但还是下意识回握了。   正巧,仡轲澜也给自己包扎好,抬头就撞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他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等邬有期和卿乙都将目光投过去时,他才轻哼一声、看向别处,“二位感情真好。”   卿乙耳根微热,但却出乎邬有期意料地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于是,邬有期也垂眸微笑了下,反过来细问了仡轲澜许多关于苗疆黑病的细则:   时间上,倒是与霜严宗爆发的闇涌相差不离,也就前后个两三日。   同样是大规模的突然喷涌,只是苗疆的闇涌是从一处地缝中涌出来,而后就在原本的草坪上形成了一片雾气迷茫的泥沼。   “……还挺像是什么毒物爆炸的。”   说到这儿,仡轲澜无可无不可地开了个玩笑。   邬有期看了顾清倚一眼,抿抿嘴没说什么,只是眉间的郁色更重——看来西佛界还真是不去不行了。   大正佛果在飞升如来境的时候,一定看见了什么,所以给希来意留下了谶言,要他提前关闭了禅意门。   而看着浑身还穿着红裙子的顾清倚,邬有期终于是挥挥手,褪去了这些伪装,让师尊恢复了原貌。   那边的仡轲澜瞧见这一幕,嘴角翘着不知想到什么,还冲顾清倚挤了挤眼睛。   三人不尴不尬地坐着,直到外面的打斗声渐歇,山中仅剩一阵阵风雪声。   仡轲澜的两个从使没能活下来,被前来追杀的族人斩杀,而他也是侥幸逃脱。   与仡轲澜不同,苗人有自己的担忧:   即便黑病可怖,但那也仅仅只是存在于一小片区域,并没有扩散开来——苗疆地大,还不算危急。   相较尽快解决黑病的问题,苗人更担心仡轲澜出来招惹了汉人,让大批汉民涌入苗疆。   汉人对他们苗人从没有什么好脸,历史上,大多被汉人俘虏的苗民都成了被他们奴役、驱策的下民。   所以许多族人是本能的排外,不希望任何外人进入他们的家园,破坏他们赖以生存的疆土。   仡轲澜捂着伤口,用苗语咒骂了几个词,缓缓闭上眼睛靠到了洞壁上,“……都是老顽固。”   邬有期瞧着他脸色并不好,想了想,还是将他们带出来的毯子分了一床给他。   感受到身上披上了一圈柔软温暖的绒被,仡轲澜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后,又闭上眼睛笑:   “是吧,我就说师父是诓我的,你们中原也有好人,也不是个个见着我们就喊打喊杀。”   邬有期没接话,可笑如今的修真大陆,除了这来自苗疆的年轻人,哪里还会有人信他是“好人”。   他没说话,仡轲澜也伤重撑不住,很快就阖上眼眸睡着了,呼吸声很重,看起来很辛苦。   邬有期看着这个苗疆青年,最终撇撇嘴,只是伸手拨旺了面前的火,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也没有,要趁此机会拉着顾清倚再走。   如此,一夜风雪。   邬有期给仡轲澜的药很好,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止了血,而卿乙睡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抓着一条蜈蚣,仰头在往嘴里送。   卿乙愕然,转头去看邬有期。   邬有期自顾自蹲在火塘边,正在用水囊中的奶酒泡一张馕,注意到他的视线,也只是递过来小半碗。   卿乙没接,直勾勾盯着他。   “……”邬有期轻叹一声,撩起眼皮瞪了仡轲澜一眼,“他不吃,说吃这些没营养。”   卿乙:“……?”   而被提及的仡轲澜又从自己随身的小兜兜里掏出了一大把——蜘蛛、蝎子、蜥蜴:   “小公子,要尝尝吗?”   卿乙深吸一口气,原地蹦到邬有期身后,整个人都趴到了他背上。   仡轲澜被逗得哈哈大笑。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语调无奈,“别吓他。”   仡轲澜笑着摆摆手,转过身去,当真将那一把东西都塞到嘴里,一百年嚼得嘎嘣脆响,一边叹息:   “你们汉人真是的,不懂什么是好东西。”   邬有期怕他再拿出什么更怕人的东西,只能转过去,小声给顾清倚解释:苗人从小吃这些,认为大补。   卿乙抱紧自己那只小碗,小鸡啄米。   吃过早饭,邬有期观察到外面的风雪停歇,明日高悬,便起身收拾准备带着顾清倚再出去。   而仡轲澜则说他要留在山洞内打坐,顺便还丢了一只小小的香囊给邬有期:   “拿着,我们苗人不欠人情。”   邬有期接住,疑惑地看向他。   “平日佩在身边能避百虫、蛊毒之类近不得身,关键时候,还能撒出去当毒粉使,兴许能救你们一命。”   仡轲澜揶揄地眨眨眼,然后就闭目疗伤,再不看他们。   邬有期看了眼那个香囊,然后就顺手挂到了顾清倚腰间,冲仡轲澜的方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暗庄。   因山中刮了一夜风雪的缘故,山巅上的景致多少有些变化:看起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邬有期顺着他昨夜看来的方法试过几次,距离西佛界最近的一次,是他将灵光打在镜面上,反射出去时隐约照见了一堵透明的墙。   ——那就是西佛界的界缘,如果能打通墙壁、撕开一道裂隙,就能顺利穿过去、离开锦州大陆。   不过后来邬有期尝试过数次湳讽,都没能成功破开那道透明的墙壁,反而还险些打碎了镜面。   卿乙不想他浪费灵力,正待抓着他离开,先回到洞中休息,明日再试其他办法。   却突然,空中乌云聚拢,隐约有阵阵梵音响,伴随着那阵梵音,还有一阵剑鸣。   卿乙可太熟悉这声音,顾不上那许多,连忙拽着小徒弟原地一滚,“有期小心!”   邬有期被他拉到雪地里,却是意外躲过了凌空一道剑气,他这时才从界缘上回过神来,注意到:   他们头顶不知何时汇聚过来一群修士,为首一人竟然是静宗的观静大师。   枯瘦的老头手捻佛珠,一张庄严法相的冷脸,正现怒目金刚之态,“邬施主。”   而他身后,不出意外还是那群旧相识:   沈钰、印雪思,还有离痴无恨的几位女修,千峰门的长老,还有言阳道的几个弟子。   邬有期瞧着他们,觉着是在荒谬。   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他这么一笑,印雪思和沈钰两个就有些按捺不住,纷纷质问他这是在笑什么。   邬有期却只是召了枯楼隐骨在手,心想他们又不是什么很熟的关系,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扯家常:   “要战便战,废话什么。” 第45章   前来追杀的众人里, 仅有观静大师的修为境界在见道后期,大抵与炼虚期、即将迈入大乘期的修士等同。   若论单打独斗,观静大师当然不是邬有期对手。   但此番, 他们是一群人齐心, 倒是在老和尚的主导下,与手持神兵的邬有期斗了个平手。   灵光和魔气震荡在一处,于昆仑山巅发出阵阵耀目的红蓝光线,引得不明所以的山下百姓纷纷出帐篷驻足围观。   刀光剑影里,覆盖在山川上的大片坚冰被削下, 与被扬起的雪花合在一处——   没一会儿, 就在山顶形成了飓风和骤雪。   卿乙站在原地, 瞧着邬有期凌厉的招式暗自心惊——原来他走后这三年, 小徒弟过的竟是这般日子:   被误会、被追杀,被不由分说扣上污名。   他藏在广袖中的手捏的死紧, 脸上尽是忧虑, 巴巴瞧着高空上那些飞来飞去的人影,心咚咚直跳。   忽然, 近前扬起了很大一片白雾, 地上松软的雪花都被炸得四散纷扬起来。   卿乙一时迷了眼, 低头正执袖擦脸时,耳畔却传来邬有期的一声暴呵:“别碰他!”   还未来得及反应,腰间就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他人很快被小徒弟带离了原地, 到达半空中。   这时,卿乙才看清楚——   方才他所在的地方, 炸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雪坑,里面躺着一枚还在冒烟的雷火珠。   邬有期眯了眯眼睛, 手中枯楼隐骨挽了个刀花,直指对面两个言阳道的弟子:   “什么意思,滥杀无辜?”   观静大师和离痴无恨的女修也先后摇头,纷纷用不赞同的眼神看向那两名后辈。   大约是两位长辈的目光太锐利,那两人双腿一抖、面色变了数变,却还是嘴硬道:   “他混、混迹于魔物身边,怎、怎么能算无辜?”   这话就是强辩了。   邬有期都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不屑地嗤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观静大师与女修对视一眼,最终由女修出面,她收起自己手中长鞭,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挂起笑容:   “小弟弟,此处危险,你跟姐姐先走好不好?”   陡然被众人的目光注视,就连邬有期都回头、挑眉看向他,卿乙抿抿嘴,干脆一把搂住邬有期的腰、躲到他身后:   “不要你,我要和漂亮哥哥在一起!”   女修噎了噎,下意识抬头瞥了邬有期一眼,在心中也暗自承认——魔头本人确实好颜色。   但……   “小弟弟,他……他是坏人,你跟着他不安全。”   “你们才是坏人!”卿乙从邬有期身后探出脑袋,目光直视着人群里的印雪思,“遇事不调查清楚,只会推脱责任!”   印雪思一听这话,脸色骤变。   而邬有期得了这句认可,脸上笑意更甚,他回神捏了捏小师尊的下巴,而后引刀直指印雪思和沈钰:   “听着没?我家夫人说,你们才是坏人。”   他嘴角挂着恣意的笑,瞧着竟有几分骄傲,卿乙只看了一眼,就被小徒弟惹得红了脸,脑袋又缩了回去。   人群中,唯有观静大师道了句阿弥陀佛,回头看了眼印雪思后,算是中肯地说了一句:   “邬施主,无论如何,事情都有个真相、有个祸首,你如若有其他证据,当是拿出来,而不是在此逞口舌之快。”   这话、这理,若换三年前,邬有期是愿意放下屠刀去相信的,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笑意更甚,并没有分辨什么,只是重新在枯楼隐骨上灌注了灵力,祭出杀招——   “大师小心!”沈钰认出那是卿乙仙尊的剑招绝技——寒尽不知年,匆忙间也跟着祭出结界。   观静大师却不用他帮忙,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坐于莲台上的菩提金身从天而降,直接将众人护在莲花结界内。   一言不合,众人便是又斗在一处。   大约是觉着这么打下去永远分不出胜负,卿乙瞧见有几个小弟子已经退到了人群后开始求援。   若是叫他们请来其他宗门的掌门、长老,那小徒弟所处的局势也就危险了。   卿乙跟在邬有期身后,尽量不让自己成为他的破绽,一边跟着躲,一边脑子飞转在想破解的法子——   昆仑山、西荒漠……   尘封许久的记忆终于缓缓复苏,卿乙下意识地往孔雀河的方向看了一眼,手藏在袖中偷偷掐算。   邬有期当然也不想和这群会有源源不断增援的修士们缠斗,也在想着脱身之计:   他记下了出现结界墙壁的位置,不再恋战,带着顾清倚且战且退,想要离开暂时离开昆仑山。   可是恨他入骨的沈钰怎么会让他离开,合身飞剑、跃下云端,直接挡在了下山之路上:“魔头休走!”   邬有期觉着好笑,直接揽着卿乙御剑而起。   但升到半空中时,却发现观静大师已经半晌未动、甚至是原地盘腿坐下,手持佛珠在喃喃念经。   他神色一凛,迅速开启神识,结果却已经发现得太迟:这一片昆仑山都被佛金光结界笼罩,远远还能看见山脚各处阵眼上隐约立着的静宗佛修。   看来刚才大和尚与他缠斗,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降下这个结界将他困住。   师尊精通结界术,邬有期耳濡目染,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它并不复杂,合共有两个阵眼、六种变阵。   虽不复杂,但破解起来需要时间。   只要拖延上足够长的事件,邬有期相信——锦州大陆上那些叫得出名的修士,都会迅速赶到昆仑山。   邬有期眼中暴虐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他转头,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印雪思一眼。   印雪思被这一眼骇得后退半步,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怂了,便又上前半步瞪回来:“魔头,你且等着受死!”   邬有期不爱跟这种仗势欺人、冲动易怒的人交流,只是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突然灌注浑身魔息——   观静大师目眦欲裂,连忙站起身来护着众人后退,“诸位当心!”   邬有期搂着卿乙直奔阵眼的方向,看他预备强行突围,观静大师连忙命令门人变阵。   他们几个修士也从后袭来,合力拦下了邬有期这么一击。突围不成,邬有期也只能和他们重新斗在一起。   眼看此局难解,卿乙立于战局之外,仰头看着从锦州大□□面赶过来的道道灵光,心急如焚:   小徒弟的修为境界是高,但刚才寻找界缘已经虚耗太过,加上修真界这般轮流交替上场,他终归会有吃不消的一刻。   而且,魔界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拖延下去只怕是又要引发仙魔大战。   这般想着,卿乙就悄悄往阵眼的方向蹭了一步。   邬有期怕他被误伤,还是在他周身留下了一道魔息铸成的结界,而且顾清倚人小,一点点走根本不明显。   因此,半空中缠斗成一团的人也没发现什么。   邬有期又跟众人拆了百来招,耐心也算是终于耗尽,他忍不住唤了一声:“落月!”   不等众人反应,就听见一声清啸鸟嗥自九天垂降。巨大的青色凰鸟振翅,带着周身灵光和月影出现在邬有期身边。   “……落月鸣凰?!”沈钰失声惊呼。   这也是大凤凰的一种,只是天性属阴,常生于月落的雪地中,通体呈青蓝色,大约数百年都未现世了。   其余几位修士也微微变了脸,没想到邬有期竟然能找到落月鸣凰作为自己的灵兽。   青色凰鸟降临后,很快战局就发生了逆转,它于半空中凝聚了灵光,羽翅振振扫出飓风、逼得众修士只能后退。   卿乙也趁机快跑两步,直接来到了阵眼附近。   静宗是苦修佛门,所以守在阵眼附近的都是观静大师的亲传头僧,他们虽阖眸盘腿念经,但额角已经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卿乙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小凤凰,轻叹一声从身侧拿出了巾帕,突然蹬蹬跑两步上前。   两名头僧听见脚步声,戒备地睁开眼睛,却见着一个脚步虚浮、身上没有一丝灵力的小公子靠近。   卿乙在他们不解的眼神里,用巾帕擦在了头僧光溜溜的脑门上,还笑盈盈道了句:“给大师擦擦。”   头僧被他突出起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一时分心,口中阵阵念着的经文就倏然断了。   邬有期也抓住了这机会,反手就是一道魔息打过来,将卿乙卷回来的同时,轰然一声——破了阵。   莲华金光的大阵已破,他就不再恋战,直接一跃上枯楼隐骨,带着小师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即便身后有落月鸣凰帮忙阻拦,锦州大陆方向还是很快赶来了许多援兵——   其中,六壬城叶家也来了不少人。   他们的家主、城主,至今还在魔界羁押着。遇上讨伐魔族的事,自然是要出十二万分的力。   就在邬有期要和叶家人短兵相接之时,突然冲在最前面的叶家人呜哇一声尖叫起来,并御剑往后退了数步:“蛇、有蛇——!”   他身后的两名长老还嫌他聒噪、没见过世面,“有蛇就有蛇,沙漠里有蛇岂不是很正……啊!!”   长老越过他的肩膀,看清楚是什么蛇以后,也跟着怪叫起来,连连御剑带领众人后退了好几步。   ——那是一条高逾三丈的巨大扁颈蛇,通体纯白色,一双兽瞳赤红正不善地盯着他们吐着蛇信。   而蛇头上站着一个苗族打扮的年轻人,他环保双手,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家那群修士:   “你们中原人呐,还真是惯会以多欺少。” 第46章   仡轲澜说完这话后, 就利落地往后一跃,从那巨大的蛇头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到了卷成一团的蛇背上。   拍拍巨蛇的后背,他还仰头冲邬有期他们一乐。   明艳的笑脸依旧带着三分诡异, 但戏谑眨巴两下眼睛后, 仡轲澜拍了拍自己的腹部,道了句:“多谢。”   苗人恩怨分明,邬有期明白:这是在还他刚才送药的恩,他冲仡轲澜点点头,算是盛他的情。   仡轲澜摆摆手, 转身又丢出一把毒虫。   突然出现的苗人破坏了原本修士们占尽天时地利的局面, 使得邬有期的赢面扩大、顺利脱出包围圈。   不过随着前来缉捕的修士人数增多, 千峰门下又多有各类奇人, 其中不乏精通驭虫之辈。   眼看仡轲澜身陷包围、嘴角渗出一线血丝,邬有期犹豫再三, 还是一道魔息打在他周围, “走——!”   仡轲澜利落翻身,顺势滚入了邬有期展开的魔气屏障内, 又转了两圈后, 稳稳落到了青碧色的鸣凰鸟背上。   巨大的凤凰清啸着振翅升空, 与御剑的邬有期一道儿,消失在了昆仑上的上空。   直到盘桓两圈、确定那群修士暂时没有追上来后,邬有期才令凰鸟落地,降落在西荒漠上。   仡轲澜揉了揉还有些痛的伤口, 赖皮一般干脆躺在地上,他闭目哀嚎了两声, 喃喃用苗语埋怨了一堆后,又换做汉话好奇地看向邬有期:   “……喂我说, 你既有凰鸟,为何要御剑?”   邬有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顺手一指顾清倚,“他会晕。”   仡轲澜:“……”   卿乙只能讪讪眨眨眼。   西戈壁上有许多被风沙切割形成的砂山,山上有许多隐蔽的孔洞,能够暂时作为容身之所。   仡轲澜到底伤重,邬有期也不想就这么离开昆仑,所以选择躲入其中一处红石崖,咱避风头。   而接到了消息的貊绣,也带着人尽快往西戈壁这边赶,并告诉邬有期——云车常仪闻讯后,已离开魔界。   云月星师因为占卜不省人事,照拂魔界众人的任务只能落在这位大将军头上。   偏她实在不耐案牍劳形,得知一众修士在昆仑发现邬有期行踪后意欲围攻后,便是不顾药行生劝诫,执意领兵来援——   说是要守护他们的尊主,实际上眼中全是有架打、又可以大大方方杀人的愉悦。   药行生拦不住她,只能认命地留下收拾烂摊子。   邬有期抿抿嘴,只让貊绣尽快赶来——务必得赶在云车常仪到来之前。   虽说他这一趟出来算不上无功而返,至少得到了一块玄冰,但若这么回去,他也心有不甘。   明明距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只要越过了山巅的界缘,就能到达西佛界,邬有期才不想回去。   卿乙坐在他身后,抱着新烤好的小黄鱼啃了两口——这是仡轲澜从山下一条小河中钓的。   苗人青年有种天生的乐观,好像遇上什么事情都不担忧,伤口止血后,就乐颠颠说是要出去找点吃的。   一下午的时间,竟叫他带回来两条黑鱼和三条小黄鱼,黑鱼炖了汤,小黄鱼上火架着烤了。   大约是看出来他身上没有灵力,烤好的小黄鱼仡轲澜第一分给了他,然后才问邬有期要不要吃。   邬有期摆摆手,只视线放空看着昆仑山的方向。   仡轲澜不甚在意,招呼卿乙一起吃,还拿出了一小罐子调料,“家里配的,小公子来点儿?”   卿乙探过脑袋,在发现里面竟然是盛着一罐子黄色辣椒末时,眼睛陡然亮了亮:“黄辣?”   “诶?”仡轲澜的眼睛也亮起来,像是寻到了什么知己,“你知道这个?!好啊,一看你就很懂行!”   这是苗疆特有的一种黄辣椒,混合一些当地的香料磨成粉,呈现出来的颜色就与一般红色、红黄色的辣椒粉不同。   蜀中百姓家里也常备这个,许多夜市上卖烤肉的小贩,也常用这种辣椒粉。   仡轲澜的声音极大,瞬间就吸引了邬有期的目光,而看见小徒弟看过来,卿乙的脸微微红了红,似乎是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邬有期还记不记得。   但是从前,他带着邬有期在锦州大陆上游历时,从西佛界出来后,他们就南下去了千峰门。   千峰门位于蜀中与西高原交接的地带,过千峰门再往西南方向去,就能到达一座极高的雪山。   雪山对面,又是另外的境界。   与位于极东冰线附近的霜严宗想同,千峰门也是个位于交通扼要之处的宗门,来往客商很多。   住在此境的百姓们受到各条商路的影响,街巷上贩卖的吃食也是博采众长:   既有仿照江南点心铺制成的精致点心,也有跟西北戈壁学的烤肉、烤馕,剩下一部分,就是来自蜀中和苗疆的各式辣菜。   卿乙记着他们到那日正巧是元宵,街巷上到处张灯结彩,附近的两个马帮正在比骑射,热闹得很。   小城内的百姓都围在马场附近,还有串街的小贩们在售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   对于这番景致,小徒弟明显挺感兴趣的,东瞧瞧西望望,原本紧跟在他身后的脚步也迟缓了许多。   即便他已经尽量放慢了脚步,但还是很快拉开了一段距离,无奈,他只能转身回去找小徒弟。   当时,邬有期在一个排长龙的小贩面前驻足。小贩在街角拉了个摊子,位置不算上佳,但烤肉味儿飘香十里。   他就那么架起来一个四方的小铁桌,铁桌中央是烧红的网格,他往网格上刷油、下面摆着炭盆。   四方小桌他独占一方,其他三面都留给客人。   客人坐下来后,他就递给客人两个小铁盘,一个稍小些的放在网格边,一个稍大些的里面盛着黄色蘸料。   网格上有烤肉、烤豆腐,还有一些时蔬。   客人只管拿着筷子夹菜,而小贩在他们吃了相应的东西后,就会往那个小铁盘中扔干豆子和玉米粒。   也不知他是怎么记数的,总之客人吃差不多了,按着小铁盘里面豆子、玉米粒算账。   这方式算新颖,邬有期一时瞧得出了神。   卿乙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皱眉看了一眼,瞧出来这是西南东川府钟屏县的吃法,也算是投了新奇的巧儿。   邬有期看见他走过来,先是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然后挠挠头,没话找话说了句:“师尊,你看这个。”   卿乙想了想,干脆凑过去与那小贩嘀咕了几句地方话,小贩愣了愣,抬头看看他俩。   大约是瞧出来他们是修真之人,小贩笑盈盈招呼身后的一个小工,在后面忙碌一番后,给他们打包了一小盒子。   卿乙付了钱,顺手就将盒子递给邬有期。   邬有期被他这番动作弄得愣了愣,而后闹了张大红脸,尴尬地挠头,“师尊,我不是……”   他却只是摆摆手转身,在小徒弟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翘了翘——他当然知道小徒弟不是馋。   可惜他们还有事要办,不能留在街巷上与百姓一道儿排队,只能选这种折中的办法。   等到了客栈,他自去与小二吩咐要来热水,可上下楼一番工夫,却意外听见了小徒弟震天的咳嗽声。   匆忙赶回去,却发现邬有期在仰头灌凉水,还以手做扇子,奋力在长大的嘴巴边扇着。   卿乙:……?   “嘶,师尊好辣,”邬有期语无伦次,眼泪汪汪,“师尊,这、这个好辣……”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卿乙看见了那一小碟的黄辣椒粉,他偏了偏头,最终忍住没笑,递了一盏蜜过去:   他都忘了,小徒弟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   东川府的这种辣椒,想必是吃不惯。   ……   仡轲澜还在滔滔不绝与卿乙分享这等辣椒的好,还直言中原汉人的辣子都不够劲儿。   却不料,他身边两个人的目光都变得深邃,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最后,是卿乙先别开头,小口小口地咬掉了剩下的半条小黄鱼。   “怎么样,来点儿?”仡轲澜大大咧咧,瞧见邬有期看过来,还以为是他终于感兴趣了。   邬有期却没看他,视线越过他直直落在顾清倚身上,“不用,我吃不了辣。”   “唉……”仡轲澜顿感失望,“那还真是可惜,不能吃辣,你还真是要错过世间多少的美味。”   邬有期瞧着顾清倚逃避地背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再盯着外面,“修士本来辟谷,也不用吃什么。”   仡轲澜啧啧嘴,大约是觉得他无趣,又转过头去与卿乙叭叭聊天,说了许多苗疆的美食。   卿乙瞧着小徒弟一瞬落寞的眼神,在听着仡轲澜说了那么多后,终于是鼓起勇气,小心蹭到了邬有期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邬有期神色不善,转过头来,“干嘛?”   卿乙搓了搓手指,低下头没敢看他,却还是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开,“等、等一切结束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轻飘飘的,身后的仡轲澜都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   不过邬有期修为境界早已大乘,本来就戒备地开着灵识在探查四周,他说得再轻也能清晰听着:   “漂亮哥哥带我去苗疆看看吧。”   邬有期挑挑眉,回头看了师尊一眼,正想讽刺两句——他们朝不保夕,未来在哪里都未知。   洞外却忽然传来了阵阵劲风声,也不知是哪一方的追兵赶来,而且,风中还伴有虎啸和龙鸣。   大约是……   千峰门驭兽一派,也跟着增援了。 第47章   听见外面的动静, 本来还懒洋洋靠在火堆旁的仡轲澜也啧了一声,转过目光、上下打量邬有期:   “朋友,看起来你比我还讨人嫌诶。”   邬有期却只是哼笑一声, 挑起眉眼看他, “怎么,后悔跟上来了?”   仡轲澜一愣,而后捧腹大笑。   他笑得夸张,卿乙在旁看着都担心他的伤口,可仡轲澜却只是抹了抹眼角, 眼中闪烁精光:   “仡轲族人, 从不后悔。”   邬有期起身、召出枯楼隐骨, 往卿乙身上罩了一套结界后, 才笑道:“那不就结了。”   仡轲澜扁扁嘴,却顺势拿出了他的骨笛, 除了卿乙他们见过的巨蛛、大蛇, 这回出现的,却是一群飞蛾。   振翅的飞蛾体型并不大, 却是卿乙从未在锦州大陆上见过的品类:浅碧色身形、如蜻蜓一般的长长双翼。   “对方有驭兽师, ”仡轲澜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 “我才不想让我的宝贝涉险。”   邬有期没说什么,却下意识往后让了让——   那些飞蛾的体型不大,可翅膀上却沾满了磷粉,在空中扑棱这一会儿, 就已经簌簌洒落了许多在半空里。   仡轲澜瞧他大抵明白了飞磷蛾的作用,便是又仰头靠回了火塘边, 还挥挥手——像是赶着邬有期快去。   与此同时,观静大师和前来援助的言阳道人、千峰老人汇合在一处, 并率先命令弟子在周围布下结界。   梵音天响,宝象和莲花一朵朵落在附近的红岩上。   静宗那几名离开阵眼的头僧已经被同门师兄弟带回,这次掠阵的,换成了修为等级更高的院正。   而千峰老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听闻他们在昆仑山上遇到了巨兽,便是带着门内修为等级较高的几位驭兽师前来。   两名驭兽师也没客气,直接召出了各自的本命灵兽:一条碧眼白龙和一头火纹额心的火虎。   碧眼白龙盘旋在半空中,对着邬有期他们藏身的山洞发出阵阵龙鸣,而那火虎已经伏地了身子、做出预备扑杀猎物的动作。   邬有期刚从洞口现身,火虎就后腿一蹬、从沙地中跃起,于半空中又变幻出三五个幻影,意欲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而言阳道人同时将拂尘直指洞口方向,千钧威压凝结成一股亮白色的灵光,直接以手为剑点了过来。   眼看数道灵光汇聚,即将要把邬有期绞杀在原地,但那数道火虎幻影和灵光打到人身上后——   却发现,那个立在洞口的,根本只是邬有期的障眼法,众人甚至来不及回神,就感觉头顶劈下阵阵劲风。   “快撤!”沈钰拉着几个小弟子后腿。   观静大师也是连忙撑起了金钟罩,替身边来不及躲避的弟子们撑开了一方天地、抵御邬有期攻击。   邬有期甚至没用全力,高出众人许多的修为境界在此刻形成了碾压之姿,顺势就将观静大师的金钟罩击碎。   几个坐在阵眼上的院正瞪直了眼睛,有几人还停下了念经,想要凑上前来帮助自家掌门。   可是观静大师只是轻咳两声,用一个眼神就阻止了他们上前,只是后退到安全距离,缓缓道了句佛号。   至于千峰门的火虎,它一击不成,在原地烦躁地刨了两下爪子,抖了抖身上沾染的黄沙,又嗷呜一声嘶吼朝着邬有期扑来。   可它才跃起来扑到一半,就突然像是被定身一样,然后一脑袋扎进了沙地里,痛苦地低呜着打起滚来。   驭兽师眼见自己的爱宠受伤,目眦欲裂地大喊了一声:“魔头——!你对我的小猫咪做了什么?!”   小……猫咪?   邬有期略有几分无语地看了那驭兽师一眼,然后在手中挽了个刀花,“你该教好你家‘小猫’,没事不要玩扑棱蛾子。”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看见飞在洞口的虫群,瞧见了沙地里隐约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磷粉。   “飞磷蛾?”驭兽师怪叫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东……”   他话说一半,就听见隐约有脚步声从山洞中传来,一扭头就看见了懒懒倚靠在洞壁上的仡轲澜:   “苗人?!”   仡轲澜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瞅着他似笑非笑,“唷,还挺有见识。”   驭兽师满面惊恐,又看他两眼、瞧清楚他身上穿着的是蓝染亮布后,就急速后退、甚至顾不上自己的火虎。   而另一名驭兽师还不明所以,正想问上两句,那人就匆匆忙忙给千峰老人一拱手:   “门主,对方是苗疆大巫,我自问不是他的对手,还请您见谅,告辞、告辞——!”   说完,他就一指灵息将那头巨大的火虎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小猫咪揣进随身的布兜,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戈壁。   大巫……?   正在同众人斗在一处的邬有期闻言,反而回头深深看了仡轲澜一眼。   回应他的,是仡轲澜不置可否的一笑,“朋友,注意你身后。”   邬有期回头,见是沈钰不知何时持剑扑杀了过来,他对这位曾经对他照拂良多的大师兄还是有留手:   于是一跃跳出剑阵,反手打出灵气将人逼退。   苗疆信奉巫蛊,大巫就跟人世间皇朝里的大国师一样地位尊崇,而且还精通蛊毒、驭虫等秘术。   方才,邬有期只是猜测仡轲澜在苗疆身份不低,却没想到竟然是不低到了这般地步。   瞧他神色莫测,仡轲澜却只是轻笑着拍了拍自己腹部的伤口,“别想太多。”   邬有期:……也对。   无论仡轲澜是大巫还是苗寨的普通蛊师,他都在关键的时刻帮了他大忙,身份地位,似乎也没这么重要了。   而且,仡轲澜本可以完全避开他、不掺和进他和修真界的纷争里,但却还是负伤站出来、替他吸引了不少火力。   念及此,邬有期倒是对着这位新认识的苗人朋友展露出个笑颜,“多谢。”   仡轲澜摇摇头,笑着摆了摆手。   瞧着两人这般互动,躲在人群中的印雪思心里是七上八下——这魔头怎么还跟苗疆人有来往?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坐在阵眼上的一位佛院正突然口中呕出一口黑血、歪斜着倒了下去。   紧接着,由他以降的艮山位院正也跟着呕血。   静宗的几位佛修连忙上前,从后抵住他们的灵台穴往里输送着灵息,同时找了几位主持往上补位。   这回,轮到观静大师急了:“邬施主,你——!”   邬有期还未开口,整个宝象莲花的结界就在瞬间轰然倒塌,如被割断的帷幔般缓缓坠落进了黄沙。   结界之外,不知何时竟然整齐列满了魔族兵丁。   为首一人身骑巨齿翼龙,手中一把长|枪,身后红色披风随风飘扬,脸上的笑容十分肆意:   “尊上,末将来迟。”   邬有期站直身体,缓缓将枯楼隐骨收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瞧着提前赶来的云车常仪。   ——貊绣到底是迟了一步。   而云车常仪没有妹妹那么多的心思,她瞧着修真界大半的修士们都齐聚在此,兴奋得眼中精光直闪。   倒是一直立在洞边的仡轲澜不轻不重地唷了一声,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邬有期:“尊上?”   邬有期却只是学着他扬了扬下巴,道了一句:“别想太多。”   仡轲澜一愣,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回头冲着洞里点评了一句:“他可真有趣。”   洞内的人没有出声,知情不知情的修士们则大多心生退意——魔族援兵已至,只怕不便再做纠缠。   瞧出来众修士心思的云车常仪哪能会放他们轻易离开,直接以枪直指天穹,便是号令兵将们冲——   众魔兵领命后,纷纷叫嚷着往前扑过来。   而云车常仪更是放肆地狂笑着,骑着自己那头龙就盘旋升到了半空中,魔气压下来,转瞬遮天蔽日。   漫卷黑云里,众修士也是不得不战。   云车常仪好战,便是没有战争,她也要挖空心思找架打,好容易寻到这么多修士,她可半点没客气。   枪枪下去都是飞沙走石,更削平了半座砂山。   邬有期沉默,没加入帮忙,也没指挥这个他名义上的下属,只是冷眼旁观。   倚在洞口的仡轲澜也从他们这一番互动中,略微瞧出了一些端倪,他耸耸肩,又回头冲洞里轻叹一声:   “真是同病相怜。”   卿乙也没想到魔族来得这么快,看来再不想点办法,他就要被迫无能为力地见证仙魔大战了。   念及此,卿乙瞪着砂石山中凹凸不平的地面,终于想起来——无上首在西戈壁还有几个据点。   只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卿乙也不知——近百年前的地下暗道,还……能不能用上。   他用手背蹭掉嘴角沾上的黄辣椒和油,然后起身顺着山洞往里探索了一番,又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周围。   努力辨认出方向后,卿乙转身、戳了戳仡轲澜的手臂,在对方转过头来看他时,他低声嘀咕了几句。   仡轲澜有些挑眉,“……当真?”   卿乙舔了舔唇瓣,微微挪了挪视线,“……大、大概?”   若这座砂山就是数百年前的孔雀山,那山脚东北方向靠近泉水的巨石下,其实有一处暗道。   空谛九音性格古怪,无上首甚少与修真界来往不说,他还狡兔三窟,喜欢到处修筑地宫。   这些地宫做什么的都有——   藏书的、藏宝的,还有些根本用来豢养他从各地带回来的奇珍异兽,有的干脆用来做刑囚犯人的地牢。   而仡轲澜看看邬有期,又抬头看看头顶黑压压的乌云,他啧了一声、冲卿乙伸出手:   “算了,信你。” 第48章   云车常仪驾驭的翼龙能喷出岩浆, 滚滚熔岩从空中坠落,裹挟着厚重的魔息,很快将这一片沙地点燃。   被烧红的沙粒被劲风吹起, 落到那些修为较低的弟子身上, 很快就冒气黑烟、燃起烈火。   人群的惨嚎声伴着云车常仪的怪笑,让这片西戈壁瞬间变成了炼狱,魔兵们乘胜追击,竟是逼得观静大师只能狼狈后退。   只是匆匆一瞥,卿乙就瞧见了好几个浑身是血、倒在黄沙中的修士。   还来不及说什么, 仡轲澜就从旁拉了他一下, “大和尚才讲究普渡众生, 乱世当前, 小公子你同情不过来的。”   卿乙眨眨眼,这个苗人似乎……很能洞悉人心。   他俩离开山洞, 避着大部分人的视线悄悄挪动向一边的巨岩, 这一幕碰巧落到印雪思的眼中。   想到霜严宗未来的重建,还需修真界各派的支持, 他把心一横, 就闪身出人群、直扑顾清倚身后:   这个像极了卿乙仙尊的顾家公子, 现在看来就是邬有期的软肋,只要能拿捏住他……   印雪思嘴角闪过一抹狞笑,正在幻想着将来的种种,眼前却忽然闪过数道银光, 像是突然有一千根针在眼前散落一眼。   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可还是晚了些, 肩膀上被轻轻扎了一下,不痛, 像是蚊虫叮咬,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大半边身子麻痹了。   他愕然抬头,回应他的只是仡轲澜浅浅一笑。   而后,印雪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清倚被这个古怪的苗族巫师带走。   他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巨大的恐惧使得他也顾不上脸面,慌乱中大喊了一句:   “快来人抓住他们!”   这一声立刻吸引了包括云车常仪在内的所有人的视线,而修士中如沈钰之流,也忽然明白了印雪思的心:   只要能拿住顾清倚,或许还能和魔族谈判。   说时迟那时快,沈钰就已经和几个佛修分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若不是仡轲澜反应快,卿乙就要被原地出现的玲珑袋给卷走。   云车常仪挑挑眉,嘴角笑意更甚,却是一下飞身拦在了邬有期身前,“尊主,臣等欲战死,您何故——要先退?”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是战前死谏的忠臣,但邬有期却只是寒了脸瞪着她:“让开。”   魔族什么心思,邬有期再清楚不过。   云月星师只是利用他,还知道要给拉磨的驴前面挂根胡萝卜,希望他好好干活、也不要发疯。   而这云车常仪根本就是个疯子,她恨不得斩断邬有期跟这世上的所有联系,逼他疯魔得更彻底。   最好是能和她一样嗜杀成性、见人就屠,这样才能完成魔界杀光修真界众人、反过来夺界的壮举。   云车常仪被斥了这句也不恼,反而加深了嘴角的笑容,“尊上,我们这仗还没打完呢!”   邬有期也懒得同她废话,重新祭出枯楼隐骨就与她拆招起来。   要说云车常仪也确实不是凡人,这等仙魔混战、属下群龙无首的场合下,她却能丢下大军,自顾自与魔尊混战。   众修士虽不明所以,但也瞧出来这位魔族将军算是拖延了邬有期驰援的速度,于是又有更多人追向仡轲澜和顾清倚。   对付一两个,仡轲澜还能驭虫驭兽抵挡,但到底受过伤,且双拳难敌四手,还被人偷袭挨了几下。   卿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邬有期瞧着仡轲澜再次受伤,终究是不想与云车常仪这疯子纠缠,他捏了剑诀,反手落击:雪窖冰天。   云车常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巨大凰鸟挡住了退路,头顶风云卷舒、落下数道冰凌。   面临如此危局,云车常仪的反应竟然不是四散逃命,反而是原地大笑三声,双目一红、爆出魔息,俨然一副要与邬有期同归于尽的架势。   邬有期还没疯到她这地步,只能匆匆令鸣凰后退,自己则趁机赶到了仡轲澜和顾清倚的身边。   将那两人护到身后,他气息也略有些不稳,“……怎么出来了?”   山洞隐蔽,而且里面情况不明,众多修士和云车常仪都不会冒然闯入。   仡轲澜咳咳两声,颓然地靠倒在身后的巨岩上,正准备解释,却忽然变了眼神、一把推开邬有期。   他这下的力度很大,即便是邬有期都没防备地来了个屁股墩,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避开了身后的两道劲风。   云车常仪的枪与沈钰的剑架在一起,锋芒分明都对准了刚才邬有期所在的地方。   仡轲澜那一下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一直带笑的脸上升起了痛苦的神情,右手捂住腹部重重出气。   即便如此,他还是从腰间解下了一柄苗刀递给旁边的卿乙,“……拿着防身。”   一句话断成好几截,却还是坚持着告诉他,“上面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可仔细别划着自己。”   说完,仡轲澜就毫无顾忌地昏了过去。   倒剩下卿乙握着手中的刀有几分不知所措,再看邬有期那边,已经又和云车常仪、沈钰斗在一起。   时间紧迫,卿乙也不再犹豫,他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身,加快脚步绕到巨岩后摸索。   与此同时,又有几个佛修靠过来,似乎想要带他离开此处,卿乙神色一凛、想起来仡轲澜送给邬有期的那个香囊——后来被配到了他身上。   他稳稳握紧了手中的刀,后退两步将脊背抵在岩石上,尽量减少了自己会露出来的破绽:   “诸位,你们若是再靠近,我就不客气了。”   刚才仡轲澜的话,佛修们也听见了,都以为他说的是手中的刀,两名僧人对视一眼,都不太当回事——   即便刀上有剧毒,持刀的人是个没什么灵力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傻子,又何足畏惧?   但没想到,他们道了阿弥陀佛要上前时,卿乙毫不犹豫地扯掉了腰间挂着的香囊,将里面的东西泼洒出去后,矮身就摁下了岩石下面一块凸起的机关。   佛僧们被他洒出来的东西逼退,黄沙之下咔咔转动的机关,甚至还不及振翅到半空中的蜂群声音大。   众人被虫群杀了个措手不及,同时卿乙身后的巨岩也缓慢地朝一旁挪动、大量的黄沙开始倒灌入地下。   顾不上那许多,卿乙回头看了眼邬有期的方向,然后率先将躺在附近的仡轲澜推下去——   在心中对这位昏过去的苗族青年道了声抱歉后,卿乙扯开嗓子喊了声:“漂亮哥哥!”   正在缠斗的三人被他这声吸引了视线,卿乙却趁机又用早就空了的香囊朝那两人一洒——其实里面装了沙子。   云车常仪没有恋战,往后退了退。   反是沈钰不闪不避,还是引剑往前送,脸上还露出有几分似乎要解脱的笑意。   瞧出来沈钰这痴的似乎是想要和邬有期同归于尽,卿乙着急上前两步,竟然在千钧之际挡在小徒弟身后。   而邬有期看见剑锋朝着卿乙刺来,又是一个转身将人护在了怀中。   如此,沈钰的剑尖就没入了邬有期的后背,闷在他怀中的卿乙都清晰地听见了血肉被刺破的声音。   卿乙倒抽一口凉气,抬头看见邬有期面色痛苦,情急之下也不敢再怠慢,只能拽着小徒弟后退。   好在邬有期受伤,一时没有反应,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牵着后退就真的跟着后退了。   退了两步后,卿乙脚下一空,就跟着那些黄沙全部坠落入了岩石下的机关暗道中。   落到地上时,卿乙后背重重砸在了地上,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牢牢护着邬有期,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摸索着摁下了某处的机簧。   头顶的光线慢慢消失,在一片黄沙簌簌掉落的声音中,渐渐归于了沉静,黑暗里,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呼吸。   卿乙唤了一口气,本意是想查看小徒弟的伤口,可才动了一下,就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后脑勺发胀。   摇晃了两下,他终归没有撑住,还是缓缓阖上了眼睛。   ……   再醒来,卿乙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处石台上,面前是一簇新升起来的火塘。   不远处,仡轲澜靠在一座倒塌了一半的石像下,身上还盖着一席薄毯。   邬有期则坐在他这边的石台下,正褪去上衣、赤|裸着上身,想要处理后背上的剑伤。   沈钰这一剑捅的不算重,只是他们当时换来换去、相互挡剑,所以落下的伤口是一个血窟窿加一道拖长的血痕。   卿乙的脸白了白,心都揪成一团,下意识想过去帮忙,可才坐起身,就疼得嘶得一声、捂住了脑袋。   这时候,他才碰到了脑后一圈厚厚的绷带。   听见动静,邬有期缓缓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他投过来的眼神却分外深沉:   “首先,别动,仔细下次坏的不是脑袋。”   “其次——”   他没有穿起上衣,就那样慢慢地站起身、高高大大地缓慢靠过来,宽厚的胸膛都挡掉了大半的火光。   卿乙飞快地眨眨眼,总有不祥的预感。   而邬有期罩下来,将他整个人摁倒在石台上,声线沙哑又危险:   “宝贝,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   “还有,这里,到底是哪儿?” 第49章   卿乙躺在临时搭出来的床铺上, 一只手被小徒弟死死摁着,另一手压在被面下抽不出来。   听清邬有期的两个问题后,他只觉受伤的后脑在一抽一抽地疼, 眼前景象天旋地转, 小徒弟都变作两个。   “唔……”卿乙闭了闭眼,“好晕。”   邬有期眯起眼睛瞪着他,忍了忍,还是放松了对他的桎梏,将人扶起来、揽抱在怀里:   “……我看看。”   卿乙也放松自己窝到邬有期怀中, 转了转手腕, 轻轻哼了一声, 虽没说话, 但却在心里一直想答案:   说……是无意中碰到的机簧,小徒弟能信么?   或者, 推脱给现在还昏迷不醒的仡轲澜?   他这儿脑子飞转, 却根本没意识到邬有期赤|裸上身,而他就这么肌肤相贴地枕在人家胸膛上。   邬有期拆开绷带看了看, 确实还有些渗血, 不过也不算严重, 摸上去略有些肿胀。   “嘶——”   脑后突然传来的凉意让卿乙的所有思绪都断了,只感觉后脑勺一片针扎一样疼,让他忍不住往前躲了躲。   “……忍着点,”小徒弟的声音有气恼, 也有无奈,“这么高的地方——”   掉下来之前, 他们三人中顾清倚是被保护得最好的:仡轲澜腹部有伤而他背后中剑。   但偏偏是摔下来这一下,让顾清倚撞破了脑袋。   仡轲澜运气好, 掉下来时正巧落在了一堆软沙上,只是先前虚耗太过,实在撑不住昏过去了。   剩下邬有期醒得最早,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压在顾清倚身上,而他们身处在一个黑黢黢的地洞中。   弹指送出一道灵息做照明,他竟意外地发现这里空间很大,远处还有不同的通道和暗门。   扑掉身上覆盖的黄沙,将顾清倚从地上架起来,一边处理大家的伤口,一边努力回想刚才在地面上的一切——   他一直在戒备云车常仪,结果回过头就看见顾清倚和仡轲澜两个鬼鬼祟祟正在有目的地朝一块巨岩走。   偏是让印雪思拿起子小人先观察到,而后更引来了静宗的佛修还有沈钰,让他不得不回护过去。   当时,邬有期记得自己还问了仡轲澜一句,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洞口出来,而仡轲澜想解释,却没来得及开口——因为追兵已至。   眯了眯眼睛,邬有期将顾清倚脑后的绷带重新缠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昏迷不醒的苗人。   将怀中的小家伙扳直,正准备继续询问时,却发现他白皙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清泪,眼睛也红通通的。   邬有期:“……”   若换旁人,此刻他肯定是要冷嗤一声,嫌人娇气。   但偏是九成像师尊的脸,露出这么一般泫然欲泣的神情,便愣是让他生不起一点儿气。   邬有期吞了口唾沫,最终长叹一声,摁住想抬手抹眼泪的顾清倚,取出块干净巾帕来替他擦、声音也放轻:“……别哭了。”   卿乙皱了皱鼻子,心道一句他哪有哭。   但小徒弟的动作太温柔,让他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温馨和宁静,便是闭起眼睛、仰脸乖乖等着。   邬有期擦了两下,瞧见小师尊如此不设防,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心中也在犹豫——   他要继续再追问下去么?   揭开师尊最后这一层的伪装,打破此刻的宁静?   卿乙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见小徒弟没有继续动作了,才缓缓睁开眼睛,歪了歪头看向他。   “……”邬有期泄了气,抬手扯了扯他的脸。   “嗯……唔?”脸颊突然被拉得变了形,卿乙茫然地看着小徒弟——浑然不知他又在生哪门子气。   邬有期听见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松开了卿乙脸颊的手,顺势在他唇畔揉了揉,“说说?”   ——他还是决定问出口。   毕竟面前的人是他的师尊,面临同样的选择,做师尊的或许会比他这做徒弟的懂更多。   卿乙:“……”   又是这个问题。   刚才就没能想出来答案,现在被猛然一问,卿乙也有些讪讪,“我说……是随便摁的,你信不?”   邬有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这便是不信了。   卿乙眼珠转了转,坐着捏了捏被角,才硬着头皮扯谎:“就……就是突然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   邬有期没忍住,勾起一点嘴角,“然后?”   卿乙闭了闭眼,脸上有点烫,实在是没想过自己竟然要觍着脸在小徒弟面前胡说八道:   “就、就有光,”他比划了一下,“光影里面有声音,告诉我、我大石头下面有暗道。”   邬有期瞧着他面红耳赤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身体颤了颤最终没忍住还是漏了一声笑。   轻笑的声音让卿乙猛然抬头,瞪着邬有期看了半晌后,他抿抿嘴,干脆别过头、不再开口。   邬有期也低下头,掩面闷笑了一会儿,才轻咳嗓子点点头,替师尊编造完这个不算高明的谎言:   “你是说,有灵光一闪,然后就有人告诉你这里有暗道?所以——大概是附近的仙人神魂告启?”   编得很好,卿乙点点头,顶着张大红脸: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见邬有期又忍不住要笑,他还尽职尽责地卖力又演了一把,“骗你是小狗。”   “……噗。”邬有期这次是真的没忍住,捧腹笑倒在地上,又撞到后背的剑伤,惹出一声闷哼。   见他喊痛,卿乙也顾不上丢脸,连忙将人扶起来,仔细检查了那个血洞后,冲小徒弟摊开手。   “什么?”邬有期没明白。   “药、酒,”卿乙有点不高兴,“还有绷带。”   邬有期想了想,乖乖从纳戒中拿出东西来递过去,然后转身、盘腿背对着卿乙,还十分贴心地将灵光拉过来做照明。   小徒弟后背上的血窟窿不算大,深也不深,但拉扯那一下划拉出来的剑痕却比较触目惊心:   表皮翻卷、边沿泛蓝,血液凝固泛黑,里面还肉眼可见地沾染了许多砂砾。   卿乙抿抿嘴,拨开瓶塞开始给徒弟处理伤口。   或许是从未见过邬有期这般在他面前坦然地裸露后背,又或许是想起了前世他们错过的太多。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甚至在小徒弟因为疼痛绷紧了肌肉时,还会停下动作来,轻轻用手扇一扇、用嘴吹一吹:“很、很快就好了——”   其实这点痛不算什么,之前被整个修真界追杀时,邬有期还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他没说话,很是享受此时此刻。   卿乙涂好了药,一圈圈缠好伤口,每一回交错那一卷绷带,都好像是他从后拥住邬有期一样。   对此,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戳破。   等伤口包扎好,那边的仡轲澜也缓缓苏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先闷闷哼了一声,而后又故意重重咳了两声。   等邬有期和卿乙双双回过头看向他,他才抬了抬手,“我说,这里还有个活人呢——”   邬有期挑挑眉,而卿乙却飞快转过身,拉起被子蒙到小徒弟身上。   仡轲澜抿嘴笑,揶揄地冲邬有期挤了挤眼睛。   等他们三人都收拾好了,邬有期便拿出灵丹分与仡轲澜,并且将纳戒中最后的奶酒和烤饼递给卿乙:   “我们要打坐调息,你乖乖待着。”   卿乙点点头,接过两样东西揣在自己身边的布兜兜里——他还不算饿,可以等等再吃。   邬有期说完那句话就闭目入定,周身升起了一圈青碧色的灵光。   而仡轲澜却笑着冲卿乙挤了挤眼睛,然后才盘腿坐到石像旁,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到底谁才是魔头。”   等两人都进入凝神调息的状态后,卿乙拨了拨火塘里的火,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处密道——   无上首有门派独有的徽记,是空谛九音仿照古琴的减字谱拆了无上首三字形成的一枚特殊纹样。   而且空谛九音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无上首内许多通路都暗藏玄机,即便有人闯入,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   卿乙看了一会儿,在心中默默回忆起无上首原本的地图,总觉得这条道路,似乎能够返回到那片废墟。   大火之后,无上首覆灭。   许多门徒、信众,还有家人被无辜杀害的修士们不远万里来到了无上首,有人说是报仇,有人却只是来抢夺。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顾惜师门的断壁残垣。   只是远避到东海,辗转在各地游历,没有再回到这片戈壁滩,所以许多细节,他都想不太起来了。   静静地在心底推演着地宫的出路,卿乙又仰头看了看严丝合缝关闭起来的入口,在心底长叹一声——   这方面,他到底不如他的师尊。   空谛九音过世后这么多年,他留下来的机关暗道,还能在关键时候保他和小徒弟一命。   而他猝然离世,却不能替邬有期周全、保他清白。   只是想到从前,卿乙又不免陷入沉思,时隔多年,他依旧不明白为何师尊好好的,会突然开始无差别杀人。   这事困扰他很久,甚至在那场大火中,他也不甘心地一再追问,可抚长琴立于半空的师尊,却只是露出古怪一笑,告诉他——   你护不住世人长久。 第50章   想起养育自己长大、教授一身功法的恩师, 卿乙心情复杂,垂眸怔愣地看向火塘。   燃焰上方,有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蛾, 正围着火光振翅不停, 半点不在乎会被热浪灼伤。   红、黄、白三色的摇曳光影,在卿乙眼前模糊成了无上首最后的日子——   空谛九音看着浑身染血的他,只是笑着召出了他的吟香雪里剑,横在身前。   这柄神兵是剑也是琴,剑鞘就是一把七弦铁琴, 名为吟香雪里, 通体纯白色、琴柱雕墨梅。   而琴中剑除了剑柄用的同样是白铁外, 剑身却是用的罕有的丹砂铁, 整个剑柄都红胜朱墨。   空谛九音没有拔剑,反而是拨弦两下, 目光越过他看向他们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还露出个模糊的笑颜。   “小乙, ”他甚至像小时候那样唤他, 说了句, “为师给你弹琴。”   卿乙了解师尊,这人琴剑双绝,又精通驭兽、奇门和结界术,博采众长, 堪可谓尽知天下事。   他的琴音能摄人心魄,当时的卿乙根本无心去听, 只是警觉地持剑看着他,一再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滥杀天下修士?   为什么对方一旦越过金丹期就杀无赦, 为什么要让无上首从仙门翘楚变成噬人的炼狱。   在突破登仙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从突破失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行迹疯迷、异常疯癫。   卿乙心中揣着千般问,甚至是满面挂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嘶吼着质问——他从不想弑师。   后世众生,尤其是那些被无上首夺走家人、亲眷性命的,往往称赞他大无畏,说他是大义灭亲。   实际上,直到兵戎相见那一刻,他都想要问出一个理由,希望师尊能给出一个让他放下兵戈的理由。   可惜空谛九音没有回答,只是在一曲终了后,瞅着他摇头轻叹,终于是摁住了琴弦,垂眸看向他。   冲天的大火将他们师徒俩团团围住,他满面血污、黑油狼狈不堪,空谛九音却偏生穿着白袍、抱着白琴。   他周身的灵光散发着煜煜光辉,即便这么比喻不算恰当——在当时的他看来——也真的很像神明。   空谛九音说,他救不了世上的每个人,也护不了世人长久,瞧着他的眼神里,更有说不出的悲悯。   这时候,火塘上一直扑棱着的飞蛾也终于力竭,嘶地一声掉进了火焰中,很快就被烧化作一个黑点。   焦黑的气味钻入鼻腔,烟熏的灼热味道更似当年,也是到了这时候,卿乙才猛然想到一个巧合:   西佛界的大正佛果,算是空谛九音的同辈人。他们的前半生修道的经历相差无几,分歧仅在突破一则。   空谛九音失败,然后开始无差别杀人;大正佛果成功,却给希来意留下了一道谶言,让他关闭西佛界。   或许……   卿乙的眼神陡然明亮,心也跟着呯咚跳起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莫不是,大正佛果和空谛九音都知道,未来的修真界注定有湳讽闇涌这一劫?   可如果是知道未来会出现灭世的闇涌,那大正佛果命希来意关闭禅意门是能解释得通,空谛九音又为何要杀掉锦州大陆上的修士?   ……还是不太能解释得通。   卿乙这厢陷入苦思,那边的两人也先后运转灵力两个周天,纷纷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眸。   仡轲澜先看了看邬有期,见他没事后,才转头看向那个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却发现他愁眉苦脸、像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明明是小孩子,却露出一副大人样儿,瞧着怪有趣的。   仡轲澜对邬有期努努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还不赶快过去哄哄?   邬有期看了眼小师尊,也有几分忍俊不禁,站起来随意将衣衫披在肩上,轻轻用手指拨弄两下顾清倚的碎发:“想什么呢?”   卿乙正出神,被他骤然一问,竟是张口便答道:“在想世界末日。”   邬有期:“……”   刚巧站起身走过来的仡轲澜也听见这段对话,他没客气,直接噗嗤笑出声。   被笑了,卿乙这才回神、意识到他顶着顾清倚这张皮说这话有多滑稽。   他讪讪笑了笑,挠挠头,希望他俩就当他是胡言。   偏是邬有期沉眉看他半晌,忽然开口问道:“那之后呢?”   “……嗯?”   “什么之后?”   卿乙和仡轲澜的声音先后想起,前者没反应过来邬有期在问什么,后者单纯是没听懂他们的哑谜。   邬有期蹲下身来,视线尽量和坐着的卿乙平行,他甚至牵起他的一只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世界末日了,之后呢?”   卿乙略微睁大了眼睛,盯着小徒弟看了半晌后,才意识到邬有期可能是想要问他点什么。   “之后……之后就有两种选择,”卿乙想了想,“一种是在汪洋大海中顾好自己的船,另一种是尽可能多地帮助落水的人。”   说完,他还自己咬了咬舌头。   果然,仡轲澜在旁边听着,挥了挥手觉得他这就是童言童语,说来闹着玩的。   但偏偏邬有期很当一回事,似乎还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所以是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   卿乙闭了闭眼,正想着干脆说出来他刚才想到的那些事,结果仡轲澜很巧地哇了一声。   随后很是兴奋地指着一面墙壁,冲他二人道:“天呢!你们看,这里竟然有苗文古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卿乙这时候才注意到,在地道的墙壁上,有很多从前给他都不曾注意到的繁复文字。   那些文字不是汉文也并非梵文,从前他们都以为是师尊随手编创的符号,却不想竟是苗文。   卿乙站起来,邬有期却比他更快:“这是苗文?”   仡轲澜点点头,自己点燃了一盏虫灯、飞到半空中凑近了看,还念出来了许多上面的文字:   “说起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小公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个藏身的所在,里面竟然还有苗文古歌。”   卿乙怔愣片刻,刚想回答,邬有期就代替他开了口,声音沉稳、没露一丝怯:“这是无上首。”   “无……上首?”仡轲澜眨眨眼,他没听过。   “千年前的一个大门派……”邬有期简单解释两句,“你就当他是我们的师门吧。”   仡轲澜点点头,没深想,转过头去继续研究那首长长的古歌——曲谱几乎覆盖了整一面墙。   卿乙有些意外地看了邬有期一眼,没想到小徒弟直接点明了这一切,他掌心渗出点汗,却在瞬间又被邬有期握得更紧。   抬起头,却在明明灭灭的灯光里,瞧见了小徒弟一双目光坚定的眼睛。   卿乙虽然不懂这双眼眸里深邃复杂的感情,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里面没有恨意。   就这么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足够让他鼓起勇气。   卿乙牵紧了邬有期的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半步,开口问仡轲澜,这上面的文字写了什么。   仡轲澜回头,一双眼睛煜煜生辉,“你们师门是不是和我们苗疆有渊源啊?上面写的是圣蛊的故事!”   “圣蛊?”   事已至此,仡轲澜也不再隐瞒,说圣蛊是他们圣教中密不外传的一种蛊术,研习到最高境界者,便能成为真正的蛊王、统御万蛊。   “前代圣教主死后,我们苗疆分裂成了数个部落,圣蛊之书因此残破失传,以至到现在都没人能练成……”   卿乙皱了皱眉,“所以,算是一种功法?”   “可以这么理解。”仡轲澜认真又看了两道,像是个发现财宝的孩子。   直到察觉到身后两道灼灼目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情态疯癫,有点太不把主人家当回事。   仡轲澜摸了摸鼻子,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又坦言自己的心思:“我确实……不甘于此。”   追求臻境,在修真界从来不丢人。   而且仡轲澜能坦白讲出来,已经比大多数既要又要的伪君子好上太多,所以邬有期和卿乙都摇摇头,表示他们并不在意。   见仡轲澜如此痴迷,卿乙摇摇头本想带着小徒弟去另一边,结果才走了一步,就又听见仡轲澜在身后唤他们:   “抱歉,二位……通音律么?”   问完,仡轲澜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们苗疆没有曲谱,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即便写了谱子,也大多只是记录歌词。   邬有期耸耸肩,看向卿乙。   卿乙眨眨眼睛,他大抵能看出来上面的音是宫商角徵羽的哪一个,但却同样不通曲调谱子。   ——在他们无上首,唯二精通音律的人,止有已经陨落的空谛九音,还有藏身在东海深处的伊辛。   瞧出来他们为难,仡轲澜耸耸肩,并没有太在意,“那算了,不过我能拓印一份带走吗?”   他指了指前方明显的一个门洞,“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不是?”   这回,不用卿乙回答,邬有期就上前一步,还变戏法般丢给仡轲澜长绢和朱墨:   “当然可以,不过也给我来一份。” 第51章   花时间拓印好曲谱, 三人各自收拾好行装又再次出发,顺着暗道另一侧的甬|道,缓慢往地堡内部行走。   无上首不愧是千年前的第一大宗门, 即便过去这么久, 地堡内部依旧完好如初。   加之西戈壁荒凉干燥、人迹罕至,墙壁上甚至没有蛛网、青苔,仅有一些黄沙堆积在地上。   从找到圣蛊的兴奋中回神,仡轲澜瞧着身边这两位也观察出一点端倪——   对此地更熟悉的,竟却是那位小公子。   而且他二人之间除了腻歪, 还有些略见古怪:邬有期作为魔尊, 却在某些时候对那小孩恭敬得离奇。   联想到小孩脸上时不时透露出来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 仡轲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或许是, 借尸还魂?   不过这话他可没往外说,说出来就不礼貌了。   跟着顾清倚行了一段, 他们很快走出了七拐八扭的通道, 来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洞|穴|内。   洞|穴|中央,是一处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的平台, 但通过裸|露出来剩下一半, 也能瞧出来是个太极鱼的图案。   仡轲澜挑挑眉, 抬头看了看四周,一屁股做到了一块凸起来的平台上:“我们歇会儿吧?”   地堡内暗无天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这处平台开阔、顶上的岩层也坚硬, 不怕强敌来犯。   瞧着他脸色确实有些泛白,卿乙与邬有期对视一眼后点点头, 却没有停下脚步,哒哒跑到了平台的中央。   邬有期也没跟着, 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从前他可没机会看这个可能是师尊从小长大的地方。   地宫建造的年份久远,但四壁的用料十分扎实,都是从天山、艮莨山上运下来的大青石。   这种石头的材质坚硬,不易被流水风沙侵蚀,甚至有的铸剑师还会用之添加到武器内、以求增添硬度。   他们一路走来,墙壁两侧都刻有浮雕,里面有一部分是符文,另外一部分则是梵文、苗文和藏文的混写。   就连仡轲澜都坦言——此境主人博才,生前定然是个妙人。   可邬有期却只是专心瞅着顾清倚,他不知他师尊和师祖之间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就他这人生二十余载听来的传闻里:   空谛九音本是同样高山仰止的仙尊,只是一朝突破失败后,突然发疯开始滥杀,算是堕入邪道。   而师尊也很少提起千年前的师门,偶尔有人问起,他也只用往事如烟一句带过。   瞧着认真在太极鱼上走走停停的顾清倚,邬有期长叹一息,还是跟过去:“……找什么呢?”   卿乙思考得入神,被他这么骤然一出声还吓了一跳,心绪平定后,才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没、没找什么。”   邬有期挑挑眉。   卿乙怕他误会,忙指着地上的太极符号,小声道:“只是想起……咳,只是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什么画面?”   “……就是,”卿乙顿了顿,双颊微烫,“一群小孩站在这里习武的画面。”   他不会记错,这里原本位于无上首的正下方,是他们几个师兄弟们成长起来的地方。   可以说在十岁前,他根本没怎么见过师门外面的世界,只是每天都到地堡内修习、训练。   他入门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出山,算是无上首第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常领任务外出、不怎么在门内。   外人都说空谛九音性格古怪,但在卿乙的记忆里,师尊只是懒散,不愿解释太多,小时候他还见过很多次他的笑颜。   只是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空谛九音的脾气也发生了改变,尤其是突破失败后更是性情大变:   原本还会闲倚在高塔上饮酒赏月的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地宫内,不吃不喝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每每出来给他们派发任务,那模样也是人不人、鬼不鬼:墨发披散、憔悴不堪。   卿乙和大师兄还商量过,想要到西佛界去请大正佛果来看看师尊,若不然,去药王谷请些医修来看看也好。   可是没过多久,卿乙刚交还了令牌回来,就看见已经面目全非的师兄被披着半身血袍的师尊扔下高台。   他被吓得目眦欲裂,连连上前接住师兄尚未凉透的尸体,并追问师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谛九音没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高塔下的他们一眼,然后阖眸转身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后来,听伊辛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说,原来大师兄只是说他想请两个医修来给师尊看看,然后二人就在高塔上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师尊和师兄吵架,我们当然不敢靠近,他们吵得大声,我们也听着几句,好像是师尊大骂师兄不懂事。”   “不不不,你没听懂,师尊的原话是——‘你懂什么’,好像非常生气大师兄替他寻医。”   十岁上下的几个小师弟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卿乙也是废了半天劲儿,才勉强拼凑出来:   他们的师尊好像确实是病了,但却并不想医治。听说大弟子给他找了大夫后,竟然是恼羞成怒。   而最小的伊辛那时候才五岁,有些害怕地拽住他的衣摆,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无措:   “师兄师兄,师父不会接下来就要杀我们了吧?”   卿乙皱皱眉,安抚好一众小师弟,重新领了令牌别到腰间,找来两个门内洒扫的仆役先将师兄的遗体收殓,自己则一步步上了高塔。   手抬起来还没敲到门框上,里面就传来了师尊略显沙哑但是依旧冰凉的声音:“……进来吧。”   卿乙推开门走进去,发现室内的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桌翻椅倒、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凌厉的剑痕布满整个房间,空谛九音也懒得收拾,就那么颓然地坐在沾染了血污的矮榻上。   卿乙吞了口唾沫,没有先开口。   ——既然师尊知道他要上塔,那多半也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空谛九音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后,却并不是要和卿乙交谈,反而喃喃了一句:“……天道无常。”   卿乙拧眉看着他。   空谛九音却忽然闭上眼睛低低笑了,再睁开眼睛后,他若有深意地看向卿乙:   “好生葬了你师兄吧,以后别自作主张,替为师寻什么大夫了。”   卿乙张了张口,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复。   可空谛九音却摆摆手,捏一个法诀将整个房间恢复原状,也涤去了自己身上的血污:   “……终是徒劳。”   卿乙抿抿嘴,最终领命离开了高塔,只是被小师弟们围住问东问西时,还是不安地仰头看了那方向数次。   ……   天道、徒劳,还有空谛九音告诉他的无法拯救世人,也不可能护住苍生一辈子。   卿乙只觉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甚,回头看着审视他的邬有期,最终伸出手:“哥哥我们也歇一歇。”   升起火塘,卿乙掏出兜里的烤饼掰成均等的三份,先递给邬有期一块,然后又达达跑向仡轲澜。   仡轲澜好笑地摆摆手,“不用,你吃。”   修士辟谷,他们蛊师也可以不食五谷,外面情况不明,这么一点点吃的,他还犯不上跟个孩子抢。   “不的,”卿乙却坚持塞给他,“吃好吃的,心情会好,也不全是为了填饱肚子。”   仡轲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块饼,然后小公子又咚地放了一只小竹筒在他脚边。   放好东西后,他就跑回到了邬有期身边,先是露出粲然一笑,而后坐下去双手捧着饼子啃起来。   ——眼睛圆溜溜的、两腮鼓起来,看着倒像是个懵懂可爱的小松鼠。   而脚边那竹筒中,装着的分明是西域常见的奶酒,酸酸甜甜的,倒是很开胃。   仡轲澜端起来,远远看了眼邬有期,在心底一叹:这小子吃的真好,各种意义上。   分完最后的食物,三人商议后决定留在这太极鱼附近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继续前行。   仡轲澜放出去过虫群探查,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没有修士靠近,但是之前孔雀河附近,却还是聚满了人。   众修士和魔族纠缠在一起,大半的砂石山都被拆成了齑粉,而开启暗道的那块巨石更是被震碎成渣。   不得不讲,邬有期他们师门的先辈当真是了不起——在黄沙下面修葺暗道,开合后就再不见踪影。   放出去的蛊虫看见那群修士对着沙地攻击数次,除了扬起来无数黄沙、险些将自己掩埋外,根本没找到半点通路的踪迹。   仡轲澜赞赏地对着那两人点点头,然后又喃喃重复了一道:“……无上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   而邬有期这边,貊绣也终于有了消息——   其实她本是早早就赶到的,就差一步就能支援邬有期,可在路上却被一群失心疯的妖畜拦住:   “它们是从大将军那儿得的口风,想要抢夺我们身上的妖丹,脱力畜生道的命运。”   貊绣受了点轻伤,折损了一个暗卫的性命,才终于将那群妖畜给斩杀,但也因此耽搁了时间。   得到邬有期的消息,她们现在就在靠近西戈壁的一处绿洲上待命,只是不知要如何来到地宫。   邬有期听到这儿,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没收起血镜、只让貊绣候着,往后一仰脑袋、算是半靠在顾清倚后背上:   “宝贝,你看,你发发善心,还能再做个梦不?”   被他靠着的卿乙噎了噎,最终抬手捂了捂脸,只能顶着仡轲澜、血镜对面众人的目光小声应允:   “……我,我试试。” 第52章   借着仡轲澜的蛊虫和邬有期的血镜, 卿乙趴在小徒弟的膝盖上,算是勉强摸清楚了貊绣的位置。   他抬手蹭蹭鼻尖上的汗,才小心指点貊绣:“……姐姐你看看你身后, 有、有没有一颗紫藤树?”   貊绣转身环顾四周, 努力分辨了半天,才试探地指着其中一棵被枯藤缠绕的树干,“是这个么?”   看着已经完全枯败的紫藤树,卿乙愣了愣,而后想到这是千年后, 树干还能在, 已经属奇迹了。   “是、是吧。”   貊绣便抬着血镜, 往后退两步, 走到了那枯朽的树干旁边,等着他进一步指示。   卿乙想了想, 让貊绣蹲下去顺着东北方向摸, “应该会有一个凸起的树瘿,嗯……就假的树瘿。”   貊绣依言顺着黄沙找, 翻开一层层的黄沙, 总算是找到了紫藤树的根——戈壁干燥, 树木枯朽后根茎也没有风化,反而被黄沙保存得很好。   她顺着方向一点点探过去,甚至半截小臂都埋入了土里,总算是在温热的沙子中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小圆球。   树瘿又叫树瘤, 是在自然生长过程中受伤愈合过程里面的增生结构,有的人还以收藏此物为乐。   这东西如其名, 带着几分阴气和诡异,表面生满疙瘩、密密麻麻的看着很是渗人。   貊绣摸着没放手, 示意身边的其他暗卫靠上来、将覆盖在上面的黄沙清理开,并用血镜照着:   “是这个么?”   卿乙点点头,又想到貊绣现在没看着镜子,便嗯了一声,“……姐姐你给它捏碎。”   “捏碎?”   “嗯啊,捏碎。”   这颗树瘿是幻术形拟,要捏碎才能找到真的机关,空谛九音大约也是怕有过往客商当真寻了这紫藤树瘤去卖钱。   只摘下来或者摸索、扭动,是没法开启机关的。   貊绣依言照做,树瘿在她指尖炸开了一小团细沙粉末后,渐渐裸露出来一枚巴掌大小的麒麟玄印。   看见玄印,血镜这边的卿乙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出言要貊绣顺着正东、正南方向旋转半圈。   貊绣听着,邬有期他们在这边看,血镜那边的画面明显抖动了一下,而后就是大片沉沙被扬起。   中途还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然后是貊绣在一片混乱中接过了血镜,面色如常地对着他们说了一句:“打开了。”   貊绣并没有将血镜对准打开的通道,只是语调平平地向邬有期汇报这件事的结果。   卿乙偷偷看了小徒弟一眼,实在不知当年那只奶呼呼的“小猫咪”怎么会被养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邬有期嘴角动了动,最终忍住了没说出来让貊绣转过血镜、让他看看暗道的话。   “……打开就好,带着你们的人进去。”   “全部?”貊绣难得反问,她眼珠转动,隔着血镜落在卿乙身上,“不需要留人在外固守?”   邬有期摇摇头,“留人在外,反落了线索。”   貊绣了然,二话不说带着身边的一众暗卫进入了掩埋在黄沙下的地道。   直到血镜那边黢黑一片,邬有期才回神,想起来吩咐貊绣点灯——这群暗卫都是貊族,或者是貊族的旁支。   小时候的貊绣能被邬有期当成小猫咪,不仅仅是外星相似,还有和猫类一样夜视的能力。   貊绣依言点灯,顺便终于将血镜环绕了地道一圈,展示给邬有期看——他们下来的位置。   那也是一个两侧墙壁上刻有苗文的通道,只是斑驳脱落得比他们这边严重些,似乎还有烧焦的痕迹。   仡轲澜挤在他们两人身后,瞧着那些一闪而过的苗文,眼中依旧盛了满满的惊讶:   “怎么还有?”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径直看向顾清倚,“我说小公子,你们这无上首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多苗文古歌?”   卿乙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邬有期先前已经解释过一道,而他更是不清楚为何空谛九音会篆刻这么多的苗文古歌。   仡轲澜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他示意邬有期,让邬有期下令请貊绣帮忙拓印了墙壁上残存的文字、方便以后对应,然后就由卿乙开口、指挥着两拨人相见。   无上首盘踞在西戈壁上少说百年,而在卿乙的记忆里,他们拜师后的两百年内,黄沙下的地宫也依旧在扩建——   一边指挥着貊绣往他们这边走,他一边在脑海中构建出来从前的地图,也带着邬有期和仡轲澜靠近貊绣。   前后算算,也只用去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强撑着停了貊绣说了些魔界的情况,卿乙实在困倦,小鸡啄米地挨着邬有期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能抵挡过梦魔,直接昏睡过去。   他是真的累极了,而正在说话的邬有期感觉到肩上一重,回头就瞧见小家伙靠着他踏踏实实睡了。   “……”停下要说的话,邬有期随手变出条毯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才转身问貊绣:“我说到哪儿了?”   貊绣看了一眼靠在他身上的顾清倚,“您说现在还不是和三智撕破脸的时候。”   邬有期咳了一声,继续他的话,“请个方便的人与你们联络,时刻盯着血焰流云宫那边的状况。”   貊绣点点头领命后,等了一会儿不见邬有期继续吩咐,才主动询问:“那主人,我们现在这是……?”   邬有期捏了捏眉心,先是小心示意她噤声,而后指了指顾清倚、做了个口型,“等他睡醒。”   貊绣微微皱眉,眼神不解。   相反在旁边盘腿养息的仡轲澜,轻笑出声后,压低了声音插了句话:“你们主上这要陪小娇妻呢。”   貊绣:“……”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拿起个空了的药瓶子丢他。   而貊绣在闹明白仡轲澜的身份后,犹豫再三,还是挪动两下、挡住了仡轲澜的视线,开始与邬有期比划:   这是它们貊族的一种交流方式,用肢体五官和动作交流,能够表达许多意思。   她先是问邬有期,身后的苗人可靠不可靠。   得知仡轲澜即便知晓邬有期是魔尊、眼看着修真界众人围攻他也挺身而出后,貊绣周身的煞气散了些。   但转眼看见顾清倚,她又忍不住拧了拧眉,没有劝那些虚的,只比划着向邬有期说出自己的结论:   顾清倚不会这么清楚西戈壁上的暗道。   邬有期却只是笑着对她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知道,也没有真当他是小傻子。   这下,轮到貊绣不解了——那为什么不揭穿?   邬有期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境,长叹一口气后抿了抿嘴,最终只是摇摇头,让貊绣不要再问了。   其实眼下是个最好的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如何开口、怎么开口,都有些不伦不类。   相较与师尊日日怨怼,他倒情缘这样互相欺骗着度日,能囫囵过去一天是一天。   而仡轲澜见貊绣还蹲在邬有期跟前,他好笑地将那只空掉的胆瓶丢回来、砸在了貊绣脚边:   “喂,小猫咪,我这边有小鱼干,你要不要吃?”   貊绣眼含杀意地转过头去,却见仡轲澜笑盈盈冲她招了招手,还做了个口型:“别碍着你主子调情。”   貊绣:“……”   她瞪了这苗人一眼,又看看邬有期和顾清倚,然后抿抿嘴转身,单独坐到了角落,也没过到仡轲澜那边去。   仡轲澜掩口笑,闭上眼睛调息。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算是众人陪着顾清倚又睡了一觉后,才醒来继续往前走。   邬有期还是坚持要往西佛界去,卿乙只能找一条最靠近西昆仑的地道,盼望洞口没有修士守着。   然而,就在他们摸索着在洞中前行时,脚下的地面却动了动,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地道顶上的缝隙里涌入了大片的沙子,墙壁上那些摇摇欲坠的雕刻也脱落了大半。   邬有期将顾清倚护在怀里,还在想是不是什么修士破开了地宫上面的机关。   结果飞扬尘土落下后,邬有期却讶异地看见了一个正在狼狈掸落自己身上黄沙的……光头。   僧人咳咳呛了两声,拍了两下发现实在徒劳拍不掉后,才想起来捏个法诀涤尘、清理干净自己。   他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袈裟,中衣是黄褐色,里衣又是浅白,交错的领口很严谨地盖住胸口和脖子。   整理好衣冠,僧人抬头、正准备从拿出他自己的禅杖往前走,却猛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茫然地看着在地道内一字排开的邬有期、顾清倚还有仡轲澜、貊绣等人,还有他们头顶上亮晃晃的灵光,一张俊俏僧面上,终于露出了惊慌又无措的表情:   “阿、阿弥陀佛?”   邬有期也借着那点光,讶异地看着对方,嗓子像是被捏紧般,张口数次又闭上,半天才喃喃出一句:   “……大师。”   被这么叫了个年轻僧人偏了偏头,盯着邬有期分辨了半晌后,突然盯着他身边的顾清倚瞪大眼睛:   “诶?!卿乙施主你尚在人世?”   顾清倚扶了扶额,闭上眼睛没说话。   ——他都忘了:佛子希来意,不辨人脸。 第53章   不待“顾清倚”开口, 希来意又扭头、眯起眼睛来仔细分辨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啊!”他大大叫唤一声。   “你又收徒弟了?”希来意眨巴眼睛,看向有些不明所以的仡轲澜,又转向邬有期, “你不说, 今生就只收小有期一个弟子么?”   这话,让本来想帮师尊解释两句的邬有期倏然神色一凛,挑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顾清倚。   顾清倚被他们夹在中间,三个人的目光都盯向他, 尤其是仡轲澜满脸惊讶, 视线简直要将他烧穿。   憋了许久, 还是这位苗人蛊师掩口闷闷一笑, 略侧了侧首后,冲他们挤挤眼睛:   “唷, 原来师徒呀……”他又点点头, “玩挺花。”   卿乙:……   邬有期咳了一声,转头似乎想要同希来意解释清楚, 但希来意此僧向来行动不按常理——   在他开口前, 希来意就抓住了卿乙的手臂, “我的信你收着没?还有,师尊虽然叫我关闭了禅意门,避免末日流民涌入西佛界,但……”   “末日?”邬有期抓住他话中的关键。   卿乙却下意识问了句:“什么信?”   这话一出, 便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邬有期顿了顿, 垂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卿乙这时才猛然回神,眼睫飞快翻动两下, 肩膀紧绷又放下,最后长叹一声转向希来意和仡轲澜:   “二位,能否……容我和他说两句?”   希来意点点头,依旧懵然地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盯着他们两人瞧,反是貊绣和仡轲澜一左一右,将这位大师半拖半拽地带远了。   等地下石室内仅剩下他们两人时,卿乙盯着脚边的石头看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次,不等他开口组织好语言,面前的邬有期就已经双目赤红、唇角要笑不笑:   “……终于想承认了?”   卿乙舔了舔唇瓣,千般话语堵在嗓子眼,“我……”   邬有期却再也忍受不住,突发蛮力将人狠狠地摔在了墙壁上,而后欺身压上去、嗓音低沉却沙哑:   “……说说看?”   “三年前,为什么要那样?”   卿乙后背硌在刻有浮雕的墙壁上,吃痛地咳咳两声后,仰头看着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的小徒弟,最终长叹一声:   “我说了,你就要走了……”   这答案,简直出乎邬有期的预料。   他想过师尊会说为了天下苍生,想过会说为了青霜山,退一万步讲,也会提及闇涌或者旁人。   万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为了不让他……走?   “……什么意思?”因为愕然,他轻轻松开了对卿乙的桎梏,人也后退两步,让灵光照到他二人脸上。   卿乙侧首,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希来意。   希来意歪着脑袋,有些迷茫地冲他眨眼睛,而旁边的仡轲澜和貊绣却事不关己地各靠一边墙壁。   希来意分不清人脸,但佛修到他这样的境界,已经能够一眼望穿人的魂灵。   即便能有法子暂且敷衍过去,他提到信笺、提到当年,到底还是会露馅、会被小徒弟知晓一切。   撇撇嘴,卿乙转过头来。   那一瞬,邬有期就感觉到顾清倚周身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他上前一步负手而立,似乎又是在青霄峰顶那个让人仰望的仙师。   “有期,你……知道‘月灵根’么?”   邬有期一愣,他还从未听过师尊用这般颤抖沙哑还隐约带了点哭腔的声音说话。   筑在心上的硬墙,瞬间轰然倒塌。   周身戾气散去,他懵懂地摇摇头,好像又变回了青霄峰顶上那个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太明白的少年郎:   “那是什么?”   “那是……罕见的邪仙之体,”卿乙看着他,开口很艰难,“天生注定了向恶而生。”   邬有期眉心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天生……?”   卿乙胸膛起伏两下,将自己三年前查到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对邬有期说明,最后才扯住邬有期袖子:   “……希来意那封信,在你那儿是不是?”   他三年前身故,希来意远在佛界并不知情,青霜山各峰的信笺都是分开收取的。   青霄峰高逾百丈,只有掌门和长老们能登顶,这些人也不会特意去翻看他的信盒子。   邬有期没回答,而是被扑面而来的庞杂信息打懵在了原地,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邪仙之体、月灵根,还有出生后会自体修炼、后背肩胛骨上有月色暗纹,额心还有暗色月痕……   所以——   难怪他出生之时,盈湖闇涌爆发,家里仆役死伤惨重,他一个未满月的婴孩却能毫发无损。   难怪他后来能在闇涌中行走,看起来好像是周身灵力不侵,甚至十六岁就能突破到金丹期。   邬有期往后退了半步,猛然想到一件事,他转头看向卿乙,并没有回答那个什么信的问题,只是摁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那如师尊所言,我是天生的邪仙之体,为何我……直到三年前才入魔?”   卿乙一噎,小徒弟的脑筋转得真是快。   见他眼神闪躲,邬有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他逼近一步,“师尊你……做了什么,是不是?”   卿乙舔舔唇瓣,“就……就你还没到时……”   “那这些是什么?!”邬有期突然从纳戒中拿出了一本札记,散落的书页里全是他潦草的字迹。   “掌门手中那本《灵台清浊平齐经》又是什么?!”   他周身散去的戾气在瞬间又聚拢,逼得卿乙又一次撞在墙壁上,后背不知又撞上了什么浮雕。   邬有期听见他闷哼出声,将人拽回来的同时,双手箍住他腰的力道也加深,“师尊……”   他将脑袋埋首在顾清倚那窄小的肩膀上,侧首将牙齿贴到那纤细的颈侧上,“机会只有这一次,好好说,想清楚再说。”   卿乙额心突突跳,喉结上下涌动两下后,才慢慢反手回报住小徒弟,轻声说了句:“……是师父的错。”   邬有期听着,点点头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卿乙想了想,仰头看着洞顶簌簌落下的黄沙,眼睛有些干涩,声音也放得很轻很轻:   “是师父的错,没有早点发现你的灵根殊异,教了你太清和阳的修习方式让你灵台失衡、险些丧命。”   “等我发现你灵根问题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写信给大师,希望他们佛典里,能够找出解法。”   ……   邬有期听着,也算是明白了,三年前师尊为何突然要去青君殿后的藏书阁里翻阅那些禁书。   他摇摇头,而后又看着怀中的小家伙猛然一笑,这时蓄满在眼眶内的泪水,也控制不住地哗哗流下来:   “所以呢?师尊你为了平衡我的灵台,究竟做了什么?”   卿乙看见他落泪,心里也酸涩得紧,他执袖去替小徒弟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擦着擦着自己也红了眼睛。   他抿抿嘴,不想说,只支吾道:“就这本……书啊,你不都看见了么?”   邬有期虽在落泪,眼眸却很明亮,甚至直勾勾盯着他看,“可这本书,我最终并没有拿着,不是么?”   “按着师尊所言,如果我的灵台失衡,我就不是入魔这么简单,而是有性命之忧。”   “若月灵根的修炼速度真如师尊所言三倍于常人,那按着我当年的修行速度,我应该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爆体而亡,但我没有、我甚至还突破进入了元婴期。”   他的话从没这么密过,卿乙张了张口,最后满脸涨红——这要他怎么说?   邬有期见他不说话,闭了闭眼,转头就喊,“大——唔!”   他想的是,师尊不说,他就去问大师。   可才开口喊了半句,嘴巴就被眼前的小家伙踮起脚尖来捂住,而后顾清倚摇了摇头、满面涨红。   邬有期皱眉,腾出一只手拉下了他的手后,俯身认认真真看着他,“不问大师也成,那师尊你告诉我。”   “你做了什么对不对?否则我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活到十八岁,才被魔族算计成为了他们的魔尊。”   卿乙别过头去,双手掌心都渗出了汗。   ——他不知道要如何说,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而且这事自己来说,还是面对着自己的小徒弟……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邬有期一眼,瞧见他眼神坚持、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心里也咚咚擂鼓:   希来意是知情人。   当年他带着小徒弟到西佛界论道,就已经问过这位佛修很多次,甚至还请他问了大正佛果留下的残影。   大正佛果对他的选择嗤之以鼻,甚至提起了空谛九音,说他到底不如他师尊。   可希来意却笑眯眯地应承下来,说会帮他找方法,说他也不认可大正佛果说的——顺应天命。   “天生万物,确实应时应季有他们自己的道理,”希来意当时站在金莲池边笑眯眯的,“但小僧总是相信——墙缝能生出藤蔓、沙地能盛开鲜花,世间万物,同样有求生的韧劲。”   他捻着佛珠,伸手轻轻抚了一把莲池旁的一朵小花,那被日光晒得蔫巴的小粉花朵瞬间绽放开:   “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是一种大道。”   “所以卿乙施主,小僧支持你。”   ……   卿乙闭了闭眼,最终也放下脚跟,逃避似地将自己整个人埋到了邬有期的胸膛:“……那你先应承我。”   “什么?”   “听了……不许发疯。” 第54章   邬有期鲜少看见师尊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而且,还是用“发疯”二字定义了他接下来的行为。   意识到师尊接下来的话,恐怕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边的三人。   然后抬手, 降下了一重结界。   貊绣的反应是轻哼一声,带着属下们又往暗道的另一侧挪动了几步,而仡轲澜自然也跟着走。   唯有希来意满面疑惑地诶了一声,还挠挠他锃亮的光头,“……为什么要避着我们说啊?”   仡轲澜好笑地摇摇头, 伸手过来拦住他的肩膀, 又一次半拖半拽地将大师拉远。   卿乙回头去看着这个结界, 发现时隔多年, 小徒弟依旧在用他交给他的静渚结界术。   透明的灵壁上,有汩汩流下的清泉, 很像是青霄峰顶白石煮雨悬空湖下的飞瀑。   邬有期放开了他, 也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边的结界,他打了个响指, 唤回卿乙的神志:   “师尊说吧, 我不闹就是了。”   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疲惫, 眉间郁色更重。   说是不发疯,看起来小徒弟却更难过了,卿乙在原地顿了顿,最终选择走过去主动牵起了邬有期的手。   都到这会儿了, 邬有期反而有些别扭,下意识别开头挣了挣, 可卿乙没放手,反而握得更紧。   邬有期别开头, 有些别扭地用另一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小声嘟哝道:“这次……不许放了。”   “什么?”卿乙没听清。   邬有期却猛然瞪他一眼,然后重重回握了他的手,声音极响:“我是说!师尊你这次选择牵起我的手,要是再放开——”   不等他威胁,卿乙就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掌,还嫌不够,转用两只手紧紧握住。   他还是比如伊辛,说不来那些漂亮的情话。   但他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反悔。   他这动作,邬有期看懂了,眼神摇曳半晌后,他重重地将卿乙揽到怀中——   不是胁迫、没有怨怼,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   卿乙深吸一口气,拍拍小徒弟的后背,“那你准备好,我……我要说了。”   “嗯。”邬有期点点头,却没有放开他。   卿乙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明真相——他走投无路,不想小徒弟真变成邪仙。   所以,分裂了天魂,注入到小徒弟的灵台里。   以最纯净的太清和阳之气,保住了邬有期的灵台清明平衡,如若后来没有闇涌爆发、没有杀人的冤案……   那按着卿乙写的那本《灵台清浊平齐经》修炼,邬有期度过炼虚期后,他们就去西佛界。   按着希来意后来找到的法子修炼,算是能彻底解决他体内清浊二气不平衡的危机。   只是,终归天不遂人愿。   闇涌爆发,掌门和一众修士相逼,让他不得不在缺失天魂的时候,强行突破,遭到了九重金雷劫。   而邬有期蒙受冤屈,终归还是彻底堕魔,成了众人口中的魔星降世、成为了魔界的尊者。   刚开始讲这件事时,卿乙支支吾吾的,一句话要掰碎成好几句来讲,说得很慢很慢,还时不时抬头看看邬有期的表情。   但邬有期全程都没怎么变过脸,只是耐心地坐在他对面,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见小徒弟如此冷静,卿乙的语速也渐渐恢复。   直到说完,邬有期也只是沉默着,用拇指一圈圈地在他掌心和虎口处绕着。   “……就、就这样的,”卿乙捏了捏小徒弟的手,忍不住强调,“你答应过我,不发疯的。”   听见他这么说,邬有期绕动的拇指顿了顿,而后他慢慢抬头,目光深邃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卿乙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钉住,仿佛要被那双眼睛给整个人吸进去。   邬有期看着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抽走,明明握在掌心的手还温热,可他就是觉得遍体生寒。   他一直追寻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看着师尊略显尴尬和无措的神情,邬有期闭了闭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人深深地契进了怀中。   卿乙僵了一瞬,然后又放松下来,轻轻揉了揉小徒弟的头,蓬松的卷发里、掺进了一点点沙子。   “……疼么?”没头没尾一句问。   “嗯?”   邬有期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裂魂,疼么?”   卿乙这才恍然,嘴角翘了翘,却半晌没有出声音,只是摇摇头,揉了揉小徒弟绷紧的后背,让他放松。   邬有期却猛然仰头看着他,语调很急很急,“大师碰巧在这里,所以有办法吗?我还给你!”   魂魄又不是什么能够送来送去的物件,说还就还、说送就送,卿乙忍不住拍了小徒弟脑袋一下:   “……胡闹。”   邬有期被打了,偏脸上却露出一抹傻笑,不知想到什么,那个傻气的笑容竟然更加放大了。   本来还充满了血色和戾气的双眼,在瞬间变成了亮晶晶的纯黑色,像是藏于名山深处的黑曜石。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但卿乙吞了口唾沫,还是忍不住问道:   “又在……傻笑些什么?”   邬有期肩膀耸动,忽然拉起他们一直交握着没有松开的手,紧贴着放到了他自己的胸口上:   “所以,师尊你一直在我里面。”   “……”这话可没法接。   卿乙的双颊登时飞红,眼睛也猛然睁大,本来狭长的凤眸也觳觫着瞪得溜圆。   而后,恼羞成怒的师尊,毫不客气地锤了小徒弟一拳,咚地将人掀翻在地,而后蹦着后退了好几步。   ——霎时离开三丈远。   邬有期也没追,干脆仰躺在盖满黄沙的地面上,先是闷闷笑,而后竟哈哈哈狂笑起来,甚至笑得捧腹打滚。   卿乙皱皱眉,抿了抿嘴,真担心小徒弟就这么笑抽过去,而且——这是什么值得笑成这样的烂话。   什么叫、叫在里面……   他恶狠狠瞪了小徒弟一眼,忍不住咕哝道:“……还说不会发疯。”   这话,邬有期听见了,他却笑得更大声、更放肆,一双眼眸精光闪烁,瞧着三丈外的师尊,简直像窥见了猎物的猛禽。   卿乙被他看得,又下意识后腿一步。   这一步却又让他撞上了墙壁上凸起的浮雕,痛得他嘶了一声,又忍不住踉跄往前一步。   他皱了皱眉,忍不住在心中暗骂空谛九音:   又不是沙狐、鼹鼠一类,在沙丘下面打洞、挖地宫就算了,竟然还喜欢在墙壁上雕刻满装饰物。   卿乙闭了闭眼,伸手想要揉一揉被反复撞到的后背中央,结果下一瞬就被邬有期抓在怀里——   小徒弟手中捏着一重灵光,很轻地帮他揉了揉,正好算是疗伤。   “所以——”邬有期适时正色开口道,“师尊才会飞升失败,是不是。”   问是他问的,可语气笃定到根本不用卿乙回答。   加之他现在被搂着,没办法第一时间看见小徒弟的表情,只能向后仰头,刚想说什么、额心就落下了湿漉漉一吻。   “傻师尊。”   卿乙本就烧起来的脸,听见他这么一说更是涨成紫红,二话不说又要推开邬有期跑远。   邬有期怕他伤着自己,也没用蛮力,虽然放开手,但还是忍不住拖长声在后面笑着追了两步:   “别躲了师尊,这里就这么大,你还要藏到哪里去?”   卿乙恼极,趴在灵光结界上,背对着邬有期,黑发中露出来的一圈耳廓都烧得通红。   他握紧拳头,咚咚在墙壁上敲了两下,手掌握成拳又摊开,最后只能无力地背对着小徒弟:“……开开。”   邬有期的回应,却是上前几步,伸手叠在他的手背上,然后撑卿乙不防备,将人整个拉了回来。   卿乙失去重心,只能被迫跌坐在了小徒弟怀里,被他凌空抱起来,重新远离了结界灵璧。   他瞪直了眼睛,刚想挣扎,邬有期就笑着又在他脸颊上啄吻一口,蹭过去撒赖小狗一样在他肩窝处蹭蹭:   “伤口好像又痛了,师尊帮我看看。”   “……”小徒弟这般撒娇,卿乙当然拒绝不了。   他一面老老实实给邬有期拆身上的绷带,一面又皱了皱鼻子,想要说点什么收拾收拾他碎了一地的为师尊严。   偏巧邬有期嘴角勾了勾,前世今生两辈子、时隔三年后,他终于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师父——   师尊不是冷心冷情,而是偏好面子。   傻乎乎的,又有点可怜。   月灵根这么大的事,如果早点和他说的话……   邬有期想了想,忽然又明白了刚才师尊满脸泫然所谓的——他就要走了——是何意。   若在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他还没有成为魔尊,世人也没有说闇涌就是他带来的、说他是魔星。   那知道了自己是邪仙之体、身负月灵根,那为了保全卿乙仙尊的颜面,他一定会选择自请离开。   他的师尊爱面子,他何尝不愿意付出一切去维护师尊的体面,维系他的干净和无暇。   他不想自己成为师尊此生唯一的污点。   而师尊了解他、明白他,却不想他远离,宁可承受裂魂之苦也要强留他在身边。   邬有期忽然嘶地一声捂住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卿乙被吓了一跳,忙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我、我弄疼你了?”   邬有期却埋首在掌心,半天没抬起头,只是闷闷笑了两声,猛然再回头时,双眸赤红含泪:   “师尊,你也在意我的,是不是?” 第55章   卿乙眨眨眼, 好久没跟上小徒弟的想法。   不过念及前世,生前他没能好好对小徒弟说,如今上苍既然给了他一回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便不会错过。   于是, 卿乙点了点头。   ……坦然承认也并不难。   何况他现在是顾清倚,是魔尊当着三界光明正大迎娶的魔妃,他喜欢他,也并没有什么错。   于是他小心避开小徒弟后背的伤口,轻轻拥住了他, 学着顾清倚那懵懵懂懂的语气, 先唤了句:   “漂亮哥哥。”   而后, 才闷闷笑了他, “傻气。”   邬有期被骂了也不恼,反而点点头, 很认真地承认, “是,是我太傻了。”   不过他这师尊也同样傻气的可以, 哪有人一声不吭就分裂自己神魂的?   想到自己往后或者的每一天, 都是师尊用裂魂代价换来的, 邬有期就觉得又是幸福又是心疼。   他抿抿嘴,突然亮出手腕递过去。   卿乙:“……?”   “师尊帮我看看,”邬有期一脸理所当然,“三年多时间了, 我的灵台肯定出问题了。”   卿乙本来认真替他切着脉,听完他这么一番话后, 他又恼火地甩开了小徒弟的手:   “……哪那么容易出问题!”   瞧着师尊红通通的脸,邬有期忍不住又要笑, 被气急的卿乙恶狠狠瞪了一眼,才稍稍收敛、变成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卿乙翻了个白眼,最后在邬有期准备收回手时,还是忍不住摇头,替他切了切脉——   即便万无一失,小徒弟自己在魔界这三年过得也不算快意,也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过说来也是巧——   邬有期是天生的邪仙之体,这件事魔界众人并不知晓,却是阴差阳错地让他成为了魔尊。   那些本来会导致他灵台失衡的闇涌,却又通过魔合罗泉源源不断地供给给了魔界的圣火。   所以这么三年来,邬有期的身体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灵台内的清浊二气也都好好的。   甚至因为修为境界的突破,灵台空间变大,从而使得能够吸纳的灵力和魔息更多。   卿乙讪讪松开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徒弟——也不知这是该喜还是忧。   邬有期观瞧他的神情,虽有些无奈,脸色看起来倒还好,于是他反手捉住卿乙的手,又亲了亲手背道:   “我师尊真厉害。”   “……”卿乙拧不过他,只能用另一手敲了小徒弟一下,“打哪儿学的油腔滑调?”   邬有期浅浅笑了笑,没回答这问题,只是转而与师尊讨论起正事——要不要告诉希来意真相。   还有掌门……   邬有期嘴角挂着笑,提起在刑房那些日子也没多怨憎沈钰,甚至替那俩师徒周全,说他们也是一样的。   卿乙抿抿嘴,心中依旧不甘:   哪就一样了?   霍览身位一派掌门,理应公平公正、对门下弟子一视同仁,且那沈钰有自己的道侣,哪就跟他们一样了。   “师尊别恼了,”邬有期屈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大不了,下次我去将那本书偷出来就是了。”   卿乙不赞同,反手拍了他一下:“偷什么偷!不许去!”   邬有期被啪地打了手背,抿抿嘴,故意小声嘟哝了一句:“哇,师尊好凶。”   卿乙横了小徒弟一眼,又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沙地,很轻很轻说了一句:“……那些内容,我都记在心里,你不用去招惹他们。”   邬有期没想到师尊是在说这个,他愣了愣,而后又哈哈笑起来,然后突然又把师尊搂到怀里。   紧紧相拥良久后,他才点点头:“师尊,谢谢你回来。”   卿乙回抱着他,但却没说话。   他能回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一抹天魂的缘故,三魂不全、七魄有损,鬼府都不收留,只能回来。   而且,小徒弟过得如此艰辛、闇涌重新现世,西佛界还关闭了禅意门,谜团重重,看来是不回来也不行。   两人拥着又平静了一会儿,收拾好彼此的心境,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也拭去后,才缓缓降下结界。   仡轲澜已经靠在洞壁上小睡一觉,貊绣则是眼底盘腿打坐调息,唯有希来意站在浮雕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大师懂苗语?”邬有期问。   “阿弥陀佛,”希来意先道了句佛号,转身冲着他们各鞠一躬,“小僧不懂,小僧就瞧着浮雕有趣。”   说完,他又打量两人一番,脸上扬起个笑容:   “二位,好了?”   邬有期看看卿乙,卿乙看看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最终一点点改变了自己前世的习惯——没有在人前松开。   如此,邬有期便挺直了胸膛,重重点了两下头。   而希来意果真与修真界诸人不同,听闻此消息不是皱眉露出鄙薄,反是长舒一口气、露出个笑脸:   “善哉善哉,当年二位施主来佛界,我便觉着你们彼此十分相宜,还劝先生您来着,如今也算是证得圆满了。”   邬有期一愣,而后猛然从这短短一句话中找到了关键——还劝?   什么意思?   意思是师尊当年,其实也为情所困?   他猛然侧首,目光直勾勾看向师尊。   卿乙却只是呛咳一声,没理会小徒弟炽热的视线,主动找了个话题打断了希来意的回忆:   “……说起来,大师何故来此?”   希来意啊了一声,就被他牵着改换了话题,脸上的笑容也散了几分,露出一副愁容:“唉……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捻了捻佛珠,又略有些烦躁地回头看了看——他来的那条西侧甬道,最后目光落到卿乙身上:   “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先师留下的佛偈。”   卿乙点点头:大正佛果飞升成佛之前,曾经在西佛界给众佛修留下了三道佛偈。   前面两偈都是命弟子要记着普济世人,要他们谨遵法旨、听从希来意等僧徒的命令。   唯有最后一道佛偈,是大正佛果单独留给希来意的,外人看不着,只有希来意知晓内容。   希来意点点头,“师父在飞升之时,看见了未来,说你们锦州大陆会被闇涌吞噬,让我关闭禅意门,不要放流民进西佛界,以免闇涌侵染。”   他说得语调平平,可消息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骇得邬有期脸色变了数变,就连坐在一旁仿佛早已入定的貊绣都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会被闇涌吞噬?”卿乙重复了一道。   希来意半点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恐怖,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是,师父说这是天命,无法改变。”   为此,他还跟师父的虚影,还有留下来的几位院正、头僧激烈的争吵过——   大正佛果以为天命不可违,让他不要多管闲事、给西佛界招致祸端,他却觉得师父是有违佛理、闭目塞听。   既都知道邻界有难,为何要作壁上观?   而且,还要关闭他们唯一逃生的通道,彻底隔绝生路,这不是和佛菩提的主张完全背道而驰?   可大正佛果只是摇摇头,告诉他人力不可为、天命难以改,强留也是无用。   “……反正师父留下的话都是神神叨叨的,颠来倒去就是告诉我不能成,我们都不大明白。”   卿乙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些许怪异的情绪,但却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没找出症结所在。   “可大师你,最后还是关闭了禅意门。”邬有期道。   “师命不可违拗,”希来意抿抿嘴,小声道:“但我想做些什么,尽力做点神恶魔……”   佛僧年轻脸上充满了迷茫,但眼神却很坚定。大正佛果要守西佛界的平安,他却想守自己内心的平静。   只是,如此一来,整件事情的症结又再次回到了闇涌上,还有更不妙的消息——   大正佛果在成佛之前,看见了锦州大陆的未来:是注定要被闇涌吞噬,也就是所谓的末日将临。   瞧着众人纷纷不说话,希来意似乎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吓人,他又连忙找补了一句:   “不过师父也说了,天命虽不可违背,但却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他没告诉我……生机是什么。”   邬有期:“……”   卿乙:“……”   本来已经提起精神的貊绣也因为他这句话翻了个白眼,重新闭上了眼睛。   唯有仡轲澜笑了笑,“这不是挺好,还有救。”   希来意也傻气一笑,“是啊,还有救。”   看着这两人没心没肺的模样,邬有期耸耸肩,跟着无奈一笑,反而是卿乙皱眉想了想,转头看向墙壁上的浮雕——   空谛九音临死前,也曾经告诉过他:   他救不了天下苍生,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虽是不同的话,但却和大正佛果留下的佛偈大致内容是一样的。   而且——   空谛九音性情大变,也是在他飞升失败之后。   都说修士在飞升之时,会得到天启、能看见未来,难道空谛九音和大正佛果一样:看见了闇涌灭世?   他的心呯咚直跳,猛然看向旁边墙壁上留下的苗文,又想起来仡轲澜说:这是曲谱。   他顿了顿,突然转向邬有期:“我们得去一趟凤凰岛。”   当世的艺高琴师数不胜数,但知晓这段过往、晓得空谛九音,还不会把末日的事情到处乱说的人,就只有隐居在凤凰岛的那一个。   邬有期想了想,先是点点头,而后又转向希来意:“不知大师……可有听说过定魂草?”   “定魂草?”希来意眨眨眼,“谁死了?”   邬有期:“……”   见他被噎住半晌不答,希来意又眨了眨眼睛,目光灼灼看向卿乙:   “对了卿乙施主,为何你看上去,仿佛年轻了许多?人好像也——变矮了。” 第56章   卿乙和邬有期对视一眼, 脸颊微红,半晌后轻咳一声道:“发生了一些事情……”   希来意哦了一声,倒也没有想问到底的意思。   他点点头, 又回答邬有期的问题, “定魂草生长在界缘,百年前我曾经见师叔得着一株,如今放在佛界。”   “是么?!”邬有期惊喜得很,“那大师可否告知是在何地得到的,我很需要这个。”   “嗯……”希来意想了想, “在哪拔的我不知道, 但定魂草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作用, 施主要的话, 我回去给你拿?”   邬有期一噎,愣在当场。   就连卿乙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希来意。   僧人却半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话, 他点点头, “我回去取就是了,能救人总是好的。”   他想了想, 又站起身来冲着卿乙作揖道:“能遇上卿乙施主真是太好了, 末日的事, 也就拜托您了。”   他往来时的地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邬有期,“取到之后,我要如何给你?还是寄送到青霄峰吗?”   邬有期抿抿嘴, 最终转向貊绣。   西佛界视众生平等,倒不似修真界分出高低贵贱:修士间彼此分明——剑修看不上丹修器修, 修士们又多看不上妖族、鬼族,更是视魔族为死敌。   “请她跟着大师去取, 成么?”   希来意看了看貊绣,点点头,“也成,师叔喜欢小猫咪,看见您这位灵侍肯定高兴。”   ……又是小猫咪。   貊绣皱了皱眉,最终没有反驳。   约定好之后,卿乙还是不太放心,最后上前与希来意小声耳语几句,僧人听完后,脸上略微露出点震惊。   然后他道了句佛号,对着不明所以的邬有期鞠了一躬后,眼中饱含同情:   “原来如此,邬施主您也不容易。”   说完,他又指了指他来的那侧通道,告诉邬有期和卿乙——西佛界和修真界之间一处暗渠。   暗渠藏在地底,这边恰好连通了空谛九音这座地下城,那边在西佛界的出口,却是在一道冰瀑后面。   “几位施主要是有急事,可以通过这条暗渠来找我,不过到达冰瀑布后,再下潜到水里才能出去。”   希来意说完就躬身作揖行了合掌礼,转身带着貊绣匆匆忙忙返回西佛界,给邬有期他们找定魂草。   看着人消失的方向,邬有期从后走过去,将自己的胳膊搭到师尊肩膀上,“偷偷跟大师说什么悄悄话呢?”   卿乙看他一眼,“替你圆谎。”   “啊?”   希来意的行为不同于常人,但难保他不会起疑——为何要避开青霜山、不能直接寄送东西去青霄峰顶。   所以卿乙解释,说他和邬有期因为一些事情为师门所不容,他自己也改名换了姓。   希来意听着,却像是恍然大悟般,阿弥陀佛一声,没头没尾来了句:“啊是的,你们修真界确实不太能接受师徒的感情。”   这话,卿乙就根本没听懂。   但见希来意相信了、不会再提青霜山,便也没有多分辨,只是叮嘱他——有什么通过貊绣联络。   而邬有期听完他这番解释,忍不住好笑,旁若无人地捏了他鼻尖一把,“师尊,你这不是圆谎,你这分明是撒谎——”   卿乙张了张口,最后只是推开他的胳膊,“事急从权,不然你说要怎么解释?”   邬有期眨眨眼,在心底暗笑他的迟钝。   但面上却装出十二分的乖顺,“没没没,师尊解释得极好,十分妥当,我没有半点意见。”   ——就连大师都看出来的感情,偏师尊没反应过来,还当真是傻的可以。   不过……   想到希来意刚才说的那番话,邬有期身后的尾巴还是忍不住翘得老高:原来师尊那么早就中意他了。   卿乙不知道小徒弟突然高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仡轲澜,向他解释,他们要去东海找他的师弟。   “我师弟是个琴师,可能对曲谱比较擅长,我想去请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其他信息。”   卿乙顿了顿,“仡轲先生,想同往吗?”   仡轲澜愣了愣,有点没明白怎么这人在结界里待了一会儿,气质、神态就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眨眨眼,颔首应允下这番邀请:“好呀。”   反正他也没什么事,便是没有顾清倚的邀请,他也想留在地宫里好好养伤,然后再想想怎么杀回苗疆去。   说不定曲谱上还有更多与圣蛊相关的信息,仡轲澜笑了笑,“反正我也没什么地方去。”   几人商议好后,便由卿乙带着从地宫了另一边出口走了出去,观察没有修真界的追兵后——   邬有期先是罩了隐匿咒在三人身上,然后才召唤出枯楼隐骨带了顾清倚上去。   仡轲澜虽然受伤,但跟着驭兽赶路也不成问题。   趁着夜色,几人很快就穿过了西戈壁来到了东海上空,湛蓝色的海面上,远远就能看见亮着微光的凤凰岛。   岛上一切如昨,甚至引灯来迎接他们的,也跟七年前一样——是伊辛本人。   他身上照旧是裹着那身领口开到腰腹的红袍,颈侧和胸口裸|露的肌肤上,还散落着许多青红交叠的吻痕。   念着对方到底是自己的长辈,邬有期略微移开了视线,倒是仡轲澜啧啧两声后,响亮地吹了个口哨:   “兄弟,吃挺好哇?”   伊辛哼哼两声,先是将仡轲澜上下一个打量,然后才转向卿乙,略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师兄?”   不等卿乙回应,他又看了邬有期一眼,“小师侄,听说你又闯祸了?”   邬有期没说话,只用斗篷将顾清倚更裹紧了些,东海上夜里风凉,可别又给顾清倚吹病了。   瞧见他这番动作,伊辛撇撇嘴哼了一声,最后从树干上直起身,引着灯笼照亮了身后的路:   “……进来说吧。”   虽是隐居,但这些年发生在锦州大陆上的事,伊辛和宿追都略有耳闻,其中最不能落下的,当属卿乙仙尊的死,还有邬有期的入魔。   伊辛曾经想过去魔界,但被宿追拦下。   他若去了,无论如何隐蔽,世人还是会知道当年无上首还有活人,悄悄卿乙最终的下场……   狼妖宿追劝他别去,既然当初选择了退出、冷眼旁观,就一定要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看着眼前容貌气质与师兄七八分像的人,又看出来他的魂魄不全,伊辛阻止了宿追倒茶的动作:   “去拿酒,我想,他们接下来说的话,会很需要让我压压惊的。”   卿乙和邬有期对视一眼,都讪讪低下了头。   宿追看看他们,最终还是认命到地下室搬来了几坛子美酒,贴心地替在场没人都倒了一杯后,贴心地留下来一整坛递给伊辛。   伊辛抱起酒坛猛猛灌了两口,才看向他们,等着他们的下文。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隐瞒的,卿乙看了邬有期一眼后,选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邬有期则在一旁补充了一些这三年里,只有他才知道的细节。   等二人不紧不慢地说完,天光都已经大亮了,伊辛沉默着还没说什么,被迫在旁边作陪也听了全部的仡轲澜却啧啧两声,突然对着他二人鼓起掌来:   “厉害!厉害啊!”   “便是我们苗疆,也从未见过你们这样深情的。”   伊辛终于回神,他看看仡轲澜又转头回来看向卿乙和邬有期,最后只是抱着酒坛,重重骂了声:“操!”   骂完,他仰头咕咚咚又猛灌一口酒后,更用力踹了身边的宿追一脚:“不够,再给我弄一坛!”   宿追苦笑不得地看着他,看看邬有期和卿乙后,摇摇头,“他们还有正事要和你谈。”   伊辛抿抿嘴,抱着喝空的酒坛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只是闷闷地敲了酒坛子两下。   ——不过三年未见,他师兄就完成了从生到死,再又死而生的两回转变,而且,小师侄还变成了魔尊。   师兄成了顾清倚,顾清倚成了魔妃。   “……”伊辛又想喝酒了。   他狠狠吮了吮大拇指,从桌洞中摸出一卷草叶放到火烛上点燃,宿追一看就皱紧了眉头:   “你答应我不再用了的。”   伊辛不闻不问,深深吸了两口后,冲他做了个手势,“特殊情况,我真的很需要这个。”   等他情绪堪堪缓和下来,外面的天光也彻底大亮了,旭日从东海上缓缓升空,凤凰岛上也传来阵阵鸟鸣。   邬有期这才拿出了从无上首地宫里面拓印的曲谱递过去,“这个,还请师叔一观。”   “……那老东西留下的啊?”伊辛撇撇嘴接过去,捏着手指随便扫了两眼,“不就是本普通的琴谱,有什么稀奇的?”   但翻看两页后,他眸色一凝,人也从软靠在宿追身上的慵懒姿态弹坐起来,渐渐正襟危坐、甚至拉近了灯烛俯身细看。   看了半晌后,他冲宿追伸出手——   “怎么?要琴?”   “琴什么琴,你个笨瓜榆木脑袋!”伊辛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焦急,“给我纸笔!”   “这不是曲谱,是师尊的遗命。” 第57章   师尊遗命四个字, 让卿乙怔在原地,半晌后也目光焦急地看向了宿追,催他快去。   宿追皱了皱眉, 却还是依言取回来了笔墨纸砚。   伊辛也顾不上那许多, 直接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酒坛也咕咚咚顺地毯滚出去老远。   他将拓片放在左手边,自己在桌案上铺开了一张纸,一边往纸上写画,一边与众人解释:   “这位小先生说的没错, 琴谱的曲词部分确实是苗族古歌, 内容我不通苗文看不懂, 但——”   他在纸上刷刷写了两行字后, 又指着苗文左侧,那些减字谱道:“师尊拆了字, 正经琴谱只有四指八法, 像这个——就不会这样写。”   伊辛指着其中一个字,简单解释了一下减字谱的拆分法和原理, 然后又写出了基本指法的排列。   卿乙这时候才猛然发觉, 伊辛不再称呼空谛九音为“老东西”, 而是改成了正正经经的“师尊”。   简单解释了减字谱上藏字的原理,伊辛也不管在座众人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就开始往白纸上写。   没一会儿,一份出自空谛九音的遗言就跃然纸上:   “小八, 看到这份曲谱的时候,相信——锦州大陆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闇涌遍地、末世降临。”   除了大师兄和卿乙,空谛九音对之后收的一众徒弟都不太上心, 并不算记得他们的名字,于是都用数字代替。   伊辛顿了顿,抬头询问地看向卿乙。   而卿乙只是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为何师尊能预知到未来的闇涌和末世。   果然,两人双双低下头继续看后就发现,空谛九音还写明了——肯定是卿乙带着拓片来找他的。   “那孩子心善,眼见天劫将至,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必定会带着拓片来找你,希望找到解法。”   “可惜,天命难违,为师已经替你们试过了。这场浩劫没法阻止,这是天道自我的循环和平衡。”   “除非——”   虽说只是文字,可卿乙仿佛看见了那个在烈火中痴痴向他笑得很诡异的师尊:   “除非,你们也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原来,空谛九音在登仙飞升之时,意外窥见了天道变机,发现原本清澈空明的天道之境中,竟然出现了坍塌、崩落的惨况。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天道之眼。   又通过天道之眼,瞧见了魔界逐渐熄灭的圣火,还有因为圣火熄灭而整个消失的魔界。   在魔界消失的同时,锦州大陆也跟着崩落,像是高楼坍塌、城墙倾倒,而且毫无预兆、在掉出界缘后,全部化成了齑粉。   空谛九音浑身冒出冷汗,僵在原地半晌无言,只和那只天道之眼对视着,而天道之眼在展露了这一切后,又给他看了另外一番景象——   那里不是锦州大陆,也不是任何下界,反是清净空明的天道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里,他能看见堆积在云层上一片压着一片的清气,甚至都已经密集到形成了云团。   可云团之下,他脚站着的地面却薄如蝉翼,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龟裂纹。   “……很难用言语表达那种震撼,初时我也不知天道为何要给我看这个,但后来,我看见了一股魔气涌入了天道之眼。”   “本以为是魔界暗中捣鬼,可是天道之眼却叫我看清楚——在那股魔气进入天道之眼后,天境地面上的裂纹竟渐渐弥合了……”   空谛九音没在信里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只直接告诉仅存的弟子:   “天道恒常,有阴有阳,可是修真大陆多年来修士激增,魔界又一天天式微,周而复始、终至天道失衡。”   天道之眼给出了自己的办法:那就是降下闇涌,毁灭修真界,断绝更多清气进入天境。   天道无情,自然不在乎这么做会带去多大的灾难。   而空谛九音受到的冲击过大,突破失败后,自己闭关思忖了许久——也得出了自己的办法:   杀光修真大陆上所有金丹期的修士,断绝更多人修真的可能性。   可是如此反常的行为,最终招致了弟子的反叛,无上首大火、卿乙拔剑相向。   “为师不后悔,”空谛九音在信笺最后这么写,“或许你们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式。”   “不过天命难违,一旦闇涌降临,就很难改变修真界末日的降临,若有机会——你们可以往西佛界去。”   “只不过,为师还是那句话,人终归不是神,做不到普渡众生,西佛界也容不下另一界的全部苍生。”   言下之意,就是让两名仅存的弟子,不要将这个消息昭告天下,而是带着自己身边珍惜的人,悄悄前往佛界避难。   他选择残杀修士,也没办法破局。   留下这封遗书时,空谛九音就算到了自己会身死,他最后提了几句如何前往西佛界:   “早年,为师与佛界的大正佛果有些交情,他比武输给我、欠了我三个承诺,前两个我已经用去,还剩最后一个,你们前往时,可以提起这件旧事。”   “大师是重诺之人,想必不会拒绝。”   拓片上藏的内容戛然而止,空谛九音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也任凭无上首被烧成了废墟。   卿乙僵在原地,身体不自主地抖了抖。   而伊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拓片和信笺,身形一顿、跌靠在矮椅上,人险些摔倒、被宿追揽到怀中。   而仡轲澜也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沉眉看着案几上的拓片和伊辛誊抄出来的那份东西。   凤凰岛上,一时气氛沉寂。   知道真相后,其实所有人中,最难受的当属卿乙。他手掌冰凉,而后实在撑不住、转身埋进邬有期怀里。   他一直以为师尊是冷心冷情,是视人命如草芥,但实际上,空谛九音的境界比他更高:   只求大道,不论浮名。   甚至在身死的那一刻,都预知到了卿乙未来会经受什么——会被修真界逼迫,会走上和他一样的殉道之路。   空谛九音这份曲谱,倒是跟他的人一样,都带着一惯的懒散,摆出事实供人选择、甚至还贴心地提出了退路。   卿乙埋首在邬有期怀中,只是想起往日师尊对自己的教诲,虽然空谛九音对他们要求严格、习武之时也多有打骂责罚,但如今想来……终归还有养育之恩在。   邬有期拥着他,却在认真想空谛九音说的那些话——西佛界,或许是个逃命的好地方。   不过……   他比空谛九音他们多想了一些:   作为师祖的空谛九音,在看到天道失衡后,想的是如何减少清气——于是他开始杀修士。   但邬有期身处魔界,自从却月魔尊身投魔合罗泉后,魔界的坍塌现象就停止了。   而且,自从魔界的运转平稳后,即便闇涌现世,他们也度过了少说十五年的安稳时光。   可见:让浊气增多也是同样有用的。   更妙的是,闇涌能作为魔界圣火的养料,只要闇涌源源不断,魔界的圣火就可以不用熄灭。   而云月星师创造出来的羁縻笼虽然残忍,但实际上却帮助平衡了天道——既杀了修士又增长了魔界实力。   邬有期嘴角的笑意扩大:   虽说师祖让他们不要公开这个秘密,但那也是在他们都是修士且师尊还活着的前提下。   如今师尊已经被修士们“逼死”了,他也离开青霜山成了魔界之尊,这秘密……倒还真有一番讲究了。   邬有期笑着,无意识中眼神瞥见了旁边同样在安慰人的狼妖宿追,两人对视片刻后,都认为今日不再是聊天的好时机。   宿追拍拍怀中的伊辛,凑过去小声道:“贵客远道而来,有事我们歇歇再说。”   伊辛闻言,猛然抬头后想到卿乙如今是个凡人,连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了。   而且,他们三个身上好像都挂着伤。   他擦擦脸,慌慌张张从宿追怀里站起来,由于衣摆太长、反而绊倒又整个摔倒宿追怀里。   “……”伊辛耳廓红了红,泄愤般狠拧了一下狼妖的胸口,“还不快帮忙安排?”   宿追轻笑一声,先将人送回了里屋。   片刻后,带着一张被咬破了皮的嘴唇,一抬手将满室的狼藉清扫干净,躬身冲那三人一揖:   “几位,这边请——”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宿追单独给仡轲澜安排了一间厢房,但到了邬有期和顾清倚这儿,他却给他们两个人只安排了一间房。   卿乙确实精神不济,去厢房的路上就已经昏昏沉沉,全靠邬有期撑着才没有当场睡过去。   听完宿追说的“您二位的房间在这儿”后,就两眼一闭、靠在邬有期怀里彻底昏睡过去。   而邬有期将人放到床上后,才起身环顾这个房间,意外发现似乎是他十五岁来岛上借住的那间。   他眨眨眼,回头透过窗户看了眼宿追的背影,狼妖却似有所感、头也没回地冲他抬起了手挥了挥。   邬有期翘了翘嘴角,然后取了热水帮小师尊擦脸、洗脚,然后用一指内息烘热了被子:   唯一的床铺让给师尊安枕,他自己则在床下脚踏的地毯上盘腿打坐,很快入定。   三年时光荏苒,没想到,他竟还能回到这里。   而且,不是幻境。 第58章   就在邬有期他们养伤期间, 极东深海附近的闇涌极速蔓延,很快就将沿海的好几座城市吞没。   而且冒着浓浓黑气的滚烫黑水,还在朝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移动, 眼看着就快靠近铁脉山脚。   几位留守在霜严宗的长老眼看着闇涌逼近, 实在是撑不住了,便一再去信请求印雪思回宗门主持大局。   碰巧,印雪思和观静大师他们在昆仑和西戈壁上守了少说一个多月,几乎将孔雀河沿岸所有的沙丘都翻了个遍——都没能找到什么进入地宫的机关。   印雪思便借口派中有事,急急忙忙脱开身。   剩下离痴无恨的长老、弟子也听说了东海上蔓延的闇涌, 纷纷向观静大师请辞。   大师无可奈何, 只能点头允她们离开。   剩下仅有静宗、千峰门和沈钰带领的青霜山几个弟子。眼瞧着苦主离开, 千峰门几人也心生退意。   观静大师便道了佛号, 与剩下来这几人商议,留下几名弟子在附近守着, 然后先撤回宗门:   “沈公子, 还要劳你回去与霍掌门禀明此事。”   “先前已经与掌门师叔传过讯了,”沈钰一边说着, 一边双手奉上一枚青霜令, “大师若有什么急事, 随时联络,青霜山义不容辞。”   观静大师接过来,赞许地捋了捋胡须。   众人这便从西戈壁上离开,数道灵光闪过后, 又有几个身着蓝染、头戴银帽的苗人从砂石山中走出。   他们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苗语,而后就吹响了虫笛, 将无数沙蝎和蜘蛛召回来,也跟着离开了这片沙地。   远处昆仑山巅依旧是风雪不歇, 而东南玉门方向的商路上,却还能看见许多商队在源源不断在往这边赶。   等沈钰回到青霜山,意外发现山门处开启了封山大阵,正在他准备取出令牌、循阵眼入山时——   身后却忽然跟上来几个散修、修为境界在金丹、元婴期不等,他们面色憔悴狼狈,被沈钰发现了也不躲。   为首一人四十来岁的模样,看着似乎是木水混杂的灵根,天赋不佳、仙途也就止步于此。   他对着沈钰作了一揖,“先生,我等是岭南青葱岭浮山派的,派中遭劫,还想请求贵派援手。”   沈钰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应承,只道:“……各位稍待片刻,我先去禀报掌门。”   听他这么一说,那几人面上明显露出焦急,为首那位大叔更是上前两步、忍不住地握住了沈钰的手:   “事、事出紧急,先生就不能直接带我们入山吗?我们真的无处可去了!”   沈钰面上露出几分不耐,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没有分寸感的人,他用力推开那中年男人:   “我说过!会去替你们通禀!还请几位!在此稍待片刻!”   那中年人却还是不依不饶,他身后几个弟子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像是要挂在沈钰身上。   沈钰皱眉,正准备周身升起护体的灵气将他们隔开,可身后却突然深处一只手、将他整个拉进阵中。   外面浮山派纳几人还想跟随,可却被护山大阵挡在外面,只能看见他们费劲敲击着结界灵璧、神情绝望。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身后,是青崎峰执法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他看上去也挺狼狈的,脸颊、下颚上挂着汗,发冠也有些歪。   这时候,沈钰才发现——   青霜山上到处都挤满了人,青云峰的女弟子们都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给人疗伤、送饭。   拱宸顶青阳峰的医修们更是在太极广场上原地架起了大锅在熬药,一个个弟子们都熏得面红耳赤。   沈钰在青霜山这么几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山上到处扎满了帐篷,青崎峰的剑修们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严阵以待着。   “……这是怎么了?”   “大师兄你不知道?!”这位师弟姓金,他用手背蹭掉下巴上的汗,“闇涌大爆发了!”   沈钰拧眉,满面不解地看着他。   金师弟比划了一下,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座山,“就你去西北这段时间吧,某日突然地动,那座山上就轰隆一声喷出许多黑烟——”   “刚开始,大家都没当一回事,以为是火山或者什么旁的东西,结果黑烟之后就是遮天蔽日的黑雨。黑雨降落到地面上,竟然很快就连接成了大片的湖。”   “黑色的湖!”金师弟摇摇头,心有余悸,“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怖的场面,简直是末日一样。”   闇涌连片成湖之后,很快就影响到了附近的百姓和宗门,不少百姓四散逃难、宗门也请求青霜山帮助。   一开始,霍览对前来求援的人都伸出援手。   可是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竟是附近百姓都涌了过来,甚至是几百里开外的乡镇、村落都靠过来。   青霜山很快人满为患,还因为缺少食物,发生了好几起村民互相抢夺粮食、打架斗殴的事件。   霍览为此头疼不已,没办法,只能开启封山大阵,将后来求援的那些人隔绝在外、并写信给其他大宗。   ——尤其是距离他们比较近的千峰门和六壬城。   千峰老人倒是广纳天下门徒,对此也算是乐见其成,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只是蜀中西南距千峰门尚有一段距离,即便千峰老人承诺到达的百姓他照单全收,可这一路艰险,只怕也……难。   六壬城却寻了托辞,说他们的门主尚且被羁押在魔界生死不明,现在实在腾不出手来施救别人。   实际上,修真界众人都知道——   六壬城大比在即,除了叶家人,根本没谁在意被抓走的六壬城主,数百年一次的更迭身份机会就在眼前,谁也不会拱手相让。   沈钰一路听着,面色也愈发阴沉。   而金师弟也没有带着他去青君殿,而是径直走向了月底门,请他直接往后山去找掌门。   “青君殿也……?”   金师弟尴尬一笑,却立刻保证道:“师兄放心,您师尊的牌位和众位师祖的牌位一起,都叫掌门带走,好好供奉在青霜峰上的。”   沈钰抿抿嘴,谢过金师弟后独自回了青霜峰。   御剑降落的时候,霍览难得没有立在三清祖师的神像下,而是背对着他在仰头观天。   卜卦掐算本来都是青霜山修士的必修课,沈钰跟着抬头看了看天,发现除了灰蒙蒙一片像是要下雨外,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掌门师叔。”他上前一礼。   霍览应了声,却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顾自盯着头顶上密布乌云的天空:“……没寻着人吧?”   他不问这个还好,一问,沈钰就抓紧上前两步,“师叔,您曾经到过西北,卿乙仙尊也是您请回来的客卿,您……真不知道要如何去无上首地宫?”   霍览摇摇头,他看着满面急切的沈钰,只问了他一句,“钰儿,你执念太甚了。”   “为着林鸾的死,你已经追杀了邬有期三年多,他的修为境界本比你高,入魔后实力更是大增。”   “反倒是你,”霍览眼神锐利,“你自己说说,你的修为境界停留多久了?什么时候闭关、什么时候突破?”   沈钰破丹成婴后,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如此训斥过,他面色苍白,半晌后没为自己分辨一句,而是径直跪下去:   “掌门责罚,沈钰领受,只是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不杀了他我也没法潜心修炼。”   霍览闭了闭眼,只觉疲惫。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反问沈钰,“那钰儿,你不潜心修炼,你永远胜不过他,想要杀之,就只能逞小人行径——就如当年的段华扬一般。”   “即便你比段华扬聪明、手段也比他高明,就算你能算计得了邬有期、就算你能杀了他,之后呢?”   霍览不等沈钰回话,就直指着天空道:“闇涌在各地爆发,锦州大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钰儿,你该醒醒了。”   沈钰听着,却只是沉默无言,没有回应。   最终,霍览失望地让他去青霜峰的望仙洞壁前反思,没有掌门令不许外出,也不许其他师兄弟探望。   沈钰离开后,霍览终于将目光放回了峰顶供奉的各位祖师神位前,铜制的三足香炉内,清香已经燃尽:   末日将至,只怕再多清香供奉,先师们也救不了如此多的黎民百姓,更庇护不了青霜山长远。   霍览又一次地从纳戒中取出了那本卿乙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平齐经》,难得升起一个念头:   若是……   卿乙还在就好了。   千山之外,东海之中,凤凰岛上迎来了新的日落,夕阳金辉镀满窗扇,细碎的阳光穿过重帘落在的厢房柔软的红毯上。   即便知晓天道失衡、末日即将来临,卿乙却难得睡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原来师尊从未因突破失败而发疯,原来小徒弟从未离弃只是他们从前错过太多,原来闇涌现世并非因为某人某事而是天命所致。   而且,他再不用隐瞒月灵根的事,不用担心天命的邪仙之体让小徒弟离他而去。   一旦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卿乙只觉得通身是前所未有的舒泰,脑袋一沾着枕头,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倒是邬有期因为他睡得太久,实在担心,中途还专程往宿追那里讨要了两回奶酒和蜜水,生怕他出什么事情。   待这会儿夕阳的余晖洒落到他脸上,暖洋洋的终于将人给烤醒,甫一睁开眼,就发现邬有期守在榻边。   见他醒来,邬有期笑了笑,刚想开口问师尊饿不饿,就听见卿乙道:   “有期,我们去一趟冥界。” 第59章   冥界?   邬有期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看着卿乙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师尊你——”   无名魂师提到复生需要的七件东西里,长生冰棺的玄冰他们已经寻着,定魂草由希来意去寻。   剩下的招魂铃在魂师身上, 缚灵图是用来捕捉天魂的他们本不需要——卿乙的魂魄一直在邬有期身上。   那么算来算去, 所有的物什和先决条件里,就剩下去地府寻找卿乙的地魂了。   卿乙没多做解释,只是冲着小徒弟露出粲然一笑,声音软软,“反正, 仙界现在不太平……”   闇涌现世, 魔族狂欢。   单看云车常仪在西域那般态度, 就知道三智肯定会以此为托辞, 寻了邬有期回去,让魂师也有性命之忧。   而修真界素来如此, 平日一团散沙、各自为政, 即便是卿乙还活着,青霜山也做不到号令天下。   如今他身死, 霍览又是那样一个性子, 闇涌到来, 反而会让这群人出奇的团结。   与其跟他们硬碰硬,倒不如暂避入冥界,让修士和魔界众人相互厮杀去。   他说话的声音挺软,但灼灼目光还是出卖了他。   邬有期只一转念, 就明白了他心中的想法,“没看出来哇, 原来师尊你也挺坏的。”   卿乙受不住他那揶揄的眼神,抿抿嘴, 似乎有点不高兴搭理他,扭过头去给他看后背:“要不要去?”   邬有期忙坐起来,跪倒在床榻旁,从后用毛茸茸的脑袋拱到师尊的后背上,“去去去,师尊有命、弟子哪敢不从。”   卿乙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和师弟商量商量:   闇涌爆发在极东海面上,随着海水的流动迟早要逼近凤凰岛,只怕这个世外桃源也是岌岌可危。   没想,收拾妥帖出去后,伊辛竟然和他不谋而合——也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我说师兄,要不你们跟我们一起去妖界吧?”   宿追在狼族内地位不低,即便这些年鲜少回去,也拥有一块庞大的领地,领地内的狼族至今还唤他为王。   仡轲澜坐在一旁端着一盏清茶,伊辛说完后,他也转头看了过来,似乎在等着邬有期他们的回答。   苗疆闇涌爆发,他又是被族人赶出来的,当时在西域帮了邬有期,现在也算是无处可去。   “巧了,我们也正巧有一事想要与你们商量。”卿乙说完,戳了戳邬有期,让小徒弟代劳。   邬有期也老老实实照办,将他找无名魂师为了复生卿乙的过程都统统交待了一遍,并告知他们准备去冥界:   “如何?师叔和仡轲先生你们同往么?”   伊辛听着邬有期之前为了复生师兄的种种,本来眉头紧蹙,眼神怨怼地嗖嗖飞了许多眼刀到卿乙身上。   而后又听到中间种种危险,他又抿抿嘴,转眼瞪向邬有期,等他这么一句问后,伊辛忍不住怪叫起来:   “那种阴森森的地方,我才不要去!”   伊辛不知道在生什么气,恼怒地回身锤了宿追一拳,然后还尤自不解气地瞪了邬有期好几眼。   宿追任他打,邬有期也乖乖的没躲。   伊辛只觉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是无趣,他撇撇嘴原地一坐,只能撂下狠话:   “你小子,以后可不许再欺负我师兄,他可是为了你死过一次的人了。”   骤然被点名,卿乙愣了愣,而后起身想要替小徒弟分辨两句——他前世身死,怎么能怪邬有期。   偏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竟然不辨一句地认了下来,还郑重承诺,“嗯,我会好好待师尊的。”   伊辛睨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勉强认可了邬有期,却还孩子气地强调道:   “不过就算你俩好了,以后我也绝不会叫你嫂子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卿乙:……   邬有期:???   伊辛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也快,发了一通脾气后,就决定不跟他们去冥界了:   “我要跟着宿追回老家。”   在旁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狼妖,听见他这么说以后,嘴角微微翘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相反,仡轲澜倒是愿意跟他们一通去冥界,“也是一番际遇,除了锦州大陆,我还没去过其他界呢。”   伊辛点点头,“有仡轲先生在侧,你们也多个照应,要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妖界找我们。”   邬有期点点头,冲伊辛和宿追拱手行了大礼。   宿追摆摆手表示不用,但在临分别时,还是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乾坤袋塞给了邬有期。   他看了一眼在和卿乙说话没看这边的伊辛,小声与邬有期解释,“这是你师叔给你收拾的,他不好意思当面给你们,让我转交。”   邬有期眨眨眼,下意识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各种吃穿度用的东西,还有好多叫不出名的灵药。   “……多谢。”   他这师兄,还真是和从前一样。   “还有这个——”宿追递出来一只冒着红光的胆瓶,入手还有些烫,“冥河水寒,这是火狐妖丹,你们用得上。”   邬有期连忙再谢,宿追却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起手牵手话别的那师兄弟俩:   “都一家人。”   同时,卿乙也和伊辛聊完,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们,伊辛回身来到宿追身边,邬有期也快步跑向卿乙。   想要入冥界,就要先找到溺行舟。   此舟与尘世的其他船不同,它是倒悬在水面上,旁人只能瞧见它的船腹和船底,乘舟人倒坐在水中,也不会窒息和坠落。   从外观之,简直就像是有人倒悬在水面之下,仿佛溺水之人的残影在行船一般,因而得名溺行舟。   典籍中记载的溺行舟出现不定时,但却会固定出现在一个地方——人间阴气最重的酆都。   溺行舟每次被人瞧见,大约都是在七月鬼界、鬼门大开的日子,许多小孩还因此会收到惊吓而出魂。   而酆都地处西南,距青霜山不过百里。   或许,这是他们此行最大的隐患。   邬有期照样用灵力将三人乔装改扮一番,貊绣那些族人则是照旧做暗卫潜藏在暗处保护。   原本,邬有期是想将仡轲澜变成一个老人,这样外形上差距比较大,但这苗人坚决拒绝扮老。   无奈之下,邬有期只能将他和顾清倚变成了一对身形佝偻的老夫妻,而仡轲澜扮成他们圆圆胖胖的儿子。   三人身上都穿上锦衣华服,还在襄阳城雇了马车和小厮,假称是从沿海逃难到酆都投奔远亲的。   有小厮和车夫帮衬着与其他人搭话,邬有期他们的身份也比较容易隐瞒,很顺利地就进入了酆都城。   酆都在长河下游,再往东北方向行舟六百里,就能到达夔门白帝城,也是个建在崇山峻岭中、下临湍急江水的山中小城。   雇来那小厮帮车夫将马儿送到马圈栓好后,还顺势打听来一些消息,便上楼凑趣地与邬有期他们讲明:   “老爷、少爷、太太,近来这西南一带也不太平,城里人都说要远离水面,你们也都小心些。”   “从前那‘死人病’又出现了,说从西南的一座高山里面涌出来好多黑水,沾到的人都立刻没命了。运气好些的,就会变成活死人。”   小厮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西南方向,他是听人说蜀府富裕,而且这家人给的报酬颇丰,才跟着过来的。   卿乙和邬有期对视一眼后,从袖中取出些碎银子塞与那小厮,谢过他的提醒,让他也当心。   小厮见着钱眉开眼笑,躬身一揖后退到门边,“哎好嘞,有事您招呼我,小的先告退了。”   等他走远,邬有期才降下一重结界,眉头紧拧:“看来闇涌已经开始蔓延……”   卿乙没说话,反是仡轲澜东瞧瞧、西望望,最后还探出脑袋去看了看窗外、客栈的后院:   “末日呗,不都是这样。”   见他待在这儿实在无聊,卿乙就主动提出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不过先生也当心,此地虽说是凡间城市,但难保不会遇上其他修士。”   仡轲澜笑着挥挥手,“放心,我晓得分寸。”   等他走远以后,邬有期才拉着人坐下来,亲自奉上一盏新茶,“师尊,我有一个不解之处。”   “什么?”   “这三年来,魔族三智抓获的修士不算少,魔合罗泉内也由我引渡了不少闇涌做养料,为何——闇涌还会爆发?”   他沉眉看了眼外面的天空,人也趴到了桌上。   “……言阳道在人间是国教,信众甚多,许多豪门世族家中都供养着散修,魔界发展再快,也是无用。”   卿乙说着,还用下巴指了指楼下。   邬有期从另一边的窗户望下去,发现客栈的老板娘正将一包银子送给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并从他手中接过来一沓黄纸。   邬有期:“……”   卿乙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别想了,我们在客栈住个三天。等暗卫们事情办妥了,就遣散小厮和车夫吧,末日来临,他们也不容易。”   邬有期当然答应,他们做戏做全套,一边人到客栈住着、请小厮打听消息,一面让暗卫去弄个宅子、谎称是他们所谓的“亲戚”。   二人简单聊了几句,半个时辰后,仡轲澜回来了,还带着一兜子五香蚕豆、糖炒栗子。   他笑盈盈将东西放到桌上,另一手里还捏着一串糖葫芦,正在嘎嘣嘎嘣嚼着:   “你们猜猜看,我刚才上街瞧见什么新鲜了?”   “什么?”   “我们赶巧了,说是明后两日,有鬼王娶亲。” 第60章   说是鬼王娶亲, 实际上就是酆都当地特有的庙会,并不是当真要选聘女子成为鬼界的阴妃。   不过城中百姓还是会择出五名漂亮的女子做“阴娘娘”,穿上纯黑华服、鬓边簪纯白菊花, 坐在花舟上由百姓扮演的“阴兵”抬着游街。   酆都当地的百姓认为这样能带来平安, 也会排布阴兵戏、凑钱给众鬼王送上供奉。   “说是‘夜半三更、鬼王娶亲,万鬼来贺、闲人回避’,卖糖葫芦给我的老头说,今天晚上可能会很吵,让我们记得抓棉花团塞住耳朵。”   仡轲澜三两口将最后两枚山楂吃进肚子里, 翻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的糖渍, 还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   “怎么, 你们不吃?”   邬有期没动, 先转头看卿乙。   卿乙想了想,先谢过了仡轲澜, 然后才接过来那包糖炒栗子, 取出来其中的一枚剥开、递给了邬有期。   棕黄色的栗子还冒着一点热气,摊放在顾清倚白皙的掌心像是有煜煜金辉在闪。   “尝尝?”   邬有期连忙接过去吃到嘴中, 觉得味道不错后, 也学着卿乙的模样伸手捞了枚栗子在掌中, 想要剥给师尊吃。   只是他的动作明显没有卿乙娴熟,捏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诀窍,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将整个栗子摁扁了。   仡轲澜在旁边啧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后退两步——转身出门、只当自己没看见。   刚开始, 卿乙还没发现小徒弟在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 邬有期已经跟栗子较上了劲,小半包栗子都被他折腾坏:   不是捏扁了,就是没能完整地剥出来一个,碎得乱七八糟还沾在壳上,手袖上都蹭上不少栗子屑。   等邬有期好不容易剥出来个勉强算得上是完整的递过来,卿乙才算是明白了小徒弟的心思。   他抿抿嘴,最终还是忍不住侧首一笑。   两人挨得近,他这么一笑邬有期当然知道,只见小徒弟的俊脸瞬间烧红,话也说结结巴巴的:   “师、师尊也吃。”   卿乙怕他再这么下去浪费食物,便长叹一口气凑过去,手把手教小徒弟:“你要从中间掐这里,然后往两边一捏,就很顺利能开口了。”   邬有期眨眨眼,依师尊所言试了试,果然——栗子好剥多了——原来有这样的诀窍。   于是第一颗剥得很顺利的,就被他献宝一样递给卿乙,而后又兴致高涨地继续剥起来。   卿乙嚼着那枚栗子,瞧见小徒弟脸上洋溢的笑容,忽然想起来从前——十四五岁的邬有期,也是这样:   一些简单的事情,就能够让他乐上大半天。   想想从前那个捡到“小猫咪”都能跟他乐颠颠说上半日的小徒弟,再看看现在这个周身魔息的堂堂魔尊……   卿乙忽然摁住了他主动剥栗子的手,在小徒弟茫然抬头看他时,轻声道了句:“……师父给你剥。”   邬有期愣了愣。   卿乙却只是牵紧他的手重重捏了两下,然后又笑着回头继续去剥栗子,顺便送到小徒弟的嘴边。   这时候,邬有期才反应过来,师尊刚才说的那句话有多么深的含义。   他张口叼走那枚栗子,嚼吧两下后,笑盈盈看向了窗外——即便外面乌云密布瞧着像是要下雨,但他就是觉得未来光明灿烂、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候。   入夜后,果然还未到三更天,客栈外就传来了人声。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因为人数太多而显得嘈杂。   卿乙栖身肉体凡胎,当然需要睡觉吃饭。邬有期为了让他睡得安枕,提前布下了隔音结界。   而他自己则是推开了窗扇,和戈壁的仡轲澜一道瞧着下面的街巷。   也不止是他们,客栈临街这一面的所有窗户都是打开的,许多外地来的客人都没见过“鬼王娶亲”这样的场面。   便是知道是庙会,这种穿着阴司衣裳、头上带着白花的庙会,也多是很多人平生第一回见。   预备游街的百姓们穿戴整齐,将扎好黑白色绸缎的轿子从库房中抬出来,然后又让扮演“孟婆”的几个老太太去迎“阴娘娘”。   那些姑娘脸上被涂抹了很厚的铅粉,远远看上去脸色寡白一片,深夜这么瞧着,还当真有点吓人。   不过能被选出来做阴妃的,大多是贫苦人家漂亮的女孩,她们十五六岁上下,骨相出众,即便被化了这样的妆容,也能瞧出来容貌不俗。   仡轲澜从客栈小二处打听来消息,说这些姑娘干一场阴妃的差事,庙会结束后就能得到五两银子。   这些银子足够她们一家人生活半年一年的,所以很多姑娘都是高高兴兴来参加这活动的。   许多地方还有风俗,认为能娶到阴妃的男子都有好本事,所以“阴娘娘”离开庙会后一年“满还阳”,往往会被媒婆踏破门槛。   仡轲澜看了一会儿,手中的五香瓜子也算是吃完了,这便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补眠。   邬有期与他挥挥手,同样准备回去守着师尊,结果,变机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一阵阴风吹过,刚才还整整齐齐的队伍瞬间被吹得东倒西歪,而坐在轿中的“阴妃”们更是发出阵阵惊呼。   惊呼声里,阴风又盛。   邬有期隐约瞧见了一道人影在风中闪过,以极快的速度用拂穴手放倒了那几个抬轿子的“阴兵”。   然后他又以极快的速度折返回来,借着阴风卷起的满地“纸钱”,将轿中一个姑娘掳走。   等阴风散去、众人回过神来,才听见一个扮做“孟婆”的姑娘大叫起来:“桂月不见了!”   她这么一叫,许多人都跟着看过去。   只见轿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阴妃的身影,而轿中还落有她头上原本戴着的纸扎凤冠。   百姓们从未见过这种事,一时六神无主、吓得两股战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差役”还能镇定下来:   “快、快去请道长,还有县府——”   “还有桂月他们家的人,大、大家都快去找!”   按着旧时的习俗,庙会上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然就是神明不佑,尤其像酆都这样的地方,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瞧着下面陡然乱成一团的街巷,客栈内瞧热闹的百姓们也纷纷觉得诡异,先后啪啪关上了窗。   到最后就剩下邬有期和仡轲澜这两扇还开着,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仡轲澜做了个手势,示意邬有期进去说:   “你也瞧见了吧?”   邬有期点头,“分明是人为。”   “这便有意思了,”仡轲澜环抱双臂,“谁会在这种时候掳走‘阴妃’,我看八成是个好色鬼。”   邬有期耸耸肩,不想节外生枝。   说白了,这是酆都城自己的事,跟他们要等的七月半并没有太大关系。简单与仡轲澜聊了几句后,邬有期就反身回到了房间陪师尊。   结果次日,不等卿乙醒来,邬有期他们的房门就被店老板敲响,紧接着就是一众官差和衙役闯进来。   站在为首衙役旁边有个脸上还带着油彩的“阴差”,他看了邬有期一眼后,指认道:   “大人,就是他们行迹怪异。”   邬有期低头看看他和卿乙的伪装,似乎并没有露出什么重大破绽,而对面的一众差役也不过是凡人、没有修士在其间。   他莫名看向那个言之凿凿的阴差,操控年迈的嗓音反问道:“不知老朽何处得罪过这位先生,为何大清早登门、态度还如此咄咄逼人?”   差役倒还客气,作了一揖后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说明,“上封命我们彻查此事,也是我等职责所在,还请老先生您体谅则个。”   倒是那阴差躲到了差役身后,指着邬有期道:“您、您不用和他客气,他、他就是有问题!”   “哪有老人家三更半夜不睡觉,出来看热闹看见危险也不躲,反而还跟人气定神闲聊天的!您一定要查他,狠狠查!”   邬有期:“……”   大约是他和仡轲澜昨日没像其他人那样的反应,落在百姓眼中就是妖异,所以今日才引了官差过来。   好在邬有期准备妥帖,应对也得宜,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身份文牒出来递过去,并且解释了昨夜行为:   “老朽本就浅眠,昨夜多待了一会儿,不过是手脚僵硬、旧毛病犯了,与儿子多说两句,也是想他过来帮忙。”   差役仔细检查核对后,也问了本地的老人——确定有一家人的远亲是要过来投奔后,便说是误会一场。   不过还是问了问邬有期,说有没有看见其他异样,邬有期摇摇头,反倒是被吵了清梦的仡轲澜勾起嘴角、模棱两可道:   “说不定,真是鬼王娶亲了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那“阴差”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官差的脸色也不见得好。   客栈老板忙出来打圆场,赔笑着拱拱手,“客人、客人,慎言呐,我们这儿可是酆都,忌讳着呢。”   仡轲澜耸耸肩,满不在乎。   衙差一走,邬有期本想等卿乙睡醒后,就找个借口离开客栈,但收拾好东西与客栈老板闲聊几句时,却意外看见了个熟人……   那人也是乔装改扮,不过是扮成了富商,身边奴婢、小厮一大堆,十分热闹地在门口与小二说着话。   客栈老板瞧见贵客登门,敷衍邬有期两句也跟着迎上去,而邬有期身后也轻轻传来卿乙的声音:   “……欢意君,他怎么会来这里?” 第61章   同老板客套几句后, 欢意君就转身出了客栈们,亲自从马车内迎出来了三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他亲自扶了姑娘们下车,笑盈盈与老板介绍说是他的妻子、女儿和妹妹, 老板还恭维了几句, 说他们郎才女貌、一家子都是面相富贵。   而邬有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瞧出来马车上下来的三个女子都被欢意君施了幻术、改变了样貌。   其中谎称是他妻子的那个姑娘,分明就是昨晚在街巷上失踪的桂月。   另外两个姑娘邬有期不识,却只怕也是欢意君从他处掳来的,带在身边不知道要行什么腌臜事。   邬有期和师尊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压低声将自己所见告知卿乙, “意君这是又出来作孽了。”   欢意君是魅魔出身, 虽然魔力不算多, 但也是上古留存下来大魔的支系,邬有期也不便现身。   他和卿乙商议暂时待在客栈不走静观其变, 看看欢意君要做什么再离开不迟。   好在昨夜除了事, 客栈内许多客人今日都提前离开了酆都城,客栈内房间多, 老板安排给欢意君的房间距离他们也很远。   搂着“妻女”进屋后, 欢意君就降下了一重结界, 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窥视,邬有期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倒是经历了昨夜“阴妃”被掳走之事,今日“鬼王娶亲”的庙会延后了些——   大约是临时从乡间拉来了姑娘凑数,远远看过去吉数倒是齐全, 很快锣鼓声起,乐队也跟着吹拉弹唱起来。   大多百姓还是到大街上去瞧热闹, 仡轲澜见邬有期他们不走了,知会一声也跟着过去。   剩下邬有期他们师徒俩个留在客栈内, 卿乙想了想,还是牵着小徒弟坐下来,问了问当年那桩事——   林鸾究竟怎么死的?   邬有期扁了扁嘴,眼神里露出几分委屈了埋怨,他耷拉下脑袋,重新叙说了一道当时情境:   他是寻着魔族留下的踪迹,一路追踪从未迷途,结果闯入房内却意外看见了林鸾还有满地的残尸。   而林鸾身上,他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魔息。   他惊骇万分地拔剑,问林鸾为何要欺骗沈钰,问林鸾是不是魔族,为什么要突然杀人。   他那时候才十八岁,即便有所历练,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心中千般问,更不知当如何应对。   “他被我捉着现行,倒反而气定神闲,还餍足地舔了舔手指上的血,坦然对我承认了一切——”   邬有期踢了踢地上没有铺平的砖块,声音闷闷的,“我……我哪知道他会承认,当时就愣住了。”   林鸾见他愣住,更是欺身上前,突然握住他的手,一剑就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我都吓呆了,等回过神来,才发觉沈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邬有期撇撇嘴,“在他看来,就是我双目赤红杀到了那间偏僻的小屋,然后不由分说杀了他的道侣。”   而且林鸾当着背着他根本是两幅面孔,看见沈钰赶到就露出满面的痛苦和不舍,然后躺在沈钰怀里时还深情款款注视着对方,轻声道了句:   “你别怪……师弟,他……不是有意的……”   说完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林鸾就安详地在沈钰怀中闭上了眼睛。   “本来事情到这一步,我还能解释,”邬有期皱起眉,“大师兄也并不相信我是魔族。可是在我们一起扶灵回青霜山的路上……”   “路上怎么了?”   “路上,林鸾的‘尸身’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化,先是浮现出大量的黑斑,然后从中剑的地方开始溃烂——分明就是跟被魔息所伤的状况一模一样。”   邬有期哂笑一声,“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沈钰就对我心生戒备,说话行动也多背着我、十分防备。”   卿乙听着心惊,有些后悔——   若早知道会这样,他应当在裂魂之前就降下结界封闭青霄峰,或者提前带着小徒弟到西佛界找希来意护法。   哪怕是编点其他的借口,让小徒弟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该冒风险裂魂,然后又将邬有期隔绝在外。   以至小徒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如此算计。   “那……后来呢?”   虽然卿乙住在青霄峰顶,鲜少理会内外门弟子的事,但对于小徒弟在山中的敌友,他还是心里有数:   沈钰从邬有期入门开始就对他关照有加,甚至在当年拜师时,都曾经点拨过他一两句。   两人性子相似,后来出门历练时关系也亲密,那个渔家来的小姑娘还在世时,他们常常一起吃滚锅。   难道……仅因为是道侣?   才让平日行事稳妥得体的沈钰失去了所有基本的判断,更在往后三年里,不顾一切地追杀邬有期。   邬有期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魔族派出了许多魔兵,他们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烧杀掳掠,但每每看见我们,就会突然调头离去。”   “某次,甚至是看见我就吓得跪下磕头,然后恰好让沈钰看见,以至——他终于爆发。”   卿乙:“……”   不算高明的嫁祸,但却恰好有用。   沈钰本就因道侣的死心神俱怆,再加上对邬有期有所怀疑,现在看见魔族对他的态度,便算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也难怪,沈钰会如此深信不疑。   异地处之,若是换成小徒……不,卿乙眯起眼睛来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不会再让小徒弟出事了。   邬有期说完,见师尊神色凝重,便挠挠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过来劝道:   “您别想了,都已经这样了……再说林鸾都已经化成了灰烬,死无对证,解释不清的……”   从前,他还暗中派貊绣去过药师谷。   希望能从林鸾的身份入手,查出些蛛丝马迹来洗脱自己的冤屈,可是很快他就发现——   魔族为了存续自己的圣火,已经设计此事多年——药王谷没有弟子名录,医修门皆是来去自由。   就连老谷主——林鸾名义上的师尊,都根本记不住自己名下有多少弟子,甚至记不住林鸾此人。   林鸾可以是任何人,身世来历随他说。   事实上,为了日后行事方便,林鸾也说自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后来才辗转拜入的药王谷。   这样的身份与人世牵扯不多,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供邬有期他们去调查的亲戚、朋友。   而且林鸾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医修,医修本就没有很高的修为灵力,在出事之前,他更是拼命帮忙、救苦救急,赢得了青霜山上下一片赞誉。   两厢对比之下,大家自然更愿意相信弱者。   想到小徒弟莫名背负的罪名,卿乙一时也没有头绪,只能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以示安慰。   而邬有期在心中偷笑一声,干脆半蹲下来,将整个脑袋都拱到了师尊怀里,放肆地圈住他的腰、猛猛蹭了蹭——白得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卿乙没注意小徒弟的“狼子野心”,他一面轻轻揉着徒儿柔软的长卷发,一面想到了刚才的欢意君:   魅魔性|淫,但擅幻术。   光看刚才他那幅伪装,卿乙就断定欢意君不是第一回来人间,而且还很熟悉人间事务。   不仅知道酆都鬼节,还懂得幻化成富商、给自己掳来的女子编造身份,与客栈老板交谈也分外得体……   即便很难,卿乙也坚信会找到证据。   他想了想,突然将手绕到了邬有期的下巴上抓了两把,“我们还是快些去冥界吧。”   “唔……?”邬有期一愣,有些惊讶地抬头。   ——在他的认知里,师尊应当让他想办法救出那些被欢意君控制的姑娘,即便不现身,也要制造点小麻烦。   可……   邬有期眨了眨眼,低下头去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他从未看清楚过他的师尊。   或许,师尊比他想的还更在意他一些。   没想到小徒弟是这样的表情,卿乙茫然了片刻后,板起脸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是能打过欢意君,也能救下那些姑娘,但这样会引来修士的注意,到时候又是一场仙魔大战。”   说完这些,他忽然想到了空谛九音临死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救不了天下苍生,护佑不了每一个人。   卿乙想了想,嘴角闪过一抹苦笑:   或许师尊是对的,前世,他就是选错了。   众生芸芸,他即便拼尽性命也没法护佑他们百年平安、违拗不了天道之意,甚至还没护住他最想护住的人。   从前他从觉得空谛九音视人命如草芥,没想到他师尊才是真正想要拯救苍生的。   看看如今变成魔尊的小徒弟,卿乙点点头,也像是从前空谛九音那样,说出了那句话:   “有期,你救不了所有人。”   邬有期没想到师尊竟然说出这么一句,他眼珠转了一圈,然不住噗嗤笑出声:   “师尊以为我在担心……那姑娘?”   卿乙歪歪脑袋。   邬有期笑得肩膀抖动起来,没多做解释,只重新将脑袋埋首进师尊怀里,“……我去通知仡轲澜。”   不过,还未等他起身放出传讯的灵符,仡轲澜就先一步匆匆忙忙地回来了,模样看上去还有些狼狈:   他半边衣袍都不见了,裸|露出来的肩背上坑坑洼洼的像是被什么近距离爆开的炸|弹击中。   仡轲澜的脸色很不好,骂骂咧咧推门进来,不等邬有期和卿乙问,就指了指外面的天,然后原地盘腿调息起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卿乙和邬有期侧首看出去,这时候才发现——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被黑云笼罩,远处还能看见一团冒着水汽的浓云在缓缓朝客栈这边移动。   街巷上的行人都在不要命地四散奔逃,而浓云之下的骤雨,竟然是令人不安的灰绿色。 第62章   “还好我跑得快!”灵光游走遍全身, 仡轲澜待身上的伤痕都被修复后,才站起身讲明——   “我就跟着人群闲逛呗,谁知道走到那条名叫黄泉路的街上, 天色就突然变了, 还刮了好几股阴风。”   仡轲澜心有余悸地耸耸肩,“本来大家都觉得没事,可是转眼开始下雨,本来下雨躲一躲也不妨。可是很快就有人尖叫起来,我们才知道那雨水不对劲。”   一开始, 是有人觉得后背灼伤, 然后就是一些女子的头发被烧着, 紧接着就是地面水洼上起火。   为了给鬼王“送亲”, 许多花轿上都裹满了黑白二色的绸带,这会儿被诡异的雨水打湿后, 很快就被点燃。   加之轿子多用竹木一类易燃的料子, 没一会儿就烧起来熊熊大火,而且在那灰绿色的雨水里越烧越勇。   “有些被撞倒在地的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被踩踏、被烧死, 总之惨得很……”   仡轲澜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不过,也已经有修士过去救人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闻言,邬有期和卿乙对视一眼,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瞧出来了一抹不安——   邬有期是担心节外生枝,天生异象引来更多修士, 修士一多,更容易发觉他们的所在。   卿乙却盯着那重重云团, 薄唇紧抿、良久不言。   邬有期和仡轲澜年轻,并没阅历和机会见这样的场面,但他到底虚长几岁,从前有幸经历过一次:   那时无上首还在,伊辛甚至还没被空谛九音带回来,某回他跟师兄一起去出任务,就在中原镜都见过这种异雨。   那时前朝——晋朝还在,也未出现六国乱世的局面,王都依旧在如今长河中游的镜都上。   卿乙他们要杀的人是当朝国师,这人表面上是个有通天之能的仙师,实际上却为求长生修习邪术。   他暗中蓄养部队,联络朝中奸臣,欲取天子而代之,甚至偷骗强掳走不少婴儿,用来炼制长生婴胎。   闹得皇宫上空都阴气缭绕,瞧着也不比妖邪汇聚好多少,甚至还招致了一些阴鸷邪祟来分一杯羹。   而国师的修为境界并不算高,比他高明的妖邪他也分辨不出,弄得整个朝堂乌烟瘴气。   卿乙和师兄本是为了除魔而来,却意外看见了一团氤氲在皇宫上空的灰云。   灰云也是像仡轲澜所言的那样伴随阵阵阴风而来,也是没一会儿就降下骤雨、点燃地面和人群。   不过当时卿乙和师兄立在半空中,远远就瞧见了裹挟在层层浓云中的鬼将。   也没看出来是哪位鬼王座下,但却在到达镜都上空后,借着异雨降落下来燃烧的混乱,转瞬进了国师房中。   那国师本来还在做他的皇帝大梦,没一会儿就被天空中降落下来的鬼将给夺了舍,眼睛冒出绿光。   卿乙和师兄对视一眼,再没给他继续为祸作乱的机会,两人合力将鬼将和国师府上的阴鬼悉数打散。   即便如此,晋朝的国运也已经衰微,再勉力支撑了三十年后,就被强臣群起而瓜分、成了六国乱世。   卿乙拧眉看着那团缓缓朝这边移动的云,是很想问问抓个酆都本地人来问问——莫不是城中也有人作孽?   还不等他转完这个心思,却在那团移动的层云后,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很大的一道裂隙——   像是突然倾倒开的水银,半边天穹都成了银灰色,诡异的银辉倒映出了地面上燃烧起火的建筑和人群。   而后,又顺着云团的方向继续在天空中行进。   卿乙怔愣地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拽了拽邬有期的袖子,顺便也看了一眼仡轲澜:   “你们看那艘船——”   似是为了印证什么一般,他的话音刚落,云团就缓慢移动到了酆都城内的那条水道上,天空中的水银镜面也相应出现了河流的模样。   不过令邬有期两人震惊的是——   明明地面河道上的船只都被烧毁,天空倒映出来的舟楫中却有一艘完好无暇的,而且还在朝云团的方向移动。   小舟没有船篷、也没有桨楫,上面也没有坐着艄公、船夫,但却在很诡异地随着云团移动。   小舟是倒行于天地间,而且伴随着鬼将和阴风出现,还是在酆都城上空。   邬有期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溺行舟。   他没有冒然上前,只是放出一指灵息去探,灵气靠近云团之时,就被陡然袭来的阴风吹散。   邬有期想了想,改用魔息凝结出一只乌鸦,小鸟振翅高飞,反而很轻易地靠近了小舟。   就在它靠近小舟的瞬间,本来飞得好好的黑鸦瞬间就像是被什么力量给吸了过去,然后在天空中扑棱了两下翅膀、掉落几片鸦羽后——   他们就看见乌鸦掉在了那艘倒行的小舟上,小鸟有些懵,扑棱两下翅膀站起来,似乎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诶?”仡轲澜揉了揉眼睛,“莫不是我看错了?这又是什么妖术?”   结果那师徒俩根本没人搭理他,也无人过问他的意见,邬有期直接掳了他、三人罩在同一个魔球内。   魔息腾空,转瞬就将他们转移到了乌鸦所在的小舟内,乌鸦变成黑羽散去,三人都没站稳、歪倒在船腹内。   仡轲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好久都没能能从船腹内站起来,卿乙更是脸色煞白、禁闭起眼睛。   三人里,只有邬有期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缓了片刻后就能扶住船舷缓缓坐起,然后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天地倒悬,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颠倒过来:   小舟行船在房顶上,街巷上奔跑的人也好像是在倒着用脑袋走路,有种恍然入镜中的错乱感。   不等他缓过神来,小舟忽然剧烈摇晃两下,船身整个加速并猛然朝云团中蹿去。   邬有期不放心,关键时刻不仅将卿乙揽过来抱在怀里,又往卿乙身上贴了两重结界。   惹得仡轲澜在后面瞪着他,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小舟迅速穿过云团,大量浓黑的阴云扑上来,众人的视线被遮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邬有期尝试了两次都没能睁开眼后,便干脆闭上双眼放松,然后开启灵识,通过眉心的天眼去看外界:   浓黑的云团里,有许多披甲持枪的阴兵。   为首一人如卿乙所言是个鬼将,看模样似乎是牛头马面当中的一个,只是不知是哪位鬼王座下。   他快速带领众将穿梭过酆都城,竟是移动到了城中央的一座关帝庙上空——那里是这回鬼王迎亲的终点。   乌云降下的阴雨点燃了整座庙宇,也将停放在附近的轿子、围观的人群烧着。   惨呼声震天的同时,庙宇的房顶坍塌、露出里面塑着的关帝金身,烈火融化了上面的彩绘和金漆。   却竟然在里面渐渐露出一尊邪神塑像,造像比关帝本尊稍小写,面相淫邪,造型也十分猥琐:   上身披着铠甲,但下|身赤裸、不着|寸|缕,两手一只抚摸胸口,一只手中捏着奇怪的玉器。   邬有期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将卿乙更深地摁在自己怀里,酆都忙着逃命的百姓中也有人发现了这邪仙的供奉——   鬼将烧毁了这尊淫祠后,很快就带着兵丁们返回鬼界,而劫后余生的百姓也大抵明白了:   这是他们无意供奉淫祠,招致了真正鬼王的愤怒。   传闻里,溺行舟并不由谁控制,出现也看天时机巧,处理完淫祠的事,鬼将就带兵径直回鬼界复命。   而溺行舟被带离开云团后,又顺着冥界暗河翻涌了好几个来回,逼得邬有期都有些反胃恶心。   在黑暗中不知道穿行了多久,邬有期只觉眼前一亮,睁开眼睛就发现他们缓慢飘行在一处平静的湖面……下。   溺行舟如其名,船底露在水面上,船身整个倒悬在水面下,邬有期乍一看自己倒立在水面下还有些不习惯。   仡轲澜抱着肚子,蔫巴巴靠在船舷上,“我说邬兄,以后你们要去哪,提前跟我说一声成不?”   “我好……”他睁开眼睛,然后哎呀一声又闭上,“完了完了,我多半是中毒了……”   邬有期没空与他贫嘴,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小师尊,本来就晕船的人,这么一番折腾更是变得面白如纸,呼吸都微弱了许多:   “师尊?”   “师尊师尊!”   接连喊了两声不见人应后,邬有期只得取出丹药喂给卿乙服下,灵丹妙药送进去也不见脸色好转,一探脉竟然发现卿乙的魂魄不稳。   他连忙用了凝神散,并且用道决固定住那聚散不定的残魂,并且又唤了师尊好几声。   怀中人手脚冰凉,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就跟死了一般,吓得邬有期大气都不敢喘。   而仡轲澜缓过劲后,也瞧出来卿乙状态不对,连忙爬过来帮忙,还召唤出来几只浅色的蝴蝶在周围护法。   等卿乙脸色渐渐好转起来,两人才双双松了一口气,邬有期更是出了一脑门子汗。   却没想,历经生死救回来的人,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是攥住他的衣领,告诉他——   “有期,我好像感觉到地魂所在了……” 第63章   卿乙看到的地魂, 竟然身披官服、危坐在公案之后,手持一柄碧玉朱笔,正在圈批着什么。   湳讽  而他身边还有侍奉的小鬼, 来往递送着案牍、卷宗, 还有研墨、抱起宝印盖章的下属。   地魂不是人魂,并非主魂,所以卿乙只能看到这么多,并不知晓它具体位置所在。   不过以此观之,他这地魂似乎在冥界……混得还不赖?   卿乙说完, 又靠回到邬有期怀里, 深深闭了下眼睛——就是有点累。   地魂虽说五感不全, 却也是知道疼痛、会饥饿疲惫的, 这也是为何徘徊在人间的孤魂野鬼需要抢夺供奉的原因。   只这么一会儿共感,卿乙就明显感觉到浑身没劲儿, 而且脑袋昏昏沉沉、双目酸涩, 像是许久未眠。就连双手手臂,都隐隐有些发胀酸痛。   邬有期又捏了两个疗伤的灵咒, 见师尊还不愿意睁眼, 便从纳戒中取出来丹药要喂给他。   结果药丸才拿出来, 卿乙就猛然坐起来、双手捂住自己嘴巴、闷闷道:“……不要了。”   邬有期一愣,片刻后看着小师尊拧紧的眉头明白了,于是从善如流地换成一瓶子蜜膏。   卿乙:“……”   当他是小孩哄呢?   不过看着邬有期笑盈盈的脸,卿乙撇撇嘴, 还是认命接了回来——他还就吃小徒弟这套的。   仡轲澜瞧着他们互动,牙酸地扭过头去, 却正好瞥见远处岸上排成长龙的鬼魂。   溺行舟在水下逆流而上,那些鬼魂则顺着岸边一道长堤径直走向尽头的一座拱桥。   拱桥的桥头上摆有一个竹扎棚的小摊, 小摊边烧着一人来高的一只汤罐,罐顶冒着热气和白烟袅袅。   小摊前面立着几只青面獠牙的小鬼,怀里抱着比他们人还高的一摞汤碗,而摊铺最前方,则是站着一个手持长勺、面色不耐的姑娘。   她的声音尖利,同时又有些沙哑,听上去像是少|妇又好像是老妪,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腿脚麻利些,都怪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废物!叫老娘成日要困在这儿熬汤。”   仡轲澜眨眨眼,轻咳一声回头看向那还抱在一起的师徒俩,“……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孟婆吧?”   邬有期耸耸肩,“或许。”   卿乙却适时地从小徒弟怀里让开一点,稍稍整理了衣冠才正色肯定道:   “孟婆是冥界的一种职业,就跟人间某某知府、知县一样的。冥界众鬼王的领域里,都有各自的孟婆在。”   “……”仡轲澜噎了噎,“那她这……主职就是熬汤啊?”   “只有转轮王领域内的孟婆才负责这个,”卿乙耐心解释,“十殿阎罗,各有不同,这些魂魄经历了审判,能重入轮回的,才会需要孟婆汤。”   为着不吓着仡轲澜,卿乙没告诉他——   在秦山王的领域内,孟婆还负责烧火熬油、烹煎小鬼呢,那些在人间犯下重罪的人,多半会送入那里。   仡轲澜啧啧两声后收回视线,然后追问正事,“那……我们要怎么找?冥界这么大。”   “冥界官府就那么几个,我们先想办法混进鬼城,然后挨个城找过去就是了。”   比起疲累的师尊,邬有期倒是信心满满。   鬼界的阎罗殿虽然多,但负责通判的官署也就那么两个,一个负责审判初临此境的鬼魂,一个负责签批和整理生死簿。   前者多半在城内鬼衙中,后者则会存于阎罗殿的二堂或者三堂内。   邬有期站起身,透过波动的水面看了一眼远处鬼泣森森的城楼——希望,师尊的地魂是在鬼衙内。   溺行舟带着三人继续往前漂流,穿过两座拱桥后,在鬼界红日的金辉中,水面和天空连成了一体。   像是从镜中穿出来一样,三人只觉眼前一阵金光炫目,小舟就已经停靠在了岸边,鬼城巍峨的门楼也近在眼前。   除了他们,这处码头上还停靠了不少竹筏、小舟,还有许多鬼魂是浑身湿漉漉地从水中走上岸的。   它们当中一些人轮廓清晰、瞧着倒和生人无二,只是下|半|身几近透明,是缓慢漂浮在半空中的。   而另一些人的状况就惨些,眼窝凹陷、脑袋缺了半个,浑身闪烁着幽蓝色灵光,看着怪渗人的。   邬有期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些瞧着状况好些的鬼魂上岸后,就会径直走向城门口。   门楼之下设有拒马和关隘,有两个阴兵坐在一处简易的茶棚下,正在打着瞌睡、有些不耐烦地纷发着入城的凭证。   他们身后有好几个大竹筐,筐里面放着巴掌大的许多圆形的木牌,木牌上面雕刻着入城凭证四个字,另一面盖着通行转轮的印鉴。   而竹筐旁边还有几口没有了箱盖的大箱子,箱中装着各式各样的珍宝,还有堆积成山的金银。   邬有期挑挑眉,正疑惑间,就瞧见了躬身上前的一个魂魄双手奉上了许多金银,那官差点了点数量,然后就直接放行、给与了入城的凭引。   那些生得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鬼魂则是徘徊在城门口,许久都不敢上前,好容易有一两个壮着胆子走过去的,也会被官差三言两语喝退。   邬有期看明白了:这就是要收买路钱。   他想了想,给他们三人套上了伪装,变得和那些鬼魂一样,而后又捏了道决做出些金银来跟上去排队。   等轮到他们的时候,官差只是随便扫了他们一眼,问了问来历、死因,看见邬有期递上来的金银分量很足,便直接递出来了凭引。   邬有期走在最后,等卿乙和仡轲澜顺利进入鬼城后,他才暗中松了一口气,跟上两人的脚步。   卿乙立在城门边,而仡轲澜看他过来,十分不看好地摇摇头,“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成鬼了,还那一套。”   邬有期没说什么,反是卿乙低头浅笑,“……到哪儿都一样,他们生前总是人。”   是人,就会如此。   哪怕是登仙,只怕也同样要守着三六九等的规矩、做着人情往来的礼数。   他这弦外之音,仡轲澜听懂了,苗人张了张口,最后哂笑一声,“……你这么说真令人丧气。”   卿乙眨眨眼,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实话。   仡轲澜却看着藏在重重阴云后的城楼,长长叹了一口气,“人人求大道、望长生,都盼着能跳脱出这些条条框框,能寻找属于自己世外桃源可以无拘无束。”   他哂笑一声,“结果,到头来还是框在规矩里,框在人情世故里,那还……求什么长生?”   卿乙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可了仡轲澜的话,但他又摇摇头,“人不可能真正无拘的。”   像是他的师尊,空谛九音已经算是最自由无拘的人了,可一辈子还是被责任束缚。   人生只要还有牵挂和牵绊,绝不可能全然无拘。   两人这般说着,邬有期却已经行动起来向周围的鬼打听在城内生活的细则。   诚如卿乙所言,鬼城其实和人间的一般城市也没有多大区别——城门口的守卫要收买路财,城里同样也有许多摆摊、走街串巷的小贩。   邬有期寻了个在附近卖面的大爷,塞给他一些灵石化成的银钱,向他打听在城里生活的规矩。   “你们是新来的吧?”大爷乐呵呵接了,顺手给他们捞了三万素面,“安心待着便是,等轮回到你们了,自然会有鬼差来点你们的名字。”   “那之前呢?”仡轲澜问。   “之前?”大爷拎起长柄勺,往他们碗里添上浇头,“你们就在城里逛逛呗,看你们也是有钱的。”   “那……若是没钱的呢?”仡轲澜问。   “没钱的?”大爷嘿嘿一笑,“那就多给家人托梦呗,不行就像我这样摆个小摊。”   仡轲澜瞪直眼睛。   大爷摇摇头,低声嘀咕了一句,“还真是每回都要跟新来的解释……”   他扬起手中的长柄勺,指向了远处鬼气缭绕的一处建筑,“每年那么多人死,也不是你下来就能排上号去转生的,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少说都要审两三回。”   “这两年,也亏是那仙君下来了,才让速度快起来,登上五年十年的总是能轮到你,要是换以前——”   大爷长叹一口气,“等五十年把你忘了都很常见,就算轮到你,没准备够银钱,多半也走不到最后的奈何桥边。”   说完这些,大爷还是很贴心地给他们说了大概需要多少打点的银钱,以及还想了解更多就去鬼衙门口的客栈找小二打听。   “就是那小子油腔滑调,说话夸张,你们也不能都信他的,不过做客栈多打听,也会有其他收获。”   大爷说完后,又有生意上门,他便转身去招呼那些客人,剩下邬有期他们三人面面相觑。   仡轲澜在桌上齐了齐筷子,低头想吃一口汤面,卿乙却连忙摁住他的手,递给邬有期一个眼神。   邬有期会意,连忙施法将那些素面都变成吃光的模样,然后还给状况外的仡轲澜解释道:   “阴间的东西,生人吃不得。”   卿乙也点点头,“阴气熬汤,鬼魂吃了是大补,你吃下去多半要生病,别擅动。”   仡轲澜吐了吐舌头,有些后悔没在酆都城多买点五香蚕豆、甜糕什么的带上。   “所以……”他擦了擦嘴,“我们现在是去哪?客栈吗,还是直奔鬼衙?”   ——毕竟刚才大爷提到了“仙君”。   邬有期想了想,决意不打草惊蛇,还是先去客栈打听打听消息,再做打算。 第64章   抛开客人各异的面孔, 鬼界的客栈其实与人间的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差别。   店小二如卖面大爷所言,确实是个话多的人,在看到邬有期给赏钱十分痛快后, 就一直挨在他们身边喋喋不休。   甚至拍胸脯夸下海口, “这鬼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爷你想知道什么,都尽管吩咐。”   邬有期想了想,“我们听城门口卖面的大爷说,从前转世投胎可麻烦了, 有的甚至等上几十年。”   小二嗐了一声, “那可不, 之前鬼王他老人家可不爱理会我们的琐事, 就把所有的活儿都丢给了日夜两位大人,他二位出了名的不合……这不, 就都给耽误了。”   民间也有日游神、夜游神的传闻, 就连邬有期小时候也听过——说夜游神晚上会出来抓不听话的小孩。   “后来某一年,来了民间一个很有名的仙尊, 他下界之后就闯入到阎罗殿, 据说给整个衙门都削烂了——”   “你又给新客云山雾罩, ”旁边的掌柜打断他,“哪有那么夸张,仙尊就是持剑去与鬼王说道理而已。”   小二啧啧两声,“那也很厉害了, 他就那么一身白衣,手中捏着柄木剑, 径直前去挑战鬼王!那可是鬼王!稍稍动动手指就能叫我们灰飞烟灭。”   邬有期听着,略显揶揄地看了身边的小师尊一眼。   卿乙却没想到自己的地魂是这般嫉恶如仇的性子, 多少显出几分局促——要是他刚正不阿、不和他们走怎么办?   而且……   注意到小徒弟灼灼的视线,卿乙更加犯难——他这地魂如此刚直,要是知道他最终还是和小徒弟在一起了……   会不会也拿一把剑来揍他们啊?   联想到自己行前冷硬的性子,卿乙飞快地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大约是,真的会。   偏小徒弟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他都如此紧张不安了,邬有期竟然还能忍不住笑出来。   卿乙咬了咬嘴唇,很想给小徒弟一拳。   相反,仡轲澜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这样啊,那这仙君脾气也挺暴躁的,就不怕他揍你们呐?”   “不会不会,”小二头摇晃成拨浪鼓,“仙君虽然性子冷、脾气暴,但他善恶分明,不打好人,不用怕。”   仡轲澜还想问什么,邬有期却已经笑得趴倒在桌上,那小二愣了愣,挠挠头喊了声:“客官?”   邬有期肩膀耸动,没抬头,却只是又塞给他银钱,然后推着仡轲澜,要他去弄房间。   仡轲澜撇撇嘴,依言从店老板那领回来两串钥匙,塞到卿乙手中一把后,自顾自先上了楼。   卿乙无奈,只能认命地捏住钥匙,接受着周围人略带异样的眼光——也幸好,邬有期施了障眼法。   等小徒弟差不多闹够了,他才掐了他一把,耳廓微红地示意邬有期跟上来,有重要的事情与他讲。   等回房间将自己的担忧说明,邬有期才正色、稍显露出些许的紧张,“所以……他可能会不跟我们走?”   卿乙烦他,背过身坐在桌边,没说话。   邬有期跟着坐下来,却难免想到另一件事:先前他请云车常仪帮忙看顾魂师,那时还没出现闇涌,修真界和魔界还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今修真界闇涌遍地,人间岌岌可危,云车常仪直接离开魔界到人间找架打。   等他回去魔界,三智多半不会同意他复活“卿乙仙尊”壮大修真界的力量。   所以……   邬有期打了个响指,“我这就联络貊绣,让她拿到定魂草后,就回魔界一趟。”   卿乙想了想,“多找几个帮手,不行不要强求,你能想到他们也能想到,肯定有所防范。”   邬有期点点头,转身拿出血镜与貊绣联络。   血镜那边貊绣等了很久才有反应,看她身处的环境竟然是在一片金光内,明亮得都险些晃到了邬有期的眼睛。   貊绣看上去有些尴尬,身上穿着一套浅白色带有花样的裙装,脸上也第一次没有蒙黑布。   卿乙都没见过,忍不住凑上前多看了两眼。   貊绣的脸涨红了,匆匆解释一句说是大师让她换的,“说不换太明显……”   邬有期没太在意,只问了问貊绣定魂草的情况。   谈及主人给的任务,貊绣倒是侃侃而谈,直言跟着大师到达西佛界,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希来意作为大正佛果唯一的弟子,在西佛界说话分量很重,再加上有卿乙和空谛九音的缘故:   “大师已经拿到定魂草了,说您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让我带走,但……但大师也让我问您。”   貊绣顿了顿,“大师说您之后不是需要福地么?说如果您放心,可以到西佛界来,也免了来回奔波。”   这一点,邬有期倒是没想到。   无名魂师确实提过要找个无人打搅的洞天福地。   当时邬有期还觉得能到东海上找个无人的小岛凑合,如今情势逼人,倒是不得不考虑西佛界了。   不等他应声,师尊就在旁探出个脑袋,请貊绣帮忙谢过希来意,“还是他想的周全,是我们叨扰。”   貊绣眨眨眼,下意识望向邬有期,邬有期则是点点头,又给貊绣强调了一遍——师尊如他。   “是主人,貊绣明白了。”   关闭血镜后,邬有期刚准备张口,就只感觉到有一股威压从天而降,他连忙拽了师尊护在怀中、往后急退。   若非是他反应快,从天而降的剑光就要砸到他们身上,原本的桌椅在瞬间被切成两块。   而邬有期不会看错——   那剑招和箭势,分明就是出自师尊。   不等他抬头,就听见天空中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欺瞒作伪者,杀!”   邬有期怀抱着师尊抬头,只见重重阴云中,有个身披白袍、手持木剑的人负手临风而立。   他脑后的长发规规矩矩扎束成冠,虽说满面怒容让人害怕,但不得不说这张脸……才像他记忆里的师尊。   ——凶巴巴的。   明明是大战当前,对手实力不明,但邬有期看着怀里师尊和头顶地魂两张相似又不同的脸,就是忍不住嘴角要往上翘:   这么凶的人,实际上待那样待他好。   面上冷,实际上却不动声色就裂魂护他,邬有期只是想想这一点,就觉得暖。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笑盈盈抱着师尊躲了躲,没有与那地魂纠缠。   地魂似乎也没遇到这样完全不反抗只顾着逃跑的对手,他持剑追了一路后,死死咬着不放。   发觉邬有期是带着他离开街巷、远离人群的地方后,凌厉的剑招也稍显迟滞。   等到城郊无人之处,地魂才眯起眼睛来,戒备地看向邬有期,“阁下何意?”   “缘何给城门守卫假银子,还诓骗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混入城中意图为何?”   邬有期想了想,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自然是因为有想找的人。”   地魂眯了眯眼睛,看到邬有期和他怀中的人,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太舒服:   “阁下既来地府,就该遵守地府的规矩,报上你的名号,还有你所找之人的名号!”   邬有期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看着那地魂。   在他看来,他身上有师尊的天魂,身边顾清倚有师尊的人魂和不算稳定的七魄,怎么算……都是他们占优。   地魂见他不答,更是持剑袭来,“为何不答?是不是心虚!你们来地府到底是何目的?!”   卿乙从前到底是在无上首做杀手的,虽然来到青霜山后剑势有所收敛,但到底杀意还在。   邬有期推开卿乙,召出枯楼隐骨迎上。   几招交手后,那地魂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很深的困惑,他在一击逼退邬有期后,持剑更加戒备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我的剑法?”   这下,邬有期和卿乙对视一眼,都算是笃定了:   三魂分散,每一魂都会缺少一些东西,像是人魂缺少心智、天魂无知无觉,到地魂这里——却变成了记忆。   地魂不认得他们,也没看出来他们身上的伪装。   邬有期耸耸肩,“因为是你教我的。”   他和师尊经历两世,走过重重误会,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也觉得许多事情还是坦言得好:   “雪窖冰天的阵法,寒尽不知年剑,还有转日回天术,都是您手把手教我的。”   “师尊,你仔细想想,你能想起来的。”   结果,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原本平静下来的地魂就突然暴怒起来,他引剑直扑过来:   “胡言乱语!本座什么时候收过弟子?!”   “就算有弟子,本座也不会有你这样年纪轻轻就夭折的废物,还不坦白、看招!”   邬有期:“……”   他怔愣片刻,对面的地魂就突然从怀中召出一柄长弓,那是师尊的神兵——黄泉引。   世人只知清霜峰的卿乙仙尊极善剑术,知道他用一柄一白剑,却不知道他从前也很擅刀。   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神兵是一把弓。   邬有期可不懂弓,被打得连连败退,眼看着就要被射出的箭簇击中,顾清倚站在一旁,忍不住提点:   “东南、艮震位。”   邬有期闪身一跃,果然从剑阵中破出。   这下,便是地魂和邬有期都怔愣在原地,两人一齐转过头来看着他。   邬有期是浅浅一笑,倒是那地魂凶神恶煞,“你又是何人?!” 第65章   卿乙很难跟地魂解释他是谁, 也说不出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种话。   他轻咳一声上前,站到了邬有期身边, “这位……仙君, 无意冒犯,只是我二人来鬼界确有要事。”   “什么要事?”   “不知——仙君有无听闻,近来人间发生的大事?”卿乙顿了顿,“关于闇涌肆虐的。”   闇涌二字抛出来,地魂却像是第一次听那样新鲜, 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茫然神色。   但紧接着, 他就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闷哼一声, 另一手猛然抬起来扶住了胸口。   同时, 卿乙也猛然感受到一股锥心刺骨的痛。   他摇晃了一下,往后跌入邬有期怀中。   “师尊?!”   这感觉太熟悉了, 以至于卿乙眼前都恍惚出现了一片虚影:仿佛在瞬间又回到了他裂魂的当日。   地魂明显也注意到了他不寻常的反应, 捂着胸口、拧紧眉头,“你……”   卿乙深吸一口气, 推开充满关切的小徒弟, 也没回答地魂的问题, 反而追问他第二句:   “仙君你……难道最近就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么?比如讲,来到地府的鬼魂,明显增加了。”   果然还是自己足够了解自己,地魂一听这个, 注意力就被吸引,仔细回想一番后, 眼眸微微睁大了。   卿乙见他如此,这才解释道:“‘闇涌’是近来在人间盛行的一种灾厄, 已经致使无数百姓无辜丧命。”   地魂又眯起眼睛来看了他们一会儿,最终缓缓收起了弓箭,“你们,跟我来。”   邬有期和卿乙对视一眼,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在前方回首等他们的地魂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未等他们反应,突然打出一阵劲风,裹着两人就瞬移到了鬼衙内:   这处衙门三进院落,除了和人间一样的仪门、大堂和公廉堂外,还有二堂和三堂的两个大院。   与人间右首为尊相反,地府的“人门”和“鬼门”完全相反,即:被传召的魂魄会从左首鬼门进,然后被判无罪释放能入轮回转生的,又从人门出。   地魂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二堂内,二堂比正堂稍小,面阔只有三间,不过里面同样摆放有暖阁和公案。   堂屋内灯火通明,卷宗堆积成山,就连两侧的堂事房和招房外,都摆满了案牍和案卷。   卿乙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就是他一开始共感到地魂所在的位置,陌生但又熟悉。   几个负责搬运卷宗的小鬼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唯有趴在公案旁帮忙盖章的青面小鬼多盯着他们瞧了瞧,才喊了地魂:“仙君。”   地魂点点头,“你们先下去。”   小鬼们听着这个,都高兴坏了,丢下案宗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似是生怕地魂反悔一般。   地魂不甚在意,只坐到公案后,随手从高架子上召来了一本命簿。这样的东西,邬有期从前可只在戏台上见过。   不过戏台上的命簿都只是薄薄一本,里面的内容也多是人间书生和戏老板臆测,倒不似真东西这般厚实、摊开来少说有半张书案那么大。   上面的墨痕很潦草,若不仔细看还难以分辨,邬有期只勉强看懂了生卒年月日和几个人名。   地魂随手翻了两页,然后指了卿乙,“细说说。”   卿乙认得自己的笔迹,随意扫了两眼就看出来这是锦州大陆上东部沿海的一座小城。   应当是近日闇涌肆虐,海水急速上涨,不少百姓来不及逃难就被涌来的浪潮淹没、丢了性命。   卿乙看了看命簿,告诉地魂闇涌的可怖,“如今人间危机四伏,不仅仅是东部沿海一带,西南、苗疆都有闇涌弥漫。”   地魂越听,面色越阴沉,等卿乙说完,他已经拍案而起,“这么大的事,为何地府闻所未闻?”   “事发突然,想必消息还未传到。”   地魂看着那份命簿沉默良久,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即便如此,你们也并未解释清楚!你们到这里的来由,还有为何要使假银钞害人?!”   卿乙:“……”   原来还记着这件事呢。   邬有期一直在旁没说话,却始终挂着一抹浅笑在观察自己这“两位”师尊:   套在顾清倚身体里的那位,明显神色缓和,而且时刻都在关注着他的动向,偶尔目光停留久一些,他都会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坦白、直率,瞧着让人心软。   而立在公案后面的这位地魂,倒是与记忆中的师尊一般无二:冷面寡情,好像天地间他只在乎公允。   偏是到了此时此刻,邬有期瞧着这两位表面上看很割裂的人,心底却忍不住在笑:   就好像是菩萨观音有许多相一般,师尊地魂示现的也是一种庄严法相,威严、正直,金刚怒目。   地魂见他二人不答,且高个子的年轻人脸上一直挂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模糊笑容,便是扬声叫来衙差:   “将他们拿下!”   卿乙翻了个白眼,在被邬有期拽过来护在怀里时,开始有点嫌弃自己:   这般嫉恶如仇,也难怪前世小徒弟要误会你。   邬有期护着师尊,拿出枯楼隐骨很快将那群围拢上来的小鬼逼退,紧接着在师尊的指点下、脱离开地魂的箭阵。   瞧着那密不透风的箭雨,邬有期难得后背发凉——幸好带着师尊同往,不然他还真没法应付这个。   两人被鬼差追出来,客栈肯定不能再回去,鬼城也被地魂下令封闭、四面都升起了高高的结界。   眼看着两人就要陷入重重包围,留在客栈的仡轲澜担心他们出事,找出来就撞见这般阴兵过境的盛景。   他立在屋檐上欣赏了片刻后,还是笑着摇摇头,一跃降下去,顺手就制出一片紫色瘴气。   阴兵们虽说都是早已死过一次的鬼,但看见那样一片浓雾还是会下意识露怯,这么一停顿,就给了邬有期机会。   邬有期感激地冲仡轲澜点点头,而后就闪身带着卿乙脱离开阴兵的包围圈,转身躲到了一间空屋里。   撑开结界隐去身形,算是暂时躲过了阴兵鬼将们的搜魂大法,也等到仡轲澜过来接应。   等喘匀了气息,仡轲澜才戏谑地瞧着狼狈的两人,“怎么,没谈拢?”   邬有期长叹一口气,卿乙跟着摇了摇头。   仡轲澜笑了笑,“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用麻袋套了去,待的时间越久,你们不是越容易被发现?”   邬有期也正在想这件事,原本以为是他再次和师尊重逢,没想到地魂根本不认得他,也没有过去的记忆。   而且,还是这样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性子。   ——师尊担忧的没错,若是叫地魂知晓一切,肯定要拿着那柄黄泉引来杀他:   不忠不义不孝、不知廉耻搞自己师尊的孽徒!   邬有期抹了一把脸,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做,只能求助地看向卿乙,顺便还小声嘟哝了一句:   “师尊,你这地魂好难搞。”   重逢相认以来,卿乙哪里见过小徒弟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多半都是挂着神秘莫测的笑。   他心怀愧疚,本就对小徒弟有湳讽求必应,邬有期一说,他就下意识顺着仡轲澜的话往下说:   “地魂是没法用麻袋束缚住的,何况他在鬼衙当差记名,想要带走,恐怕要先在鬼王的文武名录上圈掉才……行?”   他一本正经地在回答,可那边的仡轲澜和邬有期两个却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后都变成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怎么?”   仡轲澜忍不住转过头去、趴在墙壁上大笑出声,而邬有期则是忍笑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呢喃着唤了句师尊。   卿乙皱了皱眉,闭口不谈了。   这两人,他明明是在担心说正经的,他们却在闹,也不知道分分场合。   邬有期见师尊是当真恼了,这才拉着师尊转到另一边,小声追问如何圈掉名录。   鬼王和人间的帝王一样,他们的文武群臣,就是从等待转世轮回的鬼魂当中选。   鬼王的臣民,实际上也是地仙的一种,算不得是普通鬼魂,阴司会从命簿上除名。即便强行带走了,也不可能顺利轮回或者返阳。   想要圈掉地魂的记名,要么是鬼王主动拿出名录圈掉地魂的名字,要么就是——只能强闯阎罗殿。   两人正说着,笑够了的仡轲澜突然从后冒出个脑袋,“邬兄不是魔尊么,就不能用这身份去说说?”   邬有期摇头。   魔尊是魔界的尊主,说得好听是一界的霸主,但哪里比得上众鬼王在鬼界的多年经营。   鬼王愿意买账,那是卖你三分面子,但他们也完全可以不予理会,甚至审时度势——将邬有期正在冥界这个消息卖给修真界或者魔界。   就仿佛两国邦交,皆是因利而来。   若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利益去交换,鬼王又凭什么放弃他用着挺好的文官武将。   “……还是硬闯吧。”   速战速决,直袭击鬼王殿。   “那闯完呢?”仡轲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起玩笑,“还真拿个麻袋将那地魂骗走啊?”   卿乙横了他一眼,却当真想到个办法,“或许——我能去劝一劝?” 第66章   卿乙想过了, 地魂只是刚直,并非不讲道理。   而且,自己总是最了解自己, 地魂应当就是小徒弟前世误会的他那般性子——心系苍生、大公忘私。   鬼王或许也就是看中这一点, 才会将所有的卷宗都交给他,让他来处理这些复杂的案子。   若是告诉地魂,他跟着他们离开冥界,就能拯救修真界的苍生和鬼界,或许能够劝他主动离开。   只是……   卿乙看了邬有期一眼, 就怕小徒弟误会, 误会他一心记挂天下苍生, 而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念和感情。   不过他明显是想远了, 邬有期根本连第一步都不让他迈出去,“师尊要单独去找他?不成不成。”   “你没有灵力修为, 身上魂魄不全又不稳, 要是再出现那种魂魄离体的事情怎么办?”   邬有期越说越急,脸色渐白、额角都渗出汗。   倒是仡轲澜在旁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邬兄你陪着去不就好了, 那偷拿东西的事, 或许可以交给我?”   “……你?”   仡轲澜打了个响指,只见密密麻麻一群小蜘蛛从他裤腿上爬下来,然后又顺势消失在墙壁那边。   在邬有期讶异的目光里,那群小蜘蛛飞速去而复返, 还带回来了一只香囊。   那香囊看着阴气森森,一看就是在鬼界街巷上贩卖的东西, 仡轲澜拿起来在手中抛接了两下后,偏头向邬有期和卿乙示意:   “不过, 你们得先告诉我东西长什么样儿,总不能叫我的小宝贝儿们过去全部带出来吧?”   邬有期倒没想到苗疆驭虫还能这样用,他眨眨眼,转头去看师尊——他也没来过鬼界。   卿乙想了想,周全了这个计划:“不如我们一同去探查一番,然后再分开行动?”   地魂已经被他们惊动,现在整个鬼界戒备,衙差们都在搜寻他们的痕迹,结界再牢固也会被发现。   倒不如直接藏身到阎罗殿内,也算是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行动就行动,三人很快从藏身的空屋出来直奔城中最北面的那座巍峨城楼。   收成的鬼差还在打瞌睡,邬有期他们三人就已经一个闪身蹿到了阎罗殿上方的平梁上。   殿内无人,鬼王的金座上散落着好几个软垫,本该堆放卷宗的公案上,全是狼藉杯盘。   铺着红绒毯的正殿上,几个身形曼妙的女鬼正倚靠在一起呼呼睡着,她们身后还有一班抱着乐器睡着的乐师。   卿乙他们三人对视一眼后,邬有期让卿乙坐在横梁上,仡轲澜和邬有期分头去探。   金座左右两侧的配殿内,各摆放有许多架格,除了奇珍异宝,还有不少落灰的书卷。   只是两人翻找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找到像样的、有用的东西,无奈之下,卿乙只能让邬有期带着他们往阎罗殿更深处潜入。   与人间的皇宫不同,十殿阎罗的寝宫就在正殿之后,邬有期他们越过房顶翻进去的时候,率先听见的是——震天的鼾声。   鬼王身披一席墨绿蟒袍,抱着一只四四方方描金边的盒子,仰头靠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寝殿床边还有好几只滚落在地七倒八歪的酒坛子,其他伺候的鬼差们也多半躺在地上,一瞧就是宿醉。   与正殿上不同,鬼王寝殿内并没有竖着许多架子,整个大殿看起来空荡荡的,可墙壁上却有许多青面獠牙的浮雕——显得非常突兀。   毕竟阎罗殿里的阴森和雕塑,多半是用来震慑新来的或者犯了事的鬼魂,哪有鬼王睡觉的地方还需要挂满诡异的装饰。   卿乙看着那满墙的浮雕,很快就想到了空谛九音,还有空谛九音留在无上首地宫里面的苗族古歌。   仡轲澜和邬有期同样意识到这一点,两人悄无声息靠近了墙壁,果然在上面发现了一些能够转动的机簧。   只是机簧的数量太多,明显已经超过了简单转动开门的范畴,他们也不好冒然行动,只能重新退回到平梁上、卿乙的身边。   他们刚才的动作卿乙都看在眼中,让邬有期拿出纸笔墨来,他稍稍在上面画出来推演了一番,便知道了大概:   “这是联动的双生机簧,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偷取设计的,你们需要同时按下机关,才能打开通路。”   卿乙远远指着两面墙壁上凸起的几处圆环,给他们展示出来那是西方白虎星宿中的奎星和参星。   一个在星宿之首,一个在星宿之位,分别代表虎头和虎尾的位置,两人只需要按着从西到东的顺序、依次转动相应的机簧,就能解开迷局。   邬有期听完,点点头就要去办。   倒是仡轲澜示意他们师徒俩,用手指着寝殿正中酣睡的胖子,“……我们打开机关,不会惊动他么?”   这……必然是有可能惊动的。   但事已至此,也是能豪赌一把:要么惊动了鬼王、他们要轰轰烈烈大打一场,要么就是无事发生、能顺利进入通道,取出文武录。   观瞧他坚定的眼神,邬有期明白了,点点头,与仡轲澜解释了一番后,仡轲澜也笑起来:   “行,一辈子也该陪你们疯一回。”   说完,两人就分头行动,相隔着中间一整个寝殿交换眼神、点点头,两人同时开始转动机簧。   簧扣咬合在一起,很快发生了咔咔异响。   两人也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同时飞身返回到平梁上,邬有期更是直接将卿乙严丝合缝地揽到怀里。   墙壁上的机簧转动,很快,鬼王那张挂着水波绫的床榻后边,就缓缓出现了一道透出光亮的暗门。   光线不算强,洒落到鬼王脸上他还不耐烦地发出一声嘟哝,而后往外翻了翻身,躲开了那道光芒。   在平梁上的三人对视一眼,没有犹豫,立刻闪身潜入暗道,而暗道内的机关就简单多了,就门上的一个兽首旋钮。   ——想来也是,外面的机关复杂是防闯入的,里面就只有鬼王自己通行,方便行事就好。   关闭上通道后,三人都或多或少舒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往深处探索。   其实整条走廊也不算很深,走了大约百步就到了尽头的一处房间,房间里没有点灯远远看过去却有什么东西黑压压的堆得很高,看着像怪兽一般。   邬有期一个弹指,一小簇灵火飞出去,很快点亮了整间屋子,看清楚里面堆积的东西是什么后,仡轲澜率先发出了“嚯”的一声——   那是一本摞着一本堆放的卷宗和名册,其中最下面的几册都已经腐烂粉碎,高高的书山甚至有两人来高。   邬有期没有犹豫,他直接一跃上到书山的最顶层,开始翻找最近的名录。   但当他把近三年的名录拿下来后,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卿乙”二字,甚至是连相似的发音都没有。   历代鬼衙、差役、鬼将的名字都被记录在内,甚至包括了有个仙君曾经来到地府闹事的内容都有记档,但却没有他们最想要找到的名字——   正在三人诧异之时,身后的甬道内却传来一阵闷闷的声音,若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是在争吵和打斗。   邬有期匆匆忙忙将那些名册恢复成原状,然后就矮下身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然后就是呯咚咔嚓几响——酒坛被摔碎在地上。   伴着清脆的碎瓷片声,邬有期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喝骂,因为不对着人,他险些以为是师尊本人在外面吼他:   “……危险重重,您却在这喝酒买醉?!”   鬼王大约是不好意思,前面讪讪说的几句邬有期没听清,可最后还是落下一句:“那不还是有你嘛?”   “若我离开呢?!”地魂大约是真的怒了,声音又响又亮,感觉都穿透了暗门和墙壁。   鬼王却怔愣住,半晌后,邬有期明显感觉到通道内摇晃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道带有回音的声音从天而降:   “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是这几位小老鼠朋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邬有期只怔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拉上师尊和仡轲澜往暗道门口跑去。   他才挪动了一步,那暗道的四面墙壁都突然急速向他们靠拢,邬有期飞快地捏了移形咒,才避免了三人没有被夹成肉泥。   闪身出去落地,果然寝宫内一片狼藉:   刚才的宫婢和乐师已经消失不见,仅剩下布满了剑痕和碎裂酒坛的寝殿。   地魂一见他们便面色阴沉,手中长弓应召而出。   相反鬼王倒是气定神闲,还能抽空出来捏个法诀将整个寝宫收拾干净、恢复整洁:   “魔尊大人,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小殿?”   邬有期见他认出来,自然也懒得再伪装,他双手一环,瞥了一眼对他们怒目而视的地魂:   “鬼王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鬼王挑眉看了一眼邬有期身后的卿乙,然后又瞧了瞧仡轲澜,他耸耸肩笑了声:   “……人魂?看来您是想令尊师复生?”   不等邬有期回答,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事我势在必行,”邬有期端瞧他神情,忍不住强调道,“若您有意阻拦——”   他召唤出枯楼隐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鬼王见他动了真格,连忙举起双手后退两步、脸上露出个似乎很和善但却叫人不那么舒服的笑脸:   “别别,我这小小的阎罗殿可经不住您这神兵利器一击,魔尊大人要做什么我可不好拦。”   “不过,他要愿意跟你们走,才成呢?”   说着,似乎是为了印证鬼王的话,地魂已经三支灵箭搭在弓弦上,稳稳地瞄准了他:   “擅闯阎罗殿者,杀!” 第67章   黄泉引, 是卿乙仙尊生前鲜少使用的一柄神兵。   此弓以神木为身、钢为筋弦,长七尺、透重山,能似机|弩一般连发, 且有神力护体、不畏冰火刀枪。   嗖嗖三支灵箭破空而来, 裹挟着强大的灵力,震荡得阎罗殿内帘帐翻飞、尘土飞扬。   仡轲澜早有准备,自己闪身躲避的同时,也召唤出无数的磷粉蝶来干扰地魂的视线。   邬有期则是原地起了一道屏障,并且手中的枯楼隐骨挽剑华成盾, 直接挡住了那几道箭矢。   地魂一击不中, 立刻变招, 手中灵光大盛, 直接吟唱起箭阵技,瞬间整个阎罗殿内就被金光铺满。   卿乙被邬有期护在身后, 实在不想看小徒弟和“自己”打架, 便是出言喊道:“先生何必咄咄相逼?难道忘了人间蒙难、遭遇的恶事?”   闻言,地魂攻击的动作微顿了顿, 却没有完全停手, 只是又持了三支弓箭指向他们:   “此事本尊自会去查, 但尔等擅闯阎罗殿亦是重罪,理应受罚。”   卿乙一噎,多少有点理解前世对他误会重重的小徒弟了——这般冷硬性子,换是谁, 都会想狠狠揍他一拳。   邬有期闪身躲避过接下来三箭,忍不住也冲那地魂喊道:“法理之外, 还有人情,何况事急从权, 我们也不是故意要闯入冥界和阎罗殿的!”   地魂充耳不闻,箭矢又至。   邬有期抱着卿乙闪身躲过,卿乙趴在他怀中,探出的半个脑袋正好与在一旁抱臂的鬼王对上了视线。   鬼王满脸戏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以己度人,卿乙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他目光直勾勾看向鬼王,等对方注意到这视线转过来时,他才开口道:“殿下当真以为人间闇涌遍地,对鬼界来说是件好事?”   “为什么不呢?”鬼王笑嘻嘻的,“你们都死了,就都变成鬼了,就合该归我们地府管束。鬼界的实力,可是空前壮大呢。”   卿乙笑了笑,“月满则亏,殿下要这么多鬼做什么呢?”   鬼王一愣。   卿乙却继续道:“这么多鬼,又要多少鬼差来维系秩序、指导他们入轮回呢?以及,轮回的六道又该如何分配和判定?”   “差役的俸禄从何而来?地仙的升等又该如何判断?城外没有亲眷供奉香火的孤魂野鬼是否会暴乱?被判入地狱恶道的厉鬼们会不会集结改写鬼界的规矩?”   卿乙连珠炮似的说完这番话,然后才似笑非笑地瞅着那位鬼王,“这些,您恐怕……都没想过罢?”   鬼王飞快地眨了眨眼,原本悠闲的姿态也变得紧张起来,他顺着卿乙所言往深处一想,额角骤然渗出汗渍。   同时,就连刚才一言听不进去的地魂也放缓了攻击的动作,在鬼王面色变沉的同时,终于停下了动作。   这也是卿乙看到无上首地宫中的隐秘,最近才想通的一件事——三界,本就互相制衡。   若无魔界,人间不会奉修士为尊,众多的修真门派弟子数量会减少、会因为资源而相互倾轧。   若无修士,魔族没有了制衡,长久相互争斗下去,只会让魔界的领域失去平衡、走向崩塌。   剩下鬼界,鬼王虽然需要众多的鬼魂作为自己的子民,但若数量超过了地府能够容纳的数量,那也是他难以控制的乱局。   世间善恶平衡,像是阴阳相伴相生。   也正因修士不明此间的道理,才会导致天道失衡,创造出来闇涌来毁灭人世。   卿乙见地魂也停下来,便从邬有期身后走出来看着他道:“之前与先生说的那些话并非危言耸听,还望慎重考虑。”   地魂拧了拧眉,握紧长弓的手数次收紧又放开,最后只是转头看向鬼王。   而鬼王沉眉思考了片刻后,最终挥挥手,将一页闪烁着阴绿色光芒的东西抓在手中:   “……仙尊怀大道,本王自愧弗如。”   那页纸于他掌心腾空,悄无声息地化成了灰烬,“带着您的魂魄走吧,希望——这次您能成功。”   卿乙一愣,“您……”   鬼王却已经背过身去挥挥手,“别的不敢说,但看魂灵,本王确实不会看走眼的。”   言下之意,便是早就瞧出来卿乙的身份。   倒是那地魂挑挑眉,还有些没明白过来,在邬有期和卿乙走向他时,还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邬有期兀自好笑,伸手就握住了他持弓的那只手,“好师尊,别闹了,跟我走罢。”   地魂下意识想要反驳,周身灵力绷起来,却在感受到邬有期搭在他腕上那点温热后,他却瞪着这个冲他笑得傻气的青年,半天震不出那最后一下。   他偏了偏脑袋,眯起眼睛审视地看了一会儿邬有期,总觉得眼前的青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么一缓神的功夫,旁边那个少矮些的公子就凑上来,也用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跟我们回去吧?”   地魂张了张口,很想问一句回哪去,可在碰触的瞬间,就有许多记忆涌入脑海,眼前更是一阵白光闪烁。   片刻后,地魂深深闭起了眼眸,神色复杂地看了邬有期一眼后,又转向了卿乙,嘴唇嗫嚅小声说了句话。   “师尊说什么?”邬有期没听清。   地魂却没理他,只是愤愤不平地横了卿乙一眼,然后就收起了黄泉引负手而立,不再开口。   邬有期没听见,那是因为这话本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地魂埋怨卿乙的。   听了个真真切切的卿乙摸了摸鼻子,两颊绯红,多少有些臊得慌,只得轻咳一声也别过头去。   邬有期:???   不为别的,就因地魂悒悒不乐地骂了卿乙,说他是昏了头了,竟然做师尊的会被徒弟压。   这话太糙,卿乙都不好意思跟小徒弟提。   只是往深处一想,地魂也是他的魂魄之一,原来在他内心深处还藏着这样的……念想。   卿乙摇了摇头,转过头正色问邬有期:“魂师告诉你之后要如何做了么?”   魂魄离体容易,想要再融合可是千难万难,邬有期想了想,从纳戒中取出一盏缚魂灯。   此物外形与一般灯笼无二,周围闪烁着一点浅淡的灵光,八面糊着的纸面上绘有反复的符咒。   拿出这盏灯之后,邬有期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师尊,有点不知要如何开口——   无名魂师只告诉他,带着魂灯来到地府,找到地魂之后就将地魂装进去带回魔界。   问题是……   现在师尊的地魂看上去就跟一个活生生的人无二,是要如何——将这么大一个人塞进小小的灯里啊?   瞧着小徒弟茫然不解的神情,卿乙忍不住要笑,反是地魂一脸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嗖地化成一道灵光、钻进了那盏魂灯里。   浅白色的魂灯中登时亮起了青金色的灵光,煜煜生辉,几乎将整个阎罗殿都照亮。   鬼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阎罗殿内就剩下他们三人,仡轲澜收起了他的磷粉蝶,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都好了?”   邬有期点点头,而卿乙歉意地对他笑了笑。   也不知是否是鬼王的授意,他们从阎罗殿出来时,一路畅行无阻,鬼差都跟没瞧见他们一般。   三人顺着原路回到城门口,卖面汤的大爷瞧着他们还冲他们款款一笑,然后继续揉面。   倒是城门口守着的士兵换了岗,那两个靠在躺椅上的士兵被换下,重新来了两个挺直腰杆、正经查验的。   卿乙回头多看了两眼,觉得城门口的状况焕然一新,或许是他那番话给了鬼王一些触动也未可知。   照旧是乘坐溺行舟,顺着来时路返回到酆都城。   只是没想到,他们在鬼界待这么一时三刻,人间已然是另外一幅景象——   各地爆发的闇涌更加严重,东部远海的几座岛屿都被吞噬,逃难的百姓已经围困在京畿周围。   在东海上的离痴无恨提前带领众弟子迁入中原,暂时客居在药王谷中,而人间的皇室也正准备迁都。   酆都城也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据说是城中出现了食人精魄的妖邪,许多年轻男女都横死家中。   还有庙会上失踪的“鬼娘娘”们也不了了之,本来还很热闹的小城,瞬间家家闭户、路上无半个行人。   邬有期是预备直接北上,顺着无上首的地下通道去西佛界——反正有希来意给他们开方便法门。   倒是仡轲澜预备与他们作别,“人间大劫将至,我还是得回苗疆一趟,这便不陪两位北上了。”   对于他的选择,邬有期有些不解,“可是他们不还在追杀你么?”   “……是啊,”仡轲澜苦笑一声,目光却望向了西南方向,“但那里,是我的故乡啊。”   他垂眸握了握拳,只递给邬有期一枚用紫绳拴着的骨哨,“有需要就唤我。”   邬有期端瞧他眼神坚定,不好再劝,只能递出一面血镜给他,“……你才是,回去要多保重。”   仡轲澜挑挑眉,接过来那面镜子揣揣好,又笑着冲卿乙挤了挤眼睛道:“希望下次相见,能讨杯你们的喜酒吃——” 第68章   时隔七年, 再入佛界。   却已是时移势易,心境大有不同。   跟着前来接引的小沙弥往须弥山金莲池的方向走,邬有期看着石径两侧郁郁葱葱的菩提树, 还有树后一尊尊宝相庄严的白石佛, 掌心忍不住渗出一点汗渍。   他指尖动了动,忍不住想抽开手,可卿乙却很坚定地握紧了不让他松。   卿乙唇角挂着浅笑,看着小徒弟摇了摇头。   前面引路的小沙弥乃是今年刚通过佛会大考拜入佛门的,脸上总露出个小梨涡、话也很多:   “师叔说二位以前来过佛界是不是?这些年新修的佛堂也很多, 还新塑了两尊金身卧佛, 嗯还有……济善堂的素斋最好吃, 明天就有, 二位记得赶早!”   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孩子,邬有期掌心渗出的热汗更多, 湿漉漉的, 让卿乙感觉自己是握着一条刚出水的小鱼。   重活一世心境不同,卿乙端瞧小徒弟神情, 多少有点明白他的不安从何而来。   趁前方的小师傅先一步拐过一条走廊, 卿乙拽了拽邬有期的手, 然后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   待前面引路的小沙弥再回头时,却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施主您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么?”   他还用手搭了个遮阳帘子看眼天空,“这天儿也不热呀?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邬有期不想说话, 拇指不客气地掐了师尊一把。   卿乙笑盈盈的,随便找了个话题吸引走那小和尚的注意力, 三人又重新往大雄宝殿走去。   希来意早早等在哪里,巨大的释迦像下, 还有几个身披黄色袈裟的佛僧正在与他禀报着什么。   见他们来了,希来意双掌合十冲他们笑了笑,然后便吩咐身边几位头僧各自散去。   出乎邬有期意料的是,几位僧人见着他,竟是神色平静地躬身见礼,口称佛号后就如常离去。   “师叔,人我给您带来啦,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可就出去玩咯?”小沙弥趴在香案后。   希来意点点头,在小沙弥跑出大殿时,又追上前两步,“去帮我请那位黑衣服姐姐过来。”   “喔,知道啦——”   瞧着蹦蹦跳跳远去的小孩,希来意嘴角翘了翘,然后才口称佛号与邬有期他们见礼:   “观瞧施主面色红润,想必是心愿达成了?”   “……大师笑话我。”邬有期摸摸鼻子。   希来意哈哈大笑,却只是摆摆手摇头,并且告诉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原来貊绣跟着希来意来到佛界后,才得着定魂草,就收到了邬有期让她返回到魔界接出魂师的命令。   无名魂师原本由云车常仪“照顾”,但现在人间闇涌遍地,云车常仪耐不住寂寞,直接带兵到修真界滋事。   云月星师病着,魔界三智中仅有药行生主事,正是防御空虚,能够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   希来意刚说两句,那个颠颠跑走的小沙弥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远远看见卿乙就拜了下去,颤颤巍巍、支支吾吾半天,模糊地喊出了一句:“仙尊。”   这声音太过熟悉,卿乙和邬有期同时回头,看见貊绣身边跟来的竟然是在魔界西院伺候顾清倚的喜蛛。   顾清倚跟着邬有期离开魔界后,喜蛛就一直待在西院里,她一面担心着云月星师的病情,一面又忍不住悬心顾清倚。   虽然只是相处了几月,但小公子人好心善,性子也不难相处,除了偶尔跑出去让她心惊肉跳,其实也是个顶好的人。   想到尊主找回了几个魂魄后,就要让小公子从这世上消失,喜蛛的心里就忍不住发胀发疼。   后来无意中听了大将军醉后的几句一轮,喜蛛才愕然发觉自己犯了多蠢的错。   ——原来,她一直伺候的傻公子就是卿乙仙尊。   她瑟瑟缩缩地跪在门口,有点不敢看上面那两人。   邬有期皱皱眉,“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喜蛛是云月星师荐的人,带过来不是安插一个眼线在身边,他不满地横了貊绣两眼。   貊绣垂眸没开口,反而是希来意笑盈盈道:“是我做主带她来的。”   原来貊绣提出要返回魔界,希来意便提出要同往,貊绣想着对方是得道高僧,若真对上大将军,也能有几分胜算就答应了。   没想到,希来意去往魔界后,不仅仅是帮忙带回来了无名魂师,还顺手捞了许多她都没想到的东西——   比如喜蛛,比如血焰流云宫里窖藏的美酒,比如一些魔界的秘闻和典籍,全部被希来意大袖一裹收了来。   瞧出来邬有期的担忧,希来意凑过去在他耳畔笑盈盈说了一句,“就算小蜘蛛是细作,这也要传递得出消息去才成呀?”   邬有期:“……”   闭上眼睛想了想,他勉强点点头,长叹一口气后,让喜蛛留下来,照旧帮忙照顾起居。   而卿乙也和善地冲小姑娘笑笑,“顾清倚”也是他的一部分——兴许,他内心本来也有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小公子呢?   虽说他二人都接受了自己,但喜蛛还是有些束手束脚,总觉得这般传说中的人物,实是不该她来伺候。   见过了喜蛛和貊绣,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希来意就带着卿乙和邬有期师徒俩进入了佛菩提地藏。   这是位于金莲池畔、金身卧佛之下的一处地宫,历代佛子都是在此处修行、突破佛境的。   “慈悲寺的空闻、空觉两位禅师昔年,都是在这里修苦禅,然后成功进入如来境的。”   希来意简单介绍了一番后,指着地上准备好的东西与他二人说明:“吃穿度用的东西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其他还需要什么,也尽管明说。”   无名魂师说过,想要死人复生,就需要长生冰棺、招魂铃、定魂草和一处无人打扰的洞天福地,然后在里头燃不灭命灯七七四十九日。   三魂七魄齐聚,无名魂师也从地宫深处走出来,请邬有期取出纳戒中的玄冰放置在他摆好的阵法上。   然后魂师慎重地摆出了缚灵图,并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与邬有期说明:   “招魂、定魂都不难,最难的是三魂融合点燃命灯的那七七四十九日,我会全力盯住燃命灯保它不熄灭。但您也要时刻关注天道雷劫,还有外敌。”   魂师担忧地看了眼头顶黑黢黢的洞壁,然后才正色看向卿乙道:“仙尊您生前的修为境界高,施展返生还阳术更容易被天道之眼窥探,降下的雷劫,只怕是险之又险。”   卿乙抿抿嘴,只是担忧地看了眼邬有期,然后转向希来意:“大师,我有个不情之请——”   希来意却摆摆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反而是巧笑着冲他做了个我懂的手势:   “仙尊不用提,方才我就是与几位尊者商议,请他们到时候在洞外结阵,替三位护法。”   卿乙深吸一口气,先谢过了希来意。   邬有期也跟着躬身道谢,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提醒希来意——修士和魔族都在忙着找他呢:   “大师还得加固禅意门,除了寻仇的对家,锦州大陆闇涌滔天,只怕——不好应付。”   他们离开酆都城的时候,闇涌已经吞没了沿海九郡,离痴无恨的女修都举派搬迁。   等他们到达西戈壁,霜严宗原本的铁脉山巅已经成了一座孤岛,周围弥漫满黑色雾气。   听说印雪思不愿轻易放弃家传的基业,始终不愿意离开重雪岭,害得门中弟子死伤惨重,最后是被几位长老打晕才强行带走的。   恰逢六壬城大比,霜严宗的长老们就借故暂避入六壬城内,而远在西北的静宗则是举族向着昆仑山的方向行走。   西南闇涌肆虐,不止是青霜山上人满为患,在西域的千峰门也早早被逃难的百姓挤满。   各地盗匪肆虐、战祸不断,本来被奉为国教的言阳道也被许多百姓抵制,好几个坛口的道士都被杀。   言阳道人也带着他最后几个弟子躲到了西域的楼兰旧城里,并发讯预备向其他宗门求援。   然而传出的灵符尚未飞出西戈壁,就被魔族大军暗中安排的人拦截,灵符反而暴露了言阳道人的位置。   云车常仪正愁没地方打架,便从西昆仑高地上亲率魔族大军南下,直取言阳道人所在之地。   言阳道的修为境界并不算高,在六大宗门内也也属倒数,他们工于心计、攀附权势,更多爱耍嘴皮子工夫。   本来人数上就不占优,被魔族大军一压,就各自四散奔逃开来,所剩不多的弟子伤亡惨重。   最后还是褪去道袍、抹自己满脸泥灰,才勉强混入了流民中,辗转入蜀、来到了青霜山脚下。   此刻的青霜山已经被流民的帐篷围满,除了大批的百姓,还有不少散修也聚集在山下。   言阳道人仰头一看,就瞧见了山上开启的护山大阵,煜煜青光闪耀,也不是此刻的他能擅闯的。   万般无奈之下,言阳道人只能在山脚传讯霍览,希望霍掌门能收容他和自己的几位亲传弟子。   又等了三日,得到的回应却是青霜山此刻人满为患,实在无法招待他们。   霍览送上了名帖一封,请言阳道往北进六壬城:   “六壬城内城有地堡,或许可保无虞。”   言阳道人看着这封信,终于没忍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愤愤瞪了眼青霜山。 第69章   言阳道以为青霜山见死不救, 实际上他确实是误会霍览了:   此刻青霜山上人满为患,五峰上都聚满了各式各样的散修和难民,霍览和几位峰主都不得不搬到青霄峰顶去暂避。   青阳峰的月照丹台被流民扎满了各式帐篷, 青崎峰的三清法界里都挂满了晾晒的衣物。   青云、青夷二峰上更是乌烟瘴气、挤满了三教九流, 许多女弟子不堪其扰,都早早避入了内门。   ——情愿在廊下打地铺,也绝不回各峰。   内门的三尊院和七星斋都住满了弟子,内外门管事的白云阁和绿水居也不得不临时让出来给伤病弟子。   霍览忙碌,几位峰主也是成日操劳, 青阳峰主库藏的灵草灵药都所剩无几, 药材几乎要告罄。   那些在逃难上山过程中染上闇涌的, 还有不少人在这几日内变成了无魂傀, 需要着人送往澄辉山庄。   至于那些灵力低微的,则在悄无声息间就化为了灰烬——今日还躺在病床上呻吟, 明日就只剩满铺黑尘。   哭声此起彼伏, 外门弟子们忙碌穿梭送药、送粥,人人脸上的表情都从最初的担忧同情变成了麻木。   绝望恐惧的情绪在四下蔓延, 就连许多内门弟子都惶惶不可终日, 成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而青霜山用于收信的几只信箱都被塞满了, 灵笺堆叠到地上,便是派了三个弟子帮忙查看,也根本看不过来。   霍览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口气,刚准备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舒展一下身体, 就听得内门弟子来禀——   “掌门,不好了, 西南方又出现了地动,闇涌蔓延进了金沙江, 江水上涨,眼看就要没过支怜山了!”   支怜是苗语,其实就是一座分隔苗疆和中原的山脉,这座山不算险峻,但也算西南众多高山中的一座。   若支怜山都被淹没,那几乎蜀中大部分平原都会被闇涌侵蚀,整个蜀中只怕岌岌可危,将来还会有更多百姓丧命。   “……”霍览闭了闭眼,面容憔悴。   “掌门?”   霍览摆摆手,示意那弟子先下去,自己则是仰头靠到了墙壁上,双目无神地看向黑暗的屋顶。   相较如今,从前那些闇涌才真是小打小闹。   面对众多弟子的疑问和惶恐,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青霜山如今还暂时没事,但若闇涌滔天、魔兵天降,他们也难免会落得和言阳道人一样的下场。   “掌门,”沈钰风尘仆仆,盖着一身灰从外面进来,“六壬城叶家递来的消息——”   听见沈钰的声音,霍览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见小师侄浑身狼狈,眼中又闪过一抹不忍。   伸手去接那张灵符,沈钰一边往前送,一边却苦笑着道明了里面的内容:   “叶家人降了。”   霍览的手一顿,双目觳觫。   “叶城主被羁押在魔界多日,六壬城中其他家族都认为这是翻身的好机会,所以并不十分尽心营救。如今闇涌滔天、人间罹祸,叶家难以支撑,所以就选择……”   本来已经强撑着坐起来的霍览,这会儿面色雪白,人也跟着委顿下去,沉默良久后,他才嗓音嘶哑道:   “……人之常情,怪不了什么。”   沈钰瞧着师叔这样,心里虽是不忍,但有些消息总还是要叫青霜山的掌门人知晓,“还有一事……”   “什么?”   “叶家几位长老在临行前,用六壬城内城的钧天仪卜过一卦,卦象……”沈钰顿了顿,“卦象示之八门皆死,是末日景象,绝无生机。”   霍览长叹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摇晃着起身接过了那张灵符,他没展开看,只是随手拢到袖中。   六壬城的钧天仪卜算极准,若它都算出来是末日降临,那闇涌吞噬人间就是一早注定的事。   想到沈钰在昆仑山巅的见闻,霍览心中隐约有个猜想:西佛界早知道他们锦州大陆有此劫,所以才提前关闭了禅意门。   那换言之,西佛界就一定是安全的。   而闇涌于魔界来说,恰好是能够让魔界运行的养料,那么换言之——魔界也是足够安全的。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众修士面前的,就是有且仅有两条路:   一、想法进入西佛界。   二、投降魔界。   叶家家主被擒后,自觉重新夺得城主之位无望,便也只能投诚魔族,也算是……顺理成章。   霍览将自己心中所想分享与沈钰知,然后命他去请来其他五峰峰主:“青霜山容纳不了再多的人,若真是闇涌淹没整个锦州大陆,我们强留于此,只怕……反而成为众矢之的。”   “您是想弃了此山,往西佛界去?”   霍览点点头,“我等修真,是绝不可能背弃正道的,想要活下来,就只能去西佛界。”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远远看了眼高悬在重重灰云中的青霄峰,终是痛苦地耷拉下脑袋:   “青霜山悠悠千载,终是……败在了我手上。”   沈钰不忍看他如此自苦,忍不住出言分辨,“闇涌降世,谁都无可奈何,不是您的错。”   霍览却只是摆摆手,示意让他出去寻其他峰主。   实际上,除了青霜山之外,闇涌在锦州大陆上肆虐,其他宗门很快也得出了和霍览一样的结论。   门派稍小些的,已经为了活命向魔族投诚,有些坚决不与邪魔外道为伍的,则是选择远赴西昆仑。   昆仑山巅,禅意门外,过去七天时间里,已经集结了大批修士和流民,静宗的佛修门已经在原地结阵,意图与西佛界的长老们沟通。   然而,即便是界缘透明的墙壁已经被众人合力探出,可关闭的禅意门只能从西佛界开启,根本没有其他通路。   昆仑山上也出现了许多血案,本地牧民的牛羊被流民抢夺、妻女被害,百姓之间互相内斗戕害,甚至比闇涌来还来得更加可怖些。   同时,在西佛界的金佛座下:   顾清倚已经在无名魂师的指点下躺进了长生冰棺内,人也陷入沉眠进入假死之态。   用缚灵图从邬有期身上摘取出天魂,然后又引导魂灯里的地魂重新还归到顾清倚身上。   三魂齐聚后,魂师才后退一步,在阵眼中投入了定魂草,开始点燃命灯。   邬有期盘腿坐在对应的阵眼上,十分谨慎地瞧着魂师动作,瞧着那盏灵灯,倒跟一般供奉在佛前的金莲香灯模样相差不多。   注意到他的视线,魂师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珠,小声解释道:“这还只是刚开始,天道之眼还未注意到这点事,您不必紧张。”   说着,魂师就将一指灵息注入到命灯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取出一枚胆瓶、转身走向冰棺。   邬有期登时眯起眼睛,“做什么?!”   魂师被吓得一个趔趄,亮出手中的胆瓶和银针,赔笑解释道:“引燃命灯需要仙尊的一滴灵血。”   邬有期横他一眼,没说什么,眼神却锐利如刀地盯着无名魂师,好像他是要做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魂师定了定神,拿出银针取血,然后挂着一脑门的汗返回到命灯旁,深吸一口气,缓缓导入那滴灵血。   原本只是亮着浅白色光晕的命灯,在注入了灵血后,整个竟然闪耀起了青金色的光晕,将整个石室都点亮。   魂师一看这境况,疾言道:“尊上,你快撑开结界,仙尊这灵光它……它有点太耀眼了!”   邬有期一听,立刻撑开了一道结界。   即便他速度很快,他们身处地宫内,还是听见了头顶隐隐传来的雷声。   魂师打了个哆嗦,有点担忧地看向中央的命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点燃命灯第一日就引来云雷的。   “只怕……”魂师冲邬有期艰难开口,“尊上您有钉子要碰,这天劫……很难应付。”   邬有期嗤笑一声,打起精神,“你只管看顾好师尊的命灯便是,其他的,有本尊。”   魂师点点头,聚精会神地开始往返生还阳的大阵中世家灵力,汩汩灵流顺着点燃的命灯缓缓流向长生冰棺。   而在地宫外,乌云席卷天穹,隐隐像是有暴雨将至。慈悲寺的小沙弥们还以为是要下大雨了,欢欢喜喜将经书和蒲团顶在脑门上,叽叽喳喳返回僧房中。   貊绣守在地宫附近,喜蛛实在无处可去,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希来意给他们安排的客舍内。   正巧几个小和尚跑过,最小的一个落在后面被绊了一跤,喜蛛下意识去扶,小孩子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   “谢谢大姐姐!”   他跑出去两步后,还回头看了眼喜蛛,“大姐姐你也快回屋吧,快下大雨了!雷声好大!”   说完,小沙弥就飞快地追上了他几个师兄,消失在了前院的红禅门内。   喜蛛怔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仰头看看天空,却发现重云中隐约有青金色的闪电氤氲。   而一身白袍的希来意,正急匆匆赶往金身卧佛畔,与几位佛寺的长老们说着什么。   喜蛛抿抿嘴,担忧地再看了一眼天空,最终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她从未信奉过的佛菩提告愿:   望尊主能得偿所愿,望仙尊能够平安返生。 第70章   七日后, 霍览率众到达昆仑山时,锦州大陆已经有半数淹没在了暗黑色的海水中。   在西戈壁上空回首远眺,东部整个平原都已经消失了, 大半个中原也是硝烟弥漫、黑雾缭绕。   西南几座较高的山峦上, 燃放着焰火讯号,各宗留守的弟子正在指引还没来得及出发的同门往西昆仑避难。   青霜山脚下也已经变成了汪洋一片,山势最平缓的青阳峰也已经大半被淹没在闇涌里。   曾经纤云缭绕、白鹤盘旋的浩然五峰,如今仅剩下青霄峰还闪烁有一丝微弱的青光,其他几峰都陷于黯淡。   六壬城在被全部淹没前, 仓促结束了大比, 叶家举族投诚魔界, 而剩下的几个家族也无法与顾家抗衡。   只可惜入住内城后没几日, 闇涌肆虐,顾家家主也不得不带领族人和六壬城众转赴西昆仑。   西昆仑高地上, 这会儿已经聚满了人:   各宗修士、大陆散修, 还有各地涌来的难民、官兵,朝廷要员和人间皇族。   不少修士为了避免纷争, 都选择到雪山中安营, 一些人则避入了戈壁上的砂石山中。   远远瞧见青霜山众人, 一些修士脸上露出喜色、急急上前就想要与他们问好,另一些则陷入颓丧和绝望:   ——就连青霜山都要来此处避难。   霍览与各宗掌门客套了一圈,命各峰峰主祭出灵舟让弟子们安顿下来,他自己则带着沈钰前往其他宗门拜访。   观静大师算是最早到达西昆仑高地的一批, 霍览便径直往静宗了解情况。   只是才靠近静宗门人的禅修结界,脚下地面就猛然摇晃了一下, 然后又是呯呯几声彻天巨响。   霍览皱了皱眉,观静大师却是口道佛号, 似乎见怪不怪。   沈钰闻声看过去,远远看见一群人对着透明的界缘墙壁在凝聚灵力攻击,然后又被他们自己打出的灵力震飞。   “阿弥陀佛,每日都有好几次,众施主不愿坐以待毙,想用这等方法凿开界缘墙壁。”   霍览一听就皱紧了眉头,沈钰更是直言:“这不是无用功么?”   天道为防止各界融合,界缘根本不能打破。   这是常识,修真界理应人人皆知,但如今他们反直觉、逆常识而行,只怕是已经到了最绝望的地步:   ——不挣扎做点什么的话,就会惊惧焦虑。   沈钰抿抿嘴,看向霍览,而霍览只转向观静大师,“佛界……?”   观静大师摇摇头,西佛界决绝,关闭禅意门后也拒绝了一切外界的联系,他们放出的灵符和信笺能送出,但一直也没有收到回信。   前几日,静宗还有几位苦修的禅师坐在禅意门前以佛法论道,希望西佛界能够开门度济众生,但西佛界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这么一来,许多修士被激怒,从一开始的好言请求和劝说,很快升级成了骂架,骂了几日后,就有人开始攻击界缘。   观静大师对此无可奈何,只遥遥看了一眼远方隐约亮着青光的山峰,瞧霍览一眼后,长叹了一息。   霍览见他如此,面色更沉,与大师拱手作别后,又带着沈钰去看了其他各宗的状况:   因为高地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杂居,离痴无恨的女修们已经远避到了砂石山中。   千峰门却因为收留了太多的难民,来到西昆仑高地后就发生了好几次哄抢和内斗、死伤惨重。   就连千峰老人自己都受伤坡著,被几个亲传弟子带着躲到了雪山之中修养。   走完一圈回来,霍览和沈钰都沉默不言。   倒是他们的灵舟外很快又围过来几个散修,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有办法进入西佛界:   “霍掌门!你们肯定有办法的!之前魔族大军和我等发生冲突,他们就是突然消失在了黄沙里!肯定黄沙下面有通路能够去往西佛界!”   “是啊,昔年卿乙仙尊能够封印闇元,霍掌门你们一定有办法的,对,还有无上首……无上首当年不正好就在这里么?霍掌门您知道什么密道么?”   几个散修越说越急,也越说越兴奋,争先恐后地往霍览身边涌,沈钰拦也拦不住,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这时,灵舟外却忽然又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极强的气浪冲击过来,摇晃得船体起伏不定。   那几个闯入的散修瞬间被晃得摔倒在地,霍览也没站稳,跌坐在了椅子里。   只有沈钰顶着那阵剧烈的晃动,转身来到了甲板上,远远就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乌云。   不是雷雨将至的普通积雨云,而是蕴含着威压的金雷云团——分明是有人在附近渡劫。   沈钰看了一会儿,布下结界扶稳灵舟,好言将那两个胡搅蛮缠的散修劝出去,这才请霍览来看:   “掌门,这金雷很不寻常。”   沈钰也算修道多年,见过别人突破也多,能让金雷变成这般模样的,只怕得是金丹往上的修为。   而逃难到昆仑山的修士里,这般修为境界的人屈指可数,也大多都算是相熟的人。   沈钰不记得有需要突破的人,也并未听说散修中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后起之秀。   正在他觉得奇怪之时,霍览的瞳孔骤然紧缩,目光直勾勾看向了更远的西方高空。   沈钰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去,猛然发现那些云团全部汇聚到了界缘边上,而且是一浪叠着一浪。   重重黑云摞在一起,涌动的金雷碰撞着,终于发出了更响的雷声,引得那群一直在界缘边攻击的修士们好奇得频频抬头查看。   发觉金雷蕴含灵力又再不断往界缘上靠,其中一个修士竟然兴奋得大叫起来:“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   不管金雷因何汇聚,蕴含在重云中的金雷是来自天道的力量,或许在金雷的帮助下,他们能破开界缘的缝隙、闯入西佛界。   相较而言,霍览瞧着那些层叠垒在一起的重云,隐约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而且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眼熟就越心惊——   这样的雷涌,他只在卿乙昔年突破登仙的时候见过,他甚至都无法靠近青霄峰。   锦州大陆这三年来没人突破进入大乘后期,唯一大乘期的人是已经入魔的邬有期。   而西佛界在大正佛果修成如来境后,修为最高的希来意也只是无学境,上次相见他也并无突破之意。   想到六壬城顾家传出来的那些言语,还有刚才散修提及的无上首,霍览额角开始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不会……真是卿乙吧?   难道真是邬有期在施展返生还阳的禁术,以至天劫降临,雷涌落在界缘?   霍览的心脏呯咚直跳,唇色也变得惨白。   “掌门?”沈钰察觉到他的异样,担心地扶住了他的手臂,“您怎么了?”   霍览深吸一口气,转过来用极大的力量拽住沈钰,“我们、我们先回去……回去……”   沈钰疑惑地皱了皱眉,却还是依言带着他返回到灵舟上,并且重新封闭了结界。   不等沈钰扶着霍览坐下,灵舟外又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这声巨响而来的还有狼嚎和虎啸。   已经密布乌云的黑空突然被撕开一道燃着火焰的裂口,数以万计的魔兵从天而降,为首的云车常仪更是骑在一条魔龙之上“唷”了一声,神情异常兴奋。   没想到魔界大军这么快就赶到,西昆仑高地上的修士们很快结阵戒备,纷纷拔剑反击。   云车常仪要的就是这样酣畅淋漓的混战,指挥士兵们扑上前去,很快就将这片雪原烧成了一片火海。   界缘另一边的西佛界内,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黑云已经压在卧佛上空许久,金莲池内的荷花被风吹雨打得七零八落。   原本,佛修们每日都要到佛殿广场上诵经,如今暴雨连绵,整个广场上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雨雾。   希来意撑了一把伞,曳着僧袍穿过那片雨雾,来到时不时就有闪电劈下的卧佛之前。   貊绣披着蓑衣和斗笠,面色冷峻地守在那里,听见脚步声,不等希来意开口,她就先抢白道:   “我不走,我在这儿守着主人。”   希来意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另外告诉貊绣一件事,“魔界和修真界开战了,在界缘那边。”   貊绣拧眉看他一眼,没说话。   希来意见她不感兴趣,自然也没有往下说,只是摇摇头,看了眼头顶云层中越来越亮的金雷,心中也难免生出担忧——   这才是第七天,还要再坚持四十二天。   虽说卧佛之畔有几位长老看顾,并没什么好担忧的,但界缘那边仙魔大战还有金雷涌动……   希来意长叹一声,分外担心禅意门会被外面那群人强行撬开,他与几位在雨中禅定的长老点点头,俯身进入地宫之中。   地宫内,魂师坐在阵眼上大汗淋漓,面前一盏魂灯光彩夺目,但灯芯却在不断摇晃,瞧着是险之又险。   邬有期坐在阵眼上,一面用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灵阵中,一面又要分心护住命灯,瞧着也是艰难。   希来意想了想,还是选择隐瞒外面发生的一切,盘腿坐下来,注入了一指禅意到阵法内,帮忙稳住了摇曳的灯芯。   等灯芯稳固后,邬有期才睁开眼看过来,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希来意摇摇头,笑着对他做出个放心的手势。   邬有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希来意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等希来意走近后,邬有期才压低声音道,“云车常仪唯一的弱点是她的妹妹。”   希来意挑眉。   邬有期翻手从掌中递出一张薄笺,上面画着横平竖直的数道线条:   “血焰流云宫后有一条直通星馆的暗道。”   “如果,”邬有期勾起嘴角,“有这需要的话。” 第71章   重云汇聚, 金雷阵阵。   又七日,西昆仑高地上尸骸遍地,逃难的无辜百姓、境界稍低些的散修, 都已惨死于魔兵手里。   千峰门人数众多, 因而损失也最惨重,除了千峰老人和他名下几个入室弟子,其余人等几乎全军覆没。   同时,各宗也陆陆续续撤出了还留在各宗顶峰上固守的弟子,让人全部来到了昆仑雪峰上。   闇涌弥漫, 已经将整个锦州大陆淹没。   站在昆仑峰巅、透过重重浓云, 也只能勉强看见零星几座浮在重云中的高峰。   原本高逾千丈的青霄峰, 现在远远看过去也仅像是一座漂浮在黑色深海中的孤岛。而岛上那点青色灵光, 也好似变成了灯塔一般。   为了护着门下弟子,霍览结结实实吃了云车常仪一记重击, 无奈, 这些日子只能请青崎峰的执法长老代为管理派中俗务。   青阳峰主登上了灵州,也帮忙沈钰照顾霍览。   而那群原本聚集在界缘边上在攻打禅意门的修士, 也因魔兵的到来也四散逃窜。   只是天空中汇聚的云团越来越多, 云团内金雷滚滚碰撞, 道道青白闪电劈下来,很快就沿着禅意门和界缘形成了一道雷涌道。   雷涌道内金雷轰鸣,青白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靠近的人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强大的威压, 叫人喘不过气。   眼睁睁看着门下弟子惨死,离痴无恨的后岛主实在气不过, 在某日深夜两厢休战、众人都昏昏欲睡时,突然浮至半空、招来了九煞琴。   铁骨琴音铮铮, 后岛主的歌声哀婉凄厉。   她一面痛斥众修士到了这地步还各自为阵、各怀心思,一面又暗恨他们没有与魔族死战的决心。   ——在看到闇涌对魔族并无影响,且听闻魔族圣火能用闇涌为染料,这些天,可有不少人阵前变节。   不过后轻容抚琴长歌,倒也唤回了不少人的良知。   谁甘愿苟且偷生,谁心中又没有未凉的英雄血?   眼看修士们重新振作、士气高昂,云车常仪轻哼一声,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由得他们闹去。”   修真大陆都已经这样了,就算他们此刻撤兵,剩下这么几块荒漠戈壁、雪山孤岛……   既没有资源,灵脉也贫瘠,云车常仪都不用猜,就知道她若是此刻撤兵,修士多半会争夺起来。   不过后轻容此举,倒是难得让原本各自为政的六大宗聚集在了一起,都找上了青霜山的灵舟,共商大事。   霍览受着伤,靠坐在软榻上形容憔悴。   其他五派的掌门人状况也不怎么好,多少都有内伤在身,瞧着都十分狼狈。   沈钰带着内门弟子给众人奉茶,听着各位掌门的打算:后轻容主张背水一战、击退魔兵,即便不能成,也不能这样一味避战、消极抵抗。   而千峰门损失惨重,早已没了昔日锐气,他们、静宗和霜严宗都希望能够开辟禅意门、躲入西佛界。   剩余的六壬城和言阳道都是代理的长老,他们纵然有心杀敌,也实在是无人可用,所以只是默默无言。   霍览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半天,到底也没人能拿出个主意,呛咳两声后,他长叹一息拿出了一张纸笺:“佛界递来的。”   ……   将暗道的地图送给希来意后,邬有期就再没理会外界,反魂之术如今也进行大半,正是关键时刻。   这种时候,便是天塌下来,邬有期也要强撑着。   在这么十来天里,命灯也出现过好几次险情,不过都被邬有期和魂师齐心化解。   天道大约也察觉到了此境的异样,据希来意上次带来的消息——外面的几位长老已经或多或少受了内伤。   希来意让邬有期放心,他会撑开结界大阵,一定会保他们无虞,直到卿乙仙尊复生。   如此,邬有期便是心无旁骛,全力配合魂师。   地宫内命灯光辉煜煜,一点也不昏暗,即便是头顶雷鸣阵阵、危机四伏,他心里也觉得很暖:   命灯青金色的光芒,就好像是师尊在陪着他一样。   魂师的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时长没由来的呛咳不止,有时候还会心绞痛、眼前一阵阵泛黑。   邬有期曾经问过他是否需要找个大夫来看,魂师却说这是常有的事,也是天谴的一种,让他不要担心。   如此,时间一天天熬着,很快就到了燃烧命灯的最后一日——第四十九日。   这日子时一过,邬有期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本来尚且能维持端正的坐姿,也不得不弯下了后脊梁。   坐在对面阵眼上的无名魂师更是连连呕血,不得不拿出了满地灵药往嘴里塞着。   而在头顶轰鸣的雷声也越来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震耳欲聋,邬有期都觉得自己耳鸣,什么也听不清了。   晌午一过,整个地宫也跟着开始摇晃,像是产生了剧烈的地动,震得洞顶上的灰都簌簌下落。   在轰鸣雷声里,那口玄冰棺也跟着发出了渗人的咔咔响,外壁上也跟着渗透出大量的水渍,像是要被融化一样。   邬有期只能再用一指魔息撑住他们头顶上已经岌岌可危的结界,然后强行提气,稳住灵阵。   命灯中的灯芯摇曳,青金色的光芒一会儿闪烁出五色耀目光彩,一会儿又陷入沉寂像是要熄灭一般。   为防记错时间,希来意还专门给他们带来了一只沙漏,正好可以估算出来大致经过的时间。   看着最后仅剩的两个时辰,无名魂师在呕出一口黑血后,突然踉跄起身,径直扑向了中央的命灯。   邬有期眉心一跳,“做什么?!”   魂师扑过去,却并非是要破坏命灯,而是用双手死死握住了命灯的灯座,“阵、阵型已毁……”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接、接下来要劳烦您……千万护住……咳咳命灯和玄冰棺!”   邬有期点点头,依言站起来,将那个原本笼罩在阵法上面的大阵变幻缩小,只囊括住玄冰棺和命灯。   只这么一下动作,就让邬有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死命往下摁他的后背和肩膀,让他不得不低头。   地宫之上、西佛界内,金身卧佛畔已经被黑云塞满,结界大阵下,外边的小沙弥根本瞧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那渗人的阵阵雷鸣。   希来意身披袈裟,盘腿坐在通往卧佛的白玉石阶上,笑盈盈与满院子惊慌失措的小沙弥论道讲经。   见他态度如此坦然,一众佛修也跟着坐了下来,都纷纷跟着盘腿合掌,齐声念诵经文。   阵阵梵音,渐渐在慈悲寺上空形成了一尊巨大的佛像,透明浅白的坐身缓缓立起,挡在了金身卧佛之上。   随着越来越多佛修的加入,甚至是在西佛界内客居的一些居士的加入,让那尊佛像的庄严佛光也越来越亮,甚至可以驱散重云黑暗。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远远站在院中观望的喜蛛,都好像听见了来自重云中的一声怒吼。   ——似乎是个苍老的声音,又好像是孩童。非男非女,非神非鬼,凄厉恐怖而饱含震怒。   喜蛛忧虑地原地转了一圈,最后跺了跺脚,也笨拙地盘腿而坐,学着那群大师的模样双手合十,在口中念起了她从未信奉的:阿弥陀佛。   貊绣自愿留在金身卧佛畔,此刻她也结阵坐在一旁,虽然嘴角渗出了一连串的黑血,但她目光坚定、一步也没有退。   自从天道发现了此地在倒行逆施,想要行返生还阳术后,就一直在降落重重雷劫警告。   见众人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后,一道道劈下的金色闪电都比之前的要狠绝一些,势必要将不容于天地的造物给绞杀掉。   金雷威压也从金丹渡劫逐渐过渡到了大乘期,还隐约有越过大乘开始往如来境、登仙境的方向去。   卧佛金身上渐渐出现了龟裂纹,几位长老的面色也渐渐难看起来,他们对视一眼,身后都出现了金身罗汉的法相。   罗汉们持棍结阵,送算是稳住了法阵,没有让天道威压继续往地宫里面去,也算是减轻了邬有期的压力。   感受到天道威压的减轻,邬有期长舒一口气也调整了自己的法阵,同时抽出枯楼隐骨、召唤出他的两只灵兽:落月鸣凰和凝丹碧狼。   鸣凰神鸟振翅,挡在结界之上,而那头巨大的灰狼则是用自己的身躯靠在了玄冰棺旁,稳住了棺材不让它继续动弹。   此刻,距离度过四十九日只差最后一刻,无名魂师的双目涌出血泪,视线已经全部模糊。   而命灯底座上,天道也在做最后的尝试,它无法打破僧侣和邬有期的层层保护壁垒,只能控制它能控制的人事物——   无名魂师的双手开始自燃,灼热的疼痛让他好几次没法稳住那摇晃的命灯。   邬有期眼见如此,想要弹出一道灵息护住他,却发现天道施展的只是障眼法,他的灵息护在魂师身上,魂师也依旧满脸痛苦。   眼看着魂师数次想要松开握持命灯的手,邬有期啧了一声,上前就帮忙扶稳了命灯。   可就在他的双手触碰到命灯的同时,眼前忽然猝然闪过一道亮光,而后他就感觉自己被拽入了另一片幻境中,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为何杀死林鸾?” 第72章   直到此刻, 邬有期才明白天道的可怖,也终于明白了方才无名魂师为何会端不住这小小一盏灯。   掌心被真火焚烧的疼痛都在其次,实际上, 碰触命灯后, 天道降下的幻境才是真的诛心且致命。   邬有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稳好心境,这才缓缓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 天道之眼窥视, 认定他此生的心魔存在于三年前的青霄峰上。   彼时的天空浓云密布, 涌动的金雷一如今日这般, 阵阵刺骨寒风从四面八方鼓起了他身上的袍服。   而师尊负手立于白石煮雨的飞湖前,面容冷峻、眉峰紧蹙, 眼中尽是对他的失望和质疑。   见他许久不言, 师尊又加强了语气,重新问了一遍, “为何杀死林鸾?”   瞧着天道费尽心思做出来的这个环境, 邬有期嘴角微微翘了翘, 然后抬头笑盈盈看向对面的师尊:   “我没有杀他。”   若换从前,换成是从前那个不知道事情真相的自己,他肯定会心痛、会质疑师尊为何不信他。   但如今,想到那日金顶之上, 即便早早从掌门、从沈钰处听来了消息,师尊也选择保护他。   他以为那一掌是师尊的绝情, 实际上,却是师尊对他偏心甚至是偏宠的维护。   所以, 邬有期没表现出一点心慌,反而还扩大了嘴角的笑意,双手紧紧握住命灯:   “师尊明白我,我都知道的。”   林鸾的死,分明是魔族三智为了逼他入魔而设下的局,不过就是要让他成为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大约是天道瞧出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有些着急,很快就操纵着幻境中的师尊继续逼问,甚至责骂。   但偏巧这样,又露出了更多的破绽。   邬有期看着那个疾言厉色指责他的“师尊”,忽然闭眼仰头、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整个身体都发颤。   是了……   天道无耻又无知,只知他一心所念皆在师尊,却是不晓——他的师尊,他那表面上看起来冷心冷面的师尊:   数载相处之下,从未责骂过他。   也是到了这一刻,邬有期笑着笑着嗓子发紧,远远看向长生冰棺的方向又轻嗤着暗骂一声:傻子。   其实师尊待他一直很好,只可惜从前他妄自菲薄,从没有把这些细微之处放在心上。   总以为师尊冷心冷面,总以为师尊高高在上没将他放在眼中,可真相却是——   他的师尊在知晓他月灵根的邪仙之体后,还为了留他在青霄峰顶,选择了裂魂护他。   眼看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快到了,天道也是愈发着急,幻境中的场面接连换了一个又一个:   有入门拜师时被众人排挤,也有被段华扬背叛、俞月儿身死之时,更有被天下误会、说他是魔星降世之刻……   可惜,天道不了解邬有期。   那些瞬间,他或许曾经伤心难过,但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他此生唯一最在乎的,也唯有师尊一人而已。   再三阻拦不成,天道终于忍无可忍,咆哮一般降下了无数金雷,每一道的威压都比上一道更强。   眼前的幻境消失,邬有期定睛一瞧,发现无名魂师已经在重重威压下彻底陷入了昏迷。   好在返生还阳术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即便没有无名魂师,只要命灯还在,那禁术就不会失败。   可要抵抗天道威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即便邬有期入魔,他也站立不稳,很快就被那重压压得跪倒在地,面色惨白、额头不断渗出汗渍。   眼看着沙漏中最后的沙粒落下,命灯摇晃了两下,却并没有熄灭,反而散发出了和煦的暖光。   邬有期长舒一口气,平稳地将灯盏放下。   这时,聚拢在西佛界上空的乌云也慢慢消散了,天空重新恢复了一片澄碧,明亮的日光很快洒满整个佛殿广场。   不知发生什么的小沙弥们,纷纷喜笑颜开地仰头看天,高兴地拍手喊着:“天晴了——”   而几位坐在卧佛外结阵的佛界长老,只是长舒一口气,盘腿正襟危坐、阖眸合掌,齐声诵起经来。   希来意也停止转动手中念珠,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后,和尚满脸欣慰浅笑:   “是啊,天晴了。”   ……   卿乙醒来时,只觉四肢百骸内充溢着用之不尽的灵力,浑身舒泰得仿佛躺在云层里。   环顾四周,他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大慈悲寺的地宫,而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僧舍:   墙壁上挂有佛禅像,他躺卧的炕边还有好几个坐禅的软垫和蒲团。   卿乙卷了卷手指,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后,便撑着自己坐起身来——   身体还是顾清倚那具身体,可是明显轻灵很多,他试着捏了个灵决,果然看见了在指尖跃动的青光。   卿乙嘴角扬了扬,掀开被子从炕上下来。   正巧来到门边想拉开门时,就远远听见了邬有期和希来意的声音——三魂汇聚、灵力恢复,他的耳力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魂魄重聚需要时日,不用太过担心。”   “可师尊一直不醒,我实在……”小徒弟叹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那魂师呢,也没醒?”   “他施展禁术,遭到的天谴多,自然不是那么好救治的,不过有几位长老在,不用着急。”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僧舍这边走,卿乙不想让小徒弟悬心,也适时打开了房门。   瞧见他出来,希来意还是如往常一般,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倒是他那小徒弟——竟是嘴唇翕动,眼中泪光闪烁。   瞧见他二人如此,希来意歪了歪脑袋,笑盈盈转开身,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那二位施主自便,小僧便不在此地点眼了。”   和尚走得潇洒,甚至还贴心地替两人合上了小院的门,卿乙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院内的青竹,人就被整个揽进了邬有期怀中。   埋首在宽厚的肩膀中,卿乙其实看不见小徒弟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他胸腔能鼓噪的心跳。   缓慢眨了下眼睛,卿乙笑起来,伸手回搂住邬有期,然后顺着捋了捋他卷曲的长发。   从前是顾及着身份地位没机会相拥,如今揽着怀里的小徒弟,卿乙倒觉得希望这一刹那永恒。   邬有期埋首在他肩膀上,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可逐渐收紧的手臂,还有颈项上渐渐感受到的凉意,让卿乙觉着有些好笑。   他连忙顺着小徒弟的后脊梁上下抚摸了两下,然后踮起脚尖来、将下巴也搁到邬有期的肩膀上。   轻轻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脑袋,卿乙开口:“……出息样儿。”   邬有期皱了皱鼻子,没说话,只是更深地将脑袋埋进去,双手手臂勒得卿乙都有些呼吸困难。   卿乙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蹭了蹭小徒弟的脸,“我回来了。”   这次,闷了半晌的人,终于有了回应:“嗯。”   但还不愿松手,生怕他消失一样。   卿乙无奈,只好反过手来拍拍小徒弟的手臂,“松松,疼。”   邬有期哪里听过自家师尊这般语气,当即就松开了手,也顾不上自己满脸的狼狈,紧张万分地抱歉:   “师尊我错了。”   这模样,倒是跟记忆中的小徒弟重合了,就是唯唯诺诺的表情,让卿乙看得有些无可奈何。   他拍了拍邬有期的后背,示意他挺直腰板,“多大的人了……”   邬有期哼哼两声,还是整个人挂在卿乙身上,只腾出一只手来擦掉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卿乙又揉了小徒弟脑袋两把,见他实在狼狈,又取出随身的帕子来替他擦干净脸,然后手牵手给人领会了僧舍内。   邬有期乖乖让他牵着,坐下来以后耷拉着脑袋,耳朵红红,半晌都只敢看着地面。   卿乙挑挑眉,瞧着小徒弟从小疯狗变成了小弃犬,真是一下适应不过来他这般变换——   明明之前还发疯咬他的脖子,现在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这样的反差还真让卿乙有些忍俊不禁。   他睨着邬有期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扯了扯小徒弟通红的耳朵,烫呼呼的。   邬有期浑身一颤,捂住耳朵瞪直了眼睛看他,一双乌黑眼睛滴溜溜转,里面传递出来的神态全是不可置信。   卿乙读懂了,却也不打算收手,还趁机在邬有期脸蛋上掐了一把,而后收回手摇摇头,轻轻笑了。   倒是邬有期接连被调戏了两回,终于回过点味儿来,他抓住卿乙的手指,绷紧脸想说点什么,却面对着师尊半天开不了口。   卿乙也不急,就捉着他的手,玩他的手指头,摸他掌心这些年被磨练出来的薄茧:小徒弟长大了。   邬有期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将这四十九日还魂的经过一一说明。   ——只是略去了其中危险的情况,并告诉他,西昆仑高地外的种种情况,以及修真大陆闇涌滔天。   “不少修士都已经投降魔界,六壬城、言阳道都已经归到了云车常仪麾下,他们的老弱妇孺都已经进入魔界避难。”   “而剩下的……”邬有期哂笑一声,“还守在西昆仑高地上,预备与魔族决一死战。”   卿乙挑挑眉,没说什么。   倒是邬有期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十分郑重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小心翼翼:   “师尊……要去看看吗?” 第73章   瞧着邬有期这般神态, 卿乙怔愣片刻后明白过来:小徒弟还是在担心,担心他更偏爱天下苍生。   虽说锦州大陆这场劫难避无可避,强悍如空谛九音、大正佛果都没有办法, 又何况是如今的他?   “……”沉默片刻, 卿乙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在起身之前,他先牵住了邬有期的手,等小徒弟回头后,他认真看向他的眼睛:   “无论如何,这次师父会和你站在一起。”   邬有期一怔, 而后双目光彩煜煜, 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后, 重重点头:“嗯!”   两人从僧舍中走出来, 一路上遇着不少慈悲寺的僧侣,年长些的对他们颔首一笑, 小沙弥们却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   其中一个还在二人并未走远时, 没收住声,与同伴议论了一句:“原来是生得这样好看的哥哥。”   邬有期皱了皱眉, 回头想瞪了一眼那个说话的小不点, 而后抽出手, 将自家师尊紧紧搂到了怀里。   卿乙仰头,好笑地冲他做了个口型:小气鬼。   邬有期抿抿嘴,须知: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师尊,只是他一个人的, 别人都不许看、不许觊觎。   卿乙睨着他这般小动作和眼神,终于忍不住一笑出声, 而后伸手抓了抓小家伙下巴。   邬有期耳廓微红,半晌后才小声嘟哝道:“师尊……你怎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不喜欢?”   邬有期连忙摇头。   卿乙揉了一把他脑后的长发, 给了小徒弟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兴许——这才是你师尊本来的面目呢?”   说完,他松开了小徒弟的手,迈着轻快的脚步率先向前走,嘴角的笑意收也收不住。   邬有期在原地懵了片刻后,终于也笑出声,他追上去,重新牵起了师尊的手,在卿乙看过来时,他捉着那只手放到唇畔一吻:   “那我也喜欢,什么样的师尊,我都喜欢。”   这次,瞧着他款款深情的眼睛,卿乙才有些不镇定,双颊微微发烫,实不知要说些什么。   倒是貊绣和喜蛛闻讯先后赶到,两人远远叫的“主人”和“公子”,很好地缓解了他此刻的无措。   貊绣情绪内敛,上下打量卿乙一道后,就躬身行了个礼,退到了邬有期身后。   而喜蛛的反应就相较来说比较夸张,她看着卿乙双眼泛红,而后一边跪倒在地上说太好了,一边泪水止不住地流。   卿乙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反应这么大,和邬有期对视一眼后,才将人扶起来。   还没开口说两句,就被邬有期请貊绣将人带走,甚至还对着喜蛛抽抽噎噎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嗯?”卿乙问,“说什么呢?”   邬有期耸耸肩,“没什么。”   两人一路说着,也很快来到了佛寺大殿上,希来意正在和几位长老说着什么,瞧见他们来了,便匆匆止了和那些大师的话,迎上前来:   “阿弥陀佛,恭喜恭喜,卿乙施主,欢迎重回人间。”   卿乙也合掌还了他一礼,“大师客气,这些日子给贵寺添麻烦了。”   希来意笑着摇摇头,但很快又提起了界缘那边的事——他虽遵从了大正佛果的命令、关闭禅意门,但修佛之人心怀天下,总是念着普渡众生。   锦州大陆和那些修士再坏也罢,让他彻底袖手旁观,希来意也做不到:   “相信二位,也和小僧一样,无法置身事外。”   他说这话,面上虽是笑盈盈的,那目光却十分锐利,看得卿乙都有些无法与之长久对视。   “那边……情况如何了?”邬有期问。   希来意耸耸肩,收回了他锐利的目光,指着界缘那边简练地说了八个字:“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邬有期和卿乙沉眉对视一眼,越过界缘看过去,也瞧见了禅意门外尸横遍野的西昆仑高地。   希来意解释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并告诉邬有期,“消息我已经递给了霍掌门,只是不知他如何决断。”   闇涌肆虐是天劫,避无可避。   但因此趁虚而入的云车常仪和魔界大军却是人祸,有机会有法子可以避免。   只是……   人性本来复杂。   在面对着绝对的权威和压倒性的优势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道心恒固,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就像六壬城和言阳道选择的那样。   霍览得到了消息,却迟迟没有行动,或许就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做这个站出来的人。   或许他是个好掌门,确实在业火清德君之后将青霜山发展壮大、成为了天下第一宗门。   但他在大事上优柔寡断,有时还会偏私,若遇到像此刻这般的险境,霍览就常常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从前,卿乙嘱托他一定要转交《齐平经》时也是一样,霍览拖泥带水,终归是让他们师徒误会加深。   邬有期撇撇嘴,不好对霍览评价什么,毕竟对方也曾经算是他的长辈。   倒是卿乙拧眉啧了一声,有点瞧不上霍览的拖延,他摇摇头长叹,未予置评。   其实修真大陆上的六大宗门,观静大师固执、千峰老人桀骜、言阳道人世俗,六壬城主只念着自家人,都不是能当大任之辈。   霍览处理宗门事务得心应手,也擅长迎来送往,天下太平时当个守成之主倒还勉强,但若遇上大灾——他的优柔寡断终归会害更多的人。   在卿乙看来,六大宗门的宗主,仅有离痴无恨的后岛主还算有担当,杀伐决断且果敢。   只可惜离痴无恨没有号令天下的声望,不然倒可以将邬有期那份地图也给后轻容一份。   界缘之外,闇涌滔天。   更多散修阵前倒戈,离开昆仑山投入到了魔界麾下,云车常仪也不是光收人不派事,所有来投诚的,都让他们先上前线杀敌——   “不杀人,他们来个什么魔界?”   一身红袍的女将军倚靠在她的坐骑后背上,手中拎着一坛子酒,脸上笑容称得上是邪狞:   “不做到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还想来当魔修?哼,我们魔界也不是什么废物都要的。”   魔兵们倒是乐于看修真界的热闹,从前被一众修士追着打,如今倒是出了这口恶气了。   而在灵舟之上,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散修背叛离开,还要对着昔日的同门、同修兵戈相向,观静大师阖眸,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霍览没说话,沉眉似乎在想着什么。   后轻容等了一会儿,见这几位实在没话说,她呯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诸位到底有没有办法?!给句准话!”   霍览被她这招吓得一怔,其他几人也纷纷回头看过去,后轻容却眯起眼睛疾言道:   “要战便战、要降你们就滚去降,拖拖拉拉、支支吾吾,有办法拿办法,没办法想办法!这么沉默算什么?!”   “你们若是继续坐在这里喝茶,那就恕在下不奉陪了,我们离痴无恨虽然都是女子,但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不过魔族大军,要死,我们也要选择堂堂正正的战死!”   说完,后轻容站起身就要走。   “后岛主!”霍览起身追了一步,但在后轻容怒目转身时,他又张了张口、躲避开了视线。   后轻容实在瞧不上他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轻哼一声,转头就走。   结果才迈出舱门,身后的霍览却突然沉声开了口,“有办法的,有人能阻止这一切的……”   他这话一出,除后轻容之外的其他掌门都纷纷看过来齐声问道:“是谁?什么办法?!”   霍览低头,重重捏了下自己的手指,才叹息着开口,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邬有期。”   “一则,他是魔尊,自然可以管束属下魔兵;二则他……他有办法对付闇涌。”   霍览说完,摊开了掌心一张薄笺,“这是佛界希来意大师送过来的,说是或许对我们有帮助。”   “他坦言关闭禅意门是他师父大正佛果的遗命,他不能违拗,但……可以送出一些东西来帮助我们。”   “这是魔界血焰流云宫的地图,里面有暗道能够通往星馆,魔族的大祭司病弱,又是外面那位将军的亲妹妹,可用围魏救赵之法、解我们目前的困局。”   霍览顿了顿,才继续道:   “希来意大师远在西佛界,对我们锦州大陆的事不算了解,又何况是魔界,所以我猜想……这份东西,多半是……是邬有期给他的。”   后轻容懒得听他这些啰啰嗦嗦的话,直接上前抢过了地图查看,确认情况后,她直言:“我去!”   观静大师却摇摇头,“后岛主稍安勿躁,还有呢?霍掌门为何说邬先生能……?”   霍览咬了咬牙,还是讲出了昔年卿乙仙尊突破失败、身死道陨的真相:   “他能统管魔界,也是因为邪仙之体的缘故,闇涌与他没有伤害,反而还能成为养料。”   得知卿乙仙尊为弟子裂魂就足够令人咋舌,再听说什么先天邪仙之体和月灵根……   就算是后轻容,也怔愣在了原地。   霍览说完这些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也是我……一直犹豫的原因,毕竟、毕竟……”   毕竟曾经,是青霜山和修真界,先放弃了邬有期。   将他逐出师门、对他喊打喊杀,如今灾厄临头,他又有什么脸面去求对方帮助。   能拿出这份地图,或许已经是邬有期的怜悯和慈悲,他……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尤其是……那份齐平经还在他这里,并没有如卿乙所愿递送出去。   明白霍览的顾虑后,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可灵舟也没能沉寂多久,因为一直守在门口的沈钰在听完这些后猛然推开门闯了进来:   “那林鸾的死呢?!”   “去求他?”沈钰双目赤红,愤怒得浑身颤抖,“你们就准备……这样算了么?!” 第74章   霍览别过头, 没有回答沈钰的问题。   其实不用他开口,相较于整个修真界来说,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的仇恨, 根本算不上什么。   “阿弥陀佛, ”观静大师合掌上前,似乎是想要劝一劝沈钰,“这位施主,放下执念,方能得大自在。”   沈钰却抿嘴咬牙摇了摇头, 满面皆是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好几步, “不, 我不会……”   他似乎是失望至极, 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和愤恨,“林鸾是我此生唯一的伴侣, 我不可能忘记他的仇。”   “钰儿, 你听我说……”霍览站起身,似乎想要对他多说说两句, 可是沈钰已经率先后退到了门边上。   “你们求谁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听、不想知道!”沈钰摇摇头, “让我求他、原谅他, 不如叫我去死!”   说完,他转身就离开了船舱,留下面色惨白的霍览,还有一众尴尬不知所措的各宗长老。   观静大师被排揎了这么一场, 面色也难看,他深吸了两口气坐下来, 忍不住看向霍览道:   “霍掌门,您这高徒, 心气未免也太高了些。”   霍览沉默不语,倒是后轻容很快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她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所以,霍掌门,你的决断是?”   霍览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我想试试。”   后轻容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才懒得理会他心中那些弯弯绕绕,“那好,我这便带人去魔界先探查虚实。”   观静大师也也适时提出自己的看法,让后轻容不要莽撞行事,先派些人去探查一番、彻底明确了再行动也不迟。   如此众人一番商议,倒是很快敲定了计划——离痴无恨的女修和一部分青霜山的弟子们先去魔界血焰流云宫中查探。   而静宗的佛修们就原地守卫在昆仑山巅,保证剩下这部分修士的安全,霍览则是想办法联络邬有期。   ……   如此,希来意收着霍览的来信后,第一时间就转交给了邬有期,并告知了他霍览的打算。   对于青霜山内部的纠纷,希来意不便评价什么,只是让邬有期和卿乙师徒俩自己决断:   “佛界随二位来去,贫僧随时欢迎恭候。”   卿乙转向邬有期,其实回不回去他并不在意,前世他已经为那个世界付出了生命,还辜负了自己唯一心爱之人。   如今,既然是天劫无可避,虽然自私,但他也并不想将天下苍生的兴亡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只看小徒弟,想不想要回去。   偏巧,他在看邬有期的同时,邬有期也正好扭过头来看他,两人眼神交叠时,邬有期轻声道:   “师尊,我想回去看看。”   卿乙眨眨眼,不等他问,邬有期就先牵起他的手来,认真解释了自己此番做法的深意:   “我不想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想他们误会师尊。”   卿乙看着他,摇摇头笑,“也是。”   邬有期见师尊并未动怒,别在心底满腔的委屈也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我……我就是觉得不甘心。”   声音闷闷的,看来这三年可给小徒弟委屈坏了。   卿乙用手背蹭蹭他的脸颊,“那就去解释清楚。”想了想,他还补充了一句,“师父陪你。”   邬有期翘翘嘴角,紧握住师尊的手,心里想的却是:三年前,他应该更相信师尊一些。   或许当时他就有机会查明白真相,也不需要师尊为他付出这么许多,让两人白白错过了这么些时候。   “正巧他们写信过来,我想请大师做个见证,师尊同去,最好还能捉着真凶。”   卿乙想到魔界三智算计小徒弟,就是为了让他到魔界存续圣火,所以所谓的真凶应当就是魔族人:   “你……已经有眉目了?”   邬有期点点头,将自己这三年来查到的一些线索和证据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师尊:   “只可惜,沈钰对我充满敌意,我也就没能找到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   原来三年前,邬有期到达魔界之后,就注意到擅长幻术、喜欢吞噬人精血的欢意君。   虽然他的性格、容貌与林鸾大不相同,但在某些举止动作上,还是让邬有期觉得熟悉。   况且,林鸾是魅魔后裔,天生擅长伪装,他与三智走得很近,有时候犯错,云月星师也会有意无意地回护。   当时他在魔界根基不稳,又被修真界追杀,只能暂且按捺下调查的心思,蛰伏下来,暗中搜集魅魔一族的消息。   原本三智利用林鸾陷害他这一局,算是做得天衣无缝:先派魔族潜入人间,做出林鸾这一重身份。   林鸾是孤儿,没有父母族人,拜入的药王谷又是来去自由的一个宗门,门内弟子众多,谁也不认识谁。   而且,从前沈钰总跟他说,觉得自己和林鸾是天生一对,觉得他的所有心思林鸾都能猜到,真的很默契。   若林鸾本来就是有意接近、故意讨好,那两人相识后才一年就要结为道侣这事也就不奇怪了。   邬有期一边派貊绣暗中调查,一边又在血焰流云宫地下的典籍中翻看到一则关键的信息:   “魅魔一族的血脉特殊且极难传承,所以他们一族才会天性|淫|痴,以求得到更多的机会……咳……繁衍后代。”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可惜,这一族最终还是濒临灭绝,仅剩下欢意君一人。”   卿乙听着,想到了空谛九音留下来的那张琴谱,还有天道昭示的魔界式微。   ——也是,魅魔一族都快灭亡了,也难怪魔族三智会想要坑骗了邬有期去做他们的柴薪。   不过,也因为魅魔的血统稀有且仅有欢意君一人的情况,反而让邬有期抓住了这一点关键的证据:   林鸾的身份虽然查无可查,而且他当时身死的时候是做成了被闇涌侵袭之状。   他灵力修为低微,自然最后会化成灰。所以沈钰当时也只是立了衣冠冢,并没有买棺下葬。   没有尸体、没有亲朋,更没有目击者,这原本是一场完美的嫁祸,但偏巧——欢意君是魅魔。   而他在嫁给沈钰的时候,曾经结过一纸婚契。   沈钰深爱林鸾,这些年那张婚契一直贴身保藏,邬有期派人去探查过数次,都没能成功拿到。   如今修真界陷入危局,霍览等人还是决定放下成见向他求救,希望他能约束魔界众人,甚至共御闇涌。   邬有期一直没能和沈钰好好谈谈,如今倒是终于有了这个当中揭开真相的机会:   “只要请他拿出婚契来当众一试,就能分明。”   修真界结道侣的婚契异常郑重,上面保存着两人的灵血和气息,根本是不可能作伪。   卿乙想了想,点头答允。   不过看着小徒弟坚定的眼神,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抿抿嘴,卿乙凑过去盯着邬有期:   “遇事要商量,不能憋在心里。”   他待这世间的好,已经在前世耗尽了。如今此生,他只想自私地跟小徒弟平平安安过下去。   可邬有期不一样——   即便如今堕魔成为了魔尊,这孩子心中仍旧有一念光明,他或许并不会如他一般对世人和苍生凉了心。   邬有期眨眨眼,或许并没有明白他的担心,只是重重点头说了好,“师尊也是,遇事不要瞒我。”   “我不是从前的我了,”他挺直了胸膛,“再难再苦的事情,我也能够顶在师尊前头了。”   卿乙瞧着他好笑,却没拆穿他,轻轻点头说好。   两人这边商议定下来,希来意就做中间人帮忙传话,请霍览带领众修士次日卯时在山巅等候。   而留守在西昆仑的散修和其他小门派听闻青霜山掌门人竟然要和魔尊议事后,一些人当然高兴事情终于要有个了结,可更多人却担忧——是不是青霜山也要背弃他们。   毕竟魔界没有闇涌,即便有,魔族人也有办法将那些恐怖的能量变得不那么骇人。   散修们各怀心思,却也跟着聚拢到了昆仑山顶上。   至于一直在跟修士缠斗的云车常仪,也并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探子回报魔尊竟然愿意与修士商谈后,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要联络妹妹。   结果派出去的人来回禀,却说星官被袭,云月星师下落不明,药行生也受了伤,希望她能回去主持大局。   能这样熟悉魔宫地形又深知她软肋的,自然只有邬有期,云车常仪在愤怒过后却没有回去。   只是派了自己的亲卫带一支部队回去防卫,并且让人去找欢意君,请他想法子追踪云月星师的下落。   她不走,她要留下来看看,邬有期怎么和这帮修士们谈判,堂堂魔尊,难道还能重新回到修士当中去不成?   不过,也因为妹妹失踪,云车常仪命令属下和那群前来投诚的士兵们暂休了干戈、不再进攻。   这一夜,昆仑雪山上终于熄了火光。   围坐在帐篷们取暖、炖肉汤的百姓们,都纷纷搓着双手,渴盼着明日是个朗日:   不再下雪、没有战事,天气稍微暖和些,有更多的猎物,也希望那群修士能找到办法,让那可怕的黑色海水尽快退去,让他们尽早回家。 第75章   昆仑之巅, 邬有期如约而至。   即便霍览他们早早等在了山顶上,各怀心思的散修更将禅意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想趁着开启之时蹿进西佛界逃难。   可梵音天降, 直到希来意、邬有期他们乘坐白象落到雪山上, 也没人看清楚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白象化为青烟,希来意一身白袍面带微笑,手持一串佛珠上前,与霍览等人拱手:“霍掌门,久候了。”   “大师……有礼。”霍览勉强撑起一笑。   他身后, 观静大师也跟着回礼, 倒是离痴无恨的后轻容根本没耐心守这些虚礼:   “邬有期, 你是不是有办法对付这些闇涌?”   希来意眨眨眼, 笑着让出来一步给邬有期,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 邬有期身边还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神秘青年。   观瞧他的身形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模样, 但是斗笠之上覆着重纱,重纱之下又有面纱, 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儿。   这其实是邬有期和卿乙商量之后的结果, 他们来西昆仑高地上是为了解决闇涌的事, 若见卿乙“复生”,那多半又会生出其他枝节。   瞧着后轻容如此着急的模样,邬有期环臂轻笑了一声,不等他开口, 身边的卿乙忽然降下一道结界——   青蓝色的灵光崩现,正巧与袭来的剑劲撞在一处, 霍览面色瞬间大变,而后极快地挡在了持剑的沈钰身前。   一击不中, 沈钰没有再攻击,只是双目赤红地看着邬有期,持剑的手一直在不停颤抖。   与此同时,一直在山下观瞧修士们动向的云车常仪也瞧见了佛光天降,她眯了眯眼,抬手冲属下示意。   副将领命、吹响号角,埋伏在界缘附近的魔兵瞬间冲杀暴起,杀了靠近禅意门的散修们一个措手不及。   霎时惨呼声震天,还有不少百姓在惊惶之中跌入了四周翻滚的闇涌之中。   观静大师面露不忍,阖眸念了句阿弥陀佛。   倒是霍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双手合十在胸前,躬身向邬有期揖了一揖:“……情势紧急,还望相助。”   这次,邬有期还没来得及开口,云车常仪就已经驾驶坐骑飞到山巅,她睨着邬有期似笑非笑地唤了声:   “尊主。”   “大将军,”邬有期环抱双手,“别来无恙?本尊记着,似乎并没下达攻打人界的命令吧?”   云车常仪嘴角的笑容扩大,“尊主当然没有下达,不过战机瞬息万变,这样好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不容人错过呢。”   邬有期笑着没应,反是一旁的后轻容忍不住打断开口,“什么意思?你这不就是擅自行动么?”   云车常仪哦了一声,转过脸来认真将她上下一顿打量,“后岛主?”   后轻容哼了一声,“是我,你待怎样?”   “早听闻离痴无恨的剑法无双,今日本将军就来会会你,看看你们人界女子的成色。”   说罢,云车常仪直接抬手攻击,也不给后轻容拒绝的机会,手中长|枪径直刺向了后轻容面门。   后轻容自然是一样的暴脾气,当即就抽出剑与云车常仪斗在一起。   眼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霍览看向邬有期,声音颤抖,“算我求你……有期,修真界危机存亡,闇涌滔天,只有你有本事能够救大家。”   “就算是看在……卿乙的面子上,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用性命保护的修真界毁于一旦吧?”   邬有期瞧着霍览,没想到时至此刻,他还有脸提师尊?   强压着怒火,邬有期往前一步逼近,对沈钰血红的双目视而不见,只问霍览道:   “除此之外,掌门您就没有其他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么?”   霍览一愣,脸色倏然变白。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邬有期,半晌后踉跄着后退一步,人几乎都要落到沈钰的怀里:   “你……你知道了?”   邬有期翘了翘嘴角,“师尊一直很信任您,可您为了一己之私,却平白害我良多。如今大难临头,您却还敢再提起师尊?”   不等霍览分辨,也不让沈钰有机会帮忙说话,邬有期继续抢白道:“师尊当年裂魂救我,曾经写过一本书希望您能递给我,书呢?”   裂魂、月灵根和邪仙之体这事,霍览也是最近才与众修士坦白,但却并没提到什么书籍的事。   于是观静大师皱眉,审视地看回霍览,就连沈钰都疑惑地侧首看向霍览,“什么书?”   霍览看看邬有期,又回头看了看自己保护了一辈子的沈钰,终于艰难地从纳戒中拿出那本书,长叹一声:   “还在……我这里。”   在场都是聪明人,只看封面上“齐平”二字,便知道这本书是做什么用处的。   观静大师闭了闭眼,深深叹一口气后,捻了捻佛珠,连连慨叹了三句“冤孽”。   而青霜山的其他几位峰主也是面露不忍,其中青阳峰主看向邬有期,“……仙尊他待你如此,肯定不愿看见你如今这般自甘堕落。”   邬有期听了也并不恼,反而笑着走回到身后那个神秘人身边,牵起他的手无意识地捏了两下。   “邬公子,仙尊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怨,大家齐心,共退外敌。”   青崎峰主的脾气也冷,等众人说出这些客套话后,他直接提出了修真界的愿望:   反正魔界也需要闇涌作为养料存续圣火,倒不如直接请邬有期和他们合作,休了干戈。   修真界愿意拿出现有的一般资源换取和平,还可以每个宗门派遣一名弟子到魔界做质。   等闇涌退去、锦州大陆重建之后,还可以每年拨化灵脉给魔界,并且百年内不再追杀那些魔修。   条件是很丰厚,不过邬有期没答应,只是摇摇头道:“诸位如此,不怕百年后天道再次失衡么?”   魔族强盛、外敌侵袭,修真界会前所未有的团结,百年、五百年后,必定重新强盛,到时候又是天道失衡。   “到那时呢?诸位有准备将闇涌现世的灾厄推到哪位倒霉蛋身上,下一个‘邬有期’?或者,又有哪位好心的仙尊能自爆灵核、帮助你们封印闇涌?”   见他语气不好,总是冷嘲热讽,青崎峰主也失去了耐心,转头问邬有期:“那你待如何?”   这时候,邬有期眼角的余光也瞥见了魔族那边传来的异动,他浅笑一声,转而看向沈钰,唤了他一句师兄。   沈钰没理他,只是别过头去。   “师兄至今还坚信,是我杀了林鸾,是不是?”邬有期轻声问。   沈钰闭了闭眼,不想开口。   他们师兄弟针对这个问题,三年前就已经争辩过无数次:邬有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原也不相信他会做下杀人恶事。   可闇涌遍布、魔族肆虐,他又亲眼看见邬有期一剑刺杀林鸾,怎么可能还有误会。   邬有期也知道沈钰不会回答自己,便转头看向雪山中某个不知名的方向,这时,人们才看见远处有一簇烟花升空。   邬有期嘴角的笑意扩大,转头看向沈钰,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来了。”   原来,他一早料到云车常仪不会轻易退兵回魔界,那魔界剩下能够主持大局的人就只有欢意君。   于是邬有期让貊绣带人回去,联合他留守在魔界的亲卫一道儿,给欢意君来了个瓮中捉鳖。   刚才站在这里与众人这么一堆废话,其实也就是在等貊绣的讯号,他招了招手、雪落鸣凰降落下来,在众修士的戒备中,缓缓驮着几人来到山巅。   本来与后轻容打得难舍难分的云车常仪,在看见凰鸟身上驮着的人时,脸色骤然大变。   她也顾不上那许多,当场抛下了后轻容,直接攻击向鸣凰上坐着的貊绣,以及表内五花大绑的欢意君。   邬有期自然不会叫她如愿,召唤出枯楼隐骨就迎敌而上,骨刃和长|枪在半空中相撞,迸发出来的强烈冲击力直接撞落了大块的冰山。   “怎么?”邬有期似笑非笑看着云车常仪,“大将军这是要谋反么?”   云车常仪啧了一声,奋力用枪隔开邬有期后,嗤笑了一声,“当年,我就不该听妹妹的收留你这个祸害!”   雪落鸣凰深知主人心意,趁着这么一点时机很快来到了雪山顶上,它抖了抖翅膀,让后背上的几人下来。   貊绣揪着欢意君的衣领,将人连扭带拽地拖到了众修士面前,他的嘴被堵着,身上的绸缎衣衫看起来还有些凌乱。   “这是……”霍览等人还蒙在鼓里。   反是邬有期灌注魔息在骨刃上,用力一震,直接将云车常仪打退,而后降下一重结界在山峦顶上。   不等云车常仪再攻来,邬有期就抢先一步看着沈钰开口,“林鸾没死。”   “或者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林鸾这个人。所谓的林鸾,不过是魔族为了构陷我、让我入魔的手段。”   “三年前没能说出真相,一则是因为此人行踪飘忽不定,从没被顺利捉到过;二则是——魔族对他保护极好,我便是这般讲了,师兄你们也不信。”   邬有期指着被五花大绑的林鸾,“他是这世间最后一只魅魔,师兄大可用婚契一试。” 第76章   这世上根本没有林鸾?   沈钰本因邬有期这句话出离愤怒着, 可把目光放到那个被五花大绑的魔族身上时,却兀自怔了怔。   即便被捆着、即便容貌全无相似,但其实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何况是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人。   沈钰皱紧眉头, 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否认,但许久过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怔愣着。   结界之外,云车常仪哪能这么轻松让邬有期如愿,她接连召唤两头黑龙攻向结界, 并在口中大喊:   “尊主, 您这……为了脱罪, 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编呐?魔族怎么可能变成人族!”   邬有期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 只看向沈钰,再次唤了他一句师兄, “此魔名‘欢意’乃是魅魔后裔, 最擅幻术又精通易容一道,素日常乔装改扮、变换多重身份在人间行走、食人精气。”   “魔族早知我能在闇涌中穿梭行走, 更能将那些骇人的能力吸收为己用, 所故暗中派遣此人接近, 寻求机会诱骗我入魔道。”   说到这儿,邬有期顿了顿,再次回首,勾起嘴角、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那个带着重重斗纱的神秘人一眼。   然后, 他才看向沈钰道:“可惜他一直没能在我身上找到机会,直到遇着师兄, 才终于叫他们想出一条毒计。”   越听,沈钰的心跳也越快, 脑中不断回想自己与林鸾相遇的种种,一边决计不想认这魔头的诡辩,一边心中却有些动摇起来——   恰巧此刻,邬有期也长叹一声,用一种怀念的语调讲起了从前:   “记着刚入门时,大师兄你曾经教导我们,说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一个人在外突然有人和你套近乎,有时还处处合拍,就要警惕谨慎了。”   邬有期哂笑一声,看着沈钰眼神复杂:“道理浅得很,十一二岁的少年人都能听懂,怎么到师兄你自己身上,你就如此不明白?”   沈钰僵着身体,半晌后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了一句:“不……这不可能……”   邬有期还想说什么,那边后轻容却觉得这后生磨磨唧唧的,便直言道:“可能不可能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有婚契么?拿出来一测呗。”   邬有期点点头,甚至笑着摊了摊手,冲沈钰做出一个“你瞧”的手势。   “我们修真界的婚契,上面都滴有两人的心头血,绝无作伪之可能,即便身死道陨、灰飞烟灭,这滴灵血也不会消散。”   后轻容说着,对着沈钰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公子,何妨一试?”   话说到这一步,连霍览都上前碰了碰沈钰的胳膊,“钰儿,试试看吧?”   沈钰抿抿嘴,最终颤抖着从自己的纳戒中取出那份他一直保存好的婚契,上面还覆盖着重重灵咒。   ——瞧得出来,他很看重这份婚期。   婚契上,除了两人的灵血,还有几道留音符,沈钰双手颤抖,控制不住地碰着一下,就泄出了里面的留下的声音。   那是个听上去很舒服的男声,温温柔柔的,如同清泉流过山林一般。   声音的主人温情小意地唤了沈钰为“阿钰”,并叫他回家吃饭,说饭菜已经做好了。   这话不算长,内容却很温馨。   就连刚才一直不耐烦催促的后轻容,这会儿脸上也出现了不忍和动容,她看了一眼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魔族,又看看沈钰,终于别过头去、闭了闭眼。   沈钰将婚契取出来,深吸一口气后,破开了指尖滴上灵血,婚契立刻闪烁起耀目的红光,细听之下,还有阵阵吉祥喜乐放出。   而婚契之上,落款处的沈钰二字也泛起了金光。   听见那句话后,邬有期满脸的戏谑也稍微收了收,面色凝重、看向沈钰的目光也复杂起来。   深吸一口气,邬有期让貊绣将欢意君拽起来取血,小刀出鞘之时,沈钰却上前一步拦下。   貊绣眯起眼睛,挑眉看他。   而沈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才抬头非常认真地看向了欢意君,对上了他那双眼睛。   欢意君虽被五花大绑、嘴巴也被堵住,可在对上沈钰视线时,他还是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眼神很是暧昧。   沈钰眉头骤然锁进,一点也不相信这会是他身边那个乖巧温柔的林鸾,不过那魔头这样说,他也要试一试——   没用刀子,沈钰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针,拉过欢意君的手刺破取血。   同时,结界之外的云车常仪还在骂骂咧咧,不断指责邬有期小人行径——   “当年若不是我们魔界收留你,你早就被这帮修士们杀掉了!当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邬有期嫌她聒噪,干脆再补上了一道隔音咒。   这边,沈钰已经将取到的那滴血滴入了婚契中,欢意君一点儿没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态度还很悠然。   但当沈钰的脸色倏然变白,连霍览都跟着后退一步时,欢意君才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只见面前那张薄笺再一次闪起了红光,而落款处林鸾两个字,也在红光中慢慢亮起了金光。   煜煜金辉里,百鸟朝凤的喜乐奏响,还有几只喜鹊的残影从婚契上飞出来,环绕着欢意君飞了一圈。   欢意君倏然不笑了,有些震惊地眨了眨眼。   而同样失去了所有表情的,还有沈钰以及霍览。沈钰不敢相信地瞪着欢意君,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霍览同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婚契。   而后两人齐齐转头看向了欢意君,尤其是霍览,他抢步上前,看着欢意君连连摇头。   而邬有期则是闭上了眼,扯掉了结界外的隔音符,让云车常仪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攻击结界灵璧的咚咚声响了起来。   他后退两步,垂眸看着沈钰和霍览,轻轻摇了摇头,“三年前,其实你们有机会避免这一切的。”   若沈钰能多信他几分,若霍览没有为着那一点私心,卿乙不用身故、邬有期也不用入魔。   如今真相迟来,却早已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说完这句话后,邬有期也不想与那两人再辨,只是转身走回到那个神秘人身边,轻轻牵起了他的手,再退了几步。   这时候,希来意才阿弥陀佛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阿弥陀佛,邬施主此番,算是明了了。”   他走上前,看着沈钰和霍览,“二位昔年,当真是错怪,且闇涌降世本就是天道循环,家师也早有窥见。”   希来意也垂眸看向昆仑山巅的一众修士,各宗各派的以及散修和百姓,佛眼之下、众生无别。   貊绣听从邬有期的命令,将欢意君推到了沈钰他们那边,“主人说了,此人交由你们处置。”   沈钰瞧着眼前这个人,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而霍览委顿在地,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方才还言之凿凿、一正言辞的青霜山众多峰主,也怔愣地僵在原地。   他们原以为邬有期是十恶不赦之徒,如今才知道他们才是被魔教玩弄于鼓掌间的瓮中人。   观静大师闭目,喃喃念起了佛经。   就连刚才一直很激进的后轻容,也愁容满面,看也不敢看邬有期。   自从林鸾身故,青霜山带头指责邬有期是魔星降世,一直追杀他逼他入魔,更是将清除闇涌的责任全部推到了卿乙仙尊身上。   如今仙尊身故,邬有期被证明蒙冤,他们刚才那些话全部变成了笑话,仿佛是在打自己的脸。   见众人沉默,邬有期却也没有落井下石报复,他少年时家破人亡,能平安长大、修真悟道也全靠青霜山众人庇护。   沈钰在他入门之事对他帮助良多,在闇涌降生以前,霍览作为掌门也对他们这群后辈多有教导回护。   邬有期无意指摘他们什么,是非功过,本有世人评说,他不被这两人信任他也不怪他们。   但——   他们不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害死了师尊。   别的,邬有期可以不记恨,但三年前师尊被迫自爆而死,却或多或少都是被他们逼的。   邬有期可以不计自己的仇,但却没办法忘记师尊的恨,他看看霍览和沈钰——   如今情势,修真界已经算是走投无路。   霍览定然是深思熟虑过一番才会托希来意来与他商量,如今他提出任何要求,修真界都会答应。   也诚如邬有期所料,其他门派的长老已经站出来与青霜山割席,并言之凿凿说什么当年他们就不相信靠卿乙仙尊一人之力能够拯救天下:   “实在是霍掌门再三保证,我们才……还请邬先生莫要计较前嫌,我们愿意襄助您平这场乱。”   霍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看了看失魂落魄僵坐在原地的沈钰一眼,然后又看看欢意君和外面的魔族大军。   他召唤出青霜剑,缓缓来到了邬有期这边,他横剑在手,没有用任何灵力,却是用了青霜山的基础剑招起式:   “有期,原是我们青霜山对不住你,卿乙的死……你先前背负的骂名,确有我一部分的责任。”   “今日,霍某可在天下英豪面前自刎谢罪,但临死之前——敢问你身边这位,究竟是何人?” 第77章   邬有期眉心一跳, “这似乎与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无关吧?”   “哪里无关,”霍览苍白着一张脸,双目却直勾勾看向那个神秘人, “方才钰儿行刺, 若非……这位以结界相护——”   不等邬有期回答,霍览又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样,往前逼近一步,急言补充,“还用的是青霜山的结界术。”   邬有期咬了咬牙, 心底并不想师尊身份暴露, “天下结界术如此相似, 霍掌门, 你怕不是看错了吧?”   实际上,观静大师和后轻容一开始根本没注意那道结界, 如今霍览提起, 他们倒觉得有几分奇怪。   观静大师道了句阿弥陀佛,不太赞同霍览此举, “霍掌门, 大敌当前, 您若实在好奇,大可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再……”   “听说——”霍览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观静大师,步步紧逼,“有期, 你曾经从六壬城顾家处,得到过一个少年。”   不提这个还好, 一提,邬有期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 他抿了抿嘴,握住卿乙的手微微发热发汗。   “那个无魂傀!”后轻容也想起来了。   她这么说出来之后,就连观静大师都想到了什么,也审视地看向了邬有期和他身边的神秘人。   霍览身形颤抖,面色青白如鬼,踉跄着又往前上了几步,“我还听说,你寻到了昔年那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无名魂师,并且还有在找定魂草和长生玄冰……”   “传闻何足信?”邬有期不耐烦地打断他,“本尊如何行事,也没必要一一与霍掌门禀明吧?”   “再者,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怎么霍掌门反过来如此咄咄逼人,怎么,是要审问我么?”   眼看两人这就要谈崩,青阳峰主连忙上前,想要做个和事佬从中转圜,“掌门,他是谁根本无关紧……”   结果,霍览却一反常态推开了青阳峰主,更放大了声音道:“当时!你被修士追杀,却能够躲入黄沙之中、无影无踪!这西昆仑戈壁是千年前无上首的地方,他到底是谁!”   邬有期啧了一声,牵起身边人就要走,“既然霍掌门无心商谈,那我们这便告辞了。”   他御剑而起的动作快,但偏偏霍览竟然突然发难,手中的青霄剑直指,在众人的一番惊呼声中,突然一招凌厉剑势冲着邬有期而去。   邬有期没防备,但他身边那人却轻飘飘一击打退了霍览的攻击,甚至都没有拔剑。   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动作,瞧得众人大为震撼。   距离最近的青阳峰主甚至认出了两人交手的剑招,他恍然大悟一般飞快地看了霍览一眼:   “您的意思是……?”   霍览本来没有在剑上灌注灵力,可是此刻却突然灵力暴涨用上了杀招,谁的话也不答、直接袭向邬有期。   邬有期笑他自不量力,以他的修为境界根本不怕他这样偷袭,所以抵挡的也十分漫不经心。   但从刚才开始就与他十指相扣、没有放开的师尊,却在这时候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一道青碧色的灵光瞬间从天而降,与霍览那道剑势撞在一起,昆仑山巅上瞬时迸发出一道震地金光,无数雪片簌簌下落,震得附近的难民都惊呼着四散逃窜。   青金色光芒消散后,邬有期上前,想要再次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可那个神秘人却自己撩开了斗笠前的纱帘。   他负手立在邬有期身前,虽然容貌看上去年轻了许多、身量也有所改变,但那通身的气度……   霍览颓然地收了剑,“果然……”   说完这句后,他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似乎是气力耗尽、嘴角也渗出血渍,可看着露出真容的卿乙仙尊,霍览又忍不住轻轻在笑。   这回,青霜山其余四峰的峰主都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就连观静大师都忍不住颤声道:   “你、你、你……”   “原以为……”霍览蹭了蹭嘴角的血,“返生还阳之术,只是……传说,没想到,还有再见仙友的一天。”   卿乙静静看着他。   “昔年,仙友托付给我的书籍,我没能及时递出,更是拖延了最佳的时机,让你们师徒之间误会良多。更害得邬有期入魔、成了魔尊。”   霍览拄着青霜剑,遥遥晃晃站起身,“今日真相大白,我愿以死谢罪,只是——仙友既得复生,对于此间之事……难道真能置之事外么?”   邬有期皱了皱眉,霍览此人还真是心机深沉,时至此刻还想用这套大道理来裹挟师尊:   “你什么意……”   卿乙止了这半句话,将面上的斗笠和纱帐都摘下来递给他后,上前看着霍览:   “霍掌门,修真界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么?昔年天下蒙难,我耗尽心力拯救,却换来了什么?”   这话一出,霍览骇然无比,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向了他,就连旁边的观静大师也频频侧目。   卿乙却浑不在意,直言道:“我唯一的弟子被你们指责为魔星降世,害他无辜蒙冤、半生孤苦。如今,霍掌门倒还有脸来问我,为何置身事外?”   霍览全没想到卿乙对他、对世人是这样一般态度,嘴唇翕动半天,终是摇晃一下、又跌坐在地上。   倒是邬有期,全然没想到师尊会当众说出来这样一般话,他愣了愣,袖中双手紧紧攥成拳。   结界之外,云车常仪也没想到邬有期竟然真的复生了卿乙仙尊,隔着结界,她也不知道这人恢复了几成功力。   可是昔年被他摁着揍、魔界大军几乎快要全军覆没的经历太过惨烈,让她和身后的魔兵都生出了退意。   可要撤退之前,云车常仪磨了磨后槽牙,看着邬有期和卿乙并肩站着的身影……莽撞了一辈子的人,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则毒计。   她哼笑一声,突然扬声冲修士们大喊:   “还当你们修真界有多厉害呢,不过也和我们一样是藏污纳垢、枉顾伦常的腌臜地!”   “什么仙君什么魔尊!不过是师徒相恋、违背天理之徒,不知廉耻!颠倒纲常!”   说完,她还不忘对着邬有期放下狠话:   “尊主,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修真之人最是狡诈无比,你已经背弃我们一次,往后——我们会慎重考虑是否还收留你。”   “我们撤兵!”   一声令下,魔界大军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昆仑山下、闇涌遍地,难民们依旧惶恐无助地缩在各自的帐篷里,散修们也在禅意门附近收敛亲朋遗体。   这场谈判,霍览没能谈成功,反而因为他的咄咄相逼而弄得场面非常尴尬。   至于观静大师和后轻容两位尚且能说得上话的,其中一人惊讶于那魔界大将军点破的——卿乙和邬有期的关系;另一人则是皱眉紧缩、在想如何破局。   倒是青阳峰主在旁,忍不住小声与青崎峰主议论:“都说邬有期能破解闇涌之困,一则是因为他是邪仙之体、能靠闇涌修行,二则是因为他能将闇涌化为供养魔界圣火的染料。”   “如今——魔界都和他闹翻了,他还能帮我们的忙么?魔界恐怕——也不愿意与我们合作了吧?”   青崎峰主自然也有此担忧,不过他嫌青阳峰主聒噪,并没有直接应声。   倒是旁边站着的其他散修和门派掌门人,在被点破这一重缘由后纷纷议论起来:   “就是啊,这魔教和邬有期翻脸了,这么多的闇涌邬有期怎么能吸收得过来啊?”   “那怎么办?如果连他都救不了我们,我们是不是求一求希来意大师?”   “你刚才没听大师说么?那是他师尊的遗命,你也不想想大正佛果何许人!”   “那怎么办,我们就光这儿等死么?”   ……   四起的声音让整个结界变得嘈杂,四壁反弹回来的回音也形成了一阵阵的声浪。   无奈,邬有期只能散开了结界。   结界移开后,许多百姓和散修也瞧见了站在他身边的卿乙仙尊,更真真切切看见了他们交握的双手。   卿乙并不在乎人言,可邬有期却瞧得真切,看见了许多人偷偷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的耳力极佳,自然也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讽刺和讥诮,有的人还忍不住地诋毁起他的师尊——   说他师尊,竟然会对徒弟下手。   邬有期一时齿冷,没想到世人一如既往的自私、胆小,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有一时之气,想要就这么拉着师尊离开,放任修真界自生自灭,从此再不理会人世间,自和师尊度过百年。   但——   但看着修士身后那些无辜的百姓,再瞧着已经变成了一片黑色汪洋的锦州大陆,看着远处云层上一点青色的光亮……   他最终闭了闭眼,没能决然离开。   希来意旁观完这场闹剧,虽然他脸上神色未变,但貊绣却明显感觉到他周身的气质冷硬了起来。   希来意往邬有期和卿乙身边凑了一步,“如何,两位施主,要作何决断?”   “是直接转身离开,放任世人接受这早就注定的结局,还是——舍身证道,即便遭逢世人冷眼,也愿救他们一难?” 第78章   邬有期看了看西昆仑高地上那些跪地向神明祷告的百姓, 再瞅瞅身边神色各异的一众修士。   希来意面上无悲无喜,纵是慈悲佛修,也在瞧清楚修真界这群人的嘴脸后, 眼含坚冰、唇线绷紧。   若是潇洒, 邬有期大可摇头拒绝,与大师、师尊一同转身离开,虽担骂名,但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闭了闭眼睛,却最终没能狠下心。   而观瞧他的神态, 希来意先是轻叹了一声, 而后双手合十行礼, “阿弥陀佛, 施主有大慈悲心。”   邬有期却只是嗤笑一声,背过身去有些颓然, 他耷拉着脑袋没敢看卿乙, 生怕在师尊脸上瞧见失望的表情——   世人负他如斯,他却还要以德报怨。   他怕师尊嫌弃他这一刻的优柔寡断, 虽不敢看, 却还是忍不住往前探了手掌, 想要牵起卿乙的手。   他自己可以不要声名、不在乎流言,但却不想师尊之后被人骂做自私,骂做是不知廉耻、枉顾伦常的人。   而他的这份心意,卿乙怎能不懂。   小徒弟夹起了狼尾巴、耳朵都耷拉下来, 看上去又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了,又凶又可怜。   卿乙没让他试探许久, 直接抓住了他那只颤抖的手,并且认真告诉小徒弟:“都说了, 师父陪你。”   无论小徒弟如何选,他都赞同。   救人也好,不救也罢。   他前世终是亏着小徒弟,叫他委屈着了,如今即便被天下人指摘,他也决意要和邬有期站在一块儿。   或许是这点动作给了邬有期勇气,他终于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卿乙,然后在师尊的鼓励下,缓缓回头:“霍掌门。”   他一开口,周围议论、指摘的声音都同时停了下来,一个个眼巴巴等着他的下文。   青霜山的几位长老簇拥在霍览身边,正将人从雪地上扶起来,霍览抬头,目光木然。   “昔日种种,我都可以放下、不计较,也可帮诸位了却闇涌之难,但——”   霍览一愣,而后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狂喜,迫不及待地打断了邬有期的话:“有条件是不是?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说完后,他又轻咳一声,反思了自己的狼狈,整了整衣冠后,恭敬朝着邬有期和卿乙作揖行长身礼:   “先前种种皆是我的过错,二位想要什么交待、哪怕是立刻要了我的命去,我也没有二话。”   “只是眼下修真界蒙难,还请两位以苍生为念,暂且将个人仇恨放下,我们……共御外敌。”   邬有期眯了眯眼睛,半晌后,竟是被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气笑了,“这么说,我若要霍掌门立刻自尽谢罪,也是不识大体、枉顾苍生了?”   被当面拆穿了心思,霍览脸上闪过一丝薄红,支吾半晌后,又期期看向卿乙,“瞧瞧……你走之后,有期他的湳讽性子……”   卿乙没接他的话,反而伸手顺了顺邬有期的长卷发,“有期情绪素来分明,掌门只是不了解他罢了。”   霍览咬了咬牙,最终沉默无言。   倒是青崎峰主忍不住反诘了一句,“怎么,邬有期,你还真想要掌门去死么?”   邬有期哼笑,懒得与这群人分辨。   他静静上前,走到了昆仑山巅一块黑色巨岩边,从这里能够看清楚整个修真大陆。   被闇涌覆盖的海水已经淹没了几乎所有的大陆,海面上黑雾氤氲,隐约能看见的几块陆地,都是从前的高山——其中就包括青霄峰。   邬有期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霍览、观静大师还有离痴无恨的后轻容,一字一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闇涌是天劫,从不是某一人、某一派的责任,问长生、修大道,不都是为了窥天机、济苍生。”   他顿了顿,看向霍览的目光很复杂:“这些,都还是从前入门的时候,掌门你教给我们的。”   “我的条件很简单,闇涌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这时间可能是百年、甚至几百年。既是同御外敌,就不能互相攻讦、相互诋毁。”   邬有期正色看向那几派的掌门,还有散修中修为能力较高者,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需要你们在三日内,整理好各门各派幸存者的名录,还有昆仑山上难民的人数并且造册登记。”   相较在场几位男子,后轻容明显敏感更多,她已经从邬有期这几句话中听出了缓和之意:   “造册,然后呢?”   邬有期看了后轻容一眼,在场这么些人里,他也唯对这位掌门高看一眼,于是声音也放缓、放柔:   “自是整合人数,由各派分别安置。”   “分别安置?!”一个小门派的掌门叫起来,“这……这怎么收留得下?”   邬有期凉凉看他一眼,面露不悦。   卿乙似笑非笑,“大难当前,若人人明哲保身、不愿付出,那……”   他摇摇头,目光在半空中与邬有期交汇,然后抛远看向了那一片的暗色深海,唇畔的笑意若有若无。   现在,他算是终于明白了师尊当年离世时对他说的那句话,还有死前那个解脱的笑容。   空谛九音、他,以及现在的小徒弟,三代人,何尝不是面对着同样的困难,进入了同样的轮回。   面对世人,空谛九音想救,但最终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而他曾经救过,所以现在袖手。   邬有期比他们两人都精进,这孩子即便遭受世人冷眼三年多,被说成是魔星降世、带来了灾厄,被误解、被伤害,但事到如今——   小徒弟还是选择尽己所能地救人。   都说修道问长生,人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会死,可怜他们这群修士,虚度了数百年的光阴,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   邬有期让各门各派都收集好自己幸存的名录,并且要毫无保留地告诉别派——出逃后还有什么资源。   闇涌只是吸食灵力修为,并不会让山川草木和建筑物损毁,只要潮水退去,他们还是能重归故土。   所以邬有期让几位掌门自己商量,各自按照能力大小高低去收纳灾民,并且往后都负责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邬有期这般做,就是为了让这群修士每个人都承担起责任,直面百姓的苦难,也必须让他们认识到——   苍生罹难,从不是一个人、一个门派的事。   邬有期约定,三日后根据修士们拿出的名单,他也会拿出办法来,帮忙他们慢慢消解闇涌。   “……那,魔族呢?”一个散修发问道。   邬有期嘴角一翘,“其实抛开闇涌的背景不谈,魔族无论什么时候不都要攻击修真界么?怎么,难道诸君以为,我能有什么办法阻拦他们么?”   散修噎住。   可观静大师却像是被点醒一般,突然感激地看向邬有期,“阿弥陀佛,老僧明白了!”   ——魔族本就是外敌,无论闇涌与否、联合与否他们都是外敌,就连云车常仪都说出了非我族类之语。   他们是被闇涌吓破了胆,被眼前的种种状况弄得摸不着头脑,才会总在记挂魔界的事。   如果将魔界的骚扰和攻击当成是平常的一件事,换成是他们,在魔界式微、却月魔尊身故后,他们修真界不也趁机多番进攻么?   见大师明白湳讽了,邬有期笑着点点头,牵起师尊的手,转向希来意:“大师,我们商量完了,只是往后,还要劳烦你做个见证。”   希来意道了一句佛号,点点头:“乐意之至。”   而卿乙临走之前,在路过霍览和青霜山众人时,轻声丢下了一句:“魔族何足惧,人心若坏了,那才是真正的可怖。”   霍览等几人面色未僵,便是再也没敢抬头看他们。   和谈至此,希来意又召出了那头白象,带着他们浮空升入云霄,没给围拢在周围的人任何机会,又返回到了西佛界去。   ……   不过是夜,邬有期还是和卿乙商量,预备往后直接住到无上首的地宫里,也不用麻烦大师来回护送。   诚如大正佛果所言——   这是他们修真界的劫难,和佛界终归没有太大的关系,想救人、要度人,是希来意的慈悲,却不是他的责任。   “等事情都了了,师尊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好不好?”邬有期从后圈住卿乙的腰,声音放得极软。   卿乙坐在床边上,他刚洗漱好、才褪去了外衫,墨发披散下来铺了满床,正好与邬有期那些卷曲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闻言,他先笑了笑,然后又吹灭了旁边的灯烛,才转身做到床上、放松自己靠进小徒弟怀里:   “你不是喜欢凤凰岛么?”   黑暗里,邬有期脸上一红,想到之前师尊是“顾清倚”的时候,就闯入过他的“禁地”。   只是那时候他还记恨着师尊,出言疯癫无状。   “……师尊饶了我。”   卿乙难得听见小徒弟这般撒娇,他也轻笑一声,拽着人躺倒在床上,绕开这个话题,谈了正事:   “霍览还给你的齐平经,你还是要练的,尤其是吸收闇涌之后,你的身体再是邪仙之体,那么多的闇涌,终归还是会失衡。”   说完这些,卿乙闭了闭眼,隐去眼底那一点担忧:   若小徒弟灵台失衡,以他现在的修为境界,可没本事再裂魂护他一次。 第79章   三日后。   有了邬有期前面一番恐吓, 众修真门派和修士们无不警醒,认真且迅速地完成了名录造册和人数统计。   草草翻看过观静大师递过来的名册,邬有期也拿出自己的计划, 与众人一一说明。   从昆仑山往西南、东南方向推进, 最后再是正东、东北和北方,他起身与观静大师作揖:   “还请大师海涵。”毕竟静宗就在正北方。   他这么决定也有自己的一重考量,青霜山因为之前的事已经声名扫地,在众修士中的号召力减少了许多。   虽然此刻修士们能团结一心、共御外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也难保他们会在昆仑山上再生事端。   邬有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在山巅顾全大局, 观静大师现下看起来就是最好的人选。   而且静宗是佛秀, 还有许多长老都是行的苦行道、坐的苦禅,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也正是这时候最需要的。   观静大师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他与邬有期还了一礼, 道了佛号没有多辨,只言:“施主放心。”   从昆仑山往南, 最近的宗门本来是千峰门, 但千峰门接受的散修太多, 随着闇涌侵袭爆发了多次内乱。   千峰老人陨落后,整个门派更是陷入了混乱,无山上原本就荒芜,就算恢复了也没法居住。   不过好在无山再往西南方向走, 出了南戈壁,就有一座现在仅露出尖角的高山, 唤名守遥岑。   从前这里是南戈壁和西南境的分界,在人间属于西夏皇室, 算是皇家围场,寻常百姓进不得。   山中多鸟兽,还有西夏修建的几座行宫,等闇涌消失后,倒正好可以用来安置百姓。   邬有期算了算人数,选择了在西南方向的两个小宗门,守遥岑勉强够他们的修士和百姓安居。   因为闇涌蔓延在海水中,邬有期让貊绣带人从旁策应,先以落月鸣凰的清嗥震退海水,而后他便着手吸收闇涌。   等附近海水的闇涌都消散后,就请众修士们齐心,于守遥岑附近筑起一道堤坝,以抵御海水的再度侵袭。   邬有期不好也没舍得给卿乙安排任务,所以当他开始吸收闇涌时,卿乙就一直在旁替他护法。   开始后,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随着海水退潮、闇涌消散,守遥岑的青碧色山峦渐渐从黑雾中露了出来,上面还隐约能够瞧见亭台楼阁。   昆仑山上的人群发出了阵阵欢呼声,邬有期原地盘腿坐下打坐,让魔息和灵力周身游走、吸收消化这些能量。   师尊三年前呕心沥血写的那本经文,倒是十分对他的症候,他这几日修行下来,只觉身心都越来越舒泰。   越是如此,邬有期心下就越软,更是深恨霍览当年的选择、魔族的从中作梗,让他白白埋怨了师尊许多年。   他师尊多好呢。   卿乙不知小徒弟心思,也懒得理会身后是否有洪水滔天,只管凝神盯着邬有期体内的灵核,生怕他走火入魔。   众人这边合作着,可在忙碌搬迁、准备登上灵舟的时候,却出现了吵嚷和推搡——   有几个青年与那三个门派的修士发生了冲突,流民聚集过来,眼看着就要推搡打起来:   “你们明明没有在名录上,怎么能上船!”   “多我们一个不多,少我们一个不少,凭什么他们就能先离开这鬼地方?!我们也要活命!”   青年们吵嚷起来,说的话又让人焦虑。   其他好几个营帐里,本来还安分等着着百姓也纷纷站起来,有些跃跃欲试、想要扒上灵舟。   那几个弟子着实急,却也不好对普通百姓动手。   而闹事的青年们,大约也是看中这一点,十分有恃无恐,说什么都要往船上挤。   眼看着事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不等观静大师出面主持,就见一道剑光裹挟着青莲从天而至——   几个闹事的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那些剑气震飞,并且每个人的脸上都狠狠挨了一巴掌。   “谁?!”“谁打我?!”   他们捂着脸面面相觑,瞪向那几个弟子,却发现他们也是满脸的震惊。   找不到打人者,青年们便忍不住嚷嚷起来,“修士欺负人啦!怎么平白无故殴打无辜百姓呢!”   不过这话说完,他们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这次,不用他们问,卿乙负手转过身,也没废话,长弓黄泉引在手,眉目冷峻:   “不守规矩者,杀无赦。”   青年被打肿的脸涨个通红,指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结果才抬起手,就又被一道灵光掀翻在地上。   “若再生抢夺、劫掠之事,我们立刻就走。闇涌如何,也由得各位自行解决。”   听见这几句,刚才还嚷嚷着闹事的人们瞬间蔫了,偃旗息鼓、耷拉着脑袋退回原地。   不过却也有性子拧、不大高兴的,忍不住小声问身边人,“这人谁啊,好臭的脾气。”   百姓们自是不知卿乙仙尊死而复生之事,但一众修士却在心中暗爽,觉着是出了口恶气。   此事之后,百姓再无闹事者,各个门派也按着邬有期的计划一个个被安置。   自然,中途也有险情。   海水是因为闇涌的爆发而涨潮,虽然在随着闇涌减少而减少,但也总是数量惊人。   邬有期心急,有时候吸收的闇涌过多,偶尔也会出现魔息爆发、灵台失衡的状况。   卿乙再三警告他不能急于求成,甚至戳着他的脑门骂了好几道,但这混小子总是当面再三保证,到山巅上又是另一幅做派。   气得卿乙两天都不想同他讲话。   灵力运转过两个小周天后,邬有期睁开眼,先用手背拭去了下巴上的汗,转头看见师尊照样气鼓鼓背对着他。   无奈,邬有期只能拱过去,湳讽用自己的脑袋顶住至尊的后背,放软了声音告求:“师尊理理我。”   卿乙回头瞪他一眼,往前挪了挪。   邬有期重心不稳,险些一脑袋砸在床板上,他无奈撑起来,又贴过去将下巴搁在卿乙肩膀上。   “……热死了,”卿乙推开他,“离我远些。”   邬有期被一指头点在脑门上也不恼,反而嘿嘿笑着又拱过去,还故意整个人黏在卿乙身上,任凭卿乙怎么挣扎他也不松手。   等卿乙不动了,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就是想尽快了却这桩事,早点和师尊去过二人世界。”   说完,他似乎有些羞赧,闷在卿乙肩膀上,小声嘟哝:“师尊别怪我了,你也疼疼我。”   卿乙正在气头上,扭过头眯起眼睛想说两句重话,但同时邬有期也抬头,一对乌黑的眼珠巴巴看着他,嘴唇也绷紧。   卿乙:“……”   一股火压着不上不下,最终他也只能愤愤长出一口气,用力地拧了邬有期的肩膀一下。   邬有期啊唷一声叫得夸张,却打蛇随棍上抱住他的手臂就顺势将他给拽了下来,两人并肩而躺。   卿乙横了他一眼,最终抿抿嘴背过身去,不看这小混蛋——就会撒娇装乖,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所谓欲速则不达,他一味追求速度,难道就不怕闇涌在体内反噬,最后灵台失衡自爆么?   “师尊的担心我全知道,”邬有期也叹,“可是还有几百年,我实在是……”   卿乙什么大道理都与他说明白了,此刻也只能拧拧他的耳朵,最终长叹一声:   小徒弟有自己的想法,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让邬有期没有后顾之忧。   云车常仪撤退后,魔界倒是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因为云月星师的病,还有三智之间的博弈。   药行生多半是希望魔界和修真界能够修了干戈合作,他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许多珍奇花草没采呢。   云月星师和云车常仪两姐妹就各怀心思,一时希望战,一时又恨不得挥师将修真界一网打尽。   不过云月星师病着,云车常仪也不好拿主意,所以邬有期才争分夺秒,想要尽快处理好闇涌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邬有期都在努力地化解着锦州大陆上的闇涌,昆仑山巅上的难民也减少了许多。   得到妥善安置的百姓们都感念他的恩情,有些人偷偷画了“邬仙君”的神像在家里供奉,每日虔诚祝祷。   而修真各派中,也很少再称呼他为“魔头”。   眼看着海水退潮、闇涌消退,整个锦州大陆也渐渐好起来,就连残存的皇族都有意邀请邬有期做国师。   可就在邬有期准备去驱除青霜山的闇涌时,魔界却传来了消息,说是云月星师醒了,想邀他们一见。   卿乙本来是想让邬有期不要理会的,但邬有期想了想,还是决意要回去一次。   他让观静大师和后轻容两人照拂好昆仑高地上的修士和百姓,自己则带着貊绣、师尊和喜蛛返回了魔界。   只是没想到,再见云月星师,她已经从那个俏丽的年轻姑娘,变成了一个行动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老妪。   扶着她的云车常仪一见到邬有期就怒瞪着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一肚子的脏话想骂,最终却只是侧目红着眼睛看着妹妹。   眼见红颜白发,邬有期也难免有些动容,“您这是……?”   云月星师摆摆手,指了指又重新运转起来的星仪,然后又点了点自己的嗓子,轻轻摇了摇头。   “妹妹,献祭了她自己的容貌、寿命和声音,以此为代价,卜算了魔界的未来。”云车常仪在旁解释。   邬有期怔愣片刻,转头骇然看向云月星师。   往日,这位大祭司窥算天道,只是缠绵病榻、身体病弱,但这次她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只怕看到的未来——详细且真实。   抛开别的不谈,云月星师对魔族众生当真不错。   就算是一直深恨她算计邬有期的卿乙,这时候都对这姑娘刮目相看,觉出几分她的不易。   云月星师着急请邬有期回来,就是希望他还能再做魔尊,而且天道降临闇涌的原因,她也明白了——   魔界式微、修真界强势,才会让闇涌降临。但同时天道也留下了一线生机,让魔界的圣火能靠闇涌点燃。   而未来,云月星师看见的魔界并未毁灭,圣火依旧熊熊燃烧着,而且她还看见了邬有期,看见了臣服在他身边的魔界诸人。   看见这个结局之后,云月星师沉默许久,却也很快说服了自己,并叫来了姐姐和药行生。   她慢慢捏笔将自己所知全部写下来,并让云车常仪和药行生日后一定要听从邬有期的号令。   “天命不可违,尊主,还希望您不计前嫌,能够回来带领魔界继续走下去。”药行生也如此说。   “何况,若魔界式微、天道不还是会降下闇涌做惩戒么?大祭司说的对,您来做这位置,合适。”   邬有期的本意是不太想接受,毕竟他做魔尊,就是被拘束在了魔界,往后都要担负起这一界的责任。   于是,他没有立刻答允,“给我点时间。”   “你——”云车常仪一下就急了,觉着邬有期十分不知好歹:魔尊之位,多少人都盯着呢。   而且,这是妹妹付出那么多代价的请求,这人竟然不知好歹要考虑一下?   瞧着两人又要拧起来,药行生连忙拉走了云车常仪,也让人安排邬有期先回血焰流云宫休息。   收拾整理过后,邬有期就拉着卿乙坐下来,商量这件事,“师尊,你意下如何?”   卿乙想了想,内心也不愿小徒弟留在魔界受难。   他虽是邪仙之体,但却终归不是魔族,昔年却月魔尊以身殉道,难保以后不会再生变端。   再者,魔界圣火虽能吸收闇涌,但若卿乙没记错的话,喜蛛曾经告诉过他——魔合罗泉对人类伤害极大。   如若留下,岂不是让小徒弟每日遭受折磨?   见他皱眉不说话,邬有期也明白了他的心思,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会想办法转圜的。”   卿乙点点头,“特殊时期,不可莽撞。”   两人这般商议着睡下,可那边星馆里面,云月星师却暗中递给了云车常仪一张纸。   看毕纸上的字样,云车常仪点点头,转身大步流星走向了星馆之外,然后号令召集了几乎所有的魔兵。   这些日子卿乙心里装着事,并没有睡得很沉,血焰流云宫外面的动静,很快令他惊醒。   看见外面的灯火,他瞬间明白过来——   云月星师只是病弱,却并不傻,她有智谋和心机,自然能想到邬有期最终不愿留下的原因。   所以连夜召集大军过来,要将邬有期困死在魔界,不能让他们轻易离开、置身事外。   正待他要推醒邬有期时,一枚灵符又飞到了指尖,很快将邬有期也折腾醒——   那是从西昆仑高地上递过来的消息,说是褪去的海水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涨潮,现在闇涌大有要蔓延过堤坝的趋势。   观静大师和后轻容虽然在堤坝上加固了结界,但闇涌吸收灵力,修士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万望速归!” 第80章   看着信笺上观静大师潦草的字样, 邬有期与卿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还未开口,就先看见了殿外重重人影。   邬有期压下眉, 飞快与卿乙交换了一个眼神。   卿乙摁住他的手, 在黑暗中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冒然和魔界众生起冲突。   邬有期想了想,从纳戒中取出了两枚小小的转瞬丹——此物能令人瞬间移动到千里之外。   卿乙将那小丸子接过去,“你布有结界?”   邬有期点点头,“就在无上首地宫里。”   原来这丹药要生效, 还得提前在你想要转移的地方布下一个结界, 也因此受到不少修士诟病, 认为此物在关键时候并不能保命、并不好用。   可卿乙记着, 从前邬有期就喜欢收集这类小玩意儿,在旁人看来并无大用的东西, 到他手上就会有奇效。   摇头轻笑, 这么看来,小徒弟才是真的修真奇才, 若是没有天劫闇涌这回事, 他或许能走得更远。   “那走吧。”   邬有期应下来, 虽然明知转瞬丸是分开移动,但他还是下意识握紧了卿乙的手。   两人分别咬碎了嘴里的小丸子,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很快脱离魔界来到了无上首的地宫内。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们总觉得地宫较之前潮湿了许多,墙壁和地面上甚至长出不少青苔。   无上首地宫位于戈壁滩上, 周围原本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终年都有西北风刮着, 按理是不会生青苔的。   眼前如此境况,邬有期和卿乙都明白——看来西戈壁也被海水淹没,观静大师所言不虚。   “我先放出灵识探查一番,师尊你想想这里还有别的出口么?待会儿好带我出去。”   卿乙哼笑一声,“放心。”   他只是许多年没有回门派了,虽然虚长了小徒弟很多岁,但他还没老到会忘事的地步。   邬有期也跟着轻笑两声,放出灵识出去探查一番,结果却发现状况远远比观静大师说的严峻——   原本已退去的海水此刻又卷土重来,几乎将整个西戈壁都变成了汪洋大海,黑色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打在他们筑起的堤坝和结界上。   邬有期一边看,一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师尊。   卿乙也是听得眉头紧皱,没想到天道如此执拗湳讽,就是要降下惩罚来毁灭修真界。   只可惜空谛九音多番尝试也没找出破解之法,如今他们面对着比当时更加复杂的局面,也显得有些一筹莫展。   “我们先去昆仑山巅与大师他们汇合吧?”卿乙这样提出,邬有期当然没有异议。   两人顺着无上首的密道往昆仑山的方向走,绕过了几道暗门和其实已经倒灌入海水的通道后,总算从昆仑山顶的一处山洞中走了出来。   正巧,他们出来的时候,远处就传来了几声尖叫,还伴随有观静大师着急的大喊,要众人尽快撤离——   两人循声望去,看见结界出现了裂缝,而一道巨浪正朝着裂缝的方向打去,其中还有大量黑色的异能。   邬有期立刻持骨刃而上,卿乙只能帮忙观静大师他们加固结界,并且疏散还在附近的百姓。   众人齐心,倒是很快将这一关度过了。   可还未等松一口气,滔天的闇涌中就窜出来许多魔兵,他们水贼模样,手中还拿着火器。   巨浪被打散,里面竟然露出了几艘魔族的战船,看来是云月星师做了两手准备。   观静大师和静宗门人看见闇涌中的魔族众人,立刻原地结阵加固了结界,邬有期则是趁机放出了自己的凝丹碧狼。   青绿色的巨狼从天而降,顺价就将几艘魔族的船给掀翻,魔兵们落水后,倒是一时不能再攻击了。   邬有期则是抓紧机会御剑腾空,预备往东海深处,闇涌爆发的那片海域去看看。   之前无名魂师就跟他提出来过这种观点:   当初他们取走玄冰的地方,或许就是闇涌的源头所在,长生玄冰能够冻住海底,所以闇涌才没有爆发。   结果他才升到半空,就感觉脚下的骨刃明显往下坠了坠,他一扭头就看见踉踉跄跄爬上枯楼隐骨的师尊。   邬有期连忙将人揽进怀里,脸都吓白了几分:“师尊你……”   卿乙却只是抱着他的腰轻笑两声,自己挪动脚步在枯楼隐骨上站稳,“说好了要陪你的。”   邬有期皱眉刚想说话,卿乙却抬手替他顺了顺鬓角的乱发,“再说——对上闇元,为师可比你有经验。”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邬有期就沉下了脸,“师尊你还说!”   卿乙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是自己失言。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就到达了东海,这里的闇涌明显比西戈壁的更多,甚至都看不清海面了。   正在他们想要更进一步探查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狼嚎,伴随着狼嚎而至的还有巨龙吐息。   枯楼隐骨灵活地带着两人闪躲开巨龙的攻击,避开了那些海面上沾染了闇涌的水珠,云雾散去后,就是云车常仪和魔界大军。   云车常仪没多说什么,她明显哭过,眼眶红红的,手中长|枪直朝着邬有期袭来:   “与其留着你是个祸害,倒不如大家一同死了干净!看招!”   邬有期也跟着迎战,卿乙一边在旁掠阵,一边悄悄往海底深处抛出灵识探查:   他们取走玄冰的地方,以他现在的灵识探查不到,但却隐约能看见周围有八道延伸的裂缝。   那些裂缝里似乎蕴含有极大的能量,海底的水域还在不断波动产生海面上的浪。   回想三年前出现在青霄峰顶的闇元,卿乙很确定海底的地面下面也有同样的东西。   以当初他的大乘期修为,自爆了灵核才勉强将那东西封印,如今——   卿乙担忧地看了一眼小徒弟,他此番正在和魔族开战,已经损耗了大量的灵力和魔息。   若是让邬有期知道海底有闇元……   可云车常仪却根本不给卿乙往深想的机会,她在明显不敌邬有期后,调转矛头直接向他攻击过来。   卿乙手中只有一柄黄泉引弓,虽然能自保,但维持浮在半空中的姿态,却是极其耗费灵力。   邬有期见他如此,立刻召唤出了落月鸣凰来驮住了卿乙,但云车常仪也同样弄出了条炽龙。   凰鸟到底是飞禽,在四境都是海水的地方,对阵上本来就是生于海底的龙族,还是有些困难。   时间一长,鸣凰也渐渐落了下风。   邬有期不想与云车常仪纠缠,手中灵力迸出一击后,直接将对面的魔兵逼退了三丈远,然后护到了卿乙身边。   卿乙刚准备与他说用上转瞬丹先离开,就见邬有期身后那条炽龙突然长鸣一声,猛然跃起只扎入海。   蛟龙入海、腾浪翻云,龙尾一甩就带起数道水柱,裹挟着附近的黑雾形成了旋转的水龙卷。   浊浪翻腾、阴风怒号,整片海域上水声轰鸣,就连半空中都聚拢来数片乌云,带着骤雨急降。   邬有期也深知不能恋战,从纳戒中取出转瞬丹还没服用,怀中的卿乙就骤然拉弓,喝了一声:“当心!”   他想也没想,立刻抱起卿乙疾驰。   而卿乙抱着他,在他身后打开了黄泉引弓,劲|簇射|出几支灵箭,将那条预备躲在水龙柱后偷袭的聚拢逼退。   一击不中,炽龙十分不甘,长啸一声猛地扎入海底,很快海水中就形成了巨大的涡旋——   巨龙在水底张口,用力想要将浮空着的落月鸣凰和两人拽下来,鸣凰怕水,自然是奋力振翅挣扎。   可炽龙也努力翻腾着,将更多带有闇涌的水扬到半空中,落月鸣凰的翅膀也在同时被打湿。   湿透的翅膀过重,鸣凰飞的高度越来越低,眼看就要被吸到海底,邬有期不得不召回鸣凰,改为御剑。   炽龙一时没了攻击的目标,愤怒地发出了嘶吼,正准备攻击向邬有期的时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那巨龙猛然转身,朝着深海某个方向游去,海面上的雾气太重,他们一时也没看清。   等炽龙再次现身时,它明显变得与刚才不同:   眼珠猩红、浑身鳞片倒竖,龙身也在不断扭曲着,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并且以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腾了空——   整条龙横着,庞大的身躯横砸过来。   邬有期带着卿乙闪躲开,并顺势准备御剑离开此地,可云车常仪也瞅准了机会断了他们的后路。   万般无奈,邬有期只能重新迎敌。   偏巧这时,炽龙忽然长啸一声,像是终于从什么东西手上猛然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它喷出一口龙息,竟然直接将邬有期和卿乙卷了起来。   枯楼隐骨从半空中坠落,继而化作一道灵光重回邬有期手中,但骨刃再厉害,也抵不过炽龙鳞片坚硬。   邬有期只能用护体的灵光震开炽龙的盘绕,可才动了一下,那条巨龙又突然发疯一般折腾起来。   被这畜生翻腾得实在焦躁,邬有期震开了龙身,刚抬头就不防被炽龙吐了一口龙息。   这距离实在太近,邬有期实在躲闪不开。   龙息滂臭,带有海水的腥味儿,邬有期实在忍受不住,抱着师尊远离开炽龙飞高后,张嘴大口喘气。   就在他张口的一瞬间,有一样东西从炽龙口中跃出,几乎没给邬有期什么反应的时间,就顺着他的喉咙爬了进去。   “咳咳咳……”他连连干呕,却怎么也没法将那东西弄出来,运灵力一逼,却身形摇晃险些坠入海里。   这东西似乎是活物,进入口腔后很快顺着食道往下爬,邬有期觉得灵台内一阵翻腾,眼前也忽明忽暗。   卿乙倒是很快瞧出来了他的不对劲,一边支撑着小徒弟的身体,一边探向了他的脉门。   这一探,却给他吓得不轻——   邬有期本来已经趋于平衡的灵台内竟然有大量闇涌出现,而且灵台内还出现了一颗奇怪的黑色元丹。   元丹一边奋力吸食着邬有期灵台内的太清灵气,一边又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大片黑色雾气。   炽龙的真元是火红色的丹丸,绝非这般模样,这东西看上去倒是——像极了昔年青霄峰顶的闇元。   不过那团闇元很大,少说能覆盖小半个飞湖,倒不像这颗这么小,看上去倒和一般的丹药无二。   卿乙也不敢怠慢,疾言令邬有期稳住的同时,也拿出了求救的讯号,发|射到了天上。   在昆仑高地上守着的观静大师他们几个看见了,立刻就请后轻容带领离痴无恨的几位长老还有一群散修过来驰援。   后轻容的修为境界不低,在六大宗门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而且经过闇涌此事,离痴无恨女修的形象也在修真界大为扭转——   离痴无恨虽说是看不上负心人,但在此等灾厄面前,姑娘们却展露出了别的门派都没有的团结和担当。   有了后轻容的驰援,云车常仪没能追上邬有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修士们带回了西昆仑结界内。   云车常仪气愤的跺了跺脚,只能暂且先退回魔界,可一低头,却愕然发现海面上的黑雾猛然散去,就连刚才漆黑一片的海水,都在瞬间变得清澈。   不止如此,那些汹涌的海水也渐渐朝着东方、北方散去,海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   云车常仪愣住,而后猛然看向炽龙。   炽龙却只是眨了眨它的兽瞳,并不知道主人为何要这样看着它。   “不、不对劲,你们跟我走——”   云车常仪点上自己的亲卫,也跟着往西昆仑高地上赶,虽然有结界阻拦,但在半空中还是能很清楚地看见:   邬有期打坐位于某个大阵的阵眼上,旁边卿乙、观静大师、后轻容等几个修为境界高的人团团围着。   众人正在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阵中,但邬有期身上的黑气还是没有消散,反而越发强烈。   “仙尊,这怎么办?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大家都要被吸成人干了!”   “这闇元的力量太强,只怕我们全部人合力也不能遏制住,不然仙尊你照以前的办法封印?”   卿乙摇头,如今的他哪里来那么多修为封印闇元。   而在阵眼中心的邬有期,也出现了和刚才那只炽龙一样的症状,开始变得躁动,周身灵力也变得异常躁动。   邬有期脸色青白,身上脸上止不住地在冒汗,额心的月痕也忽明忽暗,整个人看上去比入魔还可怕。   卿乙也是浑身发冷,嘴唇止不住颤抖,总觉三年前的种种又再一次上演,而他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   而结界外的云车常仪看见这般情境,哈哈大笑两声后,语调古怪:“尊上,您这选择我还真是看不懂了?放着魔界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来修真界受这等苦。”   卿乙仰头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在人群中寻找貊绣的身影,似乎想要问清楚魔合罗泉的事。   结果才唤出貊绣的名字,用来稳固灵台的大阵就轰然一声崩塌,迸发出来的灵气、魔息甚至震碎了昆仑山上的结界。   邬有期眉心的月痕显现,双瞳皆染血色,人也缓缓被闇涌簇拥着浮空。   时至此刻,便是再无人敢阻——   云车常仪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正准备跪下说恭迎尊主回魔界,却忽然看见邬有期的左眼涌出血泪,那只眼睛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邬有期深深看了一眼站在地上惊惶看着他的师尊,忽然明白了三年前,师尊被众修士逼迫的那种感觉:   闇元在他体内,若是用灵力平衡,无异于是个无底洞,就算是所有修士能够帮忙,不也照样是顺了天道和魔族的心意——让修真界毁灭。   他体内有这三年成魔的魔息,还有之前修习的灵气,同样是大乘期的修为境界,倒不如:效仿那时的师尊。   他看着卿乙淡淡笑了笑,然后闭目转身、引爆了自己的灵核。   “有期不要——!”   看出来他想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灵核引爆的巨大冲击力将所有人都击倒在地上,就连云车常仪和魔兵们都被摔下了山去。   一道金光炸开,瞬间将整个世界变成了炫目的白,而后众人眯着眼睛缓缓回神,只看见了卿乙跪坐在雪原上,怀里抱着口中染满了鲜血的邬有期。   这时,一直阴沉的天空,却终于缓缓放了晴,一缕阳光穿过重重云层洒落在他们这对师徒的脸上。   邬有期抬了抬手,竟然还能笑出声,他用手背蹭了一下卿乙的脸颊:“师尊莫哭……”   卿乙闭了闭眼,却是更多的泪水低落在邬有期的脸上、眼睫上和唇瓣,邬有期尝了,只觉又苦又涩。   “你瞧,我……咳咳,其实比你厉害了,”邬有期经络尽断,内核粉碎,说话断断续续,“我……这不是还没死呢。”   卿乙红着眼睛瞪他,嘴唇翕动良久,千言万语却只憋出一句:“为什么?”   邬有期咳咳两声,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扭头看向了围在他们周围的各宗掌门。   他强撑着靠坐在卿乙怀里,声音很轻很轻,“三年前闇元现世,师尊自爆灵核将之封印。三年后,我这般做……”   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连卿乙随身的巾帕都被浸湿得捧都捧不住——他是没死,可也活不长久了。   “只盼各位往后,能……忘掉我们,”邬有期仰头,看了师尊一眼,“师徒也好,亡故伦常也罢,我们……总在一块儿。”   “问道修长生,当以……天下为念,”他闭上眼睛,“今日,也终于问心无愧了。”   卿乙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小徒弟,终于忍不住丢下了那块巾帕,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在场神色复杂的众人一眼。   紧接着,他抱住邬有期盘腿而坐,周身灵光燃起,青碧色的光华瞬间洒满整个昆仑山巅:   这人世他早就不再留念。   如今要他看着小徒弟痛苦,还不如他引燃最后的灵核,用真火带小徒弟去只有他们的地方。   “没事,”他喃喃轻语,眼神坚定、面色却苍白如纸,“一会儿就不疼了,有期,师父带你回家。”   邬有期本来想阻止,可听见卿乙这般讲,又觉得好像也不错,抬起的手也缓缓放下。   然而,就在两人平静等待最后一刻时,天上突然降下了一朵金色的莲花,伴随莲花绽放盛开的,还有梵音天响——   “卿乙施主,且慢动手!”   “前日得到师尊偈语,说天地间还有一法——能化解天劫、救邬施主脱离苦难,应在了你身上。” 第81章   希来意照旧乘白象而来, 伴随着日出金光缓缓降落在了西昆仑高地上。   暗潮退去,明日重临,可坐在白雪中的两人都没有太多的反应, 卿乙甚至只是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他们身上青色的灵光依旧在闪烁, 半晌后,卿乙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过头来,微红的狭长双眼渐渐变得溜圆。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向希来意求证,可在巨大的悲怆下, 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希来意还是那副慈悲笑面, 迈步款款来到了卿乙身边, 随着他的走动, 青色灵光消散,取而代之的金莲缓缓降落在两人身上。   他冲卿乙点点头, 算是肯定了他最想问的那件事。   “……如何救?”卿乙嘶声问, 声音虽小,眼神却坚定, “还请, 大师指点。”   希来意看着他, 最后只是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道和煦的内息瞬间笼罩在卿乙和邬有期身上。   邬有期累极,缓缓靠着师尊闭上了眼睛,但他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 我先带二位施主回去。”   希来意收回手,再次给了卿乙一个安抚的眼神, 让自己带来的两个僧人扶着他们先上白象。   而他自己则回身冲着几位宗主躬身做了佛礼,“闇涌已退, 大灾暂且消弭,往后诸君如何行事,经此一劫,应当自有分明。”   回首看了看乘坐白象返回西佛界的那师徒俩,希来意道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才若有深意道:   “他二人自有缘法,也都为诸君和修真界引燃过灵核一次,此后,恩怨两清,再无尘世樊笼拘束。”   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终于放晴、万里无云的碧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佛经所言的大慈悲境界,他还差得很远很远。   希来意合掌,躬身与众人再拜行礼,“诸君,好自珍重,小僧告辞了。”   言毕,也不等众人回应,直接起身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了碧蓝色的高空上。   只留观静大师徒劳地追出去几步,想问的话都没能问出口,而还有好几个散修在追问——西佛界会不会重开禅意门。   不过闇涌虽然退散,锦州大陆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人间皇族要重建统治、百姓要重建家园,各门各派也要回去清点、重修……可谓百废待兴。   观静大师盯着希来意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最终也躬身道了阿弥陀佛,转身后眼神坚定、不再迟疑,主动与众人理会起这些琐事。   受到他的感染,后轻容也带领女修们帮忙,并且斥责了几个不想再接纳难民百姓的小门派:   “经此一劫,诸君难道还想独善其身么?”   后轻容说完,瞧不上地轻哼了一声,一边带着弟子们往前走,一边又停步转头抛回个冷眼:   “千年百年后,可不一定有第二个卿乙,或者邬有期,在关键时刻出来拯救你。”   那几个散修被她这般抢白弄得是满面尴尬、面红耳赤,连带着剩余几个青霜山的长老也是无地自容。   霍览病倒了,青霜山门下许多弟子选择了离开,曾经名噪一时的第一宗门,终归沦落成笑柄。   沈钰在帮助宗门重建后,散尽修为、带着欢意君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只在很多年后,听说在南海的某个不知名小岛上,住着两个很奇怪的人,一个白发苍苍已至耄耋,另一个却还是年轻时模样。   小岛上种满了各式珍奇的药草,听偶然拜访过的修士们提起,只说有些像曾经的药师谷,而且药草都是任人采用。   修士们都说那位老人家仁义,可他却只是摆摆手,说这些都是赎罪,他不过是个有罪之人。   至于那日在西昆仑高地上绝尘而去的卿乙、邬有期师徒二人,修士们提起他们时,都是先叹一口气,而后缄默不语。   有人叹他们师徒前世今生的辛苦,也有人叹修真界损失了两位大能,更有姑娘无限唏嘘的是他们之间的那份情。   自然也有人好奇,佛子希来意所谓的偈语到底是什么,返生还阳的卿乙仙尊身上究竟还有何秘密。   ……   西佛界,生骨塔。   卿乙盘腿坐在塔中的金身观音下,面前放着一卷经文,旁边还有许多助益修行的书卷。   这么些时日过去,他的身形发生了些轻微的变化:人长高了些,面容也褪去了青涩,开始越来越像从前的他。   寂静的佛塔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股潮湿的水汽。   卿乙轻叹了一口气,微微皱眉,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便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拱上了他的肩膀,声音黏糊糊地喊了他一声:“师尊——”   卿乙抿抿嘴,回头看见邬有期又没擦干头发就跑过来,都是深秋时节,他身上还就只裹了一身单衣。   黑色的禅衣是大慈悲寺居士常服的一种,他们被希来意带来之后,两人也跟着换上了寺中的衣着。   这里许多僧人并不认识他们,希来意对外直言说他们是前来寺中修行的居士,还有几个小沙弥喜欢缠着邬有期要他讲故事。   卿乙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转身捏咒替小徒弟弄干净了长发,“不听话!”   邬有期吃吃笑,然后捉住了他的手发赖地直接躺到了蒲团边,“师尊才是不听话,白白耗费这灵力。”   卿乙挑眉,邬有期却冲他揶揄一笑,顺势就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反正待会儿也要再洗过……”   这说的什么话?   卿乙被他气着,捏住他的鼻尖,“那今日你已经吃过斋饭了,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吃了?”   邬有期被逗笑,但却一点儿不恼,反而黏糊糊地趴到卿乙怀里,一用力将师尊推倒在蒲团上。   不等卿乙开口斥责,邬有期就拱到他胸口,脑袋枕着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声,小声道:   “今日还未疏导呢……”   “……”卿乙的胸膛起伏两下,耳廓整个烧红,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眸:这混小子怎么、怎么成日就知道这个。   见他不应,邬有期也有办法,他捏了委屈的声音,“大师是说过,此事不能过量,但师尊……那可是好多好多闇涌呢,你就舍得我呢?”   卿乙深吸两口气,最终还是没狠下心。   他扭过头闭上眼,像是认了命,“……别在这。”   金身观音座下还有九重莲,这座骨塔设计得极妙,塔顶供奉了几位大师的佛骨舍利,借助一些铜镜,竟然不需要任何灯烛照明。   邬有期闷闷笑,将师尊揽入自己怀里抱走,顺势还咬了咬师尊那红透的耳廓,“我有分寸的。”   “……”卿乙气得咬了他肩膀一口。   可真有脸说。   不过,卿乙趴在他肩头也稍稍反思了自己:这小坏蛋能这般有恃无恐,多半也是他惯的。   昨日甚至纵着他在大慈悲寺的温汤莲池中来了一回,虽然时间很晚、似乎并没有被人撞见,但今日晨起,卿乙还是不免听见了几个小沙弥在议论,说昨夜莲池闹鬼:   “真的真的,我都听见了,夜里好大的水声!”   卿乙在客舍内因此闹了个大红脸,这会儿暗暗瞪了邬有期一眼,最后却也无可奈何——   原来大正佛果在登如来境后,还是念着自己徒弟,他甚至希来意的性子,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与其让弟子漫无目的地去找,倒不如他直接留下一道佛偈揭晓天机。   天道恒常,阴阳平衡,既有月灵根这样的邪仙之体存在,那便也有与之相对的一种至纯灵根存在。   这种灵根属三阳之体,修炼速度是单灵根的三倍之余,传说是三足金乌留下的一支脉络,唤名日灵根。   前世,卿乙仙尊是难得的天灵根,但是经历返生还阳术之后,他仅有三魂七魄属于自己,躯壳又属于另一个人,这样一番融合下来——   竟然机缘巧合变成了罕有的日灵根。   与月灵根吸收邪能异能不同,日灵根除了自身修行速度快之外,还能源源不断产生太清和阳之气。   只是同样因为特异的灵根,修真大陆发展数千年后,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灵根了。   大正佛果透露了这件事给希来意后,希来意带着卿乙和邬有期返回西佛界,测过之后,发现当真如师尊所言。   希来意修佛,对情爱之事早已看透,所以笑盈盈对他们说解法的时候,甚至是当着众多长老和佛僧的面。   卿乙脸涨个通红,反观那时候仅剩一口气的邬有期,却在听清楚希来意说什么后,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甚至,当众问出一句:“现在就可以开始么?”   惹得满室佛僧忍不住笑,却也让卿乙忍不住地给了他一拳,将这本来就半死不活的人弄了个直接昏迷。   不过经过几日的调养,邬有期身体好些,就直接过来央著人给他治病,卿乙不允,他便摆出七八种可怜兮兮的理由。   如此一段时日后,反是卿乙这个身体好的看上去要虚脱了,邬有期反而越来越精神。   “而且,”希来意还笑盈盈地恭喜了他们,“二位施主往后也不用再担心闇涌爆发和修真界失衡了。”   卿乙当时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但邬有期却嘿嘿一笑,“如此,长生大道也是好的。”   “嗯?”卿乙疑惑地看向小徒弟。   邬有期却只是抿嘴笑。   希来意摇摇头,道了句阿弥陀佛,“卿乙施主这些年也过得不易,您也别太欺负他了。”   卿乙看着他们两人言辞交锋,却实在不知这是在打神恶魔哑谜,直到邬有期悄声告诉他: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我俩永远在一起,那天道再降再多的天罚闇涌,我们也是能应对的。只是,多半要苦了师尊的……”   “啪!”   卿乙记着自己那日毫不客气地打了小徒弟一巴掌,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   但此刻……   邬有期看着阖上房门,笑盈盈披散着长卷发向他走来的小徒弟,忽然明白了那日他的感慨:   此生长久,大道无穷。   能得日月灵根,如此相伴相生。   那从此以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意义,他也再也不用担忧邬有期会因为过多的异能而灵台失衡了。   他们,就是彼此的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