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魅魔不想修罗场 　　作者:落瀑 　　简介: 　　听着吟游诗人的强劲新曲，刚复活的卡洛斯沉默不语，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因为诅咒爆发出各种病症，想起上辈子的一切，顿觉尸斑都变重了。 　　很遗憾，他从圣骑士，转生成了一个血统低劣的……魅魔 　　…… 　　上辈子太执拗，仇家遍地。 　　现在高度近视，看不清东西，卡洛斯偶遇了上辈子的魔族死对头，对方正在寻找他多年以前的某样遗物，还为此和恶龙打起来了。怎么看都像是想把卡洛斯鞭尸一百遍。 　　卡洛斯：……他好恨我。 　　当卡洛斯好不容易治好了眼睛，来到恶龙巢穴，却发现对方收集了一大堆和他有关的物品，甚至还有一些禁书：“卡洛斯为什么保留自己去龙族求宝物的经历？各位有所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去龙岛上卖沟子的！” 　　卡洛斯：……？好像也挺讨厌我的？ 　　更可怕的是，在最后一任圣骑士团团长十周年忌日上，恶龙想把他的棺材搬回家当等身手办，吸血鬼公爵认为应该多咬几口试着复活，大天使和魔族打成一团。 　　卡洛斯木然地劝架：“我们应该遵从逝者意见，火化。”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自己。 　　卡洛斯好头疼，觉得重生后所有人都变了。 　　…… 　　所幸王子把王国治理得很好，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的过分怀念。 　　但他第一个认出了转生后的他。 　　作为王子的半个老师，看见王子从小时候的阴郁偏执变成了现在的阳光开朗好青年，卡洛斯非常高兴，同王子彻夜饮酒。 　　直到他知道原来王子和邪神做了交易，只为复活他。 　　这不好，他不赞同。 　　于是他看见从小到大没掉过眼泪的王子落下眼泪，说：“求你。” 　　然后伸出堕魔了的八十一根倒刺触手，说：“求你。” 　　卡洛斯：“……” 　　…… 　　有的人好像变了，但是没变。 第01章 弃城 　　“你有那种服务吗？” 　　卡洛斯抬起头，细软的白发垂在颊边，平平地回应，就像一个真正的熟练的魅魔：“有的。” 　　面前是一个身穿盔甲的魔族士兵，比进城的其他魔族要高大一些，宛如一座小山。城墙更高，暗红的砖石间爬满了魔界特有的褐色苔藓，衬得青年瘦弱而苍白。 　　他低头，额头两个小小的角从紫灰色的发丝里冒出来，从守卫的视角能看见一节白皙脆弱的后颈，就像每一个贫弱的魔族一样，在强者面前乖巧至极，哪怕被调戏也不会反抗。 　　“哈，我对你这样的低级魅魔可没兴趣。” 　　卡洛斯抱着自己的行李——一捆破布捆扎的东西，约莫一个成年人臂展的三分之二。拾荒者大多是这个打扮，里面大约是水、食物之类的，也许还有轻便的铺盖：“我可以进城了吗？” 　　“可以。” 　　暧昧的视线在他身上刮过，魅魔很少会去做拾荒者，如果有，那也许是专门为拾荒者服务的、连固定居所都没办法拥有的底层。 　　卡洛斯无视了这些目光，只更往上抬了抬行李。 　　这么一捆烂东西，他倒是抱得很珍惜，仿佛它们很重要一样。 　　作为一个食物链底层的，血统低劣的魅魔，卡洛斯已经不太像一个魅魔了。 　　他身上压根没有魔力的味道，眼睛是魔族里最普通的红褐色，头发乱糟糟的，干枯而毛燥，有的还络结在一块儿了。简直像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那样，没有大众印象里那种魅惑逼人的魅魔形象。 　　可是那双眼睛太干净、太平静了，扫过去，便忍不住在上面停留，去思考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你被调戏了。】 　　“嗯。” 　　【你不生气吗？】 　　“嗯？”卡洛斯微微疑惑，“生气？底层魅魔的生态一直如此，也许血统纯粹些的魅魔能活得更好，但依然缺乏尊严。我很遗憾我没有办法帮助他们。” 　　【……我知道了。】沉默良久，死魂灵换了话题，【与其思考如何帮助其他可怜人，不如想想你自己，卡洛斯，你已经失去上辈子的力量和荣光了。】 　　“嗯。”卡洛斯依然抱着自己的行李。 　　三天前他刚从灵弃之地的乱葬岗醒过来，半生半死的，听见大脑里突兀的声音说着他是一片死魂灵，偶然捡到了卡洛斯的灵魂，把他复活转生了，而且血统很低劣，不想死之前最好在蚀骨寒风来临前从这里爬出去。 　　卡洛斯靠在一块儿石头上，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死后第十年。】 　　死魂灵碎碎念地讲着现在的情况，能复活自然不是什么命运免费的馈赠，就像时下大陆上流行的分期还贷，死亡的痛苦被拆分成了不同的病症，会随机出现。卡洛斯需要进行一个分期付款，将代价一点点吃下去。约莫一两年以后，他就能获得一个真正健康的身体。 　　以及，卡洛斯需要无偿答应死魂灵三件事。 　　听起来很复杂，卡洛斯轻轻地叹气，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尸斑都重了。但他又有些喟叹，毕竟能活着，都是上天多余的奖励了。 　　【怎么会。】死魂灵忽然反驳了一下，【这和上天可没有任何的关系，你能活着，是因为我将你的灵魂安放在了这具身体上。作为代价，我需要你帮助我。】 　　“谢谢你。”卡洛斯很快说了一句，“我会好好珍惜这一次生命的。” 　　——哪怕他看起来对重生完全没有什么喜悦。 　　在思考第二段人生之前，卡洛斯或许得用这副贫弱的身体，走出寒风凛冽的神弃之地。 　　这儿的风可是真的能死人的，只要轻轻地一刮，什么植物、动物，就全都化作齑粉了。所以他只能选择来到这座最近的城池，哪怕他没有钱去找个房间住，但只要在城墙内，就有结界可以保护他们。 　　卡洛斯的第一个随机病症就是高度近视。 　　对于一个上辈子习惯近战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折磨。不过卡洛斯现在的身体很孱弱，基本上可以告别战斗了，所以也没什么影响。他本想找根棍子当做拐杖，结果外面的风把一切的东西都摧毁了，以至于走了很久都没找到什么枯枝，外面遗留的铁器也大多一碰就碎。 　　这便是被神抛弃的地方，连生命力完全的魔族都不会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 　　进了城，他也只能慢慢地走，视野里的东西大多融化成淡淡的红色，三米之外人畜不分。 　　【往左。】死魂灵淡淡地指着路，【右边第二个路口有一间空房子，窗户和屋顶基本半报废，你可以在里面休息。】 　　作为一个最边缘的城市，这里的屋子甚至比居民还要多。而且大多数魔族都没有一个固定居所，在这种破烂小城市里，讲究的是一个先到先得，强者为尊，谁厉害谁就可以住在有资源的地方。 　　倒是方便了流落之人。 　　“你很了解这里。” 　　【无聊的时候只能逛逛。】 　　死魂灵，一种会随时消散的存在，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灵魂在大陆上已经飘荡了多久。 　　卡洛斯没有询问死魂灵的身份，对于复活了他的“恩人”，他保持了尊敬和感激。 　　他急需休息，然后从这座弃城，一路往魔族领地的中心去，只有那些中心大城，才有回到人界陆地的传送阵。 　　【慢点。】死魂灵忽然出声，【有大魔族的气息。】 　　哒、哒、哒、哒。 　　坚硬的马蹄声。 　　一队魔族出现在路口，和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哪怕看不清，卡洛斯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特殊气场，也能隐约猜到他们身上都穿了盔甲，是高级魔族士兵。 　　特别是中间的人。 　　他只是出现在那里，就没有其他的低级魔族敢靠近。在这般弃族流落之地，没什么血统纯净的魔。而魔界特殊，血统低劣的生物天生就害怕纯血，越是血统相差大，就越能感受到那种魔力的威压感。 　　卡洛斯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可能他的血统实在是太弱了，几乎没有，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魔，说不定过两天就转生成巫妖了。 　　他平静地看着那匹骨马从街的那头过来。 　　他现在的视力很差，看不太清东西，但那种蓝色火焰的骨马很有名，是魔族贵族们的坐骑。他上辈子对这种东西很眼熟，经常看到，大部分都是敌人的坐骑。 　　卡洛斯微微欠身，凭着听力远远地避让。 　　“你。”马上的贵族却没有直接路过，而是伸手一点，“过来。” 　　他神色倨傲，只说了那么一句，和低等魔族交流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时间的浪费，剩下的自然有副官来补上。马蹄声来到卡洛斯面前，一身轻甲的身影遮住了魔界的血月：“我们需要一个本地导游，会给予你丰厚的报酬。” 　　卡洛斯愕然：“我？” 　　可他并不是本地魔，甚至不是魔，认路是不可能认路的，他刚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我对这里并不熟……大人，你们也许可以找其他人。而且我……” 　　卡洛斯实话实说。 　　然而副官似乎觉得他是害怕，给完枣就给棍棒：“我们没有给你拒绝的权利。” 　　卡洛斯：“……” 　　他抱了抱自己的破烂行李，复活后第一次觉得有些棘手。 　　副官却已经默认了他答应，他们这种魔族可能这辈子都没怎么听见过拒绝的话语。 　　…… 　　“你暂时留在这里。”在高大的宅子面前，副官指了指边上看门的小屋，“稍作休整后，我们会来叫你，建议你在那之前把身上的破烂丢掉。” 　　卡洛斯：“……”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他的眼睛有问题。 　　但这其实不是副官的错，卡洛斯的眼睛太干净了，而且说话的时候往往都是可以直接找到对方的眼睛，直视对方，真诚而柔软，仿佛不论对面说什么，都会认真聆听。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寻找导游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卡洛斯。这样的眼神，很难想象他现在是高度近视，看不见东西。 　　这个魅魔，不像是本地人，而像是流落到这儿来的，交流时也没有过分卑微已经是他们能见到的能交流的魔族了——这边的太多魔族看见他们就害怕。 　　“记得清洁魔法，换套衣服。”副官丢了点东西过来，“抓住这个机会，赏赐可是很丰富的。” 　　【……你是不会拒绝人吗？】死魂灵看着卡洛斯接过东西，看起来已经在准备收拾收拾当人家的导游，倍感无语，【别人叫你做什么，你都去做？】 　　卡洛斯默然。 　　他习惯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会去做一做，何况对方应该是会给一点报酬的。他现在特别缺钱，购买传送阵名额是一件复杂的事。 　　【你知道这个要你做导游的魔族是谁吗？】 　　“嗯？” 　　卡洛斯刚用了刻录清洁术的卷轴，空气里凭空出现了一捧清水，扑在脸上，也润湿了他的唇。这样的清水用来洗脸其实挺奢侈，他复活后都没见过优质的水和食物，甚至有些想要喝一口了。 　　喉结微动，卡洛斯拿起副官丢给他的白色手帕，开始细细地擦拭起来，换了衣服。又推开窗，让空气流动，好让头发上的水能更快蒸发。水液停留在细细的发丝上，贴着他的侧脸，顺着脸颊的弧度下滑，汇聚到下巴尖，然后落下。 　　清亮温润的淡红眼眸望着窗外的远方，红月低垂。 　　便如峭壁上一支开到颓靡的红梅，孤立于尘世，幽幽的发着点说不出的香味，随时都要败了去。 　　副官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想到，路边随便捡来的魅魔，洗干净以后竟然……不，也不能说像魅魔，这份气质让他想起更遥远的事物，比如人间那轮更加轻浅的月。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仿佛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把视线放在卡洛斯身上，把他当一个平等交流的魔族对待。 　　“卡洛斯。” 　　“……” 　　一片寂静，卡洛斯的耳朵很好，听见什么东西被捏碎的声音。他从眺望中回头，却没直接看见副官的身影，反而直接对上了一双凶戾眼眸。 　　金红一片，仿佛岩浆般流转着地狱的颜色，萦绕着无形的威压。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一个高级魔族，血统极其纯粹。 　　——在魔界，金色是高贵的代表，而红瞳则是血统净度的显现。熔金般的颜色，自然是高贵到无以复加。卡洛斯和魔族打交道也有十几年了，这样的眼睛，也只见过一人，一个和他打了十来年的死对头，魔族最有名的天才。 　　“……阿维德，”卡洛斯下意识念出了对方的名字，许久，才补上了慢悠悠地补上敬称，“将军。” 　　十年未见，他竟然没能一下子认出对方，或许复活后的大脑也不太灵光了。卡洛斯颇有些幽默地嘲讽自己。给死对头当导游什么的，未免太荒谬了。 　　副官退在一旁，瑟瑟发抖。 　　谁都不会忘记卡洛斯这个名字，也不会忘记阿维德将军和这名人类不死不休的对赌。宛若一根刺，谁也不敢在阿维德面前提起那个人。 　　高傲的魔族没有动，声音冷得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又像是即将爆发的地脉烈火，十年的时光没有抹消他的暴戾，反而更似一把炽热炎刃，灼灼逼人：“哦？你说你叫什么？” 第02章 尾巴 　　如果卡洛斯能看见，或者说他但凡视力好一点，那一定会滚得远远的。 　　阿维德这个魔，在人界魔界都很有名，是正统的魔族血统之一，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打败了修炼上百年的魔族，封了将军的称号。 　　这之后，便是人界魔界长达数十年的开战了。 　　卡洛斯寂寂无名的时候，阿维德已经成名十来年了。 　　从他成为骑士，到战争结束，退休，大概和这位对手互相争斗了几十次，有胜有负。 　　为了战胜对手，他们自然在了解对方上下了苦工，可以说，哪怕对方换了几张面皮，也能马上感知到他的气息。不过阿维德心高气傲，卡洛斯自己又是习惯光明磊落的行事，所以谁都没搞过暗杀。 　　只有光明正大地将对方打败了，才能为自己的势力赢得最大限度的士气。 　　有时候卡洛斯也不知道，为什么阿维德会对他如此上心，以至于有空了就要来找他单挑。也不一定是为了魔界的胜利，这家伙似乎更看重个人的胜利，甚至可以抛却大局，以个人的名义，找他在深山野林里打了三天三夜。据说最后回到魔王阵营里，还吃了罚。 　　那可是高傲从不低头的魔族，可能是阿维德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吃那种惩罚。对于魔族来说，卡洛斯大概是他魔生中唯一污点了——卡洛斯非常清楚阿维德有多恨自己。 　　“……” 　　可惜卡洛斯刚复活，视力削弱精神松懈，竟然连熟人站在面前都没认出来。 　　虽然他不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卡洛斯这个名字也相当普通，不少人用。但是在阿维德面前报出死对头的名字，怎么想都是直接报名了地狱一日游。 　　【刚出厂就要回去了。】死魂灵在边上看着。 　　“那我也没办法嘛……”卡洛斯在心中回应，平淡中带着一点微微的疲惫。还好，他不怎么害怕死亡，死在阿维德手里也不算差。 　　但阿维德没动，只是死死盯着他。 　　“卡洛斯。”思绪轮转间，卡洛斯已经决定好摆烂了，他唇角甚至有一点淡淡的、解脱似的笑容，“就是卡洛斯。” 　　然而阿维德仍旧看着他。 　　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高贵的魔族仰起脑袋，嗤笑一声：“魔界也有他的狂热追随者？” 　　卡洛斯：“也许吧，只是重名。” 　　阿维德并不是忽然出现在这里的。 　　他的第六感一直很准，像卡洛斯认为的，他们两个人的气场可能天生不合，以至于只需要一靠近，就能立刻发现对方的存在。因此阿维德在一小时前，还压根没有需要“本地人导游”的心思，看见卡洛斯之后，却无端生出了这样多余的想法，把这个路过的小魅魔叫住了。 　　叫住之后，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反应是因为什么， 　　然而阿维德是何等骄傲之人，叫都叫了，反正也要去灵弃之地深入探险，顺手找个本地人导游也无伤大雅。 　　但他的第六感还是觉得不对劲。 　　左右无事，他竟不知不觉逛到了卡洛斯这里。 　　他隐匿着气息，副官没有发现他，小小魅魔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看着小魅魔用掉了清洁卷轴，细细地擦拭沾了灰尘的脸颊，脑海里却浮现出了那名人类的形象。 　　卡洛斯也是那样的。 　　不管做什么，都是不急不躁，举止中偶尔会透出一丁点贵族特有的繁复礼仪，擦拭东西的时候总是会用两三根手指捏住布料的一端，食指和中指蜻蜓点水式的地按压，而不是像其他战士一样胡乱地掬捧清水扑脸上，乱擦一气。 　　他见过不少次卡洛斯为别人清理伤口，擦拭脏污，拿着干净的、熏过水蒸气的手帕，眼底和唇角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柔软情绪，又带了点真切的担忧，能一下子安抚所有人。 　　在他面前，人总是会不自觉安静下来，担心自己大哭大闹是不是会打扰到这位骑士的工作。 　　即便他们知道，流下眼泪只会被骑士先生抱住，轻轻地抚摸后背。 　　“卡洛斯” 　　这个人，这个名字太特别了。 　　不得不承认，阿维德有一瞬间燃起了怒火，一个弃族聚居之地的无名魅魔，居然也敢用这种名字。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怒火是没有理由的。这个名字用的人太多了，洗脸的手法也没什么特殊。 　　魔力轻轻一推，刚洗过脸的弱小魅魔就被一股巨力按在了窗台上。阿维德撇过视线，熔金色的眼睛几乎变成竖瞳，尖锐的双角也泛着一点岩浆般的颜色。 　　火星凭空出现在空气里。 　　卡洛斯反应极快地丢了自己的外套，下一秒，那衣服已经烧起来了。 　　“哎……”他可没有第二件衣服。 　　【你指尖烫伤了。】死魂灵提醒。 　　那倒是小伤。忍忍就好了，但是不穿衣服有违骑士礼仪。卡洛斯现在只剩下一条破烂裤子，纤长的尾巴还从破洞里面冒出来，把布料扯得更烂。 　　窗台砖石坚硬，腰可能也磕伤了。 　　卡洛斯按了一下自己因为疼痛而躁动的尾巴，另一只手则按在小腹上，遮住魅魔特有的纹路。 　　【你完全不害怕他杀死你吗？】死魂灵的声音拔高了，竟带着点急迫。 　　“还好吧……阿维德对我没杀意。”卡洛斯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虽然他看起来就像那种，走过去，连路边的狗都会踹一脚的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乱杀。我觉得他脾气可能也还行。” 　　死魂灵：【……】 　　卡洛斯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觉得阿维德脾气还行的人。 　　衣服燃尽的灰尘落在地面，蜿蜒成一片地图。 　　“这是目的地。”一朵小火苗落在地上，阿维德指着它，“你来带路。” 　　卡洛斯瞥了一眼。 　　看不清。 　　他又往阿维德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才蹲下来，单膝跪着，凑近，专注地看完了阿维德随手绘制的地图。 　　湿漉漉的发丝在刚才的魔力爆发中被烤干了，两只角贴着头皮，呈现四十五度角往后。单膝下跪的姿势遮住了小腹上一半的纹路，却更显出他后背起伏，腰微微下陷，被砸得地方绯红一片，到了尾巴根部又往上耸起一条顺滑的曲线。 　　这个魅魔很羞涩，但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暴露。他好像只是不习惯没有衣服挂在身上。 　　看着几乎跪伏在地面认真研究的卡洛斯，阿维德皱眉：“你的眼睛有问题？” 　　“是的。”卡洛斯回答，“不过我想我仍旧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好巧不巧的，阿维德要去的地方，他三天前刚从那里爬出来。 　　“我可以问问报酬吗？”卡洛斯的语气很克制，但这个样子，难免有点眼巴巴的，可怜兮兮。 　　“一袋金币。” 　　“还有衣服。”卡洛斯很满意这个报酬，“但蚀骨风暴就要来了，真的要选择这个时间出城吗？” 　　他指着自己：“我可能撑不住。” 　　“这种不用你操心。”感受到低气压逐渐消失，副官上前赔笑，不断看着阿维德的脸色，“我们自有办法。” 　　…… 　　办法很简单，就是阿维德。 　　深夜。 　　篝火噼里啪啦地跳动着。 　　阿维德的魔力支撑起了一个结界，保证他们不至于在蚀骨寒风里碎成齑粉。除了他，所有魔族的魔力都被极大地削弱了，以至于开始感到寒冷，不得不团在一起，靠着最朴实的火焰来取暖。 　　这簇火焰也不一般，据说是阿维德出生时自带的，生于血脉，只要他不死，他点燃的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卡洛斯将手掌凑在火边微微地烘烤着，在以前，他可不敢想象阿维德会用这种焚天灭地的烈火，用来给下属取暖，而且这个下属里面还包含了他自己。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觉着幽默起来，不知道阿维德知道他的身份以后，会不会直接把他丢进篝火里，做成魔界最出名的香烤串串。 　　【你休息吧。】死魂灵忽然说，【你的身体不能支撑你这样通宵守夜，有什么事我会看着。】 　　“谢谢。” 　　话虽如此，卡洛斯却还是坚持熬着。他现在的身体里面没有魔力，也没有上辈子那种充盈的圣光力量，空空荡荡，偶尔还会有一点微妙的饥饿感，去催促他多吃一些东西。除此之外，比起人类，他多了一对小小的角，呈现黑紫色，还有一根细长灵活的尾巴。 　　卡洛斯仍旧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身体。 　　风似乎有消磨力量的效果，困倦在魔族士兵中蔓延，到了深夜，他也没能撑住。卡洛斯蜷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因此他没能看见后半夜，阿维德投来的注视。 　　这么多年了，阿维德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目光大约很逼人，偷看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发现。所以他的视线只是在卡洛斯身上停留了一瞬间。 　　这个魅魔看着很普通，血脉一般，几乎没有血脉，眼睛甚至丢人地呈现出了属于其他种族的褐色。身体也分外的孱弱，阿维德一手就能捏死对方。但阿维德没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胆怯和畏惧，一点都没有。 　　不管是人族和魔族，这样的眼神，他只见过一个人。 　　太熟悉了，越看越熟悉。 　　但阿维德又轻轻地摇头，维持着自己的结界，望向寒风龙卷外的那轮红月。 　　卡洛斯，也是唯一配得上卡洛斯名字的那位骑士，已经死了十年了。他也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至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臆想，就觉得眼前这个魅魔和那人相似。 　　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 　　阿维德的视线扎过去。 　　那是一截小小的尾巴，尖端的红心看着很软，又很尖。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感受到阿维德的目光，竟然很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一下。然后发觉阿维德除了盯着，没有别的反应，小尾巴顿时抖了抖，浑身上下都是一种不怕死的气质，大大方方地贴上来，缠绕住阿维德的胳膊。 　　阿维德：“……” 　　如果不是现在，他根本没想到那魅魔竟然还有一条尾巴。 　　无他，卡洛斯清醒的时候，实在是太乖顺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自己并没有任何的威胁性，连尾巴这种向来以多动、不听话、有自己意识著称的部件，都能被控制得妥妥当当。 　　阿维德忽然眉头一挑。 　　很有意思……他之前没反应过来。但这种能极大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就预示着，这个魅魔绝不会是无能之辈。 　　软软的红心尾巴贴在他的身上，吸取他的体温，约莫是过于舒服了，小尾巴松松垮垮地耷拉下去，然后更加紧实得缠绕着。 　　有来自血脉的烈火，阿维德的体温比绝大多数魔族的温度都要高，在寒风侵蚀之地更加明显。不过，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出现过魔族，敢于贴到他的身上来取暖，哪怕只是一根尾巴。 　　阿维德捉住那根尾巴，将它捏在手心。 　　他将视线再度转到卡洛斯脸上。孱弱的魅魔此时已经睡下了，将脸埋在地上的兽毛绒毯里，蜷得像只小兽。这个姿势，也难怪尾巴会在身后乱晃了。似乎是感到尾巴上的温度和触感，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立刻醒来。 　　……如果是他，一定会在瞬间醒来。阿维德淡淡地想。哪怕相似，这世界上也再找不出那样一个人，值得他倾注目光。 　　…… 　　也不知等了多久。 　　蚀骨的寒风摧毁一切，暴风眼却难得平静。在混乱的能量流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露出了灵光，诱人前往探索。 　　阿维德警惕起来。 　　他正想要唤醒所有的下属，却忽得感受到了另一股强大的气息。 　　抬头。 　　巨大的、足以遮天的红龙之翼剪破冷风，掀起一阵沙尘，好巧不巧，就落在风眼的位置。紧接着，一团龙息顺着扑了过来，直接砸在阿维德构建的结界上。 　　这样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醒了，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拿起武器，排好阵型，随时准备迎战。 　　卡洛斯也清醒地极快，他下意识往边上一抓，却没摸到身边最熟悉的那把剑，身后还无端传来了拉扯的疼痛感，整个人都有点茫然。 　　往后一看，他看见自己的尾巴几乎被拉成了一条直线，尾骨简直要发出颤巍巍的悲鸣，再结实的尾巴也不能这么造作呀。笔直的黑色韧线那头，则是一只残忍的手，捏着那片可怜的小红心。 　　也不知道在卡洛斯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小小的红心上没了灰尘，也没了附着在上面的小小绒毛，被捏来揉去，都肿起来了，被掐在掌心，像一颗小巧多汁的桃子。 　　阿维德的表情肃然、锐利，面对漫天的龙息巍然不动，一手握着佩剑，仿佛已经握住了胜利的希望。然而另一只手却攥着他的尾巴，于是这场景便显得有些荒谬起来。 　　死魂灵啧了一声。 　　卡洛斯也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整个人还半跪在兽毛做的绒毯上，尾巴根被动地往尾巴尖的方向凑，减少疼痛。别人都在握着剑，只有他被握着尾巴。 　　啪。 　　没有言语，他的尾巴被丢在地上。 　　卡洛斯捡起自己的尾巴，欲言又止，尾巴尖尖变成这样绝对不会是只捏了一下，他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个一心向着胜利的阿维德，原来私下里…… 　　竟然喜欢玩别人尾巴。 第03章 红龙 　　炽热的地狱之火扩散出去，和龙息冲撞在一起，高温焚毁了一切，连万年不变的蚀骨寒风，也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 　　卡洛斯眯着眼睛，十年不见，阿维德的力量更加充沛了。 　　魔族和人类不同，他们的寿命悠长，对力量有着狂热追求，只要没杀死他们，就会成为他们变强的踏脚石。卡洛斯自己掂量了一下，觉得若是自己也活到了这个时候，恐怕早就已经机能退步，没有办法和老对头一争高下了。 　　人类的寿命太短。 　　不过那时候，也一定会有全新的人族天才，站出来挑起大局。 　　【这可未必。】 　　“嗯？”卡洛斯问死魂灵，“所以现在的圣骑士团怎么样了？” 　　【取消了。你去世之后骑士团无法推出新一任团长，只能解散。】死魂灵说着，忽然停顿，【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活到这个时候，未必不能超过阿维德，你当年不就是……】 　　异军突起，横空出世，硬生生从绝望的情境下，为人类挣得了希望。 　　获得了胜利。 　　圣骑士团取消了。 　　卡洛斯怔愣几秒，才重新回过神：“以前么。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我不是天才。” 　　死魂灵发出了长长的啧声，听起来就像是犯白眼翻到了天堂去。卡洛斯说自己不是天才，和阿维德脾气很好，可以作为同等水平的冷笑话。 　　【所以……你是怎么回事？】死魂灵忽然八卦起来，【大陆上都传言是王族害死了你，阴谋论你的威风太盛，扰乱统治。】 　　卡洛斯是死在王宫里的，而且在王宫里呆了两年，几乎没出来过。 　　“哪有这种事。”本人平静且疑惑，“我是寿终正寝啊，年轻的时候太乱来了，后面只能在王宫里养伤，当了两年药罐子。王族对我很好，于我有恩。” 　　卡洛斯没武器，又弱得可怜，在这种顶级强者交锋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当起挂件，和死魂灵扯闲话。 　　“在看见阿维德之前，我很难想象，有生命的血液里可以流淌着火焰。” 　　【在看见你之前，我也很难想象，有人的血脉里可以容纳光明。】 　　“你见过我？”卡洛斯立刻反应过来。 　　【你这样有名的人……当然见过。】死魂灵含混着回答过去了。 　　剧烈的龙息结束了。 　　到处都是紫色的魔焰和橙色的龙火，苦寒之地被这两人弄得炎热起来，连空气都被扭曲了。 　　在热浪的那头，隐约可以看见红龙收起了他的翅膀，高挑的青年站立在火中，红发随风而动。 　　他不耐地哼了一声，转身消失了。 　　阿维德自然不会容忍这样的挑衅，后背瞬间生出近一丈长的黑色羽翼，眼看就要追过去。 　　“等等。” 　　卡洛斯叫住他。 　　阿维德回头，戾气没收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对战斗的渴望。强大的魔力带动了炙热的风，卡洛斯只觉得自己的发丝都在往后飘。 　　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冷静地解释：“虽然我的眼睛不太好，然而在这片神弃之地，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阿维德大人，我无意阻拦您，但往那个方向，不一定能追到那位红龙，还可能错失您原来的目标。” 　　“那里可是深渊。”卡洛斯语气诚恳。 　　【好敬业啊，让他去深渊送死不就好了。】死魂灵幽幽地说着，【你上辈子真的和这家伙打了上百次吗？】 　　当然没有，最多几十次。 　　不过那不是重点，卡洛斯一直是在其位谋其事，既然答应了要当导游，那肯定是要好好地完成任务，这样他拿着那一袋金币的时候才不会心虚——他可不想阿维德一生气，把他的报酬都融化了。 　　当下至少有十来道视线落到卡洛斯身上。 　　他们是没想到这个小魅魔竟然敢直接上来触霉头，是完全不怕阿维德连着他一块儿杀了吗？ 　　在此之前，他们走到这里，这只魅魔导游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虽然他没什么存在感，但指路的时候做出的每一个判断，都异常准确。每天晚上都默默地自己找个地方休息，白天则是跟在大部队边上，一步一个脚印跟着往前。 　　沉默，能吃苦，熟悉野外生存，对他们的作息分外熟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是魔族里面的退休老兵。 　　也就两三天的时光，队里的每个人都已经认识了卡洛斯，也发现了这只魅魔的视力大有问题，不凑得很近，他没法看清自己。想要叫他提前分辨自己，也必须隔着几步就先叫出声，要不然只会让这只魅魔尾巴一抖，花上几秒钟辨认这到底是谁。 　　平心而论，卡洛斯虽然不像别的魅魔一样，有着白皙的皮肉、可以发出娇软的声音，但和这人相处起来，就是莫名地舒服。队里的食物是不准陌生人触碰的，但每每红月落下前，卡洛斯都已经帮所有人收拾好了休息的地方，和副官讨论每次风暴来临的具体时间点，计算食物的消耗。 　　一天，他就记住了每个人的声音，早晨会和每个魔族笑着打招呼，擦拭包裹上的晨霜。 　　这些小事，阿维德自然不会注意到。 　　但阿维德注意到了队里其他人对卡洛斯投注的视线，那颗被他捏肿的红色尾巴还垂在身后，离滚烫的沙子有十公分。 　　魅魔就是魅魔。阿维德不喜欢魅魔这个种族。他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眼角，方才上头的怒火却消散了一些，理智回归：“你有什么意见？” 　　“暴风眼的平静只会持续两刻钟，如果想去原来的目标地点，应该抓紧时间过去才对。”卡洛斯其实只能看见滚烫的龙息乱飞，没看见那条龙往哪里走，他伸手指了另一个方向，“这边的风暴连光线都能扭曲，视觉是不可靠的，我还是建议往这边走。” 　　“如果……愿意相信我的判断。”卡洛斯伸出一只手，沙子顺着指缝滑落，被风带往一个方向，“我猜那条龙也去了那个方向。” 　　阿维德在思考。 　　没犹豫太久，他其实也对这儿的环境有一定了解，刚才只是被愤怒冲了头脑。 　　他哼了一声，理智选择相信卡洛斯的判断：“那条龙也是为此而来的。”阿维德脸色很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洛斯这样折了他的威风，还是原来预定的计划要被龙族破坏了。 　　卡洛斯听在心里，觉得很有意思。 　　宝藏什么的，永远是这个所有种族都追求的东西，有时候一些密宝出现，就连自己人都会打起来，互相争抢。就是不知道这里的这件东西，连恶龙和魔族将军都抢着要的东西，是什么等级的宝贝了。 　　他没太多兴趣，只是好奇这种苍凉的苦寒之地能有啥好东西，怎么他从埋骨的乱葬岗出来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他也不多问。 　　阿维德这种魔，一天之内只能踩一下底线，踩多了真会无差别轰炸所有人。 　　“三分钟，”他命令道，“收拾东西，出发。” 　　…… 　　高温融化了沙子，原先松软的沙面险些变成了琉璃地，一片一片的碎茬尖尖地刺向天空，还夹杂着没有熄灭的龙息魔焰，简直是地狱中的地狱。 　　幸好卡洛斯不用自己走在上面，为了不叫他拖累整个队伍，副官干脆把他也拉上了骨马。 　　来自魔域深处的幽蓝骨马发出嘶鸣，载两个人轻轻松松。这队魔族士兵往深处冲去，一路踏碎了不知道多少琉璃。 　　“有没有感受过？” 　　看卡洛斯沉默不言，一副被颠簸的骨马吓坏的样子，副官问了一句。 　　卡洛斯摇头。 　　他确实有点难受，但不是因为骑马。而是他身体不太舒服。 　　晚间变冷的时候还没感觉，刚才感受了一下魔焰，周围的魔族们都多多少少被那分炽热蒸出了汗水。 　　卡洛斯却仍旧觉得很冷。 　　这冷不太对劲，钻入骨髓，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木然地行走在世界上。 　　【寒毒。】死魂灵叹息，【这是对死而复生者的诅咒，忍一忍，过去就好了。】 　　卡洛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对复活的念想不高，本来就算得上寿终正寝，多活一段大概就是在世界上随便看看。谁知道还要受这样的病症折磨。 　　身上冷得要命，迎着风，他轻轻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好像只有腹部一点地方还热着，冷得脚趾都想蜷缩起来。 　　隐约有几句恶意不大的玩笑，训练有素的魔族士兵们自然觉得他这样瑟瑟发抖的模样好玩，还安慰他不要太害怕，马儿脾气大，腿软可就夹不住了。 　　“我没害怕……”卡洛斯有气无力地回应，他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海因里希大人，乔大人，你们别开玩笑了。” 　　卡洛斯不自觉地把尾巴抓到手心。 　　说来也奇怪，可能是沾惹了阿维德的气息，尾巴尖反而一直保持着灼烫的感觉，胀胀的，像颗扁桃心状的红樱桃。他实在冷得过分，干脆把热乎乎的尾巴尖塞进衣服下摆。 　　“嘶……” 　　冷热相接，格外刺激。 　　一滴冷汗从他的颈侧划过，没入布料。 　　…… 　　等到了目的地，卡洛斯翻身下马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跌了一下，人倒是站稳了。但被揣在衣服里当暖手宝的尾巴尖可就不满意了，唰得一下弹出来，直接甩在了阿维德后腰。 　　特别清脆的，“啪”的一下。 　　卡洛斯只知道尾巴和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根本没发现它在惹祸。他眯着眼睛观察环境：“噢，看起来是一个秘境，真奇怪，我几天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完全没见着……抱歉，我的尾巴好像打到人了。” 　　他直起身，拽着自己的尾巴，想和对方道个歉：“请问……” 　　没有人回应他，甚至没有人敢看他。 　　卡洛斯便觉得是自己的尾巴拍到了骨马身上，拍了拍马儿：“辛苦了。” 　　阿维德：“……” 　　瞎子。他不和瞎子置气。 　　卡洛斯说的没错，这个魅魔见识很宽广。这里就是一处秘境，中心散发出柔和的白光，扭曲了空间，却不见得有任何的危害性，就像那人一样。 　　这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只是，自光芒的那头，一个红发的身影逐渐显现，鳞片尖锐的龙尾高调地扬起：“哟，阿维德，竟然能在这种苦寒之地看见你。” 　　“雷德。”阿维德的脸色很差，“独行的红龙，怎么有空来我们魔界了？” 　　“来回收我们龙族的宝物。” 　　“哦？” 　　“你不也是为此而来么？”雷德有着一双金色竖瞳，右手没有完全变作人类的模样，保留着龙鳞龙爪，摩擦时发出尖锐的金属声，有着野兽一般的锐气，“虚伪的魔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恶龙亮了爪，魔族也拔了剑。 　　但卡洛斯的工作里面没有打架，所以他站在最后排，第一次在这个角度观察战场，哪怕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阿维德念出了雷德的名字。 　　卡洛斯骤然抬头：这条龙，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开始有些好奇他们争夺的宝物究竟是什么了。 　　【呵。】死魂灵嘲了一声。 　　“你知道？”卡洛斯问，“也对，我就是在这儿苏醒的，你要是在这儿呆的时间很长，一定知道。” 　　【你也知道。】死魂灵没头没尾地抛了一句。 　　“嗯？” 　　卡洛斯没有疑惑太久，因为边上的副官已经忍不住开口：“哎，我怎么没听说过，卡洛斯的遗物和龙族宝贝有关联？”强者的对决，这些魔族士兵也无法参与，都和卡洛斯站在一起。 　　猝不及防被提到自己的名字，卡洛斯抬起头：“卡洛斯……？” 　　几个魔族并没有因为他是外人就停下谈论，说到底，卡洛斯很乖顺，又太弱小，不想叫消息外传的话，直接把他掐死就好。 　　“当然说的不是你，是那位骑士大人。”提到他，就连魔族的语气都变得很恭敬，甚至没有人怀疑卡洛斯偷了龙族的宝物，“龙族嘛，都知道他们有囤物癖，这红龙名声可差了，一定是他想把卡洛斯的遗物占为己有，才这样说的。” 　　卡洛斯：“……”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发现真的好像有个东西，是和雷德有关的。 　　可他明明差遣人送回去了……难道半路出了意外？ 　　而且如果宝物是他的遗物，那阿维德…… 　　这家伙来找他的东西做什么？总不能他活着的时候没分出个胜负，也没法在光明神殿前鞭他的尸，来找点遗物泄愤吧？ 　　鉴于夜晚阿维德对他尾巴做出的暴行，卡洛斯现在对这位老对手的印象很不好。 　　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凭着感觉预测，觉得这一龙一魔可能要打很久，到时候风暴来临，他们说不定会被蚀骨寒风混合地狱魔焰混合龙之吐息，一起刮进深渊，永世爬不出来。 　　“有些不对劲。”卡洛斯嗅着风中的气味，忽然叫了一声，“风暴要提前来了！” 　　副官听到了，甚至没有怀疑，他和卡洛斯交流地最多，知道他的判断有时候比自己还准：“这地方有哪里可以躲？我们该如何通知阿维德殿下？” 　　卡洛斯皱着眉头思考。 　　但很快，他思考也没用了，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逼近而来的暗黑龙卷，还没来就已经庞大到占满了半个天空。阿维德和红龙的动作破坏了这里的天象规律，极致的热流催生了极致的风暴。 　　正在战斗中的一魔一龙也不得不停下了。 　　“我们必须进秘境。”卡洛斯已经做出了判断，在狂风呼啸中伸手，拉住骨马，“所有人都进去，尼伯龙根的力量或许能保护我们！” 　　副官一愣：“什么？” 　　风掀起了地面上所有的东西，绞作齑粉。 　　不知有多少人的尸骨曾经埋藏于此，也许一捧沙子里面，就有一个人的骨粉。 　　雷德和阿维德同时往下冲刺着，风对空中的他们伤害更大，随便一点东西都能划破坚韧的龙鳞，也能摧毁铠甲。一时间，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来得及思考，只顾着往那道柔和的白光里面跑。 　　在被吞没前，卡洛斯隐隐看见了一片黑羽滑过他身边，伴随着阿维德几乎撕裂的声音：“尼伯龙根……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尼伯龙根？！” 　　卡洛斯没有来得及回答。 　　…… 　　等再度清醒，周围的环境已经彻底变了。 　　柔软的草地，蓝天，正常的阳光。这分明就是人类的世界。 　　卡洛斯有点茫然，他自己其实也没怎么用过尼伯龙根的戒指，借过来之后，只是为了在饥荒时运送物资。那几年好不容易和魔族的战争打赢了，却是百里荒田，虫灾旱灾，饿死者无数。 　　走投无路，卡洛斯去海外的龙岛“借”了水粮，结果连搬都没有办法搬回去，这才又求了戒指。 　　事后他彻底病倒了。 　　戒指差人送了回去……但很明显，没有送成功。 　　卡洛斯叹气。 　　他身上很痛，摔着了，还伴随着一种刺骨的寒冷，每一根骨头里面都冒着痒，像小虫子在爬。 　　没看见魔族，也没看见阿维德，他的视力在进一步退化，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变成只能通过嗅觉和触觉辨认方向的瞎子了。 　　而且是个可能会冻死的瞎子。 　　卡洛斯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冻死的人大多脱了衣服，他现在也开始有一点燥热的幻觉了，明明理智知道自己从头到脚都冰凉凉，身体却擅自安慰自己，制造温暖的错觉。 　　“呼……” 　　他搓了搓手，在树林里面找了些干燥的柴火，打算生火取暖。 　　“小魅魔。” 　　生着龙鳞的手骤然贴上了卡洛斯的脸颊，烫得他往边上一躲，但马上就被雷德掐住了脸，逼迫他对视，“你是跟在阿维德身边的家伙……我还没近距离研究过魅魔。” 　　尖锐的龙爪挑开了他身上的布料，直到露出柔软的腹部，一团爱心状的纹路已经变得很黯淡了。尾巴在身边勾来勾去，惹得人心烦。 　　“你的名字。” 　　金色竖瞳望进卡洛斯的眼睛，精神魔法悄然无息地发动，卡洛斯可能还是第一次中这种招数，他觉得灵魂轻飘飘地抽离出来，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恶龙的底下挣扎，动作缓缓平息，他嘴唇张合，实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卡洛斯……呃。” 　　恶龙加重了力气，掐得很及时，否则他就要报出自己的全名了。 　　但卡洛斯奇迹般地觉得不怎么疼。 　　一条成年恶龙愤怒的状态，竟然没把他掐疼。 　　而且好像不是死前的幻觉，是真实的。 　　他伸手握住红龙的胳膊，另一只手用上了下三滥的小手段，直接抓了一把沙子洒向对方的眼睛。 　　这一下，足够他从控制魔法里面走出来了。卡洛斯曲起双腿，反手掰住雷德的手臂，用力一蹬地面，两人顿时上下翻转。上辈子自从病倒，他就再也没有战斗过，他可能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激烈地运动过了。 　　但现在，战斗的本能丝滑地从这个身体里冒出来，它们刻在他的灵魂上，从未消失。 　　孱弱的魅魔身体充盈着魔力。 　　“我们在秘境里了。”卡洛斯单膝压着红龙，思索，“在尼伯龙根里。” 　　秘境给予了他的力量。 　　尼伯龙根的指环，他上辈子向龙族借来的宝贝。据说可以实现任何人的愿望，其实没有传得那么夸张，只是一个小小的秘境而已，用来搬运东西特别方便。 　　现在失去了主人，这枚戒指的力量开始无差别逸散，将秘境外显出来，这才被一直搜寻他的人发现。 　　卡洛斯不知道的是，戒指的力量扩散出来时，还带上了他上辈子的精神印记。独属于他的力量忽然出现在魔族的荒漠，简直就像是……他的身影跨过了时间，来到了十年后。 　　雷德的表情有些怔愣，他上一次被这样压在地面，还是上一次和卡洛斯打——和那个卡洛斯，不丢人。 　　这个秘境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力量，看起来像是把所有人的力量重新分配了一遍，强者变弱，弱者变强，硬性地做到“公平”二字。否则这个小魅魔不可能把他压住。雷德甚至开始觉得刚才的精神魔法也没奏效，不可能随便抓个魅魔都叫卡洛斯，肯定是对面在嘲讽。 　　但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他在和卡洛斯打架。 　　他的大脑混乱着，身体顺应着本能，龙尾抽中对方的腰，要把这个小魅魔解决掉。他咬牙切齿：“尼伯龙根，阿维德告诉你的？” 　　“也许……”卡洛斯不想和雷德打。 　　他有点歉疚，因为这枚指环本来就是雷德的，是他借来的，结果没有还回去，还出现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搞得正主都追到这种地方了。 　　借债不还不是好骑士。 　　“这是我的东西。”红龙高调地宣布，“我借给卡洛斯的，他没有还给我。” 　　“我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红龙无端地愤怒起来，“你能知道什么？” 　　卡洛斯看着他，眼神却柔软下去。雷德的这层愤怒，好像一层薄薄的纸壳子，他都不用戳，就已经感受到了底下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不解。 　　没有人知道，凶恶的红龙，其实一直孤单地守在山洞里，等着一个承诺。 　　“对不起……”他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湮没在空气里。 　　“什么？”雷德没听清楚。 　　“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东西，不应该和你打架。”卡洛斯礼貌地先松了手，又低头，“可能，那个什么，那位卡洛斯，他想把东西还给你，然后没还成功，流落到这儿来了。” 　　雷德刚伸出来的龙爪僵在空中，满分狐疑：“你这又是什么猜测？”这个小魅魔知道尼伯龙根，就已经够奇怪了，这可是他们龙族的秘密，应该也就只有自己龙和卡洛斯知道才对。 　　“别臆想他。”雷德哼了一声，一副很了解卡洛斯的样子，“那家伙就是个坏东西。” 　　卡洛斯：“……” 　　“你到底是从哪知道的尼伯龙根？”雷德仍旧无法放下这个问，“阿维德怎么会知道？” 　　“不是阿维德告诉我的。”卡洛斯卡了壳，他不擅长说谎，说一点谎话能把他逼得脸色发红，连说话都开始磕磕绊绊，“呃……是卡洛斯说的。” 　　“你见过他？” 　　卡洛斯马上顺着点头：“是的是的，小时候见过。” 　　红龙满脸都写着我不信。 　　卡洛斯撒谎的时候都压不住自己的小尾巴了，他一点也不想说谎。 　　【你就说，魅魔出现在王宫里是很正常的事。】 　　“魅魔出现在王宫里……嗯，是很正常的事。”卡洛斯硬着头皮复述。 　　他在内心冲着死魂灵叹气：“别给王室造谣抹黑啊……” 　　【无所谓。】 　　“他那时候，说是要把这枚戒指还回去，我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卡洛斯的眼里带了几分愧疚，他不愿意相信是有人私吞了戒指，更愿意猜测应该是半路遇到了天灾人祸之类的。 　　雷德仍旧在思考。 　　“你瞧，我不是魔族士兵，我并不是阿维德的人。只是机缘巧合被带到这里而已。”卡洛斯摊开手，“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呼……” 　　红龙吐出了长长的呼吸。 　　在秘境里，他的力量被压得很弱，但龙息仍旧可以点燃东西。卡洛斯辛辛苦苦收集来的柴火就这样“蓬”得燃烧起来，橙色的温暖光芒映在卡洛斯脸上。 　　“别装了，你都已经在发抖了。”雷德撇开视线，大大咧咧得往地上一坐，他落到秘境的时候正好掉到了水里，现在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也需要烤火，“冷？你这是中了毒？” 　　卡洛斯几乎跌在地上：“嗯、嗯……”他的视野已经近乎黑了，手指一片冰凉，全凭一股意志撑着，没有昏过去。 　　雷德抓住了他的手，龙类的鳞片和皮肤贴合，卡洛斯颤了一下，很不好受，但他现在贪恋所有的温度。 　　“寒毒……真奇怪，我没见过这样的。”带着温度的龙类手掌贴在他的眼皮上，让卡洛斯不得不闭上眼睛，雷德的声音里似乎重新带上了一点精神魔法，“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最不能防备精神控制。 　　“你认识卡洛斯？” 　　“认识……很熟。” 　　卡洛斯的呼吸在发抖，急促地喘了两下，他主动地贴了一下雷德的手掌，魅魔角戳在他的手臂上，看着就像是无辜的羊羔，连顶撞人也显得很没力气。在不动用魔力的时候，雷德的力量比他高太多了，龙族总是代表着纯粹的强大，连气息都极富有侵略性。 　　几乎是轻轻一拎，就把卡洛斯整个提起来，重新摆放在火堆边上，靠着树。 　　卡洛斯没挣扎，龙族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大大的火炉，对犯了寒毒的他来说不要太舒服。 　　死魂灵也没有发出声音，它没有实体，没有温度，没有办法为卡洛斯提供一点帮助。 　　龙息很好地驱散了寒冷，卡洛斯缓过来一点，在火堆边，意志松懈，疲惫也跟着涌了上来。与此同时，他也觉得很疑惑。 　　因为他熟悉这条龙，被他抓住拷问是很正常的，但是绝对不会好心帮助一个不认识的魅魔驱散寒冷。他对红龙的印象还停留在拒绝一切人类靠近的时候。 　　“为什么帮我？”他闭着眼睛，靠在树枝上，伸出一条手臂挡住脸，“谢谢你。” 　　红龙没有回答。 　　一时间，只有火堆噼里啪啦的声音。 　　许久……红龙往里面丢了一根树枝。想着这只小魅魔看他时的眼神，又想到了卡洛斯，他唯一的，短暂拥有又失去的朋友。他低低地、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他会喜欢这样。”不求回报地帮助别人。 　　红龙近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卡洛斯的朋友总是会渐渐地和他走上同样的道路，小魅魔说自己认识卡洛斯，他是相信的，虽然外貌不同，却给人一种类似的感觉……就连他自己，也在慢慢改变。 　　卡洛斯已经睡着了。 第04章 河边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卡洛斯做了梦，他拄着剑，站在巨大的恶龙巢穴前，不比一只蝼蚁大多少。 　　龙息在呼啸，龙类的气息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龙岛上的生物大多被龙族的气息给侵染，生出了异变。卡洛斯站在那里，脚边是被砍碎的龙血藤，细茎龙齿花正在一张一合，随时都能咬下人一块儿肉来。 　　他脸上也难免沾了些植物的汁液，淡淡的腥甜，纯金的发丝黏在脸上，蓝眸里满是坚定。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身上流淌下来的植物汁液里面还混合着他自己的鲜血。龙岛的环境太过凶险，连植物都成了猎食者，他手臂上被圣光祝福过的盔甲被咬了下来，鲜红浸染了袖口。 　　哗啦。 　　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浇灭了火山岩浆，硝烟的味道久久不能散去。 　　卡洛斯仍旧定定地站在那里。 　　“雷德先生……”他一次又一次地说，“请您，请龙族，帮帮我们。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 　　“帮……帮帮我……” 　　红龙一阵恍惚。 　　这个小魅魔身上的东西好像真的有点厉害，连他这样的纯血龙息都没有压制住，仍旧泛起了寒毒。 　　他好像做了噩梦，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脸上流露出些许痛苦。卡洛斯这个人很奇怪，醒着的时候总是忍耐的、表情极少的，睡着的时候才会因为自制力下降，忍不住流露情绪。 　　“好冷……” 　　红龙的粗壮尾巴拦了一下，把卡洛斯卷住，否则这个小魅魔可能因为追求取暖，而自己扑进火堆。 　　老实说，他不习惯和生物接触。 　　独行的红龙，意思差不多就是千年的单身龙，没对象，没朋友。 　　他曾经因为一个人类的承诺，将龙族的宝物送了出去，又在洞穴里等了上百年，也没有等到他的归来。 　　雷德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发誓他不再相信人类，也不要什么友情，只要自己成为最强大的恶龙。千年过去，他已然成为最富有的龙，坐拥龙族最多的密宝。 　　他觉得龙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收集财物。 　　直到他看见了那位金发蓝眼的骑士，站在他的巢穴前，请求帮助。 　　暴雨把卡洛斯淋透了，圣光祝福过的铠甲可以防刀剑，却不能阻拦冰冷的雨水。他看起来就像一条没有人要的金色小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雷德破了誓。 　　时隔千年，他又把人类捡回了巢穴，丢在那里。 　　很久之后雷德才知道卡洛斯生了一场大病，由一场风寒起头，绵延两年，最终病逝。 　　他想过很多次，如果那天他早一点把这个人类捡回去，是不是就不会变成那样的结局。又或者他不应该把人类丢在角落置之不理，早点让他取暖，早点说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人类，和他说可以帮忙带他回去，不要顶着雷暴归乡…… 　　雷德想了一万种挽救的可能，但现实是他只能抱着一座宝物构筑的金山，然后对着卡洛斯的墓碑沉默。 　　他的第二个朋友，噢，卡洛斯甚至可能还没同意和他做朋友，只是处于对龙族的承诺才答应任何事。正常人大概是不会想要和一条欺负别人的恶龙成为朋友的。 　　雷德回忆了很久。 　　卡洛斯如果醒着，就会发现这条凶恶的红龙把龙息压制到很微弱，正好可以供人类取暖的程度。这招对龙族来说简直是笑话，特别没用，但雷德用得异常熟练，仿佛已经私底下模拟了无数次。 　　魅魔的尾巴勾搭了一下，可能是觉得雷德的脾气比阿维德好一点，所以直截了当地缠到了他的手指上，贪婪地吸吮龙息的热度。 　　…… 　　休息了一阵，等醒来的时候天甚至还是亮的，也许只睡了几个小时。混沌的梦境让卡洛斯觉得几乎过了半辈子，特别茫然。 　　身上不冷了，但卡洛斯却还是很难受。 　　每一根骨头都泛着难以言喻的痒意，怎么都没有办法减轻，他试图运转这个身体里的魔力，结果一动就更加难受，简直是坐立难安。 　　他难以忍受地呼吸了一会儿，发现红龙已经离开了。 　　身边留下了一小片炽热的龙鳞，一直紧贴着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了一点温暖。 　　卡洛斯叹气。 　　他感觉自己欠了对方一份人情，之后应该准备一份相应的礼物送回去。 　　他直起身，身上仍然觉得有点凉凉的，但不是那种透骨的寒凉，而是闷出了一身汗，风吹过来，清凉爽快。 　　“好久没这样吹风了。” 　　卡洛斯向着太阳伸出自己的手，修长五指把阳光分开。随着寒毒减轻，他的视力也恢复了不少。 　　真是陌生又熟悉的环境。 　　卡洛斯不知道多少年没感受过这样清爽的风了。战火，硝烟，浑浊的空气，魔力紊乱的风。这些似乎才是他的生活。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火堆残留的炭火收拾好，掩埋一部分，省得引发火灾。 　　他把红龙的鳞片揣在身上取暖。汗水很快蒸发了，只是身上仍然有些粘腻。卡洛斯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他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是有极大宽容的，主要看当下的条件。条件好，那就像个贵族一样挑挑捡捡，条件差，也就默默承受。 　　现在条件半好不坏，有火堆，有水，比神弃之地的荒漠冷风好太多了。 　　卡洛斯决定去清洗一下。 　　他的衣服是一种特别可怜的东西，总是在身上挂一会儿就没了。但这也不能怪衣服质量好，谁叫现在遇到的人都是些怪胎，普通的布料都活不过两分钟的。 　　卡洛斯有点怀念上辈子穿过的衣服了，那些布料受过大天使的祝福，强大的魔力都无法撕碎，特别方便。 　　他折了根枯枝，勉强当作拐杖，开始寻找河流。 　　这里树林茂密，草丛茂盛，还有些常见于岸边的芦苇，是一定有水源在的。而且他见到红龙的时候，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湿漉漉的，八成就是掉到了水里。 　　“……” 　　卡洛斯在站直身体的那一瞬间僵硬了一下，他明确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大腿内侧滑了下来，凉凉的。 　　是……闷在衣服里的汗水么。 　　魅魔的尾巴犹疑地晃了一下。 　　可能离火堆太近了，他烤出了一身细汗。 　　…… 　　卡洛斯很快找到了河水，他蹲下来，捧了一点洗脸，然后是身体。 　　上半身的衣服碎了一点，还好雷德只是从中间撕开了，最多就是扣子不能系上，穿还是能穿。 　　卡罗斯能看到河水非常的清澈，圆润的石头铺在河床里，他捡起一块儿，是被打磨光润的石英石，半透明。如果这种石头出现在村里，那么一定会受到小孩的争抢。 　　赤足踩在这些石头上也是一种享受。 　　卡洛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一想到还有人看着，就有些不太好意思。” 　　【……】死魂灵哼了一声，【我已经死了，不算人，况且你有什么好看的。瘦弱的魅魔，还是想想怎么获得力量吧。】 　　卡洛斯“哦”了一声，他也只是和死魂灵开个玩笑。 　　魅魔的尾巴早就已经钻到水底下去了，好不容易消肿的尾巴尖在水里玩得欢快。卡洛斯还是第一次拥有这种不听大脑指挥的部件，觉得很有意思。 　　水中倒映出自己。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青年了，头顶生着双角，肤色苍白，脸色比刚复活那会儿还要一点，侧脸还带着一点睡着时压出来的红痕。 　　红褐色的眼珠，看着没什么攻击性。 　　卡洛斯叹气，挽起自己的裤腿。 　　他都已经下河了，不如就再抓条鱼烤了吃，补充体力。 　　他弄这些东西相当熟练，以前没少做过这种野外加餐的事。虽然是人人赞颂的圣光骑士团团长，但卡洛斯活着的三分之二时间里都在一些艰苦的条件里，最享受那会儿竟然还是因为病倒了，在王宫里奢侈了一把。 　　很快，一条肥硕的大鱼被丢到岸上。 　　卡洛斯洗了洗手，在潺潺的水声里面听到了一点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分外熟悉。 　　风里夹杂着魔族的气息。 　　是阿维德的。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知道尼伯龙根，尾巴尖却忽得一抖，身体里一直没停下的痒意汇聚成热流，积蓄在小腹。 　　有什么东西混合着水珠滑落，隐没在温暖而潮湿的布料上。 　　卡洛斯：“……” 　　他的表情几乎空白了，整个人呆呆地伸出手，碰了一下，抬起来的时候手指尖端已经沾了点液体，食指拇指分开的时候拉出了一条细丝。 　　纯洁而光明的骑士团团长哪里见过这种东西，他干巴巴地开口，试图从死魂灵那里得到答案：“这是什么？” 　　死魂灵也沉默：【呃……】 　　【这个问题或许由你自己来回答比较好。】 　　魅魔的身体，好陌生。 　　骑士团团长还沉浸在陌生身体给他的一点小小震撼里，听见树叶沙沙，他抬起头。 　　阿维德来了。 　　他对上一双金红眼眸。 　　眼眸里倒印着他的手。而他的手上……是还没洗干净的液体。 第05章 过敏 　　卡洛斯放下了手。 　　他没弄明白那是什么，感觉阿维德这种高级魔族可能也很少关心底层小魔的生存，大概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他站在过膝的溪水里，身上衣服破了一部分，揣着红龙的鳞片，于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大量红龙的气息。刚才的动作分明就是清洗身体，指尖的那点东西只要不是瞎了，都能看见。 　　而且龙族的脾性，全大陆都知道。 　　阿维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魅魔。 　　这才多久没见着，就已经和红龙厮混到一起去了。 　　“阿维德大人。”卡洛斯是有点心虚的，他从走到岸上，赤足在草地上擦了擦，将鞋子穿好，“终于见到你了。” 　　“终于？”阿维德的手里已经捏起了火焰，“给你三分钟解释。” 　　本来他是要拔出佩剑的，可惜他的剑很特殊，对魔族的血脉还有力量都有一定的要求，就连阿维德自己，也是到了十六岁才有拔剑的力量。现在到了秘境里，竟然一下子把他削弱到了连十六岁都不如的时候，点个火都得搓半天。 　　相应的，受到秘境恩赐的卡洛斯就肉眼可见的滋润起来，高质量的魔力在身体里雀跃地游走，整个人一扫之前的黯淡，紫灰色的发丝如同丝绸一样垂落，脸颊上有了血色，眼尾更是有点没睡醒的慵懒颜色，多少有点魅魔摸样了。 　　连头顶那对纤细的角，也沾着水珠，闪烁出类似金属的微光。 　　更像是和红龙有过什么了。 　　卡洛斯当然能感受到阿维德的力量减弱，他也自在了一点。 　　仍旧是不熟练地说谎：“您不知道吗？这个地方是尼伯龙根的内部，尼伯龙根的戒指。我以为您知道才会来这里寻找……” 　　他其实真的不擅长骗人，奈何那双眼睛天生就充满真诚，说什么都给人一种信服力。不管是面对一个人，还是面对一万个人，卡洛斯都能诚恳地请大家听他说下去。 　　“你从什么地方知道的？”阿维德仍旧不相信。 　　“我是这边的拾荒者，”卡洛斯觉得其实自己也不是不会说谎，只是他每每说出谎言，都会想起上辈子发过的誓言，作为圣光祝福过的骑士，说谎是会破誓的，力量也会削弱，“有、有遇到过一个游荡的死魂灵，是它说的。” 　　死魂灵：【……？】 　　“对不起。”卡洛斯在内心光速滑跪，“败坏了你的名声。” 　　【没事。】死魂灵用一种沧桑的语气回答，【你能学会撒谎，我很欣慰。】 　　死魂灵，一种特殊的存在，通常情况下游荡在荒野上，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成因。也许是一片灵魂，也许是多片灵魂的集合体，根据目前大陆对死魂灵的研究来看，都是一些身前具有强大执念的灵魂死后，诞生出来的全新个体。 　　只有死魂灵认同的人，才能看见它们，否则无法触碰，也无法聆听。 　　因此卡洛斯说的这段话，合理，但没有办法证实。 　　死魂灵是那么容易遇到的东西吗？ 　　阿维德看向卡洛斯的眼睛，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只不过因为眼神聚焦不够准确，视线偏移了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盯着他的胸口——不得不说，有时候这个魅魔又会透出一点奇妙的呆滞来。 　　“说说你对尼伯龙根的了解。” 　　“好。”卡洛斯感觉自己应该是圆过去了，“这其实是龙族的宝物，是卡洛斯借来的，死魂灵也不知道为什么指环会流落到这里来。” 　　“所以确实是卡洛斯拥有过的东西。” 　　“嗯？”卡洛斯觉得阿维德的注意点好奇怪，“是的。” 　　“八成就是他找人还回去，结果其他人并没有他那样的品德，被指环的力量诱惑，拿着东西跑了。”阿维德冷笑，不知道在骂谁，“真是天真且愚蠢。” 　　卡洛斯：“……”阿维德在猜，但是猜的前半部分还挺准的。 　　卡洛斯其实不太愿意相信是别人私吞了尼伯龙根的指环，他更愿意相信是遇到了意外，被别人觊觎上了。 　　“我所了解的就只有这些，”卡洛斯说着自己的真心话，“我只是一个孱弱的魅魔，对这样的宝物没有任何的兴趣，阿维德大人，我只想要一袋金币，然后离开这个神弃之地。” 　　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去感受这个世界上每一道自由的风，完成死魂灵的三个愿望，然后养老——卡洛斯这辈子的追求。 　　他身上确实找不到任何的野心，哪怕用了精神探测类的魔法，也不会有任何的发现。 　　阿维德看着他，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人。 　　那是很难得的一个，身上没有任何野心气味的人类，仿佛只要做完自己的骑士工作，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就那么一个人，竟然站在了人类世界的顶端，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他摆了摆手，暂且按下了把魅魔杀死在这里的心，示意卡洛斯跟上他。 　　尼伯龙根的指环他不了解，不过像这种自带秘境的宝物，他有了解过。被吸入秘境之后，只需要寻找到秘境中心的“眼”，就能从内部掌握整个宝物，从而解除秘境。 　　“好哦。”卡洛斯快步追上，碎碎念，“还有一件事，我身上有点病，中了寒毒，可能随时倒下，没有办法帮你争夺宝物什么的……” 　　阿维德听的头疼。 　　总而言之就是一只废物魅魔。 　　…… 　　他们在偌大的森林里探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条大路，却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处。除了他、阿维德，雷德，也没有见到其他的魔族士兵。 　　阿维德走得很快，有时候卡洛斯得用上一点魔力，才能追上去。 　　一用魔力，他身上就愈发地奇怪，总是觉得有种不自在感，肌肤前所未有的敏感起来，连和衣物摩擦的那点感觉都变得十分明显。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娇气的时候，大腿和布料摩擦都觉得刺痒难耐。 　　卡洛斯越想越觉得奇怪。 　　寒毒暂时消失了，视力问题也还好，就是身上这股莫名的难受劲儿一直存在。 　　他问了死魂灵，死魂灵只说这和死而复生的诅咒没有一点关系，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 　　这就奇怪了。 　　卡洛斯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其实也还好。他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体里格外难受的时候，好像都是因为和阿维德、雷德他们靠近，他们两个的魔力太过旺盛，哪怕压制了，也会不自觉地逸散出来，而且气息也很特殊，都算是很有攻略性的。 　　卡洛斯自己不善医药，连久病成医都算不上，只会治疗一点简单的外伤，像这种“内伤”真的是束手无措。 　　他思来想去，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解释。 　　他可能……对魔力过敏。 　　所以很痒很难受。 　　在胡乱猜测的同时，卡洛斯还富有探索精神，他觉得至少得验证一下。 　　于是他偷偷地构建起好几层魔力防御，保护自己的身体，然后往前快走两步，一直到突破了和阿维德的“安全距离”。 　　魔族果然因此不爽了。 　　卡洛斯快速地说：“阿维德大人，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的身体可能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东西？” 　　阿维德刚要把人踹开，就见卡洛斯非常熟练地躲过了他的攻击，彻底近了他的身。魅魔比他要矮，更遑论他穿了盔甲，所以卡洛斯稍稍踮起了脚尖，凑到阿维德脖颈边上，浅浅地呼吸了一口。 　　这一下把阿维德惊到了，他第一反应是责备自己太过疏忽，连一只弱小的魅魔都能贴到他身边来，然后才是觉得卡洛斯躲他攻击的动作才过熟练。 　　他用力把魅魔推开了，眉头往下一压，右手按在剑柄上，暴躁的魔力从他身上铺散开，连周边的草地都枯萎了一圈：“你想死吗？” 　　“对不起。” 　　卡洛斯是硬生生吃到一次攻击，提前构筑好的魔力防御帮他拦了下来。 　　他的尾巴弯成了s型，尖端翘起，和紧张的气氛不同，尾巴简直要雀跃地飞起来了。卡洛斯也终于搞明白了，让自己难受的原因。 　　他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地说：“阿维德大人，我可能对你还有雷德大人的魔力过敏，刚才试了一下，我想我最好还是离你们远一点。” 　　阿维德：“……？” 　　他都准备好打一架了，结果卡洛斯嘴里蹦出来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什么过敏，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魔族渴望他点纯血的魔力，既然都是魔族，怎么可能对魔力过敏？ 　　见到阿维德沉默，卡洛斯以为对方不相信。 　　他干脆伸出一条手臂，把布料撸上去，层层叠叠堆在上臂，像阿维德展示：“您看，我一靠近你，身上就会开始发红，会起一片鸡皮疙瘩。” 　　仔细看的话，那截苍白光滑的小臂上，确实泛起了一阵阵战栗。 　　淡淡的粉从肌肤底下透出来，隐约还能看见青色的血管，魅魔的身体向来都很脆弱，大多只会注重自己的魔法训练。然而卡洛斯的身体在所有的魅魔里面也算得上弱小了，这截纤细的手腕，一看就知道，只要别的魔族按住轻轻一用力，就会留下几天都无法修复的青紫痕迹——因为上面已经有红龙捏出来的指印了。 　　红红的一圈，特别扎人眼睛。 　　“身体上也会有止不住的痒感，有时候还会……呃，分泌液体。”卡洛斯细细地说着自己身上的症状，说得那叫一个有条不紊，宛如千古庸医下诊断前那种自信感，同时还照顾了一下阿维德奇妙的自尊心，“特别是小腹这块儿，里面非常痒。我想，我可能确实是过敏了。阿维德大人，我真的没有不尊重你……” 　　…… 　　一片寂静中。 　　【……草。】死魂灵率先发出了尖叫，【卡洛斯你在说什么？】 　　阿维德也没绷住：“什么？” 　　“呃？”卡洛斯不知道他们反应那么大干什么，“就是，一接触你们的气息，就会发红、发痒，还会分泌液体？” 　　阿维德的拳头捏紧了，松开，又捏紧了。 　　一时间有太多的内容堵在喉口，他从未见着那么一个能叫他都想疯狂吐槽的魔族。什么过敏，怎么会有魅魔把自己因为强者气息产生反应，发了春，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魅魔这个种族都那么奇怪吗？ 　　卡洛斯注意到阿维德的小动作，还有盔甲颤动时发出的声音，饶是他和这家伙打了那么多年，也没猜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可能十年过去，阿维德也变了。 　　他也沉默。 　　终于，阿维德开口，夹着一点愤怒，却和刚才的话没太多的关联：“那你还把红龙的鳞片放在身上？” 　　刚才的那一些动作里，卡洛斯身上的衣服散开了一点，于是露出了一截暗红的鳞片，就贴在魅魔特有的爱心纹路边上，带着浓郁的龙族气息，分外明显。 　　是的，卡洛斯刚才才想明白，红龙的鳞片虽然帮他取了暖，但是带着雷德的气息，好像也促进了他过敏症状的加重。 　　两者不可兼得，卡洛斯犹犹豫豫，摸着被他放在腰侧的鳞片，觉得寒毒可怕太多：“唔……可是它可以帮我取暖诶。” 　　下一秒，阿维德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哦？意思是我的火焰不如他的龙息？” 　　卡洛斯默然，知道阿维德奇妙的自尊心在奇怪的地方上线了。他捏着那片红龙鳞片，特别无措，左想右想，没思考过该怎么安抚这家伙的自尊。以前都是敌人，完全不用考虑这种问题。 　　而且……怎么想都知道，阿维德这种人绝对不会帮低等魔族的，他是血脉至上论，低劣魅魔在他眼里可能不如路边的一块儿石头。比红龙主动帮他的概率还要小很多很多，接近于零。 　　卡洛斯不会说谎的毛病犯了。 　　“可是……你不会帮我啊。”他瞥了一眼阿维德的脸色，太了解这人，连敬语都懒得说，“难道你会帮我吗阿维德。” 第06章 魅魔 　　卡洛斯对阿维德的火焰很熟悉。 　　那是一种破坏性极大的火焰，别说人类了，很多魔族也是沾之即死，烧到连灰都不剩。它们会钻进伤口，燃烧血肉，带来无尽的疼痛，仿佛连灵魂也要一并燃烧掉。 　　当它们落在野外的时候，总会引发了不得的火灾。 　　一开始，阿维德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灾难，但后来他专注于和卡洛斯单挑，而卡洛斯又非常抗拒大火燎原，一旦烧起来了，这位骑士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救火的。 　　于是阿维德竟慢慢地学会了更加精细地掌控火焰，保证只烧到卡洛斯身上，不烧杂物。 　　卡洛斯觉得这个魔族很有贵族风范，很体贴。 　　——当然，没有任何人和他产生一样的想法。 　　他们只会觉得阿维德残忍而可怕。 　　今天卡洛斯也领略到了阿维德残忍的那一面，阿维德的手指覆上了他的手腕，狠狠攥住，炙热的魔焰力量顺着肌肤相贴的地方钻进去，暴力地摧毁掉红龙留下的气息，仿佛要用这一举动，证明他的力量是超过红龙的。 　　卡洛斯就不太好受了。 　　很热。 　　他最近真是又冷又热，感觉前不久还在感受寒冬腊月，现在就变成了在火上烧烤的蚂蚁。他鼻尖沁出了一点细汗，火焰的力量顺着血管灼烧到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就仿佛他整个人都被阿维德的力量贯穿了。 　　对魔力“过敏”的他自然起了反应，只觉得后腰不受控制地软下去，眼尾发红，纤长的睫羽颤巍巍地张合，露出小狗似的一双眼睛，眼珠湿润。 　　疼得很，他没有叫疼的习惯，便默默忍着。 　　那位骑士团团长，也从来没有叫疼的习惯。阿维德想。他很讨厌那人，明明自己都不行了，内心好像也不怎么愿意和他打架，但要为了什么人族大义的，接受他的挑战。阿维德觉得这样的战斗不够单纯。 　　他又用了一分力量，一直到自己的魔力贯穿了小魅魔的身体。 　　卡洛斯终于是被陌生的感觉打败了，他张口喘息，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视野一片模糊，睫毛黏在一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现在他彻底热起来了，不受控制地贴在阿维德的身上，冷硬的盔甲硌地人挺疼。 　　阿维德松开攥住卡洛斯胳膊的手，转而握住那只纤细的魅魔角。 　　和人类印象里的概念不同，魔族的角其实是一种十分敏感的存在，上面密布着神经，还分布了许多魔力回路，被魔族认为是最重要的身体特征之一。 　　卡洛斯的这对角仔细看的时候，能发现切面应该是菱形的形状，握着摩挲的时候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角上的纹路。 　　阿维德对魅魔没有什么感觉，这对角手感挺好，在魔族的审美里面也算漂亮。但他没有这种玩弄别人角的兴趣，所以只是握住，拇指贴在上面蹭了蹭，他知道这样能让魔族感受到一种被掌控的羞辱。 　　他是故意的。 　　这个魅魔很奇怪，总是让他想起卡洛斯，然而把那样的卡洛斯和一个魅魔联想起来，是对卡洛斯的一种侮辱。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魅魔就是魅魔，当魅魔的本能激发起来的时候，阿维德便觉得他们之间的相似度完全消失了。 　　他存了太多的私心，就算是生命悠久、记忆出群的魔族，隔了十年，对一个人类的印象也会渐渐淡忘。更遑论卡洛斯是那么有名的一个人，大家都认识他，太多的印象混合在一起，渐渐地掩盖掉了那人真实的模样。阿维德也会犯这样的错。 　　他不想因为对一个小魅魔的印象，而洗刷掉了自己对于卡洛斯的真正记忆。 　　卡洛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太少了。 　　……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角上传递过来，连接着头骨，直接传到了大脑里。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声音，能一下子就叫人的整个脊椎都软了，酥酥麻麻的电流往下窜，最后都汇聚在后腰的位置。尾巴抬起又落下。 　　卡洛斯整个脸都红了，特别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当阿维德松开手，卡洛斯就软软地跌坐下去，喘着气，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乱摸别人角的魔族。 　　好陌生的一个阿维德。 　　好陌生的自己。 　　卡洛斯反思了一下，他现在的情况肯定是不正常的，身体里翻涌着好多魔力，阿维德的那点力量激发了红龙之前留下的东西，于是两股力量打起架。现在阿维德的气息和雷德的气息几乎要把他填满了。 　　卡洛斯按了一下小腹，这里是他作为魅魔的魔力核心。 　　又疼又热。 　　【卡洛斯？】 　　“嗯。”卡洛斯的理智还在，只是没有想明白现在的情况，“好像已经彻底不冷了，但是好饿哦……早知道刚才应该把那条鱼带过来。” 　　死魂灵没好意思说，这个饥饿和那个饥饿可能不太一样。 　　卡洛斯要是多看点话本，或者多看点魔族小本本，那他就能知道魅魔这种身体，最好的食物就是别人的魔力，越优质越好，低等的魅魔甚至会因为接触高级魔力而直接无法控制自己。 　　因为魅魔的这种特性，所以一直都处于生态链的底层，只有足够强大的魅魔，才能依靠精神魔法，控制其他魔族变成自己的附庸。 　　卡洛斯不是不知道魅魔的特性，他只是完全没想到有一天这种特性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不论如何，卡洛斯除了身上有点难受以外，确实解决了寒毒的问题。 　　他非常认真地说：“谢谢你的魔力。” 　　阿维德：“……” 　　眼前的魅魔还坐在地上，鼻尖有着一点晶亮的汗水，大概是刚才疼得厉害，嘴唇都咬出血色了，眼尾更是长长的一抹红晕。阿维德了解魔力，都已经看见这只魅魔小腹上的纹路已经亮起来了，分明就是完全进入了发情期。 　　就那么一副已经被玩坏的情况，他还要说。 　　谢谢你的魔力。 　　阿维德往后退了一小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他手上沾了一点湿润，应该是魅魔的汗水，不知怎的，他嗅到了一点难言的香气，轻轻的，比鸢尾的气味还要淡，若隐若现地勾着人，就像猫儿挠了一下心口。 　　很可怕。 　　就像中毒一样，闻了竟然还想闻。 　　卡洛斯兀自整理了一下，还是没有丢下红龙的鳞片，但也没有贴身放着了，而是用布料包裹起来。 　　他主动和阿维德保持距离：“但是我真的过敏，所以我还是离您远一点点比较好。” 　　这回，阿维德没有吭声，维持了距离。 　　…… 　　秘境的眼。 　　只要对魔力足够敏感，便可以慢慢拆解环境中的魔力走向。虽然这里的东西都足够逼真，树上结了的果子吃下去，甚至会有真正的饱腹感，但本质上，仍旧是魔力构建的事物。 　　当下就有几个对魔力感知非常敏锐的人。 　　比如雷德，比如阿维德，比如卡洛斯自己。 　　所以他们很快就聚集到了同一个地方。 　　红龙蹲在一个草丛里。 　　他从来没做过那么丢脸的事情，蹲在一个角落里偷看其他生物，龙族的尊严都被他一个人丢完了。 　　但是幸好，今天不是只有他一条龙丢脸。 　　阿维德也窝在树丛后面，阴暗地看着一个方向。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几乎燃起火苗，然后被中间的卡洛斯眼疾手快地掐灭。 　　“嘘……”他小声又小声，“你们也不想惊扰到秘境的‘眼’吧。” 　　说是如此，但魔族和红龙已经一点心思都没有了，他们一起卑劣地躲着，只是为了看着…… 　　树林后草地上，那个正在晒衣服的少年。 　　穿着一条被洗到发黄的上衣，裤子很短，只到膝盖，露出一截干净的小腿。灿金色的短发微微卷起，就像是阳光有了实体。少年的眼睛是湛蓝色的，是雨后的天空碎裂了一角，落入人间。 　　脸庞很稚嫩，但已经能看出以后的风采。 　　阿维德和雷德屏住了呼吸，连卡洛斯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这个年少的自己。 　　在卡洛斯心里，他好像已经死了，他应该没有那么单纯阳光的时候，而是握着剑，扛着全国人民给予的希望，去面对艰苦复杂的环境。那时候是没有空照镜子的，等到空闲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多了很多的疤痕，早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专注地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个秘境造出来的幻影，如此沉迷。 　　直到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看得沉迷是因为他怀念过去，那么阿维德和雷德是怎么回事？幼年时候的自己又没什么好看的，没有什么传说中的光明神之子，也没有什么山洞奇遇，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山村，作为普通人度过了生命的前十三年。 　　卡洛斯偷偷地看了一眼阿维德和雷德，发现阿维德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感觉随时要把小时候的他给掐死，而雷德更是在掌心比划，看起来正在规划什么大招。 　　这样才对嘛。 　　卡洛斯平静地想着，雷德不知道会怎样，但阿维德肯定是想把自己掐死于摇篮里的。他们两个愿意短暂地捡起和平，一定是为了一起把他给挫骨扬灰。 　　“他不是什么光明之子吗？”雷德的声音又小又紧张。 　　阿维德呵了一声：“光明之子？那种东西也配？分明是人族血脉。” 　　“有没有一种可能。”卡洛斯被这两人弄得没法好好观察幼年的自己了，他有点不高兴，掀开树叶，语气充满怀念，“卡洛斯就是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地方。” 　　“你又知道什么？” 　　卡洛斯：“猜的。” 　　夹在一龙一魔中间，让他的过敏都要爆发了，卡洛斯很想窜出去，反正秘境的眼基本就在那个自己身上了，只要拿过来，就能解除秘境。 　　【那么急干什么……】结果连死魂灵都在看小卡洛斯，看入迷了。 　　卡洛斯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感觉。他想快点解决现在的问题，结果他刚站起身，边上的树叶就被一根木棍扫开了。 　　红褐色的眼睛对上一双清澈湛蓝的眸子。 　　“你们是谁？” 　　卡洛斯完全没准备好和过去的自己面对面，他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面对这个问题哑然无声。 　　他是谁？卡洛斯·塔里克。 　　上辈子是圣骑士团团长，一个纯正的人类，受过神明的祝福，拯救过人类的村庄，打败过恶龙，消灭过数不清的魔物，是国王最信赖的人，王子公主的老师，是…… 　　是现在的一个可怜小魅魔，在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前，无处遁形。 　　“我是……”卡洛斯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一个迷路的人。” 　　“你脑袋上有角。” 　　“迷路的魔族，魅魔。” 　　“那你后面这两个呢？”年少的卡洛斯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看着两个比他大很多的异类，是一点也不惧，“他们是谁？” 　　卡洛斯无助得很，偏偏阿维德和雷德这两个也没一点气势，在小卡洛斯面前安静极了：“呃……” 　　小卡洛斯想了想，特别聪明地回答：“我知道了，是你男朋友。” 　　卡洛斯：“……” 第07章 辛苦 　　卡洛斯很想和小卡洛斯说，首先，魅魔不一定需要找男朋友。 　　其实，男朋友这个东西，可能是单数，不是复数。 　　最后……算了，小卡洛斯那么可爱，他说什么都该被宽容。反正那两个暴躁的家伙都宽容了，他一只小小魅魔有什么错呢。 　　小卡洛斯是一种初生牛犊不怕死的状态。卡洛斯自己知道自己，小时候一直在山村里，在那件事到来之前，他一直都对外界没有什么概念。 　　魔族？书本上又没有图。龙族？那更是遥远。 　　魅魔就不用说了，好像人族魔族的青少年都会对这种魔族产生一点不该有的绮念，于是很少会有人害怕这种魔族。 　　但哪怕不害怕，作为一个人类少年，也不应该把这三个肉眼可见的、很奇怪的生物给邀请到自己家里面。三个成年雄性，足够把小木屋给挤满了，他们只能坐在客厅里，挤在小方桌边上，看着小卡洛斯忙来忙去，给他们煮茶。 　　是他自己摘的茶叶，混合了一些别的植物，味道不好说，但很有诚意。 　　卡洛斯看着他，想到遥远的记忆。 　　他是孤儿，一开始是有人抚养的，后来年迈去世，便成了一个人生活。卡洛斯很早就开始学习各种生活技能，砍柴，捉鱼，打猎，判断天气，偶尔折几根小草叼在嘴里，淡淡的甜。 　　那是很普通的生活，每一个村里出生的少年都会拥有这样的生活。 　　卡洛斯没读过书，甚至没见过书本，更不知道圣光或者魔力。直到十三岁那年，光明神殿的人过来，说依据占卜，他们要抽调一些少年少女去往神殿进修。 　　说是进修，其实就是培养光明神殿的中坚力量，进去了，可能就再也没法出来。 　　卡洛斯无父无母，被选上的时候甚至有些高兴，毕竟光明神殿，那可是传说中的地方，人人都会向往的。所以他并不理解为什么有些孩子在家长的怀里哭着。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个秘境里的自己，很明显没有遵循原来的命运，否则在十三岁那年，他就该离开这个小山村，而不是留到了现在。这个小卡洛斯，看起来至少有十六七岁了，身量已经拔高，整个人清瘦清瘦的，特别有活力。 　　卡洛斯淡定地喝茶。 　　所以，他断定，这个秘境里的小卡洛斯…… 　　应该是个文盲。 　　他的黑历史要被公之于众了。 　　【你小时候……还挺有意思的。】死魂灵没有注意到卡洛斯正在升天的灵魂，它自己也看得很起劲，【没有朋友吗？】 　　“没有。” 　　“父母呢？” 　　“孤儿。” 　　【抱歉。】 　　卡洛斯在这边独自悲伤，小卡洛斯却特别高兴，连忙碌的脚步都欢快了一点。他在小木屋里铺了一块儿地毯：“外面下雨了，要不是我把你们叫进来，你们就得淋雨了。” 　　轰隆。 　　外面适时地打起响雷，暴雨倾盆，小卡洛斯不得不去找了一些东西堵住漏雨的地方，还得摆上可以接水的竹筒。 　　他把家里的柴火烧得更旺盛些，让奇怪的客人们不止于赶到寒冷。 　　火堆边上熏了肉，还有两条新鲜的鱼。 　　“谢谢。”卡洛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小木屋了，他看着那两个明显不正常的魔和龙，自己干脆开始摆烂，走到小卡洛斯身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的。”小卡洛斯很喜欢笑，眼睛眯起来，“我捉了两条鱼，可能需要你帮忙烤一烤，你会烤鱼吗？” 　　“当然。” 　　卡洛斯离开了。 　　于是只剩下阿维德和雷德。 　　阿维德是贵族，哪怕在战争中都没怎么吃过苦，这种小而破的木屋对他来说很陌生，更不要提身为龙族的雷德了，雷德的巢穴至少能塞下一万个这样的小屋。 　　“这个秘境的存在，是真实的吗？”阿维德轻声问着。 　　“理论上来说。”雷德也在思考，“秘境会随着主人变化，这个卡洛斯可能是结合了真正卡洛斯的记忆，诞生出来的。” 　　“所以他以前……” 　　真的住在这样的地方。 　　和传闻里的那个圣光骑士完全不一样。 　　小卡洛斯手脚勤快，不害怕魔族，或者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敌人”。那时候还没有开战，，而且小卡洛斯都没见过活的魔族，哪怕外面气氛已经很紧张了，这个小山村里却依然平和。 　　阿维德和雷德可能是第一次，在一个人类面前那么拘谨。 　　哪怕这个秘境制造的是一个成年的卡洛斯呢？那样他们说不定还会兴致冲冲地上前，说些成年人的话，然后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问题，用铁和血诉说想念。 　　但是现在他们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卡洛斯，一个对他们而言称得上是幼崽的人类。 　　忽然就感觉自己一拳砸到棉花上了，根本没有办法对这个小卡洛斯作出什么残忍的事。连上去说几句话，都觉得非常拘束，好像以前在心里打过的腹稿全都消失了。 　　到头来，最自然的，竟然是卡洛斯自己。 　　“开饭了！” 　　卡洛斯帮着把汤呈上来，是很普通的蘑菇汤，唯一的肉类是烤鱼，不大，对于小卡洛斯一个人来说是够的，加上三个成年人就不好说了。 　　但卡洛斯也不担心，这些食物里面没有一点魔力，他觉得这两个高贵的生物绝对不会在意这种约等于垃圾的食物。 　　所以卡洛斯非常悠然地伸出手，打算盛一勺蘑菇汤。 　　——恶龙和魔族已经在用眼神交战了。 　　卡洛斯：“……” 　　最终还是小卡洛斯站了出来，给大家平均分配了一下，让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饱腹的东西吃。 　　饭后卡洛斯主动承担起了洗碗的工作，他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浮现，似乎是有点沉浸在现在的生活里了。至于阿维德和雷德，只要不搞破坏，就没事。 　　至于两个人在偷偷地往火堆里添加恐怖的火焰，比拼谁更能烧火，那他就不管了。 　　…… 　　“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雷德率先开口，问小卡洛斯。 　　红龙变成人类以后，总喜欢留一点龙族的特征，比如爪子，比如尾巴，这在小卡洛斯看来很酷。哪怕恶龙不得不因为害怕把屋子拆了，收敛起自己尖锐的鳞片，在小小的方桌前蜷缩尾巴。 　　他的头发是鲜艳的红色，像一簇火，眼睛又是竖瞳的金，看着很像故事里那些吃人的妖怪。 　　边上的阿维德就好一点，只是黑发红瞳，头顶双角、颈侧生满魔纹而已，比红龙看起来更像人类一点。 　　当然他们两个比正常完全没有用。 　　“是的，我一直在这里。”小卡洛斯浅浅的笑着，唇角有一个很小的酒窝，“我很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 　　“没有考虑过去外面吗？”阿维德问，“你握过剑吗？” 　　小卡洛斯摇头：“没有。” 　　“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呀。”小卡洛斯问，“我们这个地方这么偏僻，很少有外人来的。” 　　阿维德和雷德对视一眼，两个人谁也不肯先开口，最终还是因为在刚才的烧火大赛里面输了，雷德先说：“来找一个人。” 　　“你呢？” 　　“也是来找一个人。”阿维德抬起下巴，下颌线绷得很紧。 　　当尼伯龙根的指环出现，带着卡洛斯气息的力量蔓延，那一瞬间出现在心底的，到底是人死而复生的惊吓，还是梦境成真的惊喜，谁也不好说。 　　“那你呢？” 　　正蹲在一边洗碗的卡洛斯抬起头：“嗯？我没有什么目的，可能就是随便来逛逛。” 　　小卡洛斯“噢”了一声：“我都还没问你们的名字。” 　　“名字什么的，不重要。”卡洛斯洗了碗，又去收拾别的，他显然是比小时候的自己能干多了，三两下就解决了很多小卡洛斯没解决的问题，比如屋顶漏水，比如嘎吱作响的门。 　　他修补地很卖力，就像是在修补自己的童年。 　　阿维德默不作声。 　　而雷德忽得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诶，”小卡洛斯叫他，“可是外面在下雨。” 　　“没事。” 　　红龙出了门。 　　隐隐约约有风吹过，龙吟混和在风里，雨渐渐停了，偌大的平地上印着巨龙的翅膀的影子，正好遮住了小木屋。 　　“哇，好厉害哦。”小卡洛斯惊叹，根本没见过那么壮观的场面。 　　雷德得意地从天空落下来，他其实很喜欢被人夸奖，特别是卡洛斯：“厉害吧，你以后会成为更厉害的人，连龙都可以杀。” 　　小卡洛斯吃了一惊：“啊？为什么要去屠龙？” 　　雷德摇了摇头，那是卡洛斯答应他们龙族的事，帮忙清理叛徒。但那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也可能是去和巨龙成为朋友，也许。” 　　小卡洛斯不明所以。 　　他站在被雨淋湿的草地里，湿漉漉的青草气味灌入鼻腔，回头，是陌生的魔族站在木屋前，正在注视他的背影。 　　小卡洛斯张开手，和他打招呼。 　　那黑发的魔族不知怎的就狠狠转过身，不愿意看他了。 　　“我做错什么了吗？” 　　雷德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声音噎在里面。他也说不出话。这个小卡洛斯太美好了，好到可以让人忘记卡洛斯已经死了，死了十多年：“我不知道。”活了千年的红龙，说得出魔法的方式，却说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卡洛斯看着两个奇怪的成年生物，好像只有魅魔是可以交流的。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卡洛斯注视他，蹲下来，帮他擦掉身上的泥水，“不过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会很难受的。” 　　小卡洛斯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卡洛斯忽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知道，不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走上这条道路，不论辛苦与否。他心甘情愿。 　　他摸了摸小卡洛斯的脑袋，准备问问指环的问题。 　　小卡洛斯却忽然一拍手掌，抱住他，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是因为两个男朋友很辛苦吗？” 第08章 掉马 　　卡洛斯：“你怎么满脑子不正常的思想……” 　　小卡洛斯没读过书。卡洛斯一看他就知道，这真的是非常清澈愚蠢的眼神。 　　“我应该把你送进光明神殿的神学院里面去。”他嘟囔，“进去了以后保准几百年都不会再想要谈恋爱。” 　　“光明神殿？”小卡洛斯的眼里有一点点的期待，“我知道的，那里面的人都很酷，很强，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就是成为光明神殿的骑士。” 　　卡洛斯弯了弯眼：“当然，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进入光明神殿，到成为骑士，其实也花了那么几年，总得来说还算顺利。光明神殿下的附属神学院不仅有培养牧师的课程，还有各种职业，入学只要求对光明神的信仰足够纯粹。 　　在大陆上，这种神学院是穷人学习最好的地方，几乎是免费教学。 　　不过卡洛斯那时候进入的是光明神殿下直属的那个学院，去的人不多，每年还会淘汰很多人，等六年学完毕业，几乎都会成为光明神殿的成员，和其他的普通学院不太一样。 　　雨后一切都湿漉漉的，卡洛斯和小卡洛斯收拾了一下堆在院子里的柴火，把干燥的柴搬进屋子，剩下的用油布包好。 　　“你去过光明神殿吗？”小卡洛斯的话很多，他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好奇，“虽然你是个魔族，这样问不太好，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当然去过。”卡洛斯知道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你想问什么？” 　　小卡洛斯睁大了湛蓝的双眼，可能觉得这个问题问魅魔比较靠谱，另外两个怪物看起来都特别禁欲特别冷酷：“这个问题很不敬，就是……里面的修女、牧师……骑士之类的，是不是都特别涩气啊？我听说骑士长大人每年都是王国最想嫁的男人第一名。” 　　卡洛斯吃了一惊，他早已经忘记小时候的自己特别活泼，也很有好奇心了，更不知道原来自己思考过这种问题：“啊，这个……王国上有这种榜单吗？” 　　“你不知道吗？”小卡洛斯也瞪大了眼睛。 　　卡洛斯非常茫然，对他来说，幼年等于六年的神学院修行，修完之后他整个人都没了欲望，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人民好好工作。 　　可能这个榜单……是他十三岁之后出来的？卡洛斯默默地想。显然，这个小卡洛斯不完全等于他，小卡洛斯看起来是他一直生活在山村里的世界线。 　　但不回答问题是一种不礼貌，卡洛斯本着成年人的义务，打算教导一下小卡洛斯，叫他不要对光明神殿的人产生奇怪的想法，那群人工作很辛苦的，涩气什么的一点也没有的。 　　“确实，有个什么王国最想嫁的人排行。”雷德忽然冒了出来，“卡……他在榜单上一直是第一，光明神殿还出过有关他的周边。” 　　卡洛斯更是大吃一惊：“啊？” 　　他自己怎么完全不知道的。 　　“我认同你。”雷德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认真，认真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他拍了拍小卡洛斯的肩膀，“穿骑士盔甲的男人确实很不错。” 　　小卡洛斯眼睛亮闪闪的：“真的吗？” 　　“虽然不想承认。”阿维德的声音冷冷地冒出来，“也就还行的地步。” 　　卡洛斯：“……” 　　他作为一个魅魔，觉得这些人很不讲道理，骑士和恋爱对象不应该搭边，他们是正经的职业，干的也都是很正经的事情，骑士团里面的单身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剩下百分之十是娃娃亲。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想。 　　卡洛斯不知道的是魔界也有这种投票，他的名字常年在最想拉他堕落的榜单第一名，本来是恶堕榜，后来榜单的制作人被不知名魔族揍了一顿，说是险些一起把九族都扬了灰，后面就收敛了很多。 　　卡洛斯只觉得世界果然很大，虽然他一直在努力学习，但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决定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他回到陆地上养老，就去了解一下这些奇妙小榜单和奇妙小周边。 　　【呵。】死魂灵忍不住笑，【希望你不要后悔。】 　　卡洛斯不知道这能有什么后悔的。 　　…… 　　雷德和阿维德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卡洛斯反倒成了第一个问小卡洛斯指环的人：“你有见过那种东西吗？一个指环，金属的，看起来是铜制，但是比黄铜要更重一些。” 　　小卡洛斯：“当然。”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那枚小小的戒指，那么的普通，完全看不出来它里面蕴藏着一个偌大的空间，构建出了如此逼真的秘境。 　　“你们是为了它而来的吗？” 　　“是的。” 　　卡洛斯蹲下来，和小卡洛斯保持一样的高度：“可以把它给我们吗？” 　　“不行。”小卡洛斯握紧了指环，“如果把它给你们，这里就不稳定了，会发生不好的事。” 　　卡洛斯便知道，小卡洛斯其实知道指环的重要性。指环给了别人，就意味着整个秘境被其他人掌控了，到时候只需要一个念头，现在的环境就会消失，八成这个小小卡洛斯的意识也会消失。但他还是仿佛放低着声音问：“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村庄会被怪物入侵。”小卡洛斯指着远方一处平地，“我不想那里遭殃。” 　　原来如此。 　　卡洛斯明白了。秘境把一些东西给具象化了，崩塌变成了魔物入侵。 　　“如果我们解决了魔物，是不是你可以把指环给我们？”卡洛斯问着。 　　又回过头，很紧张地、非常小声地问了一下雷德和阿维德：“你们……如果拿到了指环，可以保护好这里吗？”至少不要把这块地方给毁掉。 　　虽然他觉得，雷德和阿维德这两人很有可能会表面上答应，实际上拿到指环后就摧毁当下这片秘境，制造一个对自己更有用的环境。但卡洛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暂时安抚小卡洛斯。 　　所以他不喜欢欺骗，欺骗总是让人感受到一种虚假的安稳，直到谎言被戳破。 　　阿维德颔首。 　　雷德更是十分爽快：“当然。” 　　卡洛斯又是十分小心地看向小卡洛斯，他也很喜欢这里，从光明神殿出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乡了。当他工作多年，再次回去，所见到的，只是一片被魔物轰炸过的废土。 　　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就这样陪着小卡洛斯，永远地窝在秘境里。 　　“你……能相信我们吗？”卡洛斯准备了很多话，他知道，让一个陌生人信任三个奇怪的东西是很难的，那条魅魔尾巴忍不住甩来甩去，“我知道……” 　　“相信。”小卡洛斯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相信你。” 　　那一瞬间，卡洛斯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他们两个隔绝开来了，虽然阿维德和雷德还站在不远处，但卡洛斯知道，他们听不见他和小卡洛斯说话：“这是……” 　　小卡洛斯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幼年卡洛斯，而是指环依据卡洛斯留下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全新个体：“一点悄悄话。” 　　他动了动手，卡洛斯的边上甚至出现了一个影子，那是卡洛斯自己也没看见过的生物——死魂灵。 　　【噢，被发现了。】 　　卡洛斯看着它，竟觉得死魂灵的轮廓有些眼熟。 　　下一秒，连死魂灵都被踢出去了。 　　小卡洛斯伸手握住卡洛斯的手掌，颇有成年人姿态的模样，他的手掌并不娇嫩，上面留了许多生活的痕迹。倒是卡洛斯自己，因为是新鲜转生的魅魔身体，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除了有些苍白，什么都好。 　　“我能看到你的灵魂。”小卡洛斯说，“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 　　“噢。”小卡洛斯顿了一下，看向卡洛斯的肚子，“不太一样，我看得出来你身体里有他们两个的气息。” 　　卡洛斯：“是的，确实有他们的魔力。” 　　小卡洛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读过书的文盲说话特别直接：“我知道的，我会祝福你，毕竟生产特别痛苦。” 　　卡洛斯：？？？？？ 　　“不是，等等，什么东西……”纯洁的骑士宕机了，他阿巴阿巴地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小卡洛斯已经说了下去：“我相信你，我看得到你是爱这里的，你一定会保护好这里，对不对？” 　　“……是的。”卡洛斯只能认为上一段话是不存在的。 　　“我喜欢你。”小卡洛斯很直接，“这片秘境在离开龙族前都是死的，遇到了你，才活跃起来，是你没有让指环蒙尘，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卡洛斯：“可是我把你弄丢在这里……” 　　“不要紧。” 　　小卡洛斯弯弯眼睛，他笑起来和卡洛斯是一样的：“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他没有告诉卡洛斯，他一直留着对方的一小片灵魂，十多年，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把它用出去，作为锚点，让卡洛斯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当然，这些东西如果告诉卡洛斯，那么他一定会经常念着这件事，那样卡洛斯就没有办法过快乐轻松的新生活了。 　　隔断解除，卡洛斯被小卡洛斯抱在怀里：“那就交给你了。” 　　一枚小小的戒指被塞在卡洛斯手里。 　　权限转移。 　　世界的尽头发出隆隆的声响，雨后的晴天顿时黑了一半，浓烈的魔气侵蚀了干净的秘境。 　　咚、咚、咚！ 　　足以震颤大地的声响，充斥毁灭气息的魔物就这样凭空出现，踏着山水而来，摧毁一切。 　　魔物，和魔族并非是同一类生物。魔族其实更接近魔化的人类，亦或者是天使一族的反向，保持有理智，除了过分追求魔力追求强大以外，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智慧种族。 　　然而魔物却是一种完全堕落的生物，完全没有理智。 　　目前人类对魔物的理解便是，因为过分追求力量，导致力量摧毁了神智，产生肉、体上的崩坏，进而增生各种各样的、带有魔力的附肢。最著名的案例就是光明神殿里面有过一个人类，因为精炼魔力的毕业论文写不出来，熬夜一整年，最后学习黑魔法堕落成了触手怪。 　　死前都在念叨论文。 　　小卡洛斯：“请你们帮忙解决它们，拜托了。” 　　卡洛斯答应地很干脆，有一种接了很多任务的熟练感：“好的。” 　　雷德没说话，但他看起来也是跃跃欲试，红龙哪怕压制了力量，也是纯粹的龙族——当龙翼展开，露出爪牙，何尝不是毁天灭地的一种特殊种族，完全不需要依赖什么魔力。 　　只有阿维德微微怔愣，表情凝重。 　　卡洛斯没有拜托过他任何的事情，因为卡洛斯不是会求人的性格。“拜托了”这种话，听起来太陌生，从他的老对手口中，哪怕是那么一个幼年的口中说出来，也是非常奇妙的感受。 　　特别奇怪，就有一种……他都拜托我了，我如果做好了，岂不是证明我比卡洛斯更厉害？ 　　阿维德觉得自己的魔力都汹涌起来了。 　　而且红龙都上去了，他自然是要和红龙比一下的，到时候谁强，谁就可以拿到尼伯龙根的指环，把小小的卡洛斯永远留下来——他知道红龙也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个小小的卡洛斯永远生活在自己身边。 　　在他思考的时候，其实现实也就过去了几秒，魔力的风暴呼啸，阿维德完全没有思考过，这里可能还有第三个人竞争——魅魔太弱小了，哪怕获得了力量，也无法马上拥有足够和他们战斗的力量。 　　但是小魅魔主动上前。 　　“阿维德，借一下你的剑。” 　　不等阿维德反应，卡洛斯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佩剑。 　　“我知道你现在拔不出来，我试试。” 　　那是一把狰狞的重剑，名为弗尔斯之剑。据说是在地狱的岩浆里泡了三千年，在阿维德出生前，已经有几百年没有魔族能把这柄剑握住了。 　　低等的魔族，碰到剑柄，就会燃烧成灰烬。 　　阿维德甚至没有第一时间阻拦，在战斗中，任何想夺走他这把剑的对手，都狠狠地吃了一亏。这柄剑过分地有灵性，拒绝弱者，就连他，在秘境里被压制了魔力之后，都没有办法把剑拔出来。 　　锃—— 　　黑红的重剑被很轻松地拔了出来，卡洛斯掂量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剑换到了左手，然后又换到了右手，甚至下意识地把手贴在了耳朵上试图降温。他凝重的表情忽然松开了：“哎，怎么一点也不烫。” 　　卡洛斯握着重剑，习惯了一下身体里的魔力。 　　他迎着飓风，看向远方正在吞噬山庄的魔物，熟练地回头和小卡洛斯笑了一下：“那我就去完成工作了。不用担心我。” 　　“等等！” 　　阿维德伸手，却没抓住卡洛斯。在这个秘境里，大家的力量都变得均等，于是技巧变得格外重要起来。他严重低估了这只魅魔。 　　最重要的是，阿维德现在整个人都乱掉了。 　　“一点也不烫” 　　这只魅魔能拔出他的剑，能握住，而且魔剑也没有抗拒他，甚至没有爆发出火焰。他说这剑不烫了，说明之前握过这把剑。 　　而阿维德记得的，唯一拔出过他这把剑的人就是…… 　　圣骑士卡洛斯。 　　有那么一次，他们在战斗中各自丢了佩剑，离自己最近的都是对方的剑，结果阿维德去握住圣剑的时候被圣光灼伤了半个手掌，卡洛斯更是握着他的魔剑，双手来回地丢—烫死了。 　　虽然两个人都被烫得很惨，但阿维德没能把圣剑抬起来，卡洛斯却能抓着他的魔剑丢来丢去，这让阿维德很不满意，感觉自己在这方面输了。 　　第二次约架的时候他又让卡洛斯试了一下，那次是连着剑鞘一起丢过去的。阿维德觉得卡洛斯能抓起他的魔剑是因为他已经把它拔了出来，结果沉默的骑士伸出缠了绷带的手掌，轻轻松松就把魔剑拔了出来。 　　“很烫诶……阿维德你是想让我的手烫伤，握不住剑吗？”圣骑士不理解。 　　依然是烫得两只手轮流拿剑，还抽空摸了一下耳朵试图降温。 　　阿维德没有继续邀请决斗，冷冷地丢下了一袋药粉治愈魔剑的烫伤。 　　然后他回魔界自闭了三个月。 　　这段丢脸的经历没有任何一个魔族知道，阿维德自己承受了对自己的质疑。 　　事后想想，卡洛斯嘛，什么都能做到，不奇怪的。 　　…… 　　卡洛斯。 　　只有卡洛斯可以拔出他的剑，只有他会说那样的话。 　　小魅魔的名字是卡洛斯，是的，语气、习惯也很像卡洛斯，但那是一只血统低劣的魅魔，角，尾巴，肚子上的纹路，连发情期，都是货真价实的。但他的剑都认可对方。 　　魅魔啊。 　　阿维德瞳孔地震。 　　小魅魔是卡洛斯，卡洛斯……成了魅魔啊。 　　啊？ 第09章 抓住 　　阿维德的大脑里飞过去很多东西。 　　魅魔和卡洛斯，完全没有办法融合在一起的概念，就这样说吧，卡洛斯这种人，如果脑袋里有一点污秽的东西，那么整个大陆上就没有干净的人了。 　　而小魅魔。 　　他知道的，前几个小时魅魔还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他和红龙的魔力，身体出现了异样状态。 　　就那种魅魔……怎么会是卡洛斯呢？ 　　阿维德只是愣了几秒，卡洛斯却已经离得很远了，他心里前所未有地迷茫，好似一口气灌了十瓶魔界最烈的酒，说不出的情绪全堵在胸口。 　　纯黑色的羽翼张开，魔纹狂乱生长，金红眼眸瞳孔竖立，血腥气蔓延。这一刻的阿维德，看着竟是要被蚕食理智，堕为魔物了。 　　“你还好吗？”小卡洛斯有些担心地问。 　　这一下把阿维德的理智拉了回来，他深深地呼吸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他是谁吗？” 　　“嗯哼？”小卡洛斯分外无辜地指了一下卡洛斯的身影，一瞬间不知道想了什么，和真正的卡洛斯不一样，他没有道德感，“我知道呀。” 　　“卡洛斯·塔里克。和我一模一样的名字，你不知道吗？”小卡洛斯轻轻叹气，“真可怜，我以为你们和他很熟悉的。” 　　阿维德的理智彻底崩碎了。 　　是的、是的……他没有认出来。明明是他捡到了卡洛斯，明明相处了三天，明明直觉里每一个点都在告诉他不对劲。但是他没有认出来。 　　他甚至抓着卡洛斯，嘲讽他只是个魅魔，还刺激对方的魅魔血脉—— 　　阿维德的魔力忽然收敛起来。 　　万千念头只剩下了一个。 　　他要把卡洛斯抓回来。 　　抓回来、拷问、要把他关在一个永远逃不出去的地方、把秘密全部都说出来。 　　他冲入魔力的漩涡。 　　…… 　　说到底，魔力和圣光的力量，用起来其实差不多。 　　卡洛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天才，但他能在一天内就熟悉魔力的运转，这似乎已经不能用天才来描述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力量，如果他想，那么大地也应该为他臣服。 　　吸气，转身，双手握住重剑，抬手将一只扭曲如鹿的魔物斩成两片。 　　腥臭的血液落下，很快就彻底融化，魔物死掉后，身体碎片都会崩碎成零散的魔力，自然情况下它们将以极慢的速度消解，可能会造成一定的环境污染，运气不好就会从中诞生全新的魔物。但这会儿谁也没办法净化它们。 　　只能一次次地杀死。 　　卡洛斯很熟练剑的用法，但他所习惯的圣剑要比魔剑轻很多，也更长一些。于是他开始模仿阿维德的动作，用一些更适合魔剑的方法。 　　劈砍、冲锋、借着剑的重量回身一刺。 　　魔剑吸吮着魔物的鲜血，魔力使它活跃，于是剑尖几乎燃起了紫红的魔焰，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这是卡洛斯自己的习惯了，算是光明神殿里学来的剑法，讲究一个攻守兼备，同时具有美学和力量。但如果光明神殿那些剑道大师知道他把神殿的技术和魔界的东西融合，恐怕会吐出一口老血，把卡洛斯绑在十字架上，烧上三天三夜。 　　管他呢。 　　死魂灵有句话说得好，光明神殿的人又不会知道。 　　迎着风，卡洛斯感受到了久违的力量，还有舒畅。 　　他的眉眼舒展，碎发飞扬，视野里看不分明，便把自己的五感重心转移到了听觉和触觉，依赖空气流动来感受周边的动静。 　　他肯定是喜欢战斗的，毕竟战斗的时候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想。所以才会一次次地答应阿维德的挑战，偷偷摸摸地找一个不会影响任何人的地方，不用思考什么胜利河后果，快乐地打一场架。 　　但是那样的机会太少了，他是圣骑士团，骑士长，不能因为个人的喜好而放纵欲望，如果他输了，或者他受了重伤，那么整个人类军队的士气都会弱下去。没有人和卡洛斯说过，但卡洛斯知道，整个骑士团依赖他，整个人类王国都在依赖他。 　　他必须回应他人的期待。 　　鲜血溅到了卡洛斯的脸上，把干净的小魅魔染脏了，他看不清，但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干净。 　　所谓骑士，就是站在所有人面前，保护他们的人。 　　…… 　　魔族一个又一个，杀了不知道多久。期间卡洛斯听到过红龙的嘶吼，还有阿维德的声音。但他们很快就又投入了战场，谁也没说话，但又心有灵犀，等着一切结束后再坐下来谈谈。 　　也许是在温暖的小木屋里，也许是刀剑相对的战场。 　　终于。 　　卡洛斯的魔力耗空了。 　　也差不多结束了。 　　他的脚下是数不清的魔物，弗尔斯这把魔剑名不虚传，不再被它灼伤之后，用起来很顺手，和圣剑一样好用。只是，和圣剑不一样，卡洛斯能感受到魔剑上正在生出丝丝缕缕的细线，加倍吸收他的魔力。 　　如果使用的时间多一点，他可能会被魔剑夺走心智。 　　卡洛斯把魔剑放下，宽阔的剑身宛如切豆腐般，切开了坚实的大地。 　　他松开手，人却也缓缓地跪了下去。 　　太累了。 　　他本不应该那么用力的，这里的事情，阿维德和雷德也可以解决。但是卡洛斯总是习惯了，他应该去站出来，应该在别人做不到的时候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卡洛斯一直都是那么做的。 　　“咳……咳咳……”也许是因为尼伯龙根的权限已经易主，那短暂的，由秘境分配的力量也在快速消退。卡洛斯的身体冷极了，刺骨的寒毒加倍袭来，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魔物们死得七七八八了，混乱魔力造成的风暴却没有停下，俨然要逼近他了。 　　秘境要关闭了。身上的指环传递出这样的信息。这个风暴不是别的原因，单纯就是秘境强行从现实中回收到次空间，产生的磁暴。 　　如果不及时避开，可能会被空间压缩的力量连人带魂湮灭掉。 　　不过好在这个魔力风暴不会影响到被保护好的村庄，大部分秘境的内容也会留存下来。 　　在最后的时间里，卡洛斯在地上摸索，找到一些东西，用力地捆在魔剑上。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但佩剑对主人来说是一种特别重要的东西，这把剑还是他借来的，所以得好好的还回去。 　　他把魔剑绑在周围的一块儿老树根上，又用力地把它插入地面。 　　“对不起，我知道对于你这么好的剑，这样做有点不太礼貌。” 　　做完这些，卡洛斯是彻底没力气了。 　　他松开手，面对来临的风暴，没有挣扎，也没有握住剑来让自己保持平稳，防止因为自己，连着剑也一起被风卷走。 　　天黑了。 　　或者说，他的视力消失了。随即减弱的还有听力，触觉，痛觉，他可能有点太累了，卡洛斯知道这应该是昏迷的前兆。 　　他心里奇妙的，是一片空白。 　　【你是真的想死吗？】死魂灵好像在怒吼，【卡洛斯！你的动力去哪了！】 　　不知道啊。 　　卡洛斯也不知道自己的动力去哪里了，他寿终正寝，想在六尺之下安眠的。 　　“卡洛斯！” 　　“别死、卡洛斯！” 　　“你是完全不会求救吗！” 　　但是卡洛斯又听到别的声音，不止一道，又很熟悉。沉寂下去的心灵又活起来一点。卡洛斯向来习惯回应别人的期待，如果能做到，却没有做，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现在有人和他说不要死，那他就没有办法独自在这里睡下了。 　　“伸出手抓住我——” 　　卡洛斯茫然地睁开眼，却看不见，风呼呼地吹，打在脸上如同刀刮，张口就会被风灌满，连呛咳都咳不出来。脸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卡洛斯捂了一下，摸到了软软的东西，似乎是一片被风吹过来的羽毛。 　　是阿维德么？ 　　阿维德叫他伸出手么……也行，他有一袋金币还没要过来，这之后他就问对方要报酬，然后离开……唔。卡洛斯的思绪很混乱。 　　伸出手。好的。他应该伸出手。 　　卡洛斯跪在地上，向天空茫然地伸出两只手。 　　风暴的中央已然到达，空间一片片碎裂。秘境要彻底压缩了。在这样剧烈的能量波动里，什么都会消失，声音，触感，个体的影子实在是太渺小了。当一个人向上天乞怜的时候，通常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但是他被抓住了。 　　至少自己没有叫人失望。在昏迷前，卡洛斯这样想。 　　…… 　　秘境从现实消失了。 　　荒凉的神弃之地，一望无尽的猩红沙漠，高空之上，红月之下。 　　红龙的翅膀轻轻扇动，手中抱着一只昏迷的魅魔，腿弯搭在他臂膀上，纤细的小腿自然垂落，手指放在小腹上，昏死中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安。雷德只觉得手里的人没点重量，轻得不行。 　　在风暴里，他看见这人伸出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抽动了一下，就抓住了。 　　现在，他要思考怎么处理。 　　这好像是跟在阿维德身边的魔族……阿维德最后是想把他抓住吗？ 　　红龙的尾巴摇曳了一下。 　　既然是对方想要的，那他必然是不能送回去了，而且这个小魅魔好像认识卡洛斯。 　　红龙愉快地决定了，这就把小魅魔抓走。 第10章 安静 　　卡洛斯其实有醒过来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在地面，红月是如此的清晰，一片又一片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 　　他想伸出手，抓住不能抓住的云，看一看看不到的风，但是太累了，所以这些想法只是在大脑里停留了一会儿。 　　他的视力在消退，红月刺眼的光芒很快消失了。 　　卡洛斯有点冷，大腿和红龙胳膊上的鳞片摩擦，有些疼。 　　没法动。 　　且不说这是万米高空，他掉下去粉身碎骨，现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力气，最大限度的力量就是动动腿，然后被鳞片磨蹭得感觉肉都要绽开了。 　　累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被雷德抱着，是阿维德没抓住他么。那么阿维德从魔力风暴里脱身了吗？他是否捡回了魔剑呢？ 　　卡洛斯思索了一下。 　　有点难过，本来定好的报酬大概是没有了。 　　没想多久，卡洛斯又困了。红龙没有防风的意识，本来他就犯寒毒，高空中还特别冷，空气也稀薄，卡洛斯特别努力地呼吸着，每一下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只能往红龙身上靠近一些。 　　至少能有一点温暖。 　　…… 　　龙族的巢穴是怎么样的呢？ 　　大陆上总是流传着勇者斗恶龙的传说，只因恶龙都有收集癖，都疯狂地喜欢亮闪闪的宝物。龙族又普遍地没有道德感，杀伤掳掠，只要能获得喜欢的东西，就无所谓。 　　它们的巢穴通常也会很大，最大的空间用来堆放财宝，要通风，要有光线，有光线的时候，金子宝石才会闪闪发光。 　　如果是雌性的待产的龙，还会专门去找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垫在巢穴里，做一个精美的产窝出来。 　　红龙活了千年，他的巢穴就符合大陆上对恶龙巢穴的经典印象。 　　数不清的宝贝堆积在里面，因为东西太多，不得不分成了四个窝。中间最大最显眼的地方胡乱地丢弃最便宜的东西。 　　那些没有精细打磨过的大颗宝石，不同时代的金币银币，珍珠项链，魔法卷轴，还有说不上来的种种宝贵东西。 　　它们在外界大抵都是值钱至极的东西，甚至价值连城。但在红龙这里，只能当作垫窝的最底层，凑合凑合看。 　　卡洛斯就被丢在那里。 　　他手脚冰凉，落地的时候都没醒，是躺在金币堆里被闪光亮醒的——都快瞎了，还是能看见那种金钱的光芒。 　　后背是各种东西，很硬，和红龙皮糙肉厚的身体不一样，卡洛斯觉得睡在这种地方简直是没人性，是虐待。 　　他在金币堆里挣扎了一下，想爬出去，结果没成功，被一条龙尾巴卷着腰，拖了回去。 　　“醒了？”雷德躺在金币堆里，懒懒地看着卡洛斯茫然的眼睛。 　　他动动手，发现卡洛斯的眼珠完全没有随着他的动作而改变，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怎么瞎了。” 　　卡洛斯没好意思说是被亮瞎的。 　　他跪在金币堆里，膝盖很疼，半睡不醒的，自制力下降了很多。整个人都有点像炸毛的猫，那种特别不高兴的情绪罕见地从他身上冒出来，甚至有点委屈：“我有点太累了。”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没睡醒的喑哑，鼻音很重。 　　说到底，任何生物足够弱小的时候，连生气都是可爱的。 　　红龙此时就觉得这个魅魔还挺好玩的。他大发慈悲，准许魅魔在他的巢穴里面睡觉。 　　结果小魅魔撇了撇唇角，面对他坐下，抬起一条腿的膝盖，分明已经被宝石金币给磕红了。本来那一块儿的皮肤就特别薄，现在更是可怜，抬起腿的时候还能看见大腿后面几道鲜明的红痕，好像是抱的时候被红龙鳞片刮伤了。 　　“谢谢你的宽容……”卡洛斯用一种梦游似的语气说，“我可能无福消受……” 　　看得出来魅魔快困死过去了。 　　红龙从金币堆里爬起来。 　　嘛，财宝里面，也是有丝绸的。 　　就是东西太多了，不容易寻找。红龙的视线逡巡几秒，最终停留在卡洛斯的大腿上，卡洛斯现在身上只有一件刚过大腿的上衣，别的都在风暴中摧毁了。魅魔可能不知道自己这样掰着腿抬起的姿势，很像一个邀请。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那雪白的大腿肉，是如何互相挤着，压出软软的一团曲线。 　　黑色的细尾巴从底下弹出来，根部的位置套了一个金属的小环，正是尼伯龙根的指环。 　　谁也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时候套上去的，那么细的一个指环，是怎么避开那颗桃心的尾巴尖。但红龙已经尝试过了，这指环勒得特别紧，除非把尾巴切掉，否则没法取下来了。 　　也不知道这玩意圈尾巴上勒不勒人。 　　可能是刚才在财物堆里眯了一会儿，一条珍珠项链缠在卡洛斯腿上，这会儿正好被他的两条腿夹住了。 　　那是一条稀有的黑色珍珠链，每颗珍珠都是个顶个的圆润，都有一个女性食指拇指圈起来那么大，手小的人，握在手心可能都嫌胀。它们散发着漂亮的紫色金属光泽。这种质量的珍珠，哪怕是用来做珠宝首饰的主石也不为过，被串成链子实在有些浪费。 　　然而它们就这样被胡乱丢在巢穴里，如果不是挂在卡洛斯腿上，红龙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想起来，他的财宝里面有一条漂亮的黑珍珠项链。 　　珍珠卡在腿间，质感圆润坚硬，冷冷的，很明显。 　　卡洛斯睁着眼睛，但视野一片漆黑，所以只能伸手去摸索。 　　他的手指也很纤长，指节不明显，看着整只手都软软的，至少对比红龙来说很短。红龙有点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握住重剑的，那种手指，他一下子就能全部握在手心包裹着。 　　白皙的手指抓住黑色的珍珠链，握住一颗。 　　卡洛斯想把硌到他的东西给抽出去，但他没想到这串链子整个挂着他腿上，所以他拉扯的时候，只是让黑色的珍珠从他的腿肉间挤了进去，又挤了出来，一颗又一颗，仿佛没有尽头。 　　还牵扯到了腿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卡洛斯懵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红龙看着，觉得好玩，又觉得现在的魅魔有一种脆弱的感觉，很适合被推一把。他站起身，站在魅魔的身前，蹲下来，握住珍珠项链的另一端，用力一抽。 　　“嘶……” 　　珍珠链子用一种不讲道理的速度在腿间蹭过去，然后绷到极致，直到里面串联珍珠的细线崩断了，大颗的黑色珍珠顺着高高的金币堆滚下去，咕噜咕噜。 　　只有两三颗还留在这儿，其中一颗正好躺在了卡洛斯平坦白皙的肚子上，落在魅魔纹的中间。 　　红龙用了一个魔法，金币堆里飞出了几块儿昂贵的丝绸、兽皮，铺在凹陷下去的巢穴里。 　　他把卡洛斯放上去。 　　第一次觉得，魅魔或许也可以当收藏品。 　　…… 　　【唉。】 　　卡洛斯是只管休息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动作，还有红龙的动作有什么问题。雷德先生好像只是帮自己拿掉了影响休息的链子。 　　虽然稍微有点疼。 　　但雷德也给他铺了床，不是么。 　　卡洛斯枕在柔软的丝绸里面，呼吸间感觉都是龙类的气息。这里是红龙的巢穴，温暖舒适，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他对红龙的魔力过敏，就那么一会儿，已经感觉皮肤痒起来了。 　　卡洛斯只能把自己埋在丝绸里，用睡眠抵抗过敏的难受。 　　魔力过敏而已，习惯了就好。 　　卡洛斯完全不知道，他的魅魔体质正在前所未有的发作。 　　本来在秘境里面就被阿维德给激发了一遍，那时候身体里魔力充裕，可以压制很多异样，所以感觉没有那么明显。 　　但现在他魔力干涸，特别虚弱，身边就是强大的红龙，浑身上下都被红龙的气息包围。魅魔特有的纹路都快发光了，不断地催促卡洛斯去靠近红龙。 　　再近一点。 　　冷的话就去挨着他，去拥抱他，去尽可能地接触。 　　去吞食他的魔力。 　　魅魔就是一种以其他种族魔力为食的生物。 　　卡洛斯睡得不安稳，被丝绸盖住的身体，泛起了微微的粉红。圣骑士不怎么了解这些东西，于是连梦都没什么内容，只有软绵绵的云，轻一脚浅一脚。 　　红龙也已然睡下，庞大的身体盘在金币的中央，呼吸间带起风呼啸，更加显得卡洛斯渺小。 　　“嘘。” 　　顶着一张小卡洛斯的脸，看起来单纯又无害的少年，从卡洛斯的背后轻轻地抱住对方，作为尼伯龙根里面诞生的意识，他应该是器灵，但和很多弱小的器灵不一样，他出生就站在了巅峰。 　　只要他想，别人根本看不见他。 　　反正他躲在卡洛斯身上的指环里，他亲手给卡洛斯套上的指环，现在紧紧地箍在尾巴根，不可能脱落。 　　尼伯龙根很满意自己的指环所接触的位置。他伸出手，按了一下魅魔的尾巴根，抓住指环轻轻推动，把它更加往里推了一点。直到卡洛斯皱起眉，腰往前躲闪。 　　他这才满意，抬手把人抱紧了。 　　“好笨呀，卡洛斯，他们都不知道照顾你。” 　　在睡梦中，卡洛斯感受到了拥抱，他现在对这种大范围的接触很敏感，蹙着眉，难受地蜷起来一点，仿佛比尾巴根被套紧还要难忍。下意识发出了声音：“嗯……” 　　尼伯龙根揉开他紧皱的眉，轻柔的呼吸洒在他的颈侧。少年笑得像个得逞的小狐狸。 　　“安静，卡洛斯。” 　　“你也不想被边上的红龙发现吧？” 第11章 指环 　　【醒了？】 　　“嗯。” 　　卡洛斯觉得好多了，红龙的巢穴很温暖，皮毛干燥又舒适。魅魔的身体自愈能力还算不错，虽然容易受伤，但伤口愈合的速度可以说远超人类，一觉下去，他大腿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了。 　　身上残留着一点微妙的餍足感。 　　就好像被人抱了一晚上。 　　这种感觉直到他睁开眼。 　　漆黑。 　　闭上眼。 　　漆黑。 　　他瞎了。 　　…… 　　【暂时的。】死魂灵安慰卡洛斯，【你总会熬过去。】 　　“好的。”卡洛斯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他伸出手，但只能摸到冷冰冰的金属。卡洛斯不知道他现在躺在金币堆里，数以万计的珍贵宝物衬着他，竟然没有丝毫逊色，弄得他像一只生来就被捧在云端的小精灵，天然就是宝贵的藏品。 　　可惜他现在只是一只血统低劣的魅魔。 　　巨龙在呼呼大睡，他发出的呼吸声比卡洛斯弄出的动静要大太多了。 　　卡洛斯抚摸着身子底下的柔软垫布，感受到自己身上竟然没什么衣服，愣了几秒，然后脸上出现了浓浓的绯色。 　　“我一直……这样吗？” 　　骑士大人很少这样用不雅观不体面的状态出现。 　　【当然。】死魂灵的声音像是正在把什么东西拧碎，咬牙切齿，又无端地冒着一点很难说的酸味儿，【你睡得很死，就这样躺在红龙的巢穴里，什么都被看见了。】 　　卡洛斯轻轻地应了一声，羞耻感爆炸了。 　　他坐在柔软的兽毛里，脚趾蜷起，脚掌用力踩了踩，仿佛要把不可言说的羞耻感全丢出去，然后红着脸去抓边上的东西，尽可能地把布料裹在身上。 　　也就是这个时候，卡洛斯发现了一件事。 　　尾巴……很奇怪。 　　尾巴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非常有存在感，根部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卡着，限制了那里的活动，也许还影响到了血液流通，整根尾巴都麻麻的。 　　卡洛斯伸手去够自己的尾巴，先抓住尾巴尖，然后一点点反捋过去，很容易就摸到了一个突出来的环。 　　金属的。 　　已经被他的体温浸染了，摸起来温暖而光滑，上面似乎雕刻着浅浅的文字，很熟悉的手感和魔力。 　　尼伯龙根的指环。 　　卡洛斯的表情迷惑起来：他想不通这个东西怎么在他的尾巴上。当时他想着要把魔物都消灭掉，然后把指环揣进兜里，之后也是把指环和魔剑放在一起了。理论上来说应该会被阿维德捡到，但是他有在指环上做龙族才懂的标记，方便雷德去找，所以也可能是雷德拿走。 　　他完全不记得这个东西套在尾巴上的过程。 　　不过，既然它在自己身上，那就可以顺势摘下来，然后还给红龙。这样也算是报了恩，偿还了上辈子的债。 　　想到就做了。 　　卡洛斯捏住那枚卡死的指环，用力往外拉扯。 　　尾巴尖都绷直了。 　　——没成功。 　　一直到尾骨都产生撕裂感觉了，那枚戒指还是卡死在尾巴上，一寸都没有动弹。卡洛斯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尾巴太干燥，需要一点点润滑。 　　魅魔的尾巴都很细，几乎只有一些细细的骨头，但这不代表尾巴上面没肉。至少尾巴根的位置，已经达到了大拇指的粗细，掐住的时候还会凹陷下去一块儿，有韧性的软。而且表面是一种光滑的触感，没有鳞片，会有很浅的小绒毛，增大了摩擦。 　　所以戒指卡死在那里，周围的肉都被挤了出来。 　　“你有什么办法吗？”卡洛斯问死魂灵。 　　死魂灵闷闷的不愿出声，瞥了一眼，没说尼伯龙根不同意的情况下，这枚戒指可能一直扒不下来：【找点润滑吧。】 　　卡洛斯便思考了一下。 　　巢穴里很干燥，没有水的气味。唯一很容易获得的液体是血液和唾液。血液自然是不好的，没必要为了戒指割开皮肉。唾液又显得有些不干净，会把宝物弄脏。 　　死魂灵忽然笑了一声，颇有些嘲讽意味。 　　“什么？” 　　【没什么。】死魂灵不好说是因为尼伯龙根肯定不会嫌弃用唾液，只会觉得被奖励了，【你试试吧，弄脏可以洗，拿不下来才是大事。】 　　“嗯。” 　　卡洛斯犹豫了一下，坐在兽毛毯子里，将自己的右手贴近唇，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 　　他动作很生疏，很胆小，在骑士的认知里，这样伸着舌头舔舐东西的样子是不体面的。哪怕他现在看不见，但死魂灵可以看见。 　　【没有人会知道的。】死魂灵说，【我不会乱说。】 　　卡洛斯还是觉得很奇怪。 　　他生涩地舔了一会儿手指，结果因为动作太慢，刚舔舐了一圈，之前舔舐的地方就已经干燥了。这样下去，怕不是他舔半个小时，都没有办法达成润滑的效果。 　　犹豫了一下，卡洛斯将手掌并拢，舌尖在口腔里搅动，让唾液顺着滑落。 　　就这一点动作，他做完却已经感觉再也没有办法见人了。 　　只能弯下腰，把脸埋在毯子里，整个后背尽可能地伏低。右手颤巍巍地摸上尾巴根，手掌贴合。 　　手掌和尾巴根接触，液体顺着指缝挤了出来，发出一点轻微的咕叽声响。小小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格外明显，落到卡洛斯耳朵里，直接叫这个生涩的魅魔抖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想把戒指给捋下来。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戒指卡得太死，或是太滑。他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倒是能感受到有一股强烈的视线贴在尾巴根部，弄得他一阵颤栗。尾巴尖不舒服地甩起来，缠住他的胳膊，似乎是在抱怨卡洛斯这样暴力地对待尾巴。 　　“别看……”他对死魂灵说。 　　【我只是在帮你看有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死魂灵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似乎比之前低沉了一些，如果不是他没有实体，卡洛斯几乎产生了尾巴上被人呼吸拂过的错觉，【这样，我教你。】 　　“什么？” 　　【左手不要撑着，让肩膀和脸完全贴着毯子，大腿分开一点，小腿放平，放轻松，腰再低一点，这样会让你的发力点更加舒服。然后两只手一起握到尾巴上，抓住戒指用力撸。】 　　卡洛斯觉得死魂灵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这个姿势，听起来确实更加适合发力，两只手总比一只手的力气大。 　　他依言照做，期间死魂灵还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腰更加地往下压。 　　终于，卡洛斯趴在毯子上，双手握住尾巴根，往外扯。 　　确实比之前更加用力了，但指环纹丝不动，倒是尾巴已经疼得不行了，连带着尾根大一块儿肌肤都拉扯出了绯色，晕开一大团，一直到凹陷下去的腰窝才没有。 　　卡洛斯颤抖着。 　　纤细的地方受到伤害，特别是自己对自己下手，总是一件格外难忍的事情，会变得比平常更加脆弱。 　　何况他真的已经非常努力了。 　　【休息休息。】死魂灵顿了一下，似乎是吞咽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变得有些急促，仿佛贴着卡洛斯的耳朵，【要不，就这样放弃吧。】 　　卡洛斯茫然地摇头。 　　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他拿这个戒指没办法，可能唾液的润滑效果不够好，或许他应该去找一些皂角，打出白软绵密的泡沫，把尾巴一整根涂一遍。又或者去找一些油，抹均匀，也是一个效果。 　　最后试一次。 　　卡洛斯对自己特别狠，同样是中了毒不清醒，他可以直接对自己的胳膊来一刀，然后咬着牙把伤口缠紧，用痛苦来维持清醒。 　　所以这一下他用了很大的力，几乎要把尾巴拉伤。 　　【哎……】 　　死魂灵有点看不下去了。 　　但卡洛斯没能用力到极致。 　　指环似乎不满意他这样折腾了，忽然松了一下，然后愈加用力地收紧。 　　小小的铜环开始发烫，甚至发出了一股集中的魔力，如同电流一样击穿了卡洛斯的尾巴。 　　“啊！” 　　猝不及防，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最脆弱的地方被电了一下，卡洛斯没忍住叫出声。 　　他表情都空白了，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电流感还没接触，从尾巴根蔓延，酥酥的，一直窜到后腰，整条脊椎乃至后脑都麻了。 　　那是一种被贯穿的疼痛。 　　【尼伯龙根觉得你弄脏了它。】 　　死魂灵适时地说：【还是下次找机会解决这个问题吧，你别自己弄了。】 　　“是、是吗？”卡洛斯看不见，只能徒劳地把眼睛睁到最大，对尼伯龙根的指环还有尾巴说抱歉，“对不起……” 　　【唉。】 　　死魂灵叹气。 　　【以前有人对你提出过这种要求吗？】 　　“什么要求？” 　　卡洛斯彻底放弃了，躺在了金币堆里。 　　死魂灵也放弃了，对着迟钝的骑士感到痛惜，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卡洛斯那么好骗呢？难道是那满身的光明力量欺骗了人么。可是卡洛斯不会拒绝别人，永远会回应别人的期待，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说，还是以前不够大胆。 　　闲谈了一会儿，巢穴里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巨大的红龙苏醒了，它张开龙翼，伸爪摆尾，打了个很大的呵欠，鼻子里喷出龙息。 　　卡洛斯捂住耳朵。 　　过了一会儿，红龙变回了半龙人的模样，落到卡洛斯面前：“你醒了？” 　　“是的。”卡洛斯下意识站起来，手上抓着可以遮挡自己的布料，“非常感谢您的帮助，雷德先生，没有你我可能就死在风暴里了。” 　　雷德摆了摆手。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我看过了，那是一些极为强力的诅咒，你怎么招惹上的？” 　　又到了撒谎环节，卡洛斯慢吞吞地说着：“是……黑魔法的代价。” 　　雷德挑眉，他能看出来魅魔的底子很好，有魔力的时候用起来蛮熟练的，剑术也不错，奈何身体里面空空荡荡，宛如一个破了底的玻璃杯，有魔力也会很快漏出去。而且他身上的诅咒极为强大，连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既然是黑魔法，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黑魔法都是些不能碰的东西，代价沉重且深远，大概率这只魅魔曾经用过一些极为夸张的黑魔法。 　　不过，再想下去就没必要了，红龙不关心一只小小魅魔的过去。 　　他其实还没想好要把魅魔放在哪里。他的巢穴很大，可以容纳非常多东西，塞一只魅魔当然可以，也许会成为唯一一个能走动的财宝，也能帮忙做点事情。 　　事实上，他不用吩咐，卡洛斯已经在主动询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事情了。 　　红龙想了想：“清点这里的东西。” 　　卡洛斯：“……” 　　他僵了僵，这可是如山一般的财富，而且现在他看不见了，一个个摸索过去，怕不是下辈子都不能数完这里的金币。 　　“打扫卫生。” 　　这个好像勉强能帮忙。 　　卡洛斯主动工作。他可能是有点闲不下来的性格，虽然重生后打算去度假，但卡洛斯一想到自己欠了别人人情就会特别愧疚，一定要还清了才舒服。 　　他站起身，把布料裹在身上别好，下半身是裹浴巾的手法，上半身也差不多，只是多缠绕几圈，绕道肩膀上再绕下来穿过腋下。穿好了竟有些像古时代的人们，那些简单而优雅的衣袍。 　　只可惜了尾巴，闷在里面出不来。 　　尾巴不安地乱动了一下，倒提醒卡洛斯了。他抬起手按在自己刚打好的结上面，凭着听觉找到了红龙的位置，侧过身背对他。 　　一点一点地解开了布料，那是一块儿丝滑轻薄的昂贵绸缎，上面的纹路都是拿金线银线绣成的，古朴中带着点华贵。它们很顺畅地从卡洛斯的肩膀上滑落，垂到臂弯，光洁的后背就这样暴露出来。 　　从上往下是漂亮的肩胛骨、纤细的腰肢和微微下陷的腰窝，以及尾巴翘起的曲线。 　　在下面就被布料遮住了。 　　但还能依稀看见点他自己折腾出来的粉红色，尾巴根到现在还留着一点麻麻的痛。 　　“尼伯龙根的指环。”卡洛斯晃着尾巴，“我想把它给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卡在我的尾巴上了，我自己弄不下来。雷德先生……” 　　他看不见雷德的具体位置，只能凭感觉猜测，把尾巴尖端的小桃心送到对方手里。卡洛斯说得很认真，紧张又忐忑，麻烦别人让他不安： 　　“你能帮帮我吗？” 第12章 十年 　　死魂灵蹭地一下窜了起来。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黑雾的身体蓬蓬燃烧，几乎冲上天花板：【卡洛斯！我让你之后解决这个指环的问题，没让你找红龙帮忙！】 　　何况找人帮忙也不是这样帮的！ 　　卡洛斯不明所以：“怎么了？” 　　红龙的视线自然下移。 　　他没怎么接触过魅魔这个种族，但不得不承认，魅魔是一种会让人有些困扰的生物。 　　手中的尾巴尖软软的，他随手一丢：“帮你？” 　　卡洛斯低下头，紫灰色的头发散落在颈侧，露出后颈一片白皙细腻的风景，仿若低头的羔羊。神明似乎很喜欢把信徒比作羊羔，虽说魅魔天生就不在光明神的那一派，但红龙就是觉得此刻小魅魔很温驯。 　　并非来自血脉的卑微讨好，而是天然的温柔顺从。 　　让他想起一个人。 　　红龙摇头。 　　卡洛斯只是想把指环还回去，这样贵重的东西，不应该留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红龙在靠近，忽得想起了一件事：“雷德先生，指环可能被我弄得有点脏……” 　　他甚至还没说完。 　　尾巴根部就被握住了。 　　尖锐的龙爪敲击着指环，完全贴合着尾巴肉的金属环没有发出空灵清脆的声音，而是一种闷闷的响声，每一下的震感都顺着骨头传递到尾根。那样危险锋利的爪子，又轻飘飘地往上移动了一些，虚虚地按着卡洛斯的脊椎。 　　沿着中线往下滑。 　　“我来？”红龙轻飘飘地笑了一下，“你是想被我切掉尾巴吗？” 　　卡洛斯霎时有些紧张，根本没想到那么坏的结局：“不能拿下来吗？” 　　“是尼伯龙根的指环自己选择了你，要么破坏它，要么破坏你。你说……哪个更容易？”红龙捏着魅魔的尾巴，很容易就把那根纤细的小尾巴给提了起来，指腹磨蹭过尾巴的下方，“你知道的，尼伯龙根的指环是我们龙族的东西。” 　　卡洛斯寒毛炸起，陌生的感受席卷了他：“嗯……” 　　“所以，如果你不想被切掉尾巴，就乖乖留在这里。”红龙打了个呵欠，“反正等你死了再拿下来也一样。” 　　卡洛斯沉默。 　　龙族寿命悠长，确实很容易发生睡一觉就改天换地的情况。 　　雷德好像不太想帮他，或者说太懒了。而他是决计不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的，虽然巢穴干燥温暖，有阳光有风，是他喜欢的居住环境。可是他现在对魔力过敏，根本不想长久地和红龙呆在一起。 　　会变奇怪的。 　　他皱着眉，思考接下来该去做什么。脸上却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卡洛斯抬起头：“这是……阳光？” 　　“是。我们离开魔界了。” 　　这倒是惊喜，卡洛斯本来就是想回到人类世界的。虽然是个魅魔，但只要他找个深山老林，在那里建一个小木屋，谁会发现呢？ 　　他可以种一点蔬菜，养一些牛羊，天气好的时候去找些野货。魅魔需要进食魔力，他可以省着点吃，每半个月去卖了野货，买一些纯净魔晶。 　　他想要普通平静的生活。 　　阳光洒在脸上，陌生的温暖。 　　卡洛斯几乎呆滞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健康地享受阳光，生前没有空，病倒后没有心情，死后再醒就是魔界。 　　魔界没有太阳，只有红月高悬。 　　“已经天亮了啊……”雷德自己也很喜欢晒太阳，巢穴明亮通风，防雨靠魔法结界。 　　卡洛斯仍旧愣着，高度近视和完全失明是两码事。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可他的天还是暗的，什么时候能重返光明还是未知数。 　　红龙对这个发呆的魅魔很不满意，生满鳞片的爪子拨开布料，握住他的腰：“能听声辨位吗？” 　　“能。” 　　巨大的龙翼展开，卡洛斯猝不及防被握着腰飞起来，又狠狠地俯冲下去，整个人陷入了失重状态。他肌肉绷紧了，尾巴忍不住缠到红龙的胳膊上，心跳也砰砰加速。 　　他掉在干草铺好的地面。 　　“带你熟悉一下这里，以后你就负责打扫巢穴了。”红龙望向卡洛斯躺过的地方，高高的金币堆里，“你可以在这里休息。” 　　卡洛斯缓过来，应了一声。 　　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和红龙提出自己的请求，离开这里。 　　“这里似乎不在龙岛？”卡洛斯问。他能感受出来，这边的气候很舒服，而龙岛全年炎热，还有火山随时喷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儿。 　　“你去过龙岛？” 　　“去过一次的。” 　　“那边没意思，搬过来了。”红龙没有说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把巢穴挪过来，又抵抗了多少的人类强者。 　　红龙的巢穴很大，对于龙来说正好，但对于卡洛斯来说，就是相当于一整个光明神殿前的演武场。 　　是真的很大。 　　他以前绕着神殿跑圈，一圈下来都得一小时。那时候体力好，现在这个身体，怕不是得走半天。 　　要是勇者来斗恶龙，怕不是进来就迷路了。 　　哪怕走到了深处，也得直面一座金山的诱惑。 　　“我不喜欢现在的勇者。”红龙说，“他们进来都不和我打招呼，说是想要挑战我，可每次不是看见我就腿软放弃了，就是看见金币走不动路。” 　　“有那么几个，分明就是想把这些财宝据为己有才来的。最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个，为了拿到这些宝物，连黑魔法都用上了，堂堂勇者当场堕落成魔物。” 　　雷德哼了一声：“什么时候才能出一个卡洛斯这样的人。” 　　他惋惜完，又要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 　　“也不一定吧。”卡洛斯跟在他后面，轻轻地反驳，“世界上总会有更好的人，卡洛斯也是一个普通人类。” 　　红龙看了魅魔一眼。 　　不和这种意识不到卡洛斯有多好的人一般见识。 　　…… 　　巢穴里最大的房间后面还有三个小空间。 　　第一个房间堆着数不清的卷轴秘宝，这些才是真正贵重的东西。数量虽少，却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更有大量失传的神秘卷轴，全被潦草地丢在一边。 　　卡洛斯听着就觉得很心疼了。 　　如果这些东西出现在外面，他都不敢想象会对人类的魔法研究产生多么巨大的帮助。但这些都是红龙的个人私藏，他没有办法提出无私分享的请求。 　　第二个房间里堆的东西似乎普普通通，至少卡洛斯没感受到有什么特别，都是些普通的东西。似乎也有书，还有别的奇怪玩意儿。 　　可能是红龙自己喜欢的收藏。 　　“这里的东西你打扫起来要小心。”红龙提醒他，“等你的诅咒恢复些再进去，弄坏了一个东西唯你是问。这些可都是绝版物品。” 　　卡洛斯应下。 　　还有一个房间空空荡荡，只放了一些蓝色的宝石，乍一下看过去就像一片蓝色的星海。 　　红龙不在意宝石的品种，只在意质量和颜色，如果卡洛斯看得到，就会发现这些石头的颜色都像极了他上辈子的眼睛，一种清澈到极致的蓝，一望到底。 　　这个房间，红龙没有让他进去。 　　卡洛斯微微侧脸，很安静，似乎在等待红龙说话。毕竟他现在彻底看不见了。 　　但是红龙没有说话。 　　雷德只是深深地凝视那片宝石湖泊。 　　美则美矣，却是死物，房间终究空空荡荡，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卡洛斯通常不会让气氛冷场，他轻轻地提起一个柔和的微笑，“望”向红龙的方向：“这个房间似乎比另外的要小。” 　　“是的。” 　　“我听到回声，是空房间吗？” 　　“对。”哪怕地上铺满了珍贵的蓝色宝石，红龙说的时候依然没有一点犹豫，“是空的，我还没有把东西搬进来。” 　　“你打算把什么放到这里？” 　　卡洛斯能感受到红龙对这个地方的在意，房间虽小，却是整个巢穴的中央，风很柔和，干燥又舒适，又新鲜的露托草香气，还有一点百合和鸢尾干花的味道。 　　一定是要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卡洛斯想。他可能不应该问的，因为问这种东西往往会涉及到对方的隐私，会有些冒犯。 　　红龙倒是没想到这些，他只是思绪绵长地放空了一会儿，然后发出阳光爽朗的笑声：“我打算放一个水晶棺。” 　　“嗯？”卡洛斯不懂。 　　“你知道吗？”红龙很高兴，他脑海里已经出现了那种画面，“卡洛斯躺在水晶棺里，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物件，我打算过几天去抢过来，放在这儿。” 　　“他喜欢晒太阳，这儿的阳光和风都正好。” 　　“他会喜欢这里的。” 　　红龙的尾巴摇曳着，空气都炙热了一分，烫得卡洛斯无处下脚。他说不出话，眼睛罢工的同时耳朵也跟着罢工了，但红龙还在继续发表自己的伟大计划，龙翼张开：“一周后是他的忌日，到时候会很热闹。十年了……那些人也该看够了，卡洛斯怎么能躺在那种地方。” 　　“小魅魔。”灵魂正在天堂打卡的卡洛斯忽然被点名，“这样，你作为龙族的仆人，过两天我去抢棺材，你在外面看着传送阵，接应一下。” 　　卡洛斯：“……我？” 　　“你。” 　　“我……抢我的……抢棺材？” 第13章 弄脏 　　卡洛斯的沉默震耳欲聋。 　　棺材要被人抢已经很离谱了，让他自己去抢，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卡洛斯浑噩地跟着红龙回到了最大的房间里，休息之余就是在思考为什么十年了，自己的棺材没有被下葬。 　　当然如果红龙想把他的尸体挖出来，他也没有办法…… 　　只是更加不理解那一捧白骨黄土有什么好的。 　　【大家都这样。】死魂灵说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你的身体被放在水晶棺里是所有人都同意的结果，请了最好的牧师施加魔法，让你的身体不至于因为时光腐朽。】 　　卡洛斯：“我觉得我死前就够腐朽了。” 　　【怎么会。】死魂灵不同意卡洛斯的看法。 　　“这么说，你见过我吗？在我活着的时候，还有我死了之后。” 　　【你很有名，】死魂灵说得滴水不漏，【我在世界上飘荡了那么多年，肯定是会去看一看的。】 　　卡洛斯觉得也挺合理。 　　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死魂灵对他的了解似乎不止于只是看了一眼。卡洛斯倒也没那么迟钝，冷静下来，想起在风暴里面听到的声音，死魂灵似乎是知道他以前作风的。 　　他暗暗摇头。 　　不论如何，死魂灵都帮了他很多，也算给了他新生命，他不用去想那么多，只需要知道对方对他没有什么坏心就行。 　　…… 　　休息了两天。 　　卡洛斯的视力恢复到了重度近视的状态，每天就窝在阳光下晒太阳，晒到额头的两个小角都开始发烫。 　　他没有再休息，而是选择履行自己的义务，开始帮红龙清理巢穴。 　　雷德不是那种纯粹的宅龙，似乎是为了准备之后的抢劫，他这两日每天都早出晚归。他不打算进行粗暴的抢劫，而是试图规划一个宏大的计划，要把卡洛斯的水晶棺，华丽地迎接到自家里。 　　甚至还决定去准备一个小型传送阵，造价高昂奢侈，只为了用这一次。 　　好像那不是一个装着尸体的水晶棺，而是什么装在高级透明盒子里面的等身正比手办，全大陆限量仅此一个。 　　卡洛斯寒毛竖起，旁敲侧击地想要叫红龙放弃这个想法，然而每每都失败，只能看着对方忙来忙去，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快乐里面。 　　卡洛斯记得红龙说他是个坏东西。 　　他向来不会揣测别人的看法，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红龙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给抢回来，难道是为了那一副据说能永久保鲜的棺材？ 　　卡洛斯不理解，在不鞭尸的情况下，勉强尊重一下。 　　他拿着红龙给他的一盏魔法提灯，里面装置了一些可以多次使用的清洁魔法。样式古朴，纤细的曲线构成了灯笼的外壳，里面是一团永不熄灭的橙色光芒，暖融融的。看样子，至少是两百年前的宫廷用具。 　　现在被卡洛斯拿在手里，走过每一个角落，清理那些角落里的灰尘。 　　红龙的巢穴里，其实没什么虫子，大部分生物都会害怕龙威，自发地避让。可能当初建造巢穴的时候就用了龙息来开采山壁，所以到现在洞穴里面都有被火焰融化过的痕迹，时时刻刻保持着干燥。 　　中心垫了不少干净的露托草，不可避免的，这些东西会发霉变质，一般来说红龙自己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烧了，重新换一批。 　　但现在卡洛斯在打理，他就会非常仔细地挑出有问题的地方，用了魔法之后还会去更换一些新的垫料。 　　虽说红龙不准他离开洞穴，但卡洛斯的人身自由并没有得到实际的限制，他没有在红龙外出时逃跑，单纯是觉得自己应该遵守承诺。而且尾巴上的尼伯龙根指环没有被拆下来。 　　很快，卡洛斯收拾了中间区域和第一个小房间。 　　他来到了第二个房间，那个他上次前来，因为视力问题，没有看到具体情况的房间。 　　光线不怎么样，似乎是为了保护第二个房间里的藏品，红龙增添了一些魔法——有些道具是没有办法见光的。 　　于是卡洛斯把魔法提灯放在一边，自己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这也是唯一一个有架子的房间，就像人类的图书馆，一切都被打理地很好，看得出来红龙对这些东西的重视，毕竟那个装满魔法卷轴的房间，都是把东西随地一丢。这里居然收纳过了。 　　但卡洛斯还没有看清东西，肩膀就被拍了一下。 　　“卡洛斯。” 　　太过突然，卡洛斯被激发了战斗本能，没有回头之前肌肉已然下意识发力，给了对方一个肘击 　　“唔！” 　　少年没有防备，吃痛地叫了一声，低下头，金发遮下来，露出可怜兮兮的一双蓝眼睛：“疼。是我呀，卡洛斯。” 　　卡洛斯这才反应过来。 　　——是小卡洛斯。 　　他在尼伯龙根里见到的幻影，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你……” 　　似乎是知道卡洛斯在想什么，尼伯龙根主动介绍起自己：“我是尼伯龙根的的器灵，你可以直接叫我尼伯龙根。虽然我们长得很像，我诞生也是因为你的力量，但你可以把我看作是另外的人。”他微微地弯了一下眼睛。 　　虽说如此，但卡洛斯看着他，还是会觉得，这就是小时候的自己。 　　很难不产生一点怜爱的心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器灵，肯定是比较自由的。”尼伯龙根轻轻地说，很是可怜，“不过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出来啦。我不想被其他人发现存在，你看，今天红龙不在家，我才来找你的。” 　　卡洛斯：“原来如此。” 　　器灵虽然往往代表着魔法道具的登峰造极，能让原本就极为强大的道具更上一层楼。但也会出现以前的道具不再方便使用的情况下，如果和主人之间磨合的不够好，有的器灵甚至会反水，而有的主人也会把器灵抹消掉。 　　卡洛斯觉得尼伯龙根大概就是在担心这个。 　　尼伯龙根自然知道卡洛斯在想什么，可以说，他从对方的力量里诞生，又守着对方的一小片灵魂过了十年，早就格外了解这人，对这人的好奇心也已经生长到了一种无法消灭的地步。他想要和真正活着的卡洛斯接触。 　　他走过去，握住卡洛斯的手，抱住他：“我喜欢卡洛斯。” 　　卡洛斯被吓了一跳：“诶？” 　　骑士大人上辈子就收到过很多这样的表白，他一直觉得是圣骑士团的效应——在他加入骑士团之前，其实那是一个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团体，主打一个只招收帅哥，用来增加光明神殿的吸引力。 　　后来他做了许多事，于是收到了更多这样的话语。卡洛斯总是笑着回应他们。能被人崇拜和喜欢是一种荣耀。 　　不过，那种喜欢，卡洛斯认为，只是一种纯粹的对美好食物的喜欢，卡洛斯自己也很喜欢所有美好的东西。 　　“我是真的很喜欢卡洛斯。”尼伯龙根紧紧地抱住卡洛斯，魅魔的身板竟然没有十八岁卡洛斯的身体要强状，很容易就被压得后退了两步，肩膀撞到了背后的架子上。 　　卡洛斯当即就看了一眼后面，担心自己弄乱了红龙的东西。 　　“别管那些东西。”尼伯龙根把自己的脸贴在卡洛斯身上，“反正他又不在家。” 　　卡洛斯更加觉得尼伯龙根只是个孩子了。 　　“我一直在龙族的收藏里面，不知道多少年。你知道吗，那种暗无天日的，没有人理会的时光。”尼伯龙根的神情有一点浅浅的哀伤，“偶尔会有人翻出我，但他们也只是想要尼伯龙根的力量，想要我完成他们的心愿。” 　　卡洛斯抚摸他的后背：“没事的，已经过去了。”尼伯龙根的话让他想起死亡，宝物蒙尘，大概就像永恒的死亡，一定很难受。 　　“不。”尼伯龙根说话速度快了一分，“是你把我借了出来，我重新看见了阳光，只有你没有向我索求什么，卡洛斯。” 　　他的蓝色眼眸里闪烁着光彩，这时候他是最不像小卡洛斯的，淡淡的非人感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每个字都那么软，充满着不可言说的诱惑力：“我是可以满足人类心愿的指环，卡洛斯，你有想过向我许愿吗？” 　　卡洛斯真的仔细想了一下。 　　“有的。” 　　尼伯龙根几乎是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卡洛斯已经把自己卖给了他。 　　“我想把指环从尾巴上摘下来，我自己做不到，你可以松一松吗？”卡洛斯很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应该也不喜欢在那里圈着。” 　　尼伯龙根：“……” 　　他的表情有一点点裂开，仿佛卡洛斯说了什么他绝对不能接受的话。 　　但是这又很卡洛斯，他只会自己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从来只会为了别人许愿，拿了他这样的宝物，竟然是为了解决当年大陆上的饥荒问题。 　　所以尼伯龙根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放弃了诱惑，转而换了一种策略。 　　“我不留在你尾巴上的话，你就要把我丢在风暴里了。”他太懂卡洛斯了，知道怎样可以让这位光明磊落的骑士自责，“卡洛斯，你就这么想把我弄下来吗？甚至、甚至把口水抹在我身上。” 　　看着尼伯龙根伤心黯淡的表情，卡洛斯有些慌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你。” 　　说得也是，他那样，何尝不是一种抛弃，对于沉寂了很多年的尼伯龙根来说，是一种伤害。 　　尼伯龙根就更加用力地抱着他，把卡洛斯整个按在架子上。成为魅魔的卡洛斯比他矮一点，又很轻，很容易就能被抱起来。他挤在卡洛斯的两条腿中间，卡洛斯就只能踮着脚贴在架子上，不得不把一部分重量放在他身上。尼伯龙根用一种委屈的语气说：“你弄脏我了。” 　　卡洛斯：“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尼伯龙根靠近卡洛斯，“补偿我。”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去做。”卡洛斯俨然是准备好了答应尼伯龙根的任何要求，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尼伯龙根笑了。 　　“我不会很过分的。”他贴着卡洛斯微微发红的耳垂，温暖湿润的呼吸灌入耳道，激得怀里的魅魔抖了一下，“作为你弄脏我的惩罚。” 　　“让我……也弄脏你。” 第14章 标记 　　被贴得太近，卡洛斯以前没有被人那么用力地抱过，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那么喜欢拥抱。 　　他也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尼伯龙根嘴上说着自己是另一个个体，但他的种种小动作分明和卡洛斯小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卡洛斯知道，尼伯龙根喜欢抱着他，或者被抱着，有一种安全感。 　　这是卡洛斯以前不了解的事情。 　　他以前……没有被人这么抱过。 　　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卡洛斯没有反抗，只是耳垂被温暖湿润的呼吸扑着，总是觉得很痒，想躲，却也没有什么空间可以让他腾挪，最终还是只能依在尼伯龙根的身上。 　　偏头，结果只是把粉色的耳垂更加暴露出来。 　　坚硬的小角抵在背后的木质书架上。 　　“弄……弄脏？”卡洛斯紧张道，“对不起，你可以往我脸上吐口水，我不会反抗的。” 　　尼伯龙根心想自己已经得逞了。 　　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但声音却依然压得很低，听着可怜极了：“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的。” 　　事实上，直到如今，卡洛斯还是觉得那天他用唾液润滑的事情很羞耻，确实很对不起尼伯龙根。 　　尼伯龙根当然了解这件事，他刻意学着卡洛斯的想法：“可是那样，我做不出来。” 　　卡洛斯听完更羞耻了：“那……你做什么都可以的，怎样都可以……请随意……” 　　“弄脏我。” 　　尼伯龙根大为满意，要是有尾巴，恐怕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他能感受到卡洛斯的羞耻心已经绷紧到了极致，再戳下去，可能要像个气球一样爆炸了，所以尼伯龙根没有继续说，而是贴在卡洛斯颈间，嗅闻着。 　　卡洛斯身上的气味很干净，除了动情的时候激发魅魔体质，大部分时候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很容易沾染上沾染上其他的气味。 　　现在在红龙的巢穴里呆了两天，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这里的气味，有一点干燥露托草的清香，还有鸢尾的气味。 　　尼伯龙根很喜欢。 　　他呼吸着，伸手绕到卡洛斯身后，卡洛斯已经找了正常的衣服换上，但人界的衣服都不适合有尾巴的物种穿，他只能在裤子上剪了一个破洞，让尾巴能够伸出来。 　　所以尼伯龙根很容易就摸到那条被他圈起来的小尾巴。指环已经扣得很紧，再往下可能会让卡洛斯感到疼痛。所以他没有再动，只是在被挤压的尾巴肉附近摸了摸，看着魅魔尾巴因为他的触碰而尾尖颤抖。 　　几乎完全依靠在他怀里的卡洛斯僵了一下。 　　痒。 　　“你要帮我把指环取下来吗？”卡洛斯问。 　　“怎么可以这样。”尼伯龙根又熟练地端出了委屈，“我想留在你身边，你要抛弃我吗？” 　　卡洛斯拿他没办法。 　　【妈的。】游荡的死魂灵在边上爆发出了卡洛斯苏醒以来听见的第一句脏话，【卡洛斯，这家伙就是一个混蛋，一个骗子，他根本和幼年的你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借用了你的外貌。】 　　【他是一个偷了你外貌的骗子！】 　　卡洛斯不知道真相，他想了想：“可是……我确实弄脏过人家，这可能和他是不是骗子没有关系。” 　　死魂灵窒息了。 　　他知道尼伯龙根能看见他，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是类似的存在，都可以让人看见，也都可以消失于常人的视野。 　　但他无法拥有实体，自由的代价便是微弱的力量，尼伯龙根却可以背靠秘境，化出实体，也就能够抱住卡洛斯。 　　就那么抱住卡洛斯的一会儿时间里，尼伯龙根这个狗东西一边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卡洛斯，在卡洛斯发呆的时候却瞥了他几眼。那眼神，绝对不是什么孤单寂寞的小可怜，黑得不能再黑。 　　死魂灵恨不得把尼伯龙根掐死。 　　就那么黏在卡洛斯身上，是牛皮糖转生吗？ 　　上次就是，趁着所有人都分外疲惫，连他也在休息，偷偷地跑过来抱住卡洛斯，抱了足足一个晚上。 　　卡洛斯至今都不知道，那指环是尼伯龙根故意扣在上面，扣紧的。 　　他做好了准备，等着尼伯龙根报复他，把他弄脏，吐口水也行，或者别的也行。等到对方满意了，他会自己到外面的河边，把衣服和自己洗干净。 　　结果等啊等，尼伯龙根却只是抚摸他的尾巴，呼吸他发间的空气。 　　卡洛斯觉得自己有点过敏了，尼伯龙根显然也是魔力充沛的，他现在对魔力过敏地厉害，和强大的魔力靠近，就会开始变得难受。而且这两天他都没有吃任何的东西，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饥饿感冒上来了。 　　当尼伯龙根再度俯下身，唇贴了一下他的耳垂，卡洛斯难以忍受吐了口气，难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巢穴中格外明星。他只有脚尖碰到地面了，右手忍不住支撑在背后的架子上，想逃离，但结果只是腰往前送了点。 　　尼伯龙根掰着他的脸，正面相对：“你答应的，不能逃避。” 　　卡洛斯点头。 　　眼睛被碰了一下，发痒的触感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浅色的睫毛一直在颤，就像被笼进蛛网里的白蝶，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去。 　　视野落入黑暗，呼吸和心跳愈发明显。 　　下一秒，他就感受到眼皮上被什么濡湿的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 　　尼伯龙根舔了他的眼睛。 　　卡洛斯抓住了尼伯龙根的肩膀，手指用力地捏着，指节都发白了。他不懂为什么尼伯龙根要碰哪里，很奇怪，很…… 　　烫。 　　尾巴上的小环正在发烫，尼伯龙根或许杂糅了一部分龙族的血脉，他的拥抱很温暖，带着少年的莽撞。那点触碰转瞬即止，但卡洛斯已然感受到了这其中大量的、说不出来的情感。 　　他甚至有些茫然。 　　但当他睁开眼，尼伯龙根的五官便清晰的映入他的眼睛，湛蓝的眸子，他曾经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见过的模样。如今见着竟有些陌生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不曾拥有过的情感，如此鲜明纯粹，近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看清我，卡洛斯。”尼伯龙根像是命令又像是气球，“看着我。” 　　左眼在发烫，尼伯龙根在那里留下了滚烫而浓烈的魔力，它们流转着，逐渐在眼角形成了一个六芒星的银色印记。那是尼伯龙根赐下的祝福，也是他的标记。 　　卡洛斯发现自己的眼睛好了。 　　他看清了一切，看到自己抓着对方肩膀的手，看见后面的书架，看见尼伯龙根的眼睛的情绪。 　　“谢谢你。”卡洛斯认真地说，“我想我欠你的更多了。” 　　尼伯龙根没有说话，打下这一个标记，似乎把他多年以来的凝固的一块儿血痂给去除了。少年像只慵懒的狐狸，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卡洛斯颈间呼吸，手指勾着尾巴。 　　他喜欢卡洛斯的眼睛。 　　虽然那已经不是原来的眼睛了，但卡洛斯不会改变，那份眼神，是他怎样模仿，都无法复刻出来的。 　　在很久以前，他还无法明确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想要抱一抱卡洛斯，不用什么情绪都忍着，有时候是可以哭一哭、可以发泄一下的，哪怕是骑士大人。 　　那些遗憾和惋惜一直装在小小的指环里，装在秘境里，他制造了卡洛斯童年生活过的环境，想着他，试着成为他。 　　但尼伯龙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那样的人了。 　　因为他此刻，抱着卡洛斯，竟然仍旧是想要叫这双眼睛哭一哭。 　　他想看着—— 　　他去吻那个刚刻下的魔力印记，一次又一次，似乎是好奇，为什么卡洛斯永远不会流泪。 　　卡洛斯仍旧是纵容地抱着他。虽然有点奇怪，但尼伯龙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也帮了他很多忙。 　　他甚至主动放松了自己的力量，以防手上的力气让尼伯龙根感到疼痛。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拥抱不够，尼伯龙根将手换在他腰上，将卡洛斯彻底抱起，后背抵着木架。 　　他有些用力，架子上有东西东西不太稳，掉了下来，“啪”地落在地上。 　　是一。 　　红龙说过这间屋子的所有东西都极其重要，需要好好保存，他当即就拍了一下尼伯龙根的肩膀：“放我下去，别抱着了，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抱的。” 　　尼伯龙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放下了。 　　卡洛斯蹲下，看得清楚，便发现那的书封很旧，有撕毁的痕迹，似乎有人在上面写过什么贴过什么，又被细心地摘下来了。隐约能瞧见“禁书”的字眼，没看见编号，书不旧，那么大概就是有些人避开公家，私下印的。 　　看人家的藏品不太好，但尼伯龙根没这种意识，他翻开书，表情平平淡淡的，心情却明显不好，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卡洛斯看到了展开的书页。 　　“卡洛斯为什么保留自己去龙族求指环的经历？各位有所不知，有所不记，为了引起大家的同情心……卡洛斯的这段经历，其实早就被美化过了。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去龙岛上卖沟子的！走一回一个秘宝。我祖上在龙岛边上打渔……你想想，一个和龙族无亲无故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接到他们的传世之宝？他必然得付出什么吧……” 　　卡洛斯：“……？” 　　“肮脏。”尼伯龙根的声音冷下去。 　　卡洛斯有点混乱：“这是什么？沟子是什么？他好像说得有些道理……不对，他说的是我吗？” 　　尼伯龙根拿着书，指尖燃起火，把那玷污卡洛斯的脏东西烧了。 　　他强行提起一个微笑：“一些世人瞎编的东西。” 　　卡洛斯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臂：“你把它烧了！” 　　虽说不能理解，也不想尊重，但那毕竟是红龙的东西，这样破坏掉了，之后红龙查起来，怎么办？他看得出这间屋子的整洁，雷德一定经常来这里的。 　　然而尼伯龙根说：“这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你没发现吗？卡洛斯，那条红龙收集了一屋子诋毁你的东西！” 　　卡洛斯环视一圈，只看见两三个架子的书，一些奇怪的册子，还有衣服之类的东西，有的很眼熟，有的却很陌生：“这是……光明神殿的衣服？睡衣？为什么这些会在这里……” 　　尼伯龙根捂住他眼睛，不叫卡洛斯继续看了。 　　他不喜欢红龙，整天就知道收集这些东西，污染了卡洛斯的眼睛就不好了。就算要污染，也该是…… 　　“卡洛斯……我可以回答你，你知道那写了什么吗？”他的右手按住卡洛斯的后腰，顺着脊椎一节节往下移动，直到尾骨，“沟子，你猜是什么？” 　　卡洛斯是很容易被带跑话题的人：“嗯？” 　　尼伯龙根捏住了指环。 　　他轻轻地转动它，让那枚小小的铜环磨蹭卡洛斯的尾巴，又轻轻地往外扯了一点。在别人手里异常抗拒的指环，在他手里格外的灵活。卡洛斯几乎以为他要把指环摘下来了。 　　但尼伯龙根只是重重地把它推回去，尾骨被撞了一下，尾根都麻了。而且不仅是尾巴，小腹莫名地酸，卡洛斯下意识吞咽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陌生。 　　尼伯龙根的指尖继续下移。 　　“沟子就是……” 　　…… 　　哒、哒、哒。 　　脚步声。 　　有人来了。 　　尼伯龙根那乖巧的表情有一瞬间崩坏，生出了几分戾气。 　　明明红龙今日要去百里之外的地方采购药材，深夜才能回来才对。 　　卡洛斯也清醒了一点，看着边上燃烧过的灰烬，满脑子都是想着该如何和红龙道歉。 　　尼伯龙根最不喜欢这一点。他拉了卡洛斯一把，坐倒在地上，卡洛斯就摔在他怀里。几乎是刚摔下去，卡洛斯就用手撑着地面，哪怕这样容易扭着手腕，也要防止自己压到对方。尼伯龙根的手指顺势放在卡洛斯后腰。 　　卡洛斯被惊到了，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 　　“雷德要来了！” 第15章 王都 　　“别闹了……”卡洛斯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不想被雷德发现吗？很危险的。你烧了雷德的东西，现在躲起来，我还能帮你顶替罪名。” 　　尼伯龙根：“卡洛斯……你觉得我只是在玩闹吗？” 　　卡洛斯没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对方的脑袋，手指穿过那些金色的发丝。 　　他在容忍尼伯龙根这些孩子气的行为。 　　尼伯龙根忽然就有些丧气了，他俯下身，在卡洛斯颈侧咬了一口：“好的好的，那么卡洛斯，我可以叫你哥哥吗？你看，我是从你的意识里诞生出来的，你是我的长辈。” 　　“当然可以。” 　　魔力霎时间崩散，尼伯龙根满意地回到了指环里。 　　卡洛斯从地上跳起来，内心忐忑，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喜欢帮人顶黑锅吗？】死魂灵挂在天花板上，语气不佳。 　　“怎么可能，我没有那种爱好。”卡洛斯轻轻地回答，“尼伯龙根只是不小心，他还只是个孩子。” 　　死魂灵深深地吸气。 　　卡洛斯这语气，就像是那家伙弱小可怜又无助。但那可是尼伯龙根的指环，从大陆诞生以来就存在的天生秘宝，残存着古神明的部分权柄也说不定，早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黑暗和勾心斗角了。 　　哪怕如今的这个意识确实是因为卡洛斯而诞生的，但绝对无法掩盖其中积攒千万的负面情绪。 　　最重要的是。 　　因为秘境和尼伯龙根的外表，卡洛斯对那家伙太偏心了！ 　　死魂灵身上嗖嗖地冒出黑暗情绪，就连正在思考该如何面对红龙的卡洛斯，也不得不多看了他几眼：“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死魂灵的语调变得轻飘又古怪，【人要来了。】 　　卡洛斯“嗯”了一声，紧张地站在门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红龙进来发火。 　　但他想错了，尼伯龙根也认错了，拐角进来的家伙，竟然是陌生的人类。 　　他和卡洛斯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 　　“你是……” 　　对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跳起来：“有活的魔族！” 　　他胡乱丢出一个圣光魔法，卡洛斯一偏头就躲过去了。 　　纵然没了优秀的身体素质，他的战斗记忆和战斗本能也还在。就这点小小的魔法，他完全不需要动用别的力量，就能预判出魔法的轨迹和落点。 　　对面还以为是自己紧张放错了，顿时又丢了几个魔法过来。 　　卡洛斯倒是躲得很轻松，只是发现这样乱用魔法，很容易就把房间给破坏掉了。这样就违背他看守房间的义务。于是他思索了一下。 　　也没见卡洛斯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却已经逼近了陌生的人类，伸手按住他乱丢魔法的手：“别动。” 　　人类：“！” 　　他像一只孱弱的小鸡，被一只魔族抓住了。 　　根本感受不到这个魔族的魔力，这就说明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对面可能稍微一用力就把他给湮灭了。人类顿时瑟瑟发抖，越想越害怕，险些就跪了下去：“别杀我！” 　　卡洛斯不好说自己其实是个菜狗。 　　眼前的人类虽然动作毛躁了一点，但圣光的储备的实打实的，用魔法也很熟练，发动速度极快，就是实战经验不足。如果真的拖长久战，他肯定直接被对方的饱和攻击轰死了。 　　“你是谁？”卡洛斯问。 　　“埃蒙·费利切尔。”人类诚实回答，“是来绞杀恶龙的勇者。” 　　卡洛斯：“……” 　　嗯……他不好说。 　　十年了，这个世界上的勇者也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毕竟勇者这种生物死得足够快。但卡洛斯不知道，勇者竟然都已经快进到完全不会近战，只会用魔法的地步了。 　　杀死恶龙什么的，不知道龙族的魔法抗性极高吗？ 　　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如果把人类留下来，那么他一定会被红龙杀死，这是卡洛斯不想看见的。 　　“你走吧。”他说，“我不会杀你。” 　　卡洛斯说这话的时候，才真切感受到他已经是个魔族了，正常人类看见他会感到害怕，会躲着他。他竟然会有站在人类对立阵营的那一天。 　　【你不想出去吗？】死魂灵问，【外面的世界，你不好奇吗？】 　　外面是怎样的世界？ 　　卡洛斯当然是有些好奇的，但他的好奇很浅，已经过了年少时对什么东西都兴奋的年纪，假如世界变好了，他自然是乐意的，但要是仍旧那么混乱，他竟也毫不意外。 　　【你答应过我三件事。】 　　“是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在不违反我的道德观的范围。”卡洛斯应允，“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 　　【那么我想要你出去，去参加自己的悼念会。】 　　参加，自己的悼念会。 　　卡洛斯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真的……要这个要求吗？”他觉得好棘手哦，“不换一个？而且红龙也会去，我跟着他不就行了。” 　　【不行，不能跟着他，他是去破坏的。】 　　死魂灵仿佛就是看不惯卡洛斯留在这里，反复催促：【出去又如何，你本来就想追求自由的生活。】 　　“尼伯龙根的指环……” 　　卡洛斯才提到，眼尾忽然烫了一下。 　　尼伯龙根的意愿无端出现在大脑里，他说，他也不愿留在这里。卡洛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里还带了点恼怒，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很丢脸，早知道是个普通人类，他肯定不会躲起来。 　　“我给雷德留一封信吧。”卡洛斯妥协了，“知会一声。” 　　他抓住想要逃跑的费利切尔：“请不要在巢穴里搞破坏。” 　　“不是的。”费利切尔眼睛睁得老大，看着恐慌又诧异，还带着一点见到宝贝的惊喜羡慕，“这个房间里，居然全都是卡洛斯大人的周边！这是什么……是据说当年他用过的同款水杯限量发售版吗？这是什么？睡衣？” 　　卡洛斯的大脑宕机了一会儿。 　　“恶龙原来是这种人吗？”费利切尔喃喃自语。 　　【远离红龙，对你更好。你也不想这个人类出门遇到红龙，直接被杀死。】 　　【哥哥，离开吧。】 　　卡洛斯混乱极了，他本能地有些想要逃避这里的藏品，于是点头，跟着费利切尔走了出去。 　　清凉的风和盛大的阳光拥抱住了他。 　　卡洛斯默然，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躲避那样热烈而直接的阳光。 　　【你在逃避吗？】死魂灵问。 　　“没……”卡洛斯收起了自己的犹豫，“走吧。” 　　去看看这个十年后的、没有他的新世界。 　　…… 　　几日后，王都。 　　“为什么一定要穿这种……” 　　卡洛斯拘谨地站在马车前，双手放在身前，头顶是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帽子，点缀着鲜花和羽毛。 　　他走得很不习惯，束腰和过大的裙摆困住了他。 　　“哥哥，你是魅魔，尾巴和角是要藏起来的。”罪魁祸首尼伯龙根很满意自己挑的东西，把自己的东西妆点在卡洛斯身上总会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那也不能穿女装吧……” 　　卡洛斯拎着衣服特别茫然：“真的要穿那么夸张的衣服吗？” 　　“你的骨架大，需要遮掩。” 　　卡洛斯微弱地应了一声，狭窄的马车，他又穿着过于庞大的裙摆，坐在里面几乎是无法动弹了，像一个被困在柔软蛋糕里的人偶。 　　很羞耻。 　　卡洛斯发现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在挑战他上辈子的三观。 　　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十年了，并不知道现在他的人气似乎比十年前还要高，也不知道以前在自己印象里，光明肃然的神殿，旗下的分殿，居然都在打着他的名头售卖东西。 　　卡洛斯知道，神殿是需要补充资金的。 　　但是…… 　　看着那些奇怪的周边热销产品，卡洛斯实在是说不出话。 　　【经济发展很快，神殿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死魂灵反倒觉得挺合理，【大家都很喜欢你，不是吗？】 　　卡洛斯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落后于时代的老年人。 　　【而且，这些东西，在你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啊？” 　　卡洛斯觉得这个世界好陌生。 　　王都热闹极了，道路两旁铺满了鲜花。卡洛斯现在其实不缺钱，尼伯龙根从秘境里面挖了一大堆金币出来，如果不是卡洛斯拦着，恐怕要豪掷千金，给他在王都购买一座豪宅了。 　　卡洛斯狠狠拒绝，并打了欠条，争取在未来还给尼伯龙根。 　　但尼伯龙根只会软软地看着他：“哥哥，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 　　卡洛斯记事以来就是孤儿，完全没有照顾兄弟姐妹的经验，又特别容易心软，完全拿尼伯龙根没办法，只能干巴巴地说不能乱花钱，挣钱很不容易的。 　　出了龙族的巢穴，尼伯龙根似乎已经彻底放飞了，每日都要出来，找他贴一贴。卡洛斯不排斥这个，尼伯龙根每次都只是轻轻地抱着他，说是这些年一个人在秘境里面太孤单了。 　　卡洛斯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的。 　　死魂灵的拳头硬得坚如磐石。 　　马车缓缓停下，卡洛斯提着裙摆走下，被蕾丝手套包裹的手指拿了两枚铜币，付给车夫做小费。 　　他走得很慢，又格外端庄，整个人挺得笔直，身上的衣服华美而贵重，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真正的贵族。阳光有些烫人，因此卡洛斯撑了一柄伞。 　　实际上卡洛斯忐忑极了。 　　匿名参加自己的十周年忌日悼念会什么的，想想就觉得很可怕。卡洛斯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直接的情感，而且他更喜欢看人笑，而不是看人流露悲伤的情绪。因此他这两天一直处在一个为难的情绪里，害怕到时候会看见不想看到的画面。 　　死魂灵安慰了他不少。 　　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葬礼上哭过几遍，现在更多的是表达对他这个人的怀念，顺便进行一些社交。总而言之，当做一个正常的社交环节就可以了。 　　只不过，这个活动，贵族和平民都会来参加。 　　但要是想在安静的时候，获得一点点单独悼念的特权，那就必须要参加贵族们的活动。 　　所以卡洛斯才不得不穿成这样。 　　他没有魔力，所以没有办法使用变形魔咒之类的东西。虽然可以购买一些卷轴，但那得花上不少钱，要是到时候因为身上带有的异常魔力，直接被叉出去，然后发现是个低劣的魔族，那就糟糕了。 　　他上辈子其实也出席过这样的场合，只是卡洛斯很少和其他人说话，不擅长社交。本来骑士团团长的责任就是保护大家，完成必要的魔物清除工作，所以卡洛斯每次参加这种活动，都是出来走个过场，往往不会在场馆里停留超过三十分钟。 　　也不是不喜欢吧，只是不习惯那样光鲜亮丽的会场，还有充满华丽修辞的社交语句。 　　卡洛斯更喜欢沉默地做事。 　　现在大脑里装载了两个声音，一个尼伯龙根的，一个死魂灵的，两个都十分喜欢说话，总是呛来呛去，有时候又会保持十足的和谐，比如当卡洛斯需要穿上女装的时候。 　　卡洛斯终于觉得自己不是有了两个同伴，而是有了两个非常顽皮的兄弟要照顾——如果不是死魂灵这种存在需要多年才能孕育出来，他会觉得死魂灵的年纪应该不大，精通大陆上所有正在流行的东西。 　　【总之去大厅正常站着就行。】死魂灵对卡洛斯的装扮很满意，【不用说话。】 　　【哥哥、哥哥……我们回去之后你也能穿这样的衣服吗？】 　　卡洛斯全当听不见。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开始害怕这个十年后的新世界了。 　　…… 　　但，果然如同死魂灵说的那样，卡洛斯并不需要做什么，他站在那里，那点气质就格外突出。从阅历上来看，卡洛斯也算是极为丰富了，死亡的经历更是让他有了一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散的疲惫感。 　　他画了一点妆，掩饰自己的五官。魅魔的特性在他身上被压得很低，但总归是有一点，因此卡洛斯站在那里的时候，总会散发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勾人的意味。 　　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这点。 　　卡洛斯的脑子还停留在很多年前，那时候参加各种社交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现在嘛…… 　　“小姐，您是在这里等待谁吗？” 　　卡洛斯浑身紧绷，缓缓摇头。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红褐色的眼珠，在大陆上也不算少见，一点细软的发丝从帽檐下面漏了出来，看着很乖。看脸会觉得他是谁家的小小姐，不过靠近的时候，又会觉得他应该是一位成熟的夫人——也许呢，叫人小姐总不会出错。 　　而且卡洛斯看起来面生，羞涩，看着不像是王都这边的贵族。任何成年男性都不会介意，向这样的小姐介绍一下王都风情。 　　可惜卡洛斯完全不想。 　　人越多，他越害怕，尾巴在裙摆里面晃啊晃，都收不住了，缠绕在大腿上面，卡洛斯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人发现是个魔族、是个男性魔族、是个女装的男性魅魔，就有一种想要钻入地缝的感觉。 　　也许是担心小姐羞涩，贵族选择了一个最能开启所有女性聊天欲望的话题：“你买到卡洛斯大人的周边了吗？需要我帮你去排排队吗？” 　　卡洛斯：“……” 　　他现在就重新躺回棺材。 　　…… 　　会场里上辈子的熟人很多。 　　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阿维德瞒着所有人，来到了人界。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卡洛斯真的复活了，那么他也许会在自己的墓前出现。 　　正巧，最近就是纪念卡洛斯的活动。 　　如果阿维德用自己的身份来到人界，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他身份太过敏感，导致魔界人界再度开战也说不定。年轻时候的阿维德从不考虑这种，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然而自从卡洛斯离开，他竟也收起了自己的锋芒。 　　也许这个平和的世界，是那人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宝物。 　　骄傲的魔族从来不会藏起自己的角，但为了混入这里，阿维德只能忍耐一切，伪装成人类的模样，连引以为傲的眼睛，都带上了伪装。贵族们的会场总是充满社交属性，原先用于悼念骑士的活动，也成了他们各自发展关系的沙龙。 　　阿维德看不起他们。 　　他也厌烦这样吵闹的地方，沉默着往深处走去，周身散发出来的上位者气场已经帮他拒绝掉了一部分人，可惜总是会有人不识趣地凑过来，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的贵族。 　　阿维德脸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浪费时间。 　　大厅里聚集了一群人，阿维德，似乎是一位穿着华丽的陌生女性，她被贵族们围在中央，低着头。 　　阿维德对人类没有任何的兴趣，对那些孔雀开屏的男性更是没什么兴趣。 　　直到他感受到了那边的魔力，在那位人类女性身上，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他自己的魔力波动。 　　阿维德的表情僵住了，他的大脑开始告诉运转，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挤开人群，像个可悲的被情感操控的生物，挤到最中央，可怜极了，没比那些聚集在边上的人类好多少。阿维德愣愣地看着对方，对方也发现了他。 　　他对上一双红褐色的眼珠。 　　在那双眼睛面前，所有的装饰都消息了，阿维德甚至没有去注意，卡洛斯现在身上穿着的，是怎样一套青涩而甜美的衣服。 　　“卡洛斯？”阿维德的声音轻极了，沙哑着，被淹没在其他人的问候里。 　　他的表情也十足的狼狈。 　　看见卡洛斯这样，就好像，连带着他的整个三观也轻轻地碎掉了。作为自己尊敬多年的老对手，恐怕只有阿维德自己知道，他给卡洛斯身上添加了多少滤镜。 　　不，那些怎么算是滤镜呢？ 　　卡洛斯原本就是一个极为完美的人类，连穿上这样的衣服，都显得十分合适。 　　卡洛斯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况，只好让灵魂升上天堂，身体暂时死一死。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有人出声，也许是为了让大家笑一笑，又也许是分享自己知道的消息，他说：“你们知道么，魔族的那个阿维德，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正在到处发疯呢。” 　　“哦？有这种事？” 　　“听说他正在满世界寻找一个魅魔。”有人取笑道，“那种家伙，也会因为一个小魅魔而失去理智啊。” 　　卡洛斯升天的灵魂回来了。 　　他十分确定，面前这个金色眼睛的人类，是阿维德伪装的。他太熟悉对方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现在，阿维德正在被大众诋毁。按照他的性格，就算是当场发飙，把在场所有贵族都杀了，也是一种非常正常的事。反正他从来就不会介意两界之间的战争。 　　所以卡洛斯紧张极了。他害怕阿维德当场发飙，也害怕自己的魔族身份败露。 　　只能轻轻地往前迈步，伸出被包裹在手套里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阿维德的手，用眼睛示意：“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他声音刻意放低了，是气音，卡洛斯不会伪音，只能做到偏向中性。 　　阿维德没反应。 　　卡洛斯更加紧张：“先生……” 第16章 求你 　　“先生……” 　　卡洛斯握着阿维德的手，力度轻而软，但又带着明显的祈求。 　　阿维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卡洛斯。他当然知道卡洛斯会恳求别人，甚至去龙族低三下气地求过帮忙。但是卡洛斯永远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阿维德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他实打实地想看那种表情，想看卡洛斯在他面前露出祈求的表情。 　　魔族认为，这样的想法是正常的。 　　他只是想看对手输给他而已。 　　因此阿维德是讨厌红龙的，他付出了那么多，都没有看见卡洛斯露出那种表情，红龙只是家产多，拿捏住了，就让卡洛斯不得不低头。 　　这种胜利是卑鄙的，邪恶的，取之不义的。 　　在秘境分开之后，阿维德想了很多，穷尽全部，甚至去使用了极度危险的黑魔法，提取了自己的那部分记忆，反复观看，确保那段记忆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什么幻觉。 　　是啊，幻觉。 　　终于不再是他那些虚无缥缈的幻觉了，真好。 　　卡洛斯现在的身体绝对不是以前的身体，也不是什么变形术。不过这问题不大，大概率是因为什么魔法被转生了，身上残留了一些严重的诅咒。 　　他看过很多遍自己的记忆，确定卡洛斯现在是一个存活着的全新个体。 　　他为什么没有当时就认出来呢？ 　　阿维德一直愣在那里。他这人，不说话的时候又是天生严肃脸，好像谁都欠了他一百万魔金，走路上多看他两眼，都得被他一脚踹飞。 　　卡洛斯没搞懂阿维德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好像停留在一种低气压里面，于是更加紧张了，手上的力度加重，更加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想要直接把阿维德从这边拉走。 　　他想逃离这里的意思太明确了。 　　其他的贵族多少也看出来了卡洛斯的窘迫，还有这两人隐约的关系，一些存在心思的人默默撇了嘴，失去了兴趣。 　　另一些则坦然一笑，反倒说起阿维德的不是：“你看你，人家叫你呢，怎么连个回应都没有。” 　　恍若初醒。 　　阿维德拉着卡洛斯，一路走进了边上的小房间，那是留给贵族们私密交谈的地方，有着上好的皮质沙发和新鲜茶点，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高档羊绒的地毯踩起来就像踩在云朵上。 　　卡洛斯跌了一下。 　　他身高够，裙子下没穿高跟，但也不容易，为了让伪装看起来更逼真——至少尼伯龙根和死魂灵是这样说的。他穿了一些女式的鞋子，为了形体好看，往往收得很紧，脚趾都只能蜷缩在尖尖的脚头里，很不习惯。 　　阿维德走得太快了。 　　“您怎么会在这里。”卡洛斯又零零碎碎地捡回了一点敬语，阿维德是大魔族，他这种小魔族，理论上来说是应该尊敬的，“穿过交界线，是魔界的意思吗？” 　　卡洛斯不知道阿维德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事实上，他不觉得阿维德是来找他的，最多就是追着红龙过来，想要那枚尼伯龙根的指环——哦，在他身上。 　　大不了就让阿维德帮忙拔一下戒指好了，尼伯龙根天天赖他身上也不是个办法。 　　阿维德的理智稍微回归了一点，多年未见，卡洛斯仍旧是张口就关心人界和魔界的大事。太熟悉了，就像十年前，只是差别大了很多，他已经不是那个自由来去的魔族，而卡洛斯…… 　　是一只魅魔。 　　阿维德没有碰过其他的魅魔，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魅魔都这样，哪怕拉他的时候用了力，手指也软软的，整个的骨架不大，他稍微反握过去，就能把卡洛斯的整只手都包裹起来。 　　然后便能收获小魅魔惊诧的目光。 　　可是目光也是软的。卡洛斯对这种事情都没什么脾气，也许一直没有，只是上辈子没人敢直接这样做。他只是轻轻地抬头看了阿维德一眼，抽了一次手，失败后就不挣扎了：“阿维德大人……我错了。” 　　阿维德心想他说话声音也真好听啊，好久没有听卡洛斯说话了，末尾的语调依然没有变化。 　　过了三秒，他反应过来。 　　“什么？”阿维德没明白，“错哪了？” 　　卡洛斯以为他质问呢，就很仔细地思考起来：“我不应该不告而别，我不应该用你的佩剑，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应该完成导游的工作。这份工作算我半路鸽了，不用给报酬。” 　　“乔他们还好吗？”想起那些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的魔族士兵，卡洛斯顿了一下，“如果他们出现了一些意外，我可以给……一点补偿。” 　　阿维德：“……” 　　他上一次见这种帮人打了工还要倒贴钱的人，还是上一次，卡洛斯自己。 　　卡洛斯甚至关心了一下那些普通的魔族。 　　阿维德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他不太想提到那些人，虽然他们确实没有遇到危险，只是全都昏迷了，被安放在秘境的一个角落。秘境消失之后便齐齐整整地躺在沙漠的地上。 　　卡洛斯：“怎么了？秘境崩坏的时候他们受伤了吗？” 　　“没有。”阿维德冷硬地回答，决定自己掌握话题的主导权，“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穿成这样？” 　　卡洛斯的脸色腾得一下红了，支支吾吾：“唔，我……想参加卡洛斯的悼念会，我，我是他粉丝来着的。我没有办法用魔法伪装，只能这样了。” 　　阿维德：：“……” 　　卡洛斯还不知道他知道了么。 　　好拙劣的……谎言。 　　但是卡洛斯说谎的时候过于害羞，眼睫毛都一颤一颤的，把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走了，所以某种意义上，他说谎也是挺成功的，至少大部分人会注意不到他说话的内容。 　　而且如果不是对面就是熟人，他这一套说法完全合理：这世界上卡洛斯的粉丝实在是太多了。 　　“卡洛斯……”阿维德也不知道说什么，当他看见卡洛斯，很多想法就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点本能在思考，“我知道了。” 　　卡洛斯既然复活，还变成了魅魔，那肯定是不想身份败露的。 　　毕竟太丢脸了。 　　但这样也有好处，以前卡洛斯的身体没有办法在魔界长久地生活，会受到魔力的侵染，但现在就不一样了，魔族天然就适合生活在红月之下。 　　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被排挤，说不定还会被公开处刑。 　　阿维德觉得，卡洛斯就应该和他一起回到魔界。 　　卡洛斯不知道阿维德在想什么，他紧张极了，很害怕阿维德这种人在这种时候做点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比如说让他流血当场。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还被阿维德攥在手心，缩不回来，只能动一动手指，挠一下阿维德的掌心，试图让他明白，两个雄性魔族这样握手是不好的。 　　阿维德终于是注意到了这点，他低头，却正好看见了卡洛斯在咬唇，一副为难的表情，好像很难办似得：“能不能，松手……疼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让卡洛斯难办，就能让阿维德愉悦。 　　他又想起自己构思的事情了，把卡洛斯抓起来，安放在魔界，他的宫殿里，一个谁也无法打扰的地方。越想，他身上的魔力压抑不住了，本来阿维德就不喜欢伪装，这下子，眼睛直接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头顶也生出了狰狞的角。 　　“卡洛斯，和我……” 　　卡洛斯仰起脸看他。 　　然而，紧闭的房门，却忽然传来了敲击声：“有人在吗？卡莉小姐，我看到你进来了。”是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 　　“卡莉？” 　　卡洛斯立刻回答：“是假名，是有人帮我安排的，接应我的人。”实际上就是死魂灵找来的，说是可以帮他安排一个正常的身份，以后生活在哪里都更方便。 　　但是……阿维德也在这里。 　　卡洛斯完全不想让人发现阿维德也在这里。 　　阿维德和他自己一样，都是很有知名度的人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要是被人看见了，第二天保准上王都头条，没准王都的士兵和光明神殿的人都会光速出现，当场就把他们两个一起抓了。 　　阿维德可能不会被囚禁起来，但是他不一样啊，他进去了，都没人捞捞的。 　　而且阿维德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很陌生，卡洛斯怀疑对方可能修炼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事，产生了什么心魔。否则不至于状态那么差，和他说话的这几分钟里，都已经走神很多次了。 　　更危险了。 　　要是这种大魔族在人类们毫无防备的时候暴走……而阿维德似乎真的是为了来找他，才来到人界的。 　　卡洛斯的声音放得极轻，担心眼前这个炸药包爆炸：“阿维德……你可以，重新把魔族的特征收起来吗？” 　　阿维德摇了摇头：“暂时不行，若是伪装很简单，只是气息和魔力不会消失，我的血脉特殊，重新压抑住有些困难。” 　　卡洛斯要窒息了，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太急切，脸上都出现了一点绯红，魔力过敏的征兆：“阿维德……” 　　“你能不能、能不能暂时藏起来……” 　　对于一个高傲的魔族，躲藏起来大约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但是卡洛斯只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了。 　　阿维德一愣，没去拒绝卡洛斯的要求，而是四下看了一圈：“能躲哪儿？” 　　卡洛斯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连摆放甜品的架子都是镂空的金属圆盘支架，沙发是实心的，而且很矮，门口进来就能看见全部。 　　失策了。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可以进来吗？卡莉小姐？” 　　卡洛斯简直要尖叫：“请等一会儿！” 　　他没有办法，垂下眼，弯腰伸手握住裙摆的下方，卷起来一点，觉得裙撑下面的空间好像是够的，便提着裙子的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然后是白皙的小腿，不透明的白色丝袜一直延伸到大腿，腿肉上圈着一条绑带，带着个金属小扣：“我……”他偏头，实在是说不下去。 　　“这里可以吗？” 　　阿维德：。 　　“求你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种侮辱，”卡洛斯一闭眼，“之后要杀要剐随你，但是魔族和人族不能再打了。” 　　阿维德真不喜欢卡洛斯去关注那些事情：“你只是一个很小的魔族，不用思考那些。” 　　卡洛斯哀切地看了他一眼，特别难过，简直像是从雨水里面跑出来的小狗，在这样的眼神下，什么都会融化的。他攥着裙子，哪怕有手套，也能看出来那双手的指节已经太过用力而发红了。他这辈子其实不想关注这些，但上辈子付出了那么多，总不能看自己的一切付之一炬。 　　他不擅长交流，只能说：“求你。” 第17章 回家 　　卡洛斯轻轻地吸气，抬手擦去了额间的汗珠。 　　【你好像一直有点不舒服。】 　　“有一点。”卡洛斯浅浅地吸气，“感觉很热。” 　　【……太阳病。】 　　卡洛斯顿了一下：“我吗？” 　　他知道太阳病，那是一种流传在魔族之间的疾病。魔界没有太阳，有的只有冷冷的红月。人类到魔界会产生魔力侵扰的不适，魔族到人类的世界里也会产生水土不服，最明显的就是太阳病。 　　无法接受阳光的直接照射，无法适应光线中的强大能量，缺氧、发烧，产生红斑，只能晚上出没。 　　这种疾病曾经一度流行，但很快就被魔族的高层研发出了相应的药剂，用来缓解，到现在，几乎已经在魔族中消失。只要是新生的魔族，都有接受过相关的培养。 　　可惜卡洛斯不符合一只魔族生长的正常规律。 　　“唔，”卡洛斯又重重呼吸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衣服勒得太紧了。” 　　仔细想想，他的手心确实一直在出汗，呼吸也不怎么顺畅，晒到太阳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躲避，确实是太阳病的征兆。 　　其实也还好，不是很严重的疾病，最多就是要躺几天适应适应。 　　卡洛斯缓缓走向门口，压低声音，打开了门：“您好。” 　　“您好，卡莉小姐。” 　　来者并非是他的熟人，而是死魂灵帮他安排的人类，据说是可以帮忙在王都安排一个假身份，绝对不会被人查出来。作为上辈子一个道德感极高、从不违法的人类，卡洛斯本来想要拒绝，但拗不过死魂灵，说是现在弄一个身份会更简单，以后就不一定能遇到这些有门路的贵族了。 　　卡洛斯忍住了想把这些违反规则的家伙一一举报的心。 　　放以前，他肯定是不赞同的。 　　但现在…… 　　作为一只魔族存在于人类世界，本来就是最大的违规了。 　　想了很多，但卡洛斯实际上没有这种做坏事的经验，他把双手拘谨地放在小腹上，交叠起来，腰背挺得笔直，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纤细。不说话的时候，他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就会有点像是那些倨傲的贵族，别人替他们做事都是理所应当。 　　但卡洛斯一开口就绷不住了，软软的，没有任何命令感：“我想问问那件事……” 　　“那些内容，您的委托方已经和我谈过了。”青年微微弯了弯眼，“这次来只是需要您现场确认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谦恭，但完全不会觉得这人卑微。一身西装，看着低调，袖口却有繁复的暗纹。 　　卡洛斯能感受到他良好的教养，那是多年的贵族教育才能熏陶出的习惯。 　　而且很可能是王都的贵族。 　　推算一下年纪，也许面前的青年，和十年前的他，甚至碰过面。卡洛斯知道自己在他们所有人眼里的形象，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血统低劣的魅魔。 　　他僵硬地往沙发的方向移动，一步一挪，就像是第一天学会走路。即便是坐在沙发上了，卡洛斯也仍然紧张。他完全不敢动弹，和陌生青年交流的过程就像是坐在火堆上煎熬，整个人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对方安慰他：“没事的，只是多问一些详细的问题，并不会对您做什么，那么请在这些表单上签字，核实，以后您便是王国里的一个合法公民了。” 　　卡洛斯伸手，撩了一下耳侧的发丝。阳光病让他脸上晕着两坨浅浅的红色，已经超过了化妆打的腮红，鼻尖也沁出了一点细密的汗珠，僵硬而拘谨，眼睫微阖，那么苍白，又那么红润，活像一支开到颓靡的病玫瑰。 　　违法让他有点浑身不适，又没有办法说别的，只要再度问一遍死魂灵：“阿维德……还好吗？” 　　死魂灵没回答他。 　　“对了。”青年问，“刚看见你的走路姿势有些僵硬，是发生什么了吗？” 　　卡洛斯浑身一震：“脚……扭到了……” 　　这倒是实话，刚才进房间的时候他跌了一下。作为一只脆皮魅魔，卡洛斯能感受到自己在人类的世界补充不到魔力，愈发虚弱。以往不痛不痒的动作一下子就把脚踝扭到了，是一瘸一拐地走回沙发的。 　　“哦？”青年露出温和的笑容，“正好我学过一些治愈系的魔法，需要我帮忙么。” 　　卡洛斯张口就想拒绝：“不，不用……” 　　“为什么？”青年诧异，“不用担心我的魔法造诣，我已经通过了神殿的牧师考核，圣光魔法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卡洛斯才不是担心这个，他支支吾吾，坐在沙发上按着裙子。 　　“放心，你可以把我当一个医生。” 　　【相信他。】死魂灵忽然说，【你可以信任他。】 　　卡洛斯顿了一下，他倒是相信死魂灵。 　　青年半跪下去。卡洛斯很轻易地看到他的头顶，黑色的卷发优雅地搭在他的额头。他的眉骨很高，轮廓分明凌厉，却完全没有尖锐的感觉，眼瞳淡蓝，像一汪融化的冰湖。 　　卡洛斯愣了一瞬，在大脑里搜索这样的蓝色眼睛——他觉得眼熟。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的功夫，卡洛斯没来得及再拒绝。 　　脚踝被捏住了。 　　裙子只提起来一点，青年很有礼貌地只碰了一下：“是这里疼吗？”他戴着一双黑色手套，似乎是为了更加方便诊断，此时左手按着右手的掌心，一点点将手套揭下。 　　卡洛斯屏住呼吸。 　　他的脚踝很纤细，或者说，整个人的身上都没有多少肉，又穿了一条不甚透明的丝袜，衬得小腿的曲线光滑而柔顺。大约是紧张，亦或是裙子太过厚重，汗水把丝袜给沁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透出了一点骨骼边缘的粉色，脚背绷在白色的平底鞋里。 　　卡洛斯卷着繁复的裙子，哪怕他不情愿，也会主动配合对方：“您不用做那么多……” 　　青年的手心温暖，而他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复活到现在一直冷冷的，也许是魔族体质的缘故。偏偏整个人还很苍白，就总是显得气色不好，脚踝摸起来也是冰冰凉凉。 　　温差大，一接触，卡洛斯拎着裙子的手稍稍一抖，柔软的裙摆却已经晃开了大波浪，倒显得他太过敏感。 　　“放松。”青年安慰他。 　　他的话语似乎有着什么魔力，天生的带着一点温和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去相信他。柔和的圣光力量从他的掌心出现，贴在卡洛斯的脚踝上，是充满治愈力量的魔法。 　　卡洛斯忍不住看他的眼睛。 　　圣光魔法融入他的身体。 　　“嘶……” 　　疼、好疼…… 　　他没有习惯自己的身体，忘记了对于一只魅魔来说，这种充满治愈力量的圣光魔法是一种伤害，魔力和圣光天生就是对冲的。如果不是卡洛斯的身体里没有什么魔力，这一下，恐怕他整条腿都会烧起来。 　　饶是如此，卡洛斯的脚踝也立刻红了一大片，圣光的力量顺着蔓延到了小腿，于是整个小腿都僵硬了，仿佛失去了力量的木偶，只能感受到存在，却无法操控。 　　实在是，太疼了。 　　他下意识反抗起来。 　　卡洛斯伸手按住了青年的肩膀，另一条腿也条件反射式地抬起来，想把人推开。结果看起来反倒像是把对方夹住了，强行按在自己身上：“呼……抱歉……”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反应。 　　青年的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容，只是带上了一点微微的疑惑：“怎么了？” 　　他原先是半蹲着，此时忽然站起来，手上却还握着卡洛斯的脚踝和小腿，于是被动地将卡洛斯的一整条腿都抬了起来，蓬松柔软的裙摆就像一柄扇子，在空气中展开。 　　裙子底下空空荡荡，藏不了什么。 　　卡洛斯条件反射似的缩回小腿，紧张地抱紧裙摆——尾巴，尾巴还缠在他的大腿上，尾巴暴露就完蛋了，那上面缠着尼伯龙根，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尼伯龙根和阿维德，让他们两个共存一会儿。 　　“抱歉，失礼了。” 　　“没事。” 　　【卡洛斯，放松。】死魂灵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飘了出来，按着卡洛斯的肩膀。他身体压得极低。死魂灵只有卡洛斯能看见，于是有时候的动作会格外大胆，近乎贴在他身上，【你也不想自己害怕圣光魔法的事情，暴露在大众面前？】 　　卡洛斯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他大脑晕乎乎的，不知道是阳光病，还是刚才流到身体里的圣光。小腹一阵一阵地灼烧着，太阳穴也愈发胀痛，仿佛他的灵魂正在抽离自己的身体。 　　“卡莉小姐，你看起来有些不适？”青年的声音若即若离。卡洛斯恍惚了一下，视野一瞬间陷入黑暗，又重回光明。 　　他这会儿已经明显感受到不对劲了，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大脑迅速地把当前的情况过了一遍。 　　太阳病、圣光、场馆里的饮料的食物、和每一个人的接触……最有嫌疑的便是眼前这人，卡洛斯觉得对方不对劲，特别是那双眼睛，他有理由怀疑对方使用了一些高明的精神魔法。不然他没理由感到熟悉。 　　可是，这人明明是死魂灵安排的…… 　　【卡洛斯。】 　　“卡洛斯，”两道声音几乎重叠在一起，温暖的手指贴在卡洛斯的眼睛上，强制性地遮住了他的视线，“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会儿，睡一觉。” 　　他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 　　卡洛斯忽然抓住对方的手腕：“等等，你，你是死魂灵……你控制了一个活着的人类？为什么？你不能这样。” 　　“嘘，冷静，我只是在帮你，如果我不这样，你的灵魂无法被固定在这里。”冰蓝色的眼睛里面是难以想象的执着，他盯着卡洛斯，视线又很快软化，“我不能让你离开，这算是我的第二个要求，好吗？睡一会儿，只睡一会儿，什么都好了。” 　　卡洛斯的意识在沉溺的边缘，他嘴唇嗫嚅了两下：“这个人类会有事吗？” 　　死魂灵，或者说别的灵魂类生物，附身在活人身上，都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不可逆的伤害。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关心……”话没说完，卡洛斯已经沉沉睡下了，一点力量都没有，倚在沙发的一角，慢慢滑落，“唉……” 　　于是青年也收敛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移动位置，让卡洛斯睡在他的腿上。 　　…… 　　场外，雕像外早已铺满鲜花，人们有序地放下自己的祝福，额头点过牧师的圣水。 　　如今距离最受欢迎的骑士离开他们，已然过了十年，与其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活动，不如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庆会，祈求圣光的祝福，祈祷自己能成为更好的人，也是希望卡洛斯能够在永恒安眠的世界里，获得平和。 　　然而，就在安静的街道上，所有人的目光忽得上移。 　　一道温暖圣洁的光芒，打破了云层，落入人间。 　　“是六翼大天使。”有人低声地惊呼，“天使降临了！” 　　那是一位纯白的天使，六只白色羽翼在身后缓缓开合，他的头发是淡金色，宛如正午的阳光，他的五官和身体都像是大理石雕刻的造物，完美到挑不出意思的错误。 　　他只出现了短短的十几秒，落入教堂中后，便再也无法被观察到了。 　　神国的存在极少降临，从古至今的次数不少，每一次都被人们津津乐道，传为经典。最著名的那一次，莫过于卡洛斯带领人类获得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六翼天使带着十一名天使、六位圣女，为卡洛斯戴上胜利的冠冕。而在卡洛斯病逝的那一天，也有不少人看见了王宫上降临的圣光。 　　如今再度看见神迹，在场所有人几乎都信仰光明神，下意识将手放在胸口，唱诵赞歌。 　　不得不承认。 　　光明神对卡洛斯是有偏爱的。 　　礼赞结束，才有人带着恭敬和向往，小声讨论起来：“天使好久没有下凡了。” 　　“我认得这位天使，是大天使长，正义的安缇涅大人。据说当初为卡洛斯戴上胜利冠冕的圣使，就是他。” 　　“你们说，会不会是……” 　　卡洛斯，曾经是最有希望成为神国成员的凡人，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成为神国的一员，如果卡洛斯都做不到，那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符合标准嗯？但直到现在，神殿的名单上还是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有人说是因为凡人成为天使后会改名字，有人则说是卡洛斯大人太累了，需要休息。反正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总不能叫骑士大人刚沉眠，就喊起来加班。 　　如今天使再临，莫非……是来迎接卡洛斯升上天国的？ 　　不少人激动起来。据说神国是一个没有死亡、没有痛苦的地方，到处流着香甜的奶和蜜，风中都是喜悦的赞歌。只要信仰足够忠诚，做个良善优秀之人，死后便能去神国享受七七四十九年，直到天人五衰，再度落入轮回。 　　只有极度出色的人，才能被选中成为天使，近距离侍奉神明，成为永生者。 　　“难道说……我们能再度看见卡洛斯大人了吗？” 　　…… 　　王都喧嚷，教堂内却一片肃然。 　　近乎完美的天使收敛起了羽翼，却仍然不像是凡间的存在。他站在神像之前，向主教传达神明的旨意。简单交代了几件事后，这位天使顿了一下：“关于卡洛斯……” 　　提到卡洛斯的时候，他的眉头忽然轻轻地往上提了一点，舒展开来。仿佛卡洛斯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什么心情愉悦的事——但天使都是削去了感情的存在，所以那点展颜仿佛错觉一样，转瞬即逝。 　　“卡洛斯的灵魂还是没有找到吗？” 　　主教低了头：“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也许卡洛斯大人的灵魂已经自愿消散了。” 　　天使却说：“我们请示了神，卡洛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角落。” 　　主教微微抬起头，很快底下脑袋。他修炼多年，仍旧没有办法面对这么精纯的圣光。 　　纯洁的白羽渐渐掉落，羽翼一只只收起，天使彻底落到地面，他的五官开始变化，一点点柔和，有了人类的气息，却依然超脱。汇聚成实体，成为他蔽体的衣物。 　　呼吸。 　　“我会找到他。” 　　…… 　　卡洛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顿，只记得自己很难受，发了烧。 　　厚重的衣物在此刻显得格外讨厌，卡洛斯伸手想把衣服扯开，但那些绑带和扣子实在是太过繁复，他只是把它们徒劳地扯得更紧了。 　　身体介于一种无力和用力过度的状态里，手指近乎痉挛地抓着胸口的领结，直到有人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揉开。 　　“卡洛斯，放松，没事的……” 　　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帽子似乎被揭开了，指腹和魅魔小角轻轻摩擦着，带来一点微妙的声响。 　　对方的声音是陌生的，卡洛斯隐约闻到一点香气，那是水杉、松柏和鸢尾花的味道，像极了他以前居住过几年的一个花园。有一点令人安心的太阳的温度，没有直接触碰阳光来得痛苦，很符合他对阳光的喜好。卡洛斯的理智挣扎了一下，身体却十分顺从地贴了上去。 　　半梦半醒中，卡洛斯隐约听见了教堂里的赞歌声，钟声。他感召到了圣光，离得那么近，仿佛轻轻一触碰，就会有天使前来把他带走。 　　但他又感受到一股向后的力，身上缠着细细的、连自己都看不清的细线，似乎是要把他扯向不知名的地方。 　　卡洛斯没有后退，也没有选择往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两边的力度都开始消失。 　　那真是一个不舒服的梦境。 　　他恍惚地醒过来，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了第七下，昏黄的阳光穿过漂亮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上反射出绮丽的光影。 　　一双手轻轻地将帽子放在他的头顶，遮住非人的特征。 　　“亲爱的。”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站在他前，看着便让人由衷地生出一股信任感，“睡醒了吗？” 　　卡洛斯点点头。 　　“你看你，都睡懵了，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卡洛斯顿了一下，像是真的有些不清醒，鼻子很轻地皱了一下，才从迟疑的情绪里走出去。 　　“卡莉，你给我取的小名。”他伸手，很自然地将三分之一的手掌放在青年掌心，“是你的……” 　　尾巴根在发热，有什么东西圈在上面，越箍越紧。卡洛斯有点难受，但裙子太厚，一时间碰不到自己的尾巴。这份疼痛来的恰到好处，就像在阻拦他说出接下来的句子，卡洛斯隐约听见了谁的声音，但不明显。 　　大概是真的睡迷糊了，都幻听了。 　　“是你的未婚妻。”卡洛斯最终说出了心里的答案，“怎么了，怎么这种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察觉到对面身上那不正常的情绪波动，仿佛压抑到极致，又仿佛喜悦到极致。卡洛斯偏偏脑袋，投去疑惑的目光。 　　“没事。”青年收敛了表情，只攥着了卡洛斯的手指，又很轻易地揽住卡洛斯的腰，手掌下移，不易察觉地使用了一个小小的封印魔法，“走吧。” 　　卡洛斯没有抵触这些动作，随着拥抱，他尾巴根的拘束感也少很多了，反而轻松起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又好像多了什么。 　　他在思考，侧脸还残留着方才睡着时压出来的红痕，眼尾的魔法印记很浅很浅，闪烁着着淡淡的银色，配合表情，看着便呆呆的，有一种特别懵懂的感觉。他这副身体大约是发育不良的魅魔，不仅骨架小而纤细，连脸都特别小，有时候甚至能给人一种巴掌脸的感觉。 　　总觉得……未婚夫今天的反应很奇怪，他睡这一觉也很奇怪。 　　但卡洛斯没能继续想下去。 　　眼尾被落下轻轻的一吻，那六芒星的印记彻底黯淡了，换来的是青年在耳旁的轻笑：“那么，该和我一起回家了？” 第18章 催眠 　　卡洛斯点点头。 　　他的脚踝有点不舒服,只能被人扶着，一点点走出去，外面自然有安排好的马车。卡洛斯觉得自己应该确实是睡迷糊了,明明今天是要来参加社交宴会,悼念圣骑士，结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为什么要来悼念圣骑士来着。 　　噢,好像是他喜欢。 　　青年似乎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一路都在轻声询问。 　　卡洛斯都觉得有点关心过头,想出声制止，却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问题,连同伴的名字都记得不是很清楚,缓了一会儿，看到对方的眼睛,才想起来名字：“兰托,别问了。” 　　他应该不是很喜欢在外面和对方这样过于黏腻的。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需要黏腻的关系？ 　　卡洛斯一点一点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好。” 　　但卡洛斯发现了，兰托还是喜欢偷偷看他。 　　他就很奇怪，似乎他们认识也不是第一天两天了,兰托一直很喜欢这样看他,卡洛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他还是很在意兰托的,自从前些日子受到重创、失忆之后,就是兰托一直在照顾他,说是未婚夫，其实也没什么名分，只是兰托用这个借口来推拒家里安排的交谊舞会和联姻安排。 　　卡洛斯一直都没法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兰托帮了自己很多,他帮对方一点也是应该的，答应女装也是应该的,陪着一起出门也是应该的。 　　兰托说过，在整个王都，能够帮他掩盖魅魔身份的可能只有他了，所以卡洛斯最好一直呆在他身边，这样才保险。 　　卡洛斯……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虽然他正在打算像对方提出离开的请求，不能再给对方添麻烦了。 　　这些便是卡洛斯仅有的记忆。 　　他又思索了一遍，感觉没有什么逻辑问题。 　　路上偶然遇到了几个牧师和主教，在王都，这些地位高贵的神职人员也变得不再少见，甚至还能遇到红衣大主教。兰托会得体地冲他们打招呼，但卡洛斯低着头，牵着兰托的手掌微微出汗，内心不太想和他们接触。 　　直到大门前，阳光交错，卡洛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他看见一位俊朗到完美的金发青年侧身而入，和他们交错而过。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卡洛斯看见他手心捧着一面小巧的水银镜，仅仅是看见就让人头晕目眩，觉得灵魂也要被吸进去。 　　卡洛斯愣了一下。 　　本能地感觉到有点不舒服，像是身体在预警。 　　手上的力度忽然加重了几分，手指被攥紧，同行的人抱怨似的轻声哼哼：“怎么了，是觉得他长得更好看吗？”肉眼可见的冒出了酸味。 　　“……只是觉得他好像很急的样子。”卡洛斯回过头，“我们走吧。” 　　他反过去握住青年的手，有些羞涩，却很坚定。 　　倒弄得对方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卡洛斯听到一点轻笑声。 　　“没什么。” 　　在兰托笑的时候，卡洛斯又觉得尾巴不舒服了，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灼烫自己，弄得他走路都跌跌撞撞。 　　好在马车就在门口。 　　他几乎是扑进马车，急匆匆地躲避已经接近黄昏的阳光。 　　“不应该带你出门的，”兰托轻轻拉上了马车的帘子，遮住最后的光芒，“你现在不太适合接触阳光。” 　　卡洛斯点了点头，他现在更多是觉得尾巴附近难受，连坐都没有办法做坐得稳当——尾巴尖在疯狂抗议，几乎是在拍打他的大腿，弄得好像他被自己的尾巴欺负了。 　　鉴于兰托是“熟人”，卡洛斯没有避着他，而是在马车里卷起自己的裙摆，露出闹腾的尾巴尖：“别动了。”他抓住自己的尾巴，非常认真地和尾巴聊天。 　　“腿肉都被拍红了。”兰托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是的，今天它有些太闹了。” 　　卡洛斯微微往前倾了一些，一手抱着裙子上的布料，遮住了小半张脸。当下大部分马车内部的空间其实都不大，给人腾挪的余地更是少。特别是那些高档的马车，因为增加了过多的装饰而让它格外沉重，哪怕外部再华丽，内里其实也就能容纳三四个人板板正正地坐着，也许还能放几瓶红酒。 　　所以他这么一动作，额头几乎要贴到对面的兰托身上去。可能是觉得抱着裙子不方便，卡洛斯用身上的绑带在裙摆上绕了一圈，然后提起来，自己咬着绑带，两只手伸到后腰，摸到尾巴根的位置。 　　他抬起脸，牙齿咬着绑带，含含糊糊地说：“尾巴后面好疼噢……” 　　兰托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是嘛。”他的视线后移，“让我看看。” 　　他想，卡洛斯一定不知道此时这样含糊的语调很像撒娇，也不知道这样咬着衣服的行为很奇妙。他修改了对方的记忆，但拿捏不准到底修改了多少，只能少说一点，否则容易被看出破绽。 　　兰托知道，催眠这种不道德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卡洛斯发现。 　　但不这样，他没有办法在真正的天使眼皮子底下瞒过去，卡洛斯的灵魂摆在那里，这人又不擅长说谎。他好不容易等了十年的人，才不能就这样被带去神国。 　　那和第二次死亡有什么区别。 　　而且……诱惑力太强了。 　　哪怕只有一段时间，这样可以被随意操控的卡洛斯，可以任人拿捏的卡洛斯，他想都不敢想。 　　他的手掌贴在卡洛斯的后背，稍稍一用力，本来就躬着身的卡洛斯立刻就不受控制地俯下去，只能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几乎像是跪坐在马车里了。 　　但即便如此，卡洛斯也没有反抗，只是咬着绑带，分外信任地看着兰托，红褐色的眼睛干干净净。 　　“可能会有点疼。”兰托提前打了招呼。 　　“嗯。” 　　卡洛斯低下头。 　　尾巴那块儿的区域其实十分敏感，他自己都不怎么敢碰，但如果是兰托的话，他相信对方能够把握住。这种信任来得非常邪门，毫无理由，刚出现，卡洛斯的思维就顿了一下。 　　两根手指捏住卡洛斯的尾巴，指腹和他的尾巴完全贴合在一起，在指环包裹住的边缘，那些被挤压到微微凸起的尾巴肉上。 　　于是他的思维又断了。 　　尾巴根紧紧地箍了一个黄铜色的圈，摸着暖暖的，已经被卡洛斯的体温浸透了。抚摸它的时候很难不碰到尾巴，每次一碰到，卡洛斯也会跟着颤动一下，很轻微，但又如此明显。 　　他裙子底下的衣服被特意剪裁过，能保证遮蔽身体的同时，还可以把尾巴露出来。但这样的衣服仍旧让卡洛斯感到羞恼，如果抛开尾巴，单独来看，就会觉得他每一条裤子上都剪了一个破洞，有时候洞开得不小心大了一些，还会太过暴露，根本没法穿。 　　他又看了一眼兰托，没说话，心底是期冀他能做点什么的。 　　毕竟卡洛斯自己尝试过了，尾巴上的铜环，他自己没有办法弄下来。 　　果然，兰托用了一点自己的办法——圣光魔法。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简单又最难学的魔法了，每一个对魔法有天赋，又足够信仰光明神的人，都可以使用圣光魔法。入门门槛低，精通却是难上加难，可以说，圣光魔法的强度，完全取决于使用的人。 　　卡洛斯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知道，他现在的体质，碰到圣光魔法，是会很疼的。 　　“别动。” 　　结果马上就被警告了，尾巴根被捏住，兰托的手肘抵在了他的肩膀上，让卡洛斯只能这样保持跪伏的姿势，塌下腰，将尾巴的位置抬得更高。 　　老实说卡洛斯不怕疼。 　　但不怕疼，和知道疼痛要来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知道这个圣光魔法可能会让他的尾巴有一点点难受，却不知道这份难受什么时候落下，也不知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落下。只能等待，以及把全部的控制权都交到兰托手里。 　　“别太紧张。” 　　结果兰托的另一只手先落到他的头顶，穿过他的发丝，轻轻揉了一下。 　　卡洛斯不太满意兰托这样拖延，咬着绑带都哼了一声。 　　于是兰托的手指裹挟着圣光的力量，触碰到了指环。 　　卡洛斯僵硬了一瞬间。他真疼起来的时候反而不会出声，开始默默忍受，甚至有空抬起头，给兰托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可以继续下去。 　　不知道是圣光的力量，还是指环本身的力量，卡洛斯只觉得尾巴上传来拉扯的力度，就像是有火焰在上面灼烧。他甚至觉得衣服都要被烧坏了。 　　教堂钟声的余韵还绵长地飘荡在广场上，钟摆缓慢而庄重地移动，连马儿踩在路面的马蹄声都那么的缓慢。白鸽乘着绚烂的晚霞，向着教堂飞去。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满足的，还在谈论白日看见天使、被圣光祝福的事。 　　似乎只有卡洛斯窝在小小的马车里，忍受尾巴上的痛苦。 　　就像一台精密而静谧的手术，兰托做得很认真，没有再对卡洛斯做出多余的事情。尼伯龙根的魔法很高明，非他本人，可能很难解开上面的东西。他学圣光魔法其实也就那么十来年，想要和尼伯龙根的力量做抵抗，竟然还要借助点天时地利人和。 　　今日的天使下凡，倒是便宜他了。 　　尼伯龙根本身不是魔族，有一点龙族的特征，但也绝对不算龙族，最多只能算作灵族。然而尼伯龙根从诞生到现在，一直是接触魔力量比接触圣光力量更多，所诞生的意识也更偏向于黑暗。在今天这个圣光格外强大的场地，力量被压制了不少。 　　……也许还和被送到秘境里的阿维德打了一架。 　　兰托唇角带上了一点笑意，在他的动作下，那枚扣死的指环，已经开始松动。只要动了那么一点点，那么接下来的尾巴只会越来越纤细，很容易就能被扯下来了。 　　卡洛斯也感受到了，忍不住流露出一点期待的眼神。 　　他又出现了一点幻听，似乎是有人在低声地咒骂，又好像在叫他的名字，但这回只出现了一下。 　　戒指被撸下来了。 　　卡洛斯看着那枚指环，尾巴很轻很轻地摇摆到他手中，整条尾巴都是终于放松了的喜悦。 　　兰托的眉眼也舒展开，有一点显而易见的喜悦 　　指环躺在他掌心，仿佛光芒都黯淡了一点。 　　卡洛斯：“你说，这枚指环是什么时候箍在我尾巴上的呢？”他自己完全不记得了。 　　“谁知道呢？” 　　“它看起来很贵重。” 　　“也许。”兰托懒散地支着下巴，把卡洛斯抱起来，放在一边。卡洛斯现在的身体太脆弱了，哪怕只是在马车地板上跪了一会儿，被丝袜包裹的膝盖也已经透出了浅浅的粉色印子。要是再多压一会儿，他自己都心疼。 　　他拿着那枚指环，顺着光打量了一会儿。 　　尼伯龙根的指环，确实是世界上罕见的秘宝，如果能抹消器灵，大概是谁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会怎么处理它？”卡洛斯问。 　　正巧，马车经过了王都最著名的广场，中央是一个漂亮的喷泉，精致的女孩雕像手捧陶罐，往外倾倒代表智慧和纯洁的清水。水池里放着一些最廉价的硬币，却没有人去捡。 　　他露出得体的微笑：“既然是我摘下来的，送给我如何？” 　　卡洛斯犹豫一瞬，思考戒指原来的作用，但他还是点了头：“……可以的。” 　　兰托的手指微动。 　　——有空的时候，丢到池子里去吧。 　　…… 　　大约是太阳病的缘故，卡洛斯非常的容易疲劳。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点精神魔法的作用，所有的催眠都会不可避免的对灵魂产生一点影响，用久了说不定真的会产生永久的损伤。兰托浅浅的思考了一会儿这一点，他的脑袋里一直有一种诱惑的声音，告诉他，或许让卡洛斯认为现在的情况就是现实，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这样的卡洛斯就不是卡洛斯了，只是他自己捏出来的、无家可归的小魅魔。 　　他倒是更希望卡洛斯记得他——在不会逃跑的情况下。 　　天已经彻底黯淡了。其实这处地方离上车的地点并不远，只是今天王都拥挤，所有的马车都不敢过快地行驶，只能像漫步一样慢慢地路过街道。 　　倒是方便了卡洛斯，他终于可以不再小心翼翼地伪装，摘下过于宽大的帽子，露出魅魔的小角。 　　大概是因为频繁地移动帽子帽子，他的头发边缘变得有点毛躁，摘下来的时候，那些细软的紫灰色发丝甚至被经典吸引，往上飘了一下。于是卡洛斯的视线也跟着往上飘，伸手想把头发们给按回脑壳上。 　　兰托替他做了。 　　他揉了揉卡洛斯的脑袋，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碰完之后立刻就缩回了手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隐秘的快乐，还夹杂着一点不安。 　　卡洛斯其实也被吓到了，但他仔细一想，他和兰托好像是很熟的，被摸一下没有任何的问题，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抚摸过脑壳了。 　　所以当兰托第二次试图抚摸他头顶的时候，卡洛斯甚至低了一下头，将两根尖锐的角低下去，更方便兰托触碰他。 　　“喜欢被这样抚摸？”兰托问。 　　“不。”如果不是必要，卡洛斯其实很少说谎，“我不喜欢被人触碰头顶。” 　　“那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喜欢。”卡洛斯诚实地说。 　　兰托顿了一下。 　　他比卡洛斯要高，低头的时候就看到卡洛斯的眼睛，明明是魔族的红色，却没有任何魔族的狡诈，反而格外真诚，就像两面小小的镜子，会映出任何人卑劣的欲望——他那卑劣的欲望已经藏不住了。 　　兰托看见自己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人们只会觉得它干净，却不知道他背后做了多少不该做的肮脏事。 　　卡洛斯立刻察觉到气氛稍稍的改变。 　　他们站在庄园的门口，卡洛斯还稍微地踮了一下脚，顶着兰托的手掌：“为什么发呆？” 　　“没有。”兰托立刻收敛起全部的小情绪，弯起笑眼，推开庄园的大门。 　　仆从熟练地迎接上来。 　　他们不会说多余的话，对于卡洛斯的存在也是视而不见，只专心地服务自己的主人。哪怕卡洛斯找他们聊天，也不会得到任何其他的信息。 　　卡洛斯这会儿才想起来兰托虽然是贵族，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具体的爵位，这一块仿佛是空白的。而他也不曾问过。 　　只是，看这些训练有素的仆从，以及庄园的豪华程度，他本能觉得兰托应该是不得了的贵族。 　　在王国内部，贵族往往不止是代表自己，而代表一整个家族。他们以自己的家族为荣，在吃穿用度上，无不体现自己的家族家徽。而卡洛斯完全没有在这个庄园里看见任何有关家族的元素，没有任何人提起过这一点，更没有看见兰托的亲人。 　　他甚至不知道兰托的姓氏。 　　这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地方是兰托自己的私人庄园，他一个人拥有这样巨额的财产，而不是依靠家族。 　　这就很了不得了，光是养一个管家、一批女仆和打理事物的仆从，就得花费巨额的资金，何况庄园里的东西看起来就没有便宜货。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卡洛斯觉得这里的装饰有一点略微的眼熟，像某个他曾经见过的地方。 　　不对。 　　卡洛斯恍惚了一下。 　　他觉得这里熟悉不是很正常的嘛，毕竟之前被兰托救下来，在这里养伤了一段时间。看都已经看习惯了。 　　一定是他最近过于疲惫，产生幻觉了。 　　他现在不怎么吃正常人类的食物，魔族的食物也很少吃。因为卡洛斯觉得自己对魔力过敏，因此到现在也不敢去摄入魔力，更没有任何摄入魔力的渠道。 　　他几乎只是陪着兰托坐在桌前，看对方斯文地将牛肉切成均匀的块状，送入口中咀嚼。 　　当晚餐过后，仆从们各自退下，于是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卡洛斯很自然地提出了请求：“我……也许过段时间会离开这里。” 　　兰托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居？” 　　“嗯？” 　　“你已经和我说过这件事了。” 　　“哦……”卡洛斯没有任何的印象，“你好像总是很了解我，我觉得你为我付出太多了，这样麻烦你不太好。” 　　兰托低低地笑了：“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几个愿望吗” 　　“当然，我会完成的。” 　　“没事，不急着。”兰托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掌，桌上只留下了热茶，还有牛奶，“来喝一杯牛奶吧，你需要休息。” 　　“我不想……好吧，我可以喝。”卡洛斯接过那杯温热的牛奶，加热过的牛奶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淡淡的，不爱喝的人也许会觉得有一点浅浅的腥气，但这绝对是王都能找到最好的牛奶了，就这样被加入在茶水里面，作为红茶和咖啡的搭配。 　　里面也许加了方糖，闻着有一点甜蜜的气息。 　　卡洛斯疑惑了一下——他竟然真的对一杯牛奶产生了一点食欲。 　　真奇怪，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对人类的食物没有任何兴趣了才对。 　　而兰托甚至没有隐瞒，实话实说，知道怎样可以博取卡洛斯最大的信任：“里面加了一些对你有好处的东西，你不能长期不进食，对你的身体不好。” 　　“好。”大抵是这样的态度太真诚了，卡洛斯也没问到底加了什么，他举起牛奶杯子一饮而尽。 　　舒适的环境，容易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 　　身上的衣服一直没脱，此时就显得麻烦了。卡洛斯自己都搞不明白身上那些东西的构造，何况是在马车里，他自己拆了几条绑带，重新绑回去，愈发混乱了。 　　脱着脱着，便成了兰托帮他一起。 　　都是同一双手，对方的就明显更熟悉这些花里胡哨的设计，轻轻松松地就把那些卡洛斯看不懂的构造给解开。卡洛斯偏头，很容易就贴到了兰托的手指。 　　他站在他身后：“怎么了？”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也许？” 　　卡洛斯仰头，仰倒极致了，额头的小角都抵在椅背上，才能看见兰托的蓝色眼睛。他确实觉得这双眼睛眼熟，这是常见的颜色，又不那么常见，其他人的蓝眼睛似乎都要比这种颜色要深一些，也不那么的纯粹朦胧。 　　他大抵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的，只是想不起来。 　　兰托浅浅地笑了一下，掰着卡洛斯的角，把他的脑袋摆正，手指熟练地脱掉了他身上的裙子，只留下一件轻薄的衬衣——毕竟这身衣服就是在他的指导下穿上的。 　　“你说我什么似乎能想起自己的过去呢？” 　　“也许那些记忆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兰托轻轻地说，“有没有想过，也许没有它们，你会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 　　卡洛斯想了想：“不知道。但如果没有它们，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谁知道呢。” 　　也就是在没有人发现的角落里，兰托才放下了那些贵族的伪装，站在卡洛斯的身后，将重量安放在卡洛斯身上，就像一只慵懒的树袋熊，亦或是一条在温暖环境下舒展身体的、柔软的蛇，手臂垂落在卡洛斯的身前，又轻轻地挽上去。 　　“我真的喜欢你，卡洛斯。” 　　卡洛斯亦是认真回应：“我也很喜欢你。” 　　兰托笑了，他没有说那似乎不是一样的喜欢，但没必要和卡洛斯说得那么明白。此刻至少他可以抱到卡洛斯，在温暖的壁炉前，一起相拥着，享受一段美好的休憩。 　　除了补充魔力的营养剂，牛奶里还添加了一点安神的药物，也有延长催眠魔法效果的东西，各种大杂烩之下，那杯牛奶不亚于宫廷药剂师调配的十全大补汤。 　　不过，哪怕没有催眠，卡洛斯也是极其容易被骗的家伙。 　　有时候兰托会想，是不是因为以前的卡洛斯太强了，所以才能从以前那些危险的任务重存活下来，哪怕被骗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他也会用一些奇妙的手段化解。 　　其实卡洛斯是一个对危机极度敏锐的人，他只是在安全的环境里更容易被欺骗些。毕竟欺骗总是为了一些更邪恶的目的，而他现在尚且无法理解，有的人试图欺骗他，只是为了让他多看他一眼。 　　多可笑，多么没有必要的欺骗。 　　卡洛斯大抵是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卑微的想法出现，所以他根本意识不到那些话语里面的欺骗。只要和他好言好语地说一会儿，哪怕告诉他，现在身体这儿实在是硬得发疼，能不能帮忙揉一下，恐怕卡洛斯都会点头答应，然后谨慎地开始助人为乐。 　　兰托知道以前一定没有人去骗卡洛斯做这些事。 　　但是没关系，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 　　“兰托，你说我以后应该去做什么呢？”卡洛斯的声音带着一点困意，又分外慵懒，蜷在柔软的沙发上，赤着脚，“我想去做我喜欢的事，可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兰托恍惚了一下。 　　他记得这样的话。 　　在很久以前，他似乎也对卡洛斯说过，那时候他还相当稚嫩，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命运并不属于他自己，也没有权利做出任何选择，哪怕他确实拥有足够多的其他的权利，甚至操控别人的生命。 　　但他无法决定自己。 　　那时候，他好像是趴在花园里的水池边上，问同样年轻的骑士：“你说，我以后应该去做什么呢？我有些想去做我喜欢的事，可我居然没有喜欢的事。” 　　那时候的卡洛斯回答了什么？ 　　他这些年，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卡洛斯，为数不多的梦里也都是卡洛斯。可真要具体到细节了，反而有些记不清楚。 　　毕竟十年了，毕竟只是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在意的小小细节。 　　人的记忆总是可悲的，会自我篡改和模糊的，哪怕用魔法提取出来，永远地保存在书架上，也没有办法保证它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看过去，一遍一遍地捡起记忆里的卡洛斯。 　　有时候他也会害怕，万一他怀念的卡洛斯，已经不是现实中的卡洛斯，该如何？ 　　卡洛斯喝过牛奶，他的耐药性显然不足，抵抗不住里面的安神药物，根本没注意到兰托长久的发呆。房间里太安静，只有壁炉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还有兰托轻轻的呼吸声。 　　不得不说，他非常喜欢兰托这个庄园的环境，不管是气味还是颜色，还是每一样家具，都是卡洛斯喜欢的样子——他并没有往这方面产生更多的猜测，只是觉得兰托品位够好，能够挑选出大家都喜欢的东西。 　　兰托没声音，他就闭上眼睛，没多久，呼吸就逐渐趋于平缓了。 　　睡着了。 　　兰托往卡洛斯身上放了一件外套，支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 　　他也在思考。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该如何向卡洛斯坦白。或许他可以用第三个愿望，来让卡洛斯答应他的任何请求。但兰托知道，那样得来的结果并非心甘情愿，有的只是勉强。 　　他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勉强卡洛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忽然一偏头。 　　一道火焰落在了他原先额头的位置。那真是一道十分霸道的火焰，虽然没碰着他，却瞬间融化了他身后的书架，烧得无声无息，在灰烬落到地面，才能让人感受到恐怖的炙热。 　　以及那其中的，无法描述的暴怒。 　　“出来了？”兰托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凭空出现在他屋子里的两人。和那两人相比，他的表情和姿态堪称闲适，又离卡洛斯那么近，处处都透着一股该死的炫耀味道，“你们看，在这里谈，也许会吵到卡洛斯，不如我们出去？” 　　“卑劣的家伙。”到底都是灵族，尼伯龙根是认得死魂灵的气息的，“连催眠这种下作的手段都用出来了，你给卡洛斯喝的东西里面下了不少料吧？” 　　“如果你能做到，你也会用，不是么？”兰托冷笑道，“你自己用了什么手段，以为我不知道么。” 　　阿维德根本懒得废话，转身便往门外走去：他只想把另外的两人弄死，不管是尼伯龙根也好，还是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兰托也好。他算是看透了，如果不解决他们，把卡洛斯带回魔界的事情将会遥遥无期。 　　…… 　　花园空旷，便不用担心吵到睡觉的某人了。 　　鉴于三人都不愿意和谁短暂的合作，而且就在王都，光明神脚下，没有办法把事情闹得太大，否则谁也没法收场。 　　因此这一场交锋来得安静极了，只有偶尔忽然毁灭的树叶、碾成粉末的花朵，可以证明他们之间经历了怎样的魔法对弈。 　　兰托是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有趣的事情，所以连尼伯龙根和阿维德都维持了一下短暂的和平，一起将矛头对向他。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的催眠已经完成了，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接触，而且可以说是卡洛斯自愿的——不过是完成死魂灵的第二个愿望而已。 　　他不忘提醒另外二位：“别忘了，天使就在王都，在找到卡洛斯之前，或者受到光明神感召之前，他都会留在人间，难道你们想被他发现，在光明神的主场迎接一位大天使？” 　　阿维德：“有何不可？” 　　尼伯龙根对这些东西更加敏锐，他眯了一下眼睛：“你不怎么尊重光明神？” 　　兰托分明用了大量的圣光魔法，整个人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是一副愚蠢的、被圣光泡透了的模样，这样的体质，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应该是光明神殿奉为神子的存在——哪怕他确实对光明神缺乏尊敬。但偏偏，知晓过去的百科全书尼伯龙根，完全不知道兰托这个人。 　　他在魔界沉寂了十年，总不能是这十年里忽然冒出来的天才吧？兰托这人至少也是二十几岁了，作为死魂灵更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 　　死魂灵更附身这种存在也是足够离谱，寻常规则来说，两种力量只会对冲，要么毁灭人类的身体，要么毁灭多余的那份意识。 　　“尊重如何，不尊重又如何？”兰托的指尖燃烧着圣光的力量，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圣光的容器，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你看，我可怜的小花园都被毁成这样了。” 　　尼伯龙根就是很烦死魂灵这样的存在。 　　一副上位者的气质，难道他活的时间就不够就了吗？ 　　他们俨然是要继续打下去，哪怕引来光明神的注视也不要紧，若是天使来看，便折了天使的羽翼，挖去他的眼睛，好免去接下来的一切麻烦。 　　“真可惜，小花园大概是保不住了。”兰托最后叹了口气。 　　但。 　　就在他们马上要动手的时刻，一道声音出现在小径的那头。 　　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卡洛斯半睁着眼睛，睡意朦胧：“兰托……？还有……” 　　…… 　　太吵了。 　　卡洛斯朦朦胧胧地觉得很烦，大脑里本来就有很多种声音，偶尔还能感受到一些微妙的拉扯感，仿佛有人一直在遥远的彼岸，要把他拉过去。那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光芒，可是一切都隔了一层朦胧的纱。 　　他并非不想回应，只是现在太累了，根本不想动弹，就算应答了对方的呼唤，大概也就是轻轻地走过去，问一问近况，然后再头也不回地离开。 　　偶尔也需要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嘛。 　　唔，卡洛斯忽然停了一下，隐约记得这句话好像有谁对他说过，但他想不起来了。 　　梦境痛苦，现实还特别的吵闹。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右手揉了揉，才发现自己喝完牛奶之后，竟然就这样蜷缩在壁炉面前睡着了。身上盖着兰托的大衣，充满了对方的气息，一点松柏、一点花园里长久盛开的花的芬芳。 　　卡洛斯赤着脚，但一点也不觉得凉，身上的大衣很贴心地把他整个人都盖住了，壁炉也烧得十分温暖。 　　当卡洛斯一动，身上的衣物就滑落下去。 　　他抱住它们。 　　看起来时间还不算太晚，如果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兰托会把他抱到床上去休息。 　　所以……现在兰托在哪？ 　　卡洛斯有点好奇，他大脑里没装太多的东西，想地特别简单，只是觉得主人家都还醒着，自己却这样睡着，不是很礼貌。 　　所以他抱着衣服站起来，赤脚踩在毛毯上，想要去找一找兰托。 　　也许在书房、也许在布满夜间露水的花园，他或许得把衣服还给对方，王都的夜晚总是凉凉的，不适合一个人赏景。这会儿卡洛斯完全忘了兰托的衣服很多，根本不需要这一件外套，他在房子里四处走了走，没听见任何动静，甚至没看见仆从，才确定兰托确实在屋外。 　　仍旧是没想别的，卡洛斯抱着衣服，趿拉着一双舒适的居家拖鞋，推开了门。 　　夜色染着花园，露水沾染青叶，安静的风里，隐约可以听见一点声音。 　　卡洛斯打了个呵欠。 　　他其实困得不行了，走那么以前，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什么都想不了。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是闭着眼睛走路了。 　　好在，兰托的声音就在不远处，还伴随着其他人的声音。 　　客人？ 　　真奇怪，兰托竟然会在半夜招待客人。 　　卡洛斯没仔细看，更没仔细听，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兰托。” 　　喧闹的声音停了，好几道实现聚集在卡洛斯身上。 　　卡洛斯也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大家，一个是魔族的青年，一个看起来是人类，好像很眼熟，但是不太认识。他摇了摇头，小步跑过去，抱着被自己捂热的外套：“你们是在聊天吗？” 　　“噢……”兰托愣了一下，“当然，当然是的，我们在友好地交流一些必要的事情。” 　　卡洛斯看了一眼大家，他自己的觉得有点冷的，客人们似乎穿的也不多，兰托身上也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鼻尖甚至出了一点薄汗，也可能是沾上的露水。他注意到大家的衣服都有点凌乱，也不知道在花园里面进行了这样的交流。 　　“阿嚏！” 　　想着想着，卡洛斯就忍不住的打了个喷嚏。 　　他声音软下去，望着大家。 　　“你们为什么……不进去谈呢？”他真诚地邀请，但因为带上了一点鼻音，所以看着可怜起来，“外面那么冷。” 　　尾巴缠在他的胳膊上，卡洛斯没注意到自己睡懵了，衬衫扣子都松开了不少。 　　白日里本来就穿的女装，脱掉那些繁复的裙子之后，剩下的这一件衬衣也不怎么舒服，袖口带着荷叶卷边，胸口和腰部对他来说都收得有点太紧了，所以他主动松了两颗纽扣，睡着的时候下意识挣动又松了几颗，露出凹陷的锁骨和一半纤细的腰线。 　　他甚至没有穿下半身的衣物，几乎只有衬衫下摆和抱着的外套遮住，尾巴在身后自由地晃动，时不时撩起一片布料。脚趾蜷缩在拖鞋里，细瘦的脚踝看起来能被一只手圈住。 　　头顶是花楸树的叶片，夜里积攒了不少露水，水珠从叶片尖端滑落，好巧不巧滴落在卡洛斯锁骨上，留下一点晶亮的痕迹。 　　他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抱紧外套，睫毛随着风阖动，遮住那双月色下朦胧的眼睛。 　　就像，在祈求一个拥抱。 　　“真的，很冷诶……” 第19章 夜色 　　找不到卡洛斯。 　　哪怕借助了光明神的力量,都没有办法找到卡洛斯的灵魂。 　　清白的月光落在教堂屋顶，安缇涅坐在巨大钟摆的下方，漠然地望向已经沉睡的城市。 　　他试了很多办法。 　　不论是神殿里珍藏的、可以反射人类灵魂的银色水镜,还是可以容纳灵魂的清台瓶,都没有办法寻觅到卡洛斯的痕迹。理论上来说，卡洛斯是光明神殿的圣骑士,和光明神息息相关，这些手段,找到他的灵魂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才对。 　　但确实十年了，他们没有人找到过卡洛斯的灵魂。 　　曾经有人怀疑过卡洛斯的信仰是否纯粹,然而这样的声音很快消失了,根本不会有人质疑卡洛斯的信仰。 　　安缇涅见过卡洛斯。 　　任何提出卡洛斯信仰问题的人，对他来说,都是对卡洛斯的一种质疑。在他成为大天使长的这三百年里,只有卡洛斯这位人类，为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安缇涅甚至早早地期待过，卡洛斯和他一起共事的那天。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 　　一年,两年,十年。 　　这让安缇涅不得不开始思考卡洛斯是否在人界出了一些问题,他曾经去查阅过神界的名单,确定卡洛斯是一定会来到神界的,哪怕不留下来成为神使，也可以享受远超常人的神国待遇。 　　作为光明神麾下最年轻的六翼天使，安缇涅无比相信,好人会有好报。 　　如果卡洛斯都没有办法获得一个好的结果,那么他们这些忠于光明神的人，该如何向大路上的其他人证明,光明神的伟大？ 　　他抬起手，接住月光，让那些无形的光芒在手中缓缓积攒。 　　看着圣洁又冷淡的天使，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这次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卡洛斯。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 　　卡洛斯的灵魂找不到，但身体确确实实的安眠在王都，被魔法永久地封存起来。 　　当安缇涅看见他的时候，甚至觉得卡洛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睡着了。 　　他沉默。 　　天使的心中装载了太多对人间的爱、对光明神的爱，但他那时候竟是什么也没想。 　　为了在人类世界生活一段时间，安缇涅给自己制作了一副崭新的人类身体。然而那时候，他那颗新生的心脏却宛如什么古旧之物，闷闷地跳动两下，无端地逸散出令人怅恼的情绪。 　　说不出来的东西填满了他的胸腔，看不见，摸不着。 　　成为天使，便意味着已经抛弃了作为人的那一生，没有情绪，没有偏心，永远地做一台公正的天平。 　　因此安缇涅并不知道，此时的那些陌生情绪，叫做难过。 　　他的手指微动，天使的羽翼无端出现在他身后，三对宽大洁白的翅膀有序张开，呈现一个打开的半圆形。他坐在教堂的尖顶上，夜色下，宛如第二轮月亮，洁白到不可意思。 　　他熟知这天底下所有光明的魔法。 　　安缇涅要提取卡洛斯的一点“灵性”，来制作一个特别的导航仪。 　　对早已沉眠之人做出这样的事，是一种亵渎，安缇涅垂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些许歉意。 　　他唱诵祷言，又念了几遍颂歌，才轻轻地取了一根头发。 　　哪怕只有一根头发，也是罪过。 　　安缇涅伸手，拔下三根带血的羽毛，让它们在手中碎成齑粉，用魔法包裹起来，做成一个能抵挡任何灾难的保护球，轻轻地放在卡洛斯的身旁——这是他自愿付出的代价，哪怕没有人索取。 　　至于这一点“灵性”…… 　　安缇涅无声地念诵咒言，圣光的力量快速流动，几个极度复杂的魔法回路交织着，在空中隐约编织出形状。金色的细线在空中交织，仔细看，却能发现里面全都是细小的、快速移动的符文。 　　他念得很快，没有错误，但也念了足足三分钟，才把这个咒语念完。 　　相当古老的法术了，早已经失传，只剩下了光明神殿里珍藏着的，谁也学不会的典籍。 　　好不容易念完咒言，这个法术仍然没有结束，安缇涅不断地往回路里面提供力量，就像往一个极深的井口里倒水，很久才能听到一点回想。 　　大天使的翅膀垂落了一点，抖了抖。 　　又拆了几根羽毛，丢进去。 　　一下子消耗掉的力量太多，连羽翼都变得暗淡了。洁白无暇的羽毛上沾了一颗他自己的血，晕染出一片鲜红，无端为这位天使增加了一点堕落的气质。 　　终于。 　　法术完成，一个小小的东西落在他手中。 　　——一个逼真的、小小的人形玩偶。 　　它呆呆地坐在天使的掌心，睁着眼睛，没有动，只有天使移动手掌的时候，才会轻微地转动脖颈，好让自己的面孔永远朝着天使的方向。 　　就像一只真正活着的小人，在月色下，眼睛像一片蓝海。 　　安缇涅的眼睛微微发亮。 　　法术成功了，这就说明卡洛斯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灵性并没有完全消散。 　　“你好。”他按捺自己的心绪，向小人提出自己的问题，“你知道你的灵魂在何处吗？” 　　小人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又不是那么的成功。 　　安缇涅轻微地皱眉。如果法术成功，那么此时的小人应该从不可捉摸的灵之海借来了一点东西，像真正的卡洛斯一样，能够说话、活动，并且拥有本体的部分记忆，是魂灵的一部分映射。然而他手上的小家伙只会呆呆地坐着，除了摆动脑袋和睁开眼睛，什么都不会做。 　　“你好？”他又问了一句。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沉默，还是沉默，这是安缇涅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直接向灵之海求助，来寻找一片不可捉摸的灵魂。如果这都没有办法找到，也许卡洛斯的灵魂确实已经自动消散了。 　　很难说他现在的情绪是沮丧还是什么。 　　手中的小人只有基础的生存本能，灵性依然，作为核心的魂魄却无影无踪。风吹过大地，乌云遮住了月亮，天使的翅膀坠下去，此时在教堂顶的不是什么天使，而是一个落寞的家伙，和这城里的无数人类，没有任何的区别。 　　“以他的性格，以及受到的祝福，灵魂不可能自然消散。”天使喃喃自语，“除非他自愿消散。” 　　“可他如果选择毁灭，那么我来到这里寻找他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安缇涅低下脑袋，嗓音颤抖着，夹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天使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手上传来了一点触感。 　　安缇涅猛地抬头。 　　小小的卡洛斯坐在他的手上，整个站起来也许就一条小臂那么高。手掌对他来说凹凸不平，又很软，因此他动得很艰难。 　　安缇涅不明白，把他放在了地上。 　　结果小人在屋顶的琉璃瓦片上打滑，更加狼狈了。那些金色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小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茫然。 　　安缇涅只能重新把他捧起来：“你想要什么？” 　　这回举得够高，而且安缇涅把翅膀抬起来了，帮小人遮挡了一下对它来说过于强烈的风。 　　小人也终于满意了，没有上下闹腾，只是伸出手，埋在安缇涅的羽翼里，那些雪白的羽毛可以锋利，也可以柔软，摸起来其实比想象的要温暖很多。 　　安缇涅看着它。 　　小人仔细地把羽毛上的血珠擦掉了。 　　然后又把羽毛梳齐整，才重新回到安缇涅的手上，抱着他的手指贴了贴，像是在安慰他，不要太难过了。 　　安缇涅顿了很久，久到让人觉得他是一座生在教堂上的雕像，只有随风而动的羽毛证明他还活着。 　　“你的灵魂还在。”他用一种做梦般的声音说。 　　很快他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这种情况……灵魂被困住了？还是被藏起来了。也许有人在阻拦我们找到你。” 　　小人依然呆呆的，不回应，不能指路。 　　但安缇涅已经找到了方向。 　　“我一定能找到你。” 　　…… 　　卡洛斯打着呵欠，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专心地盯着玻璃茶壶里的水煮开。 　　盖子有些烫，他拿起放下，手指在耳垂上捏了捏，热水冲泡的花茶需要加适量的糖和奶，他不爱喝这种东西。贵族们有时候会追求颜值大过于追求口味，好好的一个茶叶里面还要搭配各式各样的鲜艳花草。 　　泡倒是会泡的，只要在王都生活过，就没人不会这一套。 　　“请喝茶。”卡洛斯把杯子放在三个人面前，他坐回去，尾巴服帖地垂落，“在屋内聊天多好，外面真的很冷。” 　　他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现在坐在桌子前，这张桌子已经被掀翻无数次了。 　　卡洛斯只觉得兰托很包容，不像大部分的人类，对其他种族很排外。救下他这只魅魔是一点，半夜和其他魔族聊天也是一点。总之兰托是个很宽容的人。 　　他其实不太想继续留在这儿。 　　主人要和客人聊天，他作为完全不认识客人的人，应该主动避开才对。而且卡洛斯真的非常困了，煮茶的时候就险些睡着。 　　看，他在的时候，这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妨碍了他们。 　　卡洛斯暗暗摇头，决定自己去卧室睡觉。 　　结果他还没站起来，兰托的手掌就放在了他身上，带着一点温度，十分用力，简直是把他按在这儿。 　　“啊……”卡洛斯只能重新坐好，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兰托有别的动作说别的话，他实诚地说，“你一直按在我大腿上干嘛。” 　　这么一句，在尴尬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立刻有两道刀一样的视线飞过来，几乎扎透了桌子。 　　……卡洛斯是没穿裤子的。 　　兰托慢悠悠地举起手掌，垫在自己的下颌边缘。他离卡洛斯最近，而且能明显看出来现在的卡洛斯一点也不防备他。本来兰托说话就很有点贵族的毛病，不紧不慢，现在更是慵懒了：“在外面的时间久，冷了。卡洛斯，你身上很暖和。” 　　卡洛斯露出一点不赞同的眼神：“是你自己要跑出去的。” 　　他想了想：“我身上也不暖和呀，刚刚出去了一下，热气都散干净了，还是坐在壁炉前聊天舒服，不是吗？” 　　“不过，你要是真的很冷……”卡洛斯把身上的外套松了一点，两只手握住兰托的手掌，贴近他的小腹，那永远会自己发热的地方，“这里，是热的。” 　　兰托：“……” 　　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卡洛斯的脑回路，然后便是为卡洛斯这样的人担忧，他看起来真的像是冬天真的会把毒蛇塞进怀抱的人。 　　除此之外，便是毫不掩饰的欲望了。 　　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很光明正大，而且阿维德和尼伯龙根也不能破坏卡洛斯现在的状态——他们勉强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能被天使发现，卡洛斯不能去神国。 　　“谢谢。”都送到嘴边上来了，他可不打算拒绝。 　　然而比他反应更快的是尼伯龙根。 　　少年蹭得一下站起来，把所有的愤怒都压下去，摆出一张理直气壮又楚楚可怜的脸，像是被雨淋湿的金发小狗：“卡洛斯哥哥，我也很冷。” 　　卡洛斯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尼伯龙根，还是问出来了：“你知道我？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我是你的仰慕者呀。” 　　尼伯龙根的外貌确实年轻，而且卡洛斯觉得对方特别眼熟，也很真诚。他为自己不记得对方而感到抱歉。 　　“兰托，你知道吗？”他小声地问。 　　兰托的微笑有点僵硬了。他自己编织了谎言，说自己是捡到了失忆的小魅魔。理论上来说应该摇头说不知道才是对的，但这样就会让卡洛斯得逞。说尼伯龙根在说谎，他就得拿出证据，自己的谎言也会跟着破碎。 　　只能咬牙说：“也许，我们家卡莉受欢迎是正常的。” 　　卡洛斯想了想，招手让尼伯龙根坐在他另一侧，伸手捏他手指，果然特别凉，简直像是给自己用了冰冻魔法。看着少年的模样，他心软了，双手搓了搓他的手指：“刚刚的茶还热吗？要不要我泡一杯新的？” 　　尼伯龙根露出乖巧的笑容：“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卡洛斯被兰托和尼伯龙根挤在中间，一会儿贴贴，一会儿抱抱，两人都说自己冷极了。 　　弄得卡洛斯摸不着头脑。 　　但他至少知道另一位客人，阿维德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冷，甚至快要烧起来了。他觉得这两人应该去找阿维德贴贴才对，多烫呀。 　　兰托和尼伯龙根互相看了一眼。 　　阿维德是属于那种死要面子的家伙，所以这种竞争还是得落到他们头上，大有一种谁在不被卡洛斯发现的情况下赢了，就把人抱走的气势。 　　“唔……” 　　卡洛斯都觉得奇怪了。 　　三个人的力量都在不自觉地逸散，他能感受到那些细小的东西，本能告诉他应该去“捕猎”“进食”，但卡洛斯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这些无所适从的欲望，只能一遍遍地把自己的奇怪症状理解为过敏。 　　他小腹是热的，方才被兰托碰了一下，更加烫了。 　　“你们……”卡洛斯心想把一个客人晾在那里不好，阿维德看起来很低气压，但他才说出声，尾巴尖就被尼伯龙根揉了一下，少年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 　　兰托的手掌大方地放在他腿上，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衣服，单手帮他扣上那些松开的纽扣。说是要帮他遮一遮，但每次，指腹都有意无意地蹭到他布料下的肌肤。 　　卡洛斯的大脑都快变混乱了。 　　“阿维德先生……”他想说应该照顾一下阿维德，要不然这样太奇怪了，怎么能有客人被冷落。结果愣是被这两人弄得说不出别的词，茫然地靠在沙发上，没一点力气。 　　他本来就困，轻柔的动作弄得他愈发接近睡眠的状态，恍惚中都开始产生梦境般的幻觉了。 　　卡洛斯看见纯白的天使和小小的自己，还有清冷的夜空，俯瞰的城市。月影朦胧，星河璀璨，他甚至闻到了教堂边特有的香料味儿。 　　天使的表情很难过，他竭尽所能安抚了一下，最后没忍住埋到他的羽毛里，又软又暖和。 　　手也好像真的埋在了羽毛里。 　　“砰！” 　　卡洛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下，看着忽然起身，走来的阿维德。 　　他心里竟然没有意外的情绪，有一道声音在说：看吧，让你们冷落高傲的魔族，这家伙不高兴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身上用不出力气，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张口：“……你也冷吗？” 　　阿维德当然不冷：“你记得我吗？” 　　卡洛斯被问到难处了，他根本不记得。想这个他就会心虚。特别是阿维德摆着一张脸，一副很熟悉、指责他不记得的样子，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你没有感受到吗？”阿维德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你的身体里还残留着我的魔力，魅魔。” 　　卡洛斯愣了一下。 　　阿维德的气息很熟悉，他的小腹发热，好像真的有残存的魔力在共鸣。 　　兰托和尼伯龙根硬是没拉住他——卡洛斯忽得站起来，整根尾巴都绷得笔直，灵魂像是要飞到天堂去了。 　　短短几秒，他的三观自己碎掉重组了一下。牛奶里的药物在发挥作用，他的防备很低，更容易相信别人，仿佛一张白纸，谁都可以篡改。 　　是的，他是魅魔。 　　失忆没有，以前也许会吃点饭。 　　他身上有阿维德的气息，但是不记得对方。他肯定是把对方忘记了。 　　“对不起……”卡洛斯看起来真的要碎掉了，明明都接受自己是魅魔了，却不能接受现状，他特别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以前……当过床伴吗？” 　　阿维德微抬下巴：“你说呢？” 　　兰托：“……” 　　尼伯龙根：“……” 　　妈的，有人好不要脸，造谣来了。 　　但确实有用。 　　尼伯龙根紧跟着，非常熟练地说：“哥哥，你的身体里也有我的魔力。”这样兰托给自己捏造的假身份上就有两顶漂亮鲜艳的青青帽了。 　　兰托抿唇：“卡洛斯……” 　　“别说了！” 　　哪怕在催眠的状态下，卡洛斯的道德感也特别高，他瞳孔地震，无法接受现实，大脑都快烧宕机了。混乱中就想找个地方冷静冷静，结果刚站起来，就不得不停下。 　　坐着聊天时垫在身下的衬衫，湿润了一角。 　　卡洛斯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现，但他感受是最明显的。 　　他确实是，一只魅魔。 　　已经没有办法用过敏来安慰自己了。 　　他的崩溃太过明显，三个人都挺熟悉卡洛斯，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竟是短暂地放下了互相的争斗。兰托离得近，皱眉问：“你还好吗？”他以为是催眠的魔法出问题了，伸出两根手指，想贴一下卡洛斯的额头。 　　卡洛斯躲开了。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眼尾发红，重新坐在椅子上都不敢，怕弄脏了兰托家里的昂贵家具。只能站着，感受湿润的布料贴在他的臀线往下的位置，在空气中微凉一片。 　　“对不起。”他说着，浅浅地吸口气，发出了一点啜泣般的声音，“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 　　魅魔低着头，不敢看大家，觉得自己太卑劣，和朋友聊天贴贴都变成这样，只能一遍遍说对不起。 　　“我想去……洗个澡，脏。” 　　其他人愈发不解：“脏？” 　　1 　　刚刚乱编就算了，没有人会觉得卡洛斯脏。谁不知道卡洛斯那高于人类平均线一大截的良知和道德感，是发自真心会去保护弱者、却不滥用同情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卡洛斯的脸上蔓延了一片绯红，他做不到欺瞒。 　　“嗯。”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因为……流水了……对不起。” 第20章 通感 　　“你一点也不脏。” 　　这是三人达成的共识。 　　卡洛斯只觉得他们在安慰自己,他垂着手，不论他们在说什么都没听，只是红着眼睛,等浴室备好了热水。 　　他把自己埋在热水里,选择性地发呆起来。 　　魅魔，他是低级的魅魔,好像谁都可以，只要魔力比他更纯粹。这样的存在,怎么能算得上有尊严？ 　　总不能别人把他当朋友照顾，他却想吃掉他们——或者吃掉他们的一部分。 　　太丢人了。 　　卡洛斯的精神状态极差,倒是促成了外面三人的暂时和解,看着他疲惫的眼神，连兰托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计划：“卡洛斯,你需要先休息一会儿。你需要热水、睡眠,也许不够的话，我可以为你提供一点酒精。” 　　卡洛斯点点头：“谢谢。” 　　…… 　　然而卡洛斯离开，夜晚却还没结束。 　　“阿维德,”兰托看着他,没有人不认识这位魔族,“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是想把卡洛斯带回魔界。” 　　阿维德：“低等的魔族在人界只会越来越虚弱。” 　　“呵。”尼伯龙根拉长了气音,“连我都知道，哥哥那样的性格在魔族只会愈发难受。毕竟就连我们的大魔族都无法坦然面对自己身体的欲望呢。” 　　兰托摇了摇头：“我不想和你们再吵下去，亦或是进行无意义的决斗。” 　　“你们现在将卡洛斯带走也无济于事,神国的注视已然到来,哪怕只是在千万年的历史中对一只小小灰尘投来的一瞥。若是觉得自己有能力抗衡神明来自遥远天国的注视，大可以试着将卡洛斯带走,杀死天使也无妨。” 　　他几乎说着叛教的话—— 　　“但来自神国的注视，你们永远没办法解决。” 　　“承认吧，你们对灵魂的研究没有那么深刻。”兰托张开双臂，只有谈及魔法或卡洛斯的时候，他的眼里才会出现一点疯狂的颜色，一点可怖的失控，“想要完美地躲过神国对卡洛斯的注视，一劳永逸，除了我正在冒险，难道你们有别的办法？” 　　阿维德根本没想到过这个，尼伯龙根本身和上古时代的古神明有一定关系，天然不想和神国对立。 　　或者说，有点脑子的生物，都知道不敢对抗神。 　　神不是信仰，不是虚妄，是真实存在于天国的极致。 　　“不要试着在此时妨碍我。”兰托说着，“除非你们想把卡洛斯一起害死。” 　　“说得好像你有多高贵似的。”尼伯龙根嘲他，“卡洛斯现在的魅魔身体不够健全，不就是你那不够高的魔法造诣导致的么。” 　　兰托：“我复活了卡洛斯，你们做到了吗？” 　　另两人沉默。 　　“去做点该做的事，”兰托有时候会有和所有贵族一样的忧郁气质，天生的悲观态度，“至少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至于最后……卡洛斯是想去魔界、还是想去世外桃源，或是留在这儿，让他来选择……谁反对？” 　　“公平竞争。” 　　“一切皆可。” 　　“成交。” 　　…… 　　或许是睡眠质量不好，卡洛斯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觉得自己做了几个噩梦，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觉得周遭的环境变得很亮——他下意识觉得天亮了。 　　骑士有早起的习惯，在经年累月的神殿作息中，卡洛斯总是很早就起床，天未亮就开始锻炼自己。对他来说，睡到太阳出来的自然醒，是极其少见的。甚至可以说，睡梦中感受到太阳晒在脸上的瞬间，会忽然生出一种迟到的焦虑感。 　　然后瞬间跳起来。 　　就像他现在。 　　卡洛斯一个挣扎，狠狠起身—— 　　“咚” 　　他的脑袋撞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瞬间就把没睡醒的大脑给撞清醒了，然后陷入疼痛的茫然中。卡洛斯捂住额头，觉得自己的脑袋瓜都要开花了，他不知道自己起身还会撞到东西，印象里房间中没有这样的硬物。 　　难道他睡到地板上去了？ 　　卡洛斯有点晕，缓了一会儿，看清楚了周围。 　　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方才用力起身，竟然撞到了一块儿玻璃。 　　玻璃在王国不是什么稀奇的产物，早就有相当成熟的技艺去生产各种各样的玻璃制品，能够让它们变得接近完全透明，也可以制造出奇妙绚烂的颜色。甚至还有人会往玻璃制品里面刻入魔法回路。 　　但问题来了。 　　他，房间里，有那么大的、比他人还高的玻璃墙？ 　　卡洛斯定睛一看。 　　这哪里是什么玻璃墙，分明就是一个围着他的玻璃圆罩子，他身下也不是什么床铺，而是一块儿软软的毯子，摸起来有点粗糙，不像是兰托会用的东西。 　　他感受到的光芒也不是什么太阳，而是桌边上的一盏烛台，正在散发着不稳定的烛火。 　　好陌生。 　　最重要的是，卡洛斯看见了钟表，看见了边上的茶杯水壶，看见了衣服，它们都是如此巨大，水壶几乎有他的臂展那么大，钟表更是比他还高写，哪怕桌面边上放着的一块儿点心，看起来也像是什么山峦巨石。 　　就连那朵摇摆不定的小小火苗，对他来说也是脑袋大的火球。 　　卡洛斯几乎觉得自己来到了什么巨人的国度。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是那样的纤细，对比之下竟然和边上陶瓷杯壁的厚度差不多。他沉默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结果只能发出很细很细的声音，不比虫鸣的声音大一点，在透明的罩子里面产生了小小的回音。 　　大概是做梦吧。 　　他想。 　　肯定是在做梦，梦到自己变小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空气里是一些香薰的味道，古朴又神圣，有些熟悉，像是教堂或者光明神殿里常出现的气味。卡洛斯更觉得自己在做梦了，因为自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是以小人的样子——他可是魅魔诶。 　　卡洛斯一直觉得，梦境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所以，他现在在这个房间里，被一个玻璃瓶罩住，也许是因为以前作为一个魅魔，被抓到过教堂里面去？ 　　他试图借着这个环境，回忆自己的过去，然而不管他怎么想，也无法找到自己过去的相关片段。甚至也没有他自己预料中的，可能对教堂之类的地方，产生的害怕、恐惧、厌恶等情绪。 　　作为一只魅魔，他心情好像还挺平和的。 　　从环境来看，他现在应该在一张小圆桌上，边上除了摆放好的茶水点心、照明烛台以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身子底下的一块儿毛巾，以及罩住他的一个透明玻璃罩。 　　他不能在罩子里面站起身，头顶会撞到。 　　刚才他试图推了一下，但玻璃本身的重量足够，底下的毛巾摩擦力也极大，推不动一点，也没办法伸到缝隙里抬起来。 　　他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这让卡洛斯想起一些小故事，那些女巫或者别的什么，喜欢把美丽易逝的花朵封存在玻璃里，加上几个保鲜的魔法。贵族们也很喜欢这样时髦有趣的摆饰品，桌面上总是有那么几盒永不凋零的鲜花，就像他们期望自己的家族永远不会覆灭。 　　他现在就像被封存着的，折下来的一朵花。 　　当然，卡洛斯觉得自己太暗淡了，远不如那些被精心呵护的玫瑰或百合。 　　他抚摸着玻璃罩子，心里却是在思考该如何从这里面逃出去。如果给他一根长长的棍子，也许可以撬动。鉴于这里好像是他的梦境，卡洛斯苦思冥想了已汇入，试图凭空变出来一点东西，或者把玻璃罩子变没。 　　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这个“梦境”不受他的表层意识操控，大概。 　　卡洛斯干脆在毛巾上坐下来了，罩子还算宽，他可以抱着膝盖坐下，把周围都看一看。 　　门窗是紧闭的，上面绘制着熟悉的纹路，似乎是就是教堂的风格——教堂的客房？他怎么会做梦梦到这种地方。 　　一侧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面的书并非是什么摆设品，从它们的书脊来看，都是被频繁翻过的。有些书甚至看着很有些年代了，表面的包装十分古老。书架的另一边是一个胡桃木的橱窗，里面有序地放着不少瓶子，卡洛斯认得这些东西，魔药师的房间都会有这些。 　　他推测着房间的主人，也许他知识渊博，也许他对魔药有很深的了解。而且兴趣很坏，会把他装在瓶子里。在卡洛斯短暂而稀少的记忆里，并没有符合条件的人。所以他逐渐确信，这个梦必定来自他过去的记忆。 　　他为什么会忽然做这样的一个梦呢？ 　　哒、哒、哒。 　　卡洛斯忽得听见脚步声。 　　有人要来了。 　　他略微期待起来，好奇房间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几乎是趴在玻璃上了，努力地让自己贴得更近些，不让边上摇曳的烛火还有玻璃的反光，影响他的观测。 　　门口的把手轻轻旋转，卡洛斯屏住呼吸。 　　…… 　　于是梦醒了。 　　他不太满意这样的结局，在意识抽离前努力地想要将门口的影子看清楚，结果只注意到了那人手上有一串手环，隐隐透出几分神圣，别的就全不记得了。 　　“卡洛斯？” 　　兰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他的床边：“你做噩梦了。” 　　“唔……”卡洛斯不知道说什么，“反应很激烈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他瞥见窗帘，如果是白天，那么窗帘下方应该透出天光了，但现在仍旧是一片黑暗，只有兰托手心拿着的古朴烛台在散发光芒。 　　柔和的暖黄色火光，很熟悉，梦里也是这样的东西，但和梦境不一样，此刻的光芒真切地笼罩着他们两个，就像从黑暗里划分出了一个漂亮的圆，把他俩给包裹进去，温暖而珍贵。 　　兰托的眼睛被光芒染成了更加温柔的颜色，他不无担忧地问：“我能感觉到，你刚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卡洛斯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动荡的情绪平复下来了。 　　他仅有的一点记忆里，兰托是救了他的人，他相信兰托，也许甚于相信他自己：“我想我确实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好多了。” 　　冷静下来，他才觉得一只眼睛酸酸胀胀的，似乎刚才的睡眠中，压迫到了血管。 　　有点看不清东西。 　　他下意识揉了一下左眼，眨着一只眼睛。 　　他和兰托离得近极了，呼吸间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只要轻轻地往前一点，就能靠到对方的身上去。 　　卡洛斯的理智其实不太想离得那么近，他怕自己又有一些失态的反应。 　　但情感上，他还是忍不住去靠近兰托。 　　可能是他现在唯一熟悉的人了。而且兰托对他的关心是如此明显，就连做噩梦的时候情绪有点不对，都能被他察觉到。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关心。 　　“兰托，我刚才……” 　　卡洛斯忽然愣了一下。 　　他好像看见了重影。 　　桌子、玻璃、烛台、茶杯，以及……一个模糊的人，手腕上有着一串金色珠子的人。他似乎就坐在桌前，面对着他。 　　“怎么了？”卡洛斯话说一半就僵住了，兰托便问了一句。 　　事实上，他进来看卡洛斯，也是因为卡洛斯睡着的那一会儿，原先稳定下来的灵魂忽然产生了剧烈波动，甚至有一种要抽离出去的感觉。没有办法，他只能把卡洛斯叫醒，用更多的魔法来稳定他的灵魂。 　　是这副身体不够适配卡洛斯的灵魂么？不应该那么容易就被教堂的魔法给影响到才对。 　　卡洛斯没能立刻回答，他现在的视野里似乎有两个世界，一半是兰托，一半是未知的房间。 　　一双手靠近他。 　　卡洛斯看见，笼罩他的玻璃罩被拿开了。 　　“之前……是这个姿势吗？”对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卡洛斯悚然一惊。 　　他想起来了，他为了看清楚门口，趴在了玻璃罩上，和原来的动作大不一样了。果然这是梦境或是幻觉，未免也太逼真了，甚至还在顺着逻辑运作下去。 　　“卡洛斯？” 　　卡洛斯几乎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他的心跳得很快，直直地看着兰托，仿佛在确认，他刚刚真的在叫他名字。烛火下，真实能看见，他的瞳孔都放大了，分明是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他感受到，两个手指捏住了他的腰，庞大和渺小产生鲜明对比，他完全无法反抗。 　　——又感受到，兰托温柔地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用魔法安抚他的精神。 　　他被拢在手心，被抱住，卡洛斯呼吸不过来，只能一遍遍喘息，用更多的氧气来平息心绪。 　　明明应该是幻觉，可为什么他的身体真的感受到了被人捏住的感觉，隔着不了，指腹贴在他的腰上，连体温都如此鲜明而真实。 　　似乎是为了调整他的姿势，又似乎是为了研究他为什么乱动，对方把他提起来之后又放了下去，仍旧是两根手指，只是改为捏住他的后腰和肚子。 　　这对卡洛斯来说太不妙了。 　　映照在现实的身体上，就像是整个魅魔最敏感的肚子，被宽大而火热的东西顶住，反复揉捏。他难受，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发酵的面团，从内而外地开始发烫，后腰也烫，连尾巴都翘了起来。 　　“没事的，只是噩梦……”最终还是兰托的声音盖过了那些。他并未推测出卡洛斯遭遇了什么，只以为是最近的事情导致卡洛斯的灵魂和身体出现了磨合上的问题，灵性冲突，噩梦频发，精神脆弱。 　　卡洛斯顺从地被他抱住，只能从相依时感受到的、过分剧烈的心跳，还有呼吸间的颤抖，察觉到他心绪的混乱。 　　兰托没见过卡洛斯这么可怜的时候，哪怕是刚复活那会儿。 　　他心绪也开始混乱，手上还端着烛台，轻轻一颤，蜡油就滴到了卡洛斯的后背上。 　　魅魔整个一抖，烫的。 　　“抱歉。”兰托也知道这样端着火源不太行，他还得抱着卡洛斯安抚他，万一把被子烧了就糟糕了，“疼吗？我得把它放一边。” 　　“……别走。” 　　卡洛斯忽然拉住他，疼痛竟使他更清醒了，感官被更多地拉到这里，只有腰还能感受到一点按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希望，眼神里有一点渴求，一点微不可查的期冀：“我，我现在太混乱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影响到了。” 　　“但是……你能帮我。” 　　只有你能帮我。 　　兰托心中一动，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卡洛斯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兰托……”卡洛斯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说出来，“疼痛似乎能让我保持清醒，你可以像刚才那样吗？” 　　兰托：“什么？” 　　他以为卡洛斯是觉得拥抱能够安抚。 　　卡洛斯指了一下烛台，眼神格外坚定：“蜡油烫到我的时候，我清醒了很多，可以……再试试吗？别的也行，疼痛，是疼痛就可以。” 　　“就这里……弄伤我也没关系。”卡洛斯闭上眼睛，把信任全权交给兰托，“我不想陷入混乱。” 　　“拜托了。” 第21章 魔力。 　　兰托能感受到卡洛斯的变化。 　　变得脆弱了,变得会向人求助了。 　　他就这么依在他身上，呼吸，心跳,身体的温度和细微的抖动,都是如此的令人心颤。那双瞳孔放大、睁到极致的暗红色眼睛，一望到底,清澈如水，又好像能被人掬起来,拢在手心珍藏。兰托见过一些玫瑰，水晶做成的玫瑰,比魔法保存的干花还要美丽、珍惜,也更加易碎。 　　他将手放在卡洛斯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就像捏住了水晶玫瑰的一截花柄。这时候兰托才真切感觉到,这个人,所有的所有，都在他的掌控中。 　　有的人，看见美丽而脆弱的事物,会生出极大的保护欲,天然地同情弱者、爱惜美好,然而有的人却恰恰相反。 　　这种人,最黑暗的欲望,总是会在看见易碎之物时，被最大的激发出来。 　　没有什么比完全掌控一样东西来得刺激。 　　尤其是，对方主动拉着他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走去。 　　兰托恍惚了好几下,指尖抚着卡洛斯颈间细腻的皮肤,右手端着的烛台稳稳当当。他忽然伸手往下，要把那块儿已经在卡洛斯身上凝固的蜡油给揭了下来。 　　“嗯……” 　　魅魔的皮肤本就薄,蜡油落在腰窝处，顺着肌肤的曲线自然地淌出一小条，兰托的指甲贴着最上边的那层，硬生生挤进去，把蜡油从上而下撕下来。 　　就像撕掉一个饱满樱桃的皮。 　　细微的碎渣落在尾巴根上，兰托顺手擦掉了。他掸了掸落在床上的东西，语气温柔到极致，眼神却死死地看着那片烫成粉红的肌肤：“卡洛斯，你做了噩梦，清醒些。” 　　卡洛斯极其依赖地抱着他，这就不合理，他无法想象有什么逼得卡洛斯求助于他了。 　　不太可能是单纯的噩梦。 　　醒过来之后卡洛斯的情绪是正常的，是同他说了两句话，才仿佛看见什么、想到什么，忽得不对劲起来。 　　哪怕卡洛斯灵魂有缺、诅咒缠身，这样的病症也不在他的预料范围内。 　　“和我说说，你看见了什么？”他尽可能地放轻自己的声音，要伪装成一个足够可靠的人，要忍耐。 　　只是无论他怎样催眠自己，都没有办法忽略手中的滑腻触感。 　　万千荒唐梦，总不如实实在在抱入怀。 　　卡洛斯仍旧在紧张地呼吸，在兰托碰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紧绷起来，注意力短暂地放在了此处。但很快兰托就停下了，于是便再度滑入未知的魇梦中。 　　“幻听，幻视。”卡洛斯尽可能地找到理智，但身上被大力揉过、捏住的感觉太过可怕，他愈发想要找点别的事情刺激自己脱离那份幻觉，“好像真的有人在碰我……” 　　兰托眉头一挑。 　　他家里的书不算摆饰，兰托确实对各种魔法和诅咒都很了解，甚至可以说是当代大师。 　　卡洛斯这个反应立刻让他想到了几种邪恶的黑魔法，都是可以把人的感觉绑定在物件上的，这样折磨时既不会伤人，又可以尽全地把痛苦展现出来，只是都需要贴身物品作为引子，血液发肤最好。 　　但他确信，有他在身边，没人能对卡洛斯用黑魔法。 　　所以……也许是另一个极端。 　　光明魔法里也有可以做到的品类。 　　兰托摸着卡洛斯的后背，轻轻安抚，又问了几个细节，确认卡洛斯看见了教堂的景象，心下大定，已经知道是谁在对面施术。 　　“别害怕。”他轻缓地笑了声，黑色发丝垂在额头，俊朗而清美的五官在夜色里说不清道不明，“我会解决的，你先休息一会儿。” 　　“谢谢。”卡洛斯的声音微弱，“你帮了我太多。” 　　他确实感觉好一些了，幻觉没有持续下去，很快就感受不到来自莫名之处的挤压玩弄了。卡洛斯松口气，只觉得一切都像一个梦。 　　他这时候才真的清醒，没有躺在兰托怀里了，直起身，脸上带着点歉意：“抱歉，我好像一时间被什么情绪控制住了。” 　　“无事。”兰托依然像个完美的朋友一样，什么都没有说。 　　卡洛斯停顿了一下，其实他有感觉到不对劲。尼伯龙根和阿维德这两人的半夜造访，他对他们奇怪的熟悉感。以及兰托对他无由来地好。 　　他只是做了噩梦，绝对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兰托居然察觉到了，还特意过来安慰他。 　　现在是凌晨三点。 　　对方身上虽然穿了睡衣，浑身冒着一点洗浴过后休息中的懒散。但头发整洁，睡衣顺滑无褶皱，身上也是始终如一的温凉，一点不像听见动静，从被窝里跑出来的人。 　　卡洛斯不由得思考起来，兰托这是没睡？ 　　他不知道兰托确实不想睡。 　　好不容易把卡洛斯骗回家了，那么多年，虽然之前就日夜相处过，但那虚无缥缈的死魂灵能做什么？现在第一次用实体，只要一起面对面坐着便能感受到呼吸、心跳、活着。 　　兰托自诩不是正常人，但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阴暗。 　　他就那么在半夜的时候摸到卡洛斯这里来，趁着人熟睡，一遍遍感受对方的存在，仿佛要确认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不是梦。 　　如果卡洛斯不醒，那么他可能无知无觉地就看上一晚上。 　　卡洛斯不知道这些想法。 　　他半跪在被窝里，身上没有睡衣，接触了凉凉的空气，让他想起了睡前的不好回忆，整个人失落了一份：“兰托……”他犹豫着。 　　“嗯？” 　　“我似乎是个很卑劣的物种，”卡洛斯斟酌着话语，“好像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不太好，如果以后再发生那种情况，会弄脏你的东西。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却给你造成麻烦……我弄脏的东西我自己来洗吧。” 　　“……那不脏。”兰托被卡洛斯过分务实的想法惊到，半响无言，“物种之间也没有高低之分，你只是太累了。” 　　“也许你可以试着面对你自己的身体，这不是低劣，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卡洛斯看着兰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那你熬夜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吗？” 　　“……不是。”兰托莫名心虚起来。 　　“休息吧。” 　　卡洛斯没多想，往床的另一边退了一点，他拿过兰托手上的烛台，吹灭了往边上一放。又拉着兰托往后一躺，把软乎乎的被子裹在对方微凉的身体上，自己盖了个被角。 　　他可能天性里就有一点照顾人的习惯，哪怕此时认知里，兰托的年纪比他大。 　　“希望你不要觉得挤，”卡洛斯揉了揉兰托的手，主动把他捂热，“我知道……你很累。” 　　兰托知道卡洛斯在一些事情上的敏锐嗅觉，他确实疲惫，死魂灵融入身体，使用无数魔法欺骗天使，又和阿维德尼伯龙根交锋，白日里还抽空去骗走了红龙——这一天他做了太多事，只是能和卡洛斯呆着的这一点兴奋，才吊着他迟迟无法休息。 　　“有些累，但也没有那么累。”兰托放松下来。 　　虽然他和卡洛斯躺在一张床上，但他们的距离没有那么近，卡洛斯尽可能地把更多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如既往。 　　他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愈发清醒。卡洛斯却没有熬夜的习惯，该睡就睡。甚至因为噩梦消耗心神，睡得比平常更快，握住兰托手指的那双手很快松了下去，呼吸也趋于平稳。 　　于是兰托轻轻地叹气。 　　算了，他本来就编造了谎言，等戳破了再告诉卡洛斯他现在的身份。 　　…… 　　睡了一觉，卡洛斯精神好了太多，只是仍然能看出些许虚弱和萎靡，他冲着兰托一笑，先是问了尼伯龙根和阿维德两位客人的去处，又推托掉了兰托准备的早饭。 　　“阿维德昨夜离开了，尼伯龙根在客房，今早也会离开。怎么，一个晚上你就开始惦念起别人了。”兰托试探了一下卡洛斯的记忆。 　　“只是觉得他们很熟悉，而且……” 　　“我……”卡洛斯的表情微微羞涩，他放下手中的书册，“有点饿了。” 　　兰托整个人一僵。 　　卡洛斯没了之前的记忆，又有太多的东西被篡改过。就连兰托，也没有想到，卡洛斯依托现在的认知，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或者说，所有人都觉得卡洛斯只会是卡洛斯，那个远在天边的骑士大人。 　　“你饿了？”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什么绝无可能的事，“你怎么会——” 　　卡洛斯不知道兰托为什么反应那么剧烈。 　　他斟酌语句：“你说人应该接受自己的欲望，和自己和解？况且我本就是……魅魔？只是想不起过去了。” 　　兰托停在那里，就像一尊俊朗陶人，他早晨只穿了一件睡衣，还未换上正装，偏偏眼睛颜色也浅淡，于是看着只有黑白二色，格外僵硬。 　　他不知道自己昨夜开的枪，子弹射中了自己的眉心：“为什么找别人？” 　　他声音低沉，很难得没有将自己的不悦藏起来。于是温柔的贵族撕下伪装，如毒蛇般露出阴冷的神色，偏偏表情嘴角都是惯常的弧度，声音也愈发柔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卡洛斯和人谈起这个话题，还是觉得害臊：“我也没有说想吃……只是有点饿了的。你很好的，” 　　兰托依依地望着他，似乎要卡洛斯直面他的问题。 　　于是这只不甚熟练的魅魔挠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低下头：“但是你……圣光太强了，有毒的。” 　　兰托没忍住，脸色红了又青，养气功夫全消失了。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只能端着咖啡，看了一眼屋内的镜子，重新培养自己的表情管理。 　　然后越想越生气，很轻很恼怒地快速说：“修炼圣光又不会让那东西也沾上圣光。” 　　卡洛斯：“嗯？什么那东西？”他听清楚了。 　　兰托：“是——你不是饿了吗？” 　　卡洛斯更是吃惊，合上手中那本被翻阅过很多回的魅魔研究典籍。这是兰托的藏书，他今天早上才开始看，到现在没看完第一卷 ，只简单看完了魅魔这种生物的总览：“书上不是说魅魔主要以魔力为食，富含魔力的血液等液体都可以。你有魔力？” 　　年轻的贵族沉默了。 　　卡洛斯没看到后面，不知道魅魔是不忌口的，吃魔力固然最好，但人间又没那么多魔力，魔界也不容易找到极佳的猎物，总不能在没魔力的时候饿死。所以渐渐的新时代魅魔们都已经学会了如何食用生物的精气，利用片刻的欢愉来交换食物。 　　这也就是为什么魅魔被称为魅魔。 　　不论如何，兰托很不喜欢卡洛斯的想法：“所以你就是想找他们来补充魔力？你只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 　　卡洛斯抱着书，睁大眼睛：“但是你真的做不到呀。” 第22章 王宫 　　兰托没能忍住。 　　他走过去,抽走了卡洛斯怀里的书，很平静地说：“但魅魔不一定要进食魔力。” 　　“嗯？” 　　“你想知道吗？” 　　“当然。” 　　“过来一点。” 　　卡洛斯靠过去，看见兰托打开了那本发黄的书,翻到某一页,上面附了图，一看就是用钢笔手绘而成的,旧了也能看出技术很好。 　　但是那图案…… 　　卡洛斯的脸腾得一下红了。 　　“这、这……我……” 　　这一页上详细解析了魅魔的生理结构，特别是他肚子上那团意义不明的爱心纹路,满眼都是如何打开、如何填满、如何利用它做出勾人的精神魔法。 　　兰托平静地喝了口咖啡。 　　又翻一页。 　　讲到魅魔的食物，又是寥寥几笔,画得惟妙惟肖。 　　“你客厅里怎么放这种书！”卡洛斯终于没忍住,彻底羞恼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远离兰托，如果不是额头尖锐的角,他指定用头撞两下墙,把不干净的东西清出去。 　　“正常的研究类书籍。架子上还有其他种族的书，可不是什么脏东西。” 　　他有太多藏书，又有太多藏品,正常人见了,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富有而博学的魔法师或药师——贵族们总是很喜欢和这样的人结交关系。 　　篡改记忆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人永远没办法给自己编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故事,因而兰托只是给卡洛斯埋些种子,自然而然地误导卡洛斯，让他觉得他只是一个住在王都、被封了爵位的魔法师。 　　兰托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早餐，几片烘烤过的面包抹上黄油,一个煎蛋和一份土豆泥,外加一杯咖啡。他比卡洛斯更早睡醒，早早地处理了尼伯龙根的事。 　　无论是阿维德,还是红龙、尼伯龙根，都已经强大到了一个程度，对于普通的食物已经提不起兴趣。但他不一样，他仍旧会花费大量时间在这些食物上——在他是人类的时候。 　　吃东西总是能让人快乐的。 　　桌上还留了一杯烫过的牛奶。 　　“卡洛斯。” 　　“嗯？”卡洛斯是那种不管如何，有人叫他，都会回应的人。虽然现在正在清理大脑中的多余画面，但也是重新调整了心情，看向兰托，“什么事？”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 　　卡洛斯沉默一会儿。 　　有记忆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 　　人类的食物他不感兴趣，食之无味，每天只能喝喝水，咬几块儿小点心。 　　好像这样想想，他虚弱是应当的。 　　阳光透过纱布，照了进来，木质的窗台被照得暖意十足，书架药物之类则永远落在阴处。 　　卡洛斯的手指碰了一下阳光，缩回来。 　　阳光病。 　　倒是连正常出门都做不到了。 　　“你该吃点东西的。”兰托从后面靠近他，把他抱住了。 　　卡洛斯不能碰太久的阳光，但他可以，于是方才晒足了太阳，不经意地把一身暖意裹到卡洛斯身上。 　　卡洛斯心里微动。 　　他很喜欢阳光晒烫了皮毛后那种干燥而舒适的气味，也很喜欢那种不伤人的绵长暖意。 　　他低头看着窗沿，也看着玻璃的轻微反光，映照出两个人的影子。卡洛斯有一点茫然，他冒出来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却没胆子确定自己的猜测。 　　“不太想吃了。”卡洛斯摇头，“我也没有那么饿。” 　　兰托细细地叹了一气，知道卡洛斯仍旧不能接受魅魔的很多东西：“今日白天我不在家，也许很晚才回来，门口给你放了一把新制的伞，泡过药剂，遮阳挡雨。衣服穿厚实些的，你出去一会儿不会有太多的问题，只是仍旧要注意。” 　　“严重的话，柜子里有两支药，做了标签，青色的那支口服，黄色的那支外敷。”兰托伏在卡洛斯颈间，克制地呼吸着，冰蓝色的眼睛落满了窗外的光，好看极了，“不知道在哪可以问莉莉。” 　　莉莉是院子里的女仆长，训练有素，从不做多余的事。 　　兰托心想他可能最擅长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了。 　　就像他明明想把卡洛斯永远地关起来，却还是要捡出些不要紧的自由出来，亲自递过去。 　　卡洛斯果然高兴起来。 　　…… 　　下午。 　　几乎整个王都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昨日有天使降临，冲去教堂，想要沐浴圣光的人多了不知道多少。 　　教堂一如往常地招待着，只是大部分神职人员也不知道真实情况，少部分知道的，也不敢说天使大人要在人间逗留一段时日。而且还是用人类的身份在王国逗留。 　　光明神的信仰遍布整个大陆，不管是人类还是陆地上的精灵、矮人等种族，凡在阳光下的，便没有不信光明神的——只因为光明神确实存在。 　　在那遥远的天国之上，那些无法描述的超然存在，偶尔会看一眼人间。 　　自然也没人想让那位天使感到不舒服。 　　红衣主教苦笑了一会儿，想到从昨天开始就疯狂运转起来的整个光明神殿，忍不住清咳几声。但他没打算放弃这次的机会，缓了一会儿，开始催人去布置大厅，把预先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准备传道宣讲。 　　只是。 　　他也不知道，那位天使大人，此刻到了什么地方。 　　…… 　　“您不参与布道吗？” 　　立在所有喧嚣的正中央，又无比肃然平静、威严煌然的王宫里，身着白金色古典衣袍的青年坐在那把椅子上，微微俯身看向天使时，眼里带了点说不分明的悲悯，倒是比神仙更像神。 　　安缇涅面无表情。哪怕上面坐着的是当今大陆上最有权力的人，哪怕所有人包括他认识的一些天使，都认为现在王国的掌权者不仅聪明、慈悲，还是天生的圣眷者。 　　“陛下。”他已经转述完了光明神的意思，现在是私人的时间，“请允许我调用国库的药物。” 　　国王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依然微笑：“当然可以，这座宫殿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随时献给光明神。” 　　天使听不出他的语气，只平静地陈述：“卡洛斯的灵魂还滞留在这个世界上。” 　　“……” 　　上面沉默了一会儿。 　　“是嘛。”年轻人的语气仍然平静，“安缇涅大人，您，或者您背后的神国，又想对卡洛斯、我曾经的老师做什么呢？” 　　安缇涅：“接他去神国任职。” 　　年轻的国王终于有了一点表情，他笑了，笑得很有一点春风拂面的意味，就像王宫里种的那一堆白兰，干净而腼腆，完全不像一个在权力顶端呆了七八年，并且稳稳坐住的人：“您知道卡洛斯的意见吗？” 　　这话说的，天使也微怔了一下。 　　卡洛斯毕竟已经死了。 　　“安缇涅大人，您真的很有自信，”国王顿了一下，似乎想要嘲讽什么，又硬生生忍住了，“当然，老师能去神国自然是极好的，前提是……你们能找到他的灵魂吗？光明神殿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年轻的人类撑着下巴，笑意挂在唇角。 　　他有时候会觉得天上那些生物都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如此的自信，如此的傲慢。伟大的天使大人怎么会了解人类的心思，他甚至不会去关心一下信仰的由来——也许他们觉得地上的生物天生就应该信仰光明神。 　　怎么会有人不信仰光明呢？ 　　所以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王都的教堂，要在今日，给居民们分发礼物、免费祈福，巩固信仰。 　　但是他并不会挑破，作为“神明承认”的王国掌权者，在表面上，他必须对天使和神殿客客气气。可天使现在要作为人间的人类生活一段时间，那就必须遵守他们世俗的规则，尊重一下他这个国王：“那么天使大人，我想你既然愿意提出来，一定是有了新的进展。” 　　安缇涅果然没有想太多，直接说：“是的。” 　　他并不忌讳将自己的发现和国王分享，毕竟大家都知道国王以前和圣骑士的关系很好，逆着所有人的意见，将水晶棺留下也是他的想法。而且国王一定会支持他找到卡洛斯的灵魂，这毋庸置疑。 　　当然了，那些所谓的秘术、秘宝之类的，安缇涅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为神殿保密。 　　他是真正的天使，光明到极点，所学所知都愿意无私分享。 　　所以他很干脆地说起了那些复杂的魔法，还有关于灵魂的一些研究，其中不乏只有神明才能触及到的领域。但安缇涅只是叙职那般说着，并不管那位国王是否能理解他的话。 　　神明们总是这样，不经意流出的一点知识，就能让人类们回味好久。 　　如果神殿的人、或是这个王都里那些修习魔法的，听见这些知识，恐怕早就已经欣喜若狂了。 　　但国王的表情依然平静，他只是点了点头。 　　安缇涅终于说完了，看着人类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那些东西并没有被理解，不是谁都有修习魔法的天赋。天使短暂地怜悯了一下人类。 　　出于对于国王的尊重，他拿出了自己的成果。 　　“这便是卡洛斯的灵魂还存在的证明。” 　　他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罩，里面放着一只精致而鲜活的小人。 　　国王终于有了点表情：“哦？可以让我看看吗？” 　　他看起来终于对那些奇妙魔法提起了兴趣，主动从王座上走下来，想要把那个小人看清楚些。然而，当他靠近两步的时候，鲜活的小人居然真的活了起来。 　　它在透明的玻璃罩里伸出手，贴在玻璃上，主动地往国王的位置靠了些。 　　气氛陡然一僵。 　　安缇涅的表情很疑惑。 　　“啊，不愧是神殿的力量。”年轻的国王也停在了那里，“真是很神奇的魔法。” 　　这句话是个台阶，但天使不是人类，只会耿直地说出事实：“这个小人只会对卡洛斯的气息产生反应。”他的金色眼睛无比清澈，连怀疑和疑惑都是纯粹的。 　　年轻的国王又笑了笑，他生得极好，几乎完美符合那些画像里，神明垂怜的圣子形象，眉骨高，唇薄，同时拥有石刻的锋利和优雅的曲线，高贵而忧郁。 　　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对上安缇涅。 　　“是吗？” 第23章 小巷 　　卡洛斯撑着伞,走在王城里。 　　没有往日热闹，似乎大家都去了教堂前的广场，想要沐浴福泽。 　　卡洛斯正喜欢这样的安静。他的脸在黑伞的阴影下,微微泛红,却不是什么阳光病，只是害臊——他还是穿了一件裙子。 　　他想出门,但是角要藏起来，尾巴也要藏起来,还得防止自己被太阳晒伤。弄来弄去，居然还是裙子最方便。大庭广众之下,穿个裙子,卡洛斯总是觉得自己会被人发现。所以走得每一步都特别小心，竟然阴差阳错地有了一点淑女的感觉,看着羞涩且温雅。 　　卡洛斯没走一会儿,就实在是羞得不行了。 　　而且因为现在天气晴朗，没有雨雪，太阳也不是很毒辣,街上最娇气的贵族少女也没有像他这样,撑着一柄厚重黑伞的,自然就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弄得卡洛斯越来越紧张,早春的天气,愣是感觉自己走入了夏天。 　　早知道就不出来走走了。 　　卡洛斯后悔地想。 　　他只是不想在小院子里宅着。 　　又走了几步，卡洛斯拐进了一家水果店。里面也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慵懒的中年妇人打着呵欠,看管店里的情况——也是巧,不管是客人还是店主人，都去教堂了。 　　“您要买点什么？”王都繁华,别处的水果都只能在街上做摊位，这儿的店都号称什么宫廷水果，竟然开出了店面，专供贵族们的仆从采购。 　　卡洛斯捏着嗓子：“我先看看。” 　　他身上有一点点的钱，是女仆长给他的，在王都处处都需要钱，马车的小费也是一笔数目。卡洛斯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既然出来了，也顺手给兰托买一点东西。 　　他记得餐桌上，兰托很喜欢时令的水果。 　　卡洛斯现在对这些东西都没有兴趣，记忆的丢失也让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凭着本能，在店里精挑细选了一会儿。 　　一盒新鲜的树莓。 　　价格让卡洛斯肉疼。 　　他现在多花一点钱，都是为自己欠下的人情上添砖加瓦，以后总得把钱都还给兰托的，哪怕兰托看起来就很有钱，完全不在乎他花的这一点点。 　　买了水果，卡洛斯又撑着伞，去了王都的另一个地方。 　　那是另一条街。 　　和向阳、富裕、光明的街道不同，高高的建筑遮住了阳光，石砖做的路面泛着冷意。外面只是行人稀少，这里干脆没有人了。房子也是一个赛一个的稀奇古怪，一看就没有任何原住民。 　　只偶尔有几个怪人，从那些各色的屋子里出来，牵着马匹，不知往何处去。 　　卡洛斯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抬头。 　　“大陆冒险者联会·总部” 　　他无端地紧张了一下。 　　卡洛斯作为一只魅魔，来到这儿其实是很冒险的。毕竟在常人眼里，冒险者协会的人就是负责处理各种失控的魔物，还有偷跑的魔族的。虽然大家很少会主动举报一些做生意的魅魔，但被拉到明面上的话，肯定是要抓起来。 　　但卡洛斯思来想去。 　　如果他想要有自己的经济收入，那必然要找一份工作。而大部分的工作都会让他暴露自己的身份，拿到的钱也许也很少。只有冒险者协会这边，门槛低，行事很自由，薪资也很自由。 　　没有底薪，全看任务提成。 　　卡洛斯回过头，看了一眼对面，那又是一家气势恢宏却有些阴暗的屋子，牌子上写着“大陆魔药研发协会”，进出的人比冒险者协会还要少很多。 　　他推断兰托是魔药协会里的人，而且地位很高。 　　和冒险者那边不同，能进去魔药协会、且愿意时不时前来坐班或留守本地的人，都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底薪，相应的，他们的考核也极为复杂，每年只招收小部分的人。特别是王都这边的，恐怕药剂师们挤破脑袋才能进去。 　　两边就这么面对面地开着，无端让人感受到一股针锋相对。 　　卡洛斯收了伞。 　　嗯……他还是选择当冒险者吧。 　　材料他都准备好了，还非常细心地准备了面试，上午的时候还拉了女仆问了一下具体的问题。他欠了兰托太多，总得想个办法把钱和人情都还上才对。 　　“您好……” 　　卡洛斯压着声音说了一句：“我是来□□明的。” 　　门口的管事懒散地回应：“里面左拐第二扇门。” 　　卡洛斯并没有嫌弃对方的态度，而是很认真地拿着东西，准备去□□，然后搜罗一下有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一般来说，这样一个冒险者证明，是可以在大陆各地通用的，王都不一定能找到活儿，但外面的小镇小村里肯定有简单的任务。 　　这些都是卡洛斯坚持自己要来冒险者协会后，女仆长莉莉告诉他的。 　　卡洛斯很感激那位非常务实的女仆长。 　　他紧张地走进去，知道要核验身份，却不知道兰托给自己造的假身份能不能通过。这关系着他未来的生活。 　　万一他当场被发现是魅魔，就糟糕了。 　　前面有人在排队，卡洛斯站了一会儿，轮到自己的时候手心都湿了。 　　他拿出了各种证明。 　　然后紧张地等待。 　　负责管这些事的是个中年男性，一天不知道得看多少文件，在这种地方又有些地位超然，因此都没有抬头看卡洛斯。翻了两页递过来的文件，才悚然抬起头，拿着引荐书的手微微颤动：“您……”竟然张口说出了敬语。 　　卡洛斯愈发紧张：“什么？” 　　“没、没事。” 　　卡洛斯看着中年男性，中年男性看着手上的引荐书。那封信自然是兰托写的，用的纸是他家的藏品，甚至熏过香料，末尾盖了章。中年男性不傻，冷静之后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研究了一番，确认这上面的东西都是真的，绝无造假的可能。 　　汗流浃背了。 　　——卡洛斯只觉得对方真是尽职尽责，连引荐书都要如此详细地观察，不愧是王宫脚下的冒险者协会。 　　半响。 　　“证明材料没问题。”中年男人擦了把汗，转过身，从背后的一个大柜子里找出了一份崭新的文件，“请在这上面按个手印。” 　　终于要办完了。 　　卡洛斯拿过文件，仔细地阅览起合同，上面都是些简单的介绍，冒险者协会对冒险者们的束缚本来就不多，甚至没有业绩要求。 　　翻过一页，才是需要注意的事情。 　　“这个……”卡洛斯皱眉，“保底薪资？” 　　中年男人正用手帕擦汗呢，看着卡洛斯的表情，那种茫然的样子，实在是让他想起那些被养得很好的天真贵族。他不知道那封引荐信的主人是做什么想法，但大抵是不想叫对方知道。中年男人也是个人精，立刻就想了个理由：“昨天有天使降临，协会主理很高兴，这两天会发很多福利。” 　　“哦……”卡洛斯半信半疑。 　　别的地方倒是都没毛病，就是保底薪资看起来真的很好，就像是上赶着给他送钱一样，弄得他一头雾水了。 　　…… 　　结束了□□的流程，卡洛斯提着一些冒险者协会的东西，走出这栋建筑。 　　人似乎多起来了。 　　教堂前的布道已经结束，没见到活着的天使，却拿到了很多东西。居民开始零零散散地回家，路上也是在小声地谈论这件事。许多人手里拎了免费的奶和蛋，眼角弥漫着笑意，对圣光的信仰愈发稳固。 　　卡洛斯想叫一辆马车，然而在路边撑着伞站了许久，硬是没有空车——今日的车夫都去教堂边上拉客了。 　　他只好自己走一段，等人少了，或许就能找到空闲的马车。 　　人多，卡洛斯一个撑着大伞的怪人只能沿着路边边走，不想妨碍到别人。 　　“对不起。”结果还是不小心和人撞了一下。 　　卡洛斯被撞得往前冲了一下，手上握着的伞受了力，往前倾倒。提着的袋子险些洒了。抬起头，却发现对方也撑着伞，也是一柄黑伞。 　　伞面不小，遮住了对方的脸，卡洛斯只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一截苍白的脖颈。看起来和他一样，都有种无端的病气。卡洛斯不由得生出了一点同情，对于自己不小心撞到人这件事，更加抱歉。 　　“无碍。”对面低低地说，仍旧看不见脸。 　　他蹲下来，伸出苍白的一只手，捡起了一颗落入路边尘土的红果：“树莓？” 　　卡洛斯才发现自己拿着的袋子终究是洒了点东西出去：“嗯。”他仔细看了下，还好只掉了一两颗。 　　树莓脆弱，在地上滚了一圈，就已经溢出汁水来了。卡洛斯看见自己掉的小红果把对方的手弄脏，便一手拿着伞，一手找了找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对方并没有接。 　　“怎么撑着伞？”他问。 　　“有点紫外线过敏。”卡洛斯早就有说辞，“你呢？” 　　“一样。” 　　听见这个回答，对面终于笑了，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伞往上抬，卡洛斯看见了对方的脸，是一个说不上来年纪的人，梅红的眼睛，长相说不上来哪里好看，倒是让人想起一些油画里的人物，带着点厚重而绵长的韵味。虽然站在闹市中，却永远和这里隔着一层膜。 　　卡洛斯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特殊。 　　“看起来我们很有缘分，美丽的小姐。”他笑着，眼神打量了一遍卡洛斯，“刚从冒险者协会出来？” 　　“嗯。” 　　“介意和我同行一段吗？” 　　卡洛斯不是真正的贵族少女，当然不介意。 　　两人撑着两把伞不方便，于是他主动邀请对方，站到他的伞下。伞很宽，足够为两个人遮住阳光。 　　“听你的口音，不是王都人？”聊着聊着，卡洛斯发现确实和对方很投缘，都是阳光过敏，便问了一句。 　　“是。”伞的另一头飘过来心情很好的声音，“来看望一个故人。” 　　卡洛斯都不用猜：“圣骑士？” 　　“是。可惜看他孤零零躺在那里，让人遗憾。” 　　卡洛斯深以为然：“是呀，总觉得这样不好。”如今他的记忆完全被掩盖了，完全把圣骑士卡洛斯和自己割裂开来，只觉得自己是和对方重名的一个小魅魔。 　　“哦？”卡洛斯的话是一种新鲜言论，这王都里大部分人，都觉得能够去看望圣骑士，献上一朵鲜花，是一种荣幸，所以伞的那头停了一下，顺手接过大黑伞，抬得更高，但依然稳稳遮住阳光，“为什么不好？” 　　“我想，如果我是那位骑士，一定不愿意躺在那里。”卡洛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也许埋入六尺之下会更好。” 　　“哈哈哈……”卡洛斯听见笑声，不由得看过去，发现伞下的青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狭长，脸色又极端苍白，多了点阴诡的气质，“我也觉得那样不好。” 　　为了不在大路上拥挤，也是为了少点阳光，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拐到无人的小巷。 　　寒冷的风被巷子一挤，扑面而来。 　　伞丝毫不动。 　　卡洛斯觉得有些寒冷了。 　　青年的声音在风里久久不散：“我希望那位骑士能重新站起来，那才有趣。” 　　蓬得一声，伞被收拢了。 　　两粒梅红的眼珠盯着卡洛斯，逐渐涌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欲望。他笑着：“我本来觉得，除了他，再也没有谁可以勾起我的食欲。今天倒是有缘分。你……闻起来很香。” 　　他说着夸人的话，倒像给人是无上的殊荣。 　　卡洛斯往后一退，后背抵着墙壁，视线落在了青年的嘴角。 　　两只尖牙正在缓缓伸出。 第24章 在意 　　吸血鬼？ 　　卡洛斯愣住,险些没反应过来。双肩却已经被一双坚硬冷酷的手攀住了，死死按在墙上。 　　偏僻的巷子，哪怕他想叫人,也没人能那么快过来。 　　何况卡洛斯能感受到眼前这只吸血鬼的强大,要是把别人拖进来，恐怕都会被咬死。 　　“为什么选我？” 　　他苍白着一张脸,眼睫乱颤，像极了被吓到魂不守舍。 　　然而他心里仍旧在飞速思考：吸血鬼讨厌阳光,这儿又是圣光浓郁的王都，他的力量肯定被压制得厉害,而且也一定不想被教堂发现。 　　吸血鬼算魔族的一种,而卡洛斯自己也是魔族，很明白现在外面对吸血鬼有什么样的杀伤力。 　　他想要活着,就必须,逃到阳光下。 　　王都的守卫都很强，教堂的人也很强，若是能找到兰托,也足够。 　　颈侧忽然掠过一道侵略性极强的呼吸,卡洛斯浑身一震。这位出现在王都的血族似乎在享受他的美食,而猎物的惊恐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 　　何况他已经很久没有放肆吃过什么。 　　“你闻起来……很不错。” 　　卡洛斯打了个颤。成为他人猎物的感觉不好,但更令他恐惧的是下一句话。 　　“成为我们血族的一份子,如何？” 　　下巴被捏住，对方的指腹贴在他的唇角，用力一掐,那处的脸颊肉便陷下去。卡洛斯忍不住想偏头,但偏头就要暴露自己的脖子。 　　他觉得眼前的吸血鬼很奇怪。 　　他们比魔族还要讨厌圣光，几乎不会出现在教堂附近。而且吸血鬼们喜欢自称血族,特别讲究上位尊敬和血统传承，根本不是随意咬个人就能转化成新吸血鬼的。 　　这家伙说得出这种话，要么是血统纯粹的高位血族，要么…… 　　疯了。 　　“成为血族……”卡洛斯忍不住问，“你是说，初拥？” 　　“是。”不知为何，血族的态度极好，而且很自豪，“记住我的名字，苏莱曼·杜勒·伦德，当你获得新生，这也是你的姓氏。你可以喊我，‘父亲’。” 　　卡洛斯心想自己才不需要一个名字和一个“父亲”呢。 　　但这个姓氏有点熟悉，卡洛斯茫然了一下，没想起来到底在哪看见过。 　　…… 　　当卡洛斯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拖延时间，那对尖牙还是不可抑制地靠近了他的颈侧，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抵抗。 　　力量差距太悬殊，这样反抗是徒劳的。 　　他浅浅地吸了口气。 　　如果问别人，卡洛斯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许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回答。 　　总是有几点是不会变的。 　　比如他是一个很强的人，比如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而熟悉卡洛斯的人都知道，他的强大来源于他与生俱来的、亲和圣光的天赋、强健的体魄、熟练的剑术，还有一种说出上来的战斗直觉。可惜如今卡洛斯的记忆消失了，身体换了一个，恐怕是无缘圣光。 　　但直觉还在。 　　早晨翻阅那些魅魔相关的典籍，虽然整个人羞涩要死，但他还是非常实诚地把那些记载的东西都看了一遍。 　　就那么一遍，足够他粗略地学会那些魅魔才能用的特殊魔法了。 　　卡洛斯的身体里攒了一点点的魔力，不多，是好不容易才蕴养出来的，此时全都不动声色地调用起来了。他身上发烫，眼中属于魔族的红色越来越鲜亮，看着却愈发动人，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不会咬人的小兽。 　　苏莱曼只觉得眼前的小家伙闻起来越来越香了。 　　帽子落在地上，露出卡洛斯额头的一对小角。刚才同行的时候，苏莱曼就已经看出了卡洛斯不是人类。但这不要紧，凡是看得上眼的，都可以成为他的血奴。 　　可惜今天遇到的这个魔族，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姓氏背后有多么庞大的能量，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格外懵懂。 　　倒是让人更喜欢了。 　　他不打算让这只小魅魔当血奴，而是正儿八经地决定分享一部分自己的血脉。 　　作为强大至极的血族四代祖，他几乎没缺过食物，甚至很挑食，只吃有“缘分”的食物。加上近些年族里的规矩，苏莱曼已经很久没有品尝野食。恰巧今天好不容易做成了一件有关种族的大事，心情激动之下，他觉得该给这个漂亮的王都留下一点礼物。 　　苏莱曼咬下去。 　　“嘶……” 　　疼自然是疼的。卡洛斯的眼尾抽动了两下，抬手挣扎，但胳膊被举高，牢牢地按在墙上。血一点点地流失出去，奇妙的感觉却一点点灌了进来。 　　不知不觉间，他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血族的毒。 　　凡是被咬的人，往往都是在幸福中死去的，吸血鬼的毒素会一点点蔓延进血管，麻痹肌肉，放松精神。就像那些可怕的、令人成瘾的药物，带来无上的快乐。有的人被咬了，幸运没死，却会败在这种无法被抹消的快乐中，甚至求着吸血鬼们收他做血仆。 　　卡洛斯的脸上也泛起不健康的红润颜色，失血的痛苦和这种陌生的快感混合在一起，忍不住呻.吟了两声。两只手垂下来，压在身后的墙上。 　　他的声音绵软，又带着点羞涩，刚出声就止住了，分外克制。 　　苏莱曼真心觉得这只小魅魔非常可爱。 　　他微微松开，舔了舔唇，看着已经被毒素冲垮理智的、眼神迷蒙的魅魔。 　　“你叫什么名字？” 　　“卡……卡莉。”脖颈处的丝带已经被掀开了，苏莱曼没有注意到卡洛斯的喉结，只是觉得这位漂亮的小魅魔肩有些宽，身体有些瘦削，腰肢虽然软，胸却不大，声音听着也偏向中性。 　　“午夜时分，你就会彻底转化成吸血鬼，到时候你来找我。”苏莱曼没有说如何才能寻找到他，反正亲近的血族之间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联系，更不要提他亲自转化的子代。 　　他已经吃饱了，纵然脸上带着笑意，也很喜欢这只魅魔，却没有立刻要把他带走的心思。 　　“别走……”但卡洛斯伸出了手。 　　就像每一个被吸血鬼的毒素征服的可怜人，他对被吸血的感觉恋恋不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莹润着水色。那根小小的尾巴早就藏不住了，依赖地缠绕上来，在苏莱曼的手臂上磨蹭。 　　苏莱曼觉得他的眼睛实在好看，并不媚气，但就是很勾人。 　　尾巴也软乎乎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没说完。 　　卡洛斯背在身后的右手终于伸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硬生生把墙上的石砖拆了下来，五根手指捏住砖头，发了狠地拍下去。 　　哪有什么甜甜的魅魔样子。 　　剧痛之下，卡洛斯花尽力气用的那些魅惑魔法自然没用了，所以苏莱曼再度抬起头时，对眼前这只魅魔的滤镜少了很多。然而没了那种心软的情绪，他反而更加欣赏对方了。 　　“有意思。”苏莱曼舔着唇，他有些狼狈，砖石的碎屑从他的额头往下掉，但他的眼神格外冷酷，唇角沁着点鲜红的血丝，“吸血鬼的毒素对你没用？” 　　卡洛斯没吭声，他知道这点小技巧没办法杀死一只吸血鬼，所以只能沉默。 　　等待。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想法，你是一个不错的魔族，魔力不多，却很精于魅惑，”苏莱曼的声音冷下去，“你很聪明，很能忍耐。” 　　“但你不应该激怒我。” 　　卡洛斯不好说他今天早上才开始学习那些魅魔有关的魔法，他用力呼吸着空气。苏莱曼判断错了，他根本不能免疫血族的毒素，只能靠意志忍耐，忍耐，继续忍耐。 　　“苏莱曼先生，我对成为血族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魅魔。我也不想在王都里面暴露。”卡洛斯捡起自己的伞，指着苏莱曼，“我不是你的血仆，乱咬人是不对的。” 　　但是好想……好想被咬，唇舌接触地，用力吮吸干他的血液，一起在甘美的毒药中溺亡。 　　卡洛斯冷静地说：“我没有掩盖我的魔力，王都的士兵很快会过来。” 　　“哪怕他们最先抓住的就是你？”苏莱曼低低地笑。 　　卡洛斯点头。 　　“小魅魔，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甜美。”卡洛斯现在有些狼狈，腿也软得不行，但他不愿意露怯，只能靠在墙上，双手狠狠地抓住石砖的缝隙，“怕是那些人类根本无法抵抗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不要小看人类。” 　　“你又不是人类。”苏莱曼嘲他，“别抵抗了，时间越久，理智崩坏得越惨，难得看见你这么有趣的魅魔，变成白痴就不好了。” 　　卡洛斯每说一句话都要进行思考，他喘息着，忍耐着。 　　可也许是他需要忍耐的东西太多了，吸血鬼的毒素忽然把他一直压着的魅魔体质给钓了出来。两者冲突又融合，卡洛斯越是用魅魔的魔法，越无法像从前那样保持理智和克制。 　　他没有勾人的心思，然而一皱眉，都不自觉带上了一点风情。 　　“会很严重吗？” 　　“放弃抵抗吧。” 　　“我……” 　　魅魔看起来真的动摇了，但是下一秒，一柄清亮的长剑穿透了苏莱曼的身体，把他钉死在墙上。 　　卡洛斯被一只手拉住，拽了出来。 　　终于等到了人，这会儿他才真的松了口气，轻声提醒：“小心。” 　　女仆长严肃地点头。 　　她从不说多余的话，只是又拔出一把银色的短匕，隐隐像个十字架的款式。 　　隐隐有王都士兵的脚步声。 　　…… 　　“麻烦您了。”卡洛斯坐到了马车上，边上搁了黑伞。 　　女仆长坐在对面，按理来说她不会一起来坐马车，但这会儿她歉疚得不行，没保护好卡洛斯。只是去处理了一下冒险者协会的事，回过神就变成这样了。 　　而一只成年的高位血族，哪怕受了伤，当他决定逃跑的时候也没人能拦住。 　　卡洛斯有些沉默。 　　他觉得自己应该紧张，但现实是他一点紧张都没有，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在卡洛斯当前的印象里，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柔弱魅魔。所以他不懂自己为什么面对那么可怕的事情，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女仆长处理他身上的伤口。 　　“你一直在跟着我，对不对？”卡洛斯想了想，“冒险者协会对我的态度问题，也是你们，兰托的想法？” 　　莉莉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没能保护好您，是我的失责。” 　　她正在为卡洛斯简单处理伤口。 　　除了被咬了一口，卡洛斯手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都是极度用力之下，被砖石的锋利弄出来的。十指连心，疼是很疼的，这会儿放松下来，看着指尖的血丝，卡洛斯思绪一片混乱。 　　庄园不在王都内，在近城郊区。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觉得差不多已经到城外了。卡洛斯忽得抓住莉莉的袖口，神色认真：“杀了我。” 　　莉莉吓了一跳：“什么？” 　　“吸血鬼把他的血液注入到了我身体里。”卡洛斯眼尾微红，说得坚定，“一天之内我就会被转化成新吸血鬼，饥饿状态下我不一定能控制住自己。” 　　“主人会有办法。”莉莉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卡洛斯在想什么。 　　女仆长的手攥着长剑，掌心早已湿透了。 　　她一直表现得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能够重新见到卡洛斯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就算卡洛斯变成吸血鬼了，她也是愿意将自己全部的血液奉献出来——何况卡洛斯的自制力根本不用人担心。 　　卡洛斯看得出来她很坚定。 　　这就是他所怀疑的地方。 　　兰托、莉莉……他们对自己有些太好了，根本不像“路过捡到他”那么简单。卡洛斯很容易被骗，但那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这会儿他反应过来了一些事，只是仍然不愿意往里面细想。 　　为什么呢？ 　　他……是谁呢？ 　　“等我转化成吸血鬼，就不容易死了。”卡洛斯情绪低落着，“我可不想被秘银钉在棺材里封印起来。” 　　“不会的。”女仆长安慰他，“您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 　　卡洛斯并不知道，因为这一只吸血鬼的问题，整个王都都进入了可怕的戒严状态，他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手上缠着绑带，颈侧的伤口则暴露着，等着专业的人来处理。 　　兰托的脸色很不好：“你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卡洛斯又提出了杀死他的建议。 　　兰托在生气，卡洛斯感觉到了那种怒火。而且兰托一看就是急匆匆地回家的，只因为他受了伤。这更让卡洛斯觉得不对劲了。小魅魔心情沉重，连尾巴都耷拉下去，无精打采。 　　“你就不能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冰凉凉的药抹在卡洛斯脖子上，带来一阵刺痛。大约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兰托下手重了，单手旋开一瓶药的盖子，几乎是逼着卡洛斯喝下去，生怕他又说什么杀死之类的话。 　　卡洛斯仰着头咕嘟咕嘟喝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呛到了，推开瓶子闷声咳了好一会儿。 　　单薄的肩膀咳得一颤一颤的，卡洛斯情绪低落，却不会反驳，只是没什么血色的唇撇了一下，眉梢往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指。淡白色的药剂顺着他的唇角滚落，他偏头擦了一下。 　　直到这会儿，他脸上才浮现一层极浅的红，咳出来的。 　　“抱歉。”于是卡洛斯一句话都没说，兰托就道歉了，“我语气不好。” 　　“但别说那种话了，你不会死的，只是一只四代的吸血鬼。”在卡洛斯看不见的地方，兰托的眉眼短暂地流露出一点戾气，“他一定会被杀死。” 　　卡洛斯仍旧是闷闷不乐的。 　　兰托帮着擦了擦唇角的药剂，心里却是在思考。卡洛斯以前从来没耍过这种小脾气，也许是封印了记忆的缘故，导致性格也有所改变了。但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有时候他也更希望卡洛斯能在表达情绪上更自由些。 　　卡洛斯蜷缩在毛毯里，兰托隔着毛毯抱住他，两个人就那么依偎了一会儿。 　　“谢谢。”卡洛斯低声说，“我知道你们很在意我，如果没有莉莉跟着我，也许我已经死了。” 　　兰托没有说什么。这都是他应当做的。 　　“但……” 　　卡洛斯抬眸，愈发红润的眼睛里是说不清楚的愁绪，“我的记忆……我失忆的问题……你们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 　　兰托心里一凛。 　　他想过卡洛斯会发现，但是没想到会发现地那么早，天使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至少暂时不能解开那些魔法。他正色道：“我并不知道那些事情，我在意你，只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卡洛斯摇了摇头，“我能感受到的。” 　　“当你看着我的时候，当莉莉看着我的时候，似乎都在通过我看向另一个影子。我想我也许有些像他，但一定有些地方和他不一样，对不对？因为他，所以你才会不计代价地收留我这只魅魔。”否则不可能在王都脚下包庇魔族。 　　兰托眼神的小小变化被卡洛斯捕捉到了，他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你们这样是不对的。”卡洛斯严肃认真地说，“找替身是不对的，应该把这些爱和资源给那位你们真正喜欢的人。这样很对不起他。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兰托：“……” 　　他真不好解释这一点。 　　“你不是任何人，你只是你。”兰托斟酌着，“我们只是在意你。” 　　卡洛斯才不信呢。 　　于是兰托叹气，捧住卡洛斯的脸，轻轻地，在唇角落下一吻，一触即分。他吻得克制，但那种稠密到化不开的情绪，却传递了过来，烫得不行。 　　“？？？” 　　卡洛斯瞳孔地震：“你怎么能……” 　　“你说我在犯错。”兰托看着慌张的卡洛斯，觉得这会儿对方终于没有那种低落情绪了，大概也不会再想着自行了结，也是终于放松起来，展颜笑道，“都错了，那不如一错再错。” 第25章 魅惑 　　卡洛斯懵懵然地抬起头。 　　过了三秒,他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条尾巴都绷直了，眼神更是一片空白,只想着把兰托推开,从床上跳下去。 　　结果他忘了自己失血过多，一站起来就晕,加上心绪过于激动，视野顿时昏黑一团,整个人又重重跌了回去。 　　心跳加速。 　　卡洛斯拽着兰托的胳膊，呼吸急促,还不等自己缓过来,就特别焦躁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找替身是不道德的……” 　　“谁说我找替身了？”兰托有时候也搞不懂卡洛斯的脑回路，“也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这种说法,家里有仆人说的？” 　　卡洛斯生怕兰托惩罚那些无辜的仆人,急忙解释：“没……只是我觉得。” 　　“我并没有将你当做什么的替身。”兰托认真地说，“不要胡思乱想。你看，我就是住在王城的人,你大可以问问花园里的每一个仆人——哦,都是自己人,也许你可以问问周边的人,所有人都可以证明我向来独来独往。只捡到过你这只小魅魔。” 　　卡洛斯犹豫了一会儿。 　　他当然不想怀疑兰托的动机,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理解兰托的想法。 　　也许他天生就是配得感较低的人，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很多东西。如果不是他觉得兰托和莉莉是好人,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也是因为这两人出的问题——谁说不是呢。 　　“你需要休息。”兰托继续说,“吸血鬼的毒素会影响到你的精神，当然,不用太过担心，我有信心能够完全去除毒素。” 　　他忽得拿起桌上的工具，在手心切了一个小口。 　　手上血管细密，很快就沁出了一颗血珠，几乎闻不到鲜血的气味：“做个小实验，你现在有任何不适吗？” 　　卡洛斯凝视着那一滴鲜红，神色触动：“你不应该伤害自己。” 　　他在桌面上摸了一把，方才为了处理他的伤口，莉莉准备了一些热毛巾。此时它们已经凉了，但还有不少干净的没有用过的毛巾。卡洛斯拿了一条，捉住兰托的手，细细地擦干净。 　　他对鲜血没有任何的欲望。 　　这让卡洛斯安心了不少，但他还是觉得兰托有些太冒险了：“万一我身上的毒素没有清干净，把你咬了怎么办？” 　　他说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也很轻，因此听起来不像是责怪，而像是对待亲近的人发出的碎碎念吐槽，听了只会让人心里发软。 　　兰托低头，看见卡洛斯垂着眼，羽毛似的眼睫覆下去，又密又翘。眼尾原先是有些上翘的，此刻不免耷拉了一点，泛着红。明明是可怜可惜的表情，偏偏就能看出来一点小小的勾人意味，叫人想要再欺负欺负。 　　他知道卡洛斯并非有意要摆出这种表情，只是魅魔的体质愈发融合，从细枝末节里透出来。 　　“咬了就咬了。” 　　一个极小的圣光魔法，兰托掌心的伤口便愈合了。他看着卡洛斯，似是无意地问：“你今天用了魅魔的魔法？” 　　“嗯。”卡洛斯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用了一点简单的精神魔法，但对高位的吸血鬼来说没什么用。” 　　兰托：“也许是你魔法用的不对？你应该是第一天学，对吧。” 　　卡洛斯点点头。 　　“我来看看吧。”兰托自然而然地说，“虽然我修习的是圣光魔法的，但触类旁通，对其他的魔法也有所了解。” 　　卡洛斯是相信兰托的，这人用圣光魔法的时候能够细微操控到一个可怕的地步，一定是一个了不得的魔法天才。和这样的人交流魔法，对他并不会有什么坏处。 　　卡洛斯确实是第一次学习这种魅惑的魔法，他身体里的魔力只有一点点，如果别人的魔力是小溪，那么他大概就是滴滴答答的雨，少得可怜。 　　不过总算不是像之前那样一点也没有了。 　　魔力流过小腹，编织起隐秘的纹路，魅惑魔法大多都没有强烈的魔力波动，主打一个隐蔽。虽然只是第二次用，但卡洛斯已然熟练了，默不作声地就完成了魔法的构建。 　　他冲兰托一笑：“我身上的魔力太少了，起不了什么效果。” 　　兰托果然没什么反应。 　　卡洛斯只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魔法交流，甚至是请教，根本没看到当他低头的时候，兰托的眼神陡然晦暗下去。 　　“等我去除身上的圣光魔法。” 　　想了想，兰托撤掉了他下意识用的各种防身手段。 　　他心情愉悦，当然也知道卡洛斯身上没什么魔力，因此并不觉得对方用一点魅惑魔法就能操控自己的精神。 　　兰托只是想让卡洛斯更加熟悉现在的身体。之前虽说卡洛斯看起来是接受了，但总是透着一点浅浅的抗拒，现在失去了记忆，才真的开始接受魅魔的身体。 　　甚至自发地开始使用魅魔的天赋。 　　“还是不行。”卡洛斯摇头，他展颜一笑，“算了，你别总是拿自己做实验。” 　　他放松下来，像只小猫一样躺下，尾巴也是有一拍没一拍地晃动着。 　　应急的治疗虽然结束了，但想要彻底去除吸血鬼的毒素，还有一些麻烦事要做。特别是卡洛斯的身体因素，在治疗时完全无法使用最合适的圣光魔法，只能调配一些药剂。 　　家里自然没有准备这方面的东西，好在素材够多，可以当场调制。 　　渐渐的，桌面上堆起了各种瓶瓶罐罐，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大堆。 　　卡洛斯原先还想要帮帮忙，但他拿起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角，想要帮兰托磨制粉末，结果没两秒，手上就开始发红过敏，只能悻悻然地放弃。 　　“毛领黑犀的角，看起来光滑，但上面有许多细毛，接触后容易瘙痒。”兰托解释了一句，“没毒。不过这些东西有很多都不能碰，你还是休息吧，我来就好。” 　　“嗯。” 　　卡洛斯就看着兰托弄那些东西，尾巴在边上轻轻地晃。他很喜欢这样什么都不用做的时刻，思维散开去。冷静下来之后，却觉得唇角的地方有点痒。卡洛斯愣了一下，忽然又想起来之前兰托吻上来的画面。 　　他本来想揪着这个问一问的，结果被糊弄过去了。 　　然而现在兰托正在专注地调制药剂，此刻出声打扰他显然不好。卡洛斯偷偷地观察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倒是觉得唇角那点被触碰过的地方，越来越热了。 　　热度好像蔓延到了脸上，卡洛斯用手背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烫死了。 　　没多久。 　　兰托把一叠粉色的药剂递过来，刚调配好的，发着一股酸果的气味：“喝完。” 　　那是一个陶瓷小碟。卡洛斯正发着呆，兰托递过来的时候就没多想，伸出舌尖在小碟子里面沾了沾，猫一样把药剂卷上来。 　　有点涩，味道还行。他呆呆地想。 　　而后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做不太好，太没礼仪了。卡洛斯也不敢看兰托，只能寄希望于刚刚犯的小蠢没人看见。 　　人一尴尬就会毛手毛脚，他很想把刚刚的事情忘掉，于是特别急地去喝碟子里的药剂。卡洛斯握住兰托的手腕，将碟子微微倾斜，唇接着边缘，一仰头，咕咚咕咚全喝了进去。 　　碟子毕竟不适合喝液体，兰托也没想到卡洛斯动作那么急，右手被卡洛斯一扯，同步伸过来的左手上就溅了几滴。 　　卡洛斯只顾着执行兰托说的“喝完”，看见兰托手背上的几滴淡粉色药剂，竟是一下子大脑停机，俯下身，舌尖在上面扫过，飞速舔掉了，只留下一点软且温热的、似梦似幻的触感。 　　“全都喝完了。”他迅速报告。 　　兰托僵得和木头一样，一时间都忘记把端着的碟子收回来了。视线下移，只觉得手背上那点浅浅的水痕越来越扎眼。 　　说没反应都是假的。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一样，像是被藤蔓缠绕起来，勒紧，失去了自由，可是并不难受，只觉得空荡荡的地方正在被一点点填满，到处都是嫩绿枝丫新生的喜悦。又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接连戳破了，啪嗒啪嗒，像一千个成熟的树莓堆在了地上，一下子搅成了果酱。 　　这感觉太复杂，以至于他和卡洛斯一样，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兰托才慢腾腾地收回手：“倒也不用喝那么急，等会有任何反应，都要说出来。” 　　卡洛斯“嗯”了一声，低着头。 　　卡洛斯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丢人事了，又不好意思说，脸色通红，只能把自己往沙发里面窝，几乎都要埋进去了。他完全不敢看，如果灵魂有实体，那么这会儿卡洛斯的灵魂大概就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热度太高沸腾了。 　　一定是今天被吸血鬼啃了一口，脑袋不清醒了。 　　他闷闷地想，拽着自己的尾巴保持冷静。 　　“舌尖有点涩，麻麻的。”说这话的时候，卡洛斯已经羞耻到极点了，“是正常反应吗？” 　　兰托喉结微动，声音却保持着平静：“噢，当然，这份药剂里面加了一点悬钩子，麻是正常反应。” 　　“好的。” 　　卡洛斯顿了一下，纵然整个人已经快要烧得融化了，却还是没忘记掉兰托做的事、说的怪话：“你之前……为什么忽然碰我这里。”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兰托完全没有被算账的感觉，平静道：“你胡思乱想，这是惩罚。” 　　惩罚？ 　　卡洛斯觉得他现在羞耻成这样，确实是一种惩罚了。 　　他向来能快速找到自己的错误，于是又道了个歉：“好吧，我不应该随便猜测你的想法，唔……”他忽然闭了嘴，舌尖麻麻的，险些咬到了。 　　不止是舌尖，连沾过药剂的唇也非常的麻，他舔了舔唇，试图确认自己的感官还是否存在。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越舔越麻了，弄得他非常无措：“呜，兰托……舌偷麻了。真哒似副弱用吗？” 　　连说话都变得口齿不清起来了。 　　卡洛斯迷茫着，伸手想碰。 　　“别动。”兰托制止了他，“确实是正常反应，只不过你的反应好像有点太大了……也许是我用的剂量有点多？以前确实没有给魅魔配过药。张开我看看。” 　　卡洛斯乖顺地张口，殷红的舌尖乖巧地躺在口腔内，除了因为药物的刺激，显得偏红以外，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应该就是你的身体反应太大了，等十分钟就好。” 　　“全麻了？” 　　卡洛斯幅度很小地点头。 　　他闭上嘴，又感受了一下，觉得身上也不太对劲，痒痒的，从刚才羞耻到脸红，温度起来了，就一直没退下去。卡洛斯不敢忽视这些细节了，又把详细的感受说了一遍。 　　兰托挑眉。 　　他有点明白了。说到底，治愈是需要能量的，他给的药物能够抑制、中和卡洛斯身上的吸血鬼毒素，却没有办法一下子补充好今天失去的血液和魔力。治愈的过程反而让卡洛斯更加虚弱，魅魔的身体正在催促他快点进食。 　　并不是什么药物的副作用。 　　他看向卡洛斯，这只魅魔正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眼尾勾着一抹红，楚楚可怜。眼神里是对他的全盘信任，仿佛他说什么，都会照做。兰托觉得自己的自制力下滑了，看着卡洛斯的时候，总是会想出很多很多的东西。 　　那么好的机会，何必放过？ 　　他嗓音沉了几分，用医生的口吻，特别严肃正经地说：“我知道，有一些办法可以缓解，但是需要我们有肢体接触，你会抗拒吗？” 　　卡洛斯摇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只是为了去除毒素而已，痛苦一些我也能接受，但如果会伤害到你，算了。” 　　“当然不会。” 　　兰托轻声说：“你过来一些。” 　　他按了按卡洛斯的唇角 　　“从这里，到这里，都很麻？舌根里面难受吗？” 　　“有一点。” 　　兰托让卡洛斯张口，自己则是拿起边上的一支试管：“这是需要圣光魔法才能催化的药剂，我会帮你，你不要太紧张。这都是为了治疗。” 　　他喝了一口，忽得按住卡洛斯，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药喂了过去。舌尖短暂相触，他刻意地按压着卡洛斯的舌面，促使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咕。 　　卡洛斯下意识喝下去了，但是大为震撼，都没管自己唇角溢出来的液体，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这样真的好吗？是不是太牺牲了？” 　　兰托微笑道：“你在意吗？” 　　“我还好。”卡洛斯有点犹豫地回答。 　　“我并不在意，我调配了那么多魔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帮助你的治疗过程。”兰托随口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给被人当过医生，没有人值得他花那么多心思来治疗，“你感受一下，是不是比之前要好一点了。” 　　……好像还真是。 　　卡洛斯感受了一下，唇角和舌尖确实没有刚才麻了，只是身体里仍旧萦绕着一股挥不散的热度，很烦。他刚刚蜷缩的时候就已经把外套脱掉了，但还是潮热，鼻尖都沁着汗珠。 　　“治疗是有效的，对吗？” 　　卡洛斯点头。 　　“那么继续。” 　　卡洛斯茫然地坐下来，茫然地点了头，茫然地接受治疗。 　　他感觉不对，但是说不出哪里不对。身上的副作用似乎轻一点了，兰托渡过来的药没什么味道，也没什么颜色和气味，喝着就像最普通的清水——也许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有效的是圣光魔法。 　　是的，可能刚才的动作就是为了让圣光魔法催化的药物，安全地在他身上起效。卡洛斯思考着。 　　他呆滞的时候格外像一个漂亮的人偶，苍白的脸色上活泛出了粉嫩的颜色，心神动荡，却又特别乖巧。兰托说那是有用的，他便强行压制住了自己想要逃跑的心，甚至主动伸出了舌尖，颤着声音：“我们……快点结束吧。” 　　偏偏兰托不像第一次那样急了，在卡洛斯看不见的地方，他眼里流露出一点阴谋得逞的狡黠。又抿了一口清水，极其缓慢地进行着“喂药”的动作。 　　唇瓣滚烫而柔软，比想象中的还要软，卡洛斯很配合，生疏地打开自己，不做任何挣扎。 　　兰托便悄然运起了一点魔力，渡过去。他暂时还不想让卡洛斯发现自己身上的魔力，只好用这种小骗术，转移卡洛斯的注意力。 　　“呼……” 　　干涸的身体乍然遇到陌生的魔力滋润，卡洛斯只觉得说不出来的舒服。他睁着眼睛，红眸里面全是对自己的怀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严肃的喂药场景下，产生舒服的感受。 　　他甚至有些不愿意结束，要极其用力，才能压制住喝药时，产生的贪婪欲望。 　　……想要更多。 　　唇瓣分开的时候，卡洛斯只觉得自己什么力气都没有，软软地倒在了兰托怀里。 　　兰托要把他放回沙发上。 　　“别……”卡洛斯闭上眼睛，忍得太辛苦，下眼睑都红了，“抱抱我。” 　　“求你……抱一会儿就好。” 　　…… 　　…… 　　卡洛斯看向兰托的表情，终于确定这个人好像真的被他的低级魅惑魔法，给控制住了。 　　他略微茫然。 　　第一是没有想到自己的魔法那么成功，第二是没有想到兰托的精神防御那么弱，不应该啊？ 　　可是兰托坐在那里，呆滞的样子，完全就是被控制的表现。 　　“兰托？” 　　现在连出声叫他，都没能让人回过神。 　　卡洛斯沉默了。 　　魅惑魔法的本质都是勾起人的幻想，并不需要自己有多好的条件，只需要让对方沉浸在想象出来的世界里就好。正所谓自己骗自己才是最好的谎言，高级的魅惑魔法都是如此，让每个人陷入自己构织的陷阱。 　　但卡洛斯没有引导兰托去做什么想象，只是简单地做了点开头准备。难道说仅仅他坐在这里，就足够触发那些幻想了吗？不太可能吧…… 　　他想不通。 　　也许他真的在这种魔法上面很有天赋？ 　　卡洛斯思索了一下，决定把兰托身上的魔法解开。 　　他自己也不知道兰托到底想象出了什么东西，但由于他的魔法大成功了，所以此刻中了招的兰托约等于在他面前彻底“打开”了。如果他的能力再强一些，心思坏一下，就可以趁这个机会问自己想知道的任何问题。 　　甚至操控对方的身体，为自己所用。 　　哪怕叫对方自杀都行——不过这种产生疼痛的事，很容易让魅惑魔法失效。 　　卡洛斯不打算趁人之危，相反，他很担心兰托会受到危险。 　　偏偏他自己就早上的时候学习了一下如何施展魅惑魔法，完全不知道解除该怎么做。他先是捏了一下兰托的手，想要用触感唤醒他理智，发觉没有用。就又靠近了些，叫了几声，还是没用。 　　只好拿了点清水，配合毛巾，擦了擦对方的脸。 　　都太温和了，完全没有任何的效果。甚至卡洛斯能感受到，他这样搞来搞去，让魅惑魔法联系得深了，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兰托灵魂里的共鸣了。 　　卡洛斯：“……” 　　就，他现在真的很好奇，兰托到底陷入了什么样的幻境里。 　　他不敢乱动，感觉兰托僵站在那里也挺累的，便想要把人抱到沙发上。 　　然而他刚把人抱住，就感觉到兰托的精神世界出现了剧烈的变动，强烈的情绪冒出来，喜悦、狂喜、无法描述的幸福感。 　　卡洛斯一头雾水。 　　他尊重隐私，不想探究兰托的精神世界，然而当他接触到兰托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点对方的想法。 　　“好想……把你吃掉……” 　　卡洛斯：？ 第26章 恶劣 　　卡洛斯凝视了一会儿。 　　兰托闭着眼睛。 　　他自然是生得极好看的,有时候卡洛斯会觉得无法分辨出兰托的年纪，说是二十岁也可以，说是更年长也可以。很符合他对一些神秘魔药学家的想象,冷淡,冷静，身上萦绕着一点缥缈的香料味道。 　　大概是因为魔法的缘故,原本冷淡的人变得有些发热，反而更像是一个活人了。 　　卡洛斯蜷缩在沙发上,沉思着对策。其实早上看的那一本魅魔相关的书籍还在沙发的边上，离得很近。卡洛斯转身,跪在沙发上直起腰,在书柜上找到了那一。 　　翻了一遍，发现上面只记载了如何施法,完全就没有如何主动解除魔法的办法。 　　卡洛斯深呼吸了一下。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了——疼痛。 　　虽然他很不想那么做,但如果不唤醒兰托，他怕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对兰托的精神世界造成一些不可磨灭的影响。毕竟身体上的伤害总是更容易愈合的,而精神上的则不一样。 　　卡洛斯已经想好了,不论这次魔法实验给兰托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他都会担起责任。 　　“抱歉了……” 　　所幸,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兰托？”听见背后的声音,卡洛斯回过身，看见兰托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有些高兴，这至少不需要用一些刺激的办法去打破魔法了,“你醒了吗？” 　　卡洛斯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他看见兰托的眼睛，那双冰蓝冷淡的眼睛和之前大不相同,宛如野兽一般，含着挡不住的浓稠欲望。他一时间惊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贴着沙发：“兰托？”该不会还沉浸在幻觉中吧？ 　　“……” 　　卡洛斯甚至仍保持着跪在沙发上的姿势，背对着兰托，手指上还缠着绷带，不太能受力，于是只能将手掌的一部分按在沙发脊。他身上换了一件居家的衣袍，布料薄而修身，腰拧过来的时候，便能看见布料被拉直、褶皱贴合在身上，肌肉的曲线和布料的柔软结合在一起。 　　腰看起来那么纤细，仿佛一握就断了。 　　兰托的思绪有些恍惚。 　　在魅惑魔法导致的幻觉里，他似乎触碰到了很多东西，那些柔软又紧致的感受，依稀还残留在他的身上，让人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 　　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那些都不是假的。 　　可惜那些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到了虚假的地步，在第一次触碰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什么。理智上知道自己该抽离，情感上却选择了顺应，心甘情愿地吃下蜜糖的毒药——也不怎么毒。 　　“卡洛斯。”兰托忽得一笑，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异常”忽得就消失了，无影无踪，重新变成了那个体贴又温柔的人，“不用担心，我已经清醒过来了。” 　　卡洛斯有点狐疑：“你的名字？” 　　“……兰托。” 　　“一加一？” 　　“二。”兰托揉了揉眉心，“我只是陷入了幻境里，又不是傻了。” 　　他瞥到卡洛斯欲言又止的眼神，知道他想了很多奇怪的东西：“精神损伤这种罕见的副作用不会那么容易出现。” 　　卡洛斯的尾巴从左边摇到右边，显然还是在思考。他不知道他现在的动作，特别像一只扒拉柜子被主人抓包的大型猫猫，特别是那条纤细的尾巴，时不时从沙发上滑过去，漫不经心的。 　　就连兰托走过去，就没有注意到。 　　兰托双手按住卡洛斯的肩膀，将这只发呆的魅魔抱下来。 　　卡洛斯几乎不会抗拒这些肢体接触，他接受得很自然，在沙发上坐下之后才拉住了兰托，碰了碰他的额头。 　　兰托异常听话地任他检查。 　　“温度有些高。” 　　两个人离得极近，兰托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把卡洛斯抱住。他轻声嘟囔，声音小到几乎不会让人听见：“别的地方更热。” 　　卡洛斯：“嗯？” 　　“我可以问一问，你刚才感受到什么了吗？”卡洛斯认真地问，“我想我的魔法出了一些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问题，很抱歉对你造成了影响——下次我们还是不要用这种方式实验魔法了。” 　　兰托顿了一下：“不，你的魔法并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你……” 　　“这说明你太成功了。”兰托头一次如此强硬地转移话题，闷闷地说，听起来压抑又克制，“别问了，我得去洗个澡。” 　　卡洛斯“哦”了一声，也跟着站起身。 　　他看着兰托，眼睛里一片澄净。 　　简直像是担心人淹死在浴室里，死活要在门口扒拉着看的小猫。 　　兰托：“……” 　　卡洛斯就是这一点很烦人，总是在某些时候坚持不懈地照顾别人。哪怕他并不需要。 　　这倒是让他有些熟悉，现实大抵不会像梦境里那般美好，但总是更加舒适。兰托站起身，有了那么一个插曲，卡洛斯遇到袭击这样的糟心事情带来的负面情绪，几乎消失了。 　　…… 　　当然不是真的要看着兰托洗澡，卡洛斯只是在门外等一等。 　　他身上的伤口处理完了，该吃的药也已经吃了。卡洛斯是闲不下来的性格，也不觉得躺着能够恢复更快。于是就自顾自地在房间里逛起来。 　　他其实总觉得生活没什么实感，内心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记忆空白，身体孱弱，身边的人要么很沉默，要么就是完美到像个假人，总是不太符合逻辑——直到现在，卡洛斯能够感受到，其他人是在意他的。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似乎终于看见了其他人不完美的地方，不够好，但是足够真实。卡洛斯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就这样在房间里缓慢地走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兰托将所有的仆从都驱散了，只有他一个人，因此卡洛斯可以十分自由地将魅魔的角和尾巴露在外面，不刻意压抑尾巴的运动，就这么随意地晃悠着。 　　窗外的太阳已经落山了，余晖融融。他拉上帘子，想着以后的生活，竟然没什么排斥的感觉，似乎身体比理智更加适应现在的生活。 　　有人照顾的生活。 　　不知怎的，卡洛斯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的身体里有一种声音，他对这样安静而享受的生活有些陌生，以前似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依据，但卡洛斯猜测，也许以前的自己更加喜欢冒险，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 　　他仍旧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但没有那么急迫。 　　卡洛斯缓缓走到一楼，那里有一面梳妆用的全身镜，边角镀银。在需要社交的时候，贵族男性也往往需要做出精致到繁复的打扮——不过兰托好像不太喜欢这种，卡洛斯没有在家里发现太多奢靡的服装和配饰，反倒是书籍和魔法素材格外多。 　　他想不起来，不过大概也是不喜欢这种东西的。 　　卡洛斯靠近过去，在镜子打量自己，仍然觉得这张脸有些陌生。他把这些归结于自己的失忆。 　　客厅的沙发上还放着兰托的外套，一切都可以看见匆忙的痕迹。 　　卡洛斯心里微微触动，当时他在二楼休息，兰托几乎是跑上来的。 　　仆从们都离开了，东西也没人收拾，卡洛斯自己闲不下来，便走过去，打算将外套收拾平整后挂起来。 　　只是，当他拿起衣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卡洛斯顺手一接。 　　他愣住了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被包裹在丝绸里，露出来了一角。而玻璃的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人，很陌生，却诡异地有些熟悉。卡洛斯对魔力的流动极为敏锐，他完全能够感知到，这个小东西和他自己，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这一刻，前日遭受到的莫名诅咒，那些奇怪的感受，似乎有了源头。 　　千丝百缕的线，都汇集起来。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脏怦怦跳动，简直要从喉咙口溢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东西在兰托这里，兰托私底下帮他去处理了？那为什么兰托方才没有说这件事……卡洛斯捂着额头，有些茫然。他确实是不够了解兰托的，只是凭着一股信任在相处。 　　剧烈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卡洛斯不是会独自纠结的人。 　　他将沙发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大衣挂起。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端起了玻璃瓶。 　　胡思乱想永远不会有结果，还是当面问一下兰托算了。 　　卡洛斯的尾巴垂下来，走得极其缓慢。 　　他垂下眼。 　　假如事情比想象的恶劣，那么他应该……做什么呢？ 第27章 发现 　　小小的人偶上有圣光的痕迹。那绝不寻常。 　　兰托是能够使用圣光,并且用的很好的那种人。卡洛斯垂眸，思考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毕竟他现在都失忆了,就住在兰托家里,对方为什么还要对他做这种事呢。 　　他又不是不…… 　　…… 　　“兰托？” 　　卡洛斯敲了敲浴室的门。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淡，完全不像是发现了秘密那样,只是声音略显疲惫，毕竟受了伤,语调懒洋洋的没什么力度。 　　“什么事？”兰托的声音隔着一扇门，有些雾蒙蒙的。 　　听起来很正常,抛开他已经在浴室呆了超过二十分钟这件事 　　“你还好吗？” 　　“当然——我并不会真的淹死在里面。”兰托轻笑了一声,似乎在调笑卡洛斯这点过分的担忧，“很快就好了。” 　　“哦……”卡洛斯平静地应了一声,“我有件事情想说。” 　　“什么事非得这么急……我还在洗澡呢。不如你去休息一会儿？今天应该也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卡洛斯轻轻地笑了一下,而后干脆利落地说，“我想离开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隔着一扇门,谁也看不见彼此,但世界就那么忽然安静下来了,几乎能听见卡洛斯淡淡的呼吸声。他好像就真的是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并且决定付诸现实。 　　“很抱歉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但是……我是来告别的。” 　　兰托几乎能听见卡洛斯停顿，然后转身的声音。 　　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等等！” 　　来不及多想，兰托提高了声音,叫停了卡洛斯。 　　甚至能听见浴室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为什么那么急？” 　　卡洛斯凝视着浴室门,他其实没走两步，只是刚转了身。可兰托看起来已经很慌。卡洛斯垂眸,泛着红色的眼珠里面流淌着说不清的情绪——哪怕兰托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的急躁，他依然没有立刻推开浴室的门。 　　有什么东西不能被他看见？ 　　“你今天才受了伤。”兰托用认真的声音劝说着，小心翼翼地揣测卡洛斯的想法，“就算想要离开，把伤养好了再走也不迟。何况……是我这里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吗？我并不觉得你是一个累赘，你今天遇到吸血鬼也绝不是你的问题，没必要太自责。”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卡洛斯说，“对不起。” 　　他坚定地转过身，完全不留恋，就这样决定离开。 　　“你——” 　　卡洛斯的观察能力向来非常好，而且他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控制情绪。卡洛斯思考了一下，觉得说不定自己作为魅魔，以前也很会察言观色。 　　所以他扮演着赌气的形象，心里却冷静到了极点。 　　他知道兰托大概率在做不能见人的事情。 　　贸然推门观察太冒险了，声音便成了唯一能利用的线索。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卡洛斯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兰托，却仍然觉得，兰托应当是极度擅长扮演的人，属于就算犯罪也会悄悄掩饰好一切的人。 　　只有现在，兰托真的有一点慌乱的时候，他才能找到破绽。 　　“吱——” 　　门被暴力地推开了。 　　一个上半身赤，裸，仅仅裹着浴巾的人快步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捂着毛巾，一只手按着额头，微微蜷曲的黑发打湿了，黏在皮肤上。水珠顺着脸庞滑下，淌过那双烟蓝色的、泛着苦恼的眼睛，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清水。 　　不像传统的魔药师，兰托身上有不少锻炼痕迹，脱下衣服的时候更加明显，漂亮的肌肉曲线起伏，到处是代表的力量的线条，偏偏皮肤又像女性似的、细腻温润，完美到过分。 　　水雾蒸腾，遮不住兰托脸上的无奈：“不高兴了？” 　　卡洛斯的视线很自然地往半掩的浴室里看过去，可惜热气太多，看的不够清楚。 　　可他确实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不属于兰托。 　　小魅魔的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陈述：“我并不是今天才思考是否离开的，只是今天决定了。” 　　他说话说得很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失去记忆后有些东西仍旧刻在身体里，比如那被某些人推崇、又被某些人批评的，韵律慵懒清淡的咬字。那已经是卡洛斯受了多年的骑士教育，刻入骨子里的东西了。 　　兰托便明白他是认真的了。 　　只是，为什么？ 　　兰托扪心自问，算是了解卡洛斯吧。明白今天的吸血鬼会让卡洛斯有些担心。毕竟这位骑士大人以前就是这种性子，很不喜欢因为自己的问题给其他人带来麻烦。但这不足以成为他离开的理由。 　　一定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就在他快速思考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卡洛斯的眼神。 　　清澈，平静，不属于那个对一切懵懂的魅魔。 　　他多熟悉这样的眼神啊，在久远的记忆里，他也曾经看见过无数次，作为骑士的卡洛斯用这种眼神看向其他人。饱受时间的侵蚀，又不带有太多的情绪，宁和，洞悉，像是怜悯着又像是没有。 　　他心里重重一跳，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慌乱。 　　“你想起来了？” 　　卡洛斯眨了一下眼睛。 　　沉默，然后是沉默的沉默。 　　兰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卡洛斯根本没想起来，但为时已晚，卡洛斯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般：“想起来……所以你确实知道我的过去而没有告诉我，我的记忆也是你弄的吗？” 　　他本来想试探其他事情的来着。 　　也算意外之喜了。 　　和卡洛斯打好关系大概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情。他对所有人都天然地带有一份信任，看着廉价。但摧毁这样的信任也十分简单。卡洛斯愿意信任别人，那是他给予别人的宽容，随时可以收回。 　　所以兰托即刻便感受到卡洛斯的态度便疏离了。 　　“我……猜到过你可能会骗我。”卡洛斯歪了一下头，淡紫色的头发顺着魅魔角的弧度垂落，“就是没想到会那么多。” 　　他摸出那个小小的人偶，丢给兰托。 　　兰托接住了：“这并不是我……” 　　“我知道的。”卡洛斯不至于失去理智，胡乱误会人，“这上面的圣光力量和你的完全不一样，你偷偷地把这件困扰我的事情解决了。” 　　“是。”兰托盯着卡洛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并且在保护我。”卡洛斯接过他的话。 　　可是欺骗和隐瞒是存在的。 　　而且似乎是很严重的欺骗和隐瞒。 　　卡洛斯轻轻地吸气，又再次看了一眼雾气仍然没有散去的浴室，古怪地太明显了。兰托对他的态度，对其他种族的态度，以及对圣光的态度，这些他以前不愿意探究的都在心里，从未忘记。 　　卡洛斯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疑问句，却依然是一种肯定的态度：“你……和魔物有关系？兰托，你是人类吗？” 　　这问题问得实在是大胆，但兰托没有生气，只是缓缓摇头，笑出声：“我不会直接告诉你这个答案。” 　　既然发现了什么，就猜去吧。 　　“你也不想放我走。”卡洛斯的尾巴几乎没有晃动，可见他的严肃，“如果我一定要离开，你又会做什么呢？再对我的记忆下一次手，还是进行更加激烈的手段。” 　　他好像一直试探着危险边缘的小动物，深一脚浅一脚，大胆又谨慎。 　　“我很佩服你，卡洛斯。”兰托拍了拍手，浴巾因此滑落几分，露出腰部往下的皮肤，上面分明有着奇诡的纹路，宛如有生命般蠕动着，“不过我确实不想伤害你，所以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这里，你以后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这意思就是囚禁吗？” 　　卡洛斯直接问。 　　“如果你觉得是。” 　　“好的。” 　　卡洛斯垂眸。 　　二楼的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冷冷的风掀起了窗帘，扰动了环境。卡洛斯没有做什么挣扎的举动，他力量微弱，是拗不过兰托的。 　　所以他只能想点别的办法。 　　洁白的羽毛落在窗边。 　　卡洛斯不喜欢那样的力量，只是略微靠近，就觉得被灼烧到了，但他还是抬起头，对兰托投了一个笑容。 　　在上楼敲门之前，他就已经在人偶中找到了一些奇妙的力量，从而发出了信号，让人偶的主人过来。 　　他并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会如何。 　　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还好。 　　于是，在微妙的对峙中，天使落在了窗台：“魅魔，这里怎么会有魅魔？你又是？为什么它会在你们这里？” 　　天使啊。 　　卡洛斯很想躲开那种扑面而来的圣光，但完全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被捉在了天使的手中。 　　不论如何，在王城，遇到魔族都应该抓起来。 　　安缇涅又看向陌生的兰托，皱着眉，特别是这人身上没穿衣服：“宫廷魔药师？陛下把人偶交给你，你便是这样做的吗？和一只魅魔滚在一起？” 　　兰托：“原谅我，显然我碰不到这只魅魔。” 　　安缇涅根本懒得理会人类的狡辩，他拎着无法挣扎的魅魔：“我会向国王和教堂汇报这件事，你们会得到相应的处罚。”他没有直接抓住兰托，作为天使，他不能过多干涉人间的事务，因此还是得走流程。 　　唯独把魔族抓走是不用那么复杂的。 　　卡洛斯仍然没有反抗。反正都是倒霉，被天使抓去教堂，和被不知是什么情况的兰托困住，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只是，当他看向兰托，却听见了一道隐秘的、被魔法加密的声音。如纱如雾，仿若幻觉，灌入他的耳朵。 　　“卡洛斯，在我们相处的时候，我总是想着驯化你。可结果却总是相反，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兰托的理智已经恢复了，卡洛斯甚至能听见他不着调的尾音。 　　这是犯罪嫌疑人的自述吗？卡洛斯疑惑地想。被揭穿后干脆摊牌了，就是想让他当小宠物什么的。 　　“我们以前相处过吗？” 　　他试图问。 　　没有得到回答。 　　圣光的魔法落到他身上，天使张开了羽翼。魔族该被送往惩戒之所了。 第28章 地牢 　　被粗暴地丢过去了。 　　卡洛斯踉踉跄跄地踩到水里,看着最后一点光线因为大门的合上而消失。 　　他被丢到了一个完全漆黑的地下室。 　　处理这一切的并不是天使。天使忙碌极了，在发现卡洛斯只是一只魔力极其微弱的小魅魔之后，他便失去了一部分兴趣,转而交给专业的教堂人员。 　　——毕竟,在王都阴暗的地方，总有人喜欢豢养一些孱弱美丽的危险物种。 　　一只很普通的小魅魔而已,不足以成为威胁。 　　所以卡洛斯很快被丢到了这个阴冷的、用于拷问或者“净化”的地方。 　　冰凉的水漫过脚踝，继而是小腿。 　　卡洛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动，手腕就那样吊在那里,纤细的腕骨被宽大的铁圈箍住,不知道是锈迹还是磨蹭出来的血迹，苍白的腕上留下了几条深红。 　　鼻腔里是潮湿阴冷的空气。 　　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也不怎么讨厌,反而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了。被天使抓住的时候，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圣光力量在他身上好好地过了一遍，比什么刑罚都要难受,简直是浑身上下都要烧起来了。 　　也似乎烧掉了什么魔法的痕迹。 　　等到卡洛斯再次清醒过来,记忆里许多被迷雾遮掩的地方,便清晰可见了。 　　“……” 　　他险些想伸手给自己来一巴掌。 　　可惜被钓住了。 　　正是因为记忆的恢复,卡洛斯现在的心情很微妙。 　　卡洛斯对这里很熟悉,对这种手段也很熟悉，虽然他从未支持过这样的刑罚，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人族和魔族的矛盾不可调和。仇恨便会以一些激烈的方式宣泄出来,比如一些单纯的折磨。教堂也会将这样的形式公开，用来缓解民众的愤怒。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痛苦。 　　不过也就那样了。 　　卡洛斯淡淡地想,还好现在只是被认为是一只潜入王城的小魅魔，要是被发现原来是圣骑士堕落转世，那就更糟糕了。就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这样对光明神教的形象不太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 　　在水蔓延开来的时候，他反而想起了前几天那些荒唐的事情，失去了记忆，像是一只真正的魅魔那样开始思考。卡洛斯不得不思考起一件事，他的性格，他的行为模式，究竟是源于过去的记忆，还是来源于身体的本能。 　　毕竟，他当一只纯粹小魅魔的时候，好像真的挺傻的。甚至开始主动学习起魅魔的魔法，了解魅魔的习性，试图让自己成为一只符合印象的魅魔。 　　卡洛斯脸一黑，完全不想思考前几天的自己了。 　　实在是……不像他。 　　他的思维停了一下，又重新运转起来。 　　其实被神殿这边抓了也挺好，他上辈子的人生几乎是从神殿这里开始的，这辈子成为魔族，又要在神殿这里结束，也挺好，熟悉的痛苦总是比陌生的痛苦要好一点，更能接受一点。 　　…… 　　模糊的、遥远的声音，就像来自天外那么遥远。 　　在水里泡了太久，卡洛斯几乎失去对温度的正常感知了。只能听见哗啦啦的铁链挪动的声音，水珠滴滴答答，地下室阴冷的风都显得温暖起来了。 　　他没睁开眼睛，太疲倦了，没有力气。 　　也许是有点自暴自弃吧，卡洛斯提不起劲。他依然觉得，如果别人为了他的复活而付出了很多，那这完全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他对活着的意愿不大，相反，他现在更多地是为了别人而活着。 　　锁链松动，他站不稳，很自然地跌倒下去。 　　也许是被人当成昏迷了吧，卡洛斯听见一道脚步声。预料之中掉到地上的疼痛没有到来，他好像落在谁的怀抱里。 　　说是怀抱，却接触地很克制，他大抵也就碰到了对方的胳膊。卡洛斯的思维已经很慢了，只觉得这点触碰实在是烫人，身体下意识地出现了躲避的行为，却受限于疲惫而动弹不得，闭着眼睛，小猫似得蜷缩了一点。 　　“为什么……” 　　有谁在说话，隐隐含着怒气。 　　“这不合规……” 　　卡洛斯心想这有什么不合规的，几十年都是这样的，抓到魔族先折磨几遍。难道说这个人完全不了解这种事吗？ 　　不过他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全身上下也就凭着一点警戒的本能清醒着，永远不敢失去理智。别人的谈话也是听得模模糊糊，时有时无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失去了感知。 　　再醒过来，就感觉有什么令魅魔痛苦的圣光魔法围绕上来了，照着全身。 　　丝丝缕缕的圣光，和魔族的血脉天然冲突，比刑法还要折磨。卡洛斯再能忍，也没有忍耐住喉咙里发出的呜咽，他几乎是榨出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伸出手，去遮挡圣光——哪里是能遮住的。 　　“清洁魔法。” 　　这时候哪里还能理解语言，卡洛斯只觉得自己要在圣光下溶解了，他拍开对方的手。视力是一片模糊，生理性的泪水先滚了出来。温热的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滑过脸庞，卡洛斯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样。 　　短暂地停顿，他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抱着膝盖埋起来。 　　“……” 　　施展清洁魔法的人只好把魔法的底层逻辑更改了一下，去掉了其中的圣光。 　　魔法的原理总是那样的，只是驱动的力量会不一样。在人类的认知里，圣光自然是最适合最精纯的力量，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修炼出自己的圣光，只能像伟大的光明神借用——这便是光明神殿大部分人的力量来源。 　　卡洛斯以前算是极少数的，能够自己使用圣光的人。这也算是证明了圣光对他的青睐。 　　次一级的，便是正常人类修炼出来的魔法力量——大部分人不愿意叫这个为魔力，认为魔力是魔族才会有的东西。 　　再然后便是魔族流淌在血液里的力量了。 　　就卡洛斯自己的判断，魔族的魔力之强大程度，并不亚于用圣光驱动魔法。当然，这个只是他个人的判断。大部分人类总是无法接受的，主流仍然认为，魔力是诱人堕落的根源，是引发各种恶劣情绪的原因。反正大部分的坏事总能找到一个和魔族相关的理由。 　　而且现实中堕落的理由，大部分就是因为人类研究魔力走到极端了。 　　用普通力量驱动的清洁魔法，卡洛斯就没那么抗拒了。只是多少留了一点心理阴影，在其他魔法围绕过来的时候，也开始下意识躲避。那是一个普通的浮空魔法，因为他的挣扎，而无法实现。 　　施术者似乎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用魔法，转而靠近过来，蹲下，捉住了他的胳膊。 　　卡洛斯几乎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了。他喘着气，眉间蹙成一团，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发间湿漉漉的，大部分源于地下室的水已经被清洁魔法去掉了，现在的都是汗水。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身上几乎只剩下了痛苦的感受。 　　安缇涅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知道教堂很熟悉处理魔族的流程，但完全不知道会用上这样不人道的手法。水刑是绝对残忍的，违背圣光原则的。 　　魅魔的胳膊很瘦，很轻，就像捏着一把骨头，亦或是一团蓬松的雪，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掉。 　　他本来不想干涉神殿对魔族的处理，只是有些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才发现他们正在对这只失去任何反抗能力的魅魔，进行完全不人道的重刑。这完全不符合规定，安缇涅杀过很多魔族，但从不支持这种无意义的宣泄。 　　对于这种没有什么用途的魔族，完全可以用最简单无痛的方式，直接处理掉。哪怕要用刑罚，也应该是存在目的，要拷问出信息才对，这样纯粹的折磨有什么用。 　　安缇涅心里有一点轻微的不满。 　　那些神殿的人类，看起来绝对信仰圣光的人们，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么。 　　安缇涅摇了摇头，却对自己也有些不满意。 　　他可能也不太清醒，要不然怎么会帮一只魅魔，虽然是说要亲自去审查抓来的这只小魅魔，但完全就是不想让那些人类再度折磨他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被一只魅魔魅惑了，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最基本的人道关怀，特别是现在人族和魔族已经十来年没有开战了。对于现在的情况来说，和平是更加重要的。 　　安缇涅叹口气，似乎是说服了自己，一只手穿过魅魔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魅魔起初并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昏迷过去了。 　　但没等安缇涅走了几步，怀里的人却忽然细弱地挣动了一下，纤细的尾巴有气无力地抬起，又掉落：“……”苍白的嘴唇嗫嚅了几分。 　　安缇涅没听清，凑过去：“什么？” 　　“疼……” 　　天使就是天使，哪怕极力收敛了，身体也是精纯的圣光构成，卡洛斯和他接触，就是一种灼烧一般的痛苦。哪怕安缇涅碰到他的地方真的很少。 　　实在是太疼了。 　　不止是疼，还混合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痛苦和燥热。先前在地牢里面，太过寒冷的水激发了他身体本能的求生欲望。可以说什么手段都用了，这里面最合适抵抗寒冷的无疑就是调动魔力，而他的魔力又很少，就只能调动血脉里的力量。 　　魅魔的血脉……也就那样了。 　　能够自欺欺人地热起来。 　　但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他已经脱离了那样极致寒冷的环境，爆发出来的热潮无处可去，只能压抑在身体里，变成另外一种痛苦。 　　卡洛斯恍惚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他不想去思考，更懒得接受。 　　隐约感觉到抱着他的好像算是个“熟人”，于是放松着，抱怨似地嘟囔了一会儿。 　　“好疼……”他压抑着声音，嗓音沙哑，很难得露出一点不愉快的心情，偏偏又冒出来一点不合时宜的期待，“要不还是直接净化我吧……” 　　对魔族来说，“净化”，便意味着死亡。 　　安缇涅顿了一下，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维持着严肃的语气：“你还没有被拷问。” 　　沉默许久，安缇涅几乎以为魅魔已经重新昏过去了。 　　“你们这些……”不知怎的，卡洛斯想到兰托，想到阿维德，还有红龙，想起他死去的这十年里面发生的种种奇怪变化，忽然就觉得很无奈，“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啊……” 第29章 也许 　　魔族的身体恢复能力远远超过人类。 　　卡洛斯醒过来没什么不适,甚至都没有发烧。 　　就仅仅是感到疲惫。 　　卡洛斯算是那种不太容易睡着的类型，也不怎么能伪装，醒了就是醒了。他睁开眼睛,忽得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条衣服,纯白而干净，没记错的话,是神殿里面发下来的制式服装。 　　好久没穿了…… 　　都有点不适应。 　　纯白的衣服放在他身上合适极了。布料带着一股神殿特有的香薰味儿，都是放松心神的药材熏出来的,闻着高贵又柔软。卡洛斯脸上流露出一点怀念，他浅浅地呼吸,却因为香料里面含着的淡淡圣光力量感到排斥。 　　“你醒了。” 　　“嗯。” 　　卡洛斯回过头,他是有说话的时候直视对方这一习惯的。 　　在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存在——正常的嘛,毕竟他是一只魅魔，没人看着是不可能的。 　　他也能感受到扣在身上的厚重铁链，以目前的力量,绝无挣脱的可能。 　　“你救了我。”卡洛斯若无其事地说,尽可能地不去直视安缇涅的眼睛。天使看起来很像人类,但终究不是,他们更接近神明的范畴,可以轻易办到许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比如读取情感进行审判，“你是教堂的人吗？为什么要帮我？” 　　他比普通人更了解安缇涅一点,知道他几乎是一台圣光驱动的机器。善良和怜悯只是光明神的特质,其实很少出现在天使的身上。 　　“是想问什么吗？”卡洛斯仍旧不太擅长说谎，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说话变得愈发缓慢，还很虚弱，把心虚两字写在脸上。 　　天使却无端地有些沉默。 　　他真的觉得，眼前这只魅魔…… 　　很古怪。 　　王都出现魔族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而神爱世人，世人里面又不包含魔族。魔族没人权，在卡洛斯醒来前，安缇涅很简单地“看”了一遍卡洛斯的灵魂。 　　本意是想要例行公事，确认一下这个魔族背后有没有别的阴谋，结果在灵魂被圣光穿透的刹那，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一些……被使用过很多次的东西。 　　安缇涅从没见过和圣光如此契合的灵魂，契合到不像是魔族的灵魂，更像是那些被圣光洗礼了很多次的、神殿的圣职人员。又如此残破，千疮百孔，苟延残喘，只留下一点破碎的淡蓝色弧光。联想到这只魔族的身体状态，称得上一句坚韧不拔。 　　原本那应该是一只很漂亮的灵魂。 　　那么清澈的蓝色，他只在一些品德高尚的人身上见过，而且……让他想起故人。 　　安缇涅深深皱眉，本来就不喜欢魔族和圣光这个词碰上。那位和这只魅魔的对比更是强烈。 　　他几乎产生了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不经意瞥了一眼眼前这只魅魔，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卡洛斯对安缇涅的想法一无所知，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他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身上的链条。手腕和脚踝上都扣上了金属环，长度很短，几乎只能在床上活动。铁环的外部似乎还生锈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人留下的血迹，在莹白的手腕上显得格外狰狞。 　　他在想兰托的事。 　　记忆恢复了不少，他在水牢里思考这些打发时间，很快就想到兰托即当初跟随他的死魂灵，似乎也是现在的宫廷魔药师。 　　他看起来很年轻，卡洛斯并不质疑他的成就，只是始终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要来找他。 　　甚至……也许他的复活也是他主导的。 　　为什么？ 　　卡洛斯想了很久，并未在记忆里找到兰托，或是和兰托相似的人。可他几乎可以确定对方对他有所求，有所指望——便意味着一定在什么时候产生过羁绊。 　　这愈发让人疑惑起来。 　　卡洛斯慢悠悠地整理过分宽大的袖口，直到把链条都遮住。 　　一抬头，便和安缇涅的眼神对上了。 　　“……” 　　天使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都不理解情感，一双金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完全没考虑过，大部分人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注视的。 　　“你是魅魔？”安缇涅问。 　　“是……”卡洛斯正发呆，随口就回答了。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问那么基础的问题，他以为魅魔的角和尾巴足够明显了。 　　但马上他就后悔了，“我……” 　　“你懂神国的语言。”安缇涅死死地盯着他，如果眼神能够杀人，那么卡洛斯现在已经被刀子剖开身体了。 　　卡洛斯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点。 　　他的皮肤感到灼痛，过于强大的圣光能量逸散出来，有种烧伤的感觉。 　　“我……信仰过一段时间光明神。”卡洛斯阿巴阿巴了一阵，没有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很好奇通用语，学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 　　安缇涅的表情很稀少，但此刻还是有股说不上来的扭曲。 　　——神国通用语不是随便一个信仰者就能学的。 　　卡洛斯便看见安缇涅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漠，就像在看一团已经死去的生物。 　　他倒是已经习惯这样的敌意了，并不感到恐惧。卡洛斯顿了一下，没选择说谎，而是慢吞吞地讲一些发生过的事情。 　　“光明神很仁慈，事实上我见过一些别的魔族信徒，只是比较少见。神爱世人，但不爱单独的人，自然也不会恨单独的人。”卡洛斯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尾微微下垂，带了点穿透了时间的疲惫和无奈，奈何这张脸太年轻稚嫩，带着点天然的魅魔风情，“所以角落里总是会存在一些不被容纳的事情。比如像我这样的？” 　　话音的末端在挑起的疑问句里结束了，卡洛斯有些懒散地笑了一下，又觉得好像想起的那些事情都已经很久远了，时间早已替人掩埋了一切。他结束了话题：“我现在已经没有信仰了。” 　　安缇涅又沉默了。 　　他觉得这很没道理，信仰只有0和1的区别。假设魔族能信仰光明神，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还能够在投入光明神的怀抱又脱离出来。 　　但是心里又好像有另一股火焰燃烧起来了，是完全陌生的感觉——安缇涅忽然感到好奇。就像一个诱人不知不觉堕落的深渊，谁都知道很危险，可站在边缘的时候，确实也会感到兴奋。安缇涅知道很多堕落的案例，大多都从好奇开始。 　　魔族的话都不可信，这是他从有记忆起就知道的某种真理。 　　但眼前这只魅魔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安缇涅微微皱眉。 　　他发觉自己是愿意听他讲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的。 　　卡洛斯拨弄着铁链，贴在床边，勾搭到了床头的一个空水杯。他摸着杯沿，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只好抬起头，看向安缇涅：“请问……” 　　杯子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还有装着水的水壶。 　　安缇涅不屑于在这种小地方为难别人，他控制水壶，往杯子里倒水。 　　清澈的水声在房间里格外明显。 　　那一瞬间，卡洛斯不受控制地蜷缩了起来，无法描述的恐惧感吞没了他，瞳孔瞬间就放大了。 　　“呜……”他咬紧牙关，肌肉不断收缩颤抖，手指曲张，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明显，连带着铁链也哗啦啦地响动。卡洛斯窝在床边，神智不清地微微摇头，好似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安缇涅顿了一下。 　　他不懂，方才还显得十分懒散的小魅魔，为何会忽然变现出极端的痛苦和恐惧。 　　他伸出手，试图探究发生了什么。 　　但他没能做下去，因为小魅魔抬起头，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那不能说是清醒的一眼，忽然爆发出的某种折磨似乎压垮了他的理智，但也因此逼出了灵魂更深处的东西。刺开懒散温和的表面，露出笔直坚硬的、可以划伤他人的内里。不像魅魔，只会让人想起凶猛的困兽。 　　卡洛斯很少做决定，总是会给人一种让他做什么都愿意的错觉。 　　但当他决定了什么，便谁也不能改变。 　　“唔……”他用力闭了闭眼，把理智找回来，“抱歉，我现在可能有点害怕水的声音。” 　　冷静，克制，乃至近乎冷漠地无视自己的痛苦。 　　“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仿佛不愿意更多地展露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卡洛斯并不觉得自己会因为水牢就开始害怕水，所以大概是这脆弱体质又开始犯某种病的缘故。鉴于之前出现的怕光怕风毛病，估计过一段时间就自己好了—— 　　希望如此。 　　卡洛斯小小地吸了口气，好看的眉皱起来，颇有些担心自己得了恐水症——可他应该没被奇怪的东西咬过——除了那只吸血鬼。 　　总不会吸血鬼身上有病毒吧…… 　　恐水症可是绝症。 　　一只温和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力量流淌。安缇涅说出了之前就已经有的判断：“你的灵魂有缺，会体会到更多的痛苦与疾病。” 　　卡洛斯：“嗯。” 　　“是豢养你的人做的？” 　　“啊……”卡洛斯想起死魂灵，想起兰托，又想起更古早的一些事，“也许吧。” 第30章 完美 　　卡洛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他停顿了一下：“不一定真。” 　　安缇涅做了一个不太符合天使的动作,他挑起眉，很是张扬地看了卡洛斯一眼，像是允许他开始瞎编。 　　卡洛斯清了清嗓子,穿着教堂的衣服让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一些他曾经以为自己忘却的事。 　　“我第一次接触光明神的信仰……大概是十岁。” 　　…… 　　他是孤儿。 　　神殿的人说，他以后会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人人都敬爱光明神,也敬爱光明神殿。作为骑士预备役，他们以后也会成为光明的一部分。 　　卡洛斯那时候想,真好啊。 　　没有哪个少年不喜欢耀眼而光明的未来。 　　他那时候就穿着神殿发给每个少年的白衣，是制式的。卡洛斯身量高,又瘦,恰好没有他合身的衣服了，于是只能套上一件更小的,白皙纤细的小腿总是露在外面。 　　神殿会检查他们的仪态,总是不准白衣上沾上泥点。 　　卡洛斯出身在小山村，野蛮生长，总是更活跃,于是时常吃罚。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衣服短的好处——提起裤脚更方便,晒干也更快。 　　他可以在雨天偷偷溜出去,光着脚,只穿最少的布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奔跑一圈，然后把新鲜的蘑菇与野果采回去送给朋友。 　　…… 　　朋友。 　　卡洛斯忽然恍惚了一下。 　　这真是一个很陌生的词。 　　圣骑士……是没有朋友的。 　　…… 　　“你是很有天赋的孩子。百年,不,千年难得一见。” 　　卡洛斯眨眨眼，看向面前的红衣主教：“你会为我自豪吗,老师？” 　　他的老师并未回答，一双年迈的眼里反而流露出了些许年轻人看不懂的沉重，连身上的红衣，都显得没那么鲜亮了。 　　“卡洛斯。” 　　“嗯？” 　　“你以后会成为很耀眼的人。”卡洛斯看着他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你不能有缺点，不能有弱点……你要成为完美的人。” 　　“要成为，对光明有用的人。” 　　卡洛斯不明所以。 　　他那时候还小，却已经获得了许多表彰，总是会有人夸赞他绝世的修行天赋，艳羡他所站的位置——虽然年纪很小，却已经成为圣骑士的一员了。 　　多么光鲜亮丽啊。 　　他们说他迟早会成为最完美的骑士。 　　彼时卡洛斯正在训练剑术，他骑在马上，熟练地用巧劲掀翻对手，剑尖点到为止地落在对方胸口。阳光衬着晶莹的汗水，浅色的发丝让他看起来格外耀眼。卡洛斯听到掌声，但他却没有别的表情，没有喜悦。 　　对于他的出身来说，命运似乎馈赠了他太多礼物。 　　…… 　　卡洛斯自然不能和安缇涅说实话。 　　那些事情，都是不会记录下来的，从他成为一个光明神殿的象征起，他的过去就全被抹消了，转而出现的是一个全新的“卡洛斯”。 　　小山村的孤儿是不够格的，他会出生，也只能出生在一个优渥的、信仰坚定的贵族家庭，熟悉一切礼仪，高贵又美丽，简直是一只装在玻璃瓶里的陶瓷猫咪。 　　虽然他需要扮演的是狮鹫。 　　“我的老师。”卡洛斯竟已经想不起他的面容了，他很努力地回忆，却只能模糊地忆起一张苍老可靠的面容，似乎每个红衣主教都长这样，“他说光明神是包容的，神无私地分享光与热，需敬爱祂。” 　　安缇涅和魅魔对视了一眼，发觉这一刻，小魅魔都眼神虔诚得不可思议。 　　好像信仰真的刻入过他的身体。 　　“可你是魔族。” 　　“噢。”卡洛斯从回忆里脱离出来，“是的。也许这是我脱离信仰的原因，我发现我所相信的，都是一个个谎言编织成的美好幻景。” 　　安缇涅决不认同：“圣光绝不是谎言。” 　　“圣光当然不是，可其他的呢？”卡洛斯平静地说，“我不能接受我自己便是谎言本身。” 　　“您应该知道……神殿，和神明本身，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的老师死了。那之后发生了许多我从未想过的事，我才意识到我的老师算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保护了我。” 　　安缇涅想了想，一个能够收养教导模组的神殿中人，或许不应该称为好人，而应该叫圣人。 　　他捕捉到小魅魔话里的一点漏洞，但与生俱来的读取情感的能力告诉他，这只魅魔说的话都是真情实感，在什么时候，确实发生过那些事。 　　“你可以告诉我，你老师的名字。”安缇涅想着查一查。 　　“我不记得了。”卡洛斯回答，“我的部分记忆被洗掉了。” 　　记忆清洗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缇涅立刻就想到小魅魔那千疮百孔的灵魂，但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么紊乱的灵魂，一次记忆清洗不会如此。除非…… 　　发生过很多次。 　　…… 　　他们期望一个完美的作品。 　　而人类，活着的人类，绝无可能做到完美。 　　只有欺骗，伪装，谎言包裹着另一个谎言，直到再也看不出本色。 　　卡洛斯就是让他们的一个作品。 　　彼时魔族刚开启两个世界的通道，被人界的肥沃震惊到，战争打响。也许是天生在地理环境极差的地方生长的缘故，魔族人人都可以修炼魔力，一只低等魔族就可能灭了整个村庄。 　　而且人们也意识到了一点。 　　人类也可以修炼魔力。 　　圣光很考验天资，魔力就不一样了，只要不怕死，只要忽略那些无法被预测的副作用，谁都可以变强大。 　　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到力量的蛊惑，选择吸收魔力，然后堕落成一只又一只的低等魔物——人类的身体，没有办法像魔族一样承受充满攻击性的魔力。 　　内忧外患，人类几乎要被自己人打倒了。 　　神殿的尊严被极大地挑战，甚至冒出了不少小型教团，让人投向光明神的反面。 　　卡洛斯见到了很多那样的悲剧。如果光明神不存在，如果……如果魔力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影响，或许他也会投身那些组织，进行反抗。 　　可惜没有如果。 　　神殿当时已经焦头烂额，但他们从不向外人展示那些烂摊子，仍旧像往年一样，维持着高额的开销，像圣骑士团这种装饰门面该有还是得有。就连被推出来的卡洛斯，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神殿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必须有个人站出来，代表神殿，代表他们需要的光明神，向人们说明圣光的力量。 　　卡洛斯乍然知道这件事时，也有过小小的喜悦。 　　谁不喜欢当英雄呢？ 　　手握宝剑，拯救世界，每个少年都会幻想过的英雄情节。卡洛斯也不例外，他那时候才只有十八岁，天赋一等一的好，神殿的老主教也没有办法在圣光力量上胜过他了，剑术也极佳，侥幸前任骑士团团长一次。 　　他有骄傲的资本。 　　卡洛斯想，他被选上当英雄，也是应得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这样。 　　神殿不需要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已经彻彻底底的，可以被丢出来当做“英雄”的人物。卡洛斯虽然天赋强大，但等待他成长实在需要太长的时间。何况自古就有天才长废的情况，谁也不能保证，在以后需要用的日子里，卡洛斯足够听话，足够强大。 　　他们需要一个，奇迹，一个现象。 　　活生生的人是不需要的。 　　一批为了学习圣光，保护人民的少年骑士，最先的挑选资格竟不是看重天赋，而是颜值——或许在很久之前，神殿就已经准备制造一个门面。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局势会恶化地那么快。 　　卡洛斯于是想到阿维德。 　　好像就是一位阿维德的出现，战争全面打响了，神殿不得不加快了计划的推进。 　　但他不怎么恨阿维德。 　　……也许曾经恨过，在自己没有办法反抗一切的时候，他开始仇恨一切外界的因素，把恨放到魔族身上。如果不是魔族入侵，他又怎么会遭遇后来的一切。可后来，他看见魔界的惨状，知道这次战争，并非全是他们挑起。于是他开始恨神殿，恨那无所不能的圣光，如果不是信了神殿，他也不会……要是圣光真的你们强大，为什么不能拯救所有人呢？ 　　可这些无非也就是逃避罢了。 　　他还是心软，他还是想要结束那混乱的一切，哪怕自己包裹在谎言之中，他也选择了燃烧灵魂，获取更强大的力量，而不单纯的做一个花瓶。 　　哪怕他知道。 　　他们就是利用他的这种心态，推他走得更远，更无法回头。 　　卡洛斯见过战乱的地方，见过残破的村庄和哭泣的孩童，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被战争席卷过后的世界只剩下麻木。有时候他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同行的少年有人堕落了，有人放弃了，有人坚持着，死在了前线。 　　他们本身就不算资质太好，除了信仰坚定，一无是处。 　　卡洛斯成了唯一的选择。 　　“我会听你们的话。”年少的他说，垂眸的时候金色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脆弱的阴影，抱着剑，却是如此单薄，“只要那样可以帮助到大家，只要这一切可以结束。做什么都可以。” 　　那些人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那样当然最好。不用太紧张，孩子。” 　　“你会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仔细想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任何承诺。 　　许多不能言说的魔法被用在他身上，揠苗助长。好像有很多重要的东西被洗掉了，他的情绪似乎变得稳定，足够冷静，很难像少年时那样感性地去做些事，也很少产生恨的情绪。 　　不能有缺点，不能有喜好，偏爱会产生有利可图的弱点，于是要断情绝爱，抹不掉的便洗掉记忆。 　　再后来，家乡毁灭了，新的卷宗安静地躺在神殿里，是仿佛另一个人的自己。 　　他没有了过去，只剩下了未来。 　　充满希望，胜利的。 　　光明的未来。 第31章 铁链 　　“可能是想让我更听话,所以才用了那些东西。” 　　卡洛斯对安缇涅说，“我觉得他们不是很想培养一只魅魔，只是想要我去做某件事。” 　　他编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讲给安缇涅听。把自己换成魅魔,效果也差不多。 　　“所以你逃了吗？”安缇涅问。 　　“逃了。” 　　卡洛斯眨了一下眼睛。 　　安缇涅便知道这是一句谎话了。 　　当然没逃,他做完了能做到的一切，比神殿预想的还要好,甚至好过头了，提前结束了那一场战争。他好像真的拯救了世界。 　　代价是一条残破的灵魂,一段没有办法继续的生命。 　　圣人，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成为圣人。 　　死了,才是真的没有任何缺点了。 　　当然,已经不需要对他做什么了，卡洛斯那时候本来就已经活不了多久,他透支了太多生命。有那么几次,他做到了在记录里早已失传的“天启”，同光明神沟通，祈求真正的圣光能够灌入他的身体。 　　于是短暂地触摸到了一些极高的境界。 　　灵魂。他看到了人们的灵魂。 　　这个世界上是有灵魂的,每个生命的灵魂都有各自的颜色。也许它们是一个人的本质,卡洛斯看见很多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有清澈的,也有浑浊的,他并不觉得厌恶——复杂才是生命的本质。 　　身体死后，灵魂会进入轮回，新的生命又会诞生在阳光下。 　　极度干净的灵魂,有机会可以去神国,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神国并非虚假。卡洛斯确实在那时候看见了。那么美好，没有伤害和痛苦,没有欲望，因一切都能被满足。好像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进入，留着奶与蜜的圣地。 　　有道声音说。 　　他可以进来，可以永远地留下。 　　那时候的他，也曾经心动了。 　　可也就是心动了一下。卡洛斯看见自己的灵魂，纯净的蓝色，只有蓝色，在剔除了一切杂志后，干净到可怕。清澈透明，足够耀眼，让所有人甚至天使，都忽略了灵魂上的千疮百孔。他忽然就觉得很嘲讽，如果需要这种程度才能到神国，那么人还是人吗？ 　　那道温暖的声音说。不，只是你。 　　被至高无上的存在承认了，也许以前的卡洛斯会欣喜若狂，但现在他竟然一点喜悦都没有。他非常平静地使用了圣光的力量，并不贪心，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一段故事，只是继续做回那个完美的卡洛斯。 　　他想休息。 　　…… 　　很久以后，他终于获得了想要的休息，一段安宁的，死亡。 　　直到被人扒拉出来复活。 　　卡洛斯心想何必呢，他身上的利用价值不都已经被好好得榨干净了么。就连死后的形象，也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计划中的圣人。神殿站立在这片大地上，巍然不动，千年来如此。 　　被埋葬的，就让它过去吧。 　　总不会，复活他是发现了什么，觉得他能做反派头领，向神殿报复吧。 　　卡洛斯完全没有挑起纷争的欲望，他只希望这段和平能够持续得久一点。而且他足够累了，再也无法向年轻时那般，抱有理想，充满斗志。 　　可以的话，他想要无痛死亡，不可以的话……他想要在普通的地方消磨生命。 　　做一个无用的人。 　　…… 　　“你好像对我说的一些事情没有反应。”卡洛斯忽然说，“你愿意听我说那么多，是因为已经发现神殿和光明神，并不相同吗？” 　　“而且你甚至没有办法和别人交流这个。” 　　“但我不一样，我是一个被抓起来的魔族，也许很快就会被处刑，反正都要死了，说一些、听一些废话都没有问题。” 　　安缇涅陡然抬头。 　　小魅魔窝在床头抱着膝盖，淡红色的眼睛软软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句尖锐的话语，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魅魔对情绪的感知，很敏锐。安缇涅忽然想起这件事。 　　确实，他确实对如今的神殿有一些不满。 　　依稀记得多年前，他也曾来过人间，那时候见到的神殿履行着职责，拯救苍生，将光明神的信仰散步到大地的每个角落。而不是现在这个，利用某人的声誉，大肆敛财的组织。 　　他起初只是对着一点有些不满，但很快，安缇涅就发现了更多埋藏在水下的黑暗，许多的违背光明的事，甚至过分到和魔族并无两样的事。 　　他发了一次怒，神殿处理地极快，马上就将他查出来的那些事情解决了，连带着那些人。于是事情再也没了后续，仿佛斩断了那些阳光下的嫩芽，底下连绵的根系就能不存在一样。 　　他又不傻。 　　可他去询问光明神的意见，得到的却是沉默。 　　神国需要人间有神殿的存在，来把信仰传播到蛮荒的地方去。而且神殿掌管这从古至今几乎一切的知识和技术，人间需要有那么一棵大树来保护他们。 　　安缇涅只得到了可以剪裁枝叶的权利。 　　他排斥这样。 　　“算你聪明。”安缇涅敲了敲床脚的铁制护栏，“故事很好，可惜我并不会把你放出去。” 　　卡洛斯只是笑笑。 　　他的尾巴绕起来，缠在手臂上，就像某种纤细的链子，鲜红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白皙的手腕。他身上正在泛着一阵又一阵的热，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一点美丽的红晕，就像是喝了酒一样，眼底也晕了一片柔软的水色。 　　说话也变得费劲起来了。 　　安缇涅看起来不太高兴，卡洛斯想到他过分正直、严格按照规矩的性格，感觉也很合理，如果安缇涅知道神殿做过的那些事情，只会愈发愤怒。不过现在，他倒是想让安缇涅更加生气一点，至少不要留在这个房间里了。 　　但是该说点什么来让安缇涅离开呢？ 　　“这位，大人。”开口的时候，卡洛斯没忍住，压抑地喘息了一次，尾音不不可控制地有些颤抖，“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神殿了，我也不太能接触阳光，一直在隔绝人世的地方生活着。最近王都那么热闹，是发生了什么吗？” 　　“纪念一个重要的人。”安缇涅回答。 　　卡洛斯便适当地露出一个很疑惑的表情。 　　如果他确实是一个被豢养的魅魔，而且那么年轻，确实很有可能不了解那个传说中的圣骑士。 　　所以他说：“我听说过一点，但我觉得，那位卡洛斯，也就那样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道极为扎人的目光投了过来，几乎能把孱弱的魔族杀死。这道目光充满杀气和情绪化，显得安缇涅不像一个执法机器，更像一个情绪化的人类了。 　　“你说什么？”安缇涅死死地盯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魅魔，“你根本不了解卡洛斯。” 　　“也许吧……”卡洛斯继续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是那就是很没意思的一个故事，太俗套了，更像是别人编出来骗小孩的。我听说……” 　　“呃！”圣光的力量扼住了他的脖颈，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卡洛斯甚至以为自己要解脱了。 　　他都还没开始爆自己的黑料呢。 　　本来想把那个什么卡洛斯卖钩子文学给说一遍的。 　　安缇涅松了手，金眸如火，收回了自己情绪化的动作。 　　“他只是离开了十年。”卡洛斯听到这只天使低声的细语，“人类的世界就已经这样对他了吗？荒唐，真是荒唐。” 　　卡洛斯：“……” 　　天使摔门而去了。 　　不论如何，卡洛斯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松了一口气，精神放松了一点，闭上眼睛，蜷缩在床上小口小口的喘息。被压抑了多时的魅魔体质终于还是爆发出来了，他觉得热，还很潮，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好似变成了棉花，存在，又不存在，他想要接触，想要被紧紧地拥抱住。 　　如果安缇涅留得再久一点，说不定他就要扯着链条扑上去了。 　　简陋的床上没有被子，只铺了一条过分洁白的床单，卡洛斯无意识地把布料抓起来，在手心揉皱。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服，透出一点不甚分明的粉色来，手肘、膝盖的地方更是嫣润的绯色，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 　　卡洛斯听到铁链晃动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他无意识的颤抖，两条腿在床单上摩擦的时候扯动了铁链。 　　丁零当啷，让人心烦。 　　卡洛斯难耐地咬了翻滚了一下，闭着眼，忽然扯过链子，狠狠咬住。 　　…… 　　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光落入房间，斜斜的一条白色的线，正好把床上的小魅魔给笼罩住。 　　“唔……？”卡洛斯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本能地提起警惕，找回自己的理智。 　　但他实在是太难受了，哪怕睁开眼，瞳孔也是涣散的，唇色水红，尖尖的虎牙还咬着细长的铁链。就这样和回来的安缇涅对视。 　　他在床上挣扎得太厉害，没注意到自己几乎把自己绑起来了。衣服被乱七八糟地揉皱，纯白的衣物上沾上了铁锈，东一块西一块的颜色。腰上的布料被扯上去了，一条铁链交错着拉扯过胸口，压在小腹的奇异纹路上，柔软的肌肤因此被划拉出红痕，中段被咬住。 　　于是下端也静静地绷起来，铁链长度本来就很短，卡洛斯只能把腿蜷缩起来，另一条腿把链子压住，两只手拉着链子。 　　乱七八糟的一团中。 　　安缇涅看见小魅魔的腿根，已经被链子狠狠地勒进去了。 　　一卷干净的卷宗滚落到地上。 　　“你……”安缇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试图咬断铁链，逃跑吗？” 　　卡洛斯：“嗯……” 　　他松了口，却没忍住呻、吟，一小半是痛苦，一大半是羞耻。 　　而且他发现他自己把自己缠得太紧了，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打开。卡洛斯下意识把眼睛重新闭上，然后睁开，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背着自己偷偷升上天堂了，或者已经羞耻地遁入地狱。 　　总之不要继续在这里清醒了。 　　“呜……”挣扎无果，身上被生锈的链条磨得生疼，他终于还是放下了理智，模模糊糊地找到安缇涅的方向，“疼……” 　　他晃动自己的大腿，展示打结的铁链，弓起腰的时候，还能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链子们缠在一起的尾巴。桃心状的尾巴尖异常委屈地颤抖着，反复摇摆，把自己缠得更加紧。本来他身上这件衣服就是给人穿的，没有留下尾巴的空间，那么一来二去，尾巴都快把布料扯掉了。。 　　尾根红了一大片。 　　“帮帮我，好不好？” 第32章 密道 　　卡洛斯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一眼。 　　偏偏闭上了眼睛,身上的感知就愈发敏锐起来，随便一点扯动都能激起极大的反应。 　　他感觉到安缇涅靠近过来，伸手抓住了一根链条,似乎想要把它扯出来。结果一动,后面的尾巴就疼得厉害，卡洛斯呼吸一颤,闷哼了一声：“疼……” 　　链条被融化了。 　　扭曲的动作骤然松开，卡洛斯小小地吸了口气,抓着床单，把脸埋了起来。 　　太丢人了。 　　连魅魔体质的发作都短暂地被压下去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卡洛斯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一眼安缇涅,声音里带着一点轻微的抱怨，但更多是绵软无力的哼唧,每个尾音都像是带了个小钩子一样,轻轻地在人心里挠。 　　安缇涅呼吸一窒。 　　他把东西放在床上，板着脸微抬下巴：“我认为有必要澄清一些事。” 　　卡洛斯强撑着理智看了一下，发现那些东西是很眼熟的卷宗,好像是和他有关的。 　　“……” 　　本来下面就烧烧的热得慌,现在大脑也开始烧起来了。卡洛斯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头一次觉得那么难受：“我不想再听一个死人的事——” 　　“你……”安缇涅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小魅魔身上的魔力正在不规律地涌动着,看起来像极了人类堕落成低级魔物的征兆，“怎么回事？” 　　蜷缩着小魅魔只是颤声吐出了一个字：“饿……” 　　他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安缇涅身上。 　　方才为了解开那些缠绕的东西,链条已经被融化掉,看起来很像是逃跑的好机会，卡洛斯却没有思考那么多,他专注地看着安缇涅的手臂，呼吸急促，不可言说的本能正在催促他做点什么事，性格中克制的那部分却拉着他不要那么做。 　　最终他只是呼吸。 　　“把我关起来吧。”卡洛斯说，“用粗一点的链子，或者随便丢到哪个禁闭室，或者净化掉我也行。” 　　“……你到发情期了？”安缇涅顿了一会，颇有些惊奇地说。 　　他很少见到魅魔，更不用提这种事情。事实上，安缇涅无法想象，有一种生物天生会有那么低级的生理阶段，除了折磨自己好像别无用处。 　　小魅魔没吭声，只抓着他的袖子，蜷成了一团。过了好一会儿，安缇涅才反应过来，这只魅魔正在悄无声息地流泪。 　　他在抗拒自己的本能。 　　“我什么都做不到……”卡洛斯低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都变成魅魔了，结果顺应自己的本能，亵渎一下神明，都做不到。屈服，是的，屈服就不会难受了，作为魅魔，天生便要做这些的，没有人会指责他。可他偏偏就不愿意，没什么理由，只是自己不想。 　　他忽然胡乱地、用熟练而陌生的语言祷告了一阵。 　　“冷静。”混乱中，有温暖而熟悉的声音说，“你可以做到的。” 　　“呜……” 　　…… 　　等到再度清醒，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卡洛斯发觉自己在陌生的房间，身上盖着一条很薄的毯子。偏头，没有撞到什么东西。他额头的角似乎被魔法给隐藏起来了。 　　呼吸间，他闻到熟悉的气息。 　　这个房间明显是神殿给贵客准备的，想想，也就安缇涅会住在这里。 　　但人类总是不会理解天使的需求，天使不需要睡觉，不需要进食，也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古董装饰。所以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就连被子，也像是第一次被展开那样。 　　身上的热潮消失了，舒服了不少。 　　但卡洛斯的心情却不好。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安缇涅端着什么东西走进来。他脸上很少会有什么表情，但卡洛斯能看出来他此刻的别扭。 　　好像被迫做了什么不太情愿的事情一样。 　　卡洛斯想起那道声音，忽然就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他忽然觉得负罪感少了很多，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支棱起上半身去看安缇涅：“你端了什么东西过来？” 　　“去除你身上魔族的气味，”安缇涅回答，“神殿不会容忍一个魔族在这里。” 　　“噢。”卡洛斯没怎么抗拒，任由安缇涅把那些东西给他喂下了。 　　不太好喝。 　　他神情有些恹恹的，有点疲倦，不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心灵上有些疲倦。也许人类真的是一种短命的生物，卡洛斯想，要不然为什么他现在才活了那么点时间，就已经那么累了。 　　哪怕把他的灵魂装入一个年轻的魅魔身体里面，也不能阻止他内核的疲倦。 　　安缇涅是一个很遵守规矩的天使，会因为神殿违规使用刑罚而暂时把他救出来，却绝对不会把他从囚牢里拉出来。而且还准备了那么多东西，简直是把他当客人来对待。 　　除非他受到了什么命令。 　　但这个人间，又有谁可以命令一个天使？ 　　只有…… 　　卡洛斯想到这里，觉得愈发疲惫，他看向安缇涅，却也没有办法和他说更多的话，只是哑着声音，缓慢地说：“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过我是一只魅魔，如果你想要我报答你，那我可以……” 　　“不用。”安缇涅卡了一下，“我并不需要一只魅魔。” 　　“是嘛……”卡洛斯仍旧慢悠悠地说，“我以为你会需要我，毕竟我也在神殿里呆过一些时光，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想了解，或许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东西放在哪。” 　　安缇涅果然转了头，视线落到卡洛斯脸上。 　　在这只小魅魔昏迷的时候，他已经很仔细地看过了对方的脸。但哪怕他都快把对方看穿了，也没有找到任何特别之处。 　　这就是一只血统驳杂，灵魂斑驳的小魅魔而已。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会对他做出那种指示。 　　“你在调查一些事对不对。神殿把那些东西藏得很好，哪怕你很强大，也没有办法在连环的谎言里面找到线索。”卡洛斯叹气，“不过我可以帮你一下，如果，如果那些东西，仍旧放在原处的话。” 　　许久。 　　他终于听见了回答。 　　“好。” 　　…… 　　去除了身上的魔族标识，卡洛斯彻底成了一个漂亮而柔弱的青年，他穿上神殿中人的衣服，眼眸是柔和的棕色，微微垂眸的时候，看起来比所有的信徒都要虔诚，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毕竟这一套，他表演了很多年。 　　安缇涅始终沉默着，任由卡洛斯带他走向未知的地方。 　　很久以前，他们好像站在一起过，如今第二次站在一起，竟是心里各自想着完全不同的事。 　　卡洛斯举着一只小小的烛台，让微弱的灯光照亮狭窄的密道。安缇涅没有问他如何得知这里的秘密，他也懒得说出来，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如此清楚地记得所有的那些事。 　　“就是这里。”他在一扇门前停下，“就是这里，也许在里面，你可以看到一些想要的东西。” 　　他疲惫地依靠在门前，走到这里，已经让他想到很多不太好的事。 　　“不过……”他拉长了语调，深深的看向安缇涅的眼睛，“答应我，看见那些东西之后，不要……不要太愤怒。” 　　安缇涅头一次发现，这只小魅魔每次注视他的时候，都好像认识他那样。并非看向他现在这个人类的身份，而是更多的、更真实的他。 　　“你不进去吗？” 　　“我不敢。”卡洛斯诚实地回应，“就让我站在这儿吧。” 　　他注视天使打开门上的禁制，走入那个也许放了他过去的房间。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 　　假如那里面的东西还没有被搬走，那么安缇涅一定会停留一段时间。 　　这大概是唯一他可以离开的时间了。 　　卡洛斯急促地呼吸着，他体力不太好，但记性很好，在神殿深处那些弯弯绕绕的密道里来去自如。 　　真正麻烦的是走到前面去，他一定会遇到神殿内部的人，到时候被发现可就不好了。 　　烛火轻轻颤抖，他的手很稳，只有在走路极快时才会有些发抖。 　　深呼吸—— 　　他可以敲晕一个人，伪装成他的模样，然后从这里走出去。 　　卡洛斯蹲在角落，开始做一些他从来没有做过的坏事，包括非常生疏地蹲在墙角听隔壁来去的人，思考什么样的人会比较容易伪装，然后逃出去。 　　就在一道道脚步声中，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并且正在往这里来。 　　卡洛斯屏住呼吸，吹灭了手里的灯，把自己尽可能地窝进拐角的阴暗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微微地一顿。 　　卡洛斯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唔，接下来我自己就可以了。”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样说，“你们不必跟着我。” 　　“可是……” 　　“怎么，还不相信我吗？难道觉得我会背叛你们？我做了多少事情难道你们还需要担心？” 　　“是，大人。” 　　于是只剩下那唯一的声音。 　　卡洛斯没有听见他靠近的脚步声，但他知道对方在等他。他有些意兴阑珊，蜷缩在黑暗中，很艰难才往前踏出了一步。 　　“兰托。” 　　寂静中，卡洛斯率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绷着脸色，兰托手中的烛光只照亮了他小半张脸，在柔软中透出一点坚毅和叛逆来。卡洛斯顿了很久，才说出下一句话。只几个字，却好像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别动。”他垂下眼，走过去，“就站在那里。” 　　始终在规矩里的人，第一次叛逆，也只能探出小小的一步。 　　黑发的青年挑眉，举起手中的烛灯，有些不敢相信现在的情况。 　　“你在这里？”兰托做出半分惊喜的表情，“我原本就是来找你的。” 　　卡洛斯偏头往后看了一眼，那是一条空寂的走廊，鲜少有人会来。比起来找他，他更相信是为了别的东西，特别是刚才那群神殿的人跟随者兰托。所以兰托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过去，可能知道更多。神殿的人对他做了不少事，想必兰托复活他也是极为艰难。 　　所以为什么要复活呢？他的存在，对他有什么用吗？ 　　来到这里，是为了取走某些东西，就像当初的神殿那样，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更好的控制他吗？ 　　反正无论如何，卡洛斯都已经懒得去思考了。 　　“抱一下。” 　　他轻轻地往对方怀里靠了一下，大有一种抱不抱都可以的气质。但没有人会拒绝。 　　兰托下意识地把卡洛斯抱在怀里，右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脖颈，就像笼住一只纤细的猫。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熟悉的气息的身体，就在他怀里轻轻地颤动，每一丝心跳、每一缕呼吸，都能被他捕捉到。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卡洛斯，在害怕。 第33章 阳光 　　拥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就像是单纯为了确定一下兰托是否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样,在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与温度后，卡洛斯就主动脱离了怀抱。 　　“怎么了？”兰托轻声询问。 　　卡洛斯没回答，而是偏开头,躲过那马上要烧到他头发的烛光。 　　“我想离开这里。”他说。 　　兰托便凝视了一会儿。 　　卡洛斯显然遭遇了什么事,可惜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就算是想要安抚，也得出去之后再说。但兰托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卡洛斯的脸,试图从那双温和的红眸里面找到一点情绪波动的痕迹。 　　他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了。 　　毕竟他也算是很了解卡洛斯这个人，了解那些表层的部分,也了解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如果狂热粉丝后援会那边能出试卷来考一考的话，他起码也能回答一个九十九分出来。 　　所以他非常明白,卡洛斯是很少会恐惧的。 　　这个人,大概只会害怕和他无关的事情，比如也许这次没有办法成功帮到别人了。不管怎么看,卡洛斯大概都是一个温和的人,情绪波动比其他人少很多，几乎看不到他有负面情绪。 　　这里面有外界因素的影响，但也有其本身的性格。 　　卡洛斯大概本质上,是拥有自己目标后很难在意外界的人。 　　所以他大概率也不会介意床伴是谁——兰托想歪了一瞬。 　　“跟着我走。”他也熄灭了烛火,走廊里顿时只有一片黑暗,这里连一扇窗都没有。 　　漆黑而静谧的环境里,兰托忍不住回头去找卡洛斯的方向。 　　他总觉得,自己一个不注意，卡洛斯就又要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安。 　　又有些隐秘的幸福。 　　在这黑暗里的时间久了，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 　　“你对这里很熟悉吗？”卡洛斯忽然问。 　　“算是。” 　　“噢。” 　　于是又没有声音了。 　　兰托试着去抓住卡洛斯的手腕,他敏锐地发现对方手腕上有受伤的痕迹，于是不着分寸地将位置往下移动了一些,捏着卡洛斯的手心：“手腕是怎么回事？” 　　“铁链磨的，过会儿就自己好了。” 　　一个很轻的治愈术立刻被用在他手腕上，暖洋洋的温度从手心蔓延开来，卡洛斯垂下眼，没有说什么，手心也就任由兰托捏着了。 　　他只想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兰托…… 　　说来也是古怪，之前接触的时候，他看不出兰托的年纪，只觉得这个人非常神秘，说不定是活了千百年的死魂灵夺舍。 　　但现在，他忽然就觉得，兰托这个人，可能…… 　　非常年轻。 　　……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急匆匆地从神殿的密道里面出来了，兰托却不能立刻离开。他在神殿里本就会受到许多人的关注，而且他把其他人都赶走了，要是贸然离开，一定会被人发现异常。 　　阳光下，他发现卡洛斯身上穿的很少，窝在椅子上的时候，白皙瘦弱的两条腿交错起来，格外引人注目。 　　兰托只好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细心地为他披好，声音几乎是恳求：“不要离开这里。” 　　“好。”卡洛斯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 　　看起来像是答应了。 　　兰托却没有马上离开，他终于还是蹲下来，握住卡洛斯有些发凉的手：“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要太担心。我会帮你的。” 　　“……噢。” 　　小魅魔仍旧看着前方的虚空。 　　在早晨冷冷的空气里，呼出的白雾柔和了五官，细软的白发垂在额前，总是会让人觉得他很好接近，拥抱他也是这样，他不会主动拒绝，却也很难自己靠近。卡洛斯把手交叠在一起，碰到了阳光，又瞬间缩回来。 　　让人无端地想起应激、拒绝沟通的猫。 　　…… 　　兰托很快赶回了原来的地方，把原先计划好的事情做完。 　　他需要一个不错的身份谋取利益，于是在当上宫廷魔药师的同时，背地里还为神殿那群人工作。 　　借此，他接触到了许多了不得的秘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早就已经凉了，可以冷漠地策划一件件肮脏的事，可以从那些可怖的过去里找到自己需要的线索。但今天看见卡洛斯的样子，他忽然又无法冷静了。 　　血液好像在燃烧。 　　那些人，过去到底做了多少事？ 　　卡洛斯怎么会一进神殿，就应激成这样？ 　　兰托大步流星地走入自己的房间，在神殿的内部，也有许多不同的派系，而他接触到的，就是最深层的那部分，也是最肮脏的部分。他做了不少事，才走进这个位置。 　　拿了需要的东西，兰托推开门，往密道的深处走去。 　　没记错的话，卡洛斯好像把那位神国来的使者给拉到这里来了。 　　对方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兰托远远的就能感受到那极为强烈的、波动的圣光能量。他挑了挑眉，知道对方大概在哪个房间。 　　也知道了对方为何会如此波动。 　　他第一次知道那些事，也不过如此。 　　兰托没有过多停留，他对神殿之后会爆发怎样的混乱不感兴趣，只想走到最里面，把一些装着碎片的器具拿走——然后带走外面的卡洛斯。 　　虽然不知道卡洛斯是否会乖乖停留在那里。 　　在他身后，古旧的档案室里面，圣光紊乱的纠缠在一起，几近变成黑色。 　　纯白的羽翼不受控制地伸出，安缇涅跪在地上，面前是普普通通的文档，记录着一个又一个的，实验。 　　文字冷冰冰的，记录这一切的人看起来相当冷漠，可安缇涅几乎能看到那残忍的样子，看到沉默的、无法言说的过去。愤怒，愤怒从心底长出来，几乎扎穿他的身体。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光明之下，还有那么一块黑暗至极的角落。 　　他们怎么敢？ 　　那位存在不知道吗？不，祂无所不知，祂知道的……否则不会降下指引，让那只魅魔带他来这里。 　　天使的羽翼颤抖起来，所信仰的东西在崩塌中摇晃。 　　黑色缠绕上他的翅膀，和纯洁的光芒纠缠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 　　卡洛斯仍旧乖乖地坐在那里。 　　兰托回去的时候，发现他正把手从衣服下面拿出来，指尖在阳光下白得发光，如同葱白。大概是捂得久了，末端有一点轻微的粉，让人想起春日的樱。 　　“我们走吧。” 　　小小的魅魔抬起头，“嗯”了一声。 　　他没抗拒兰托的手，任由对方牵着他往前。 　　太阳已经升起了，阳光洒在地面，耀眼得让他有些头晕，大概是太阳病还没好。卡洛斯浑浑噩噩地跟着兰托走了一阵，兰托停下，他就一头撞上对方的后背。 　　手指被攥紧了，兰托的表情从未如此严肃：“卡洛斯，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洛斯把额头抵在他后背上。 　　“不知道。”他说。 　　“……” 　　“觉得我和你认知中的我不一样吗？”卡洛斯发出微弱的声音，犹豫的，软弱的，看起来完全不像他的，“毕竟，应该是你复活了我？肯定是想做点什么……” 　　“不，”兰托打断他，“我只是担心你。” 　　卡洛斯恹恹地抬起脸，对兰托说的一切都无感：“有伞吗？” 　　没有。 　　但兰托把衣服抖开，遮住了阳光，试图让不安的人稍微舒服些。 　　“祂还在看着我。” 　　沉默中，卡洛斯忽然说。 　　“我死了，祂才不会看着我。所以为什么要复活我呢？”他叫他，“兰托，你可能叫兰托……我累了。” 第34章 弄脏 　　真的很像应激啊。 　　兰托想。 　　他从来没见过卡洛斯这个样子。眼睛半睁着,明明一动不动，说话声音也很稳定，切无端有股飘摇的破碎感。 　　但这样才更像活着。 　　兰托伸出手,按在小魅魔的眼睑下,把这份难得的脆弱捏起来。指腹摩挲，薄薄的皮肤一揉就红。他应该心疼的,可是心底就是涌起一种阴暗的思绪，他想卡洛斯保持脆弱的感觉,想要被这样的人寻求依赖，哪怕就一点。 　　卡洛斯动了一下,说不上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微微地抬起眼，注视兰托的眼睛,好似随时都能掉下泪来。 　　但他们都知道永远不会。 　　“疼。” 　　卡洛斯含糊地吱了一声,然后拍开兰托的手。 　　他又变成平常的样子了，沉默的，温顺的。手腕裸露在阳光下了,骨节分明,留着一道鲜明的红痕,晒着有些疼。他注意到兰托的目光,便重新把手收回袖子里,只留下一截蜷起来的手指。 　　“稍等。” 　　他抓住兰托给他的外套，把它脱下来抱在一边。 　　而后毫无征兆地吐了出来。 　　没吃什么东西，甚至没喝水,所喝下去的,就只有安缇涅给他的那碗药。 　　确实可以遮掩魔力，但他不放心。 　　而且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反胃感一直在缠绕着他,吐出来反而好些了。 　　擦干净了，用仅剩的魔力消除掉了痕迹。他才重新裹上外套，这样便不会把衣服弄脏。 　　“走吧。”他小跑回来，一切都是如此的干净利落。 　　…… 　　为什么要复活我。 　　卡洛斯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终究是没有去问。 　　换了身体后性格大抵也会产生变化，比如他现在会更情绪化一点，也会更惫懒一点。吃不饱的感觉总是伴随着他，每一天都如此，身体自发地选择了一些更加能耗低的生活方式，比如少说话，少思考，安安静静地窝在一边。 　　兰托反而多话起来，主动解释起一些事：“我目前是宫廷魔药师，主要为国王服务，当然，也为神殿服务。” 　　“嗯。” 　　“和你说话的死魂灵是我，那是一种奇特的魔法，可以剥离人的部分灵魂。”兰托握住卡洛斯的手，“你的灵魂很脆弱，我有些担心，才以这样的方式观察你。” 　　这便是承认了卡洛斯的复活和他有关系。 　　卡洛斯终于动了动，平静地问：“你想要复活我？” 　　“是，我想。” 　　“你可以骗我。”卡洛斯恹恹地说，“我会相信的，也可以对我用一个记忆魔法，那样比较保险。” 　　“……”兰托把手攥紧了，“不，是我想……也有别的人想要。” 　　想要你。 　　卡洛斯感受到了更复杂的事——果然如此，他的复活不是个人行为，还有其他人在操控。他不太喜欢这样，又有些觉得无所谓。 　　其实很正常，无利不起早，复活他必然是想做点什么。卡洛斯也觉得正常，只是要叫他动起来去做点事，他实在是提不起动力了。 　　“我……” 　　“我不认识你。”卡洛斯陈述。 　　“也许我是你随手帮助过的一个人。你做过许多事，也许你早就已经忘记了。” 　　“不，我记得，记得全部。所以我很确定，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有人记得全部？ 　　卡洛斯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因为一生里面没有什么可以被记住的事情，所以我记住了他们。” 　　“也许我是你间接帮助过的人，你造成的影响比你想象的要大很多。” 　　“嗯。” 　　卡洛斯没有继续说话的兴致。 　　他垂眸。 　　如果，如果兰托是他帮助过的人，那么那时候他已经成为圣骑士了。一个温暖、完美、永远强大的形象。喜欢那样的“卡洛斯”是正常的。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 　　“说回你的事。”兰托挑起话题，“我知道那位是天使，是神国的使者，而且似乎和你认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你方才如此……是谁在看着……” 　　“你猜到答案了。”卡洛斯看了一眼太阳。 　　兰托：“噢……” 　　不可提及。 　　卡洛斯以前为了换取更强大的力量，曾经做过神殿里面最高级的仪式，将神国的力量直接引到自己身上。那是至高无上的馈赠，在神明之下人人平等的世界里，他似乎是那个格外幸运的孩子。 　　在他之前，在他之后，神殿和狂热的信仰者早就已经尝试过无数次，只有卡洛斯获得了那位的眷顾。 　　也许只有卡洛斯知道，在得到那般的眷顾后，他还获得了什么。 　　注视。 　　一种不可言说的注视。 　　就像一只卑微的、只想在树荫下安家的小蝼蚁，被无法抵抗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地掀开保护壳，时时刻刻地观察着。 　　或许是夹杂着喜爱的，但那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喜爱。 　　有那么一瞬间，卡洛斯曾经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上方的邀请，充满诱惑力的、没有任何缺陷、任何愿望都会被满足的世界。 　　还有一只温柔的手。 　　握住他，答应他。 　　然后成为他的一部分。 　　卡洛斯曾经以为，那些注视，那些邀约，应该在他放弃一切力量后，消散掉了。 　　而且他还死了一次，还变成了血统低劣的、对神明来说非常肮脏的魅魔血脉。 　　为什么…… 　　他身上应该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才对。 　　他默默地想着，困意逐渐涌了上来，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比起……那种情况，在人间被人们推来推去，裹挟着动一动，也不算一件坏事。 　　他半睡半醒，感受到自己被抱了起来，鼻间是熟悉的、植物的气息。是兰托的庄园。树叶间漏下的碎影落在他脸上，卡洛斯短暂地睁了一下眼睛，伸手拈去兰托肩膀上的一片落叶。 　　他听到兰托的心跳，因为他的动作而加速起来，呼吸也一顿。 　　于是卡洛斯想。 　　祂会喜欢什么呢？ 　　又会讨厌什么呢？ 　　确实，不管怎样，他始终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干干净净的。 　　如果…… 　　…… 　　哪怕清醒了，卡洛斯也在长久地犹豫。 　　兰托上楼的时候，发现卡洛斯正坐在床边。 　　离阳光只有一点的距离。长腿折叠起来，已经显现出来的尾巴盘在腿上，安安静静地贴着大腿。他侧着脸，窗户上折射了一小片光，落在他眼下，明明是充满温度的阳光，却宛如一片冷冷的白梅。 　　一卷鹅黄的毛毯柔软地摊在沙发的一边，地毯是沉静的水灰色，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封存起来的一副画，而画上唯一的一点鲜艳颜色便落在卡洛斯的眼睛上。 　　随着魔力在身体里流转，那双眼里的棕色浅淡了不少，变得更加清澈、更加红，阴阴的红。说不好是更像他了，还是更不像他了。 　　他思考的时候没有任何习惯，只会极为安静，一动不动，连下意识会摆动摇晃的小尾巴也死寂一片。 　　这算是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为了尽可能做一个完美的人偶，他需要把自己的所有想法、所有个人的习惯都藏好，也不能给人抓到可以利用的东西，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保持一片空白，便没有人能够看出来他到底在思考什么。 　　兰托几乎不忍心打破这副场景。 　　原本要说的话停留在舌尖，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忽然就不想继续把计划推进下去了。就让一切保持在此刻，也不一定会是坏事。 　　你看他坐在这里，就像他属于这里，就像他已经拥有了他一样。 　　“……”卡洛斯却已经发现了兰托，他偏过头，静止的画面动起来，“兰托。” 　　“嗯。” 　　沉默继续流淌，卡洛斯的尾巴翘起一个尖尖，他舒展自己的身体，然后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不自觉地有些慵懒，又分外克制。他始终看着兰托的眼睛。 　　兰托不说话，他就不说话。 　　所以兰托打破了沉默，他柔声问：“卡洛斯，你在想什么？” 　　卡洛斯又换了一个姿势，蜷起一条小腿。 　　他盯着自己的尾巴尖。 　　兰托便想，此刻卡洛斯提出什么东西，他都会答应下来的。 　　“我在思考……”卡洛斯一字一句地念，全程都没有看兰托，“我能不能履行一个魅魔的职责。” 　　“什么？”太突兀，兰托没懂。 　　“噢……就是……” 　　卡洛斯这会慢慢抬起脸，露出一截漂亮而纤弱的脖颈，呼吸时轻颤，声音里好似坠了摇摇欲坠的天边清月色、水中白梅影，遥远又缥缈，落下时却无端晕开一抹妖冶到惑神的冷红，晃悠悠地漾开许久。 　　“找个人做一场。” 　　“……”黑发的青年眼神沉沉，“为什么？” 　　“单纯的想。” 　　小魅魔压下尾巴。 　　“弄脏我。做得到吗？” 第35章 王宫 　　“……不。” 　　兰托从未觉得说话如此艰涩。 　　唾手可得的诱惑,到头来却只能拒绝。 　　黑发的青年站在那儿，觉得空气都凝滞起来。他很确信卡洛斯没有用任何魅魔会用的魔法，他也没有被迷失神智,可当他伸出手,想把卡洛斯拉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掌心已经有了汗水。 　　舌根发干。 　　他捉住卡洛斯的手腕,很纤细的骨头，皮肉都软,每根手指都安静地搭着，指节上没什么肉,只有掌心摸起来软软的,带着点温度。 　　握在手心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任人揉捏的错觉。 　　可他用力的时候却还是没能把卡洛斯拉起来,没有得到反抗,却也没有成功。 　　明明是那么轻那么软的一只小魅魔。 　　不高兴了。 　　他好像还没在卡洛斯身上看见过这种情绪，哪怕那么淡，发脾气也就只有一点点,猫挠似的,完全没杀伤力。 　　卡洛斯手上还有被蹭伤的痕迹,已经淡得只剩下一圈红痕,可脚腕上的却要严重许多,破了皮见了肉，血呼啦啦地绕了一圈，上下也有足足五厘米的划痕。 　　已经处理过一遍,看了还是让人心疼。 　　兰托蹲下来,平视坐着的卡洛斯。 　　“冷静。” 　　听见这话，卡洛斯有了点本能的反应,他手指抽动了一下，胃里泛出一股酸涩的恶心感。 　　“别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某些……你不喜欢的。”兰托认真说，“当然，我不是说和我做是一种伤害你的事，只是你现在并不想，对吗？” 　　“而且，你真的会吗？” 　　“不是问你会不会，而是问你会不会。”兰托很单纯地问。 　　卡洛斯：“……” 　　他像只猫猫一样蔫下去了，从沙发上滑落，抱着尾巴落到地毯上，水灰色的地毯把他的肤色衬得冷白。卡洛斯把手指戳上柔软的羊绒，脸颊鼓起一点，非常非常小声：“那你也可以弄脏我的脑子，我的精神。” 　　兰托大为讶异，心想卡洛斯是什么时候知道脑x和神x那么重口的深度play。 　　结果下一秒，他听见卡洛斯说。 　　“比如讲讲那些什么，卖沟子之类的……” 　　兰托：“……” 　　行吧，听起来那是卡洛斯看过最重口的书了。 　　于是他开口说起八卦：“你知道宫廷魔法师蕾拉提雅和琴西吧。” 　　“知道，十多年前他们就已经很有名了。” 　　蕾拉提雅被誉为最优秀的女性魔法师，年过四十当上的首席宫廷魔法师，优雅知性。而琴西给人的印象就是年迈的和蔼老爷爷，仿佛不管过去多久，都是这副样子。 　　“蕾拉私底下豢养了十几个武僧，夜夜笙歌，不过前两个换了两个舞女，疑似全方面换口味了。” 　　“琴西……很喜欢自己的几个侄女，还喜欢收养女孩，懂吧？” 　　卡洛斯在地毯上，表情是真切的茫然。 　　“啊？”他的眉毛深深地皱起来，“夜夜笙歌？武僧现在要学习唱歌吗？好卷哦，以前只需要练武就好了。” 　　兰托：“……” 　　所以说卡洛斯根本就不会嘛！ 　　…… 　　不论如何，卡洛斯的心情看起来好很多了。 　　他身上就一点皮肉伤，走路没问题，但兰托还是没让他自己下楼，而是提溜猫一样轻巧地抱起来，放在餐桌前。 　　红色的桃心尾巴在后面缓慢摇晃，卡洛斯支着脸：“我不太饿。” 　　“我饿。” 　　兰托直白地回答：“维持一日三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已经错过午饭了。” 　　现在只有下午茶。 　　女仆长莉莉依然沉默地准备好了一切。下午茶有三种选择，红茶，葡萄酒和咖啡，甜点则摆了一篮，充满焦香酥脆的烘烤香气，用银托盛起，精致得不行。 　　有一半上面放了浆果——卡洛斯发现兰托真的很喜欢这些柔软的、充满水分的酸甜小果子。 　　在液体倒下的时候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恐惧，专注地把精神放在小点心上。 　　卡洛斯不准备强迫自己吃点，他不喜欢浪费食物。他在战争年代生活了至少十年，见过太多因为饥饿而跑去啃草根树皮的人，因此他的生活过得也极为节俭。 　　属于他的那杯红茶里被放了一半的牛奶，几乎冲去了所有茶的味道，只留下一种更柔和的口感和混合奶香的茶香。 　　“我……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卡洛斯忽然开口，“是不是会觉得我没什么爱好，比较无聊？” 　　“怎么会这样想？”兰托正在把下午茶当午饭吃。 　　“就是……无聊。” 　　因为就算是给自己上了重重伪装的兰托，也会在很小的生活细节上展现出自己的偏好，他会优先拿取带有浆果的下午茶点心，在里面又格外偏好红润的莓果，而且喜欢烤酥的千层卷。 　　但卡洛斯不会。 　　他对待任何食物都是平等的，有什么吃什么，对待其他的事情也一样。 　　宛如一张漂亮的、什么都不会有的白纸。 　　只有撕碎了、狠狠浸泡在水里，或许才会发现，那些美丽无暇的白，只是被人为刷上去的厚厚浆粉，掩盖了底下的本色。 　　在上辈子，他唯一还算固定的习惯，就是每天晚上会喝一杯牛奶。 　　卡洛斯轻轻地笑了一下。 　　在他失去记忆的时候，兰托就想给他送牛奶喝。所以兰托一定是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而且是长期。 　　他并不喜欢牛奶，但完全偏向性的人类太过虚假。于是有些人专门设置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留给他，也是故意留下一个小破绽。 　　毕竟，当年是战争年代，想暗算他的人数不胜数，专门留下一些习惯就可以引导那些人往这个方向下手。 　　就更好防备了。 　　而且也容易筛选人，会发现这种小习惯并加以利用的，通常都能接触到他身边的人，乃至于他自己。 　　卡洛斯思考着，心情反而愉悦起来，尾巴动来动去，他看着兰托，发觉自己果然更喜欢活着的人类，而不是一些看起来精密的机器。 　　……可惜安缇涅。 　　他不想伤害安缇涅。作为和这只天使少数有点交集的人类，卡洛斯知道安缇涅完全不知情。 　　安缇涅不关心人类，于是这次来人间之前从未察觉过那些阳光下的事。他也像一个被捏制好的、完美的存在，正义、忠诚是他的构成。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真心实意地想要和卡洛斯成为同事，明白神明对卡洛斯的偏爱，并疑惑为什么没有在神国相遇。 　　卡洛斯不讨厌他。他甚至很喜欢安缇涅，和他不一样，安缇涅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工作。而且天使们好像都这样，生来就被赋予了纯粹的美好。可能这就是种族特性。 　　如果安缇涅永远不知道，那么他还会是那个稳定的天使。 　　可卡洛斯那时候实在太害怕了，他能感受到微妙的，来自安缇涅自己未曾注意到的、背后的注视。他想离开，从未如此想离开，于是只能用更强烈的方式刺激一下安缇涅。 　　希望……他还好。 　　“在想什么？” 　　卡洛斯不吭声的时候，兰托便注意到他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点淡淡的微笑，然后便愈发空白，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他现在知道这种空白并非好事，那往往意味着卡洛斯的心情很不美好。 　　“在想……”卡洛斯空茫的声音落下来，他扶着桌子，用一种脚踝不怎么受力的姿势站起来，有点瘸地挪到离兰托更近的位置，“你。” 　　这三个字之间断得很开很开，但还是足够让人的心欢快地跳跃一下。 　　“你是不是，从王宫里薅的果子啊？”卡洛斯捻起一支红果，那是一种很珍惜很难存活的植物，食用价值不高，却宛如八边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如果没记错，只有王宫里养了。 　　卡洛斯眉眼忧郁：“有没有被发现啊？”要不要吃牢饭啊？ 　　兰托：“……” 　　“不至于，我还没有落魄到这个地步。”他本来要伸向果子的手转了个弯，拿了平平无奇的蓝莓挞，“不过我确实是从王宫里拿的这种果子。” 　　“休息休息。” 　　他垂眸，把神色掩盖，微妙的非人感短暂得回到他身上。 　　“下午，我会带你进王宫，见一个人。” 第36章 青年 　　王宫。 　　是他的坟墓。 　　卡洛斯的眉眼抽动了一下,有些东西他刻意不去问，因为不想再去碰，直到现在：“当下的国王,是哪位？” 　　老国王已经死了。 　　老国王膝下多子女,夭折的也多，战争年代死了的更多,混成了普通贵族和远嫁的更不少。 　　所以到头来，出名的只有寥寥几个。 　　长公主,丝琪儿，天生拥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和治愈能力,明艳而美丽,没有人会讨厌她。在卡洛斯离世前便远嫁到了一个遥远的国度。 　　光荣战死的一位王子，图帕克。原本可以逃离,但还是选择了在绝境里坚守,可惜差了一点。 　　继承人，伊多尔，风评很好的一位绅士,原本大家的印象是文绉绉的诗人,直到他在战争年代出了不少力,运筹帷幄,还很接地气愿意和民众同吃同住。 　　“雅辛。” 　　陌生。 　　卡洛斯歪头。 　　他对这位王储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他活着的那些年，雅辛王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他那时候几岁来着？ 　　卡洛斯的表情真切写了点茫然上去，于是兰托的心情也无端沉了下去,他头一次非常含糊地问：“你对他有印象吗？” 　　“有一点的。” 　　“一点？” 　　是的,当然就只有一点。那时候卡洛斯已经三十岁了，好像也已经到了生命的晚期,他完全提不起劲来，只有表面上还维持着一点骑士的光鲜亮丽，内里早已经腐烂了。 　　在一朵鲜花凋零之前，它的根往往已然腐烂彻底。 　　可偏偏不会有人去注意到。 　　所以卡洛斯那会儿一直在生病，大病小病，仿佛要他偿还这些年所使用的一切力量。更严重的是精神状态，比春日的单薄早樱灰败得更快，这其中就有一个小问题。 　　他开始认不清脸。 　　某一个时间段过后，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差不多。每一张脸，他懒得去辨认那上面到底是微笑还是哭泣，到底是谎言还是真心，反正就按照表面的去处理就行，被骗了也无所谓。 　　高贵的，卑微的，普通的，天份的。 　　都那样。 　　他可以对每一个人报以同样的微笑，所以他理所应当地没有记住任何一个人。 　　反正被骗至少说明他还有价值。 　　卡洛斯生命最后两年的记忆少得令人发指，好像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那时候接触的人也就没留下什么印象。 　　雅辛王子……那时候几岁了来着？ 　　兰托盯着卡洛斯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片刻，他主动解释到：“雅辛王子是上一任国王的第十七个孩子，你走的时候，他才十岁。老过往是在他十七岁时离世的。” 　　卡洛斯首先注意到兰托对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尊敬感。其次就是意识到，老国王真的活了很久，很久。 　　“其他的王子公主呢？他们没有继承吗？” 　　这个王国并没有什么只有男性才能继承王冠的规矩，所以卡洛斯问了一下。 　　毕竟……在雅辛王子之前，也有很多优秀的人吧。 　　“谁知道呢。” 　　兰托低下头，手上是最后一个小点心，脆弱的树莓一碰就碎了，流出鲜艳的、宛如血液般的果汁：“结果是雅辛王子获得了王位。” 　　听起来是残酷而沉重的话题。 　　卡洛斯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最终象征性地喝了一丁点红茶，接过了女仆递过来的衣服，换上。 　　去故地重游。 　　…… 　　王宫的样子和很多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兰托是宫廷魔药师，似乎在这里拥有一部分权利，卡洛斯看见了其他人的尊敬。他很快低下头，没有再继续观察周边的环境。 　　女仆莉莉也被带了进来。 　　在兰托同其他人进行一些不必要的社交时，莉莉就坐在一边，看着卡洛斯：“您的腿脚还好吗？” 　　“嗯。” 　　莉莉细心地替卡洛斯收拾衣服的褶皱处。 　　她不算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眉眼总是平静而温顺。但卡洛斯偶尔会发现她在注视自己，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注视，跨越了太多复杂的东西。 　　他之前不怎么想探索，今天却无端起了一点好奇心。 　　“我们之前……认识吗？” 　　“我们没有见过面的，卡洛斯大人。” 　　好吧。 　　但卡洛斯知道对方应该认识自己。 　　真奇怪。 　　莉莉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卡洛斯能感觉到，她身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能量，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但兰托那种人，居然愿意把他复活的秘密分享给对方——明明这对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熟稔到某种程度。 　　到底是什么构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信任呢？ 　　卡洛斯随意地思考起来。 　　对于他来说，莉莉还是兰托都是年轻人。而卡洛斯很久以前就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时代了。 　　他随意地往周边看了一圈，依稀能辨认出一点熟悉的东西，比如那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大理石雕刻，又比如，在雕刻的角落，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红褐色血迹。 　　某个可怜的王族被处刑时留下的。她有一点修行的天赋，于是流出的血怎么也洗不掉。 　　卡洛斯想起她的惨叫，想起她被拖走时，指尖在花园湿润泥土上的抓痕，想起她求助的眼神——是觉得他能够救她吗？ 　　如今那些痕迹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那一丁点扎眼的血迹，和泥土的颜色差不多。 　　卡洛斯垂眸。 　　他其实想不起那个王妃的脸了，只记得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大人，您是在紧张吗？”莉莉看见卡洛斯的神色，以为对方是在为之后的觐见紧张，她又伸出手整理了一下卡洛斯的衣服，“现在的陛下是个很温和的好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 　　卡洛斯扯了一下帽子，把尖尖的角遮起来。 　　魔族进王宫啊……要是被发现，他可就又要死在这里了。 　　…… 　　年轻的国王是一个很忙碌的人。 　　社交，社交，社交。看起来都是些重复，虚与委蛇，笑里藏刀的事，却不能不做。国王并非拥有整个国家的权利，在这里，还有上议院和下议院。但也不算完全的吉祥物，至少，在王城这一小块区域，他拥有绝对的权利，以及一万的护卫队亲兵。 　　卡洛斯短暂地了解了一下这位年轻人的风评，发现他几乎没有任何的负面评价，有也是觉得这位国王有些太忙碌了，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以至于常年病弱，时不时就需要去休养一阵。 　　他也没有花费大量的资金去造庄园休养。 　　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人啊。 　　卡洛斯想到了他自己。 　　他没有再想下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莉莉已经离开了，他被要求留在这里，单独等待他需要见面的人。卡洛斯进来之后就一直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碰桌上的茶点，连眼神都没有乱飘。 　　在茶水彻底冷下去之前，他终于等到了人。 　　轻微的、门被推动的声音。 　　卡洛斯转过头，先是看见了兰托，然后便看见了那位浅色发丝的青年。 　　颜色太浅了，与其说是白金色，不如说是一种不太彻底的白。而且肤色也很白，眼眸是泛着光华的、温润的琉璃色，这使得青年看起来就像是从古典笔画里走出来的神明。他身材很好，又不过分纤细，动作间是属于上位者的、规矩中自由伸展的优雅，推开门宛若一支阳光轻柔地洒入房间。 　　应该是那种出场时能夺走所有目光的人。 　　卡洛斯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更为熟悉一点的兰托。 　　兰托停在了门口，没有进来。 　　门合上了。 　　于是卡洛斯只能把视线放回去。他站起来，微微欠身，作为没有及时迎接的道歉。 　　兰托说这位青年能够帮助他，卡洛斯想了想，选择了信任，却不抱有期待。 　　他还是觉得，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他回到墓地长眠，再也不要醒来。 　　他垂着脑袋，等作为上位者的青年开口。 　　却很久都没有听见声音。 　　卡洛斯觉得有点奇怪，毕竟对方看起来不像是会让气氛冷场的那种人。 　　卡洛斯抬起头。 　　“……” 　　他又迅速地把脑袋低下了。卡洛斯不擅长处理一些事情，比如别人的眼泪。他大脑艰难地转了一转，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对方如何激动。 　　他们认识吗？ 　　“卡洛斯……”青年声音颤抖，“是你吗？” 　　他掉了一点眼泪，好像也就一点点，泪水沾湿睫毛后让那张古典美的脸庞上带了一点脆弱。眼泪流下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一点狼狈感都没有，只会让人更加心疼。 　　卡洛斯略微偏了头：“嗯？”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靠近了，卡洛斯依然站在窗前，微微偏头，看着青年露出一种大概是感动的表情，又带着一点可怜兮兮的眼神问：“真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可以，可以碰你一下吗？” 　　“嗯。” 　　卡洛斯伸出手，把“碰”变成了“拥抱”。 　　他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温度。听见对方用一种恰到好处的颤抖声音说过去的事，说自己—— 　　“停一停。”卡洛斯忽然打断他。 　　他声音疲惫，也懒得维持自己表面上的体面，一点力气都没有地滑下去，下巴尖抵在陌生青年的肩膀上。 　　“怎么了？” 　　卡洛斯轻轻地摇头，他说不出话，或者说，想说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大脑开始有点晕乎乎的犯恶心。真讨厌啊，他在心底想。这种强迫自己扮演成另一个完美人设的样子，抹杀掉一条生命最根本的特色。 　　让他想到他自己。 　　“我……想吐。”卡洛斯推开怀抱，红眸里面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您这样……真的不会讨厌自己吗？” 第37章 下雨 　　青年,或者说正在竭力伪装成青年的少年，他脸上仍旧挂着一点伪装用的、洗不掉的微笑。 　　“演吗？我不知道。” 　　他大约也就十多岁，对于卡洛斯来说,这样的年纪实在很小,甚至有些遥远。他也不记得正常的少年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哪怕是王宫里长大的孩子，也不至于变成这种行走的虚假人偶吧。 　　多不好啊。 　　“我……”少年顿了顿,“一直在像自己的偶像学习。” 　　卡洛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您的偶像是……” 　　收获了少年定定的目光。 　　卡洛斯：“……” 　　嗯。 　　真的不是一个良好的学习对象。 　　“陛下，”卡洛斯从脑子里捡回了为数不多的恭敬,他脑子里过了很多东西，有些是这个身份不该说的,可他不想年轻人重蹈覆辙。但身体里的另一部分又懒洋洋的,怠惰起来，并不想要因为多说几句话而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至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您可以试着不要那么紧张。” 　　年轻的国王笑了一下：“不用对我说敬语。” 　　卡洛斯有点犹豫，面前这个人理论上来说是这个国家权利第一大的人之一,不说敬语有点违背他多年来的教育。但这一条好像也是命令,不听是不是算忤逆国王？ 　　中庸一下,他还是说：“好的,殿下。” 　　雅辛的表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惜卡洛斯并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慢悠悠地退回了椅子的边上。 　　…… 　　从听到雅辛这个名字开始,卡洛斯就在回忆有关的一切,可惜只有模糊的印象——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小王子。 　　在看见雅辛本人的时候，又有一种违和感涌上来——很陌生的金发。 　　然后就是愈演愈烈的违和感。 　　来自过去的、模糊的记忆逐渐被现在的印象所取代。卡洛斯不再思考,毕竟一个人有秘密是很正常的，何况是一个王子、一个国王。 　　然而雅辛主动开口：“过去，您曾经当过我的老师。” 　　卡洛斯有点茫然地歪头：“嗯？” 　　老师？他好像确实有一段时间和几个王子们相处在一起，老国王命令他教导其他王子——不过，与其说是正儿八经的教学，不如说是用来充作王室门面，展现自己和圣骑士和教团之间的友好关系。 　　卡洛斯没有敷衍工作的习惯，但也没有太多动力，记忆里，自己只是把一些很普通的剑术教给了王子们，别的时候几乎没有交流。他在王宫里有自己的住所，那是老国王特地安排给他的，一个极为僻静的地方，连仆人都没几个。 　　一方面是卡洛斯不喜欢被人服侍的感觉，另一方面，就是卡洛斯实在是不喜欢那些监视。 　　所以卡洛斯不记得自己对任何一个王子有什么特别的交流。 　　雅辛又说：“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学习对象。” 　　卡洛斯抬眸，欲言又止——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一生，实在是太痛苦了。 　　“在学习之后，我才了解了一些事。”不知道是不是卡洛斯说了不要再表演，雅辛现在果然没有露出那种虚假的伪装表情了，但与之相对的，他此刻的表情堪称空白，就像不知道现在应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我很感激您。” 　　他们两人在窗边坐下，王宫里似乎比别处都静谧，几乎只能听见一点轻微的风声和鸟叫声。天边压着沉重的云，似乎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除了茶点以外，什么都齐全。 　　卡洛斯又听雅辛说了些话，似乎都是和回忆相关的，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年轻的国王说起了当下的话题。 　　卡洛斯终于起了兴趣，很认真地听雅辛说最近发生的各种大事。其实他也不怎么关心，但卡洛斯终究是希望和平的，他希望雅辛是一个不错的管理者，至少不要让王国的百姓再受苦了。 　　末了，雅辛又说了一些神殿的事，隐隐约约透露出来他知道一些当年的秘辛。 　　“你身上的问题，也许我可以解决。” 　　“……今天已经很晚了。”卡洛斯顿了顿，“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殿下。” 　　雅辛看着他：“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卡洛斯。” 　　卡洛斯站起身。 　　他真的很不喜欢今天这样的，无意义社交。哪怕对面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他绝对惹不起的人。而且看起来对他很有好感。可是这些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推开门出去，也许会惹得雅辛不愉快，但卡洛斯已经很少考虑到别人的喜好。他将自己的衣角压平，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 　　轰隆—— 　　雷声，继而是雨点声。暴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到了地面，灰压压的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填满了这个世界，雨水毫不保留地落下，将花园里的树叶打压塌，又在万物的轮廓上留下一层白蒙蒙的轮廓。 　　卡洛斯的瞳孔放大了。 　　水声、无尽的水声。他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受控制的恐惧反应充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而且过于强烈，以至于身体完全就僵硬住了，竟然是一步都没有办法动。 　　他……要冒着这样大的雨水回家吗？ 　　“下雨了，卡洛斯。”身后传来了雅辛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蛇一样爬上卡洛斯的肩膀。这位脱去了伪装的少年，终于在漫长的谈话里流露出了一点自己的气质，那是宛如猎食者的、可怕的气息，“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吧。” 第38章 晚上 　　卡洛斯摸了一下手心,几乎已经湿透了。 　　他偏过头，难以压制的恐惧情绪让他的心跳变得很快，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在思维的运转暂且不受影响。 　　他看向雅辛,那张俊美的脸上出现的,不太完美的阴郁表情，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个活人。而且有点眼熟。 　　卡洛斯忽的灵光乍现：“我似乎想起你了。” 　　…… 　　那似乎也是一个暴雨的晚上。 　　卡洛斯不讨厌雨。 　　他的工作不会因为雨水而暂停,但大部分人还是会因为下雨天而变得懒惰，于是连带着他的工作也变少了。所以卡洛斯有时候会在下雨天坐在屋檐下——当然是一个人坐着,然后发呆，发呆,再发呆。 　　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但那一天,他数着天际的闪电时，忽然再墙角看见了一点什么东西。 　　很小,很隐蔽,只是闪电的光照过去的时候，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人形。 　　“谁？” 　　卡洛斯非常警惕,虽然这是在王宫里,但谁知道那些刺客为了杀死他会付出什么。这些年他遇到的奇葩刺杀实在是太多,可以说集人类和魔族的想象力为大成,只有让人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 　　潜入王宫搞刺杀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卡洛斯握住了剑柄，踏着被雨水打湿的泥土，走了过去。 　　他看见了一小团黑色的东西——一个小孩。 　　一个,近乎昏迷的小孩。 　　卡洛斯用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泥水沾湿了小孩的衣服，但也让卡洛斯看见了那些布料下的伤痕。卡洛斯犹豫了一下,他有点担心这是一场苦肉计——直到他看见对方的护身符。 　　很眼熟，是王宫中人才会有的，新年的时候统一发放的。 　　鉴于王宫里面不太可能有陌生的小孩子居住，所以，这位，大概是一个王子。 　　一个在暴雨天，昏迷在他的花园里的王子。 　　卡洛斯的头顶缓缓摇晃出一个问号。 　　他把小王子拖回自己的房间，把雨水擦干，没有马上去找他的母亲。这个王宫里面的小孩子实在是太多了，老国王有不少妃子，又很愿意生孩子，于是卡洛斯印象里的，存活的就有二十几个。他根本记不住谁是谁。 　　只能大概感觉到这个王子，不太受宠。 　　卡洛斯看着对方身上狰狞的伤痕，拖出了屯好的伤药，先是用干净的毛巾将伤口擦拭干净，然后再洗干净手，用指腹将药膏化开，涂抹起来。 　　黑发的小孩很安静，只有身上的高热证明他还活着。卡洛斯有点头疼，因为他不擅长和小孩相处，特别是这种安静的，重病的，看起来乖巧的孩子。 　　退烧药也简单搅拌了一下，在一边熬煮加热。 　　卡洛斯没怎么生过严重的病，他天生体质好，又有神明的庇护，除了这两年，竟然什么病都没有生过。他坐在一边，嗅闻空气里的药味，罕见地有些发呆，都忘记了观察床上的病人。 　　年幼的王子醒了。 　　卡洛斯感受到了两道扎人的视线，于是他低下头，和那孩子对视。那真是不太美好的视线，明明是颜色温和的雾蓝色眼睛，底色却相当阴暗，仿佛凝聚着两粒火，死死地看着卡洛斯。 　　好凶哦。卡洛斯想。 　　“别动，我给你上药。”卡洛斯把声音放柔软，他温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 　　雅辛。 　　卡洛斯想起来这个名字了。 　　但是。 　　那不是一个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吗？卡洛斯看向现在的国王，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但头发是浅色，眼睛也是浅色，让他想起老国王，而不是当年那个如野狼般的孩子。 　　唔…… 　　巨大的疑惑淹没了卡洛斯，几乎让他忘记了雨声。 　　没记错的话，那个小孩完全不像一个王子，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阴沉，而且确实有阴沉的理由。后来卡洛斯专门去了解过一点，雅辛的母妃血统不是很好，好像有点外族的血统——在阳光下，不只是只有人类那么一个物种，妖精，精灵，矮人，巨人，什么样的混血都有。 　　王族自然是不喜欢这种混血孩子的。其他王族，甚至是仆从，都对这对母子十分苛责，特别是雅辛的母妃去世之后。 　　卡洛斯能猜测到这样一个王子会遭遇什么。 　　他后来有稍微地对他关注一些，但卡洛斯那时候自身难保，已经没有精力去拯救别人了。 　　“你……”他微微喘气，从对声音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一点，看着雅辛的眼神，终于感觉他和那个孩子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小时候是这个发色吗？” 　　雅辛的眼神暗了暗，不知道是因为卡洛斯完全忘记了他，还是卡洛斯终于想起了他。片刻，他十分坦然地笑：“我染了发色，民众更喜欢这样的颜色。” 　　哦，好像说得通。 　　卡洛斯坐了回去，他很喜欢挑战自己，但实在是不想在这样的暴雨天气回家，在能找到躲雨隔音的地方之前，恐怕他就已经被这些声音逼疯了。 　　“很抱歉，我之前没有想起你。”卡洛斯也很坦然，“你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雅辛便问：“哪里不一样。” 　　“唔……” 　　发色，瞳色，身高，体型，甚至性格。卡洛斯还记得一点点小时候的雅辛，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现在这个能露出阳光而温和的笑容的青年。实在是太诡异了，难道一个人长大之后真的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吗。 　　卡洛斯骤然想到他自己，想到雅辛说自己的学习对象就是他。 　　然后便沉默了。 　　——有的小孩尽学坏。 　　…… 　　雅辛小时候有段时间，是很不喜欢卡洛斯的。 　　他的母亲，是一个有妖精血统的女人，美得令人心醉，有一双谁都会动容的蓝色眼睛，还有漆黑如夜色的发丝。老国王也曾经心动过一段时间，把女人带回了自己的国家，许给荣华富贵，珠宝首饰。 　　直到其他人发现了他母亲的血统。 　　一切都完了。 　　妖精的血是脏的，这样的王族是不能要的，哪怕他那时候已经出生了，却还是差点被抢走，直接从高楼丢下去坠死。他母亲因为这样的事件发了疯，再也没有以前那般鲜活野性的美丽容颜。 　　这场闹剧由老国王的出面而停了下来，国王决定留下他的性命，自然没有人阻拦。 　　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和其他王子一样，享受高贵的教育以及优渥的生活。 　　小小的雅辛就只能窝在阴冷的房间里，一个看不见阳光的地方，握着母亲的双手，一沉默地等待着什么——母亲总是看着门口，看着一个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而他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感，只觉得与其期待别人，不如自己想办法找出路。 　　王宫不欢迎他们，那么他们就离开这里。 　　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呀。 　　他身上毕竟还流着王室的血脉，于是只能一辈子和这里绑定，和这个该死的阴暗的角落纠缠在一起。 　　于是雅辛开始听仆从讲来自外面的故事。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降低存在感，好让那些多嘴的仆人不会发现他的身影，有时候他也会听那些已经成年的王子说趣事，说那些波澜壮阔的、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 　　这些故事里面，有一个名字正在频繁出现。 　　卡洛斯，圣骑士卡洛斯。 　　不知怎的，雅辛对这种一听就很阳光的名字还有故事，完全不感兴趣。甚至还有点厌恶，他不知道自己的厌恶感从何而来，只觉得卡洛斯应该是那种他最讨厌的、虚假的人。 　　见到他的时候也一样。 　　其他的王族热情地拥上去赞美，连他那血缘意义上的父亲也露出了微笑。 　　小王子只觉得他们都很虚伪。 　　所以他发现自己喝的粥里面有毒，挣扎着推翻了食物和围过来的仆从。明明是要杀了他的人，这时候却反过来斥责他不懂礼仪，还拿出了那一套所谓的能让人听话的工具。 　　雅辛不觉得恐惧，只是觉得愤怒，愤怒那些人竟然用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解决他，是、是他的父亲也默认了吗？ 　　也许是混了一部分妖精的血脉，他的身体素质很好，本身又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在大人的缝隙里面穿梭倒也不难。只是难免吃上几次棍棒。雅辛一路跌爬滚打，终于趁暴雨天钻进了雨幕。 　　夜晚的花园有些阴森，仿佛每一棵植物都在深处爪牙，想要把他抓回囚笼。雅辛咬着牙一路跑，饶了不知道多少圈，竟是绕到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翻过了围墙。 　　最后的触感是湿润冰冷的泥土，还有一起躺在泥土里的腐烂花枝，他伸手抓了把泥水，从肺里逼出一声喘息。 　　然后便失去了记忆。 　　再度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张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脸。 　　卡洛斯。但和之前的卡洛斯很不一样。这只卡洛斯没有光鲜亮丽的盔甲和披风，也没有露出那种如同阳光照耀一般的表情。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肩膀上的布料透着肌肤的颜色，被雨水打湿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平心而论卡洛斯身上有不少肌肉，锻炼得很恰当，称不上单薄。但人们想起他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完美的模样，于是对比现在私下放松的样子，真的会觉得这个青年原来是有些单薄而苍白的。 　　“你还好吗？”卡洛斯问。 　　“……”雅辛没有回答。他还是个孩子，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喜怒，这时候就有点任性地不想和自己讨厌的人说话。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脱下来了，那些狼狈的伤痕毫无保留地露在空气里面，伤口的灼痛和药膏的清凉混合在一起，十分刺激。雅辛有点想坐下来，下意识地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但身上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发烧了。”卡洛斯的声音十分平静，表情也是，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一个王族会在王宫里面受伤，“还有很多外伤，我正在给你上药。” 　　“不要。” 　　“不上药，伤口会发炎，我见过很多死在雨水里面的人。”卡洛斯不太会安慰小孩子，他只是陈述事实，“而且会变得很难看。” 　　小孩往里面缩了缩。 　　他偷偷看向卡洛斯，觉得这个人好像和故事里讲的不太一样，不太……光明？真正完美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恐吓小孩的话。他头脑晕乎乎的，浑身都发着高热，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在死前还能看见自己讨厌的人，说奇怪的话。 　　上天真是对他不公平啊。 　　卡洛斯看出来这小孩又有点烧迷糊了。他伸出手，把小王子拉过来，继续完成上药工作。不过哪怕他动作很快，却还是注意着不让孩子感到太疼痛。卡洛斯不记得自己给多少人上过药，如果有比赛，那他肯定能拿王国前三。 　　在一切结束之后，才开始收拾自己身上的东西。 　　雨水，泥点，血污，小孩挣扎的时候弄到他身上的药水。 　　卡洛斯偏了偏头，沉默地脱下了衣服，用多余的热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 　　一回头，小孩又在阴暗地盯着他了，脑袋困得一点一点也要睁着眼睛。让人想起倒挂在屋檐下的小蝙蝠，或者缝隙里面的小蛇，迷迷瞪瞪地撑大两只蓝眼睛，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你住在哪。”卡洛斯问，“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和别人住在一起的习惯，毕竟和他待在一起的人好像都死了，离得远点说不定对其他人更好。 　　小孩却不回答。 　　卡洛斯以为对方没听清，又说了一边。 　　半响，他终于听见了孩子的声音，带着发烧的喑哑：“我……不知道。” 　　外面在下暴雨，本来就是一通混乱里面，摸爬滚打逃过来的，现在谁还知道自己住在哪个角落。卡洛斯沉默了一会儿，蹲下来，好像在思考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于是他说：“那你就睡这儿吧，白天我送你回去。” 　　他站起来，把伤药收好，又在床边放了一碗放了糖的热茶——他觉得小孩子可能会喜欢甜食。 　　然后便披着外衣，继续坐到屋檐下了。 　　…… 　　雅辛没有睡着。他没有办法在陌生的地方很快入睡，哪怕已经累的不行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能感受到卡洛斯喂给他的东西没有毒，他身上的伤口很快不疼了，就是仍旧有些发烧。 　　可恶。 　　他咬咬牙，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帮助他。 　　一定是用来迷惑他的。他见过自己母亲的一个贴身仆从，表面上对他温温柔柔，背地里经常给其他的想要折磨他的人报信，收了别人不少钱。这时候卡洛斯出去，一定也是去通知那些人了。 　　雅辛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上什么衣服都没有，而且原本穿的那件衣服几乎已经烂掉了，唯一完好的是一条裤子。卡洛斯把它放在火炉边上烘烤。 　　哪怕是逃亡，也不能不穿衣服。 　　雅辛看了看，发觉这边好像只有卡洛斯的衣服了。于是他扯过了大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轻手轻脚地往门口的方向挪。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动作，已经算是动静很大了。 　　卡洛斯还是坐在雨幕边上。 　　他穿了一件外套，在王宫休养之后，很少修剪的头发开始变得有些长了，遮住了眉毛，低下头的时候也会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他身边没有别的东西，没有那把在故事里面从不离身的圣剑，没有书本，没有魔法卷轴，也没有那些零食茶饮。 　　雅辛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怎么会这样想？不管怎么看，卡洛斯都是他见过的，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人。 　　而且好像和别的大人不一样。 　　他没有在卡洛斯眼里看见自己。其他的大人也会无视他，但那是一种十分轻蔑的无视，来源于他的样貌和血脉。他们刻意地冷落自己，故意把那些嘲笑和偏见露出来给他看，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们的纯种人类血脉是高贵的。 　　看起来是无视，实际上处处都是恶毒的视线。 　　卡洛斯的眼里没有他，是真正的没有他，他好像看不见他身上的异常，也看不见苦难，没有厌恶也没有虚伪的怜悯。 　　这样空茫的眼神让人想起一些无机物，可雅辛却觉得莫名放松。卡洛斯的眼睛是纯正的天蓝色，清澈见底，和他那种雾霭浓郁的阴沉深蓝不太一样。人们总是夸卡洛斯的眼睛像镜子一样，容纳天下所有美好的东西，映照出一切的罪恶的肮脏。可雅辛近距离看了，才能发现卡洛斯的眼睛不是干净，而是茫然，那双漂亮眼睛的深处，似乎什么都没有装下，好像他整个人就只是一个空壳。 　　想着想着，雅辛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血脉，难道妖精的血统就是会让人产生很多阴暗想法吗？要不然他怎么会幻想圣骑士是个人偶。 　　“你要离开吗？”卡洛斯忽然出声，脖颈也转过来一点，看着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雅辛。 　　雅辛没吭声。 　　“伞在那边，只有一把，如果你拿走了，之后记得还回来。” 　　雅辛仍然盯着卡洛斯的脸。 　　卡洛斯不明就里，支着下巴，就这样对视。 　　“不要。”小孩仿佛天生叛逆命，他昂着下巴，很高傲又很狼狈地抱着卡洛斯的衣服，“我要睡这里。” 　　他回去了。 　　卡洛斯搞不懂小孩，他倦怠地窝在椅子上，像只猫一样缩起来。 　　他还能活几年呢？ 第39章 酒精 　　卡洛斯那会儿是真的不记人。 　　他基本上把人类分成活人和死人,然后在分成女人男人小孩成年人老人，别的就不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没睡好的雅辛提了起来,又换了一遍药。 　　“在我这里过夜,别人也不会责备你。”卡洛斯想了想王宫的一大堆规矩，比如不能随意出门,未经允许不能到其他地方过夜之类的。好在他这里有一点特权，就算是国王,也不会来管他。 　　雅辛却没吭声。 　　卡洛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受欢迎。他冷冷地想。如果被别人知道他这种血统不纯的杂种竟然在卡洛斯那里过了一夜，得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待遇了,那他一定会遭遇比以前更加严重的折磨。 　　他都能想到那些人燃着妒火的眼神。 　　不知怎的,雅辛忽然感觉有点愉悦。 　　似乎无意中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东西。 　　卡洛斯牵着小王子的手，把他带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他抬眼扫了一圈,只觉得这个住所不像是王妃和王子该拥有的房间,花园没人打理，门口堆着落叶，甚至没看见几个仆从。 　　好一会儿,才有个神色惫懒的人出来。 　　“卡、卡洛斯大人？”他顿时睁大了眼睛,“雅辛殿下？您怎么会在一块儿？” 　　是那个总是告密的仆从。雅辛看着他眼里崇拜又畏惧的眼神,忽然泛起一点别样的心思。 　　“迷路了,卡洛斯大人帮了我。”他开口的时候脆生生的,黑色的发丝柔软地垂在白皙的小脸上，看起来乖巧极了，比起小妖怪更像是一只漂亮小天使。他刻意抬起手,展示衣服下面的绷带,“身上被花园里的荆棘弄伤了呢。” 　　“这样吗……”仆从不知道在想什么，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谁都能看见,雅辛身上的伤痕。 　　雅辛很满意他的反应。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卡洛斯，这人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小小的王子心里有一点莫名的失落，他昨天晚上没有控制好自己，表现出了那种阴暗的表情，像个小魔鬼，现在又这样做出完全不一样的表现。 　　他不信卡洛斯看不出他的坏心思，但他好像还是被卡洛斯无视了。 　　雅辛又听大人们简单寒暄了一句，都是些无意义的内容。卡洛斯最终松开了他的手，让雅辛回自己的地方去。 　　雅辛有点轻微的不情愿，他知道，这个地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吃人的漩涡。一旦回去了，就又是全新的折磨。 　　他眼神一暗，想起自己已然疯癫的母亲。 　　他们说，混血是这样的，血脉的冲突会让精神走向极端，疯狂太正常了。但雅辛并不觉得是血脉的错，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之前，他母亲是那么一个温柔的人。明明就是那些人逼疯的。 　　雅辛站在房子的阴影处，看着卡洛斯和人道别、离开，头一回感受到王宫里面是多么的不自由，仿佛到处都有看不见的丝线，限制每一个人的行动。雅辛凉凉地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能自由呢？长大了好像不会自由，像卡洛斯那样强大似乎也没有获得自由。 　　难道他的命运就是在这个地方，作为一个废物长大，然后看着某个兄长成为新的国王，一个崭新又老旧的规则制定者，然后成为规则的牺牲品吗？ 　　他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一个泥沼，慢性死亡。 　　“卡洛斯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仆从的声音忽然提高。 　　雅辛骤然抬头。 　　果然看见了去而复返的卡洛斯。这位圣骑士看了他们一眼，垂眸：“雅辛殿下身上的伤口似乎有些严重，这份药每天抹两次，不要沾水。” 　　他抬眸的时候，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脸上扫过：“希望殿下早日恢复健康。” 　　“是、是……”仆从讷讷地应下了。 　　…… 　　那之后，雅辛再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折磨。 　　他也可以放心地扯着卡洛斯的大旗，毕竟谁知道这位圣骑士会什么时候过来看一眼小王子，要是发现他身上有全新的伤口，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雅辛开始主动去了解卡洛斯。 　　了解他现在的生活。 　　他有种直觉，卡洛斯一定会成为他的一个重要助力。 　　听说卡洛斯被邀请来做王子们的剑术老师，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集体活动的雅辛，也破天荒地挤了过去。 　　彼时那位已经脱去了盔甲的圣骑士，正握着他的配剑，站在晨间的阳光下。金色的发丝被撩到耳后，额头有一丁点因为热身而冒出的汗水。雅辛眼尖地发现刘海下面是一道不小的伤疤，看着就能想到当时的惊险。 　　而且卡洛斯看起来很无聊。 　　挥剑，却不是为了杀死，也不是为了保护，只是为了给这些无聊的王族展现剑术。雅辛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谁在认真学习——哪怕他自己，也把注意力更多到放在卡洛斯身上。 　　如果自己的辛苦被人这样忽略，他一定会非常生气。但卡洛斯没有。雅辛怎么都没有办法在卡洛斯身上找到负面情绪，阳光下的人连灵魂都是如光般透明，熟稔得挥动那把陪了他十多年的剑。 　　“真好看啊……” 　　公主们不用学习剑术，却也出来围观了。 　　是啊，真好看啊。 　　卡洛斯身上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他站在那里，就会让他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王他身上流淌。大家赞美卡洛斯是光明神的眷顾者，称他是人间的小太阳。 　　不过雅辛觉得，这一瞬间，卡洛斯更像是一面反射光芒的镜子，看起来光芒四射，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演示结束后，所有人都围上去，叽叽喳喳地问一些无关的事。对于被困在王宫里的孩子们，那些冒险故事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卡洛斯也没有不耐烦，就那样坐在中间，倾听孩子们的疑问，纠正那些错误。 　　雅辛坐在外圈，也默默地看向卡洛斯。 　　在王宫的生活教会了他不要明目张胆地抢，而是应该等待自己的就会。所以雅辛一直等到几乎散场，才找到机会，凑过去问卡洛斯。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 　　卡洛斯，不记得他了。 　　雅辛：…… 　　…… 　　卡洛斯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对一个小孩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所以他现在实在不理解，为什么雅辛要学习他。 　　他是什么模范人类吗？ 　　而且好的不学，全学习那些坏的东西去了。 　　他听着雅辛慢悠悠地说起过去的事，心情倒是稍微放松了——大概是终于把现在的这个小国王和过去的那个老国王给区分开了。 　　卡洛斯其实还是不怎么喜欢认人。 　　加上这个房间里有隔音的魔法，雨水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桌底甚至还有一个烧着炭火的小暖炉，香薰的味道在房间里面弥漫，让人身体发暖，又心神宁静。 　　卡洛斯就非常平静地坐下来，捧起一杯热茶，有时候点点头，问一问更多的细节。 　　看起来已然接受了当下的状况。 　　可只有卡洛斯低头看向暖炉的时候，被纤长睫毛遮住的红眸流露出一点微妙的情绪——早就被设置在房间里的隔音魔法，暖炉，能安抚魔族体质的熏香，他偶尔会想吃的小零食。 　　他身上的弱点和偏好，全都被调查干净了啊。 　　兰托好像真的是这个小国王的人。卡洛斯想。但又有一点不太对，他总觉得兰托和雅辛之间的关系，比起君臣，更加亲密一点。 　　唔…… 　　共犯？ 　　手背忽然被触碰了一下，卡洛斯抬起头，鼻尖却先嗅到了一点香气——温热的、酒精的味道。 　　“喝酒吗？”卡洛斯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上辈子他没怎么喝过酒，酒精会影响人的判断，而且神殿里面也有绝对不能碰酒精的规矩。为此他甚至不必出门去应酬，不必理会那些令人厌恶的贵族社交。 　　这辈子他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自然也没有碰过酒。 　　卡洛斯看见过那些小巷子里的醉汉，如此狼狈地倒在街头，昏睡不起，亦或者被亲友扶着，嘴里还要囔囔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酒精好像总是会把人最丢脸的那一面给勾引出来，它消除了理智对自我的束缚。 　　有时候卡洛斯会怜悯那些人，有时候却会有一点微妙的羡慕。 　　他是没有这样放纵的机会的。 　　现在……现在反正都是一只小魅魔了，早就不用管那些奇怪东西了，在加上那不可言说的注视，卡洛斯正打算做一些神殿以前绝对不让他做的事。 　　酒也可以算作其中一个吧。 　　他拿起酒杯，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一口闷下。 　　“咳咳咳……” 　　被呛到了。 　　酒液问起来不算刺激，甚至还有点淡淡的清香，谁知道喝下去以后那么辣，卡洛斯不了解，还一口气闷了大半杯子，几乎是当水喝。 　　面前被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卡洛斯接过来，颇有些丧气地擦了擦脸。他平日里喝的最多的是水，其次便是茶和咖啡，刺激性的东西是碰也不碰。加上这个身体的每个部件都很新，舌头也敏感，一下子就被酒精的感觉充满了。 　　回过味来，卡洛斯又品尝了一小口，发觉酒精好像也不是很美味的东西，到底为什么让人沉迷呢？ 　　雅辛倒是喝得很习惯，应酬什么的，他从记忆起就已经开始了。 　　等他抿完，才发觉卡洛斯的脸已经开始发红了，小魅魔的体质似乎完全不耐酒精，而且一下子就上脸，整张脸都染上了一种能掐出水的、醺醺然的粉色。 　　“这是……你第一次喝酒？” 　　卡洛斯点点头：“第一次，怎么了？” 　　“没什么。” 　　雅辛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在液体的倒影里面看见了自己的眼瞳，里面是一闪而过的欲望。他将液体一口咽下去，让欲望之火灼烧喉咙。 　　“你觉得……我当一个国王，合格吗？”他忽然问。 第40章 嗯哼 　　是不是一个好国王？ 　　卡洛斯总觉得自己应该没资格来评价这个问题。他并不重要,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复活了也是一个魔族，就算在王国的宪法里面,他这种生物都是没有任何人权的。 　　可是看着雅辛的眼神,他还是认真想了一下。 　　“是吧。”卡洛斯回答，“只要王国保持稳定,和邻里的关系和平，民众也过上了不错的生活,那么就是一个好国王。” 　　和平年代的国王，只要能把这份难得的和平延续下去,就已经很好了。 　　他有点晕,但还是抿了一口酒，不想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然而雅辛没有放过他,继续说：“已经和平十五年了,我运气很好，几乎没有接触到战争的残酷。但是你知道吗？那些议员的贵族，那些王室变迁、却依然不曾改变的贵族阶级。” 　　他忽然顿了一下,漂亮的侧脸上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他们觉得这份和平持续的时间太长了。” 　　如果说,当初的人魔战争最大的受益者的谁,那么必然就是光明神殿。在动荡的世界里,绝望无限蔓延,大部分人只能寻求庇护。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不给自己找一点精神支柱，恐怕会失去所有活着的动力。 　　原本有些不稳定的神殿,因此在大陆上彻底站稳了脚跟,并且几乎成为了所有人类国家的唯一神教，信徒遍布。 　　而第二受益者,应该就是这个王国了——作为最开始就全方面支持神殿的地方，老国王因此获得了最多的回馈。乱世中，许多小国家根本就没有支撑下来，而这个王国却从一个脆弱的小国家慢慢变成了大陆上最大的一个王国。 　　如今已经将近二十年，对于卡洛斯来说，那些铁血仿佛还在昨日。 　　可绝大部分的人已经忘记了。 　　以至于他们又开始怀念混乱中的暴利，怀念那些扩张的年代。 　　既然王国已经是最大的国家了，那么为什么不能统一人族的国度，成为唯一的国家。又或者，住在西边的精灵，住在南方的矮人，北方的巨人，人类为什么不能拥有他们的土地呢？ 　　欲望是雪球，只会越滚越大，站在山顶的人从未注意过，当雪球滚落时，有多少无辜的人失去了生命。 　　卡洛斯讨厌那样，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喜恶了。 　　“你呢？”他坐直了一点，眼睛睁大了，红色的眼眸盯着雅辛的表情，要从这张脸上看出年轻国王的内心。如果不是他现在脸色泛红，尾巴柔软摇晃，否则绝对会让人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你想法是怎么样的？” 　　“我？”雅辛笑了笑，“我没有那种欲望。” 　　他也在看着卡洛斯。 　　真好看啊。他想的东西和卡洛斯想的一点也不一样。现在他们离得那么近，好像只需要轻轻一低头，就能碰到卡洛斯的脸。那会是什么样的触感呢？会滚烫吗，还是柔软。卡洛斯是否会有其他的表情呢？他想看他从毫无感情的模样改变，严肃，生气，哪怕是厌恶也可以。 　　卡洛斯觉得雅辛没有再认真回答，于是真的有一点小小的生气。大概是酒精上头的因素，他开始有点无法控制表情，生气的时候脸颊鼓起来一点，尾巴尖也直了，小桃心在啪嗒啪嗒地敲打椅子，可爱得不行。 　　“我想听你的想法。”他又强调说。 　　“这确实就是我的想法。”雅辛一错不错地盯着卡洛斯，把他身上的所有小动作都记下来，整颗灵魂列成了两半，一半在无欲无求地回答卡洛斯的问题，一半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情绪里，任由自己堕落，“我对王位没有兴趣，这句话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 　　卡洛斯的表情非常奇妙，他醉醺醺地抬起眼看了雅辛一下，然后就趴下去了。 　　雅辛一下子还以为他身上又出现了什么病痛——卡洛斯这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特别能忍耐，有时候忍耐到极限了也不会表现出痛苦，而是一种空白。 　　他有些着急地弯下腰，触碰卡洛斯的额头，但小魅魔只是绵长地哼了一声，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露出一双大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雅辛的手指。 　　人没事。 　　只是醉了。 　　“太坏了……”卡洛斯含糊地说了一句，又断了下去，整张脸都是茫然，像是停止了思考。 　　只有尾巴还在摇晃，显示主人茫然的情绪。 　　酒精让小魅魔变得温暖且柔软，尾巴尖也变得滚烫，只好贴在冷冰冰的桌子上降温。可它是个不安分的，根本没有办法在桌子上面贴很久，于是就变成了贴着桌面拍打，在小魅魔的脸庞前面啪嗒啪嗒。 　　简直像是尾巴在逗主人玩。 　　愈发显得可爱了。 　　“什么很坏？”雅辛用手支着下巴，颇有些紧张地问。 　　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卡洛斯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是……”小魅魔的尾巴抬起来，“很坏。” 　　说着对王位没有兴趣，那么别的那些王子都去哪了？好像大部分都死掉了吧，还有被发配到边缘地方拿一块儿封地的。老国王的子嗣那么多，他可完全不信上位是一件简答的事情。 　　雅辛现在看起来干干净净，谁知道背后杀了多少人呢。 　　还有兰托，他总觉得兰托怪怪的，安缇涅提过一丁点信息，现在串联起来，隐约猜到了一点方向。 　　那么亲密的关系……是刀吧。 　　是一个干净的、不能玷污的人，所拥有的黑手套，一把尖锐的刀，可以除掉很多自己不需要的人。卡洛斯没什么证据，只是胡乱猜想。他之前在这些地方呆过，也成为过别人的刀，对于这种微妙的人物实在是太敏感了。 　　要是正儿八经的在王宫入职，才不会有兰托那样的自由时间呢。 　　神殿现在在干什么呢？还是在招摇撞骗，利用人的苦难来骗取信仰吗？为什么要取消圣骑士团呢？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人，还是说，他已经为他们创造了足够的利益，再也不需要塑造一个更好的人来推翻他了。他到底为神殿赚了多少钱？现在复活了，可以收取一点点的专利费版权费吗？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原先很少思考的卡洛斯开始胡乱思考。他本来就很聪明，而且很喜欢思考，只是逐渐知道自己思考都是无用的，改变不了半点现实，才懒得去想那些东西。 　　现在好了，喝醉了之后完全就忘记了开省流模式。 　　小魅魔的尾巴晃啊晃，偶尔蹦出来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又快又跳跃。 　　雅辛听得安静又紧张。 　　安静是因为不敢打扰卡洛斯，紧张不是因为那些秘密，而是害怕卡洛斯从醉酒状态醒过来，这样他就没有办法继续看他最真实的状态了。 　　有时候他还会应几句。 　　“兰托……你觉得他是我的刀吗？”雅辛也趴在桌子上，和迷迷瞪瞪的小魅魔对视，“可是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哦，虽然，我利用兰托去除了很多杂碎。” 　　“神殿……你不喜欢啊。我也不喜欢。”他同样在说大逆不道的话，“神殿没有去找别的工具人，因为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呀。可惜这个光明之子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卡洛斯眯着眼睛，特别配合，雅辛说一句，他就“嗯哼”一下。 　　呀不知道听了没有。 　　雅辛看着，胆子愈发大起来，他伸出手，手掌在魅魔的头顶蹭了一下。 　　“以前，你曾经这样碰过我。” 　　卡洛斯：“嗯哼。”他甩了一下尾巴，看起来不太喜欢这样的触碰。 　　“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触碰。” 　　卡洛斯：“嗯哼……” 　　他看起来就要睡着了，表情恬静且美好。 　　雅辛垂眸，也不说话了。 　　如果卡洛斯愿意成为神，一定会有很多人自发地信仰他。不管是那个被制造出来的，完美的卡洛斯，还是现在这个更加真实动人的卡洛斯。 　　以往只是揣摩卡洛斯的想法和遭遇，复活他之后才算真正的接触。雅辛忽然发现卡洛斯身上好像一直存在着两层的伪装。 　　第一层是被神殿强行制造出来的完美人格，没有人会讨厌那样的人，特别是在一片绝望的境地里，大家都太希望有那么一个强大的、绝对利他的骑士，自光明中出现，拯救所有人。在抛下这一层伪装之后，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国度消耗的、几乎被压垮的人，一个空壳。 　　他以前想起那样的卡洛斯，就会愈发厌恶神殿的一切。 　　可他现在居然发现那样的卡洛斯也是一个伪装。 　　一个用来保护自己的空壳。他必须这样，才能藏起自己真正的想法，掩饰掉那些鲜活的生命之火，然后在夹缝中生存下去。 　　卡洛斯最原来的性格…… 　　本来就是一个阳光、跳跃，愿意为他人伸出手的人啊…… 　　最后这么就，连这些都无法保留下来，硬逼自己变得无欲无求呢…… 第41章 圣剑 　　小魅魔看起来已经彻底醉倒过去了。 　　他把自己埋起来,蜷缩成一团，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尾巴尖也不再动弹，只有红扑扑的脸颊证明他睡得很安详。 　　他被雅辛抱起来,轻轻地放在软榻上,尾巴尖就很顺利地缠绕到了雅辛胳膊上，像一支着急吸取营养的藤蔓。雅辛拍了拍尾巴,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不打算打扰卡洛斯的休息，只是在床边找了一个位置,安静地坐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卡洛斯是否也这样看过他呢？ 　　应该没有吧。 　　…… 　　有那么一段时间,雅辛天天去看卡洛斯练剑、教学。 　　王子们都有自己的剑,那是为数不多的身份象征了。老国王的子嗣实在太多，在雅辛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就已经有长兄成年,握着属于自己的剑，去了战争的前线。有不少王子都崇拜那样的生活，希望自己以后也可以拥有赫赫功名。 　　雅辛对那些不感兴趣。 　　他不喜欢自己的那把配剑,从来没有去碰过。 　　那是他拥有的,唯一属于父亲的东西。父亲给予的权力。 　　但卡洛斯天天在花园里练剑,还会和其他的王子互动,一视同仁地进行教学和纠正。为了能和卡洛斯多碰见几次,雅辛也开始找了把普通的长剑，一点一点模仿起来。 　　他的技术不算好，不是每个人都有练剑的天赋。 　　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卡洛斯的教导机会了。 　　雅辛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想法,他仍旧觉得自己不喜欢卡洛斯,不喜欢那种完美的人偶，调查卡洛斯,研究卡洛斯的喜好，去接近他，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已。 　　他开始期待每一天的早晨。 　　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他总能找到卡洛斯。日复一日。 　　不少王族都发现了这一点。一开始，王宫里面的早晨总是非常热闹，大家都急着去看卡洛斯，欣赏他练剑。随着时间流逝，一部分人开始不耐烦这种每日的无趣早课，他们并不指望能学到什么，只是想和传说中的英雄搭话。 　　可卡洛斯好像总是记不住他们，交流过程一次比一次敷衍。 　　过了三个月，会每天早上早起的，除了真的对剑术感兴趣的人，就只剩下雅辛了——他非常合理地成为了那些人当中，剑术最差的人。 　　印象比较深刻的，便是那位公主，丝琪儿。 　　她比王子们看得还要认真，却没有自己的配剑——其他仆从不愿意让公主碰那么危险的东西。有时候还得借卡洛斯的剑来联系。这一点让雅辛和其他人很是在意。 　　但很快，对公主的不满就全化作了敬佩。 　　国王的儿子比女儿多很多，夭折的女儿更多。丝琪儿是其中唯一长大的，理所应当地拥有了长公主的封号。她今年也就只有十九岁，苗条且优雅。和雅辛这种被丢弃在王宫角落里的孩子不一样，长公主忙忙碌碌，社交应酬都非常多，看起来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 　　可她依然选择每天早上都来练习剑术，哪怕她不是她必须做的早课。 　　有时候甚至能看见她拿着一些女工的物件练习，一边麻木地绣手帕，一边专注地盯着卡洛斯的动作。 　　在不动用圣光力量，仅靠少年少女的体力时，那几个快成年的王子竟然打不过丝琪儿。 　　所有人都会发自真心地喊她一声姐姐。 　　雅辛也不外如是。 　　不过他那时候更加在意卡洛斯，很想让卡洛斯不要每天都敷衍着社交，至少能够记得住他。所以有时候也会去请假丝琪儿——丝琪儿的眼神非常古怪，她理所应当地说：“卡洛斯记得我很正常啊，我是你们之间唯一的女生。” 　　雅辛：“……”是这样的。 　　可他感觉还有别的原因。 　　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知道了。 　　——丝琪儿要嫁出去了。 　　要到一个很远的国家去，听说非常荒凉，到处都是山区，国土面积甚至没有他们的三分之一大。而且这很没有道理，他一直听说国王很喜欢这位公主，把公主培养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孩儿，这么就忽然那么无情地丢出去了？ 　　他不曾得到过国王的爱，因此不知道，那些爱里面，也不一定会夹杂真心。 　　只是权力的交换而已。 　　公主的母族势力很大，是一个比王室历史还要久远的贵族，自从丝琪儿成为长公主之后，他们就愈发张扬起来，议员里面四分之一的人都受到他们控制。老国王早就对此不满很久了，正好可以借着远嫁公主的理由敲打一番。 　　而卡洛斯，是被选中去护送公主的人。 　　年少的雅辛尚未理解全部，他问：“你都要远嫁出去当王妃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学习剑术？” 　　丝琪儿抬眸，冷冷地看了一眼雅辛。她的外貌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有着白皙的脸庞，浅金色的发丝和碧绿的眼睛，漂亮地像一只高贵的猫：“为什么不可以学？怎么，你也觉得女性不可以碰这些？” 　　她忽然俯下身，凑过来，表情上是一种极致的嘲讽：“如果你的母亲，我是说，如果，你那位柔弱的母亲能更强大一点，不需要依附其他人而活着，当初是否就不会作为战利品，被捋进来当仆从，最后只能永远困在这里呢？” 　　雅辛的表情变了。 　　从这一刻，他完全地理解了丝琪儿。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已然成年的女性比雅辛看得更远、更多，她灿然一笑，让风扬起她的发丝，“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很难有机会反抗我们的父亲，不过……杀死一个其他的国王，应该没问题。” 　　雅辛皱眉：“你要杀死自己未来的爱人？” 　　“不。那只是一个丈夫。”丝琪儿吊着发圈重新扎头发，“算不上什么爱人。” 　　她晃着马尾辫走了。 　　…… 　　因为那时候的事，雅辛现在仍旧对丝琪儿很有好感。 　　但又有一点奇妙的情绪。无数次他回想过去，把那些记忆捡出来反复回味，都会想到卡洛斯陪着公主远嫁的那一天。他在卡洛斯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放松。 　　终于可以出门了。 　　卡洛斯应该是不想回来的。 　　我也想要离开这里。雅辛想。 　　卡洛斯对这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留念吗？雅辛又想。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卡洛斯会舍不得他吗？ 　　想着想着，雅辛没发现小魅魔的尾巴又缠绕到他周边来了。他的眼珠挪动了一下，看着那只不太安分的尾巴，用手指比了一个安静的动作。 　　“卡洛斯。”抛开那层温润的伪装，他看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微微下撇，眼底晦暗，阴郁而危险，“我有个秘密还没告诉你呢。” 　　“我的头发颜色当然不是染的，”雅辛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微笑，也像是嘲讽，“毕竟被选中当光明之子了，肯定要处处完美，只是我身上天生带着的妖精血脉，怎么可能做到他们要求的那些呢……于是神殿的人给我做了一个血脉净化的仪式。” 　　“我一直表现得很想要那个，表演了无数年，向所有人展示我对纯种人类血脉的渴求。” 　　“可我只是想要借一下他们的净化仪式而已。” 　　“毕竟，在你死的那一年，我就已经入……” 　　门忽然被敲响了。 　　“我听仆从说，你在这里。”一道熟悉的女声，“怎么，是不想见我吗？” 　　雅辛：“……”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又重新摆出那副完美的样子，给床上的卡洛斯盖了一层被子，遮好头上的角和尾巴。 　　好麻烦啊。 　　如果说他还会觉得什么事情麻烦，那么这位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了。 　　“丝琪儿。”他推开门，看着如今已经是女王的丝琪儿，他的姐姐终于是丧了偶，幸福地在遥远的国度里生活下去了，“我都说了，那不可能。” 　　丝琪儿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却还是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一样，年轻美丽。甚至这份美丽经历了时间，变得愈发动人起来。只是，不知为何，此刻那双碧绿色猫眼里面，是难言的愤怒：“你都拖了我多少年了？” 　　女王大人非常生气，她狠狠拍了一把门框，直接把雅辛扯回了房间：“是不是我不从北方回来，你就打算永远不回应？” 　　年轻的国王看向天花板。 　　阿门。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丝琪儿怒气冲冲，“那把圣剑明明是卡洛斯留给我的遗产，他写了遗书的——” 　　雅辛看了一眼卡洛斯的位置，发觉小魅魔还是很安静，喝了酒睡得昏沉。 　　可丝琪儿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的声音骤然一断，变得很细微：“谁在房间里？” 　　她瞥了一眼，在软榻上看见了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腕，软软地从被子里垂出来。虽然看不见正脸，但是能够感受到这绝对是一个美人。 　　丝琪儿：“……？” 　　啊？ 　　就她过来做客这几天的观察，雅辛长大以后几乎不像小时候的样子了，整个人身上裹了厚厚的伪装。她知道对方曾经对自己下过狠手，也知道对方肯定不愿意当光明神殿的傀儡，但丝琪儿还没弄清楚雅辛的计划。不论如何，丝琪儿一直觉得，雅辛这个人应该…… 　　没有那种欲望才对。 　　除了对卡洛斯。 　　“你……” 　　雅辛好整以暇地理了一下衣服，偷偷地把圣剑这个话题跳过了：“姐姐，怎么，我不能像你一样找点乐子吗？” 　　丝琪儿咳了一声：“出去说。” 　　…… 　　房间里安静了。 　　许久。 　　躺在床上的卡洛斯睁开了一只眼睛，尾巴一动不动地垂落。 　　啊。 　　他缓缓叹气。 　　他死了的那一年，雅辛做了什么？ 第42章 夜露 　　丝琪儿也已经长到那么大了啊。 　　卡洛斯想。 　　他对丝琪儿的印象更深刻,在送公主去远嫁的路上，他几乎每天都能听丝琪儿说话。 　　丝琪儿总是话很多在，只有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才会表现出一副文静的样子——而且丝琪儿想说的话在其他人眼里,太过大逆不道,完全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思想。 　　在那个更加混乱的年代，公主们的地位其实进一步下降了,哪怕有足够的天赋也会成为一种联姻的工具。 　　丝琪儿总是和卡洛斯说这些。 　　卡洛斯永远不会把这些说出去。 　　而且卡洛斯会认真听，看起来发着呆,对万事万物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但丝琪儿知道，他在听,在认真思考,只是从来没有表现出来。有时候丝琪儿也会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自私，她的一些想法说出来实在是不健康,比如说想要把老公噶了之后再找十几个貌美男宠。 　　丝琪儿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听众了。 　　她偶尔会说一些奇怪的东西,偶尔却会说一些正儿八经的、可以实践的计划。 　　——她也紧张。 　　嫁人，还是远嫁，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身上还背负了那么多的利益。有时候公主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不重要的摆件,她是否活着不重要。甚至,丝琪儿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或许会更好,这样自己的国家就有理由派出军队来发起战争了。说不定那些促成这件事的人就是这样想的。 　　她的远嫁之路并不顺利,在路上，已经遭遇了不止一次暗杀。 　　一开始，她以为是卡洛斯的仇人,但后来,丝琪儿在那些人的尸体里面发现了一个特殊的香囊，那是只有她的国家才会产出的鲜花。 　　这是,他们的自己人。 　　可现在他们却想要杀死她。 　　丝琪儿的心一日比一日凉。 　　同时她也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卡洛斯出来陪她，并不是国王的意愿，而是卡洛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这位已经退休的圣骑士，一直在关注她的情况，而且也可能早就猜出来了，这次远嫁不会太安全，所以主动提出了陪同。 　　丝琪儿心里五味杂陈。 　　卡洛斯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坐在车上，眼看已经到达了这个陌生国度的中心，眺望远方，就是那座她未来会一直生活下去的城堡。 　　一种浓浓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蜘蛛网笼住的蝴蝶，翅膀残破，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飞起来过，从出生起就已经在这张网上了。现在只是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她开始喘不过气，手指抓着边上昂贵的绸缎，戴着珍惜宝石戒指的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把掌心掐出血。 　　她做了那么多计划，反复安慰自己嫁过来能够远离原来的家庭…… 　　可她还是欺骗自己，她不想、不想这样。凭什么她要坐在这里，不断地思考之后该如何解决一个陌生的男人。 　　“丝琪儿殿下。”她忽然听到敲车厢的声音，“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 　　“……嗯。” 　　卡洛斯说：“要出去逛逛吗？就我们两个人。” 　　于是在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晚，静谧的午夜，十九岁的公主脱下了华丽的衣裙，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赤脚踩过溪水，跟着卡洛斯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空地。 　　她碧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倒映着星河。 　　“殿下。”卡洛斯拿起一根树枝，“你之前练的那一套剑术，还有一部分没有学。” 　　丝琪儿：“好。” 　　卡洛斯演示了一遍，又一遍，把所有的细节都讲清楚，公主也看得极为详细。到最后，卡洛斯又教了一些他几乎不会用的剑法。 　　两个人在草地上休息。 　　“你的天赋很高，如果不学，会很可惜。”卡洛斯说。 　　“我知道。” 　　想起这个，公主就觉得难过。她学这些，却没有任何的用途。 　　“我不喜欢这些技术被用来杀人。”卡洛斯又说。 　　“……嗯。”公主低下头，有些心虚。 　　是的，卡洛斯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好人。他的一生都用来拯救别人，从来没有把剑对准过自己人。而她呢？从一开始学习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解决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自己人。丝琪儿觉得，和卡洛斯这样的人比起来，她简直就是午夜的一只阴暗小虫。 　　卡洛斯也在看着星空。 　　没有阳光，没有月亮，只有星子。 　　光明神的力量，一个月里面最淡的时候。 　　“如果，你要用来杀人的话。”卡洛斯缓慢地说，“你的力量还不够，挥剑的速度不够快，血会沾到自己身上，逃跑也会不够快。” 　　丝琪儿猛地抬头。 　　但已经结束了。方才那段话就像是一个荒诞的梦，永远光明的圣骑士在诱导她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我还没有送你出嫁礼物，”卡洛斯说，“殿下，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我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或者说，她真正的喜好从未被允许过，“你能教我剑术，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好。” 　　星子流转，草地上开始有露珠，冰冰凉凉的。但两个人都不觉得冷。 　　“我可能……”卡洛斯开口，又停下。 　　他其实比丝琪儿胆子小，丝琪儿敢于和他说那些不能说的东西，他却从来不敢交流自己的秘密。 　　“什么？”丝琪儿抱着膝盖，“如果说我想要一个礼物，就是你能比之前自由一点，自由地说自己想要的，会不会有些过分？” 　　“不会的。”卡洛斯仍旧没有太大的情绪，他好像已经没有办法挖掘出自己身体里的波动了，他的表面仍旧正常，内里早就成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石块。 　　于是他说：“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丝琪儿站了起来。 　　或者说，窜了起来。 　　“什么？！” 　　“嗯，活不了多久了。”卡洛斯平静地说着事实，“可能一年吧，也可能两年，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如果你还想要什么礼物，大可以提出来，你是我见过最有剑术天赋的人。” 　　“虽然我没什么财产，但总的来说也攒下了一些东西，在我死后，大概率会被神殿拿走。但也许我可以写一些纸条，你要是想，可以拿着它，之后去找神殿索要……” 　　他的话被丝琪儿的尖叫声打断了。公主再也不像个淑女，也不用敬称。她眼睛都红了：“卡洛斯！” 　　“你怎么能说这些！你怎么能、怎么能……”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诉说自己的死亡，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瓜分自己的遗产，“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不相信，你才只有二十六岁……” 　　“不太能说。”卡洛斯默然，“总之我确实要死了，你的父亲也知道，神殿的人也知道。” 　　他对自己的遗产没什么兴趣，废物利用一下，瓜分给需要的人，正好。 　　他又问了一遍丝琪儿，想要什么。 　　公主却不说话了，她把自己的脸埋起来，眼泪滚落。 　　卡洛斯也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都已经开始泛白了，卡洛斯才站起来活动身体：“我们该回去了。” 　　丝琪儿僵了很久，终于站起来。 　　“你还给别人说了这件事吗？”她问。 　　“目前还没有。”卡洛斯说，“你告诉了我很多秘密，我想我们之间应该平等交换秘密。” 　　丝琪儿顿住了，她嗓子沙哑，就在朝阳下发誓自己会把卡洛斯教他的这些东西永远记住。然后她说：“我想好了，一个礼物。” 　　卡洛斯：“嗯？” 　　“我想要你的配剑。”公主垂下眼，紧张得不行，骑士的配剑从来不离身，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她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剑。你放心，我不会用那把剑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可以的。我会写一份遗嘱。” 　　…… 　　“白纸黑字。”丝琪儿的眼神很不善，“为什么不给我？” 　　雅辛安详沉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看不懂文字的文盲。虽然他非常清楚，那真的是卡洛斯的笔迹。 　　“唉……姐姐。”他说姐姐的时候并不真心，只是看起来姐弟情深，“你也知道的，卡洛斯的东西都被神殿的人带走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的剑被你拿回来了。”丝琪儿抱着胳膊。如今她当然有了自己的剑，而且有了一屋子，各种名家作品都能收集回来，还可以请不同的老师教学。 　　她仍然每日下苦工训练，昂贵的丝绸下，是肌肉明显的小臂。 　　而雅辛，一看就是个不练剑术的，满脑子都是魔法魔法和魔法。 　　“卡洛斯的剑留在你这里就是浪费，你这种人，保养都做不好。”丝琪儿又说，“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和卡洛斯说那些了……” 　　“说了什么？”雅辛从未听过这件事。 　　…… 　　“回去吧。” 　　“好。” 　　走了一会儿。 　　“等等。”丝琪儿叫住卡洛斯，“那个……” 　　“一起练剑的孩子，我不太熟悉的某个弟弟，你知道的吧。”她想起对方看向卡洛斯的眼神，做姐姐的责任感偶尔涌现了一下，“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对吗？他……” 　　“他不知道的。”卡洛斯回答，“没什么人知道我具体的死期。” 　　死期两个字过于扎耳，丝琪儿倒吸一口气。 　　“他……挺喜欢你的，应该。”丝琪儿了解过一点雅辛的过去，知道那个孩子从来没有被人爱过，而且也像她一样，不适合在王宫里生长，“而且他一直在被其他人欺负。” 　　卡洛斯：“我知道了。” 第43章 关门 　　王宫其实不大。 　　建成后已经很多年了,王都被开发得太好，周边没什么扩展空间，更别提坐落在中间的王宫了。所以王宫整体就不大,分配下去,每个房间都不大。 　　但人总是会对这里产生很多敬畏，很多恐惧,于是一切开始变得弯弯绕绕起来，深不见底。 　　其实很少安静,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 　　“我是你姐姐。”丝琪儿表情冷淡，“染头发这种事骗骗别人就算了,糊弄我是不是有些太随意了。你是觉得把见过你幼年时模样、知晓你血脉的所有人处理掉,就不会留下任何马脚了吗？” 　　“怎么能污蔑我。”雅辛笑意盈盈地往前倾，“明明是有些人为了我能坐稳这个位置,主动帮我的。我可从来没发布过那种残忍的命令。” 　　“无所谓,我又不是没见过权力斗争，别动不能动的东西就行。” 　　他们好像在说很残忍的话题。 　　但他们的面前竟然摆着精致的茶点，花卉的香气甜美迷人。 　　暴雨隔绝了小亭外的世界。 　　“王妃还没定……”丝琪儿似乎想说什么,打住了,她太明白王族的婚姻不自由,不打算拿这个刺激雅辛,“怎么,你现在也喜欢养小宠物了？” 　　雅辛的表情不变：“难道你不喜欢？我还想请教一下，该怎么养呢。” 　　“只是没想到……”丝琪儿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我以为,接受了神殿条件的人,都会……失去欲望呢。” 　　“……” 　　他们都知道丝琪儿在说谁。 　　确实，雅辛垂下眼,接受了神殿对灵魂的洗礼和控制，那真的是一点兴致都没有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没有恨也没有爱，要不是……他就真的要失去自己的人格了。对卡洛斯的念想已经变成他人格里面的一种锚点了。 　　“不聊了。”雅辛站起来，“那是我养的小宠物。” 　　丝琪儿心想这人还挺有占有欲呢。 　　…… 　　卡洛斯发觉自己的酒精耐受度还行。 　　会有点晕乎乎的，但绝对不至于马上就喝醉。他的身体似乎代谢很强，躺床上换了一会儿就完全没有那种灼热感了。 　　卡洛斯坐起来。他不知道雅辛会出去多久，但就这么躺着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他脸色有一点红，不是伪装出来的，是真的很羞耻很羞耻——方才借着喝酒表演认知中的醉汉，感觉就像说谎，实在是太违背他的人生宗旨了。所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话，而且说的时候他脚趾都蜷缩起来了。 　　下次再也不想这样了。 　　小魅魔下地踩了两脚，把羞耻感去掉。他深呼吸了一口，走向窗边的小桌，在桌下找到了那只小小的香炉。 　　焚香的气味仍旧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卡洛斯打开香炉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点香灰放在鼻尖。 　　过了一会儿，他确信，这种熏香确实可以抑制他身上的魔力反应。仅仅是闻到一点就感觉心神宁静。 　　不知道为什么王宫里会有这种东西。 　　特地为了他调配的？ 　　可是这个香炉里面的香灰已经积攒很久了，就算从他复活的那天开始算起，都不至于燃烧了那么多的灰烬。 　　只有一种可能，还有别的人需要这种熏香来压制什么。 　　卡洛斯垂眸，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很晦暗。 　　兰托吗……还是…… 　　他把香炉合上。 　　暴雨仍然在下，他没有办法出去。卡洛斯叹了口气。从他进这个房间开始，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正常用来聊天的地方，怎么可能还会再隐蔽的角落里面安上一张软榻，除非会有人在这里休息——除非有人笃定他肯定会在这里休息。 　　考虑到他其实是一只魅魔，卡洛斯思考过是不是兰托要把他送给王宫里的某个人了。 　　见到雅辛的时候他有点震惊。 　　嗯，难道现在的国王背地里好这一口？ 　　长大了啊…… 　　胡思乱想的时候，卡洛斯又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他这个房间里面有静音的魔法，所以能被听到的，只有极大的、靠很近的声音。 　　“你好像对他很了解，明明他死的时候……” 　　“哈，还不是因为某人太废物了。都说了，快把剑给我，你又没学会那些剑术。” 　　砰得一声，门被推开了。 　　“有本事和我打一架啊？” 　　“你看你现在像淑女吗？” 　　卡洛斯：“……” 　　他和进来的那两人对视，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的无辜。卡洛斯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在床底下，或者在桌子底下，总之姐弟扯头花这种事情不应该让他看见，特别是他们两个好像在抢很多年的那把剑。 　　就……又不是什么稀有的剑，只是神殿统一发的，样子比较好看而已。他用习惯了，后面也没有再更换配剑。说那玩意是圣剑，那光明神都得捂住眼睛。 　　其实如果丝琪儿和雅辛真的很想要，他可以告诉他们这种剑是从哪里批发的，弄个十几二十把回来不是问题。 　　小魅魔麻木地摇尾巴。 　　突然进房间的两个人已经发现他了。 　　雅辛是最早注意到的，因为卡洛斯不在床上。他的视线有些焦急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在桌子的边缘找到了卡洛斯。 　　太扎眼了。 　　本来卡洛斯身上就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他抱着腿，圆润的脚趾陷入地毯。膝盖粉红粉红，简直像一团上好的成熟水蜜桃，随时可以掐出水来。半张脸埋在腿上，上半张脸上则是一团醉到要融化的红色，一直蔓延到眼尾。红眸更是迷离而柔软，一看就是还没清醒。 　　“怎么睡在这里？” 　　雅辛的声音一下子软下去了。 　　丝琪儿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刚刚吵架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声线，见到小情人变夹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倒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她回过头，也愣住了。 　　“魅魔？”丝琪儿的绿色猫眼睁得极大，“你在王宫里面养魅魔？” 　　“嘘……”雅辛有点后悔和丝琪儿吵架了，早知道把圣剑给神殿了，然后让丝琪儿去找神殿的麻烦。反正卡洛斯自己都已经在他这边了，那点留念想的物件真不算什么。他这样想着。可若是真的要他把东西给丝琪儿，雅辛是绝对不愿意的。 　　“只是一个魅魔。”他面色不善，“我们去别的地方谈。” 　　丝琪儿却没动，很奇怪地看着那只窗边的小魅魔。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正在促使她不要离开，多看一看。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你考虑过被神殿发现的危险吗？”丝琪儿斜着睨了一眼，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只小魅魔身上，她声音压低了，几乎吼出来，“那边可不是好对付的。” 　　“你明白的，不能把这件事透露出来。”雅辛垂眸，“姐姐，偌大的王宫，可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记得真正的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也许再过两年，就只剩下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他声音很轻，很动听，俊美如古典绘画的脸上出现一点稚嫩的少年气，格外让人心软，就像一只走丢了的小狗：“所以，我们合作吧，姐姐。” 　　“……你只会在有求于人的时候喊我姐姐。” 　　眼看就要继续吵起来。 　　卡洛斯嗅着熏香的味道，把手指沾到的灰烬擦干净，然后才茫然地抬起头：“殿下……我怎么睡着了？” 　　他说着，往里面蜷缩了一点，似乎是因为房门没关好，雨水的声音灌了进来。与其同时，一股很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让他的脸色通红，看起来倒是演得更像了。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魅魔。 　　雅辛登时就关上了门。 第44章 好冷 　　卡洛斯微微抬起头,看着房间里的姐弟。他也在观察这一对很久没有见过的故人。他还记得一点丝琪儿出嫁时候的模样，那女孩看起来很坚强，但心里绝对不好受。虽然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可大家都能看出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当初的女孩儿已经变得成熟,除却和雅辛吵架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女王。 　　雅辛也变了很多。 　　世界没了他也会好好运转,而且看起来运转地还不错。 　　“你可真喜欢这只魅魔。”丝琪儿没有仔细打量卡洛斯，她对贵族们的小兴趣见怪不怪,只是很诧异雅辛也会对这种东西好奇。她的感觉很敏锐，很容易就注意到整个王宫里面,这一间屋子是异常的。丝琪儿知道雅辛有别的休息房间,甚至有专门用来度假的地方。 　　可是看看这里，精心装点的饰品,一个柜子的稀奇玩意和藏酒,角落里还有一张软床，怎么看都像是要金屋藏娇。 　　王妃是不能有的，但情人可以。 　　她忽然就觉得雅辛正常起来了。先前知道这家伙走了卡洛斯的老路,成为了神殿的傀儡,她就非常担心他是不是也被那些东西洗脑了。虽然丝琪儿对自己的国家并没有什么怀念和感激,但她死也不希望这个王国都落入神殿的控制。 　　现在看到雅辛还会偷偷养情人,就说明神殿的控制还不算太强烈。 　　挺好。 　　丝琪儿走向窗前,看到没有喝完的残酒，被暖炉烘烤出的酒香弥漫开来，在冷冰冰的玻璃上晕出一块朦胧的痕迹,衬得边上的小魅魔愈发单纯无辜。她自然是看到魅魔正在观察她的,但丝琪儿根本懒得理会这种生物。 　　“酒倒是挺好的。”她发出轻微的抱怨，“你都没有用这种东西款待我。” 　　下一秒,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噢，有料啊。”丝琪儿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小魅魔，决定给雅辛找点麻烦，“这酒里面怎么加了些药物，原来你还需要用药物让情人屈服吗？” 　　“你——”雅辛是真觉得头疼了。 　　“什么药物啊。”卡洛斯依然是那种晕乎乎的表情，“殿下，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丝琪儿，别说了。这不是你应该掺和的事情。” 　　可是卡洛斯已经听见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竟然先是往丝琪儿的方向靠了一点。没有吭声，只有眼神里面流露出了一种很难言说的痛心和警惕。他的眼尾发红，眉毛都往下耷拉了一点，看起来别提有多委屈了：“殿下……” 　　他又往远离雅辛的方向靠了一点，摇摇晃晃，显然是还没有从酒精的效力里面恢复过来。 　　雅辛揉了揉额头。 　　他不喜欢看见卡洛斯不信任的眼神，可是现在丝琪儿在场，他居然没有办法解释——如果让丝琪儿知道卡洛斯被他复活了，先不提怎么和对方解释，他的好姐姐绝对会和他抢卡洛斯的！ 　　“算了。”他最终没有直接把卡洛斯拉过来，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那些药物只是为了让你过得更舒服一点，熏香也是，你知道的，我只是想缓解你身上的难受。” 　　…… 　　事情好像变得很混乱了。 　　卡洛斯依然迟钝地站着，不说话。 　　事实上，他已经快要把这辈子上辈子见过的话本都回忆一遍了，那些被情人辜负的小可怜是怎么想的来着？又是怎么做出反应的？他现在该哭吗？还是马上冲出去，推开门，死也不回头。 　　虽然他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是雅辛的情人，但丝琪儿应该是这样想的。 　　而且他很理解丝琪儿的看法，王宫里能有那么一个屋子，这种充满主人情绪的布置，不是用来珍藏，就是用来养小情人。他又不是没有见过。 　　真没想到雅辛也长大了。 　　卡洛斯大脑风暴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表演出来，只是一低头，很浅地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睁开，朦胧的眼睛就变得很清明了。 　　“我想离开。” 　　卡洛斯试探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他觉得自己在演戏，而且演得很拙劣，可是在场两个人都能听到他声线里面的颤抖，就像在风雨里面飘摇的琉璃瓦片，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碎掉。漂亮的小尾巴也没有摇晃了，失落地垂在地面周边，就连那鲜艳的红色，也染上了阴影。 　　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 　　窗外的闪电划过，惨白的光芒一时间压下去了房间里温暖的烛火，让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过得很慢，卡洛斯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雅辛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前了半步，又退了回去。 　　好想就这样抱过去，把马上要碎掉的小魅魔拢在怀里，可是不可以，他不能这样做，至少不能在此刻这样做。 　　“窗外的暴雨没事吗？”最终雅辛只是这样说，“我让兰托接你回去吧。” 　　卡洛斯歪了一下脑袋。 　　他没想到雅辛居然真的同意了。 　　“我在耳朵里塞一点棉花就好了。”他低头看向地毯，“反正不会死。” 　　“啧。”丝琪儿打断了他们，“别在我面前搞暧昧。” 　　她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暴雨，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场暴雨。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嫁出去，也不知道原来崇拜的偶像只是一个被谎言堆砌起来的幻想。她单纯，天真，甚至有一点愚蠢，明明在暴雨夜看见了混乱，看见了被追着冲入雨幕的雅辛，却觉得他们并不会太过分，不可能在王宫里面搞出命案的。 　　多管闲事会为自己带来很多麻烦，小公主并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 　　直到她知道了那一夜的事情，原来雅辛真的差点死了。 　　如果不是她没有去插手，说不定就没有那么糟糕，她完全看得见那孩子眼睛里面的仇恨。 　　丝琪儿还想要补救，她去调查了为什么其他人要雅辛死，发觉了他身体里妖精的血脉。于是她试着把这件事告诉父王，让父亲阻止这荒诞的一切。 　　作为长公主，老国王一直对丝琪儿很好，获得的一些东西甚至比很多王子还要好。毫无疑问，她是很受宠的，国王几乎会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可当年轻的公主走进老国王的寝殿，向他说明花园里发生的残忍事件，老国王却第一次用冷漠的语言拒绝了她。 　　“死了就死了。”他说，“就这样死掉的王子，不配成为我的子嗣。” 　　“那血脉确实有些不纯。” 　　“这样、这样就该被死去吗——”她惊诧地睁大眼睛，“您可以让雅辛离开，给一小块封地，让他和他的母亲去很远的地方，这不好吗？” 　　“我亲爱的小猫。”老国王摸了摸丝琪儿的头顶，看着那双如同猫一样灵活的绿色眼睛，“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正在剧变，每天都有数不尽的生命在死亡，王宫里的大家太无聊，是需要一个发泄点的。” 　　“对了，你今年已经十七岁，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 　　之后说了什么丝琪儿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从寝殿里出来的时候，她看见连绵的暴雨过后，大理石的台阶上到处都是亮晶晶的水坑。她在那些污水里面看见了自己的脸。 　　惨白一片。 　　现在雅辛的脸色倒是挺惨白的。 　　有那么喜欢的，这只小魅魔。 　　丝琪儿不觉得这只魅魔绝色倾城，虽说眼睛看起来还不错，可他的头发是一种近乎灰色的淡紫，并不是血统最纯粹的亮白，皮肤也不算细腻，身上更是只有一丁点孱弱的魔力。看起来就很普通。 　　就是有一点奇怪的熟悉感。她的直觉催促她多看几眼这只小魅魔。 　　真奇怪啊。 　　她看着小魅魔捂住耳朵，推开门，消失了。 　　“你高兴了吗？”雅辛的表情很冷。 　　“还行吧。”丝琪儿玩弄着装了半杯酒的杯子，“你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我就离开。” 　　……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卡洛斯有点惊讶地看着兰托。 　　这人撑着一把极大的黑伞，雨幕里面什么都是安静的，所有人都为此停了工作。而他就站在朦胧的雨水里面，踩着那些混合着花瓣的泥土，安静得像一只新鲜长出来的大黑蘑菇。我 　　“嗯。” 　　卡洛斯仍然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他。于是兰托看见，卡洛斯的两只耳朵里面都塞满了棉花和布条，他正在努力屏蔽雨水的声音。 　　显然是没办法交流的。 　　只能抓住小魅魔的手腕，一下子把人拉进伞下，然后带回等待许久的马车。 　　静音的魔法启动。 　　卡洛斯终于能把那些东西全都取出来。耳朵里面塞了太多，拿出来之后他还是觉得里面有些异物，于是很难捱地甩了甩头，像只被雨水淋湿的小猫正在抖擞毛发。 　　“你——”一开口，声音还是有些不受控制的大，“为什么要一直等在那里呀。” 　　“等你回来。” 　　“我以为，雅辛殿下已经告诉了你，我这一晚上是不会回去的。” 　　兰托深深地看了卡洛斯一眼。他知道卡洛斯很聪明，但是没想到那么聪明，这么快就已经想到了他和雅辛的关系匪浅。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干净的毛巾，为卡洛斯擦拭打湿的头发。 　　毛巾把卡洛斯的脑袋弄得毛茸茸的，摇晃着擦拭的时候，连声音都要被摇散了：“兰托……” 　　“我不知道。”兰托最终回答，“我只是想在那里等一会儿。” 　　“好吧。” 　　卡洛斯接受了这个答案。他差不多是从王宫里面跑出来的，只拿了一件外套挡住头顶的角和身后的尾巴。他怕被人发现，好在所有的仆从都莫名消失了，他完全没有撞到其他人。 　　正因如此，他都没发现，雨水几乎把他淋透了。 　　布料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卡洛斯把外套脱下来，几乎蜷缩成一团。 　　他闭上眼睛，很轻地往兰托的方向靠了一下。几乎只触碰到了一点，轻的不能再轻。如果不是兰托确定这辆马车行驶得非常平稳，他几乎以为是车轮压到了什么东西，让卡洛斯失去了平衡，撞到了自己怀里。 　　卡洛斯是那种很注重社交距离，绝对不会主动和人靠近的人。 　　兰托一时间有点无措，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卡洛斯。小魅魔的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身上很冷，衣服脱得只剩下最里面那件衬衫了，完全可以看见肌肤的颜色。鼻尖很红，唇瓣水润润的，也泛着一点红色。 　　“好冷啊。”卡洛斯用叹气的声音说，“抱一会儿，可以吗？” 第45章 窗户 　　卡洛斯就像一只淋湿了的小猫,着急找一个地方把自己擦干。 　　他身上很凉，手脚都没了温度，过一会儿才冒出来一股热乎劲来。一冷一热容易感冒,也容易让人的精神不好,卡洛斯的眼皮愈发沉重，几乎要睡过去。隐约能听到一点心跳的声音,稳定的、几乎不会有变化的砰砰声。卡洛斯动了一下，让自己能听得更清楚。 　　隔音魔法没有那么强,至少对于一只魅魔来说，还不够,他得靠别的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 　　兰托的手指僵硬在半空中。 　　想放下,却又不敢放下。 　　他紧紧地抱住卡洛斯，以至于自己身上的布料也被雨水沾湿了,黏糊糊的,热量隔着两片布料传递开来。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这一刻的时间永远不要向前，就这样抱着。 　　…… 　　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卡洛斯已经差不多睡着了。 　　他的呼吸灼烫,身上萦绕了一点酒气,走路的时候都软绵绵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陷落到棉花里面去。 　　熟悉的、睡了几天的床,柔软的布料盖住了他。卡洛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解开他的扣子，把那些黏糊在肌肤上的布料扯开。他没挣扎，也不配合,就随意被拉扯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卡洛斯觉得自己还挺，清醒的。 　　他就是自己不想动了。 　　舌尖有点麻麻的。 　　“别走……”在兰托要离开的时候,卡洛斯抓住被子，掀开来一点。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那么懒，连睁开眼睛坐起来都不愿意，能做的最大动作就是用手指捉住被子一角。卡洛斯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但现实中，闷在被子里的人只是发出了近乎呜咽的声音，“留下来……” 　　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片刻之后，卡洛斯感受到床的一角陷下去了一部分。 　　“嗯，我不走。” 　　卡洛斯又摸索过去，一直碰到了兰托的一部分，才安心地蜷缩起来，窝在被子里。 　　却还是不想休息。 　　他的大脑里其实没想什么东西，乱糟糟的，所有东西都揉在一块儿，突突地跳出来，又淹没下去。卡洛斯本来就不算笨，他的脑子动得很快，只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思考太多。他实在是太害怕痛苦了，有时候越是明白自己的处境，就越是能感受到那种挣扎不出去的痛苦。 　　如果他再年轻二十岁，他一定会觉得就算痛苦，也要知道，他不要做一个无知的人。可现在他已经老了，至少心态上是老了，再也找不回年轻时的勇气。 　　卡洛斯用力地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忘记思考的结果。 　　“睡不着吗？” 　　兰托的声音。 　　卡洛斯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半个脑袋。他在里面闷了太久，脸色都红了：“是睡不着。好累啊……” 　　他侧躺着，低下头的时候便能很轻易地看见那片雪白细腻的后脖颈，细软的发丝被汗水站在肌肤上，平添了几分可怜的感觉。兰托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被封存在水晶球里面的漂亮人偶，想要珍重地保存，又想要捏在手心，看着小人偶被自己弄上属于他的痕迹。 　　“有一个办法。”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窗外的电光闪过，兰托发觉自己的掌心也有了些汗水，他捉住卡洛斯的手指，将它们捏在掌心。好像是超出控制了，可兰托不打算阻拦自己。 　　暴雨那么大，会隔绝一切的。 　　“我来帮你吧。” 　　想明白了之后，兰托忽然笑了，他低下头，撩开卡洛斯额前的碎发，在这只有些茫然的小魅魔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手伸进被子中，新换上的睡衣被撑起来。 　　卡洛斯仍然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那样，茫然又信任地仰起头，一点清澈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抹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 　　好奇怪。 　　腰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小腹上的纹路烫的可怕。他颤抖着，只记得自己咬住了什么，然后就再没了记忆。 　　饶是如此，卡洛斯睡得不算安稳，毕竟他从来都不习惯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睡觉。有很多次他感受到兰托要离开这里，又会猝然惊醒，抓住对方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按下来。 　　什么时候彻底睡着的，卡洛斯已经没记忆了。 　　醒过来的时候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阳光正好，透过窗棂，几乎能看见空气里游荡着的小小微尘，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祥和。暴雨像一场洗不掉的旧梦，残留了几分水汽在彩绘的玻璃上。一支伸长过头的玫瑰快要爬到窗户上，正欲开放的花苞上悬着滴未蒸发的水。 　　卡洛斯久久凝视着那滴水。 　　身上没衣服，昨天晚上都脱完了。 　　他没什么特别的羞耻感，就那样站了起来，看见不远处有面小巧的镜子，反射出他如今的模样。 　　不论多少次，这对小角和尾巴依然无法让他接受。 　　兰托不在这里，但卡洛斯能听见一点很轻微的声音，能猜到他就在隔壁的房间。 　　他低头看向被窝，慢慢坐了回去——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啊。他果然不是一个熟练的魅魔，什么都做不到，就连最基础的诱惑都做得那么生疏。书上说要表演脆弱，要有依赖感，要不经意的身体接触，他全都做了，可仍然什么都没发生。 　　难道是他猜测错误了？ 　　卡洛斯有点微妙的挫败，他确实不擅长这方面，也没搞清楚到底该怎么拜托神明的注视。想尝试干点坏事把自己弄脏吧，结果对方却好像完全不吃这一套，特别矜持。 　　他团在被窝里。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腰很酸，大腿也很累，就像是一大早起来绕着神殿跑了十来圈，然后再练习几套剑术。卡洛斯忽然就觉得那些话本里面卖钩子的主角很可怜了，因为像这种体力活，做起来确实很辛苦。 　　真是太累了。 　　想着想着，卡洛斯脑袋里倏然冒出来一点画面和声音，出了汗以后身上的触感更加敏锐，几乎让他受不了任何布料的摩擦。他好像想起来了自己的声音，温度、气味还有无法描述的感受都一一冒了出来。 　　呃…… 　　卡洛斯感觉这已经是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了。 　　他陷入了迟来很久的事后空茫中，哪怕其实没有发生多严重的事。 　　“醒了？” 　　“嗯。” 　　“桌上放了早餐，多少吃一点。”兰托正在戴一双黑色的后套，卡洛斯盯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会儿，没好意思想更多的东西，“我知道你不太需要吃东西，但这样只消耗不进食，身体会更加虚弱的。” 　　“你要出门吗？” 　　“我有工作。” 　　“王宫？” 　　“好的。”卡洛斯晃了晃尾巴，“祝你顺利。” 　　兰托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把作业的绮梦给塞回去，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转身去收拾别的。 　　“记得吃早餐。” 　　“嗯……”卡洛斯很迟钝地回答，“是消耗了一点魔力，但是……你也没有给我进食呀。” 　　兰托猝然回头，雾蓝色的眸子里面是相当明显的震惊。他的下颌线忽然绷得很紧，领口的扣子也好似忽然收紧了，勒得他难受。金色绣线修饰的深蓝色布料紧紧贴着喉部的肌肤，于是卡洛斯能清楚看见兰托的喉结动了一下：“别乱说话。” 　　小魅魔一副什么都不懂的表情。 　　…… 　　兰托离开了。 　　卡洛斯猜是雅辛找他。 　　他懒洋洋地穿了衣服，下楼。果然看见桌子上有保温的早餐，牛奶面包和果酱。女仆长温顺地站在一边，替卡洛斯铺好了餐巾。 　　卡洛斯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 　　神殿的教义里面，有很重要的一条是保持洁净。每日洗澡维持体表洁净，定期禁食维持体内洁净，清心寡欲维持心灵洁净，最后克制一切欲望以求灵魂洁净。卡洛斯不太喜欢这些，不过他已经做成习惯了。 　　他又忍耐着身体的抗拒，咬了一口寡淡的面包。 　　“莉莉小姐。”在女仆长收拾东西的时候，卡洛斯忽然开口，“你知道斯科尔吗？” 　　莉莉顿一下：“王国很偏远的一个地方，怎么了？” 　　“没什么，那曾经是我的家乡。”卡洛斯观察着莉莉的反应，“后来被魔族屠杀了。” 　　他看见莉莉颤抖了一下，刀叉磕在瓷盘上的声音格外明显，清秀的女孩转过身：“不，那是……” 　　“什么？” 　　“……没什么。”莉莉又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卡洛斯大人，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做，您需要阅读吗？还是需要外出锻炼？我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物件。” 　　“好噢。” 　　卡洛斯心想莉莉应该是纯种人类。 　　好难得哦，复活之后感觉都没见着几个真正的人。 　　他不想出门，于是同莉莉说要独自休息一会儿，把那本没看完的魅魔种族解析给找出来。好像是不太正经的书，但卡洛斯看得很认真，捧着它直到时间来到中午。 　　他恍然抬头，躲了一下正午的阳光。 　　和窗口的声音。 　　哒哒哒的。 　　卡洛斯一直盯着书看，骤然抬头，眼神聚焦虚了一下，过一会儿才凝聚起来，他首先就看见一只手，然后才是窗外的人。 　　为什么要爬窗？他思考。 　　“阿维德。”卡洛斯走过去，看见这位魔族其实没想象的那么狼狈，他几乎就是坐在窗台上，面容仍然如当年般倨傲冷漠，只有手指在轻轻敲打，“好久不见……你为什么要坐在这儿？” 　　他掀开窗。 第46章 魔物 　　确实好久不见阿维德了。 　　卡洛斯只能大概猜到他和尼伯龙根被打发去做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才暂时离开了。但他也确实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看见阿维德。 　　窗打开了，他身体前倾，探出去。 　　阿维德和很久之前没有任何变化,魔族的寿命总是很悠久,不管分别几天还是十年，都像是弹指一挥间。卡洛斯注意到阿维德露出了自己一半的原型——流淌着金辉的棕色羽翼铺在身后,在翅膀的末端是尖锐的利爪，此刻安分地收拢着。以奇异形状扭曲的两只尖角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一条附着着鳞片的尾巴垂落。 　　阳光似乎完全不会伤害到他这样的魔族。 　　汹涌的魔力溢出来，在周边营造了一小块让卡洛斯十分舒适的阴冷环境。 　　“飞过来的吗？”卡洛斯又往前探了一点,“不好意思,这个房子不属于我，我没有资格邀请你进来,但我……可以出来。” 　　他翻过去,轻巧地落在狭窄的窗沿上，坐下。 　　阿维德惊奇地看着卡洛斯，就像他是第一次见这只小魅魔一样：“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看着卡洛斯,要把他和很多年前那个人联系起来,仍然有些困难。毕竟现在这只小魅魔孱弱多病,身上都没几两肉,好像他伸手过去一捞,就能把腰给捏折。 　　卡洛斯精神状态看着倒是很好，坐在窗沿上扶着墙，晃着小腿。他的发色和瞳色比之前更鲜艳了,少了点阴沉的灰暗感。 　　“我去找了些东西。” 　　窗户十分拥挤,勉强坐得下两个人，阿维德只能把翅膀收起来。他摊开手心,掌心是几块儿透明的结晶：“纯净的魔晶石。” 　　卡洛斯认得它们，知道这种东西往往生长在极其危险的、魔力充足的火山口，那种地方，哪怕是从火焰里诞生的魔族，也会因为过于纯粹的能量受伤。 　　卡洛斯偏头看了一眼阿维德，发觉他没有立刻把翅膀尾巴收起来，是因为没有办法做到。 　　受伤了。 　　那几个小石头被突兀塞到他手心，卡洛斯不想拿，手指却被强行合拢。阿维德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指，魔力流淌，强行将石头里的力量催发出来。 　　卡洛斯咽了一下。 　　好饿。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对魔力的渴望压倒了理智，他几乎弓起身，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扯了下去。可也就一瞬间，卡洛斯将捡起了理智，很艰难地说：“为什么一定要给我用这个……” 　　“你的灵魂很不稳定，需要更多的魔力补充。” 　　卡洛斯“噢”了一声：“兰托说的？” 　　阿维德没说话，卡洛斯看出来他很累了。这种东西想找到，肯定得花费不少力气，少不了还是别人看守下的宝物。 　　卡洛斯吸收了一点魔力就不太肯吸收了，他做得极度克制，就像晚上放纵自己也只会来一次。他偏了偏头，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阿维德手背挠了一下，促使他送了手。 　　“够啦，阿维德大人，你没必要做那么多。”卡洛斯晃动小腿，“难道你把我当成需要哺育的雏鸟了吗？” 　　阿维德：…… 　　“小鸟，那就收好那些宝石。”最终阿维德漠然地拧过头，“别废话。” 　　卡洛斯一点也不吃他的威胁，他在窗边挪动了一下，抚摸墙壁上攀爬的常青藤与凌霄花。 　　如果他是小鸟，也是一只飞不起来的漂亮小鸟。 　　心情不怎么好，但魔力的充盈让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窗户又正好坐落在阳光不强烈的地方，卡洛斯眯着眼睛，呼吸着植物的香气，觉得连日以来感受到的微妙束缚也减弱了。 　　“你脖子上怎么回事？”卡洛斯忽然听到阿维德的声音，方才还是疲惫放松的声线，这会儿不知道吃了什么毒药，骤然阴冷起来，“转过来，我看看。” 　　“嗯？” 　　卡洛斯还没反应过来呢，手腕就被抓住了。 　　他现在坐在窗口，不敢轻举妄动，表情特别疑惑：“你在说什么？” 　　卡洛斯看不见，他的耳后，后颈，本来应该苍白细腻的地方，有好几块连绵的青紫痕迹。 　　注意到阿维德的视线，卡洛斯摸了一把：“可能是蚊子吧，这边植物比较茂盛，虫子多很正常。” 　　阿维德：“……”他脸色难看的就好像边上的绿叶子。 　　蚊子包，谁信啊。 　　哪有蚊子愿意咬魔族。 　　“你——”他想质问什么，喉咙里面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差不多是不告而别的，离开前确实没有对卡洛斯要求什么，而卡洛斯现在是一只魅魔，魅魔进食是一件特别特别正常的事情，完全不吃饭的话，他都觉得卡洛斯会饿死。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找别人？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下次，”阿维德仍旧用一张冷冰冰的脸，“下次饿了的话就找我。” 　　卡洛斯迟缓地应了一声，他开始觉得阿维德说的东西有点奇怪了。他昨天晚上又没做什么，虽然有想要堕落一点，但堕落不下去：“可能不是蚊子包？被啃了几口而已。” 　　阿维德这下真没忍住，把窗台的一角捏碎了。卡洛斯看见他的尾巴暴躁地甩来甩去，飞出来好几个火星子，把周边的藤蔓都给烫蔫了。 　　“你不会要去找兰托打架吧？”卡洛斯说，“别去了，他现在在王宫里，肯定不会和你单挑的，到时候你会被整个王城的士兵围殴。” 　　阿维德全当这是关心了。他脸色稍霁，又听见卡洛斯问：“能说说魔界现在是什么样吗？” 　　被金色的眼眸盯了一下，卡洛斯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往更高处看：“我想了解一下。” 　　魔界和人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两边来往到现在都没有一个顺利的通道，特别是很多年前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原有的几个大通道都封锁了。至今为止，绝大部分的人类仍然会把魔界的魔族和堕落的魔物当成同一种生物。 　　其实魔族大概不叫魔族，那时候第一次见到异世界过来的、能利用魔力的生物，又发生了战争，神殿便主张把他们统一叫做魔族，刻意把他们和魔物混淆。 　　卡洛斯想起往事，又有点轻微的头疼。 　　他往后靠了一下，不小心压到阿维德的胳膊，倏然惊了一下，往前一挪，好险没跳下去。 　　阿维德把他拎了回来。 　　卡洛斯心有余悸地看着地面，从三楼掉下去死不了人，但下面种了一片玫瑰，全是小刺，落进去肯定得吃苦。那么一惊吓，他反而忽略掉了身后靠着的、阿维德的胳膊。也没注意到这只魔族身体僵硬了一会儿，手指空荡荡的悬着，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贴回他的后背。 　　卡洛斯没抗拒，甚至往后坐了点，防止自己又掉下去。 　　“魔界现在……”为了转移卡洛斯的注意力，让这个姿势维持地更久一些，阿维德主动开口。 　　…… 　　魔界现在比以前好一点了。 　　当年确实死了很多魔族，但魔族和人类一样，社会化比较薄弱，大家各过各的，没谁会哀悼自己的同伴。冷漠冷血，没有感情，血统为上，这都是他们的特征。 　　不过战争至少促进了一些东西，有些魔族开始发现形成组织会比以前更好一些，城市的管理也比散乱的魔族个体更好，部分地方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模仿人类的制度，建立属于自己的城邦。 　　就是有些东西还是比较混乱。 　　魔族不会像人类一样承认血脉的穿成，他们论血统，但更论强度，谁强就是谁的血统好——就像阿维德的家族在他之前，就普普通通，他之后，也没出现什么魔力精纯的个体。 　　魔族的寿命取决于力量的纯度，底层的低劣魔族朝生暮死，一两年便是一生，而高等级的魔族可以活上千年，直到身体彻底腐朽。 　　当下的魔王便已经活了一千二百年，已经到了寿命的末尾，很久没有出魔王的宫殿，几乎所有魔族都在等着他死亡，然后选出新王。 　　说到这里，阿维德一扬下巴：他也会去参加新王的选拔。 　　卡洛斯：“要小心的。” 　　他十年前的时候见过那位魔王，并不觉得他虚弱，就算魔族会老，可十年也就弹指一挥间。卡洛斯总觉得对方不至于一下子没落到这个地步了。 　　卡洛斯又认真听了一会儿魔界的事情。阿维德几乎只了解那些大事，他这种高等魔族，很少会关注琐事，会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提纯自己的力量上。 　　他的思绪飘散开，飘到某个一大早就离开的人身上。 　　“阿维德。”卡洛斯忽然问，“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维德也停住了。 　　他看得出来，卡洛斯已经知道他知道他是他了。 　　“一个……”他评价不出来。 　　他甚至觉得，卡洛斯这样的人，应该不用他、没必要用他来评价。 　　“我现在什么用都没有。”卡洛斯脸上挂着一点微笑，他凝视天空一角的云，看着它被风扯碎，最后什么都不剩下，“没有了力量，没有了神明的……嗯……眷顾，也不熟悉现在这个世界，哪怕作为魔族，也算是血统很差劲的。活着，好像也没有太多愿望，帮不了别人的梦想。” 　　“为什么这样想？”阿维德皱眉，“我并非因为你有用才来找你。” 　　“可你之前，是因为我能陪你打架，才反复来找我的吧。” 　　“……那是以前。” 　　卡洛斯又笑了笑：“你现在对我难道就没有渴求了吗？我感觉我这个身体还有一点点用，比如处理他人的欲望。” 　　阿维德那张脸上有点愕然，片刻后变成了一种粉红：“你在说什么？” 　　“只是觉得世界上不太可能会有毫无理由的好意，”卡洛斯伸出手，就想要抓住一片风，或者一缕云，“我好像有点懂为什么他要复活我了。阿维德，你说，这世界上有人堕落成魔物之后还能保持理智吗？” 　　他恢复记忆的那天，嗅到了一种异常又熟悉的气息，现在想想，分明就是魔物的味道——兰托家里，或者说兰托所处的盥洗室，怎么会有魔物？ 　　魔物又不能做成魔药。 　　他这两天思考了很多事情，排除了一些不太可能的之后，剩下的猜测便是兰托堕落了。 　　但看不出来。 　　“你就想问这个？”阿维德脸上的绯色退去了一点，重新变成了冷淡的样子，“你和我坐在一起的时候，只是想问其他的人吗？” 　　“呃……”卡洛斯茫然，“不然呢？” 第47章 帮忙 　　阿维德的心情马上就平复了,因为卡洛斯说。 　　“我有点想要去魔界定居了。”他垂眸，脸上是一种兴致索然的疲惫，“本来觉得既然复活了,总要回来看看人间的太阳,现在弄成这样，好像也没意义。” 　　他伸出手,在指缝里面偷窥阳光。 　　“反正，不管过去多久,这太阳也还在这里。” 　　阿维德只听见了前面几个字。 　　去魔界定居。 　　好得很啊，好得不能再好了,如果卡洛斯愿意去魔界,他现在就能去找一个合适的、不会有风险的通道，然后准备一个给魅魔的住所。他在魔界的权力很大,只要卡洛斯愿意,随时都能造几个城堡出来给人住。 　　他一下子被过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没有注意到卡洛斯不太对劲的情绪，也没注意到他的力度越来越大。 　　卡洛斯这下感受到阿维德的手在他后腰了,他沉默了一下,往后仰了点,像条鱼一样溜回了房间内。他体力没多少,柔软度倒是很高,加上上辈子的记忆，做点高难度动作没什么问题。 　　于是阿维德看见他的腰几乎折起来，布料往上,能清楚瞧见那截腰肢上的指印,还有暗淡的纹路。卡洛斯轻巧地在地板上翻了个滚，爬起来,趴到窗台上仰望阿维德。 　　“辛苦啦，阿维德大人。” 　　阿维德：。 　　高傲的魔族被顺了毛，松了手，整个人顿时掉落下去。卡洛斯趴在窗户边上看了一会儿，发现阿维德已经给自己施加了隐身的魔法，离开了。 　　他现在力量很低，没办法看穿这种高级魔法。 　　…… 　　从魔晶上吸收的魔力没有办法马上转化成自己的力量，卡洛斯一边下楼，一边消化，觉得连日以来微妙的饥饿感都消失了。 　　“莉莉。”他找到了女仆长，“我可以出门吗？” 　　“您要去哪？” 　　“王宫。”卡洛斯笑了一下，“昨天辛苦他带我回来了，今天我先去等他吧。” 　　莉莉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像是完全没猜到卡洛斯会说这个。她想起兰托的命令，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去准备马车。” 　　贵族家都有自己的马车，但根据卡洛斯的观察，兰托没有在家里养太多的仆从。马车倒是有，可车夫并不住在这里，而且也就聘请了一个，跟着兰托走了。这边住的偏僻，临时去找一辆信得过的新马车，至少要半小时。 　　他有半小时的时间来思考等一会儿做什么。 　　家里无人，卡洛斯又叹了口气。 　　他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可是事情摆在自己面前，他不得不去想。 　　兰托好像真的不是人。 　　他杀过太多魔物，完全熟悉它们的气息，也了解其中一部分高级的魔物能够进化出一种奇妙的智慧，进行伪装，然后捕猎。他不知道为什么兰托身上有魔物的气味，联想到他以前能够把自己的灵魂都分裂出来——卡洛斯之所以相信那是一团真正的死魂灵，就是因为那片灵魂残破不堪，看起来不像是新东西。 　　正常人的灵魂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尤其兰托还能用圣光的力量。 　　圣光只会青睐纯净的灵魂。 　　他本来以为死魂灵是兰托的伪装，但看到了雅辛之后，他本能得感觉有些不对。想了一夜，才明白他觉得兰托和雅辛关系紧密，不是因为什么气氛，而是雅辛身上的光明力量，像极了兰托之前用出来的。 　　大部分人肯定无法感知到如此细微的差别，可卡洛斯曾经拥有过谁都没有的神明眷顾，熟悉得不行，往这个方向思考后，很快就回忆起他们两人力量波动的类似处。 　　这绝对不可能发生，哪怕是双胞胎兄弟，都没有办法拥有如此类似的力量的波动。 　　除非雅辛把力量借给兰托了。 　　卡洛斯想到现在的雅辛，活脱脱一个光明圣子的形象，背地里还是……算了，以前的老国王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像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会被权力扭曲，变成另一种模样。 　　他本来还挺感慨自己看见了丝琪儿，以前的少女成了现在的女王，成长了许多。又感叹年幼的王子也长大了。除了他，大家好像都在往更好的方向改变。现在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见。 　　要不然他就不会想起来雅辛小时候的外貌。 　　也不会想起来，兰托的眉眼似乎和小时候的雅辛很像。 　　这人到底给自己用了什么样的魔法？ 　　卡洛斯的尾巴在椅子上拍来拍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很少会有不高兴的情绪，自己受伤了也没什么感觉，唯独不喜欢别人去冒险、受伤。特别是那种危险的魔法，他以前就吃过够多的苦，后来的人再重蹈覆辙多不好。 　　“卡洛斯大人。”莉莉回来了，“现在出门吗？太阳正大……” 　　“出门吧。”卡洛斯瞬间收敛了尾巴。 　　莉莉感受不到卡洛斯身上的魔力波动，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卡洛斯能把尾巴收敛起来，她也觉得非常正常——毕竟卡洛斯什么都能做到。 　　“你去过斯科尔吗？” 　　马车到王宫要至少半小时，莉莉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命令，对卡洛斯寸步不离，一起坐在马车里。只是她从来都很沉默，甚至一动不动，正襟危坐，仿佛现在是什么严肃的会议时间。 　　为了让气氛缓和些，卡洛斯只能主动挑起话题：“那里是我的家乡。” 　　“是的。”莉莉平静的回应，“我知道。” 　　卡洛斯：“……” 　　他不想回忆起自己的周边被卖得到处都是，他仅剩的过去可能都被人扒拉出来裱着了。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谷。”谈论起家乡，谁的表情都会柔和起来，“天气总是很凉爽，冬季漫长，春日又会开上漫山遍野的野花。我其实有些记不清了，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后来想回去看看，却发现那里已经被魔族毁灭了。” 　　他注意到莉莉攥紧了手指，裙摆的布料被捏得皱成一团。 　　之前就发现了。 　　本来他提到这个地方只是想找人聊一聊自己的家乡，结果莉莉的反应比他想象的大很多。莉莉对他有一种崇拜之情，卡洛斯知道，但这种感情，绝对不会衍生到一个地名上。特别是一个在圣骑士的故事里、被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地名。 　　只能是莉莉本身和斯科尔有关系了。 　　莉莉今年好像不到二十，而斯科尔被魔族毁灭的时候，她应该才五岁。 　　卡洛斯盯着自己的指尖，决定再说点什么：“如果我能早一点回去看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悲剧呢……当我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只看见了连绵的大火，房屋倒塌，血液从废墟里面蔓延出来，慢慢地被烤干。我杀了那些魔族，却没有找到存活的人。哪怕就一个。” 　　“雪还会继续下？被烧毁的山，还有花在盛开吗？”卡洛斯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问自己，“我没能救他们，山脚下的小屋，还有我的位置吗？” 　　“不是的！”莉莉两只手抓住了裙摆，几乎在狭窄的车厢里站起来，“您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好像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一双小鹿似的棕色眼睛看着卡洛斯：“大火不会持续十五年，每年都会下雪，山花第二年就开了，树也都长回来了。大家……村民……其实……” 　　“也没有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她低下头。 　　“曾经……有那么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女儿。那几日正好她的表妹来玩，而她却因为生病去了镇上。”莉莉一字一句地说，仇恨，后悔，恐惧，血腥气几乎从她的唇齿里冒出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醒来却被告知，家没了。” 　　“父母没了，表妹死了。魔族毁灭了整个村庄。仇恨魔族，这是理所应当。” 　　“可是为什么一同去镇上的玩伴，也被发现惨死利爪之下呢？”她像是想起多年来的噩梦，不再掩饰，连人称，都换成了我，“为什么要盯着我们那个小村庄的人呢？难道魔族能嗅到我们身上的气味？可为什么偏偏放过我？” 　　“难道是因为，有谁在比对着名单，因为我家里来了表妹，人数和年龄都对上了，所以……”她不再说下去，所有的情绪凝聚起来，变成燃烧的火，点亮了眼眸，“真的是魔族所为吗？” 　　卡洛斯：“对不起。” 　　“不……这根本不是您的错！”莉莉着急忙慌地跳起来，“您没有任何错误，都是他们……” 　　“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盯上那里。”卡洛斯无力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终究是我的问题。” 　　莉莉应该很恨那些人吧。卡洛斯想。所以兰托敢把他的身份告诉莉莉。 　　“我那时候，已经发现不对了。只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欺骗自己，把仇恨放到魔族上。”卡洛斯说着，“杀完了附近全部的魔族后，我又回到了那里，神殿的人已经将所有的尸骨收敛了，在连绵的坟堆前唱诵安魂的赞歌，这件事传了开去，哀恸遍野。” 　　“他们倒是赚了个好名声！”莉莉几乎尖叫。 　　卡洛斯又说：“其实我那时候想过，要不就结束吧，结束掉我自己的生命，这样说不定就不会发生类似的悲剧。但我站了很久，还是没有下手。也许我太懦弱了。” 　　“不，您或者，能够拯救更多的人。”莉莉恳切地回答，“而且您已经脱离那些人的束缚了，不会再被掌控了。” 　　卡洛斯垂下眼眸，伤感让他看起来格外脆弱，仿佛能被风吹散：“我很想帮上点什么忙，可是……真的不会帮倒忙吗？你们……” 　　“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呢？” 　　看看这些人又要掌控他做什么。 第48章 触手 　　在最后关头,莉莉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回答：“我们会复仇的，您不需要做太多。” 　　卡洛斯点了点头。 　　王宫也已经到了。 　　他下了车，莉莉便付了车费,让车夫提前回去。毕竟兰托原来的车夫就在这里,回去没必要坐两辆车。 　　卡洛斯环视一圈，找到了不止一辆马车。他们这样在王宫前下车的倒也不显眼,每日都有贵族出入。 　　“您要进去等吗？”莉莉问。显然她作为兰托的女仆，是有一点特权在身上的。 　　“不用,就在这好了。” 　　莉莉踌躇了一下，像是想去禀告兰托,但又不敢离开卡洛斯。自从上次卡洛斯自己出门被吸血鬼咬伤,他们就不敢让卡洛斯单独出去了。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不长见识的东西过来。 　　“也许要等很久……” 　　“没事，反正也没什么可做的,等一会儿吧。” 　　王宫外很冷清,没有谁敢把店铺开到这边附近，只有沉默的贵族家奴仆和一辆辆昂贵马车。卡洛斯在其中找到了兰托家的车。车夫也认识他们，愣了一下后很自然地上了马车,替两人收拾好东西。 　　他向来是沉默的,卡洛斯也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挖掘到什么线索。 　　他甚至有点敬佩这种能养出忠实仆从的人,但这点敬佩之情很快就被难以言说的厌恶感给冲掉了。卡洛斯讨厌这样的关系,不管莉莉自己是否想要报仇,兰托一定利用了她的这种想法。莉莉是纯种人类，只是知道了她不太可能会接触到的秘辛， 　　美其名曰提供一个报仇的机会,可这样何尝不是把人拉入一个漩涡,而且……就卡洛斯自己经历的来说，一旦地位落差过大,就连仇恨这种情绪，也是可以被操控的。 　　有人想要他们恨，就会恨。 　　他记得小时候受过一种教导，他的国家会尊重人民的声音，鼓励大家提出自己的建议，虽然不赞成，但必须尊重。卡洛斯加入神殿的时候也曾揣着这样的想法，他素来是不会说谎的，有话直说。 　　而且很久之后也没有学会委婉，只明白了沉默。 　　不愿自己的声音被操控，就只好沉默了。 　　卡洛斯看着她，思绪飞到过去。如果那个小村庄还有人活下来，他确实会感到欣喜。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遗憾了。 　　可是。 　　人的记忆也是能篡改的。 　　如果莉莉压根不是那个村庄的人呢？只要有些人想，就可以很轻松地捏出那么一个人，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深信不疑。 　　卡洛斯遭受过这样的事。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连素来沉稳的莉莉，也有一些不耐烦。马车车厢还算宽大，但仍旧只是一个车厢。空气被闷在里面十分难受，连昂贵的香料闻起来也扁的讨人厌了。她伸出一只手，掀开窗帘，看着一角的天空数时间。 　　他们至少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了。 　　根本没必要那么早来的。 　　莉莉知道自己的主人，进王宫的次数很少，但每次进去，必定要等到天彻底黑了才会出来。她对兰托其实不太了解，只是对方实在是帮过她很多事情，特别是在过去的、和卡洛斯相关的事上，她相信，他们一定站在同一立场。 　　为自己复仇，为卡洛斯复仇。 　　她咀嚼着仇恨过了很多年。 　　“卡洛斯大人。”莉莉又小心地问，“也许还要等很久，要不我们进去等吧，主人在王宫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休息室。” 　　说起休息室，卡洛斯就想起那天喝酒的事。 　　“……不用。好像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有人恭敬地站立在马车外：“大人，兰托大人邀请您进去。” 　　莉莉看向卡洛斯。 　　“唔……好的。辛苦了。” 　　卡洛斯不喜欢被仆从服务，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扮演的时间久了，他也会觉得自己生来和那些贵族一样，反正都付出那么多了，被人服侍一下是应得的。 　　人的欲望不外如是。 　　来的仆从偷偷地瞧他。他是当今国王身边的人，几乎是被年轻的国王一手提拔出来的，许多贵族都得尊敬他的身份。而他也相当聪明，从来不会去问多余的事。 　　……但好奇肯定是会好奇的。 　　年轻的国王几乎没有和同辈的人亲近过，除了君臣关系。别人想牵的红线倒是很多，可惜都被雅辛笑意盈盈地拒绝掉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家主人对一个人那么在意。 　　雅辛殿下都好久没露出那种笑容了。 　　真可怕啊。 　　仆从想。 　　他上次看见雅辛殿下笑，还是某些人即将完蛋的时候。那漂亮到接近神明的少年就站在高位上，露出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轻飘飘地发布了会导致可怕结果的命令。 　　让人如坠冰窖。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层叠朦胧的伪装后面，掀开的漆黑一角。 　　后来又见了几次，他深知殿下不是风评里的那种人，但始终守口如瓶，只偶尔在午夜梦回，担忧过自己是否也会被处理——只能愈发努力做个有用的人。 　　所以仆从理所当然地认为，殿下找这位进去，是又想要释放一下自己的压力了。 　　漂亮的年轻人下了车。 　　仆从觉得这张脸陌生，几乎没见过，也看不出来是谁家的贵族。淡紫色的头发和阴红的眼眸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可对视的时候他又完全打消了这种不安。 　　他甚至为自己忽然消失的警惕感到害怕。像这种温和无害的眼神，他好像在雅辛身上看过很多次，只是他完全知道雅辛的眼神是伪装。可这位青年呢？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人的眼神就是真诚的？这信任完全没有理由。 　　仆从惶恐着，觉得自己中了魔法的蛊惑，更不敢抬头，专心引路。 　　心里五味杂陈，仆从一路走得很快，到了目的地，身上都冒出了一身薄汗。他注意到身后的青年几乎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对这里产生过任何好奇，和其他进王宫的人不同——他其实知道这是青年第二次进王宫，上次没见面。这让仆从更加惶惶然了，明摆着人家是他这个层面都接触不到的大佬，背地里指不定来过多少次王宫，或者根本看不起这点小小王宫。 　　“请进，请在这里稍等一小会儿。” 　　“好，谢谢你。” 　　“不敢不敢。”仆从低头。 　　就在这时，他嗅到了一种很奇妙的、幽暗的香气，一闪而过。 　　他愣了一下。 　　好像是从青年身上冒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往那方向靠近一点，可青年已经进房间了。他不应该跨越雷池。 　　仆从无端地生出一点怅然若失来。 　　…… 　　卡洛斯看着昨天刚来过的房间，完全不想吭声。 　　仍旧是一股熏香味儿，闻了就宁心静气。只是卡洛斯今天魔力充足，完全没有饥饿的欲望，没什么东西可压制的，只生出来一股微妙的索然无味。 　　他前脚刚进，后脚就有人来了。 　　“唔？”卡洛斯看向浅色发丝的年轻人，“您没有工作吗？” 　　“已经结束了。”雅辛很快回答，“卡洛斯，你没必要在外面等人的，等那么久，多累。” 　　“等人怎么会累。”卡洛斯睁圆了眼睛，不祥的阴红色愣是被他弄出一股无辜来，“兰托呢？他的工作也结束了吗？” 　　“……” 　　雅辛的表情很微妙，就像是今天早上的阿维德：“你……比较关心他吗？为什么？是他……”哪里做得比较好吗？不可能啊，兰托明明骗了卡洛斯，还做了那种篡改记忆的坏事，卡洛斯这种性格，不可能对他产生什么好感的。 　　到底为什么…… 　　他看着卡洛斯衣领处露出来的一点青紫痕迹，觉得后槽牙都被咬疼了。 　　明明他和兰托……凭什么…… 　　卡洛斯更是一副感知不到情绪的样子，仍旧问：“他的工作很辛苦吗？昨天喝醉了，睡着之后发生什么都不太记得了，多亏了他送我回去。” 　　雅辛：“……” 　　“卡洛斯。”雅辛察觉到一丁点不对，“你是在故意逗我吗？” 　　“什么？” 　　好吧，他也不相信卡洛斯会做出这种事。这个人，撒个谎都会脸红的。 　　…… 　　卡洛斯偷偷给自己捏了几个冰冷的魔法，藏得特别好，确保自己的脸色不会爆红。然后一步步地回忆魅魔手册上说的东西。 　　他记性好，背课文背的熟练，加上平常的形象，演戏还挺难被人发现的。 　　于是随着他愈发关心兰托，雅辛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终于，卡洛斯看见雅辛往前靠了一步，把他逼到墙边，握住他的手：“卡洛斯。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兰托呢？”他露出伤心的表情。 　　“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雅辛的脸很好看，身高比卡洛斯高些，可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眉，态度放得极低，就像一只小动物轻轻柔柔地缠上来，蹭着他的鼻尖和脸颊。几乎让人忽略他身上的攻击性。 　　卡洛斯往后稍了稍，但自己被卡住了，躲不开。 　　“唔……可是，他复活了我，至少也算是我的恩人吧。” 　　雅辛：“……” 　　“你没有发现吗？”年轻人终于破防了，“是我让他去做这些事的，而且也不全是他的功劳，我也做了很多，何况……” 　　雅辛一字一顿，决定把事情说出来：“他堕过魔。” 　　说完，他小心翼翼看着卡洛斯的脸色。 　　果然，说到堕魔，卡洛斯的脸色就不太好了。他向来是最讨厌魔物的，那些都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连身为人类的尊严都可以抛弃的生物。严格意义上来说，堕落成魔物的人，都是自愿放弃了人的理智，去追求那些简单的刺激。 　　他看不起那些魔物。 　　也很痛心那些魔物。失去理智的怪物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会做出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它们会忘记亲人，忘记朋友，忘记一切感情，只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点欲望。 　　战争年代，卡洛斯不知道处理过多少这样的魔物。 　　他流露出一点无措：“怎么会……兰托他……” 　　“你察觉到了对不对。”雅辛仍旧用可怜的语气说，“我和他做了交易，能够用圣光的力量压制他身上的魔化，但是没有办法，偶尔还是会崩坏些。那天你被安缇涅带走，他没有办法救你，就是因为他陷入了魔化。” 　　卡洛斯抿唇，有点不知道怎么演了，于是只能不说话。 　　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绷着一张苍白的脸，侧光让他的眉皱得明显我，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副世界观崩坏的样子。 　　“我想见见他。”卡洛斯说话的声音顿了顿。他被挤得有点难受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其实让他有点无措，只是看着雅辛那张脸，伸手推了几下，没能推动，只让对方的体温愈发明显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雅辛用力抱了一下卡洛斯，“我可以让他亲口和你说。” 　　“……我们要用这个姿势和别人见面吗？” 　　雅辛也睁大眼睛，摆出和卡洛斯特别相似的无辜表情：“不可以吗？” 　　…… 　　最终卡洛斯还是摆脱了那种姿势。 　　但他的身体似乎有点太脆弱了，只是被用力抱了一会儿，松开后胳膊上就已经很迟缓地出现了一圈红色，凡是接触过的地方，都慢慢地显现出痕迹。 　　让人想要弄出更多的痕迹，一次又一次，直到全部变成自己的形状。 　　卡洛斯是真的有点局促不安了。他骤然意识到雅辛比他年纪小很多很多，虽然他比自己高，贴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感受到了他身上结实的肌肉，完全不像个柔弱美少年。 　　可他还是年纪比自己小很多啊。 　　面对兰托的时候卡洛斯还没有那么清晰的感受，毕竟兰托看起来年龄成谜，就算心底知道他也年纪小，但至少没那么感受强烈。 　　现在卡洛斯是真的有种，麻木的感觉了。 　　他觉得新时代的小孩子都好可怕。而且他其实不喜欢接近雅辛，他身上有一种异常的、会让他亲近的感觉。卡洛斯对这样的感受特别敏锐，很担心自己中什么魔法。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中了，因为本来魔力充盈而感到舒适的身体，忽然就泛起了一股股难捱的饥饿感，他想补充点什么东西。 　　昨天的胡闹还是影响到了他，知道了一些方法可以解决身体的难受，便再也难以忍耐了。 　　不多时，兰托来了。 　　每次和雅辛在同一个场景，他便会格外沉默，几乎不说话，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臣子。甚至没和卡洛斯对视。 　　卡洛斯就心想，这和昨天晚上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昨天晚上的态度……呃，好像和现在的雅辛有点像。这样的想法让卡洛斯有点毛骨悚然的。他不吭声，往边上的角落里面缩了一点，可惜两个人的视线中心都是他，卡洛斯往哪里躲都没有用。 　　“你……” 　　“是的，我确实曾经堕过魔。”兰托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也不稳定，需要用很多办法来压制。” 　　卡洛斯停了一下，有点无措，然后开始严格地按照教程上的话来说台词：“我……不介意。” 　　房间里的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什么？” 　　“我不介意，在你彻底堕落成魔物之前。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个毅力吧，堕落成魔物还能扭转回来重新成为人类的，我都没有见过。你救过我，我也想试着看看，能不能帮你一点。” 　　“……” 　　如果这话给别人听就算了，但卡洛斯的求生欲望如此稀薄，哪里来的被复活的恩情。 　　兰托的表情古怪极了。 　　怪，太怪了。 　　但是雅辛的表情却骤然阴沉下去了，如风雨欲来。又在某一秒无端放晴，笑着说：“卡洛斯，你总是这样无偿地帮助别人。” 　　卡洛斯歪了歪头。 　　那倒不至于，他只是还在观察，观察雅辛和兰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卡洛斯听说过一些邪恶的魔法，可以把人的灵魂切割成不同的部分。 　　不对，他对那玩意记忆很深，不是听说。好像是他自己体验过，神殿把他灵魂里面多愁善感的部分给剔除了，剩下一片光明的心。 　　他觉得雅辛也有点像这种情况。 　　卡洛斯几乎觉得这就是真相。可他没动，大脑里有什么地方在尖叫说不对经，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他还算相信自己的直觉，它总是能帮自己躲开一些致命危险。 　　“我的复活。”卡洛斯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神殿里面还保留了一部分，我的灵魂碎片。” 　　“是。”雅辛有问必答，“那是仅剩的碎片了，不太够用，支撑不起一个身体的活动，所以你身上会出现不断的病症。我，我们会尽可能修复这些的。” 　　“那么我的身体呢。”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容器，脱离魔力环境的灵魂碎片会很快消解，要不然就是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多病痛，活不了多久。卡洛斯觉得自己是后者。 　　“放心，不是随便捡了一个身体用的。”雅辛委婉地说，“至少这个身体没有问题，除了种族可能不太好。” 　　卡洛斯：“……”也就是血统低劣的魅魔而已。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不放心，雅辛上前一小步，用很轻的声音说：“那是我专门制作出来的，用了一点……我自己的血液。可能不太好，但比外面的干净。” 　　“……” 　　卡洛斯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表情也空白了，眉尖下意识蹙成一团，唇角耷拉下来，眼珠里是沉沉的颜色：“你……” 　　他是真不赞同。 　　这几乎是创造一个生命的难度，力量和奇迹的本质都是等价交换，谁知道这里面究竟要付出多少东西。 　　他仍旧皱着眉，却没想到这种表情极大地刺激了雅辛。 　　“卡洛斯，你也觉得……我的血肉很脏吗？”那双浅色的眼睛，瞳孔放大了，像是忽得被梦魇扼住，“别嫌弃我，好不好？” 　　卡洛斯怔愣了一下，大脑里闪过什么画面，仔细去捉的时候又散成一团。 　　似乎又是一个雨夜，暴雨滂沱。他离开王都护送公主时声势浩大，回来时却悄无声息，战争已经走到了尾声，和平的喜悦理应会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卡洛斯撑着伞，踏在泥水里，感受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他已经不剩什么了，把剑术教给了丝琪儿，好像整个人就没什么值得留下的东西了。 　　他走得很缓慢，有时和人擦肩而过，没人意识到他是传说里的圣骑士。 　　就在回王宫的路上，他听见了惨叫和哭泣。 　　“不要、不要、放过她——” 　　五感减退得厉害，卡洛斯的反应也很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拧过头往那个方向望了望，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和平的代价。曾经被妖精袭击的一个国家提出了协议，可以休战，重归于好，一起对抗外界的妖精和魔族，但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说王宫里面养着一只妖精。于是使者临时提出了要求，要老国王把妖精公开斩杀，以表诚意。 　　那只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已经疯了的女人而已。 　　协议来之不易，没人在乎她的生命。 　　于是在暴雨夜，有人闯入，将人拖了出来。 　　卡洛斯没有去靠近，可不知怎的，还是路过了他们。他看不太清，只知道有个黑发的女人被拖着过去，手指抓挠了一路，却无法在泥水里留下痕迹。电光闪过，他合上眼，睁开时注意到那女人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然后便是血液混合着污水。 　　肮脏的和平。 　　卡洛斯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黑发蓝眸的影子，脸上满是污水，新的雨水和其他液体混合着从脸上滑落。小小的一只，在雨水里如此不显眼。 　　“你为什么不救她——”尖叫。 　　小小的黑影跳起来扑他，去抢他的配剑。卡洛斯后退了一步，没有让他成功。但那孩子没有放弃，疯了一样扑过来，嘴里念叨什么。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老东西，该死的……全都得死！” 　　卡洛斯微微皱眉，又一次躲开了。 　　“卡洛斯……为什么躲开。”他跪在雨水里，扬起脸，“你也觉得我很脏吗？” 　　“……” 　　卡洛斯好像接到了温热的雨水。 　　“不要走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只有你，你是强大的，不会被别人夺走的，能一直一直一直……卡洛斯……留下来……求你。” 　　卡洛斯徒劳地撑着伞，说了谎：“我会陪你的。” 　　在生命耗尽前。 　　…… 　　“雅辛殿下……？”回忆越来越清晰，他完全看清楚了当年那个孩子的表情。卡洛斯看了看现在的雅辛，又看了看黑发蓝眸的兰托。他的尾巴摇了摇，晃出一个问号的形状。 　　兰托沉默着。 　　“为什么看着他？”雅辛似乎不满意了，“卡洛斯……” 　　“我好像想起来了。殿下，您的母妃，是不是姓兰托来着？” 　　那一瞬间，卡洛斯看见面前两人的瞳孔都收缩了。兰托的眼神除了短暂的震惊，还有理所当然。雅辛的反应更外剧烈些，少年拽着卡洛斯的手：“看着我。” 　　“卡洛斯！” 　　卡洛斯的手腕被攥得很疼，但此刻他完全没有空闲去在意这件事。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雅辛——他那张俊美的脸正在抽动，就像皮肉下有什么东西就要钻出来。 　　他的发色越来越浅，浅色的眼珠充斥血色，又暗沉下去，几近血液的颜色。 　　暗红的血痕从眼下滚落。 　　“求你……看看我。”他沙哑着声音。 　　卡洛斯盯着那点颜色，顺从地把视线转移了过去：“我一直在思考，你真的是雅辛吗？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也可以说修行圣光去除了身体里全部的妖精血脉。可你好像几乎没有离开过王宫，又有大量抑制魔力的东西被放在王宫里……最重要的是，我的直觉。” 　　那些控制不住的东西终于还是冒了出来，魔物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郁，压过了熏香的气味。卡洛斯看见他的口腔里生出尖牙，舌下分泌出唾液，尖尖的舌尖在里面搅动了一下。已经变成竖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哈、哈”的喘息声。 　　细细的触肢撕破了昂贵的丝绸，从衣服里面伸出来。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又争先恐后，于是不断地缠绕分叉，纠缠在一起。那些触手和他本人一样没什么颜色，只有一点接近血液的粉红，甚至能透光，看起来既柔软、又可怖。 　　“为什么……”他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红色的血从指缝里面流出来，然后再也流不出什么东西，只剩下黑色的魔力结晶黏着在脸上，“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要认为我不是真的……” 　　卡洛斯被一团触手抓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被这些东西撕碎吃掉。卡洛斯见过很多这样死去的可怜人。但这些东西好像不是很想伤害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缠绕，挤压，沾染他的体温，末端在肌肤上蹭来蹭去，留下一些魔物的粘液。 　　“求你。”他听到“雅辛”的声音。 　　“求你！”他好像听到那些小触肢的声音。 　　卡洛斯：“……” 　　他可能，或许，大概，还是要被吃掉的。 　　触肢的纠缠弄得他很不舒服，那些粘液滑溜溜的，抓不到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王宫里面的安保措施实在是太好了，目光所及都是没什么伤害的东西。卡洛斯只找到一些瓶装的酒，好像都是珍藏。 　　他抓起一瓶，摔下去，想找个玻璃片来用用。结果那些瓶子只是被触手给嚼碎了，他什么都没抓到。反而身上弄上了许多深深浅浅的酒液，是果酒，醇香得让人晕过去。 　　挤压，缠绕，窒息。 　　他的身上有一大半都被包裹了，冰凉又温热的东西紧紧地贴在身上，一圈又一圈，套得死紧。卡洛斯没有继续挣扎，他面对过这样的魔物，必须保留力气找到它们的核心。 　　但触肢抵着后腰磨蹭的感觉还是不好受，他被动地往前挺了挺腰，腰肢的曲线愈发惊心动魄，身上的衣服碎成零零散散的布料，挂在他一条胳膊上。触肢的末端不断地游走，像是要在光洁的肌肤上找到什么缝隙或洞口，在阴暗的地方才能获取安宁。 　　卡洛斯：“……醒醒。” 　　没有人回应，视野里全是挤成一团的触手，房间里原本的摆饰被弄得乱七八糟，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触手们把什么都吞噬了，布料和玻璃都能咬碎，唯独他身上除了压出来的红痕，一点伤都没有。 　　卡洛斯被挤来挤去地推到了一个地方，几根触肢卷着他的小腿一抬，他就失去了重心，往后跌在了起伏的柔软触肢上。卡洛斯隐约感受到这里是床，于是大脑乱糟糟的。他都有点不理解这些触手的执念了。 　　终于，在推搡中，卡洛斯看见了一根比较特别的触肢，它颜色更深些，上面分布着一点凸起，蹭到他的时候不太好受。卡洛斯偏了偏头，用手指戳了一下，感觉触感怪怪的，从这些低级魔物身上传递过来的情绪也很驳杂，都在尖叫着靠近他。 　　就像在哭一样，听着甚至让人有点心疼。 　　不过卡洛斯什么魔物都见过，他没武器，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尾巴尖，用细尾巴饶了几圈，用力地勒了下去。 　　尾巴尖和触手同时发出了某种无声的哀嚎，像是控诉他的残忍。 　　触肢们散去了。 　　卡洛斯重新看见了兰托，他的脸色不太好，眼底酝酿着一抹异样的红，盯着卡洛斯的时候也像是在控诉他的残忍。 　　“抱歉，有时候不受控制，崩坏起来就是这样。”他走过来，浑身上下有股抽离世外的疏离感，“在你离开后，我情绪不够稳定，堕落了一部分，只能剥离出来。现在他已经消解掉了。以前我觉得灵魂可以分出纯善和纯恶，可时间久了才发现，善的那部分也会自己生出全新的恶意来，也许我的本性就是如此。” 　　“灵魂会自动补全的。”卡洛斯说，“生命总是想着求生，缺失是异常，于是追求补圆。” 　　他身上到处是痕迹，布料零零散散地挂在身上，平静的语气下，是剧烈甩动的尾巴。 　　兰托想碰他，卡洛斯躲开了。 　　“卡洛斯？”兰托叫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这种魅魔生气了，而且生了很大的气。尾巴已经在用力拍打了，混合着魔物留下来的粘液。 　　魅魔的尖牙抵在下唇，阴红的眼眸盯着兰托的脸，卡洛斯很少生气，所以这幅模样让兰托看了都觉得陌生。他莫名想起很久以前一群人围着卡洛斯要求学剑术，许多人都是被养的肆意骄纵的贵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有人说以后也要去杀魔族，有人说要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儿表演这个，大家也都笑笑。 　　有一天，不知道是谁，说要用卡洛斯教的东西去惩罚贱民，把不怎么尊重他的花匠杀了。 　　卡洛斯生气了。 　　他的性格太软，总是让人觉得像柔柔的雨丝，没什么杀伤力，唯独那次，大家才知道他能成为圣骑士，是因为在某些时候如雷霆般可怕。 　　兰托低了低头，生出一点久违的怯懦来：“嗯……对不起。” 　　“殿下，你这样是否有些太不负责了。”卡洛斯拧着眉。 　　兰托感觉自己也没做什么事。也就是堕了次魔，捡回理智后又和神殿合了个作，把不受控制的部分洗掉。之后也没做什么事，不过是去除掉了所有妨碍他的王族，登上王位，借着神殿的力量做了些研究，切割灵魂与血肉，补全灵魂和蟹肉，又再获得神明眷顾后对大部分人篡改了记忆，让人忘记他的长相，让自己获得自由。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没干什么坏事，就是在想着复活卡洛斯而已。 　　但他还是低头：“是的。” 　　“您现在，是一个王国的国王。有无数的人需要您负责。如果您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堕落，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切。”卡洛斯冷静地说，“如果您控制地住，从未出过事，刚才又为什么刻意放纵……” 　　“被人发现，整个王都、整个国家都会乱套的！” 　　兰托发觉卡洛斯完全没有介意他用自己的血肉来复活人，卡洛斯只是在意别的。 　　“我……能控制住自己的。” 　　在一地触手的狼藉下，这句话显得完全没有说服力。卡洛斯往后站了站，神色冷清，只有熟悉的人能从这张脸上看见失望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介意兰托，或者说雅辛，做了什么，可那建立在不会影响别人的情况下。他喜欢和平，喜欢秩序和稳定，不喜欢因为自己的私情肆意妄为的人——其他人是无辜的。 　　“我能控制自己的，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出过意外。”兰托又说，“我只是想要自由，我想要复活你，我总不能用其他人做实验，就只能拿我自己……分割，制造，尝试，才有了那么一个个体。我没有想过不负责任，我已经把我的知识、我仅剩下的善良干净的部分都分割给了那个个体，没有出过乱子。” 　　他踌躇道：“我发誓。他灵魂越来越像我，是一个意外。但这也让我发现了灵魂的自我补全，才敢拿神殿里的碎片复活你……” 　　卡洛斯又皱眉了，他觉得自己或许确实老了，一点也不理解这些年轻人的做法：“可是现在那个雅辛已经崩坏了。” 　　“我还可以再补回来。”兰托说，“我会定时修补他的。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也可以带你离开王都，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会完成维持稳定的工作的。” 　　卡洛斯：“……” 　　“我也不想让他崩坏。但是，他想碰你。”兰托最终提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他是比我要干净一些，不管灵魂如何，至少做的都是守序善良的事，如果一定要拥抱你，他应该是比我干净的。” 　　“可是他现在脏了。” 　　说着说着，兰托脸上没了表情，雾蓝色的眸子如同两滴油墨，散着无机质的暗光。他身上的情绪很不稳定，喜悦，放松，愤怒，恨意，所有的东西都混在一起，变成跳跃的线。 　　视线落在卡洛斯被攥红的手腕上。 　　“脏了，怎么能碰你呢？还是毁灭重做一个吧。” 第49章 清醒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兰托蹲下来,几个魔法过去，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卷了起来。他在衣柜里找到了全新的衣服，是合适卡洛斯的尺寸,递了过去。 　　“生气？” 　　卡洛斯愣了一下。 　　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尾巴,尾巴尖被他折磨狠了，确实在不停地啪嗒啪嗒晃……他自己都没感觉。 　　“可能确实有吧,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他接过衣服，兰托却没放手,于是两人僵持在那里，“你好像说了很多,可是……假如你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制作出的,生物，那么他的失控,他的消解,都是你控制的。” 　　“所以只是你不想他存在了而已。不用说那么多。” 　　黑发的青年终于收敛起柔弱的伪装，他松开了衣服，垂着手：“确实。” 　　有时候他真讨厌卡洛斯,直觉太过敏锐,于是很难在他面前说谎。可卡洛斯还是很好骗的,只要他愿意相信,天大的谎言都能糊弄过去。所以现在卡洛斯只是不想相信他了。 　　这一发现让兰托的脸色阴郁起来。 　　“你复活我,是想要做什么呢？”卡洛斯说，“篡改记忆的魔法对我来说不是很容易生效，不过灵魂和身体都是你做出来的话,确实就好弄很多。作为你的成果,我想知道你的目的。” 　　他说得认真，兰托知晓卡洛斯又在犯该死的忧国忧民了。 　　“你想要对神殿下手吗？要动多少东西,会对现在的稳定造成影响吗？你需要我的身份来做点什么吗？唔……把那些事情公之于众，挑起大家的愤怒？”卡洛斯兀自思考了一会儿。 　　他的话被兰托打断了：“不，我没想那么多。”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卡洛斯。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想复活你，和别无关，我只是想见见你。我不觉得你该在那个时候死去。” 　　“死亡没有应不应该的，我的生命燃烧到尽头了而已。”卡洛斯摇头。 　　“他们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是别人逼迫你的生命燃烧！”兰托的声音提高了，又忽得克制住自己，“可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的一己私欲呢？我都为了它堕魔了。” 　　卡洛斯诚恳道：“感觉不像。” 　　他还没把衣服穿上，身上的红痕逐渐变成棕色，微微泛青，看着像极了刚从欲望的海洋里爬出来，清醒又混沌。兰托有些头晕，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把灵魂切割好，他又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了。 　　堕落的那部分是切不掉的，永远都会生长。 　　他喘了口气，短促地笑了一下，竟是觉得自己也要维持不住身体的形状，堕落成低级魔物了。已经融化的触肢重新凝聚起来，在地板上蜿蜒，它们看起来受他控制，可兰托其实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甚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缠绕上卡洛斯的小腿。 　　“你要找人消灭我吗？”兰托问，“我确实不太称职，如果你愿意把这件事揭露出去，又可以变成大众的英雄了。” 　　卡洛斯皱眉，他觉得今天疑惑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不想。” 　　“你想的没错，我确实决定报复神殿，报复所有人。本来这个世界就对我们不公平，为什么要去原谅。当然，我会尽可能地维持稳定，不会弄出乱套。只是可惜那位来到人间的天使，他应该也逃不了。”兰托似乎开摆了，什么都说了出来，“我不喜欢他，你应该也不喜欢他，他是光明神忠实的拥趸，看不惯神殿也不会做什么，助纣为虐，我们的国民真的需要这样的神吗？” 　　卡洛斯沉默：“安缇涅只是不知道。”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做了什么吗？我给了他时间，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你的精神状态，他只能看得到那个光明而圣洁的你，只是希望那样的你成为神国的一部分。只有我，知道那些的真相。卡洛斯，我是理解你的。” 　　“你想要逃离神明的注视，我可以帮你，你看，我几乎已经做到了，既可以用祂的力量，又维持着半入魔的样子。”兰托笑起来，“亵渎神明，多有意思的事。” 　　他说了很多很多，可他还是没有把视线落到卡洛斯身上。不敢。 　　理由层层叠叠，可他一开始确实只是想要复活卡洛斯，只是想要再见一眼，别的什么都不重要。这样听起来太蠢了，那么多人力物力，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竟然只是想要重新碰到他。 　　他也不想做那么蠢的事。 　　然而这十年，他每天都要承受变成低等魔物、强行分割灵魂的痛苦，几乎是靠着回忆卡洛斯撑下来的。 　　有时候他想放纵，想拉着这个世界一起毁灭，大脑里却会自动出现卡洛斯不赞同的表情，他忽得就丧气了。 　　卡洛斯应该不喜欢。 　　“求你……留在这里，哪怕就一会儿。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 　　卡洛斯看着围绕上来的一大堆触肢，头皮发麻：“你好像没给我选择空间。如果你确实了解过，了解神殿，那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控制。” 　　“就这样一次。”兰托含含糊糊地说。 　　卡洛斯又被触手缠了一下，他身上还残留着酒液，已经快干涸了，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甜香。触手们舔舐过他的肌肤，清理，或者狎、昵。他对这种东西不太熟练，抗拒却也没多少，只是觉得陌生。 　　其实堕落到魔物那个级别，就已经无法通过满足欲望来安抚了。达不成的念头会滚雪球一样不断增长，压塌理智。卡洛斯知道自己稍微退让一点，只会让兰托愈发无法清理自己的魔物。他还是有点无法理解，兰托好像把他当成锚点了，可是他应该不值得，对他的执念应该只是在反复的挣扎中被强化了而已。 　　这样的话，说不定是能缓解一下的。 　　卡洛斯：“你只是想再见我一次吗？” 　　“什么？” 　　“我现在是一只魅魔，你弄的。” 　　“……” 　　像这种极其危险的魔法，行差踏错都会造成重大改变。卡洛斯有理由相信，兰托在进行魔法的时候，脑海里的想法并不单纯，因此产生了一些微妙的结果。 　　他觉得，兰托好像把他想得太好了。 　　卡洛斯缓缓地靠近兰托，像一只低劣的小魅魔一样半跪下，乖顺地扬起脸，一支触手从他的脸上刮了一下，弄得卡洛斯闭上了一只眼睛。 　　兰托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烧起来了，他的理智摇摇欲坠。 　　想拒绝，想推开，但是身体僵硬着，什么都无法做出来。 　　他看见卡洛斯抿了一下唇，没什么血色的唇被咬出了一点红润的感觉，让人想起一些秋日的蜜糖。他又想起来昨晚的雨夜了，他是喜欢的，喜欢卡洛斯能被他掌控的样子，喜欢自由的人耽于陌生的欲念，喜欢薄唇里溢出的吐息。于是兰托竟然冒出一点隐秘的期待，欢喜搅动着混乱的内心。 　　“我倒是不饿。”卡洛斯想了想，“来之前遇到了阿维德，吃饱了。” 　　“……” 　　轰然的火烧毁了理智，只不过是怒火。兰托差点哑了声音：“什么？” 　　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也俯下身去，双手按住卡洛斯的肩膀，瞳孔扩散，呼吸灼热：“你吃了什么……？”他好像才意识到卡洛斯身体里有充盈的魔力，于是大脑更加眩晕，触肢们开始缠绕。 　　卡洛斯握住一条触肢，蹭了蹭，又掰着兰托的脸，仔细地看那双眼睛。 　　“你现在理智而清醒吗？”他问。 第50章 正文完结 　　理智,清醒。 　　兰托在卡洛斯的眼睛里看见了审视。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表现出完全不受控制的样子，卡洛斯会想办法把他杀死。不论用什么方法,哪怕他现在只是一只孱弱的小魅魔。 　　“当然。”他回答。 　　就是有点妒火中烧。 　　他对卡洛斯没意见,不过他还是非常希望阿维德去死，红龙也死,给卡洛斯尾巴根套指环的尼伯龙根也死。他制作的人偶不听话，也去死。 　　兰托柔和地笑了一下：“跟我来。” 　　衣柜被推开,卡洛斯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扇门，看着有些旧了。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自己若是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八成就会被关进这种小黑屋。他太熟悉了。 　　但和他在神殿里体验过的小黑屋不同，那里面是一条正常的道路,并不阴森。末尾竟然是一间小小的告解室,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只木桌。 　　卡洛斯看见墙壁上和地板上有诡异的抓痕，察觉到了这里曾经装载过的,痛苦的挣扎。 　　兰托拎出来一个瓶子,拧开木塞,倒出来一团灰色的东西落在地板上,他的触肢涌上去,没一会儿，一个人形出现了。 　　是雅辛。 　　卡洛斯惊叹于这样的魔法。 　　“我不会失控的，不用担心这一点。”兰托像只急着邀功的小狗,微微蹲下,展示自己的一切，“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也忍耐住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 　　卡洛斯还是觉得年轻人的想法都很奇怪，都已经多大了，还要向人索求奖励吗？不过他刚才好像确实差点把兰托气得失控了，根据魅魔手册的教学来说，他应该安抚一下。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兰托的头顶，手指穿插进那些黑色的发丝：“好棒。” 　　兰托的呼吸滞了一下。 　　片刻后，他眼尾有点发红，声音沙哑：“你这两天到底把那本魅魔介绍大全看了多少遍？” 　　卡洛斯偏移视线。 　　却见兰托忽然半跪下来，吻落在卡洛斯手背，那是一个标准的骑士礼仪，卡洛斯再熟悉不过。小魅魔正疑惑，后面就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贴住了。 　　新生的漂亮少年，从背后拥抱住了他。 　　“……”卡洛斯大为震撼，“他就是你控制的吧！” 　　“没有。现在这只是一个全靠本能驱使的身体，灵魂碎片还没有完全融合。我们只是本能想要亲近你。”兰托仍然半跪着，“这里是告解室，能听我忏悔一会儿吗？” 　　话是这样说，卡洛斯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现在前面堵了一个兰托，后面挤了一个雅辛，中间还见缝插针地团了些触肢。它们好像都没动，可卡洛斯想动了，他很想逃离这个小环境，躲避这种不断升温的热度。 　　他自己的手被兰托抓住了，腰上环了一圈少年的胳膊，本来就不多的布料彻底丢完了。卡洛斯的脸开始变热，情绪最激动的那一会儿已经过去了，他开始在心里指责自己的不体面，衣服都没了。他想挣扎，结果往前就要靠到兰托身上，往后就会挤到雅辛怀里。 　　左右移动的时候，又会感受到触肢的末端在膝弯打转。 　　卡洛斯的小腿抽动了一下，无端地有些腿软。挣扎的时候被触肢从腋下穿过，往上提溜了一下，特别丢脸。 　　很痒。 　　兰托在细碎地念叨这些年他做过的事，听起来是诚心的忏悔。卡洛斯做过这种听人告解的事，知道此时此刻应该保持专注，可是他脸烧得滚烫，脑袋里一团浆糊。 　　“兰托！”卡洛斯叫了一声，眼睛有点湿漉漉的。 　　“你不愿意听我忏悔吗？”兰托可怜兮兮地问，“你好像没有认真听我的忏悔。” 　　“……” 　　卡洛斯心想谁能认真听啊，那些触肢一直在他身上磨磨蹭蹭，两个人的体温夹着他，尾巴也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他一转头，看见一团半透明的触肢像史莱姆一样，咕叽咕叽地把他的尾巴尖吞了下去，完全地包裹住。他尾巴尖是有触觉的，只觉得被挤压揉捏得难受，越来越烫。 　　注意到他在看尾巴，兰托有些不满意。 　　于是卡洛斯惊跳了一下，半跪在地上的兰托毫无征兆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指，轻轻地咬，牙齿印在指节上。卡洛斯不敢动，懦懦地说了一句：“很脏诶。” 　　他的手指好像压到对方的舌面了，软而温热，和那有点尖锐的虎牙触感完全不同，让他想起包裹尾巴的触手。微妙的感觉涌上来，他的脸色烫得不行，另一只手伸过去推兰托，却只是搭了上去，根本使不出力气。 　　腰上的纹路被摩挲过，他登时像条缺水的鱼一样，挣扎了两下。 　　“老师，您能说说，我刚才忏悔了什么吗？” 　　卡洛斯人都麻了，头一次感觉教育的失败，虽然他没有当雅辛的老师当很久，只是零零散散地相处过两年的时间，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教育很失败。小王子完全没有长成比较健康的模样，比以前更别扭了：“你说……” 　　他默然。 　　他确实在认真听兰托说的话，只是没进脑子，这会仔细一想，发觉他说的都是年轻时对他产生过的幻想。比那本红龙收藏的沟子文学还要过分，兰托讲得很随意，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唯独每次提到他的时候，会大肆讲他身上的某个点是如何吸引他的。 　　卡洛斯越想越觉得晕乎乎的，好像有时隔多年的视线穿越而来，在他身上搔刮而过。 　　他没那么好的来着。 　　兰托加的滤镜是不是有几百米厚了。 　　为什么看他的手指会讲五分钟啊，他以前经常练剑，握住剑柄的时间太长，手心和手指上全都是粗糙的茧子。身娇体软的贵族们和他握手的时候都会皱眉，所以卡洛斯在参加为数不多的社交聚会时，会专门准备手套，遮掩他身上过于锋利的部分。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怎么没发现有一只小小的王子在身边偷看他练剑，不关心剑术，只关心他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 　　卡洛斯的声音有点颤抖，忽得抓住兰托的头发，很生气地问：“所以你以前天天来练剑，一点长进都没有！” 　　发根刺痛，兰托哼了一声，抬眸的时候，雾蓝色的眼睛已经彻底被深沉的欲念搅浑。卡洛斯感觉他要说什么很过分的话，结果兰托只是抿了抿唇，张口，自己把自己堵住了。 　　卡洛斯小小地“啊”了一下。 　　他震惊极了。 　　“别、别啊，唔……”要害被拿捏住了，卡洛斯睁大了眼，红眸里蒙上了雾气，搭在兰托肩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你、你、你……” 　　他的词汇量不足以描述出现在的情形。 　　服务别人这不是魅魔才会做的事情吗？ 　　…… 　　“诚意。” 　　舌尖在口腔里动了动，卡洛斯看见一点牛奶的颜色，他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触肢们松开他的时候他顺着重力滑落下去，坐在地板上。结果兰托还要把他拎起来，强迫他看。 　　什么诚意…… 　　卡洛斯捂住脸，羞耻到尾巴打了三个结，以至于完全不抗拒那些奇怪的触肢了。他用手抓住那些东西，放在手心挤压，心里还是有一点想要把这些东西全净化掉的念头。但此时，他只能蜷缩成一团，把夹杂着惊恐的、蔓延全身的感受传递过去。 　　“这样就不行了吗？”兰托睁大了眼睛，“我只是忏悔了一小部分。” 　　卡洛斯从喉咙里发出了“呃”的一声，短促的悲鸣。 　　他想离开这个世界了。 　　…… 　　等到兰托放松了对他的控制，再也没有奇怪的东西阻拦他出门，卡洛斯也没有什么力气动弹了。 　　他在重新铺好的软榻上昏昏欲睡，半蜷着，因为已经没有力气彻底蜷缩起来了。损失的灵魂会自己找出路，进行补全，而他的身体好像学会了自己找出路，自动找点省力的方式——他感受过太多次强行被触肢拉开四肢了。 　　他抓着布料迷茫，兰托过来的时候就下意识往另一边缩。 　　生气是没有的，已经彻底没有东西了，他只想睡觉。 　　过去了多久呢？卡洛斯几乎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了，房间里从始至终都看不见阳光，窗户也被触肢们糊住。有时候他会隐隐感觉不妙，兰托好像是故意在这里消耗时间。如果他能做出一个雅辛，那就能做出第二个。 　　他好像在忏悔的时候说要做什么事情来着。 　　卡洛斯偶尔冒出来一点担心，担忧兰托做事太冒险，神殿那边的反扑会很严重，弄得不好，那边一个大记忆消失术，恐怕能直接换一个国王。反正对于神殿来说，谁做国王不知道，只需要听话就好，哪怕这一支王室里面只剩下了兰托和丝琪儿，也可以随便扶持另一个家族成为新王。 　　他又怕外面闹得太大，无辜的人成为天平上的砝码，生命被称量，一茬一茬得死去。 　　他觉得自己的担心都被撞飞好几次了。 　　好难受。 　　他不太会吭声，不知道可以用来发泄，大部分时候都很沉闷，只有被逼得受不了才会发出一点小兽般的呜咽。沉溺、沉溺、淹死、重生。他在反复的折磨里感受到了某种消耗过度的平静，至少此刻是平静的。 　　“对不起。”兰托用手指撩开他的发丝，在额头上落下一吻，“这次我真的忏悔。” 　　“……” 　　卡洛斯咬了他一口。 　　真的很像气鼓鼓的炸毛小猫。 　　“不用太担心，不会流太多血。”兰托拥住他，仍由他咬，“丝琪儿如今是女王，她比我有野心，很早就养了不少军队，我猜她原先是想要打过来复仇的，只不过念着某种旧情，没有主动挑起战争。” 　　“我应允了她一些东西，请她帮我。光明神殿对那里的控制不算强，所以还算好办。” 　　“我不会彻底去除神殿的势力，大家确实需要一个信仰来让自己得到安稳，就连我也有自己的信仰。” 　　卡洛斯咬着的牙松了一下，他发觉自己把人咬出血了，鲜红的齿印如此明显。又有点抱歉，不知怎么想的，低头舔了一下，用哑着的嗓子说：“我没有信仰。” 　　“所以你才能成为我的信仰。” 　　“至于安缇涅……我们没找到他。他好像忽然不见了，连神殿的人都没有发现他去了哪里，也许是已经回到神国了。我做了点手脚，让他得到了污染，也许神国会清理掉他身上的污染，也可能会直接销毁他。” 　　“不过，成为那种天使，本来就没什么幸福可言吧。” 　　卡洛斯不知道在想什么，很慢才应答了一声。 　　他还是有点不敢看阳光，害怕被注视——虽说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不可名状的注视已经少很多了。好像某些东西终于觉得他无可救药，不适合被吸收。 　　……因为低劣魅魔和低级魔物滚在一起。 　　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来着。 　　好奇怪，用这种方式解决了一个问题。但是又不算难受，甚至有点小小的上瘾。卡洛斯几乎没有像别人寻求过帮助，偏自己又消极，如果没人推他一把，可能永远也不会迈出去。 　　他现在是真的困了，放松下来，嗅觉、视觉、听觉和触觉都混乱成一团，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死亡的那一瞬间，复活的那一瞬间。 　　这次却是安心的。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被抱住了，他被揉捏成一团。 　　“骗你的，我对自己做了很多实验，再怎么样，灵魂和身体的融合，都不会出现什么病症。” 　　“只是你的这片灵魂从很久很久以前来，神殿剥夺过你全部的情感和恐惧，修补的时候就难免出现偏差。”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完美只是被人堆积起来的谎言，你害怕阳光，因为不可言说的注视，害怕水低落的声音，因为亲人的血液也曾这样粘稠地落下，害怕陌生的环境，害怕疼痛，害怕因好奇而受到惩罚，所以只要强迫自己不去看。” 　　“可我还是觉得，这样的你很好，很完美。” 　　兰托说完，发现卡洛斯已经彻底睡着了，尖锐的小角抵在枕头上，划破了一片布料。他捏起被子的一角，盖了上去，又转身去找别的软垫，给那双角做点防护。 　　身上被什么东西勾搭了一下。 　　兰托一愣：卡洛斯还没睡？ 　　回过头，就看见小魅魔窝在被子里，用一种控诉的眼神看着他，很委屈地说：“我现在也很害怕。” 　　兰托心里一紧，担心卡洛斯身上又出现了什么问题，俯下身：“哪里难受？” 　　“很害怕你。” 　　兰托：“……” 　　不小心放纵了，下次肯定不会这样，他还是能控制住自己的触手分裂的，至少不会八十一根一起绕上来：“抱歉……” 　　“很害怕……”卡洛斯往里面缩了点，“很害怕你忽然消失，很害怕这些是谎言，很害怕做到一半你被祂发现，然后夺舍……” 　　兰托本来心里一软，结果越听越不对，卡洛斯真的在想很奇怪的东西。 　　“不会的。”他及时打断，“我不是谎言，我会永远在这里的。” 　　“至于那个……呃……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地狱也会爬回来，谁阻拦我就杀了谁，神明也不例外。” 　　轰隆！ 　　晴空打雷。 　　卡洛斯有点惊惶地睁大了眼睛。 　　兰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虽然不喜欢，表面上却还是很尊敬神明的，毕竟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遥远的神国，祂们真的会投来注视。兰托几乎可以确信，刚刚那些话是被关注卡洛斯的某个神明听到了，然后震怒。 　　妈的，这样下去不会真的要去弑神吧。 　　“没事，没事，祂一定会宽容我们的。”兰托握住卡洛斯的手，“大不了我们去忏悔一下。” 　　又是一道雷声。 　　——好小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兰托的表情开始沉郁。根据卡洛斯的观察，他大脑里可能又要冒出什么很叛逆的计划来了。小小的王子确实还是成长了一些的，至少现在他能控制自己表面上的情绪，然后默默做一些疯疯癫癫的计划。 　　他不太想兰托乱来，便反握他的手，也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看书上都说，你可以把我变成你的形状，这样别的就不行了。” 　　“……啊？” 　　“不行吗？”卡洛斯好无辜的一张脸，“做不到吗？” 　　“啊……” 　　阴谋诡计登时都不见了，兰托的大脑被一种名叫卡洛斯的邪恶魅魔填满。 　　邪恶魅魔哼哼唧唧：“我真的要睡着了，睡醒之后想看你做的那些事相关的详细报告，可以吗？不能骗我……你前几天每次都说只是贴一下，全都是欺骗……你要证明自己不会再骗我……” 　　兰托听着，忽得有一种庞大的惊喜涌上来。它好像一直在那里了，只是遥远极了，难以触碰，只有一次次靠近的时候才能触摸到一点，没有真实感。这会儿却忽然落到了实处。 　　空荡荡的、被无数魔物的杂念毁坏过的心腔重重地跳动了一下，重新被塞满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把一只自由的小猫圈养起来了，小猫愿意和他走，只要他能证明自己的饲养能力和真诚。 　　“我会的。”他声音轻颤，“我爱你。” 　　“嗯、嗯……”卡洛斯有回必应，只是含含糊糊，“我的灵魂还没有补全，没有爱人的能力。” 　　他混乱地伸出手，按住兰托的脖子，凑上来，把唇印过去，胡乱啃了两下。 　　“补偿。” 　　…… 　　“要一直补偿下去。”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卡洛斯是彻底不吭声了，沉沉睡去，“小时候你骗过我，说会陪着我的结果自己走了。” 　　魅魔的尾巴勾搭在他的手臂上，松松垮垮地饶了一圈。 　　所以，不管卡洛斯去哪里，变成了什么，他都会找到他的。 　　窗外，午后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和雷声不同，它不狂暴，静谧又安宁，却还是冲毁了新熟的浆果，泥水裹挟着草木落叶，把不可言说的过去都覆盖。 　　种子吸收水分。 　　然后发芽，生长。 　　开出全新的花。 　　只要活着，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