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种地捡来的媳妇   作者:顾青词   文案:   别人穿越日天日地,乔溪穿越天天种地。苦学多年好容易考出大山,一招返贫,气得成天骂骂咧咧。   某天他在山上捡到个脏脏包拖回家,洗吧洗吧意外发现还挺帅,而且肌肉发达,于是索性留他当苦力一起种地发家致富。   没想到捡来大的还附带个小的,三人日子过得愈发和谐,乔溪和肌肉发达的免费苦力稀里糊涂就滚到炕上去了,然而自恃直男的他吃完一抹嘴,死**嘴硬只是纯洁互助的好兄弟。   但随着他肚子越来越大,村长媳妇喜气洋洋告诉他——有崽了。   乔溪捏着裤带晴天霹雳,晕了过去。   -————   沈夷光出身侯府满门忠烈,十四岁便被封为神勇大将军,战功赫赫。受圣上临终所托带着传位遗诏和他年幼的太子外甥躲避三皇子的追杀,一路艰难坎坷万分谨慎。没想到还是路遇埋伏身受重伤,勉强逃出生天后晕倒在地。   再次醒来,守在床边的是个漂亮男人。   为了留在桃叶村躲避追杀,沈夷光决心要取得乔溪信任,故意引诱这个他看不上的粗野村夫。日常在老婆面前孔雀开屏,秀身材显摆功夫,连吃带拿成功安家落户。   一年后,沈夷光率兵攻回京城扶持小太子上位,功成身就回头才发现——他那么大个漂亮老婆跑了!!!   再不敢嘴硬的沈将军慌得连夜张贴告示满大街抓人,小太子更是悬赏黄金万两要把人找回来。   一个没什么大阴谋的种田文,有生子情节。   城府极深杀伐果断小将军攻X大大咧咧乐观开朗坚强受   内容标签: 生子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ABO 先婚后爱   主角:乔溪,沈夷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那么大个漂亮老婆跑了!   立意:生活困顿,仍然内心强大 第01章   沈夷光跟在张公公身后,疾步走在通往皇宫内寝的小道上,忽然抬头看了看远处黑沉沉的夜空。出于武人敏锐的直觉,他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侯爷,到了。”   为他领路的张公公两鬓花白,吃力地弯腰为他开门,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已在里头等着了。”   此次沈夷光是被紧急从关外调回秘密入宫,不能让第四人知晓,因此一切都在夜间进行,没有惊动任何人。   “多谢。”他微微颔首,抬手稍整衣冠整,抬脚入内。   大门在身后悄然无声阖上,隔绝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室内静谧的只余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见此情景,沈夷光不由心下一沉。   上个月刚过中秋,正阳宫却已燃起炉火,看来当今的确病重了。   垂首站在屏风外,沈夷光犹豫是否要出声请安,忽听屋内响起一声轻咳,□□嗓音浑浊,喉中似有浓痰淤积。听到有人进来,屏风后的人缓缓道:   “是……平昭吗?”   沈夷光立刻回道:“陛下,正是微臣。”   说着,他轻掀衣摆就要屈膝跪拜。   屏风后的人却又开口道:“不必行礼,进来吧。”   “是。”沈夷光起身,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内室烛火昏暗朦胧,沈夷光目力极佳也只勉强看清塌上穿着明黄衣衫,无力靠在床头、双目半阖的老人。   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大邺朝曾经最骁勇善战、曾多次御驾亲征赶走鞑子,平定边关十六州的皇帝陛下。才将四十出头本该正值壮年的年纪,现如今却被病痛折磨的瘦弱不堪,宛若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   “过来。”靠在塌上的皇帝睁开眼,恍惚片刻,借着幽暗的火光,将目光聚集在面前一身玄衣背脊笔直的少年身上,招手示意他上前。   沈夷光于是往前又近了几步。   病痛中的老皇帝挣扎坐正,奈何身体实在不争气,动一下便要喘几声,最后勉强着坐定。   他眼中一片浑浊,已然看不大真切周遭,唯有面前的少年将军他看得真切。心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位将死的皇帝便直接开门见山。   他吃力地抬起手臂,在床头内侧的墙上摸索着,而后食指屈起,在某处轻扣三下。   紧接着,原本平整光洁的墙面陡然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暗格。他抖着手将里面的盒子拿出来递给沈夷光,目光渐渐凝重聚神,有了几分往昔帝王的威严。   他沉声说:  “朕在位三十载,兢兢业业宵衣旰食,自认无愧于先祖。可惜朕尚有许多宏图伟业未能圆满,却已时日无多。”说到这,老皇帝重重的咳了几下,吐出一大口血,染得明黄里衣几近发黑。   沈夷光忙要上前,老皇帝却摆手示意他不要动,自己擦了血,长叹道:“朕恐怕……撑不过今夜了。”   沈夷光心中一恸,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低声道:“陛下福泽绵长,会好起来的。”   老皇帝摇头,苦笑道:“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好的。”   他说着拉过沈夷光的手攥紧,语气中透着一丝托孤的决绝:“平昭,朕今日起就将太子托付给你了。”   沈夷光眉头一跳,抬头直视回去,眼中有些不可置信:“这……”   感知到身体渐渐不支的老皇帝却不容他多问,抓着他的手咬牙道:“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护着太子远走,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佐他登上龙位。”   “你听到了吗?”   他边说边盯着沈夷光,意图从他脸上得到肯定的答复。   沈夷光感受到他急迫的目光,意识到眼下情形紧急,强压心头的情绪,点头应下:“臣一定不负所托。”   听到他的保证,老皇帝松了口气,身子猛地一松,垂首咳了许久。   他心里知道,以沈夷光正直勇毅的性子,即便没有他最后的这番叮嘱,也会好好护着太子安然长大。可他毕竟快死了,有些话总要亲耳听到才能安心阖眼。   此时墙上又一扇暗门打开,方才领路的张公公脚步蹒跚牵了个孩童走进来,柔顺的说:“陛下,奴婢已将太子带过来了。”   年仅九岁的小太子睁着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乖巧站在原地,脸上是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的懵懂,不明白他怎么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带到父皇内寝。   见到小儿子,老皇帝目光瞬间迸发出一阵柔和,他伸出枯瘦的手拉着他,指着沈夷光吩咐道:“岑儿……从今以后要好好听你舅舅的话,知道吗?”   “不管来日如何,你所学的那些功课一样不能落下,就像朕从前亲自教导过的一样。”   “明白吗?”   室内气氛太过凝重,即便年幼的太子也察觉到了什么,眼中很快噙满了泪水。他不明白,上个月还带着他骑马的父皇,为何一下子病得如此重。   “三哥一直不让儿臣来见您。”他垂着头擦眼泪,语气很是自责:“他说父皇病中见了儿臣,会更气恼。”   还不太懂事的小太子以为真如三哥所说,父皇是因为他之前偷偷将小兔子揣在怀里带去书房玩物丧志,这才气得病倒,每况愈下,心里一直歉疚害怕。   “他胡说。”老皇帝握紧太子的手,看着他稚嫩的脸,依稀有几分早已病故的先皇后模样,眼中满是留恋:“朕从未真正生过你的气。”   “只是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即使是往日不近人情冷酷淡漠的皇帝,临终前也和许多平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对自己年幼的孩子流露出慈父的不舍和爱意。   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和自己的太子说,还有许多箴言告诫未能及时交给他,更没能亲眼见到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龙椅……   心中纵有许多遗憾悔恨,他却也明白时辰到了。   “走吧。”老皇帝终究狠了心推开小儿子,对立在一旁随时待命的张公公点头:“张凌,你带他们先行离开。”说着,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那逆子约莫两个时辰便能察觉不对,他向来心思缜密。”   对那个同样自小看到大的儿子,他心中万分了解。倘若不是被他背刺,自己也不至于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太子匆匆送走。   沈夷光将手中的盒子塞入怀中,对着上方龙塌最后一次叩首,沉声说:“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护佑太子,助他继位。”   “好,好……”老皇帝眼中渐渐涌出泪雾。他心知这一别再无相见的机会,即使千万不舍,也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怪他过去对自己太过自信,以为凡事皆在掌握,独独没算到有一天他会被亲儿子算计,晚景凄凉。   而沈夷光这一走,前路坎坷未知,或许性命也要送掉。他自知对沈家有愧,怕是只能到地下再对着国公夫妇,以及他那早故的皇后赔罪。   小太子起初不肯走,可是沈夷光牢牢牵着他的手不放,张公公也不停紧张催促,他只能拖着弱小的身躯一步三回头,沿着墙内密道拾级而下,渐渐再也看不到他的父皇。   密道里的路又长又险,年久失修又潮湿沉闷,到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旧霉味,金尊玉贵的小太子皱起眉头,却不敢发出半句抱怨,跟在舅舅身后小心翼翼前行。   不知走了过久,他们隐约听到地面上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沈夷光屏息侧耳听了一阵,猜测必定是赵昱发现太子失踪,正在满宫搜人。   他默默握紧身后小太子的手,脚下愈发谨慎,跟着张公公继续往前走。   又过了许久,他们总算在这条仿佛永无边际的密道中见到一丝光亮,应该是快到出口了。   张公公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出了洞口就趴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而沈夷光在适应了外面的光亮后,看着天边泛起的一点点鱼肚白,估摸天快亮了。他环视周遭,此地是城外一处荒山,他们已经远离了皇宫。   沈夷光牵着太子的手,凭风而立在山头眺望,看着远处巍峨皇宫。天还没有大亮,城内火光冲天,巡逻的禁卫军正挨家挨户横冲直撞的搜查。   深秋凌晨寒露深重,耳边山风猎猎,片刻就将他们的衣衫打湿,小太子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忍不住瑟瑟发抖。   沈夷光回过神,他半屈下|身与小太子目光相接。   他们虽是舅甥,可中间却隔着皇家血脉,其实不怎么熟络。沈夷光成日只知习武练功,小太子又被严格管教,自打皇后去世,他们甚少有见面的机会,谈不上感情深厚。   但如今他们也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沈夷光不善言辞,轻声道:“殿下,以后……和臣一起走吧。”   小太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眨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紧紧盯着他的亲舅舅,想起临别前父皇的殷切叮嘱,身体缓缓向他靠近,伸出双臂轻轻环住舅舅的脖子。   沈夷光怀里忽然多了个孩子,下意识回抱住他,然后脖子里一阵温凉,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小太子紧紧攥着舅舅的衣摆,把脸埋进对方肩上,连哭都不敢大声,压抑在嗓子里小猫一样呜咽。   他们在山上不宜久留,赵昱迟早会发现密道,这里很不安全。   可是张公公不肯与他们同行。   “老奴跟着陛下四十年,也活够了。”年迈的老太监冲着沈夷光微微一笑,“受了陛下许多恩惠,今日到了该还的时候。”   他深知三皇子多疑刻薄,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回,打算先行一步,坑他一把,所以故意留下痕迹,将人往与沈夷光和太子相反的方向带。   明明是个阉人,身上缺了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可沈夷光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却觉得他比自己在战场上见过的任何一位男儿都更有气魄。   遥遥回望京城,沈夷光毫不留恋匆匆离开。   他怀中抱着的是当今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怀里揣得则是陛下亲自拟好的继位遗诏。这两样皆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护好。   他龋龋独行在黎明的清晨,忽然一丝光亮划过破晓前的夜空。沈夷光抬头,看到那束白光远远落在远处某个地方,比流星更耀眼。   或许这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他。   沈夷光抱紧小太子,大步朝着光芒消散的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乔溪缓缓睁开了眼。 第02章   几天后。   “小乔哥哥!”   乔溪家院子的竹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接着蹦蹦跳跳进来个十一二岁的青衣小童。他个子不高,但长得极为可爱讨喜,脸颊上肥嘟嘟的软肉随着动作一抖一抖,后脑扎着的两个小揪揪也跟着摇摆,活像两根逗猫棒。脖子上还挂着个银闪闪的长命锁,足以想见养他的人有多宠爱他。   听到动静,院内拴着的那条瘦骨嶙峋的黑狗有气无力的冲着他吠了两声,随即又饿得跌坐回去。见状,小童从兜里随手掏出个窝头丢了过去,“吃吧!”   而后轻车熟路跳着进门,继续扯着嗓子大喊:“小乔哥哥,我给你送药来啦~”   乔溪彼时还在做梦,猛地被吵醒,才刚动了下身体就被底下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龇牙咧嘴,这才想起这不是他在学校的床铺。   看到乔溪已经睁眼,那小童笑嘻嘻的凑过来,两手撑着下巴看他:“小乔哥哥,你醒啦?”   乔溪的起床气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散得一干二净,懒洋洋应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   “大懒虫!”小童做个鬼脸,指了指屋外晴朗的天空说:“太阳都那么高了还不起身干活,冬天要饿死啦!”   乔溪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他穿来的时候早都过了秋收的季节,昨天拖着病弱的身体翻遍了家里所有房间,连后院的地皮都没放过,一颗大米都找不到,还用得着过冬才饿死?   再说这破屋子四面漏风,昨夜他只有一床薄薄的旧毯子,冻得骨头都疼,冬天不被饿死也要冻死!   他腹诽着走到院子,揭开水缸上的盖子,用破了个洞的水舀漱了口,又用软枝条沾着粗盐在牙齿内外扫荡一圈算清洁口腔,然后就着水舀里的剩水抹了把脸就算洗漱完毕。   再回到屋里,那青衣小童正晃着脚坐在唯一一张凳子上伸头到处打量,没有一点在别人家的拘谨羞涩。   乔溪这几天和他混熟了,而且最初从昏迷中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这个名叫“小竹子”的男孩,也都是他每天准时站点的给他送药。   “快喝呀,待会凉了就没有药效了!”小竹子打开篮子,从中端出一碗黑乎乎的冒着热气的汤药催促他。   乔溪瞪着碗里黑漆漆的药汁,只是闻到气味胃里就开始翻腾,张嘴想吐。   “快点啦!”小竹子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肘,嘲笑道:“哪有那么苦啊?我小时候拿这些都是当水喝呢!”   乔溪哪有脸被小孩子看笑话,只得走到桌前深吸一口气,赴死般端碗仰头猛灌,压根不敢去细品它那可怕的味道。   一碗药慢慢见底,乔溪鼓着腮帮子把碗放下,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浓稠的药汁。   “我师父说你要还有别的不舒服,让你去他那里再把个脉看看,他好把方子调一下。”小竹子见任务完成从凳子上跳下来,拎着篮子边走边挥手:“那我先回去啦!”   乔溪目送他蹦跳出门,深深叹了口气。   药是苦了点,可哪有他的命苦。   想当初他经历了严酷的高考,拼了命考上离家千里之外的帝都大学,以为鲤鱼跃龙门,从此带着相依为命的爷爷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他还没来得及毕业,就接到了爷爷过世的消息。一路辗转奔波回家独自料理丧事,谁知骑车回家路上又不幸遇到泥石流,再睁眼就身处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乔溪平时不用上课或者兼职的时候也爱看网文小说打发时间,涉猎题材颇多,什么言情纯爱玄幻龙傲天,只要写得好都能端碗吃两口,特别不挑食。   但爱看是一回事,真要穿越到古代他是不情愿的。况且人家男主穿到古代不是王侯将相就是修仙大佬,他呢?   开局一个破屋,要饭都没有个像样的碗。   乔溪想到这心就痛。心疼自己大学三年,好容易靠着勤工俭学做兼职和努力学习得来的奖金攒下来的足足两万块,就这么白费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随身的手机也一并被埋在了泥流之下。   乔溪面无表情的想着。   这样总比死后被人解锁手机当场社死强,至少清白保住了。   休息了一会儿,乔溪在院子里又转悠一圈试图找些能果腹的东西。穿来的这些天他几乎都在养病,靠村里其他好心人的投喂艰难过活。而今天送早饭的人还没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噜噜的叫。   同样饿着的黑狗一脸丧气垂着眼皮趴在墙角,显然对这个主人压根不抱希望,哼都不哼一声。   今天照样没有翻出吃的,就在乔溪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乔在家不?”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乔溪眼睛一亮,是仲大娘!他急急忙忙走过去打开竹门,果真是仲大娘。   仲大娘身材微胖,长得也不是那么好看,左脸颊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蝴蝶斑,可她心地善良又很慈爱,乔溪一见她就觉得亲切。   她踱着步进来,手里拿了个油纸包,笑咪咪的说:“饿了吧?我给你送点芝麻饼子。”   听到“芝麻饼”三个字,乔溪嘴里立刻开始分泌口水,饥肠辘辘的胃部已经提前准备好进食。   “谢谢大娘!”他乖巧在石桌旁坐好,眼巴巴看着仲大娘打开油纸包,露出几张圆鼓鼓烤得焦黄的大饼,上面洒满了白花花的芝麻,香气扑鼻。   他饿得太久,顺手抓起一张饼狼吞虎咽,一个囫囵就啃完一张饼。   客观来讲其实仲大娘手艺一般,古代大饼不像现代工艺成熟,就只是普通面食而已,连调料都没放,而且是烤得时间有点久略微干硬,吃上一口得把脖子伸出国才能咽下去。   但这现在的乔溪来说,仲大娘送来的芝麻饼简直人间美味,甚至恨不得当场给她磕两个头。   “慢点吃。”仲大娘心疼的看着他,“仔细噎着。”   乔溪边胡乱点头边伸手摸向第二张饼,压根腾不出嘴说话。   见此情景,仲大娘悄悄用衣角擦了擦眼角,不住说道:“真是造孽……”   “下次可别再做傻事了,为了何秀才那样的人,不值得。”   说这话的空当,乔溪已经接连吃了两张饼。肚子里有了东西垫底,他总算有时间听仲大娘说话,咬着第三张饼的时候终于开口问:“何秀才是谁?”   怎么听上去原主的死和他有关?   当初他醒后,村长说他是被清晨去山上采药的小竹子在河里发现的。山上除了采药人和樵夫很少有村民前往,因此大家都认为他是想不开跳河自尽。   乔溪阴差阳错借尸还魂又不敢暴露身份,只能学着小说里的狗血情节假装失忆,一句话不敢多说,竟也糊弄了过来,至今没人怀疑他是假的。   听他问起何秀才,仲大娘也想起他失忆的事,自责多嘴不想再让乔溪和那负心汉有瓜葛,连连改口:“不相干的人,你不用想着。”   乔溪虽然心有疑惑,也不好再多追问。   仲大娘又说:“你爹娘走得早,只留你一人活着,往后总得想想生计,不然他们地下知道了也是不能安生的。”   “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她叹了口气:,“等你身子大好,大娘就张罗给你说门亲事,以后也好有个伴儿。”   说到这里她胖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成了家,被窝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听到这里,乔溪尴尬轻咳:“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现在自顾不暇,连条狗都养不起,哪能再养活一个女孩子?再说他才刚穿越过来,还想着万一能找到回去的办法,根本不考虑结婚,白白耽误人家女孩。   仲大娘以为他不情愿,又不放心的试探了几句,发现乔溪的确对从前他与何秀才的事毫无印象,心里也有了安慰。想着等来年开春在村里找几个年纪相当的小伙子作伴。   她以为乔溪这样不事营生又身子孱弱的孤儿,合该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依靠。虽然男子中庸大多子嗣艰难,可也好过独身一人。   送完饭,仲大娘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干,她走的时候还说:“晚些时候我再给你熬点粥送来。”   见她要走,乔溪斟酌着将昨晚想好的事道:“大娘您刚才说的对,我是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生计,总不能一直靠着您和村里人帮衬。”   “所以您能不能……帮我在村里找点事做?”乔溪以前为了凑学费几乎什么兼职都做过,自认做事麻利勤快,就算换了朝代,他也想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再说如果一直找不到回去的方法,来年开春他就把地种起来。   仲大娘看他振作起来,高兴乔溪终于把她的话听了进去,道:“等你身子好了,我回头跟老头子问问,帮你找些闲活做。”   乔溪赶紧道谢一路随仲大娘出门,尽管她一直摆手不肯还是坚持相送。   目送仲大娘走远,乔溪才回身走进院子把门带上。墙角黑狗盯着桌上乔溪吃剩的半张饼馋得口水直流,乔溪把那半张饼递过去,小声说:“吃吧。”   他现在才发现,它长得有点像他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养的那条老死的狗。   黑狗看了看他,低头大口咬着饼,乔溪抬手在它失去光泽的皮毛上摸了摸,那一瞬间忽然有了面对未知生活的勇气。 第03章   因为有小竹子每天送药,乔溪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又过了十天左右终于可以长时间下地走路不再气喘腿软,不枉他喝药之前痛苦的做心理建设。   期间乔溪从仲大娘和其他来看望他的村民以及小竹子的话中,了解这个世界不少信息。   这里是个他上辈子历史书中没有提到过的名叫“大邺”的朝代,他住的地方叫“桃叶村”。因地势较偏远,村里人也不怎么爱出去闲逛,所以与外界联系不那么密切,消息也较为闭塞。   就好比当朝皇帝因病驾崩,村里人也是半个多月后才知道,然而即便这样也无人关心,毕竟桃叶村离京城实在太远了。对这里的村民来说,住在皇宫的皇帝跟他们没有设么关系,这个死了自会有新的皇帝继任,无非是换个年号而已。   再说原主,也就是乔溪魂穿的这句身体的主人,他的名字和乔溪一样,也都是早年失去双亲庇护的孤儿。但乔溪比他幸运一点,至少身边还有爷爷依靠,而原主则一直孤零零自己长大。   也正因此原主的性格比较软弱内敛,平常和人说句话都不敢抬头。小竹子也说,只要地里不用干活,小乔哥哥就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恨不得再在门上贴几张生人勿进的符纸,听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小宅男。   以前乔溪小时候也这样,不过被欺负几次就知道自强。后来进大学为了争取更多兼职机会,硬是逼着成了社牛属性,性格中那点怯懦阴郁也慢慢消散。   现在他占据了这句身体,原主去了哪里却不知道。不过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乔溪估摸他多半灵魂已经不在了,不然不会这么多天没动静,连个托梦都没有。   乔溪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做不到对占用别人身体还要理直气壮,因此他在后院堆了个小小的土坟插了个树枝,权当立碑。   看着面前简易粗陋的小小坟堆,乔溪跪了下来郑重磕了几个头,心里默默地为逝去的另一个“乔溪”祈祷,希望他已经去了更好的世界。   如果他最终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他一定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重生机会。   接受了当下的新身份,乔溪开始着手收拾院子。   桃叶村地处南方,可是冬天还是冷的,他现在住的屋子四处漏风,如果不想办法修葺,恐怕冬天不易熬。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抽时间把院子里外收拾一遍,翻出了不少他陶瓦罐,洗干净后放在太阳下晾晒,想着以后可以拿来放腌菜。   可他心里一直有疑问。   原主听起来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性格,又一个人常年独居,按理怎么也该给自己留过冬的粮食才对。但他偏偏一粒米都没发现,旁敲侧听问仲大娘,她也摇头说不知道。   乔溪打小独立惯了不喜欢欠人情,这半月老吃别人救济粮他心里过意不去,总愧疚不安,时刻想着要怎么还。好在仲大娘见他找工作的心思急迫,没几天又来了。   “针线活!?”   乔溪满脸懵逼。   “是呀!”仲大娘高兴的说:“听说咱们村不远的镇上有户姓李的员外,他家小姐年后就要定亲,正着急找绣工赶制喜服呢!而且给的工钱也比别人高!”   乔溪:“……”   他看了看仲大娘拿来的画着戏水鸳鸯图样的绢布,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叫他缝补个衣服还行,但是刺绣???   画像上那两只丑鸟胖得都飞不动了,他就是画都画不来,竟然还要一针一线去绣???   仲大娘看出了他的为难,信心满满的说:“你的绣功我是知道的,不比外头绣娘差,肯定没问题!”   乔溪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原主也算是文武双全的人才……   他脑子转了几圈,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可是我落水后伤了手,没法做这种细活了。”他胡乱编扯,不敢暴露自己连个小老鼠都不会绣的破绽:“万一搞砸了,那个什么李员外说不定还要我赔钱。”   仲大娘惊讶的“啊”了一声,满脸遗憾:“手坏了?怎么会这样?”   在她看来,满村子就乔溪的手最巧,什么复杂的花样到他那里都能制出来,村里许多姑娘小伙都喜欢他的绣品,就连她都想着将来儿子娶亲也要请乔溪帮忙的。   事已至此仲大娘也只好放弃,不过转头又想起来:“前天我去林大夫那给老头子抓药,他那里缺药材,你要不去问问?”   林大夫就是让小竹子每天给他送药的大夫,也是村里唯一的医生,乔溪听说后当天下午就上门了。他家后头是一大片山林,小竹子经常跟林大夫清晨进山采药,听说里面有不少值钱的药材,只不过桃叶村外人很少涉足,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听乔溪说明来意,林大夫淡淡点头。   哪怕之前已经见过林大夫好几次,乔溪还是忍不住惊叹,这样偏僻的村子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要说相貌,林大夫算得上清俊,也许是医生的职业光环加成,又总喜欢穿一身白衣,气质清冷身材高挑,看着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医气派。   虽然他为人沉默寡言,但医术高明,很受村里人敬重。本来采药的事有小竹子在,但他生病了,林大夫只得托人帮忙。他列出了自己需要的药材,给的工钱也不算少,乔溪第二天一早背着竹篓往山里走去。   小竹子听说他要去还特意送了个药囊给他,说是能防山里的蛇虫蚊蚁。乔溪不喜欢小孩,对小竹子却很有好感,谢了好几次。   进山后,温暖的阳光被密密层层的高大树木隔绝开,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乔溪冷得一阵寒战,穿上带来的单薄棉衣,这是他多年住在大山里的经验。   林大夫给的清单里好几样乔溪都没见过,因此又找了医书上的图样一并交给他,好让他对照着采摘,不至于出错。   这座山太大了,越往里走雾气越重,乔溪沿着石阶慢慢走,除了偶尔一两声鸟雀鸣叫什么都听不见。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幽深密林待久了,人会有种心慌恐惧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会忽然钻出什么东西。   不过这对乔溪来说完全不是负担,小竹子说林子里没有什么大型野兽,只要避开村里猎人设下的捕兽夹,基本没有生命危险。   进山走了一个小时,乔溪还是没找到林大夫要的药材,却意外发现了不少菌子。他欣喜的凭借经验挑出无毒的采摘,将那些沾满了清晨露水的菌子采摘下来放进背后的竹篓,不知不觉挖了半筐,差点忘了目的是采药。   这些天他吃饼喝粥快腻了,看到满地的菌子口水直流,恨不得马上就地煮一锅解馋。   乔溪满地捡蘑菇捡到神志不清,满脑子都是吃,没留意自己在丛林深处越走越远,周边的灌木杂草都快比他还高了。   好消息是他终于发现了林大夫要找的药材,好像是叫什么五裂黄连,据说是解毒用的。   乔溪数了数干脆一锅全端。这里面地形复杂很容易迷路,他下次都不一定有机会再找到,索性一家老小都带走,齐齐整整。   就在他喜气洋洋挖草药的时候,身旁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呻、吟,像是有人,他立刻竖起耳朵警觉地四处张望。   这地方荒郊野岭,连村里人都很少上来,哪来的声响?   他小心握住腰间用来割草的刀,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动静,悄悄拨开灌木丛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说不定运气好抓个野兔野鸡,今晚还能开个荤。   然而拨开灌木,乔溪没看到野兔野鸡,却看到地上趟着个人。   真是遗憾。   在野外,遇到什么野兽都没有遇到一个陌生人来得恐怖。   好在那家伙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半死不活,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不过个子很高,应该是个男的。   乔溪知道人心险恶,才不会找麻烦,万一救了他还得赔上自己。于是就打算原路返回,当做没看见。   谁知他刚把脚收回,地上那人好似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挣扎着动了动身体,呢喃着求救:“救……”说着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死死抓住乔溪的脚腕,再次晕了过去。   乔溪弯腰想把脚抽出来,怎么都不成功。那人就算昏迷了力气也很大,他费了很大功夫才也不能脱身,只好从竹篓里掏出林大夫给的竹筒,打开后一只白色蝴蝶飞了出去。   又一个小时过去,村里有人来了,然而几个壮汉也没能把乔溪的脚顺利解脱出来,后来他们一番商议,干脆连人带乔溪一块抬回去了。   趴在邻居大山哥宽厚的背上,乔溪转头无声翻了个白眼。   果然,只要是穿越古代,必定有野外捡男人的情节。   如果是男频就给自己捡个大爹,女频就是给自己捡个老公,或者偶尔反过来问题也不大。   这些作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捡男人是真的很晦气啊啊啊!!!! 第04章   沈夷光再次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环境。他试着稍稍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   明明已经清醒,可是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而是转动着脑袋,目光不着痕迹的将屋子里的东西一一扫过。   破旧,狭小,贫穷。   沈夷光心里快速想着,同时也安下心来。目前看来应该暂时安全,赵昱的人不会那么快追查到这里。   他刚放下心,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有人要进来。于是他立刻闭眼假装还在昏迷,掩在毯子下的手不动声色摸上腰间的匕首,全身绷紧戒备提防。   这厢乔溪才把林大夫送出门,累得只想回去瘫在床上歇息。山上采回来的药林大夫说很有用,也按照之前说好的工钱给了。   不过那个男人伤势太重需要救治买药,钱当然是乔溪出,谁叫人是他带回来的。   虽然最后林大夫没有收他诊金,但买药的钱还是要给,乔溪只好把从林大夫那里得来的工钱又还了一部分,心在滴血。   他又不是什么大发慈悲舍己为人的圣母,自己都快吃不饱还要管别人死活。要不是倒霉被缠上脱不开身,他根本不想多管闲事。   最惨的是,人是他带来的,当然只能住他家里。   乔溪满肚子牢骚,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闲的没事手贱去看人死没死,惹得一身腥。   他恶狠狠想着等那男的醒了一定要让他还钱,还要加倍的精神损失费!   乔溪骂骂咧咧进屋,又想起自己的床已经被人霸占,气得坐到一旁凳子上。   木凳子又硬又窄,小竹子坐着刚刚好,但乔溪一个成年男人只觉憋屈又难受,尤其屁股上的软肉被硌得生疼。   等有钱了,他连这个破凳子也一起换!   略略休息片刻,乔溪想起竹篓里新鲜采摘的菌子,心情瞬间好了不少,急急忙忙把竹篓拿过来,把菌子倒了满满当当一地,挑挑拣拣,美滋滋打算晚上起锅烧油,好好吃一顿。   他只顾着忙手上的活,没留意床上原本双目紧闭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沈夷光不动声色打量,认出他就是救了自己的恩人,也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之前他被身中蛇毒神智不清,林子光线幽暗也看不真切,估计你借着屋外大开的窗户透进来的光,他才把人看了个明明白白。   个子不算很高,中等身量,头发乌亮,但裸露在外的脖子却很白,而且腰也很细……   沈夷光十二岁进军营奔赴前线打仗,从不在旁人身上多放半分心思,更不在意他们的容貌身段,一心只知习武打仗,连长兄在世时也曾玩笑说他是个不解风情的呆木头。   也就是这次,沈夷光会莫名对一个初见的人留心样貌,甚至觉得他很漂亮。   他盯着人悄悄看了一会,忽然抑制不住的咳了几声酸痒,不小心牵动身上所有的伤,疼得额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也惊扰了忙碌的乔溪。   乔溪听到声音回头发现他醒了,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你醒了?”   尽管刚才还觉得人家漂亮,可是清醒的沈夷光戒心依然深重不肯懈怠,毯子下握着匕首的手随时准备着。   他眼睛黑沉沉的盯着乔溪不放,并不答话。   乔溪以为他意识没完全清醒,自顾自说:“大夫说你身上蛇毒还没完全清理干净,暂时不要乱动,得安静修养一阵才行。”   提到这事乔溪满肚子怨气,原来他好容易采的那点金贵黄连一半都进了这家伙肚子,害他工钱差点拿不到,好像千辛万苦都进了这家伙嘴里!   他心情不好,冲着床上的病患摊手,一笔一笔算账:“你既然醒了,那就赶紧想办法还我钱!”   “因为救你,我损失了一半工钱,还得给你买别的药补身子。”   “你身体不能动,这些天住我家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这些都要付账!”   “还有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难养啊?林大夫说你全身上下的伤加起来够普通人死十次了!”   乔溪也是把人带回来后才知道这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各种刀伤剑伤内伤还有毒蛇毒虫的撕咬,要不是他命大体格子耐造,稍微弱点的早就噶了。   说到这,乔溪一脸怀疑的看着他:“你别是什么朝廷在逃通缉犯吧!?”   “我告诉你啊,你好了就赶紧从我家离开,听到没!?”   “当然了,得先还我钱!”   沈夷光从清醒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可是眼前这人竹筒倒豆子似的没完没了,三句话不离还钱,吵得他头疼。   举止粗鲁,嗓门还大,还有那身上穿的都是什么东西?   沈夷光原本因为被救而心存感激,此刻也说不出口。   他张了张口试图解释,不用等伤好,他现在就可以离开,而且也会把钱如数奉还,可他努力许久也不能发出声音,只从喉咙里冒出几丝细弱的气音。   他又用力试了几次,结果使得本就干裂的嘴唇溢出不少血珠,看着渗人。   乔溪连忙回身到院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急匆匆返回,又将打湿的布巾拧干,弯腰帮他把嘴角的血擦干净,没好气的说:“你别说话!”   沈夷光哪里肯听他的,他此刻才慌张发现自己越是想动身体就越沉重,看来短时间是起不来了。   他顿时心急如焚,岑儿还一个人在山里!   山中毒蛇毒虫那么多,说不定还有野兽,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该怎么活!?   就算他能侥幸避开,没有人帮忙找吃的,他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想到这沈夷光急得浑身冒汗,嘴唇抖了起来,脸都憋紫了,使劲浑身力气,身体依旧一动不动。   他绝望的想,要是就此瘫痪在床,岑儿怎么办?   想到先帝临终前的托付,沈夷光恨不得以头抢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伤有多重,只在乎独被他留在深山里的小太子该如何存活。   乔溪见他情绪激动浑身颤抖,以为伤口疼痛难忍,不禁也有几分心软。   可他也没办法,就算林大夫医书再怎么高明也有时代局限,手头没有止痛药也没有消炎药,沈夷光就算活活疼死也没办法。   “你、你忍忍。”不忍心看沈夷光痛苦万分,乔溪伸手轻拍他的胸口,学着小时候爷爷哄他,语气软和不少:“男子汉大丈夫不怕疼,睡一觉就好了。”   沈夷光根本听不进他的安慰,他想,要是岑儿出了事,他该怎么面对先帝?   更何况就算不是太子,岑儿也是姐姐唯一留下的孩子,是与他有一半血脉的亲外甥,无论如何,他都割舍不下。   “岑……岑……”他拼命想发出声音,抓着乔溪的手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乔溪看他想说话,解释道:“林大夫说你中的蛇毒凶险,差点就渗入心脉,现在不能说话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就好了。”   “不管你有什么要紧的事,现在都不宜情绪过激,不然真一辈子瘫痪怎么办?”   乔溪这话不是瞎说,他也是大山出来的,小时候他们村有个大伯进山打猎,不小心走太远被蛇咬了,虽然救回一条命,可是从此彻底瘫痪,一家老小都靠他养活,哭得比他死了都惨。   听说可能会瘫痪,沈夷光总算勉强安静yi下来。只要有治好的希望,他就一定不能放弃。   他还需要这双腿完成先帝所托付的事,还要继续镇守大邺边关,为岑儿守好万里江山。   事已至此,沈夷光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   也许岑儿听了他的话藏得很好,没有遇到什么猛兽蛇虫,也没有遇到赵昱派来的杀手。又过于他能找到自己先前给他找到的果子,不至于饿死。   只要撑过几天,哪怕只有一条腿能动,沈夷光都会义无反顾去找他。   因为方才太着急使力过多,沈夷光体力耗尽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昏迷。   朦胧中他感到有人在擦拭自己的脸,动作又轻又软,偶尔手指碰到他的嘴,触感一片温暖,让他忍不住有些留恋,好像回到了幼时练功回来,姐姐细心给他擦汗的时光。   不同的是,这人身上有种很好闻的气味,虽然很淡很淡,可他还是捕捉到了。   会是神仙吗?   ……反正肯定不是那乡野村夫。   沈夷光陷入黑暗前迷迷糊糊的想着。   乔溪见他睡着,想着反正水都打了不能浪费,干脆给他浑身都擦干净,他实在是太臭了。   忍着沈夷光身上传来的恶臭,乔溪拿着湿布粗暴地照着他的脸一顿揉搓,就像用砂纸磨墙,差点yue了出来。   等他忙完,乔溪两指捏着沈夷光身上扒下来的看不出颜色的沾满干涸血迹的破布衣服丢出去,打算待会生火烧了。   然后他又重新打了盆干净水回来继续,几个来回后,沈夷光身上才渐渐干净。   也就是这时候,乔溪才看清捡回来的男人长什么样。   那词叫什么来着……   剑眉星目。   乔溪打量着床上已经全果的男人,止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这身材长相配置一看就不是普通路人,他该不会真的捡了个大爹回来!? 第05章   清晨天才蒙蒙亮,小竹子就背上竹篓上山准备采药去。前些日子他得了风寒,师父不许他出门,才让乔溪帮忙进山采药。可今天他好多了,于是背着师父偷偷摸摸离开家。   他觉得师父就是太操心,后头那山他打小就在里头进进出出,自认闭着眼都能滚回来,根本没问题。   天边泛起一道熹光,小竹子蹦蹦跳跳着走,快活的宛如一只小雀儿。往常他最喜欢一个人待在山上,无忧无虑什么烦恼都没有,还喜欢和里面的小动物一起玩,经常在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在山里不知走了多久,小竹子边走边玩有些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从怀里掏出张芝麻饼抱着啃,一双脚来回荡悠,好不自在。   食物的香气引来了许多讨食的小动物,但小竹子从来不是小气的人,顺手把自己的饼大方分给它们,还笑眯眯叽的边吃边和它们讲话,就好像小动物们能听懂一样。   只是这香气不仅招来了动物,竟还有别的东西。   看着不远处怯生生躲在树后偷看他的小孩,小竹子晃着脚有些稀奇。   他喂过猫儿狗儿,也喂过小鸟松鼠,可是还没喂过那么大的活人呢!   那小孩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散乱一片,根本看不出男女,但小竹子不介意,他一向对谁都很热情,向那小孩招手笑道:“喂小孩儿,过来~”   赵岑听到他招呼自己,吓得往树后又躲了躲,恨不得将小小的身体彻底埋进土里。   他不是故意不听舅舅的话跑出来,可是实在太饿了。昨天舅舅说出来给他找吃的,后来却再也没回去,他把洞里的水喝干了也不见他,饿得受不了,只好偷偷出来找舅舅,没想到被饼子香味吸引,躲在一边偷看的时候还被发现了。   不过对方同样是小孩,极大降低了赵岑的危机感,但他记得自己被一路追杀的惊险,不敢贸然出来,怕有埋伏。   迟迟不见他现身,小竹子没了耐心,干脆从大石头上跳下顺着那棵树摸了过去,逮到了还在企图自欺欺人以为躲得很好的小家伙。   两人四目相接,赵岑吓得脸都白了,虽然那张脏兮兮黑乎乎的小脸根本看不出来。   见他又要跑,小竹子一把按住。他从小被师父用各种昂贵的药喂养,又成天在山里疯跑打滚,哪里是赵岑这种金尊玉贵伸手不提四两的小太子能比的,很快就被提溜着提了出来。   “你跑什么?”小竹子叉腰质问:“该不会是做了坏事吧?”   赵岑紧张的说话都结巴了:“不、不是,孤,孤……我、我没有……”   小竹子挑眉:“咕咕咕咕,你是鸽子吗?”   赵岑羞红了脸,低头的时候,眼睛还是忍不住盯着小竹子放在石头上吃了一半白乎乎的饼子,没出息的咽了口口水。   白面……他都多久没吃到了。   自从离开皇宫逃亡,他和舅舅整日风餐露宿连客栈都不敢住,没吃过一口像样的食物,因为舅舅根本不会做饭,除了烤糊的肉就是各种果子,就算偶尔去城里买点吃食也不敢多待,怕被人注意到。   小竹子看他眼馋,重新掏出张新的饼子给他:“喏,给你!   赵岑冷不丁被塞了块大饼有些发愣,因为饼子之前在怀里捂着,这会儿还是热的,应当是刚出炉不久。他闻着香味,眼泪和口水都快要流出来,却依旧不敢咬上一口。   “你是傻子吗?”小竹子不解,“看你要饿死了却又不吃,不吃还我啦!”   赵岑不敢下口,可听说要还不由抱紧了饼子,不舍得给。   小竹子于是翻了个白眼,“你是哪里来的小鬼?”   桃叶村一共七十二户人家,小竹子每一个都认识,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孩肯定不是他们村的。师父说北边闹饥荒很多人跑出来,看这小鬼破衣烂衫,说不定就是难民。   “我找我舅舅。”赵岑小声说。   他到底才九岁,对世态险恶体会的还没那么深刻,不知道如何提防他人。但他直觉眼前这位小哥哥应该不是坏人,试探着向他求助:“哥哥,你有见过他吗?”   小竹子歪脑袋想了想:“你舅舅?没见过。他把你一个人扔下了?”   赵岑难过的低头:“他不会丢下我,肯定是遇到危险了……”   他说着声音抖了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流,抱着饼子一直哭。   舅舅那么久不回来,他心里隐约猜到了不好。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很多要杀他们的人,舅舅武艺高强本来不怕,可他还要护着自己,所因此身上总会添许多新伤,一直好不了。   前几天他们又躲过了一次追杀,可是舅舅中了箭,硬撑着带他跑了很远,躲进了山里才彻底甩脱。从那以后舅舅身体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昨天早上出去,再没回来。   赵岑很害怕,怕从此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外面的人……那你舅舅也是外面的人喽?”小竹子忽然想起来,“昨天我师父给一个被救回来的病人看诊,那人跟你一样浑身脏兮兮臭烘烘,该不会是你舅舅吧?”   赵岑眼睛一亮,还没见到人就迫不及待点头:“是是是!他一定是我舅舅!”   “哥哥,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   乔溪昨夜在地上将就着囫囵一晚,隔壁大山哥听说后特意给他送来一床被子,担心他在地上睡着凉。可即便这样,第二天早上起床乔溪还是打了几个喷嚏,心里怨气更重了。   回头看了看堂而皇之霸占他床铺的家伙,小声骂了一句,出门打水洗漱。   昨晚他用采摘回来的菌子熬了一锅汤美美吃了一顿,虽然几乎没放什么调料,但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煮出来的汤依然鲜美爽口,一大锅汤几乎都被他喝完了。   洗漱完毕,乔溪走进厨房把昨天处理完的另一部分菌子也煮了当早餐。就在这时,小竹子又来了。   听到动静,乔溪把锅盖盖好,从厨房探出个头来:“小竹子?”   “昂!”小竹子大摇大摆溜进来,吸了吸鼻子问:“你在煮什么好东西?怎么这么香呀~”   “是菌汤。”乔溪回道,招呼他问:“等下要不要喝一碗?”   小竹子忙不迭点头:“要的要的!是山里捡回来的吗?”   “我也经常捡菌子玩,可是还从来没吃过呢!”说到这,小竹子回头看了看门外,一把将躲着的赵岑直接拉进来,对乔溪邀功似的说:“你看,我还带了人过来!”   乔溪低头看到个光着脚黑乎乎的小孩,比小竹子还矮了一个头,此刻正眼巴巴盯着他,怀里抱着块大饼。   他有些纳闷:“这是你朋友?”   “才不是!”小竹子笑嘻嘻摇头,得意洋洋的回道:“是我捡回来的!”   听到“捡”这个字,乔溪下意识眼皮一跳,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小竹子又说:“听他说在找舅舅,我猜应该是跟你捡回来的那个大哥哥是亲戚,所以就带他来啦!”   乔溪冷着脸又看向那还在可怜巴巴盯着自己的脏小孩,上下打量一番,心里有了几分确认。   这脏鬼就算看不清脸,可是仔细看的话,眉毛眼睛确实有点像他屋子里捡回来的衰仔,俩人一看就有血缘关系。   很好。   捡了个大的,回头还得附赠个小的,这算什么?   商场大促活动,买一送一?   “你家大人呢?”乔溪不死心,“叫你家大人接你回去。”   正好趁机找他们家要钱。   赵岑听他问起家里人,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皇,又想起逃亡第二天听到的报丧钟,眼泪再次掉了下来,这次白嫩嫩的饼子掉在地上,他都不要了。   他瞪着圆眼睛一言不发哭得惨烈,小竹子也不由跟着心有戚戚,不住轻拍他后背叫他别难过。   没想到只是一句话就把人家小孩弄哭,乔溪也不好再问。看他这样,估摸着家里应该没什么人活着了。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屋子,道:“你舅舅就在我屋子里,去看看他吧。”   听了他的话,赵岑撒开腿往屋里跑,果然一推门就看到床上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的人,干嚎了一声扑了过去:“舅舅——!”   床上的沈夷光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赵岑年纪小,见他久久没有呼吸还以为人死了,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舅舅!!!”   “舅舅你不能死啊!!!”   乔溪才刚进门就被这一嗓子吼得脚一软,看不出那小孩柔柔弱弱,嗓门居然这么大。   他舅舅就算能活,可是大外甥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多少也得浅死一下应应景。   赵岑惊天动地的哭嚎果然惊醒了还在重度昏迷中的沈夷光,他迷迷糊糊听到小太子扯着嗓子给自己吊丧,颇为吃力的睁眼,企图挣扎一下。   “我还……没……死” 第06章   乔溪坐在院子里,愁得眼都睁不开。   他自己都快养活不了自己,手头却忽然多了两个拖油瓶,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但凡他再冷血一点,两眼一闭狠心把那俩货直接扫地出门,什么烦恼都没有。   可惜他偏偏是受过现代道德教育的大学生,明明自己都身陷囹圄,依然无法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真是愚蠢又圣母。   乔溪在心里默默想着。   屋里传来一阵轻咳,乔溪叹气,走进厨房把熬好的药端进屋子,瞥了眼蹲在床前的小孩,心知应该是指望不上,干脆好人做到底,亲自动手帮忙喂药。   也许因为赵岑在身边,沈夷光提着的心渐渐放下,醒来后精神也好了许多,再加上昨晚好好休息了一夜,已经能开口说几个简单的短句,虽然声音沙哑难听得像是破锣。   他倚在床头强撑着身体坐好,眉眼低垂,小声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乔溪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帮忙带回太子殿下,沈夷光对他无尽感激,发誓来日若能功成,无论恩人要什么——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只要他办得到,他什么都愿意给。   听到他的感谢,乔溪没好气哼了一声:“你是应该好好谢谢我!要不是我,说不定你现在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烂好心的人,你也别空口说画大饼,赶紧给钱才是真的。”   他挟恩图报理直气壮,沈夷光被噎了一口,一时无言。   倒不是他不识好歹,可沈夷光自小出身名门,祖上是跟随太祖打江山的功臣,父兄皆是骁勇善战的名将,唯一的姐姐又是已故当朝贤孝仁皇后,足见他身份尊贵。   他自己也很争气,十一岁就分化成天乾,十四岁被先帝亲封为“神勇大将军”,再加上他相貌极佳,当年意气风发打马过长街,不知有多少名门公子小姐倾慕,简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围在他周围的人,谁不对沈夷光称赞有加,同龄人也是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态度,他也习惯了旁人的善待。   于是从没被人冷待过的沈小侯爷生平头一次被人如此嫌弃,一时适应不了。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如今的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不出半分曾经的名门贵公子样,乔溪看不上也正常。   他郑重其事的保证道:“公子放心,等在下伤好,来日必重金相赠。”   他一口一个“公子”,乔溪浑身不自在,总感觉怪怪的。以前看小说他也爱会代入主角,什么公子少主尊上王爷,的确是很爽很过瘾,但如果现实中有人这么叫他也太中二了,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乔溪烦躁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你不要乱叫。”   这么一对比,他还是更喜欢和村里人在一起,至少大家互相没有那么分明的阶级感,极大缓解了他对自己身处古代封建社会的不安。   见他拒绝,沈夷光顺水推舟又问:“那敢问恩公贵姓?”   “就一个姓而已,什么贵不贵的。”乔溪回道:“叫我乔溪就行。”   “好了别说废话,张嘴。”   勺子都杵到嘴边了,沈夷光下意识张口,面不改色咽下一口墨水般浓稠的药汁,继续说:“在下……我姓沈,家中行三,你可以叫我三郎。”   外头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他担心会被报官,对乔溪隐瞒了真名,又指着床边眼巴巴盯着他的小太子道:“这是我的外甥,小名岑儿。”   乔溪敷衍点头,又喂了几口药,忽然漫不经心道:“我听你口音和咱们这儿不一样,说话也文绉绉的,你家住哪里?”   沈夷光立刻意识到乔溪怀疑他,于是把心里早就准备的说辞一一道来:“我家在麟州,早年父亲是做布匹生意的,也算富裕。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还跟着师傅学过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   “谁料麟州近几年干旱,连年收成不好,城里饿死的百姓十有八|九,我实在没了活路,这才带着小外甥出逃,看能不能在别处寻个生路。”   沈夷光这也不算说谎。   麟州连年干旱不假闹灾荒,也确实有不少贫民当街饿死,还有部分难民流窜出城,简直算得上人间地狱,这些惨祸沈夷光即使在边关也听说过。   正因此他才对赵昱故意知情不报,害得百姓生灵涂炭而不满,曾经年少相交仅剩的那点友谊也不复存在。   沈夷光的表情不死作假,说话也算实诚,乔溪分辨不出真假。他没去过麟州,不知道那里的口音是怎样的,但难民的事小竹子和仲大娘都提过几次,应该不是骗人。   “可我看你身上有不少伤,不像是自己弄的。”乔溪仍然不肯十分信他,还是要再问清楚。   沈夷光不慌不忙道:“我们逃亡途中路过青崖山,遇到一群埋伏在路边专门杀人越货的山匪。他们人多势众,又个个手拿利器,我虽学过点拳脚功夫也难敌那么多亡命之徒,拼死才勉强留了一条命。”   “躲进山里后我和岑儿一直不敢外出,怕他们还在外面蹲守,可林子太大迷雾重重,我找不到出口,又伤势复发,这才……”   乔溪半信半疑,思索一会儿点头道:“那你暂时先养伤,我明天请村长过来,让他请理正来主事。”   “恩公。”沈夷光知道决不能暴露,于是做出卑微姿态,恳求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开自小生存的地方?”   “况家里人都死了。”他说起这话,眼中流出几分真切的感伤,“我爹和兄长……”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沈夷光失去父亲和哥哥的时候刚十二岁,半大不小的年纪。因为抱着一腔要为父兄报仇的信念,也是沈家唯一留存的男丁,他才披甲上阵,拼了一条命也要鞑子血债血偿。   而今战死的父兄成为他博得乔溪同情的借口,沈夷光心中万分愧疚,不敢细说。   边关待久了,他也想家的。此次秘密回京,他甚至都没机会回去看看家里的小妹和年幼侄儿,更担心他们此时的安危。   乔溪见状,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他也刚失去了最亲的人,那天办完爷爷的丧事回家路上遇到了泥石流,还没来得及从爷爷去世的悲伤中回神,就被穿越重生砸得束手无策,每天也只想着怎么填饱肚子活下去,哪有没时间想起爷爷。   况且在爷爷去世以前,他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   因为乔溪的家实在太远了。为了节省来回路费,也为了能在寒暑假多打几份工挣钱,乔溪因此年年选择留校,哪怕过年也没回去,只在电话视频里隔着千山万水和爷爷一起跨年。   那时他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很多,爷爷身子那么硬朗,只要熬过大学四年,毕业以后他就可以靠着攒下来的钱在首都租个小小的一室一厅,然后把爷爷接过来一起住,这样他们爷孙俩以后不仅能团圆,而且越过越好。   可惜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出于同病相怜,乔溪能理解沈夷光失去至亲的痛,又看了一眼乖巧趴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岑儿,心也跟着软了几分:”好吧,你们可以暂时留下来。”   “但是伤好了必须走。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很穷,自己都没饭吃,根本养不活你俩。”   沈夷光听说他同意自己留下,忙挺直胸膛道:“我可以帮忙做粗活,而且岑儿吃得也不多,很好养活的!”   他这一动,原本裹在身上的毯子顺势滑到腰际,露出大片皮肤。之前沈夷光穿在身上的破衣服被乔溪脱下剪碎烧掉,因此毯子之下他整个人不着寸缕,除了伤处缠着的绷带,没有半点遮挡。   按说大家都是男人,彼此构造一样,乔溪在宿舍里没少看室友们洗澡,有时还互相帮忙搓背,从来不觉得尴尬难堪,可当他对上沈夷光就是莫名不适。   他不自然的把目光稍稍移开,思来想去把原因归咎于嫉妒。   一定是沈夷光身材太好,他嫉妒人家!   乔溪努力假装不在意的给沈夷光喂药,可是眼神却又控制不住,时不时偷瞄一眼。   抛却那点雄竞本能,乔溪真的很想试一下手感。   当然他认为虽然这样有点猥|琐,但肯定属于人之常情,绝不是他变了性向或者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偷窥的小眼神当然瞒不住警觉性极强的沈夷光,毕竟常年习武的人总是对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格外敏感,不管他们是善意或者恶意,多留点心总不会错。   可是沈夷光很快注意到,乔溪的眼睛总有意无意的落到他的……胸?他疑惑低头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耳根瞬间涨红。   这真是……真是……   果真乡野村夫,粗俗!   尽管乔溪的目光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更没有什么亵渎的心思,可沈夷光却好像个被街头流氓调戏的小媳妇,既羞耻,又莫名心慌。 第07章   就这样,沈夷光暂且在桃叶村住下了。   尽管沈夷光一再承诺会还钱,可是乔溪仍然十分怀疑。毕竟按照那个什么沈三郎的说法,他们家算是破产了,就算以前再怎么富裕,现在也是难民身份,不太可能有钱给他。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沈夷光斩钉截铁道:“若我食言,日后你自可取我性命,”   乔溪闻言翻了个白眼:“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不过当沈夷光脸上又浮出尴尬难堪的表情,乔溪也不再说话,否则好像显得他特别像个刻薄反派,欺负人家孤苦伶仃的舅甥俩。   人家这配置万一真是哪本书的男主,自己对他好点也没什么,说不定以后发达了真能回报几分。   此时一旁趴着的岑儿听到他们的对话,慢吞吞蹭过来脖子里拽出一根红绳,仰头问:“小溪哥哥,这个够不够付钱?”   赵岑自小生长在皇宫,锦衣玉食不谙世事,更不知民间疾苦,可跟随舅舅逃亡的这些天,这个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太子渐渐懂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事。   原来皇宫外面,大家吃饭睡觉都是要钱的,但钱却不是平白就能轻易得到的东。很多百姓因为没钱而活活饿死,还有人只为了区区几个铜板跪在路边,不得不将自己的儿女插上草标贱卖。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了赵岑幼小的心灵极大震撼,才稍稍明白为什么父皇看折子的时候永远都是愁容满面的表情。   他想到自己脖子挂着的玉坠,记得父皇亲手为他戴上时曾笑着说,此玉不仅可以护他平安长大,而且价值连城,要他小心保管。   赵岑觉得,这种戏既然价值连城,那……应该也是可以换钱的吧?   他捧着玉坠满焊期待的看着乔溪:“小溪哥哥,我有钱。而且,我也会帮忙干活的!”   “岑儿……!”沈夷光慌忙挣扎起身,不顾疼痛道:“不可!”   他当然认得那块玉。此玉还是他当年追随先帝征讨西域得到的,据说是西域皇帝珍藏的至宝,水色通透冬热夏凉,是极为少见的珍惜品,有价无市。   赵岑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险些没命,先帝怜爱幼子体弱于是将此玉赏赐给他,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大。   这玉不同寻常,如果真的被乔溪拿去卖了,赵昱必定很快就追查到此处,到时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乔溪被那玉坠吸引注意力,好奇的凑近看了看。哪怕他是个外行,不怎么懂鉴赏,也能一眼看出这东西价值不菲,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东西。   “你脖子这块玉一看就很贵重,我可不敢收。到时万一拿去卖了,人家说不定当场报官,怀疑是我偷来的。”   “再说……我还没小气到要抢小朋友的东西。”   乔溪猜这玉应该是家里长辈送的,他听说古人送玉通常抱有很多美好寓意,就像小竹子脖子上的银锁一样,寄托着他们的亲人所有的爱意。   而且抢小孩子的东西是最不要脸的,乔溪还没那么缺德,接着又说:“你赶紧把玉藏好,以后别随随便便给人看,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有原则的。”   听他这么说,沈夷光悄悄松了口气,同时不免对乔溪另眼相待。   虽然乔溪举止粗鲁张口闭口都是钱,可其实也是良善之人。   正因如此,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不会留他们住下来。   听说他不要,赵岑有些懵懂:“那我们还有饭吃吗?”   “看不起谁呢?我这么大个人,养你一小孩还不是绰绰有余!”乔溪哼了一声,“你好好照顾你舅舅就行,反正饿不死你。”   说着他转身出门,只留了个潇洒帅气的背影,心里却泪流满面。   别人就算穿越种田也是有各种金手指发家致富,随随便便第一桶金都能赚够几百两,怎么到他这里混口饭都费劲。   晚上乔溪把最后剩下的菌子熬了整整一锅汤,就着饼子,三人围在一个屋里吃的头都不抬。   岑儿两天没吃东西了,抱着破碗舍不得放下,小肚子喝得鼓鼓胀胀,只觉这菌汤竟比从前他在皇宫里吃的翡翠燕窝白玉汤还要好喝。   眼看岑儿眼巴巴看着自己,还想再要第四碗,乔溪义正言辞拒绝了:“不能再吃了。”   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否则会把自己活活撑死,给喝了三碗已经是极限。   听说不能再吃,岑儿圆溜溜的大眼中溢满了失望。可他还是很乖,没有哭闹也不撒泼,默默地把碗放下。   沈夷光在床边也捧着自己的碗,他吃得很慢,眉头紧皱,像是在忍着剧烈疼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吃完晚饭,乔溪把碗筷收拾拿去洗干净,接着又去打了水进来洗漱。为了省一点煤油,农村通常天黑就要上床睡觉,乔溪也被迫戒掉了熬夜的习惯。   因为家里唯一一张床让给伤员,乔溪让岑儿夜里和自己在地上睡觉,可是沈夷光怎么都不肯,非要自己睡地上,果然被乔溪骂了一通。   “让你躺着你就老实点,不作能死吗!?”他不耐烦的说,“自己身上什么情况不知道?你要真有能耐就滚出去睡!”   沈夷光被骂得不敢吭声,低声道:“我只是担心岑儿……”   “小孩子哪就那么娇弱了?”乔溪嗤笑,“我看人家岑儿都没意见,你在这叽叽歪歪的。”   岑儿眨巴着眼睛点头:“舅舅,我喜欢睡地上。”   沈夷光被乔溪骂得还嘴无能,只得讷讷听话躺下,心中腹诽。   悍夫。   熄灯后,室内一片漆黑,只余几人安静的呼吸声。   乔溪闭着眼睛准备睡觉,察觉到身边男孩身体微微发抖,便抬手把人捞过来搂在怀里。   岑儿冻得手脚冰冷,忽然被人被抱住,先是条件反射的想要伸手推开,可是下一刻一股温暖包围了他,他渐渐安静下来。   “这样不冷了吧?”乔溪把岑儿身边的被子裹好,将他手脚都困在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的小太子面红耳赤,一边觉得别扭,一边又忍不住贪图那份温暖,想要靠得更近些,小小声应了一句:“不冷。”   乔溪闭眼打算再次入睡,然而……   ……   “你身上太臭了。”他皱眉睁眼,无比嫌弃:“熏得我睡不着。”   岑儿羞耻的脚趾蜷缩在一起,不磕磕巴巴的解释:“孤……我好多天没有沐浴了。”   “明天再不洗澡就把你丢出去。”乔溪阴森森吓唬他,“听说山上的狼最爱吃臭臭的小孩。”   岑儿立刻吓得不敢再动,生怕他真把自己丢出去喂狼。   沈夷于是开口道:“你莫要吓他。”   乔溪冷笑:“怎么我光吓他没吓你?”   “再吱声连你也丢出去!”   沈夷光闭了嘴,默默翻了个身。   曾经统领十万大军出生入死威风凛凛的神勇大将军,如今竟在一介村夫面前畏畏缩缩宛若一只小鹌鹑,说出去怕是要叫人笑死。   然而乔溪才不管这对舅甥怎么想,闭眼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天不亮,乔溪醒了过来。他动了动身子,小心把岑儿的脚从自己肚子上拿下,蹑手蹑脚爬起来。   打开门,一阵冷风倒灌进来,冷得乔溪打了个喷嚏。   他照例用冷水洗脸刷牙,然后背着竹篓出门。   他打算再去山里采点菌子,顺便看看能不能弄点药草拿去镇子上卖。而且林大夫给的工钱还剩一些,他准备在镇子一并买点生活用品。   小竹子早就等着了,两人结伴进山互相有照应,乔溪还趁机跟小竹子学了不少药草知识,专挑值钱的挖。   靠山的村落是饿不死的,只要肯勤劳踏实干活总能找到一条生路。而乔溪的目的不仅要活下来,还想活得更好,这是他上辈子以来一直的夙愿。   在小竹子的帮助下,乔溪还真挖到了不少好东西,光是那几株野山参就不算白来。   虽然小竹子说品相不是特别好,但不错,乔溪把野山参用帕子小心包好,笑道:“等换了钱,我给你买好吃!”   小竹子眼睛一亮:“那我要吃糖人!要最大的!”   桃叶村的村民除了年节很少出门,小竹子偶然一次尝过秦大叔带回来的糖人念念不忘,可惜师父不许他乱跑,偷偷惦记了好久好久。   而乔溪很爽快的点头,答应给他买最大的糖葫芦带回来。   等他们从山里出来,天色大亮。乔溪在小竹子的指引下去找秦大叔,因为只有他有牛车去镇上,如果靠两天腿走,天黑也到不了。   秦大叔正在榕树下惬意的躺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的哼着不成调的歌。   听到乔溪来意,秦大叔懒洋洋抬头。   他身形高大衣着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很多年没打理过,脸上蓄满同样乱糟糟的大胡子,看不清面容。唯独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那对锐利的鹰瞳上下打量乔溪,像在辨认什么,而后龇牙一笑:“哟,这不是小乔吗?”   “你要进城?”   乔溪诚恳点头:“劳烦秦大哥帮个忙。”   “别这么客气。”秦大叔笑眯眯的很和善,可是下一秒却说:“可是我不带你去。”   乔溪懵逼:“……为什么?”   “不为什么。”秦大叔摆手,悠闲的翘着二郎腿:“不带就是不带。”   乔溪之前听小竹子说过,这个秦大叔为人热情爽快,村里谁家有事请他帮忙都来,是个很好的人。   “我可以付钱。”乔溪以为他不愿意,忙从布袋子里掏出几个铜板,恳切的说:“拜托了。”   可惜那个秦大叔干脆闭上眼,摆摆手让他走,一句话也不肯与他说。   乔溪见状脾气也上来了,转身就走。   不带就不带!难道我就不会自己走着去吗!? 第08章   然而乔溪还没走几步,那个秦大叔跟在后头急急忙忙的喊起来:“哎哎哎!你还真打算自己走着去啊!?”   “你这样走天黑也到不了……”   乔溪不搭理他,脚下生风走得飞快,铁了心就是要去。   见状,秦大叔只好追上来一把拉住他,叹息道:“你这小子现在脾气这么大,玩笑也开不得?”   “我带你去还不成吗?”   ————   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乔溪远眺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村落。从这里看去,桃叶村四面环山,看起来很安全,就像被绵延的大山抱在怀里,与世隔绝。   他看得出神,驾车的秦大叔却滔滔不绝的同他说话:“你非去镇上干什么?”   “我听说前阵子你落水大病一场,已经好了吗?”   他的语气粗声粗气像是质问,细品却又能听出其中暗含的关心,乔溪一时不能判断他究竟什么意思,含糊回道:“就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秦大叔像是不知道什么叫成年人之间的社交距离继续刨根问底,一点不觉得自己冒昧。   乔溪还坐在人家车上,怕被半路丢下,只得回他:“家里没有米面,我还要买些过冬棉衣。”   听他说完,秦大叔很是满意:“这就对了嘛!”   “活着多好,别成天寻死觅活的没个人样。”   乔溪耳朵微动。看来这个秦大叔对原主是熟悉的,不然不会跟他开玩笑,又不放心一路跟过来,还东拉西扯盘问他。   “我以前的事都记不大清楚,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会好好活着。”他担心秦大叔看出什么,把“失忆”的事摆出来好让他不要再追问,以免路出马脚   秦大叔边驾车边点头,感慨道:“我看也是。”   “你这失忆后性子可变了不少,刚才同你玩笑,瞧你那气性大的,吓我一跳。”   “不过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发脾气,那脸蛋气鼓鼓的,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如他的人一样粗犷豪爽中气十足,在山野小路上四散回响,惊飞树上躲藏的鸟雀,声声敲在乔溪心上,他渐渐对这个怪大叔的观感没那么差了。   两人一路说笑,到镇上时已经过了饭点,满街几乎没有饭馆开张。不过乔溪并不饿,因为路上秦大叔给他吃了几张肉饼,此刻精力充沛。   牛车被拴在牛棚里,那里有专门的人看着,秦大叔回身笑眯眯的对乔溪说:“正好我有个活要做,你先逛着,晚些时候咱们还在这里汇合。”   “若我来得晚,你就先等等。”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到处一摞细碎的银子,抓了几个塞到乔溪手里,宛若长辈对晚辈般关切道:“我这还有点钱,你拿去多买点吃的,看看都瘦成什么鬼样子了。”   乔溪哪肯要他的钱,连忙摇头:“我不……”   可惜他话没说完秦大叔转头走得飞快,乔溪在后头跑了几步,转眼就看不到人了。他傻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几块碎银满心茫然。   那个秦大叔自己衣衫破旧褴褛,看起来经济条件也不算好,塞他银钱的时候又格外大方,生怕他不够用。这个举动让乔溪顿感愧疚,想起自己刚才还因此误会他乱发脾气,不由很是后悔。   他把那些银子小心收进怀里,想着晚上回去要还给他。乔溪爱钱,也抠门,可他只爱自己挣来的钱,不贪图别人的东西。   整理好思绪,乔溪这才有心思在镇上闲逛,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听秦大叔说,这个镇子名叫“石清镇”。相传很多年前曾有仙人在此得道飞升,所以处处都透着股与别处不同的灵气。   镇子不大,人口却不少,方圆百里所有村落都有路通向这里,因此商业发达人丁兴旺,道路两边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里面琳琅满目陈列着新奇的东西。饶是乔溪这个现代人也看花了眼,走走停停看热闹,差点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逛了一会儿,乔溪找了家药铺进去打听下价格,拿着今早挖来的几株野山参让掌柜的估价,一连跑了好几家。然而他们给出的价格都不大满意。   他们像是统一商量好得一个劲压价,不是说这山参成色难看,就说须子不好,总之挑挑拣拣许多毛病。   “小哥儿,真不是我成心,要知道咱们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山里的稀罕物。”穿着绛蓝色锦袍的胖掌柜慢条斯理喝着茶,对乔溪说:“就您这样的山参,我那后院一抓一大把,根本不稀奇。”   “石清镇周围十几个村子,几百户药农都在我这卖药,你这几根参个头也不大,而且瘦巴巴的没看头,我肯出二两银子就算不错了。”   “出了这个门,你收不到比我这儿更好的价。”   胖掌柜老神在在一副根本不怕乔溪不点头的德性,看得人直磨牙。   不过正如他所说,乔溪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他在别的掌柜那里听过差不多的话,心知这些掌柜私下早就沆瀣一气自成联盟,压根不是他这种普通人能左右抗衡的。   就算他初来乍到对物价还不太熟悉,三根野山参卖到二两肯定是贱卖,但他没有选择。反正小竹子也的确说过,这野参品相不算特别好,二两就二两,谁叫他太缺钱了。   想到这,乔溪点头,也不跟他啰嗦:“行吧。”   见他爽快点头,胖掌柜顿时眉开眼笑:“我们做生意的最喜欢您这样的主顾,豪爽大方干脆利落!不像有的人,叽叽歪歪半天也不给个话,嘴皮子磨破都说不成。”   “这样……我再多出五百文,就当咱们交个朋友。”胖掌柜一边给店小二使眼色,一边转头对乔溪继续道:“不是我奸商压价,只是您这参确实不出挑。当然以后要是再有更好的货,可得先照顾我们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胖掌柜做生意不地道,为人却还算热情诚恳,乔溪不打算跟他翻脸。毕竟以后他说不定还会再来,要是搞好关系,保持长期交易也不是不行。   很快店小二就带着乔溪签字画押,又到账房那里领钱,这样才算交易完成。   走出药铺大门,乔溪身上多出了二两银子和五百文铜钱,在这个时代也不算小数目了。   有钱就有逛街的底气和安全感,乔溪接下来直奔粮油店,豪横的一口气买了三袋大米三袋面粉,又挑了各种调料,油盐酱醋八角香叶都来一份,雇人送到秦大叔的牛车上。   而后他又走进成衣店给自己添置了两身厚实的棉衣,考虑到家里那一大一小,乔溪顺手给他们也买了几身,当然都是最便宜的款式。只是他不清楚那两人的具体尺码,两手比划着挑个大概。反正他们估摸着在家住不了几天,合不合身无所谓。   付钱的时候,乔溪肉痛不已。刚才豪横买粮食就花了不少钱,再算上这些衣服,几乎花去了他一大半的钱。不过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乔溪安慰自己好歹不算浪费。   要是那个沈三郎有良心还钱,他也不亏。   买完这些,乔溪又拐道去了另外一条街。听卖衣服的掌柜说那里几乎满街都是吃食,各种小吃零食摊遍布,整条街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味,人走在其中都快被腌入味了。   乔溪记着小竹子的糖葫芦,揣着所剩不多的银钱挨个零食街上挑拣。   小竹子是他穿越后除了仲大娘几个人外对自己最好的人,又是个孩子,还帮他费心尽力找山参,乔溪无论如何都得对他好。   不光是糖葫芦,什么桂花糕松子糖酸枣糕,他每样都称了一包。摊主是个上年纪的老伯,信誓旦旦说所有小孩都喜欢这些,怎么买都不会错。   说到小孩……   乔溪无故想起岑儿。   虽然他不喜欢小孩,和岑儿认识的时间也不过一晚上,远不如小竹子来得亲切熟悉,给吃给穿已经算是自己仁至义尽,可想起昨夜他依偎在怀里安安静静的模样,一时又有些纠结犹豫。   人都走了老远,乔溪还是选择原路返回:   “老伯,把刚才你说好吃的那几样,给我每个打包半份。”   不能怪他圣母,反正账都记在那个大的头上。   谁的外甥谁负责,还怕沈三郎不还钱?   乔溪理直气壮的想。   如果他敢不还钱,就把他外甥卖了做苦力!   直到拎着满满当当两手吃食,乔溪才心满意足往回走。   虽然钱已经花得差不多,只剩几十个铜板,他还是很高兴。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不用别人接济,不仅暂时解决了温饱,还给仲大娘他们都买了礼物做答谢,心理上很满足。   走在和秦大叔约好汇合地点的路上,乔溪欢愉雀跃,压根没仔细注意周围人,自然也没看到有人看到他后惨白的脸色。   何秀才紧紧贴着墙站立,探着头小心翼翼看乔溪大摇大摆满载而归从他身边路过,他死死闭着嘴不敢发出声响,怕被发现。   只因年后他就要和李员外家的小姐成婚,这样重要的时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乔溪破坏自己好事。   直到乔溪走远,何秀才终于长长出一口气,以为安全了。   然而当他回身却看到一脸阴郁盯着他,仿佛等候多时的秦大叔。 第09章   乔溪在牛车旁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才等来秦大叔回来。   远远看到他,秦大叔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拭头上的汗,咧着嘴笑:“是不是等急了?”   “没有。”乔溪连忙摆手,“我也刚到。”   时间不早了,再不走天就要黑,秦大叔利落跳上牛车往回赶。乔溪在车上和他分享了自己刚沿路买回的各种吃食,秦大叔胃口不错,给啥吃啥,看来心情不错。   乔溪注意到他右手简单用布条缠了一圈布,像是从他自己衣服上撕扯下来的,随口问道:“秦大叔,你受伤了吗?”   秦大叔咬着一块桃酥赶路,笑呵呵回道:“在东家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剐蹭一块皮,不碍事。”   他嘴里含笑背对着乔溪赶车,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伤当然不是什么不小心剐蹭,而是方才暴打那杂碎时被抓挠出来的。伤痕不严重,却够恶心,他看了心烦,索性撕了衣服裹上,假装没看到。   原本他并不想这么快就找何秀才的麻烦,谁叫他自己不长眼撞上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不想让乔溪去镇上的原因,担心他俩遇上。   不过也幸好他跟着,不然乔溪要是一个人来遇上再被刺激个好歹,怕就真没了性命。   乔溪没有怀疑,时不时瞥一眼,不知道伤口有没有消毒:“回去还是请林大夫看一下吧?”   “嗨呀没事儿!”秦大叔爽朗一笑,“我皮糙肉厚耐打耐造,年轻时候受过比这重百倍的伤也死不了!”   短短一个下午,乔溪对这个热心肠又爽快的大叔有了好感,甚至开起了玩笑:“听你声音年纪好像也不比我大几岁,怎么都叫你大叔?”   “哈哈哈哈……小乔现在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不过我可不年轻,都三十一了!”   乔溪算了算,只比自己大十岁:“三十一怎么就不年轻了?以后我就叫你哥!”   “随你高兴。”秦大叔好像很爱笑。   乔溪喜欢和他这样直来直去的人说话,不用弯弯绕绕拐七拐八,能彻底放松下来。   天黑后他们总算平安回到村里。   乔溪跳下牛车想自己把东西扛回家,可秦大叔看不上他那细胳膊细腿,一声不吭把车上的东西一样样搬进院子,还婉拒了乔溪邀请他留下来吃晚饭的请求。   “下次吧。”秦大叔说着打了个哈欠,“今天太累了,给东家干了那么多活,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摆手要走,乔溪却拉非往他手里塞了好些吃食,谢谢他带自己进城。   秦大叔没有拒绝,踏着月色往回走。半道忽然觉得不对,打开袋子摸索了一阵,果然从中摸出几个碎银,可不就是他之前硬塞给乔溪的。   借着月光,秦大叔来回打量掌心闪着的一点银光,忽然轻笑一声。   “臭小子。”   “还是一点人情都不肯欠。”   他把碎银塞回兜里,拎着布袋继续往回走,嘴里照旧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渐行渐远。   另一边,乔溪忙着把米面往厨房搬,累得头上冒汗。   这具身体体能太差了,活动两下就气喘腿软,完全不像前世跑完全程马拉松都不费力的他。   等家里都安置好了,乔溪决心一定好好锻炼身体。不然有个风吹草动就生病,花钱是小事,客气古代医学条件不行,听说有些人感染个风寒感冒就会噶。   岑儿从屋子里跑出来,小兔子似的围着乔溪团团转:“小溪哥哥,你回来了!?”   “嗯。”乔溪拍了拍手上的灰,随手拿起一个油纸包递给他:“晚饭马上好,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岑儿闻到油纸包里传来阵阵甜香味满心欢喜,小心问:“……真的是给我吗?”   “我又不吃这些,都小孩儿零嘴。”乔溪洗干净手,摸黑在厨房里点上煤油灯,倒了点面粉打算做简单的面糊汤对付一下,其余的明天再收拾。   得到肯定回复,岑儿高兴极了。他急急忙忙拆开油纸包,黑乎乎的小手拿出一块红糖麻花,没有送进自己嘴里,反而先递给乔溪:“小溪哥哥,你吃!”   乔溪不爱甜口,架不住岑儿亮晶晶盯着的圆圆猫眼,勉强抿了一口:“还行。”   “我给舅舅也尝尝!”岑儿兴奋的小脸红扑扑,转身抱着油纸包往屋里跑,差点摔了一跤。   乔溪心疼的在后头喊道:“你慢点走!”   那点子零嘴贵着呢,要是摔在地上,他今晚就要揍孩子了。   漆黑的屋子,沈夷光专心致志,侧耳倾听。乔溪一早出门他是知道的,没想到一去就没回来。他们的午饭是个大娘送来的,说乔溪有事去了镇上。   也不是完全没有怀疑,沈夷光一整天坐立不安。   他担心自己的谎言瞒不住,又疑心乔溪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因此才悄无声息不告而别,实则跑去报官。   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也做好了若是官兵上门该如何应对的计划,甚至沈夷光连逃跑路线也都想好了。   虽然他看出乔溪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可沈夷光一路走来危机重重,不得不防。他谁都不敢信,更不敢将一国太子、未来储君的性命赌在旁人的良善之上。   好在官兵破门而入的画面只是幻想,其实他们一天都安然无恙,隔壁那个叫大山的汉子还两三次敲门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可随着天色渐暗,乔溪还是没回来。   沈夷光除去心底的怀疑,其实也有一点担忧。   听那个大山哥说去往镇上的路很难走,若无人带路,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悬崖尸骨无存,又或者遇上凶猛野兽被吞吃干净。   听得越多,沈夷光心里就越焦虑。   如果乔溪遭遇不测,他和岑儿又没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栖息之所。   况且……   乔溪是他们的恩人,就算他真的报官也没做错什么,沈夷光绝不会记恨他。   他只希望乔溪好好活着,万不能有事。   抱着各种复杂的心思,沈夷光强撑伤痛不肯入睡,非要等人回来。   好在乔溪还是回家了,在屋里听到他与人说话,沈夷光硬是等到那人离开,才让岑儿出去。   岑儿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小包麻花,兴高采烈说是小溪哥哥特意带回来的,要给他也尝尝。   沈夷光更不爱这些,又顾忌太子身份尊贵,无论如何不肯下口,推脱身上有伤吃不得甜腻的东西,才哄得岑儿自己吃。   他眼神落向屋外,一片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只依稀瞧见月光洒在墙上斑驳的影子,一颗心缓缓落下。   不一会儿,一阵香味扑鼻而来,搅动了沈夷光饥肠辘辘的五脏六腑。   下一刻屋里稍稍有了光亮。   乔溪端着煤油灯进来,豆大的火苗映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本就秀美的五官更加柔和朦胧,竟让沈夷光看晃了眼,久久不能回神。   那一刻沈夷光真心觉得,满京城所有名门世家矜贵的地坤们都不如乔溪好看。   而乔溪没注意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把煤油灯拿进来后又忙不停返回厨房,端着一大锅面糊汤进来,慷慨的给每人盛了一大碗,就着镇上买回来的酥饼当晚餐。   岑儿吃了红糖麻花还是饿得慌,捧着面糊汤不顾烫嘴一口接一口,吃得头都不抬。   沈夷光红着脸不肯让乔溪喂饭,固执地用另一只伤得不重的手捧着吃饭,不敢抬头看乔溪的脸。   方才乔溪唤了好几次,沈夷光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人家的脸看到痴傻,瞬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窟窿躲进去不见人。   也幸好屋内昏暗,乔溪应当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否则……否则……   虽然乔溪不是地坤,可沈夷光身为一个天乾总盯着人家不放,极其冒犯无礼,被骂上一句“登徒子”也不过分,和路边那些纨绔流氓也没什么分别。   这让自恃出身高贵、家风严苛的小侯爷羞愧不已。   而他的旖旎心思在喝到面糊汤后就又忘却了。面糊汤香喷喷的冒着热气,沈夷光喝上一口浑身舒畅,干瘪的胃也被犒劳满足,差点咬了舌头。   当然这不算他的错觉,因为乔溪从小跟爷爷生活,八岁就自己学烧饭,后来上大学在食堂打工,跟着掌勺大师傅偷师不少,随便做点家常菜都拿得出手。   正因如此,宿舍里的室友们个个奉他为大爹,经常围着他搓手手,恳求乔溪给他们开小灶。   别的不敢吹,但乔溪对做饭信心满满。就算古代调味品不如现代丰富,这也难道不倒他。   吃完饭又要洗碗,乔溪叹气,忍着深秋寒凉蹲在风中哆哆嗦嗦,双手被冷水冻得通红,得时不时停下来呵气暖暖才能继续。   他明天就去山里多拣些干柴回来,这鬼天气谁愿意冷水洗脸刷牙!   乔溪两排牙齿冷得上下打颤,勉强把碗筷洗完,又简单洗漱缩着手回屋,从柜子里抱出棉被仍在地上准备睡觉。   岑儿却忽然跑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又回来,身上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   他记着昨晚被乔溪嫌弃身,这次特意洗了手脚回来,站在一旁眼巴巴的,像是怕他还是嫌弃。   乔溪瞥了眼岑儿被打湿的裤脚,上面正滴滴答答的淌水,想起冰冷刺骨的井水,不知为何,他忽然有几分心疼。   “那么冷的水你洗什么脚!?”   “要是感冒风寒,我可不花钱给你治病!”   他嘴上骂骂咧咧,动作极快的把岑儿拽过来,脱掉他身上湿掉的衣裤,把他整个人塞进被子,然后跟着躺下。   黑夜中,岑儿悄悄往他怀里钻了钻,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很乖很乖。   乔溪没有推开他,哼了一声。   小孩子真是麻烦。 第10章   翌日,乔溪去山上捡了一捆干柴回来。他现在的身体力气太小,只背了那么一点就不行了,回家只剩两腿一蹬喘气的份。   但他没有歇太久,费劲的举着生锈的斧头勉强把干柴劈了,然后抱着进厨房。火折子点燃一把干草丢进炉灶,乔溪又把刚才劈好的短柴丢进去,对着风筒往里吹了两口气,又用破蒲扇扇了几下。   很快炉灶里燃起了橙色火苗,但他捡来的柴不好,还带着潮气,里面随即冒出一股呛人难闻的浓烟,呛得乔溪不住咳,眼泪都冒出来了。   随着火苗越来越大,锅也渐渐热了起来。乔溪见温度差不多,往里注入半锅冷水,放上蒸笼,把昨天没吃完的干饼热了当早饭。   他进进出出的忙,岑儿也跟着早早起来,不过他根本帮不上忙,有好几次乔溪没看到他差点踩着,干脆把他提溜到路边,让他帮忙看火。   然而……   把小脸熏得黑乎乎的岑儿提出门,乔溪吼道:“你傻啊!?眼看火要烧出来干嘛不跑!?”   岑儿本来脸就脏,这会儿更看不出原来长相,头发也被火焰高温烫得干枯卷曲,整个人烟熏火燎,好像一只火堆里爬出来的小黑猫。   他吓得眼里含泪,抖着声音嗫嚅,也忘了舅舅的叮嘱:“孤、孤不是故意的……”   可怜小太子哪里做过这种粗活,压根不懂“看火”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坐在炉子边很暖和,想着可不可以把火烧大一点,这样整个屋子就都暖和了。没想到一把柴扔进去,没过多久火苗就猛地窜了出来,烧到他的身上和头发。而他吓傻了,甚至不记得要跑。   “笨死你算了!”乔溪骂骂咧咧把他丢院子里,凶巴巴的说:“你就坐那不许再动!再捣乱我揍你!”   岑儿缩了缩脑袋,蹲在石凳旁不敢在说话,心虚的把脑袋埋进膝盖。   小溪哥哥说得对,他真是太笨了。   听到屋外动静,沈夷光撑着起身下床,腰间只围了张旧毯子,扶墙走出来,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他没有责备岑儿,只弯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我去同他道歉。”   说着他一瘸一拐走到厨房门口,张望着里头忙着收拾的乔溪,低声道:“对不住,岑儿他并非有意。我……我会补偿你的。”   乔溪回头,见他那么冷的天光着上身出来,没好气的说:“怎么赔?你身上能摸出来一个铜板吗?”   沈夷光脸上的神情又尴尬起来,很无措的样子。   “那小鬼到底还不算特别笨,至少没真把我房子烧了。”乔溪手下继续忙碌,拿着抹布将灶台上的水和煤灰擦干净,“还知道用锅里的水浇灭。”   自知犯了大错,岑儿吃早饭的时候都不敢抬头,一张黑灰小脸几乎埋进碗里,吃完一碗都不敢再要。   乔溪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的碗重新装满热汤放到他面前,咬着牙勉强自己不要太凶:“你差点烧了我厨房,骂你两句也不行?”   “我难道会吃人吗?”   岑儿捧着碗这才小心看他一眼,快速摇头:“小溪哥哥不吃人。”   “那你就好好吃饭!”乔溪翻白眼,拿了张饼塞给他:“吃完饭给你好好洗个澡,你好像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小脏鬼!”   不知为什么,明明乔溪一直在骂人,态度也不好,可是岑儿喝着热汤,吃着饼子,心里莫名的安心。   而一旁的沈夷光这次完全不敢开口给他的小太子辩护,他已经见识到了乔溪有多凶悍,到时不仅护不住岑儿,自己还得一并被骂,不知多难堪。   乔溪看着一大一小战战兢兢两只鹌鹑,只觉自己好像那书里的恶毒反派,专会欺压羞辱弱小。   不过……他偷偷瞄一眼裸着上身狂野喝汤的沈夷光,暗暗比划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肌肉,估摸一圈能打死三个自己。如果不是有求于自己,应该不会这么低声下气的忍耐憋屈吧?   这么一想,乔溪更觉得自己恶毒,趁人之危挟恩图报。   妈|的。   出钱出力又出人的乔溪心酸,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这样结实漂亮的肌肉,不用装凶就能吓唬别人。   他哀怨的目光犹如实质扎在沈夷光身上,使得沈夷光坐立不安,捧着碗不知该不该继续喝汤。   那凶悍村夫怎的、怎的总是盯着他的胸不放?   就算他们都未婚配,也、也不能这么放浪,何况他们才认识不过三天,就不能矜持点吗?   一顿早餐在一桌鸡同鸭讲中过去,乔溪把碗丢到一边,走进厨房重新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又从柴房吃力地搬出个大木桶,放在露天院子里,里里外外用水擦洗干净。   这桶是他早就看到的,原主应该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时常会沐浴洗澡,所以才会特意准备这样一个桶,里面甚至还有个小凳子。   把烧好的热水倒进桶里,乔溪一边拿着水舀往里加冷水,一边捋起袖子用另一只手不停试探水温,待到合适的温度,他转头对岑儿招手:“过来。”   岑儿听话的走过去,犹豫看了一眼。   小溪哥哥要他光天化日赤|身|裸|体沐浴,这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   从前他沐浴都是有自己专用的温泉池,隔了一道纱帘,外面是捧着各式洗浴用具的宫女太监,从没有这么白日露天的时候,这让他很难接受。   “脱衣服啊!”乔溪拍了拍桶,“快点!”   岑儿不敢不听话,低头解自己的衣服,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连穿脱衣都有人帮忙,哪里会自己动手,于是此刻他摸着衣襟上的盘扣,死活都解不开,急得满头汗。   乔溪终于看不下去,上前准备帮忙,想说他连个衣服都不会脱。可当他纠结了半天,也跟着傻眼。   以前在现代,他日常衣服要么直接套头要么拉链完事,偶尔穿带扣子的衣服也不费劲,来到古代后穿得也大多是各种褂子短袍,确实没见过岑儿身上这种繁复的衣扣,就跟机关似的,越扯越乱。   此时一边的沈夷光缓缓开口道:“我来吧。”   他走到岑儿面前伸出一只手,甚至乔溪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操作的,只三两下就轻松解开,一件件帮岑儿脱干净。   出宫时太匆忙,岑儿来不及换下锦衣就上路,虽说一路颠簸衣衫上的纹路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样式,可是扣子却依旧能暴露他们的来处。   宫里才有的七星盘龙锁金扣,也幸好乔溪一介村夫应当无缘见过,才能让他们瞒过去。   脱掉衣服后,岑儿羞涩捂住下面爬进桶里坐好,又把水里飘着的布巾盖在腿上,满脸通红。   宫里服侍他沐浴的宫人有十几个,岑儿在她们面前从不觉得腼腆,因为身份地位不同,况且她们也是自小就跟着自己,到底与外人不同。   可是乔溪和他才认识三天,岑儿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这样。   沈夷光本想自己动手给岑儿洗澡,乔溪却把他赶到一边:“你那条胳膊还没好,就别来这里碍事了。”   他虽然没给小孩洗过澡,但给狗洗过。   毕竟以前在宠物店也打过工,洗过的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什么金毛萨摩阿拉这类大型犬经由他的手哪个不是老老实实,想来洗个小孩也差不多。   乔溪这么想,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岑儿身上太脏,入水后没多久,原本清澈的清水顷刻浑浊一片。乔溪拿着水舀先给他头发浸湿,又用皂荚在头上揉搓,几次反复下来,水更黑了。   期间乔溪把木桶下面的塞子拔掉,使得脏水流出一部分,接着又重新往里加热水调和,始终让水保持温暖的同时,又能不那么脏。   洗完头,乔溪用布条把岑儿的头扎成一个小揪揪盘在脑袋上,接着顺手从水缸旁拿起一个粗糙的丝瓜瓤。那是他之前用来刷碗用的,觉着好用后找仲大娘又讨了个新的。   眼看他拿起那硬邦邦的丝瓜瓤,沈夷光眼皮一跳。   “那个不……”   从前他在边关打仗,条件有限不能时常沐浴,沈夷光听许多底下的小兵说起搓澡的乐趣,好奇之余,私下里曾偷偷试过他们说的丝瓜瓤。   好似一张铁砂纸,那滋味他毕生都不愿再想。   他都受不住,何况细皮嫩肉的太子殿下。   可惜乔溪根本不听,拿着丝瓜瓤沾湿在岑儿后背一阵摩擦,果然擦下不少黑灰,一条条的跟虫子一样。   岑儿果然疼得龇牙咧嘴,皮肤生疼通红也不敢喊疼。不过当他低头看到水面漂浮着的黑灰,很是好奇的伸手戳了戳,自己也恶心起来。   他总不知道原来自己身上能脏成这样,怪不得小溪哥哥嫌弃,那点疼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乔溪看着很大力,其实手下有分寸,并不真的把岑儿皮肤弄破,只微微发红而已。   换了三桶水后,岑儿终于变回了那个白白嫩嫩的小殿下,被丝瓜瓤擦过的皮肤微微透粉,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天上观音坐下的仙童。   乔溪把他用干布裹了抱出来,把买来的新衣给他换上。岑儿从没穿过这么粗糙的布料,有些不适应。   可是衣服很暖和,他很满足。   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即使像是仙童下凡的岑儿,穿上农家粗衣布衫后,身上的光芒也仿佛瞬间消散,成了个普普通通,有些俊秀灵气的,村边小童。   乔溪满意了。   沈夷光也很满意。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当然是越低调越好。   然而不等他开口夸两句,就见乔溪龇牙朝他招手。   沈夷光虎躯一震。   …… 第11章   沈夷光涨红了脸,没受伤的那只手死死拽着腰间毯子不松手,一米九多的大男人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你、你放肆!”   “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你?”乔溪不耐,“知不知道自己身上臭成什么样了?好像十根酸黄瓜烂地里了!”   沈夷光不知道什么是酸黄瓜,不过大概能想象的出来那种气味。其实他自己是闻不到身上的味道的,可看乔溪表情就知道多恶心,不由心虚道:“我自己来。”   他其实很想解释,自己往日也是很爱干净的。若无战事他几乎每日都要沐浴,即便冬日也坚持冷水洗澡,如今邋遢肮脏也只是情形所迫,非他所愿。   乔溪看他死活不配合,甩手把布巾往水里一扔:“那你自己洗吧!”   沈夷光的表现让乔溪觉得自己莫名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变|态,只好黑着脸走到一旁给岑儿擦头发,故意背对着他。   同为男人,他不理解沈夷光为什么这么别扭,男澡堂里大家互相帮忙搓澡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就算不喜欢,也没必要洪水猛兽似的防着他,他又不是流氓。   见乔溪走开,沈夷光猛然松了口气,用最快速度扯掉腰上的毯子跳进水里,顿时一股热流将他全身包围,饶是习惯了洗冷水澡的沈夷光也忍不住喟叹一声。   他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不能沾水,沈夷光只好不尴不尬的半举着那只胳膊,艰难的用另一只手往身上抄水,可惜他再怎么努力单靠一只手根本不行,背后还有很多地方洗不到。   最糟糕的是,他不小心把水舀碰掉在地,伸手去够怎么都差了一点,半截身体挂在桶上,差点栽出来。   乔溪听到动静回头,把岑儿的湿发包好,过去替他捡起水舀递过去,平静的说:“都说了你不行,非跟我死犟。”   他一口一个“不行”,听得沈夷光无地自容。   乔溪没有奚落他,拿过那个令沈夷光胆寒的丝瓜瓤,冷酷命令:“转过去。”   沈夷光没有再拒绝,默默转身,比岑儿还乖。   给小的洗澡乔溪还知道收着点力气,怕把小孩娇嫩的皮肤挫伤。但是这么大只的沈夷光就没这待遇了,乔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夷光做好了脱层皮的准备,结果却发现,想象中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并没有那么可怕。   乔溪嘴上说话难听,对待他们舅甥的态度也极其恶劣,搓背的时候更像报复,但其实他很细心,完美避开沈夷光身上所有伤口,把他照顾的很好。   一路搓下来,除去最初的不适应,沈夷光舒服的几乎眯着眼睛睡着。有好几次乔溪纤细略带薄茧的手指不小心滑过他的皮肤,沈夷光心中都会轻轻一颤,像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很……   很……   沈夷光茫然的在脑中将自己毕生所学都用上了,依旧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此刻心境。   书到用时方恨少。   怪不得教他读书的先生总叫他不要整日只知钻研兵书,没事也要多读读诗词文章,以免将来遇上心仪之人口舌笨拙,平白讨人嫌。   当然了,乔溪肯定不是他的“心仪之人”。   相较沈夷光的复杂心思,乔溪单纯多了。   他眼里没男人,只有搓澡。   乔溪以前在学校公共浴室也兼职过搓澡工,给各位学长学弟、包括部分老师,提供热心搓背服务。   一人五块,包搓干净,物美价廉,好评如潮。   乔溪才不会不好意思承认,他兼职的行业在大学城几乎全方位覆盖,力求贯彻一个“人穷就得多努力,迟早开上大奔G”的人生准则。   职业病犯了,乔溪搓背愈发卖力。该说不说,这个沈三郎身材是真好。他过手那么多男生大生,也不乏常年泡在健健身房的肌肉壮汉,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手感贼Q弹。   乔溪搓背搓到心无旁骛,而沈夷光在水中如坐针毡。   和其他高门贵子不同,沈夷光自小就不喜被人服侍,无论穿衣沐浴都是自己来,夜起小解也从不让丫鬟小厮贴身伺候。   比起干什么都被一群人围着,他更喜欢自己动手,身上没有沾染半点贵族骄奢淫逸的风气。   因此这也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被人帮忙洗澡,难免不习惯。   而且每次乔溪手无意滑过他的胸膛,都会引起沈夷光浑身不可言状的轻颤,酥酥麻麻的,很奇怪。   因着常年习武,在烈日下暴晒,沈夷光皮肤不算白,呈现一种很健康的小麦色,可乔溪却一眼看到他低着头耳根通红一片,心里纳闷至极。   这家伙看着人高马大浑身肌肉,又长了张酷帅渣男海王脸,没想到这么容易害羞?   他随口好奇问道:“喂,你多大?”   沈夷光夹腿老老实实回他:“十九。”   还有两个月正好及冠。   “才十九?”乔溪惊讶,“我还以为你至少二十三四岁。”   也不是沈夷光长得老,只是他这惊人的身高长相,乔溪实在没看出比自己还小了两岁,居然是个弟弟。   不过听说古代人十四五岁当爹,十九岁看起来成熟点应该正常。   乔溪不是八卦的人,但气氛都到这了,于是又问:“那你平时吃什么长这么高?”   沈夷光认真思索片刻:“不知道。”   “兴许是我常练功夫。”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他是天乾,生来就比普通人体格健壮。   乔溪听完兴致勃勃:“那我也能学吗?”   沈夷光扭头上下打量,诚恳摇头:“不能。”   “你早过了习武最佳年龄,根骨已经硬了,再如何努力最多也只能学点拳脚功夫。”   乔溪本来就也没打算有多大成就,他只想让这副身体再长高点壮点,能有前世的一米八就好。   沈夷光内心深处觉得乔溪应该是长不高了,但他礼貌的没有说破,点头说好,等他痊愈可以指点一二。   乔溪心满意足,又换了几次水,把沈夷光也捞了出来。   沈夷光没料到自己也有新衣穿,低头闻着身上淡淡皂香味,不善言辞的他感激道:“多谢。”   “不客气。”乔溪不在意摆手,“反正账都记在你头上。”   沈夷光轻声应道:“好。”   乔溪还要忙着把桶里的水放完洗刷干净,嫌那一大一小碍事,让他俩并排蹲一起晒太阳,自己一刻不停小蜜蜂似的忙得团团转。   吸了水的木桶比之前更沉重,乔溪两只手抱着都费劲,撅着腚脸都快憋紫了。沈夷光见状主动帮忙,只用那个没受伤的手就轻松就把桶拎了起来。小心放回柴房。   乔溪在心里默默盘算。   就这体格子,不抓去拉磨可惜了。   沈夷光不晓得乔溪心里正拿他和驴比较,大抵男人在某些时候都有点上不了台面的虚荣心,在乔溪羡慕惊叹的眼神中,沈夷光逐渐挺直胸膛,走路带飘。   收拾完一切已经晌午了。农村通常只吃两顿饭,但乔溪更习惯规规矩矩一日三餐,少了哪顿都不行,又开始忙活午饭。   他打开面粉袋子取几勺白花花的面粉,加入热水和成死面,放在案板上盖上盖子醒一会儿。又从墙上取下在镇上买的半斤猪肉,切下一小块,肥的拿去炼油,瘦的切成丝备用。   大山哥昨天送了红薯过来,乔溪摘了上叶子焯水,撒盐,用杵臼磨了蒜泥,再浇上一点点芝麻香油,简单拌一拌。   而后起锅把炼好的猪油倒进去,下肉丝翻炒,放几颗花椒,倒半勺酱油,出锅还前撒了芝麻。   他实在太馋肉了,闻着味道口水四溢。   炒好菜,乔溪把醒好的面团抓过来揉几分钟,用刀切成一个个小块擀成圆形面皮,放进锅里两面烤熟,端了满满一盘出来。   那一大一小闻到味道齐刷刷看过来,但没有乔溪发话,他们谁也没擅自动身。   “吃饭。”乔溪摆好碗筷,很有一家之主的范儿。   沈夷光洗了手带岑儿坐下,他也许久不开荤,每天喝汤吃米糊,嘴里寡淡得很。   乔溪拿了张烤得酥软的饼皮,夹了一筷子肉丝卷好,第一个递给岑儿:“吃吧。”   肉很贵,他只舍得买那么一点回来,炒菜更不敢多放,仅有的半碗肉还要拿出来跟这俩外人分享,自己都吃不上几口。   岑儿双手捧着饼轻轻咬了一口,扬起小脸对乔溪笑,圆圆猫眼弯成月牙状:“好吃!”   通常负责做饭的人都爱听别人对自己厨艺肯定,乔溪也不例外,而且他毫不谦虚:“那当然!”   他得意的想,要不是条件有限,高低整个满汉全席。   有肉吃谁还叽叽歪歪说废话,三人动作统一埋头苦吃,院子里安静的只有轻微咀嚼声。   岑儿食量小,只吃了两张饼就饱了,跳下桌和墙角的黑狗玩耍。   而乔溪这具身体战斗力也一般般,没多久跟着撤退。   剩下沈夷光孤军奋战,大半盘卷饼都被他一个人扫进肚子,连肉丝底下的哪点油都没放过,吃得干干净净,甚至不用刷碗。   他饿久了,食量又大,乔溪做的这些东西压根吃不饱,风卷残云,还意犹未尽。   乔溪本来预备着剩下的饼做晚饭,没想到他一个人全吃了。   乔溪:“……”   饭桶吗? 第12章   下午乔溪把上次镇上买的东西给仲大娘送去,也不是多贵重,但他本身不富裕,有心回报也能力有限。   仲大娘本来不肯收,奈何乔溪实在坚持,她只好接下,回头却非塞几个鸡蛋馒头让他一并带走。   仲大娘家那口子是桃叶村村长,家里有点祖业,压根不缺吃穿。只是她心善,见不得身为孤儿的乔溪日子清苦,这才频频接济他。   “再不拿我就生气了!”仲大娘拍了拍他的手催他快回去:“你身子才好不多久,挣钱的事不着急,等都养好了再说。”   “我还要给你说亲呢!”   乔溪拗不过热情洋溢的仲大娘,离开的时候手里拎着的东西比来时更多。   ……这人情看来是还不清了。   他愁得轻叹一声,还是不大习惯旁人对自己无条件的好。   回家路上,乔溪看着篮子里几个圆溜溜光滑滑的鸡蛋若有所思。他想着要是家里有几只鸡崽,等养大他岂不是天天都有鸡蛋吃?   如此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他还有吃不完的肉!   想到这,乔溪加快脚步跑回家,一路奔进屋子抱出个简陋木盒,把里面攒的钱全部倒出数了数,一共八十二枚。   他从中抓了一把揣进兜,把盒子放回去后,又急急忙忙冲出家门跑远。沈夷光卧在床头看他急匆匆跑来,抱着盒子数钱,又兴高采烈把盒子放回去出门,一路风风火火活蹦乱跳。   他实在纳闷,乔溪个子小小,身板比他认识的几位名门地坤还要柔弱,可又总意气风发精神十足,骂起人更是凶悍无比,真不知此人是怎么用那么小的身体摆出那样的气势。   但每次沈夷光为前路忧愁之时,看到乔溪忙碌,心情会好上不少,仿佛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神秘力量。   院子里,岑儿还在和拴在墙角的大黑狗玩,他已经渐渐和那狗混熟了。   乔溪忙着出门,瞥了一眼叮嘱道:“你别离它太近,万一被咬了可没有狂犬疫苗给你打。”   岑儿好奇扭头问:“什么是狂犬……什么苗?”   乔溪懒得同他解释,直说:“反正你就不要靠近它就是了。”   农村的狗可不像城里那些温顺亲人的宠物狗,它们都是用来看家震慑外人的的田园犬,野性难驯,对除了自家主人以外的陌生人,随时可能露出獠牙,在你身上扎几个洞。   岑儿毕竟才来没几天,万一那狗一个心情不好翻脸,没准半条手就没了。因此乔溪又严肃告诫了几遍,见岑儿听进去后才放心离开。   乔溪在田径小路上走了几分钟,敲开了隔壁的那扇木门,很快有个浑厚的男人声音传来:“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皮袄,肤色黝黑的青年从门里走出来。他五官端正深眉大眼,是古典话本中常有的英俊小生长相,浑身散发着男性特有的雄性荷尔蒙,非常硬汉。   见来人是乔溪,大山哥很意外:“是小乔啊,你有事吗?”   就在此时,门里又传来一个声音,听着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软绵绵的问:“大山哥,是谁啊?”   接着门里又探出个头,乔溪隔得远没看清,依稀是个挺好看的少年。他有心打招呼,可那少年见他后狠狠瞪了一眼,不开心的又缩回头。   乔溪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少年干啥瞪他,不过他反正有正事,抛开这些道:“大山哥,我想问一下,你明天是要去镇上吗?”   大山哥家里几辈人都靠打猎为生,因此也是是村里为数不多常去镇上的人,村里如果有人需要买东西,一般都通过他和秦大叔。   听了他问话,大山哥点头:“对。”   乔溪摸了摸头,掏出钱袋问:“那你能不能帮我买几只鸡崽回来?”   大山哥毫不犹豫点头:“好。”   乔溪连忙又道:“多出来的就当我给你的路费!”   大山哥幽幽地看着他,像是不大明白:“不要路费。”   乔溪不好意思:“那多麻烦你。”   “应该的。”大山哥是个实诚人,沉声道:“我们是邻居,你以前也会给我送饭。”   言外之意,他们之间本就不需要那么客套。   乔溪不是矫情的人,见他执意不要跑腿费,又道:“那以后等我的鸡长大,给你送鸡蛋!”   大山哥这次没推拒,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乔溪连连摆手,“你家里好像还有人,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又道了几声谢,这才转身离开。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穿越非他所愿,可是这里的村民对他都很好,乔溪在这里得到了许多前世没有得到的善意温暖,心里高兴。   到家后乔溪还是没闲着,把院子打扫了一遍,翻出一根皮尺在地上划来划去丈量什么。   他实在受不了每晚睡地上挨冻的日子,想要自己做张床。他量好尺寸,捏着块黑炭在粗糙的纸上画图。家里屋子空间很大,内里东西又少,再摆两张床都不成问题。   画好图纸,乔溪手上沾满黑乎乎的碳粉,他却混不在意,对着图纸很满意。明天他去山里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竹子弄回来。   他大学专业就是土木工程,主修道路桥梁,不仅要会看图纸,还得会测画,他动手能力也强,别说做张床,就是徒手盖个瓦房都行。   晚饭的时候岑儿问:“小溪哥哥,那只黑狗叫什么名字啊?”   乔溪低头给蒸好的红薯剥皮,随口胡编:“叫乔将军。”   沈夷光口中蛋花汤险些一口喷出。   岑儿小脸懵逼:“……啊?”   乔溪啃了一口蒸得软糯的红薯,甜甜的,又道:“不威风吗?”   岑儿点头:“是很威风啦……”   他说完捧着碗偷偷瞧一眼舅舅。   舅舅也是大将军哦……   沈夷光轻咳一声,拿筷子轻轻敲了敲岑儿的碗,低声说:“食不言。”   岑儿立刻收回眼神,乖巧闭上嘴乖乖吃饭,一口菜一口汤一口饼,规规矩矩一板一眼。   乔溪边吃边观察这对舅甥,之前没注意,今天他才发觉这两人吃饭的动作出奇的相像,一举一动就像严格遵循什么标准一样,透着一股与农村背景格格不入的端庄优雅。   他们手里端着一样的破海碗,沈三郎手上那个甚至还缺了个大豁口,可看他捧着碗眉目低垂安静喝汤,总让人错以为他拿的是什么名贵玉器。   明明沈三郎也不是那种细嚼慢咽的秀气吃相,某种意义上说得上豪放洒脱,乔溪依然能从对方看似粗放的动作中窥探出一丝不寻常。   他越来越信沈三郎之前的说辞,他们肯定出身在非常非常有钱的家庭,不然根本养不出这种气质。   注意到他又在看自己,沈夷光放下碗,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乔溪摇头,“就是看你俩吃饭挺讲究,不像普通人。”   沈夷光心头一紧。   “对你们来说应该挺难的吧?”乔溪心里生出一丝同情,“你俩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的金贵少爷,现在住我这里,连吃口肉都费劲。”   沈夷光听罢,笑道:“没什么。”   “你对我们……很好。”   从前在边关苦寒之地,有时粮草吃紧,树根也是啃过的,这对他们行军打仗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岑儿委屈。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必定能够明白。   岑儿于是也跟着附和:“小溪哥哥做饭好吃,我喜欢!”   一大一小哄得乔溪心情愉悦,看他们跟着顺眼不少,才不承认是被捧得飘飘然。   一夜过去,乔溪第二天又进山去。但这次他不是来挖菌子找草药,拿着把砍刀在林子里挑来挑去,不一会儿就砍倒好几根大小合适的竹子。   又一根竹子倒下,乔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什么声音随之响起。   有了上次捡人的经验,乔溪不敢再随便上前,躲在一旁偷看。   只见一个白衣青年灰头土脸站在一旁,满身泥灰,面无表情盯着他。   乔溪很是意外:“……林大夫?好巧啊!”   林大夫点了点头,一声不吭。   见不是外人,乔溪走了出来:“你来山里采药吗?”   林大夫依然不回答,就这么直勾勾杵着,目光有些古怪。   虽然他不肯开口,但乔溪不觉得奇怪。他穿越过来这么久,和这个救了他命的林大夫说话总共不超过十句,知道这人长得像神仙,性格也像,一般不大和人讲话。除了小竹子,他好像谁也不放心上。   乔溪把砍刀收回腰间,打算把几根竹子拖过来,一扭头发现林大夫还在看他,心里不由毛毛的。   林大夫好看是好看,可再好看也架不住被他这样冷冰冰盯着,乔溪总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他硬着头皮又问。   此时林大夫眼珠动了动,总算开了尊口:“嗯。”   乔溪松了口气:“那你怎么不动?”   林大夫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抬头看乔溪,淡淡说:   “你砸我脚了。”   乔溪跟着低头。   一根碗口粗的竹子稳稳砸在林大夫雪白的布靴上。   “……”   !!!!!!!!! 第13章   任谁也想不到,看似谪仙的林大夫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哪怕离家仅仅半里地,也能睁眼瞎数过家门而不入,因为根本不认得。   乔溪把人脚砸了羞愧不已,头都抬不起来。好在林大夫躲得及时,虽然被砸了一下,但并不严重。   林大夫本来一个人在临林子里无头苍蝇团团转,他的引蝶不知去了哪里,不知所措之际刚好遇上乔溪,巴巴的跟在后头,怕再走丢。   于是乔溪特意把人亲自送到家门口,正好看到小竹子跑来,急得满头大汗:“您跑去哪里了!?”   林大夫木着一张脸,伸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小竹子抱怨了几句,回头看到乔溪连忙道谢:“还好你把我师父带回来了,不然他一个人在山里转悠到天黑也找不到路!”   “上次他就瞒着我偷偷自己上山,结果迷路到半夜,最后还是引蝶带他回来的。”   小竹子双手叉腰,小大人似的对林大夫一顿训斥。而林大夫竟也不恼,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挨骂,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可乔溪就是觉得他看上去委屈极了。   出于同情,乔溪轻咳一声,对小竹子说:“你师父说你病了才上山给你采药,也是好心。”   “对了,你病好了吗?”   小竹子抿了抿唇,嘟囔道:“我才没生病呢……”   乔溪本想和他们再多聊几句,但他还急着回去,简单打了招呼后就走了。   “小乔哥哥慢走,我有空去找岑儿玩!”小竹子笑盈盈踮着脚挥手,拉着林大夫进屋。   乔溪一路独自扛着肩上的几根竹子走得艰难缓慢,本就纤细瘦弱的身体几乎被压弯,叫人看了心惊。   幸好悠哉悠哉的秦大叔刚好路过,顺手帮了一把:“你弄这些竹子干什么?”   “做床。”乔溪头也不回,“麻烦秦大哥了,帮我抬到院子门口就好。”   秦大叔挑眉:“你还有这手艺?”   乔溪哂笑,没有回答。   热心的秦大叔帮他把竹子扛到院子里,看到和乔将军玩耍的岑儿,摩挲着下巴开玩笑:“你什么时候在家里偷偷养了个小孩儿?”   “随手捡来的。”乔溪费劲的把几根竹子撂下,跑进厨房倒了杯水出来:“秦大哥,你喝点水。”   秦大叔也不客气,捧着海碗吨吨吨灌了一肚子。   岑儿凑过来好奇的盯着他,一对猫眼圆溜溜的,又黑又亮。   秦大叔很喜欢孩子,故意粗声粗气的逗他:“小鬼,看什么呢?”   岑儿在自己嘴巴上划了一圈,朗声说:“你的胡子好像张飞。”   秦大叔哈哈一笑,弯腰掐了掐岑儿小脸,打趣道:“小鬼真聪敏,老子的外号还真叫塞张飞。”   见他伸手掐自己脸,岑儿害怕的缩了缩,可是很快察觉到这个大胡子没有恶意又渐渐放松,还是一眨不眨盯着他。   在屋内静卧的沈夷光瘸着腿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心不由跳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冲上去把岑儿从那凶神恶煞的汉子手中抢回来。   察觉到沈夷光的敌意,秦大叔松开手看去,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交,彼此都一愣。   秦大叔没想到乔溪屋里竟然有男人,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天乾,微微眯眼上下审视打量一番。   沈夷光也警觉起来,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握紧,身体摆出防御姿态,低声道:“岑儿,过来。”   岑儿没看懂两人之间的暗涌,乖巧走回沈夷光身边:“舅舅,你身上不疼了吗?”   秦大叔打量完沈夷光,转身笑呵呵对乔溪道:“你家里什么时候住了这些人?难怪上次去镇上买那么多东西。”   乔溪回道:“借住而已,养好伤他们就走了。”   秦大叔扭头盯着沈夷光,目光意味深长:“看起来,这位小兄弟来头不小呢。”   “他俩是麟州那边逃荒来的。”乔溪神经比岑儿还粗,压根没听出秦大叔语气里的试探怀疑,解释道:“说是家里没人了,也没亲戚投靠。”   秦大叔不置可否:“你就是太心善,小心别被有心之人利用。”   他叮嘱了乔溪几句,让他以后有需要只管找他帮忙,走前特意回头瞥了沈夷光一眼。   等他走后,沈夷光才将握紧的手放开,却仍旧不敢完全放松。   刚才那男人他不认识,也没见过,同为习武之人,即便对方有意隐藏,沈夷光也能留意到此人吐息浑厚,行走无声步履飘忽,必定是个内功深厚的高手,绝不在他之下。   并且,他也同样是天乾。   在这小小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居然还有此等人中龙凤,真令人惊讶。   沈夷光明白,既然他能发现那大胡子的不简单,那么对方同样也能察觉到自己,这是同类之间彼此的默契。   虽然那人临走前那一眼算不上友善,不过暂时也没有恶意恶意。他没有选择当场揭穿自己,恐怕有别的想法。   乔溪把秦大叔送出门后,回来继续搞那几根竹子。他用斧头把竹子劈开,分成数十根相同大小的宽条,又蹲在地上用手撮麻绳,忙得头顶冒烟。   沈夷光拖着腿硬要帮忙,被乔溪轰走:“去去去,别添乱!”   “和岑儿玩去!”   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嫌弃碍事的沈小侯爷只能无助的跟狗蹲一起,一旁的岑儿安慰摸了摸舅舅的手,两人一狗排排坐。   沈夷光就这么目不转睛看着,看他熟练地下钉子,锯长短,把一片片散乱的竹片一一穿孔后捆扎穿绳,忙得热火朝天。   日头渐渐西斜,一张竹床的雏形渐渐呈现,乔溪后背湿了一大片,鼻尖额头挂着晶莹的汗珠,手里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发出阵阵脆响。   手上被竹尖倒刺戳了几个血口子,然而乔溪恍若未觉,拿布随便包扎了一下,连喊个疼都没有。   沈夷光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在阳光下忙碌的身影,自己都没察觉他有多专注。   乔溪手巧,行动力超强,即便这具羸弱的身体用起来不那么顺手,稍微做点活就喘气,可他还是坚持咬牙自己扛了下来。   不管过去现在,哪怕是未知迷茫的将来,乔溪从来不肯依靠任何人,他相信即便只有他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是爷爷交给他的道理。   太阳下山前,乔溪总算把一张简易竹床做了出来。他摸着竹床表面打磨的光滑冰凉,又爬上去试着跳了几下测试承重,确定四条腿稳稳地支撑在地上,非常有成就感。   墙边还剩了不少竹片,他打算改天再做两个竹凳,这样就可以把之前不牢固的破木凳丢掉。   岑儿围着新做的竹床转了几圈,拍着手惊叹:“小溪哥哥好厉害!”   “这不算什么。”乔溪从床上跳下来,拿着湿布一遍遍擦拭床面的泥灰,道:“我手艺不精,只能做这种最简单的样式,反正能睡人就行。”   床终于做好了,乔溪擦完把它丢在院子里晾干,转身进厨房准备晚饭。沈夷光不想被当成吃白饭的,他低头看了看依然不能自由活动的手,懊恼皱眉。   他真想快些把伤养好,而不是废人一般袖手旁观。   这些天看乔溪总一个人忙碌,沈夷光心有愧疚。   晚上乔溪把竹床一点点挪进屋,靠着墙放好,刚好与沈夷光的床铺隔了一个过道。   他把放在太阳下晒干的金黄稻草满满铺上一层,又将被褥铺好,感慨今夜终于不用再睡冰冷的地面,总算有个好觉。   天气越来越冷,再有两个多月就是年关,躺上床的乔溪盘算这几天还是要再去山里一趟。   等天真正冷下来后就不那么容易进山了,他想赶在雪落之前多弄点钱存好粮食,这样他才能安安心心的度过穿越后的第一个寒冷冬天。   第二天天刚亮,外面有人敲门。   乔溪才刷完牙,听到动静开门,谁知屋外站着个陌生男人。   那人也是一身粗布麻衫,长得高高大大,不比大山哥矮,头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像是匆忙赶路来的。   他手里提着个篮子,对乔溪笑得羞涩腼腆,憨憨的问:“你是小乔吧?俺是村东头的二胜子,咱俩小时候见过。”   听他自我介绍,乔溪一头雾水点头应下:“……哦。”   “你好。”   打完招呼,二胜子满脸通红,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扭扭捏捏把手上的篮子往乔溪手里塞,接着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像在期许着什么。   篮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肉,看着非常新鲜。   乔溪疑惑不解:“……?”   二胜子张口欲言又止,两手垂在身侧不停搓着裤子,看上去十分紧张。   毕竟面前的可是他们村里最漂亮的村花!他打小就暗恋人家!   前天仲大娘同他说起这门亲事,他可激动地半宿没睡着,隔天偷偷过来想先看看心上人,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有这好运气。   可惜他准备了一肚子话,在亲眼见到村花后羞得半句都吐不出。   在乔溪愈发狐疑的目光中,二胜子还是没能战胜内心的羞怯,一米八多山一样宽厚的汉子抬起熊掌般宽大的手捂住脸,害羞的转身就跑,烟土滚滚绝尘而去。   独留乔溪傻傻拎着篮子满头问号。   这哥们干啥呢? 第14章   等到乔溪反应过来追出门,那个叫二胜子的男人早没了人影。他一脸懵逼的在门口站了许久,只得先把篮子拎回去,想着从山上回来再把东西给人送回去。   莫名其妙的一出,他可不敢随便乱收。   把早饭留好给家里那一大一小,乔溪吩咐岑儿看好家,背着他的竹篓又一次进山。   天气愈发冷了,昨夜还下了白霜,山林里比往常更阴冷,草地上也覆着一层白,每往里走一步,乔溪就觉得更冷一分,身上的棉服好像也被寒霜浸透,冻得骨头疼。   他不敢走太远,只能循着之前去过的地方摸索,想试着碰碰运气,万一让他捡着什么珍惜宝贝,下半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日头渐渐升起,气温逐渐回升,褪去了清晨的寒霜,初冬晌午的阳光格外温暖,沈夷光撑着起来晒晒太阳,尝试更大范围的活动。他自觉近来腿脚似乎轻盈不少,再过不久应该就可以正常走路,因此得了机会便要多走动,希望能好得更快些。   岑儿还在院子里和乔将军玩耍,手里拿着上次乔溪从镇上给他带回来的糖糕。每次都只肯咬上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再咬上一小口。   这种粗糙的小点心,过去的太子殿下想要多少都有。宫里御膳房有个专门制茶点的厨房,岑儿最爱的是一道名叫“桂花乳酪”的甜点,每次都能吃上好大一碗,一点不觉得腻味。   而今他只有半包糖糕。每天只舍得拿上那么一小块,一点点在嘴里化开,尝着里面甜丝丝的香味,以此得到满足。   沈夷光对此颇为心疼,趁着院中无外人,他轻声唤道:“岑儿。”   和乔将军玩耍兴起的岑儿回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应了一声,安静的等他下一句话。   其实沈夷光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忽然心头万千感慨,待看到岑儿纯真的眼神凝望自己,又不知该说什么。   见他久久不开口,岑儿自己走了过来。他的个子即便是在同龄孩子中也显得矮小,九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只六七岁的模样。   当初先皇后怀着他的时候身子几番不适,撑着病体生下他就与世长辞,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她付出全部生命诞生的孩子。   失去了女儿的沈老夫人几乎哭瞎眼睛,没多久跟着离世。彼时沈夷光还是个毛头小子,不知他的大姐是怎样辛苦才保住这个孩子,他只知道后来再去皇宫,再也不见了那个柔声唤他“三郎”的姐姐。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沈夷光不喜欢这个孩子。他潜意识觉得就是这个孩子夺走了姐姐的生命,如果没有他,那么温柔的姐姐不会早死。   尽管他过去不肯承认,可小小的太子大约感应到了什么,每回在宫里见到心心念念的小舅舅,总会用那双暗含期待的眼睛悄悄看他,面上却又假装不在意。   如果没有先帝临终所托,沈夷光也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和自己从不曾亲近过的小外甥静静的依偎在一起。他不自觉抬起手在岑儿脸上轻轻揉了揉,眼中涌出无限温柔。   岑儿乖巧的靠在他身边,小声问:“舅舅,我长得到底像不像母后?”   在宫里,他是无比尊贵的太子,无人敢忤逆他,也无人敢同他说真话。哪怕与他年级一般大的玩伴,也没有人真正将他当成一个孩子,因此他内心许多疑问无人可说,也不会有人回答。   他私底下偷偷听宫人们小心议论,说他和先皇后有八分相似,简直一个模子刻画出来。而先皇后的画像岑儿是见过的,就在他父皇的书房里。   画里的女人端庄柔顺丰腴富贵,一头乌黑鬓发被高高挽起,衣着华丽满头珠翠,一张脸又大又白,眉毛画得细细的,嘴唇也很红,根本没有传闻中那么美丽。   岑儿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和自己到底哪里像。他没有细细的眉毛,没有红红的嘴巴,脸好像也没那么白。   听到他的疑问,沈夷光唇角不觉微微上扬:“你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真的吗?”岑儿有些高兴,又问:“那她好看吗?”   沈夷光毫不犹豫点头:“自然。”   他的姐姐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又出身将门,一把红缨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当年甚至敢单枪匹马剿了一窝穷凶极恶的山匪,还在战场上与敌方三个天乾战得不分你我。   若不是后来不幸分化为地坤,她或许也会同父兄一样战死边疆。   而在她众多优势里,美貌是最不值一提的。   岑儿疑惑的皱着脸:“可我看过她的画像,根本不好看。”   沈夷光闻言,惆怅叹气:“画像吗?那当然不像……”   因为那是进宫后性情大变,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肆意策马奔腾的沈皇后。她的一言一行规规矩矩,就连画像都得按照“皇后”的样式来。   那些画师究竟画的像不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里的人是“皇后”。   岑儿听不懂这些,不过听说不像反而开心起来。因为这样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觉得那画像里的女人丑丑的,不是他的母亲。   只有舅舅说的母亲才是母亲。   他还没学会把喜怒哀乐全部隐藏,沈夷光很轻易就能猜透小太子的心思,欣慰之余又不免忧心忡忡。   先帝也曾说过,太子性情温良纯真,若能得人精心雕琢,来日必为明君。可是成为明君,也意味着他必须牺牲许多许多东西,付出常人所不能付出的代价。   看着面前如此单纯天真的孩童,沈夷光于心不忍。他忽然希望日子过得可以再慢一点,不要那么着急,让岑儿多开心一会儿。   舅甥两人难得享受温情的时刻,小竹子的声音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岑儿!”   “你在家吗?我来找你玩啦!”   听到是小竹子,岑儿眼睛一亮,立刻将刚才还依偎着的亲爱舅舅推到一边,一蹦三跳往门口去,欢欢喜喜奔向他,嘴里不停嚷嚷:“我在我在!”   不一会儿,小竹子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他今天穿了身新衣裳,嫩芽一般的青绿色,在这清冷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两眼,像是春日提前来了,叫人心里暖暖的。   小竹子带了许多好吃的和岑儿分享,还很大方的把最爱的糖球分了一半,非常有哥哥的样子。而岑儿则一口一个“哥哥”,语气里仿佛掺了糖,黏黏糊糊的。   两个孩子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说笑笑,沈夷光孤家寡人,尤其和哭丧着脸的乔将军蹲在一起,更衬得分外孤单。   空气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甜味,尽管极为清淡,沈夷光依旧捕捉到了,毕竟天乾天生对地坤的信香十足敏感。他的目光警觉地在院子里转悠一圈,最后落在了和岑儿聊天的小竹子身上。   这孩子……   自从在乔溪家住下,小竹子三五不时就来找岑儿玩,沈夷光对他也算熟悉。前几次来他的气味很正常,如今却有了些微变化,再推算年龄,看来也是到了要分化的时候。   在大邺朝,无论天乾地坤都是弥足珍贵的,一般寻常人家很少会出,即便有也会被当地显贵以各种名义“领养”,不会在原先的家里长大,更遑论偏远的山村。   从气味来看,小竹子分化为坤泽约莫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而一旦他的身份被上面人知道,恐怕很快就会有人下来带他走。   一个珍贵的、没有背景依靠的地坤,可以被拿去换取很多很多东西,那些人不会放任他们流落在外。   沈夷光此前就知道那些显贵们私下里的勾当,对此一直深恶痛绝,而今再见小竹子,他似乎也隐隐看到了来日加诸在他身上的悲剧。可他现在无权无势,连身份都不能轻易暴露,无法袒护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光心头万般无奈。   日落之前,乔溪回来了。   这次进山他待得有些晚,天气太冷,那里连猎人也不去了,他废了许多功夫才有所收获。好在没有白费辛苦,他在山里还是找到了不少好东西能拿去卖钱,并决心明天还去。   最令人兴奋的是,回来路上遇到了从镇上回来的大山哥,他给乔溪带回了承诺过要帮买的小鸡崽。   乔溪把它们从竹篓里一只只拿出来,毛绒绒金黄黄十几只叽叽叽叽四散跑开,哄得岑儿捂着脸追在后面跑,小脸堆着满满都是快乐的笑。   在外跑了一整天,乔溪累瘫了,可是看着夕阳下岑儿和小竹子满怀活力的围着小鸡崽跑来跑去,他忽然就不那么累了。   沈夷光一瘸一拐走进厨房,学着乔溪以往那样,给他倒了一碗水。   他早上离开时烧开的水早已冷透,可是乔溪仍旧一口气喝干,放下碗的时候对沈夷光罕见的露出笑容:“谢谢啦!”   没想到这家伙眼里还挺有活,乔溪对他的态度一天天好起来。   沈夷光看到乔溪第一次对自己微笑,差点拐杖没撑住趴在地上,急急忙忙往外走,结果不小心被厨房门口早上二胜子送来的篮子险些绊倒,没出息的落荒而逃。   乔溪见状不耐“啧”了一声。   这些男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两个毛毛躁躁,做贼心虚吗? 第15章   为了不让那些幼的小鸡崽被冻死,乔溪简单用竹子做了个小窝,里面塞满干草,把所有的小鸡崽放进去后挪到相对温暖的柴房,最后还是不放心的又窝上铺了块旧毯子,这才安心。   饶是这样,脆弱的鸡崽还是有两三只没能熬过去。不过这些算是正常损耗,乔溪早有心理准备,剩下的八只都很健康,存活率应该高点。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往山里去,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乏,本就不强壮的身体愈发枯瘦,看起来像是风一吹就倒了。   可是没办法,乔溪穿来的时候几乎算天崩开局,家里干干净净一口余粮都没有,如果成天在家睡着摆烂,冬天还不知道怎么熬。   听说他又要去镇上,秦大叔这次很痛快的答应了,约好明天凌晨天不亮就出发,这样可以在那边多待些时辰,不用那么着急赶路回来。   因此,乔溪提前一晚在灯下把这次要置办的东西在纸上逐个列了一遍,以免漏缺。秦大叔说他会看气象,今年的第一场雪极有可能来得特别早,一旦大雪封山,山路肯定是走不通了,再要去镇上只能等来年雪化,让他最好顺带把过年东西也一并准备了,年前他就不出车了。   见乔溪在灯下写写画画,沈夷光凑了上来,借着昏暗灯火,努力辨认乔溪的狗爬字,憋了半晌问:“你在画画?”   乔溪忙着查漏补缺,头也不抬回道:”画什么画!难道你看不出我写的是字?”   沈夷光沉默,又看一眼。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字。   “你读过书?”他不禁又问。   乔溪不耐:“废话。不读书那不就是文盲吗?”   沈夷光不吭声了,而岑儿还没学会大人的察言观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白道:“可是为什么我都不认识小溪哥哥写的字?”   乔溪瞥了他一眼,心说简体字这么伟大的发明你当然没见过。   他知道这俩其实是被自己的字丑到了,可他不想承认。谁叫繁体字笔画太多,他又没有系统的学过书法,以前上学时就被各科老师揪着耳朵骂字丑,手头又没有墨水笔,能抓着削出来的炭笔书写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写得好不好看,那不重要。   乔溪想到这,转头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正好明天一起买了。”   听说要给他买东西,岑儿眼睛一亮,而后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渐渐暗淡,连连摇头:“我什么也不需要。”   舅舅说小溪哥哥自己都过得艰难,能收留他们已经是菩萨心肠,他们应当恪守本分,不能给他添麻烦。   懂事的小孩总是讨人疼的,乔溪又看向另一个:“那你呢?”   沈夷光跟着回道:“我也没有。”   乔溪哼了一声。   难得他大方一回,不要算了。   ————   第二天乔溪准时与秦大叔在村口汇合,一路颠簸,迎着清晨第一道曙光到了石清镇。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经验,乔溪这次没有再像乡下人进城什么都好奇,他径自找到了那个胖掌柜。   这两天进山他还是挖到了一些好东西,紫衣服胖掌柜一眼认出了他,笑眯眯伸出肥厚的手仔细查验他带来的几株灵芝,满意点头:“好好好,小兄弟很有诚意。”   诚如胖掌柜之前所说,石清镇附近十多个村落,依山傍水人杰地灵,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稀奇东西,在别处少见的药草,此地却稀松平常,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商人来此,各个药铺如雨后春笋扎堆,彼此既有联盟又有竞争,都想做成这一片的老大。   胖掌柜对乔溪的印象很好,初次见他没有故意为难刻薄,第二次再见更加颜悦色,毕竟大家对相貌出众的人总是更加宽容。   而且乔溪这次带来的灵芝比别人的品相都好,胖掌柜自然高兴,甚至没有压价,痛快的让店小二去账房那里支钱,自己陪着乔溪坐下喝茶。   乔溪两世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实在尝不出胖掌柜的金骏眉或者毛尖到底好不好,在他嘴里反正都一样,一口气干了半杯。   胖掌柜没有嘲讽,反而笑呵呵与他闲扯,说起了一件事:“近来一直有人收紫金乌,不仅要的多,而且出价奇高,实在令人眼馋。”   他说着叹气道:“可惜这东西不常见,即使我活了半辈子也没亲眼见过几棵,真正比黄金还贵重,有价无市。”   “要是乔兄有幸找到,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收。”   听他这么说,乔溪难免心动,好奇地问:“真这么值钱?”   “如假包换。”胖掌柜神神秘秘凑上来,“我还听说这其实是朝廷那边要的,所以催得急。”   乔溪没见过紫金乌长什么样,索性找胖掌柜要了画册来看。没想到这东西名字高大上,长得却就像发霉的生姜,紫得发黑,十分不起眼,不知情的人很可能随手就扔了。   如果真像胖掌柜所说价值连城,那他一定想办法去找,万一运气好呢?   就在乔溪出神,外面忽然一阵骚乱,一队官兵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为首那个看着像个兵痞,吊儿郎当往厅里一站,扯着嗓门嚷嚷:“你们掌柜呢!?”   胖掌柜连忙放下茶杯,搓着手笑盈盈起身相迎:“官爷,今日怎么有空来喝茶?”   “去去去!”那官爷不耐烦推他:“哪有功夫陪你喝茶,老子有正事!”   说着他掏出一张画像,粗声粗气的问:“这上面的人你见过没?”   乔溪离得不远,顺带看了一眼。   画像里的通缉犯应该是个男人,但五官画得特别抽象,粗眉宽嘴大鼻子,凶神恶煞像是刚吃过人,看得出来充分发挥了画师的想象力。   全是感情,没有一丝技巧。   掌柜也跟着凑近,努力睁着那对绿豆大的眼睛认真盯着画像上的丑男人瞧了又瞧,大约也在心里骂人,装模作样深思片刻,摇头道:“咱这儿没见过这号人。”   听他说没见过,那盘查的官兵并不意外,眉头紧皱不大高兴:“这半个月连个鬼影都不见,上头天天骂我们兄弟几个饭桶!”   “马上年关了,谁不想好好过个年!?”   胖掌柜笑着给小二使眼色,趁人不注意悄悄往官爷手里塞了锭银元宝,谄笑道:“官爷辛苦,想来那通缉犯应当惧怕您的威望,逃往别处去了。”   察觉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那兵痞顷刻变了脸色,和和气气点头:“我想也是。”   “如果掌柜的有线索,记得去报官。”   说着他转头对身后的小兵们摆手,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继续去祸祸下一家。   等人走远,店小二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打秋风的蚂蟥”。   乔溪这才问道:“他们天天都来吗?”   闻言,胖掌柜苦笑着回他:“天天来?咱们正经做生意的,谁遭得住这帮官爷揩油?”   “这些人一月来一回,表面上抓什么朝廷要犯,其实就是要钱,哪里是真心办事。”   乔溪想到那张抽象的通缉像,同情的点了点头。如果要靠那张画像找人,恐怕通缉犯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路过也发现不了。   和胖掌柜又闲扯了几句,乔溪拿了钱离开,他还有别的事忙,才没空和他多聊。那胖掌柜实在是个话痨,又八卦的要命,乔溪不耐烦却也不好拒绝。   他根本并不关心那些所谓的皇室秘辛,也不想知道当今皇上怎样不择手段上位,被大张旗鼓悬赏千金通缉的那个男人又是什么大名鼎鼎的神勇大将军。   什么皇帝将军太子王爷,个个拥有不得了的身世背景,他只在小说里见过,实在太遥远了。   乔溪虽然也幻想过自己是主角,但他清楚明白,真正身处在封建社会,他也不过就是宏达背景之下苟且偷生的蝼蚁,车轮碾过都未必留下痕迹。   不管现代古代,他只是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不过要说主角,乔溪莫名想到了家里的沈三郎,他那个硬条件倒真有资格做男主,即使落魄了,脸在江山在。   但是要是以颜值定男主,神仙一样的林大夫也不是不行……   乔溪乱七八糟胡思乱想,在店里挑鞋的时候还在思维发散。他脚上的布鞋天天往山里跑都烂了,沈三郎的靴子也坏得不像话,更别提岑儿现在都还尴尬露着脚趾。   一对男女此刻也刚好走进这家店,乔溪无意间听到他们对话。   “珍娘,你瞧这绣帕上的喜鹊可真灵巧。”男人的声音分外柔和儒雅,带着读书人的斯文矜持。   名唤珍娘的女子低声轻笑,说不出的娇羞悦耳。   乔溪没关注别人小情侣逛街,让掌柜把几双鞋子包扎好,转身要走,谁知和后头两个人来了个正面对照,还差点踩到人家姑娘的脚。   及时刹住身体,乔溪连连道歉:“对不住。”   他的眼角余光不小心瞄到女子的脸,乔溪暗暗惊叹,好漂亮的女孩。   李珍娘捂着嘴摇头:“是我心急走太快,该是我同你道歉。”   她说完抬头看到乔溪也是一愣,许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对对方都很有好感,互相谦让了一步。   这本来只是一段小插曲,乔溪和李珍娘都没太放在心上,以为擦肩而过就算道别。可一旁陪着珍娘的何秀才却肉眼可见惊慌失措,吓得浑身僵硬。   他盯着乔溪的脸,呼吸急促。   乔溪……乔溪怎么会在这里! 第16章   尽管那男人极力掩饰,乔溪依然敏锐察觉到他的紧张,不由朝他多看了两眼。   长得确实不错,清瘦俊秀,白白净净,浑身散发着一股读书人的气质,却又不会过于迂腐呆板。   乔溪打量完确认自己不认识他,至少穿越后没见过,也不是桃叶村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即便相貌堂堂,也令人喜欢不起来,内心深处总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直白点讲,他毫无理由的讨厌这家伙。   想到这,乔溪又瞧一眼如花似玉的李珍娘,默默惋惜了一句。   这么好的女孩眼神却不大好,可惜了。   乔溪不欲多留,而且盯着人家小情侣看很不礼貌,万一把人弄生气,徒惹麻烦。   看乔溪远去的背影,何秀才目中闪过一瞬茫然,几乎控制不住想回头去看。   他算过许多再见乔溪的场景,也预备了不少为自己辩解开脱的话,甚至想好了到时乔溪若厉声问责,他也不是不能舍了尊严下跪悔过,只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莫要坏他前程好事。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乔溪宛如陌路人般与他照面,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像是真的不认识。   何秀才了解乔溪性子,知道他从不是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刚才那样绝不是故意伪装。   到底发生何事?   身边人频频走神,李珍娘很有些不高兴的问:“瑞郎,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唤你好几次都不应。”   听到珍娘质问,何秀才惊觉回神,收好心思连忙赔笑:“是我不好,我是在想咱们亲事要置办的东西太多,总怕遗漏。”   李珍娘闻言轻笑,“怕什么?就算有遗漏也不打紧,反正还有些时日呢,来得及。”   两人说笑间似是忘了方才那一段,相伴走进一家胭脂铺。   只是李珍娘却不着痕迹瞥了何秀才一眼,红唇微抿。   女人的心思向来敏感,纵然表面了无痕迹,她心头总归是不安。   回想刚才所见那人当真好相貌,即便是她见了也要赞叹一句,莫非瑞郎见了旁的美人就迷失了心窍?   可仔细想想又不对,瑞郎向来只好文墨,不像有些读书人风流薄情玩弄风月,更不是那种肤浅在意皮囊外貌之人,难道真是她多心?   ——————   而另一边,乔溪出了店门没两步就把他俩忘了干净,压根没放在心里,继续采买过冬物资。   这次他手头宽裕不少,胖掌柜给的报酬丰厚,足够乔溪把想买的东西全部扫荡,吃的喝的用的每样都来点,一门心思打算整个冬天窝在家里哪都不去。   想到自己那那四面漏风的土屋,乔溪买了不少糊窗户的纸,还有烧炉子的碳火,顺便把那些破碗也一并换了,再买几床新棉花弹得被子,这样无论多冷他都不再受冻。   买完所有必备用品,乔溪站在外面摊位上和卖玩具的大娘讨价还价,把大娘脸都讲绿了。   “哎哟真是怕了你!”大娘一边说着一边拍胸,心有余悸:“老婆子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能讲价的,拿了东西快些走!”   乔溪得了便宜就开始卖乖,笑眯眯的说:“谢谢大娘!大娘您真是人美心善,心灵手巧,做出来的这些小玩意精巧可爱,怪不得生意好呢!下次我还要来!”   没人不爱被吹捧,大娘本来一脸菜色,被乔溪甜言蜜语一番,又见他伶牙俐齿秀美清灵,不免生出几分喜欢,不一会儿乐得合不拢嘴。   “你这孩子嘴真甜!”她笑呵呵的和乔溪挥手,“下次还来找大娘啊!”   乔溪连连点头,拎着战利品接着去往下一家。   …………   不到两小时,整条街的掌柜就都认识了乔溪。   那是真敢啊!   管它什么东西,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折,且理直气壮毫不心虚,中气十足砍到掌柜们精神错乱,纷纷以为自己才是占便宜的那一方。   从此乔溪在整条街开始有名有姓,并且在未来很久一段时间几乎是所有老板们的噩梦,见他头就痛。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疲惫的,乔溪兴致勃勃逛了一整天,就算有些东西其实不大需要也能进去溜达一圈,跟谁都聊两句,属于是社交牛|逼症发作。   此刻他蹲在一个婆婆面前,相中了她篮子里的几只小猪崽。   嫩嫩的,小小的,猪崽子。连蹄子和嘴巴都是粉粉的,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可他的院子还没有猪圈,得等来年开春才能搞好,算了。   他遗憾的拍拍手打算走人。那老婆婆衣衫朴素满头花白,看来身体也不大好,颤巍巍的说:“小兄弟如果想买,五十文都给你。”   “我家媳妇生孩子,病得起不来。”   乔溪本打算离开的脚步一顿。   五十文换三只小猪,好像也不是不行……   ————   日暮西山,秦大叔优哉游哉返回牛棚,他干了一天活满身臭汗,绕道去酒铺里打了几壶烧酒,想着今晚回去弄个下酒菜,美美享受一番。   老远看到自己牛车上堆得山一样高,他脚步一顿。   乔溪就坐在小山堆,怀里抱了只小粉猪,对他龇牙一笑。   他眉头跳了几下,又走近几步,看到自己那可怜兮兮被压得都快站不直的老黄牛。   “……”   小乔溪这是出去抢了半条街?   因为东西太多牛走得不快,他们紧赶慢赶,回到桃叶村时天都快黑了。眼见天边一抹暗色,乔溪请秦大叔把车停到自己家门口,一趟趟把货搬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秦大哥,这是给你的!”乔溪从一堆东西里拽出一个小包裹,诚恳的说“多谢你帮忙。”   “哟,还有我的份呢?”秦大叔乐呵呵接过满怀期待打开蓝色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双鹿皮手套。   乔溪不好意思挠头:“我看你手上都是伤口,又听仲大娘说你总干体力活,就自作主张买了手套给你,这样以后你干活可以少受点伤。”   秦大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双手细细摩挲着那对崭新厚实的手套,眼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像是内心某处被触动,他低声叹气:“很多年前,我曾经也有过一副和这很相似的手套。”   可惜总嫌它碍事,没有珍惜过。   “谢谢你。”秦大叔说完抬头,眼里已不见刚才的波动,又恢复熟悉的爽朗笑容:“还是小乔记着我,旁人哪有你这样贴心!”   乔溪本来还想留他吃饭,秦大叔执意不肯,宝贝似的揣着他的新手套离开,看来是真高兴。   等他走了,岑儿才敢小心从屋里冒出个头“”哒哒哒”跑来围着乔溪转悠:“小溪哥哥,你总算回来啦?”   “今天那个仲大娘又来找你,我告诉她你不在家。”   乔溪摸了摸他的头,顺手塞给他一个纸包打发他。   岑儿好奇打开,接着发出好大一声欢呼:“是小马!”   小马背后有个机关,扭几下小马就神神气气蹦跶遍地跑,岑儿眉飞色舞捧着浑身刷满彩漆、做工极其精美的小马,仰头星星眼看乔溪:“真的给我吗!?”   “不然呢?”乔溪捏了捏他的小脸,暗道手感真好,看来最近饭没白吃。   岑儿欢喜不已,很快却又忐忑起来:“那、那它是不是很贵?”   明明说不需要小溪哥哥买东西,怎么他一见玩具就忘乎所以,难怪舅舅总训他。   乔溪不客气又扯了扯他的小脸,粗声粗气说:“我哪有闲钱给你买玩具?这是人家婆婆看我长得帅,特意送我的!”   “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样,别整天操心不该你操心的事!”   岑儿脸上的软肉被捏得又麻又疼,可他一点都不介意,听说小马不是花钱买的可开心了,非常好骗:“婆婆真好!”   “可是小溪哥哥,什么是‘帅’?”岑儿真心发问。   乔溪把东西拎进屋,头也不回道:“就是夸我长得好。”   岑儿不住点头,附和着说:“哦哦……婆婆说的对,小溪哥哥很漂亮!”   乔溪停下脚步,威胁他:“夸男人不要用这个词,不然我下次揍你!”   岑儿嘿嘿一笑,根本不怕他。   沈夷光也走了出来,他的腿好了不少,走路还是不便,只是不再需要拄着拐杖,脸上大半伤痕也消退干净,他听到了两人对话,瞧见岑儿手里的机关小马,眸色微沉。   岑儿小不懂事,但他不傻。   这种做工的玩具绝无可能是旁人心血来潮相赠,这只是乔溪拿来搪塞岑儿的谎言。   趁着岑儿摆弄小马无心打扰,沈夷光悄声对乔溪道:“……多谢你。”   他与岑儿流落在外这么久,也算尝尽世间百态,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能遇上乔溪这么好的人,是他和太子幸运。   乔溪听到了他的感谢,也知道自己蹩脚的谎话没有骗过他。不过他这人很别扭,就不习惯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故意冷着声音说:   “谢什么?我可不白花钱,都记你头上的!”   “算来算去,你至少欠我一百两银子,别想赖账!”   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百两,连乔溪自己都觉着不要脸。   一月前沈夷光还觉得此人粗鲁市侩,三句话不离要钱,携恩图报。   如今他却只觉欢喜。   这要被他那损友谢必迟知晓,以他那性子,恐怕得笑话他到明年。   堂堂侯府大将军,被个稍有姿色的村夫冷脸追债,也不知欢喜个什么劲。 第17章   今夜,沈夷光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忠勇侯府。   过了年才满七岁的小侄儿好像又长高了几分,在阳光下奔跑着张开双手欢呼“小叔叔”向他奔来。妹妹则着一身练功服提剑跟在后头,比寻常闺阁坤泽生得更健壮,十六岁的少女已然褪去了孩童的青涩羞赧,面上有了几分大人模样,笑盈盈的和他挥手。   沈夷光这才恍然想起已经快三年没见到他们了。当年他奉先帝之命驻守边关,震着南边那群虎视眈眈的鞑子,经过这些年他们的围追堵截早已溃败四散不成气候,依然难解他心头之恨。   先帝不是没有想过让他回京休养,奈何沈夷光不肯。他心中始终记着父兄如何惨死在鞑子手里,胸中怒意久久不散,扬言发誓要杀死最后一个鞑子,让他们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再不能侵犯大邺朝疆土一分一毫。   可是在边关的日子久了,沈夷光对家中幼妹和小侄儿的思念愈发深重,即便常有书信往来也不能缓解,他只好托付当时与他极为交好的赵昱代为照拂,求他得闲帮忙看顾自己府中大小事宜。   那晚奉旨紧急秘密宣召回京,受陛下临终托孤,他甚至连家门都没能看一眼就不得不开启流亡之旅,心中对他们很是愧疚。   心里不是不恨自己这些年信错了人,竟没瞧出曾以为志同道合的好友狼子野心。他从没想过,为了皇位,赵昱居然做得出弑父夺权,残杀兄长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想到此处,沈夷光心中隐隐不安。   他怀抱着小侄儿,明知这只是一场梦,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真情。摸着他的头,沈夷光弯腰细心叮嘱他不要荒废练功,却也不必过于拼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平日不要惹姑姑生气,学会为她分忧。   还不到七岁的沈少简比平常孩子更沉稳,沈夷光对他很放心,叮嘱完又回头看小妹,想同她也说上两句话。   可就是这一个转头的功夫,周遭忽然大变了样。   待到回神,沈夷光四处逡巡,哪里还有妹妹和侄儿的影子。他愈发忐忑,重新推开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却只见满目疮痍,府中一片破败腐朽,触目惊心。他到处找不到妹妹和侄儿,脚步逐渐混乱,心慌不已。   也许是他的想法干预了梦境,所念及所见。   他看到妹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旁边是刚才还信誓旦旦保证一定好好习武安心吃饭的小侄儿。两个人并肩躺在一处,双目紧闭,身下溢满了鲜血,无论他怎么呼唤都不应答。   沈夷光眼前发黑,膝下一软瘫坐在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胸口仿佛压着什么,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想要伸手去触碰妹妹的脸,可他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终于猛然挣脱梦境,沈夷光大口喘息醒来,额上满是冷汗,藏于被中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反复深呼吸以平缓情绪,直到手渐不再抖动。   梦魇褪去,神智恢复清醒,沈夷光终于彻底解脱,方才真正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假的。   一定是假的。   他不停告诉自己梦都是反的,止玉和少简都不会死,他们现在还好好在京城侯府活着。   赵昱的确狠毒,弑父杀兄都做得出,可应当不至于连未婚妻都下手残害。况且他那么喜爱止玉,不止一次提起盼着尽快娶她过门,眼神里的渴望不是作假。   沈夷光自知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丧心病狂的人一旦入了穷途,身边谁都可以舍弃,可他别无他法。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将太子交给赵昱。   想得多不仅头疼,还口干舌燥,沈夷光不愿躺着,起身想倒杯水喝。谁知他才刚一动,胸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哼唧,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熹光,和一双黑豆眼对上了。   沈夷光:“……”   ……哪来的猪?   懵了许久,沈夷光总算才想起乔溪昨天确实买了几只猪崽回来,说是担心冬天夜冷怕冻死,特意让猪崽们睡在他们房里。没想到有个猪崽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的床上,还正好就睡在他身上。   难怪他在梦里总觉得胸口沉闷,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压着,原来是真的。   沈夷光抬手把那小东西轻轻挥到一边,掀开被子下地,从壶里倒出早已冷透的水一饮而尽。冰凉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平息了他躁动的情绪。   一碗水喝干,沈夷光再无睡意。他本就不是贪睡赖床之人,只是前阵养伤体弱才不得不缠绵病榻,而今既然醒了,他干脆披衣蹑手蹑脚出门。   门被打开一阵冷风迎面钻进沈夷光后颈衣领缝隙,一路凉到脚底,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中却觉得舒坦极了。   果然比起温暖舒适的内室,他更习惯寒冷。   习武之人若贪图安逸,日子久了不仅意志懒怠,身体也如腐败朽木再难回复生机。因此沈夷光对自己总是过分苛刻,决不允许自己哪怕有片刻松懈。   回手关好房门,不让外面的寒风把冷气带进屋惊扰还在好梦的乔溪和岑儿,沈夷光独自走进院子。   天色还未亮,天边却已隐隐泛起一道鱼肚白。沈夷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瞬间填满他的肺腑,脑子更加清醒了。   他试着在院中活动活动筋骨,尽管现在还不能跑跳,做些简单热身没有问题。等到身上热络起来,沈夷光通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感觉不到一丝冷意,更加迫切想做些什么将连日休养溢出的体力消耗殆尽,顺便把噩梦带来的阴霾驱散。   在院子里转悠一圈,沈夷光闲得受不住,干脆去柴房摸出那把生锈的斧子,把乔溪辛苦一趟趟捡回来的木柴都劈了,整整齐齐码在墙角下,方便他取用。   做完这些尤觉不够,体力还是旺盛,沈夷光索性又溜达进厨房。   往日都是乔溪早早起身为他和岑儿做出可口热乎的早膳,沈夷光也想报答一二。可惜沈将军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一丁点自知之明。   尽管此前这位少爷连厨房门在哪边都不知道,但不妨碍他自信满满。   不就是做个饭,这有何难?   无非就是把柴丢进灶内点火然后把锅热了,再往里随便扔点什么,熟了端出来便罢。   多简单,有手就行。   沈夷光已然幻觉自己做出一桌美餐,不仅岑儿高兴,乔溪说不定对也会对他和颜悦色不少,再不敢横眉冷对。   ……   一个小时后。   “我……我不是有意……”   乔溪木着脸站在厨房门口,听沈夷光磕磕巴巴辩解。   可怜曾在塞外统领十万大军的神勇大将军,此刻在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少年面前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紧张的宛若马上就要昏过去,半点没有当年一人一马在敌营外叫骂的威风。   “我错了。”乔溪抬手抹了把脸,满眼沧桑:“我当初就不该心软,把你们这两个祸害留下来。”   “小的烧我厨房,大的直接开炸,你俩简直一对卧龙凤雏。”   还他|妈|的就可我一人祸祸。   岑儿小心翼翼抬头,天真的问:“小溪哥哥,你是夸我和舅舅聪明吗?”   沈夷光急忙捂住岑儿的嘴,不敢吭声。   乔溪被气笑了。   “我可以帮忙重新修好!”沈夷光努力试图补救,还说:“只是屋顶炸开一道口子而……”   乔溪冷冷看他,沈夷光又闭上嘴。   气氛僵到冰点,仲大娘的到来宛若天降救星,在沈夷光眼中无异于九天玄女。   乔溪不得不强迫自己起身笑脸相迎:“大娘,您怎么来了?”   仲大娘笑道:“昨天听岑儿说你不在家,所以我就赶着一早来了。”说完她好奇看了一眼还在冒黑烟的厨房:“这是……?”   “没事。”乔溪咬牙强笑,“您有事直说。”   仲大娘不懂他们家这是哪出,但看得出乔溪心情不好,又见墙角蹲着的一大一小可怜兮兮缩着,转移话题道:““我给你说了门好亲事!”   “你还记不记得村东头的二胜子?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你还被他吓哭过呢。”   二胜子?   乔溪有印象,那人前几天莫名其妙给他送吃的,不过当晚就被他还回去了。二胜子家恰好没人,敲门不应,乔溪就将那篮子放在门外自己回来。   “给我说亲?”乔溪发懵,“他不是男的吗!?”   仲大娘喜气洋洋点头:“可不就是男的?”   “男的好啊!能干活,会疼人,还老实,多合适?”仲大娘循循善诱:“而且二胜子会打猎,模样也周正,到时你俩成亲,家里家外的活他都能干,你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乔溪张了张嘴,一言难尽。   仲大娘瞧出他不愿意,思忖片刻又问:“难道你不喜欢二胜子?”   “不喜欢也没事……那三狗呢?那孩子也不错,一身腱子肉,嗓门还大!手脚麻利勤快,还会做木工活。”   乔溪脸上的笑都快崩了。   仲大娘渐渐疑惑:“呃……或者大柱?不过他模样寒碜了点,不如二胜子耐看。但是他家地多,又有个会读书的弟弟,将来说不准是个当官的料,你跟他一起过日子也不差。”   乔溪此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仲大娘看他迟迟不说话,盘算来一下,开始下猛料:“或者你都要了也行!反正家里男人多也不是坏事,到时你就负责当家做主,旁的不用管,享清福呢!”   乔溪:“……”   他现在有点分不清,自己和仲大娘究竟谁才是古代人。   这精神状态也是太超前了。 第18章   不管是一个人男人,还是一群男人,乔溪一个也不想选。   崩溃的送走仲大娘,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即便尽力解释自己目前并不打算成家,而且也不喜欢男人,可那仲大娘的表情也不像是相信的样子,好像就觉得他在说瞎话。   不是……什么叫家里有个男人能管事啊???   乔溪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在仲大娘眼里竟然不算个男的???   这具身体是有些羸弱,全身的毛发相较别的男人也稀疏,皮肤白了点,眼睛大了点,好像长得也过分秀气,可男人该有的他都有。   就算每次上厕所解裤带他都有心理负担,觉得那玩意确实有点小,也不能就因此四舍五入说他没有!   乔溪愤恨的把这些事甩到脑后,暗想如果仲大娘再要热心给他介绍男人,他就要严肃告诉她,他不需要。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仲大娘的话乔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架不住另有人听了进去。   沈夷光没见过二胜子,也不认识什么大柱二狗,反正那些人他眼里不过都是些乡野粗汉。他想不通那仲大娘怎么想的,这些粗汉哪里配得上乔溪?   就算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乔溪就是比旁人好看,哪怕穿着布衣麻衫也掩盖不住天生好相貌!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乔溪刚好路过嫌他碍事:“起开!”   厨房被炸了个大洞,乔溪压根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废话,怕气出个好歹得不偿失。再说有那功夫生气抱怨,还不如想想怎么在天黑前把屋顶修好。   他训狗似的不耐语气让沈夷光有些难受,长到这么还没有谁敢这样对他,可转念一想自己的“杰作”,金贵的少爷脾气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来,讷讷低头老实让路。   谁知他才动了动身子,就听乔将军喉头发出阵阵警告低吼。他一低头,正好对上黑狗他龇牙咧嘴露出凶光,摆出了攻击姿态。   沈夷光非常不高兴,顿时有了几分气势。   乔溪就算了,你个小畜|生凭什么也敢对本侯张牙舞爪?   岑儿走过来小声提醒:“舅舅,你踩到将军尾巴了。”   沈夷光瞥了一眼:“……”   默默把脚移开,沈夷光轻咳一声,嘱咐岑儿道:“你别老叫它将军。”   不然他老觉得自己和这丑狗一个地位。   岑儿忙着弯腰给将军摸尾巴安抚,都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舅的话。   沈夷光叹气。   他走进柴房拖出乔溪上次没用完的竹板,用还不利索的手握着锯子一点点锯开,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好一阵。   等到乔溪出来,看到的就是沈夷光忙碌的身影。   今天天气不错,虽然还是冷,有太阳照在身上很暖和。沈夷光身上穿的单薄,又因为忙了许久大量出汗,胸前衣襟被打湿,透出点胸肌的形状,猿背蜂腰,看得人心里痒痒。   乔溪不觉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皱眉道:“你又折腾什么?”   沈夷光回道:“我会把屋顶修好的,你信我。”   他认错态度诚恳,事后补救也算及时,的确极大缓解了乔溪的怒意,再想起他之前也是好意想帮忙做早饭才不下心炸了厨房,他便没法继续生气。   “你手脚都不方便,还是我来吧。”乔溪想把他手上的活接过来。   两人手指相触那一刻,沈夷光浑身宛若雷劈擦过一股酥麻,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耳根先一步红了,可以侧身避开他:“不用你。”   “我弄坏了屋子,合该也是我来修。”   乔溪没留意他的古怪,怀疑的打量他:“算了吧……别回头再把你手脚弄伤,又在我家赖几天。”   他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只会拖后腿捣乱的废物。   沈夷光面上很是失落:“术业有专攻,我只是不擅长细活。”   看他这样,乔溪“啧”了一声:“你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脸皮这么薄,说你两句都不行?”   接着他走进厨房,从挂在墙上的篮子里抓出一把花生出,又把屋里的小猪崽放出来活动,自己坐在院子石桌旁忙活,随便沈夷光折腾去。   过了一会儿,忽听沈夷光问:“你是怎么想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乔溪没听明白:“什么?”   沈夷光重复了一遍:“就是仲大娘方才说的,你想成亲?”   仔细算算,乔溪年岁也不小了,寻常男女这个年纪早就孩子遍地跑,少有未婚的。   沈夷光也是年近弱冠还未成家,不过他早年是一心为父兄报仇,且本人对情爱一事并不热衷,再加上母亲早早过世无人为他料理终身大事,这才一拖再拖。   但乔溪不一样,他既不考取功名,又不是貌丑性恶无人问津,为何也迟迟不成亲?   这些日子他亲眼见到乔溪生活如何艰辛,越发想不明白。正如仲大娘所言,乔溪身边真要有个男人帮衬,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乔溪通常心情还不错的时候也是有问有答,闻言回道:“不想。”   “为何?”沈夷光很好奇。   “不想就是不想,难道我还必须说个一二三四?”乔溪低头剥花生,满不在意的说:“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人就算不结婚也不会死。”   沈夷光:“……”   莫非乔溪看破红尘要出家?   乔溪才不管他怎么想。他其实不算真正的独身主义,对结婚态度始终是无可无不可。尽管爷爷一直期盼他早点成家,好让他在闭眼前看到重孙,但乔溪心里却并不真正期待婚姻。   能考上首都大学好像已经花掉了他毕生的运气,就算他和别的同学看似同一起点,可他心里很明白,哪里都不一样。他只有比其他人更拼命努力,才有可能在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扎根。   至于结婚成家生子,乔溪没怎么想过。他的条件太差,起点太低,又何必白白耽误别人女孩美好的青春年华。这辈子能把爷爷照顾好,如果再能闯出一片属于他的天空,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这些话没必要告诉沈夷光,他们本来就不相熟,而且也不能指望一个封建时代追求多子多福的男人理解这些。   沈夷光的确不懂。他不明白,乔溪明明自身有优势,但凡他肯稍稍利用一下自己的容貌,生活可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偏偏只守着自己过日子,并且貌似乐在其中。   但他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乔溪不愿细说,他就不问。   不过。   沈夷光想起什么,又道:“不成亲确实不会死。但你知道,我朝一直都有‘年满十六未婚配者,无论男女,皆需多交三成赋税,否则就要坐牢’的律例吗?”   乔溪手里刚剥好的花生“吧嗒”落在石桌上滚了几圈,他拧眉转头:“什么!?”   看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沈夷光也很困惑:“莫非你之前没交过?”   乔溪才穿来一个多月,还没真正交过税,哪里知道这些破事?那沈三郎那认真的表情不是假的,乔溪愣了半天。   制定这个律法的人也太没人性了吧!?   ——————   说曹操,曹操就到。   收税的人第二天就上了门。   看着交出去沉甸甸的一大把铜币,乔溪心都在滴血。他发现自己穿到古代那是一件好事没摊上,花钱倒是如流水,谁能比他更惨?   理正带人正忙着收税,忽然发现院子里多出来的男人,立刻发问:“你家什么时候多了几口人,怎么不见你上报?”   大邺朝每年固定时间都会有类似“户口大盘点”的人口普查,每家每户人头必须如数对应,多了少了都要及时向上汇报,不然就算违法,轻者罚款重者坐牢。尤其对那些外来人口盘查更为严格,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户籍信息,否则视为流民,同样要抓去坐牢。   之前仲大娘跟他提过这事,让他找时间尽快上报,但乔溪每天忙着赚钱忘了这茬,如今被盘问才想起来。   “他们是……”他想解释一下,却被理正粗暴打断。   “我不管他们哪来的,要么你交罚款或者蹲大牢,要么你就把这两人立刻从你家处理掉!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理正不耐说完,拿着乔溪上交的税钱离开。   等人走远,乔溪才敢低声骂了一句,关门回屋。   因为大邺朝税收是每户算的,沈夷光在户头上与他不是一家,却又出现在他家,因此他在单身税的基础上平白无故多交了两份,可以说是天降灾祸。   不行还是快点把这俩祸害赶走,全是大麻烦!   沈夷光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看乔溪脸色就知道,恐怕他不会再允许自己和岑儿在此长留。   可他却有许多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桃叶村地势偏僻,与外界往来不密,消息闭塞,且鲜少有官兵排查,极方便他和岑儿隐匿身份韬光养晦,又能使他找机会与旧部联络,实在是不二之选。   可若无乔溪点头,他就没有光明正大留下来的理由,村里也不会收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顷刻席卷心头,沈夷光无意识的搓揉着衣摆,皱眉思考对策。   想到仲大娘的话,忽然一个算不上计策的计策涌上心头。 第19章   就算要赶人走也得先把厨房顶上的窟窿补上,乔溪打算再去隔壁大山哥家一趟,向他借个梯子一用。也不好意思三番两次麻烦人家,乔溪拎了半袋子白面出门。结果才走到半道,遇上个人。   少年约莫十六七的年纪,长了张圆嘟嘟的娃娃脸,白嫩嫩婴儿肥,一双小圆手捧着把瓜子边走边磕,一看就是不常做农活的样子。他的脖子上围着一圈雪白的狐毛围脖,身上的鹅黄短袄在寒冷冬日格外显眼,走三步跳几下,让人一打眼瞧着心里就暖乎。   两人在狭窄的小径不期而遇,乔溪下意识瞥了他一眼总觉得有点眼熟,又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这条路只够一个人过,他本想侧身让路,没想到那少年在看清他后,本来欢笑的脸瞬间收敛,瓜子也不嗑了,凶巴巴的瞪过来,没有半分方才快活的样子,翻脸比翻书都快。   他这么一瞪眼,乔溪这才终于模糊想起来,这好像是上次他托大山哥帮忙买小鸡时在他家门后偷看自己的人,那时隔了道门,他也是如此瞪着他。   算上这次,少年已经连续两次对他直白的表露出敌意,乔溪确信自己没有招惹过他,再看他对自己咬牙切齿的样子,估摸着应当是和原主有矛盾。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乔溪默不作声等待让对方先开口,不是他以貌取人,只是眼前这家伙看着就不大聪明的样子,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点东西。   果不其然,对面的少年连一分钟都没能忍耐住,憋不住率先开启嘲讽模式:   “哟~这不是乔溪吗?怎得如今竟然这么落魄了?”   “不做你的状元夫人了?”   乔溪眼皮一跳。   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谁是状元夫人?   他不言不语似乎激怒了对面的少年,于是他开始口不择言:“听说你被那攀高枝的何秀才抛弃了?”   “啧,那也是理所当然吧?谁叫你总那么无趣死板又愚蠢,真是活该!”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巨大,乔溪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又是何秀才。   乔溪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先是小竹子提起一次,后来仲大娘在他面前说漏嘴两次,而村里的其他人像是互相约好了,统一口径不在他面前提起。他其实有所察觉,只是那时他无心关注,因为光是吃饱饭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精力,哪有心情追究这些前因后果。   在他都快忘了何秀才这个人时,居然从眼前少年口中得到这么炸裂的信息,乔溪的cpu都快□□烧了。   原主和何秀才……居然是那种关系???   尽管他努力克制,但他猛然抬头还是吓了那少年一跳,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怎么?你还想打我!?”   他摆出自卫的举动,却比刚才得知原主与何秀才是情侣更让乔溪惊讶:“我以前还打过你?”   “难道你不想承认!?”那少年气得跳脚,骂道:“那时你不就是觉得我坏了你好事,才让何秀才那贱|人教训我的吗?”   说完他高高捋起袖子,露出雪白手臂上的一块疤给他看。伤口处结痂早已脱落,新长出来的嫩肉透着一片粉,看伤口程度肯定是要留疤的,他恶狠狠的说:“这就是当时我被他推倒,撞到石头磕到的!”   乔溪盯着他胳膊上的伤痕内心闪过无数感叹号,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自他穿过来,几乎所有人明着暗着告诉他,他们认识的乔溪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心地善良,胆小内敛,或许性情有时过分软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乔溪不愿相信被自己无意占据身体的人是少年口中的恶人,可人家身上的伤实实在在眨眼,他无法反驳。   “也许是有误会的。”他自己都不太确信,“他……我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   谁料这话再次激怒了少年:“乔溪你真卑鄙!敢做不敢当吗!?”   “那时我去质问你,你却闭门不见!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他说着,眼里竟透出几分委屈:“枉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他声声质问叩击着乔溪心扉,他忽然头疼厉害。不是情绪作怪,而是实实在在的生理疼痛,像是有人拿着铁锤一下下凿在脑袋上。   乔溪不得不捂着脑袋低声呻吟,手上拎着的半袋白面掉在地上,洒了一地。   他惨白的脸色吓了少年一跳,语气不自觉的弱了下来:“你头痛的病又犯了吗?”   乔溪上辈子身体很健康,连小感冒都很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钻心痛楚,根本没有力气回话。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音音?你们别打架。”   是大山哥听到动静打开家门出来发现了他们,从他的角度看去很像陶音要动手打人。   陶音闻言,扭头恼火冲他发脾气:“我才没打他!”   “你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点把人扶进去!”   大山哥这才注意到乔溪满脸痛苦,急忙上前把他背在身上带进院子小心放在躺椅上,又折返出去。   乔溪头疼得快死了,脑中神经一抽一抽的跳,绵绵不绝的尖锐刺痛,他眼睛都睁不开。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陶音如今犹如热锅蚂蚁团团转,几次欲上前安抚,半道想起乔溪过去对自己的伤害有恨恨离开,可待不了一会儿又不忍心回来。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一步步走到乔溪身边,半蹲下|身握紧乔溪青筋暴起的右手,熟练地轻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乔乔不怕,我在呢……”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林大夫木着一张脸被大山哥提溜后颈提来了,手里还抓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饭碗。   被放下地的时候,大山哥实诚的道歉:“对不起,林大夫。”   林静舟放好碗,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淡定道:“无碍。”   他说完踱步走向躺椅上的乔溪,见他来了,陶音立刻松手跳到一旁给他让位,伸着脑袋等林大夫给人把脉。   林大夫把脉的时候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看得人心里着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下乔溪的手,缓缓道:“只是老毛病而已,我身上有药。”   “你这医术也不行啊,这么多年了都治不好!”陶音抱怨起来,嚷嚷道:“他每次一疼就好半天,话都不能说。”   大山哥在旁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乱说话,林大夫却不生气,点头回道:“我的确医术不精,他这是先天胎里带出来的,药石无医。”   “我曾叮嘱他平时需得静养,莫要轻易伤肝动火大起大落,否则会加剧病痛。”他看了看陶音,继续说:“自他失忆以来,头痛的病已经许久没有发作了。”   虽然林大夫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指向性,陶音却心虚的别过头,知道肯定是自己刚才那些话刺激到乔溪,才让他发病的。   就在他们说话之时,乔溪醒了。   头还是疼得厉害,不过乔溪耐受力很强,以前送外卖摔伤过,去上药的时候医生还夸他意志力顽强。他心疼自己那半袋面粉,挣动着身体想去找回来。   陶音一把按住他,凶巴巴的说:“你乱动什么!?”   乔溪哆嗦着嘴努力发音,忍耐着疼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刻他甚至说不清完整的一句话。   陶音也想起被扔在路边早已撒了一地的面粉,无端被糟蹋了粮食的他也吼不出来,只好道:“这时候你就别管了,林大夫说你要静养。”   听说林大夫也在,乔溪转过头,果然看到了他。他想不通为什么头忽然那么疼,可他真的没有力气。   而且厨房还没修好,他要回家。   这次制止他的人是林大夫,他那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不要动。”   乔溪闻言也停了下来,终于安静了。   接着林大夫从随身带着的小瓷瓶中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塞进乔溪口中,待到苦涩味道散去后,他头痛症状缓解不少,不似刚才那么剧烈。   那厢,久不见乔溪回来的沈夷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终于决心出来找人。幸好大山哥家不远,他腿长脚程快,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沈夷光先听了一会儿才放心入内。   见乔溪惨白着脸无精打采坐在椅子上,沈夷光几步上前,很是着急:“你怎么了!?”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陶音一跳,再定睛一瞧,却看到个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挤开自己抓着乔溪,立刻跳起来母鸡护崽推搡他:“你干什么!?谁准你碰他了!?”   沈夷光身量高大,陶音根本推不动,他不耐的扭头看了一眼,又回去仔细查看乔溪。   这一扭头,陶音终于看清了沈夷光的脸,再看看他对乔溪的关切不似作假,瞬间瞪大眼睛。   他只不过两个月没理乔溪,他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俊到天崩地裂一塌糊涂的男人!?   难道乔溪失忆后总算出息了,知道换男人了??? 第20章   服下药后乔溪自觉好了不少,只是想到被浪费的半袋面还是心疼不已,对大山哥说明了来意。大山哥当然没意见,从柴房里爽快拖出自家竹梯,并表示自己可以帮忙修好屋顶、   沈夷光极其自然的从他手里接过梯子,言语却很冷淡:“不用你来。”   语中隐隐含着一股要跟谁较劲的意味,大山哥没听出来,但陶音听出来了。他双手一叉腰,上下打量了沈夷光一番,像在审视着什么。   反正只要不是何秀才那贱|人,谁都可以和乔溪相配,陶音是对何秀才万般看不上。   既然已经借到梯子,头也没那么疼了,乔溪不好在人家多待,稍作休息就想带沈夷光回去,也正好顺路送送林大夫。   几人将林大夫送至路口,乔溪顺口问了几句小竹子的情况,道:“他这几天都没来我家玩了,还是病着吗?”   听他提起小竹子,林静舟眼中有些黯然,无声叹气:“不太好。”   连林大夫都说不好,乔溪也担忧起来:“怎么忽然病得这么重?那我过些天带好吃的去看他。”   林静舟抿唇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又将手里的白瓷瓶塞到乔溪手里说:“你的药拿好,若再头痛就服用一颗。”   “不过这并非什么灵丹妙药,用多了不好,还是要多多静养,切莫再动肝火。”   “好。”乔溪接过来,感激的说:“谢谢你,路上小心。”   因着林大夫路痴属性全村人都知晓,大山哥会原路将他送回去,两人便一起离开。   等人都走了,现场就只剩下乔溪、沈夷光,和陶音。   经过刚才这么一出,陶音也不再浑身是刺阴阳怪气,却还顾着面子,一副理直气壮不肯低头的模样,傲气的像是多看乔溪一眼都费劲。   可是乔溪记得头疼的时候身边一直有人握着他的手安慰,声音非常轻柔,手心很暖。   “谢谢你。”乔溪面向陶音诚恳道谢。   陶音恍若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跳起来否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不肯承认,乔溪索性也不戳穿。想到陶音胳膊上的伤,他又道:“听人说芦荟汁液有祛疤的作用,改天我找林大夫研究研究,看能不能职称药膏,把你这儿的疤去掉。”   看陶音的穿着打扮,乔溪猜他应该是那种很在意外表的性格,同时也想缓和一下两人间紧张的关系。即便他手臂上的伤与自己无关,也不知道在他穿来之前他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看得出,陶音不是坏人。   “你应该也知道,我落水后很多事记不清,哪怕现在,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乔溪缓缓开口,“你说是我支使何秀才打伤这件事,也许是误会。”   听到他说不记得自己名字,陶音抿了抿唇,面上非常不高兴,却又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忍着刻薄的冲动嘟囔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你以为我稀罕你?”   “反正你就是没有心的笨蛋!”   乔溪叹气。   他觉得陶音的这种性格应该是他以前最不擅长接触的类型,也就是二次元俗称的“傲娇”系。和傲娇系做朋友需要一颗大心脏。受得住他们的那比钢针都硬的嘴,分得出他们话中隐藏的真实心思,否则很容易心累。   见他不说话,又想起乔溪头疼还没好,陶音便暗悔自己嘴快,但是道歉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扭头哼了一声,含含糊糊说:“既然你说有误会,那我姑且等你恢复记忆后再听你狡辩。”   说到这,他偷偷瞄了乔溪一眼,想要装得毫不在意,假作大方的自我介绍:“那你记住了,我叫陶音!”   “要是再把我忘记,我就真的再也不原谅你了!”   乔溪点头:“好的,陶音。”   他一句客气又生疏的唤出“陶音”两个字,少年眼眶红了。   别看陶音表现得好像还恨着乔溪,其实这两三个月他也不好过。   他很想提醒乔溪,‘以前你都是和大山哥一样叫我音音的’。但想起面前的乔溪已经失了记忆,根本不认得他,两人中间还隔了那么多的糟心事,就算和好如初,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陶音面上满是伤心失望,乔溪心里忽然很愧疚。   他知道自己不是陶音所期盼的那个“乔溪”,真正的乔溪此刻可能魂归地府,早不在人世了。可这些话他不敢说,怕会被当成妖怪烧死,真心希望陶音如果有一天知道真相后不要怪他。   而有关于何秀才的事,乔溪还想知道更多,便热情邀请陶音去家里坐坐。陶音嘴硬说不稀得去,两条腿却很实诚,到了乔溪家后更是熟门熟路一屁股坐下,看着比在自家都悠闲,一看以前就没少来串门,对院子里每一样东西比乔溪还熟悉。   “你家这狗怎么更丑了?”陶音坐下后嫌弃的看了一眼墙角蹲着的黑狗,哼了一声::“倒是胖了点,没那么寒碜。”   两人说话间沈夷光借着梯子跃上屋顶,将搭好的竹板一一铺好,拿起锤子敲敲打打。如果不是腿脚不便,其实这点高度他甚至不用梯子,随便一个轻功就能跳上来,哪还有大山哥的事。   他在上头看似忙碌,实则密切注意下方两人的动静,靠着灵敏的耳目,几乎把他们的对话全都听得真切。   岑儿对家里又来了个好看的哥哥感到好奇,不过不敢贸然上前,偷偷摸摸的躲在屋后偷看。   陶音一打眼就看到了他,皱眉问:“哪来的小东西?”   “暂时借住而已。”乔溪给他倒了杯水,又拿出一包果脯给他当零嘴。   陶音果然对这些零食有兴趣,摸着杏干嚼,老神在在的训他:“不是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是对人心软?自己都过不好,还给别人养孩子!”   “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何秀才骗光了钱!”   乔溪耳朵动了动:“他骗我多少?”   陶音翻白眼,“倾家荡产算不算?”   “那时但凡你肯听我几句,别把所有身家压在他身上,至于现在捉襟见肘饭都吃不上!?“   ”你总说什么他赶考不易,将来进京一路的盘缠、还有进京后要打点关系,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要不是这祖宅卖不出,我看你连家都不要了!”   陶音说到这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你一个人种那点地就不容易,好容易秋收全都拿去卖了换钱给何秀才。还差点把眼睛熬坏,就为了多赶几份绣工攒钱,隔三差五头疼受不住,都是我背你去看林大夫!”   “我叫你不要过分相信那个贱……”他说到这像是怕乔溪伤心,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下,恨恨地说:“那何秀才看着就不是好人!偏你一头栽进去,一副不值钱的样!”   陶音气愤难消:“你说何秀才承诺会带你一起进京赶考,还说将来考了功名就娶你做夫人……”   “我呸!”他嫌弃的啐了一口,“要不是看你没爹没娘脑子笨又好糊弄,他敢这么哄你?”   “他本是胡说八道,你却信了十成十!结果呢?人家去了趟镇子巴结上李员外,直接成了乘龙快婿,回头翻脸就不要你了!”   他骂骂咧咧,乔溪听得认真。   怪不得他穿来后家里一粒米都没有,还纳闷为什么原主不留过冬粮食和衣服棉被,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这故事很老套,和很多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负心汉没区别,只不过换了性别,本质都是一样的。从陶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辱骂的描述里,乔溪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何秀才本不是桃叶村的人,只因村里新办了学堂,请他过来当教书先生。那何秀才却有几分才华,引得村里许多女孩对他青睐。   而原主因父母早故,又大字不识一个,几次请教后对衣冠楚楚斯文儒雅的何秀才暗生情绪,两人渐渐好上了。恋爱脑上头,身边又没有长辈引导,原主便越陷越深,直至失去理智,无法自拔。   可怜又可悲。   “你就是眼瞎!”陶音说着又骂到乔溪头上:“你为了他和我争论几次,还叫我不要总欺负他。要不是看在你份上,早叫我哥哥们打死他了!”   那时陶音知道乔溪被抛弃,怕乔溪想不开做傻事,紧赶慢赶跑去他家,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听说他被小竹子救下,又听说他失忆,陶音放不下,无数次想看望,又想起他们之间的争执,倔强着不肯来。   “其实……”他犹豫嚼着杏干慢吞吞的说:“大山哥也说你不可能叫何秀才对我动手,让我不要听他一面之词。”   “我心里知道肯定是那贱|人挑拨,没有真正相信。”陶音表情无比落寞:“我只是伤心……我们十多年的情谊,到头来竟比不上你和那个贱人认识一年。”   乔溪默默听他讲完,只有无尽的惋惜。   也许每一个所谓的恋爱脑背后都有他们各自的原因。正如被他占用了身体的那个“乔溪”,可能就是因为太早失去父母才错将垃圾当宝,以为终于找到真心人,长长久久幸福下去。   只可惜镜花水月,终究是错付了。   但乔溪作为一个占用别人身体的外来者没有资格评判他的对错,就算不认同对方的价值观,这个仇却是一定要报的。   他抬起头,无比平静的说:   “你说得对,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夷光骤然停下手里的活。   陶音耳边炸起一道惊雷,手里的杏干掉在了桌上。 第21章   送走了一直叨叨叨的陶音,已经是傍晚了。   乔溪这一天大起大落,头还隐隐作痛,也无心做晚饭,把中午剩的一点饭热了,吃完后简单洗漱上床睡觉。   沈夷光目光追随他一路,几次欲言,看着乔溪憔悴不堪的面容又咽了回去。   下午陶音说的那些话,他几乎一字不差听完,心中很是触动。   偷听是很不道德的,可沈夷光警惕惯了,不得不提防着所有靠近的人。他原本只想看看那个陶音的为人,却不想听了许多旧事。   原来乔溪竟也是遭人背叛,说来与自己算是同病相怜。   只不过背叛沈夷光的是他多年的友人,而乔溪则被心上人所弃。   民间说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为读书人”,此前沈夷光是不信的。他虽出是个武人,平日朝堂上看不惯那些文臣做派,可心底其实是信服的。   先帝曾谆谆教导,文臣武将虽道不同,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都是为了国家,各司其职罢了。自古文臣定谋,武将守疆,二者缺一不可 ,这才是大邺朝安定太平的最重要原因。   而且沈夷光也有几个文人朋友,大多品行优良,更欣赏那些靠着自己一路打拼上来的寒门子弟,他心里对文人并没有寻常武官的偏见。   如今亲耳听到乔溪的遭遇,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难平的怒意,不甚理智无端牵连起其他无辜文人。   真不知那何秀才是个什么眼瞎心盲的货色,明明得了乔溪这般心善至纯的美人,却又贪心不足背信弃义,令人唾弃。就算他再如何有才气,终究是金玉其外,人品低劣。   他又想起陶音说此人明年即将进京考试,想着有朝一日若被他撞见,定要……   沈夷光愤愤不平,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何秀才掐死泄愤。   待到床边传来乔溪绵长沉重的呼吸,沈夷光确信他睡着才敢上前几步。夕阳彻底没入天际,屋内一片昏暗看不出什么,可沈夷光仗着自己目力极佳,愣是盯着人家的睡颜瞧了许久。   与醒时总故作凶悍精明强干的模样不同,睡着的乔溪可乖多了。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张,两手规规矩矩静放在胸前,许是头还痛着,眉头轻轻蹙起,露出几分从不在外人面前显现的脆弱,令人怜惜。   沈夷光看着看着,耳根又没出息的红了起来。   他不明白为何独独对上乔溪,自己总是各种不自在。   少时失去母亲和长姐,再大些又没了父兄。沈夷光在自己最青春年少的时候,身边竟无一个年长者对他加以教导指引,使得他年近弱冠,对情爱一事仍旧懵懵懂懂,不知所谓。   他不晓得,此刻的心悸便是心动,乔溪是他心之所向,这并不可耻。   不敢再看下去,心虚的沈夷光匆忙跑出屋子在院中练起功夫,妄图借此将脑中纷乱的情绪平复。   直到月色渐明,照得院内透亮。   尽管腿上的伤并未痊愈,动起来还有些隐痛,可正借着那点痛意,才让沈夷光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想起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先帝意愿未了,大邺前途未卜,太子尚未顺利登基,他不能被任何事分了心神。否则如何对得起先帝嘱托,更无颜面对来日地府相见的父母兄姐。   熟悉的招式一招接一招,沈夷光心情终于平稳,最后一拳施出后,他缓缓将手掌收回,站在原地长长吐息,前额后背早被汗水湿透。   此时月上正中,已是午夜三更,岑儿早早洗漱上床伴着乔溪入睡,院中只他一人。   忽得一阵风动。沈夷光敏锐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顿时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什么。   高手之间的对决常常只在一招之间,很多时候拼的不是本事大小,而看谁先沉不住气乱了阵脚。   右后方一阵寒意袭来,沈夷光拖着未全好的腿侧身躲过,同时转身一拳夹着股劲风向那人袭去。那人果然轻松接下,三两下化解了沈夷光的拳法。   沈夷光并不意外,接着快速连去三拳,与那人缠斗起来。   月光下,两道身形鬼魅般游走于乔溪不算大的院子里,他们打斗的厉害,居然没有扰乱院内分毫,连墙角熟睡的大黑狗都没被惊动,兀自酣睡。   一番切磋后两人都心知拿不下对方,极有默契的齐齐收手。   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沈夷光面上没有半分不惊讶,定定地看着对方。   秦大叔哼笑一声,揉着酸痛的手掌调侃自己:“果然还是老了。”   沈夷光抿唇,尽管不知此人来意,还是微微俯身抱拳作揖:“多谢前辈相让。”   “说什么让不让的,不中用就是不中用。”秦大叔看不惯他的做派,讥讽道:“你小子看着年纪轻轻,怎么学得一身官气!”   他边说边用那双锐利的鹰目打量沈夷光,问:“我看你武功的路子不是江湖任何一派,莫不是朝廷的走狗?”   武林中人素来瞧不上朝廷的人,他一句“朝廷走狗”让沈夷光面色变了几变:“……前辈好眼力。”   秦大叔又是一声冷哼:“你既是朝廷的人,为什么跑到我们这小小的村里,藏头藏尾的苟着?”   “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夷光担心他惊动屋里的乔溪,压低声音回道:“前辈,我绝非恶人!”   “只因……只因……”   他张口半晌,终是没能将自己真正目的和盘托出。尽管他隐约察觉这秦大叔或许不是什么恶人,光看他武功路子,依稀也能看该是当出自名门正派。   但他不能赌。   见他纠结,秦大叔不耐道:“老子对你的来历不感兴趣!也不想管你过去做了什么,或者将来想做什么,我也都不关心!”   “小乔他心善肯留你,你就更要知道感恩。若不想连累他,待到时机合适你就得走,莫要害他。”   沈夷光心下一紧,连忙道:“前辈!”   “我的确有难言苦衷,也无意拖累任何人……但,我却有不得已的理由。”   “若您不信,我可以发誓!今后绝不连累乔溪,如果出了事我一定自行离去,绝不叫他为难!”   说着他跟着下跪磕了几个头,每一下都重重扣在秦大叔心头。   他态度极其诚恳,秦大叔却没有回应,反而状若无意问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看你拳脚功夫不错,我且问你——你师从何人?”   听他骤然问起自己武功来数,沈夷光不敢不说,又不能全说,只挑着回答:“晚辈自小跟着家人习武,练得也是自家功法。”   “可论起拳脚,晚辈幼时的确跟过一个江湖武人学过几年。不过说来惭愧,师父他性情洒脱来去自如,只教了我不到半年便离去,我只知他姓阮,其余什么也不懂。”   秦大叔目光无比复杂,沉默许久道:“如此说来,你也算是他唯一的徒弟了。”   “……什么?”沈夷光没能理会其中含义,露出疑惑的表情。   秦大叔却不肯多说,又道:“看在故人的份上,你暂时可以留下。”   “但我不许你久留——至多三个月,过了年你还是要走。”   说完他不等沈夷光开口,一个纵越飞上半空,转瞬没了影子。   沈夷光独自在月下站了许久,直到寒霜降下,他才后知后觉感到寒冷。时辰不早了,与人交手费尽了他浑身气力,他有些困乏,从水缸中舀了冷水洗漱完,进屋倒头草草睡去。   第二天乔溪醒来后头疼好了大半。这次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他犹如惊弓之鸟,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就怕哪天又要复发,很惜命的把林大夫给的药瓶随身携带。   天越来越冷,天边阴沉沉的见不到一丝光亮,乔溪猜测不久就要下雪,今天哪也不去,就蹲在院子里忙活,想给乔将军临时编个狗窝。   这么冷的天,那黑狗只能每晚睡在冷冰冰的地上,挺可怜的,乔溪想让它舒服的度过这个寒冷冬日。   沈夷光既已能自如活动,再不肯回屋躺着,非要挤过来一起帮忙。他的手艺虽然糟糕,好歹不算捣乱,乔溪由得他去。   几次偷看乔溪,沈夷光自觉时机差不多,轻咳一声道:   “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乔溪莫名瞥他一眼:“什么?”   “明日理正就要上门,你想好怎么回他了吗?”沈夷光提醒他。   听了他的话,乔溪一愣,手下动作停驻,他都快把这事忘了。   想到理正那刻薄嘴脸,乔溪不免又要头痛。他先前一时气恼,又恨那沈三郎炸了他厨房,确实想过要赶他们走,可是真正冷静下来,又有些不忍。   但他不肯承认是自己心软,只觉得是眼下时候不对,因为再有一月就过年了。   对所有国人来说,“过年”的意义是极其重大的,许多人劳碌一年又一年,真正期盼的也就是过年那几天能够回家和亲人短暂的团聚几天。   好像只要新年一到,什么事都得绕道。报仇的讨债的争名夺利的,统统都要在那一天放下,大家各回各家,热热闹闹过个团圆节。   沈三郎家里人都不在了,岑儿又那么小,如果这时候把他们赶走……乔溪就算强迫自己不需要有任何负罪感,可心里总忍不住幻想。   家家户户爆竹声声迎新岁的时候,他们舅甥俩又该在哪个街头巷尾上流浪,孤苦无依互相依偎度过那漫漫长夜。   因为尝过不能团圆的苦,所以乔溪没法真正狠心。   见他不说话,沈夷光以为他真的在考虑把他们赶走,一时心急张口便道:   “不如……你娶了我吧?” 第22章   他的话音刚落下,乔溪差点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幻听。   上次这么无语的时候,还是仲大娘非要热情的给他说亲,还一次找了一二三四五个男人。还来不感慨古代社会开放,大家对基佬的包容度如此高,都见怪不怪了。   不过他又想起原主和何秀才的那惊天动地虐恋情深的故事,乔溪又释然了。   反正他连穿越时空这种离谱事都能遇到,相比较起来,男人和男人之间那点破事很正常,他就不信还能有更离谱的等着他。   那头沈夷光自从脱口而出自己的念头后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忐忑不安,不知乔溪会作何回答。明明他昨日早就准备好了一堆光明正大的理由,想好若是乔溪婉拒,他便可不慌不忙利弊分析同他讲清,料想乔溪或许会点头。   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沈夷光面对乔溪时又无端生出几分怯意,一颗心好像都提到了嗓子眼,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就在他饱受煎熬之时,乔溪那头总算消化完信息,慢悠悠开了尊口:“你一个大男人,比我高比我壮,我为什么要娶你?”   “难道你其实暗恋我?”   被乔溪义正言辞的询问,沈夷光面色赤红,一肚子准备好的话都忘了。   见他这样扭捏羞窘,乔溪狐疑看他:“真被我说中了?”   他接着又道:“我是绝对不可能喜欢男人的!崆峒你知不知道?你死心吧!”   虽然乔溪前世打工偶尔闲着没事也会看些男男纯爱小说,甚至某绿色健康网站都混到高级会员了,而且在花市也坐过豪华高速列车,但看过不等于接受,不代表他性向改变。   再说二次元纸片人都是没有性别的,bgbl也没太大区别,反正都是拉灯。   听他怀疑自己,沈夷光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对你绝无一丝非分之想!”   “我们只是假成亲,不作真夫妻!”   这时候沈小将军的理智总算回笼,娓娓道来:“你我如果假成亲,不仅可以帮你应付理正那边,我和岑儿也好有个暂时安身立命之所,算得上一举两得。”   他说这话的表情无比诚恳正直,就好像不是在说两人结婚的大事,而是谈什么不相干的生意。   可乔溪仍然有些怀疑:“那这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夷光立刻回道:“你可以顺理成章减免掉多出去的三成赋税。”   “哼。”乔溪不屑,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他:“就算是这样,我也没必要找你啊!?咱们村那么多人,我和谁假成亲不行?而且大家互相知根知底还不用担心被骗,为什么要跟你这外来的家伙?”   他的质问没有让沈夷光慌乱,他冷静反问道:“莫非你是说那个二胜子?还是什么大柱三狗?”   “不说他们与我同样都是男子,想必你也是不愿意的。就算你愿意,难道忘了他们觊觎你的事?”   沈夷光面色沉着,像个侠客般正义直言:“倘若你真与他们结亲,安知日后可以独善其身?万一他们反悔呢?”   听他这么一分析,乔溪觉得好像也有道理,想了想犹豫道:“那我就不能找个姑娘吗?”   “姑娘自是可以的。”沈夷光故作赞同点头,却又说:“可姑娘却不比那些汉子容易糊弄,你把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娶回来是要真心实意同她过日子,将来还要生儿育女的。”   “恕我直言,以你现在多病孱弱的身子,真娶个姑娘回来……到时你二人究竟谁看顾谁多些?”   这话正中乔溪痛点。   他就是因为自身在古代没有真正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且本人也不打算结婚,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祸害别人女孩,只想孤老终生。   更何况三郎说得对,他这破锣身体缝缝补补又三年,就算假结婚,说不定人家女孩进门还要辛苦照顾他。   “如此说来,我难道非你不可?”乔溪心里憋闷,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错觉。   见此情景,沈夷光见缝插针努力自荐,信誓旦旦就像王婆卖瓜:“你娶了我,不亏。”   “对外你是一家之主,我与岑儿都仰赖你过活。”   “对内我是你的拙妻,大小事宜都依你做主,且对你百依百顺,绝不忤逆。”   说着他又适时故意露出自己结实的小臂,意图行那狐媚勾|引姿态:“更遑论我个高腿长力气大,一身腱子肉使不完的蛮力!来日等我大好了,上山下湖,任你差遣!”   “若你还不放心,我可以签字画押,绝不收取一文钱,只求带着岑儿从你手里讨碗饭吃。”   他这话说得极其卑微,都快将自己比作沿街讨食的乞儿,又恍若一个带着拖油瓶急切再嫁的可怜新寡,叫人忍不住心软同情。   乔溪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有些心动的。   客观角度来看,沈三郎不愧是有着男主硬配的家伙。长得帅,个子高,肌肉发达,性情也温和。虽然带了个光吃不干活的小油瓶,但人家油瓶乖巧可爱懂事真诚讨人喜欢,他实在讨厌不起来。   而且在农村,这自己送上门的沈三郎简直就是天降的壮汉劳动力,更别提人家还不要工钱。   乔溪那颗想占便宜的小心思蠢蠢欲动。   沈夷光看出他动摇,也不着急催促,静静等着他答复。   岑儿在旁偷听许久,瞅着他舅的眼神充满了崇敬。   不愧是舅舅!   仔细想想,要是小溪哥哥真成了他的舅母,日后岂不是天天都有好吃的?   为了帮舅舅成事,岑儿主动凑了上去,跪在地上抱住乔溪大腿仰头看他,无师自通了卖萌手艺,软软的说:“小溪哥哥,你就留下我们吧!”   “我也可以帮忙干活的!”   乔溪低头正对上岑儿亮晶晶的猫眼,不由好笑问:“你能做什么?”   “我可以帮忙照顾大丞相、大学士、大统领……它们几个。”岑儿朗声回道。   乔溪满脸懵逼:“什么学士统领?”   岑儿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脸回他:“是我给小鸡小猪们起的新名字。”说完他悄悄偷瞄一眼乔溪,小心翼翼问:“对不起小溪哥哥,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偷偷给它们起了名字。”   因为太喜欢小动物,岑儿私下里只在和他们玩耍的时候这样叫,没想到刚才一时说漏了嘴,担心乔溪会不高兴。   舅舅说绝不可以惹小溪哥哥生气,不然他们都会被赶出去的。   听他解释完,乔溪毫不在意的摆手:“我就问问,你随意。爱叫什么叫什么。”   “既然你喜欢,以后它们就交给你照顾了。”   听了他的话,岑儿眼睛一亮,高高兴兴从地上爬起来,蹦蹦跳跳去找他的好朋友们玩。一边的沈夷光品出了乔溪话中隐藏的含义,不禁期盼道:“你是同意了?”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乔溪瞪他。   沈夷光微微一笑,狭长凤眼中似有点点星光:“你方才不是说要岑儿帮忙照顾?这不就是同意我们常住?”   乔溪这才意识到,扭了头轻哼:“那只是哄孩子的话罢了!”   他话音刚落,沈夷光眼里的光黯淡下去,讷讷应了一句。   乔溪低头继续编着手上的狗窝,心说这小子刚才笑那一下可真绝,比他前世在电视里看到的所有偶像爱豆都好看。   他都不知道一个跟美丽性感毫不沾边的男人笑起来居然挺勾|人。   眼看狗窝渐渐成型,沈夷光把它轻轻放到墙角的大黑狗旁,又找了许多干草铺进去,看着乔将军欢天喜地摇着尾巴跳进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沈夷光半蹲着身子,抬手在乔将军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他从小时候就很招猫狗喜欢,不管军营还是塞外,总有不知名的动物萦绕在他周边,有时半夜还有野狼同他戏耍,妥妥迪士尼公主人设。   那乔将军也不例外。   除去最初对他们的警惕,没几天后混熟了对沈三郎分外亲热,感受到他掌心温热,转头亲昵舔着他的手,尾巴摇得人眼花缭乱,乔溪都生怕一个不小心骨折。   静静看着沈三郎目光柔和的摸着黑狗,又转头看岑儿怀里抱着小猪崽小声说话,乔溪内心某处终于彻底松动了。   他踱步到沈三郎身边,蹲下身与他一起看乔将军,忽然说:   “明天理正来的时候,我会把村长也叫来。”   沈夷光莫名看他一眼,不懂是何意。   乔溪暗道笨死你算了,接着漫不经心道:“我们成亲总要请个见证人吧?而且你是要上我家的户,不请村长帮忙怎么行?”   沈夷光愣了片刻,回过味来脸上重又荡开灿烂的笑,朗声道:“你真的同意了!?”   “男子汉说话算话。”乔溪被感染了,也跟着笑道:“不过先说好只是假成亲,不作数的。”   “你不许动我,我当然也不动你。”   沈夷光忙不迭应下,满脑子只有“成亲”两个字,压根没细听乔溪说了什么。   乔溪又叮嘱道:“而且你留在我家也不能白吃白喝!要记得你的承诺,帮我干活赚钱!”   沈夷光盯着乔溪开合的嘴,随便他说什么都只顾点头。   乔溪看他挺老实,觉得自己有些像刻薄资本家,心虚的补充道:“不过我也不会真的白让你付出,只要你肯跟我好好干,以后发达了也不忘了你!”   “我们以后就兄弟相称,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沈夷光微微困惑,没听过谁家婚后还以兄弟相称的。   况且能和他称兄道弟的,真要论起来足有百来号人,实在不缺乔溪一个。   不过乔溪貌似很高兴,那他也高兴。   ————   于是,乔溪要成亲的消息就这么传了出去。   桃叶村上下震惊一片,觉也不睡半夜爬起来八卦。 第23章   第二天,陶音果然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   他个子不高,却能使了蛮力把乔溪堵在院子里不让走,而后贼头贼脑伸着脖子往屋里偷看,确保沈夷光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又故意压低嗓音,自以为屋里人什么都听不见,逼问乔溪:“你疯啦!?”   “你们两个才认识几天就敢成亲!?听他说是麟州逃难来的,那你真的知道他什么来历吗!?”   “万一这又是一个何秀才怎么办!?”   虽说陶音其实心里觉得这个沈三郎不但相貌是难得一见的俊美,周遭气质也完全不像寻常人,而且满身正气,不像是心怀不轨之人,但这不代表他完全同意乔溪这么短时间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办完。   既无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婆上门合八字,实在太草率了!   实际上除了乔溪和沈夷光两人,连岑儿对他们私下里的交易一知半解,其他人更不晓得事情真相,因此所有人,包括仲大娘在内,都觉得乔溪此举过于心急,纷纷劝他再考虑考虑。   乔溪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他们,随便应付几句就打发了大部分人。可陶音却不是好糊弄的,他死活不肯走,非要得到一个回答。   “一个何秀才就让你险些丢了性命,万一……”陶音说到这眼眶红了,语气中满是担忧:“没了钱财还可以从头再来,若真丢了命,我就再看不到你了!”   “你有几条命够糟蹋?”   乔溪看他难过,不由叹气:“我又不是小孩子。”   在他看来,一个成年人成熟的标志,除了心智上的变化,就是能对自己的任何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独自承担。否则人云亦云,精神上依赖他人,即使长得再高在壮,骨子里还是个小孩,不是真正的大人。   和沈三郎假结婚是乔溪对当下状况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也许有那么一点点意料之外的冲动,但总体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   而且乔溪目前不觉得自己要付出什么不得了的代价。就算有,他也能承受。   “既然选他,肯定是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不需要太担心。”他肯定的说,“我确信我可以为自己负责。”   陶音表情怔怔的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喃喃自语道:“你……你好像变了个人……”   从前乔溪不会这样同他说话。每次他们有争执,乔溪总是弱弱的,说不上几句就开始沉默动摇。唯一一次勇敢,则是浪费在何秀才身上。   “死过一回的人当然会跟以前有点不同。”乔溪怕他看出什么,找补的解释了几句,“很多事情看开了嘛!”   他才想到,比起慈祥和善的仲大娘、豪放爽快的秦大叔,以及憨厚老实的大山哥,陶音才是真真切切的和原主亲密接触过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算是整个桃叶村最了解他的人。   在陶音面前如果一个不留神,随时可能会被他发现异常。   这个认知让乔溪打了个冷颤。   好在陶音被家人保护的过分单纯,也确实不大聪明,非常容易糊弄,听了解释后迷迷瞪瞪点头:“也是。”   “话本里说过,奈何桥走过一趟回来的人都会看破红尘。”他于是放下心来:“既然你愿意,那我也没意见!”   他说着拉过乔溪的手将他扯近,趴在他耳边嘀咕道:“反正那沈三郎以后在咱们村里过活,全村人都盯着他呢!要是他敢对不起你,或者欺负你,多的是人替你教训他!”   陶音想得很好,他觉得只要沈三郎不会像何秀才那样心比天高,事情就很好办了。只要人在村里,还怕他翻出什么浪来?   别的不说,光他家里十几个哥哥姐姐就能揍死他!   而且沈三郎除了带个拖油瓶麻烦,乔溪婚后既不用看公婆脸色,也不用搬去别的地方,还能与他像从前一样常常见面,日子不知多好过!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陶音立马高兴起来,果然翻脸比翻书快,小孩子似的。   “你要成亲了,我得马上给你备些礼物!”他兴致勃勃原地转圈圈,“听说大户人家嫁小子女儿都有嫁妆什么的,你没了爹娘,就让我爹帮忙置办!”   乔溪哭笑不得一把拉住撒腿就要跑的陶音:“哪来的嫁妆?是我娶他。”   “……啥!?”陶音惊得瞪大眼睛,话都说不全乎了:“你娶谁!?”   那沈三郎光是看着就很高很壮,乔溪站在他身旁宛若只麻雀,他哪来的本事娶人家!?   乔溪哼了一声:“都是男人,我怎么就不能娶?再说他想入我家的户,难道不该他嫁进来?”   听完陶音恍然大悟,拍手道:“是哦!”   “那我更要给他备份大礼!”他摩拳擦掌兴高采烈:“不能叫人小瞧了咱们村子!”   桃叶村世世代代只在内部互相婚嫁,鲜有外来人口入籍,陶家又是村里的大族,把全村颜面看得分外重,凡有重大事务必有陶家人在场,因此陶音自告奋勇把这事揽过去,风风火火跑远,喊都喊不回来,乔溪无奈的直翻白眼。   这边乔溪被陶音纠缠,那厢秦大叔沉着脸找上门,他以为自己那晚说的很明白了。   沈夷光紧张的瞥了一眼屋外,确认乔溪被陶音缠住注意不到这边动静,这才放心回头低声道:“前辈,非是我不识好歹……我的确有苦衷。”   “至多一年!”他说着着急保证:“一年之后无论怎样,我都会带岑儿主动离去,绝不叫您费心!”   他心知秦大叔最不好应付,即便自信动起手绝不会输,可到底失了人心,这桃叶村也不会留他,只能放低姿态以达目的。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秦大叔在思量。   沈夷光担心他不信,又补充道:“我以祖先起誓,沈某决不食言!”   一年的时间足够他谋划好一切反攻京城,到时不必旁人来赶,他自己会走。   秦大叔感觉到他的真诚,语气缓和不少:“不如你索性告诉我你究竟什么身份,隐匿在桃叶村又有什么目的?”   “前辈不也隐姓埋名在这里吗?”沈夷光反问他。   秦大叔嗤笑:“好小子,竟反将到老子这了!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晚辈亦如是。”沈夷光沉声道:“我可以发誓,我对桃叶村绝无恶意,也不会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只要他足够谨慎,就不会惹来麻烦。   同为天涯沦落人,秦大叔终究没有把事情做绝。尽管在他看来,沈夷光的身世必定是个大麻烦,就算不报官也该狠心将他赶走。   可他……可他毕竟是阿阮生前唯一的徒弟。   罢了。   当年他对不住阿阮,而今不能再这般对他徒弟。否则日后地府相遇,阿阮怕是真不理他了。大不了他往后多费些心神盯着他,若沈夷光真惹出什么祸端再下手不迟。   思来想去,秦大叔终于退让了一步:“一年为期。如果你食言,我绝不会再客气!”   沈夷光连连道谢:“多谢前辈!”   紧张的氛围暂时缓解,秦大叔也跟着回头看了看乔溪,正好听到陶音说什么嫁妆的事。外面那两人以为小声说话就不会被发现,可对于沈夷光和秦大叔这样的内功高手来说无异于当面直言,甚至不用刻意偷听。   ”秦大叔略带深意道:“看来,我也得给你这新妇备份好礼了!”   一句话逗得沈夷光耳根都红透了,垂首道:“前辈莫要打趣了。”   秦大叔生性放浪,平日不是在睡觉就是喝酒,或者与孩子们胡闹,正经时候不多,而今不再对沈夷光敌意,便有了几分兴味:“你实话告诉我,你与小乔到底是不是真有私情?”   “……没有。”沈夷光否认,不敢撒谎:“不瞒前辈,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   秦大叔回答的阴阳怪气抑扬顿挫:“哦~~~”   沈夷光:“……”   秦大叔故意挑刺:“那你方才为何犹豫?”   “那是因为、因为晚辈不知是否该说实话!”沈夷光本就不擅长言辞,如今更是有口难辩。   秦大叔不打算放过他:“可我见你望他的眼神,属实算不得清白。”   沈夷光无法解释,哑巴似的开不了口,更不敢赌咒自己绝无觊觎之心。   秦大叔见他当真,哼了一声转移话题:“他与何秀才的事,你知道吗?”   听他提起何秀才,沈夷光正色道:“知道一些。”   “那小子如今就要做上门女婿了,快活得很。”秦大叔笑得讽刺,“那天我只出手浅浅教训了几下,就吓得他险些尿裤子,真是孬种!”   他说这些意在提醒沈夷光,乔溪虽然无父无母,却并不是真的无依靠。   “前辈不用警告。”沈夷光坦然道:“我不会做那种事。”   莫说他对乔溪没有私心,根本不可能与他生情。   就算有,也不能拿他与何秀才那等货色相提并论。   秦大叔看他坦坦荡荡一派正气,心底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欣赏。   其实抛开那些敌视戒备,他在沈三郎的身上竟依稀瞧见了点自己当年的影子。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是阿阮的徒弟。   只这一点,足够让他对沈三郎另眼相待。   最后的障碍清扫,乔溪和沈夷光的婚事顺利定在了七天后。因为村长特意找人合过,说那天是十年来难得的大好日子,错过了就要再等十年。   他们一致认为,小乔溪孤零零苦了十七年,大婚的喜日就该讨双倍吉利,方能弥补他过去的苦楚磨难,将来真正过上好日子。 第24章   虽然这场仓促婚礼的当事人双方都没当回事,甚至想随便摆两桌走个过场,可村里人却不肯纵容他们乱来。   在古代,婚姻乃人生最重大的要事之一,不能儿戏。即便乔溪是孤儿,但村中老人都在,还有村长见证,大家自发决定要好好操办。   而且村中近些年没什么喜事,大家也想趁着此事好好热闹一下,其中仲大娘是最忙的。婚礼上的一应用具都被陶音承包,于是婚服的挑选就被仲大娘揽了过去。   “来来来,再看看这件!”她兴冲冲拎起另一件新衣冲乔溪招手,笑容仍是那么慈祥。   乔溪才刚脱下身上的新衣,苦着脸道:“……怎么还有啊!?”   “我不试了。”他试图跟情绪上头的大娘讲道理,“反正这些衣服试来试去都差不多,随便挑一件就行。”   仲大娘在他后背轻轻拍打一下,恨铁不成钢:“胡说什么?成亲这样的大事怎能糊弄?”   “我好不容易将制衣坊的老板娘特意请来,拿了十多件婚衣供你挑选。这才试了三套,哪里就厌烦了?”   说着她又指着桌上堆得小山高的衣裳,道:“而且这些衣裳都不一样!你瞧,这件领口有绣花,这件下摆处的鸳鸯戏水多灵巧,还有这件……”   她将那些在乔溪眼里明明长得一样的婚服给他一一讲解,不厌其烦。也许上了年纪的人都爱操心这些,尤其是女性,她们仿佛天生就对各种小细节格外敏感。   就好像仲大娘,哪怕只是袖口处的一朵小花,她也能挑出许多花样。   好容易把衣服试完,急急忙忙从村长家里跑出来,站在树下大口喘气。一屋子都是女人,年轻的年老的,都在他试衣服的时候争相积极提意见,乔溪从来没被这么多女人包围,慌得气都不敢喘。   与他同病相怜的沈夷光同样心有余悸,两人恰好在树下相遇,彼此一愣,继而相视一笑。   “那些衣服到底哪里不同!?”乔溪忍不住抱怨起来,“袖口有花和领口有花,那不还是一样吗?”   沈夷光点头附和:“我也不懂,水红大红朱红紫红……究竟怎么分辨。”   乔溪看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比我还直男?”   冬日昏暗天色下,乔溪的笑颜好像会发光,沈夷光不觉被吸引着下意识问:“什么是‘直男’?”   “直男就是……”乔溪卡壳,穷尽一肚子墨水也没能准确解释这个词:“反正就是只喜欢女孩的男人!”   沈夷光沉默片刻,小声重复道:“只喜欢女孩……”   婚期一天天接近,村里热热闹闹好像提前过年。乔溪家的小院子进进出出全是人,大家忙着布置婚房。新糊的窗纸上贴了大红双喜,桌台上摆着两只小臂粗的红烛,还有几碟红皮花生、大枣、桂圆。院里支起了一张张临时拼成的木桌,外头又泥了个大灶,厨师已经开始备菜,猪头羊肉鸡鸭鱼鹅满满当当。   桃叶村家家户户土地富裕,谁都不缺吃喝,再加上年底了,大家纷纷供出自家过年存粮,就为了让这场婚礼足够隆重盛大。   满院子都是瓜果干货的香味,孩子们笑嘻嘻拿着各自的玩具追逐打闹,就算犯了错也不会被责骂。岑儿孤单单的抱着他的大统领眼巴巴看,眼里的渴望都快溢出来了。   有个胖乎乎的大孩子察觉到他,大方的来招呼:“那小孩儿!一起来玩呀!”   岑儿立刻回头看沈夷光,征求他的意见。   “去吧。”沈夷光嘴角噙笑,在岑儿头上轻轻拍了拍:“小心些。”   得到允许,岑儿抱着大统领宛若小炮弹冲了出去,被小胖子一把拉住拉住跑远。他个子小腿也短,跟在一群农村长大体力旺盛的孩子后头有些吃力,可一次都没有开口让别人等他,很努力融入大家。   沈夷光在旁看了许久,深深一叹。   外流离失所四处逃亡的这段日子,还是太委屈岑儿了。   眼前看到的是太子,沈夷光却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那更加年幼、却更加坚强的小侄儿。   不知少简现在如何了,止玉还好吗?   马上又是新年,这是他第四次没有与他们一起过节,真的很想回去看看。   待到此事了却,沈夷光想着就此从边关回来,长长久久陪伴在家人身边。他还想亲自教导少简长大,教他习武用兵,然后给止玉另寻郎君,让她嫁给真正的良人。   沈夷光从不信神佛,但这一刻他无比虔诚。在心中默默恳请或许存在的仙人保佑家人安康,保佑他顺利扶持新帝回归。   不知何时身边忽然多了个人,沈夷光侧目,果然是乔溪。   乔溪也抬头久久凝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他同自己一样,想念故去的亲人。   又或者……   是想那个何秀才?   沈夷光没有喜欢过谁,不晓得那是如何刻骨铭心,可当初乔溪愿意倾其所有给何秀才,后来又心死跳河,想必该是很爱的吧?   就算失忆,那份感情依然也许残存在心底,不曾真正消散。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他妄加猜测,乔溪与何秀才的过往也与他无关,毕竟这场婚事本就是交易,可……沈夷光无法解释他此刻不悦郁愤的心思。   他真心不愿乔溪与何秀才再有任何瓜葛,也不想他再想起他,尤其……   尤其明日就是他们的婚礼。   在他还没想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心急的时候,身体快一步做出了动作。   被猛地拉住胳膊,乔溪回头一脸莫名:“干什么?”   沈夷光意识瞬间回神,对上乔溪黑幽幽的双眸,竟不知怎么开口辩解:“我、我……”   乔溪会错了意,问:“你是不是紧张啊?”   “没事的,他们都把事情安排好了,明天咱俩就负责配合,走完过程就行。”   “反正也不是真的,你实在不习惯,就把我当成木头!”   事实上乔溪刚才想的就是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应当是不排斥沈夷光的,和他结婚也没那么不情愿。可一想起他居然在古代结婚,而且对象是个男的,就有点别扭。   要是爷爷知道他跟男人结婚,一辈子都生不出他的大重孙,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他胡思乱想有的没的,还以为沈夷光跟他一样不安。   想想也是,人家三郎才十九岁,放现代也才大二,他这个学长怎么都该有点担当,安慰几句。再说他们可能要搭伙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搞好关系很重要。   “你又不是真的木头。”沈夷光闷闷的说,“何况就算是假的……我们也要拜堂。”   拜了堂,跪天地。   无论他们各自怎么想,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想到这,沈夷光又无端轻快起来。   是了。   拜堂后他和乔溪才是夫妻,那个何秀才就是后悔也没机会了!   ————   翌日。   连日阴沉的天气终于下了雪,即便这样也浇不灭大家的热情。   观礼的人很多,就连不爱凑热闹的林大夫也前来恭贺送礼。除了小竹子病中不宜出门,几乎全村人都到场了。   鞭炮声声,伴随孩子们欢呼拍手的声音,新郎乔溪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骑着头不高兴的驴去陶家接亲。不出意外的在门外被孩子们拦住讨要喜糖,好容易脱身后,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从前沈夷光也参加过朋友们的婚礼,当时幸灾乐祸笑看他们被新娘家各种刁难折腾,还觉得很有意思,又忧心将来自己是否也要同样的走一遭。   没想到时过境迁,今日却是他坐在屋里,看乔溪为了娶他努力往里闯。   岑儿坐在他脚边紧张关注战况,好怕小溪哥哥进不来。他是全家唯一一个真心实意高度参与的人,满脑子想着如果小溪哥哥娶不走舅舅,那他怎么办啊?   外头人声沸鼎,属陶音笑声最大,刁难的点子最多,一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哪边的朋友。   半炷香后,乔溪终于狼狈的见到了他的“妻子”。   用心打扮后的沈三郎容颜焕发精神奕奕,红衣更衬他风流潇洒满身贵气,好像不是身处农家小舍,而是琼楼玉殿之内。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忽然有了默契。   接着,有人撕心裂肺喊了起来:   “——新人跑了!!!”   一群人回过神,呼啦啦跟在后头追,就好像马拉松现场。   而出逃的沈夷光牵着乔溪的手大步往前跑,乔溪笑得好像个大反派,俩人真就一对肆无忌惮无视礼法的颠公夫夫。   再后来,他们被逮住后押在乔溪的小院子里继续行礼。   一拜天地再拜高堂。   夫妻对拜的时候,沈夷光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乔溪。   乔溪冲他得意眨眼,弯下腰。   一声锣响,礼成。   “接下来呃……接下来……”陶音他爹假模假样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死活想不起下一步流程。   人群中小孩急不可耐替他喊了:“送入洞房!!!!”   一群人立刻虎视眈眈看过来,仿佛生怕这俩货又发癫跑路,两眼冒火,摩拳擦掌等着重头戏。   众所周知,凡是亲自结过婚经历过闹洞房的人,无不心有阴影,纷纷表示这辈子绝不结第二次,那简直就好比马戏团看猴。   新人负责表演,别人负责观赏。   什么咬苹果叼筷子解绳子,乔溪觉得扔个破锣给他,他能当街卖艺。   好容易待到所有人酒足饭饱,也闹足了新人,月上柳梢头,大家才踩着雪意兴阑珊往回走,非常期待再来第二次。   乔溪心有余悸把门一关,顿时世界清净。   岑儿早早窝在小床上睡着,两个狼狈的新人大眼瞪小眼,连犯蠢的笨蛋表情都一模一样。 第25章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夜色已深,御书房内,身穿着明黄龙袍的青年手持书卷静静坐在灯下,烛火透出的朦胧亮光投射在他那张相较于其他天乾来说过分阴柔的面庞,更衬他肌肤白皙,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虽然看起来是在看书,可手下却迟迟不翻一页,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书页边缘,显出主人此刻的心不在焉。   忽然摩挲的动作停了下来,青年低头,原来手指不小心被纸张锋利处割破了皮渗出一滴鲜红的血,弄脏了原本整洁的纸张。   素来爱洁净的他顿时皱眉,嫌恶的将弄污的书随手扔进纸篓里,全然不管那是他好容易才到手不到三天的珍贵孤本。   一旁宫人见状立刻上前,半跪着身体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满屋人不敢有一丝声响。。   然而就在此刻,一阵匆忙脚步声打破了皇宫深夜的宁静,听得人心里突突跳。   “陛下——!”   不一会儿外面的人就进来了,可是才开了个口就被青年生硬打断:“吵吵嚷嚷像什么样!?”   “以为皇宫是你家后院吗?”   青年声音不疾不徐,整个语调起伏并不大大,却让闯入来者吓得急忙跪下,头重重磕在冰凉地砖上久久不敢抬起,其余宫人们更加胆战心惊,纷纷跟着下跪。   赵昱慢条斯理的把手从宫人那里收回,又将染了血的帕子丢弃,这才抬眼懒洋洋看向下跪之人,缓缓问道:“人找到了吗?”   周承德磕磕巴巴的开口道:“臣、臣无能……”   话还未完,一个白玉茶盏冷不丁迎面飞来,他不敢躲闪,眼睁睁看着那茶盏堪堪擦过脸颊摔落在身旁地砖上砸得粉碎,迸溅出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可依旧稳稳跪着,等待发落。   盛怒的赵昱启口骂道:“废物。”   周承德跪伏得更低微了,不住说着谢罪的话。赵昱骂完,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额头,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低声道:“若再找不到虎符和遗诏,这个龙椅……终究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偌大内殿静得掉根针都听见,他的这番自言自语谁都听到,却无人敢置喙一句。   赵昱很是懊恼,自己到底还是错算了一步,没想到那老不死的动作那么快,竟然抢先一步把远在边关的沈夷光调了回来。不仅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带走赵岑,调兵的虎符也不知去向。   等他反应过来带人去抓,却只见到已经咽了气的老皇帝。   就算他后来抓到那弄出假动静误导他们的张公公,严刑拷打也没能问出太子下落,赵昱一时冲动将他活剐了人皮,头颅悬挂在城外示众,可是除了泄愤还是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沈夷光带着赵岑仿佛人间蒸发,他派出去的人不是全军覆没,就是跟丢错漏,至今都不知道人在哪里。   没有沈夷光手里的虎符,他就不能随意调动边关十万大军,以及镇守云川的五万镇南军。如果只靠京城区区三万护城军根本成不了气候。   纵然他已经坐上这一人之下的高位,可是先帝遗诏还在沈夷光手里。换句话说,只要赵岑这个前太子还活着,他的龙椅就永远做不稳吗,名不正言不顺。   最让他烦的是,朝中那些不服他的老顽固们成天写折子骂他,有的仗着自己年纪大豁出去了,在朝堂上光明正大指着他鼻子骂得特别难听。就算他马上拖下去杀了,可是杀完一个很快又冒出一堆,确实令人不快。   赵昱咬牙想着,其实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鱼死网破的。为了这个位子,他苦心筹谋隐忍蛰伏八年,中间吃了数不尽的苦,又付出那么多代价,绝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软弱退缩。   反正弑父杀兄的事都做了,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后世骂名一样不少,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件。   想通后,赵昱再抬起头,眼中寒意更冷:“你即刻带人把忠勇侯府围了。”他说话的表情宛若只是在宣布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没有一点点的犹豫,杀意四起:“府中若有胆敢违抗者,杀无赦。”   还趴跪着的周承德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失声道:“陛下三思!”   “忠勇侯府世代忠良,一直对我朝和陛下忠心耿耿,老侯爷和大将军当年战死沙场,一片赤胆忠心啊!”   说完这句,周承德顿了顿,又道:“更何况那沈四娘还是、还是您许过婚约的未婚妻……”   赵昱盯着他的眼神仿佛啐了剧毒,像马上就要吃人的毒蛇,冷笑着说:“周承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被烙铁扒皮的滋味?”   闻言,周承德慌忙又是一阵磕头:“臣不敢!”   赵昱冷哼一声,优哉游哉的又说:“你若不肯,朕就换个人再去。不过看样子这禁军统领的位子,你应该也是不想要了。”   他铁了心赶尽杀绝,根本容不得他人反对。若不是这周承德确有几分本事,又曾与沈夷光有过恩怨,定然不会袒护他,赵昱断不会重用此人。   周承德一听连忙又是磕头认错,不敢再有任何言语,领了旨意后急忙出门,生怕慢了一步。   见他识趣赵昱这才满意,惬意的又坐回躺椅,转头从大开的窗户向外看着天上一轮幽冷弯月,默默地想了很多。   平昭,这是你逼我的。   而另一头周承德出了殿门,走到半道忽然抓住自己身边心腹低声耳语一阵,而后那侍卫便趁人不备悄无声息离开队伍,不知所踪。   奉了圣旨抄家灭门的周承德抬首看到天上冷月,口中呼出一串白雾,心头万般沉重。   在当今陛下面前,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介蝼蚁,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能做的都做了,消息已经传出,但愿谢小侍郎能够快人一步,或许沈家还有一线生机。   但无论如何,这夜注定有人要流血的。   ————   沈夷光再次从噩梦惊醒。   其实应该习惯的,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噩梦。自逃亡以来他几乎夜夜惊魂,不是梦到自己和岑儿暴露被杀,就是看到妹妹和侄儿的尸身,总归不是好梦。   昨夜他又梦到了赵昱,他冷脸警告自己回头是岸,若不交出太子和遗诏,他就要拿止玉下手以报复他的“背叛”。   沈夷光清楚,在赵昱心里他们有着近十年的朋友情谊,又是自己未来妹夫,合该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应帮他夺位才对。   只要他“识相”点教出虎符和遗诏,赵昱登基后自会善待岑儿,留他做个闲散富贵王爷,他们本不用撕破脸,照旧可以做朋友。   可沈夷光是个认理不认亲的主,就算没有先帝临终所托,他也绝不与赵昱同流合污。   不安的预感愈发严重,沈夷光无心睡去。屋外微微透着光,他转动双目看着屋里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又看到窗上贴着的大红双喜,恍惚一阵才想起昨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成亲……   是了。   沈夷光四散的意识逐渐回笼,总算想起现实处境。岑儿还安然在隔壁床上,乔溪搂着他正酣睡。他利落翻身下床,三两下穿好衣裳准备出去。   门一开,屋外白茫茫一片。几片雪花被风吹着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脸上,顷刻化作一滴小小的水珠,很快又消散不见。   经过一天一夜,院中堆积了厚厚一层雪,入目皆是一片白,空气像是冻得凝固了,周遭安安静静听不到任何杂音,连往日偶尔一两声鸟雀叫声也不见。   沈夷光看着地上没过小腿的厚雪,艰难走进柴房拿了竹笤帚出来扫雪,想在乔溪醒来之前扫出一条能走的路。   才扫到一半就听屋里一阵轻响,接着门又被打开,乔溪穿戴整齐打着哈欠走出来。他揉着眼睛,原地伸个懒腰,看到院中厚积的白雪,问:“怎么不叫我一起?”   沈夷光拿着笤帚轻声回道:“这点小事何必劳烦你?”   “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吧。”   乔溪却摇头说:“不睡了。”   他说完走到水缸前揭开盖子,果然里面冻上了厚厚一层冰。沈夷光跟了过来,见状随手两拳重击冰面,很快厚实的人冰层哗啦啦四分五裂,发出阵阵脆响。   乔溪羡慕极了:“哇你这招好酷!改天教教我?”   听他毫不掩饰的夸奖自己,沈夷光有些羞涩:“这都是内功夫,需要幼时学起长积月累,急不来的。你年岁大了学的慢,不过……我可以慢慢教。”   “真的啊?”乔溪嘿嘿一笑,心满意足从缸里拎出几个大冰块放进盆里,端去厨房生火烧开,用热水舒舒服服洗了把脸,彻底醒神。   然后他用锅里剩下的热水重新打满一盆又出来,对还在埋头扫地的沈夷光道:“三郎,你也来洗把脸?”   沈夷光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水盆,摇头道:“我用冷水就好。”   说完他果真用水舀盛了满满一瓢冰水,洗手漱口清洁牙齿一条龙,还顺手捧起地上干净的雪搓了把脸。   乔溪在旁看了都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沈三郎也是个狠人,用雪干搓脸就算了,还搓得那么用力,皮肤都搓红了,不怕把自己搞成敏感肌?   沈夷光根本没察觉到乔溪的吐槽,简单洗漱完后拎着笤帚继续扫雪,后来嫌热索性又脱了外衫,只着了层薄薄的里衣忙碌,头上冒着丝丝白雾。   乔溪低头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幻想着什么时候也能长出三郎那样大片大片鼓鼓的肌肉,这样以后干什么农活都不会累了。   因为乔溪坚持,沈夷光便把铲子分了一把给他,两人一起并肩努力,在太阳出来前总算把院子堆积的厚雪清扫干干净净。   乔溪打开院门,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肺腔立刻被新鲜的冷气充盈,刚才扫雪的疲劳瞬间一扫而空。远处东方天际升出一轮红日,乔溪忽然心情特别好。   他缓缓回头,对身后的沈夷光微微一笑,迎着冬后的第一场雪对他大声说:   “三郎,早安!”   沈夷光握着笤帚,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很久很久,也跟着学他低声回应:   “……早安。” 第26章   对乔溪来说,“结婚”后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他还是过自己的生活,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根本没有已婚男人的感觉。   这场大雪持续了整整两天,清扫完的积雪在角落堆得很高,乔溪兴致来了,干脆用这些雪在院子里堆了个大雪人。石子做眼睛,枯叶当嘴巴,两边插上树枝当手臂,又把旧抹布做成个粑粑形状放在头顶,这样一个造型不那么好看的雪人就做好了。   虽然他堆雪人的技术不怎么样,但岑儿高兴坏了,围着雪人看了又看,还拿出自己宝贝的机关小马放到雪人肩上,说是让小马也见识一下。   沈夷光在旁瞧了一会儿,起初无波无浪,后来不知怎的玩心大起也跟着堆了另一个雪人。只是不知怎的让乔溪莫名有种肃杀的感觉,明明一样用石子枯叶做五官,可沈夷光做出来的雪人却多了一点严肃,远没有乔溪那个憨态可掬。   两个雪人就这么肩并肩一同站在小院子里,乔溪双手环胸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喜欢。岑儿见状不甘示弱,非撅着个腚也自己做个小的雪人,然后硬生生挤到两个大雪人中间,得意的拍着冻得通红的小手说:“这样看像不像我们三个?”   本是童言无忌,沈夷光心头却极快的跳了一下,又赶紧做贼心虚偷看乔溪,发现他没有在意岑儿的这句话,继而快速移开目光,双唇紧抿。   门前院里的雪已经全部清理完,乔溪去厨房做了今天的早饭。一晚稀米粥,三张饼子,还有昨天结婚宴上剩下来的很多食材,他挑着抄了两个菜。   三人简单吃完早饭,乔溪收拾库房拎了些吃食和小零嘴准备去看望还在生病的小竹子。他已经卧床十天了,乔溪却一直忙着结婚的事没能去探望,今天好容易得空,一定要去见他。   听说他要去看小竹子,岑儿眼巴巴的央求道:“我也很想小竹子哥哥……”   岑儿一直都很乖,也不是那种没分寸的熊孩子,乔溪觉得带他也不是不行。而且小竹子生病肯定很孤单,有岑儿陪着说不定会高兴。   “先说好了,你跟我去人家家里要乖乖的听话,不该碰的东西不许乱碰,也不能大喊大叫,知道吗?”尽管知道这些话没必要特意叮嘱,岑儿应该不会犯错,乔溪还是提醒了一遍。   他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可是大一的时候在儿童乐园兼职过前台,见识过有些小孩极度充沛的精力和可怕的破坏力,还跟人不讲理护犊子的家长险些打起来,因此至今对熊孩子还有阴影。   岑儿头点如捣蒜,忙不迭保证:“我一定好好听话,什么都不会动的!”   见他很乖,乔溪往他手里塞了块藕塘发糕,回头又吩咐沈三郎在家打扫昨天婚闹时弄乱的后院,这才提着食盒领岑儿出门。   乡下的路不好走,要是下雨的话更加泥泞,要是不小心一脚踩进烂泥地,半天都拔不出来。但冬天下雪却还好,脚下泥土被冻得硬邦邦的,但要注意别打滑摔倒。   “小心别——!”   他话还没说完,岑儿就应景摔了一跤,屁股着地疼得龇牙咧嘴。被乔溪从地上拉起来时,他眼里还泡着两汪眼泪,哼哼唧唧的小声哭。   “……你小心点。”乔溪弯腰把他衣摆沾到的泥土拍掉,不由责备道:“这么大个孩子,走路还这么不稳当!”   岑儿听了,又羞又难堪,眼泪忍不住掉的更多。   乔溪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道:“不要哭了,我又没骂你!”   岑儿于是小心收住眼泪,像是很怕他又生气。   乔溪担心他又摔着自己,只好不放心的把他手抓过来握紧。小孩不像大人,他们的小手一天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真的冷,可乔溪还是尽力揣在手心,想要把岑儿焐热。   一大一小两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岑儿几次看向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圆圆猫眼里满是新奇,忽然偷偷笑了。   “你笑什么?”乔溪低头恰好逮到岑儿偷笑,挑眉问他。   “小溪哥哥的手是热的!”岑儿歪头笑得眼睛都成了弯弯月牙。   乔溪哼道:“废话。我是活人,当然是热的!。”   岑儿嘿嘿一笑,脸上是还未完全干掉的泪痕,忽然小声说:“以前父……爹爹也是这样训斥我的。”   乔溪点头,附和着说:“爹教儿子,天经地义嘛!”   他说完有又看一眼岑儿,道:“不过你这么听话懂事,你爹应该很少教训你吧?”   听了他的问话,岑儿犹豫一会儿,摇头回他:“不是。”   “我、我总是让爹不满意,他经常生气。”   乔溪无语:“你都这么好了,你爹还不乐意!?”   “是我不好,不怪爹。”岑儿很懂事的回道,眼眶渐渐又红了起来:“我背不好功课,也写不好字,不如三哥他懂得多,可以为爹爹分忧。而且我晚上睡觉还老是害怕要人陪,又常常想念娘亲一个人掉眼泪。”   乔溪嗤了一句:“这不是很正常吗?你爹是哪里不满?”   “你才九岁,又不是十九!写不好字、学不好功课又怎么样?只要用心学,总会出成绩的。”   “至于想你娘亲更是人之常情!试问谁家九岁小孩不想母亲?他莫非是要一个冷心冷血的儿子?”   岑儿愣愣看他:“可是哥哥你刚才还训我爱哭。”   “那是因为你走路不专心!”乔溪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男孩子哭一会儿发泄发泄就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那么哭谁受得了?”   岑儿懵懂点头:“……哦。”   乔溪看他一张可爱稚气的小脸上写满心事,不由叹了口气:“我虽然没生过孩子,却见过很多很多小孩。别家孩子这么大每天只想着怎么闯祸惹事,怎么你看上去那么多心事?”   不仅是岑儿,那个沈三郎也是。   明明是两个加起来都不到三十的人,却成天心事重重一点少年朝气也没有。想当年乔溪九岁整天上树摘果,下河摸虾,招猫逗狗,要么就是在地里帮爷爷种菜,一天也闲不住,哪有空想别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有皇位继承呢!”他开玩笑吐槽着,“你舅甥俩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像这国家没你俩就完蛋了!”   他说着是玩笑,听得岑儿心惊胆战,以为被看穿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知道的?”   可惜乔溪是个心大的,完全没听出岑儿话中紧张害怕,以为他是顺着自己的话调侃,哈哈一笑后继续逗他:“还真有皇位继承啊?”   “啧,不过就算真有又怎样?愁眉苦脸就能把皇位哭来吗?”   岑儿呆呆听着,这才意识到乔溪说的是玩笑话,吓得出了点冷汗。   “小笨蛋!”乔溪笑眯眯捏了一把他的小脸,肉嘟嘟手感真好,忍不住坏心眼的又多掐了几下。   岑儿被捏疼了也不知道躲,傻乎乎任由乔溪欺负,嘴里嘀嘀咕咕的:“小溪哥哥才是小笨蛋呢!”   要是有一天他知道真相,会不会也要吓死?   他看着乔溪笑眯眯的漂亮脸蛋,忽然想着,要是……要是小溪哥哥真是他的舅母就好了。   如果以后他和舅舅回京,一定要求着舅舅把小溪哥哥也带走!   两人大手牵小手有说有笑走到林大夫家门口,乔溪抬手示意岑儿安静,自己上前敲门。不一会儿门被从内打开,居然是林大夫口中病重的小竹子。   乔溪疑惑上下打量,小竹子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活蹦乱跳,哪里像病重的模样?   “你全好了?”他惊讶的问。   小竹子笑嘻嘻把他们迎进来,关了竹门后将二人引到客室,先给乔溪沏茶,又给岑儿煮了雪梨汤,这才才坐下满不在乎的回道:“我本来就没病啊!”   岑儿也糊涂了:“那你为什么不出门?”   “唉!”小竹子捧着脸幽幽叹气:“我快分化了,师父不让乱走,担心惹麻烦。”   岑儿懵懂点头,又问:“那小竹子哥哥会是地坤吗?”   听到“地坤”两个字,小竹子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此刻也绷不住了,神情落寞轻声道:“但愿不是。”   谁都知道在这个世道,出身贫苦人家的地坤简直就是地狱灾难,也可以说,所有分化成地坤的人都是不幸的。   不同于那些可以被家族精心栽培教养的天乾,地坤们似乎人生中只有“生儿育女”这一条路可走,贫民出身的地坤更惨,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他们或许被当成上位者用来交易的货币,也或者是被随手送出去的礼物,总之不是当成人来对待。   小竹子很害怕,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分化成地坤要怎么办。那些恶人会不会破门而入把他从师父身边绑走,从此再成为别人的玩物禁|脔。   除非隐居去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否则他没有后路可走。可是小竹子生性爱热闹,又那么喜欢桃叶村的每一个人,进退两难。   岑儿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他还不知道天乾和地坤之间天差地别的待遇,又没到分化期,宫里的教养嬷嬷没来得及教导他这些东西。但他知道小竹子难过,懂事握住他的手努力安慰他。   而在一边听了他们对话的乔溪满头雾水雾水,一脸茫然。   ……啊?   地坤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什么不得了的绝症??? 第27章   说话间小竹子想起什么,赶紧抛开难过失落的心思,清秀的小脸重又展现笑容:“听说小乔哥哥成亲了,可惜我没能亲自到场。不过我托师父送了贺礼,你收到了吧?”   乔溪点头:“是那对木头做的小人吗?我看到了,做的很精致。”   “谢谢你。”   虽然他后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勉强猜出刻的应该是两个人类。乔溪一边感叹小竹子那稀烂的手艺,一边把木头人小心珍藏在抽屉里。   听他夸赞自己,小竹子高兴的脸都红了:“师父最讨厌了!他那天还说丑呢!”   岑儿虽然没见到那对丑丑的木头人,可在他心里小竹子哥哥什么都好,连连点头迎合:“嗯嗯嗯!”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好林大夫从外面回来了。   下了那么大的雪,林大夫还是每日照常上山采药。小竹子担心,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放信蝶出去寻他,生怕他又迷路。   进门后,林大夫先将身后背着的的竹篓放下,见到乔溪对他微微点头算作招呼,接着又脱下蓑衣和鹿皮靴,走到碳炉边烤手。   即便冰冻三尺的冬天,林大夫依然穿着他万年不变的单薄白衣,除了好看意外,这身装扮显然是不够抵御外面的严寒的。但凡换个人这么做,乔溪都觉得此人是个装逼犯,谁家好人大雪天穿白色的衣服,扔雪地里都找不到。   但这些事一旦放到林大夫身上,莫名就合理了起来。   端看人家林大夫不仅医术高明,长相气质都像神仙,穿这么少出门说不定真有什么灵丹妙药,服下后不惧严寒。   这么一想乔溪跟着心动起来,要是能从林大夫这里买下一颗神奇药丸,那他以后是不是还能省下一笔冬衣费?   心里盘算一阵,乔溪于是开口拍起彩虹屁道:“林大夫真厉害!外面这么冷的天还穿的如此单薄,一点都不觉得冷,真乃神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妙招,或者神奇丹药?”   他的话音才落,小竹子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   林大夫听着乔溪夸张的马屁,扭头默默看了他一眼,木着脸淡淡回道:“没有。”   乔溪更加佩服了:“那你为什么不觉得冷?”   “难道你也有内力护体?”   林大夫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表情奇怪:“谁说我不冷?”   乔溪眼皮一跳:“……啊?”   此时小竹子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觉得冷还这么穿?”乔溪十分不解。   小竹子拍着桌子笑出声:“就是硬装呗!”   乔溪:“……???”   他是听到了什么逆天的话。   小竹子笑完好心给他解释:“因为师父爱看话本小说,他觉得神医必须要穿白衣才好看,很像话本里那些悬壶济世来去自如的神仙,所以成天这样打扮!”   林大夫悠悠哉哉坐下,表情格外从容,就好像被徒弟当众揭穿心思也不是什么窘迫的事,反而淡定点头:“正是。”   乔溪:“……”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什么表情泄露心思,但这真的太困难了。   所以……林大夫到底是怎么顶着一张无欲无求寡淡清高的脸,理直气壮的承认自己就是爱装逼的啊啊啊啊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设啊!?   乔溪捧着热茶各种凌乱,干巴巴笑道:“……挺、挺好。”   屋里气氛实在太尴尬了,乔溪脚底都快抠出一栋三层大别墅,赶紧转移话题:“那天听你说小竹子病重,可我今天看他精神不错,这是怎么回事?”   林大夫瞥了一眼小竹子,忽而开口道:“你把岑儿带去你房里玩。”   小竹子知道接下来是大人们说话的时间,听话牵起岑儿的手往西边的小屋去,还很贴心的带上房门。没了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小小的会客厅立刻安静下来,只余碳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见林大夫表情严肃,乔溪也跟着紧张起来:“难道真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   小竹子才几岁啊!?   “不是。”林大夫摇头,在乔溪一颗心还没放下的时候,又补充道:“不过也差不多。”   乔溪神情怔怔的,良久才自言自语道:“可小竹子还小呢……”   才十二岁的他,怎么就得了这么重的病?   “连你也没办法吗?”他又问。   乔溪还记得初来这个世界,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竹子。当时他还沉浸在一片混乱的情绪里,一面为了爷爷的突然过世而悲伤,一面又对自己身处异世恐惧不安,两股情绪不断拉扯他,使得他痛苦异常,恨不得重新再死一次。   是小竹子一直拉着他的手安抚,每天陪在床边给他讲笑话,就连他喝下的每一碗苦得要死的药都是小竹子端来的。   对他来说小竹子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心智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乔溪心底其实是把他当成朋友的。   他表情难过垂首不语,林大夫没有安慰他。他本就是口舌笨拙之人,多说多错。何况小竹子会分化成地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就在他沉思之际,就听乔溪又问:“那‘地坤’是什么意思?”   林大夫猛然扭头,用乔溪眼里几乎算是最不淡定的表情问他:“你如何得知的!?”   于是乔溪把刚才两个孩子聊天的事说了:“看小竹子那么难过,我也不敢多问。”   林大夫没想到小竹子居然自己全说了,无奈扶额叹气:“罢了。我本不想同你说。”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欲让更多人知晓。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徒儿就多一分危险,你记得切莫外传。”   乔溪看他十分严肃,也感觉到了事情紧急,连忙点头,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接着林大夫同他讲了小竹子的身体状况,叹息着说:“我试了许多方法,翻阅所有古籍,还写信回师门询问同门师兄姐们,可有法子改变。”   “可惜命由天定,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大夫素来冷淡的面庞染上一抹哀伤,秀致的眉眼皆是对自己的责备,以及对小竹子的愧疚:“我日日上山也是为了给他寻药。”   乔溪很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是手才要碰到对方,看看人家那纤尘不染的白衣,犹豫着缩回手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毕竟,医者难自医。”   林大夫听闻,口中跟着呢喃重复了一遍:   “医者难自医。”   可恨他自诩医术高明,又是师门众多弟子中最受师父器重的,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连自己的徒弟都帮不了。   乔溪知道人在面对亲人绝症束手无策的时候,任何语言安慰都是苍白的,索性干脆不开口静静陪坐,等林大夫自己调整好心态。   他以为小竹子真的得了病,不禁又问:“他需要哪些药?我要是得空也去山里帮忙找找,人多力量大!”   只要小竹子真能好起来,乔溪很愿意帮忙。   “多谢。”林大夫也不推辞,弯腰从脚边竹篓里摸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出来,道:“这是紫金乌,我找了三个月,才只寻了这么一棵,万分珍惜。”   “你要是有心,可以帮我留意。”   乔溪定睛一看,立刻想起了胖掌柜的话……   价值万金的紫金乌!   接下来他都快听不清林大夫的话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仔细确后发现认真是一模一样!   不过虽然钱重要,他到底记得小竹子的病,理智回笼后又问:“这东西能治小竹子的病吗?”   “不能。”林大夫遗憾摇头,“此物于寻常人不过就是普通的滋补身体功用,与人参无异,并非无可替代。”   “但若以它做引制成药丸服下,可助地坤短时间内隐匿气息,不被人察觉身份。”   乔溪糊涂了:“啊?不能治病?”   “隐匿……地坤气息,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才想起来:“不对。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地坤到底是什么病?”   所有的病都有个具体病因,比如心病肺病肝病,可是他跟林大夫在这聊了半天都还没搞清楚,小竹子到底哪里不舒服。   林大夫此时也觉察出不对来,有些错愕:“……你不知道?”   乔溪一脸懵逼:“我应该知道?”   ……   ……   ……   过了晌午,乔溪从林大夫家告辞回家。岑儿和小竹子依依不舍告别,承诺明天还要来看他,这才使得小竹子又高兴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岑儿蹦蹦跳跳别提多开心,想着明天还可以见到他的小竹子哥哥心里就很快乐,巴不得一睁眼就到第二天。   而可怜的乔溪神游天外,一副丢了魂的落魄样,还没从林大夫的话里回过神。   后来林大夫仔仔细细和他科普了这个世界的所谓“天乾地坤”之类的事,乔溪起初听得云里雾里,接着渐渐开明起来,在心里想着如果把这些陌生名词稍稍换一下……   天乾对应alpha   地坤对应omega   中庸对应的应该就是beta   ……   卧槽这不就是abo的世界观设定吗!?   乔溪震惊到五雷轰顶。   这世界果然太颠了。 第28章   第六次。   沈夷光放下碗,看向乔溪,表情疑惑。   自从林大夫家回来,乔溪就一直这样魂不守舍,恍恍惚惚,话也不说,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就好比今天这盘白菜炖萝卜,盐实在放得太多,简直齁的没法下口,可是他还。不敢说。   上次他就因为此事提了一嘴,说菜咸了,结果被乔溪一顿讥讽,让他有本事自己动手。还说不做饭光会张嘴吃的家伙还有脸叽叽歪歪挑三拣四,直喷得沈夷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没法回嘴。   他也想亲下厨,可是想起被自己炸了洞的屋顶,哪敢再轻易进厨房,从此缩着脑袋不敢言语。   寄人篱下的苦果然只有自己才懂,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夷光捧着碗叹气,转头小声问岑儿:“他怎么了?”   心情这么不佳,莫非那小竹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岑儿看了一下乔溪,抱着碗用同样小的声回道:“不知道哦,小溪哥哥好像被吓到了。”   “被谁吓了?”沈夷光更加茫然。   非是他托大,可是……就乔溪这种性子,什么人或者事情能吓到他?   沈夷光无比确信,就算真有恶鬼当面现身,乔溪也能冷笑捡起地上两块砖上前与鬼拼杀,什么东西能吓到他?   “食不言,寝不语!”乔溪不耐的敲着碗,学着沈夷光以前教训岑儿说话:“你俩能不能安静!?”   因为心里太烦躁,乔溪敲碗的动作又快又重,以致于筷子都放下了,碗还在小幅度震动,发出“嗡嗡嗡”的轻微声响。   岑儿不敢再说话,把小脸埋进碗里喝汤,怂的不像一国未来储君。   这不成。   沈夷光皱眉。   岑儿将来迟早要做帝王的,怎能如此气弱,动不动就胆怯,半点气势也无?   以后他每天上朝面对底下文武百官,两派意见不合争论不休互相叫骂是常有的事,逐渐发展成群架互殴也偶尔。到时岑儿若不能淡然处之保持威仪,难道还能还躲到龙椅下?   他轻咳一声,待要振作士气亲自教导岑儿遇事沉着,不必慌张,忽然瞥到乔溪面色不善。   ……   罢了。   沈夷光重新默默端碗。   智者不争高低。   食不言。   乔溪哼了一声。也知道这对舅甥怕了他,可是仍然郁闷:“你俩那是什么表情?我难道很可怕吗!?”   沈夷光明智的不开口,老实的岑儿却犹豫点头:“可怕。”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乔溪皱眉,“再说不就说话声音大点,我也没打过你吧?”   岑儿嘴里嚼着萝卜干,回答的声音更犹豫了:“可是……小溪哥哥看起来会吃人。”   乔溪:“……”   沈夷光忍住想发笑的冲动,轻咳一声问:“你有何烦心事?小竹子病情如何?”   听他提到小竹子,乔溪神情又萎顿下去。他想起林大夫叮嘱不要告诉别人的事,也答应了要保密,绝不可能跟沈夷光说实话。   但他心里确实有不少疑惑,需要一个人为他解答。林大夫跟他讲了很多,可毕竟当时太震惊,很多东西听得不清楚,还是想再问问。   “你……知不知道天乾地坤?”他试探着问道。   沈夷光点头:“自然。”   既然乔溪问起,沈夷光很快猜到了:“是小竹子要分化了吗?”   “……你怎么知道!?”乔溪蹙眉,疑惑难道是自己说漏嘴。   沈夷光当然知道。   天乾地坤彼此互有吸引,这是天性。而他们之间互相吸引的源头就是靠着各自身上的气味。   通常气味越是相投,契合也就越高,感情更深,是以天乾地坤中夫妻二人情感甚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在少数。   只不过大多达官富贵舍不下一屋子莺莺燕燕,不愿取舍罢了。   前些日子沈夷光就敏锐捕捉到了小竹子身上传来的信香,那是一种很淡很淡的某种花香味,因此他才确认的。   不过这些事他不能如实告诉乔溪。天乾和地坤这二者在大邺都很稀少,天乾大多武力超群或文思敏捷,民间很少见到,一般都出身显赫,绝不会是普通人。   正因如此,秦大叔才仅凭拳脚功夫便猜出他是朝廷中人,且官职不低。   假如乔溪知道他是天乾,必然也能联想到这些。   好在通常中庸是闻不到任何一方的信香,方便了沈夷光隐匿自己。   “我也只是听说。”沈夷光哄他,“以前在家里我曾见过许多地坤,他们在分化前都会有些变化。上次小竹子来玩,我就看出来。”   乔溪见他目光坦诚,也没有怀疑,点头道:“那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沈夷光应了:“自然。我也不想那孩子将来落得凄凉。”   “只是一旦分化后信香外泄,除非他永远不出门,否则总有一天要暴露。”   因为天乾地坤都有各自的雨露期,而越是相投的人雨露期越接近,如果彼此契合较高,那两人就能愉快的度过那段日子。   反过来,落单或未婚配者日子会很艰难,地坤犹甚。   如果小竹子分化地坤,最迟一年他就会迎来人生初次雨露期,一般持续在三日左右。可是随着年龄增大,雨露期的时间逐年渐长,若无天乾长久相伴,可能会落个早亡的下场。   天乾同理。   不过沈夷光算是其中一个异类,他分化的时机很不巧。   十四岁那年,他是在在战场上忽然分化的。当时他浑身爆青筋双目赤红失了神智,单枪匹马冲进敌方营地徒手撕杀数十人,浑身沾满血,最后浑浑噩噩拎着不知谁的头颅走出营地,把当时随军出征的先帝都吓到了。   那次之后他就再没出过差错,可却也迟迟没有雨露期。如果不是信香还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中庸。   先帝担忧他的身体,屡次派遣太医远赴边关替他诊脉,又催他早些回京调理,生怕他有事。   其实沈夷光根本不在乎这些,甚至觉得没了雨露期更好。至少不用像兽类那样定期发|情,还容易暴动伤人。也不用靠虚无缥缈的所谓香气将他死死绑在另一个都没见过的人身边。   他可以长久留在边关为陛下镇守疆土,来日也许还能和真心喜欢的人相伴。   乔溪面上也有忧愁,忍不住骂了起来:“这对地坤也太不公平了!”   直到听林大夫说起地坤的境遇,乔溪才真正有了几分身在古代的真实感。   被束之高阁,被当成玩物,被禁箍在一方天地永生不得自由,这不就是古代很多女孩子活生生的悲剧吗?只是如今换了个名头,其实本质是一样的。   “吃人的世道!”他越说越恼火,狠狠拍着桌子,碗里撒了些汤出来。   沈夷光意味深长看他,赞同道:“确实。”   不过这世道谁人不被吃呢?   不过大鱼吃小鱼罢了。   这也是先帝生前遗恨。因为姐姐的事,先帝于她心中有愧,曾经也想过改变这一切。但他年轻时精力都被那些鞑子耗尽了,好容易换来几年太平,还没来得及着手就驾崩归去,很多宏图伟愿没能实现。   于是沈夷光便将希望投放在岑儿身上。   岑儿心地纯良,有着沈家人骨子里的正直坦荡,又有陛下的果敢开明,假以时日好好栽培,必定成为一代明君,不输先帝。   至于赵昱。   沈夷光根本不指望他。麟州大旱他隐瞒不报,私下里与地方官府勾结贪污赈灾银两,只这一件足以说明,他绝不是帝王的最佳人选。   一顿饭吃得极其沉重,乔溪想着小竹子将来的处境,站在院子里仰头对着太阳张开手,呆呆看了半天失望放下,承认自己只是普通人。   想想也是,前世的他在钢筋铁骨做的城市里活得那么艰难,穿越后难道就突然霸气外漏封王拜相了?   他确信自己没得到任何金手指,就连身份也是平平无奇的beta。   他能改变什么?如果小竹子真的被带走,他又能干什么?   抄起那把生了锈的砍柴斧头和人拼命?   半个孤儿出身的乔溪个性很强,遇事从不内耗,也很少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今天却为了别人的事心绪难平,也许是因为他对这里已经有了归宿感。   沈夷光洗了碗出来看到乔溪站在院里,没有着急上前打扰,双手环胸倚门静静看着他。   从乔溪口中说出“吃人的世道”这句话时,他更加欣赏喜欢他了。   若这话是从哪个大儒或是朝堂学士口中而出,沈夷光并不意外。   可偏偏是从乔溪,一个包括他在内、所有自诩读过书的人以为的“粗鄙不堪”的村夫嘴里说出来,确实难得。   要知道,世道不平古来如是,可却不是谁都能觉察到的。   身在当今,更多的人在被开水烹煮时犹如青蛙无知无觉,浑浑噩噩死去。   也有许多人到死都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或是投错了胎,或是入错了行,或是其他千奇百怪的理由。   没有人质疑这世道本就是不该的。   大富大贵之家歌舞升平,达官权贵肆意糟践良家子女,士族门阀死死打压当地寒门学子。   谁都过不好,谁都是被吃的肉蛙。   沈夷光作为权利的既得利益者,生来就是高位,尽得天下七分好。   可他仍旧看不惯这些。因此宁可待在边关和一群粗人兵痞痛快喝酒,也不想回京与那些衣着光鲜的世家子相交。   但是乔溪不一样。   沈夷光在他眼里看到了与旁人不同的光。   如果他们真是朋友,或许有很多话聊。 第29章   那之后又几天,然后就是年关。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猪肉……”   岑儿拖腮专注认真的看乔溪在院子里一边剁肉一边嘴里念叨,不由好奇的问:“小溪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过年谣啊,没听过?”乔溪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从今天开始,咱们要一直忙到除夕呢!”   岑儿乖巧应了一句,又问:“那是要做很多好吃的吗?”   “当然啦!”乔溪头也不抬,“大家忙了一整年,谁都想图个‘年年有余’的吉利,而且很多亲人都在外地奔波,只有过年大家才能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岑儿不说话了。   以前在宫里,过年确实算是他一年中最快乐的几天。   因为这意味着从除夕到十五元宵,他不仅可以吃很多很多好吃的,而且即便不读书写功课也不用挨训。   他可以尽情玩耍,睡到日上三竿也没关系。最最要紧的是,整天日理万机的父皇终于不用看那么多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折子,抽空好好陪他骑马射箭。   想到这,岑儿托腮的手放了下改为趴着,袖子悄悄遮住脸,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他很想父皇。   就算嘴上从未提起,可岑儿其心里一直偷偷念着,夜里也时时梦到他。   乔溪注意到他忽然安静,抬头看到岑儿垂着头不说话,大概猜到他应该是想念自己的家人,于是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暗怪自己多嘴,干嘛没事在一个刚失去亲人的小孩面前提什么团圆不团圆的。   “那个……”乔溪不怎么会安慰人,只得生硬转移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做。”   “炒糖瓜子,油炸花生,烙糖饼,梅花糕……”   果然小孩就是小孩,听到好吃的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岑儿很快忘记烦恼,满怀期待问:“那、那我能贪心都要吗!?”   “确实贪心。”乔溪点头,半点不客气:“要是平时我就骂人了,不过嘛……小孩子过年有特权,可以。”   岑儿欢呼一声,他知道小溪哥哥从来只嘴上凶,心地最最好!   见他开心,乔溪也跟着笑了。可是下一秒又变了脸,颐指气使:“你闲着也是闲着,去把那食盆端去喂鸡。”   岑儿很喜欢喂小动物,自告奋勇保证一定做好,欢欢喜喜抱着盆走开,追着小鸡崽们满院跑。   沈夷光趁他离开,悄悄坐到桌前,真诚的说:“谢谢你。”   “自从来到你家,岑儿快活多了。”   这样感谢的话沈夷光说多了也觉无趣,可如今他一无所有,兜里掏不出半个铜板。除了口头上的感激,他没有任何能实质回馈给乔溪的东西。   果然听多了好听话的乔溪很不耐烦:“你要是也太闲,去把猪喂了!”   沈夷光早已看穿他色厉内荏的假象,二话不说,弯腰提桶去给那些小猪崽们喂食。   当年曾经握剑提枪的手如今拿来斩草喂猪,沈夷光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怡然自得。   出身名门的公子哥一天也没经历过农家生活,本以为一定很糟糕,可当他真正生活其中,才发觉不过如此。   他甚至觉得,假如有一天不再需要打仗,也不用替陛下守江山,他就选择卸甲归田,远离朝堂。   到时他就在乡间买个两进带大院子的宅子,种几亩菜,养些鸡鸭猫狗。再有闲情还可养几株无论品种,只管开得明艳绚丽的花。   然后约上几个好友闲来聚聚,喝点酒,吃烤肉,逍遥自在。   对了,乔溪好像很喜欢做木活,到时可以给他……   他想到这儿忽然顿住。   在沈夷光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到这么久远以后的生活时,就惊讶发现自己居然把乔溪也安排进了几十年后的生活里。   这不对。   沈夷光默默想着。   他心里很清楚,一年时机一到他就会离开。事后他依然做他的大将军,乔溪也仍旧留在桃叶村礼继续过他平静安宁的生活,两人或许从此再没有交集。   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也不该有交集。   可他解释不清为何下意识将乔溪放进自己的养老生活,极其自然水到渠成,没有半分犹豫。   沈夷光怔怔的想着,直到裤脚被几番拉扯,他低头回神才发现是小猪崽们饿极了,几双黑豆眼迫切渴望的盯着他手里的食桶,砸吧着嘴巴示意要吃。   “你这小东西倒机灵。”沈夷光笑着把桶里的猪食倒进乔溪临时准备的木槽里,看着几只小猪晃着短尾巴争相挤过去抢食。   就在他出神之际,忽然心脏传来一阵剧痛。沈夷光不禁捂着胸后退一步,手里的桶应声落地,口中喷出一口热血,滴落在一旁的白雪上,格外刺眼。   “舅舅吐血了!”   听到动静的岑儿回头,吓得大声喊叫。   乔溪连忙放下刀跑上前,两手在腰间粗布做成的围裙上擦拭干净,扶着沈夷光到石桌边坐下,对岑儿说:“快去倒杯水!”   眼前一片漆黑,沈夷光胸口闷痛不已,像是要窒息,脑袋“嗡嗡”作响。要不是乔溪扶着,他恐怕早就倒下去了。   直到喝下岑儿递过来的热水,一股暖意缓缓流遍全身,才终于慢慢好转。   “你还好吧?”乔溪面露担忧,“难道是旧伤复发了?”   “我去带林大夫过来!”   他说完要走,被沈夷光一把拉住,苍白着脸摇头:“不用。”   “我没事。”   身为习武之人,沈夷光对自己身体状况十分清楚。伤口早就好了,就算内力没全恢复仍需静养,但不可能无缘无故吐血,必定有别的原因。   都说亲人之间互相是有感应的,当年父亲兄长战死那日,他留守家中也是如此难受。   沈夷光抬首遥遥远眺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但愿谢必迟不负所托。   ————   年关已至,桃叶村家家户户炊烟不断,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男男女女手上的活忙个没完,只有孩子们无无所事事满村乱窜。   有时候大人们嫌烦,干脆赶他们出去在外面待到天黑再回,省得捣乱不说,好容易弄出来的那点年货都不够这些小龟孙们祸祸。   陶音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在家里还是被当成小孩,所以早早被溺爱他的兄嫂哥姐们塞了零嘴撵出来,不许他添乱。   他无处可去,又不想和群小娃娃们瞎混,干脆跑来乔溪这里。   “好好吃!”   陶音捧着一碟子麻花酥吃得头都不抬,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嘴边还沾着亮油,边吃边问:“你怎么手艺忽然变好了?”   “我记着以前你都不会这些,做的饭狗都不吃。”   他指的就是那条可怜巴巴的大黑狗乔将军。那些年,乔将军跟着乔溪可受老罪了。   虽然原来的乔溪没有故意虐待他,但他那糟糕的厨艺比虐待还刻薄。   乔溪扭头看了一眼如今吃得油光水滑的大黑狗,心说怪不得原来那么瘦,果然狗都不吃。   为了应付陶音,乔溪胡编几句:“我去镇上的时候正好遇上一个大厨,他随手指点了几下。”   “……哦。”陶音胡乱点头,低头只顾吃,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他吃着麻花酥扭头又看见院里岑儿和乔将军玩,看他长得特别可爱,忍不住逗他说话:“喂,那小孩儿!”   岑儿听到声音回头:“哥哥,你叫我吗?”   “对!”陶音笑眯眯冲他勾勾手,“过来~”   他好像在叫一条小狗,不过岑儿也不在乎,听话的走过去站好。   “真乖!”陶音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下一刻,岑儿手里多了几块蜂蜜牛乳山楂糖。   这东西岑儿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其实也不是多好的东西,不如宫里御膳房半分,可他就是喜欢。奈何乔溪去一次镇上不容易,很不易得到。   “给你的,拿去吧!”陶音笑嘻嘻看他。   岑儿不敢要别人东西,沈夷光此时又不在院里,只好去看乔溪。   “看我干嘛?”乔溪好笑,“想吃就拿着呗,记得说谢谢。”   岑儿这才小心收好糖,果然对陶音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他长得白嫩嫩气质,气质又和村里小孩明显不一样的富贵,惹得陶音越看越爱,忍不住抱了一下,喃喃道:“我要是将来也有这么可爱的儿子就好了!”   陶音过足瘾打发了岑儿继续去玩,然后眼珠子一转,坏心一笑,凑到乔溪面前趴在他耳边小声问:   “这些天感觉怎么样?”   乔溪还在忙刷锅,不明所以:“什么?”   陶音眨眨眼:“少来!你都跟汉子成亲了,难道还不懂吗?”   乔溪茫然:“……?”   陶音看他还不明白,着急跺脚,语出惊人:“还能是什么!?”   “就是……你和你男人那事上感觉如何?激烈吗?”   “他凶不凶?大不大?疼不疼?”   说着他自言自语又道:   “我看他和大山哥一般高,身型也差不多健壮,约莫那方面不相上下的。”   “要是、要是你这小身板都受得住,将来我也必定能受住大山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反应过来的乔溪一把捂嘴。   亲娘啊……   乔溪警觉转头看看岑儿,确认孩子的确在好好吃糖,应该没有听到陶音的虎狼之词,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他人都快麻了。   不仅古代abo的设定癫,而且这里的每个人都很癫。   前有仲大娘热情推荐多人派对,后有未婚娃娃脸青天白日癫言癫语。   如果这是一本书的世界,很难不怀疑作者的精神状态。 第30章   这时正好进门,半只脚已经踏入院子的沈夷光:   “……”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乔溪恨不得马上把陶音赶出去,谁知转头刚好和同样尴尬的沈夷光四目相接。   “…………”   一阵沉默后,先移开目光的人居然是向来自诩厚脸皮的乔溪。他也不知自己心虚什么,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都怪陶音这嘴巴没把门操的家伙!   可是被正主逮到私下讨论人家大不大这事,也确实非常猥琐,且没素质。   此时的陶音终于迟钝察觉气氛转变,跟着回头一看。   本以为他会害羞不知所措继而落荒而逃,没想到人家笑眯眯挥手招呼:”沈大哥回来啦?”   大大方方,干干脆脆,非常正直,没有一点被苦主当场抓包的尴尬。那眼神坦荡清澈宛若乔溪和沈三郎才是见不得人的一对。   “……嗯。”沈夷光不擅长应对这种自来熟的人,又顾虑他好歹是乔溪的“闺中密友”,只不咸不淡点点头算回应。   怕陶音又要开口,沈夷光赶紧假装很忙,大步迈过两人直奔后院去。还大手一捞顺便把岑儿也带走,生怕他听到一丁点污秽之语。   等人走开,陶音嘻嘻一笑,继续调侃:“你俩害羞什么啊?”   “我娘说再怎么不熟的两个人,只要成了亲,睡过几次也就离不开了,怎么你俩还是如此生疏?”   “莫非他没把你睡服?”   乔溪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暴起从桌上摸出一块炸好的茄盒塞他嘴里,让他赶紧闭嘴。   冷不丁被塞一嘴东西,陶音来不及生气就被一股肉香吸引,咬着油乎乎的茄盒吃得头也不抬,都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乔溪无奈扶额,想着怪不得陶家要把他赶出来,那嘴是一刻不得闲不是在吃就是在说,自己忙里忙外还要费功夫听他讲话,累得只想翻白眼。   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个小孩的声音:   “小乔哥哥……”   听有人喊,乔溪着从厨房出来,只见门外站了个小胖子,矮墩墩肉乎乎,虽长得不是特别可爱,可是五官端正憨厚讨喜,此刻扒拉着门小心翼翼看他。   乔溪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便问:“你是谁家的小孩?来干什么?”   他正常说话时其实不算温柔,但只是他个人的习惯,没有刻意针对谁但对话的人却总以为他不高兴,容易产生误解。   因此那胖小孩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回道:   “俺、俺是村西头二麻家的福哥儿,来找岑儿。”   乔溪听到岑儿的名字,这才想起这小胖子就是之前带岑儿一起玩的孩子,恍然大悟:“是你啊!快进来吧。”   说着他扭头对后院方向喊道:“岑儿,你朋友找你!”   很快岑儿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困惑的表情。他纳闷自己在村里除了小竹子哥哥,哪还有别的朋友。   等出来后看到规规矩矩在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小胖子,眼睛一亮:“福哥!!!”   他大约没想到福哥儿会来找自己,赶紧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小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悦的笑。   “嘿嘿。”福哥儿挠了挠头,小肉脸上也是傻笑:“不只俺,外头几个都在呢!”   “俺们几个本来要一起去玩,可是俺想起你总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怕你孤单,就想问你要不要一起?”   岑儿听说出去玩当然想跟着,忙不迭点头:“要的要的!”   “福哥真好!”   一句小马屁拍得福哥儿可高兴,憨憨的说“那以后你就跟着俺混,俺带你玩儿!”   乔溪也觉得岑儿一个孩子整天在家关着不合适,于是回身随手抓了把刚炒好的热乎的糖瓜子,用布包了塞到岑儿手里,低声道:“你好好跟着福哥儿别乱跑,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岑儿连忙点头,“嗯!我记得了!”   接着乔溪又对福哥儿笑道:“把你外面那些小伙伴都叫进来吧。”   福哥儿听话的连忙大喊:“快进来吧!小乔哥哥今天不吃人!”   乔溪:“……”   这帮小孩私下里怎么传他的?   福哥儿号召力很强,下一刻院子里呼呼啦啦涌进五六个小孩。最大的就是福哥儿,最小的比岑儿还矮了半头,大家齐刷刷看着乔溪,一双双眼睛乌溜溜的,全是小豆丁。   乔溪被逗乐,大方把那些果脯花生肉干一一分给小朋友们,又对福哥儿说:“我家岑儿胆小内向,你可要好好保护他呀!”   福哥儿傻傻一笑,很实诚的拍胸:“小乔哥哥放心,俺一定看护好他!”   孩子们都分到了零食,个个脸上笑开花,一窝蜂的簇拥岑儿往外跑,说说笑笑走远了。   “小孩就是好哄。”陶音趴在乔溪肩上笑着说,“给点好吃的,再拍两句马屁,就能哄他们对你掏心掏肺。”   “福哥儿是咱们村最心善懂事的孩子,而且他家里弟弟妹妹多,很会照顾人,岑儿交给他你就放心好了。”   乔溪点头。   说到这,陶音于是忽然感慨起来:“咱俩以前也是这么认识的。”   “你小时候胆子比岑儿还小,天天窝在你娘怀里不出来,村里小孩都笑话你那么大了还没断奶。”   “有一天我路过你家,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门发呆。”   “那时我还想,这个小哥哥真是好漂亮啊!我要是你娘也不放心放你出去和别的坏小孩玩,会被欺负的。”   乔溪不敢开口,静静听他说完。   “然后我随便用几块糖糕就把你哄了出来,从那以后你就只听我的话,走哪都跟着。”   说到这陶音住了口,惆怅道:“我忘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乔溪心里一阵针扎刺痛,他迫切想要安慰他,却又找不到立场。   也许对陶音来说,自己是占据了他最好朋友身体的小偷,如果知道真相,他一定很愤怒吧。   两人沉片刻,陶音又重新振作起来:“哎呀反正这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不记得也没什么!再说如果你先想起的是何秀才那贱|人怎么办?”   “这样挺好!”他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硬是扯着笑脸:“我看沈三郎就很好!”   “不是我说,何秀才那贱人瘦不拉几一看那方面就很虚!说不定在炕上提枪不到半盏茶功夫就熄了火,岂不是苦了你年纪轻轻守活寡?”   乔溪:“……”   刚刚还忧郁愧疚的心情瞬间消散。   这人是怎么做到情绪转变如此迅速,如此丝滑,且没有一点点生硬的?   乔溪不敢留他,好歹把那三句不离黄|腔和他大山哥哥的陶音送走,心里只觉刚刚比犁了二里地还累,真不知道原主以前是怎么跟这么个人型小喇叭相处的。   等人走后,沈夷光才从后院出来。他到处找不到岑儿,便问了乔溪,乔溪告诉他岑儿和同村小孩一起出去玩了。   “这不行。”沈夷光神色紧张,抬脚就往外走,“我找他回来。”   上次让岑儿出门看小竹子是因为有乔溪在旁,沈夷光才稍稍放心。但如今只他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岑儿身份太重要,心性又单纯,万一玩耍时说漏嘴,或被有心人发觉,他承受不起那样的代价。   乔溪看他过度紧张,伸手一把拉住他,不解的说:“你管得也太严了吧?”   “小孩是要教育的,但你是不是过了?”   “他只是跟好朋友们在村里转转,又不走远,能出什么大事?”   沈夷光心里焦虑,又不能直接甩开乔溪,更不能把真相说出去,一时心急。说话语气便重了几分:“你懂什么!?”   乔溪一愣。   这还沈夷光第一次用这种强势的口气同他说话。   于是他冷冷一笑:“是,我不懂。”   他很快松开手重新坐回桌前,继续低头处理那堆他本打算用来腌制的白菜。   反正岑儿也不是他的娃,他有什么必要多管闲事!   他自知刻薄寡情,好容易心善一回想当个好人,结果狗咬吕洞宾。   那么小气抠门的他甚至故作大方的给每个小孩发放自己准备留来过年用的年货,还想着收买这群小孩,好让他们对岑儿多多关照。   谁知做的这一切,不过换来人家家长的一句“你懂什么”。   真你|大爷|的自取其辱,热脸贴冷屁股。   就说没事少犯贱,活该报应。   乔溪心里骂骂咧咧,自己都没发觉,只因沈夷光态度不算好的一句话他就破防成这样,泰山压顶而不动的人设都崩了。   脱口而出那句话的沈夷光下一秒就后悔了,再也不急着去找岑儿,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看着乔溪。   “你……你生气了吗?”   乔溪头都不抬:“我为什么生气。”   “我知你是好心。”沈夷光很是懊恼自己方才为何说那样的话,真心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可是乔溪不需要谁的道歉,他早已习惯一个人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几个深呼吸下来,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淡淡的说:“你没错。”   “岑儿毕竟是你的外甥,我的确不该自作主张。”   他充分检讨了自己行为,确实不大合适。   互换身份,如果岑儿是他的亲外甥,结果被个外人轻易放出去和一群不熟悉的小孩离开,也许他也会生气,不怪沈夷光。   要怪就怪他自以为是,以为住在一起两个多月,稍微有点感情了。   明明乔溪已经没在生气,可沈夷光却莫名心慌。   他隐隐觉得,就因为他的一句混账话,他们这段日子好不容易逐渐亲密起来的关系,一瞬间消失无影。   没有任何哄人经验的沈将军可怜兮兮杵在原地,脑子乱糟糟。   该怎么办? 第31章   那之后,两人之间一直不咸不淡的相处,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俩在冷战。   当然,乔溪本人并不觉得。   眼看他即将弯腰下手准备拾柴,早在一旁伺机而动的沈夷光如蛰伏已久的野豹迅猛冲上前,长手一伸将一捆干柴拎起,面色坦然,目光殷勤的盯着乔溪,低声道:“我来。”   乔溪挑眉,免费苦力不用白不用。   他不客气的指挥沈夷光把干柴放进厨房灶边,自己蹲下拿着火折子引火烧锅。这两天这样的事一直重复发生,只要乔溪试图做什么事,沈夷光总会抢先一步帮忙,主打就是一个任劳任怨。   哪怕乔溪什么也不做,他也亦步亦趋跟着,就差把“你快原谅我”几个字写脸上了。   就连岑儿都看出了问题,扯着他舅的衣袖小声询问:“你又惹小溪哥哥生气了吗?”   什么叫“又”?   沈夷光木着脸站在厨房外,眼巴巴往里看蹲在灶边烧热水准备蒸馒头的乔溪,眉眼耷拉,看起来非常失落。   岑儿好奇他们吵架的原因,扒在厨房门边努力往里探头看。   “看什么?”乔溪眼神不善,扭头瞪了一眼:“我不是让你喂鸡呢?”   岑儿赶紧解释:“我都喂过啦!她们现在吃得饱饱的,在睡觉。”   乔溪哼了一声,又看一眼那个大的,不耐道:“让你舅站远点,挡我光了。”   但这完全就是胡说八道,乔溪不过是借口刁难。   不等岑儿开口,沈夷光果真往旁边挪了挪。岑儿一见,赶紧小狗尾巴似的紧跟其后贴上,紧紧挨着他舅站定。   乔溪无语的盯着一大一小足有六七分相似的两张连齐刷刷看着自己,终于气笑了。   他真怀疑沈夷光是不是白长那么高个,肌肉再发达又有什么用,怕他怕得要死。   联想外面那群小孩不知私下里怎么传的,乔溪朝岑儿勾勾手:“过来。”   岑儿听话缩着脑袋走进去。   “跟福哥儿他们在玩得开心吗?”乔溪问。   岑儿连忙点头:“开心!”   在乔溪示意下,岑儿说了开来。   讲福哥儿如何亲手教他爬树,四牛怎样带他用自制的土炮专炸干牛粪,小花妹妹教他翻花绳,他们还一起玩捉迷藏,追着村里的小猫小狗小鸭子到处跑。   听说玩得开心,乔溪欣慰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看得出那天回来后,岑儿性格明显开朗不少,话也开始密集起来,眼里有了几分同龄孩子的活泼朝气,不再每天蹙眉担忧着什么。   虽然之前小竹子也会来串门,可他现在正“生病”不能出现,而且岑儿这种怯弱内向的性子需要结交更多不同朋友,才能真正融入集体。   乔溪本来想定了再不管沈三郎的闲事,可看他这些天跟前跟后真心道歉,不由又有些心软。   “行了,你去吧。”乔溪摆手,岑儿得令转头就跑,一瞬都不带犹豫,就像屁股后面被火烧似的。   等岑儿离开,沈夷光犹豫着走进来。他看方才乔溪同岑儿说话的样子,料想应该是不生气了,这才放心往里进,不过还是保持了相对距离,怕乔溪又凶他。   炉灶内火苗烧得旺,红光照得守在一旁的乔溪面庞容光焕发,添了几分平时没有的艳丽,让一旁的沈夷光看得眼都直了。   乔溪没留意他的异常,低头往灶里丢了根柴,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沈夷光傻呆呆站着,没好气的说:“没点眼力见,不会帮掀锅盖啊!?”   他的话惊醒了意识险些模糊的人,沈夷光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回神,立刻上前揭开锅盖。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晃得他眼前又是一花。   刚才……是怎么回事?   沈夷光心中惊疑不定。因为直到乔溪喊他,他才意识到之前那短短几瞬他的意识仿佛不受自己所控,像灵魂出窍一样,而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发生了什么?   沈夷光努力回想,却只依稀记得他一直盯着乔溪的脸看,然后……   然后怎么了?   他对此毫无印象。   乔溪再抬头看到沈夷光还是站在锅前一动不动,不由皱眉:“你站那儿热气不蒸吗?”   沈夷光闻言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前襟衣领早被热气沾湿一大片,连眼睫也挂了点水珠。   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乔溪摇头叹气:“我是地狱修路吗?你怕成这样?”   见他误会,沈夷光连忙摇头:“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屋里气氛又一阵静默,沈夷光找准时机道:“那天的事,都是我错。我不该那样说话,我这人不仅嘴拙,又心盲,一着急就说错话,你莫同我这样的莽夫计较。”   说到这,他小心抬脚近了一步,又道:“若你还是生气,不妨打我泄愤。”   他一脸“快来揍我”的渴望表情,让乔溪忍不住翻白眼:“我真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求揍。说了没生气就是没生气,你这是干嘛?”   “再说生气任打任骂这样的话,只有人家谈恋爱小情侣之间讲才有情趣!咱俩大男人玩这个,多少有点奇怪吧?”   他话里很多词听来陌生,沈夷光不懂“谈恋爱”“小情侣”是何意,但瞧得出乔溪确实没在生气,心里仍是委屈:“可你不理我。”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乔溪对他的指控非常莫名,“你是没看到我这两天忙得头上冒烟?”   “家里多了你跟岑儿两个光吃不进的货,尤其你能吃能喝跟个饭桶似的,我要不紧赶慢赶的忙活,除夕那天咱们一家三口年夜饭吃什么啊!?”   “西北风吗!?”   他说了长长的一句话,沈夷光却只听见了“一家三口”,然而选择性的把乔溪骂他是饭桶的事忽略,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他喜欢这个说法。   看他忽然发笑,乔溪后背发凉,质问他:“你笑什么?”   神经兮兮的,这货不会脑子坏了吧?骂他饭桶还高兴?   不过因着这一出,两人之间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天的的“冷战”彻底结束。   沈夷光借此好好同乔溪谈过,他仍旧谨慎的没把岑儿身世透露一个字,只讲了他对自己重要性,以及那天他为何失态。其实这两个月同吃同住,沈夷光对乔溪性情自认很解,相信他就算赶他们走也不会将他二人身份去向透露给别人。   可他不能赌。   若真有一天他的行踪暴露,乔溪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这样那些人才不会为难他。   两人经过一番促膝长谈,乔溪也懂了他对岑儿的重视。   “原来你姐姐那么早就过世了。”   也许是身世不同,乔溪对生离死别看得比别人开,他安慰的拍了拍沈夷光的肩,沉声说:“我知道亲人离开是最难受的,可活着的人只能咬牙坚持过下去,不然你的亲人们在地下肯定急得团团转。”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也是抹不掉的悲伤,沈夷光想起乔溪也是早早失去父母,他们算是天涯同路人。于是又问:“前些天我收拾后院看到一方新坟,可是上头既无石碑,也没有任何刻字,是你父母吗?”   乔溪沉默片刻,默默摇了摇头。   他没法跟沈夷光解释那是空的,里头什么都没有。   除了他,世上没人知道桃叶村的“乔溪”早就死了。现在大家人都以为他是失忆后才性情大变。其实仲大娘他们看着长大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乔溪死死守着这个秘密,无人诉说,也不能说,更觉孤独。   沈夷光除去在情感上过分愚钝,其他任何时刻都足够敏锐。他渐渐察觉到,乔溪身上也有很多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明明秦大叔说过,乔溪从出生就一直在桃叶村长大,可是偶尔沈夷光会在乔溪脸上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身上隐隐有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违和,好像根本不是这里的人。   但这根本说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陌生呢?   这无疑激起了沈夷光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迫切想知道那些被乔溪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但他绝不会开口去问。作为同样身负不能言说的秘密的人,他知道有些事比性命更重要。他看重乔溪,更不会冒昧唐突打扰。   而且相比一个或许不知真假的回答,沈夷光更愿意亲自探知有关于乔溪的一切。   两人并肩坐在院前的门槛上,眺望远处冬日残阳一点点落下,天边泛起一道紫雾。   有风吹起,掠过乔溪的发丝,又刚好擦过沈夷光的脸颊,很痒。   沈夷光果然抬手在脸上挠了一下,忽然闻到了乔溪发丝传来淡淡的皂荚香味,想起昨天乔溪的确刚洗了头。   这种皂荚很廉价,谈不上任何工艺,也没什么特别香味,而且乔溪又不爱抹头油,每次洗完头任它随便晾着,更讨厌使用任何带香味的东西。   可沈夷光就是觉得这种淡淡的皂荚香味特别,比他用过的所有精油都香。   想到此处,他的身上隐隐发热,眼神又出现短暂的飘忽朦胧,只是他本人尚未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乔溪双手撑着下巴贪看落日。   而在身边人眼里,他亦是同样的美景。 第32章   为了穿越后的第一个新年,乔溪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把岑儿也从床上拎起来,接着扔给他们一人一把扫帚,吩咐两人将内屋院子里里外外全部洒扫干净。   “不许留一点灰尘,这叫‘除旧迎新’,不然讨不到新年彩头!懂不懂?”他说。   岑儿乖巧点头,攥着比他还高了半头的扫帚柄屁颠颠去扫鸡窝。于他而言,说是扫地,和玩也没太大区别。   而沈夷光就实诚多了,他力气大个子高,屋顶缝隙所有犄角旮旯不易打理的地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处理完,不一会儿就把乔溪的小破屋收拾的亮亮堂堂。   乔溪满意极了,毫不吝啬的竖起大拇指夸他:“干得不错!今天中午允许你多吃半碗饭,再加块五花!”   被表扬的沈夷光干劲更足,拎着水桶又去擦门,浑身使不完的力气。   三个人分工合作,热火朝天把这个小家经营得热热闹闹,很快到了除夕。   岑儿悄悄蹭了过来,神神秘秘趴在乔溪耳边说:“小溪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其实今天是舅舅的生辰!”   乔溪眉头一蹙:“今天?”   然后又想起之前好像确实听沈三郎说起再有两月他刚好及冠,时间确实对得上。   古人好像都挺重视所谓成人礼的一般男人二十束冠,女孩十五及笄,和现代家长们重视自家孩子孩子们十八成年差不多。   “你怎么不早说?”他乔溪在岑儿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敲。   岑儿揉了揉脑门,嘀咕道:“我从前和舅舅不常见面,一时记不得嘛!”   早饭吃完,乔溪忙着和面剁馅准备包饺子。他特意把几枚铜板刷得干干净净,又放进开水里熬煮消杀,招呼那对舅甥一起坐下。   “咱家不养闲人,想吃饭就得自己动手,参与劳动。”他边说边把面团揉得又白又软,“而且饺子就是要大家一起包才有意思。”   说完他又指着碗里的几枚被清洗得亮闪闪的铜板笑道:“这儿有几枚洗干净的铜钱,待会我都包进饺子里,谁要是吃到了,这一年准交大运!”   “我要我要!”岑儿眼睛发亮,“以前在宫……在家里,我每次都能吃到!”   乔溪龇牙一乐:“是吗?那祝你好运。”   接着他给每人分发自己擀好的饺皮,让他们各自发挥,“反正只要把馅料放进去就行,随便你们搞什么形状。”   乔溪算是看出来了,这对舅甥从前不知究竟过的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俩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家务杂活那是一窍不通。全靠乔溪手把手教,根本不指望他们会包饺子。   本来饺子形状也不重要,好吃就行。乔溪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总之就是逼他们自己动手。他是绝无可能搞什么奉献精神,自己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让别人当大爷享受。   话音刚落,果然沈三郎和岑儿都很感兴趣,俩人捏着手里软绵绵的饺皮左看右看,铆足了劲埋头苦干,充分发挥想象力。   就是发挥的有点过头了。   不一会热桌上多了许多惨不忍睹奇形怪状的“饺子”,乔溪甚至挑不出一个能硬夸的。两相对比之下,乔溪包的那一摞就显得格外眉清目秀。   三人在院子里边干活边闲聊,竟也不觉得枯燥劳累,不知不觉包了一大堆。   看着满桌白花花的饺子,岑儿非常有成就感,鼓着肚子豪气万丈道:“我今晚要吃三碗!”   乔溪懒得吐槽他眼大肚子小,让沈夷光打扫完剩下的馅料,转头去厨房不知又在忙什么。   沈夷光听话的规规矩矩坐在桌前,他嫌一个个擀皮费劲,干脆把所有面团揉吧揉吧摊开,然后把所有的肉馅全部塞进去,撑得满满当当,与他拳头一般大小。   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可真是太满意了。   那种饺子小巴巴的吃起来有什么意思?还没等尝出味就没了,哪有馒头吃起来舒坦,而且做起来省时省力,多好。   对于他的投机取巧行为,乔溪果然气得拎着扫帚追他满院跑,逗的岑儿哈哈傻乐。   鸡飞狗跳中,一大锅饺子总算煮好了。乔溪挑了些还算能入眼的装了满满一食盒,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在家等我。”   “你去哪?”沈夷光不解,“马上就天黑了。”   乔溪把头上沾到的面粉拍干净,匆忙回道:“我给秦大哥送点吃得的。”   说完不等沈夷光再问,人已推门而去。   外面风很大,不比乔溪的小院子四面环墙保暖,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袄子,缩着脑袋抓紧食盒赶路。   秦大叔住在村子最东头,乔溪之前去过一次。只一个很小的木屋,四周简单用竹子做成篱笆围了一圈算作院子,家里更是什么都没有,比乔溪家更简陋。   他想着别人家家户户都在热闹过年,秦大叔一个人孤单,又不会做饭,估计是要饿肚子的。他感激秦大哥对他的照顾,心里一直惦记,这才特意多备馅料,就为了给他也送点。   秦大叔家院子连个门都没有,乔溪就这么大喇喇直接进去,敲响小木屋的门。   不一会儿秦大叔来开门,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在床上躺了一天。   见到来人是他,秦大叔咧嘴笑起来:“是小乔啊?”   “有事吗?”   乔溪提着食盒道:“我家饺子不小心包太多吃不完,正好给你送点。”   “哦哟!”秦大叔笑得更开怀,“你怎么知道我正饿着呢?”   “快进来说话,外头冷。”   他说完侧着身体让路,乔溪没有拒绝,拎着食盒走了进去。   门被秦大叔重重关上,隔去外面的寒风,他的屋子果然和乔溪想象的一样乱。   乔溪进门后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大盘饺子,又将准备好的醋也倒了出来。   闻到香味,秦大叔笑眯眯坐下,不知哪个地方摸出双筷子,夹了个胖嘟嘟的饺子不客气往嘴里塞,不住点头夸他:“果然只有你会记着我!”   “说起来,你以前没失忆的时候也经常给我送饭,说看我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过年,正好跟你作伴。。”   “不过那会你可没这么好手艺,做出来的饭真是……”   秦大叔边说边感叹,嘴里一刻不停塞着饺子,看来是真饿了。   屋里只一张凳子,乔溪索性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好奇地问:“原来你会使剑的吗?”   “那都过去的事了。”秦大叔头也不抬埋头苦吃,开玩笑说:“年轻时仗着自己学过一点拳脚功夫,走南闯北到处惹事。这不年纪大了仇家多,才跑这儿躲清闲。”   乔溪于是又问:“那我能看看吗?我还没见过真的剑呢!”   秦大叔拿着筷子摆手:“你随便看,别耽误我吃饺子。”   得了允许,乔溪小心踩着地上的杂物把墙上的剑取下来。   没想到这剑看着细,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乔溪生怕摔坏,两手捧着走到窗前借。着屋外的光亮细细摩挲着黑色剑鞘,又看到剑柄上还缀着条早已褪色的流苏带子。   真是太酷了!   乔溪连连感叹,试了几次总算费劲的把剑拔了出来,屋里好像瞬间就亮了。剑身被打磨的通体透亮,几乎完美照出了乔溪的脸,两侧刃口极其锋利,简直薄如蝉翼。   他好奇刚要伸手去摸,就听秦大叔淡淡的说:“别碰,小心把手划伤。”   乔溪惊讶:“你背着我都能看到?”   秦大叔无声一笑。   莫说背着身,即便乔溪远在十米开外,他也能知道看到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习武之人这点本事没有,还混什么江湖。   乔溪是听劝的人,没再作死尝试,很快又有新发现。   “哎?这上面好像刻了个字……潜?”   “秦潜……是你的名字吗?”   秦大叔筷子一顿,真是很久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他迟迟不回话,乔溪回头:“秦大哥?”   秦潜回神,低声道:“天快黑了,你快些回去吧,不然等下路难走。改天我把盘子洗干净,还给你送回去。”   都是成年人,乔溪怎么听不出别人送客的意思,猜到自己可能引起别人不愉快,马上放下长剑转身道:“好的,那我先走啦!”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之时,秦大叔忽然又说:   “小乔……谢谢你惦记我。”   “饺子很好吃。”   乔溪隐约觉得秦大叔说到“小乔”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极轻,百转千回无限惋惜,又有些他怅然失落。   他想,秦大叔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但乔溪对别人的过往不感兴趣,赶在天黑前回到家。   屋里早已亮起烛火,沈夷光和岑儿各自占了桌子一角静静等他。   桌上是热腾腾的饺子,桌前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屋外寒风呼啸,他的小屋却温暖如春。   那一刻,乔溪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可能真的是孤独太久,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和人一起过年了。虽然桌前的两人严格算起来并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但……   乔溪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小跑上前。   真好。 第33章   “当啷”。   铜板掉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沈夷光吐出口中之物,眼中盛着笑意,道:   “承让。”   他这一笑很有些炫耀得意,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真正贴合了他的年纪。   乔溪无声一哼。   哪里是这小子运气好,分明是自己在饺子上做了记号,然后特意挑出来放进沈三郎碗里,就为了给他吃到。   明明是他的功劳,乔溪并不说开,反而跟着捧场:“那说明你接下来的一年要接好运,心想事成!”   听到“心想事成”四个字,沈夷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薄唇轻抿,沉声道:“借你吉言。”   三个人吃完饺子,乔溪又跑去厨房,没多苦端出碗清水面条:“过来吃面。”   可是沈夷光眼下已经吃饱了。今天的饺子管够,光他一个人就足足吃了六十多个,真不怪乔溪骂他饭桶。   听说还有面,沈夷光面上一怔,心说怪哉。乔溪今日竟不骂他饭桶,还给加餐了,莫非天要下雨?   “傻站着干嘛!?”乔溪脸上笑容装不过三秒,放下碗不耐的说:“赶紧过来!等下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沈夷光早习惯了乔溪对他呼三喝四,也不生气,顺从的坐下。   他不懂为什么明明吃过饭了,还非要吃面,但乔溪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非常没有原则。   沈重新坐回餐桌,沈夷新拿起筷子,从碗里挑起一根细面送进嘴嘴里。才吃第一口,脑中忽然某个灵光一闪而过,全明白了。   “今日……是我生辰?”   乔溪一脸“你才想起来”的表情在他对面坐下:“你自己的生日还要问我?”   沈夷光愣了许久,笃定的说:“是岑儿告诉你的。”   乔溪叹气:“你这人也真是,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忘记。”   “看在你生日的份上,碗也不用你洗了,等下歇着就行。”   沈夷光顿时受宠若惊:“那岂不是要很辛苦你?”   “为什么辛苦我?”乔溪奇怪的看他一眼,“你不干的活自然有人替你干。”   沈夷光眼皮一跳,猛然回头,果然看到岑儿小小的身影蹲在水盆前忙活。   “……!!!”沈夷光吓得碗都拿不住,几乎要晕厥。   那那可是大邺朝未来储君!何等尊荣高贵的小皇帝陛下!   乔溪居然不仅让他喂鸡,现在还让他在寒冬除夕夜洗碗!   沈夷光头昏脑胀,连忙起身要拉岑儿起来,却被乔溪一把拦住。   “你慌什么?盆里都是热水,不会冻着你大外甥的!”乔溪懒洋洋的说,“而且他干得开心着呢,哪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等下不给我碎两个碗就不错了。”   沈夷光半信半疑,默默观察。。   果然岑儿蹲在盆边正玩得不亦乐乎,压根不觉得被奴役,还以为洗碗是什么好玩的事。   然而沈夷光还没来得及放心,就听“哗啦”一声,果然碎了两个盘子。   “我说什么来着?”乔溪耸肩,淡定的说:“清汤大老爷,这可是你亲眼所见。这笔账记你头上,记得还钱。”   无缘无故又多了笔债务,沈夷光垂头吃面,不敢出声。   可能和乔溪一起混久了,沈夷光渐渐学了点他的脾性,脸皮愈厚。   反正民间常说“债多不压身”,又说“欠钱的才是大爷”,无所谓了。   碗里只是很普通的清水面,乔溪甚至没怎么放盐,汤水透亮泛着点点油光,配上绿油油的几颗葱花,十分清爽。   而后沈夷光嚼着面条,居然从碗底掏出个鸡蛋。   乔溪见状,若无其事道:“我知道是你生辰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给你提前准备大餐,勉强给你补个鸡蛋吧。”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区区一个鸡蛋不算什么,给就给了。   可沈夷光知道家里鸡蛋所剩不多,乔溪养的那群小鸡还不成气候,去镇上的路又被大雪封死,所以每天都是数着蛋计算着过日子。   他们两天才能吃上一碗带着蛋花味的萝卜汤,极尽节俭。   这么精打细算的乔溪,今天却如此大方的给他一整个鸡蛋   是一整个!   乔溪甚至没有抠门的把蛋黄挖走。   沈夷光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也学起乔溪,扣扣搜搜过日子,一个鸡蛋也要感恩戴德。   他抬起头,目光温柔看着乔溪,道:“我一个人吃不完,不如咱们三个分吃了吧?”   说完他把那颗白嫩嫩的鸡蛋一分为三,一份给乔溪,一份给自己,又给岑儿喂了一口。   这个家日子拮据,过得不算富裕,即便一颗鸡蛋也要分三人食,可沈夷光慢慢咀嚼却品了幸福的甜味。   往年他的生辰都在边关度过,有陛下连年不断的赏赐,有止玉遣人千里送去给他的生辰礼,还有各路好友的信件与殷切问候。   他总是慷慨的把陛下的赏赐和止玉送来的吃食大方分与底下的兄弟们。大家晚上生起火喝酒吃肉,既是除夕守岁,也是为他庆生。   今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二十岁生辰,没有成堆的赏赐,没有亲友贺礼,也没有往昔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起说笑。   只有一间小屋,三个相依为命的人,一碗清水面,以及一分为三的鸡蛋。   如此贫瘠,但沈夷光心里是暖的。   就算无人为他庆贺,也无人为他束冠,他也心满意足。   他无比庆幸当初带自己回来的人是乔溪。   能遇到他。该是自己上辈子不知积攒了多少德行才换来的缘分。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因为他们很多时候会下意识的美化某些过往。   就好比此刻的沈三郎,压根不提当初乔溪根本没想救他,是他自己急中生智死死抓着乔溪不放,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除夕当晚,乔溪让他们谁都不准睡,连岑儿都努力睁眼熬着数时辰。直到最后一刻,外面传来阵阵爆竹声响。   乔溪在心里数秒,大声喊道:“新年快乐!”   岑儿捂着耳朵听外面的鞭炮声,学他大喊:“新年快乐!”   沈夷光报以微笑,低声道:“新年快乐。”   为了更好的取暖,他们挤在一张床上,裹着同一条被子,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谁也不敢信他们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两个多月。   外面炮仗声不断,岑儿虽然兴奋,可毕竟年纪小扛不住,很快沉沉睡去。没多久,沈夷光也和衣躺下。   只有乔溪盯着黑漆漆的屋顶还在发呆。   他在心里默默的说:   新年快乐,爷爷。   这是他在古代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没有爷爷的第一个新年。   以以前在外读书,就算不能回去还可以打电话发视频,和爷爷一起守着时钟跨年,可是今年以后,再不会有爷爷了。   也许只有在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刻,乔溪才能暂时停下脚步,空出时间思念自己唯一的亲人,他宁愿相信也许爷爷和他一样,也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很好。   ————   深夜。   外面的炮仗已经停止,桃叶村的所有人纷纷沉入梦乡,沈夷光却偏偏不合时宜的醒来。   这次不是因为噩梦。   他悄悄坐起,犹豫半晌,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把手伸进被子,过了会儿又拿出来。一时说不出到底是噩梦可怕,还是春|梦更可怕。   二八少年哪有不怀|春|的,沈夷光对情爱一事不开窍,却并非傻子。他对床笫之事所知不多,也没什么经验。但常年身处军营,一堆堆的糙汉子每晚聚在一起,听他们荤话聊多了,沈夷光多少跟着了解一点,知道人有七情六欲。   按说春|梦了无痕,不可太过在意,本就是虚幻。   但……   他实在不能不在意。   梦中与他颠鸾倒凤之人可是乔溪啊!   沈夷光不敢承认,也不敢想。   乔溪是他和岑儿的救命恩人,又心性坚韧,沈夷光敬佩欣赏他,也想过来日必定好好报答。   但不能是这种报答。   哪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的恩人连吃带拿,都快鸠占鹊巢了。   更何况在梦里,他对乔溪的种种恶行属实不算报恩,他都哭成那样了。   虽然乔溪哭起来比往常也更漂亮,他都移不开眼。   沈夷光因此更加觉得自己不要脸。   身上还残留着阵阵燥热的余温,他却只以为那是春|梦后的遗症,不曾多想。   因为与其他天乾不同,这些年沈夷光从未经历过真正的雨露期,自然也不知道身上种种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   翌日,大年初一。   乔溪已的身体已经形成了生物钟,每天定时醒来。就算昨天守夜睡得晚,可时间一到他自动就睁眼。   古代农村夜生活匮乏,乔溪平时不缺觉,躺着也无聊,干脆起身穿衣。   他最近养成了晨练的习惯,跟在沈夷光身边学点简单的拳脚功夫。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确实觉得身体有力不少。   岑儿小脸还藏在被子里酣睡,乔溪不想惊动他,轻手轻脚穿好衣下地出门。   路过沈夷光的床铺,发现他果然不在,猜到他一定是在外练功,怪不得人家肌肉发达。   乔溪边想边打开房门,才走到院里,恰好跟绝望的蹲在水盆前、一脸苦大仇深搓洗裤头的沈三郎四目相接。   做贼心虚又被苦主当场逮到的沈夷光心里紧张,手下不禁用力一扯,“哗啦”一声撕裂了他仅剩的唯一裤头。   乔溪:“……”   虽然别人洗他自己的内|裤,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但……   谁好人家大年初一天不亮爬起来洗裤头啊!?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第34章   沈夷光自认此生光明磊落,从未有过这般尴尬难堪的时候,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乔溪的眼睛,生怕他用鄙夷嫌恶的表情看着自己。   乔溪看他这样,反而安慰起他来:“这种事有什么好羞耻的?只是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反应,没什么不好意思。”   只要初中好好上过生物课的人,都会了解男女性生理构造上的差异,乔溪觉得沈三郎一太肯定是要面子才这么紧张。   “等裤子干了,我教你缝好。”他自以为比人家大了两岁,便摆出一副好哥哥的姿态,打算给他好好补补生物课。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更觉羞愧。   乔溪待他如此坦荡宽厚,他却……   想到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沈夷光愈发觉得自己不知好歹,更不敢抬头。   “好啦!”乔溪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今天大年初一,打起精神来!”   “什么事都不操心,吃好喝好玩好!”   沈夷光低头看了一眼碎成两半的内裤,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将它晾在绳子上。尽管如今裆下空荡荡很不习惯,也只得忍了。   吃了早饭,岑儿惊喜的得了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乔溪给的压岁钱,虽然不多,可他依然高兴,宝贝似的把那几枚铜钱收好。   乔溪平时不爱出门,但是过年期间串亲访友还是必要的。   他先去仲大娘家里坐了一会儿,又去秦大叔家送饭,在村里转悠一大圈,接着转道去看望林大夫和小竹子。   小竹子状况不太好,他已经处在分化期最重要的时候,接连几天不下床,浑身高热腿软无力,饭也吃不上几口。   林大夫和乔溪一样是中庸,闻不到满屋子属于地坤的信香,只得将家里所有空当全部挂满各种气味浓重的药草,试图掩盖小竹子身上的气味。   虽然桃叶村村民几乎都是中庸,察觉不到小竹子的变化,为保万一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乔溪给小竹子也发了个红包,站在床头小声宽慰道:“会好起来的。”   “……嗯。”小竹子无力靠在床头,白皙清秀的脸上蕴着不正常的潮红,说话软绵绵的没有精神,身体心理的双重打击,他根本高兴不起来。   岑儿趴在床头眼里噙泪,却又不敢哭,怕他的小竹子哥哥更难过。   但他们不宜在这多留,林大夫担心会沾染上小竹子的信香,只让他们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就送他们出门。   看着林大夫眉间深深地忧愁,乔溪想着等过了年,天气稍稍暖和他就进山去,一方面找些药草拿去换钱,一方面也好帮小竹子掩盖身份,为林大夫分忧。   转了一大圈回来,乔溪有些累了,偏偏陶音那个闲不住的非拉他出去玩,他不得不拖着两条腿跟在后头,有气无力。   岑儿也被福哥儿几个孩子喊出去,跟着一大群孩子挨家挨户串门,得了不少大人们给的吃食。尤其妇人们喜欢岑儿生得可爱灵巧,又安静乖顺,一个个不停往他手里塞吃食,多得岑儿口袋沉甸甸的走不动。   不过他很大方,给小伙伴们每人都分了,大家一起找了个大树底下,分吃零食。   这是岑儿以前没有过的经历。他是中宫太子,皇帝之下他最尊贵,因此默认了所有好东西都是他一个人的,不存在谁敢觊觎他的东西的事。   不过他觉得小溪哥哥说得对,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好朋友们一起分享,这种感觉很好。   眼看着乔溪和岑儿都不在家,沈夷光一个人着实孤单。他先在院子里练了会拳,又静坐冥想片刻,起来摸进厨房拿了两个白糖馒头吃,还是无聊。   没有乔溪在,这屋子了无生趣。   沈夷光坐在屋顶上懒洋洋躺着,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令他昏昏欲睡。最终他还是选择出门转转,不然要憋闷死。   来到桃叶村这么久,沈夷光对这里仍旧陌生。大半时候他都在病榻上度过,后来能下地后也只在乔溪的小院子里活动,轻易不出门。   他总担心人多的地方时刻有暴露的风险,因此宁可谨慎,也不愿冒这个险。   但今天特别,听着外头传来阵阵说笑声,再面对空空如也的院子,沈夷光难免生出几分惆怅,于是出来走走。   正如他所想,外面果然很热闹。   一大群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坐在村口附近,嗑着瓜子闲话家常,年轻些的妇人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小声说着什么,时不时脸上羞红捂嘴大笑。   更年轻的未婚少女们相约一起斗草,或是玩翻花绳的游戏,或是互相交换绣品,在对方的绣帕上添几针,非常和谐安静。   男人们则三五成群,要么在树下下棋,要么几个好酒的一起大口喝酒划拳比赛,声音震天响。还有一群身材高大的壮汉,脱去上衣赤膊比划拳脚,当然还那有侃侃而谈、吹牛说大话的好事者。   沈夷光对这一幕幕无比熟悉,以前在军营,就算不过年也这样喧哗吵闹,,他天天都能看到。   在树下看了会棋,沈夷光觉得很又有趣。不是下棋之人技术高超,这些乡村野夫们仿佛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一个个面红耳赤在后排急着指点江山,非得让下棋之人听从他们的安排。   可又因互相意见不合,这群看客们往往吵个没完,可怜那下棋的汉子脑袋被搅得糊里糊涂,拿着棋子左右摇摆,完全没了主见。   他看了一会儿摇头离开,又围观别人比划拳脚,不过都是些粗野功夫,不成气候。但现场气氛确实热闹,哪怕沈夷光瞧不上,也难免心痒,很想上去比划一番。   而且在这里他居然遇到了秦大叔。彼时他正优哉游哉的看热闹,四目相接,沈夷光对他抱拳作揖。   后来不知不觉坐到一处,两人却不太相熟,也没什么可聊的。   秦大叔貌似一直关注着场下,忽然问:“你觉得这俩人谁会赢?”   沈夷光也跟着看下场,只一眼就分辨出来:“那位吊梢眼短胡子的大叔稍强些。他虽力气不如对面,个子也不高,但比武有些时候并不靠这些外力,还是看巧功。”   秦大叔没有说话,也不知赞不赞同他的话。   不过赛场上很快出了结果,的确被沈夷光说中了。   而他们身后是一群吹牛正上头的汉子们,起初语调还算正常,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现场其他人的动静。   其中有个男人似乎很不满说话最大声的那个,嚷嚷起来;   “你懂什么!?我可是刚从京城回来的,知道的东西难道不比你多!?”   听到“京城”二字,沈夷光立刻警觉,忍不住屏息分神细听。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却不买账,纷纷表示不信:“算了吧!二轱辘你从小说话就胡天胡地,没个准头,谁信你!?再说你去京城也是干活,成天不出东家院子,知道个什么?”   “怎么不知道!”那人不服气,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说不假,不服气的又说:“你们这群成天憋在乡里不出门的井蛙!不知道外面早都变天了吗!?”   “当今皇上可不是个善茬儿,没看到那个什么忠勇侯府都被灭门了吗!?”   “我那天刚好路过,亲眼所见,侯府门外的尸体堆得可高了!”   “最小的那个才六七岁呢!身首异处死得老惨了眼睛都没闭上”   一番话果然吓得在场所有汉子不敢吱声,只有个老大爷哆嗦着问:“可是我听说,那忠勇侯府出过好多大将军,皇上连忠臣也杀?”   秦大叔也跟着仔细听完。忍不住转身加入战局:“你这话当真吗?”   “我能骗你!?真是亲眼所见!京城现在都在讨论这事,人人自危?”那汉子见自己引来大家围观,也不吹牛了,感叹道:“但是我听说那神勇大将军倒是跑了,皇帝陛下到处挂悬赏,赏黄金万两呢!”   他的话才落下,果然引起现场一片哗然。   对农家人来说,他们根本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多少,纷纷猜测一万两黄金堆起来有多高,都能把皇宫买下来吧?   耳边是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无人知沈夷光此刻肝胆俱裂,痛彻心扉。   早在那汉子说出忠勇侯府被灭门的时候,沈夷光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六七岁的孩童……   身首异处……   大街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止玉,少简,赵管事,王阿婆,周嬷嬷……   顶上是暖融融的日光,沈夷却根本感知不到周身的温度,如坠冰窟,好似浑身血流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他很想崩溃痛哭,扯着那汉子的衣领质问他说的话是否属实,可理智告诉他不行,因为这样该有人怀疑了。   沈夷光其实也奇怪自己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的混在人群里,听那汉子如说书般讲述侯府的惨状,却为何还不发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走回乔溪家的院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被人发现。   他扶着墙缓缓地往回走,指甲深深的扣进墙缝,指缝里渗满了血。   今天本来应该是许多人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甚至昨天他的生辰,乔溪还祝他心想事成,来年交好运。   可是今天他就从别人口中知道,侯府灭门。   新年伊始,本该万象更新,岁岁平安。   可他却没有家了。 第35章   乔溪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他一整天被陶音拽着到处跑,被迫跟他走亲访友,几乎把陶家那边所有的亲戚都认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   陶家可真是大家族啊!   光是叔伯一辈就几十号人,更遑论与陶音平辈的兄姐弟妹们,乔溪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一眼看过去黑压压一片,脸和名字都对不上。   面对这么多人,乔溪被动触发了社牛属性,不得不扯着笑同时与十几号人说话,还不乱阵脚,看得陶音目瞪口呆。   好容易熬到天黑回来,乔溪累得快瘫了。   不过去这一次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摸了摸口袋,都是那些叔伯婶娘给的“压岁钱”。起初他不好意思要,但是长辈们坚决要给,他也只要收了。   到家以后,屋里漆黑一片。   乔溪不禁纳闷,难道那两人还没回来吗?   岑儿是小朋友可以理解,又跟着一群孩子玩疯难免忘记时间,但沈三郎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也忘了回家?   他小心在屋里摸黑前进,终于从抽屉翻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微弱的光亮驱散了满屋的黑寂,总算能看清东西了。   乔溪把火折子放回去,转身又觉口渴想倒杯水喝。谁知转头看到床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坐着,吓得他差点失声尖叫。   “谁!!!?”   他浑身汗毛倒竖,顺手抓起桌上的剪刀悄悄往门边退,试图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逃跑。   然而当他退到门边,眼睛也适应了室内昏暗的环境,渐渐看清了床边人是谁,顿时松了口气。   “……沈三郎你有病啊!”乔溪骂起来,虚惊一场后把剪刀重新丢回桌上,仍然心有余悸:“你在家怎么不点灯?黑灯瞎火一个人坐着也不出声,知不知道很吓人啊!?”   他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抱怨,没注意到打从他进屋开始到现在,沈三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过了半晌,乔溪身上的冷汗褪去,他才回神:“你怎么不说话?”   良久,沈三郎的声音低低传来:“没什么。”   他的嗓音嘶哑干涩,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语气完全不似往日沉稳。   乔溪诧异道:“你是生病了吗?怎么声音哑成这样?”   沈夷光默默摇头,又问:“岑儿呢?他可与你一起回来了?”   “我没见到他。”乔溪回道,“估摸着是和福哥儿他们玩得太开心了。”   沈夷光又一阵沉默,接着缓缓起身:“我去找他。”   谁知还不等乔溪说话,下一刻沈夷光就这么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乔溪手忙脚乱把他拖上床,这才发现他的体温很高,浑身火炉一样发烫,赶紧抬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果然发烧了:“生病怎么不早说?快躺着!”   他拉过被子把沈夷光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想着去把林大夫找来,才刚要动身,手被人死死拉住。   “……不用。”沈夷光还未完全失去神智,迷糊中挣扎着还想起身:“我去找岑儿。”   乔溪气得想骂人:“成天岑儿岑儿念叨,他那么大小孩,过了年都十岁了,难道还学不会照顾自己吗!?”   “他和福哥儿一群小孩在村里待着能出什么大事?”   “倒是你自己!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肯看医生,我看你就是脑子有病!”   “你要真想死,千万死我床上!晦气!”   他嘴上骂得刻薄,手又挣脱不出,终究拗不过沈夷光这头病中的倔驴,只好哄他道:“好好好,大哥。我现在就给你去找你大外甥,行了吧?”   听了他的保证,沈夷光这才松手。   他其实早在回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身体的异状,但因为当时太过伤心悲痛,没能及时感应,等乔溪回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沈府覆灭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他心中再如何悲愤也无济于事。   他先是失去姐姐与母亲,后来是父亲兄长,而今又没了妹妹和侄儿,绝不能再失去外甥。   岑儿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剩的唯一血亲了。   沈夷光意识渐渐模糊,乔溪正要出门,谁料岑儿自己回来了。   他果然在外面玩得开心,拎了一大堆战利品进屋,小脸小手脏兮兮,眼睛却比以往都要亮,高扬着声音喊道:“小溪哥哥!舅舅!”   天真的孩童一步三跳跑进来,小脏手里举了个丑泥人炫耀:“是我自己捏的!”   “哇你真是好棒棒未来艺术家宇宙第一小天才!”乔溪懒洋洋敷衍他:“你在这守着你舅,等我回来。”   说完他火速跑出门。   外头天彻底黑了,乔溪提着灯疾步走在乡间小路上,幸好他对村里每条路都很熟悉,轻车熟路摸到林大夫家。   可是小竹子如今情况不好,林大夫不能随意离开,乔溪于是把沈夷光的症状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说:“应该就是风寒发烧,吃点药就行。”   林大夫因着没有亲自问诊,只听乔溪口头几句,也以为是寻常发热,随手开了药,叮嘱了几句如何照顾发热病人的注意事项,又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大好,当心别累着。”   要是乔溪再有个三长两短,林大夫真的无暇顾及。   “好!”乔溪点头,侧身看了看小竹子紧闭的房门,想着他现在肯定很难熬,就没有打扰,赶紧离开。   提着药包回来,乔溪进门就吩咐岑儿去厨房烧水,自己走到床前查看沈夷光的情况。   体温貌似比刚才更高了。   乔溪只觉得手心覆盖下的肌肤烫得灼人,胆战心惊。   沈三郎不会就这么被烧死了吧?   好像古代确实很多风寒感冒能要人性命,乔溪忽然无比恐慌,使劲晃了晃沈夷光的身子,抬手噼里啪啦的打他脸:“三郎!三郎快别睡了!”   床上的沈三郎依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呼吸粗重急促,胸膛起伏剧烈,像是一口气上不来。   乔溪更急了,狠了狠心手下力道加重,“啪啪啪”使劲打脸,几乎把人家的脸都扇肿了。   沈夷光也不是死人,终于受不了挨巴掌被迫醒来。   他眼眶微红,一张帅脸被打得肿胀不堪。也许是受高烧的影响,沈夷光的神智并不清楚,脑子浑浑噩噩,看人的目光清澈纯稚如孩童,直勾勾盯着乔溪,竟流露几分委屈:   “你打我……”   乔溪看他醒来狠狠长舒一口气,甩了甩又疼又麻的手,理直气壮:“不把你打醒,万一你就这么睡过去怎么办?”   “再撑着点别睡!待会水烧开了,我给你煎药去!”   沈夷光脸上表情痴痴的,像是听懂又像没听懂。忽然他猛的一把拉住乔溪的手,像是在迷雾中四处乱转,终于找到了依靠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嘴里不停呢喃着什么。   乔溪走不开,只好弯腰去听。   “对不起……”   “止玉……”   “爹爹,大哥……”   他好像是真糊涂了,嘴里不停念叨,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不是喊着对不起爹娘嫂嫂,就是哥哥妹妹之类的,一直不停道歉,浑身颤抖,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看着这么大个的男人在他手边哭得像个小孩,乔溪心软不已。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最脆弱,沈三郎一定是太想念他的家人了。   但他实在怕沈三郎如果再不放自己去煎药,可能真的会病死,于是在他耳边小声说: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道歉了,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家人肯定不会怪你的。”   他安慰人的话术毫无技术含量,说了约等于没说,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沈三郎的心思,他果然慢慢不哭了,睁着眼依然怔怔的看着乔溪,像第一次认识他。   他眼神放空呆滞,整个人都木木的,像是被高烧摧毁了意志。   乔溪见他还不松手,又有些不耐:   “你到底能不能松开我去给你拿药?”   “要是真死我家里,明天我就卖了你外甥,信不信?”   听说他要卖岑儿,沈夷光这才勉强听话收手。   狗男人。   乔溪在心里骂起来。   前一秒还抓着我舍不得撒手,结果听到要卖他宝贝外甥,立马变了脸。   他骂骂咧咧出门,惹得蹲在炉子旁的岑儿都不敢轻易开口,怕被连坐。   每次他和舅舅只要其中一个人犯错,另一个也跑不掉跟着挨骂,小溪哥哥说这就叫祸及家人。   药熬好后悔乔溪和岑儿两人一起配合,费劲的撬开沈三郎的嘴,才勉强把药灌进去。   然后乔溪从外面接了满满一盆雪回来,用湿布捂了放在他额头,一遍又一遍擦拭他的手脚物理降温。两个小时后,总算把沈夷光浑身可怕的高温降下不少。   迷迷糊糊躺累倒在沈夷光的床边趴着睡着,乔溪有些不安。   他是不是表现的太紧张了?不像他他平时漠不关己的态度。   但是仔细想想,沈三郎毕竟住在他家,又同一屋檐相处两个多月,即使养只小动物也有感情了,所以他这样关心也很正常。   乔溪不停安慰自己,沉沉睡去。   后半夜,温度已经近似正常的沈夷光清醒过来。   高温在药物作用下暂时褪去,他依然能感觉到体内那股陌生的潮涌只是蛰伏起来,并没真正褪去,只待机会再次反扑。   沈夷光动了动身体,这才发现乔溪就趴在自己床头。   担心他冻着,沈夷光连忙将他抱上床,紧紧盖好被子,又在一旁借着月光静静看了片刻,然后下地推门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   今夜天空阴云密布,没有月亮,院中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也无人看到沈夷光脸上的泪痕。   沈府被灭,他其实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   当初应下先帝临终托孤的遗愿之时,他就想好了所有的可能。   他知道,以赵昱的为人,必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家人,赶尽杀绝。可他仍旧内心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侥幸堵一把他对止玉是否有一丝真情,又想他们多年友谊,赵昱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在意。   可惜他赌输了。   沈夷光对着北方侯府方向长跪不起,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自知愧对地下的父母兄嫂,也对不起无辜被连累的止玉和少简。   可他别无选择,也不后悔。   待事成后下了地府,他一定会亲自向他们赔罪。   在那之前,他要赵昱血债血偿。 第36章   不知道是不是林大夫的药太有效。沈夷光的病只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就彻底好了,完全看不出昨夜几乎让乔溪以为太快死了的虚弱模样。   不得不说,乔溪还是很羡慕的。那么一场大病这么轻巧就揭了过去,体格子太强健了,年轻两三岁就是不一样。   不过也自打这场病后,沈夷光好像变得更沉默了。   虽然以前他的话也没那么多,但还有些少年的意气,偶尔兴致来了能和乔溪说几句玩笑话。现在却死气沉沉的,跟他讲话半天也没回应。   乔溪又开始想着那场高烧是不是把人烧傻了,问不出个究竟后索性也不琢磨,毕竟他才没心思整天研究别的男人。   一个新年过去,日子就像装了弹簧跳得飞快,转眼过了元宵。   院子里的冬雪已经消融大半,尽管天气还是冷,可到处都有了一点春的气息。   最令人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以来连日的阴天终于结束,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趁着艳阳高照,乔溪把围在柴房里的小鸡们放出来溜达。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喂养,这些小鸡们长大不少,有些鸡仔身上的鹅黄短绒开始褪去,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羽毛,丑是丑了点,但个头也大了不少,互相追逐打闹四处跑。   乔溪蹲在屋檐下,撑着下巴看满院子溜达鸡,盘算这群鸡崽什么时候才能彻底长大,然后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简直望眼欲穿。   吃了早饭后,乔溪又马不停蹄从外面捣鼓了不少土浆回来,准备在院子里砌个猪圈,这样就算天冷也不用再把那几只猪放进卧室和他们一起睡了。   忙活到到一半的时候,小竹子来了。   他已经成功度过了分化期,今天才被林大夫放出来透风,第一个就窜进了乔溪家。   见他到来乔溪很高兴,让岑儿给小竹子搬来凳子,仔细打量他。   分化后的小竹子面貌上没什么太大变化,但是细看的话,好像皮肤比以前更加白皙透亮,像一戳就破的糯米纸,还透着淡淡的粉。   而且不知是不是乔溪带了主观想法,他总觉得现在的小竹子,眉宇间比以前多了几分不属于男孩子的阴柔妩媚,又并不违和,果然和普通人不一样。   听小竹子自己说,他的信香是石榴花的味道,乔溪却一点都闻不到,很是遗憾。   与此同时,岑儿也在盯着小竹子看,红着脸傻乎乎的说:“小竹子哥哥比以前更好看了!”   小竹子莞尔一笑,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可别乱说话!”   既然林大夫放心把小竹子放出来,肯定是做了完全准备。他已经制成了可以压地坤信香的药,服下后半年有用。   尽管现在只有半年的自由,小竹子也很满足,总好过日日关在家里,哪里都去不得。   他们说话间,沈夷光独自在屋内静坐,不敢轻易出去。   如今小竹子已是地坤,他必须更加小心,否则一个不慎,对方便能轻易差距到他天乾的身份。   看来今后行事得愈发小心了。   好在小竹子在院里没待多久就和岑儿约着一块出门玩去,算是暂时解除了沈夷光的危机。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天亮的也越来越早,正是一年春种的开始,桃叶村逐渐恢复了日常作息,大家都忙碌起来。   乔溪终于有机会去自家地里溜达一圈。他穿来的时机不巧,农田刚秋收完不久,紧接着就是寒冬,他连自家地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总算等到今天。   仲大娘还是那么热情,亲自拉着他去田里,指着空出来的几亩地说:“那便是你家的了。”   村里的农田都是按照人头分配的,乔溪父母双亲都不在了,又没别的亲人,按理说该由村长做主把地收回,但村里人怜惜他孤苦伶仃,便没有收走,让他就这么靠着这块地过活。   不仅如此,谁家要是自己地里的事忙完,得了空也会帮乔溪的忙,因此这些年他才没被饿死。   那块地拢共算起来也不到十亩,乔溪就算一个人种压力也不是很大。他低着头,双脚慢慢地走,在属于自己的地界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亲自丈量脚下每一寸土地,内心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可能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土地带来的心理安全感比任何金钱知识都要厚重,无论学了多少知识,在大城市走了多远,只要双脚重新站在土地上,他就不用再担心受怕。   有了土地,第二天乔溪就要进城,这次去是要买种子。   他已经想好了,地里不仅要种上水稻庄稼,家里的小院子也可以规划出一小块空地,周围围上一圈篱笆,留着以后种点小葱豆苗,或者养些花草,种点桑叶,什么都可以。   他越想越开心,没料到沈夷光知道后居然也要跟着。   “你去干嘛?”乔溪不解,“你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没钱。而且岑儿怎么办?”   沈夷光抿唇,低声回道:“我让他去小竹子那儿待一天,晚些时候去接他。”   担心乔溪不同意,他又说:“有我跟着也不是坏事,无论你买了什么只管都交给我拿着,这样你也轻快。”   本来乔溪不同意,他去城里蹭的是秦大叔的车,多带一个人不方便,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道理。   这次进城他手头列出来的清单比以往都长,的确很需要人帮忙,不然他一个人非常吃力。   “那好吧。”乔溪点头,不放心的吩咐:“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沈夷光:“……”   他不喜欢乔溪这种总把他当孩子看的语气。他不是小孩,不需要这么提点。   乔溪于是天不亮带着沈夷光一起去找秦大叔,和他说明了来意。   没想到秦大叔爽快同意了:“这好办!我这驴车宽敞得很,多带个人不成问题!”   说话间他的目光扫过沈夷光的脸,又淡淡移开,轻快跳上驴车朗声道:“赶紧走吧!”   三人一路颠簸,顺利进城。   沈夷光盘腿安静坐在车后,看似在走神,其实是将来时路一一记在心里,并对周围地形逐一做了分析。   哪条路可以超近,哪条路可以用来掩护,多年行军打仗使他条件反射养成了观察利用地形的习惯,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总不会是坏事。   石清镇一如既往地热闹,尤其过完年后城里到处是人,很多小摊贩前围得水泄不通。乔溪一路直奔种子店,挤在人堆里一边挑选种子,一边和老板漫天砍价。   担心人多碰着他,沈夷光不得不跟在身后,展开双臂紧紧护着乔溪。   他很少出入这些地方,又与一大群人挤在一起摩肩擦踵,眉头不觉禁皱,又无可奈何。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真正知道乔溪的嘴皮子砍价有多狠,他在一旁听得眉头直跳,生怕掌柜的气急了跳起来伤人。   而这一幕不只发生在种子店,乔溪一进城就像小鱼回归大海,走哪都如入无人之境,挑货比价跟老板拉关系丧心病狂砍价,一整个流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磕绊,沈夷光跟着也被迫体会了一把人间烟火和路人的唾沫星子。   “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卖干货的老大爷连连摇头,对沈夷光叹气道:“你家这位小郎君也太精打细算,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沈夷光不敢接话茬,讷讷应了一句,回头一看,那么大个乔溪不见了。   “……”   出发前还一本正经叮嘱自己不要乱跑,结果出来不见人影的却是乔溪自己。   沈夷光再次叹气。   不过也正好趁他不在,沈夷光眸色一暗,抬手压住头上戴的草帽,眼角余光打量周遭,确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脚下生风,几个瞬息消失在拐弯处。   一般石清镇这样人口云集的镇子都会有专门的驿站,沈夷光躲在暗处仔细观察,里面进进出出许多人,书生商人村夫妇人长工,往来人口多是平民,人口及其复杂,且不易盘查,很方便混迹其中隐藏身份。   一番简单乔装后,沈夷光淡定走进驿站,拉住里面的一个人问:“你这儿有没有能捎信的?”   驿站守门的汉子忙得不可开交,懒得跟他啰嗦,不耐烦挥手道:“来这儿的不是寄信就是捎带东西,你要是想找人捎信,去那儿!”   沈夷光被赶到一旁的长桌,那里有个书生摸样的文弱青年正提笔不停书写,看来是替人写信的。   轮到他的时候,沈夷光略一沉思:   “我有个表兄在京中,请你帮我报个平安。”   “他姓陈,单名一个‘时’字。”   “你只用告诉他,‘柔儿一切安好’。”   秀才按照他的话写完,当场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盖上信戳丢到一旁,告诉他不日就会送出去。   这种普通驿站送信的速度不比官驿,但沈夷光已经很满意了。   只要陈时能收到这封信,他自然什么都明白。   如此一来,久等他消息的谢必迟也能知道了。 第37章   逛了大半天两人都有些饿,乔溪于是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饭馆吃饭。他自己点了份素面,沈夷光也只要了两个馒头,两人对坐安静吃东西,谁都没有开口。   看沈三郎光顾着啃那没滋没味的大白馒头,乔溪抬手让小二哥给他们多加了份鸭腿,然后把盘子推了过去:“吃肉。”   沈夷光正思索着那封信究竟能不能送到陈时手中,一低头发现面前多了只香喷喷的鸭腿,眼神疑惑的看向乔溪。   “你那么大个子,光吃馒头怎么行?”乔溪皱眉,“马上春耕就是用你的时候了,我可不想被人说苛待你。”   明天开始,他们就要下地翻土准备种苗秧了,到时沈三郎肯定要出大力气的,乔溪看他最近状态也不好,饭也不大吃,心里隐隐担忧。   “……你吃。”沈夷光不肯动筷,反而把那盘鸭腿又推了回去,摇头道:“我不用。”   乔溪很不高兴:“让你吃就吃!怎么那么多话?”   “再说你之前吃我家那么多饭,还差这一根鸭腿!?而且买都买了,难道就这么浪费?”   乔溪觉得自己难得好心,结果这小子居然不领情,越想越气。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目光黯然,捏着手里的馒头,垂首不语。   骤然得知妹妹和侄儿的死讯,他实在没有胃口,并非有意要作对。   他知道乔溪色厉内荏之下的善意和关切,默默把鸭腿上最嫩的那块肉扯下来放进乔溪的碗里,自己啃着剩下来的骨头。   乔溪知道,沈三郎这些天情绪一直莫名的低落,自从大年初一那场病后,他就像丢了魂,就算外表看着一切正常,可是一打眼就能看出他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连饭量都锐减不少。   乔溪又去问了岑儿,可岑儿也说不出什么。   别看乔溪成天骂骂咧咧,他其实心里担心,但又找不到立场追问,只能假装没发觉,照常生活。   他越来越觉得,沈三郎的心思藏得很深,对外人戒备极强,即便他们同住这么久,恐怕他内心深处也没有十分信任他。   但乔溪不是很在乎,并且觉得沈三郎这样才是正常人的逻辑。   只有单纯如白纸的傻子才会对谁都毫无防备,否则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平时交往也要留三分后路,切忌交浅言深,容易招来大麻烦。   再说他们本来就是假结婚,尽管沈三郎从未提起,乔溪也隐约猜到他可能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可能在桃叶村久留,因此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和他真的交心。   反正……迟早是要分开的,何必付出。   一想到以后又要回到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乔溪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啃着馒头的沈夷光也察觉到乔溪一瞬间低落的情绪,不禁开始反思。   这些天他一直为了自己的事抑郁难安,完全忽略了乔溪与岑儿。他不是不知道两人有时向他投射过来的担忧目光,只是他还需要时间平缓疏解,无意间冷落了他们。   然而他本意是不想的,可这些事没办法告诉乔溪,更无法奢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欺瞒,如今见他因为自己连日的阴沉受到牵连,内心更加愧疚。   为了弥补一二,沈夷光于是他主动开口找话题:“吃了饭后,你还要继续逛吗?”   乔溪跑远了的思绪被拉回,摇头道:“我还有事要去处理,你自己活动吧,晚些时候我找你们汇合。”   沈夷光见他不和自己一起走,又问:“你要去哪?我和你一起。”   “不用。”乔溪摆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只是一点‘私事’。”   沈夷光还想再问,见乔溪脸上神情冷冷的,忽然就明白了。   听说何秀才也在石清镇。   想到这,沈夷光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乔溪一个人找那个负心汉对峙,担心他会吃亏:“我也要去。”   乔溪本想说你跟着干嘛,他自己能解决话到嘴边,眼睛在沈夷光那结实的手臂上一转,又改口了:“也行。”   身上带个保镖,更方便暴打渣男。   两人出了饭馆一路奔西,乔溪事先找人打听过了,李员外的宅子就在石清镇西边,他上午特意去踩点过。   李府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门口悬挂着的一对红灯笼上贴着大红“囍”字,进进出出的丫鬟小厮们个个喜气洋洋精神抖擞。连那两个石狮子都被用心装扮过,一看就是要办婚礼了。   “啧。”乔溪双手环胸站在李府门外感慨道:“大户人家结婚就是不一样,搞得这么隆重。”   “就是可惜一家子眼神不好,看上个渣男。”   沈夷光抬头随意打量,无声摇了摇头,不甚赞同。   他并不觉得李府的阵仗哪里算得上“气派”,不过就是比寻常富贵人家多了两个石狮而已,与他侯府有着天壤之别。   想起侯府,沈夷光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敢再想。   本以为乔溪会直接上门,沈夷光也准备好待会可能要与人动手的打算,可是没想到乔溪只拉着门口守门小厮一阵耳语,接着笑眯眯出来了。   “咱们走。”   沈夷光一头雾水,“这就走了?”   不是说要找何秀才吗?   “对啊!”乔溪走在前头,“我又不傻!在人家马上就要成亲的时候故意跑到门口闹事,这不等于送上门挨揍吗?”   “我让那小厮给何秀才传话,他不敢不来。”   果然十多分钟后李府大门打开,何秀才慌慌张张从出来,站在外面左右张望,寻找乔溪的身影。   距离婚期还有半个月,何秀才年前又听闻乔溪与人成婚,还窃喜以为从此稳妥了,安安心心在家陪伴珍娘。没想才过元宵没几天,乔溪就居然上门来了。   门外没找到乔溪,何秀才不敢声张,边往前走边不住左顾右盼,好好一张脸被这做贼一样的举止生生破坏,像个猥琐小偷。   乔溪侧身躲在李府门外不远的小巷子里,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破布袋子,眼神示意沈夷光。   沈夷光心领神会,趁晌午时分大家都在午休,四下无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何秀才身后。   那厢何秀才还在心急如焚,冷不丁一个臭烘烘的破布袋从天而降,兜头兜脸把他罩住。紧接着身后那人又在他身上几处大穴连点数下,何秀才连喊也喊不出声,就这么青天白日的被人掳走。   以为遇到了绑匪,何秀才怕得发抖,被沈夷光单手拎着,宛若丢垃圾一样丢在小巷地上后,他一骨碌跪下去不停磕头乞求饶过。   看他那怂样,乔溪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把扯掉布袋。   这布袋还是他特意找街上杀猪的屠户借的。就何秀才这种人,即便是用来绑他的麻袋,都不配用好的。   眼前忽然清明,何秀才惊魂未定,抬头看到乔溪那张熟悉的脸,吓得魂都飞了,甚至觉得还不如遇到劫匪。   乔溪也因此看清了他的脸。   果然是之前在成衣店遇上的书生。   冤家路窄,乔溪冲他龇牙一乐:“哟~好久不见呀!”   “看到老相好是不是很开心?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何秀才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终化作一团噎在嗓子里,不敢回答。   “怎么?马上要当人家贵婿了,见到前男友就嫌弃了?”   乔溪阴阳怪气的话听在何秀才耳里,羞愧的低下头:“是我对不住你。”   他诚恳道歉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真心,无比沉痛的说:“我知道有愧于你,但感情一事勉强不来。我与珍娘是真心相爱的!我不奢望你原谅,只求你能成全……”   他说得冠冕堂皇情深意切,好像乔溪才是那个纠缠不休棒打鸳鸯不知好歹的小人。   乔溪懒得跟他演虐心苦情剧,也愿不惯着他,抬手照着那张俊秀白净的脸干干脆脆就是两巴掌。   何秀才捂着脸懵逼,万万没想到乔溪现在都会打人了,十分不可置信。   乔溪不知幻想过多少回怒扇到渣男的桥段,这两巴掌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虽然他不能和沈夷光这种大高个比,可这些日子农活不是白干的,再加上和沈夷光学了点拳脚,打起人何秀才十分富裕。   “想好怎么说了吗?”乔溪打完人,吊儿郎当冲他阴森一笑,“想好了就继续。”   活脱脱就是恶霸做派。   何秀才看他那架势,一时根本不能接受,哆嗦着嘴唇道:“你、你现在怎得如此彪悍,从前你不这样……”   “就因为我以前性子软弱好说话,所以你才敢欺明目张胆负我,是不是?”乔溪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早知道,以‘我’的性格,就算知道你背信弃义也不会闹得很难看,对吧?”   他说得没有错,何秀才就是吃准了这一点。   乔溪生得好,家里无父无母,也无亲族撑腰,性格还那么容易拿捏,何秀才想着就算不能娶他,讨来放在房里做个美妾也不失乐趣。   因此后来他扒上李员外,在面对荣华富贵的诱惑时,也仅仅只是内心稍稍挣扎了那么一小会儿,就毫不犹豫的背弃了乔溪。   他自觉没有做错。   比起有钱有势的李员外,农户孤儿出身的乔溪根本不能给的前途他带来一丝助力。他只是自己富贵后的锦上添花,不可能为他雪中送炭。   而且除了一张姣好的脸,乔溪性情无趣天生木讷,再加上陶音盯得紧,一年了他都没机会把人带上床享用,因此很快就腻了。   “良禽择木而栖,这是圣人所言,你应当理解我。”何秀才试图为自己辩白,脑子里都是想着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乔溪。   他心底深处一直是瞧不起乔溪的,认为他根本配不上自己。乔溪没读过书,脑袋空空,只要哄得他相信自己是有苦衷,一定会放过他的。   一旁站定充当打手的沈夷光听到此处眉头深皱,感觉自己的手也有些痒,很久没有这么想打人的冲动了。   他行军在外打仗多年,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38章   乔溪懒得跟何秀才这种人耍嘴皮,不仅浪费时间,还浪费精力。   “我现在不想跟你聊这些。”他冷笑一声,“谈感情没意思,不如咱们来谈谈钱?你不会以为,之前骗我钱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听了他的话,何秀才脸色更加苍白,虚弱解释:“我没骗钱……”   话音才落下,乔溪毫不客气抬腿踹了过去,刚好正中何秀才的胸口。那一脚力道不小,何秀才被踢得当场向后仰倒,挣扎半天才爬起来,扶着胸口猛咳好几声,气喘吁吁面色绯红。   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乔溪脑中不知怎的瞬间闪过陶音的话。   ‘那贱|人一看就虚,说不定真到了床上,提枪不到半炷香就得鸣金收鼓……’   这么一看,陶音说得很有道理。这家伙连他踹一脚都受不住,估摸着确实很虚,光脸好看有个毛用,没准就是花架子。   他甩了甩头,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上前一把拎起何秀才的衣领,冷冷的说:“我警告你别跟我东拉西扯,骗我的那些钱,我要你如数奉还。”   “一分也不能少。”   乔溪的确脾气不好,但其实很少有真正生气的时候,一般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他只嘴上说两句就算了,从不与人计较。   唯独何秀才的事,他不能就这么放下。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何秀才的行为虽然为人不耻,但对他本人来说,影响不大。   古往今来,负心薄性的文人比比皆是。这段过往至多是他多年后一段被人茶余饭后拿来调侃的风流债,实在无伤大雅。   可是只有乔溪知道,原来的乔溪实打实的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如果没有被何秀才骗走全部财产,也许他根本不会心灰意冷走上绝路。   村子里有那么多男人,一个负心渣男算个屁。只要想得通,走出情伤只是时间问题。无论将来他怎么选择,依然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但全部身家被无情骗走,意义就不同了。   没了最后的庇护之所,过去的乔溪该怎么面对空荡荡、什么都不剩的家?又要怎么才能孤零零的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罪魁祸首的何秀才不仅没有报应,反而活得十分滋润,乔溪看不下去。   “你要知道……你现在能活着跪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没有被我掐死,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我惧怕律法,不想坐牢。”乔溪冷眼盯着何秀才,一字一句:“如果你肯还钱,我也许可能放你一马。”   失去的生命不能复还,钱财却还有追回的可能。   何秀才犹豫着说:“可我、可我已经全都花完了。”   当初他的确是一心准备进京赶考,好容易说服乔溪鼓起勇气把所有家当卖了,攒够盘缠同他一道进京。   谁料去了镇上后他阴差阳错遇上了李珍娘,又被李员外相中做女婿,这才改了主义。   为了接近珍娘,何秀才三五不时约她喝茶看戏,偶尔还要费尽心思送些女孩子喜欢的新鲜小玩意讨她欢心,还得故意她面前装得出手阔绰   这些种种,都要用钱来铺垫的所以那些原本打算用来二人进京赶路的钱就这么七七八八的花了出去。   何秀才在石清镇左右逢源,可怜乔溪一个人在乡下还什么都不知道,还沉浸在即将和心上人成双成对的美梦中。   “花完了?”乔溪轻笑,满不在乎的说:“花完没关系。”   还不等何秀才松口气,以为乔溪心软放过自己,就听他接着又说“我之前说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就算阎王老子来了,他也越不过这个理!”   此刻在何秀才的眼里,乔溪就算在微笑,也和地狱恶鬼差不多,吓得浑身微颤。   乔溪轻猫淡写,用看垃圾的眼神睥睨着他:“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一分不差还我钱,我留你一命。”   “要么你就去死,以命抵债,然后我去坐牢。”   “这很公平,对不对?”   乔溪说完俯下身,状似亲昵的对他耳语:“或许,你希望我出面亲自和李小姐聊聊有关于我们过去的事?”   “都说夫妻是一体的,你俩订了婚就是一家人。如果你还不了钱,我去找她也是一样的。”   听他提起珍娘,何秀才失声惊叫:“不!不可!”   “我会想办法还钱。!”他着急的嘴唇哆嗦,额头大片大片的冒着冷汗,非常害怕。   眼看跟珍娘的婚事就在眼前,何秀才无论如何不会让人破坏。他清贫半生,终于一朝有了翻身机会,又怎可轻易放过。   科举还是要去考的,他也自认有几分真才实学,可是京城汇聚了天下英才,最不缺的就是有才华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自己哪年才能熬出头。   若是攀上李员外,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了李员外这个助力,他中间可少走二十年的路。李员外有钱,因为女婿的缘故,将来肯定会在仕途上帮他打点,于他大有裨益,他不能失去珍娘。   见状乔溪也不啰嗦,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到何秀才面前,面无表情的说:“空口无凭,签字画押。”   他不可能就这么让何秀才走人一旦出了这个巷子,以何秀才的为人,极有可能转头就不认账,到时他再想接近李府大门就困难了。   而有了纸质字据,如果何秀才不认,大不了到时对峙公堂,看他怎么抵赖。   何秀才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一脸懵逼的想着,乔溪如今怎么变得那么聪明。   看清了乔溪坚定不耐的眼神,又回头看了看好像随时准备揍他的沈三郎,只能无奈把地上的纸拿起来,打开看了又看,迟迟没动笔。   乔溪以为他不愿意,烦躁的又扇了他一巴掌:“快点!再犹豫我就去找李小姐!”   那一巴掌打得干干脆脆力道十足,连沈夷光在后头看了也觉脸疼。忽然想起前阵子病中,乔溪貌似也是这么扇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挨了打的何秀才捂着脸委屈极了:“我没有不情愿,只是……只是这字实在太丑了,我一时辨认不得。”   “再说你现在为何变得如此凶残暴虐,动不动就打人……”   乔溪听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敢diss他的字丑,威胁的瞥了一眼。   于是接下来的话没说完自动消音,何秀才怂得直缩头,怕再挨打。   这一刻他无比怀念从前。   那时乔溪待他何等温柔体贴,说话都轻声慢语。哪像现在凶悍泼辣,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多看一眼都觉得他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   何秀才颤巍巍的在纸上签下姓名,又在乔溪的威胁下咬破手指按下血手印,这才小心翼翼问:“这下……行了吧?”   他真是被打怕了,接连几巴掌脑袋现在还嗡嗡的,看人都残影。   乔溪拿过字据仔仔细细检查,防着渣男有一丁点作假耍奸的可能,直到确认完才懒洋洋点头:“限你五天把钱还我,否则我就报官!”   “你也不希望李员外和李小姐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何秀才小鸡啄米点头,又有些难:“可是五天太短,我如何能凑出钱来?”   “那关我什么事?”乔溪讥讽道:“你花我钱的时候也没想过问我意见啊?”   收好字据,乔溪一眼都不想再看何秀才,怕忍不住手痒再给他几巴掌,带着沈三郎一起出了巷子。   沈夷光回头看了看,有些担心:“就这么轻易放了他,万一他回头鱼死网破怎么办?”   “像他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只怕不会老实的。”   况且那李员外若是一心护着何秀才,说不定会给乔溪带来麻烦。   乔溪却嗤了一声,不屑的说:“你觉得何秀才那种人有鱼死网破的胆魄吗?”   “他要真有手段哪还用得着连……连我这种穷小子的钱都惦记!不过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货色罢了,连陈世美都不如。”   “再说他也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绝世奇才,李员外有什么理由包庇一个将来都不知道能不能给出回报的没过门女婿?”   他说着又开始嘲讽:“就算是潜力股,也有人潜一辈子籍籍无名呢。”   沈夷光觉得有点道理,只是遗憾刚才没有趁机多踹几脚。   两人又走了几步,沈夷光忽然缓缓开口:   “我只是心有困惑。”   “以你这样的性情,当初是怎么被何秀才蒙蔽的?”   之前沈夷光想得不多,又不好对乔溪过去的事盘问,因此从不多嘴。可今天亲眼见他如何对待何秀才,句句在理分毫必争,分明极其冷静,完全看不出半点对何秀才曾曾经用情至深的模样。   就算是失忆,难道一个人的性情会因此差那么多吗?   他真的很好奇,乔溪这么强悍冷淡的性子,怎么会喜欢何秀才那样的人?   那何秀才的手段更算不得高明,甚至可以称得上拙劣,过去乔溪又为什么会被这样浅薄的货色哄得迷了心智,落得那样凄惨?   沈夷光目不转睛盯着乔溪,心里慢慢有了盘算。   他确信,世上没有哪个人会因为失忆而彻头彻尾改了原先的性情,不然不会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说法。   乔溪的改变与其说是失忆,更像是……换了个人。   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沈夷光就不敢再细想下去,因为太过惊世骇俗。   乔溪没想到沈三郎居然这么敏锐,在不认识原主的情况下都能想那么多,不慌不忙强行胡扯:“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难道你没听过‘因爱生恨’?”   沈夷光没有爱过人,不懂由爱生恨的转变是否如乔溪所说。不过他是聪明人,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该问的别问。   况且他确实不该多想。无论如何,他认识的是失忆后的乔溪,所欣赏在意的也是失忆后的他,与失忆前没有半分关系。   既是前尘旧事,乔溪不愿多提,他也再不提了。   假如何秀才真要报复,自有他暗处护着。更何况乔溪所言不假,何秀才手段低劣,只不过是个胆小懦弱的绣花枕头,没什么胆识,一辈子干不成大事。   沈夷光遗憾的以为事情就此为止,可是对乔溪来说,还钱只是他报复的第一步。 第39章   喜燕来衔泥,一年春耕至。   头顶上的太阳不知不觉已到正中央,乔溪放下锄头,抬手用袖子粗暴的擦着头上密集的汗水,腾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因为长期劳作而酸疼的腰。   忽然他身后多出一只手,递了一个竹筒过来,然后又十分自然的从他手里把锄头接过去。   乔溪扭头一看,果然是沈三郎。   被太阳晒久了的确口干舌燥,乔溪拿过三郎手中的竹筒,打开盖子仰头猛灌一大口,干涩的嗓子被水流滋润过,充分缓解了被阳光长时间直射后的不适,而后对他展颜一笑:   “谢啦!”   沈夷光侧目,扶着锄头眸光微动,眼神无意识的在乔溪被清水滋润后水亮红艳的唇上滑过,又一路顺着他嘴角来不及擦去的一滴水珠向下,滑过喉结,掉进看不见的衣领深处。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过热烈的缘故,沈夷光体内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潮动再次袭来,冲击得他差点握不住锄头,险些两眼一黑栽进地里。   又来了。   他双唇紧抿,抓握着锄头的手上青筋暴凸,泄露了他此刻不安的内心。   自从正月初一那场高热后,他的身体就开始时不时的出现许多奇怪的症状,一直蛰伏在他体内的东西好像正在酝酿着什么,很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错觉。   在最近几天,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在经历过几次短暂的神智迷失后,沈夷光愈发不安,不知道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而乔溪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大半筒水喝完,他畅快的长舒一口气,浑身舒爽。把竹筒递还给沈夷光后,他又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已经晌午了,你应该也饿了。咱们歇歇吧!”   沈夷光其实现在还不饿,也不觉得累,可是见乔溪额上冒着无数热汗,二话不说提着锄头和铁锹跟着他走向一边的田埂上坐着。两人肩并肩躲在树荫里吹风,享受着这一刻的悠闲凉爽。   乔溪打开一旁的竹篮,从里面掏出几个油纸包,打开后是一摞煎得酥脆焦黄的肉饼。他催着沈夷光和自己去小河边洗了手,然后一起分享午餐。   这是他们开工动土的第三天,属于乔溪的几亩地终于被翻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把种子撒下去,然后静静等待秧苗出来。   田里放眼放去全是头戴草帽弯腰忙碌的村民,到了午饭的时间,大家都聚集过来,各自寻了阴凉处歇息。他们三三两两分开坐,但大多都是一家子坐在一处,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关系好的还会隔着一段距离闲聊几句,打发这无聊又悠闲的时刻。   沈夷光还不大习惯农耕的生活,前两天第一次被乔溪带下地,举着锄头笨手笨脚的,总寻不到门道。   乔溪没有发脾气,反而极有耐心的手把手教他,告诉他翻土的时候应该注意什么。比如不小心翻出田鼠之类的小动物,不要着急打死,放它们自行离去即可。   教他使用锄头的时候,两人难免手指相触,乔溪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沈夷光只要稍稍低头,嘴唇就能亲到乔溪的眼睛。   因此他不敢乱动,更不敢用力呼吸,竭力忍着露出任何异样,叫乔溪察觉。   可是另一方面,沈夷光内心是自责愧疚的。   对他来说,沈府覆灭不过月余,他也还未联络上曾经的旧部,正是多事之秋,国仇家恨未平,他为什么还有心思想这些淫|靡之事,三番两次。   沈夷光不解,难道自己竟也是何秀才那等下流无耻之人吗?   他觉得自己的理智与本能愈发割裂,好像在他身体里分成了两半。   一半沉浸在痛失家园的苦痛中,一半却叫嚣着一逞兽|欲。   没人告诉他答案,也无人指引解惑,沈夷光只能独自与内心做对抗,硬生生凭着一股意志将身体里的猛兽压了下去,同时害怕会不会明天一睁眼,他就彻底失去神智。   莫非是那次中箭后余毒未消?   沈夷光不由思索,他想去林大夫那儿看看,问问他可有法子能解,又苦于小竹子在,怕他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快要控制不住的天乾气息,进退两难。   乔溪吃着饼望着被翻得松软的土地,心里别提多有成就感,生出很多感触。   以前他总是一心想着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然后找份好工作出人头地,远远离开他们的村子,发誓再也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可是兜兜转转一圈,梦想破碎,爷爷也不在了。无处可去的乔溪直到再次拿起沉甸甸的锄头,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才恍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孩子,连身体流淌着的血都带着泥土的气息。   他绕不开,也忘不掉,好像命里就应该回来种地。   “仔细想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乔溪几乎忘记了身边的沈夷光,自言自语轻声呢喃:“我曾经发誓永远不回头,最后还是回来了。”   他只是有点不甘心。   那他过去二十年的辛苦努力,夜以继日埋头读书,为了留在大城市拼命打工挣钱,甚至不惜牺牲掉和爷爷一起过年,临终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些又算什么?   沈夷光默默听他自说自话,不知应该如何接应。   而且他明白,乔溪也根本不需要他回答。   两人各自有着不能说的秘密,在一起共处却分外和谐融洽,更不知道他们紧紧依偎坐在一起的背影在外人眼里有多么相配,成了两人感情融洽的最好证据。   仲大娘乐得直拍手,和自己的老闺蜜们不停低声说笑,想着小乔身边终于有了个会疼人的陪着。   三郎做事干脆利落,只有傻子才看不出他每次看向小乔,眼里那藏都藏不住的柔情。   翻好地后,接下来的播种又花去他们一整天的时间多日操劳,即便沈夷光也觉到一丝疲乏。   整日天不亮出门,披星戴月而归,几乎没什么时间想别的事。   算了算日子,也快到了何秀才还钱的时候,乔溪和沈夷光商量着再进城一次。   正说话间,墙角的黑狗忽然站起来不停挣动绳子,一边不停吠叫,整只狗显得十分躁动不安,甚至对往常一直陪他玩的岑儿也不耐,几次冲他威胁的露出尖锐利齿。   岑儿被吓到了,连忙后退好几步跑到乔溪身边,死死扒拉住他的衣角,表情很是委屈:“我只是想跟它玩一会儿而已……”   沈夷光扭头看了一眼,心中也是纳闷。这狗自打他们来后大半时间都很温和,对他尤其和颜悦色,每天见他必定摇着尾巴凑上来讨摸,欢欣不已。   但最近它一反常态,谁都不让碰。莫说岑儿,即便是他,昨天在往盆里倒剩饭的时候也险些莫名挨了一口,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他于是叮嘱岑儿道:“这狗不正常,你别靠它太近。”   乔溪也跟着看了一眼乔将军,淡定的说:“这不就是发|情了吗?”   春天不仅大地万物复苏,也是许多动物繁|殖交|配的季节。猫猫狗狗以及各种家禽牲畜都在春季日夜躁动,因为它们抑制不住生理本能,当然乔将军也是。   “等我这阵子忙,就放它出去找男朋友。”乔溪叹气。   要不是条件不够,他真想把乔将军绝育了,对人和狗子都有好。   但古代一来没有给动物绝育的概念,二来手术条件也不够,没有无菌消毒的环境,也没有麻醉。   乔溪只能放她出去释放天性,总好过日日夜夜吠个没完,还可能发疯伤到人。   听完乔溪的话,沈夷光这才了然,反应过来。   是了。   他记得在边关的时候,曾与一只公狼交好,互为朋友。那只狼就是如此,每到春季一段时间总是找不见,而后再出现又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偶尔还会将他新出生的小崽子们带来给他瞧,算是过了兄弟的名分。   他最近被各种事纷扰,不觉忘了春天已经到了,也忘记这一茬,还真以为乔将军是生病。   可是岑儿却没听懂:“什么是‘发|情’?”   乔溪敲了敲他的脑袋,漫不经心的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岑儿懵懂,“……哦。”   原本这只是平常生活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毕竟一只狗发|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   就在沈夷光的目光从乔将军的身上移开之时,他浑身猛地一颤,立刻明白过来。   春日到来,动物牲口发|情,因此日夜躁动难耐,性情大改,这是天理。   而天乾与地坤同样顺应天时,一年中也会有两三次的雨露期,这也是天理。   就算沈夷光是异类,到如今从未真正经历过一次雨露期,也早该想到的。   那股陌生的、躁动的、不安的暗涌,细细想来,其实就是一次次在警示他。   想到此处,沈夷光顿觉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天灵,惶惶不安。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样的情景之下,多年没有过的雨露期,忽然毫无防备、悄无声息的到来。   他该怎么办? 第40章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夷光又一次惊醒。他身上的薄衫早被汗水浸透,额前的碎发也被打湿,一绺一绺的黏在脸颊两侧。   他盯着屋顶眼神迷惘茫然,浑浑噩噩,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觉身体被好似被一股滚烫的高热潮浪所裹挟,皮肤烫得快要融化。   体内的巨兽宛若即将挣脱最后的束缚,沈夷光在那股冲动驱使下缓缓坐起,掀开被子下床,就算光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也不觉得凉,反而莫名舒爽。   通常情况下,人在睡梦中往往意志是最薄弱得,沈夷光也不例外。此刻的他几乎完全丧失自我,行事全凭身体里的狂躁野兽驱使。   水壶里的水喝干了,还是不解渴反而使得他体内的火烧得更旺盛,全身上下所有都在叫嚣着解脱。   他还需要一些能让他更舒服的东西。   沈夷光焦躁转身,在房里来回走动翻找,心中抑制不住的冲动与恼火。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在屋里四处逡巡,动作逐渐粗暴,脑子愈发混乱,迫切的需要一个东西来疏解他的欲|望。   忽然沈夷光想到了什么,眸中有了一点光亮。   即使现在神志不清,他也依稀记记得。那人有一双特别漂亮的脸,头发又黑又亮,皮肤很白,眼睛非常有神,笑起来的时候像一轮新生的弯弯小月牙。   而且他的身上总有一种很好闻的淡淡的皂荚香味,总起让他不自觉的心神错乱,几乎夜夜入梦,搅得他不安宁。   是了。   沈夷光终于回忆起来,就是这个罪魁祸首,才使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既然冤有头债有主,他该去找那人算账才对。   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沈夷光睁着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在屋里找了一圈,总算摸黑找来到另一张床旁,死死盯着上面还在沉睡的两人,像是终于锁定了猎物。   屋外朦胧的月光透过纸糊的窗户透进来,照得睡梦中的乔溪脸上斑驳一片,其实根本是看不清的。但沈夷光依然觉得他美极了,下意识呼吸放缓,一步步慢慢朝他走去。   可惜才到半道,他不小心被地上的凳子绊了脚,又碰掉桌上的茶杯落在地上砸得粉碎,光裸的脚趾也被碎片划破。   就在这时,乔溪听到动静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含糊不清的问:“是你吗,三郎?”   他知道近来沈三郎一直有夜起喝水的习惯,所以被惊醒后也没着急起身,心里笃定是他,咕哝着说:“碎就碎了吧……明日再收拾。”   这几天辛苦翻地太耗费体力,乔溪累得不轻,实在睁不开眼,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话,转身又要睡着。   也正因为听到他的声音,沈夷光瞬间清醒过来。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才才惊觉他险些做了什么,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茶杯碎裂,惹得乔溪惊醒,他可能真的做了错事。   伤害乔溪非他所愿,更何况……岑儿还在。   沈夷光感知到了危险,什么都顾不上了,抽身疾步离去,打开房门头也不敢回,光着脚跑了出去,几个纵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听到开门的动静,又被一阵冷风吹醒 ,乔溪就算睡得再死也清醒了。   他困得要死,被弄醒后崩溃的从床上跳下来,大声骂道:“沈三郎你有病啊!?”   “大半夜发的什么疯!?”   他骂骂咧咧穿好鞋,又披上外衫追出门,却只看到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之上,早不见了沈三郎的影子。   在院里懵逼站了半天,乔溪人都快被冷风吹傻了,都忘了要骂人。   后来一直到天亮,沈三郎也没有回来。   岑儿早起后很是疑惑,吃早饭时咬着筷子问他:“小溪哥哥,我舅舅去哪里了?”   乔溪一夜没睡好,此刻也没什么耐心回答他:“我怎么知道!?你舅大半夜跟神经病一样不睡觉跑出去浪,天都亮了还不回来!”   “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真是要气死了。   见小溪哥哥生气,岑儿小身子抖了抖,捧着碗乖巧喝粥,不敢再问。   饭后乔溪把岑儿送去小竹子那里,塞了些孩子们爱吃的零嘴玩具,又嘱咐岑儿不许到处跑才离开。   他本来和三郎说好了今天一起进城,谁知那家伙不知抽风跑去哪里,乔溪决定不等他,自己一个人坐车去了镇上。   秦大叔听说何秀才还钱,连连点头说好,乐呵的硬要跟着一起看热闹。   他从乔溪身上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要知道中庸是没有信香的,因此他身上的气味必然属于沈三郎。   过去乔溪身上沈三郎的气味很淡,几乎可以忽略,所以秦大叔没太在意。但今天他身上的沾染的信香明显比往常浓郁不少,他因此推断沈三郎应当已经进入雨露期。   随意接近一个处在雨露期的天乾是非常非常危险的行为,尤其那天乾身边没有地坤陪伴纾解,行为与发疯的野兽无异,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乔溪身为一个中庸,又生得柔弱纤细,真要对上雨露期的沈三郎更加危险。   他立刻严肃的问:“你怎么一个人出门?沈三郎呢?”   乔溪还在恼火沈夷光大半夜作妖离家出走的事,没留意秦大叔的神情,哼了一声回道:“谁管他!昨晚大半夜不睡觉,跟疯子一样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而且衣服和鞋子都没穿,也不知道被人撞见会不会当成流氓。   “……出去了?”秦大叔喃喃自语,低头思索。   看来沈三郎肯定也发觉了自己的雨露期即将到来,为了不伤害乔溪才选择独自离开,在外面安然度过雨露期再折返。   这么一想,秦大叔对沈夷光有了几分钦佩。   同为天乾,他当然知道雨露期有多难熬,过去他尝过无数次同样的苦。只是后来年岁渐长,不似少年那么频繁,才能悠闲度过一年又一年。   而今三郎还年轻,恐怕要遭不少罪。   “你别着急,他说不定过几天才能回来。”秦大叔揭过不提,又道:“要是他回来,你绕着点走。”   乔溪嘴上说不管,其实心里想的都是沈三郎莫名其妙离家的事,憋了满肚子火。   两人进城,准时到了与何秀才约好的地方。   何秀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白花花的都是银子,亮闪闪的映在乔溪的脸上。   看到钱,乔溪心情大好,转头就忘了沈三郎,非常无情。   “一分不少,整整五十两。”何秀才苦着脸低头说。   他一看见秦大叔眼皮就跳。因为之前被他按在巷子里狠狠揍过,刚才一进茶馆就看到他龇着口大白牙对自己笑,被狠揍过的皮肉仿佛又开始疼痛。   乔溪身边怎么尽围着这些厉害家伙,总让他吃亏。   从前是陶音和他的傻大个厉雁山,后来是老鳏夫秦大叔,再然后便是上次遇到的那个踹他一脚回家躺六天的三郎。   就连仲大娘这种老弱妇孺,见了他也要隔空啐上几口,叫他好不郁闷。   “五十两。”乔溪冷笑,“你可真有脸收!”   无论古今中外,普通的种田农户都是极其不易的,很难靠着种地发达,大多不过就勉强糊口而已,更遑论收成只能看天意吃饭的古代。   乔溪之前在山上漫天漫地挖草药,有时候运气好也不过巧赚十两银子,如果省吃俭用活个半年问题不大。   可这是五十两,整整五十两。   原来的乔溪得积攒多少年,吃多少苦,才能弄来这么多钱?   说这些钱是用命换来的,一点不夸张。   想到这乔溪恨得咬牙,又开始手痒。   见状何秀才连忙捂脸:“你、你可不能再打我了!”   乔溪心思坏,上次故意照着他的脸扇,害他脸上红肿难消,就算藏头藏尾,回去后还是被珍娘发现了,一直追问他是如何伤得,是不是遇上了强盗。他胡编了半天,才勉强让珍娘相信自己只是与人冲突。   “人不犯贱就不会被打。”乔溪把包裹收好,对何秀才淡淡的说:“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贱人中的贱人。”   被乔溪翻来覆去的骂,何秀才有心辩驳,想起乔溪现在的性情,又看了一眼他身旁不怀好意的秦大叔,识时务的闭口不言。   反正钱都还了,以后他们彻底两清,乔溪估摸不会再找他麻烦。   他想得轻巧,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这笔钱来路不正,他心中忐忑,但自觉做的隐蔽,珍娘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乔溪像看出他心里的想法,漫不经心装作无意的瞥向茶馆某个角落。   他是故意选这种半封闭的小雅间见面,与外面只用了一个屏风隔开,有心人想偷看是。很容易的。   看着身穿粉衣服的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远,乔溪满意极了。   然而这份好心情在打开家门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家里冷冷清清,沈三郎还是没回来。   不仅如此,墙角用来栓着乔将军的绳子被生生咬断,狗也跟着跑了。   乔溪原地破防。 第41章   沈夷光这一去,三天没有回来。   乔溪一开始嘴上还骂几句有本事永远别回来,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免又开始担忧。   虽说现在开春天气是暖和了点,到底春寒料峭,早晚还是很冷的,三郎那傻子跑出去的时候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夜里怎么办?   在家里等了两天,乔溪终于坐不住了,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有没有人见过三郎。可是得到的都是统一否定的回答,没有一个人说看到他。   在外跑了一天,乔溪快天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面对的就是满脸期盼等着他的岑儿。   三郎失踪的这些天,岑儿害怕担心的饭都吃不下,成天哀哀戚戚跟在乔溪后头可怜巴巴的哭,本来亮晶晶圆溜溜的一对猫眼都哭肿成一条缝,嚷嚷着要出去找他舅舅。   乔溪本来就被三郎莫名其妙离家出走搞得心烦,被岑儿这么一哭就更烦了。   他很想发脾气,可是看到岑儿泪眼朦胧害怕无助的模样,最终还是把所有情绪咽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平视着岑儿的眼睛,尽可能用自己最温和的语气安慰他:“别着急。我明天再去找找,如果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咱们就报官,好不好?”   听他说报官,岑儿下意识的摇头,哽咽着说:“我舅舅,他一定在山上。”   这也是岑儿唯一能想到的去处。   来桃叶村前,为了躲避锥柄,他们一直躲在山上的洞里,也曾亲眼看到舅舅把父皇留下的遗诏,还有他从不离身的虎符一同埋在洞穴的地下,说是只待来日时机成熟一并取走。   如果桃叶村还有什么地方是舅舅不会放弃的,一定就是那个山洞。   乔溪其实心里不大抱希望,三郎又不是野人,没事跑去山上洞里干什么。他只觉得小孩子天真想法,可是岑儿哭得太惨,只好哄他明天去看看。   如果还是找不到人,他就真的只能做最坏的准备,去报官。   听说他要进山,岑儿也想跟着,被乔溪拒绝了。   “山里地形复杂,还有蛇虫鼠蚁,你又是小孩,去了也是添乱。”乔溪直言,“再说你可是三郎的心头肉,要是为了找他把你弄出个好歹,叫他怎么活?”   说岑儿是三郎的命,乔溪丝毫不觉得夸张。他亲眼见过三郎对他小外甥的重视,如果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隐约直觉三郎可能也就不活了。   也正因为他对岑儿往常那么爱护看重,这次却一言不发的离开,甚至岑儿也不顾了,乔溪才发觉事情严重。   冷静下来细想,三郎一走这几天音信全无,也没回来找岑儿,要么就是他现在无暇顾及抽不开身,要么就是……   乔溪不愿去想另一个可能。   尽管他和沈三郎不算交情特别深厚,可他却认为他们至少也是朋友,他不希望再见到三郎的时候,对方可能是一具尸体。   抱着这样甩不脱的念头,乔溪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和岑儿囫囵吃了早饭,又把他送去小竹子那里。   岑儿手里紧紧抓着他最爱的机关小马,垂着头精神萎靡。小竹子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膛保证:“我会照顾好他的!”   乔溪温柔的在岑儿头上揉了一把,和林大夫打了招呼,转身往山里走去。   林大夫特意把自己的引蝶送给他,那张向来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一派淡然,只说如果遇上什么意外,引蝶会自己回来报信,还送了药囊,防止毒虫叮咬。   乔溪领了他们的好意,背着食物和水独自进山。他不好意思麻烦村里其他人帮忙,所以没有同任何人说就自己动身了。   进山后身边温度骤降,重重迷雾使得周围能见度很低,幸好乔溪提前服下林大夫给的药,又用布巾打湿捂住口鼻,才没有被林中的瘴气放倒。   清晨的密林一片幽静,除了一两声鸟啼什么都听不到。乔溪试着喊了两句三郎没有回应,于是朝着岑儿所说的洞穴方向摸索前进。   这座山不算很大,可是路特别难走,又生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高大植物,以及随处可见的碗口粗的藤蔓,乔溪踩在腐烂落叶堆成的泥地上,以为自己迷失在浓雾中。   “三郎——!”乔溪边走边喊,“你在里面吗?”   他在林中独自走了两个小时,一个鬼影都看不到,直到太阳高起。   阳光驱散了林中的雾气,乔溪渐渐能看清前面的路,气温没刚才那么阴冷,他被冻僵的四肢也开始回暖。   可是他越走心里越凉,断定人不可能在这里。   这地方早上都这么冷,夜里肯定更可怕,三郎除非钢筋铁骨,否则不可能在这里活下来。   眼看岑儿说的洞就在眼前,乔溪咬了咬唇,还是决心进去一探。反正都来了,要是不亲眼看看,回去怎么跟岑儿交代。   进洞之后乔溪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不得不点燃提前准备好的火折子,借着一点幽光继续前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说他不害怕是骗人的。   乔溪曾经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他自己经历了穿越时空和借尸还魂这些科学根本无法解释的事,就再也没法像以前那么坚定。   他很怕洞里藏着什么吃人的怪物或者野兽,求生本能让他很想转身逃跑。   可当他想起岑儿的眼泪,和三郎那张沉默英俊的脸,他又咬着牙继续前行。   这次之后如果三郎平安回来,非得让他签个百八十年卖身契不可!   狠话还没放完,乔溪手下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半躺在他的脚下,触手是人类皮肤的柔软,可是温度却高得吓人,根本不是正常人。   乔溪吓得魂都飞了,以为真的遇到怪物,当他下意识低头借着幽光看去,发现地上躺着的人居然真是三郎!   看到他那张熟悉的帅脸,乔溪狠狠松了口气,连忙蹲下身使劲拍打沈夷光的脸:“喂!醒醒!”   “好好的跑这里睡什么觉!?”   然而沈三郎怎么都叫不醒,像是陷入了昏迷,呼吸也微弱,乔溪怕他就这么死了,正要把竹筒里的引蝶放出去,忽然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死死将他的手腕攥住。   接着乔溪手里的竹筒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火折子也悄无声息的熄灭,四周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乔溪还没来得及生气,一具温度极高的身体凑了过来,将他死死地围在怀里,动弹不得。   “乔溪……小溪……”   黑夜中,沈三郎的声音黏黏糊糊口齿不清,搅得空气里满是暧昧气息。   乔溪察觉到不对劲,三郎恐怕已经神志不清了,又觉得被人抱着很不自在,一边挣扎一边说:“快放开我!你生病了,我带你去看医……”   他的话才开头,就听“嘶啦”一声在洞穴里回响,那是布帛被人为撕裂的动静。   乔溪正要开骂,紧接着下一秒他的唇就被死死封住。   !!!!!   …………   两人待在幽深不见天日的洞穴里,浑浑噩噩不知年月,此处略过不重要的十万字,时间线来到又一个三天后。   ————   等到沈夷光再次清醒过来,大错已经铸成。   这些天发生的事他就算想失忆也不可能。都怪他记性太好,每个细节如此清晰,宛若现场再临。   他记得乔溪是怎么一边咬他一边哭个没完,骂骂咧咧的说等出去就把他阉了,让他滚去和乔将军做姐妹。   而他根本不予回应,仿佛被野兽支配,什么也听不见。   沈夷光抬手抹了把脸,心如死灰。   就是因为不想走到这一步,他才在理智消散前的最后一刻选择远离。本以为只要自己躲在这个深不见人的洞穴里无人打扰,必定能安然度过。   可他还是低估了天乾雨露期的可怖,那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承受的事。像是为了报复前些年他的不管不顾,迟来多年的雨露期弄得沈夷光精疲力尽,求死不能。   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乔溪居然能找过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沈夷光默默的把乔溪身上破破烂烂的布拼凑回去,将人轻轻抱起带出山洞。   外面已经过去好几天,正是午后时分,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树叶缝隙洒进来,沈夷光眯着眼许久才能勉强适应外面的亮光。   而此时急疯了的陶音恰好带着一大群人找上山,紧紧跟在他后头的大山哥几次喊他慢些,生怕他一不小心摔哪里受伤。   于是浑身只着一条缝着补丁的裤衩,顶了满抓痕咬伤的沈某人,以及他怀里抱着的已经晕过去、被破破烂烂布条包裹的乔溪,就这么被毫无防备的和陶音带来的一干人等撞上了。   当时的气氛就是十分尴尬,双方几乎平地抠出一个九层妖塔。   陶音:“……”   他听说乔溪失踪,火急火燎带人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结果人家小夫妻居然躲在山里玩这么大!?   你俩是不是有病啊!!!??? 第42章   沈夷光没料到自己的离开会引起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村长见他没事,和蔼的拍着他的肩让他带乔溪回家好生休养,然后让其他人各自放心回去,一句苛责的话也没有。   回家后,沈夷光赶紧去厨房烧了热水,拿着湿布给乔溪身上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看着他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印记,心里不停自责。   洞穴的三日现在想来恍若梦境,沈夷光眼下只觉神清气爽,体内的那头巨兽似乎终于得到餍足,沉沉睡去,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出来肆意作乱。   而这一切都是拜乔溪所赐。   沈夷光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还在沉睡的乔溪。愧疚,自责,懊悔……各种心思夹杂其中,却也有一点庆幸。   他根本无法想象,假如那天来找他的人不是乔溪,又或者他没有找到自己,现在的他会怎么样?   沈夷光思来想去没有答案。   彼时他身处在黑暗中痛苦挣扎,已经彻底绝望了,浑身的血似乎都在沸腾,四肢抽搐内力暴动,他有好几次被汹涌而来的情|潮折磨的想自绝,可最后一丝神智始终提醒着他不能就此放弃。   独自待在洞里的几天,他时时刻刻在生与死的边缘反复横跳,真的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洞穴里。   所以他至今都记得,当乔溪的声音宛若天籁在他耳边响起,他举着火折子弯腰看自己,那一束微弱光亮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恍然以为乔溪是天上派来拯救他的神明。   他也依然记得,当初他中毒被乔溪救回来,躺在床上朦胧睁眼见到他的第一眼,也是以为遇到了神仙。   算上这次,乔溪一共救了他两次。   这样的恩情,就算把自己生生世世都赔进去,都未必能偿还。   他自知内心丑恶,所求根本不仅仅只是恩情奈何眼下情形所迫,他不能,也不敢对乔溪儿女情长,既对不住枉死的家人,也对不住乔溪。   沈夷光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   等到乔溪从昏迷中醒来,还没睁眼就先感觉到身体传来的阵阵钝痛,两条胳膊好像绑了几个沙袋那么沉,动都动不了,更不用提后面那个被过度使用的地方。   整整三天三夜。   沈三郎是畜生吗?   就算是昏迷也在骂人的乔溪费劲睁开眼,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幽深如墨的清俊眼眸。   就算对方现在胡子拉碴一脸憔悴心虚,也还是那么帅。   乔溪安慰自己,至少睡他的是个帅哥,不是什么丑货。   看他醒来,沈夷光神情肉眼可见松了口气,着急凑过来问:“你感觉身体如何?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听他开口,乔溪下意识就想往他脸上扇一巴掌,报复他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   然而他现在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动,毫无气势恶狠狠翻了个白眼:“滚。”   话音才落,沈夷光眼中因为乔溪醒来而露出的喜悦光亮瞬间熄灭。   尽管之前他已经把乔溪醒来后可能会有的种种言行都猜到了,也认定无论他怎样打骂报复,他都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但当他真的看到乔溪冷漠的白眼,以及毫不犹豫吐出的那句“滚”,依然如坠冰窟,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错觉。   躲在一边的岑儿虽然还小,有时很多事看不明白,可是大人们之间僵硬割裂的气氛他感受到了,很害怕乔溪不要他们了。   果然下一秒,乔溪冷淡的说:“你们两个明天就给我走。”   沈夷光默默握紧拳头,低头不语。   岑儿眼里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不敢像以前那样上前撒娇,彷徨无措可怜巴巴,看得小竹子不忍心,牵过他的手小声安慰了几句:“别哭了,我给你吃糖。”   “咱们出去,让你舅舅和小乔哥哥两个人好好说话。”   说完小竹子拉上岑儿往外走,到门边时不禁回头看了看,目光在沈夷光身上迟疑的停了一瞬。   小乔哥哥身上本不属于他的松木冷香的气味冲天,即便是懵懂的小竹子也大致明白了。   而他也终于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天乾的威压究竟有多可怕,更加为身为地坤的自己感到悲伤。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被打破,从此彻底明白,一个地坤是绝无可能反抗天乾的强制压迫的。   等到孩子们都离开,屋里的两个人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可以聊一些大人的话题。   其实乔溪刚才一时生气脱口而出赶他们走,在听到岑儿压抑的哭声后,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就算嘴上不提,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岑儿的。   他仍然和以前一样讨厌小孩,但岑儿不一样,他是那么可爱的乖宝宝,而且乔溪和他朝夕相处那么久,要说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可能。   可是沈三郎……   想到他,乔溪头开始疼,心情无比复杂。   客观认真的说一句,他落到这个地步大概率是自己作的。   人家三郎都已经自动自觉跑得远远地,就是不想添麻烦,可他还偏不知死活非去找,自己送上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他想到这里确实气性消了一半,不过转念又想,要不是三郎擅自离家一句话不交代,他也不至于担心的到处找,更不会变成这样。   所以,还是三郎的责任多一点!   理清思路后,乔溪准备好好跟三郎谈谈,把心里的一些疑问彻底解决,结果一回头,却看到沈夷光默默在他床边跪了下去。   最可怕的是,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明晃晃的短刀。   !!!   乔溪瞪大眼睛,扯着哭叫了三天破锣一样干哑的嗓子骂人:“你还想杀人灭口!?”   沈夷光一愣,低头看了看匕首,连忙调转手柄,刀尖对准了自己,连忙解释:“我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自知对不住你,罪孽深重。如今你赶我走,我无话可说。”   “但是在那之前,可否再让我辩解一番?”   他不想让乔溪将他当做何秀才那样的无耻之徒,就算被赶走,他也希望乔溪别那样看待他。   乔溪其实这时候已经没有刚醒时候那么的愤怒了,但是又拉不下脸,冷哼一声:“那你狡辩吧!”   沈夷光在他昏迷的时候想了很多很多,知道一味欺瞒是行不通的。小竹子分化后他就想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和乔溪聊聊,可惜还没来得及想好就先一步事发。   事到如今,他只能选择将一部分真相告诉他。   “我其实不是中庸。”他艰难开口,缓缓道:“前几日那样对你,也并非我本意。”   “只是雨露期到了,我实在无法自控。”   信息量太大,乔溪瞪眼看他:“你是天乾!?”   怪不得那玩意……   乔溪又质问道:“为什么不早说!?”   沈夷光连忙解释:“我确实隐瞒有错在先,但请你相信,我是有苦衷的。”   “而且我虽是天乾,但自从十四岁分化,多年来从未有过寻常天乾的雨露期,我以为我们本可以相安无事。”   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只除了去自己和岑儿的真实身份,又说:“我们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不选择此地安家。”   “小溪,是我对不住你。”   “你想打骂责罚都由你,我绝不会有一丝怨言。”   乔溪本来身体就疼,又听他欺瞒自己这么久,之前还说骗他说什么逃难,一时气头上火,口不择言:“那你去死吧!”   话已出口,沈夷光抬起了头。他的眼眶通红一片,似乎噙着泪光,低声说:   “……好。”   “我说过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是能不能……暂时留我一命?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能现在就死。”   “你放心,我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贪生怕死之人。只要我完成心愿,来日必定亲自上门,将人头奉上。”   说完这句话,沈夷光再次举起手中匕首,眼中满是坚决:“虽然这条命现在不能给你,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控制不住兽|欲,用这孽障伤了你,现在这就切了它!”   乔溪还没从他的话回神,抬眼就见沈三郎一脸大义灭亲、视死如归、气势恢宏的表情要剁他的小兄弟,吓得浑身一激灵,不知身体哪来的力气爆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你有病啊!?”   不过就是一时说的气话,这死脑筋怎么这么较真?   再说睡都睡了,他要他的命干嘛?还不如赔点钱实在!   而且要真那么恨他,乔溪根本不会听他多说一个字,现在就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了。   说来说去,他对那三天所有的怨气也不过是以为三郎不告而别,又不顾他的意愿强行逼迫,以为自己被辜负了。   对他来说,被三郎强迫确实反感,却也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愤怒,而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更谈不上让对方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能乔溪的底线比较低,也没有什么处男情节,对他来说这件事更像个巧合意外,用不用毁天灭地。   而且听完解释,他也明白三郎不是有意伤害,最多算他一个欺骗罪。   而且事情变成这要看你,他自己也要占一小半责任。   最最最重要的事,这三天……他也不是一点没爽到。   乔溪脸上一红,有点心虚。   反正管他什么天乾地坤,大至少家表面都是男人,一个直男偶尔跟自己兄弟睡一觉,好像问题也……不是特别大。 第43章   陶音第二天又来探望,进门就看到乔溪半死不活的半靠在床头,颐指气使指挥沈三郎给自己端茶倒水,跟个地主大爷似的。   虽然其实那也不能真的算“颐指气使”,不过在陶音眼里也差不多了。   再一看那沈三郎,低眉顺眼百依百顺,几乎是乔溪指哪打哪,做这些伺候人的活没有一丁点不情愿,眉间还依稀透着一股子愉悦,仿佛特别愿意这么伺候人。   陶音的脚一半落在屋内,一半还放在外头,有些犹豫该不该进来。   人家小夫妻情意正浓,好像在玩什么不得了的情|趣,他好多余。   乔溪被沈三郎半抱着喂完水,扭头看到陶音来了,心虚的一把拍开沈三郎搂着他腰的手,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他就是给我倒水喝,我俩什么都没有!”   陶音嗤了一声,显然并不信他的话,大摇大摆进来,在乔溪床边一屁股坐下。   乔溪生怕他又要说什么虎狼之词,赶紧眼神示意沈夷光快走。   沈夷光替他把被子压实,回头将茶杯稳稳放下,然后才放心离去。   等人一走,陶音果然开始了,不怀好意的调笑道:“真是没想到啊小乔溪!你什么时候瞒着我学得这么胆大了?”   “之前还在我面前装得矜持,没想到玩得比我还花!”   他说着一脸艳羡:“怎么样?在外头幕天席地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乔溪恨不得马上找东西把陶音嘴给堵上,他才刚要强制忘记,这小子就贴脸开大,烦死了!   陶音见状,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害羞了?”   “你知道吗?现在全村的人都知道你俩在山里三天三夜……”   乔溪心惊肉跳的捂住他的嘴,恨不得一头撞死。   什么叫“全村都知道”了!?   一想到自己跟男人出去野|合的事人尽皆知,乔溪就欲哭无泪,这下是真社死了。   陶音却满不在乎,嚷嚷道:“这有什么?你俩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做那档子事再寻常不过,又不是背着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着,他幽幽地又是一声长叹:“可惜大山哥死活不开窍,怎么都听不懂我的暗示,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思!”   “要是他有你家三郎一半精明,我现在说不定都是三个娃的爹了……”   几次接触下来,乔溪其实已经差不多习惯陶音这个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听他说到孩子的事,心说这家伙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   你一心想跟你的大山哥哥双宿双飞,两个男人哪来的孩子啊?   不对。   乔溪想到这,忽然脸色惨白。   他这凌天光顾着“报复”三郎让他伺|候自己,都忘了这事。   这里本来就是古代ABO的世界观,该不会真有男人生子这种逆天剧情吧!!???   而且仔细回想,他和三郎再不洞里的三天三夜,好像也确实没做什么安全措施……   乔溪整个人都麻了。   失魂落魄的送走陶音,沈夷光看到乔溪一脸生无可恋,连忙捧着一碗粥走过来,低声问:“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吗?”   乔溪盯着沈夷光的脸半晌,忽然猛地一把拉住他:“那、那个……”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尴尬羞耻的想跳楼。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毫无心理负担的问出“我会不会怀孕”这样的话啊!?   乔溪的表情几乎纠结扭曲到几乎狰狞,吓了沈夷光一跳,连忙要去找林大夫过来看,急得手忙脚乱,脸色都变了。   乔溪一把扯住他,在心里把他又骂了千八百遍。   这么丢人的事,他还想去把林大夫叫来,到时他怎么问?   ‘林大夫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开点避孕药?’   只要稍微脑补一下那个画面,乔溪就窒息了。   “你究竟怎么了?”沈夷光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找大夫,只好抬手在乔溪额上试探,喃喃道:“没有发热。”   乔溪支支吾吾,总算从嗓子里扯出点蚊蝇般细小的声音,磕磕巴巴的问:“你们天乾那方面是不是……是不是……”   沈夷光屏息侧耳倾听,温柔的安抚他,极有耐心的等他把话说完。   对上三郎坦荡又关切的眼眸,乔溪忽然生出一股勇气,他闭了闭眼,干脆心一横:“我是想问,你之前弄我那么多次,我……不能怀孕吧?”   话出口的时候,乔溪已经灵魂出窍了。   我再也不是个理直气壮的直男了。   因为没有谁家好直男会问自己会不会怀孕。   沈夷光没料到他纠结这个,也跟着愣了好久,继而脸上升出一丝红晕,像个不知所措的大男孩。然而他的生理知识不比乔溪这半路来的孤魂野鬼好多少,给不出准话。   “我也不懂……”   “因为我所认识的天乾,他们大多都是各自与地坤相配,然后自然而然有了孩子,少有与中庸结合的例子。”   说着,他又缓缓道:“不过之前我的确也听人说过,中庸的男子体质是极不易受孕的,所以他们大多都会与女子成婚。又或者有些柔弱的中庸男子为了子嗣,也会多找几个人搭伙过日子,毕竟……人多胜算也大。”   什么叫“人多胜算也大”……   乔溪木着脸有气无力看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一脸正气的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   听说中庸男不易怀孕,乔溪顿时有了底气。   他想也是。那些ABO世界观设定本来就是为了人家AO搞出来的,不管中庸还是beta,不过是人家play的背景板而已,确实很少看到男beta怀孕的小说。   再说他就跟三郎睡了这么一次而已,三郎就算再牛逼,难道还能这凭空改设定,让他一个中庸怀孕?   想通了以后,乔溪安心多了,不过该骂还是得骂:“都怪你!”   “好,都是我的错。”沈夷光连忙低头识时务的认错,一边伸手继续轻揉乔溪的腰,轻声道:“这样舒服吗?”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不假。   自乔溪醒来两天,沈三郎真正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处处体贴周到,甚至夜里都要睡在乔溪床边的地上,整夜守着他,时不时起来给他倒水或是盖被子,连早上刷牙漱口的水都是端到床前。   好几次乔溪因为身上各处疼痛想骂人,但是抬头看到沈三郎任劳任怨心平气和的给他捏肩揉腿的乖顺贤妻模样,一腔怒火不知道往哪发,偃旗息鼓。   算了。   乔溪自暴自弃往后一躺,仗着岑儿不在家没人看到,开始摆烂:“你轻点揉,疼着呢!”   也许是因为上了床有了肌肤之亲,人都是会变的,乔溪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无论说出什么话,落在沈夷光耳中都与撒娇无异。   也正是这一刻,他才真正有了成家的感觉。   既然事实已成,沈夷光便认定,乔溪往后就是他的夫人了。   他想好了,待到来日把岑儿扶持登基,他就回来就带乔溪走。先帝曾说,他们沈家专出情种,所以沈夷光以后绝不会再有其他人,一心就守着乔溪过日子。   若他将来不幸事败难逃一死,那也没关系,他会留书一封,托谢必迟将自己毕生的财富全部留给乔溪,保障他下半生荣华富贵,让他再也不必辛苦。   沈夷光自己把一切安排的挺好,可是乔溪却没他想得那么多。   他懒洋洋趴在床上享受服务,努力安慰自己就算睡了一觉也不能说明什么,这只是意外而已。反正他以后也不打算结婚,大家都是男人,偶尔在一起睡觉,这叫互惠互利。   而且三郎长得确实帅,身材也好,横算竖算他都不吃亏……   脑子里胡七八糟想着有的没的,乔溪在沈夷光力度刚刚好的按摩服务中眯起眼睛,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还微微打着轻鼾。   等他睡熟,沈夷光低头仔细看他,见乔溪长长的羽睫下一片青黑,反省自己那三天确实过分,心头一边暗悔,一边又忍不住怜惜。   若不是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他真想时光静止在这一刻,他就这么和乔溪关起门过平静幸福的生活,永远不要醒来。   岑儿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趴伏在乔溪床边小心地问:“舅舅,小溪哥哥以后就是我的舅母了吗?”   他刚才在外面都偷听到了,小溪哥哥问他会不会怀孕。   “嘘——”沈夷光将食指抵在唇间微微摇头:“轻声些,他才刚睡下。”   “小溪不爱听‘舅母’这样的字眼,叫他知道了又要凶你。”   岑儿赶紧捂住小嘴,却敏锐察觉到,舅舅没有反驳他的话。   所以小溪哥哥以后就是他的舅母,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岑儿高兴的笑弯了小猫眼。   回去后,他要在京城里给小溪哥哥盖好大好大一个府邸,给他永远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小溪哥哥肯定很高兴!   小孩子的心性总是简单的,岑儿光顾着想以后的生活,半点没察觉他的称呼乔溪为“哥哥”是不是差了辈分。   下午阳光正好,沈夷光把乔溪抱到院子里晒太阳,让他在摇椅上舒舒服服窝着。乔溪正美美享受日光浴,忽然听到什么动静。   消失了好几天的乔将军终于回来了。   与往常威风凛凛的气势不同,它今天走路晃晃悠悠四肢疲软,眼神也飘忽不定,默不作声的溜到墙根,往狗窝里一摊,看起来是累惨了。   一人一狗死鱼眼隔空对视,又各自撇开头。   乔溪:“……” 第44章   乔溪就这么在床上一直过着到饭来张口,衣服来伸手的生活。   “猪圈弄好了。”   此时那罪魁祸首走了过来,低声向他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度,“鸡屎也扫干净了,地里刚刚去看过一回,都没问题。”   乔溪懒洋洋应了一声,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沈夷光平时像块木头,这会儿却很有眼力见,立刻上前一步把他后腰处的软垫往上提了提,好让他坐得更舒服。   起初乔溪还不大习惯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被照顾,吃口饭都得要人喂,可是试了几次坐起失败,他只好躺平。   喂两口饭盖几下被子这些都好说,可是一旦要涉及到上药护理之类,乔溪每次都得提前半小时做好心理辅导,才能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趴在那里,假装自己是一具死了五百年的尸体。   之前林大夫来看过,说那地方伤得厉害,特意开了许多外用内服的药给他,并严肃叮嘱沈三郎一定每天按时用上。   用他的话说,天乾中庸本就是不相配的,结合的时候必定会比地坤更受苦,就好比一把巨匙硬要去开一个小锁的孔……   当林大夫顶着那样一张仙风道骨的脸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乔溪木着一张脸,比上次知道他穿白衣是为了正大光明装逼还要离谱。   不过他的话确实起了点作用,每次乔溪试图抗拒上药的时候,只要想起林大夫,他就老实了。   “我告诉你,这真的只是意外!意外!你懂不懂?”乔溪看着面前还在尽心尽力服侍他的沈三郎,不厌其烦道:“以后咱俩就当没这回事,听到没?”   沈夷光无奈的看他一眼,点头:“……好。”   这些天乔溪总是嘴上警告他不要再提这件事,可他自己几乎每隔一会儿提一次,沈夷光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让自己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罢了。   要是乔溪高兴,他说是兄弟那就算兄弟吧。   对他来说,只要有个名分就行。   也因为这件事,乔溪一家在桃叶村彻底出名了。拜陶音那个大嘴巴所赐,现在人人都知道这小两口看着正经,私下里玩得特别花。   近来乔溪在家“养病”不能出门,沈夷光不得不一个人出门干活,却也因此慢慢结识了村里其他人。   往日他要么整天老老实实跟在乔溪身后,要么闭门不出,村里人少有与他面熟的,而他也不大说话,还不如岑儿对村子熟悉。   这天沈夷光照常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忽然觉察一道目光狠狠刺了他一眼。他立刻警觉回望,只见对面有个彪型大汉正恶狠狠瞅着他,两眼像在喷火。   他在脑中反复回忆,确信自己不认识那个男人,更不晓得什时候得罪了对方,满眼疑惑。   同他一起坐在田埂旁乘凉歇息的大山哥扫了一眼过去,淡淡道:“那是二胜子。”   沈夷光听到这个名字隐约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仍然困顿。   他右手边正拿着快湿布不停擦汗的四牛他哥哈哈大笑,调侃道:“你把二胜子中意多年的村花抱走了,二胜子可不是要记恨你?”   “本以为走了个何秀才,二胜子就有机会了,谁知半路又冒出个你,他能不气吗?”   沈夷光此刻终于想起来,这个二胜子就是之前仲大娘极力想要促成的那位。   大约出于某种说不得的“情敌”心思,沈夷光不着痕迹默默打量了那汉子一眼。   宽鼻阔口,浓眉大眼,手长脚长,倒也不算丑。   不过仅仅这样,还远配不上乔溪。   沈夷光往常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更不喜私下里对人品头论足。可今日他独独对这只见过一面的二胜子生不起好感,实在不像他过去的为人。   而抱有敌意的人不止他一个。二胜子起初还只是拿眼睛干瞪他,也不知他身边的几个汉子是不是撺掇调笑了什么,只见二胜子忽然“腾”得一下站起来,气势汹汹向着沈夷光直直走来。   大山哥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人,低声提醒:“他来了。”   沈夷光兀自坐定,面上不见分毫慌张,淡定的看着二胜子走到跟前,静静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喂!”二胜子粗声粗气的招呼,“外乡来的小白脸!”   ……小白脸?   沈夷光面色古怪,不由问:“是在叫我?”   “不然呢!?”二胜子气势很足,故意居高临下刻薄的打量他,“咱们这里十几号人,可不就你一个打外头来的!?”   人生头一次被人轻蔑的称呼“小白脸”,对沈夷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新奇体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白皙柔嫩的皮肤,怎么也没想通这个名头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不过二胜子才不管这些,他就是故意拿这个词羞辱他的。见人家不搭理自己,又粗声粗气继续挑衅:“我真是不服气,小乔怎么看上你了!?”   “有本事咱俩比划比划,怎样?”   村里的汉子们就爱在忙碌之余找点乐子打发无聊的时间,看二胜子果然禁不住撩拨去找茬,纷纷围了过来。年轻的汉子们起哄,年老的笑而不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下注押庄,好不热闹。   沈夷光本来不欲迎战,他还没失去理智到跟个手无寸铁的农夫比划拳脚,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传出去叫人笑话。   奈何他的沉默却让对面的二胜子以为他怯弱,因此气焰更加嚣张,放肆的说乔溪眼神不好才选上他这么个胆小的货色,连打架都不敢。   如果不是他把乔溪搬出来,沈夷光本来并不在意的。   他可以被人指着鼻子嘲笑而不为所动,却不能由着任何人说乔溪一个字。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缓缓道:“既如此,那我只好跟二胜哥讨教一番了。”   沈夷光放下水壶,起身脱下外面的短衫,内里是一件无袖短打小褂,露出两条精壮结实的胳膊。   然而即使穿着如此破旧的麻布衣衫,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一身正气凛然,面上严肃认真,使得原本只想看热闹的众人渐渐收敛了调笑嗯心思,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二胜子本来还想再羞辱两句,见状也不由住了嘴,还没开打就被沈夷光的气势莫名压得矮了半头,更加不爽了:“什么讨教不讨教!俺最讨厌文人那套文绉绉的话。!”   他说着也脱掉自己的衣服,甚至把内衫也脱了,完全光着上身,像是赌气要比沈夷光更有气势。   两人站在田垄边的空地上,面对面站定。   沈夷光正要抱拳作揖,二胜子却不讲武德,先一步挥拳打了过来。他的身高与沈夷光相差不大,体型却壮硕一圈,那拳头握紧足有熊掌那么宽厚,如果是普通人挨了一下,少不得回去躺上几天。   但是这对沈夷光来说不痛不痒,他甚至连双脚的位置都没动,站在原地只一只手就稳稳接住了二胜子的一拳,轻松的宛若根本没出力。   二胜子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小子比自己弱,还以为一拳就能把他打倒。于是他连忙打抽手再补一拳,才发现根本无法从沈夷光那里把自己的手拔出来。   沈夷光面色沉静,八方不动,手下捏着二胜子的命脉暗暗使力,果不其然二胜子面色渐渐惨淡,没多久就支撑不住了。   “你使诈!”二胜子不信有人三两下就能把自己制服,气不过嚷嚷起来:“肯定是你使诈!”   沈夷光淡定松手,不慌不忙的辩解:“我没有。”   不信邪的二胜子趁着右手解脱,又是一拳挥了过来。沈夷光微微避开,他想既然对方不服气,那他就不用内力,真刀真枪的比拼一下拳脚功夫,免得再说他使诈。   太阳并不热辣,底下的两个男人身上却都开始冒汗。沈夷光还算淡然,呼吸都没怎么变化,二胜子却不停喘粗气,恨不得张着嘴伸出舌头大口呼吸。   终于他伸出一只手摆了摆,告饶了:“俺、俺不行了……你这小子也太能打了……”   “俺明明比你高比你壮,怎得就是打不过!”   他说完一屁股瘫坐在地,熊掌一样大的巴掌不停往身上扇风,念叨着:“不打了不打了……”   见他认输,沈夷光自然不会穷追不舍,俯身问:“你还好吧?”   二胜子还是很讨厌沈三郎这气定神闲的德性,可是又不得不承:“你比俺强,小乔就该是你的。”   沈夷光一愣。   他几乎快忘了最初这场比试就是为了乔溪,也做好了对方输了可能胡搅蛮缠破口大骂的准备。没想到二胜子大大方方的认输,还真有点江湖人的干练爽快。   尤其那句“小乔就该是你的”,沈夷光听了不知多舒心。   还在家里午睡的乔溪冷不丁被闯进来的陶音猛烈晃醒,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不耐道:“干嘛!?”   陶音这个八卦狂魔绘声绘色的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他一五一十现场直播,比乔溪这个当事人更兴奋:“你男人为了你,跟外头的野男人打起来啦!”   他才嚷嚷完,乔溪就想拿块大饼给他嘴堵上。   “你男人”就算了,这“外头的野男人”又是什么鬼?   他俩打架干他屁事啊!   难道他拿的是乡村爱情的剧本吗!? 第45章   那次和二胜子“决斗”后,两人反而因此弃了前嫌,生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友谊。尤其是二胜子,他抓耳朵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三郎只区区用了几个动作就能把他全身的力道都卸了,既佩服又好奇,成天追在他身后缠着拜师求学,沈夷光哭笑不得。   不过也借着这件事,三郎打架厉害这事在村里传开了。而且他得胜后不骄不躁,谦逊低调,也让村里人对他很有好感。以前许多老人还担心他们看着长大的乔溪跟外乡人成婚会不会受委屈,现在放心了。   三郎为人实诚正直,与那何秀才简直一天一地,可见人与人的差异有多大。   至此,沈夷光才真正算是在桃叶村“站稳”了脚跟。他本就在军营呆惯了,平日更习惯和一群糙汉子混在一起,尽管他们都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里人,可他却觉得很亲切。   与他在桃叶村短暂的悠闲日子比起来,京城的局势却愈发紧张,连普通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大街上戒备森严的巡逻卫兵只增不减,每日上门盘查的次数也愈发频繁,紧张冷冽的氛围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噤若寒蝉,曾经繁华热闹、能同时并驾三辆大马车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即便是白天也没什么行人,格外凄凉。   夜间除去一些青楼酒馆生意还可以,其余商铺早早关了门,连打更人都低眉顺眼避着满街巡逻的禁卫军,生怕惹出一点事来。   花街柳巷照常歌舞升平。水仙阁里红烛高照灯火通明,外面再如何暗波汹涌,丝毫不影响那些达官贵人世家纨绔出来寻欢作乐。楼内舞娘歌姬欢笑声不断,人若置身其中久了,会恍然错觉先帝还未驾崩的时候。   雅间内,一个紫衣青年独坐在桌前,他面容俊秀衣着华贵,左手随性的支着下巴,从半开的窗户向外眺望远处漆黑京城一片的夜景,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白玉酒杯,看似悠闲轻慢。   一旁陪坐的歌姬怀抱琵琶,低声唱着小调,柔肠百转,目光迷离。   看似只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子弟戏花娘的画面,可是细瞧之下,两人眉目并无交集,反而暗藏心事,全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旖旎风情。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若非习武多年内功深厚,寻常人根本听不到。   紫衣青年立刻回头,对着身旁吟唱的歌姬默默点头。   歌姬于是怀抱琵琶起身绕到屏风后继续低唱,一双纤纤玉手急拨琴弦,音调急促如珠如串,巧妙掩盖住屋内声响,又配着柔婉的曲调,顺利掩去屏风后的动静,无人察觉到异常。   来人利落的从天窗翻下,落地时不出一丝声响。他一身黑衣,夜行在如今四下漆黑的京城,就算目力极佳也很难发现他。   谢必迟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监视,这才低声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自打出事后,谢必迟每天都在焦虑中等待消息。   当日平昭走得匆忙,只来得及给他留下口信,求他妥善安置好止玉和少简,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做,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安心等待他联络。   如今已经过去三月有余,平昭那边却再也没有音信传来,谢必迟本就是急性子,难免着急,害怕好友出事,更害怕小陛下不测。   他整日忧心,可是面上却还要继续做他花花公子的派头,成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希望以此打消赵昱的疑心。   没成想他天天往花楼跑,最后连家里的老头子都看不下去,指着他骂不孝子,还用家法罚他去跪祠堂,他有苦难言,却又不能对父亲言明真相。   除了他和陈时,现在京里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平昭走前私下里联系过他。   赵昱倒是怀疑过,他几次三番的试探谢必迟,又派了暗卫去他家里里搜查,根本没发现任何证据。   而谢必迟的祖母是先帝的亲姑姑,曾经的华骋大长公主。有她在,赵昱无论如何不敢明着为难他。   陈时没有回话,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他。   谢必迟连忙接过,急切的打开后却发现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柔儿一切安好,勿念。’   垂首站在下方的陈时百思不得其解:“属下得到这封信后,仔细看了许久也不知其意,还以为是寄错了。但来信的却说没寄错,信戳上的确是我的姓名,因此属下觉得这可能就是您要等的消息。”   “柔儿……哼!”谢必迟轻声念了一遍信里的内容,轻哼一声,眼里却透着欣喜:“亏他还好意思提!”   陈时闻言更加不解:“这位柔儿……姑娘?莫非真与您相识?”   谢必迟那张俊脸极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自嘲起来:“何止相识,差一点就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了!”   陈时于是更加不解,他压根不记得自家小少爷什么时候有过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不提这些陈年旧事,冤家。”   谢必迟把那封信小心妥善的藏在袖中暗袋里,在房中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心舒展开来:“知道他和小陛下平安,我就放心了。”   “眼下京城局势不妙,赵昱那疯子行事愈发没有章法,说不准哪天刀就落在我得脖子上了。”   陈时听得心中一紧。   谢必迟自言自语几句,回到桌前招手:“你来磨墨,等我写好回信,你想法子叫人……”   “不,不好。”他说着摇头,又道:“还是你亲自去送,我更放心。”   此刻他无比庆幸当年自己的一份善心,脱了那时还年少的陈时的奴籍,放他自由谋生,无人知道陈时一直为他所用,而今他们才能在赵昱眼皮子底下顺利来往。   他沉着脸在纸上迅速写好,待墨水干了交给陈时,严肃叮嘱道:“你务必亲自交到平昭手中。”   “他若差遣你做任何事,你只管去做,就当是我的吩咐一样,明白吗?”   陈时自然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接过信一脸郑重点头:“属下定不辱使命!”   “只是属下此去山高水远,少爷……您也珍重!”   谢必迟转头又看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幕,轻声说:“我当然要珍重。”   “不然……谢家该怎么办。”   忠勇侯府百年世家,一家子铁血忠良,唯独两个遗孤,赵昱那疯狗也敢说杀就杀,真是丧心病狂到了无我的地步。   现在京中人人自危,谁能掌控得了赵昱?那些敢于直柬的早已成了刀下亡魂,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谢必迟从前不爱钻营官场,仗着爹娘兄姐的势肆意潇洒,只顾埋头经商,而今风雨飘摇,即便有祖母在,已然杀疯了的赵昱未必真的不敢下手。   他努力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撑,求得也不过一个家宅平安。   因此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助平昭一臂之力。   ——————   京中风云变幻,桃叶村继续安宁祥和。   乔溪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终于能下,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地里看他的小秧苗。   今天天气阴沉,空中下着绵绵密密拉扯不断的小雨,乔溪懒得穿厚重的蓑衣,只带了斗笠,两条裤腿高高卷起,在地里来回走动,弯腰看着新长出来的一点点嫩芽,眼神慈爱的就好像看着自家大胖孙儿的老人家。   沈夷光牵着岑儿的手慢悠悠跟在他后头,看乔溪连蹦带跳来回奔波,唇边微微带笑。   这些幼苗仔细算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幼时就读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虽也明白粮食来之不易,可到底没有真切感受过。   眼前的这片土地,是他亲自一寸寸翻过,那些种子也是他和乔溪一粒粒种下,然后每日精心浇水守护。现在看到它们好容易冒出个头,才真正理解了农人耕地辛苦。   被他牵着的岑儿远没有他那么多感慨,对他来说,乡间的生活比宫里快活百倍。比起在宫里被那么多人围着精心伺候,每日坐在桌前品尝千百种不同的珍馐,还不如光脚跟着福哥儿他们乡前乡后的疯跑。   他迎着春风,高高举起手里秦大叔为他新做的小风车,看它在细雨中不停转动,欢喜的大声喊叫,甩了沈夷光的手在田垄上奔跑,无忧无虑天真快活,一点没有初来时拘谨胆怯的模样,好像他天生就长在乡间。   沈夷光看着他小小的背影,目光渐渐飘向远方。   每到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简和止玉。   今生他永远也不能再见他们如此快活的时候了。   三人在地里忙完回家,乔溪端着水盆把脚上沾染的泥水洗干净,坐在屋檐下用干布把脚上的水珠一点点擦干。   来到后院,乔溪把之前立好的小小新坟扒开,把一个蓝布包裹放了进去,又拿着铲子重新将土填上。   何秀才还回来的钱,他一分也没有动。   五十两银子对现在很缺钱的乔溪来说的确算一笔巨财,诱惑不小。   可他知道,这不属于他。   原主拿命换来的钱,每一分都沾了他的血,他不该动。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乔溪抬手在坟堆上轻轻拍了拍,小声说:“你看,要回自己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难。”   凭什么受害者坟头野草青青,害人的畜|生却还逍遥自在。   还有五天,何秀才就要成亲了。   沈夷光就站在屋后墙角,一言不发看着乔溪动作。   他不过问为什么要把讨回来的辛苦钱就这么埋进坟里,也不问乔溪守着空坟究竟在想什么。   属于乔溪的秘密他永远不会触碰,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第46章   田里的幼苗陆陆续续冒头,下一步乔溪又开始忙着挖渠引水,为以后插秧做准备,每天起早贪黑忙得直不起腰。一年之中,春季最短暂,农人都要靠抢时间,才能顺利等待来日的收成,乔溪就更拼命了。   沈夷光走过来,强硬夺过他手里的农具,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这里有我,你回去歇着。”   这些天他都看在眼里,乔溪实在太累了,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深重,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就算吃再多饭也补不回来,沈夷光只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的细腰,看着分外可怜。   之前沈夷光接连催了几次,乔溪总是不听,终于他忍不了了,这才强势起来,冷着脸命令:“听话。”   乔溪耳朵动了动,一脸不可置信:“你跟谁说话呢?”   这家伙反了天,不晓得一家之主是谁了。   “我是为你好。”沈夷光神色不变,目光深沉,抬手在乔溪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低声道:“瘦得不成样子。”   “当初你留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做苦力吗?怎么还这么拼?”   乔溪被三郎摸脸,心里其实没有很排斥,但他自立惯了,着实不太适应与人如此亲密,红着脸别过头轻咳一声,嚷嚷道:“我留你当然有大用途,还等着你去拉磨呢!”   沈夷光当然知道他是说得玩笑,不禁也跟着轻笑一声:“只要你吩咐,莫说拉磨,即便叫我上刀山也不在话下。”   他这话的确发自真心,落在乔溪耳里却总有种奇怪的暧昧。   “我干嘛要你上刀山啊,又没什么好处!还有……不要跟自己的兄弟随便说这种话!”   话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盯着沈夷光,拍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语气逐渐不善:“刚才你在田里用粪水浇灌后……洗手了没?”   沈夷光:“……”   沈小将军此刻的表情直接出卖了他的心虚。   乔溪气得眼前一黑,恨不得掐死他:“啊啊啊啊——!”   “沈三郎我杀了你!”   在田里各自忙碌的村民们见状,纷纷停下手活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心里不停感叹到底还是小年轻好,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连种地也不觉得辛苦。   这么一闹,乔溪确实觉得累得很,在沈夷光的又一次催促下,他听话的原地伸了个懒腰,回头叮嘱把他的活一并抢过去的三郎几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家走。   春耕农忙,他和三郎都顾不上照顾岑儿。不过村里小孩多,岑儿根本不缺玩伴,更不愁吃穿,热情的仲大娘连续好多天强留岑儿在她那里午睡吃饭。   可能年纪大的老人都偏爱小孩,尤其岑儿那么乖,仲大娘喜欢没够,巴不得他天天去她家里热闹。   到了自家门口,乔溪才推开门,发现院中早有人等着了。   看到石桌旁鸠占鹊巢一坐一立的两个少女,乔溪眉头一挑,并不意外:“两位姑娘难道不知道,不经同意随意进别人家门是很没规矩的行为吗?”   听了他的话,静坐的李珍娘尚未开口,她身边那个扎着双鬓的粉衣小丫鬟气呼呼的叉腰:“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们来的时候你家门又没锁,难道还要我们小姐蹲在门口等你不成!?”   李珍娘微微蹙眉,轻斥道:“小荷,住嘴!”   她斥责完丫鬟,缓缓起身对乔溪福身行礼,“对不住,乔公子。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明明是道歉,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真正是有钱人家闺阁小姐的气派。   乔溪哼了一声,从墙角搬了凳子在她们不远处坐下,懒洋洋道:“你俩招呼也不打就找上门来,在我家还如此嚣张,难道不许我不高兴?”   “再说你一个大家闺秀偷偷跑到我这乡村野汉子家坐着,传出去不好听吧?”   李珍娘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乡村野汉”,不由古怪的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可小荷是个憋不住的丫头,立刻回敬道:“你那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的,比我家正经小姐看着都细弱,哪里粗野?”   乔溪更不高兴了:“以貌取人很不礼貌,信不信我一手打你们两个不费劲?”   李珍娘回头瞪了一眼小荷,转头面向乔溪,语气总算软和下来:“擅自跑来找你,又未经允许私进你家门,的确是我不对。”   “只是公子既然给我留了音信,难道不就是让我主动找你吗?”   乔溪见她态度也不像刚才那么高傲,终于也肯好好说话,矢口否认:“我可没留什么音信,你这样没出嫁的小姑娘可别乱说话。”   李珍娘一愣,接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立刻点改口:“我记错了。”   “你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吧。”乔溪看了看天色,提醒她:“再有几个时辰天就黑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回去太晚,路上不安全。”   李珍娘听出他话中善意的关切,垂眸道:“我来……自然是为了瑞郎。”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来。   还有三天就是她的婚礼了。为了这一天,她等了足足半年,日日想着与自己心爱的情郎从此恩爱相守,白头偕老。   过去不是没有察觉到瑞郎身上种种怪异的行为,可是深处热恋期的人被蒙蔽了心智,就算有些疑惑,也甘愿愿意做个半瞎的聋人,以为不在意,就可以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下去。   但那些事并不是她假装不知道就真的不存在。   自从她的许多名贵首饰无故失踪,管家查遍了府里所有丫鬟小厮,然后信誓旦旦回禀她,府里的人都是他一手栽培,绝无可能私自盗取小姐的东西后,她就开始患得患失。   尤其是后来那批丢失的首饰在玉器典收当铺里被找回,掌柜口口声声说是个青衣白面书生与他做的交易,还给她当场看了签字画押的证据。   白纸黑字,珍娘就算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恰好那天小荷从茶馆回来,一脸气愤地告诉她姑爷偷偷去见了人,还把所有的钱财全都给了他,并且着重强调,那人虽是男子,却生得极其貌美,连她看了都喜欢,话语中不停暗示姑爷的逾矩行为。   之后她一直心烦意乱,直到某天收到一张纸条,开门见山问她是否真的对瑞郎深信不疑,正好点中了她的心事。   可是等她追出来,看门的小厮却说刚才只有个留着大胡子的乡下汉子来过,自称姓秦,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思来想去犹豫许久,珍娘最终难抵心中的疑虑,选择了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时机,循着打听来的住址,自己背着父亲摸索过来。   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这没什么。   珍娘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管瑞郎是怎样的人,她都愿意和他厮守,不改心意。   “我知道,你和瑞郎有一段过往。”她轻声说,紧张的不停绞着手里的帕子:“也许他负了你,但……”   她的话还没说完,乔溪就不客气的打断她:“你今天来应该不是为了打听我跟他的过去吧?而且我也没兴趣回忆那些糟心事。”   “你放心,我找他可不是为了叙旧情。只是他欠了我不少钱,我找他算账不算过分。”   珍娘想到了自己那些丢失的首饰,轻咬红唇,低声问:“他……为何欠你那么多钱?”   “哼。”乔溪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你从进门开始对我发问那么多,难道之前一点都没去盘问你的好老公?还是说……你宁愿信我这个前情敌,也不愿信他的鬼话?”   这句话又恰好说中了珍娘的心思,她忽然有些慌张,急切道:“我没有!我、我自然是信瑞郎的!”   “那你为什么巴巴跑来我家?”乔溪不客气的揭破她,“我知道从镇上过来的路途有多难走,你又是个小姑娘,恐怕更加不易,说明你这一趟是非来不可的。”   “何况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早就成了亲,是、是……”乔溪说到这,狠心一咬牙:“是有男人有家室的,根本不可能再跟你的瑞郎有半分瓜葛。”   “既然我的存在对你构不成威胁,你更不应当将我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你心里有了怀疑,没有第一时间找你夫君质问,反而舍近求远找我,足以说明你对他的感情,远没有你以为的坚定不移。”   人心都是肉做的,经不起推敲试探。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算表面再怎么粉饰,永远也不可能再与从前一样。   珍娘潜意识里已经不再信任瑞郎,情感上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怀疑未来的枕边人,可是又怕他用更多的谎言欺骗自己,使她无法分辨他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像乔溪说的,她心里宁可相信“情敌”的话。   “他欠我的钱,是我拿命换来的。”乔溪淡淡地说,“五十两对你们这些有钱小姐来说可能不多,但我们这些种地的庄稼人是要倾家荡产的。”   “他为了你抛弃我,还卷走了我全部的财产,我找他还钱不过分吧?”   珍娘双手紧紧抓着帕子,默默点了点头。   一旁的小荷更是义愤填膺:“五十两银子!?”   “天杀的!那可是我足足五年的工钱呢!”   她几乎忘了自己和谁是一个阵营,真心实意的和乔溪共情上了,惹得乔溪差点笑出声。   果然无论哪个时代,只有底层劳动人民人才能互相理解。   乔溪于是又转向珍娘,见她失魂落魄心思不定,又道:“你其实只是不想承认,你的心上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你也不想承认,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卑劣无耻的骗子,就和世上那么多的负心汉一样恶心。”   “你之所以犹豫不决,到底因为他真的无可替代,还是因为你舍不掉自己付出的情感?”   他一句一句的质问,珍娘面上有些绷不住,神情明显动摇,几次张口想说话,又无力辩解。   乔溪近一步逼问:“你怎么能保证,他对你说得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为你琢磨的讨巧心思,过去没有对我说过做过?又怎么能保证,未来他不会对别人也这么做?”   “李姑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明白。”   乔溪理解她无法割舍投入了“沉没成本”的心思,也懂这个时代的女孩子的无奈,把讨个如意郎君当做毕生追求。他恶心何秀才,一心要报复他,更不忍珍娘踏入陷阱,再三思考才托秦大叔带了信过去。   珍娘如果见信来找他,就代表她内心还有一丝清醒。   若是没有来,则表明她在这段感情中已没有抽身的可能。   乔溪不想做那个坏人,所以他把选择权交到珍娘手里,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继续被蒙蔽下去。   他的话不算中听,却也没有恶意。   珍娘眼中泪珠摇摇欲坠,然而始终没有掉落下来。 第47章   天色渐暗,在地里劳作的沈夷光始终不放心一个人在家的乔溪,抓紧忙完农活后便扛了锄头早早回来。谁知才到家,险些撞上刚好从门里出来的人。   他连忙后退两步,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她面容秀丽,穿着一件月白绸缎丝裙,满头珠翠,心事重重的模样。   此刻珍娘心绪大乱,尽管她自认没有失了大家小姐的风范,可惜凌乱的脚步依旧出卖了这个才刚十六岁不谙人事的少女。   眼看自己差点撞了人,珍娘立刻欠身低头道歉,再抬头时才发现面前是个身量高大、极其俊朗的男子,瞬间明白这位应该就是乔公子的夫君了。   珍娘忽然有些歉疚。   她这次贸然前来,只顾求证自己内心的困惑,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更没体谅乔溪的处境,他已经成亲有家室了。如今半路碰上别人丈夫归家,她既难堪又担忧,生怕自己的到来造成别人夫妻误解,想着要好好解释。   可是话到嘴边,珍娘又十分犹豫。她担心完全说实话,难免涉及乔溪和瑞郎的过去,或许乔溪的丈夫回心生不满。毕竟应该没有哪个人不介意枕边人以往的情史,她怕害了乔溪。   就在她两相为难的时候,乔溪跟在后头跟着出来了,他看到沈夷光,也有些意外:“地里的活儿干完了?”   “嗯。”沈夷光点头,回道:“我先进屋把东西放下,然后再去仲大娘家里接岑儿回来。”   两人对话自然而然透着一股亲密,毫不避讳在场的珍娘与小荷,又很有默契,好像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完全插不进第三个人。   而沈夷光果真没有多问一句,进去后放下锄头,跟乔溪说了两句话,又对珍娘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往仲大娘家里走去。   珍娘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心头竟生出几分羡慕。   她何尝不是日日期待幻想,自己与瑞郎婚后也能这般恩爱和谐。想到此处,她眼睛又有些泛红,急忙低头掩饰,不想在乔溪面前露怯。   乔溪貌似没发现她的欲盖弥彰,自顾自的说:“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听了他的话,珍娘连连摇头:“不必麻烦你,我是坐了马车来,此刻车夫就在村外等候。”   她本以为天黑前肯定能到家,却没想到在乔溪家里待了那么久,一不留神都这么晚了。   但是乔溪并不是跟她客套,坚持要求送她到村口,珍娘实在无法推辞,只好默许了。   好在乔溪很有分寸并未与她并行,始终不紧不慢跟在身后五步远的距离,既不会过分接近惹她不安,又不会太远看不到她。   因为身份尴尬,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开口,直到走到村头,乔溪看到一辆由两匹枣红马拉着的马车停在树下,还有个年轻力壮的老实车夫拿着马鞭在一旁等候。   见到他们,车夫立刻恭敬起身,低声道:“小姐,咱们该回去了。”   珍娘满脸疲惫的点头,回头对乔溪诚恳的说:“乔公子,多谢你一路相送。”   “此番叨扰,请恕珍娘无礼。日后有机会,我必定亲自设宴款待道谢。”   她说的诚恳,乔溪却满不在乎的摆手:“这有什么,李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说着他把手里拎了一路的小篮子塞到小荷的手中,笑道:“等你们到家恐怕天都黑了,我想着你俩路上肯定会饿,所以给你们准备了点吃食。”   “这是我亲手做的萝卜肉饼,都是乡下人手艺,别嫌弃啊!”   乔溪从前在大学时总受那几个热心善良的学姐照顾,因此对女孩子大多都很和善。即便珍娘和他并不熟,而且两人身份不合,可他还是忍不住啰嗦两句。   “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一定要多注意。”   一旁的小荷听了抿唇一笑,轻快的说:“车夫都是咱们自家人,而且有功夫傍身,他是老爷专门给小姐出行安排的,哪用得着你操心。”   珍娘此次没有推辞,对乔溪再次道谢后,在小荷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上车。直到坐进车厢之前,她停下动作,回头看向乔溪:   “乔公子,你当初……是不是也很难过?”   她没有具体指代任何事,但在场的两个当事人彼此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乔溪沉默了几秒,淡淡回道:“再难过也都过去了,总比一路错下去的好。李姑娘,及时止损。”   “珍重。”   他说得真切,珍娘表情愣愣的。   乔溪说完也不久留,同她们挥手后转身走向村子。   他能说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还要靠珍娘自己抉择。   没走几步乔溪听到岑儿的叫声,抬头一看,原来沈夷光不知什么时候带了岑儿在前方等着他。   “你们怎么来了?”乔溪面上不由自主带了笑,三两步走上前与他们汇合。   沈夷光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他还是没问那个姑娘是谁,因为这对他和乔溪来说,都不重要。他们三人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岑儿在中间,左右牵着两个最亲近的人,一步三跑,仍然是唱着不成调的歌儿。   而另一边,马车也在飞速奔驰在回城的路上。   半路小荷打开竹篮子,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张饼,用帕子垫着递给她家小姐。珍娘还不饿,可盯着手里圆乎乎金黄黄的饼,竟真觉得肚子咕噜作响,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萝卜的清甜和肉汁的鲜香瞬间溢满口舌,不比家里的小厨房差。   小荷边吃边点头,嚷嚷道:“小姐,我觉得那个小乔公子其实是大好人呢!”   好人……   珍娘默默嚼着饼。   小荷自小和她一起长大,与她同气连枝,一心都为了她考量。连她都说乔溪是好人,可见乔公子才是真正的品行端方,是她错眼了。   回到李府天色果然全黑透了,珍娘偷摸带着小荷溜进院子。她知道父亲近来忙着筹备婚事,无暇看顾她,所以才敢背着出去找乔溪,就是算准父亲发觉不了。   珍娘心烦意乱,又一路坐车劳累,实在想早早回房歇着,没料到在院子刚好遇上正到处找她的何秀才。   以往见到情郎,珍娘总是万般欢喜,即便日日相见也觉羞涩。可今天从乔溪那里回来再见他,她竟忽然没有了往常的情意。   眼前是瑞郎深情脉脉的眼睛,耳边却响起乔溪字字诛心的话。   ‘你其实只是不想承认,你的心上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你也不想承认,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卑劣无耻的骗子,就和世上那么多的负心汉一样恶心。’   ‘你怎么能保证,他对你说得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为你琢磨的讨巧心思,过去没有对我说过做过?又怎么能保证,未来他不会对别人也这么做?’   这些话如魔音般在珍娘耳边不停盘桓萦绕,她神情逐渐恍惚,没听清瑞郎说了什么。   “珍娘?”何秀才说了半天话,却见珍娘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疑惑:“你去哪里了?下午我本想来看你,可你的丫鬟们却不让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荷就生生打断了:“媒人早有吩咐;男女双方婚嫁前不可相见!你怎得这么没规矩!”   小荷本就看不惯这吃软饭的姑爷,觉得他空有皮囊,毫无男子担当,偏偏自家小姐不知中了什么蛊,偏生就喜欢他,她也只能跟着憋屈。   虽然她只是丫鬟,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就算扔在路边她都不会看一眼!   何秀才被噎得心里一堵,连忙解释:“我只是太思念珍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其实是因为他近来隐约察觉珍娘有意无意的躲着他,虽然两人见面还是一样情意绵绵,但他做贼心虚,难免多想。前些日子管家搜查阖府上下所有仆人,说要揪出偷盗小姐首饰的贼人送官。虽然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何秀才仍然害怕,担心珍娘会不会怀疑到他。   他自觉做的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随着婚期愈近,他更害怕事情有变数。   只要成了亲,就算珍娘日后发觉,可惜木已成舟,难道她还真敢把自己的夫君送官?   为了笼络珍娘,他才不得不瞒着府里其他人偷偷与珍娘见面,美名其曰思念过度,以为还可以这样哄骗下去。   如果放在以前,珍娘听着他的这些甜言蜜语的确欣喜,巴望着早点成亲,日日与他不分开。   可现在……   她借着月色看清瑞郎的脸,根本分辨不出他眼里的深情到底是真是假。   “我有些累了。”珍娘垂首,藏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握紧,低声问:“前些日子我丢了不少东西,虽值几个钱,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唯独有个鎏金荷花簪,那是我娘生前最心爱的宝贝,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收着,唯恐弄坏丢失。自它不见,我心情郁郁,总是不安。”   她说着重又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何秀才:“你可曾看到过?”   何秀才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摇头:“这些女子的东西,我一介男子怎会见过?况且你知道的,我从不往你的闺房去。”   在他俩身后,小荷站在假山阴影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不要脸。   这败类不仅配不上她家小姐,连那桃叶村的那位乔公子也是配不上的!   真不知这贱|人到底哪里好,惹得两个大美人将他当做宝!   最后一丝希望泯灭,珍娘一颗心慢慢回落,默不作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做好了选择。 第48章   又过了几天,连日的阴雨天终于放晴。   田里的水渠也挖好了,乔溪一刻不停的和沈三郎开始插秧苗,根本空不下来,每晚回家简单洗漱倒头就睡,累得连梦也不做。   而长期过度劳作带来的后果就是,他的头痛病又犯了。   沈夷光在床边寸步不离的守着,端了汤药亲自喂他吃。然而病中的乔溪不同以往,本来头痛就很难受,嘴里还得喝那么苦的药汁,死活不肯张口。   没办法,沈夷光只能不停耐心哄劝。他一个常年边关打仗的武人,拿的都是刀枪剑戟,结交的也大多是粗人,哪懂如何哄人,绞尽脑汁几乎将毕生能说的软话都用上了,可惜收效甚微。   然而被病痛折磨的乔溪就是不愿配合,任沈夷光说破嘴也不为所动。眼看碗里剩下的半碗的药又凉了,他只能选择倒掉,然后重新再熬。   回头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乔溪,沈夷光深深一叹,伸手捏了一把他脸上的软肉。   平日中气十足凶悍泼辣,人前一分都不肯输,谁想生病的时候却这么能闹腾,一点都不乖。   然而沈夷光拿他毫无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又舍不得粗暴的把汤药灌进去,只能好生伺候,比那下人都不如。   因为着头痛发作,乔溪在床上又结实躺了两天,人彻底老实了。   他懒懒散散的靠在床头,两眼放空魂游天外,无比怀念前世自己那壮如牛虎百病不沾的健康身体,那时的他就算一天同时做三份兼职都不觉得累。哪像现在,稍有风吹草动就躺下,比小竹子还柔弱。   说到小竹子,那孩子刚才还来看过他。不过因为顾忌三郎这个天乾,身为地坤的小竹子总是很怕他,坐不了多久就走了,兔子一样溜得飞快。   乔溪不由嗔怪道:“你能不能别吓他?”   沈夷光端着新熬好的药回来,叹气道:“……我没有。”   小竹子如今才几岁?他又不是疯了,去打压一个那么年幼的地坤。而且每次小竹子来,他都刻意回避不见,就是不想吓到别人。   但屋里到处残存的气息依然让小竹子不安,这也不能怪他。   而且自初次雨露期后,沈夷光总是控制不好自己四处泄露的信香,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收放自如,困扰了许久。后来他偷偷去问了林大夫,林大夫说可能是前些年他的雨露期迟迟不来造成的后果。   他还推测,沈夷光接下来的第二次雨露期不会隔太久。而他的身体为了适应以后的雨露期,会出现一阵短暂的混乱,然后才能慢慢恢复常态,从此与正常天乾无异。   沈夷光不懂医理,但他觉得林大夫的推测可能是对的。因为他近来体内又开始隐隐开始躁动,重复了上次雨露期的前兆。   “你可别再指望我帮你!”   被林大夫同样认真科普过“高贵天乾雨露期养护知识”的乔溪警惕看向沈夷光,下意识捂住前胸:“我还病着呢!”   虽说沈三郎确实身材好长的帅,乔溪做完心理工作后认定和他睡觉其实也没有很排斥,但架不住这小子那方面的技术是真差。   可以说毫无技巧,全是感情。   他的话让沈夷光脸上一红,讷讷的说:“我没有……”   他本来就打算这次雨露期还是躲进山里,不麻烦乔溪,可一想乔溪那么嫌弃他,心中难免抑郁。   他早知道,当年读书时许多同窗都会去秦楼楚馆磨练自己,也有的背着自家长辈偷看禁书学习,唯有他一心只想着习武练功,从不参加他们的学习大会,自然谈不上技术高深。   难道洁身自好也是错?   沈三郎只觉委屈。   乔溪哪里知道他的委屈,他头疼好了点后又开始惦记地里的小秧苗,恨不得长了翅膀天天守着,巴望着明天它们就长大成熟。   下午陶音又晃悠上门。春耕时节家家户户忙得抽不开身,只有陶音算个例外。他家里兄弟姐妹人多,地里的活随随便便就干完了,他干不了自家的活,索性去帮大山哥忙。   然而大山哥是猎户,家里地本就不多,他自己忙个几天也结束了,更用不上陶音。所以整个桃叶村除了孩子,只有陶音一个闲人。   “乔乔!”   还没进门,乔溪就听到陶音的大嗓门,才舒缓一点的脑袋青筋直跳,吵得睡不着。   沈夷光来不及阻止,下一刻陶音就进来了,满脸洋溢着兴奋,一看就是又有惊天八卦着急分享。   认识陶音以前,乔溪从来不知道居然有人然能把八卦当成自己的生活日常。东家长西家短,就没有陶音不知道的事。   拜他所赐,乔溪现在足不出户就知道村子各家各户的事。谁家夫妻为了只猪整天吵架,谁家娃读书蠢出天际至今认不出自己的大名,还有那个整天哭唧唧的小相师和他五个身强力壮的老公……   乔溪对别人的事不关心,也不想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陶音不仅自己爱八卦,分享欲还爆棚,每次从他娘那淘到第一手消息,马上就跑来和告诉乔溪,堂而皇之扬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所以,他和陶音现在的关系是……闺蜜?   这个词一出来,乔溪满头黑线,浑身鸡皮疙瘩。   不过陶音偶尔也能干点正事,这次确实带了大消息过来,并且不是村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   “简直大快人心!”他一脸畅快,“何秀才那贱|人蹲大牢去了!”   乔溪抬头,果然有了几分兴致:“你这消息保真吗?”   “那是当然!”陶音抬手掐他的脸,眉飞色舞:“我可是村里有名的‘百事通’!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神神秘秘的凑上去耳语:“是大山哥告诉我的!”   “他昨日进山打猎得了张鹿皮,今天便赶早进城去卖,镇上的人都在谈论这事呢!”   石清镇方圆百里十几个村子,几乎无人不知李员外,那可真是顶顶好的大善人,人缘极好。据说他家里祖上曾出过京官,即便后来落寞了,偌大基业还在,日子过的倒也富裕。   李员外为人乐善好施,又与青梅竹马的妻子情深义厚,亡妻早故后也没有续弦再娶,而是独自抚养女儿珍娘长大。谁都知道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为了独生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   本以为找了个颇有才华的上门女婿,终于可以安心颐养天年,等着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没想到那何秀才看着风光霁月,其实监守自盗,竟做出偷窃这等龌龊事。   珍娘也是个刚烈的性子,家中出了丑事也没有选择息事宁人,反手直接了官连夜将何秀才送进大牢,原本定好的婚事也就此罢休。   此事一出,满城哗然。   因着李员外平日的好人缘,镇上许多人也是看着珍娘一点点长大,大部分都在为她鸣不平,庆幸何秀才的丑事在婚前败露,没让她一脚踏进泥地。   当然也有不少嘴碎的看客,尤其那些与何秀才一样的读书人,纷纷觉得珍娘行事太过狠绝,不念往日旧情,堪比毒妇,还写了不少酸诗骂她。   “我算是看透了。”陶音说累随手抓起乔溪放在桌上的桃酥咬了一口,接着道:“这些臭读书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要脸的伪君子!”   “人家李小姐脱离苦海,多么好的大事!大家都在庆贺。唯独他们几个整天躲在茶馆嘀嘀咕咕,比我还嘴碎!”   “李员外家大业大,就算没了那贱|人,难道李姑娘日后身边还缺好夫君?”   “他们在背地里说人就算了,居然还有板有眼的挑起来,说珍娘那样心狠的女人白给他们也不要。”   “呸!”陶音啐了一口,一脸嫌恶:“我看李姑娘就算不嫁,一辈子当尼姑,也不会便宜他们!”   陶音本就讨厌那些文不成武不就、一事无成的酸腐读书人,觉得他们成天除了掉书袋什么都不会,伸手不抬四两。饭一口没少吃,五谷杂粮却一个不认得,读那么多年书,也没见考什么功名回来,一群人整天靠写些狐妖报恩小姐落难的话本度日,幻想哪天被什么大人物相中将女儿嫁给他们,还常常瞧不起种庄稼的汉子。   “以前何秀才可没少给我的大山哥甩脸子。”陶音愤愤不平,“他以为大山哥不识字,经常拐弯抹角嘲讽,以为我听不出来呢!”   他说着又生气了,把乔溪也一并连坐:“就你眼神不好,非看上他!”   乔溪吃瓜吃的兴起,没想到拐了一圈又到自己身上:“……”   “好在你及时回头,一脚蹬了他!”陶音万分庆幸,忽然小心翼翼问他:“确实是这样,对吧?”   乔溪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细细琢磨又品不出,点头道:“当然。”   他于是把自己找何秀才要钱,又与珍娘的对话大致说给他听,感叹起来:“我还以为李姑娘至少要再纠结一会儿,没想到她比我想的更聪明。”   而且断的非常干净,没有留后路。   陶音听完恍然大悟:“我说呢!那贱|人都快一朝飞天了,怎么忽然想不开去偷窃,原来是这样!”   “干得好!”他高兴坏了,“你要早这样,何苦受那么多罪!”   “可惜还是便宜了他!要是你在他们大婚那天,当众揭穿贱|人颜面,他从此再没法做人了!”   乔溪曾经也想过这么做。毕竟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对方距离梦想最近的时候让他摔下来,生不如死。   可是……   “我和何秀才的事从头到尾与珍娘没有关系,没必要拉上一个无辜的女孩垫背。”他轻声说道。   大闹婚礼现场,当众打脸渣男,听上去确实很爽。   可是珍娘怎么办?   渣男从云端跌落,可是对于珍娘不也如此吗?   心心念念的婚礼被人搅局,拜堂的夫君忽然成了人人唾弃的人渣,她以后如何自处?又如何应对流言?   乔溪只想让何秀才不好过,并不想伤害无辜的珍娘。   因为原主已经为了渣男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希望同样栽在何秀才手里的珍娘可以爬起来,好好活着。   沈夷光慵懒的靠在门外,双手环胸,抬头静静看着顶上一片碧蓝天空。   他想,自己也许是真的喜欢上乔溪了。 第49章   这一阵农忙终于结束,乔溪的头痛病好了不少,日子也随即清闲下来。   沈夷光开始每天跟着大山哥进山打猎,由于他没有趁手的武器,大山哥很大方的把自己以前用的弓箭借给他,再算上同样是打猎好手的二胜子,仨人成天一股脑钻在山林里,比赛谁打到的猎物多。   这天傍晚,沈夷光脸上挂着着久违的笑容回来了,一进门就直奔向乔溪,然后将手里打来的几个猎随手扔在地上,单拎着另一个小东西迫不及待给他看:“你看这是什么?”   乔溪正忙着用竹片编篱笆,打算把刚开垦出来的那块专门用种葱蒜的地围起来,免得被小鸡们糟蹋了。   看三郎难得这么好兴致,乔溪把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被勾起了好奇心,立刻凑上去看。   “……狐狸?”乔溪盯着那白花花的一小团,仔细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来。   沈夷光点头:“正是。”   “这小东西机灵得很,知道我要抓它,到处钻洞,还会装死骗人,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抓到!”   他说着看了一眼乔溪,笑道:“这狐狸毛色纯正,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我想拿去给你做个皮毛围领。”   沈夷光忧心乔溪身子太弱,动不动就生病。尤其冬天,总看他病恹恹的没精神,手冷脚也冷。   若他还在自己的侯府,一定把乔溪好好养起来,可如今他落魄,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   进山这些天他除了想靠打猎换钱补贴家用,也存了给乔溪找个好皮子的想法,这样他以后的冬天不会那么难熬。   乔溪确实对白狐有兴趣,饶有兴致的摩挲下巴打量,盘算这东西能换多少钱。   山上的野狐狸很常见,但这个季节还能找到白狐实在罕见,肯定能卖好多钱。   他压根不考虑给自己添置什么围脖的事,连连摆手:“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多浪费,还不如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听说他要卖,沈夷光不大情愿:“这种毛色的狐狸极难得,我想留着给你。”   乔溪无所谓的摆手,“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老爷公子,这么好的领子给我穿也是不伦不类。”   “而且这小狐狸挺可爱的,抓来剥皮做衣领太残忍了,还不如卖给有钱人家当个小宠物。”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双唇紧抿,不太高兴。   他不喜欢乔溪这么说他自己。   在他眼里,乔溪配得上世间一切好东西。莫说一张小小的狐狸皮,就算是一整座金山银山,他也舍得给。   两人正争辩着,岑儿蹦跳着进门,眼睛一亮:“是狐狸!”   以前他的宫里也养过不少稀奇的异兽,其中也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一年四季都不褪色,又聪明又机灵,就是不大亲人。后来有一次他和雪狐玩耍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惹得父皇生气,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他一直没敢问宫人们小狐狸去了哪里,心里一直遗憾歉疚。如今舅舅手里的小狐狸与他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他一眼就相中了,眼巴巴围着团团转。   因为乔溪和三郎关于小狐狸处置的问题意见不合,因此小白狐被暂时关在鸡笼里,等着过两天再说。   不过狐狸的体型再小也是野兽,院里的小动物们似乎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纷纷躲避开来,连原本在窝里懒洋洋躺着晒太阳的乔将军也跟着龇了龇牙。   说到乔将军,它的肚子越来越大,走在路上鼓鼓囊囊,也不如以前步伐矫健。岑儿好奇问过,乔溪告诉他是因为怀孕有狗宝宝了,惹得岑儿高兴不已。   “等小狗们生出来,能让我起名字吗?”他一派天真的问道。   乔溪随口回他:“随便你。”   看乔将军的肚子,他估摸这一胎少说也有四五只。   陶音本就喜欢乔将军,听说后第一时间让他给留着,到时他要挑一只回家养。   仲大娘也说她家的那只老狗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也跟他讨一只将来继续看家护院。   还有村里其他人听说乔将军要生小狗,纷纷过来预定,弄得乔溪一头雾水,以为他们家成了狗舍。   可能是原主手艺不佳,乔将军跟着他吃睡不好,瘦得皮包骨头,看不出原貌。但被乔溪精心照顾喂养几个月,整只狗像是脱胎换骨,不仅个头大了一圈,四肢矫健有力,双眼炯炯有神,一身纯黑皮毛在阳光下油光发亮,一脸严肃的坐在墙角下别提多威风,惹得村里人啧啧称奇。   不是乔溪吹牛,虽然他们家将军是女孩,但全村的小公狗加起来都打不过它。哪怕在发|情期,乔将军也有优先择偶权,它只跟最厉害的交|配,将来生出来的小狗自然也是最好的。   乔溪看着貌似没多在乎乔将军,也不怎么跟它亲近,其实吃喝拉撒一顿不差,还会定期给它洗澡捉跳蚤,这才让乔将军原本的模样渐渐显现出来。   就连沈夷光也很喜欢,猜测乔将军祖上是不是有狼的血脉,不然怎么打架那么厉害。   对他们的种种讨论,乔将军嗤之以鼻,照旧每日坐在墙角,尽职尽责履行看护家院的责任,就算怀孕也不懈怠。   它瞪着笼子里的小狐狸,喉咙里时不时低声发出警告的威胁咆哮。小狐狸显然被吓到了,缩着脖子把脑袋埋进大尾巴里,浑身瑟瑟发抖,小小声的呜咽。   岑儿就趴在鸡笼外不停安慰,恨不得吃睡都要陪着。   就在这时,有个布衣老头上门来了,自称是村里新来的夫子。   原来自从何秀才走后,村长琢磨要重新请个教书先生,虽然他们村里人不怎么看重科考,也一直没出过当官的孩子,但村里那么多小娃娃也不能老放着到处跑,趁年纪小送去读点书多少认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   而且说不定有造化好的,将来还真能出人头地。   这位夫子来的意图很简单,就是劝学。   他昨天偶次路过村口的那棵大榕树,听到几个娃娃玩闹,其中有个孩子口齿伶俐面容俊俏,言谈举止与其余孩子有着天壤之别,他一时兴起考问了几句,没想到居然全都答对了。   这孩子当然就是岑儿。   教书育人多年,老夫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苗子,认定他将来能当大官,回去后左思右想,始终舍不得他就这么荒废在田野乡村,所以亲自找过来了。   乔溪听他说完,起身给夫子倒了杯水,道:“先生跑这一趟辛苦了,咱家没有什么好茶,您将就一下。”   夫子顺手接过,笑着说:“我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个,老朽也是实在喜欢你家小哥儿,这才腆着老脸打扰。”   岑儿听他说自己能当大官,不由兴致勃勃的问:“我真能当大官吗?有多大?”   “可以做丞相吗?”   夫子听他接连发问,摸着花白的胡子义正言辞的说:“你这小娃口气不小,还没开始上学,上来就敢肖想丞相。”   “要想当丞相可不仅要学问好,还得能想出定国安邦的策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为人中正不偏不倚,才能真正做到为民请命,替陛下分忧。”   岑儿眨了眨眼,这番话父皇从前好像也说过。   沈夷光在旁默默观察这位老夫子,总觉得他有些面善,找准机会插嘴:“敢问这位夫子贵姓?”   夫子轻笑道:“我一介穷教书的,兜里掏不出两个铜板,有什么贵不贵的。我姓赵。”   沈夷光认识很多姓赵的人,光是他军营里有名有姓的就好几十个。   但唯独有一个姓赵的,他确实印象深刻。   当年他奉旨进宫陪伴皇子们读书,与赵昱一起同窗五年。那时有个教他们策论的少傅,对学生极其严苛,是出了名的铁面,每次他背不出课文总被他单拎出来体罚,每天不是打手心就是挨板子。   但也亏得这位少傅逼着沈夷光上进,使原本没什么读书天赋的沈将军没有真正做个只会打仗的莽夫。   也是这位少傅谆谆教导他,不要整天只知沉醉兵书,多少学点诗词赋文,否则来日遇到心上人,也只能做个毫无情趣的木呆子。   可惜那位少傅后来因为性情过于刚直,得罪了人,只教了他们三年就被贬出京城,从此再没有见过他。   而今过去十年,沈夷光早不再是当初那个调皮顽劣惹人头疼的孩童,面貌也大变了样,即使两两对坐,对面的先生却再不认得他了。   再遇当年的恩师,沈夷光百感交集,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刻、这样的地方,不由神情一阵恍惚。   桃叶村远离京城,天高海阔,可他们偏偏在这里遇到了。   莫非这是天意……   又或者陛下在天有灵,特意为岑儿指引的吗?   之前他还暗暗忧心,怕岑儿在乡间久了无人指导,学业荒废,将来回宫不能担起大任,错过读书最好的时期。   若由他自己去教,但……沈夷光当年的成绩一塌糊涂,后来学的也都是带兵打仗的东西,无法教给岑儿治国的策略,实在头疼。   假如现在有赵先生教导辅佐,岑儿不愁荒废学业。   沈夷光定了心性,起身对赵夫子深深一拜:   “如此……就拜托先生了。”   赵夫子见他忽然行大礼,起先一愣,连忙扶他起身。   待看清沈夷光的脸,他的眼里也跟着有些疑惑:“你这孩子……”   赵夫子心中纳罕。   这三郎不仅瞧着眼熟,且不知为何,一看到他的脸,他竟莫名手痒,总有种掏戒尺揍他的冲动。   怪哉。 第50章   为了岑儿上学的事,乔溪第二天特意和沈夷光一起进城。   沈夷光要去把这些天打猎得来的猎物处理掉,乔溪不想跟着,于是他们两人在路口分开行动,约好了中午一起碰头吃饭。   站在原地目送乔溪远去,确定他不会再回头,沈夷光的眸中渐渐沉静,接着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距离他上次报信出去已经一月有余,算算路程,应该也快收到京城那边的回音了。他最近忙着耕地抢种,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着急,一直想找个光明正大进城的理由而不被乔溪疑心。   他提着个篮子四处走动,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他的猎物,很快有人围上来问价。但沈夷光不懂此地的物价,又担心猎物贱卖,起先默不作声的打量来客,观察他们报价时的神态,以此来决定究竟怎么卖。   因他始终不说话,来问价的大多误以为他是个哑巴,等到付钱时听到沈夷光开口,有个大婶吓了一跳:“啊哟,原来不是哑巴!”   这大婶十分健谈,头上戴了朵鲜红的杜鹃花,打扮的花枝招展,勉强算上风韵犹存。她从沈夷光手上买了只野鸽子,说是要给她多病的女儿补身子。买完了却也不走,一直拉着人不放,非要给他说媒。   沈夷光一边婉拒热情保媒的大婶,一边好生跟她解释:“我成过亲了,有家室。”   听说人家已经成亲,大婶满脸遗憾,然而依旧不死心,继续问:“那你可有纳妾的打算?”   她在这一带做媒数十年,走遍方圆十二个村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不仅相貌好,气质更绝,要不是身上穿得破烂,说是谁家富贵的公子哥儿都有人信,她实在舍不得放这么优质的鱼儿离开。   沈夷光见状实在无奈,摇头道:“我不纳妾。”   “哎呀那多可惜!”大婶连连摇头,神神秘秘的又说:“不瞒你说——我这儿有许多好姑娘!当然也有不少漂亮的少年,你要是肯跟我去看看,保你心动!”   大婶做媒多年,可以说算得上阅人无数。她坚信男人没有不偷吃的,尤其是这等姿容上乘的年轻男子,想必有许多年轻男女愿意不要名分的跟着他,就算成家也不耽误,算不上大事。   大多时候,沈夷光不是坏脾气的人,算得上温和。只要不在打仗操练,他轻易不发火,特别是面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他他始终保持冷静克制。   可是大婶似乎看不懂他的决心,几番纠缠,惹得沈夷光恼了:“我说了不要!”   他将自己的胳膊从大婶手中抽出,正色道:“多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与家妻情谊甚笃,发誓此生非他不可。还请不要再叨扰!”   大婶见他态度坚决,神情不似作假,怔楞片刻松了手,不脸上有些愧疚:“那、那真是对不住……”   她本想着猎户如此好相貌,若能给他做门亲,以后少不了自己的好处,这才极力游说。没想到惹恼了人家,反而不美。   不过生意没做成,她心里却又有几分欣慰,原来世上还真有用情至深专一不二的男人。   好容易摆脱了大婶,沈夷光刚要离开,忽觉四周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他心中一紧,快速将手里其他的猎物全部卖完,得了银钱后立即走开。   果不其然,他前脚才走,那暗处窥探他的人立刻亦步亦趋跟上,却也不刻意躲藏,像故意要被他发现。接连走过两条长街,沈夷光忽然转身没入一个巷口,很快没了踪迹。   身后那人见他消失,匆忙上前追了几步,站在岔路口满脸茫然,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去。   一颗小石子从西边飞来,正好不偏不倚打在他的身上。他一回头,只见刚才消失了的沈夷光正在巷中对他做手势,示意他过来。于是那人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快速跟上,两个男人就这么晴天白日消失在街头。   外面晴空正好,巷子里一片昏暗,那人站定后,和沈夷光终于正面见到了。   “将……”   他才开口,沈夷光立刻低声打断:“此地不安全,叫我三郎即可。”   陈时会意,随即改口道:“是,三郎公子。”面上难掩激动。   他来到这石清镇已经有好几天了,可是寻寻觅觅一直找不到将军,非常着急。当初那封寄过来的信上没有具体地址,他也只能追查到石清镇,再往下就没有了线索。   陈时无可奈何,只能暗中自己追查,每日在镇上到处乱晃,被动的等待将军自己来找他。昨日他还忧心若再等下去还找不到人该怎么办,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   他低声又道:“我家少爷一直等您的消息。”   沈夷光点头:“其余的事稍后再说,你先告诉我,如今京中情况如何?”   桃叶村消息太闭塞,他根本探听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几乎断了和外面的联系,沈夷光根本不清楚京城现在什么状况。虎符虽然在他手里,但是去边关的路途十分遥远,他身上既没有盘缠赶路,也不确定赵昱会不会在必经之路上设埋伏截他,还有岑儿在他身边,沈夷光不敢冒险,还是决心从长计议。   好在谢必迟终究得到了讯息,动作迅速直接派了陈时过来。陈时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确实比石头更可靠。   听了他的问话,陈时从怀里掏出自家少爷临别前给的信递过去。这封信他无论走哪都贴身带着,就务必要亲自交给将军。   沈夷光迫不及待拆开信纸,一目十行看完了这封并不算长的信。   “止玉……还活着?”   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动,沈夷光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确认信上的每一个字,再次确认的确是谢必迟的笔迹,而不是别人冒充,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说话的声音都失了本色。   “是。”陈时点头,又道:“小公子也活着。”   “抄家那天,周承德冒死递了消息出来。我家少爷得知后连夜赶去救人,用两个身形相似的死侍给换下来了。”   “将军放心,如今他们就藏身在京郊外,那里有少爷以前托人置办的私宅,除了我,没人知道那是他的房子。”   谢必迟曾吩咐过,假如来日这件事败露被赵昱察觉,他宁可全家陪葬,也绝不出卖止玉和少简的下落。   听完,沈夷光眼中含着热泪,重重拍了拍陈时的肩膀。骤然得知亲人尚在人世,他心中难掩激动,说话几次哽咽:“今后……我一定重谢你家少爷。”   都说大恩不言谢。他和谢必迟是一起长大的多年好友,他本不想拖累对方,只是当初事态紧急才不得不托他照顾妹妹和侄儿,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我家少爷说了,这点事不必道谢。”陈时将自家少爷的话原封不动带到,“他还想问,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沈夷光花了点时间收拾好激动的心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会儿才道:“赵昱做得出弑君篡位的事,想来也是谋划了许多年。这些年我不在京中,不清楚他的势力到底有多深,咱们不能然行动。”   “就算我明日就率兵攻至城下,可他要是拿京中数万百姓的性命相要挟,只怕又要血流成河。况且赵昱如今掌控着兵部,他的封地还有三万兵马,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敢与他正面相交,怕又要一场恶战。”   边境之外的鞑子才刚被他打得老实两年,差一点就能永绝后患,如果这时候若开启内战,沈夷光担心他们会趁着这个机会卷土重来。到了那一步,大邺才真是内忧外患,边关百姓再次面临流离失所的困境。   他希望尽快解决赵昱,最好是兵不刃血,虽然这听上去不太可能。   陈时点头:“您说得对。”   “我在京中有不少眼线,可以探知您想要的任何情报。”   沈夷光原地踱步,片刻又说:“你想个法子在镇上安身,然后继续命你的人密切关注京城,我会定期来此与你汇合。”   两人在巷中商议片刻,直至日头逼近正午,也是他和乔溪约定吃饭的时辰,因此沈夷光终止了话题:“今日到此为止,你回去后按着我说的去做。”   陈时颔首,沉声道:“属下尽快完成您的嘱托。”   沈夷光见他仍然恪守礼节,再次提醒道:“从现在起,你见了我千万不要喊错,也不要一见我就毕恭毕敬,太容易被人看出端倪。在石清镇,我只是打猎的三郎,不是什么将军。”   这次陈时记住了:“是……三郎。”   交代完毕后,沈夷光让陈时先行离开,自己在巷子里又待了一会儿,然后晃晃悠悠回到街上,在约定好的时间之前赶到饭馆。   乔溪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乔溪在城里逛了一上午热得要死,向小二哥要了一大壶凉茶自斟自酌。沈夷光走到桌前,看到他身边堆得老高的“战利品”,眼皮一跳。   “你怎么才来啊?”乔溪回头看到他,抱怨道:“我都饿死了!”   虽然自己并没迟到,可是沈夷光还是道了歉,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乔溪喊来店小二熟练下单点菜,嘟囔道:“今天又是花钱的一天……”   沈夷光扫了一眼,不解的问:“你都买了什么?”   “当然是给岑儿上学用的东西!”乔溪翻了个白眼,指责他:“你这做舅舅的,怎么对孩子上学的事这么不上心?平时还看你那么宝贝他!”   他今天特意去成衣店给岑儿置办了几身新衣服和新鞋子,扯了一匹布料准备回去亲手缝个书包,然后去文具店买了一套崭新的笔墨砚台、一摞写大字用的宣纸,以及整套印刷工整的“三百千”和“四书五经”,还有各种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连坐垫都买了。   沈夷光看着那些东西,忍不住说:“这……买的太多了。”   若岑儿还是太子,这些东西必然要最好的。可乔溪自己都过得不易,他舍不得花他的钱。   “你懂什么!?”乔溪哼了一声,“知识改变命运!岑儿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能走出大山!”   乔溪自己就是走了读书的路子,才从山里出来在首都扎根,当然极力推崇读书考学。之前他没考虑到岑儿,直到昨天赵夫子到来,他才恍然想起那孩子也到了读书上学的年纪。   乔溪现在的感觉就和那些家长得知自家孩子是考清华北大的好苗子一样,既骄傲又兴奋,都不用赵夫子再劝,连连答应要把岑儿送去学堂,哪怕花再多钱,砸锅卖铁都是值得的!   他摩拳擦掌信誓旦旦,说着又开始期待起来:“等我们岑儿以后当了大官,可要好好孝敬我!”   “他一人得道,我也跟着鸡犬升天!”   沈夷光无奈扶额,忍俊不禁。   乔溪若真想“鸡犬升天”,又何必迂回等岑儿出息?   将来跟他回了京城,就算他要在京中大街横着走,当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都行。 第51章   最终那只小白狐还是被留了下来。   乔溪不同意剥皮,沈夷光坚决不肯卖掉,无奈两人折中了暂时将它留下,待到日后再说。   最高兴的就是岑儿,如此一来他的朝堂从此又多了一员大将,他很贴心的给小狐狸起了新名字,认命他为钦天大司马。   乔溪坐在桌边拿着针线给岑儿缝制新书包,一边好笑的看着他。   只见岑儿小脸紧紧绷,头上带着乔溪用草叶编的“冠冕”,坐在竹凳上正襟危坐,还真有那么几分气派。   在他的脚边围着一群“爱臣”,小鸡小猪小狐狸,还有被怀着孕被生拉硬拽过来凑数的乔将军,呼呼啦啦凑了一大堆。   乔溪看了一会儿,乐了。   “陛下,您上朝累坏了吧?”他故意逗弄岑儿:“别人皇帝身边都有个传话太监,怎么您上朝还得自己扯着嗓子喊?”   “这也太没面子了。”   正在给臣子们训话的岑儿一听,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此言有理。他以前曾偷看过父皇上朝,底下文武大臣常常一言不合就开始掐架,也没见他父皇扯着嗓子,都是张公公代劳的。   果然得有个大太监!   岑儿恍然大悟,接着又挠了挠小脸,为难的说:“可我身边没有太监……”   以前宫有很多服侍他的小太监,还有个叫白莲花的是父皇亲自指派给他,奈何出来的时候一个都没带着。   乔溪一听更乐了:“这简单!”他说着伸手指向沈夷光:“旁边这不现成的‘闲人’吗?”   被正中指向的沈夷光抬头:“……”   岑儿扭头见到自己亲舅舅,立刻支支吾吾摇头:“这、这……不好。”   舅舅可是父皇亲封的“神勇大将军”,十四岁就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他多年一直憧憬的长辈,怎能让他做太监呢?   乔溪本就没指望他能同意,不过就是使坏故意借此逗逗他而已。谁叫三郎年纪轻轻成天一副老练稳重的德性,没有一点活泼劲。   谁料沈夷光几乎没有迟疑,点头道对岑儿说:“无妨。”   如果这样乔溪开心,演一下也没什么 。   “可是……”岑儿还是犹豫。   沈夷光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低声又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拘于小节。”   “若是心中坦荡,即便残缺了一部分,也依旧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他说的正是那位张公公。   当初他带着岑儿从地道逃脱,若非张公公英勇大义故意把追兵引到反方向,成功替他们拖延了时间,恐怕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后来赵昱抓到他,没能从他嘴里挖出有用的信息,一怒之下活刮了他。还把张公公的头颅悬在城下供人观看,也借机向躲在暗处的沈夷光示威宣战。   过去的很多年,沈夷光其实不大喜欢张公公。每次见他,他都觉得张公公的眼神阴嗖嗖的,十分不讨喜。   尤其在知道他私下里偷偷背着陛下收受贿赂后更是不齿,一个太监过得比某些正经三品大员还富裕。   但那天他看着张公公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终于明白为何先帝明知他背地里的那些勾当,却依旧留他在身边的原因。   人无完人。   或许张公公为人磊落,私欲过重,身体还残缺不全,可是患难见君子,他才是真正的好汉。   岑儿懵懵懂懂点头,像是听明白,又像没有。不过他也同样想起了张公公,低头有些难过。   乔溪见他俩忽然气氛低落,满头雾水:“怎么了?”   “……没事。”沈夷光怕乔溪多想,不欲多言:“我在和岑儿闲聊。”   乔溪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来他们就是不愿意告诉他而已。   明明以前就知道三郎告诉他的绝不是全部真相,他心里还有很多事隐瞒着自己。   也许因为那些事太私密,不能告诉第三人。   也许因为无关紧要,所以没必要说得详细。   也有可能因为……他不信任我。   乔溪过去并不在乎,他觉得三郎不过是暂住在他家的“室友”而已。就连最初同意假结婚也是为了躲避那三成赋税,外加眼馋人家的免费劳动力,对他们两个人没有多余的感情。   因为不把他们当朋友,所以也不关心他们是不是有秘密。   但是现在,乔溪心里却闷闷的不痛快。尤其在认定三郎不信任自己后,更是烦躁。   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压根不用沈夷光费劲去猜,只一眼就知道乔溪不高兴。   “我……”他急于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舌头仿佛打结一样:“我……你别生气。”   乔溪不想说话,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懒洋洋摆手道:“别管我,你们玩吧。”   说着他把手头缝了一半的书包放下,起身进屋。   完了。   沈夷光心里咯噔,乔溪这是气得不轻。   他本就不会哄人,只能心里空着急,盯着屋子方向傻看,脚下跟扎了根一动不动。   岑儿看不明白,茫然发问:“舅舅,小溪哥哥怎么了?”   “……他生气了。”沈夷光深深一叹,“你自己玩,我去看看他。”   他小心翼翼进屋,只见乔溪正坐在床头面无表情,眼皮都不抬一下。   沈夷光走上前,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低声问:“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乔溪没好气的说:“你跟你自己的外甥有小秘密,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夷光盯着他瞧,眼睛都不舍得眨,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无师自通。   他轻轻牵过乔溪的手,问:“乔溪,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在意我?”   倘若无心,乔溪就该和从前一样,对他的故意隐瞒漠不关心,把他当做一个种地的耕牛使唤。   如果乔溪生气他的隐瞒,是不是代表……他心里是在意自己的?   这话像根针精准戳在乔溪心头,他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炸毛生气的抽出手,色厉内荏:“谁在意你!?”   “那你为何生气?”沈夷光眼中隐隐带笑:“你从前不这样。”   乔溪哑口无言。   他平时嘴尖牙利,这辈子跟人吵架就没输过。别说一个嘴笨的三郎,就是一百个也吵不过他。   然而此刻他居然想不出话反击,憋了半天怒道:“我把你当好兄弟,就算真有点在意又怎么了?”   “难道朋友之间不会互相关心吗!”   他自觉这个理由正当极了,并且越想越觉得有理。   过去那么多年乔溪其实没交过什么真正算得上交心的朋友,因此他固执的觉得自己和三郎就是朋友,现在的相处模式也没有任何问题。   别看沈夷光平时跟个没长嘴的木头一般,这会儿脑子灵光的不得了,估摸这辈子的聪明都用在乔溪身上了。   “好好。你说是兄弟,那便是兄弟。”沈夷光点头,又问:“那你对陶音也是如此吗?”   听他无故提起陶音,乔溪不解:“跟他有什么关系?”   陶音严格来讲不算乔溪的朋友。因为他知道,真正陪着陶音长大的人不是自己,他口口声声喊着的“乔乔”也另有其人,所以哪怕乔溪挺喜欢陶音,可是因为心虚不敢代入。   “如果陶音有事瞒你,你也生气吗?”沈夷光又问。   乔溪试着想了一下:“这世道人有秘密不是很正常?”   他从小就懂人心隔肚皮的道理,就算是当时的好朋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什么都会变,沧海桑田,人心是最不可靠的。   因此,真正致命的秘密一定要闷死在心里,谁也不能说。   换位思考,如果陶音有事瞒着,乔溪尊重理解,绝不多问。   至此他也想明白了。   “我……我不是非要探知你的秘密。”乔溪气性消了,理智回笼,也觉得自己好像有大病,低声道歉:“你就当我脑子被驴踢了。”   他自己都不敢把穿越时空重生的事告诉三郎,又有什么资格怪他。   沈夷光一双幽深的凤眸闪着微光,心情大好,再次握住乔溪的手诚恳的说:   “我确实有事瞒着你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可是请你相信,我绝非有意为之。”   沈夷光自幼受父兄教导,行事坦荡光明磊落,可此一时彼一时,他心里对乔溪既有愧疚又有爱护。   与其说他不信任乔溪,倒不如说,他实在太想保护他了。   “我向你发誓——等到时机成熟,将来三郎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落在乔溪耳里几乎与誓言无异。   他红着脸扭头,却没有把手再次抽回来,嘟囔着继续嘴硬:   “谁、谁稀罕问你的事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乔溪心里却莫名轻快不少。   也许在感情一事上,同样都是没有恋爱经验,乔溪这个自认博览群书、浸|淫无数网文的现代人,可能还不如沈夷光这块木头开窍早。   屋里气氛正好,沈夷光见乔溪终于不生气了,待要再开口,下一秒再次发生了变故。   他的雨露期又一次不请自来。 第52章   此时院外传来小竹子欢快的喊声:“岑儿,我来啦~~~”   话音才落,下一刻人已经出现在乔溪家门口。他现在来乔溪家可比自家都熟练,要不是因为害怕三郎身上的信香,他一天找岑儿十八回。   小竹子刚高高兴兴进来,忽然被一阵浓郁冲天的冷木松香气味熏得险些站不住脚,脸色一变,慌慌张张捂着口鼻往外奔。   这个气味……   三郎莫非又到雨露期了?   天乾的信香大多都极为霸道,天生克制地坤,尤其雨露期更甚。小竹子记得师父教导过,这是天乾繁衍子嗣的本能,他们用信香强制禁箍地坤,为了防止他们逃跑。   此刻小竹子即便在院子门外还能依稀闻到到三郎的信香,只觉头疼脑晕,浑身疼痛。因为三郎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眼下急于纾解,所以他的信香排斥一切试图靠近他们的人。   岑儿还未分化几乎与中庸无异,自然闻不到信香,也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照样和他的小动物们玩得开心。但小竹子却不行,他哪怕只要再靠近一步,属于三郎的信香就开始猛烈攻击他驱逐他离开。   这两个人真是……青天白日不知羞!   小竹子扒着门框,忍着头疼往里看,正对上疑惑看的岑儿,狠了狠心一咬牙不管不顾冲进去,拉着他的手往外跑。   雨露期的天乾除了心上人六亲不认,他担心岑儿如果闯进去会被误伤。而且那样的场景想也知道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他必须要把岑儿一起带走。   被小竹子忽然拉着出门,岑儿疑问道:“小竹子哥哥,你怎么了?”   小竹子红了脸,又不肯把大人的事说明白,嘟嘟囔囔回答:“……你别管!反正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别管你舅舅她们了,我带你出去玩!”   他说着把院门从外面反锁上,生怕别人也像他一样不小心闯进去,对岑儿说:“从今天开始你住我那里,等他们结束再回来。”   师父说天乾的雨露期要持续好几天呢,岑儿估摸着是没饭吃了,还不如带回他家里好好照顾。   岑儿不明所以,不过他很听小竹子的话,也不多问,乖乖被小竹子牵手带走,整个人傻乎乎乐颠颠,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   见他这样,小竹子调笑道:“小傻子!要是我把你卖了,看你怎么办!”   岑儿嘿嘿一笑,蹭着他的手撒娇:“才不会呢!”   “小竹子哥哥是好人!”   两个孩子手拉手一路说笑走远,屋里的两个人压根不知道外面的事,昏天昏地鱼水交融,除了偶尔飘来一两声乔溪骂人的抱怨,什么都听不见。   ————   如此又是两天。   大概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乔溪这回没觉得身体特别难受,尽管腰部还是酸软,却远没有之前那么惨烈——但这不妨碍他发脾气:   “你是狗吗!?”   他恨恨踹了沈夷光一脚,骂骂咧咧:“你自己看看,我身上还有一块好皮!?”   “你别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沈夷光心虚看了一眼乔溪雪白皮肤,老老实实道歉,并且很没底气的保证:“我下次不会了。”   他也知道,雨露期的天乾几乎与山间野兽没有任何区别。那时他受欲|望操控,压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所作所为全凭本能,只觉得乔溪好香好香,忍不住下口啃了几下……   男人一般事后都很佛系,吃饱喝足的沈夷光更是听话,便宜都占尽了,哪里还敢硬气。他好脾气的替乔溪盖上毯子,轻声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两人在屋里胡闹了好几天,期间除了几杯水什么都没吃。沈夷光还好,可乔溪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剩趴着喘气的份儿,一根手指也抬不动。   不过他可不敢三郎下厨,别到时候又把他厨房炸飞了,有气无力的说:“厨房里有现成的馍馍,还有之前腌好的咸菜,将就着热一热。”   沈夷光也怕自己闯祸,连忙点头说好,三两下穿好衣服出门,面带红光,神清气爽。对比破破烂烂就剩一口气的乔溪,真是越对比越心酸。   那天乔溪后来察觉到三郎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跑不掉了。被林大夫科普过知识,他明白雨露期的天乾是没有任何沟通的可能,跑也没用,于是象征性的推搡两下走个过场,就随他去了。   反正之前睡也睡过了,这次更没必要矫情。对乔溪来说,这种事一次两次和无数次没太大区别,几乎没什么心理障碍,半推半就的从了。   所以说,男人这种动物果然没什么节操。   乔溪在心里吐槽自己。他身为一个直男,对于和另一个男人睡觉这事居然如此轻易就接受了,确实说不过去。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属实没必要,因为他的确在感官上也是舒服的。   除了三郎爱咬人,并且床上的时候凶巴巴不听话,但只要下了床,他就特别贤惠温柔百依百顺,简直居家旅游必备好情人,乔溪对他非常满意。   虽然他知道三郎早晚要走,但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也不是不行。   乔溪想得很好,左右自己都不亏,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腰疼,他简直人生赢家。   很快沈夷光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两人围在桌前狼吞虎咽,恶补这几天缺失的体力,直到吃了一半,乔溪才想起什么:   “卧|槽!岑儿呢?”   沈夷光扒饭动作一顿:“……”   俩混|蛋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敢先开口。   乔溪内心一万个神兽飞奔而过。   他俩不要脸就算了,该不会让岑儿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了吧!?   沈夷光的脸都绿了,捧着破碗摇摇欲坠像要晕倒,乔溪竟在他那阳刚帅气的脸上看出几分可怜的脆弱。   两人急急忙忙奔到门口,发现被从外面锁住了,沈夷光正要暴力破开,谁知岑儿自己回来了。   他拿着钥匙打开门锁,迎面见到他舅舅,毫无知觉问:“咦?你们起床啦?”   “……嗯。”沈夷光见他从外头回来,心中稍稍放心,再一打听知道他这些天都在小竹子那儿,狠狠松了口气。   很好。   不用以死谢罪去见陛下了。   不过也正因这个意外,沈夷光开始认真考虑分房的事情。   乔溪没意见。林大夫说,三郎混乱的雨露期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要是再像今天这样,可不一定再有小竹子恰好路过。如果他们和岑儿分开住,以后就可以避免这样的情况。   两人说干就干,第二天院子里的小仓库收拾一番,打扫的干干净净。那张竹床也被一并搬了进去,乔溪还把窗户上的纸都换了新的,又添置了新的桌子板凳,还有岑儿的各种小玩具,摆得满满当当。   岑儿很不情愿分房,眼泪汪汪扒着乔溪还想和他一起睡,被沈夷光严词拒绝:“你今年也满十岁了,不能再与我们一间屋子。”   其实岑儿原先在宫里本来就是一个人睡觉,他的宫女太监们全都退守在帷帐外守夜,他也并不觉得害怕。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他习惯了夜夜和小溪哥哥睡在一起,尤其冬天夜冷,小溪哥哥总会紧紧搂着他,给了他充分的安全感,现在再要分开就不愿意了。   “不要……”向来听话的岑儿头一次不肯乖巧,依旧抱着乔溪的腰不放,试图撒娇蒙混过关。   于是沈夷光一脸严肃的把他带到一边,两人在角落里不知说了什么,再回来的时候岑儿终于没有再闹,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老老实实去了给他布置好的房间。   乔溪很好奇问他:“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沈夷光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明日岑儿就要入学,你给他准备好东西了吗?”   之前乔溪大包大揽,自告奋勇说都交给他,三郎这话提醒了他。乔溪心里觉得读书才是人生第一的头等大事,立刻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走开继续去捣鼓他的新书包。   见他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沈夷光悄悄松了口气。   他哪敢说方才与岑儿交谈,是告诉他若继续与乔溪睡在,将来或许就见不到乔溪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岑儿虽不懂如何具体操作,可也知道两个人只有睡在同一张床上才能有孩子。   小溪哥哥和舅舅的孩子……   岑儿每每想起就无比期待,所以才那么干脆的放人。   虽然他宫里还有少简弟弟作伴,但要是再有个妹妹也不错。   当然这些话只是沈夷光用来搪塞岑儿,他自己也根本不肯定天乾中庸到底能不能生出孩子,姑且这么一哄罢了。   第二天清晨乔溪又是天不亮起身,做了一桌子丰富的早餐,还特意给岑儿大方的煮了两个鸡蛋,顺带炸了根油条,信心满满的说:   “从今天开始,咱家也有读书人了!”   “岑儿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一百分!”   岑儿小手托腮,不解的问:“小溪哥哥,什么是一百分?”   沈夷光同样不解。   “这你不用多问!”乔溪叉腰,“仪式感懂不懂?”   岑儿懵懂点头:“……哦。”   吃了饭,乔溪喜气洋洋主动拎着他给岑儿缝制的书包,让三郎提着笔墨纸砚,一左一右仿佛地主家傻儿子的保镖,一路护送少爷上学。   今天是岑儿上学第一天,乔溪看着天边升起的第一缕朝阳,心情大好。   他们一家三口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第53章   前一阵子,石清镇上新开了一家肉铺。那一整条街都是各种商贩,这家铺子也并不惹眼。   掌柜是一个外地来的年轻男人,整天沉默寡言,做事一板一眼,看着有些木讷,也不爱与人套近乎。不过每次出价倒是大方,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因此渐渐开始有许多猎户去他那里交易,生意很好。   此时沈夷光就在陈时的铺子里,两人坐在内里静谧僻静的茶室中,外面进进出出不停忙碌的伙计全是陈时的手下,因此完全不必担心有人误闯。   他们的布局已经初见端倪,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计划。沈夷光要陈时随时掌控汇报知晓京城的动向,还要他想办法联络上自己的旧部。   边关十万大军全听他一个人调动,赵昱手上又没有虎符,根本动不了那些人,沈夷光不担心这些。但他长久不回去,只怕日久人心动荡,容易引发混乱。   于是他亲自写了信让陈时派人送去,好让孙副将稳定军心,不给鞑子任何机会。   陈时一一应下,他做事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让沈夷光安心等待消息。沈夷光借着猎户的身份,自由出入陈时的铺子无人怀疑。   赵昱怕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沈夷光在遥远的石清镇上布置好了一切。   ————   春季万物复苏,山上的小动物们成堆成堆出来活动,沈夷光天天带着弓箭在山里钻,每次都满载而归,家里渐渐宽裕起来,总算摆脱了贫困户的帽子。   岑儿白天在学堂读书,吃住都有人照应,闲着没事干得乔溪有时会跟他一起进去,漫山遍野继续挖草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让他找到了一株紫金乌。他一边献宝似的向三郎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边又不停惋惜:“可惜这是要给小竹子的,几乎错失我一个亿呢!”   午间两人并肩坐在枯树干上吃着干粮聊天。沈夷光听说朝廷大量征收紫金乌,不觉也有些奇怪:“你说这东西是给小竹子的?”   乔溪点头,“林大夫说紫金乌可以制药,让地坤暂时掩盖气息不被人察觉,隐匿身份。”   闻言,沈夷光若有所思。   从前他只知道紫金乌补气养身,却不知道还有这等妙用。如果林大夫所言不假,那……赵昱为什么要这东西?他明明是个天乾。   很多年前,沈夷光也曾玩笑说,赵昱无论身形相貌都与地坤无异,根本没有一点天乾的样子。彼时赵昱还跟着他们谈笑,假模假样询问假如自己真是地坤,他是否愿意娶他。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沈夷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让他别开这种玩笑。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从来只把赵昱当朋友,从未有过一刻对他生出过超越朋友以外的情谊。莫说赵昱是天乾,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就算他真是地坤,沈夷光也绝不会喜欢他。   他回答的很认真,赵昱听完却哈哈大笑。原来他只是看不惯沈夷光少年老成,又见他对京中所有名门地坤不肯多看一眼,存了心思故意逗他而已。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有着近十年的交情,沈夷光又太了解他的秉性,并且百分百确信赵昱身上的确有天乾的气息,或许他真的会怀疑赵昱真实的性别。   可是既然是天乾,赵昱又为何需要紫金乌?   沈夷光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又收回,落在面前的乔溪脸上。   初夏的阳光从树叶层层缝隙中洒下,乔溪就浸在无数的光点中,全身白得好像在发光。他越看越觉口干,不知不觉缓缓凑近。   正吃着饭,冷不丁被人偷亲,乔溪立刻嫌弃扭头,推搡道:“你干嘛!?青|天白日两个大男人亲来亲去的,恶不恶心!?”   沈夷光被骂了一顿,心里却很开心。   他发现自己只要跟乔溪在一起,总控制不住想要亲近他的冲动。奇怪的是,明明乔溪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地坤的气味,却依旧勾得他一刻离不开。   于是沈夷光又想起那年,谢必迟怀疑他是不是身体有问题,生拉硬拽和赵昱一起把骗去青|楼。谢必迟看热闹不嫌事大,豪掷千金,几乎把楼里所有稍微有点姿色的少年少女都叫了过来,其中还有个姿容堪称绝色的地坤花魁。   他们个个打扮光鲜亮丽,挨个给他灌酒,你一言我一语,惹得谢必迟边喝酒边笑话看戏。   然而沈夷光千杯不醉,对一屋子美得各有千秋环肥燕瘦的美人们完全没兴趣,最后甚至不耐烦的从窗户翻了出去,好几天都不理那两个损友。最后还是赵昱拎着谢必迟亲自登门道歉,这事才算过去。   可是他的那些不耐烦和冷言冷语,从未在乔溪身上出现过。沈夷光回忆早在自己睁眼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就跟别人不一样。   父亲说过他天生叛逆,因此沈夷光从不在乎什么天乾地坤必须顺应天和的规矩,也不管乔溪是中庸还是地坤。只要他在身边,他就喜欢。   沈夷光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知道在乔溪心里,他们目前只是“睡觉”的关系。就算他们已经有过好几次肌肤之亲,哪怕乔溪的身上现在还残留着前些天他们荒唐的证据,可他依旧不认。   他隐约觉得乔溪心里有一套固执的理论,非得一门心思认定他们的“兄弟”关系,死活不愿承认他们其实已经是各种意义上的夫妻。   沈夷光无奈,又说服不了他,只能暂时退一步由得他去,待到日后找个时机好好和他谈谈,眼下还有别的更要紧的事要做。   因着要常常进城,也不好总借秦大叔的车用,沈夷光从陈时那里要了匹马回来,方便他随时行动。   马签回来的那天,乔溪滴溜溜围着那马转了好几圈,眼里止不住的喜欢。   沈夷光给马儿梳了毛又喂了草料,回头笑看他,问:“要试试吗?”   乔溪顿时两眼放光,可是又想自己压根不会骑马,遗憾摇头:“算了。”   “我带着你”沈夷光看出他心中所想,利落翻身上马,背着阳光对他微笑:“手给我。”   他笑得太好看,乔溪不觉看呆,下意识听话的伸手过去,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提到半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回神人已经稳稳在马背上坐好了。   他的后背仅仅靠在沈夷光的前胸上,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两人穿得都不多。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乔溪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几乎错觉快把自己灼伤。   三郎只用一只手就能从身后环过乔溪的腰,不觉低声呢喃道:“好细。”   乔溪脸上一红,耳边是三郎近在咫尺的呼吸,整个人都不好了。   总觉得……这个姿势很危险。   沈夷光见状,担心乔溪不从,抢先一步道:“你我既是‘兄弟’,共乘一匹马也不算什么,是不是?”   乔溪哑口无言。   然而事实也正如他最初的预感一样,两个刚开过荤的年轻男人骑着同一匹马就是要出事。   ………………   “我真是服了!”   乔溪一边抖着手穿衣服,一边骂人: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幕天席地,荒郊野外,孤男寡男,天干物燥,干柴烈火……   buff叠满了。   沈夷光看他气得不轻,讨好的上前帮他把衣带系好,没忍住又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这实在不能怪我。林大夫说过我的雨露期不准,随时可能作乱。”   乔溪怀疑他在胡说:“骗人吧!?之前不是刚来过?这才隔了几天?”   别看沈夷光浓眉大眼的,骗起人来好不含糊心虚:“自然是真的!不然我难道是畜生吗?”   “再说你我既以兄弟相称,我又怎会对你生出非分之想?”   乔溪眼睛一眨不眨瞪着沈三郎,胸膛剧烈起伏,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   这些话往常都是他的词,现在被三郎时不时拿出来用,他总觉得有种奇怪的错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失去两人关系中的主动权,完全被三郎牵着走。   但他没有证据。因为三郎平时表现得特别老实听话,完全不像那种腹黑有心机的人。   “好……好吧。”他默默点头,找不到辩驳的依据,语气也弱了一分:“那你能不能下次轻点?”   沈夷光轻咳一声,“我尽量。”   二十年来初尝情|爱滋味,他确实很难自控。两人都默认了现在的关系,谁也没再往前一步戳穿那层纸。沈夷光觉得时机不对,想着日后徐徐图之。而乔溪则是藏头藏尾,自欺欺人。   陶音看他俩感情急速升温,羡慕嫉妒的不得了,却也更加烦恼了。   “你说……大山哥怎么还不懂我的心思?我都暗示那么明显了!”   他眼巴巴跟在乔溪后头,看他喂鸡喂猪喂狐狸喂狗。乔溪走到哪他就尾随到哪,嘴巴一刻不停,不是在抱怨大山哥,就是吃乔溪买回来给岑儿的零食,根本不像是过了年都十九岁的人。   “他不懂暗示,那你直接挑明不就得了?”乔溪忙得要命,哪有功夫替基佬解决感情问题。   三郎打猎养家,岑儿读书学习,眼下家里的农活就他自己忙,虽然不多,却很琐碎。他们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关灯岑儿自己睡,他就和好兄弟“深度交流”,日子竟然越过越好,都快奔小康了。   虽然和他最初想的有点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勉强也算发家致富了。   “那、那多不好!”陶音捂着脸羞涩忸怩:“我娘说这种事不能着急,要我矜持一点不能太主动,不然会被人轻视!”   乔溪:“……”   你那车速都快飙到高速一百八十码了,居然好意思说矜持???   你们基佬的世界这么复杂吗!? 第54章   桃叶村的日子很是悠闲,短暂的春天在岑儿日复一日郎朗读书声中快速溜走,很快就到了盛夏。   而一年四季终,乔溪最讨厌的就是夏天。   热辣,干旱,黏腻,气闷,躁动。   在乔溪心里,这几个词足够代表一整个夏季。而且他人生几乎所有不好的回忆都集中在夏天,因此心理上更不喜欢这个闷热的季节。   六月天很早就亮了,乔溪从起床气心情就不好。即便现在还是清晨,太阳都没完全升起,空气中却隐隐涌动着一股热流,昭示接下来一整天的高温天气。   乔溪连外衫也不穿,懒洋洋踱到厨房,只待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汗液黏糊糊的挂在皮肤上十分难受。他把手上削好的丝瓜丢进锅里煮汤,走到水缸前拿着水舀兜头兜脸泼自己满头水,勉强凉快一点。   沈夷光在后院练完功回来同样一身汗,身上的短衫湿了大半,活像刚从河里出来。他看乔溪用冷水冲洗身体,上前夺过水舀,低声道:“别贪凉。”   乔溪浑身难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夜里为了凉快,他身上只穿着件小短褂,此刻就这么大喇喇露着白花花的两条胳膊,后颈还有未褪去的红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里有多诱惑。   沈夷光轻扫了一眼,眸色幽深。   乔溪已经有好些天不许他近身了。   近来天热,晚上睡觉乔溪嫌他体温过高,不仅言辞拒绝他的求|欢,而且半夜几次暴躁的将他赶到地上睡觉,说两人挤在一起热得受不了。   为此,沈夷光非常委屈。   自打两人心照不宣好好过日子,沈夷光几乎夜夜笙歌。心上人在怀,他怎能做到心如止水,又不是真的柳下惠。而今粗粗一算,他已经足足五天没能近乔溪的身,心情也是抑郁。   “热死了!”乔溪甩了甩头上的水珠,任由水流从脸上一路滑下,恨不得一头扎在水里游个来回。   两人正说话,岑儿一脸兴奋的跑来,压根没看他舅一脸菜色,硬生生挤到他们中间,仰头对乔溪神神秘秘的说:“小溪哥哥,你快看呀!”   乔溪懒得搭理三郎,顶着一头水珠懒洋洋凑过去。岑儿摊开小手,将里面紧紧护着的东西展现出来。   是一枚圆滚滚、白嫩嫩,小巧可爱的鸡蛋。   乔溪一顿,也露出几分喜色:“咱家鸡终于下蛋了?”   “昂~”岑儿忙不迭点头,“刚才我去看骁骑都尉,结果在它窝里发现了这个!”   乔溪哼了一声:“养了它们这么久,总算没有吃白饭。”   那些鸡自打被买回来,乔溪一路好生伺候,从冬天到夏天精心养了几个月,就指望它们将来勤快下蛋改善生活。谁知那群鸡光吃饭不干活,天天变着法子祸祸他的小葱小蒜,结果一个蛋都看不到,气得乔溪脑袋冒烟,想宰了又舍不得。   此时一只头戴大红鸡冠、身后拖着颜色鲜艳的长长尾羽的大公鸡“咯哒咯哒”骄傲路过,脑袋昂得高高的,一副嘚瑟的死样。它的爪子在底下划拉不断,睥睨着乔溪,得意洋洋。   “就是它!”岑儿拍着手欢呼,“我的骁骑大都尉!”   乔溪:“……”   他看了一眼那只性征明显是雄性的公鸡,又看一眼掌心安稳躺着的,白玉鹅卵石般小巧的鸡蛋。半晌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嘴:   “可它是公的。”   岑儿立刻点头:“没错!”   乔溪冷笑。   愚昧的古代人,吃了没上过生物课的亏吧?   谁家好人公鸡会下蛋?   好多年前的小品都不这么演了。   “那是只地坤鸡,的确少见。”沈夷光给他解惑,“但也不算稀罕。”   乔溪:“……”   一只鸡也踏马的分天乾地坤!!???   这一比吊遭的世界是不是有病啊!?   乔溪的内心再次被这离谱的世界观精神攻击,多年生理课知识摇摇欲坠。   最后那枚公鸡蛋还是被乔溪下了锅,早餐的时候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尝了一口。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和普通母鸡蛋一模一样,吃完也并没有原地变异。   乔溪“试毒”完毕,才放心的把蛋黄放进岑儿碗里,自暴自弃的说:“蛋黄必须吃完。”   反正管它公鸡母鸡,蛋黄最有营养不许反驳。   岑儿苦着脸不情不愿。他只爱鸡蛋外面白白的部分,每次吃到黄都要找各种借口逃避,可是没有一次成功。   小溪哥哥可凶了,会骂人。   吃了早饭,岑儿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乔溪和舅舅护送,每天跟着福哥儿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很安全,渐渐地沈夷光也放了心。   乔溪在他的书包里放好水果零食,亲自把他送到门口,不一会儿福哥儿跑了过来,老远就对他招手:“小乔哥哥!”   看着几个孩子有说有笑走开,乔溪伸了个懒腰,关门回来。   今天太热他不想出门,就在家睡一天好了。   沈夷光却和往常一样已经带好斗笠牵马出门,临行前嘱咐乔溪在家好好歇着,晚些时候给他带好东西回来。   “别乱花钱!”乔溪已经完全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了,戳着沈三郎的腰训他:“咱们赚钱不容易,以后还要留着存起来给岑儿念书用!”   沈夷光笑着说好,一边趁机又偷亲一口。   他说到做到,这些日子无论打猎换来多少钱,全都如数交给乔溪,自己一分都不留。哪怕天气炎热,他路过街边只卖两文钱的绿豆汤也不舍得买一碗。   哪怕乔溪说了让他自己留点体己钱,沈夷光也不肯。他只愿将自己所有东西一股脑全给乔溪,还怕给的不够多。   沈夷光亲完赶紧翻身上马,在乔溪骂他之前跑远,准时赴约。   陈时说,最近他家少爷的日子很不好过。   天气炎热,人心难免也跟着躁动。赵昱的脾气越来越大,几乎到了看谁不顺眼就砍头的地步,宫里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过少爷那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陈时低声道,“有大长公主在,他不敢。”   说起那位大长公主,年轻时也算一位颇有手段的巾帼英雌。她在京中很有名望,多年经营自然也有自己的势力,而且年少时曾抚育教养过先帝,无论手腕脾气教养学识几乎无出其右,连先帝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   沈夷光小时常受这位长辈照拂,知道她表面严厉,其实内心温柔慈爱,对所有小辈都很爱护。而赵昱天生惧怕这位姑奶奶,所以陈时说她镇得住也没错。   “我们的动作要加快。”沈夷光低声说,“大长公主年事渐高,而赵昱早已羽翼丰满,他随时可能翻脸。”   他如今对赵昱不抱任何希望,就算是大长公主的威信也未必有用了。   在赵昱发疯前,他们必须布置好一切,准备拼死一战。   陈时点头,又说:“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联系上了孙副将。”   孙副将跟随沈夷光征战多年,对他的笔迹熟稔于心,一眼就看出这正是他们将军的字,知道他平安,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年前沈夷光被赵昱冠以“谋|反”的罪名通缉,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边境。当时那传旨太监趾高气昂的前来宣读圣旨,口口声声说神勇大将军叛国,扬言要把他的职务革去,可还不等话说完而被孙副将一怒之下就地斩杀,已经明着同朝廷那边撕破了脸。   如今边境十万大军不承认如今新帝的地位,不肯服从于他。而赵昱手中确实没有虎符,也没资格调动他们。但孙副将不是主帅,没有沈夷光主镇,他不能擅自行动,双方就这么僵持不下。   于是赵昱一怒之下断了粮草供给,试图逼他们就范。奈何孙副骨头硬认死理,干脆带着将士们开垦荒地种粮,以此勉强度日也不肯低头。   他们坚信赵昱才是谋逆的乱臣贼子,来日必被清算,所以无人愿意追随他。他们相信将军也一定会回来,带着他们将那叛臣斩杀,迎新君继位。   看完孙副将的回信,沈夷光默默无言。他与孙副将共事多年,真正出生入死的交情,绝不是赵昱威逼利诱能轻易撼动的。   兄弟们信任他,他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让他们随时准备。”沈夷光缓缓道,“咱们反|攻京城的日子不远了。”   时间一晃转眼过去半年多,沈夷光也该着手做些正事。   从陈时的肉铺出来,沈夷光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走进另一家铺子。   ————   晚些时候,乔溪在家门口等到了归家的一大一小。   岑儿放下书包,自动自觉洗手回房写作业。   沈夷光一把拉着乔溪进屋,从怀里掏出个盒子递到他手里,说:“给你的。”   “我不是让你别乱花钱吗!?”乔溪不高兴了。   每次三郎去城里总给他带东西回来,吃穿用度什么都有,虽然有些乔溪确实很喜欢,可是又心疼花出去的钱,难免抱怨几句。   “你先打开看看。”沈夷光揽着他的腰不松手,凝望着他的眼神无比温柔。   乔溪嘀咕几句,低头听话的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块通体晶莹剔透的玉石。   玉石握在手里凉凉滑滑,在这样燥热的夏天带来一股清凉,好像乔溪烦躁的心境也稍稍平复不少。   “这是凉玉,西北那边的特产。”沈夷光轻声说:“我见你耐不住热,一直想买。”   其实这玉石的品相不算好,至多中等,而真正难得的凉玉即便带在身上一整天都不觉得闷热,当然价值也要翻几倍,主要是难得。   过去这样的好东西沈夷光想要多少都有,今时不同往日,他只能用仅有的钱财换这么一小块。   “都说了别乱花钱!”乔溪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攥得紧紧地,着急掩饰话语中的感动:“我看你三个月的活怕是白干了!”   “败家子!”   沈夷光哪里不知他的脾性,勾唇一笑,弯腰向他唇边吻去。   他看得明白,乔溪吃软不吃硬。 第55章   自从岑儿的骁骑大都尉下了蛋,其他几只鸡仿佛感受到了危机,纷纷争着下蛋,好像竞赛似的。之后乔溪家的鸡棚里里每天定时定点准有五六个圆滚滚的蛋,从此实现了一家三口鸡蛋自由,乔溪再也不用每天数着蛋过日子,连怀孕的乔将军也跟着沾了光。   最近天太热,乔将军总是无精打采的没精神。它的皮毛很厚实,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实在难熬,再加上怀孕本就不舒服,每天只愿愿意闷在自己的窝里不动弹,饭也不肯吃几口。   为此乔溪特意重新用竹子给它重新搭了个狗屋,扯了几块芭蕉叶挡在屋檐上面,凭借着过去在宠物店兼职的经验,给乔将军变着花样的做营养可口的“孕妇餐”,还很奢侈的每顿喂一颗蛋黄,希望给它好好补身体。   好在算日子乔将军也快生了,只是那肚子大得几乎要坠在地上,走路都不利索,乔溪每回见了都心惊胆战,生怕那肚子撑得炸开来。   沈夷光宽慰他,“别担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乔溪依然不放心,大热天的在院里支了一把竹伞时时刻刻蹲在狗窝外盯着,越发愁得慌。   今天乔将军又没吃午饭,眼看着就要发动,到时哪来的力气生小狗?   就在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乔将军的生产问题时,门外冷不丁探头探脑伸出个狗头,差点吓乔溪一跳。   他回头看去,那只忽然冒出来的狗浑身灰白相间,身形比一般的土狗大了整整一圈,四肢矫健眼神犀利,前额正中央还有一撮白毛,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如果用人类的审美判断,它绝对称得上盘靓条顺。   乔溪有些不确定:“……哈士奇?”   也不对。   哈士奇这会儿应该都生活在极寒地带,不可能跑到这么热的地方,况且眼神也没哈士奇那么睿智。   因为这只陌生狗的到来,院里本来同样无精打采趴着消暑的小白狐吓得尾巴毛都炸开了,在笼子里不安的来回刨动爪子,好像着急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其余小动物更不用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听到动静,沈夷光跟着扭头看了一眼,淡淡回道:“这是狼。”   乔溪立刻瞪大眼睛:“什么!?”   现在的狼胆子这么大吗?大白天就敢大摇大摆跑到村落聚集地晃悠?   狐狸就算了,毕竟体型小构不成太大威胁,但狼这种生物得危险系数直线上升,尤其乔溪一院子家禽牲畜,都是野兽的目标。于是他立刻起身抄起墙角的锄头,随时准备与那只狼恶战。   一旁沈夷光仔细观察片刻,不慌不忙按下他的手,低声说:“不急。”   “这狼是有备而来。”   沈夷光在边关也曾与狼为伍,对它们的习性多少了解一些。这只狼的一对尖耳微微趴服,四肢半屈,长长的大尾巴柔顺的拖在身后,四爪放松口舌紧闭,处处作出臣服的姿态,极力向人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而且以狼的习性来说,它们偏好独居山林,一般不会轻易往村子去,除非饿极趁着夜深人静偶尔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现在是白天,这只狼却正大光明独自前来,必有缘由。   “我管它为了什么!”乔溪一眨不眨盯着那只被他错认成二哈的野狼,浑身汗毛倒数,就算锄头在手也有点害怕,精神崩得紧紧地。   两人一狼对峙之时,乔将军似乎嗅到什么气味,慢悠悠从狗屋里钻出来。那只狼见到乔将军眼神一亮,轻轻呜咽一声,像是打招呼。   乔将军也看到了它,喉咙立刻发出阵阵咆哮,眼神不善的对它龇出一口尖牙。   乔溪担心它不管不顾冲上去打架送命,连忙回头命令:“快进去!”   可惜不等他把话说完,乔将军已然一个纵越飞扑出去,快到他眼前只有一道黑色残影,完全没有平时拖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   紧接着一声惨叫响起,乔溪以为自家狗吃了亏,气得举着锄头就要上去帮忙。可是沈夷光却再次拦住他,半抱着他的腰轻笑:“你仔细看。”   被两次拦下,乔溪真想把锄头往三郎头上铲,然而定睛一瞧才,才发现事实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只野狼接连挨了乔将军好几巴掌,一张帅脸都挂了彩,居然硬是没敢还手。别看嘴上叫的凄惨,眼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本来柔顺下垂的尾巴欢快的来回摇摆,显然挨打后心情好极了。   乔溪:“……”   这狼是不是脑子不好?   “现在你应该明白它为什么不请自来了。”沈夷光将他手里的锄头放下,轻声道:“它是来看自己的妻子的。”   乔溪整个人都不好了,脑子宕机。   那头乔将军揍完心情仿佛得到充分发泄,一屁股蹲在地上伸着舌头直喘气,看来累坏了。那只狼见它不动,小心翼翼探着爪子一点点靠近,成功蹭到乔将军身边后,又伸出舌头试探性舔了舔乔将军的脸。   确认乔将军没有再发出攻击信号,那狼干脆得寸进尺,讨好的一路从脖子上的毛舔到后背,尾巴摇得都快开花了。   乔溪这辈子都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能从一只狼的脸上看到这么猥|琐的表情。瞧它给乔将军舔毛那享受的表情,鬼迷日眼的,白瞎那张帅脸。   “……”   “我之前就奇怪。”沈夷光开始马后炮,“我们将军英武善战,堪称女中豪杰,还纳闷究竟是村里哪只狗得了它的青眼。”   “原来它竟是与狼好上了,果然眼光独到。”   因为乔将军是乔溪的狗,所以沈夷光自然而然带入“女主人”的身份,顺理成章把乔溪家里的鸡鸭猫狗全都划拉到自己羽翼下,对乔将军怎么看都喜欢。也因此一直看村里别狗不顺眼,不是嫌这只毛色难看,就是嫌那只不够雄壮,完全是丈母娘看女婿挑挑拣拣的心态。   乔溪这会儿总算好容易回神,颤巍巍的问:“那……难道……我们将军肚子里的小狗……其实是小狼???”   沈夷光点头:“狼与狗相伴古来有之,并不算稀罕事。何况我一直猜测将军身体里本就有狼的血脉,此番也算拨乱反正。”   乔溪人都傻了。   怪不得那会乔将军发|情|期挣断绳子,回来后走路都打飘,仔细想想村里那些狗确实没这个本事,可能它们还没来得及靠近将军就挨了打。   然而乔溪还是不大高兴。   “凭什么它就出了几天的力气,什么都不用管,就能平白无故得个老婆?”他怎么想都不情愿:“我们将军怀孕吃不好睡不好,它早干嘛去了?!”   沈夷光见状,又说:“狼毕竟是活在山林里的野兽,又大多独来独往。恐怕此次下山它是也思虑许久,冒着被人发现追杀的危险,实属不易。”   毕竟野兽天生害怕人类聚集的村落,这只狼居然能够克制内心的恐惧只身前来,也算有心。   “那也不能便宜它!”乔溪哼了一声,咬着牙说:“只出了根棍子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想得美!”   明明乔溪骂的是狼,落在沈夷光耳里总觉指桑骂槐,他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野狼。毕竟他俩都是打外头来的,又确实心怀不轨,乔溪骂的每句话用在他身上都很合适。   要是往后真有孩子,乔溪会不会也不要他?   沈夷光胡思乱想,忽然有几分紧张。   另一边,那只狼显然靠着甜言蜜语哄好了乔将军,志得意满的跟在将军屁股后头,理直气壮厚着脸皮在乔溪做好的狗屋住下,摆明了不打算走。   “狼是最深情的动物。”沈夷光叹息道,“一旦它们认定了自己的伴侣,此生绝不轻易改变,生死相随。”   乔溪也听过这种说法,此刻瞪着狗窝一言不发。   狗屋里乔将军打了一架体力耗尽,闭着眼睛又沉沉睡去。那只狼始终陪伴它的在身边,不停舔舐将军鼓鼓的肚子,时不时轻声呜咽,像是安抚里面好动的小宝宝们。   “……”   乔溪被一对狗狼秀恩爱,吃了满嘴狗粮,心情愈发不爽。   家里突然多了只狼,乔溪顾虑乔将军的心情,暂时没法赶它走,又担心家里其他的家禽,利索的把满院乱跑的鸡都逮进柴房关好,眼神一刻不错的盯着,绝不让那只狼有机会。   那狼好像也有几分骨气,不仅没有伤害乔溪家里的动物,甚至乔将军的饭盆也不肯动,到了饭点自己离开,过了会儿又拖着猎物回来,独自在墙角阴凉处用餐。虽然将军被乔溪养得根本不吃生肉,它还是坚持留把最嫩的部位留给老婆。   这么一来乔溪都无话可说。人家都这么表诚心了,千里迢迢冒险下山,还自带伙食,他就算想赶也找不到借口。   傍晚岑儿放学,和往常的欢声笑语不同,今天他格外安静,在门外鬼鬼祟祟偷看很久,就是不敢进门。   乔溪忙着盯那只狼没注意他,沈夷光却看见了:“怎么不进来?”   岑儿伸着脖子努力往里看,小声问:“小溪哥哥今天心情怎么样?”   沈夷光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依旧不死心监视的乔溪,摇头:“不怎么样。”   岑儿小脸立刻跨了下去。   “怎么了?”沈夷光觉出不对,上前一步提溜着后颈将他从门外拎进来。   早上出门时才穿的新衣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乔溪亲手缝制的书包带子断开,里面的书本被撕得七零八落,脚上的一只鞋子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更醒目的是他的裤子破了个大口子,膝盖上脱了皮,还往外渗血,活像路边讨饭的小乞丐,哪还有往日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样子。   “谁干的!?”沈夷光立刻皱了眉,满眼怒意。   岑儿见此情景不敢隐瞒,哆嗦着回道:“是、是富贵他们几个干的!”   他才开了口,许是回家见到亲人情绪上头,眼泪止不住流下,弄得小脸脏兮兮的,抽抽搭搭告状:“我好好地在学堂上课,富贵那个坏东西故意在后头揪我头发,害我被夫子批评罚站!”   他哭哭啼啼把事情原委讲清楚,“福哥儿气不过,放学后带我去找他理论,可是富贵好不讲理,还带着四牛他们动手打人!”   “我怕福哥儿打不过就去帮忙,没想到被他不小心推进坑里,他还把小溪哥哥给我缝的书包扯坏了……”   对岑儿来说,挨打固然心酸,但弄坏了小溪哥哥给他亲手做的书包更让他难过。   沈夷光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正要开口,就听乔溪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崽子不长眼,欺负到我家孩子头上了!” 第56章   要不是沈夷光好说歹说拦着,此刻乔溪已经提着菜刀冲出家门,把那几个小混蛋全都教训一遍了。   直到晚间熄灯,沈夷光还在不停安抚:“都是孩子间的玩闹,明日我亲自去找了夫子问问,你莫要动气。”   可是乔溪怎么不生气?大半年相处下来,他已经完全把岑儿看成自家孩子,看到他被人打伤难免动气。   更何况岑儿那样,也勾起了他童年很多不好的回忆,更觉心烦。   沈夷光本来也为了岑儿被人欺负动怒,但此刻他只能先安抚冲动不肯睡觉的乔溪,轻声哄他:“夜深了,你要早些歇息。”   因为乔将军和岑儿的事,乔溪一晚上都没怎么吃饭,沈夷光看了心疼。本来人就瘦,天一热吃的更少,再有心烦事盘桓,可怎么养得好?   他把乔溪扒拉过来拢到怀里,在他额上轻吻,低声道:“睡吧。”   乔溪想说他又不是小孩,不用他天天搂着睡,虽然有凉玉伴身好像确实没那么热了,但那东西毕竟不是神器,要是两人靠太近还是会烦躁。   可是当他趴在三郎的臂弯里,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传来的规律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催眠,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   沈夷光在家吃了早饭,果真找去学堂。   岑儿膝盖还有伤,衣服书包破得没办法用,乔溪干脆给他请了一天假在家好好休养,耳提面命三郎去学校必须好好教训那几个小破孩,不许他们再有机会霸凌岑儿。   沈夷光不懂何为“霸凌”,不过听意思也大致明白,安慰了几句才离家。   他来得实在太早,学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学生到达,唯独赵夫子起了大早,正在里面打扫卫生。   每回见到赵夫子,沈夷光总是心虚底气不足,骨子里对这位曾严厉体罚过他的老师格外敬畏,如小时候一样,犯了错站在门外不敢贸然进去。   恰好此时赵夫子回头,见到沈夷光,面上一愣。   沈夷光恭恭敬敬的在门外行礼,因为脑中还想着别的事,下意识还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问:“老师,学生可以进来了吗?”   赵夫子放下手中拂尘,神情有些怪异:“我未曾教过你,为何要自称‘学生’?”   沈夷光身形一晃,暗骂自己蠢货。   他脑中快速思量,急忙找补:“我虽不确实不是您的学生,但我自小敬重儒生,钦佩那些有真才学的读书人。况且天下儒生本是一家,先生您德高望重,我自谦‘学生’不为过。”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   赵夫子若有所思,半晌道:“你进来吧。”   “是。”沈夷光从小在赵夫子面前就很听话,此刻乖得像见了猫儿的小鼠,完全是过去那三年被揍出来的条件反射。   等到沈夷光站定,赵夫子问道:“我见你方才神色不好,可是有事?”   沈夷光心道先生这么多年仍然如此敏锐,方才他收敛神色已经很快了,没想到还是被发觉。于是他将昨天的事道来:“虽然两方打架都有错处,但岑儿那孩子自幼聪慧懂事,向来不爱惹事。此番遭罪,我身为舅舅定要为他讨个公道。”   赵夫子边听边点头:““昨日课堂上我本专心教学,却见岑儿与富贵、四牛几人交头接耳嘤嘤嗡嗡,扰的其他人也无心读书。他的确聪慧好学极有灵气,我对他期望很大,待他自然比旁人更严厉,所以明知不是他的错,也一起罚了。”   “可是没想到放学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赵夫子叹气,“富贵那几个娃娃实在顽皮淘气不好管教,不过你放心,此事我必定处理妥当,给你一个交代。”   沈夷光深知老师的脾性,有他这番话就放心了:“多谢先生。”   时间还早,赵夫子拉着沈夷光在学堂窗前又闲聊片刻。多半是赵夫子发问,沈夷光回答,若有不认识的人路过,还真以为这是一对严师高徒。   起先赵夫子的问话还只寻常,无非就是闲扯家长理短,一会儿问沈夷光家中几人,情况如何,一会儿问岑儿学业,一会儿又聊起今日天气,时不时还要引经据典,旁敲侧引,聊得分外投机。   然而赵夫子语速极快,问题一个接一个炮弹似的,话题间彼此毫无关联,东一榔头西一棒,全无重点,好似真的只是胡侃乱扯。   沈夷光起初还能谨慎回答,渐渐有些跟不上赵夫子的路子,疲于应对的同时,脑子开始短暂麻痹,慢慢没了最开始的警惕。   忽然赵夫子一声长叹,无比惋惜的说:“当年令尊兄长战死,我没能亲自到场吊唁,实属遗憾。”   “我虽与侯爷性情不和,常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唾骂攻讦互不相让,但我心中是敬佩他的。”   沈夷光此时早已在夫子狂轰滥炸的闲碎话语中被搞得晕头转向,听到此话,无意识的回道:“这不能怪您,毕竟那时您已被贬出京城……”   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回笼,沈夷光紧急刹住话题,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赵夫子脸色一沉,冷冷哼了一声:“小兔崽子!”   他说着又拿起桌上的拂尘,在沈夷光后背轻轻一敲,斥道:“我说为什么一见你就想抽,原来竟是这样!俗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你那些小心思,难道真能瞒得过我?”   沈夷光苦着一张脸告饶:“老师,您实在太狡诈了!”   怪不得他方才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给他思索回答的时间,原来就是故意打乱他的思绪,好诈他一把。   “哼!”赵夫子佯作生气,又敲了他一下:“莫非你现在当了大将军八面威风,见昔日尊师落魄孤老,才不愿相认?”   沈夷光一听连忙摆手:“老师您这是哪里的话!学生从未如此想过!”   “虽然您棍棒打人确实皮肉疼痛,但……”   他急于辩解,奈何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他无法跟自己的老师说个明白,担心他误解,心里着急。   赵夫子怎么知道自己这学生嘴笨性子直的脾气,眼看上学时间到了,等下学生们就要入学堂读书,打断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恰好此时有学生进来,赵夫子吩咐他看守别的学生早读,等自己回来挨个抽背,然后领着沈夷光离开。   赵夫子的住处就在学堂后面不远的草屋里,沈夷光进去才发现屋内只一张破床、一张矮桌,两个木凳,以及几摞摆放整整齐齐的书册,其余竟什么都没有。   他不觉鼻子一酸,当即跪下磕头:“老师这些年受苦了。”   赵夫子连忙扶他起来,脸上没了刚才在外面做出来的严肃,轻声笑道:“我如今两袖清风自在逍遥,何来吃苦一说?”   “方才那话是故意逗你,我其实知道你这些年苦守边疆,最是不易。”   赵夫子说着眼里浮出泪花,“当初我对你也曾寄予厚望,严厉有加,果然你最出息。”   师生多年未见,如今又都境遇难过,不免感慨万千。赵夫子是文人,情感比旁人更丰富,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现下新帝名不正言不顺,行事毫无章法全凭心意,短短半年竟弄得民不聊生,往后可怎么办……”   赵夫子虽已多年不在朝为官,一颗心却仍旧紧紧挂在京城,时刻关注朝中动向。近几年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也听说过沈夷光眼下是朝中通缉的要犯,以为大邺气数将尽心中愁苦,每每深夜想起,总要悲哭一番。   “可恨我一介草民,既不能上战场一拼,也不能在朝中出力,只能躲在这乡野间苟活老去。”他说完又是涕泪齐下,自责万分。   沈夷光宽慰了他几句,并不苟同他的话:“老师即便不做官,也一样造福一方百姓。”   “难道乡间的学堂就不是学堂了吗?”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何况……我大邺国力正盛,必不会绝路,咱们还有希望。”   赵夫子举着袖子擦泪,琢磨出他话里几分意味,忽然侧首看向沈夷光,似在确认什么。   沈夷光于是又道:“我之前从未跟人提起过,岑儿他也姓赵。”   “赵”是大邺朝第一大姓,之前沈夷光就曾回忆过,他此生认识的姓赵的数不胜数,赵夫子就是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岑儿的这个“赵”,可以是赵夫子的赵,也可以是是九五之尊的“赵”。   赵夫子喃喃自语道:“赵岑……赵昱……”   他忽得想明白了,猛地站起身,几乎手脚同一时间比划起来激动万分:“他、他是……”   沈夷光点头,不再隐藏:“他正是先皇后遗孤,先帝此前钦封的太子储君。”   “若非赵昱篡位,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合该是他。”   那一刻,赵夫子的脑中像是炸开了无数烟火,几乎将他冲击晕厥。犹如夜行的路人得到一束光,又如久旱之地天降甘霖。   沈夷光又道:“岑儿今年刚好十岁,正是您贬京后的第二年出生,您未见过他,自然不认得。可您总该记得先皇后的模样?他与我姐姐有七八分相似。”   听了他的话,赵夫子脑中立刻浮现那位风华正茂、端庄持重的皇后殿下。他才恍然发觉,岑儿的眉眼果真与她极为相像,可恨他日日对着,竟没认出来。   赵夫子顿时泪如雨下,对着门外深深一拜,重重磕了几个头。   天不亡我大邺。   谁料他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却得遇天恩,尚有机会辅佐未来新帝。   此生不枉。 第57章   沈夷光少不得又是一阵宽慰,等到赵夫子擦干眼泪,情绪略略平缓,他们才继续说下去。然而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沈夷光只能挑重点,赵夫子因此也明白了他为何带着太子躲在这偏远小村里。   讲完这些,沈夷光又提醒他:“往后您仍要待岑儿与之前无异,切勿因此对他另眼相待,免叫他人心生不满,看出纰漏。”   赵夫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点头道:“自然。”说着他又想起什么,继续说:“只是我如今给村里小儿讲的那些课对岑儿来说过于简单了,白白浪费时间。他将来要继位也该学些帝王的课业。这样……以后每晚我都去你家,借补课的名头给他好好讲讲。”   沈夷光正有此意。   他前些日子还想要不要同老师挑明一切,因为岑儿每天放学回来总说夫子教的东西太浅显,村里那些没读过书的孩子们学这些刚刚好,但对三岁就进书房的岑儿来说远远不够。   只是他一直顾虑该怎么跟老师说清楚,又怕多一个人知道岑儿的身份,暴露的危险更大一分,还在思量的时候,就被夫子自己诈出来了。   两人坐下一顿商议,定下了赵夫子每晚上门讲课的事。   然后他们又聊了些陈年旧事,沈夷光叹息说:“当初您忽然被贬离京,我都没来得及相送。此后不到三年,我又急匆匆跟着陛下赶赴边关战场,再没能有机会去见您,心里甚是惭愧。”   赵夫子却不甚在意这些,只说到自己当年被贬的缘由,他的面上几分犹豫:“其实……我当初离京并不是因为得罪了人,也没什么政敌陷害我。”   年轻时的赵少傅确实是个直脾气,即便是面对圣上也是有话直言,从不遮遮掩掩。但他过去既能凭着寒门之子的背景,一步步通过科考走到当时的地位,一跃成为备受陛下器重的朝臣,还放心的让他教导皇子们读书,其实也是有几分城府手段的,并不完全是死读书、不懂变通之人。   虽然因为性情的缘故,他在朝中确实有不少政敌,也常与人争辩不休老死不相往来,更与沈夷光的父亲忠勇侯在城内大街公然骂街打架,但由于他为人正派,行事作风如君子坦荡,朝内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和他交好的。   大家都是政见不合,都是为陛下分忧,没必要故意针对他一个手中根本没有实权的文臣。   沈夷光因此也疑惑起来:“既然无人陷害,老师为何被贬?”   赵夫子叹气,摇头道:“说来话长。”   “我之所以被迫离开,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   半炷香后。   从来稳重内敛的沈夷光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满脸不可置信:”赵昱是地坤!?这不可能!您是不是记错了?”   见他果真不信,赵夫子冷笑:“老夫这一生或许吃错过饭,说错过话,唯独不会记错这件事。”   他怎么可能记错?   那年三皇子到了分化的年纪,前朝后宫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等待最终结果。   先帝早年只顾政务,不勤后宫,因此膝下子嗣不多,安然存活下来的更少。除去已经嫁出去的几位公主皇子,再去掉几个平庸体弱的,唯有还算聪明伶俐的三皇子赵昱拔尖。   三皇子的母妃出身不高,先帝又对他寄予厚望,因此特意把赵昱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即便政务再忙也要抽时间教导陪伴,从不假手于人。   他对这个儿子不仅有将来盼望他继承大统的期待,也有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   最后三皇子分化的结果也不负众望,果然是个天乾。先帝大喜过望,从来不喜铺张奢侈的他破天荒在宫里连摆三天宴席,还大赦天下,甚至亲自去天坛祈神求福,祝佑他儿能使大邺隆盛安康、国泰民安。   赵夫子说的这些事,沈夷光都记得。那时他也为自己的好友感到高兴,知道他酷爱字画,还特意托人买下他喜爱许久的画师新作给他当做贺礼。   “可他身上确实有天乾的气息……”沈夷光糊涂了。   话到一半,他终于想起乔溪曾说朝廷一直大量采收紫金乌,忽然顿住。   赵夫子叹气:“若当初保他分化的吴太医不是我至交好友,或许我也不信。”   那年一次酒后,吴太医苦闷的拉着他闲聊,可是言语间满是灰心的告诉他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而后在赵夫子大惊失色追问之下,酒后的吴太医才终于说漏嘴,将三皇子本是地坤却一直暗中捕杀天乾,挖他们的信香为自己所用的事全都和盘托出。   彼时赵夫子听完心下大骇,愣了许久,怎么都想不到三皇子竟会做这些事。   他本来也并不全信,只当好友是喝多了说胡话。可是不久后吴太医果然悄无声息的“病逝”,而京中的确一直传有少年天乾无故失踪的传闻,虽然后来都没能闹大,他才真的相信。   “我欲向先帝禀明此事,但三皇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半路拦住了我。”赵夫子回想那天和赵昱共处一室,后背发凉的感觉依然历历在目。   “三皇子当着我的面坦然承认自己地坤的身份,也知道我要向陛下检举。”他苦笑道:“那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即便我当时是他的老师,他也毫不畏惧。”   赵昱并不辩解,直接点破告诉他,如果自己是地坤的事暴露,大邺朝才真是要完。   陛下那时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付诸在赵昱身上,假如赵夫子去揭发他,那么身为地坤的赵昱必定无缘帝位,可是除他之外,剩下的那些皇子更不够看。   无论是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还是资质愚笨、天生口吃的五皇子,他二人都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已早早被排除在外。   唯有赵昱,必须是赵昱。   而赵昱就是吃准了赵夫子一心为国的性情才敢如此胁迫,毕竟他可以用点手段让一个太医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却还没势力大到让他父皇器重的大臣也无故死去,因此才打算与他当面和谈。   赵夫子平生自问坦荡,却也知此事重大,琢磨一番后觉得赵昱说的有理,于是暂时歇了心思,打算日后想清楚再做定夺。   哪知赵昱还不知足,为了万无一失,竟又暗中操作勾结奸臣,给老师安了个“对上不敬、私收贿赂”的名头打发出京。   “那时陛下因边关战乱四起鞑子屡屡进犯,北方又连续两年大旱的事心烦不已,无心关注我的事,即便知晓此事也许有疑处,可实在无暇顾及,只先将我调出京城,日后再做打算。”   谁想他这一走就是十年。   沈夷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年老师离京居然是赵昱的手笔,愣了许久:“可他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   “谁不是呢?”赵夫子又是一声长叹,“那么多学生中,我最喜欢他。三殿下往常勤奋好学,为人又谦逊温文,即便后来我知道他是地坤其实也曾暗自想过,是地坤又如何饿?若他真有才华,陛下未必不肯扶他上位。”   “旁人都说我脑筋直来直去,遇事不懂变通。可是无人知晓,在我心里,任何事都没有家国社稷来得重要。”   “三皇子是什么身份我并不关心。当初我坚持禀明陛下,也是觉得三殿下肆意捕杀天乾一事过于恶劣,希望陛下慎重考虑太子一事,却没想到他竟狠绝至此。”   沈夷光此时脑中一片混乱:“赵昱若是地坤……那他为什么又非要求娶止玉!?”   其实当初这件事他是不同意的。   那时他刚被陛下封为神勇大将军,赵昱亲自去边关看他,顺便提起了此事,言辞恳切说止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着侄儿日子艰难,他很想好好照顾她。   可是沈夷光很为难。他的姐姐是皇后,按辈分算,身为皇子的赵昱却要求娶自己的“小姨”,于情于理都不合,出于各种顾虑,他一直没有答应。但赵昱苦苦哀求,又说自己对止玉一见钟情,此生非她不娶。若不成全,他宁可出家做僧人。   后来沈夷光看他确实情深义重,又存了为止玉寻个好夫君的打算,这才求了陛下成全。   “如此说来,他嘴里从没有一句真话。”沈夷光自言自语,“什么情深义重、什么非她不娶……全是假的!”   那时赵昱恐怕只是为了他手中的十万大军,以及忠勇侯府背后的势力,想要同已经被确立为太子的岑儿争上一争,才不择手段要娶止玉。   终于想明白其中的缘由,沈夷光只恨自己愚蠢,还真以为他对妹妹一往情深,傻傻的把止玉往火坑里推!   他气得脑袋发昏,连后来怎么从老师家出来都不记得了。   沈夷光带着满腔怒火往家走,半道遇上大山哥同他打招呼,也被他阴郁的脸色吓一跳。   院子里乔溪正忙着给将军做“孕妇餐”,那只狼一早出门离开觅食,乔溪也懒得管它。听到动静,他回头看到三郎回来,又见他面色凝重隐隐带怒,起身问:“你怎么了?”   然而一连问了几遍都不见三郎回话,乔溪放下菜刀,把手洗了在围裙上擦了擦,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直到乔溪人在眼前,沈夷光才总算从对赵昱的怒火中稍稍抽离。然而他仍然心绪烦乱,又怕自己扭曲的表情吓到乔溪,努力压着火气低声道:“……没事。”   “我已同夫子说过了,他会好好教训那几个孩子。”   乔溪点头,“那就好!”   “要是他们还不收敛,我就亲自上门找他们爹妈!”   他自顾自的说着,以为三郎与他一样同仇敌忾,逮着富贵四牛两人又骂了一通。   正骂得起劲,忽然三郎伸出两手从背后环住乔溪的腰身,下巴轻轻落在他肩上,又将头埋进乔溪的脖颈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   乔溪被他抱个了满怀,下意识想要挣动,却听三郎轻声道:“别动。”   “让我抱抱,就一会儿。”   他心情太差,亟需靠在乔溪身上缓缓。   乔溪也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乖乖让他抱着,好心给自家兄弟当了回人型安抚枕。   过了一会儿,沈夷光心中的火气在乔溪身边渐渐平息,他恋恋不舍的在怀中人肩颈处回乱蹭,与他耳鬓厮磨,低声呢喃:“你好香……”   “你鼻子瞎吗!?”乔溪半真半假抱怨,身体却一动不动:“我这一身臭汗闻不到啊!?”   “我警告你,青天白日你别再拉着我乱搞!”   “岑儿、岑儿还在家呢……”   他以为三郎和从前一样,又要趁机拉他上炕陪睡,毕竟这事近一个月发生过许多回了。他顾虑屋里的岑儿,想要拒绝,又底气不足。   沈夷光知道他误解了自己,不由轻笑。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的人。   他爱极了。   ————   深宫内苑。   正清宫殿一片清凉,店内四角到处放着冰鉴,与外面炎热的天气好似不在一个时节。   赵昱把所的有宫人全部遣出去,独坐在椅子上,对着墙上挂的‘海棠春睡图’久久出神。明明只是一幅画,他的目光却落得很远很远,好像试图透过画在看别的什么人。   良久他自嘲一笑。   “早知你我是今日的局面,我又为何……” 第58章   第二天,富贵和四牛家里人找上门来了。   乔溪以为他们是来扯皮的,把抹布重重一扔,冲出厨房准备大战一场。   他才到院子,只见两个彪形大汉直愣愣的杵在院子里,都是一脸不好惹的凶相。其中有个汉子眼角上方还有道刀疤,大热天的赤着胳膊,露出来的肌肉鼓鼓囊囊,青筋虬起,看起来一拳能打死十个乔溪。   恰好三郎一早进山打猎不在家,乔溪一个人对着两个壮汉心里犯怵,本能感到害怕退缩。然而他又想起屋里比自己更弱小的岑儿,心中又生出无限的勇气,一如当年爷爷即使佝偻着身体也要紧紧保护他。   不是他以貌取人,只是这两个男的看起来凶神恶煞,富贵又是欺负岑儿的坏孩子,他们的家长肯定也是不讲理的,要是自己现在退缩,以后岑儿在富贵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于是他气势汹汹挡在两人面前,努力挺着并不宽厚的胸膛怒瞪他们,大声喊道:“你们想干嘛!”   他努力让自己气势不输人,谁知话才落下,为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年轻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凶恶的脸上露出无措的神情,好像畏惧眼下要跟人拼命的乔溪。   他身边那个年长一些大汉就干脆多了,毫不客气的抬起他那四十八码的巨脚快狠准的踢在富贵的屁股上,将他硬生生踹趴在地,脸都杵在泥地里。   乔溪眼皮一跳,只觉自己的脸好像也跟着疼。   大汉踹完儿子,粗声粗气骂道:“兔崽子!还不给人家岑儿道歉!”   挨了一脚的富贵艰难从地上爬起,脸上也破了皮,没了往日在学堂里窜上窜下调皮捣蛋的劲,缩头缩脑的跪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   他话没说完,身后大汉堡不耐烦又是一脚踢过去:“没吃饭吗!?再大点声!”   此时本来有些惧怕乔溪的刀疤汉有样学样,照着四牛脸“啪啪”就是两巴掌,然后推他过去跟富贵一起,两个熊孩子并排跪着,话都不敢说。   乔溪被他俩这一出搞懵了,举着菜刀茫然不知所措,不懂这是要干嘛。   见他迟迟不说话,富贵他爹以为还不解气,气得抬脚又要踹。跪在地上的富贵吓得捂住脸,大声喊起来:“爹、爹我真的错了!”   眼看富贵他爹又要家暴,乔溪只好插嘴道:“孙二伯,您这是干嘛?”   这俩人进门啥也不说,一上来就当他面打孩子,搞得他到现在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杀鸡儆猴吧?   “小乔,你别生气,二伯是来给你赔罪的……”孙二伯叹气,低头满脸羞愧:“昨晚夫子找上门来,俺才知道这小畜生做了啥,气得俺一夜都没睡好,实在没脸见你!”   桃叶村谁都知道,乔溪这孩子自小失去父母庇佑,又是胆小寡言的性子,一个人实在很难讨生活。所以村长早几年私下曾召集大伙商量,以后每家都轮流帮忙照看他,绝不能让乔溪一个孤儿在村里没活路。   这些年他们大伙都是这么做的,也知道小乔溪内向不爱跟人亲近,他们也从不上门打扰,就怕吓着他。直到后来他成亲有了汉子,村里人看三郎是个好的,才渐渐不再暗中帮衬。   岑儿虽说也是外村来的,但他跟着三郎嫁进来,那就是他们桃叶村的孩子,合该被一起护着。谁想这几个小混蛋居然欺负到岑儿头上,孙二伯夜不能寐,满心惭愧。   四牛他哥也跟着说道:“俺家四牛也不是个好东西!亏得俺跟你家三郎还有些交情,这都不知道咋跟他解释!”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尽管都笨拙木讷。不善言辞,但乔溪终于明白他们是真心道歉来了。   乔溪看他们态度真诚,也不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合作唱双簧演苦肉戏,心中火气消了大半,但还是不赞同这种教育方法:“那你们也不能上来就这么打孩子。”   富贵那身子细瘦高挑,孙二伯又壮得像头熊,刚才那两脚踹下去力道十成十,乔溪看了都浑身哆嗦,真怕他给富贵踢出个好歹。   他只是想为自家孩子讨要个说法,没想让富贵受伤。   孙二伯叹气摇头:“没办法,俺家这臭小子怎么管教不听!她娘说话都不当回事,无法无天!再说咱村里的男娃不都这么管教吗?”   “不服就打!打到听话为止!”   村里汉子哪懂什么因材施教耐心引导那一套,只知“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真理,教孩子全凭拳头说话。乔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未必能跟某些顽固的家长说清道理,在古代更不必提。   此时屋里的岑儿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富贵和四牛齐刷刷跪在地上也是吓了一跳,接连忙跑到乔溪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腰。   看到岑儿,孙二伯又立刻瞪了一眼富贵,咬着牙看起来又想踢他,富贵于是赶紧保证,发誓以后绝不会再欺负岑儿。   岑儿听到他的话,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满含期待:“真的吗?”   “那你以后也不许欺负福哥儿!”   富贵听他提起福哥儿正要还嘴,回头看他爹的大脚,瞬间熄了气势点头如蒜:“我以后肯定不欺负了!”   接着孙二伯和四牛他哥把放在门外的两只鸡、一篮子鸭蛋、两斤白糖和一坛子腌肉拿进来硬塞给乔溪,说是给岑哥儿补补身子。   乔溪看他俩都很实诚,罪魁祸首道歉且再三保证不会再犯,他对这个处理结果很满意。   沈夷光晌午回来吃饭听说后,点头道:“既如此,那便算了吧。”   “本就是小孩子之间玩闹,岑儿如今无甚大碍,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他同时心里也清楚,倘若宫里有人敢把岑儿故意弄伤,绝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桃叶村里农户大多淳朴善良,他相信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午饭间,他同乔溪说起赵夫子以后每晚都要来给岑儿上课,本以为只是寻常小事,可是乔溪却很激动。   “夫子居然这么看重我们岑儿!?”他高兴的不停自言自语:“那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匆匆扒了几口饭后,乔溪又琢磨着怎么送礼,毕竟每晚单独开小灶补课占用了夫子的私人时间,怎么说也得表示表示。   沈夷光哭笑不得的拦住他:“你准备的这些,实在用不上。夫子为人清正,过去总嫌铜钱俗气,白银恶臭。你当面给他塞钱,他只怕要生气觉得你瞧不起他。”   正要往红包里塞钱的乔溪一听,讷讷问:“那怎么办?”   沈夷光本想说实在不用,可是想起老师那破败简陋的草屋,碗里没有半点油花,叹气又道:“他如今境遇艰难,又好喝酒,如果咱们每晚好酒好菜招待他,再好不过了。”   他先前就想着给拿钱给老师补贴家用,却被赵夫子严词拒绝了。他身上还有一部分读书人清贵的想法,坚决不肯拿取不该自己的钱财,宁可守着草屋饿肚子睡觉。沈夷光也拿他没办法。   乔溪听说过古代有些读书人的古怪脾气,听三郎这么一说,又道:“这好说!开春那会我酿的青梅酒也差不多好了,到时全拿来孝敬他老人家!”   他刚说完这句,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   “小乔这是要孝敬谁呀?”   乔溪回头,果然秦大叔晃晃悠悠出现在门边,还是那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德性。近来他一直在东家那忙个不停,好些天没回村,乔溪有阵子没见到他。   “秦大哥!”乔溪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秦大叔嘿嘿一笑:“今日我贪睡起来迟了,家里一口粮也没有,这不厚脸皮上你家讨饭来。”   “不知道小乔可愿赏我吃口饭?”   乔溪也跟着笑了:“你这说的哪里话?咱家饭管饱!”   说完他把三郎的手从自己腰上拍开,重新拿起围裙系在腰间,边往厨房走边说:“也我去把饭重新热热,你等一下!”   秦大叔本就是掐着饭点来的,所以也不着急,自顾自在小凳子上坐下,一双锐利的鹰眼在院里环视一圈,看着满院子的鸡鸭猪狗,以及墙角闭眼假寐的野狼,深深一叹:   “真是大不一样了……”   过去乔溪的院子冷冷清清,比他的破屋子还没人气。没想到半年过去,不仅院子里外收拾的干净利落有条不紊,而且还那么热闹,他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他正感慨,面前忽然多了杯茶,只见三郎眉目低垂道:“前辈,请。”   秦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从他手里接过杯子,轻哼一声。   沈夷光也有些心虚。   当初他与秦前辈有约在先,时机一到自行离去,绝不拖累乔溪。然而半路他食言与乔溪做起了真夫妻,如今再见秦大叔,他难免尴尬。   好在秦大叔并没真的生气,抱着茶杯一饮而尽,不耐的说:“你还傻傻站一边杵着干嘛?”   “真不知道你师父怎么教出你这么笨手笨脚的徒弟!”   沈夷光轻咳一声,默默认了“笨手笨脚”的名头,听话的在另一只板凳上坐下。   岑儿正趴在树下阴凉处写作业,脸上不小心沾了墨水都不知道,十分专注认真。   秦大叔对岑儿特别感兴趣,摩挲下巴看了好一会儿,手肘抵了抵沈夷光努了努嘴:“这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小油瓶?”   沈夷光神情波澜不惊,正色提醒他:“前辈莫要说笑,岑儿不是小油瓶。”   “无趣。”秦大叔翻了个白眼,“玩笑也开不得!”   真不知阿阮那么洒脱风趣的一个人,怎得收了如此没意思的徒弟!   而他眼里跟自己待一处十分“木讷无趣”的徒弟,在看到厨房出来的乔溪后立刻两眼放光,眼睛一刻不舍得从乔溪身上黏下来,表情无比生动。   好比犬狼满眼都是他心爱的肉骨头。   秦大叔:“……” 第59章   一阵风卷残云,秦大叔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不住夸赞:“真不是我吹,小乔这手艺比当年清江楼的大厨都不差了!”   乔溪收拾好碗筷丢到水缸旁,留待给三郎等下清洗,抬头问:“清江楼是什么?饭店吗?”   闻言,秦大叔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的摇头:“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不是吃饭的地方,那就是青楼呗?”乔溪嗤了一声,不屑地说:“这有什么不能去的?”   大多看过网文的现代人应该对青楼这类地方很好奇,得了机会就想看看那里是不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来往过客不是大侠就是高官贵爵,也是各种重要剧情衍生的温床。   到古代这么久,乔溪每天除了种地就是养家,即便去镇上也大多是采购卖药,都没闲工夫想起这茬,被秦大叔这么一说才想到。   忽然沈夷光忽然闷闷的插了一嘴:“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乔溪回头看到他,问:“你不是在陪岑儿写作业?他人呢?”   “写完了。”沈夷光回道:“刚出门去找小竹子他们抓鱼。”他说完又把话题转回来,执拗的说:“青楼那地方乌烟瘴气,你去不得。”   乔溪立刻不高兴了:“凭什么你俩去得,我去不得!?大家都是男人,难道我缺胳膊少腿,比你差了什么?”   沈夷光被兜头兜脸一顿数落,见乔溪生气,只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生气。”   说到一半,他自觉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叹气道:“罢了。你若真好奇,以后我带你去就是了。”   虽然沈夷光很不情愿乔溪去那种地方,但一想与其哪天乔溪私下背着自己偷偷去,还不如索性自己带着,至少人酒在眼皮底下看着,旁人不敢打歪主意。   乔溪听了更不服气:“我为什么要你带着,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俩一起去多奇怪啊?”   他俩在外人眼里是正经拜托天地的夫夫,却结伴去青楼算怎么回事?   不等沈夷光再开口,秦大叔哈哈大笑:“不是咱瞧不起你啊小乔溪!那地方你还真得要三郎领着方才安全。”   否则就乔溪这种模样身段的小白兔,要真自己一个人去瞎逛,恐怕才进门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自古黄|赌|毒不分家,而青楼一直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鱼龙混杂充斥各路牛鬼蛇神。   有些客人如乔溪一样只是单纯进去喝杯酒听听小曲,有些人是为了乔装打扮探听交换情报,还有心术不正的下三路则专门去挑选准备开宰的冤大头。   当然其中少不了那些名声恶臭的采花贼和风流浪子,他们不爱花娘,却专挑同样来青楼喝酒的客人下手。乔溪这类一看就没什么心机的小肥羊正是他们的头号目标。   最倒霉的是,假如运气不好刚巧撞上两派江湖人马混战斗殴,还可能在看热闹的时候丧命其中。   他将其中厉害一一讲给乔溪听,别看他老神在在,却听得乔溪心惊胆战:“真有那么可怕吗?”   沈夷光连忙点头附和:“正是。”   “许多女子其实都是被她们的至亲卖进去的,而那些老鸨龟奴的手段狠辣无情,常有姑娘不堪欺辱试图逃脱而被活活打死。”他沉声说道,“岂不闻,青|楼后院的水井里,白骨成堆。”   乔溪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想到那些可怜的女孩,再没有开始的好奇,连忙摇头说:“我不去了!”   沈夷光无意吓他,看他一张脸惨白,又说:“我有个朋友,他手下不少产业,其中就有青楼生意,到时我带你去他那里小坐喝茶。”   “不过他楼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被救助回来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说是青楼,其实就是单纯听曲唱戏的小馆——当然若是人家两厢情愿,他也绝不多插手。我知道很多真正有风骨的文人墨客常去那里聚会,甚是风雅。”   谢必迟那人打小就有一颗好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心,从不屑做那等逼良为娼的事,更不会让自己楼里的姑娘们被人随意欺辱。起初做青楼生意是偶然行好事,后来才慢慢有了样子,这么多年也无人敢在他的地盘挑事。   毕竟他的背后可是大长公主,满京谁敢不给谢小爷面子。只要去水仙阁的客人,无论你官做多大身份多贵重,一并都安安分分的,倘若真有愣头青故意挑事,水仙阁的那些打手可不吃素。   虽然那次谢必迟和赵昱强拉他去,故意叫那些姑娘小倌们灌酒看他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着实给他留下了阴影,但不妨碍水仙阁确实独树一帜。   “真的?”乔溪果然有几分兴趣,“你那位朋友还挺正派!”   沈夷光见他终于高兴一点,也有几分宽慰。他知道乔溪想去青楼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而不是有着别的什么心思,他不会无故乱吃飞醋。   只要乔溪想做的事,他什么都愿意陪着。   秦大叔意味深长瞥了一眼沈夷光,似是揶揄戏谑。沈夷光则假装没看见。   吃饱饭后,秦大叔又拉着三郎嚷嚷一起喝两杯。乔溪于是把树下埋着的青梅酒提前挖出来,留了两坛给夫子,其余拆封招待秦大叔。   青梅酒酸酸甜甜,果汁的甜美中和了白酒辛辣的口感,喝起来很像饮料,然而乔溪依旧不敢多喝。果酒虽好,可度数不低,喝多了也是会醉的。   果然酒过三巡秦大叔脸上一片通红,眼神也仿佛沾了酒气,不复往常那样锐利。才喝了两杯的乔溪同样微醺,懒洋洋趴着,目光飘忽迷离。   这具身体比乔溪原本的还要耐不住酒力,也可能是对酒精过敏,他隐约觉得脸上皮肤火辣辣的发烫,身上也一样。   他和秦大叔都有些醉意,反观陪酒的沈夷光面色如常耳目清明,仿佛他喝的不是酒。   “你小子……”秦大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酒量不错!”   沈夷光谦逊道:“前辈也不遑多让。”   秦大叔最烦他互捧的做派,连连摇头:“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一点不讨喜——迂腐。”   “你师父那样的妙人……”   他小声呢喃着,后面的话黏黏糊糊的像是卡在喉咙里,即便沈夷光自认耳力过人也还是没能听全。他不禁心思一动,不着痕迹仔细打量秦大叔,许多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的疑点此刻逐渐浮现出来。   从第一次他们深夜交手,秦大叔忽然询问他拳脚功夫师从何人开始,而后与他不算密集的对话中总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认识自己的师父。   或许不仅仅认识,而且很相熟。   对于那位只教了他拳脚功夫的师父,沈夷光一直念念不忘。然而终归师徒缘分浅薄,才相处半年多就分开。师父为人淡薄不喜纠缠,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同他告别,只留书一封就离开了,连真实姓名都没有告知他。   而后数年,他偶尔间或收到师父从远方寄来寥寥数语的问候,可每每想提笔回信,却又苦于没有确切住址。他的师父这些年貌似一直云游四方,也许等他的信寄到,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他的师父性情太洒脱,总是仿佛将世间一切置身事外的模样,沈夷光总觉得哪怕他明日就死去也不会有半分不舍。   “您是不是……”沈夷光有心探问一句,话还没说完秦大叔就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看着乔溪,忽然问:“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移魂夺舍’的事?”   脑袋被酒精腐蚀昏昏沉沉的乔溪根本没听明白,迟钝的问:“啊?”   秦大叔又重复了一遍,道:“‘移魂夺舍’的事,我年少时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过,当时只觉得那些都是故事,当不得真,也从没深想过。”   “但如果不是移魂,你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忽然有一天性情大变,所喜所恶的事一夜全变了?’   “曾经爱慕过的人,弃如敝履。多年至交好友,形同陌路。分明不擅长的事,而今做来熟门熟路。可是过去赖以为生的手段,却忘了一干二净。”   秦大叔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好似漫不经心自言自语,眼神却盯在乔溪脸上,宛若意图借着酒意查看他的反应。   乔溪原本脑子有些浑噩,听完秦大叔的话后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不知道秦大叔这些话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意有所指。   句句没有点名,但句句说的都是他。   乔溪脑子有些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向来自诩机伶俐的嘴巴此时也排不上用场。   就在此时,沈夷光重新端起酒杯,故意挡住秦大叔探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接过来,淡淡的说:“说书人的故事怎能当真?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若前辈真信了,还为了这样的事心烦,岂不是庸人自扰?”   “‘人死如灯灭’。若是自己做了选择,过了奈何桥后红尘三千也该一并抛却,早赴往生。即便真有借尸还魂的奇诡之事,也与我们无关。”   秦大叔一愣,瞥了一眼眼神藏不住慌乱的乔溪,又看了一眼明显故意阻拦他的沈三郎,心头忽然生出几分羡慕。   少年情深,同心同德。   甚好。   他垂首轻笑:“……是了。我今日许是喝多了酒,没头没脑尽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   “什么借尸还魂,都是骗人的。”   他说完举起酒杯对乔溪,诚恳道歉:“怪我胡言乱语,自罚一杯。”   乔溪愣愣的,始终没有回话。   放下酒杯,秦大叔深深一叹:“三郎说得对,我这是庸人自扰。”   “但我实在……心结难解。”   他想着假若真有借尸还魂,那么他的阿阮……如今是不是也依旧在哪里安然活着?这么一想他心里终于有几分慰藉。   哪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机,只要阿阮活着比什么都好。   一顿饭吃完,秦大叔告辞离开,他说自己喝多了回家睡觉去,走的时候不知想通了什么,心情比来时还好。   乔溪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还是忐忑不安。他觉得秦大叔就是猜到了,虽然后面说什么道歉自罚,可他的眼神明了,显然不需要再问下去。   尽管他没有当面彻底揭穿,乔溪还是害怕。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沈夷光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乔溪回头,正好撞进三郎那双如古井般幽深平静的眼眸中,原本一颗慌乱不安的心奇迹般被安抚了。   三郎的怀抱温暖宽厚,把他整个人环抱其中绰绰有余。乔溪依偎着他,人生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   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将来三郎离开后,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恢复一个人的正常生活。 第60章   岑儿膝盖上的伤不算严重,在家修养了两天后照常上学,乔溪不放心的亲自送他,富贵隔老远看到他们就躲开,反而四牛挺大方,好像那天挨打都忘了,照样没心没肺拉岑儿去玩。   正如沈夷光所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打打闹闹该教训的教训,事情了结大家还是要一起上学玩耍。   放学回来,岑儿和平时一样开开心心的,看来富贵果然没有再欺负他,乔溪这才真正放心。   从今天起,夫子就要开始每天来家给岑儿补课,为此乔溪特意做了一大桌好菜,把富贵他爹拎来给岑儿补身体的鸡也炖了。   古人对恩师是很敬重的,乔溪就是知道才更想把事情做好,只要要让夫子满意,他辅导岑儿功课肯定会更认真用心。   沈夷光不忍他一人劳累,又劝不住非要大操大办的乔溪,于是卷起袖子一起帮忙。然而他厨艺实在不精,连烧锅都被嫌弃,只能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事情做多了自然熟练,乔溪如今时常夸他小菜洗得水灵,毛豆剥得干净,沈大将军内心非常受用。   正想着,乔溪又从厨房探出头朝他喊道:“三郎!你去地里薅把小葱来!”   沈夷光立刻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大蒜,走到院中竹篱笆前,弯腰在一片绿油油的小葱苗里挑了几颗棵强壮高挑的,择洗干净拿去厨房。   盛夏的厨房简直就是个超级大火炉,乔溪热得浑身湿透,围着锅灶忙个没完,都顾不上擦汗。   沈夷光心疼的放下小葱,出门打了盆水进来,不停的用打湿的布巾一下下给他擦拭降温。   灶边火光红旺,乔溪雪白的皮肤被火光烤的滚烫,沈夷光任劳任怨,宛若贴身保姆。   他想着,还是该在自家院里打口水井才好。。   本来他们家院子有一口大水缸,平时用来蓄水,但每隔两三天就得挑着扁担去村西头的小河边取水,来回费时费力,却也够用。   但随着天气热了起来,水缸好比一个大暖炉,储存在里头的水即便倒出来也是热的,浇在身上发烫,为此乔溪常常抱怨。   要是能有一口水井,以后不仅不用跑老远去打水,而且时刻都有凉水冲澡。   沈夷光默默想着,打算过些时日就动工。   傍晚夕阳西下,赵夫子准时到了。   还没进门他就闻到一阵饭菜香气,肚子果然应景的响了起来。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的说:“老夫来得正巧。”   乔溪刚把满桌菜摆好,立刻迎上前来,笑盈盈道:“夫子来了?快请坐!”   顾虑手上还沾着菜油,乔溪没有伸手搀扶,连忙退让到一旁给先生让路,又忙着替他搬凳子,拿碗筷,当然少不了青梅酒。   赵夫子笑着进门,打量乔溪的目光透着几分欣赏。趁他回屋叫岑儿的功夫,转头问道:“这就是你夫人吧?”   “模样俊俏,性情也好,还很有礼数。不错。”   听到老师毫不吝啬的夸奖乔溪,沈夷光与有荣焉:“乔溪的确难得。”   “哼!”赵夫子半真半假训他,“我不过夸他两句,你得意个什么劲?”   “不谦逊!”   沈夷光轻笑:“老师,这您也要教训。?”   “旁人夸乔溪,我自然高兴。”   事实上,若非性情使然,沈夷光恨不得每个人都当他面称赞乔溪,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好,根本不必谦虚。   赵夫子看得出,自己这学生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喜爱乔溪,不免感慨起来:   “从前我总觉得你顽皮闹腾又不爱读书,怕你娶不上媳妇。”他说着自己都笑了:“没想到你不仅最出息,讨得媳妇还如此出挑,确实令人意外。”   沈夷光隐约听到乔溪和岑儿的脚步声,估摸他俩快从屋里出来了,连忙对赵夫子小声说:“老师这话私下里同我说说就算了,可千万莫当着乔溪面讲,否则他定要同我生气。”   赵夫子万般不解:“为何?”   “我夸你二人情投意合,这也不高兴?”   沈夷光闻言一声长叹,苦笑道:“我那外子……至今不知我的心意,还一心认定我与他是兄弟情义。”   赵夫子优哉游哉摸着胡子的手一顿:“……”   他老头子活了五十载,自诩见多识广,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奇葩。   他这学生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瞎子都瞧得出他的心思。然而他所心仪之人竟真是个盲的,全然看不出枕边人的心思。   莫非这是当今小年轻们私下里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趣?   赵夫子摸秃了胡子也想不明白。   恰好此时乔溪带着岑儿回来,话题暂时搁置。   岑儿恭恭敬敬的对夫子作揖,被乔溪安排坐在先生身边,一桌四个人刚好占了四角。   与前天秦大叔来时说说笑笑的轻松氛围不同,今天的饭桌极其安静,只余碗碟交错发出的轻微声响。   赵夫子是老派读书人,严格奉守“食不言”的规矩,嘴里只要含着饭绝不会开口发言。而乔溪看似在吃饭,其实一双眼都在夫子身上。   只要夫子面前的酒杯空了,他即刻自动自觉添满。夫子眼神落在哪道菜上,下一秒盘子准被乔溪挪过去,比专业服务员还周到。   沈夷光心里叹气,知道自己劝不住,不停往乔溪碗里夹他爱吃的,两人各自忙碌,颇有种配合多年老夫老妻的默契。   岑儿咬着筷子看着他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一桌人闻声转头他,乔溪好奇的问:“怎么了?”   “嘿嘿……”岑儿抱着碗傻笑,“小溪哥哥给老师夹菜,舅舅给小溪哥哥夹菜,那我是不是应该给舅舅夹?”   “一个传一个,好有趣!”   乔溪这才注意自己碗里堆的满满当当,扭头看着沈夷光,嗔道:“你吃你的!干嘛往我碗里添东西。”   沈夷光在桌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沉声说:“我怕你饿着。”   此时赵夫子慢悠悠开口了:“都不用忙了。三郎媳妇,你好好吃饭。”   一句“三郎媳妇”让乔溪羞耻的脸都红了,有心辩驳几句,又不好跟老人家说这些,低头讷讷的摆弄筷子。   沈夷光义正言辞纠正道:“夫子,您弄错了。当初是我嫁进来,这句‘媳妇’也该是我。”   他知道乔溪脸皮薄,怕老师再调侃两句今晚又上不了床,赶紧出来严正声明。   看他那惧内的怂样,赵夫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人家乔溪明明柔弱温婉,说话做事无一不体贴周到,这也能叫他怕成这样?   莫非那些年他在外打仗也如此窝囊?   一顿饭吃完,夫子心满意足。他流落在外十年好久没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而今酒足饭饱,心里真踏实。   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责任,饭后稍作歇息就带着岑儿回房。因为讲课的时候不宜有外人在场,所以他将房门紧紧关上,嘱咐乔溪和三郎轻易不要打扰。   乔溪连连点头保证。   月上柳梢头,赵夫子终于结束了第一天的课程,脸上带笑出门。沈夷光担心他走夜路摔倒,提了灯送他。赵夫子恰好也有话同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赵夫子感叹道:“今晚我给岑儿讲了课,他的确很有灵气,只是性情过分仁慈了些。”   沈夷光道:“仁慈本是好事,但君王若太过仁善,只怕容易为人利用。”   “无妨。”赵夫子并不着急:“毕竟岑儿还小,日后打磨一番总会成长。”   他说完又叹气道:“真要论起来,其实三……赵昱的才能还在岑儿之上。即便当年,学堂里那么多孩子,他的悟性也是最好的。可惜心术不正,路走偏了。”   赵昱那一套做派,放在乱世中或许可有一番作为。可是如今鞑子已不成气候,大邺朝也不再需要连年征战,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更需要巩固太平的仁君,赵昱绝不在其中。   将赵夫子送回他的草屋,沈夷光独自往回走。路过村西那条小河,恰好月光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又一阵凉风吹来,沁人心脾。   沈夷光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加快脚步往回走。   才刚到门口,一道黑影从路旁窜了出来,鬼头鬼脑的往乔溪院子钻。   沈夷光冷不丁吓一跳,再定睛一瞧:“……狼兄?”   那只野狼扭头看他,嘴里还叼着不知哪里抓到的兔子,一人一狼月色下四目相接。   过了一会,野狼居然朝他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沈夷光先进。   沈夷光知道山野里有些兽类日子久了通人性,尤其狼这种生物更聪明。他抱拳作揖,没有推辞,先行一步。   最近乔将军总不舒服,乔溪说恐怕这两天要生,所以那只狼白天一步也不离开,只在夜里出来捕猎充饥,比有些人类男子更像个合格的伴侣。   可见世人都说说狼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花心风流……都是不对的。   沈夷光回家后,岑儿早已熄灯睡下,唯有乔溪还在等他。   他匆匆走上前一把拉住乔溪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乔溪被他拉着往外走,怕吵醒岑儿,小声问:“这么晚了,去哪里啊?”   然而沈夷光不答话,脚步飞快。   两人出门一路来到村西头的小河旁,四周除了错落起伏的蛙鸣,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总嫌热,此处正是消暑的好去处。”沈夷光侧目,微笑看他。   乔溪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他说着三两下扒掉衣服跳进小河,凉水顷刻将他包围,驱散了白日的暑气。   乔溪舒服极了,回头不知死活招呼道:“你也下来!”   沈夷光正有此意。   他不慌不忙解了外衫,踩着水流一步步往里走,很快接近了某个毫无所觉的笨蛋。   乔溪蹲在水里摸鱼正高兴,突然头顶月光被遮住,他好奇抬头。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河两边的芦苇荡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四周仍是阵阵蛙鸣,空无人烟。   若屏息细听,总好像有些奇怪的声响,仿佛什么人在若有似无的轻声啜泣。   月亮升得更高了。 第61章   河边的一晚就此成了乔溪和三郎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虽然他俩在外头这种事没少干,但要面子的乔溪仍然把三郎又是一阵好骂,并且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早有预谋。   而沈夷光早习惯了挨骂,面对质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这么一看乔溪更气了,心说怎么还给这小子骂爽了。   过了一会儿,沈夷光估摸乔溪没那么生气,慢悠悠上前从后面伸手拦住他,轻声哄道:“别气了,我下次不敢了。”   乔溪哼了一声,还是不想搭理他。   沈夷光觉着他这样也很好看,忍不住在他耳边低语:“郎君今晚还去吗?”   耳朵被三郎的呼吸弄得发痒,乔溪忍不住骂道:“去你大爷!”   他很怀疑三郎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比如……某些孩童在幼儿时的口欲期没有得到满足,长大了容易引发一些心理问题。   即便到了现在,他前胸隔着布料摩擦还是隐隐作痛。每次三郎逮住下嘴就不撒口,他实在不懂自己那一马平川的到底有什么魔力!   再联想三郎好几次拉他在野外,断定这家伙心理肯定不正常!   又挨了骂的沈夷光毫不在意,轻笑一声,故意咬他耳朵:“真不去?”   乔溪:“……”   昨夜虽然荒唐,以致于他后来昏迷被三郎一路抱回来,可是夜风舒缓,河水沁凉,再加上月黑风高带给人各种感官上的刺|激,实在令人难忘。   乔溪羞耻的捂住脸,破罐子破摔:“……嗯。”   反正无论怎么样不要脸的事都做过了,再来几次好像也不算什么。   乔溪恍然觉得自己的底线似乎一降再降,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把自己跟三郎这几个月干的事写成故事,想来想去也只能投到某花市区。   通篇没有剧情,全是车。   都这样了,谁还敢说他是直男?   直男会跟自己好兄弟每天夜生活浪得飞起,花样百出,心里还美滋滋吗?   乔溪无比惆怅。   沈夷光仿佛看出他心里的纠结,也不着急点破。他不再是过去十几岁少年时的急性子了,边关几年已经将他性格跳脱的那部分磨去,如今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只要过了这一坎,往后余生他有很多很多时间和乔溪慢慢来,等得起。   可惜那一晚他们还是没能续写河边一夜——因为乔将军要生了。   “快快快!烧热水,拿剪刀……”乔溪搬了凳子坐在狗窝旁,着急催促:“还有我之前洗好的干净棉布,别忘了带上消毒用的烧酒!”   沈夷光有条不紊一样样将他需要的东西取来,看了一眼院子里焦躁不安来回走动的狼爹,又看一眼蜷缩在窝里一声不吭的乔将军,也不免有些忧心:“要我去叫人来吗?”   村里一般都有兽医,平时谁家猫狗牲畜有个小病大痛的都能治。   “那你赶紧啊!”乔溪连连摆手,急得后背都湿了:“快去快回!”   他曾经有过在宠物店打工的经验,但给狗接生还是头一次,心里也没底。   沈夷光步伐飞快,然而赶到兽医馆的时候里头空无一人,他找了一圈无功而返,正愁不知怎么办。   ——————   于是半刻钟后,正吃晚饭到一半的林大夫再次被人提着后颈拎了过来,手上仍然拿着那副熟悉的竹木碗筷。   这场景似乎有些眼熟,总觉得以前是不是也曾经发生过……   乔溪眼皮一跳,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无语的看着沈三郎:“你怎么把林大夫弄来了!?”   “我需要兽医!兽医!”   沈夷光立刻跟他解释了一通,无奈的说:“林大夫艺术高超,我想着他既能医人……约莫也能医狗,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才有鬼呢!   但兽医今天的确不在村里,乔溪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林大夫。   林大夫依然穿着那身哪怕在冬天死都不肯脱下来的翩翩白衣,被沈夷光轻手轻脚放下来站稳,甚至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在碗里又扒了口饭,慢吞吞的嚼。   乔溪紧张的情绪快被他嚼崩溃了,林大夫才缓缓淡定的说:“我没有给任何人——以及狗,接生的经验。”   “不过,可以勉强一试。”   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   院里的气氛更古怪了。   一身白衣飘飘表情淡然、明明没有接生经验却莫名自信的林大夫,满脸焦急焦躁不安、比狼爹还心急如焚的暴躁乔溪,还有一脸严肃、两手分别拿着两把蒲扇疯狂给乔溪扇风的沈夷光……   以及被一群人挤到角落,数次试图挤进去看自己老婆但屡屡失败的可怜狼爹。   当然少不了蹲在门口,帮不上忙只能空喊口号的岑儿和小竹子。   满院子的人,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个什么。   陶音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震撼的场景。只有小竹子好心告诉他,乔将军要生小狗崽了。   听说有狗崽子,同样能闹事的陶音立刻来了精神,纵身窜了上去,把好容易挤到里头的狼爹又一次推了出去,急得嗷嗷叫。   乔溪按着林大夫教的手法,不停在乔将军鼓鼓的肚子上轻轻打着圈按摩,时不时低声安抚几句。乔将军似乎知道大家都在帮它,伸出舌头在乔溪手边轻轻舔了舔,尽量保持侧躺的姿势一条后腿微微抬起,让乔溪更方便按摩。   几人从下午忙到日头西沉,期间乔溪怕乔将军没力气,也不好意思让林大夫饿肚子,把水池里剩的几条小黑鱼,一起煮了汤,下了点手擀面,还出锅后撒了葱花芫荽。   林大夫不挑食,给什么都吃,端着他的碗守在狗窝旁吃的头都不抬,就算表情淡淡的也掩盖不住他对鱼汤面万分满意。   乔将军这一胎十分艰难,也许因为小崽子有狼的血统,生命力更旺盛,也更能折腾,硬生生快五个小时才生出来。   最后一只小崽子出来的时候,乔溪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二,三,四……”岑儿仔细数了又数,欢天喜地喊起来:“有五只!”   陶音恨不得当场给小狗崽当干爹,比岑儿还像个孩子。   大家累了一下午,乔溪负责下厨做了晚饭。饭后林大夫和小竹子告辞离开,陶音再喜欢也不能睡狗屋里,依依不舍约好第二天还来。   直到所有人都安心离开,可怜的那刚晋级当爹的狼终于有机会去看老婆,挨个将小崽子们逐一舔干净,心安理得的搂着老婆孩子沉沉睡去。   小狗终于出生,可是乔溪又开始忙起来。   春耕的水稻到了抢收的时候,他再次过上早出晚归的生活。然而现在是夏天,就算带着斗笠,身上的皮肤还是被太阳晒得脱层皮,每晚洗澡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   这样过了两天,沈夷光无论如何也不许他在正午时间下地。这天乔溪这天中暑了,无精打采坐在榕树下小口小口喝着小竹子送来的避暑汤,浑身无力头晕恶心。他有气无力的看三郎一个人在地里忙,对他稍稍有些愧疚。   虽说最初留下三郎本来就是想白|嫖一个免费劳动力,但凭良心讲,三郎做的够多了。他不仅要打猎养家,地里的活也一样不少,就连日常洗衣扫地刷碗也任劳任怨,从不抱怨一句。   日子久了乔溪会偷偷地想,他是救过三郎不假,但这种事如果非要较真,其实他后来做的这些足以抵债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那边沈夷光干完活来看他,他弯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乔溪额上,关切的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感受到额头传来属于另一个人手掌的温度,乔溪无意识用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语气,委屈的说:“……不好!”   他一张小脸惨白没有血色,沈夷光叹气:“都告诉过你,以后这样的活交给我,你总不听。”   “可是我不做能怎么办?”乔溪忽然心中涌出一阵恼意,不知跟谁赌气道:“等你以后带着岑儿离开,我难道要把你抓回来替我干完!?”   沈夷光一愣。   那句话脱口而出,下一秒乔溪也意识到自己在乱发脾气,连忙又说:“对不起……我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你总是要走的,我一个人也可以。”   乔溪默默地想,没遇到三郎之前他一直都是独立生活的,没有谁离不开谁。   沈夷光心头一紧,连忙屈膝蹲下,右手抬起乔溪黯然神伤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说:“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他很想说要带乔溪走,然而话到口中却又无法吐露。   前途漫漫,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假如功成身退,到时荣耀加身,他自然风风光光的回来接乔溪,予他后半生安稳富贵的生活。   可万一事败,他却给了乔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难道要让他孤零零的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守着回忆度日?   想到此处,沈夷光原本急于表白的那些情深意切的话,一瞬冷寂下去。   京中局势变幻莫测,前几天他去陈时那里,得知谢必迟的水仙阁被查封了。赵昱以“私通”反贼的名头意图抓捕他,被大长公主硬保了下来。   在明明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赵昱都敢如此妄为,表明他的刀已经悬在了谢家头上,迟早要落下去的。   谢国公愁得头发都白了。大长公主纵然毫不畏惧区区一个赵昱,可她到底要考虑府中几百号人的生死存亡,为了安抚赵昱,只能暂时将疼爱的小孙子关在家里勒令不许出门,禁了他的足。   沈夷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日与陈时商讨许久,不得不将攻城的计划提前布局。   也就是说——最多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就要离开。   桃叶村悠闲安宁的日子如此美好,可是分别的时刻却悄然而至,沈夷光如何舍得?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大将军。没有被先帝临终托孤,没有不得不去做的大事,肩上也不必背负天下苍生那么沉重的担子。   这样他就只做一个简单的乡野村夫,守着家里那几亩地,和他心爱的人好好活着,永远不分开。 第62章   几天的水稻抢收后,又该到播种小麦的时候了   虽然确实累,沈夷光还是惦记着挖水井的事。这天他把隔壁邻居大山哥也叫来帮忙,两人在乔溪家院子里一阵忙活,选好位置后拿着铲锹忙了起来。   乔将军下崽后,陶音隔三差五就跑来看小狗崽,挑挑拣拣嚷嚷着那只最漂亮的。   家里人一多,狼爹明显更烦躁了。野兽天性就不喜与人类共处,何况那么多人围在他老婆孩子的窝边摸来摸去,好几次抑制不住露出尖牙意图攻击。然而乔将军只一个眼神它就不敢放肆,憋屈的夹着尾巴缩回屋里,对着蓝天气哼哼的嚎两声。   陶音见状更兴奋了,“咱们这‘将军’的名字可真没起错!”   他觉着这小狗崽既是狼的后代,将来长大必定都是强壮的捕猎好手,以后跟大山哥进山打猎还能帮不少忙,整天盼望这群小狗赶紧出月断奶,他好抱回家。   院子的另一头,大山哥和沈三郎在烈日下赤着膊汗如雨下,不停挥舞着手里的铁锹,一筐筐的把泥土运出去,忙得热火朝天。   树上的知了一声比一声有气无力,乔溪擦了擦汗,把仲大娘前天送来的西瓜切开,又把煮好的绿豆汤放凉后加糖,招呼大家来吃。   陶音拿着蒲扇不停给他大山哥扇风,乔溪把整个西瓜当中那块嘴甜的喂给三郎吃,督促着岑儿把绿豆汤喝完,忙得压根顾不上自己。   “你别忙了,一起坐。”沈夷光拉住他的手。   几个人坐在屋檐下边吃边聊,都是一群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很容易有共同话题聊,气氛也很融洽。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陶音和乔溪在说话,那两个只顾闷头吃喝,偶尔回应一两句。   天一热人就不爱吃饭,乔溪自己都没胃口,却还是变着花样的研究菜谱。近来他发觉岑儿好像长高不少,之前给他买的鞋子很快就小了,裤子也短了一截。正是正身体的时候,乔溪很关心岑儿的营养均衡,这样才能长得更高。   都说外甥像舅舅,岑儿长大后肯定跟三郎一样高大。   此时陶音抱着西瓜想起家里别人送的蜜瓜来:“那是我爹的一个朋友特意从西域那边带回来的,可好吃了!我那天尝了一瓣,确实比咱们中原地方的果子更甜呢!”   说完他还非要回家去给他们弄一个尝尝,乔溪怕他累着,连忙说要跟去帮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陶音自然同意,两人结伴出门,不一会儿跑没了影。只余下沈夷光和大山哥坐在原处沉默。   直到人都走远了,大山哥的目光却还盯在陶音消失的方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夷光淡淡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   陶音的心思从不掩藏,即使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而这大山哥明明也同样喜欢对方,却又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回应,实在令人费解。   沈夷光是个武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更明白喜欢的人要尽快下手,免得被人捷足先登,免得日后悔恨终生。   也正因此,他现在才能美人在怀,夜夜笙歌,所以十分不理解大山哥的隐忍。   大山哥沉默许久,直到一块瓜啃完了才终于抬头,目光一片澄澈,问:   “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摘花?那花很好看吗?”   沈夷光:“……”   算了。   他索性直接问道:“你既然喜欢陶音,为什么不肯与他成亲?你明明知道人家对你一往情深。”   沈夷光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但是那个陶音总将这些烦恼说给乔溪听,乔溪偶尔又同他抱怨,说大山哥不懂风情活该没老婆,他都快被磨得耳朵生茧子了。今天既然恰好有机会,他顺道提起此事,也做一回好事。   当然,他更希望大山哥把陶音娶回家后少让他缠着乔溪,他真的很烦每次想做些事的时候,陶音那没眼色的总来捣乱打扰。   听完他的话,大山哥那张黝黑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眼里没了光彩,沉声道:“我……我配不上他。”   虽然陶音一直得意的说自己和大山哥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是村里那么多孩子,谁不是彼此互相伴着长大的?大山哥实在想不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陶家是村里的大户,音音又是他们家最小最得宠的。”向来寡言的大山哥头一次跟人说这么多心里话。也许他心里的困惑憋得太久,早就想找人说说:“他自小就没吃过苦,我担心他跟了我心里埋怨。”   大山哥家境比乔溪好不少,可是同样父母双亲早故,人丁凋零。村里有儿有女的人家忌讳这个,一般不会轻易考虑这门亲事,当然这也是原主那么多年没说亲、后来被何秀才骗了的原因之一。   沈夷光很能理解大山哥的想法,却不苟同:“你家里的情况,陶音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都不是孩子了,若在乎这些,他也不会日日往你家去。”   “你所担忧的事在他的心里,也许根本不能算作问题。”   沈夷光谆谆教导:“你要知道,机会错过不再回来。陶音比乔溪还大一岁,今年也十九了。若你再犹豫不决,他的家人说不定就会把他嫁给别人。”   “当然,倘若你决心不要他,那就早早跟他说清楚,免得耽误别人终身大事。”   沈夷光知道大山哥这样过分优柔寡断的性情容易误事,干脆挑开了说:“无论怎样,你们这么纠缠总是不好的,于你于他都是。”   大山哥听了他的话,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没多久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说笑声,原来是乔溪和陶音又回来了。   陶家的长辈们都很和善,尤其陶音的娘宋四婶,她几乎跟陶音的性情一模一样,拉着乔溪说了好久的话,临走还给他手里塞了不少好吃的,多得乔溪口袋塞不下。   说起来,陶音所说的蜜瓜其实就是哈密瓜,口感确实清甜爽脆,但乔溪向来对这种过分甜腻的水果不感冒,吃了两口就不乐意,全推给沈夷光。   沈夷光过去不缺衣少食,西域那边年年进贡上来不少好东西,他远在边关也时常收到陛下特意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的好东西,自然也不怎么在意。   几人吃完果子,等到日头没那么毒辣,沈夷光和大山哥又开始动工。随着一筐筐土被运出去,院中的坑挖的很深很深,大山哥蹲下身静静的听了一会儿,点头道:“来了。”   话音才落,下一刻坑底的泥土渐渐湿润,不停地有液体往外渗透,坑底也慢慢开始蓄水。沈夷光立刻又往下挖了几铲,一道水柱忽然冲了出来,冰凉的地下水打在脸上凉的透骨,十分舒爽。   这会儿乔溪和陶音整并肩坐在门槛上吃着宋四婶亲手做的牛乳酥,阵阵晚风裹着凉意吹来,代表一天的炎热暂且退去。   天边挂着一轮血色残阳,乔溪看着看着,心中生出一股感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其实乔溪平时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可以称得上没什么文学细胞。在他眼里,山是山水是水,就算上学时背过很多古诗,也不一定真能用得上。   今天不知怎的,他坐在门口面对天边一轮残阳,莫名想起脑中被封存的很多年前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黄昏,也是这么炎热的夏日傍晚,八岁的他和爷爷吃了晚饭后一起躺在丝瓜架下的破藤椅上乘凉。他还记得,桌子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播放着爷爷最喜欢的电台节目,讲的是杨家将的故事。   乔溪的爷爷是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年轻时还曾在村小学当过几年语文老师,算半个读书人,乔溪幼年认字启蒙都是他教的。   那天的夕阳也像今天这么美丽,爷爷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的搂着他,另一手不停晃着扇子,祖孙俩一起看着天空,乔溪数着飘过来的几朵云,忽然听爷爷感慨念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刚上二年级的乔溪那会还不懂这句诗的含义,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好好的忽然开始背诗,但他隐约觉得这诗很美好。   而今过去十多年,灵魂年龄已经二十二岁的乔溪在这一天回忆起往事,也想起了这句诗,连爷爷那声轻叹都仿佛还在耳边。   记忆瞬间仿佛将他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乔溪想,可能他并不单纯因为此刻夕阳的美好而生出感慨,只是太想爷爷了。   或许这个世界的太阳月亮和他曾经的时空不一样,但人类互相思念的情感是相通的。他这时看到的夕阳,和过去很多年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与爷爷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乔溪努力回想当年自己长在爷爷怀里的温馨幸福,不知不觉忘记了身边的人。   与他相反,陶音此刻却满眼迷茫,他不懂。   这太阳他天天看,怎么都看不出究竟哪里特别,他只是觉得很像好大一颗鸭蛋黄,越看肚子越饿。为什么乔溪的表情那么难过?   那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禁侧头看着乔溪,眼神渐渐复杂。 第63章   自从家里有了水井,乔溪的生活比以前方便多了,再也不用出门跑老远去小河边打水,也不用忍着夏天水缸里晒得快沸腾的热水冲凉。而且井水喝起来还有一点点甘甜,特别解渴。   每天晚上睡前,乔溪就用篮子装了些瓜果顺着井绳慢慢下放,让它们彻底浸泡在进水里,然后第二天他们就可以吃上“冰镇”的瓜果,好像这个夏天都凉快了不少。   水稻抢收完,接下来小麦也播种的差不多,乔溪又能暂时轻快一会儿,继续过着悠闲而忙碌的平淡日子。   乔将军的小狗崽们长势喜人,才落地不到一个星期,个个都特别有精神头,有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敢独自爬出狗窝去闯荡,当然很快就被它们爹叼着后颈拖回去。   乔溪每天乐得空闲时看岑儿放学回来带着他的汪汪队们到处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近三郎也不知道忙些什么,隔三差五就要往镇上去,虽然每次还是带很多钱回来,表面也看着喝平常也没什么不同,但乔溪就是能从一些很细微的地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总觉得三郎好像在谋划着什么大事,整个人都很紧张。   尤其三郎最近每天晚上对他下手特别凶,就好像紧赶慢赶着吃最后一顿,每次都把乔溪弄得受不住,怎么打骂都没用。   今天一早天不亮,等到乔溪起床的时候,果然三郎已经又不在了。   乔溪是爱钱不假,可他也没想让三郎这么拼。他白天打猎,傍晚回来帮忙做家务带孩子喂一大家子的鸡鸭猫狗,夜里还要在他身上发力……就算是头牛也不够用吧?   实在怕三郎累趴下,乔溪也劝过他,说是现在手里的钱够用了,就算一天活不干,过两三年都不成问题。他想着让三郎休息一阵子,天又还热。可是每当他聊起这件事,三郎总要么含糊其辞转移话题,要么干脆就过凑上来亲他,仿佛吃准了乔溪吃软不吃硬。   就这样过了好些天,乔溪起床后一边揉着腰,一边暗暗想着等到那家伙晚上回来一定要好好跟他聊聊,这次绝对不能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   岑儿还在上学,三郎又不在家,乔溪一个人坐在树下跟岑儿的那只下蛋公鸡“骁骑大都尉”大眼瞪小眼,无聊的快发霉了。   一直到傍晚,他隐约听到了岑儿欢笑的说话声,从没觉得时间那么漫长、人生如此寂寞的乔溪从躺椅上弹簧似的蹦跳起来飞奔到门口,伸着脖子垫脚看,果然看到不远处迎着夕阳向他走来的一大一小。   “三郎!岑儿!”   乔溪大喊一声,脸上扬起笑容迈步向他们跑去。   沈夷光抬头看到他,随即张开双臂将飞扑而来的乔溪稳稳接住,在他耳边轻吻一下,低声道:“我回来了。”   岑儿看他们相拥在也想被抱着,努力的伸出自己还没那么强壮的胳膊圈住他们。   到家后乔溪催着两人赶去紧洗手,然后到厨房把早就做好的晚餐端出来,等夫子来了就可以开饭。   岑儿洗了手乖巧帮忙布置碗筷,一边小嘴不停嘚啵嘚啵的讲着白天学堂里发生的事,乔溪看似只顾忙自己的事,然而无论岑儿说什么,他始终句句有回应。   “小溪哥哥,你知道之前富贵为什么总欺负我吗?”岑儿神秘兮兮凑过来,扯着乔溪的衣襟问他。   乔溪哪里知道,百无聊赖的摇头。   岑儿嘿嘿一笑,“我知道!”   “因为他喜欢福哥儿!”   桃叶村的孩子们大多都是一批一批一起长大,就好像大山哥和陶音、乔溪当年一样。因为村里每年都有几个新生儿出生,他们彼此自然互相结伴,将来长大了多半也互相婚配,毕竟青梅竹马最容易培养感情。   和岑儿差不多同龄的几个孩子中,属福哥儿最大也最懂事。虽然模样不是那么精致,而且还有些胖,但不妨碍他人缘好,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成群成群,都把他当成哥哥。   而那些孩子中,福哥儿最喜欢岑儿。不仅岑儿最好看,也最聪明乖巧,而且嘴还很甜,因此福哥儿每次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一定是先给他,完全将他当做了亲弟弟看待。   “就因为这样,富贵才讨厌我的!”岑儿摇头晃脑的说,“他以为福哥儿将来肯定是想讨我做媳妇!”   “然后四牛觉得只有富贵在能跟福哥儿一起,别人谁都不可以,所以他就帮着富贵欺负我!”   “不过现在好啦,他们都说开了!”岑儿喜笑颜开,“富贵今天来找我说以后都不欺负我了,将我当成小弟护着,让我叫他哥夫。”   “他还说了,等他长大了和福哥儿成亲,让我去坐上宾!”   乔溪:“……”   他无奈叹气。一群小屁孩毛都没长齐,甚至富贵连牙都还没换完,居然能整这么一出复杂的三角恋。而且中间还夹了四牛这富贵和福哥儿拆逆死的“cp”粉,真是一出大戏。   沈夷光只觉好笑:“那你岂不是白遭一回罪?”   “才不会!”岑儿连连摇头:“正因为我伤了一回,福哥儿生气要跟富贵决裂,然后他们才有机会说开和好。”   “我是大功臣!”   乔溪无奈的摸了摸岑儿的脑袋,感慨他不记仇的善良,语重心长的说:“不管怎样,以后咱们可不要再掺和别人感情,最容易里外不是人。”   岑儿还不懂为什么会“里外不是人”,不过小溪哥哥的话他都听,乖巧点头表示记下了。   趁着夫子还没来,乔溪开玩笑逗他:“村里那么多小孩,有没有岑儿喜欢的?”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岑儿听完后竟然真的认认真真思考好久,小手挠了挠脸,小声道:“那、那肯定是小竹子哥哥啦!”   “小竹子哥哥那么漂亮,又很厉害,什么都会,我最喜欢他!”   乔溪也觉得小竹子不错,点头笑道:“那当然好!将来等你俩都长大了,我亲自去林大夫那里帮你说亲。”   “咱们这关系摆在这儿,林大夫肯定同意!”   他俩想的可美,沈夷光连连摇头,心说往后的事还早呢。岑儿是否会分化成天乾都未可知,再说孩子的话哪里能信,说不定回宫后过两年就忘了小竹子。   晚上沈夷光把上完课的夫子送回去后折返回来,隔了好一段路就看到家里门口亮着一盏灯。他疾步走近一看,果然是乔溪,正拎着一盏油灯站在那里等他。   沈夷光的心一下子被某种情感瞬间充盈,以致于许多年后的他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温暖。   然而那份美好的情感,在他们回到屋里后很快消散,乔溪翻脸比翻书快,巨大的反差打得沈夷光措手不及。   乔溪双手环胸,强势逼问沈夷光最近背着他到底进城干什么去了。   “别想瞒着我!”他问的理直气壮,半点不记得哪怕是一个月前,他还信誓旦旦的说不会探听三郎的秘密,全然忘了自己不干涉别人隐私的原则。   面对逼问,其实沈夷光心里是高兴的。   他知道乔溪的心防特别重,宁可选择孤单寂寞,也不愿意与人过分亲密,和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他们早就有过数不清的肌肤之亲,自己也未必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然而现在乔溪却能堂而皇之刨根问底,正说明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人。   可惜即便乔溪好容易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沈夷光依然不能告诉他真相。或者他总不能说自己每天进城其实是去找陈时谋划“造|反”,这件事太紧要,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乔溪来说也最安全。   眼看他又要敷衍糊弄,乔溪不依不饶。他嘴皮子利索,吵架的时候炮仗似的一句接一句,沈夷光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回上两句就被怼的说不出话。   他自知不敌索性也不啰嗦,直接上手抱了人往床上一丢。   乔溪确实聪明彪悍,可是这把三郎稳稳拿捏,知晓他纸老虎的弱点,亲两下人就迷糊了,很容易对付。   ————   于是等到第二天乔溪睁眼,果然旁边又是空荡荡,气得咬着牙骂了一句。   岑儿一早起床就见小溪哥哥脸色难看,缩头鹌鹑似的安安静静吃完饭乖乖上学,不用猜也知道必然又是舅舅惹出来的,不由在心里唉声叹气。   舅舅自己惹了人就跑,回头还要连累他,可真是的!   乔溪沉着脸把岑儿送去学堂,冲动之下回家摸出钱袋子就往村口跑,正好追上秦大叔的牛车。   秦大叔很意外,咬着狗尾巴草笑眯眯问:“你男人不是早上刚出门?怎得你不跟他去,反而坐我的车?”   乔溪皮笑肉不笑,回道:“追的就是那混蛋!”   “我倒要看看,他瞒着我天天进城干嘛去了!?”   秦大叔一看有乐子瞧,顿时来了精神。本着损人利己的原则,这趟说什么也得拖着乔溪去!   他成天看别人家小夫妻甜甜蜜蜜,自己却孤家寡人,可不得好好煽风点火?   他故意摩挲下巴,开始挑拨离间:“哎呀三郎怎么这样呢!?可别是被外头的什么美娇娘或是俏郎君迷了眼呐!”   见秦大叔说三郎坏话,乔溪笃定摇头:“绝不可能!”   唯独这一点,乔溪坚信不疑。   三郎一见他就两眼冒绿光,成天想着法子在他身上花样百出,哪来的精力出轨?   秦大叔没能挑拨成功,非常遗憾的跳上牛车,也不再逗他,朗声道:“坐好了小乔溪!咱们这就追上去!”   “到时你要挠花三郎的脸,我要好好看热闹!”   两人进城后,乔溪谢过秦大叔,站在街边思考该去哪里逮人。没有留意有两个女子在他面前停下,略惊讶的道:   “……乔公子?”   那声音有些耳熟,乔溪下意识抬头,也愣住了。   是珍娘。 第64章   茶馆二楼的雅间里,一男一女对坐在桌子两边,边品茶边小声说笑。角落的香炉冒着屡屡青烟,满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是乔溪很喜欢的味道。   珍娘捧着杯盏,垂首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笑道:“还是这儿的茶好。”   乔溪跟着尝了一口,喝不出是什么品种,问:“我不太懂茶,这是……碧螺春?”   不等珍娘回答,小荷捂着嘴又笑了:“这是白牡丹,是夏日清凉解暑的花茶!”   得到答案,乔溪点了点头:“我说呢,怪不得尝到一点花香。”   珍娘回头轻斥了两句,略带歉意的对乔溪道:“小荷这丫头被我从小惯坏了,总是这么没规矩,还望乔公子海涵。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说完她起身福了福身子,小荷低着头也跟着行礼,不敢再笑嘻嘻的。   乔溪连连摆手,毫不在意的说:“不用不用,她挺好的,也没有冒犯我。”   虽然刚才小荷确实又随意插话,可是乔溪并没有从她的态度中感到轻慢,反而还觉得这小丫头对自己挺有好感,进屋后一直对他笑眯眯的,看着心情很好。   他说完话后,小荷在珍娘背后看不到的地方,感激的对他眨眨眼睛,甜甜一笑。   乔溪跑出来找三郎,却没想到在街上遇到这对主仆,而且珍娘还很热情的邀请他喝茶吃饭,乔溪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过来。   他自觉和珍娘并不太熟,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而且彼此身份也挺尴尬,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找不到话题聊,只好一杯又一杯不停喝茶,时不时从大开的窗户往下看,就是不好意思看珍娘的脸。   珍娘善解人意,知道他的难处,也不刻意套近乎,见乔溪面前的茶杯又空了,接过小何手里的茶壶主动给他蓄满,柔声说:“其实我一直很再想去桃叶村找你,但爹爹一直不许我再偷跑出门,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   乔溪抱着茶杯没听明白:“你找我干嘛?”   “自然是多谢你点醒了我。”珍娘是那种古典美人一挂的女子,标准的柳眉杏眼鹅蛋脸,即使微笑也紧紧抿着唇,一举一动都像古画里的侍女,轻声又道:“若不是你,我此刻恐怕已经上了贼人的船,没有退路。”   乔溪闻言不甚赞同:“那也是你自己拎得清,跟我关系不大。”说完他立刻补充道:“那渣男现在还在牢里吗?”   “渣男?”珍娘一愣,继而猜到了:“这词倒是新鲜,不过……倒也合适。”   毕竟是曾经真正爱过的人,珍娘提起他依旧心情低落,五味杂陈:“他如今还在狱中。我爹说他是秀才,即使是县太爷也不好轻易用刑,但证据确凿,只先将他投入牢里,待到上报后革去功名,再等候发落。   对何秀才这样的人来说,他全身上下除了脸,最能吸引人的地方无非就是他的秀才身份。而按照大邺朝百年延续的律法,被革去功名坐过牢的人没有资格再参加科考,这意味着何秀才从此彻底断了仕途的可能,对他那样虚伪又贪慕虚荣渴望权利的人来说,也许比死亡更可怕。   虽然乔溪仍然觉得,比起原主丢掉姓性命的代价,只是觉得坐几年牢,以及不能考功名,已经算是很仁慈的惩罚,并没有完全让他解气。可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何秀才是因为盗窃入罪,又没有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大邺的律法不能处他死刑,而乔溪也不能提着菜刀砍他,心里很是遗憾。   不过听说牢里“人才济济”,估摸着细皮嫩肉身娇体弱的何秀才应该也不好过,也算咎由自取。   乔溪小声嘀咕道:“便宜他了。”   渣男就应该物理阉割,然后送去给原主抵命。   小荷连忙迎合着哼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珍娘拿着帕子捂嘴轻笑:“起先我以为乔公子看起来那么柔弱,或许会是怯懦腼腆的性子,没想到却快人快语,性情直爽,是我眼拙了。”   乔溪不习惯被她夸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珍娘又说:“我也没想对他赶尽杀绝。可能你觉得我过分糊涂心软,但我与他也曾相爱一场,又是临门一脚差点做了夫妻,到底做不到狠心绝情。”   “只是今后我与他再无干系,他的死活我也管不了。”   说到此处,珍娘眼中一片黯淡,气氛也不如刚才轻快。乔溪不想把话题一直放在渣男身上,免得大家心情都不好,转移话题道:“那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李老爷会重新招亲吗?”   珍娘久久没有回话,低着头半晌缓缓回道:“我不知道。”   “其实……”她话到一半轻轻咬了咬唇,犹豫着说:“我……我不知道如何同你说,我已经不想再与人成亲了。”   年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却经历了这么一遭疼痛刻骨的爱情,给不珍娘的心中留下了浓厚的阴影。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的她甚至分辨不清那些人究竟要的是她人,还是她的家产。   她曾经天真的幻想过与瑞郎婚后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午夜梦回,她有时都很难相信,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竟都是装出来的。   乔溪能理解她的想法:“如果没有做好准备,确实不该那么快成亲,还是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我也这么想,可爹爹不同意。”珍娘托着腮愁眉苦脸:“他常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护着我一生,若是他走后我还孤孤单单,怕我被贼人惦记上。”   古代的独生女境遇艰难,就算找上门女婿,也架不住遇上垃圾凤凰男一生尽毁,还要把家产搭进去。   乔溪安慰道:“也许你可以和你爹好好聊聊,假如找了个你不喜欢的丈夫,或者又来一个吃绝户的人渣,日后你爹过世,难道你的境遇一定会比独身更好吗?”   珍娘眼睑低垂,很是沮丧:“爹爹才不听呢!”   乔溪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只好干巴巴道:“你也别那么悲观,姻缘一事很难说的。也许你出了茶馆的门,左拐就遇到了真正爱护你的人,要知道这世上也不都是人渣。”   珍娘勉强一笑,显然不抱希望。却还是礼貌的说:“借你吉言。”   绕开沉重的话题,两人在茶馆里又聊了会天,竟意外发现他们彼此性情很相投。珍娘看起来是古典拘谨的女子,可是骨子里很坚定柔韧,很有主见。而乔溪比较随性,也是很看得开的性格,看待事物的某些观念和珍娘不谋而合,聊起来自然愉快。   很快到了饭点,珍娘让茶馆的小二哥开始传菜,并认真的给乔溪一一介绍:“这家店虽是茶馆,但是有些菜做得很不错,你尝尝。”   两人边吃边说笑,乔溪差点忘了自己这趟进城是干嘛来了。   彼时沈夷光恰好也从陈时那昏暗的内室出来站在肉铺门口,一阵灼热明亮的阳光烤在他脸上,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抬头,努力适应外头的亮光。   最近他的行动太频繁,果然还是引起了乔溪的怀疑。昨晚他那么质问,虽然最后被糊弄过去,可是沈夷光毫不怀疑今天再回去必定又要迎接乔溪的狂风暴雨,而且他肯定也没那么好哄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对乔溪欺瞒。   就在他想着该买些什么小玩意带回去哄一哄乔溪,结果下一刻脑海中念念不忘的人影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沈夷光不可置信抬手揉了揉眼睛。   莫非是他连日劳累产生幻觉?否则怎么会看到乔溪在对面的茶楼上跟人说话,还笑得那么好看!?   沈夷光不死心把眼睛揉了又揉,最终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他家乔溪。   茶馆楼下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银杏树,枝叶繁茂,足有五六米那么高,乔溪对面的女子半遮半掩在茂密的树荫里看不真切。   然而沈夷光依然通过他那双比狼更锐利的眼睛,从对方曼妙的身段判断,那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   沈将军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他不是怀疑乔溪背着自己做什么……可是本该好好在家的人,为什么忽然跑来这里,青天白日的和姑娘单独吃饭!?   沈将军一瞬间心乱如麻,各种纷杂的念头涌入,他来不及细想,脚下一阵风似的没了人影。   茶馆的小二哥还以为来了新客,连忙带笑迎上来:“客官您……”   可怜他话都没说完,沈夷光已经原地化作一道光飞上楼,带起的风把小二哥脖子上用来擦汗的汗巾都刮飞了。   乔溪还在和珍娘正讨论起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忽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踢开,在他还没理清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一道黑影窜了进来,吓得小荷失声尖叫。   乔溪冷不丁被人强行抱住,刚要张嘴骂人,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发觉,抬头一看,果然是他那冤家。   “你怎么来啦?”乔溪有点懵。   沈夷光死死抱着他,低声回道:“这话该我问你。”   被他如此质问,乔溪终于想起自己进城的目的,顿时眼冒凶光:“我干嘛来了!?”   “我才是看你要干嘛!”   而后就是沈夷光无比熟悉的挨骂流程,他静静听了一会儿才从乔溪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原来是怀疑自己干坏事,抓人来了。   “我真是去卖货。”他连忙从怀里摸出钱袋给他看:“你瞧。”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被小心放进乔溪手心,为了作证自己没说谎,沈夷光笃定的说:“若你不信,待会儿我带你去掌柜的那里对峙,而且周边商贩都可以见证。”   看他态度光明磊落,确实不像干了亏心事,乔溪半信半疑:“那你干嘛鬼鬼祟祟?”   “我没有……”沈夷光无奈,见乔溪没那么生气,立刻抓准机会拷问:“倒是你——你为何背着我与这位姑娘单独私下见面?”   乔溪翻了个白眼:“你没长眼啊!?人家珍娘好心请我吃饭,我和她能有什么?”   “再说什么叫‘背着你私会’1?我难道还得事事跟你禀报!?”   乔溪双标的理直气壮。   沈夷光这才发现那妙龄女子竟是珍娘,一时语塞,又着急解释:“我没有要你事事同我禀报,若你想进城,总该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不偷偷跟着,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出去卖货!?”乔溪哼了一声。   沈夷光少不得又抱着人好言好语认错道歉,两人周遭恋爱的酸臭气场让路过的狗都得啐两口。   直到这时,珍娘和小荷终于从两脸懵逼中回过味来——   感情这俩缺德男人不远千里进城,是特意给她俩现场表演夫妻情深来了。 第65章   三郎为了自证非要带乔溪去陈时的铺子看看,乔溪却开始犹豫起来。   褪去早上一时脑热追出来的冲动,冷静下来的乔溪回过头才发觉自己的行为很不合理。如果用一个比较流行,又精准的词表达,应该叫做‘崩人设’。   乔溪从来自诩是情绪稳定的人,虽说脾气确实算不上好,但真正因为某件事失去理智的时候很少。   即便在电话里意外得知爷爷去世,他也没有当场崩溃嚎啕大哭。找辅导员请假、回宿舍收拾衣服、买车票回家、镇定自若的处理丧事,最后亲眼看着爷爷被推进焚化炉……   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非常淡定,村里人背地里都说他“冷血”,嘲讽他就算考上好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三年都没回来看望老人家,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乔溪明知那些人是怎么样的编排他,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爷爷下葬,尘埃落定。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才真正开始流泪痛哭。恰好那天大雨,他借着砸下来的雨滴放肆流泪,所以才没注意到周边的山上滚滚而来的泥石流……   而现在乔溪做出跟踪的事,已经背离了乔溪一直以来遵循做事原则。他一贯自恃冷静,却几次三番在三郎身上失效。   他隐约知道,自己的情感正处在一个很不妙的境地。   略带歉意的和珍娘小荷道别,乔溪沉默跟在三郎后头垂头不言不语,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沈夷光回头看乔溪一言不发,没了刚才在茶馆质问自己的气势,不觉纳闷:“你怎么了?”   “……没事。”乔溪无精打采,他现在心思乱得很,干脆岔开话题:“你不是要吃饭吗?”   沈夷光这会儿哪还吃得下饭,以为乔溪脸色难看必然又是中暑,连忙带他到阴凉处,抬手放在他的前额反反复复试探,嘀咕道:“……不烫。”   乔溪懒洋洋的拍下他的手:“我没事。”   夷光以为他又讳疾忌医怕吃药,强行要拉他去医馆:“我带你看大夫。”   乔溪嘟囔了一句“笨蛋”,然后伸手扯住他的衣摆,不自觉的把脑袋轻轻放到三郎肩头,不耐烦的说:“我都说了没什么!刚才你不是嚷嚷着饿要吃饭吗?”   “走啊!”   沈夷光不懂他怎么一会儿没精神,一会儿又气势汹汹骂人,不过只要乔溪没事,他就放心了。   还是老地方。   这家饭馆很小,老板的手艺却很不赖,乔溪每次只要进城就在他们家用餐,关键是便宜量大还管饱。不过刚才他跟珍娘一起吃过了,现在肚子还涨得鼓鼓。   三郎熟练点了乔溪爱吃的那几样,不顾乔溪拒绝,硬是塞了筷子给他:“就当是陪陪我,好吗?”   实在拗不过,乔溪只好拿着筷子挑挑拣拣,和三郎说了会话,心里那些烦恼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饭后沈夷光又带乔溪去陈时的铺子转了一圈,虽说乔溪已经不怀疑了,他还是非要拉着。因为他早有这样的心思,今日刚好机缘巧合,既然乔溪自己找过来了,他干脆顺道一起带来。   沈夷光迟早是要走的,可他始终不放心留守的乔溪,怕自己走后有人欺负他,又怕他遇到危险,便想着留个后手。让陈时在此地留下一部分人马,不仅能时时保护乔溪的安全,这边有任何动向自己也能立刻知道。   他故意带乔溪过来,好让陈时和他的手下们记清他的模样,以后方便暗中保护。   乔溪对此完全不知情,他只觉得肉铺老板长得不错,看起来也是个实在人,而且店里的伙计们都很热情。他还在墙角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货物中看到三郎昨天猎回来的几只锦鸡,都还活蹦乱跳,可见送来不久。   他心里很是羞愧,觉得自己整天疑神疑鬼,以后可没脸再说自己人淡如菊。一时没在意到沈夷光对陈时隔空默默点头,隐秘的联络。   从肉铺出来,他们也没急着回去。乔溪好久没进城,不知道城里近来又时兴了什么新鲜玩意,三郎就带着他到处逛逛。   外头太阳毒辣,沈夷光舍不得晒着乔溪,拐道去了一家糖水铺子。   “老板娘!麻烦来碗冰糖蜜水、一碟荷花酥,一盘冰镇果子,一碗荷叶冰粉……再来份牛乳冰沙。”   才进门沈夷光就朗声喊了起来,几乎将门口挂着的菜单上所有最畅销的都点了。回头领着乔溪挑了张桌子坐下,又道:“我之前总打这家门口路过,看到里头时时刻刻排长队,座无虚席,一直想带你过来尝尝。”   乔溪还是第一次在古代的甜品店消费,坐在桌前撑着下巴仔细研究墙上挂的装饰。无论古今中外,商家宣传产品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古代科技不发达,不能在电子设备上投放大量广告,信息传播的慢而已。   比如这家铺子,墙面四周挂满了各种名人对他们饮品的称赞语,显得他们家好像很有名。但是古代又没有名誉权,那些文人大佬究竟有没有真的夸过吃过也无人知晓,更懒得千里迢迢来打假,算是一种比较常见又好用的手段。   不一会儿老板娘上齐了沈夷光点的东西,乔溪发现他每样只点了一份,纳闷的问:“你不吃吗?”   沈夷光眼里只有乔溪,摇头回道:“我素来不喜欢甜食。”   乔溪也不喜欢甜的东西,但奶茶饮料除外。尤其外面难么热,谁不想吃上一口冰冰凉凉的甜品?   他低头捧着碗喝了一口蜜水,砸吧尝了半天,发觉这不过就是普通的冷水兑了点蜂蜜,也不能说不好喝,但确实不算惊艳。   接着他又把剩下的几个一一尝过,最后还更是喜欢牛乳冰沙。虽然冰沙份量很少,牛乳的奶香味也不足,好歹口感还是不错。   因为老板娘只给了一份餐具,乔溪又不好意思吃独食,很大方的挖了一大勺冰沙递给沈夷光:“你也吃。”   他本意是让三郎自己伸手接勺子,没想到那家伙动也不动,凑了上来毫不客气直接就着乔溪的手将木勺里的冰一口吞下,眼睛野狼似的盯着乔溪。   乔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连忙收回勺子低声抱怨:“你干嘛!?”   大庭广众之下,这人怎么不分场合就……   沈夷光知道他脸皮薄,故作无辜的的回道:“我以为你把勺子伸过来是要喂我。”   喂你大爷!   乔溪明知他说瞎话,又不好在外面生气,暗暗瞪了一眼悻悻收回勺子,低头恶狠狠继续吃冰,一点不介意三郎才咬过他的勺子。   当然三郎也没介意他就是了。   二人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反正床也上了,抱在一起亲都不知道亲了几百回,区区共用一个勺子算什么?   两人分吃甜品,在外面待到日暮西山才往回赶。   和秦大叔汇合的时候,他早已在那等候多时,老远看着人家夫夫俩说说笑笑一起走来,知道这是又和好了。   虽然他确实很想看三郎被挠花脸的狼狈样,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姻”。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这外人哪有掺和的余地。   这次乔溪进城没买什么东西,看路边有人卖玩具,顺手给岑儿带了个泥哨子。手艺人特意做成小鸭子的形状,只要嘴巴对着鸭子的扁嘴轻轻吹一下,立刻就有清亮悠长的哨音出来,一都不会刺耳。   “岑儿肯定喜欢!”乔溪兴致勃勃把泥哨小心放进怀里,满心期待。   沈夷光却说:“只要是你送的,岑儿都喜欢。”   这话乔溪爱听,不由夸他:“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爱听,多说。”   两人共骑一匹马回家,秦大叔实在受不了这俩人腻腻歪歪的德性,驾着牛车早跑了。   ——————   难熬的三伏天终于结束,天气开始转凉,秋季到了。和许多诗人认为秋天“悲壮萧条”不同,乔溪最喜欢的季节就是秋天。   他喜欢一澄如洗的蓝天,喜欢凉爽清凉的秋风,喜欢满地金灿灿的落叶,还喜欢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排着长队南飞的大雁。   更重要的是,在农人心里,秋天还代表着丰收。一年之中,也唯有秋季才配得上“收获”这个词。   乔溪地里的小麦长得不错,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收割。他每天都要去地里,站在田垄边向下眺望,感受凉风袭来的凉爽,看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翻滚,胸中无限期盼。   也许就算他读了很多书,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心里真正惦记的还是这满地金黄。   他再也没有了对大城市的向往。   这一刻的他也终于彻底释怀,不再耿耿于怀前世的遗憾。   即便这里没有他最爱的爷爷,可他又有了一个家。   要是三郎肯留下,乔溪愿意和他真正这么过一辈子。带着岑儿,他们三个永远不分开。   乔溪虽不确定三郎会不会真的留下,但他自信只要自己开口,三郎一定会同意的。但是要选个合适的好时机,不然就这么盲目跑去问他,显得自己好像多急切一样。   乔溪在地里呆够了才慢悠悠回家,推门而入。   那几只小狗已经能满地跑了,一个个见风就长,吃的也多。就算乔溪顿顿精心配餐养着,乔将军还是一天天消瘦,反而小崽子们吃得圆滚滚,精力十足晃着小尾巴和肥屁股到处跑。   小狗崽们早就出了月,慢慢可以断奶了,然而当初说好要来抱养的陶音迟迟不见踪影。   乔溪粗略算了算,大概有十多天没有看到他。往常那家伙最多隔三天就跑过来,哪怕没有八卦分享,也要拉着乔溪不停的说,恨不得吃睡都在他家。   然而那么黏人的陶音却十多天没出现,乔溪嘴上不说,心里悄悄惦记。原来没有陶音那个大嗓门,他一点都不觉得清静。   乔溪不肯承认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孤单的,抱着怀里那只陶音最喜欢的小狗盯着门发呆。   他要不要……去找陶音呢? 第66章   第二天乔溪还是去了陶音家,带着那只小狗崽。   宋四婶开门见到他立刻喜笑颜开,一边拉他进门,一边转头扯着嗓子喊:“音音,小乔来看你了!”   她抓着乔溪胳膊的手力大无穷,像是怕他跑了,不停道:“哎呀你可来了!我家音音最近心情不好,又病了一场,可真急死我了!”   宋四婶嗓门大,话又多,完全就是性转版的另一个陶音,短短几分钟乔溪的脑袋被迫塞了一大把信息,吵得头快炸了。   屋里头的陶音也不耐烦的嚷嚷起来,“娘你声音小点!”   这娘俩性格太相似,共处一屋时候说话仿佛吵架,衬得抱着小狗站一边的乔溪弱小可怜又无助,完全找不到机会插嘴。   好在陶音很快把他娘赶了出去,捂嘴咳了两声后对乔溪招手,问道:“你怎么来了?快坐。”   乔溪这才知道他生病了,在床边坐下后连忙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林大夫来看过了吗?”   他心里有些歉疚,陶音生病在家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还纠结他为什么不来。   他一连串关切问话后,陶音摇头回道:“我没什么啦!都是小毛病,养几天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脸色还是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精神状态远不如平时亢奋,连说话的语速都慢了下来,看来确实大病了一场。   为了让陶音开心点,乔溪把抱来的小狗崽递过去,轻声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看到小狗,陶音眼睛都亮了,整个人顷刻间来了精神。他急忙从乔溪手里抱过小狗,放在怀里好一顿揉捏,喜欢的不得了。   “我差点忘了它!”他嘿嘿一笑:“一窝小狗里头,就属它最像我们将军,多威风啊!”   小狗崽承受不住过分热情的陶音,又因为陶音抱它太用力,它趴在臂弯里嗷嗷叫,肥嘟嘟的小短腿不停蹬着,试图挣脱出来。   “你可以给他掺点羊奶喂,我记得你家有好几头母羊。”乔溪说道。   陶音不住点头:“羊奶管够!”   他抱着小狗爱不释手,逗弄了一会儿,抬头问:“你就为了这个才来看我吗?”   “也……也不完全是。”乔溪有些紧张,他其实很少对人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垂首道:“就是看你十几天没来……有点担心。”   陶音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摸小狗,乔溪干巴巴又说:“其实你不来找我,我还挺寂寞的。”   听到这句话,陶音又抬起头,昂首挺胸得意洋洋:“那是自然!你以前可最喜欢听我说话了!”   说到这他好像恢复了活力,神神秘秘拉着乔溪道:“偷偷告诉你——我病了这些天,不止你来看我过。”   “大山哥也来了。”   他说着脸上浮出一抹红晕:“也不知被哪个得道高人指点,那死脑筋居然开窍了!那天他来,说等我病好了,他就带着聘礼找我爹提亲,把我风风光光带回家!”   乔溪确实惊讶,心说大山哥那木头居然也能开花,但也也确实为陶音感到高兴,果然青梅竹马才是最好磕的。   “恭喜。”他微笑着说,“到时我一定给你准备好新婚贺礼!”   陶音捂着脸嘿嘿傻笑,小狗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道放松,得了空一溜烟窜了出去,躲在床底不肯出来。   “对了。”陶音忽然想起什么,推开手边的窗户伸头往外看:“我病了这些天没出门,是不是立秋了?”   乔溪点头:“立秋好几天了呢!”   陶音于是感叹起来:“想起以前每到秋天,我俩就爱往山里钻。这时候山里到处都是野果子,柿子挂得满树都是,吃都吃不完!”   “有些柿子太高了,我就爬上树用竹竿敲,你拿着小竹篮在下头接。”   “不过你腿太短啦!细胳膊细腿慢吞吞的好像乌龟……好几次接的慢了被柿子砸在头上,弄得一身都是……哈哈哈……”   陶音想起以前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乔溪略显尴尬,只能讷讷点头应和,完全带入不了,因为陶音说的那些他一件也没经历过。   不过陶音不愧是“语言大师”,通过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乔溪眼前似乎真能看到两个青涩的半大少年在金秋烂漫的山林中奔跑的画面。   他默默地想,不管什么情谊,是不是只有少年时期的感情最难忘?无论初恋还是儿时玩伴,好像都有类似“白月光”的情节,很难遗忘释怀。   也可能是那份感情太过美好纯粹,所以无可替代。   陶音似乎没察觉到乔溪的不在状态,说到一半猛地抓住他的手兴奋道:“过两天我们再去一次吧!?”   “我好想吃野柿子!”他两只眼睛放光,“去年你被哪个贱|人迷了眼,都不怎么陪我玩,我也好久没去山里了!”   “不知道那棵柿子树还在不在……”   乔溪哪有不同意的,他已经完全摸清了山里的路,只要不走特别远,一般都能自己摸回来。现在天气凉爽,山里也是丰收的时候,没准还能捡到什么好东西!   两人约好等陶音病愈就去山里摘果子,一直到傍晚乔溪才离开。   陶音坚持要下地送他,尽管乔溪一直说不用,可他那任性脾气谁也管不了,硬是一边咳一边跟他到门外。   “你快进去!”乔溪再三撵他,关切的说:“今天风有些大,万一再着凉又要养好多天!”   陶音拽着他的衣袖不撒手,嘀咕道:“你好啰嗦,就算病了我也去!”   幸好宋四婶此时追出门揪着陶音的耳朵把他拎回去,乔溪看着这对娘俩一路斗嘴,果然“一物降一物”。   回家后,三郎早已等候多时。他今天没有进城,专门在家陪乔溪。   他见乔溪回来时脸上笑眯眯,调侃道:“陶音又和你说什么了,这么高兴?”   乔溪有意卖关子:“不告诉你!”   沈夷光挑眉:“那我猜猜看……不会是大山哥的好消息吧?”   乔溪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突然上门提亲?”沈夷光眼中有几分得色。   他话都说到这里,乔溪哪还有不懂的:“你撺掇他?”   “那不是‘撺掇’。”沈夷光纠正,“我只是见不得有一对情人蹉跎错过,推波助澜了一把。”   “用修行人的说法……也算是功德一件。”   乔溪看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由跟着笑了:“还功德……这不就媒婆吗?”   他很难想像,三郎自己都不是多机灵的人,居然还能给隔壁大山哥在感情问题上指点江山,而且没给人带沟里,也是稀奇。   “可别瞧不起人。”沈夷光一眼就看出乔溪所想,亲昵的在他脸上轻轻一捏:“我虽口拙愚笨,若论心性,比起大山哥还是富裕的。”   虽然老师教他多背诗,企图来日靠着几分可怜文采博得意中人的好感没能成功,但让他多年琢磨的兵法也不是白看的。   沈夷光认为,情场恰如战场。   既然兵法能用来打仗,肯定也能用来追求心上人。左右都是要揣摩对手心思,出其不意,而后再不交锋中找准对方弱势下手,逐个击破。而他恰好非常熟络这些。   沈将军自信满满,料想乔溪必定跑不掉。   身体已经是他的,心迟早也是。   再说那一院子的鸡鸭猫狗,地里的庄稼,沈夷光哪个没亲力亲为伺候过?乔溪就算拿钱出去,也未必寻到像他这般省心省力还省钱的劳壮力!   乔溪要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怕是白眼都要翻上天。   几天后,大山哥带了满满一车的礼物去陶音家提亲的事传遍了整个桃叶村。   桃叶村不算大,只是提亲就这么大排场的。唯独大山哥一个。为了陶音,他几乎将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只为了向未来丈人展示自己的真心和实力,好让他们放心把陶音交给他。   乔溪混在人群里,看着那些东西被一件件搬进陶家院子,又看陶音撑着虚弱的身体站在门口笑得欢,大口吃狗粮的同时,也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大山哥这么有钱!光那件鹿皮袄子恐怕就得好几两银子,整车加起来怕不是要价值几百两!?   没想到大山哥整天穿得朴素破旧,衣服还有补丁,家里院子比他家还破败简陋,竟然不是真的穷!   仔细想想,三郎每次出去打猎也能换很多钱回来……乔溪摩挲下巴,看来打猎确实是门好手艺,怪不得村里有些年轻汉子宁愿成天钻进山里也不想种地。   他盯着那些礼物眼睛一眨不眨,沈夷光误解他是羡慕人家的排场,也跟着想起了他们的婚礼。   那时他与乔溪彼此都没有真情,互相只为了达成交易,甚至跳过提亲下聘直接拜堂,婚事自然也办的简陋,还是村里人帮忙才有个像样的交代。   想到此处,沈夷光心疼愧疚不已,悄悄搂住乔溪的腰,暗暗发誓将来事成后一定要好好补偿。   到时他要在侯府重新办婚事,给所有文武百官发请柬,还要全城百姓都来观礼。就算比不上公主皇子们的排场,也要尽力给他最好的。   俩夫夫完全不懂对方的想法,彼此对上视线后,尽管心思各异,却又互相展颜一笑。   乔溪见钱眼开,琢磨着问三郎以后打猎能不能带上他,他也想学。   沈夷光却觉得乔溪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柔软可爱,要不是周围人多,他真想凑上去亲一亲。   站在他俩后头只想看热闹的二胜子忍不住翻白眼,粗鲁的一把挤开他俩往前站。   结果到门口又被陶音和大山哥情意绵绵秀到,流着泪辛酸的往旁边侧了侧身。一旁是村里有名的小相师,他对二胜子柔柔一笑。   站在他身后的五个壮汉相公立刻虎视眈眈瞪过来,生怕他也想加入他们的快乐大家庭。   二胜子气得骂骂咧咧。 第67章   日子一天天凉下来,农田里的小麦也成熟了。   每到这时,家家户户铆足了劲在地里抢收,而且速度要快。近来连日阴天,随时可能有一场大暴雨到来。   放眼望去,农田里全是是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乔溪和沈夷光也在其中。就连孩子们也从学堂告假回来帮忙,加入抢收大军。   当然也包括岑儿。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下地干农活,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稀奇有趣,虽然力量很有限。   沈夷光忙碌之余,不忘分心在他身上,时不时叮嘱两句:“小心别伤着自己。”   经过几天的努力,再加上村里的大家互相帮忙团结一致,他们总算在大雨到来之前把小麦全部收完。   即便乔溪累得快直不起腰,可心里却满是甜蜜蜜的满足。   每年秋收过后,村里都得热闹好几天。农民靠天吃饭,今年风调雨顺没什么极端天气,算是大丰收。   晚上村长把大家聚集在一起,所有人围着燃烧的麦秸尽情载歌载舞,为了一整年辛苦得到回报而庆贺。大家随性席地而坐,摆满了瓜果点心各种吃食,喝着自家酿制的果酒欢声笑语,连空气仿佛都是甜的,一派丰收好气象。   乔溪从火堆里把烤好的红薯分给沈夷光和岑儿,回头拿了个更大的送去给陶音,当然不忘仲大娘和秦大叔,转了一圈给其他人也分发后,才回来和沈夷光挨坐在一起。   “明天一早,我要和陶音进山摘果子。”乔溪咬了一口热乎乎还留着油的红薯,吃得满嘴香甜:“到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饿了自己对付着吃点,我把饭留好了。”   沈夷光点头:“好。”又不放心的嘱咐两句:“但是别待太晚。现在日头落得早,傍晚山里风凉。”   乔溪吃着红薯点头,低头的时候额前一缕碎发滑落下来落在红薯皮上。还不等他动作,沈夷光顺手帮他重新撩了回去,还把上头粘上的一点碎屑仔细擦掉。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培养出了这样的默契。有时甚至乔溪不用多说,三郎就能准确猜到他要做什么。而三郎往往只一个眼神,乔溪便能会意。   就好比现在。   接收到三郎的眼神暗示,乔溪脸红,借着低头咬红薯低声骂他:“满脑黄色废料的小淫|贼!”   迟早那啥人亡。   三郎莞尔一笑,也不生气,凑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怎么就是淫|贼了?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我既不是圣人,更不是君子……佳人在前,焉能无动于衷?”   乔溪狠狠瞪他一眼,浑身冒鸡皮疙瘩:“要睡就睡!别学人家文绉绉说话!”   沈夷光心里叹气。   看来老师说的毫无道理,读书并不能让乔溪对他高看一眼。   彼时大家都在顾着欢庆,几乎没人注意到乔溪一家三口什么时候回去的。   乔溪屋里直到后半夜动静才停下,沈夷光顾忌乔溪第二天还要早起,到底没折腾太久,在他骂人之前见好就收,心满意足。   “好像下雨了……”乔溪本来快要睡着,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声音,迷迷糊糊要起来关窗。   沈夷光按住他,轻声道:“我来。”   大雨落在屋顶的声音太大,还夹杂了几道闪电,乔溪被吵得睡不着,心里庆幸还好小麦已经全部收完,不然这会儿哭都没地方。   他一边数着羊一边发呆,忽然想起明天刚好是他穿越过来“一周年纪念日”。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他醒来后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时代和陌生的人无比惶恐惊惧,连爷爷骤然去世的悲伤都暂时忘记了。   后来勉强适应了新身份,守着一无所有空荡荡的房子,忧心接下来的冬天该怎么过活,无数次生出死一次看能不能回去的心,最后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而今不过一年,一切全都大变样。   现在他的仓库堆着满满的粮食、院里鸡鸭成,还有几只养得肥肥胖胖的白猪,衣柜里藏着的存钱罐沉甸甸的快撑爆炸……这些物质带给他无比的安全感,从此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忧愁吃了上顿没下单。   最要紧的是……   身后三郎的一条胳膊还紧紧环在他的腰上。他们之间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夜夜缠绵水|乳|交融,他们不仅仅是上床的关系,彼此也早将对方看作家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夷光问道:“怎么还不睡?”   乔溪的思绪被拉回来,小声回道:“……有些睡不着。”   三郎听说他睡不着,连忙把人往怀里圈得更紧一些,空出来的手轻轻拍打乔溪后背,轻声哄他:“早些睡,明日还要进山呢。”   虽然三郎好像哄孩子的手段实在笨拙,可莫名有效,乔溪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夜里一场大雨过后,第二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乔溪吃过早饭,背上竹篓和早就等在家门口的陶音一起汇合。陶音脸色很难看,眼下一片乌青,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无精打采的。   沈夷光站在门口送他,又一次提醒:“早些回来。”   乔溪嫌他啰嗦,摆了摆手转身道:“知道啦!年纪轻轻别那么唠叨!”   清晨天才刚亮,村里小路上没什么人。大家连日抢收小麦都很疲乏,许多人这个时候还沉浸在梦乡中。   两人边走边聊,乔溪随口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陶音低头回答。   乔溪又道:“好像最近也很少看到大山哥了。”   “他忙着呢!”陶音叹气:“我们的婚事定在两个月后,他今天一早就进城里置办东西。”   乔溪看出他有心事,以为是为了结婚的事,就没有再多问。   两人一路进山,山里云烟缭绕大雾弥漫,能见度很低。要不是乔溪常来,还真不一定敢进入。   “跟我来!”陶音拉住他的手往另一边走,“我知道有条近路!”   山里刚下过大雨,脚下的土地一片泥泞实在难走,乔溪的鞋子很快沾满厚厚的一层泥,沉甸甸的快抬不起来,裤腿也脏了。   好在陶音确实很有经验,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很远,真的找到了一大片林子。乔溪抬头暗暗感叹,树上有好多好多的柿子!   可惜眼下这些柿子还没完全熟透,有的青黄不接,乔溪纳闷道:“咱们是不是应该晚点再来?”   “再晚就被鸟雀吃光了!”陶音抱怨着说:“那些小东西消息比咱们灵通多了,到时四面八方的鸟都过来吃,分给咱们的就不多了!”   其实乔溪觉得林子那么大,就算鸟雀来吃也不可能都吃得完。但是陶音向来孩子脾气,他也没有多说,挑着地上已经掉落下来的熟柿子捡,竟也快装了半篮。   明明是陶音兴致勃勃提议来捡柿子,但他来后却没见兴奋的跟着一起,反而一个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发呆,神色幽幽地不知想什么。   乔溪把地上的柿子挑挑拣拣差不多,回头才发现陶音独自发呆,他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从进山开始陶音就一直不在状态,有几次他问话都是驴头不对马嘴,整个人像丢了魂。   难道是婚前恐惧综合征?   乔溪听说有些人在结婚前会莫名患得患失性情大变,等到结完婚忽然又好了。   捡了那么久的柿子也累了,乔溪背着竹篮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摸出个柿子递过去:“吃一个吧?”   陶音被他的话打断思绪,顺从的从他手里接过圆滚滚的胖柿子。   乔溪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放到嘴里,柿子脆脆甜甜,咬一口满嘴汁液。虽然他更喜欢日子放久软烂的柿子,他可以插根吸管直接喝,但脆脆的口感也不错。   吃了几口他发觉陶音还是一动不动,皱眉问:“怎么了?”   “……”陶音看了他一眼,默默摇头,低头认真啃柿子。   一束光从顶上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刚好落在他们不远处的树干上。原来他们在山里不知不觉待了好几个小时,都快晌午了。   陶音这会儿才算彻底回了神,勉强说上几句话,虽然还是不大开心。   乔溪知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多不想被人打扰,因此尽可能不去烦他,自己在附近继续捡果子,还真发现不少好东西。   枣子苹果野桑葚到处都是,捡都捡不完。他还发现一颗葡萄藤,不过野葡萄没熟,吃在嘴里酸涩发苦,他放弃了。   下午两人继续在林子里晃悠,转眼来到一条小河边。   以往乔溪很少来这里,他一般不会自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他听小竹子说过,当初就是在这里把他捞上来的。   陶音望着河面出神,然后扭头说:“我有些口渴了。”   乔溪恰好也累了,跟着他走到河边坐下。   河水清澈见底,温暖的阳光洒在河岸上,阵阵凉风袭来,乔溪浑身舒爽。他低头看到河里有几条小鱼游过,一时兴起蹲下来伸手去捞,想着和陶音的午饭有了。   可是小鱼太机灵,知道有人要抓他,越游越远。乔溪不觉也跟着鱼越走越深。他捞鱼太专心,以至于都没注意陶音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当河中清晰映出陶音的脸,乔溪头也不回的招手:“快来帮我!”   然而身后的人却迟迟没有回应。   此时留守在家打扫的沈夷光猛然心中一跳,若有所觉停下手里的扫帚,顾不上驱逐几只狗崽撕咬拖拽他的裤腿。   门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大山哥满头大汗冲进来,完全不似往常的木讷,火急火燎的问:“音音呢!?”   沈夷光不明所以:“他不是带着乔溪进山了吗?”   闻言大山哥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往外走,嘴里念叨:“出事了!”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立刻紧张起来,连忙扔下扫帚跟着往外跑。   ——————   乔溪心中疑惑陶音为何不回答,刚要回头,忽然后背被人用力推搡,他脚下一滑站不稳,瞬间从石头上掉进水里。   这条河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其实底下暗波汹涌,通着几条江流,乔溪才掉下来就感觉河水冰冷冻骨,他的手脚被湍流的暗流不停拉扯下沉。   他挣扎着透过澄澈如镜的河水,清楚看到了陶音冷漠的脸。 第68章   乔溪的水性很好。他小时候是在山里长大的,常跟着爷爷下河摸鱼,因此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仰泳蛙泳自由泳他都会,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在河里来回游个几百米都不成问题。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首先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就远不如前世他自己的,就算这一年里他刻意锻炼增肌,但是先天的东西无法改变。   其次他对这条河根本不熟悉。野外游泳之所以容易丧命,就是因为水下的情况太复杂,如果运气不好遇到河中暗流,很可能一波就被带走。   乔溪毫无防备意外落水已经失了先机,等他回神,努力挣扎自救上游已经来不及了。水下暗流形成一个小型漩涡,就算他水性再好力气再大,没有外力帮助是挣脱不出的。   而唯一能救他的陶音就这么蹲在河边,冷眼看他在水里拼命挣扎,背在身后的双手死死扣在一起,掌心鲜血淋漓也不松开,像是逼迫自己必须心狠。   每次乔溪以为自己稍稍挣脱一点可以逃出升天,可是很快又被漩涡继续拉着下沉。眼看河面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肺中储存的空气彻底用光,呼吸更加困难,体力也渐渐跟不上,最后四肢麻木,终于停止了挣扎。   他绝望地想,也许……这样也好。   原本来到这里就不是他愿意的,死在泥石流下才是他最终的结局,现在也不过是拨乱反正。   可他心中仍有遗憾和不甘。   早上出门他嫌三郎啰嗦唠叨,吃饭的时候对岑儿不够温柔耐心,看他吃的慢不停催促好几遍,其实根本也没有迟到。   还有家里刚收的小麦没来得及搬出来晒,本来打算明天把乔将军的狗窝重新翻修的,她那一家子算上狼爹都不够住了。还有满院子的鸡鸭,他新栽下去的小葱,以及吃的胖到快走不动路的小白狐……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跟三郎和岑儿正式说再见。   他死后,岑儿应该会哭吧?那……三郎呢?   他也会流泪吗?   人在濒死的时候脑子都会放电影一般飞速闪过许多画面和念头,这一刻时间好像在他们身上静止,死神宽容大方的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来缅怀一生。   虽然在外人眼里,可能才过去区区几秒。   乔溪最后闭上眼睛之前,恍惚发现好像有人向他游了过来。   ————   再睁眼,乔溪首先看到的还是陶音。   他眼中不停流着泪,双手使劲按压他的前胸,抖着声音不停喊他的名字。   乔溪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残存在里头的水早就吐了干净。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再次照在身上,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使他很想落泪。   陶音发现他醒了,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下一秒又转瞬即逝。   乔溪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才明白救他的人是陶音。   但他不明白。   千方百计把他骗到这里,推他下河的人是陶音。   最后关头跳下去费劲救他,哭哭啼啼的还是陶音。   他的大脑像被水浸泡过不好用了,迟钝的思考这个问题。而刚才还一副生怕他死了的陶音忽然又扑过来将他压倒,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掐住乔溪的脖子,面色狰狞目露凶光:   “你把我的乔乔还来!”   “你凭什么假冒他!?”   “小偷!骗子!”   乔溪才死里逃生,还没喘几口气又被掐住脖子,短短数分钟反复在生死边缘横跳,人生经历刺激到可以去拍电影。   陶音掐他的力气太大,乔溪脸都憋紫了,手脚并用想把压在身上的人推开。但他全身力气在水里挣扎消耗的差不多,这时候哪里是陶音的对手。   眼看他就要死,陶音忽然又松了手,失心疯一样大哭起来。   乔溪趁机推开他爬到一边,捂着嘴拼命咳嗽,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陶音,低声问:“……你知道了?”   陶音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并不回话。   他恨自己下不了手。   当初乔乔就是在这里死去,他以为只要把这个冒充他的家伙骗来用同样的办法弄死,他的好朋友就会再回来。明知这是自欺欺人,陶音还是抱着“万一成功”的念头试试。   可是当他真的看到对方在河中慢慢下沉,陶音还是下不了狠心,毅然决然跳下河又把他救回来。   他心里觉得这是对好朋友的背叛,但良心驱使他不能这么做。   也许因为他的确心地善良,做不来杀人的事。又或许……他的确舍不得假乔溪死掉。   人心是肉做的,一年的相处,他不可能对假乔溪没有感情——即便他是假的。   陶音不停被两种情感拉扯,承受不住坐在一边崩溃大哭,死活闹着要乔溪把命还给他:“就算你再好!我也不要你!”   “你把乔乔还来!”   他口口声声好像是乔溪逼死人家,骂着骂着情绪上头又扑过来与他扭打,而且专门照着脸挠,仿佛只要把脸挠花,他就可以假装这人没有顶着乔乔的脸骗人。   ——-   沈夷光跟在大山哥身后往山里跑,半道遇上优哉游哉无所事事的秦大叔。他看到村里两个最稳重的男人如此慌张,觉得很有趣,索性跟上来问:“咋了?”   大山哥急得丧失语言能力,沈夷光还能勉强镇定:“乔溪和陶音进山出事了。”   他不清楚大山哥为何那么慌张,但沈夷光相信第六感,他知道眼下不是问询缘由的时候,先把乔溪找到再说。   秦大叔一听也有些着急:“我也帮忙!”   三人先后进山,他们每个人对这里都很熟悉,但谁也不知道陶音会带着乔溪走哪条道。这山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   就在沈夷光考虑三人分头行动,一只野狼从树林子钻了出来冲向他们,大山哥立刻搭上别在腰上的短刀准备应战。   沈夷光立刻制止了他。野狼头顶上那撮熟悉的白毛,他不会认错:“狼兄?”   灰狼冲他低吼一声,像是应答,接着转身对他们甩了甩尾巴,而后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迈腿跑了起来。   沈夷光立刻明白,它要带路。   “我们跟上!”他对大山哥和秦大叔说。   大山哥满心疑惑:“能信吗?”   沈夷光来不及回答,他率先一步跟过去,生怕晚了。   狼的嗅觉比狗更灵敏,而且论起来它才是这座山真正的主人,必定是闻到了乔溪的气味赶来帮忙,沈夷光深信不疑。   ————   河边的战况正激烈,两人厮打在一起谁也没能占上风。   最终乔溪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意志,使出浑身力气压制住张牙舞爪的陶音,怕他再出手干脆反制回去,跨坐在他身上,凭借身体重量死死压住他。   即便早已精疲力尽,然而乔溪毕竟是正儿八经干活的人,体力耐力比陶音这自小受宠的“少爷”强不少。要不是乔溪一开始毫无防备被偷袭,真打起来两个陶音也不是他对手。   陶音见自己动弹不得气得直蹬腿,身边抓到什么就往乔溪身上丢,小石子小草根一个劲儿的砸,甚至路过的无辜螃蟹也没放过。   乔溪脸上被一颗颗石子划伤不停流血,转头又看到只大钳子螃蟹迎面飞过来,气得照着陶音脸“啪啪”就是两巴掌:“你有病啊!?发什么疯!?”   “都成年了,能不能冷静一点!?”   陶音被那两巴掌打懵,恶狠狠瞪着乔溪,撒泼打滚不依不饶:   “你打我!?”   “你居然敢打我!?”   “连我爹都没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   陶音气懵了,一个鲤鱼打挺掀翻乔溪,跳起来大喊:“我跟你拼了!”   他不要命的打法让乔溪吃尽苦头,又没法好好交流,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   “你懂什么!?你这个傻子!”   “你整天除了吃吃吃、对人随意发泄你的坏脾气,还会什么!?”   乔溪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哆嗦着嘴唇道:“你他|妈以为我愿意!?”   对乔溪来说,那些压抑的情感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蛰伏在身体里,寻找合适的机会发作。   此刻他刚经历生死,又被当做朋友的陶音如此对待,心里最坚固的墙轰然倒塌,所有隐忍的负面情绪终于得到机会,伴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乔溪是从不在外人面前哭的。   他从小就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给别人嘲笑讥讽自己的借口,暴露他应对危机时的无能软弱。   可是现在……他真的控制不住。   眼泪一滴滴砸下,乔溪泣不成声。陶音停下了攻击,也不哭不闹了,怔怔的看着他。   沈夷光跟他的狼兄赶到,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衣衫破烂满脸抓伤脆弱无助的人,居然是他早上出门还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乔溪。   心头怒火中烧,沈夷光上前一把分开两人,冲着陶音吼道:“你干什么!?”   紧接着大山哥也及时把陶音护在身后,对沈夷光说:“冷静。”   而最后到来的秦大叔看着他们几人,稀里糊涂咋舌:“……这是怎么了?”   “你俩不是最要好吗?”为了缓解气氛,他还故意开起玩笑:“总不能为了争果子闹成这样吧?”   陶音即使被大山哥护在身后也不忘气势汹汹:“谁跟他要好!”   “骗子!鸟占鸡窝!”   秦大叔挑眉:“是‘鸠占鹊巢’。”   乔溪浑身湿透,又一身伤,秋风刮过,他冻得浑身发抖。沈夷光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紧紧裹着他,心疼的说:“我带你回家。”   他才要动身,陶音一把扯着乔溪的衣摆:“你不许走!”   “我们之间没完!”   沈夷光眼神冰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松开。”   他浑身冒着杀意,看得陶音心里害怕,却依旧倔强不肯松手。   乔溪心态崩了,头疼得要炸开,他擦干眼泪对沈夷光说:“等一下。”   说完他又看向陶音,垂着头说:“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   “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好朋友的死并不是我造成的。你让我把他还给你,我做不到。”   乔溪心中有愧,但他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隐瞒真相也不过是自保。他承认自己贪生怕死,可是原主的死确实与他无关,他不该背负骂名,   占用别人身体很不道德,然而他不过就是很努力的想好好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第69章   鉴于乔溪怎么都不肯让沈夷光抱回去,沈夷光拗不过只得改为背着,两人走出山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而乔溪就这样趴在他的后背默默哭了一路。   沈夷光背着他站在山脚下,迎着晚风中眺望远方夕阳,深深地叹了口气。   到家后乔溪大约终于哭累了,才躺上床就睡了过去。   沈夷光把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打了热水过来全身擦洗一边,把柜子里所有的棉被翻出来盖在乔溪身上,又去找林大夫。   经过这么一番大起大落的刺激折腾,他料定乔溪肯定要生病,提前把林大夫找来,也好有个防备。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林大夫已经习惯了吃饭到一半被人拎过来看诊,这次甚至提前在路上就把饭吃完,下地的时候甚至优雅的擦了擦嘴。   他给乔溪把了脉,立刻眉头皱起,即便好脾气如他也不禁斥了一句:“胡闹!”   “他身子骨本就孱弱,去年落水伤了根基,全靠一口气吊着。这才养好几天,又来一次?”   面对林大夫严厉的质问,沈夷光有口难言,低头认了:“事已至此,还是先想法子先过了这关吧。”   林大夫作为一个大夫,心里确实生气,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二话不说坐在桌前拿出纸笔写下药方,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药瓶放到桌上道:“待会儿我让小竹子把药送来,你记得照着药方上的熬。”   “一日三次,顿顿不可少。”林大夫嘱咐道:“他时常背着人偷偷倒药,手段花样百出,你盯紧些。”   沈夷光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林大夫看完诊往外走,自言自语道:“我还要去陶家那边,说是陶音情况也不大好。”   沈夷光本想亲自送他出门,他知道这位大夫压根不认路,要是放他自己出门,都不知道迷路在什么地方。   不过林大夫义正言辞拒绝:“还是乔溪那边要紧,我自己会留意的。”   反正他经常在村里被人捡到送回去,大家都习惯了。   沈夷光确实记挂乔溪,因此没有坚持,再三道谢后急忙折返回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守着乔溪。   天黑以后乔溪果然发起高烧,整张脸烧得通红,额头温度也很高,摸上去都烫手。可是即便他的身上盖了那么多的棉被,还是冻得在被窝里打颤,嘴唇发紫。   沈夷光把早就熬好的药端来,但乔溪烧得不省人事,根本没有吞咽能力,无论喂下多少原样不动的都吐出来。   沈夷光用了各种法子也撬不开他的嘴,急得额上出汗,最后只能用口对口的方式迫使乔溪把药咽进肚子,希望很快把高热腿下。   昏迷中的乔溪还不知道自己生病,也不晓得身边人有多着急。他一个人在黑夜中不停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浑浑噩噩的乱成一团。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回那条小河。   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了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乔溪回头,有人垂着脑袋从黑暗中走来,仿佛没看到他站在这里,径自穿过他走向河边,步履蹒跚神情萎靡。   借着一点星光,乔溪觉得那张脸蛋很熟悉,努力想了半天到此在哪见过,接着浑身一个激灵——   这不就是他自己的脸吗!?   这么说也不完全对,准确点应该是这具身体的脸,他每天洗漱照镜子都能看到。   乔溪来不及细想,立刻跟了上去喊他,可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家回头。那少年像是聋的,根本听不到。   此刻天还没有亮,而那个“乔溪”已经走到河边。   他在河边低头来回踱步,向前几步看了一眼倒映着夜空的黑沉沉的河水,有些害怕的后退两步回来。明明表情是恐惧的,却又不肯离开。   反复几次后,他索性在河边坐下。   乔溪也跟着坐到他身边,然而他根本察觉不到,把脸埋进臂弯开始哭。   他哭得那么难过,乔溪忍不住想安慰几句。可是他的话并不能被传出去,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阵阵山风,谁也不能给伤心哭泣的少年一点安慰。   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不出眼泪,又开始发呆。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他的衣服也被清晨的露水打湿,冷得打了几个喷嚏,人还是没有从河边离开。   乔溪忽然明白,他回到了当初原主投河的那一天。   他侧头看着河边的少年,借着天边泛起的一点微光打量他。就算共用一张脸,有心人还是能很快发现他们之间明显的不同。   乔溪从小到大都很要强,他性格坚定,从不轻易跟人低头示弱,因此他的眉眼始终带着一丝倔强,谁也不敢说他是个好欺负的人。   而眼前的少年明明用着一样的脸,五官面目却柔和许多。他的眼睛一片茫然,有种森林里迷失小鹿的清澈纯真,脆弱的好像一碰就碎。   这张脸果然只有在他自己原本主人那里,才真正算得上“漂亮”。   即便知道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乔溪还是努力的和他对话:“你真的想好了吗?一定要走这条路?”   “明明身边还有很多人爱护你,你的朋友……也很在乎你。”   “为了个人渣,到底值不值得?”   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旁边少年的神情依旧呆木,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像是彻底成了块石头。   乔溪明知无法改变结局,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河面上,身旁的少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仿佛总算下定决心,起身一步步走向河中央,表情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害怕恐惧。   乔溪看着他的背影,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好像彻底与原主融为一体,他感受到了这一刻他所有的情感。   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害怕,恐惧,不安,以及一点点的坚定。   谁能想到这个大家眼中柔弱没有主见的孩子,一生中唯一一次坚决,却是义无反顾的寻死。   当水面再次归于平静,原本坐在乔溪身边的少年不见踪影,山风呼啸而过。   太阳依旧每天照常升起,四季仍旧轮换更替,不会因为谁任何人的离开而改变。   乔溪站在阳光下,凝望着河面久久不能回神。他们其实一天也没见过,谈什么情谊过于虚假,他穿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如果他没有死,也没有乔溪重生的机会。   乔溪独自在河边站着,就算阳光照在身上,可他却仍然感觉不到温暖。   不知过了过久,身后好像又有动静。乔溪回头,震惊的瞪大眼睛,大白天的以为见了鬼——那个刚才他亲眼看到的已经跳河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又站在他身后。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而且直直落在乔溪身上,眼里清晰映出他的影子,就像真的看到了他。   两人在河边对望,乔溪紧张的揪着衣摆,脑子还是很乱。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着打招呼:“你、你好。”   他很少有心虚露怯的时候,唯独面对眼前的少年,他没办法理直气壮。   乔溪用尽了全力保持镇定,可是对面的人依旧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就那样看着乔溪,脸上表情不像之前那么绝望,反而无比平静,格外安详。   其实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毕竟本来就是陌生人,乔溪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心里发毛。应该也没人被一个早就过世的人直勾勾看着不害怕   就在乔溪以为他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的时候,那少年却忽然转身,像是终于满足好奇心要走。   “喂!”乔溪下意识叫住他。   可是等到人家回头,乔溪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你现在还有机会回来。”   直到这时,乔溪总算冷静下来。   之前是没有选择,他可以堂而皇之占用别人的身体。可是现在原主来了,他好像没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   可以生,没有人想死。但乔溪不愿意背负“小偷”的名声。   他轻声说:“趁着天还没完全亮,你有活下去的机会。”   对面少年听了他的话后,歪头又开始打量他,眼里有点困惑,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不过他还是没有回复乔溪,只是对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然后再次转身离开。   这次无论乔溪怎么大声喊他,他也没有再回头。   乔溪看着他终于消失在晨曦微光中的背影,终于明白,这是他最终的选择。   这夜,沈夷光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乔溪的高热持续不退。已经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就在他准备再去把林大夫找来的时候,后半夜乔溪离奇的慢慢退烧,呼吸也渐渐正常,就像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了一把。   至此,沈夷光长舒一口气。   然而遥远的京城却再一次掀起风浪。   悬在谢家头上的刀终于落了下去。周承德于半夜手持圣旨,奉命带人将大长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任谁也不准出入。   被捕之前,谢必迟抓住最后一刻将消息传递出去。 第70章   这天的桃叶村也不太平。   陶音正在大发脾气,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需任何人进来,也拒绝喝药,无论宋四婶怎么相劝始终不为所动。   最终还是大山哥站出来道:“还是我来吧。”   宋四婶无奈的把碗放到他手里,叹了口气:“音音被我们惯坏了……”   等到他们都离开,大山哥端着碗推门而入,迎面一个枕头飞了过来:“出去!”   大山哥默默弯腰把枕头捡起来,回身带上房门走到床前,轻轻吹了吹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汁,低声道:“音音,喝药。”   陶音不肯搭理,转过身背对他。   大山哥也跟着转了个方向,把碗又一次凑上去,不厌其烦:“林大夫说你大病初愈……”   他的话还没说完,陶音不耐烦的一个大力掀翻他手里的碗:“我说了我不喝!”   大山哥低头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瓷碗,里头宋四婶好容易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汁全都浪费,从来好言好语的老实人此刻终于第一次动怒了。   他眉头紧皱,厉声道:“你太过分了!”   即便是在生气,大山哥的语调依旧算得上温和,他说:“四婶那么为了你操劳一夜不容易,你何必让她担心?”   听他提起母亲,陶音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紧接着却立刻又喊道:“要你管!”   大山哥平静的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因为我昨日训斥了你。”   陶音红着一双眼瞪他:“所以连你也要袒护他,是不是!?”   “你到底是哪边的?难道我们三个不是一起长大吗!?”   大山哥淡淡回道:“所以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诚如陶音所言,都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即便大山哥目光从小就只放在陶音身上,可他心里同样也把乔溪看得重要,这些年才会时不时接济帮助,并不只因为他们是邻居。   他了解乔溪,自然也了解陶音,轻声又道:“你心里明明知道他投河自尽与现在的乔溪无关。”   陶音握紧拳头,仍然不肯认错:“我只是想让他回来……”   “你觉得可能吗?”大山哥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强迫他面对现实:“已经过去了一年,他现在说不定早就过了奈何桥投胎去。   “你又何必非要执着,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   时至今日,大山哥回忆起过去的乔溪,才渐渐明白为什么那时的他会做出如此选择。   作为三人中最小的那个,乔溪似乎永远都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尾巴”,每次一起出去玩都很努力的跟上他们,生怕慢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   那时陶音顽皮淘气,有什么事都喜欢带头冲在最前面,大山哥总怕他摔着碰着,习惯紧紧跟在后头保护,没有注意乔溪是不是跟得上,跑得累不累。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却实实在在伤害了他。   可惜过去乔溪从来不提,陶音心大,大山哥又不懂这些,这才造成他们长大后表面看起来关系融洽,其实早就分崩离析。   听他说完这些,陶音眼泪又糊满了眼睛。   大山哥轻轻拍了拍他,低声说:“音音,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行事不能再凭着一时冲动任意妄为。”   “你扪心自问,现在的乔溪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他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床下躲着玩的小黑狗探头探脑好奇的看着他们,又嘴馋去舔地上的药汁,结果被苦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嗷嗷呜呜重新躲回床下。   陶音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怔愣了很久很久。   ————   乔溪退烧后精神也不太好。虽然难得吃药配合,沈夷光无论问什么都回答,可他的眼底始终阴霾一片,死气沉沉。   沈夷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不免心里着急。   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粗略算来其实没有满一年,算不上想完全心意互通,他认识乔溪应是他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日子都过成那样了,他也没从乔溪眼里看到一丁点的沮丧挫败。   他总错觉就算天塌了,乔溪也不会悲观颓废。他的眼睛里永远闪着坚定的光,一天一天不知疲倦,永不妥协。   当初被捡回来的沈夷光也处境艰难,却正是被这样坚韧努力的乔溪吸引感染,才有信心重整旗鼓以待来日。   他以为乔溪会永远那么乐观坚定。所以当他看到现在的他不复从前精神,担心的同时,也仍然不解——陶音有那么重要吗?   就在这时秦大叔来了,手里还拎了几只野鸽子,进门就说:“小乔溪,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你了!”   “这些可都是我专门去山上给你打来的!野鸽子熬汤最补,三郎……你且去给他炖上。”   沈夷光起身谢过,心知这是秦大叔故意支开他,也不多问,干脆利落的提着鸽子出门。   等他走后,秦大叔挪了凳子坐近些,盯着乔溪的脸来来回回打量半晌,忽然笑了:“确实很不一样。”   乔溪低头揪着被子,自暴自弃问:“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秦大叔反问:“你说呢?”   乔溪抿唇:“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为什么要揭穿?”秦大叔闻言拍着大腿笑道:“你又没做过坏事。”   “我的剑从来只杀恶人。他是好孩子……当然,你也是。”   面对秦大叔毫不吝啬的夸奖,乔溪头垂得更沉。   看他没精神,秦大叔猜到他心里所想,又道:“陶音那小子被家里给宠坏了,要是不改,以后迟早吃大亏。”   “不过他本性不坏。只是他们以前感情太要好,一时想不开。你也不用为了他难受。”   “大不了今后你们不做朋友,遇上了各自避开就是。”   乔溪摇头:“……我没有。”   秦大叔这次来看望他,也是有心想聊聊,他说:“其实小乔那孩子,我是很心疼的。”   “他心里藏的事太多,又学不会跟人讲,只一个人闷着,谁也猜不到他想什么。以前村里大家都很担心他,但因为他那性情,没人舍得讲重话。”   “他跟何秀才的事大家都说他被蒙骗,我却觉得他未必不懂何秀才不是良人。”秦大叔说到此处,心中万般惋惜:“他只是太想有个像样的家。”   过去的每个新年,孤单伶仃的乔溪就会敲开秦大叔的门,鼓起勇气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平日一个人凄凄惨惨也就算了,可是到了过节的时候,人难免会被周围人的喜悦情绪影响,原本能忍受的孤独也没办法再熬下去。   那时乔溪觉得既然秦大叔也是一个人,而且又不会做饭,他们两个没有家的凑和一起过节,总好过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冷清。   “有时我俩吃饭也会聊天。”秦大叔回忆道:“那孩子别看成天不吭声,其实心思细着呢!旁人注意不到的事他也总能第一个发觉。”   “那时他跟我说要同何秀才进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从没看他那么活泼高兴过。”   秦大叔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与其说那时的乔溪欢喜的是与何秀才双宿双飞,倒不如说……他是对京城满怀期待。   “他好像错觉,以为去了京城人生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的死我也有责任。”秦大叔说到此处,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懊悔:“那时我光想着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知晓人心险恶浮生百态。说不定历练几年打磨,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但他没有算到何秀才半路就掀了摊子,更想不到这件事的打击对乔溪来说如此巨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跟我说,他心里知道陶音一直待他很好。虽然在何秀才的事上他们吵得厉害,但他心里知道陶音是关心他。”   “他还讲过每年陶音都盛情邀请他去家里一起过节,他们那一家都特别喜欢他,尤其宋四婶总想方设法认他当干儿子养。”   秦大叔说着眼眶也红了:“但他又说……正因为那家人太好,他更不敢去。”   一个孤儿,在经历过别人家给予的温暖爱护后,再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房子,又该怎么面对?   陶音对他再好,始终给不了他心中渴望的家,他最终还是要一个人过活。   而何秀才巧言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让他错以为自己只要跟他去另一个地方过活,他就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他的家。   乔溪为了他口中的“家”付诸一切,大胆的赌了一把,结果自然是输的惨烈。   秦大叔不知道过去的乔溪为什么决然赴死。   陶音也不知道,村里所有人更不明白。   但乔溪知道。   因为原主把自己对人生的所有期许都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良心上,所以当一切假象戳破,被承载的美梦摔落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就是乔溪和原主最大的不同。   乔溪也想有个家。但他只相信自己,选择用自己的双手实现。他从不把自己的愿望赌在别人虚无缥缈的承诺上,所以他的梦不会碎。   乔溪抱膝坐在床上静静听秦大叔断断续续说起那些旧事,又想起他高烧梦里见到的幻影。其实他到现在也没分清那就竟是一场幻梦还是真实。但不妨碍在他的心里,另一个“乔溪”的形象越来越具体清晰。   他不再是别人口中“胆小懦弱、腼腆害羞”的小宅男。   他温柔善良,细腻敏感,单纯天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有依然投河的决绝。   他和乔溪仿佛是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因时代背景环境性情不同,最终走向结局也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什么时候乔溪都会好好活下去,永远不辜负自己。 第71章   秦大叔走后,乔溪一个人坐着发了会呆。   片刻后,沈夷光小心翼翼的端着碗热乎乎的鸽子汤进来。乔溪试着尝了一口,有些惊讶——味道居然还行。   “我担心糟蹋了这么好的鸽子,这才特意跑去仲大娘家求她指点。”沈夷光面上不显,假作云淡风轻:“做饭原来也并不很难。”   跟厨房较劲这么久,终于弄出一顿像样的东西,沈夷光顿觉扬眉吐气。就算再怎么装老成,也藏不住眉眼间迫不及待邀功的得意。   三郎难得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原本心情抑郁的乔溪忍不住笑了:“不错。”   沈夷光看他终于有了笑脸,心里暗自高兴。虽然不懂秦前辈跟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要乔溪能恢复往昔的精神就行。   一碗热汤下肚,乔溪自觉浑身有了力气,脸色似乎也好看不少。然而沈夷光趁机催他多喝几碗,乔溪却摇头说:“我病才好,现在没什么胃口。”   说罢,他又对沈夷光道:“你也别光顾着我,也吃点东西。守了我一夜……你辛苦了。”   沈夷光却不以为意:“这有何辛苦?”   到了这时候,乔溪要是还不懂三郎对他的感情就是傻子,再也不能用“好朋友”、“好兄弟”这样的说辞给自己洗脑。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三郎的,他看得清三郎对他的情谊,却还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乔溪对感情的事向来慎重,他不想稀里糊涂的回应对方,一定要自己彻底想清楚明白,才能决定是不是真的要选择他,否则对三郎是不公平的。   他又问起了岑儿,沈夷光告诉他病中的时候岑儿原本也要陪着照顾,被他送去夫子那里读书,晚些时候就回来了。让他不要操心,好好养病。   而后几天,沈夷光一直陪在床边,从始至终没有问一句那天河边的发生的事,像是根本不关心。   最终还是乔溪憋不住了,琢磨了一会儿好奇发问:“你怎么都不问我?”   沈夷光正拿着锉刀给乔溪修剪长长的指甲,头也不抬道:“问什么?”   他的口气太过寻常,好像真的不懂他在说什么,乔溪一时语塞,半晌才又道:“还能是什么!?就是我……你就一点不好奇吗?”   那天他和陶音之间的争吵,任何有脑子的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他不信三郎真是傻子。   沈夷光没有回答,仍然认真的做自己的事。。   直到乔溪每根手指的指甲被打磨的光滑圆润,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他的手,又替他把被子盖好,忽然又说:“不需要问。”   “我只知道当初是你救了我,而我清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这就够了。”   这句话同时也猛地点醒了乔溪。   桃叶村来来回回那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和原主有关,又因为原主的缘故才对他好,甚至原本不熟的珍娘也是隔了一个何秀才才与他结识。   某种意义上,他可以说是“继承”了原主的一切,沿着他本来的路继续向前走。   唯独三郎是不一样的。   因为三郎和他一样都是半路来到桃叶村,他与这里、包括石清镇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也是唯一一个不因为原主而对他好的人。   “我不管你之前是哪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沈夷光抬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露出一丝柔情,他说:“那些我根本不关心。”   “如果你想告诉我真相,我自然愿意听。但如果不愿意说,我就继续当个又聋又瞎的傻子。”   乔溪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难道你也早看出来了?”   “错了。我又没有火眼金睛,哪里看得出来?”沈夷光说着凑上去在他的眼睛上珍而重之轻轻一吻,又道:“是猜出来的。”   乔溪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原来破绽那么多。陶音他们就算了,毕竟确实和原主很熟,瞒不过只能说他演技不专业。   但三郎根本没见过人家,居然能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事实真相,显得他又蠢又好笑。   “我……现在有点乱。”乔溪脑袋昏沉,他把头轻轻放在三郎肩上,斟酌片刻道:“等我想好怎么开口,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好吗?”   三郎待他真挚,乔溪也想回报一二。事已至此,他的那些秘密也没必要再死守着。只是他现在是在提不起精神讲过去的事,还是以后找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慢慢和他说明白。   沈夷光从来都顺着他,点头轻声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乔溪专心养病,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又能下地乱跑,看起来像是已经恢复正常了。   只有沈夷光知道,乔溪心里某处仍然没有真正释怀。端看他病才好就急着张罗给乔将军翻修新房子,院子明明并不杂乱,却还要一遍遍清扫,又一趟趟把小麦拖出来晒。   他把自己搞得好像有很多事忙,其实就是为了掩盖心里真正的不安。   沈夷光什么都知道,但他没有插手阻止。当年他失去爹娘兄姐,也是如此故意叫自己每天不得空的忙,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痛楚都忘掉。   这天乔溪背着一箩筐新割的猪草回来,没想到走在回家的那条必经之路上又遇到陶音。   陶音连续两场大病,本来一张圆圆肉肉的娃娃脸瘦得快脱相,不复从前圆润可爱,哪有一点马上就要成亲的喜庆。   时隔多日再相见,两人隔了条小沟谁都没说话。   乔溪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垂头背着猪草要走,陶音却忽然叫住了他。   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是特意守在这里等他,迟疑半晌小心的问:“你……你病都好了吗?”   乔溪淡淡点头:“嗯。”   陶音往前走了一步,仍然没有迈过那条浅浅的沟,讷讷的说:“我这些天想了很多很多。”   “大山哥说我做事总是冲动不计后果,伤人还不自知。不管是你还是他,我都没有好好对待,辜负了他,也辜负了你。”   陶音说着低下头:“我很早就发现你们不一样,只是假装他还在。可你真的太好太好,我没有办法再骗自己了。”   “乔乔他胆子很小很小,连和我吵架都弱声弱气。又笨的要命,小时候学个爬树都得我手把手教半天,说他两句哭半天。”   “而且他做饭真的很难吃,我每次去他家都很怕被毒死……”   陶音说起过去的事,脸上有了笑容,转瞬即逝。   他又说:“但是你不一样。你又聪明又能干,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你,连狗都养那么好……”   陶音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我喜欢乔乔,可是也喜欢待在你身边……”   一念之错。   “对不起。”   陶音终于把心里一直折磨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可是脸上并没有释然的表情:“我想明白了,其实他的死我也逃不了干系。”   “我气他眼瞎拎不清,分不出贱|人的真面目,总跟他赌气吵架。明明知道不是他让何秀才对我下手,还是迁怒他。”   “那一晚他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生我的气?”   陶音泣不成声:“我从来没有好好听他说话,我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乔溪不知怎么安慰,低声说:“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怨恨任何人。”   就好像他被推下去的时候,心里也并不恨陶音。   “更何况,你没必要往自己身上背不属于你的罪孽,真正的罪魁祸首至今还在牢里。”   陶音含着泪怔怔的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在辨认什么。   他很后悔自己那天的所作所为,但为时已晚。   “……对不起。”   他掩面哭泣,哽咽着说:“你不要原谅我,我以后……也没脸再见你……”   乔溪看着他:“好。”   他没有迈过那条小沟,抬手和陶音平静说再见,就好像以前每一次他们分别。   陶音还在哭,乔溪没有回头。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仿佛根本不在乎。   但是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过去,陶音不仅是他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也是他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唯一一个。   人生也许就是如此,人总是不断地在“得到”和“失去”中反复周旋,然后真正成长。   夜深人静,乔溪躺在床上,忽然说:“我其实有点羡慕。”   “有那么多人为他难过,也有很多人爱他。”   “我死后应该没人会为我做到这一步吧?”他惆怅叹息。   以前很多人都说乔溪人缘好,天生笑脸,社交牛人,跟谁都能聊得好,跟谁都玩得来。   可是人缘好,某种角度也可以解读成人缘不好——和每个人都保持着相同的关联,等于和谁都不交心。   对乔溪来说,交朋友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事,他太忙了。   他的时间零碎而拥挤,每天除了上课跑图书馆,其余都在做各种兼职,读书和赚钱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根本分不出一点时间在人际关系上。   任何一段良好的感情都是需要双方费心经营的,友情也是一样,有来有回才能长久,而乔溪偏偏没有那样的机会。   每当他打开手机想要找谁聊聊天,总会对着列表里几百号人发呆,挑来挑去都找不到一个能深聊的,最后只能默默熄屏睡觉。   他身边那么多来来去去的人,只有陶音是第一个主动追上来的。   他才不管乔溪愿不愿意听,也不管乔溪是不是拒绝,凭着一股孩子气一股脑拉着他往前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完整的摊在乔溪面前,天真而热烈。   因此即便他们性格不合,即便乔溪有时候觉得他话多八卦又烦人,他们还是一天天靠近,也慢慢接受了他。   可惜就在他开始把陶音当成朋友的时候,友谊的小船翻了。   真正令乔溪无法释怀的,是自己人生第一个真心交好的朋友忽然离去。   他羡慕陶音对原主的真心相待,同时又默默想起自己。   在另一边的世界,被深埋在泥石流下的他,也会有人因此难过落泪吗?   “自然有。”沈夷光,“也许很多人都在意你,只是你不知道。”   说到这,沈夷光又道:“就算没有陶音,你也可以有别的朋友。”   “比如区区不才在下。”   乔溪需要什么,沈夷光就可以把自己变成什么,恋爱脑到无可救药。   乔溪沉默,艰难开口:   “……是能上|床的那种朋友吗?”   沈夷光轻笑,凑上去咬他耳朵:“怎么?你不也常说我们是好兄弟?”   “和自己好兄弟睡觉,也没见你不情愿。”   乔溪听出他在调侃,恼羞成怒抬脚在被子里踢他:“这叫‘社会主义特色兄弟情’,你个愚蠢的封建古代人!”   两人闹腾了一会儿,沈夷光看他精神总算好了起来,不免心猿意马。   直至后半夜,乔溪眼皮沉重渐渐体力不支,搂着三郎的脖子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说:“你别走了吧……”   “我、我种地养你啊……”   沈夷光动作一顿,低头去看,可是乔溪都没能坚持到他回应就睡着了。   黑夜中,沈夷光轻声一叹。   “……对不起。” 第72章   从京城传回消息,又是半个多月。   沈夷光将谢必迟最后被抓前送出来的密信逐字逐句看完,坐在桌前久久没有开口。   向来讷言的陈时神情极其不淡定,不由追问道:“少爷在信中说了什么?”   他心中始终惦记着年少时的恩情,尽管早已是自由身,可在他心里,谢必迟永远都是他的小主子,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几乎彻夜难眠,恨不得连夜奔回京城。   沈夷光放下信,缓缓道:“他让我们……不必费心保他了。”   打从一开始谢必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知道赵昱总有一天会动谢家,也知道即便搬出大长公主的头衔也不再有任何威慑。   谢家这些年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从不参与朝中任何一派势力的争斗,即便当年正热的太子立储,他们也没有下水掺和。   可是像他们这种能在京中屹立百年不倒的老牌世家,哪有看不懂风向、不做两手准备的。   谢必迟在信里写到他已同双亲祖母坦诚了一切。尽管长辈们都不敢相信自家原本最不成器的孩子居然敢在赵昱眼皮底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心里却都是赞同骄傲的。   赵昱的皇位来路不正,谢家心中不满已久,若不是为了大长公主的颜面,和府里其他族人,刚正不阿的谢国公怕是早就一纸奏折死谏上去了。   而大长公主早已想好后路,一直暗中做着最坏的打算,索性提前将族中的年轻孩子悄悄送走。只要谢氏还有后人,不怕来日没有重来的机会。   而她则一心留守京中,守好谢家祖上打下来的基业。就算是死,她也要拖赵昱下水身败名裂,背负万世骂名。   谢家上下同心一致,慨然赴死,谢必迟在信中寥寥数语,叮嘱沈夷光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如果赵昱拿他们相威胁,他也要稳住自己,以江山社稷为重。   陈时听完,眼中含泪跪伏在地:“既如此……属下也定拼死为将军效命。”   沈夷光弯腰将他扶起,面色凝重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深锁。   虽然谢必迟信中说不要保他,谢家上下都做好了打算,可是……   沈夷光如何能真的舍下?   他与谢必迟两人的私交暂且不提,单是谢家满门几百号人的性命,他就不能不顾。谢家当年也是功臣之后,百年来在京中始终低调行事,对先帝同样忠心耿耿,一心为国。   忠勇侯府已不复存在,绝不能再搭进去一个谢家。   更何况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姑母,现如今还留存的朝中所有世家公子小姐,谁没有受过她的恩情照拂?她若出任何事,赵昱就算死上一百回也不能赎罪。   就算他真能稳住,狠下心舍了谢家,赵昱也不会停手,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还会有什么更疯狂的动作。   几番思量,沈夷光下定了决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陈时面前,低声道:“你带上这个即刻出发,走水路前去北关大营。”   “有此物在,田副将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在庆洲汇合,一同举兵反攻。”   沈夷光原本还想再上等一月,可是谢家出事让他心头涌出许多不安,不得不又将计划一再提前。   陈时郑重的接过虎符小心收拢入袖,沉声说:“属下定不负所托。”又问:“那您何时动身?”   沈夷光侧头看了看外头灰蒙蒙的天,忽然问:“再有几天就是中秋了吧?”   中秋是一年中团圆的好日子,沈夷光不舍得那样好的时节让乔溪孤零零的。至少……得要陪他过完中秋。   ————   乔溪最近心情很好,之前地里种完水稻后特意保留的一小块池塘里养着的虾蟹苗长大了,他下午带着岑儿捞了一筐,又顺道摸了不少田螺,想着中秋好好吃一顿。   乔将军生下的几只狗崽子已经被领养人全部带走,院里冷清不少,乔将军常常神色忧虑盯着某处发呆,像在想念它的孩子们。陪伴在它身边的狼爹则会温柔的舔舔它的脸,安慰的呜咽一两声。   岑儿不负众望给狼爹起了个新名字,叫“银甲混元大统领”,和乔将军一起威风。   乔溪正在做晚饭,沈夷光从外头回来,站在门边痴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舅舅回来啦!”岑儿大声喊起来,期待的仰头看他:“有给我带好吃的吗?”   以往沈夷光进城总要带点东西给家里的两个,岑儿习惯看到舅舅就去讨要好吃零嘴的习惯。   沈夷光将口袋中的糖递给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提醒他少吃些,这才走向乔溪。   听到脚步声,乔溪头也不回的摆手:“快去帮我打点水,锅都快烧干了!”   他使唤的理直气壮,沈夷光也一刻不耽搁,很快从井里打了一桶水过来,一边盘算如何把路上打好的腹稿说出口。   看着专心切菜的乔溪,沈夷光斟酌片刻道:“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啊?”乔溪一不留神听他说话,差点刀切到手,转头问:“去哪里?”   沈夷光连忙过去牵他的手仔细查看,发现没有真的切到,立刻把乔溪赶到一旁:“还是我来吧。”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谎言就顺利多了。   “那个肉铺掌柜,你还记得吧?”他说,“他在京城那边有朋友,说是那边有个大生意要谈,能挣不少钱。但来回路途遥远,他便想邀我一同前去,好有个照应。”   乔溪不解:“为什么要叫你一起?你俩很熟吗?”   而且三郎这脑子也不像会谈生意的样子,又不聪明,去了能干嘛?   谈判桌上亮肌肉吓死对方???   沈夷光不慌不忙把早就编好的借口搬来:“他知道我会些拳脚功夫,说是怕半路遇着劫匪强盗,带了我可以防身。而且我以前去过京城,正好可以帮他认路。”   他又说:“不过这趟不白去,他承诺到时谈好生意给我分四成。”   “等从京城回来手里有钱,咱们以后也在镇上开家店,这样你就不用成日盘算地里的水稻小麦,日晒风吹辛苦劳累。”   听了他的话,乔溪心里是高兴的,但又摇头说:“我才不想开店呢!”   “咱俩这脑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别到时候赚得还没赔得多。”他开起玩笑,道:“而且比起镇子,我更喜欢住在村里,守着自家的地逍遥自在。”   “不过你去这一趟要是多赚些钱也好。”乔溪见钱眼开:“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到时候我就用那笔钱买些沙石,再请秦大叔帮忙弄点红砖回来……”他满心欢喜,毫不吝啬的分享自己的打算:“我想把咱家院子重新装修一下。”   “咱们得卧室一到刮风暴雨就漏水,岑儿的房间是小库房改造的,也没个大窗户,小朋友还在长身体,得给他盖个又大又亮的房间……”   “还有鸡窝、猪棚,乔将军的屋子……”   乔溪自顾自的规划,都忘了做饭:“等我找机会画张图纸,你一看就明白了!”   沈夷光没想到自己那么拙劣的谎言居然没有被怀疑,更想不到乔溪那么兴奋的和他说起以后的生活,不觉眼眶湿润。   他努力的试图想象乔溪所描述的美好生活,也真心希望那一天真的能够到来。   可他只有三天了。   中秋那天,乔溪做了满满一桌的好菜。他叫岑儿请夫子过来,又叫上秦大叔一起,大家团团围坐在桌前欢聚。一桌人除了岑儿和三郎,其他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热闹了一天。   赵夫子吃蟹很讲究,还自带了蟹八件,吃相斯斯文文,很有读书人的风雅,最后吃完的空壳子还能拼出一只整蟹。   秦大叔就没那么规矩,他自称粗人不用工具,直接把蟹腿塞嘴里嚼,剥得满手金黄,笑眯眯的和赵夫子打擂台。   岑儿早吃饱了,忙着把桌上的鸡骨头一块块丢给乔将军。而他才亲封不久的“银甲混元大统领”嗤之以鼻,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去讨人类的投喂,然后最后还是打脸真香。   乔溪喝多了果酒扶着脑袋昏昏沉沉,差点咬着蟹肉睡着。   一群人兴高采烈的吃吃喝喝,唯有沈夷光眸色深沉满腹心事,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   待到所有人散尽,沈夷光把满桌狼藉清理干净,走出厨房的时候,天上一轮圆月升得老高。岑儿被打发去睡觉,而喝多了的乔溪却不肯乖乖上床,非拉着他坐在屋檐下赏月,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那一夜乔溪喝多了记忆断片,第二天恍惚记得三郎昨晚在床上弄得他很疼,勒着他的胳膊紧紧地,好像还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可惜他都忘了。   很快到了三郎要远行的日子。   天不亮乔溪就牵着岑儿的手送他到村口。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古代路难行,又没有汽车飞机手机,三郎这一去一回少说一个多月,他还真舍不得。   “想我的话就给我写信。”沈夷光柔声说,“那家我带你去过的铺子还记得吗?等到了京城我给你寄信回来,你记得去找店里的伙计拿。”   乔溪脸上一红,转头看岑儿也在,上去踩他一脚:“谁会想你啊!?”   他下脚并不重,沈夷光不躲不闪,只笑道:“好。是我想你。”   说完,他轻抚着乔溪的脸,无比诚恳的说:“等我回来……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   “乔溪隐约从他话里品出一点异样,皱眉道:“你可别给我立什么奇怪的flag,什么等你回来怎样怎样……别胡说八道!”   沈夷光轻笑,点头说好。   而后他看了一眼岑儿,半蹲下身扶着他稚嫩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道:“岑儿,我走了。”   “你在家里要听小溪哥哥的话……”   沈夷光没有带走他,一方面是考量岑儿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的私心。   如果他不幸兵败,岑儿登基无望,就让他永远留在桃叶村当个普通的村夫也不错。而且他无比信任乔溪,把岑儿交给他,即便他来日战死也没有任何担忧遗憾。   最重要的是,就算自己不在了,乔溪身边也能有人陪伴,不会再那么孤单寂寞。   除了自己的生死,沈夷光什么都考虑到了,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但他没说完的话,岑儿都懂。   他脸上出奇的平静,没有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努力的挺直胸膛回应::“舅舅,我会好好听话读书。”   “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和小溪哥哥!”   乔溪在一旁好笑的看这一大一小生死诀别似的,调侃道:“不过出个远门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你俩这是干嘛呢?”   沈夷光担心他看出什么,连忙起身要走。可是走到一半到底没忍住,又折返回来紧紧抱住乔溪。   “等我回来。”   说完他利落翻身上马,最后一次回望安详宁静的桃叶村,头也不回策马扬鞭而去。   此番一去不知前路如何,若能安然归来,但愿乔溪不要怪他欺骗。   沈夷光在心里暗暗发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欺瞒。   若乔溪不原谅,他必将用尽一生去向他悔过。 第73章   三郎走后,乔溪的心一下子空了起来。   起初的几天他还不觉得有什么,每天照常生活,早上起床做饭送岑儿上学,然后转道去自家地里转一圈。虽然地里刚收过小麦,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真是怪得很。   平时三郎去山里打猎,乔溪也是一个人在家,就算偶尔觉得无聊,可是并不会真正感到空虚。大约因为笃定三郎晚上就会回来,才不慌不忙。但如今三郎这次是出远门,他就觉得家里安静的可怕。   算算日子,等他归家应该要到冬天了。   想到这乔溪打起精神,趁着现在天气凉爽不冷不热,提前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做准备。   闲不住的他又开始给自己找事干,连续几天都约了小竹子一起进山采药。林大夫无事可做有时也会跟过来,不过他也插不上手帮忙,就干坐一旁发呆看书。   乔溪同小竹子闲聊,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林大夫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他是五年前才带着小竹子来的。此前一直在外四处游历行医济世,后来路过桃叶村,见此地风景秀丽适宜休养,便想暂时住下,没想到一待就是五年。   两人聊着乔溪又顺口问起林大夫多大了,小竹子叉腰骄傲的说:   “我师父今年都三十二岁啦!”   乔溪大吃一惊,不可置信林大夫长得神仙似的,没想到竟然跟秦大叔一样大!   他直愣愣的自言自语:“我以为他最多和三郎差不多……”   小竹子一脸“果然被吓到”的表情笑嘻嘻道:“村里人都不相信!其实我师父私下里可烦恼了,他一直想偷偷配那种吃了马上长胡子的药,可惜总不成功。”   “他就是觉得穿白衣服好看,如果再有一把子轻飘飘的漂亮胡须,看上去就更像神仙啦!”   林大夫一心想修仙,乔溪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而一旁静坐的林大夫亲耳听到自己徒儿当面蛐蛐,面上始终淡淡的,捧着本医书貌似看得认真。树林里的阳光恰好洒在他头顶上,映得那身白衣隐隐发光,仿佛下一秒就原地坐化飞升。   “唉,可是我师父最近挺愁的。”小竹子悄悄凑到乔溪耳边说,“师祖那边传信来说他年纪大了要给说亲,找个人看着他,怕哪天乱配什么奇怪的药把自己吃死了。”   乔溪看了眼衣袂飘飘、跟别人都不是一个画风的林大夫,实在想不出得什么样的极品男女才能配得上他。   不过乱吃药这事确实挺严重,人家师门顾虑也有道理。   最近三郎不在家,小竹子找岑儿玩的频率也大大增加,他再也不用担心对方身上的天乾信香。来的次数多了,小竹子渐渐看出苗头,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和陶家哥哥一起玩了?”   乔溪抿唇不语。自打上次和陶音见最后一面,距今半个月没再往来,也确实再也没见到他。   小竹子不懂两人曾经发生的事,不过他很机灵,看出乔溪眼里黯然,只说:“他好像马上要跟大山哥哥成亲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乔溪才想起这事,低声道:“大山哥人好,肯定不会欺负他。”   那件事虽然看似早已过去,然而无论乔溪还是陶音都心知肚明,就算道了歉,有些东西也很难再回到从前。   与其各自心里隔阂不能释怀,倒不如顺其自然,各过各的。   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   这天乔溪在家给乔将军烧水洗澡,反正现在家里有井用水任性,他把乔将军洗干净后,没过瘾的又把一旁酣睡的狼爹捞过来,准备给他也一并洗刷。   管你有多牛|逼,进了乔家的门就得遵守乔溪的规矩,定时定点必须准时洗澡,乔溪不允许家里有任何一样喘气的活物不干净,狼也不例外。   起初那狼还十分抗拒,瞪着乔溪手里的水瓢警戒的连连后退,浑身上下每根毛都炸开了,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几次冲他龇牙。   已经和狼爹相处过一阵的乔溪根本不怕,拿着瓢在它脑袋上轻轻一敲,凶悍命令:“坐下!”   乔溪凶起来的时候很可怕,那只狼不敢真的下手去咬,反抗几次只能极其憋屈的坐下,惹来它老婆鄙夷的一瞥。   正洗到一半,家门被敲响,接着有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低眉顺眼道:“敢问这里是乔家吗?”   乔溪上下打量此人,疑惑的问:“你哪位?”   闻言那男人恭恭敬敬对他行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夫人莫怕,我是给您送信的。”   乔溪被他脱口而出的一句“夫人”雷得里焦外嫩,不过听说有信,来不及反驳,连忙把手上的水擦干接过信封一看,果然是三郎的字迹。   ‘吾夫乔溪亲启’   ‘昨日我行至半路,遥见山头枫叶红火,灿如晚霞,特写信捎你一同观赏。’   ‘近来你身子好吗?可感劳累?有无烦心事?岑儿还乖巧吗?’   ‘虽然分别不过数日,可我甚是想你。’   ‘盼回信。’   乔溪默默看完,又从信封里拿出那片枫叶,果然红艳艳的。虽然因为信在路上耽搁很多天,枫叶早已失去水分有些干枯,他心里还是高兴。   这小子真是……才走不到十天就写信回来说想他,黏黏糊糊,真不是个干大事的苗子。   也怪不得网上总有人夸年下小狼狗,确实黏人。   等他看完,那汉子又问:“夫人可要回信?”   乔溪实在受不了他的称呼,轻咳一声纠正道:“别叫我‘夫人’,听着怪别扭的……你就叫我小乔就行。”   那汉子一听连忙摆手:“夫人万万不可!”   他不过是谢家培养出来的影卫死士,此次被将军特意留下保护夫人周全,怎敢以下犯上?   “有什么可不可的?”乔溪奇怪的看他一眼,“我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而已。”   影卫有苦难言,又谨记将军临行前万般叮嘱不可在夫人面前暴露身份,只好低声道:“……好。”   乔溪想着他一路从石清镇跑来送信不容易,请他在院子坐下歇息,亲手泡了杯自制菊花茶,又从屋里拿出他习惯用的炭笔,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写好信给你带回去。”   汉子捧着粗碗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四处乱看。   乔溪很快写好信,转头看那汉子跟小学生似的正襟危坐,两手还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不觉好笑:“你怎么那么紧张?”   “小……我、我怕生。”汉子怕被看出什么,空口说瞎话。   乔溪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心说这壮汉不说话时一脸凶相,怕是一拳就捣死他了,居然会怕生?   考虑到以后恐怕要经常麻烦他跑腿送信,乔溪礼貌的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我叫孟六。”汉子挠头,仍然改不了口。   乔溪也懒得纠正他了,把信递给他道:“麻烦你了,孟六。”   孟六连忙接下,又说:”那边若有回信,我还来给您送。”   见他做事实诚,人也憨厚,乔溪不由感慨道:“你们掌柜人挺好,还特意派你来送信。”   孟六哂笑,把信揣进怀里匆匆离开,正好迎面遇上给乔溪送东西的秦大叔。   秦大叔回头,盯着孟六离去的背影瞧了许久。   此人是个善使轻功的绝顶高手。   秦大叔从不知道这桃叶村什么时候竟卧虎藏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高手。   他从乔溪那里听说三郎进京心里本就怀疑,可是岑儿被留下来,他又寻不出哪里怪异。彼时他已近十年不问江湖世事,自然对外界的消息不灵通,拿不准三郎到底干嘛去了,又见孟六在这种时候上门,暗自思量是不是该打探一下。   而沈夷光那边此时已经与李副将顺利汇合。边关驻守的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带走,李副将留了一半人马,怕鞑子趁机下手。   “就这也够了!”李副将不屑轻哼,“赵昱那小子纵然诡计多端又怎样?!难道还能跟咱们正面硬拼!?”   五万人马行军过阵不是小动静,绝不可能瞒过赵昱,而沈夷光也没想瞒着。   不同于在桃叶村时必须隐姓埋名,如今他不需要韬光养晦,也没有岑儿在身边万般顾虑。他故意扯着“锄奸佞”的大旗大摇大摆公然宣战,并且猜测很快赵昱就会派兵应对。   沈夷光希望自己的声势越大越好,最好把赵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好让他没机会对谢家下手,同时也为了掩盖岑儿被隐藏的事实,免得他疑心。   他低头看着案桌上的行军路线图,眉头紧皱。   出来的时候他跟乔溪说一个多月就能回去,可按照这样的战线看,恐怕过年都未必结束,他头疼该怎么把谎言圆过去。   又十天后。果然如沈夷光所料,大军向着京城方向前进,在秣州与赵昱的人马第一次交战。   沈夷光带兵多年,手下又都是死守边关和凶狠的鞑子多次交锋的精锐,岂是赵昱派来的那些无能的地方军能比,赢得毫不费力。   身处皇宫的赵昱接到战报并不意外,他本来也没指望那些虾兵蟹将真能挡得住有着战神之称的沈夷光。   “下去吧。”他左手撑着额头,满心疲惫。   报信的探子退下后,紧接着又有个年轻太监匆匆进来,俯首跪下细声细气道:“陛下。”   赵昱心思不定无比烦躁,因为他即将又一次迎来自己的雨露期。虽然宫里养了不少天乾排解,可……终究不是他心里真正想要的那个,不过聊以慰藉。   他懒洋洋看了一眼跪趴在地的太监,缓缓道:“可是谢必迟招了?”   小太监连忙摇头:“谢、谢小爷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刑部那边派人禀报,说是不能再用刑了,不然……”   赵昱冷笑一声:“倒是没看出来他还有这等骨气。我还以为他成天跟一群下|贱妓子厮混,早没了血性。”   小太监小心翼翼抬头,犹豫着又说:“虽然谢小爷一句都没说,但他手下心腹有一个被喂了药,迷迷糊糊透了些东西。”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一路跪着双手呈上。   赵昱随手接过那张沾满了斑斑血迹的纸条,打开后只看了一眼,顿时眉目舒展,浅浅一笑:   “……桃叶村。” 第74章   三郎虽然离家,可是准时隔了三五天就有书信传来。其实信里也没什么要紧事说,无非就是重复询问乔溪身体如何,心情好不好,家里的活不要太累,间或掺杂一些自己路上的所见所闻,或捎带几个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回来送他。   都说“小别胜新婚”,乔溪可算真切感受了一回。   以前三郎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悠还不觉得,一旦人不在身边,乔溪就觉得哪哪都不习惯。常常他在院子里忙着手上的活,还像以前一样自然而然的喊三郎帮忙。而后当他察觉无人回应,又要恍惚一阵才想起三郎不在。   乔溪自认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但现在的他经常看着远方眺望,满心惆怅。时不时莫名其妙就走到了村口,默默地蹲在树下守着,希望下一秒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   就算他明知还不到三郎的归期。   “你呀,这是犯了相思病。”   这天他又不知不觉发呆出神,一旁刚吃完晚饭稍作歇息的赵夫子乐呵呵摸着胡子笑着说道。   乔溪回神想反驳两句,发现对方是夫子,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小声嘀咕道:“我才没有……”   赵夫子面上无奈,心里深深叹气。   罢了。   为了自己那口拙嘴笨的学生,他且当一回月老红娘罢。   赵夫子不疾不徐道:“不是相思,你为何近来频频出神望呆?”他接着调侃道:“若我没说错,你今日那道清炒三菌又错将白糖当食盐放了吧?”   乔溪脸上一红。   他炒菜的时候确实莫名其妙又想到三郎,担心他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好,再加上厨房昏暗,一时手快拿错也情有可原。   等他发现的时候,白糖已经融化在锅里,尽管后来他紧急加盐试图掩盖,又怎么能瞒得过嘴刁精明的赵夫子。   他讷讷解释道:“我真没想他,就是怕他在外面吃睡不好。”   赵夫子笑得意味深长:“三郎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三岁娃娃,有什么可担心的?”   “何况堂堂三尺男儿能屈能伸,便是草根树皮也能吃得,一时的苦算什么?”   乔溪觉得不是这么个道理:“话是这样说,但也没必要硬吃苦吧?”   “再说我和他一起久了,担心他也很正常。”   赵夫子看他嘴硬,又问:“那你为何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可不像只是担心他的身子,我瞧你都快化作‘望夫石’了。”   乔溪仍想辩驳两句,又找不到借口,索性低头不言。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编的那么多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来说去就是根本放不下。   他不光关心三郎吃睡的问题,而且情感上更思念对方。每晚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床上,会觉得房间很空、床太大,被窝很冷。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经习惯夜夜睡在三郎怀里。而今没有人紧紧贴着他,乔溪无法适应。   到了这个时候,他再不能自欺欺人。   什么对待感情要慎重……果然人只有独处时才能真正理清自己的想法。   过去每天看到三郎,乔溪就像鸵鸟一样假装他们只是普通兄弟情。一朝分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感就像夜间藏在林中的野兽绝地反扑,一点点蚕食掉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   赵夫子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乔溪心境的变化,不由微笑。   这娃儿虽说嘴硬,却也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人,稍稍点拨就开窍,不错。   “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再正常不过。”赵夫子循循善诱,“即使圣人也不能逃脱,你又何必过分自苛。”   乔溪抿唇:“我没有……我只是,还没想好。”   尽管赵夫子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乔溪仍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剖析自己的情感问题。可是赵夫子十分温和,又总一副爱护晚辈的眼神看待他,总让乔溪想起自己的爷爷,不知不觉在他面前放松了戒备。   赵夫子闻言道:“人贵自重,而后自立——你做得很好。”   “不过若过分自强,有时容易失却真情,留有遗憾。”   “看得开才能放得下。直视本心,自然通达。”   赵夫子的意思是,如果乔溪因为性情太独立要强,而忽视拒绝内心深处对他人的情感依赖,那他不算真正的强大,可能会在将来的某天后悔。   只有正视自己的情感需求,不逃避畏惧,才能真正做到拿起放下,不会因为一段感情的得失而纠结痛苦。   乔溪听完若有所思。   他没有逃避对三郎的感情,但他过往一直以为自己是直男。,即便现在他对外面的同性也没有任何念想。所以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习惯了和三郎在一起,还是真的喜欢对方。   他想了很久,低声道:“您说得有道理,我会好好想想。”   赵夫子知道情爱一事旁人插不得手,他能说的点到为止,再往下就恼人了,笑呵呵的又端起茶杯。   乔溪看他一副怡然自得的做派,把他和三郎的事暂且放一放,好奇地问:“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一个人出来教书,请问您的家里人呢?”   因为最近总在乔溪家里吃饭,赵夫子的面貌比起几个月前不知好了多少。从衣衫简陋瘦骨嶙峋的老头,变成如今红光满面仪容整洁的样子,费了乔溪不少功夫。   他不止一次想问,按说赵夫子这年纪早该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怎么孤家寡人连口饭都吃不上。   赵夫子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叹气道:“嗳!说来惭愧。老朽一介穷书生,清贫半辈子,至今还未有家室,孓然一身。”   乔溪不解:“可是您看起来年轻时应该也是相貌不俗的人……”   连何秀才那半吊子都能被李员外相中做女婿,赵夫子这真正有才有貌的怎么没有人喜欢呢?   赵夫子忍俊不禁:“婚姻情感之事讲究缘分,岂能以这些外物做考量?”他说完又笑道:“大约我年轻时性情实在不讨喜,脾气又臭又硬,没有哪家姑娘少年看得上。”   他笑眯眯的自贬,眼里却黯淡伤感,大约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乔溪很是自责,为什么要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刨根问底,连连道歉。   “我自己的事,你道什么歉?”赵夫子摆手,督促一旁还在玩耍的岑儿回房读书,这才又回头道:“你啊……莫要总自觉对旁人亏欠。”   这确实是乔溪性格中的一个缺陷。他总害怕给人添麻烦,担心伤害别人,常常用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但这样活得实在很累。   乔溪深深自省,忽然听赵夫子深深一叹,道:   “一切皆因我心中早有良人。此生除了她,我再不愿与他人共白首。”   “况且我明明心有所属,却又因着私心成家,岂不是一次白白害了两个姑娘?”   乔溪没想到赵夫子会对他说这些,立刻安慰了几句:“您这样是君子所为。”   因为心里有无可替代的白月光,所以宁可独活也不愿意伤害别人。赵夫子这样的人,比起某些嘴里说着真爱,结果转头就找替身、完全不耽误结婚生子的狗男人强了一万倍。   也许话匣子已经打开,赵夫子也很多年没与人好好聊天,絮絮叨叨说起了很多陈年旧事,乔溪也才知道原来赵夫子年轻时居然还当过大官。   “那……那位与您两情相悦的小姐如今怎么样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赵夫子目光望着远方,神色温柔:“她呀……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享不尽荣华富贵。”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夫子脸上没有半分阴霾,眼里泛着淡淡笑意。他是真的为自己深爱的女子一生顺遂而感到高兴。   他打趣道:“幸好她当年没有嫁我。否则现在跟着我这穷酸破落户四处漂泊,连口饭都吃不上。”   明明赵夫子的表情看上去很幸福,乔溪的眼眶却无比酸涩。   他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对方幸福,哪怕不是和自己”,这样纯粹美好的感情只存在于小说电视,原来真的有人抱着一颗无人可诉的真心孤独终老。   赵夫子说起过去的事,满眼都是怀念:“她父亲当年嫌弃我出身贫寒,在京中根基薄弱,所以不肯将她许给我,但我至今不曾怨过他。”   “将心比心,若我也有个如珠似宝疼爱到大的掌上明珠,也是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头的。”   他说着轻哼一声:“我素来看不上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不仅立意烂俗,写书的人更是臭不可闻。”   赵夫子一生清正。即便是当年,他也从未想过撺掇心爱的女子与自己私定终身倒逼双亲,更未做过一件不利于对方闺阁清誉的事,自然看不上那些钟爱幻想拐带高门大户千金小姐私逃的酸腐书生。   他无情批判道:“不过都是披着情爱的皮,宣泄他们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罢了。”   乔溪恨不得当场给赵夫子鼓掌,夸他骂得好。   果然人类物种多样性,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候比人和狗都大。   同样是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世上既有何秀才这样的人|渣,却也有赵夫子那样真正有文人风骨的好人。   只可惜现实中何秀才遍地都是,而赵夫子寥寥无几,即便广为流传的文学作品里也凤毛麟角。   令人唏嘘。 第75章   天气渐渐凉了。   岑儿早上起床推开窗户,满地白霜,天还没大亮。他和往常一样捧着书在院里借着微弱的熹光晨读。   然而今天他背完了书,却还是迟迟不见到往常这会儿早就在厨房忙碌的小溪哥哥。岑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拎着书小心的去敲门。   乔溪正昏昏沉沉睡着,忽然听到敲门声,费了半天劲才勉强睁眼,懒洋洋批衣下地开门。   直到对上岑儿那双滴溜溜的圆圆猫眼,乔溪才猛地想起自己居然睡过了头,都忘记做早餐了。   岑儿担心他生病,连忙摇头说:“没关系的,我可以饿一饿。”   乔溪不轻不重的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训道:“胡说!小孩子长身体,不吃早饭怎么行?”   “下次如果我再起床迟到,你要记得早点叫我!”   说完他急急忙忙走进厨房。好在前些天蒸得馒头花卷还剩几个。他把花卷上锅热了,生火煮了两个鸡蛋,熬了两碗加糖白粥,勉强凑合对付一早。   吃完早饭岑儿不要他送,非让回去休息,自己背上书包踩着满地白霜去学堂。   看着岑儿远去的小小背影,乔溪心里十分愧疚。   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来没有睡懒觉习惯的他今天竟然差点爬不起来。而且不止今天,最近一段日子他老觉得身体不对劲。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好,就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懒懒散散,得了空就想躺着打瞌睡,浑身乏力。   以往他就算生病,心里也想着等病好忙这个那个,可是现在他连脑子都懒得动,连院子都不想打理了。   乔溪心里纳闷,他从来不是懒惰的人,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很怕懒着懒着人就废了,即便根本没有气力,也还是勉强逼着自己干活。   中午岑儿不在家吃饭,乔溪没什么胃口,索性简单下了碗清水手擀面。   可是当他刚坐下,对着面前清汤寡水一点油花没有的白面,乔溪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忍不住转头弯腰捂嘴干呕几下。   前世他有慢性胃病,偶尔早上不按时吃饭是会这样的。所以乔溪还以为是胃的毛病,没放在心上,匆匆吃了饭背上竹篓出门。   家里几头猪个头越来越大,吃得也多,乔溪必须每天出门割猪草才赶得上喂。他盘算再有三个月又要过年,到时叫三郎去镇上卖掉一头,自家杀一头过年,再留一只配种,这样来年又有新的小猪崽。   他走一路满脑子都是这些琐碎的小事,身体上那点不舒服渐渐就忘记了。   本以为这些都是暂时的,乔溪因此没去找林大夫看。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愈演愈烈。乔溪不仅时不时呕吐,后面甚至发展到见了白米饭就呕吐的地步。   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吐完,乔溪惨白着脸靠在凳子上歇息。   其实除了酸水也根本吐不出什么,本来就没吃进去多少。乔溪喉咙一片腥甜,胃部痉挛抽搐的感觉太糟糕了,他好像又回到前世一个人在宿舍胃病发作,身边却空无一人的无助境地。   还是去找林大夫看看。   乔溪强撑着站起来。   家里没人,他得支棱起来。万一真病倒,不仅没人能照顾他,岑儿也没人看顾。   趁着岑儿还没放学,乔溪回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   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一阵冷风刮来,乔溪裹紧身上的外套打了个喷嚏。还没开始入冬,他却冷得不得了,好像身体一瞬间虚弱了下来。   也许是好几天没好好吃饭的缘故,乔溪走路头重脚轻,迷迷糊糊地脚下一个踉跄,眼前漆黑,伴随着身后一道熟悉的惊恐喊叫声,直直的从田垄旁的斜坡滚了下去。   …………   再睁眼,乔溪脑子彻底清醒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家里,身下是他熟悉的床褥。还没等他坐起,有人连忙过来扶他:   “哎哟!你可算是醒了!”   乔溪对自己昏迷的事毫无印象,又是怎么回来的更是无所觉。他只记得好像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正打算去找林大夫看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仲大娘给喂了口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忙顺气,满眼喜悦:“你这孩子心可真大!自己有了都不知道?”   乔溪喝完水嗓子好受不少,听了仲大娘的话疑惑发问:“我有了什么?”   “孩子啊!”仲大娘欢喜的拍着大腿,欢喜至极:“都说中庸男子受孕不易,谁料你成亲不到一年就有了,可见是个有福的!”   “不过有身子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成天自己干活,得千万注意着!”仲大娘絮絮叨叨,说着又埋怨起来:“三郎也真是,偏巧这时候不在家……”   她接下来的话,乔溪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此刻他脑子已经完全被“有孩子”这三个字霸占,并且超大加粗一号字体反复高速滚动播放。   有孩子……   有……   什么东西?   乔溪人都麻了。   他第一反应是仲大娘在跟开玩笑,怎么每个字听上去都很正常,拼到一起传达的信息就那么恐怖呢?   什么叫“你有身子”了?   乔溪抖着手放到肚子上,试图再挣扎一下:“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就是单纯害了胃病……”   “不可能。”林大夫木着一张俊脸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无情打破乔溪最后的幻想,他说:“我把过脉,确实是滑脉。”   为了论证自己的医术绝对没有问题,林大夫又淡淡补了一刀:“你脉路强健有力,如珠滚玉盘,胎像十分稳固,待来日长成必定十分顽皮康健。”   潜台词就是——你肚子里的娃耐打耐造,比普通胚胎更闹腾,将来肯定苦有头吃。   乔溪:“……”   这说得还是人话吗?   仲大娘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笑眯了眼:“小乔身子骨打小酒弱,要是生个健康强壮的小子丫头,以后可省不少心呢!”   她说完还想再叮嘱两句,谁知一转头看到乔溪闭着眼睛又躺了回去。不解的问:“嗯?这孩子怎么又睡着了?”   林大夫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他没有睡着。”   “是气晕了。”   乔溪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不穿衣服的小胖娃挥着肉拳头追在他后头喊“妈妈”,吓得乔溪在前头没命狂奔,就怕跑慢了一步被缠上。   满头大汗从噩梦惊醒,乔溪再次坐起大口喘气。   梦境实在太恐怖,他都不记得那胖小孩长什么模样。毕竟被奶娃一路追着要喝奶这事,对任何一个直男来说冲击力极其巨大。   还没醒神,一晚黑乎乎气味难闻的汤药直冲他的鼻子而来。   林大夫平静的看着他,淡淡的说:“喝药。”   乔溪眼皮一跳,一动不动:“什么药?”   林大夫回答的理所当然:“自然是安胎药。”   “安……”乔溪话到一半实在说不出口,一咬牙躺回去:“我不喝!”   林大夫面上有几分困惑,问:“你不想要它?”   “当然不想!”乔溪想想就疯,压低嗓子再三强调:“我是个男的啊!男的!”   “这、这个东西……我到时候应该从哪里生出来啊!?”   乔溪说着快崩溃了:“不是说中庸男人很难怀吗!?”   “是这样。”林大夫点头,认真科普:“不过难怀不代表不会怀上,况且三郎是天乾,他的精元比之普通中庸更霸道,使你受孕不算太意外。”   “更何况……”林大夫说着又瞥了他一眼:“通常越是一方用情至深,另一方就越容易受孕。”   就是说三郎太爱乔溪,才能那么短时间内就怀上。   不过即使这样,乔溪怀孕的速度依旧迅猛。林大夫行医多,也是第一次见到天乾中庸结合能这么快结果的。   天乾本该是为了匹配地坤而存在的,严格说来中庸绝不该在他们选择的范围,就算偶有例子,最后因为子嗣问题也大多分崩离析,不长久。   他的话让乔溪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真不想要吗?”林大夫默默看他,思索片刻又道:“我配制堕胎药也很快。若你真不打算留它,自然越快越好,免得月份大了不好计划。”   “不过我要提醒你,女子堕胎尚且伤身,何况男子。”他微微一叹,眼中有了几分情绪:“我希望你慎重决定。”   此刻乔溪心乱如麻。   这个孩子根本不在计划中,他也根本没有任何心里准备做父亲,而且还要用男人的身体生下来。   说不惶恐害怕是骗人的。   还是怪他只顾着跟三郎痛快,也从来没有做过避孕措施,以为不会那么容易……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乔溪低头沉思,终于低声问:“它……多大了?”   他问的艰难。   林大夫回道:“还不到一个月。你早孕的征兆比旁人出现的早,反应也大。预估这样至少持续到三个月以后。”   乔溪双手握紧,心里把三郎痛骂一万遍。   仔细算算,可不就是临行前一晚干得好事!   混蛋!!! 第76章   听说他怀孕了,村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看望,家里的补品多到快堆不下,一个个仿佛把乔溪当做什么珍稀物种。   顾虑乔溪身边无人照顾,仲大娘热情的主动揽下这个活,一日三餐变着法子的送,还明令禁止他下床。   “头三个月是最险的。”她殷殷关切,“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逞能,若不好好养着,将来可有你后悔的。”   “我年轻时同你一样要强,头胎就是这么没的。”仲大娘叹气,难掩失落:“滑胎倒是小事,身子一旦伤了,再想养好就难了。”   乔溪本想说自己没那么脆弱,可是看到仲大娘伤心,只好闭了嘴乖乖听话躺回去。   不过仲大娘自己家里也一堆事要忙,不能时时看着,所以只要她不在,乔溪就趁机下地,然而走不了几步天旋地转吐得昏天黑地,别说偷摸着干点活了。   岑儿还小,但也知道怀孕是大事,每天下学第一件事就是冲回来看他。尽管他压根帮不上什么正经忙,仍旧固执守在床边,拿了本书边做功课边陪护。   不愧是他和三郎带出来的娃。   乔溪伸手在他小脸上轻轻捏了捏,笑道:“最近没给你做饭,是不是瘦了?”   “没有瘦。”岑儿眨巴着大眼睛眼看他,“夫子说我比上个月长高了。”   他说完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问:“小溪哥哥……你不想要它吗?”   即便岑儿没有明确指代“它”究竟是谁,乔溪还是听懂了。他沉默片刻,摇头道:“我没想好。”   瞥见岑儿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乔溪又问:“怎么了?”   岑儿抿了抿唇:“我、我很想要个妹妹……”   乔溪笑道:“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不好吗?”   “……”岑儿低下头,难得撒一回娇:“我就是想要妹妹嘛……”   在皇宫的时候,他和几位年长他许多的哥哥感情不近不远极为生疏,唯一曾亲近过的三哥却无时无刻不想让他死,他无比渴望能有个弟弟妹妹陪伴。   虽然少简弟弟也好,但他总爱板着脸装大人说教,每每弄得岑儿十分郁闷,见他就跑。   他一心觉得,如果小溪哥哥有孩子,肯定跟自己是一条心的。   乔溪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吵吵闹闹,夹杂着炮仗被点燃的刺耳声,好像很多人聚在一起做什么。   他侧耳听了听,问道:“外面怎么了?”   岑儿放下书一路小跑着出门,没多久又跑着回来,满脸兴奋:“是大山哥哥成亲啦!”   乔溪一愣。   他这些天被仲大娘看着卧床静养,又被孕吐折磨的没个人样,几乎忘了外面的事。一番黄历,果然是陶音原本定好的成亲吉日。   自那天分开,他们很久没再见过。   其实乔溪隐约记得那天昏倒从坡上滑下,好像听到了陶音惊恐的叫声。只是当时他已经陷入昏迷,错觉是不是听错了,醒来后又觉得没必要求证。   想当初他曾说过要给他送新婚贺礼,看来食言了。   乔溪静卧听着外头的热闹动静,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他这些天总是困乏疲惫,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岑儿开门去上学,不多久又折返回来,手里来提了个篮子进来,一脸困惑的说:“小溪哥哥,我们家门外有人送东西!”   他说着把盖在篮子上的红布揭开,里面赫然整整齐齐摆得满满当当的红鸡蛋,一包酥糖,还有个密封罐子,打开后一阵甜香扑鼻,原来是酸杏干。   乔溪昨天还觉得嘴里苦,什么都不想吃,吃什么吐什么,莫名其妙总想尝点酸的,最后竟然偷喝了几口干醋解馋。   岑儿还在好奇到底是谁把这些东西放在他家门口,乔溪心中了然,摸了摸他的脸后往他兜里塞了几块酥糖,叫他赶紧去上学。   而后乔溪盯着罐子看了好一会儿,拿起一颗杏干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杏干本来是酸的,可能是加了蜂蜜腌制的缘故,酸酸甜甜刚刚好,正符合乔溪现在的口味。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他几乎吃空了半罐。   彻底满足口腹之欲,乔溪依依不舍的把剩下半罐封存好。   在家里闲闲转了一圈,乔溪又在桌前坐下,对着铺开的信纸发呆,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三郎说起这事。   三郎出门二十多天也该快回来了,他犹豫是不是当面和他讲比较好,怕信里说不清楚。   最关键的是,他仍然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留这个孩子。   不管生理还是心理,乔溪无法接受自己身为男人却要生孩子的事实。   但在内心最深处某个地方,他又的确不舍。两世为人,乔溪一直都是打算单身的,他对有个自己孩子的态度始终无可无不可,有了会负责任,当然没有最好。   或许因为这一年带过岑儿,而岑儿和他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样,给了乔溪一点期待。   好像……有个孩子也不是不行。   而且他觉得三郎应该也是喜欢小孩的。之前两人在床上情到浓时,三郎总情不自禁在乔溪耳边调侃,让他给生个孩子。   乔溪拿着炭笔举棋不定,内心动摇。   要是……三郎打开信知道他怀孕后非常高兴,可下一秒就得知自己不想要,应该会难过的吧?   乔溪做事从来干脆利落,最讨厌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然而现在他却把自己变成了最讨厌的模样。   他分不清是因为怀孕身体激素失衡影响,还是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三郎,所以不想让他失望难过……   就在他无比纠结的时候,院门被人从外面一个大力踢开。乔溪吓一跳,抬头一看,居然是孟六。   乔溪看他跑得满头大汗,十分困惑。三郎寄信回来很有规律,约定好的时间应该是明天才对。   孟六一脸焦急,双眼在院里扫视一圈,急切地问:“夫人,殿下呢!?”   “殿下……?”乔溪对这个称呼十分陌生,不由问:“谁?”   孟六哪敢直呼赵岑名讳,咬牙道:“就是与您同住的那个孩子!”   “你说岑儿?”乔溪仍然一头雾:“他上学去了。你找他干嘛?”   “来不及了!”孟六一把拉住他,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尊卑贵贱,语速极快:“祸难临头!夫人快快收拾同我走!”   “把殿下也接上!”   乔溪稀里糊涂被他拉着,一直跑到学堂才反应过来。   他一个大力甩开孟六,警觉地后退两步瞪他:“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经过这些天和孟六几次接触,乔溪觉得这人除了过分自谦和木讷外,应该是个可靠的,但不代表他会因为对方随便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就跟着走,万一他是绑匪怎么办?   孟六急得满头大汗,“待我们接上殿下,您就一切都知道了!”   他们的争吵声引起了赵夫子的注意,他让学生们继续读书,一脸不善出来斥道:“在学堂外面大声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乔溪正准备道歉,只见孟六对着赵夫子直直跪了下去:“大人,事出有因。”   接着他上前一阵耳语,赵夫子面色陡变,乔溪在这个从来波澜不惊的老人眼里看到了一丝惊恐,像是天塌大祸来临。   紧接着赵夫子转身回到学堂,三言两语遣散学生,独独把岑儿留下。   等到清场完毕,赵夫子也一脸严肃的让乔溪带着岑儿跟孟六走。   乔溪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没想到赵夫子居然也这么说,心里一瞬间涌出了许多猜测。他看了看赵夫子,又看了看孟六,甚至连并没有特别慌张的岑儿也一并看了。   “不把真相告诉我,我不会走。”乔溪神情凝重,“不管你们隐瞒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孟六还想再劝,赵夫子一声长叹。他知道乔溪外表看起来柔弱,其实十分倔强坚定,此番轻易是不能糊弄过去了。   “我们进屋,慢慢说。”他转身离开,“事已至此,也不该再瞒着你了。”   几人依次走进赵夫子的破草屋。   半个小时后——   乔溪立在原地,表面上看着很正常,其实人走了有一会儿了。他可怜的大脑正在高速处理得到的大量讯息,比知道自己怀孕时还要纷乱。   什么太子、皇帝、大将军……   他真的没有身处在某本狗血小说里吗?   为什么这一刻,曾和他朝夕相处的三郎和岑儿一下子离他那么遥远陌生?   岑儿拉着他的手,怯生生道:“小溪哥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也不要生舅舅的气……”   他眼里含着泪,担心小溪哥哥一怒之下不要他们了,怕得要命:“舅舅担心连累了你,所以才不敢告诉你……”   “我好喜欢你,小溪哥哥……”   乔溪脑子乱糟糟,直到被岑儿抱紧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胡乱给岑儿擦眼泪,久久没有回复。   要说生气,好像有一点。   但也没有很严重。   乔溪也有些佩服自己,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想起很久以前和岑儿牵着手走在路上说笑的事,憋了半晌,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你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啊!?” 第77章   “事不宜迟,请夫人速同属下离开!”一旁孟六再次催促,“再晚就真走不了了!”   乔溪冷静拒绝:“不行。”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快的速度梳理完所有的事,又问:“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孟六回道:“属下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最迟明天天不亮,大军就会赶到。”   乔溪看了看外头,太阳刚过正午,还来得及。于是他当机立断道:“你把岑儿带走。”   “我留下。”   此话一出,不仅岑儿和赵夫子惊住,孟六更是急得差点给他跪下:“夫人!这万万使不得!”   岑儿一把抱住乔溪的腰,哽咽着说:“小溪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别胡说。”乔溪半蹲下身子,他没带帕子,只好用衣袖替他轻轻擦掉眼泪,轻声说:“我如果也走了,村里的人怎么办?”   按照孟六的说法,那些人都是皇帝派来抓岑儿的。如果他和岑儿就这么离开,那村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大家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却平白无故要被连累。而且如果那些人没找到他们,一怒之下屠村……   乔溪不敢去想那个画面。   岑儿泪眼婆娑,小手死死抓紧乔溪的衣摆,昂着头大声说:“那我也不走!”   “我要和小溪哥哥一起!”   乔溪在他脑门上重重的敲了一下,训斥道:“不要任性。”   “三郎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必须首先保证你的安全。”   其实到了现在乔溪还好像在做梦一样。他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乖巧可爱的岑儿,和皇宫大院未来储君相联系,疑心这会不会是他的幻觉。   可这一切却又无比真实。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三郎那么在意紧张岑儿,远远超出了一个舅舅对外甥的疼爱。过去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一一浮现在眼前,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三郎将岑儿看的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可是临走前却选择把人交给他,这是对他极度信任,而乔溪不想辜负。   “那你和我一起走!”岑儿拼命拉他,语无伦次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乔溪摸了摸他的脑袋,努力安抚岑儿此刻惶恐不安的情绪,低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别忘了——我和你舅舅之间还有笔账没算呢。”   他说到这冷笑一声:“一声不吭跑出去,还骗我做什么生意……”   岑儿眼里含泪,期期艾艾的问:“那、那我呢……?”   “你?”乔溪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把,“别以为将来当了皇帝,我就不敢骂你。”   说完他忽然把岑儿往孟六身边一推,催道:“不是说追兵很快就到?赶紧走吧。”   孟六拉着哭闹不休的岑儿手足无措,仍然不死心的说服乔溪一起,就连一旁赵夫子都在跟着劝。   “你烦不烦?”乔溪假作不耐,再次看了看日头:“再拖拖拉拉天都黑了!到时想走也走不了大家一起死!!”   岑儿还想再闹,但乔溪眼神坚定,绝无反悔的可能。孟六害怕晚了谁也走不了,只得强行把岑儿抱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回身哭丧着脸:“夫人……”   乔溪没好气的翻白眼:“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带话给你们将军……让他等死吧!”   说完他紧接着又看一眼马车上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岑儿,又对孟六郑重的说:“我把他交给你了。”   “好好带着他,平安的交给你们将军。”   乔溪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强忍眼泪,握着岑儿的手叮嘱:“你好好听话,乖乖的。”   岑儿知道自己非走不可,扯着他的哭个不停。拼命要把他拉上车。孟六翻身上马,调转车头沿另一条小道离开村子。   岑儿还在扒拉着窗户使劲探头往后看,可是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无论如何努力,都只看到乔溪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不见。   他知道,这次一别,恐怕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但他还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不想离开小溪哥哥,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小伙伴们。   乔溪站在原地垫着脚挥手,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那辆马车。   赵夫子不住摇头:“你应该跟着一起走,留下也不过白白多条性命。”   明明早就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乔溪还是站在原地不肯离去,良久才道:“如果我走了,下半辈子睡觉都闭不上眼。”   “再说……夫子你不也没走?”乔溪转身看他。   赵夫子轻笑:“我一个糟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也够了,死不死有什么打紧。”   他仍然觉得乔溪应该离开,却也欣赏他危难当头的大义。   他的学生没有看错人。   两人驻足片刻,赵夫子又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乔溪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往村里走:“不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住的,明天一旦追兵到了,与其到时让大家被迫接受,还不如现在就把事情公开,就算他们怎么打骂报复,乔溪都愿意接受。   赵夫子深深一叹:“那……还是由我来说明吧。”   晚些时候,村长让仲大娘把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不年不节的,村长莫名奇妙把大家都叫过来,却也不说是为什么。大榕树下满满当当聚着许多人,大家一边等村长来,一边互相问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村长才面色凝重带着赵夫子前来。   榕树下,赵夫子清了清嗓子,将事情简约说了个大概,虽然中间省去了不少细节,仍然险象环生。   可惜,在场却无人将他说的话当真。   “赵夫子莫非改行当说书人了?”二胜子乐呵呵的嗑着瓜子,不住拍手:“讲得真好!”   其余人如梦初醒,不明所以,也跟着齐齐鼓掌,纷纷要求赵夫子再讲一个。   赵夫子:“……”   他说的口干舌燥,结果这群人居然听故事来了???   村长拿着拐杖重重戳了戳地砖,提气朗声道:“都安静!”   村民们起先还在嘻嘻哈哈说笑,然而见到村长焦虑的神情后渐渐收敛了嬉皮笑脸,气氛忽然凝固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大家终于迟钝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瞬间炸开了锅。   “这是真的吗!?”   “三郎那小子官儿居然那么大!?”   “他爷的四舅奶奶!俺们村竟然出了个皇帝!?”   “那咱们是不是都要升官发财了?”   大家活络过来又开始七嘴八舌,然而重点依旧不对。   乔溪叹气。   他起身来走到赵夫子身旁,双手默默握紧:“你们不要再笑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明天天亮前官兵就会赶到……到时交不出太子,大家都得死。”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仿佛这会儿才惊觉问题严重。   二胜子咋舌,瓜子都吓掉了:“凭、凭啥啊?俺又没干坏事!”   “就是!”四牛他哥喘着粗气,“就算治罪也该有个由头吧!?”   村长再次敲了敲地砖,轻咳一声吗,头疼不已:“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如果夫子所说,咱们都犯了私藏反贼的大罪,是要抄家灭九族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再次被吓傻了。   桃叶村在这一带并不很有名,村民们祖祖辈辈安分守己活了几百年,村里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出过一件大事,连偷鸡摸狗的事都不曾有过,更不会有人会触犯律法,一直维持着平静祥和日升日落的简单生活。   “抄家灭族”对他们来说太陌生遥远了,他们谁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等到大家反应过来,自然就是一片恐慌,毕竟没有人不怕死。   乔溪看着大家惊惧无措的脸,心里更加愧疚。   他主动站出来说:“这件事是三郎招来的,而三郎又是我带回来的。”   “所以,我会负起责任。”   乔溪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深吸一口气,假装淡定的说:“只要明天天亮前把我交出去,你们就是安全的。”   他的话一出,大家再次哗然。   秦大叔第一个厉声反对:“我不同意。”   “既然他们要找什么太子,就算把你交出去,他们也不会饶过我们,何必牺牲你一个!”   二胜子急得直附和:“说得对!俺才不管他们谁当皇帝,但人都不在俺们村了,凭什么还要治罪!?”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在村里人看来,乔溪是他们的一份子,从小孤苦伶仃独自长大,现在又怀了身孕,要是真把他交出去,以后大家也不用做人了!   秦大叔默默握紧手中的剑,眼中一闪而过的狠绝:“若真要一战,我也不惧。”   大家七嘴八舌,完全否决了乔溪的决定。   他们或许只是一群没有读过书的农人,不懂什么江山社稷生死大义,而且骨子里还有着天生对“官老爷”的惧怕。   他们既然将乔溪当做自己人,就不会把他供出去换取自己平安。   大山哥此时冷静提议:“我们可以躲进山里。他们就算人多,一时也难下手。”   陶音紧张的脸都白了,死死抠着他的手不住点头:“对!我们进山!”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很好,七嘴八舌的表示要回去收拾东西准备。   乔溪抿唇不语,垂着头掩盖心里剧烈起伏的心绪。   他本以为说出真相后会迎来村里人的谩骂咒怨,也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可是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怪他,事到临头还愿意袒护他,而且那么理所当然,根本不用考虑犹疑。   乔溪这一刻几乎忍不住要落泪。   可他摇了摇头,神色凄凉:“万一他们烧山呢?”   “而且就算你们跟他们拼命,怎么可能打得过拿着刀剑的官兵?”   秋季本就干旱,山林连日缺水。一旦对面下狠手点火,所有人、包括山里的万千生灵,全部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乔溪不是圣人,他内心也恐惧独自面对死亡。   然而因为遇到了这么好的大家,他心里一点都不怕了。 第78章   一阵兵荒马乱后,村长再次示意大家安静。他看了一眼乔溪,犹豫着问:“要不……咱们把岑儿给他们?”   “都是天家兄弟,还能把他怎样不成?”   话音才落,乔溪坚决摇头:“不。”   他说:“岑儿一旦被带回去,必死无疑。”   自古能篡位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心狠手辣,哪有什么兄弟情谊。如果真把岑儿交给他们,绝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村长一阵沉默,终于再次叹了口气,也知道劝不动乔溪,愁容满面自言自语:“那可咋办呢?”   岑儿已经离开,这时候去追也来不及了。何况以乔溪的倔强性子,他肯定不会把人交出来。   村长一把年纪,如今却摇面对这么大的困境,愁得胡子都快掉了。   乔溪内心愧疚,此刻除了道歉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他转头看着半挂在天边的夕阳,久久不语。   大家人心惶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   大山哥始终觉得还是山里安全,也有不少人赞同附和他。即便对方有可能放火烧山,他们仍旧抱了一丝希望。   见状,乔溪坚持己见:“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我交出去。”   接着不等二胜子几人开口,他把目光移向人群中,淡淡道:“二叔,我记得你家才得了个小孙女,还没满周岁吧?”   仲二叔一愣,回头看了看自家儿媳手里紧紧抱着的小娃娃,忽然不吭声了。   而后乔溪又调转方向:“三婶,您家大娃明年就要参加乡试。我听说他读书好,将来很有可能考个功名回来。”   “您难道甘心吗?”   葛三婶垂下头,也不再言语。   乔溪如法炮制,大多都在别人子孙后辈上下手。   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坚决的维护他。   人谁不畏死?何况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孩子,有私心在正常不过。人家好好的日子,凭什么要被两个外来者拖累?   就算他们现在把乔溪捆起来交出去,乔溪也不会怨恨。他平时受到诸多照顾,再要拖累大家,良心不安。   眼见大伙沉默动摇,二胜子急了:“你们这是干啥!?”   “小乔还怀孕呢!难道你们真忍心把他扔出去送死!?”   至此,村里无形中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秦大叔和二胜子、大山哥为首,拒不同意交出乔溪。   而另一派虽始终没有明面表态,但沉默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选择。   直到太阳落山,天幕彻底黑透,大家依旧没能达成统一意见,村长只得让他们各自回家收拾东西,先躲进山里再说。   除非天灾,庄里人是绝不可能离开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的。他们宁愿进山,冒着被烧死的风险,也不肯背上包裹弃村而逃。   年轻的扶着年老的,妇人抱着孩子,家家户户紧急张罗,空中处弥漫着一股惶恐的气息。   只有秦大叔什么都没拿。   他怀中抱剑立在村口,目光眺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全身戒备。忽然他侧耳仔细倾听,黑暗中隐隐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如鼓声一下下重重击打在心头,听得人心惊。   很快大军已至,密集的火把几乎将夜空照亮。他粗算了一下,约莫至少有三五千号人。   自从秦潜退隐江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他不由握紧手中长剑,目光如炬。   为首的将领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粗声粗气大声喊道:“陛下有令!此地藏有逆贼!你们务必给我仔仔细细、挨家挨户的搜!”   “敢违抗者,杀无赦!”   他长手一挥,身后大批人马转瞬已冲至村前,他们个个持着大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森森寒光。   秦潜身子一晃,凭着高大的身形挡在正中央,长剑嗡嗡作响。   他抬起头,面如寒霜,一字一句道:“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为首的将领轻蔑的将他上下扫视一眼,显然是将秦潜当做了寻常村夫,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秦潜却也不在乎,一步也不肯挪开:“我再说一次——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他说话慢条斯理,有个小兵按捺不住,不耐的挥刀砍了上来。   秦潜眼神一凛,举剑抵挡,接着身形一动,快到只剩残像。还不等大家看清发生了什么,刚才那挥刀的小兵已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当胸一个血窟窿,不一会儿人就彻底没了动静。   其余人没想到此地居然还有这等高手,刚才还不屑一顾的将领也变了脸色。   “冥顽不灵!”他大怒一声,吼道:“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人影冲了过去,刀剑相撞的声音划破原本寂静的夜空。   秦潜年岁渐长,身手却不减当年。但就算他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对战那么多人,渐渐落了下风,身上不停出现新的伤口,很快就成了半个血人。   此刻乔溪终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好,回身下定决心,拉开门闩往外走。   这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往山里走,没人顾得上他。大山哥和陶音来过,催他赶紧收拾要带他一起走。不过乔溪以家里东西太多为借口,成功支开了他们。   趁着夜色深沉无人看顾,乔溪不顾身体难受,拔腿往村口跑。   “住手!!!”   他的忽然出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下意识停了下来。   以为又来个高手,为首的将领疑神疑鬼的观察片刻,又觉这人身形瘦弱,看不出身份来历,不敢掉以轻心。   见乔溪出来,秦大叔脸色一沉:“回去!”   乔溪不为所动,往前又走了一步。他深吸一口气,挡住秦大叔伤痕累累的身体,仰头对马上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男人说:“你们要找的人确实不在这里。”   “赵岑已经被带走了,你们来晚一步。”   听到他的话,首领面色一变:“不可能!”   他们接到密旨后一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怕走漏风声刻意挑小路走,自信绝不可能被人发现。   “那你大可以进去搜。”乔溪说着侧身让开路。   首领见他如此行为,疑心有诈。但一想自己人多势众,还怕区区一介村夫耍心眼,当即命人进村搜查。   村里的夜晚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家家户户院子里传来鸡鸭猫狗的叫声,锅碗瓢盆摔落在地。那些官兵仿佛强盗出身,所过之地没有一处完好的。有些来不及撤走的村民看到提着刀的官兵被吓个半死,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直到亲眼看到当兵的抄着家伙气势汹汹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再不敢说什么要拼命的话了。   一番搜寻,官兵们果然无功而返。   为首的将领听到传话,立刻阴狠的瞪向乔溪,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咬牙问:“人去了哪里?”   “沈夷光把他接走了。”乔溪双手背后,竭力忍耐。   他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脖颈上,只要那人稍一用力,脖子上的大动脉就会被划破。   这也是乔溪第一次叫三郎的真名,有点拗口。   听到沈夷光的名字,那将领咬牙切齿:“那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我们活不了,难道你就能活吗?”乔溪不卑不亢,强作镇定:“我听说你们的皇帝陛下性情可不算好。”   乔溪对赵昱其实并不了解,不过从赵夫子那里听到一些大概,加上自己分析猜测,想着试一试。   果然那将领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接旨那天,陛下的确警告过,万一带不回人,叫他提着自己人头回去。   乔溪挺直胸膛:“赵岑虽然不在,但我可以跟你们走。”   他的话惹来朱广禄一阵发笑,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鄙夷的说:“你算个什么东……”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乔溪就打断了他:“我肚子里有沈夷光的孩子。”   他的话音才落,朱广禄立刻瞪大了眼睛,刀都快拿不稳了:“你说什么!?”   “是真的。”乔溪抬头挺胸:“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跟沈将军正经拜过堂、成过亲,他入了我家户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理正那里也可以为我作证。”   男人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砸得呆住,脑子一时半会回不了神。   同是武将,又都在朝为官,朱广禄当然认识沈夷光。虽然以他的品级还够不上资格与大名鼎鼎的沈将军亲近,但对他不近人情的做派也略有耳闻。   他实在不敢相信,外界传如天神的沈将军竟然会在这么默默不闻的小村子里、跟个土了吧唧的村夫成亲,而且还有了孩子!   若不是场合不对,他倒真想翻身下马,抓一把瓜子细细打探。   脑中万千思绪过境,朱广禄总算勉强回神,故作淡定的说:“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又如何?他走的时候都没带上你,说明早已将你当做弃子。”   “我要一个弃子有何用?”   乔溪抿唇:“你说得对。他走的时候确实没有把我带上,我也的确是个弃子。”   “那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杀了——然后把全村人都杀了,就这么空手回去交差。”   朱广禄笑不出来了。   他恶狠狠瞪着乔溪,握着长刀的手微微使力,锋利的刀刃划破乔溪颈侧皮肤,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秦潜见状,红着眼立刻要冲上来护他。奈何他身上伤痕累累,一动就有更多的小兵冲上来压制,只能咬牙吼道:“你若真杀了他,沈夷光必定活扒了你的皮!”   “就算沈夷光弃了他,他肚里的孩子总有利用价值!”   此时赵夫子也气喘吁吁赶了上来。他一把年纪经不起折腾,浑身抖得筛子一般,才刚勉强站定,却依旧声若洪钟:   “朱广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这么大喇喇喊出来,朱广禄待要怒骂,忽然看到村口那位青衣布衫、风烛残年,正抬首怒视自己的老人,惊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   “大、大人!?”   “您为何在此处?”   赵夫子没有兴致同他叙旧,他双手背后,身形挺拔如松柏,大义凛然道:“不若你将我也一同杀了吧!”   朱广禄一介武人,却也懂“恩义”二字。当年他出身卑微受人唾弃,若非赵大人慷慨救命,哪有他此番境遇。   “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朱广禄有苦难言,翻山下马恭敬行礼:“末将也只是遵从皇命。”   赵夫子见他还记得当年自己的情谊,心中快速盘算,又道:“赵昱难道有口谕圣旨,让你屠村?”   朱广禄摇头:“倒是不曾。”   “陛下只说要带人回去,生死不论。”   赵夫子轻哼:“既然你要找的人不在此地,就算屠村又有何意?”   “你身为我大邺朝武将,年轻力壮,不在战场上为国出力,却将刀锋对准自己的臣民,难道你心里真的愿意吗!?”   朱广禄一时顿住,五味杂陈。   其实在朝武将,哪有不愿意上战场撕杀、建功立业的?   正如赵大人所说,他身披银甲不仅没有保家卫国,还将武器对准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万般不是滋味。   即便他奉旨行事,可良心未泯,若真做出屠杀无辜平民的事,怕要背负万世骂名。   更何况他做不到对自己当年的恩人下手。   乔溪看他动摇,继续道:“大人您这么聪明,肯定懂得如何选择。到时两军对战,我在你们手上做人质,沈夷光就算不管我,也不会不管他的孩子。”   朱广禄还在思量。   反正赵岑是无论如何追不回来了,就算他把村里的人都杀光也无济于事。   如果此人所言为真,他肚里的孩子也真是沈夷光的,的确算功劳一件。   万一陛下开恩,他还能保住一条命。 第79章   “来人,把他带走!”   朱广禄想清楚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把人带回去。不管是沈夷光的老婆孩子、还是先太子,总之不能空手而归——至于这个村子里其他人的死活,那不是重点。   听到他发号施令,手下们立刻围上来要把乔溪捆了。   这时又有人冲了出来。   “乔溪——!”   乔溪回头,陶音不知什么时候窜到眼前,伸手扯住他的衣摆,拼命把他往回拉,抖着嗓音道:“我不许你走!”   他才刚收拾好自家东西,去接乔溪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在家,心里顿觉不好,一路飞奔过来,总算赶在最后一刻抓住他。   乔溪没料到陶音居然追了过来,反应不及。   看守他的几个小兵不耐烦上手拖拽陶音,厉声道:“哪来的刁民!”   然而陶音好像根本不怕,仍然死死扒拉着乔溪:“你跟我回去!”   朱广禄皱眉,“大胆!”   乔溪看着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大刀,心头一跳。害怕他们真的杀人,连忙对陶音冷声道:“谁让你来的!?”   他说着往身后看了一眼:“大山哥呢!?”   陶音不回答,手上更加用力,整个人怕得发抖:“我不要你死!”   “你别坏事!”乔溪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他和赵夫子好容易说动那带兵的,要是这时候闹出动静激怒他,一个村的人就都别活了。   陶音哪管那么多,哭着不让他走。   守在一旁的小兵不耐,上前粗鲁的一脚踹在陶音身上。陶音细皮嫩肉,几时受过这种对待,趔趄两步趴伏在地,口中吐出鲜血。   即便这样他仍旧死死地扒着乔溪的裤脚,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乔溪看他受伤急得满头大汗,又帮不上忙,情急之下骂道:“谁要你假好心!”   “当初你推我下河,难道不是想我死吗!?”   说罢他一狠心把脚从陶音的怀抱中扒拉出来,冷声道:“大人,别跟这种人计较,我们走吧!”   朱广禄摩挲下巴,对乔溪有那么几分好奇。   这些年他见惯了贪生怕死、为了保全自己,什么脏脏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小人,而眼前这小小村夫舍生忘死,却令他生出一丝敬意。   乔溪被押送上车,努力回头看了一眼。   陶音满脸鲜血怔怔的看他,秦大叔伤势颇重,几次想要站起都没能成功,赵夫子则默默对他点了点头。   大军缓缓动身前行,乔溪忍着眼泪转头不敢回看,他怕多看一眼就会哭出来。   乔溪其实也不明白,他只想过一段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可是无论前世今生,这个愿望好像都没实现。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那个赵昱会不会杀他。他无助的缩在臂弯里,假装自己不害怕。   至少有赵夫子留守桃叶村,村里的大家应该暂时是安全的,如果这条命真能换那么多人活,也值得。   他这么安慰自己。   朱广禄用比来时更快地速度往回走。然而他不知道,押送一个孕夫有多么的折磨麻烦。还没走几天,乔溪就吐得不省人事,米水不进。   终究是怕人死在半路,朱广禄不得不弄了辆马车,还在附近的镇上广贴告示寻找大夫。毕竟他如今唯一能活命的机会都在乔溪身上,可不能让人就这么没了。   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但是没几个令人满意。乔溪的呕吐依旧没有好转,身子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急得朱广禄团团转,看上去比孩子亲爹都着急。   好在很快又有人自告奋勇揭榜,那人一身白衣宛若谪仙,看起来不像个行医的郎中,倒像是修行之人。别无他法,朱广禄只能让他暂且一试。   乔溪再睁眼,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林大夫?”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满眼不可置信。   因为长时间的呕吐,乔溪的嗓子被胃酸反复侵蚀已经沙哑,他努力咽下林大夫喂过来的汤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怎么是你?”   林大夫一根手指抵在唇中,示意他不要讲话,低声道:“是我。”   “秦大哥送我来的。”   原来那天乔溪被带走后,秦大叔回去养了几天伤,而后依旧不死心提剑要追,林大夫提议也要跟着。   他记挂乔溪身子柔弱,又刚有身孕,一路舟车劳顿若无人看顾,只怕要不好。   “他就在不远处跟着。”林大夫低声道,“你安心养身体。”   乔溪听说秦大叔也跟来了,眼中一片湿润。   林大夫掏出帕子,温柔的替他将眼角溢出的泪水擦掉:“陶音受了点伤,不过不严重,放心。村里的大家也都很好。”   乔溪听到想听的话,心里安慰不少,又问:“小竹子呢?”   提到小竹子,林大夫叹气:“他本来也吵着要来,不过我让他留在村里,安全。”   有林大夫照顾,乔溪的身体好了不少。虽然还是吃不下饭,但心里有了底气,看上去终于不像是随时要死的状态。   朱广禄大大出了口气,下令大军继续回城。   此时,远在另一处的大营内——   沈夷光听完孟六的汇报,“腾”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提着长枪一言不发往外走,被田副将及时拦下。   “将军,莫冲动!”   沈夷光此刻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是他的错。   他本以为把岑儿和乔溪留在村里是最安全的,根本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千算万算,唯独不曾料到谢必迟那边会出岔子。   早知这样,当时他就会把事情安排的更妥当,或者将岑儿和乔溪一并带走,也不至于……   “我去救他。”沈夷光言简意赅,可依旧暴露出他此刻的焦躁不安。   他还来不及为了乔溪怀孕的事高兴,转头一道雷就劈了下来。   没有哪个男人这时候还能坐得住。   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江山社稷,他都不在乎了。   沈夷光满脑子只有乔溪的安危。   田副将再次拦住他,急切道:“将军!咱们不能功亏一篑!”   “夫人一定也不想白白牺牲!”   可是沈夷光根本不能冷静。他太了解赵昱,乔溪一旦到了他的手里必定生不如死。只要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无法从容。   岑儿吓得哭起来,内心的自责愧疚在这一时刻到达顶峰,害怕小溪哥哥真的会死。   他的哭声终于让沈夷光短暂冷静下来。   的确不该冲动行事。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这边,要是这时候走错一步,所有人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沈夷光不得不重新坐回去,盯着案桌上的攻防图看了半晌,最终道:“派一队人马盯紧他们。”   “一旦有机会劫车,务必将人好好带回来。”   田副将明白他的感受,连忙着手去安排。   沈夷光呆呆坐在原地,从怀里掏出乔溪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忽然抬手重重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   朱广禄带着乔溪一路奔波,他感知到四周不停有人跟踪试探,也跟对方短暂交手过,不过因为准备周全,才没有让他们把人劫走。   也正因为对方小心翼翼不敢真正伤到乔溪的举动,让朱广禄心里更加确信。如此看来,那村夫非但不是弃子,可能在沈夷光心头的分量还很重,不然不至于如此畏手畏脚。   于是朱广禄更加仔细看守乔溪,人手比之前更多了几倍,沈夷光的人想下手愈发困难,一路走得极其不易。   好在半个月后,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平安回到京城,乔溪的马车一刻不停被运送进皇宫大门。   听说没能带回赵岑,赵昱果真大发雷霆。但得知带了沈夷光的妻儿回来,他又半信半疑。   朱广禄再三保证绝无虚假,赵昱最后打算亲自去看看。   彼时乔溪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紧闭双眼。   朱广禄为了躲避沈夷光的人马,不得不提心吊胆日夜兼程,后来就有点不顾乔溪死活,连马都快跑吐了。   赵昱一步步走近,弯腰试图看清床上昏睡的少年。   借着屋内四周明亮的烛火,他将乔溪的模样瞧得很仔细。   皮肤很白,瘦弱不堪。   模样倒是不错,可是也没如何倾国倾城。   而且还是个中庸。   他皱着眉将人打量完,目光又不受控制一路向下,最终停在对方的腹部。   朱广禄信誓旦旦说此人怀了平昭的孩子,可……   那里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样子。   赵昱还是疑心,会不会朱广禄为了免除一死,随便找了个什么人冒充?   就在他皱眉深思的时候,乔溪也慢慢醒转过来。   他这些天连日奔波,吃进去的远不如吐出来的多。这会儿终于能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可是胃里依旧翻腾。   朦胧中他发觉好像有人在打量自己,目光带着十足的恶意。他努力睁眼,来不及看清眼前人长得什么模样,趴在床边猛地又吐了起来。   赵昱脸色一变,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明黄龙袍沾上恶心黏腻的呕吐秽物,散发着难闻的酸味。   而罪魁祸首在吐完胃里的东西后,总算感觉舒服不少,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看上去非常嚣张。   赵昱脸色发绿,气得要杀人。 第80章   乔溪再次睁眼醒来,入目的是一片陌生的场景。   他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下垫着的褥子柔软得宛若一团云朵,盖着的被子还是缎面的,摸上去丝丝滑滑,又轻又凉。床帏四周挂着纱帐,垂下几根明黄色丝带,连四根床柱上都雕着精细的花纹。   他费了番功夫,终于想起现在不是在自己那间小破屋里。   乔溪试着动了动手脚,好消息是没有被捆缚住。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谁知才一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塌上坐了个人。   那人身着明黄五爪龙袍,头戴白玉束冠,一头乌黑长发柔顺的披在脑后。他看着有些疲惫,左手撑着侧脸,斜斜依靠在塌上,双目微阖,好像睡着了。   即便隔了几步远,乔溪也能看得清他的容貌——他两辈子加起来,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人。   以往村里也常有人夸他相貌。即便乔溪不想承认,也不喜欢“漂亮”这样的词被套用到自己身上,但这具身体的皮囊的确属于精致小巧又漂亮的那一类。   但眼前的男人却几乎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虽然美好的东西本不该有先后的比较级,但在大多数人心里,雍容的“美丽”的确比简单的“漂亮”更高级一点。   就好像眼前这个美人。   性别的界定在他身上似乎失去了意义,顶着那样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丽脸庞,即便是最苛刻的大师也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完美到不像真人。   看到他,乔溪脑中莫名闪过小竹子的身影。小竹子虽然也是灵秀的长相,但毕竟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没有完全长开。   而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和小竹子差不多,乔溪心里猜测他应该也是个地坤。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成年男性地坤,细看才发觉的确跟普通人不一样,不仅美貌动人,举手投足间还有着天潢贵胄的雍容华贵气派。   如果这时候他还猜不出眼前人是谁,那他就真是蠢货。   乔溪在默默打量赵昱的同时,那边赵昱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同样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看够了吗?”过了一会儿,赵昱淡淡问道。   乔溪回神。   意识到自己盯着人看不礼貌,他立刻扭头,低声道歉:“对不住。”   赵昱没有回话。他身子微动,顷刻已从塌上下来,缓缓踱步到乔溪床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真难以置信,平昭居然会喜欢你这样下|贱的的村夫。”   原本赵昱还有些怀疑朱广禄是不是骗自己,但是乔溪昏迷的这段时间,他的确从此人身上闻到了沈夷光的信香气味。   虽然那股味道如今已经很淡很淡了,可是赵昱与他曾经多年共处,还是精准的分辨了出来,确认朱广禄确实没有撒谎。   趁着乔溪昏睡,赵昱反复端详打量,心中满是好奇和不甘。   漂亮是漂亮,可惜乏善可陈,没看出哪里特别。   乔溪对他一上来就人身攻击的行为并不意外,沉默片刻后,憋不住问:“平昭……是说三郎吗?”   古代人真的好烦,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那么多名字,一会儿沈夷光一会儿平昭,弄得他头都晕了。   这下换赵昱愣住:“三郎?”   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冷笑嘲讽:“这么说来,你莫非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名?”   被戳到痛处,乔溪没有回答。   赵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故意要刺激他,气定神闲在床边坐下。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漫不经心道:“还以为他有多在意你,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平昭向来心气高,原先京城那么多倾慕他的美貌地坤都入不了他的眼。”   “若非形势所迫,想来他是绝不会瞧上你这样出身卑贱的乡里人。”   “你究竟是使了什么样的狐媚手段勾|引他?”   他一顿恶毒输出,几乎把乔溪形容成妲己再世,语气中藏不住的嫉妒。   然而乔溪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所有所思。   原来三郎以前竟然是那种高冷的性格吗?   乔溪再一想那家伙总在自己面前装得乖顺老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每得了机会就想把他往床上拖,抱着他的时候好像百八年没吃顿好的,恨不得在他身上每一处都下嘴啃过……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三郎跟赵昱口中那眼界甚高性情冷淡的沈夷光联系在一起。   但是他的沉默让赵昱错以为是在伤心,本来阴郁烦躁的心瞬间痛快了。他向来最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践踏旁人的痛苦上,乔溪越是表现得难过绝望,他就越开心。   “你也不必伤怀。”赵昱假惺惺笑道,继续把玩着玉佩:“待到事毕,或许朕大发仁心,到时赐你——还有你肚子里的‘野|种‘’,一个全尸。”   乔溪:“……”   那他应该说什么,谢谢?   他一直不开口,赵昱也不关心,自说自话。   “平昭不过就是一时新鲜贪嘴,才让你得了空钻到他身边。但将来他总会知道,你这样的贱|人是配不上他的。”   乔溪冷眼看他,只觉赵夫子骂他是疯子还是轻了。   尽管才接触不到十分钟,他已经好几次觉得这个赵昱是不是脑子有病。看他说话时情绪高昂面带红光,神情飘忽自说自话,好像周围都是死人,实在很像双相。   赵昱对乔溪人身攻击还不满足,转头又开始攻击他肚子里的孩子,明明长了一张那么美丽的脸,说出的话却无比恶毒:   “朕听说你一路颠簸进京,实属不易。”   “但是这样也没能让你肚子里的野种死掉,真是命大。”   说着,他纡尊降贵伸出一双过分白皙纤长的手摸上乔溪的肚子。明明还没到真正寒冷的天气,殿内还燃着取暖的火炭,可他手上冰凉的温度还是冻得乔溪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躲开。   只是这么一个闪避的动作就激怒了赵昱,他见乔溪不配合,不耐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阴森森的说:“谁准你躲开!?”   乔溪猝不及防,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他本来怀孕舟车劳累身体虚弱,这会儿被打更不好了,狼狈的扶着床帏喘粗气,左边脸颊高高肿起。   你大爷的。   自从记事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打过他了。   乔溪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藏在被子下的手猛地攥紧,使出全身力量才能勉强克制自己不要还手。   他还记得面前的人是当今皇帝,还是个疯批。别说给他一巴掌,就算马上叫人拖他出去五马分尸,也没人敢置喙一句。   此刻他除了忍,别无他法。   乔溪不敢再躲,眼睁睁任由赵昱掀开身上的被子,然后尽情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来回摩挲,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捏圆搓扁。   他好像把乔溪的肚子当成了玩具,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充满好奇,完全不顾忌人家怀孕的身体,手下故意使力抓捏,仿佛在玩橡皮人。   乔溪疼得眼前发黑,只想缩着身子把肚子藏起来,心里祈祷赵昱赶紧收手。   赵昱这么捏玩好一会儿,忽然有些不满的质问道他:“为什么你的肚子是扁的?”   他之前偷偷瞧过别家怀了孕的人,他们无论男女,肚子都是圆鼓鼓凸出来的,看上去特别大。   “才……不到三个月。”乔溪担心又惹恼这个疯子,勉强挤出声音,浑身冷汗:“现在还不显。”   赵昱微微歪头,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喃喃自语道:“原来要等月份大了,肚子才会变大……”   说完他扭头又去看乔溪苍白的脸,像是没看到他的惨状,笑眯眯的问:“那我把它提前挖出来,好不好?”   乔溪浑身一抖。   “是平昭的孩子……”赵昱小声嘀咕着把头低下,趴在乔溪肚子上仔细倾听。   三个月都没有的孩子这会儿不过就指甲大小,就算去做b超也只能看到小小的一点阴影。但是赵昱却像是真听到了什么,眯着眼睛一脸满足。   他闻着乔溪身上残留的沈夷光的气息,恍惚居然错觉以为自己依偎在他身上,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最后还是不满意,赵昱干脆脱掉鞋袜爬上床,把头又一次埋进乔溪脖颈间深度嗅闻,像个变态一样。   乔溪被这一出整不会了,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他是中庸,自然闻不到赵昱身上已经浓郁到几乎快进入雨露期的信香气味,一边忍着对方如蛇一般贴近自己的身体,一边勉强躲着推拒,生怕他又要对他的肚子做什么。   好在赵昱也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好,嗅闻片刻后身体始终得不到满足,在理智失去前从乔溪身上匆忙下来,顾不上穿好鞋袜,跌跌撞撞出门去。   等人走了,乔溪才敢大出一口气。他衣衫前襟都被扯得散乱,大半个胸膛暴露,好像刚被人那啥过,分外狼狈。   他算看明白了,赵昱确实脑子有病。   肚子还在作痛,乔溪慌忙躺下。尽管他之前对这个孩子的去留犹豫不决,可现如今他的命和孩子的命显然被别人捏着,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虐杀。   林大夫在入宫前就被赶走了,乔溪一个人在深宫内院孤立无援,躲在被子里发呆。   那天之后,赵昱几乎天天过来。但是来了也不干正经事,要么就是笑嘻嘻的把玩乔溪的肚子,要么就跟水蛇一样缠在他身上闻来闻去,而后又忽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翻脸,又打又骂。   如果不是乔溪情绪稳定,但凡换个胆小的过来,没几天就被活生生吓死了。   就好比现在。   乔溪坐在桌前埋头吃饭。其实根本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就算吃进去也要吐,但求生本能还是逼着他努力往下咽,吃了吐吐了吃。   也不知到底哪里让赵昱看不顺眼,他摔下玉佩疾步走来,沉着脸抬起袖子一把掀翻乔溪的饭碗。   白瓷玉碗跌落粉碎,白花花的米饭洒得到处都是,满桌的珍馐顷刻化作一地狼藉。刚才还在乔溪碗里雪白的珍珠丸子,落在泥地里滚了几圈,灰扑扑无人问津。   殿内的宫人们早已习惯这一幕,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收拾残渣。   而乔溪还维持着举筷的姿势,嘴里的肉丸都没来得及咽下去。   始作俑者赵昱冷眼看他,仿佛在等乔溪说什么。   对。   这些天无论赵昱怎么折磨羞辱,乔溪一个字都没说过,甚至情绪起伏都不大。   乔溪懒得猜他怎么想,不让吃就不吃。   他慢吞吞咀嚼着嘴里的肉丸,不慌不忙,脸色都没怎么变过。   赵昱气得冲上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筷子折断扔下,然后猛地掐住乔溪的脖子,手下蓄力,痛快的看乔溪脸上因为缺氧而慢慢变紫。   乔溪不停用手拍打赵昱,眼睛都快被掐得凸出来。   在即将窒息死亡的前一刻,赵昱终于松开手,冷眼看他倒在床上如获新生,大口喘气。   乔溪浑身发抖。   他真是受够了。   “你是不是有病!?”他赤红着眼抬头,怒视赵昱:“你他|妈要杀就杀!少在这发疯!”   赵昱似乎没料到乔溪开口第一句不是求情,而是骂他,愣了片刻居然笑了:   “终于不装死了?”   乔溪已经破罐破摔,完全不打算活了。   与其过着这样有今天没明天心惊胆战的折磨日子,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好过被这疯子各种折磨。   “少废话!”乔溪豁出去了,他盘腿坐在床头,冷眼道:“你要杀就杀。”   赵昱可能脑子确实多少有点问题,他看乔溪生气,心里反而高兴。   “我还没玩够。”他笑得渗人。   乔溪一口气堵在心里,恨不得掐死这个神经病:“那你能不能让人吃个饱饭!?”   他真是服了。   “好。”赵昱居然爽快点头,高高兴兴让御膳房那边重新传膳。   很快殿内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才满地狼藉。紧接着一队宫人鱼贯而入,重新在桌上摆满吃食。   乔溪生怕这神经病吃到一半又翻脸掀桌,紧赶慢赶往肚里塞,也不管嘴里吃的是什么。   果然几分钟后,赵昱又开始阴阳怪气:“乡里人吃相就是难看,没规矩。”   乔溪纯纯当他放屁。   好容易吃完一顿饭,乔溪还没等桌子被撤走,弯腰扶着桶吐了起来,几乎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又如数还了回来。   赵昱不解:“你方才吃得那般用力,岂不是白费了?”   乔溪吐完了胃里的东西,抬手接过小宫女端来的漱口水,漱完口后躺回床上。   他这一胎遭了老罪,在心里恼怒的把三郎又骂了一遍。   赵昱见他如此惨状,大约终于激起他心里为数不多的同情,凑上来问:“既然你肚里的孽种如此难伺候,不如我替你打了他?”   乔溪闭眼有气无力:“求之不得。”   赵昱愣住,皱眉问:“你不想要它?”   “不想。”   乔溪本来就没什么所谓的母性父性,肚里这团肉甚至都没成型,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对他来说完全就是累赘负担。   没想到他才说完,赵昱又生气了:   “你为什么不想要!?”   “似你这等卑贱之人能怀上平昭的孩子,是你三生有幸!”   “你凭什么不要!”   乔溪真的很想找个精神病院把赵昱收了,正常人谁能跟这种人交流,除非也是神经病。   他神色莫名的看着赵昱恶狠狠瞪着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再结合这阵子他的表现,脑中瞬间灵光一闪:   “你……不会喜欢三郎吧?”   如果把自己代入情敌身份,赵昱那些吃错了药的神经病表现忽然就合理了。   一切都是因为吃醋嫉妒。   乔溪恍然大悟。   被人点破心思,赵昱面色一变:“胡说!”   “朕要什么样的天乾没有!”   “他沈平昭算个什么东西!?”   乔溪懒得揭穿他的欲盖弥彰。   赵昱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开始用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乔溪,好像一条盘桓着的毒蛇,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但他终究没有再折磨乔溪,气哼哼的起身拂袖而去。   那之后赵昱仿佛忘了这号人,也没有再来发神经,乔溪因此得以喘几口气。   他是真的怕了赵昱。和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待久,不仅容易变得疑神疑鬼,慢慢也会和他一样神经质,时时刻刻提防他发疯伤人。   乔溪蜷缩在床上,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以此寻求一点点的安全感。   赵昱总说他身上有三郎的味道,可是乔溪自己却根本闻不到。   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天乾或是地坤,这样他就能闻到三郎的气味,假装他就在不远处。   三郎……我很想你。 第81章   沈夷光从梦中惊醒。   自从前些日子探子来报,说乔溪被送进皇宫,他每晚都在噩梦中度过。一闭眼就看到乔溪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一旁则是宛如疯子的赵昱。   他把头上的冷汗擦拭干净,披着衣服起身走出大帐,在月下一遍遍练剑,以此平复内心的不安。   大军行进的速度加快,再有半月余就能顺利抵京,但愿乔溪能撑到那个时候。   ————   今天中午,乔溪难得有了点胃口,一口气吃了半碗鱼片粥,两个水晶虾仁包,以及一块牛乳桂花糕,而且竟然没有吐出来。   算算日子也快三个月,果然正如林大夫所说,三月后孕吐的情况开始好转。   吃了饭,午后乔溪昏昏欲睡,立刻有宫人铺好床榻,扶他去歇息。   起初乔溪很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尤其洗澡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让那么多女孩子帮忙,更喜欢自己动手。然而推拒几次后,服侍他的小宫女吓得当场跪下不停磕头,脑袋一下下撞在地砖上磕破了皮,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浑身抖得筛糠似的。   他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人是赵昱特意派来专门看护他的。如果乔溪不肯听话,这些人都会掉脑袋。   昏君。   乔溪在心里骂了几遍,只能由着那些可怜的宫人给他穿衣脱衣,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布娃娃。   赵昱晾了他几天,许是又想起这个大号玩具,今天又来了。   彼时乔溪还在午睡。   因为孕吐没有那么频繁,吃进去的东西好歹有机会被消化,他的脸色好看不少,观感上稍稍有了点肉。   床边站立伺候的宫人见到赵昱,连忙跪下行礼。   赵昱看也不看,也不叫她们起身,径自走到床前,弯腰打量乔溪。   乔溪睡梦中再次感到那股不怀好意的目光,迷迷糊糊地醒转,果然看到赵昱那张过分美丽阴柔的面庞。   “……”   一看到他的脸,乔溪的肚子就开始幻痛,还记得那天被他揉捏的痛楚。   看他醒了,赵昱冷哼道:“朕成日忙着批阅奏折,你倒是清闲自在。”   乔溪细细品着这句话,越想越觉古怪——这话听着真的很像古代的勤勉劳模皇帝,和他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宠妃。   一旦带入这个设定,乔溪都快恶心吐了。   “平昭的人马再有半个月就到城下。”赵昱轻掀衣摆,不客气的坐到乔溪脚边,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很高兴?”   乔溪当然高兴。但他不敢开口,实在摸不准赵昱的脾气,不知道哪句话说不好又要被折磨。   然而就算不开口,赵昱也不放过他。他上下打量乔溪,依旧毫不掩藏的不屑,又开始人身攻击:“你这样的艳俗货色……”   看起来赵昱今天心情不错,在床边絮絮叨叨个没完,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的拐到岑儿身上。   “那个废物……”赵昱笑得满目得意:“就算父皇对他期许甚高又如何?最后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还不是我!”   乔溪发现,每次赵昱情绪过激,连“朕”都不说了。   他被迫听了全场,又见他三番两次贬低羞辱岑儿,终于没能忍住:   “岑儿不是废物。”   如果乔溪足够理智,或者再聪明一点,这时候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闭嘴,不要惹火上身,激怒这个疯子。   但他无法忍受岑儿在自己面前被人说得如此不堪。   在他心里,岑儿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孩。他那么懂事乖巧,才不是赵昱口中的无能废物。   “我不知道一个好皇帝应该是什么样的。”他说,“但如果是岑儿,他一定做得比你好!”   起码岑儿不会是那种随意杀生,不拿人命当人命的昏君。   他的话果然让赵昱脸色变得很难看,咬牙问:“你说什么!?”   “我说——岑儿很好!”乔溪鼓足勇气回道。   赵昱抬手一把捏住乔溪的下巴,将他大力拖向自己,阴着脸威胁:“信不信朕杀了你?”   “杀了我,你拿什么跟沈夷光对峙?”乔溪冷静看着他:“你本来也不会好心留我,迟早要杀的。”   赵昱冷笑:“你真是单纯到愚蠢。”   “即便不杀你,我折磨你的手段也有很多。”   说完他凑近一些,原本掐着乔溪下巴的手卸了力道,食指轻柔地在他脸上来回逡巡抚摸,忽而笑道:   “我很好奇……如果你不干净了,平昭还会不会要你。”   乔溪的脑子有些迟滞,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赵昱笑着单手一推,将乔溪仰面推倒在床,接着欺身压了上去,调笑道:“中庸的滋味,我还没有尝过。”   “你是平昭的人,我若动了你……岂不等于和他也有了肌肤之亲?”   乔溪头皮炸了开来。   果然是疯子,竟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乔溪强迫自己冷静,想着反正也无力挣扎,索性摊开手脚由着赵昱折腾。   赵昱并不是嘴上说说,他三两下解开乔溪的衣衫,那双柔弱无骨的冰凉长手立刻摸了进去。   怀孕的人大多体温比正常人略高,乔溪身上的暖意顷刻通过手掌传到赵昱的全身。他舒服的喟叹一声,一瞬间忘了最初目的,专心把掌心贴在乔溪腰窝取暖。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乔溪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露出害怕恐惧的神情,纳闷的抬头看去,只见乔溪正平静的四仰八叉躺着,甚至都没有象征性的抗争一下。   “你在看什么?”赵昱问。   乔溪回神,犹豫的问:“……地坤,也能行吗?”   虽然他说得很隐晦,赵昱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轻蔑一笑:“怎么?你是怀疑我无法满足你?”   乔溪当然有怀疑的理由。   ABO的设定最初就是为了方便某些作者搞颜色,几乎所有人默认omega的某些部件只能起到一个装饰作用——当然有些衍生设定除外。   OA、OB简直倒反天罡。   “你怎么就确定,是你睡我?”乔溪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万一脱了裤子,我比你大呢?”   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中庸,客观硬性条件肯定比赵昱这个纯粹地坤强,赵昱哪来的自信一定是他在上?   “笑话!”赵昱果然被激到了,手下更用力扯着乔溪腰带:“我今日就……”   然而当他真的把乔溪剥得差不多,又不动了。   “你怎么不害怕?”他皱眉质问。   乔溪表现得太过平静,没有一丁点恐惧,这完全背离了赵昱的目的。   “为什么要害怕?”乔溪淡定回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大喊大叫,跟你拼命?”   赵昱歪头:“难道不是吗?”   “你被我玷污,还指望平昭要你?”   乔溪嫌他烦,又觉得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冷,随手抓过被子盖好,淡淡的说:“不要就不要,我难道要为了个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可没什么所谓的‘贞操羞耻’观念,就算被□□,错的也不是我,凭什么我要羞耻?”   他的话让赵昱愣住,故意吓唬道:“你真不怕我再叫几个人进来?”   乔溪一脸你随意的表情,“如果你不怕他们一个不留神把我玩死的话。”   他的表现让赵昱实在意外。   或者说,从被带进宫到现在,乔溪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新奇。   即便心里也是害怕,乔溪从没有一次表现出恐惧,即使自己几次三番威胁要杀他,也没有狼狈的下跪求饶。   明明就是个胸无点墨没见过世面的村夫,赵昱又觉得他好像跟别人不一样。   甚至他故意拿这种事戏弄吓唬,乔溪也没有如他所愿低头求饶。他从容淡定的超出意料,是真的不在乎“贞洁”的威胁。   赵昱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懒洋洋坐起身穿衣。   不过他也就正常了那么一小会儿,接着又开始自说自话,说起了从前和沈夷光一起长大的事。   他讲到那年和沈夷光一起躲雨,他将唯一的外衫借给自己避寒;   又讲那一日冬夜,他们围着火炉相谈甚欢,盖同一床被子抵足而眠;   还有那年进山打猎,赵昱的马受惊险些受伤,是沈夷光及时赶到死死护着他……   他讲了许多许多,无一不是故意刺激,意在表明他们是何等亲密无间的关系,乔溪不过就是意外。   乔溪好整以暇静静听他啰嗦,神游天外。   如果他真的穿在一本书里,赵昱才是官配,那他拿得什么剧本?   炮灰男配?又或者是人家小情侣play的一环?   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赵昱满含笑意回忆往昔,转头看乔溪还是那副淡定的死样,恨恨地咬牙:“你为什么不听!?”   乔溪被迫听他絮叨,只好配合鼓掌发问:   “这么说你俩也算青梅竹马,年少情深。”   赵昱这下满意了,以为乔溪总算吃醋,志得意满:“自然。”   “我与他的情谊,岂是旁人可比!”   乔溪点头,也有点不解:“那我确实很好奇……”   “你们感情那么好,但是至今都没凑成一对,这是为什么?”   “究竟是你不行,还是他不行?”   赵昱仗着乔溪没有参与他们的过去在这吹牛|逼,但乔溪心里非常清楚,三郎要真对赵昱有一点私情,又怎么成天对他痴迷?   更不提他在床上那稀烂的技术,每回弄疼他都挨骂。   赵昱脸色渐渐阴郁,被乔溪戳到痛点   他比谁都清楚,平昭从未对他有过一丝暧昧,过去即便亲近也只将他当做朋友。抛开朋友的身份,他什么也不是。   赵昱这波等于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怒气冲冲走了,还不许宫人给他洗澡。   乔溪翻了个白眼。   神经。 第82章   是夜。   乔溪睡得正沉,忽觉身边有人不停唤他。他努力挣扎着张开眼,一张放大的脸几乎快怼到他脸上,他吓得差点喊出声。   来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乔溪坐起身,看着眼前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秦大叔,吓得大气不敢喘,惊魂未定:“……秦大哥!?”   “是我。”秦潜点头,回头确认四下无人,又道:“我找了你三天。”   乔溪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他,激动之余,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立刻紧张起来:“你快些走,这里不安全!”   “我知道。”秦潜点头,安慰道:“放心。外面守着的宫人被我点了睡穴,要过一会儿才会醒。”   为了混进皇宫,秦潜费了很大一番功夫,这些天在各宫到处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关着乔溪的地方。   他问:“狗皇帝没欺负你吧?”   乔溪连忙摇头,担心的不得了,催他赶紧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他很吃惊秦大叔的功夫原来这么好,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皇宫戒备森严,赵昱不知道派了多少人看着他,他生怕秦大叔被发现会没命。   “我就是为了你来的。”秦大叔满心愧疚,“若非我武艺不精,也不会让你被抓进来。”   乔溪想到他居然为了自己千里迢迢冒着风险跟到皇宫,眼眶微热:“可是你就一个人来,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把我这么大个人带走。”   秦大叔沉默,又道:“你再等等。”   “待我将皇宫各条道摸熟,我就带你走!”   他知道乔溪肯定没说实话。在宫里混迹的这些天,他听过无数次宫人们私下议论,知道狗皇帝一言不合就开杀戒。乔溪在他手里就算暂时性命无忧,也不可能真的好过。   他伸手在乔溪头上轻轻揉了揉,低声说:“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再忍忍,三郎就快到了。”   乔溪不是坐以待毙只知道等待被救的人,但手无寸铁的他此刻能将自己保全已经用尽全力。他点了点头,道:“那你也要小心,千万别被发现。”   秦大叔应了。   他今夜冒险前来,就是为了搞清乔溪的具体方位,现在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亲眼见他安全,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林大夫特意给你配了安胎药。”说着秦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他说你身子不好,料定狗皇帝不会安好心找人照顾,特意让我带给你。”   “他就在京城潜伏,配合我给三郎传递消息。”   乔溪手中被塞了个药瓶,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终于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平安。”   秦大叔不能在这久留,皇宫深夜随时会有巡逻的禁卫军,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里的异常。他紧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乔溪安心养身体,等时间差不多才从房梁上翻出天窗离开。   乔溪目送着他走远,手中紧紧握着瓷瓶,像是得到了无限的勇气。林大夫给的药很有用,他和水吞服一颗,自觉身体好了不少。   自从那夜知道秦大叔和林大夫都在暗处守着他,乔溪努力把自己照顾好,每天按时吃饭,还定点锻炼身体下地走动。   赵昱得知无可无不可,往这里跑得更勤。   他的心思没人摸得准,教科书上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好像把乔溪当成了自己的私人情绪垃圾桶,得了空就过来坐坐闲聊,也不管乔溪愿不愿意。   乔溪猜测,是因为赵昱笃定不会让他活太久,因此行事才如此肆无忌惮,将那些陈年烂事一股脑的同他倾倒。   毕竟,谁会提防一个“死人”?   听赵昱说得多了,乔溪竟慢慢窥探出他疯批癫狂性情后的一点源头。   原来即便尊贵如皇家,也还是绕不开“原生家庭”这口大锅。   对赵昱来说,他的人生以十二岁分化为节点,被硬生生割裂成两个部分。   前半部分春风得意,天之骄子。   后半部分天翻地覆,如坠深渊。   乔溪试着代入一下。   假如他一出生就万众瞩目,被当成这个国家的未来皇帝好好培养,衣食住行都是一干兄弟姐妹中最好的。而且还被父亲亲寄予厚望,甚至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地位无人能及,以为皇位必定是自己的,毫无任何悬念。   可是后来他忽然多了个弟弟,然后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他身上移开,光环不再。不仅一心敬仰的父亲不再只对他亲厚,连原本唾手可得的皇位也一并失去……   这个打击太过残酷,很少有人能保持心态不崩,也难怪赵昱这么变态,果然原生家庭的杀伤力才是最大的。   可是乔溪就算能理解赵昱发疯,却不代表他赞同他的所作所为。   如果赵昱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发发疯最多也就祸祸一方,可他偏偏是一国皇帝。   一个皇帝如果精神长时间不稳定,做事全凭私心,那这个国家就没有未来可言。如果他能意识到问题,努力克制内心的负面情绪,也未必不能做个好皇帝。   可惜他选择放任自流破罐破摔,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可以说,赵昱的心智被完全留在了十二岁那年,即使过去这么久,始终没有任何成长。   乔溪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他觉得赵昱如果生活在现代,积极配合治疗的话,也许他的情况会好一点。   察觉到他又走神,赵昱恨恨地掐他脸将他脑袋强行掰过来,怒道:“我同你说话,不许你不听!”   乔溪被他弄疼,大着胆子拍开他的手。   最近他一直在赵昱默许的范围里试探底线,在不惹怒他的基础上小小反抗。   果然赵昱没有为难。   他松开手,低头又在乔溪肚子上来回看,忽然问道:“你的肚子是不是大了点?”   每当他的目光聚焦到自己的腹部,乔溪都恨不得深吸一口气把肚子憋回去。   被抓到宫里也快十天,艰难的孕吐结束后,正常吃饭的乔溪一天天圆润,肚子自然水涨船高逐渐凸显。   赵昱不许他挡着,不耐的推开乔溪双手掀起他的衣摆,果然看到乔溪小腹处鼓起一个小小的包,不细看会误以为是赘肉。   “生下来吧。”赵昱盯着那小小的鼓包瞧了许久,语出惊人:“朕让他做太子。”   乔溪:“……”   神经病又发癫。   赵昱从不掩饰自己对乔溪肚里胎儿的嫌恶,但不发疯的时候偶尔又表现出一点点的喜欢,颠三倒四很合他的精神病人设。   不过乔溪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厌恶是真,喜欢可能也是真。   毕竟是他青梅竹马暗恋的人的孩子,以赵昱的脑回路,搞不好真能做出“杀母留子”的事。   “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乔溪问他:“地坤生孩子应该更容易。”   赵昱嗤笑:“这世上有谁配让我为他诞下子嗣?”   “可你后宫不是很多嫔妃吗?”乔溪又问。   他经常在赵昱脖子上看到各种暧昧的痕迹,猜想后宫肯定不少人,想要个孩子不是很简单?   “他们?”赵昱冷笑,轻蔑道:“不过一群闲来无事养着玩的下|贱面首,肯让他们碰我已是天大的恩赐。”   赵昱确实在宫里养了不少天乾。对他来说,那些人就是拿来消遣帮忙度过雨露期的玉势而已,怎么配在自己肚子里留种。   普天之下,唯有平昭能与他相配。   就算他与平昭不死不休,此生没有机会与他厮守,也要把流有他血脉的孩子留在身边。   短短几天,赵昱最初的想法已经改变,他现在迫切想要乔溪肚里的孩子。   至于乔溪……   赵昱原本打算用完就杀,因此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暴露性情上的缺点,从头到尾都没将他当做一个活人看待。   不过如果乔溪足够乖巧听话,他也不是不能留。   乔溪看出他眼底森冷的杀意,微微抖了一下,却也因此安心不少——至少在孩子出生前,他是死不了了。   “我听说……”赵昱缓缓开口,眼中探究:“中庸怀胎极其不易。”   “平昭在床上与你……是不是格外恩爱?”   乔溪没想通怎么好端端忽然聊起这种床笫之间的禁忌话题,一时愣住了。   “问你话呢!”赵昱不耐烦问他。   乔溪:“……”   他要怎么回答?   难道说三郎常常硬拉着他颠鸾倒凤抵死缠绵,家里野外到处都是他俩的战场,做得次数够多,才得来这个孩子?   然而纵使他不说话,赵昱也猜到了。   他眼眸低垂,轻声说:“是了,定是他爱极了你。”   “我真不明白。你这样粗鄙无用的乡里人,除了会些狐媚手段,究竟哪里能让他瞧得上?”   就算赵昱说得再刻薄,也藏不住眼里的嫉恨,瞪着乔溪的肚子仿佛要喷火。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羞辱,乔溪忍了又忍,讥讽道:“你与其在这里质问我,不如亲自当面问他。”   乔溪最烦赵昱这样拎不清的恋爱脑。自己暗恋人家不肯表白,对心上人百转柔肠,转头却对无辜的情敌下狠手。   说来说去就是怂,搞恋爱雄竞那一套。   “就算没有我,迟早也有别人。”乔溪缓缓道,“你就算羞辱我千八百遍,也改变不了事实。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问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你?”   赵昱接不住他的质问,约莫也没想到乔溪会如此犀利的点破问题。   乔溪转头继续输出:“该不会三郎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心意吧?”   “是又如何?”赵昱极力掩饰,此地无银:“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天乾没有!?”   “莫说是一个平昭,便是你——我想要就要!”   乔溪一个平A就让赵昱破了大防,走得时候背影都透着一股萧索。   他这次气狠了,上次不让洗澡,这次又吩咐不许给他饭吃,否则全部砍头。   本以为这波过去能清静几天,被下了面子的赵昱有段日子不会来了。   没想到第二天,赵昱仿若无事发生,下朝后理直气壮又晃悠上门。 第83章   赵昱似乎认定了乔溪肚里的孩子,不仅时时来看,各种补品更是流水一样往他那里送。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还试图给孩子起名字,特意搬了一大堆书过来,挨个翻查。   “朕的太子自然要最好的。”赵昱自言自语着说道。   乔溪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   然而赵昱的不正常行为远不止于此。他对乔溪的态度也愈发诡异,表现得十分亲昵,虽然有时还是会因为乔溪的一两句话莫名其妙翻脸,却再没动手打过。   乔溪每天吃好睡好,不仅人圆润,气色也好了不少。这天他又在殿内活动身体,来回踱步走动。中午不小心吃得多了,正好消消食。   此时赵昱刚好从一摞书中抬头,摩挲着下巴盯着乔溪看了半晌:“你是不是胖了?”   乔溪心情不错,暂时不想搭理他。   被冷落的赵昱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最近几天一直这样,但凡乔溪不愿意搭理,赵昱就会突然变脸,然后就想方设法的使出各种手段逼他开口回应,绝不许乔溪无视自己。   他猛地扔下书,起身走到乔溪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强迫他直面自己。   两人身高差得不多,但赵昱自小养尊处优,体型上还是略强一点,钳制一个乔溪富裕。   他不耐的威胁道:“不许不说话!”   乔溪心里烦死他,回怼道:“胖了又怎么样?这你也管!”   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赵昱紧锁的眉头舒展,浑身痛快,解释道:“朕没有嫌弃,胖了也好。之前太瘦了。”   语罢,他又一次把手放到乔溪肚子上,不停轻轻来回抚摸,满脸的慈爱,还真像个关爱未出世孩子的好父亲。   乔溪无语,没见过有谁上赶着喜当爹的。   “朕的太子何时才能出来?”赵昱期待的问道。   乔溪哪里知道,他又没生过。   为了确保这一胎能平安健□□产,赵昱特意找了太医院的几个妇科圣手过来,得到的结论无一例外都是此胎生龙活虎,健壮得不能再健壮了。   因此赵昱那几天心情都特别好,还顺带把玉蟾宫上下所有伺候乔溪的宫人都重重赏了一遍。   “要是你能一直这么听话乖顺……朕让你当个皇后,也不是不行。”赵昱一副天大恩赐的表情,理直气壮为自己辩解:“太子出生便没了生身母亲,日后少不得同我闹腾。”   乔溪冷笑,背过身假装没听见。   赵昱看他又不配合,掐着他的脸质问:“怎么?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乔溪忍不住了:“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不要你的平昭了?”   听他提到沈夷光,赵昱眼中茫然,像是才想起还有这号人。   犹豫半晌,他半真半假道:“可是平昭那个性子过分刚直,总是忤逆我。他不像你,又乖又听话。”   “还会给朕生太子。”   很好。   乔溪这下气都生不出了。   赵昱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该是讨厌乔溪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是长久地待在乔溪身边,内心就越是能感觉到平静。   好像乔溪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赵昱一见他就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定。   因此他来看乔溪的次数越发频繁,后来甚至发展到政务都不想处理,只愿意待在乔溪的玉蟾宫。   也因此,宫里渐渐开始有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   那些流言经过无人的口舌,充分艺术加工,最后的版本早已面目全非,几乎将乔溪形容成了一个祸国妖妃。   当事人乔溪对此毫不知情,或者就算知情也不在乎。反正那些说闲话的人也不敢到他面前逼逼赖赖,管他们说什么。   对于赵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乔溪就算能想通也懒得去想。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情绪太稳定,内核足够强大,永远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才使得赵昱不停想要亲近。   乔溪整个人几乎是赵昱的反义词。   他从不怀疑自己,遇事也不内耗,有问题解决问题,认定的事情一路坚持走下去,绝不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动摇自己的内心。   他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即在黑暗中也依旧闪着光芒,就算不那么耀眼,也足够照亮自己和身边的人。   尽管他本人根本没有察觉到。   赵昱无法抵抗乔溪带来的那点安稳,他的精神和情感不停被拉扯,最后只能顺应本能。   前线战报一再失利,沈夷光的大军逐步逼近,他也不管不顾,仿佛已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又或者说,他早就看清了自己最后的结局,趁着最后的一点时间疯狂。   因为赵昱数天不肯上朝处理政务,殿外跪满了朝臣,逼得他不得不在书房忙了一下午,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天色昏暗,赵昱终于从堆得山一样高的奏折中抬头。得以喘息片刻。他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热茶,低头轻啜一口,问:   “他如何了?”   就算他没有说明那个人是谁,小太监还是一五一十的汇报。   没有赵昱打扰,乔溪这一天过得潇洒极了。   早上起床吃饭,饭后例行散步,然后回去补觉。   中午按时用膳,继续出门散步,准时午休。   睡醒起来吃点心,去花园散步,小憩半时辰。   接着就是吃晚饭,散步完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赵昱:“……”   成天吃吃睡睡,怪不得胖!   一想自己没日没夜处理公务,乔溪却过得风生水起,赵昱心里就不痛快。   “把这些东西都带上。”他边说边掀起衣袍下摆起身往外走。   小太监满头雾水,不过他可没胆子质问,连忙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抬着沉重的奏折一道离开。   乔溪在床上睡得好好地,无缘无故被人摇醒,懵逼的同时,满腹火气。他起床气挺严重,尤其孕期更是如此,正要骂人的时候想起现在的处境,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   小太监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细声细气小声同他解释。   乔溪听了一会儿,原来赵昱看不惯他太逍遥,吃了睡睡了吃,特意把工作搬过来处理。   并且毫无道理的要求乔溪起床服侍,给他磨墨添灯。   乔溪恨得牙痒痒,在心里大骂赵昱。   可他不敢真的骂出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憋屈的在宫人伺候下穿好衣裳走出内殿,果然赵昱就在外间的案桌旁坐着。   一旁的小宫女连忙半跪着退开,将位子让了出来。   “过来,给朕磨墨。”赵昱头也不回道。   乔溪:“……”   大半夜不让人睡觉,还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挖起来,乔溪此刻只想拿起砚台敲他脑袋!他憋了一肚子火,又困又疲,还得认命伺候赵昱,骂骂咧咧的。   “你心里是不是骂我?”赵昱怀疑的抬头打量他。   乔溪皮笑肉不笑:“草民不敢。”   “哼。”赵昱并不相信,大度的不与他计较。   他翻看手中奏折,然后递给乔溪:“你瞧瞧。”   乔溪不习惯从右到左的阅读顺序,更不提那满纸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让文字功底本就不是很强的他头晕眼花。   赵昱料定他看不懂,轻哼一声:“是朕让礼部起草的,你喜欢‘孝慧’这个封号吗?”   乔溪:“……?”   “我觉得很适合你。”赵昱不等他回答又开始自言自语:“礼部的人虽然废物,至少还能做点顺心事。不像户部那群蠹虫,就会张嘴管我要钱!”   他说着愤愤道:“今日朝堂上,张玉清那老匹夫扯了一大群人逼宫,说封你做皇后不合规矩,要死要活。”   赵昱一脸的不耐烦:“他要死就死,我最烦旁人威胁!”   “再说不封你做皇后,难道封他们!?”   “朕的太子再有五个月就出生,难道他们想让太子做个没有母亲的孤儿?”   “明天把他们全杀了!”   乔溪木着一张脸听他叨叨,表面看起来正常,其实走了有一会儿了。   三郎要是再不来,老|子可就真做皇后了。   你大爷的。   乔溪觉得这些天的经历跟做梦一样,情敌当到这个地步,讲出去都没人信。   赵昱把朝堂上所有人都喷了一圈,回头发现乔溪不为所动,又见砚台里的墨都凝固了,骂道::“蠢货,你会不会伺候人!?”   “笨手笨脚,还不快给给我倒杯热茶!?”   乔溪本来就有起床气,又站了那么久磨墨,心头早就堆积了不满和愤怒,再被赵昱骂一通,终于绷不住了:   “我为什么要伺候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半夜了!?”   “你这个暴君!”   赵昱被兜头兜脸骂了一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回不过神。   殿内其他宫人吓得连忙跪下,离得最近的小宫女几乎要晕厥过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赵昱脸色沉得可怕,似乎又恢复初见时阴郁狠毒的模样,阴恻恻盯着乔溪,仿若下一秒就要杀人。   乔溪话出口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大概赵昱这些天好言好语,让他忘记了这人的本质,逞一时之快。   过了一会儿,赵昱缓缓开口道:“跪下来求我。”   “说点好听的,我就不杀你。”   乔溪自然不肯。   他身上仍然有着现代人的自尊,除了双亲长辈,绝不屈膝对任何人下跪。   见状赵昱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很好。”   “你自找的。”   ————   乔溪被粗暴拎着后颈连夜丢进皇宫天牢受苦,宫里再次流言纷纷。   曾经宠及一时的“妖妃”被下狱,果然帝王的宠爱是靠不住的。 第84章   因为帝王的喜怒无常,前一秒乔溪还在温暖的寝殿,下一秒人就在阴冷潮湿的天牢。   天牢内部四面透风,虽然看守他的狱卒说这已经是天字第一号,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待遇了。但牢房之所以被称之为牢房,本质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自然不可能让人住得舒服。   乔溪裹着一床薄薄的棉花被缩在墙角,听着冷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声音,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逞强。不过不用面对赵昱那喜怒无常的家伙,感觉还挺好的。   他实在太困了,裹着被子缩在冷硬的石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乔溪只能强迫适应这里的环境,安慰自己除了伙食不怎么样,睡觉的床也硬得硌人,还有时不时路过的一两只拖着长尾巴的灰老鼠,其他还挺好。   隔壁不知道关了什么人,一到半夜就开始唱歌,呕哑嘲哳难为听,一口破啰嗓子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不停回响,格外渗人。   乔溪好不容易能睡着,一次次被吵醒,实在忍不了了。他抬手在墙面上敲了敲,低声道:   “兄弟,能不能不要再唱了?”   话音刚落,隔壁果真没了声音,难听的歌调戛然而止。   过了不知多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色清亮温润,和他唱歌时难听的语调截然不同:“对不住。我只是太无聊了。”   为了表示对乔溪的欢迎,那人主动打招呼,语调轻快:“小兄弟,你也是被丢进来的吗?”   乔溪本来不想回答,但被这么一闹也睡不着,干脆靠着墙和隔壁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是犯了什么罪?”那边的人又问。   乔溪起先不吭声,过了会儿缓缓道:“骂了赵昱。”   隔壁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回答,愣了片刻,忽然朗声笑起来。   他的笑声中带着年轻人藏不住的雀跃欢脱,乔溪猜测他年纪应该不大,可能和三郎差不多,二十岁上下。   “骂赵昱那厮的人多了。”那人像是找到了知,很想跟乔溪再多说几句。   乔溪隐约听到锁链拖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又听那人说话断断续续,冷不丁的痛呼一声,仿佛扯到了什么地方。   “他好奇地问:你受伤了?”   隔壁的男人调侃道:“你耳朵还挺好使。”   他说完重重咳了几声,貌似伤得不轻。不过他本人好像没当回事,仍然幸灾乐祸:“赵昱那疯子可不会轻易放过骂他的人,看来对你挺特别。”   特别?   乔溪无语的想,那是挺特别。   他不说话,隔壁那人却一直拉着他讲个没完,十足一个话痨:“你来之前,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都不知多久了,闷也闷死……”   “好容易有个活人,陪我说说话嘛!”   “听你的声音,应该也是个美人吧?”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活脱脱花花公子做派,看来确实被关在这里久了憋得慌,逮着乔溪讲个没完。   “对了。”他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还不曾问过你的姓名。”   “鄙姓谢。”   对方自报家门,乔溪也从善如流:“我姓乔。”   那姓谢的男人非常健谈,就算受了伤也堵不住那张嘴。哪怕他说上十句乔溪也未必能回一句,照样浇不灭他的热情。   “你说你是从外面被抓进宫的,那你应该知道外面的情况吧?”姓谢的男人急切的扒墙,周身锁链晃动发出清脆声响,在牢房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他问:“你知道义军什么时候进城?”   “是沈夷光带兵吗?”   听到三郎的名字,乔溪昏昏欲睡的脑子终于几分清明,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看赵昱那样,估摸着快了。   听他说完隔壁发出阵阵低笑,痛快得连说三声“好”。   “若我能活着……定要与平昭大醉三天!”   乔溪隔着一道墙听他兴奋自语,轻轻地叹了口气。   耳边新认识的狱友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乔溪转头看着顶上那一方小小的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唤他,醒来一看,果然是秦大叔。   “嘘!”秦潜见他醒了,示意他不要出声:“我带你走。”   乔溪这时才发现牢门已经被打开,刚才给他锁门的狱卒转眼倒在地上。   “我没杀他。”秦大叔解释,“被打晕了而已。”   他说着一把拉过乔溪的手往外走,语速极快:“我好容易摸到这边,咱们快些走!”   地牢湿暗阴冷,乔溪怀着孕长期住在这种地方迟早出事。所以秦潜寻了机会夜半来探大牢,决心要把乔溪带走。   乔溪不敢耽搁,急忙跟上。   这时隔壁听到动静,急忙提醒:“别走正门!”   “我知道有条暗道,你们从那里离开……”   话才落音,秦潜面色一变:“不妙!”   天牢之所以被称为天牢,必然因为看守极其严密。从来那些进来的犯人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而秦潜对这里不熟,就算摸得进来也出不去。   不知踩到哪里的机关惊动了外面的人,一时间牢内灯火通明,大队人马立刻赶到,将他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赵昱得了消息赶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见此情景,秦潜拔出腰间长剑将乔溪护在身后,目光冷冽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群守卫,准备同他们拼命。   乔溪心知出不去,不愿让秦大叔白白牺牲,连忙拉住他:“别冲动!”   赵昱面无表情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乔溪阴阳怪气的冷笑:“我早说你狐媚。”   “你究竟勾搭了几个男人?”   这话说得太难听,乔溪咬牙想骂人,到底顾忌秦大叔的安危,低声恳求:“我没有。”   “他是村里一直照顾我的长辈。”   他的有意示弱让赵昱很受用,优哉游哉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屈服了?”   乔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毫不犹豫的跪下磕了几个头。   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再贵也贵不过人命。   秦大叔气得脸色铁青,伸手去拉他:“小乔!”   然而赵昱却笑盈盈的挥手,让身边的小太监扶乔溪起来,淡淡瞥了一眼秦潜:“把他关起来。”   他没说将乔溪再丢回去,那小太监便乖顺的扶着乔溪出来,秦潜则被十几个人压着,关进了刚才乔溪蹲过的大牢。   被带走前乔溪努力回看,暗想一定找机会救他出来。   从被下到地牢到再次回到温暖的寝殿,中间也不过就隔了四五个小时,外面天都快亮了。   这么一折腾,乔溪果然不负众望的病倒。宫里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赵昱的脸色愈发难看。   “若是保不住朕的太子——你们统统都去陪葬!”   乔溪病中听到这句话,有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古代的太医是真惨。   赵昱把乔溪生病的原因归结于狱卒没有照料好,太医院都是一群庸医,唯独不提他自己阴晴不定把人丢进天牢才是罪魁祸首。   乔溪发着烧,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小声进来汇报,说沈将军的大军再有个三两天就打到城下了。   三郎……   乔溪默默地想,他们很快就能再相见。   本以为情况都这么危急了,赵昱应该没时间跟乔溪浪费,但他好像完全不当回事,照例守在床边,乔溪只要睁眼就能看到他。   算了还是昏迷吧。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醒了!”赵昱伸手掐他,命令道:“睁眼!”   乔溪叹气。   “如你所愿。”赵昱见人醒了,又开始找不痛快:“平昭就要到了,到时你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   乔溪听出他话语中藏不住的杀意,不敢吭声。   见他不回话,赵昱发了疯一样扯过他的头发,逼他直视自己:“说话!”   乔溪还在病中,哪里经得起这样对待,可他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干脆闭眼等死。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赵昱自言自语。他忽然松开乔溪的头发,神色一转,闪电变脸,关切的摸了摸乔溪的脸,柔声问:“我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时而疯癫发怒,时而平静笑语,就算乔溪已经领教过好多次,也不由后感到害怕。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即将被虐杀在猫科动物爪下的鸟雀,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赵昱就像野猫一样,到手的猎物并不着急弄死,要先把玩到对方精神崩溃再杀。   赵昱说完也不管乔溪脸色多难看,自顾自脱了鞋袜上床,心安理得搂着乔溪躺下,让宫人熄灯,说是陪他睡觉。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赵昱却不去上朝。   他仗着乔溪不敢反抗,将人死死困在怀里,另一只手不安分的在乔溪腰腹处来回抚摸。乔溪总错以为自己被一条毒蛇缠上,分分钟就被绞死。   毕竟还在生病,乔溪渐渐体力不支,险险睡着。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赵昱凑在耳边轻声问他:   “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一直以来,赵昱不是轻蔑的唤他“乡里人”,就是骂他“狐媚”,原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人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警戒心最弱,乔溪迷迷糊糊的回应了。   赵昱又追问道:“哪个乔?哪个溪?”   乔溪不想回答,但理智提醒他不要再得罪赵昱,含含糊糊又道:“小乔的乔,溪流的溪。”   赵昱那边没了动静,像是满意了。   乔溪终于得到安宁的机会,脑袋一垂睡得死死的。   睡梦中,身旁的赵昱仿佛一只反反复复念叨他的名字,像是要将他的名字嚼碎了咽下去。   乔溪打了个寒颤,翻了身,继续睡觉。 第85章   沈夷光打着“勤王保驾”的旗帜披荆斩棘,剑指王城,很快带着大军兵临城下。   这一年多,大邺朝无论平民百姓还是高官贵族,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赵昱那疯子对他们几乎无差别对待,谁若不顺他心意,轻则流放砍头,重则抄家灭族,主打一个众生平等。早就惹得民生怨道,对他不满已久。   因此沈夷光这个昔日的神勇大将军自然备受各路人马推崇,一路走来无比通畅,比原定计划更早了几天抵达。   接下来就是一场攻心拉锯战。   他料定赵昱不可能乖乖俯首投降,便在城外原地扎营。   城关大门紧闭,城墙上站着无数身穿盔甲的守城军。沈夷光命人搭梯子准备爬墙,然而护城军早有防备,纷纷拉起大弓,不止放火烧梯子,还不停往下扔石头,使得起义军死伤惨重。   而后沈夷光又拉来投石机和攻城锤,想要通过暴力破门的方式硬闯。   赵昱却威胁要放火将全城百姓都拉来陪葬。   沈夷光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只得暂时停了强势攻门的动作,令大军退守大营,从长计议。   如今的局面早在预料之中,他此时并不慌张,转身切断所有外界向京城输送物资的渠道。没有其余州府定期上供的食物和必应用具,城内的粮食他们最多撑个十天半月。   虽然这样做城内的百姓多少吃些苦头,可是两军交战从来都是残酷的,他若想不费一兵一卒取胜难如登天,只能被迫牺牲一些平民的利益。   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混战,早日让百姓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   得知沈夷光暂时停止攻城,赵昱脸上并未露出开怀的笑容。他心知肚明,如今的京城宛若一座孤岛,没有外援根本撑不了几天。   就在此时,小太监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因为太急不小心绊倒门槛重重的摔了一跤。但他不敢停顿,连滚带爬跪好,哆哆嗦嗦道:   “陛下……天牢里那个劫狱犯跑了!”   “还、还把谢小爷也带走了!”   赵昱不慌不忙抬头,皱眉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跑就跑了,不用管。”   他懒洋洋摆手,低头继续看书:“谢必迟受了那么重的伤,身上又中毒,就算出去也活不了。”   “……是。”小太监讷讷点头。   赵昱看了会儿书,仍是难以安定烦躁的心思,索性扔了书不看:“摆驾玉蟾宫。”   乔溪自打病好后更不爱动,况且天气越来越冷,他索性整天窝在被子里哪都不去。听照顾他的小宫女偷偷说过,沈将军已在城外对安营扎寨好几天,眼下局势正紧张。   乔溪明白,自己这颗棋子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当时为了保护村里的人,他口口声声说可以拿自己威胁三郎,其实只是缓兵之计。而今真要被当做针对三郎的人质,他自然不愿。   想活命是一方面,不想三郎为难也是一方面。   这些日子他偶尔和宫人闲聊,尽管她们大都谨慎闭口不肯多说,乔溪依然猜出三郎在民间声望很高,他几乎是所有人心里威名赫赫又正直仁义的大将军。   乔溪心里是有些骄傲的,毕竟谁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优秀?   但也因为这样,他真不敢想三郎到时该怎么抉择。   从情感角度,他当然想让枕边人选自己活。理智上,他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满城百姓死活,还涉及到皇位的正统承袭,这两件事哪个单拎出来都比他的性命更重要,他不用猜就知道三郎应该选哪个。   同样,乔溪也不认为赵昱会放过他。既然左右都是死,他希望赵昱手起刀落,不要利用自己折磨三郎。   没等他想完,一眨眼赵昱又来了。   “今日感觉如何?”他一进门就关切的询问乔溪身体,几步走到床边,弯腰在他额上轻探,轻声道:“不烧了。”   乔溪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他的翻脸无情,反正他的死期也近了,索性摆烂,假装没听见。   果然他的不配合再次引来赵昱不满:“为何不理我!?”   “就因为我把你丢进大牢?”   乔溪心说废话。你要是怀着孕冷不丁被扔到那种地方,谁能不记恨?   赵昱似乎也想到了这点,约莫是心虚,气势顿时萎靡不少,颇有点委屈的为自己辩解:“谁让你总气我……”   说着他往乔溪身边凑了凑,伸手揽住他的腰,而后把脑袋埋进乔溪前胸,作出一副孩子般依赖亲昵的模样,小声嘀咕道:“只要你不忤逆我,我以后再不凶你。”   乔溪早不会被他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姿态迷惑,反正也推不开,干脆由着他去。再说赵昱再能耐也就是上手搂搂抱抱,他又不会掉块肉。   “朕今天还没跟太子说话。”赵昱一边自说自话,一边熟门熟路摸上他的肚子,低头隔着一层薄被,认认真真的同胚胎讲话。   乔溪大喇喇翻了个白眼,躺平随他作妖。   “瑾安。”赵昱轻声说道:“我给他起的名字。”   “瑾”本是指代美玉,“安”则是字面意义的安康和顺。   赵昱翻了许多书,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好。他满含期待:“朕的太子一定平平安安长大。”   他已经完全入戏了父亲的角色,妄图将乔溪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据为己有,甚至开始幻想它身上真有他的血脉。   乔溪不想揭穿赵昱的自欺欺人,可是实在忍不住,反问道:“你不是要杀我吗?他怎么平平安安长大?”   原本心情不错的赵昱瞬间沉默,良久哑着声音道:   “你为什么总要把话说得如此难听。”   乔溪淡定回道:“难听也是事实。”   他还是不想顺着这家伙,不想自己的娃跟赵昱扯上任何关系。   “哼!”赵昱搂着他腰部的手收紧,俯身凑近乔溪,在他耳边如诅咒般阴森森的说:“就算我死了,也要把你带上。”   “阴曹地府,你要长长久久与我作伴!”   赵昱平生最恨看到旁人活得幸福快活,尤其乔溪和沈夷光这两个人,他死都不会叫他们一家三口相见!   “随便你。”乔溪再次拿他当空气。   赵昱表面看起来平静,其实内里已经彻底崩溃了。   睡到半夜,乔溪总感到有什么人在撕扯他的衣服,睁眼后一看,果然又是赵昱这冤家。   被发现后赵昱不慌不忙,眼中赤红一片,表情狰狞扭曲,披头散发的活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乔溪被他扯疼了,衣服也被褪去大半,忙着努力护住剩下的脆弱布料,一边骂人:“你又发什么疯!?”   赵昱抬头对他微微一笑,表情冷冰冰的渗人。他轻飘飘的说:“我想过了。”   “不管我怎么自欺欺人,你肚里的孩子和我都没有一点亲缘关系。”   “就算生出来,他也不认我。”   说着,赵昱笑得疯疯癫癫:“但是若我现在睡了你,这孩子从此就与我就有了关联,再也抵赖不得。”   乔溪知道赵昱脑子不好,却不知道他癫狂到这种地步。   他以为只要和乔溪睡一次,就可以顺理成章和肚里的孩子建立起亲密的联系,太子就是他亲生的骨肉。   乔溪也快疯了,在脑子思考出对策之前,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反应。   “啪”得一声,赵昱脸上瞬间多了个五指印。   尽管乔溪现在无比虚弱,拼尽全力甩出的一巴掌还是很够看,赵昱的嘴角都被打破了皮,流出一丝鲜血。   约莫没料到自己会被打,赵昱甚至手下都忘了动作:“你……!”   乔溪趁机重新穿好衣服,淡淡的问:“冷静了?”   先不提地坤到底有没有能力在床上逞能,单说他们两个还是情敌的尴尬关系。乔溪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想跟自己的情敌上床,正常人应该想想就吐了。   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没有感觉到赵昱对自己有那种方面的欲望,这一出更像是他的单方面发泄。   赵昱被打了一巴掌,养尊处优的他气急败坏想打回来。他的手臂高高扬起,然而看着乔溪一脸赴死的平静,迟来的回击始终没有降下。   理智回笼,赵昱放下手臂慢慢冷静,眼中的赤红消退:“若我不是地坤……”   他咬着牙,满心恨意。   若他不是地坤,所有的事情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所有的不幸,皆源自于地坤的身份。   “你不过想是借着我发泄情绪而已。”乔溪怜悯的看着他,“根本不是真的想碰我。”   赵昱可怜就可怜在,他一个人长到这么大,却至今都没人教他该怎么正确的面对并处理那些无法排解的负面情绪。   他自小被当做未来储君培养,必须事事尽善尽美,不能有小性子,对自己的人格进行抹杀,只为了当个好皇帝。   他摒弃了自我,却又惨遭抛弃。   乔溪平心静气的说:“其实很简单的,做人没有那么难。”   “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生气了可以摔东西,可以跟人吵架大骂一通,可以找个饭馆好好吃顿饭,也可以回家躺下闭眼睡一觉……”   “世上有很多很多可以正确排解坏情绪的做法,但你只会不停的伤害别人。”   乔溪一字一句质问:“就算你杀光了所有人,难道你真的开心吗?”   “如果你开心,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赵昱心头的某处空缺,无论如何也是填不满的。他今夜忽然发疯强迫乔溪,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无法安置的恐惧不安。   乔溪的每句话都足以惹怒赵昱,但他却没有生气发火,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像个懵懂的孩童。   天还没亮,乔溪重新躺回去睡觉。   既然今天也没死,那就要继续好好活着。该吃吃,该睡睡。   赵昱也跟着躺下。他紧紧抱着乔溪,这次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事,安安静静把脑袋钻进乔溪怀里,手脚并用扒拉着他。   黑暗中,乔溪撕了几次都没能把他从身上撕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端水的爸,早逝的妈,吃糖的弟弟,和破碎的他。   造孽。 第86章   接下来的两天,乔溪和赵昱难得度过了一段算是平静的日子。   那一夜过去,赵昱像是被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人变得平和许多,行事不再那么疯癫。有时候甚至还能微笑着和乔溪说几句趣话。   不是过去他常常挂在脸上阴阳怪气的冷笑,也不是冷冰冰不达眼底的讥笑。   但“正常”这个词放在赵昱身上,本身就很惊悚。   乔溪无意深究他是不是想通了,心里巴不得他一直维持这个状态,最好再降下一道雷彻底把这家伙劈清醒,自动自觉大开城门俯首投降,不要再害任何人。   即使不懂外面现在战况如何,也不懂政治博弈的手段,乔溪却明白什么是人心所向,赵昱赢不了。   这天两人围着棋盘对坐。   “你怎么这么笨!”赵昱把手中棋子一摔,皱眉斥道:“教了几次都学不会!”   挨了骂的乔溪也不大高兴:“我早说不会下棋,是你硬拉着我!”   也不知赵昱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兴致来了非要拉着乔溪下棋。可惜乔溪两辈子都没什么正经娱乐活动,勉强只会下个五子棋,一推再推。   于是赵昱积极毛遂自荐,劝说乔溪围棋很简单,他可以好好教他。   谁也想不到,乔溪平日那股聪明劲在面对一大堆黑白色的棋子统统不顶用,无论赵昱怎么教他都无法理解,光一个执棋的动作,赵昱就反复教了许多次。   乔溪不是好学的学生,赵昱更不是耐心的良师,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就闹翻了。   赵昱憋不住尖酸刻薄的本性,指着乔溪鼻子骂:“你个八面不透风的蠢货!”   “朽木难雕!”   乔溪被骂得脑壳疼,咬牙回怼:“分明是你不会教!”   赵昱冷笑:“我不会教!?”   “连平昭的棋都是我一人调|教出来,怎得到你这就成了我不会教!?”   “他那样的莽夫都学得会,你若不是十足的蠢货,怎么学不会!?”   乔溪最讨厌对他人身攻击,听他左一句蠢货,又一句傻子,也跟着摔了棋子:“‘术业有专攻’你懂不懂!?”   赵昱被他理直气壮的姿态气笑了:“嘴尖牙利的,倒是会找借口!”   乔溪一口气堵在心里下不去,破罐破摔:“就算我学不会下棋又怎么了?难道犯法吗?”   “再说你也不是什么都懂!”   “你学过英语吗!?背得出化学元素周期表吗!?知道什么是万有引力吗?懂原子弹的爆炸原理吗!?会造电磁炮吗?”   赵昱被他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茫然听着那些对他来说过于陌生的的名词,嘴唇微张满脸懵逼,整个人看起来莫名可爱了几分。   过了许久他才总算神魂归位,憋了半晌道:“你说得这些……我的确一个也不懂。”   在学问面前,赵昱算得上虔诚谦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不过他不甘心的又反问道:“难道你会吗?”   乔溪冷笑:“我当然不会!”   “我要是什么都会,早被上交国家了!”   赵昱闻言,大为震撼:“你自己都不懂,为何质问我?”   乔溪回答的理所应当:“吵架不就这样?能赢就行。”   赵昱:“……”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理直气壮厚颜到这等地步。   赵昱抬首扶额,无可奈何:“你真是……”   乔溪本以为按他从前的性子,自己多少又要遭点罪,没想到赵昱一反常态,平静地把摔乱的棋子一颗颗重新摆好,轻声道:“来,我重新教你。”   这下震撼的人换成了乔溪。   他心存疑虑反复偷看,怀疑赵昱是不是也被夺舍,今天温柔得不像个人。   赵昱明知他心头疑惑,却没有一句解释,低头继续给乔溪讲棋,只是这次再没有骂他蠢。   可惜乔溪对学棋实在兴致缺缺,才到一半就无聊的趴在一旁的矮桌上睡着了。   肚子多了个小生命,时时刻刻都在吸取他的精力,乔溪因此时常感觉体力不支,白天的睡眠时间不断增加,几乎一会儿就一觉。   赵昱讲了许久发觉无人回应,抬头才看到乔溪早睡着了。   四下静谧无声,太监宫女们都被挥退至外殿,当下只有他们二人。赵昱对着无人回应的棋盘看了良久,轻声一叹。   他单手撑着下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乔溪睡颜。   乔溪这人醒着的时候哪怕装得再听话,眼睛里也时时刻刻透着股不服气的叛逆倔强。一旦睡着,那才是真的听话。   赵昱最喜欢别人乖顺服从自己,过往那些凡是不听话的人,几乎都被他杀了干净,唯独乔溪不一样。   哪怕他再怎么忤逆,赵昱也没舍得真杀他。   他盯着乔溪看了许久,不自觉伸出一只手,悄悄摸上他毫无戒心暴露在外的脖颈。   脆弱,又纤细。   赵昱闭眼感受掌心之下乔溪颈侧跳动的脉搏,掌心渐渐收拢,转成掐拧的姿势。   睡着的乔溪没有一丁点防备,赵昱只要一个用力,他就会不知不觉在睡梦中死去。这个过程非常快,快到乔溪感知不到一丝痛苦,而后永远沉睡下去。   赵昱心里清楚明白自己必败的结局。或者说,他从没有过哪怕一刻以为他会赢。   从夺位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赵昱要的从来不是这天下,他所做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报复那个对他如此无情冷酷的父亲。这个国家最后是否走向灭亡,他完全不在乎。   只有让所有人都痛苦,他才会觉得痛快。   乔溪那夜质问他,赵昱不屑一顾,因为他根本不关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快乐。反正别人痛苦,他就高兴。   他绝不会让乔溪活下去,哪怕最后他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拖着乔溪下地狱。   可是他的掌心明明已经触碰到乔溪,他的性命也全在他一念之间,赵昱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生出几分犹豫。   他希望乔溪这会儿是醒着的,这样他就可以问一问。   “乔溪,你恨我吗?”他喃喃自语。   乔溪趴在桌上睡得深沉,无法给他回应。   赵昱只能自问自答:“应该是恨的吧……”   落在他手里的这一个多月,乔溪几乎没有一刻不受折磨。   赵昱非常清楚,根本没有人会喜欢自己。乔溪在他面前装得那么乖巧听话,可是只要逮到机会就想咬他一口,没有一刻屈服过。   “恨也没关系。”赵昱面无表情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乔溪,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这世间恨他的人何其多,也不差乔溪这一个。   就算沿着一条错误的路走到绝境,赵昱也不回头。   ——————   那日之后,乔溪就再没见过赵昱。   两军阵前对峙,受伤的从来只有无辜平民。沈夷光面上不显,心里焦躁难忍。他知道每拖一天,城里的百姓就越多一天苦痛。们在城外已经驻扎十数天,城内断粮断水,那些老弱妇孺只怕难熬。   到了第十五天,沈夷光眼看时机成熟,再次命人攻城。   城内百姓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终于开始奋力反击,一群又一群普通平民开始用肉身冲击城门,试图为外面的起义军打开大门,结束这场纷争。   眼看城内情况即将失控,赵昱坐着辇车到了。   普通人的血脉中早就被刻写下对皇室的敬畏,尤其赵昱下令杀了几个带头的壮汉后,暴乱的民众立刻四下逃散,无人再敢上前。   赵昱身着龙袍沿台阶缓缓走上城墙,冷脸俯视底下数以万计、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起义军军,准确无误与站在最前面的人对上目光。   昔日好友兵戎相见,两人皆是一阵恍惚。   其实早在赵昱造反前,他们就已经好久不联络了。从赵昱当年对麟州灾害隐瞒不报,沈夷光就与他渐行渐远。   “好久不见。”赵昱微微勾唇,淡定的好像没看见沈夷光身后黑压压的大军。   可惜沈夷光不想与他叙旧。   他手中长枪直指赵昱,冷冷地说:“看在你我过去同窗的情分,但凡你还有一丝良知——”   “把城门打开。”   赵昱哈哈大笑,宛若听到什么笑话:“沈平昭……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如此蠢钝!”   “眼下我手中握着城内所有人的性命,你敢如何?”   沈夷光面色阴沉,咬牙道:“你难道真要让自己遗臭万年?”   “那又怎样?”赵昱满不在乎,“名垂青史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   “人死不过一抔土,功过是非自有地府阎罗为我定论,轮得到后世那些凡夫俗子闲言碎语?”   沈夷光皱眉斥道:“冥顽不灵!”   他不愿与赵昱啰嗦,挥手让身后大军准备强行破门。   此时赵昱却又笑了,漫不经心问道:“难道你就不好奇,乔溪如何了?”   听到乔溪的名字,沈夷光高高抬起的手臂顿时定住。   他此时是刻意不提乔溪名字,也不肯问他现在如何,为的就是防止被赵昱看出内心的焦灼。沈夷光深知赵昱的恶劣秉性,怕自己如果问了,乔溪更没有活路。   但此时赵昱忽然提到乔溪,沈夷光一瞬慌乱,到底还是泄露了真实的想法。   赵昱轻轻拍拍,身后立刻有两个侍卫过来,手中还押着一个人。   城墙太高,饶是沈夷光自认目力极佳也无法清晰看到乔溪的脸。只见他被五花大绑着,身形确实很像。   不待他看清,下一刻两个侍卫就将被捆得结实的人用绳子吊着扔出城墙,让他悬空下垂。   而后其中一个侍卫抽出长刀架在麻绳上,只要轻轻一割,吊着乔溪的绳子就会立刻断裂,直直的从数十米高的城墙摔落下去,粉身碎骨。   这样的距离,沈夷光就算轻功卓绝也赶不上救。   他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瞳孔瞬间放大,紧握长枪的手微微发抖。   赵昱放声大笑。 第87章   赵昱摊手,饶有兴致看着沈夷光:“我很好奇……眼下你会怎么选?”   沈夷光宛若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他的手紧握缰绳,目光定定的看向高墙之上被吊起来的人。   乔溪被吊起后一直垂着头,一动不动,看起来并不好过。   沈夷光凝望着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眼,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生怕自己一个没考好,他就怎么摔落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往前走几步去接,可是才动了身体,赵昱便给出了警告。   “你若再往前一步,我现在就砍断绳子。”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立刻不敢再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当场活撕了赵昱。   “你若敢动他,我绝不会放过你!”   闻言,赵昱不慌不忙轻笑:“就算我放过他,你也不会饶了我。”   “我总之是会死,要是能把你的妻儿一起带走……也不算太亏。”   沈夷光捏紧马绳,进退两难。   身后是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可眼前命悬一线的是他此生挚爱,肚里还有自己的孩。   进还是退。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道致命的难题。   赵昱在城上惬意的欣赏沈夷光此刻的痛苦纠结,只觉无比痛快。   这时,一身铠甲的周承德跟了上来,低声道:“陛下。”   赵昱没有回头,懒洋洋问:“都准备好了?”   “……是。”周承德点头,面露不忍:“真要这么做?”   赵昱冷哼一声,不耐斥道:“我让你做什么直接照做便是!”   他心里明白,以沈夷光那过分刚直的性子,一个乔溪还不足以抵挡他攻城的决心,因此他自然留有后招。   而此时沈夷光还在直勾勾盯着城墙上的乔溪,眼底满是不舍痛苦。   他一直在努力避免这样的局面,怕自己连累乔溪。可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他还是害了他。   他也清楚,无论自己最后如何抉择,赵昱都不可能让乔溪活。一旦他选择退让,不仅要辜负先帝临终的遗愿,大邺朝的百姓将继续生灵涂炭。   还有这他身后那些一心跟随他的兄弟们。若为了自己的私心,而白白让他们送命,沈夷光后半生永难瞑目。   眼下他只有一个选择,没有任何退路。。   心中下定决心,沈夷光眼中噙泪,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乔溪,像是要将他刻在骨子里。   然后他狠心移开目光,转头对身后蓄势待发的大军冷声下令:“攻城!”   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将士气势如虹,吼叫嘶喊冲向城门,攻城锤一下下撞击着城门。   城墙上时刻准备的弓箭手也纷纷拉弓射击,箭雨漫天,很快地上躺了一堆又一堆的尸体。   赵昱冷笑,二话不说,伸手敏捷的抽出侍卫腰间长刀砍了下去。   绳子断裂的那一刻,沈夷光心跳骤停,策马狂奔向乔溪坠落的地方。   可惜不管他怎么努力,马儿奔跑的速度永远快不过人体下坠。   就只差了一步。   沈夷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乔溪像个物件一样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眼前一片眩晕,喉头腥甜,血气上涌,沈夷光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体,险些站不住。   他恍惚觉得,周遭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怔怔得看着城墙下满身是血的乔溪,竟忘了此刻他还在战场上,也没注意到城墙一支利箭直冲他的门面而来。   好在田副将及时赶到,一剑斩断那支箭,一把扯过沈夷光,大吼道:“将军!”   那一声如惊雷划破天际,沈夷光回神,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险些送了性命。   他不忍回看已经没有声息的乔溪,胸膛被不断上涌的愤怒悲痛占据,仇恨几乎支配了他的理智。   赵昱眼见沈夷光快要被逼疯,仰头大笑。   他活了许多年,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快。   果然乔溪说得不对。只有观摩旁人切实的痛苦,才能给他带来无上的快乐。   ——————   乔溪是被癫醒的。   他浑身提不起劲,脑子晕乎乎的,像喝了两斤白酒。他试着动动胳膊,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乱动。”   乔溪神智清醒,发现自己正趴在秦大叔的背上,身边还跟着林大夫。   脑子懵了许久,他才终于想起发问:“你们怎么进来的!?”   秦大叔忙着探路,无瑕回话。林大夫主动跟他解释:“我们是一路从密道进宫的,趁着外面大乱,才能偷偷将你运出宫。”   “那赵昱呢?他没发现吧!?”乔溪紧张的四处张望,周遭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秦大叔回道:“他正忙着跟三郎对峙,没空管咱们,出去再说!”   为了顺利把乔溪带出来,林大夫配置了超大量的迷香,趁赵昱不在宫里,轻松将玉蟾宫所有人全部迷晕,和秦大叔大摇大摆进去找乔溪。   那些迷香不仅放倒了宫女太监,也同样放到了乔溪。他吸入大量迷香后睡得比死了都沉,怎么都喊不醒,担心赵昱发现,他们只好背着他进地道。   当初秦潜被关在天牢,与隔壁姓谢的小子联合一起越狱。姓谢的小子对皇宫各条暗道熟门熟路,告诉他从哪里可以进到玉蟾宫,又从哪条道可以出去。   因着他中毒伤情严重,秦大叔便把他带到林大夫身边,三人商议好计划,趁赵昱不在进来救人。   断断续续听完事情大概,乔溪松了口气,又问:“三郎没事吧?”   “管那小子做什么!”秦大叔仍然有气,“若不是他惹来这些祸事,咱们何苦受这些罪?”   几人在暗道摸索许久,待到顺利出来,外面已近傍晚。   城门外战况正激烈,赵昱眼见沈夷光的大军逐渐占了上风,冷冷的说:“放火!”   他一连唤了几声不见应答,转头看到周承德低头一动不动,恼了起来:“你聋了吗!?”   周承德微微抬首,神情复杂:“陛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底下传来一声震天响的欢呼声。   赵昱看去,原本紧闭的城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从里面打开,沈夷光的大军长驱直入,一窝蜂的冲杀进来。   “关门!关门!”赵昱不顾形象吼叫起来,表情狰狞:“是谁开的门!”   周承德低声道:“是臣。”   “陛下……咱们大势已去,及时回头吧!”   周承德承认自己做人不那么光明磊落,深深嫉恨着年少有为的沈夷光。他贪恋名誉权利,却还没有丧心病狂,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葬身火海。   当初拼着一口气跟随赵昱谋反,只不过是要为自己争口气,万万没想到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于是他痛定思痛,备着赵昱眼吩咐手下人悄悄开了城门。   败局已定,至少他还能挽救一下无辜百姓。   赵昱气笑了:“为了所谓的‘良心’,你选择背叛我?”   “既然你想当个好人,那时又为何不顾一切追随我?”   “你以为你开了门就能有活路?”   周承德跪下,重重磕了个头:“陛下若生气,大可以杀……”   赵昱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长刀捅进他的胸膛,冷声道:“那你就去死吧。”   周承德话都没讲完,就这么一声不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赵昱生平最恨遭人背叛,偏偏周承德一而再,再而三。   他低头看着如潮水般涌入的大军,知道再无回寰的可能,缓缓闭上眼,手中沾血的长刀应声落地。   ————   大军入城,一切尘埃落定。   沈夷光独自行至城墙下,翻身下马,面上却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   他踉踉跄跄跑向乔溪,“噗通”一声跪下,膝行到他身边,豆大的泪一颗颗顺着脸庞滚落。   “乔溪……”他口中呢喃,颤抖着想触碰乔溪,却因为过于胆怯又缩回手。   他连看也不敢看。   乔溪落地的时候是脸朝地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摔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他怕自己看了,以后再也记不住他的脸。   沈夷光承认自己此刻的懦弱,伏在乔溪身边嘶声大哭,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直叫身后的田副将几人也跟着红了眼眶,替他难过。   另一边。秦大叔根据谢必迟提供的地图绕到城外,才知城门已开,战场结束。   他顾忌乔溪还怀着孕,急于找地方给他歇息,一路打听沈将军的去处,紧赶慢赶到城下,老远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声。   乔溪被林大夫扶着走在后头,眯着眼看了半天,不确定的问:“那个嚎得像死了老婆的男的……是我家三郎吗?”   林大夫淡淡瞥了一眼,默默点头。   乔溪头还晕着,撑着身子不舒服一点点挪到沈夷光身后,听了半晌,终于好奇发问:“你给谁哭坟呢?”   沈夷光哭得肝肠寸断,哪有心思回话。   但当他回过神,猛地回头。   乔溪被他的动作吓一跳。   沈夷光不可置信,死死盯着活蹦乱跳的乔溪,又扭头看了看趴在城墙下血肉模糊的人,懵了。   秦大叔嗤笑:“嚎了半天哭错坟,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   “真有意思。”   乔溪:“……”   沈夷光:“……” 第88章   沈夷光短短半个时辰内,先后经历痛失所爱又失而复得,情绪大起大落,使得向来沉稳的他此刻几乎可以用“狂喜”来形容当下心境、。   可惜终究时机不合,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跟乔溪诉说,但眼下他手头还有很多事必须去做。大军刚入城,赵昱被暂时关押起来,城内无人主持大局,他只能自己扛着。   明明是久别重逢,沈夷光却不能陪在乔溪身边,心中万般愧疚。不过等过了这一关,从今往后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赎罪。   田副将再三催促,沈夷光在乔溪前额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歉:“再等等我。”   说罢,他松开抱着乔溪腰身的手,再三叮嘱让乔溪等他,而后带着田副将离开。   忠勇侯府被抄家后一直无人打理,府内不宜住人,因此沈夷光只能暂时把乔溪放在客栈,叮嘱掌柜务必好生照顾。   然后一去就是整整五天。   秦潜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本就是体质异于常人的天乾,又常年习武内力深厚,那点伤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眼见大局已定,乔溪彻底安全,他便提出了告辞。   “我那破屋子虽说没什么可惦记的,但到底是个窝。”他调侃着笑道,“出来这么久,还挺想家的。”   乔溪完全理解,没有挽留:“你说得对,是该回去了。”   于是第二天秦大叔刚从客栈下楼,老远就看到乔溪肩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裹,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见他出来,乔溪一脸理所当然打招呼:“秦大哥,早上好。”   秦潜站在远处有发懵,搞不懂这又是闹得哪出,半晌才道:“……你不要三郎了?”   “他不是让你留下等他?”   乔溪冷笑:“凭什么他叫我等,我就必须老老实实的等?”   之前也是。说什么要去做生意,哄骗他在家等他着,结果等来惊天大祸,差点害得全村人丢了性命。   乔溪理解沈夷光的苦楚和无奈,但他不代表心里没有怨气。现在事情过了,该到了秋后算总账的时刻。   看他要走,掌柜急忙追出来,满脸紧张道:“夫人!将军大人特意吩咐小的看顾好您……您可不能走啊!”   乔溪翻了个白眼:“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去哪就去哪!你家将军要是不满,叫他自己去找我!”   说完他在林大夫的搀扶下爬上马车,打定主意不回头。   秦大叔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的牵过马绳,干脆利落的说:“好!咱们回家!”   马车滚滚而去,只余一脸焦急的掌柜原地跺脚,满脸愁容。   夫人就这么跟人跑了,等下他该怎么和将军交代啊!   ——————   此时的沈夷光还根本不知道乔溪跑路的事。   他的确不是故意把乔溪一个人晾在客栈干等,只是实在太忙了,几乎整整五天几乎没有合过眼。   眼下朝中无人,可那些政务却并不因为皇权斗争而不存在,沈夷光不得不紧急学着处理,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更别提洗漱更衣。纵然他心里再惦念乔溪和孩子,也只能暂且往后放放。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等着他——   赵昱成了阶下囚,可毕竟身份尊贵,其余人只敢暂时将他看押,却无人敢对他不敬。细数他所犯下的罪孽,当真算得罄竹难书,五页纸都写不完他。   沈夷光熬着黑眼圈对着昏黄的烛火犯难。他生平最讨厌跟这些文字打交道,但是现下身边无人帮忙料理,毕竟能主事的文官几乎被赵昱杀了干净。他一个武将硬着头皮顶上,只得一边重新张罗组建新内阁,一边对着山高的折子愁白头发。   乔溪一个人留在客栈,也不知有没有生他的气。   就在他两眼发昏的时候,岑儿来了。他探头探脑,小声唤道:“舅舅。”   沈夷光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恭敬行礼:“殿下。”   因为还没有正式登基加冕,岑儿如今还是太子的身份。他见舅舅如此生疏的,眼中光芒立刻黯淡,垂着头很是伤心。   沈夷光将身边所有人撤下,这才重新换了语气,柔声问:“岑儿可是生气了?”   “……没有。”岑儿摇头。   沈夷光叹气。他拉住岑儿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低声道:“方才有外人在,若我还像桃叶村时那样,说不准就会被人传作狂妄犯上,意图谋逆。”   “管他们怎么说呢!”岑儿嘀嘀咕咕。   沈夷光轻笑,抬首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宫里人多口杂,朝堂更是是非之地。咱们既然回来,往后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岑儿自小在宫里长大,哪里不懂这些。过去他在桃叶村可以肆无忌惮自由自在,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即将要做皇帝,从今往后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再不可能随性而活。   想到此处,岑儿眼中失落。   沈夷光见状,又道:“以后若有外人在,你我便以君臣相称。”   “但是私下里,你仍旧唤我舅舅,我也还叫你岑儿——好不好?”   岑儿脸上总算有了笑脸,紧接着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小溪哥哥?”   “我好想他!”   被带回皇宫后,岑儿就没有了自由,身边每天至少跟着几十个宫女太监,不仅见不到舅舅,也见不到小溪哥哥,心里闷得很。   “就快了。”沈夷光向他保证:“我将他安置得很妥当。”   他没有把乔溪放在宫里,就是防止落人口舌。况且现在宫里情况复杂,他不确定那些宫女太监中还有没有赵昱的人,害怕伤到乔溪,干脆把他放到外面安心。   想到乔溪,沈夷光心里就涌出无限柔软。他期盼着这阵子赶紧忙完回家,再接上止玉和少简,他们一家子从此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再不分开。   舅甥俩对坐片刻,岑儿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三哥会怎么样?”   “……非死不可吗?”   提起赵昱,沈夷光脸上笑意浅了许多:“他犯下弑君谋逆的大罪,万死不足惜。”   这一年死在赵昱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中有忠心耿耿一心为民的老臣,也有满腔抱负的年轻英才,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平民百姓。   岑儿安静听他数着赵昱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孽,头垂得更低。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他也只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童,内心深处对死亡有着天然的恐惧,何况赵昱是与他血脉关联的亲兄长。   “三哥不喜欢我。”岑儿缓缓地说,“可是很久以前,他对我也是很好的。”   在他们还没有决裂的过去,赵昱抱过他,耐心牵着他学会走路,手把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还笑盈盈的笑话他是短舌头的小哑巴。   如果不是生在皇家,他们也曾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兄弟。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岑儿早就记忆模糊,他依旧能回忆起当初和三哥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沈夷光闻言叹气:“你记着他的好,赵昱却未必那么想。”   当初他们几次三番遇到杀手,那些人一路围追堵截将他们置于死地,几乎招招毙命。赵昱铁了心要岑儿死,他又何曾念过一丝旧情?   岑儿低头不语。   纵然三哥对他如此绝情,他却并不恨他。   正如赵夫子所说,岑儿骨子里有着不适合在皇家生存的仁慈善良。然而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将他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和赵昱一样,他同样别无选择。   赐死赵昱的诏书是岑儿亲自草拟。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第二日,沈夷光独自带着那份诏书,来到幽禁赵昱的芳羽殿。   据说这里曾是冷宫关押历代废妃的地方。因先帝后宫嫔妃人数不多,也没有出过犯错被废的先例,所以芳羽殿被荒废弃置了很多年。   一踏足此地,饶是沙场见惯生死的沈夷光也不由觉得处处阴寒,仿佛里面有什么可怖的东西藏匿着。   他手中端着托盘,脚下踩过半人高的杂草,抬袖拂去四处挡路的蛛网,一路“披荆斩棘”,才顺利抵达最深处的内殿。   外面艳阳高照,屋里却一片昏暗阴冷,只余墙角一个小窗透进来一丝光亮,好像被人为割裂成两个世界。   沈夷光默默地想,难怪那些宫女太监听闻“冷宫”二字便闻风丧胆。即便再如何健壮的人,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赵昱一袭白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木桌旁,正仰头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扇小窗。   他头上的玉冠不知丢在何处,再加上被关进来后无人帮忙打理、已经好些天没有洗漱更衣,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再没有过去的美好的模样。   不过就算落魄,赵昱依旧后背挺得笔直,优哉游哉盘腿席地而坐,气定神闲,就好像还身处在他的正清殿。   沈夷光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屋外唯一的光亮,赵昱抬头与他对望,片刻后轻声一笑,自然而然的招呼:   “平昭来了?快些坐下。”   他面上不慌不忙,仍然维持着优雅的姿态,无奈轻叹:   “可惜……我这里再没有好茶能招待你了。”   赵昱神情从容淡然,言辞间的亲昵雀跃与多年前别无二致,一时竟叫沈夷光错觉时光倒流。   好像今日他不是来为叛贼送行,而是在一个初冬静谧的午后,赴一场旧友的茶约。 第89章   沈夷光默默坐下,将手中托盘放好,沉声说:“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赵昱不疾不徐看了他一眼,垂首轻笑:“看来……你的确是一点都不想看到我。”   “真无情啊……”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然而沈夷光并不接他的话,正色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赵昱挑眉:“是赵岑让你来杀我?”   沈夷光没有回答。   见状,赵昱轻蔑冷笑:“怎么,那小子连亲自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   “果真是个胆小无能的废物。”   看他死到临头还是那么嚣张,沈夷光拧眉斥道:“若你再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不敬又如何?”赵昱眼神泛着冷意,“一刀捅死我吗?”   沈夷光下意识握紧腰间长剑,但终究没有真的拔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情绪,缓缓地说:“你不必故意拿话激怒我。”   “我奉殿下之命,特意前来送你一程。”他说着点了点托盘里的几样东西,语气算得上客气:“殿下赐你白绫、鸩酒和匕首——你从中选其一自尽。”   赵昱低头,目光在那三样东西上一一划过,不屑地一甩衣袖,将整个托盘掀翻,里面的东西滚落出去,装有鸩酒的酒壶也应声破碎。   他神情阴郁,满眼愤恨:“我偏不就死!”   “赵岑以为他从今往后就可以安心坐在那个位子上,高枕无忧了!?”   沈夷光看着满地狼藉,并不因为赵昱的所为而生气,好言相劝:“你别无选择。”   “若你识相点自然最好。”   “否则,你总不会想让我明日叫几个人强行掰开你的嘴,把毒酒灌进去。”   沈夷光深知赵昱那过分要强的性子,如果他配合点,至少还能落个体面。一旦抗旨不从,恐怕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   赵昱也是想到了这点,脸上神情略微变化。   “我真不明白……”他咬牙切齿,盯着沈夷光的眼神仿若要吃人:“你多年好友,难道就为了一个赵岑,就背弃我!?”   沈夷光见他到现在还不肯悔改,不禁也有几分怒意:“背弃?你是不是忘了——岑儿是我姐姐的孩子!”   “就算不为了他,难道你对我妹妹所做的事,都忘记了!?”   赵昱上对不住天地,下对不住平民百姓,连多年好友和未婚妻他都能下狠手,可见心肠狠毒自私自利,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他不能舍弃的。   沈夷光只恨自己过去被他那看似无害的外表蒙蔽,没有及早发现他的真面目。   “那是你愚蠢!”赵昱笑得讽刺,幸灾乐祸:“从前我时常与你同床而眠,你甚至都没发现我是地坤……蠢货!”   沈夷光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无法辩驳,只得忍耐下来:“那也是因为你私自偷偷服药!你待人不诚,却还要反过来诡辩!”   “我是个蠢货,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   两个昔日旧友成了这般不死不休的局面,互相巴不得对方赶紧去死,令人唏嘘。   赵昱呼吸渐渐急促,气息不稳的骂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需要懂。”沈夷光决绝的打断他,冷静的说:“你的那些苦衷,我一个也不想知道。”   他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沈夷光不愿意听。   在他看来,任何苦楚都不是赵昱滥杀无辜的借口。   “你若还顾及你我之间最后的这点情谊……”他说着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扔到赵昱面前,叹了口气:“至少我还能为你保全最后的颜面。”   “你已被贬为庶人,死后入不了皇陵。但岑儿心善。,他请求我为你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埋葬,不叫你在外做孤魂野鬼。”   赵昱双眼通红,却不是因为难过。   他发疯大叫一声把桌子也掀了,可怜那桌子本就破破烂烂堪堪支撑,被这么一折腾原地散架,扬起阵阵灰尘。   沈夷光就这么默默看着他失控,稳坐如山。   “我绝不会死!”赵昱表情狰狞,歇斯底里:“赵岑就算赢了又怎么样?”   “你让他亲自来见我!”   沈夷光知道和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单手撑着起身,居高临下俯视赵昱,轻声道:“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就莫怪我无情。”   他说着往门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身后赵昱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暴吼,紧接着背后袭来一道阴风,沈夷光身手矫健,只轻轻移步顺利避开,匕首只堪堪划破他的衣摆。   “疯子。”沈夷光看也不看,没有回头再瞧赵昱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抬脚就走。   眼见他就要离去,赵昱艰难从地上爬起,穷极末路之下气急败坏:“不准走!”   “乔溪……”   直到提到这个名字,沈夷光总算给出了一点反应。   他转过身,背对阳光看向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赵昱,冷冷的说:“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呵……”赵昱刚才那一下摔得狠了,勉强坐好后,忍着身上的疼痛低声说:“我早应该杀了他……”   若不是他最后不合时宜的那点心软,故意放松玉蟾宫的守备,让人把他带走。乔溪本该被他吊在城上,此刻已经上了奈何桥。   沈夷光虽然同样不解为何赵昱没有对乔溪下杀手,只要人是活着的,这就足够了。   但他不会感谢赵昱。   赵昱像是终于找到法子得以撬动沈夷光的情绪,恶意满满坏笑道:“你这么在意他,恐怕还不知道吧?”   他铁了心要激怒沈夷光,于是故意歪曲事实:“他现在是我的皇后。”   这话一出,沈夷光愣了。   他第一反应是赵昱彻底失心疯,脑子糊涂,什么胡话都敢说。   赵昱料到他的反应,仗着自己要死了,肆意编排泼脏水:“我与他夜夜同眠,喜欢他可喜欢得紧呢!”   “莫怪你痴迷,他那身子真令人销魂……”   “放肆!”沈夷光怒极,右手又一次握住腰间的长剑,再次警告:“你再敢胡言,别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赵昱巴不得他动手,笑盈盈的说:“要是能死在你手里,倒也不亏。”   他老神在在继续刺激:“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   “皇家玉碟有他的名字,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他是我的孝慧皇后。”   “就算你再怎么不肯承认,他的名字也会跟着我一起下葬!”   沈夷光气得头昏。   他潜意识觉得赵昱是胡说,可一想起他疯疯癫癫的做派,又觉得极有可能。赵昱虽是地坤,但他不是一般地坤,什么手段没有?他后宫养得那些天乾,也有不少被玩死的。   赵昱目的达到,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就是故意要恶心沈夷光,即便是死也不让他好过。   那厢沈夷光不想听赵昱再胡说八道,快步走出芳羽殿,等到温暖的阳光再次照在身上,一阵微风袭来,他的神智才清醒不少。   刚才屋子太暗,气氛又过分压抑,他的思绪总被赵昱牵着走,不知不觉被对方掌控,出来了才重新恢复思考。   看来他的确不适合学人玩弄心术,这东西需要天赋。   赵昱刚才说的那些话,沈夷光不打算去求证,无论真假都不能打动他对乔溪的心意。此间事了,他还要和乔溪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从芳羽殿回来当晚就有宫人过来禀报,说冷宫那位自裁了。   赵昱没有选任何一种所谓的“恩赐”。报信的太监说,他晚些时候找看守的侍卫要了盆水,说是准备好好洗漱一番吗,之后再没了动静。   而后等人再进去,就见昔日尊贵的三殿下已经溺死在水盆里。   盆里的水至多没过铜盆一半,赵昱就趴在盆边,将自己的整张脸埋进水里,活生生憋死在里头。   期间他有无数次可以放弃反悔的机会,但他都没有退出,看守的侍卫说,屋里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可见对自己狠到何等地步。   赵昱终究是高傲的,即便是死,也不肯顺应旁人的安排好的路子,非得自己挑最痛苦的窒息死法离开。   沈夷光得知消息后静默良久,点头说:“知道了。”   他在书房坐了半宿,一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缓缓起身。   为了防止赵昱假死脱身,沈夷光亲自去验了尸体,再三确定他已经断了气息,这才把白布重新盖上。   赵昱已死,他该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最大的祸患终于被解决,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而赵昱余下一干同党余孽,沈夷光处置起来毫不手软,该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至此,这一年多的皇权纷争终于暂且落下帷幕。   叛乱平息后,沈夷光请出大长公主坐镇,将先帝当初留下的遗诏公之于众,由先太子赵岑继承皇位,现场无一人反对。   因着已近年关,经过礼部的数次讨论,新帝的登基仪式被推迟到新年之后,而年前一切事物皆由大长公主代为处理。   终于甩下繁重事务的沈夷光一刻不耽搁奔出皇宫,他心头怀着无比的雀跃欢欣,幻想等下见到乔溪,该怎么同他好好庆祝。   马儿一路畅通无阻跑到客栈,沈夷光翻身下马,衣服头发都来不及整理就往店里冲,像个做事毛躁的少年,边跑边喊:“乔溪!”   “我回来了!”   他满怀期待推开房门,想要将乔溪抱个满怀。然而门开后,等待他的却是一室冷寂,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此时客栈掌柜哆哆嗦嗦,小心翼翼上前,躬身道:“将、将军,夫人他跑了……”   沈夷光耳边是掌柜磕磕巴巴的解释,脑子里一片空白,久久缓不过神。   好容易经历生死,功成名就的风光回来……   他那么大个漂亮老婆呢!? 第90章   半个月后,乔溪终于回到了桃叶村。   其实算来不过离开仅仅两个月,可他却恍惚离开了很多年。   桃叶村依然同过去一样平静祥和。远远看去,家家户户顶上炊烟袅袅,鸡鸭猫狗叫声此起彼伏,和他走之前没有分毫变化。   林大夫在村头和他们道别,他着急回去看独自留守在家的小竹子。乔溪担心他又会迷路,请求秦大叔帮忙护送,自己慢悠悠往家走,从墙角下的破罐子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进入。   那时他笃定自己肯定要死,所以走的时候把家里能托付的东西都托付了,院中如今空荡荡,他养得那些小动物全都不在。   本以为走了那么久,家里应该乱糟糟的。可乔溪放眼望去,院里干干净净有条不紊,墙角高高摞起得木柴被码得整整齐齐。他进屋在桌上摸了摸,手上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有,看来有人经常过来打扫。   他正好奇思索那人是谁,忽听到外头一阵动静传来,好像碰倒了什么东西。乔溪于是放下包裹出去,站在门边左右张望,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他只得重新退回院子,才发现是墙角装石头的白瓷瓶子倒了。   岑儿之前跟着福哥儿下河,摸到了几块漂亮鹅卵石,他整天爱不释手,恨不得摆在枕头旁睡觉。乔溪就给他找了个瓶子,专门用来放那些漂亮石头。   乔溪盯着那瓶子出神,久久抽不出思绪。   他的肚子大了,弯腰不再像以前那么方便,只好半蹲着把瓶子重新扶好,随即深深叹了口气。   瓶子还在,院子里什么都没变,可是人却再也不能回来了。   乔溪轻轻抚摸光滑的瓶身,满目伤感。   原来那些人说“世事无常”是真的。   乔溪原来还想着等三郎回来,他们就好好把院子修整一下。他嫌院子小了拓宽一下,然后重新给岑儿盖间卧室,弄个小书房,再砌个露天灶台,这样以后夏天做饭不会那么热……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短短两个月天翻地覆。他现在竟又觉得院子其实太大了,空荡荡的总好像少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激素影响,乔溪的内心多愁善感,无缘无故对着个瓶子伤春悲秋,想些有的没的。   他强迫自己摒弃那些纷乱的思绪,扶着腰一点点站起来走向厨房。   怀孕快五个月,乔溪的肚子却已经很可观了,林大夫说看着像旁人六个月大小。给他仔细把脉后又说没问题,让他控制不要吃那么多,不然将来胎大难产。   每次听林大夫说这些,乔溪总是努力克制自己去适应。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肯定不好打掉,而且林大夫也说以他的身子状况肯定承受不住。   不过就算能打,乔溪的心态也不一样了。   也许是把肚子免费借给那团肉住了几个月有了感情,又或是因为一同经历了生死,乔溪对肚里的孩子生出了一点类似“共患难的战友”的复杂情谊,不舍得丢弃。   接受了事实后,乔溪选择坦然面对,该吃吃该睡睡。反正林大夫答应他,万一生产的时候出意外,第一还是保他。   乔溪在厨房摸索一通,意料之中什么都没有。他离开那么久,走前几乎把所有吃食都处置了,眼下厨房比他脸都干净。   可是肚子咕咕直叫,乔溪满脸忧愁,犹豫是不是向仲大娘讨饭,好歹垫垫肚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呀?”乔溪问了一句,起身又一次慢慢往门口走。   然而他打开竹门,外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困惑极了,想着难道是自己出了幻觉,低头才看到门前地上放着一个有些眼熟的篮子。   乔溪打开篮子,里面全是吃的。   一碗压得结结实实的白米饭,一碟蒜炒腊肉,两块烤得金黄的猪五花,半碗茄子焖冬瓜,还有用陶罐装着的羊奶。   篮子里的饭菜还热腾腾的冒着气,乔溪鼻尖微耸,被五花肉的香气勾得馋虫大动。   他再次左右张望,依旧没看到人影,心里却有了数。   乔溪实在是饿了,他不客气的拎起篮子进门,美美享受了一顿免费午餐。   客观来讲,其实那人厨艺没有特别好。至少不如乔溪自己动手。但他吃着却很香,很配合的把每个盘子都扫得干干净净,不愿辜负旁人一番心意。   下午,乔溪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他家院子里又一次挤满了人。   仲大娘抹着泪拉住他,责怪他那时不该瞒着大家偷偷离开。   自他走后,村里所有人都不好过。虽然事情是三郎惹来的,有些人不免抱怨厌憎,可乔溪实实在在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这么被带走生死不知,每个人心头都压了块大石头。   “没事。”乔溪笑着安抚仲大娘,半句不提自己在赵昱那里吃得苦头:“我在宫里吃好喝好,可开心了!”   他怕仲大娘不信,故意捏了捏自己的脸:“你瞧,我这脸都圆了!”   仲大娘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凑近仔细打量,也觉奇怪:“是胖了……”   村里其他人听说他去过皇宫,一个个满心好奇,央着乔溪给他们讲讲皇宫是甚模样,七嘴八舌几乎把乔溪的声音淹没。   “那宫里怕不是连砖墙都是金子做的?”   “皇上陛下长得像不像巨神金刚?”   “娘娘们是不是个个天仙一般?”   ……   乔溪哭笑不得,尽管身子有些疲乏,还是给他们一一作答。   听他讲完整个过程,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而后,所有人这才想起另一件事——   “这么说……咱岑儿真要当皇帝了!?”   乔溪点头:“正儿八经。”   这一句落下,乔溪的小院子炸了锅。   “天爷呀!天爷呀!玉帝显灵啦!”   “咱村连个举人都没出过,竟出个皇帝!”   “我就说岑儿那娃子面相不一般,浑身龙气!”   “要不咱村今后改个名字,叫‘卧龙村’?”   ……   乔溪头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都快炸了。可他不仅不觉得心烦,看着大家熟悉又生动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也许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感觉到“家”的存在,不枉他千里迢迢回来。   仲大娘眼见大家吵闹,连忙说:“你们快散了!小乔现在怀着孕呢!”   “过些时候他休息好,咱们再来看他。”   经仲大娘提醒,大家齐刷刷看向乔溪隆起的肚子,立刻听话不再插嘴,纷纷表示下次再来。   “你有想吃的东西,尽管告诉大娘!”仲大娘拽着乔溪的手不放,叮嘱道:“家里还缺什么,也都一并告诉我!”   乔溪连连点头,他本想亲自送送大家,却被仲大娘轻轻推了回去,直说他身子重,让他好生歇着。   “都是村里人,哪个不晓得回家的路?”她笑眯眯摆手,蹒跚着步子往家走,自言自语的说:“你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乔溪拗不过,只得目送他们离去。   村里人呼啦啦一堆涌过来,又齐刷刷离去,很快乔溪的小院子再次恢复到冷清。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盯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发了很久的呆。   与此同时——   沈夷光快急疯了。他一路冲进皇宫,把这件事告知了岑儿。   岑儿也是愣了很久,期期艾艾的问:“小溪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沈夷光哪敢回话。   他深知乔溪从来不是任性的人,这次不告而别,恐怕很难劝回来。   为了岑儿和大邺,沈夷光总是委屈乔溪,事事将他放在最后,他心中有愧。因此这次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找乔溪。   他也知道眼下局势刚刚平复,正是用人的时候。即便有大长公主主持大局,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他担心自己不在身边,岑儿会害怕。   岑儿看出了他的所有顾虑,立刻抬头挺胸道:“我可以的!”   “你放心去吧!”   沈夷光望着岑儿小小的脸上满是坚定,心中一阵柔软,轻声说:“舅舅会很快回来。把你的小溪哥哥也带上。”   岑儿握住他的手,不放心又道:“万一小溪哥哥没有回村怎么办?”   这对舅甥头靠着头一合计,俩绝顶大聪明弄了个悬赏令出来,上头写明了找到乔溪就能得黄金千两——当然全从岑儿的私人小金库出。   拜别岑儿,第二天天不亮,沈夷光一人一马出了城,迎着第一道曙光奔向远方。   ————   乔溪的生物钟让他准时在清晨六点醒来。   昨晚仲大娘端了不少好吃的过来,而且他一天三顿,顿顿都有神秘人投喂,根本饿不着。他本不想麻烦别人的,奈何每天打开家门,都已经有人把做好的饭摆上。   今天他故意起得比往常早,决心一定要逮住那个偷偷送饭的家伙。   穿好衣服走出房门,乔溪看着外头天蒙蒙亮,口中呼出一阵白雾,搓了搓手取暖,小心翼翼蹭到门边,不发出一点声响。   大约五分钟后,门外果然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乔溪眼疾手快一把拉开门闩出去,刚好逮到了正要把篮子放下的某人。   鬼鬼祟祟弯腰的陶音被突然出现的乔溪吓了一跳,眼巴巴看着他,一副手足无措的笨拙模样。   乔溪双手叉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陶音过去总神采飞扬的模样,此时看上去怯生生的,能说会道的嘴也不再伶俐,干巴巴的辩解:“我、我就是给你送点饭……”   乔溪没有回答。   陶音低头把篮子轻轻放到地上,小声说:“我知道仲大娘他们都在照顾你,你也不缺吃喝……”   他说到一半许是觉得难堪,又说:“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不送了。”   陶音灰溜溜要走,乔溪终于开口问:“不进来坐吗?”   “我又不吃人。”   陶音猛地回头,却见乔溪笑盈盈的望他。   他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泪水。 第91章   再次坐到乔溪家里,陶音看上去很是拘谨,他见乔溪忙着给他倒水,连忙摆手说不用于是乔溪也就没有坚持。   两人坐下后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乔溪先开了口:“我家一直都是你在打扫吗?”   陶音老实回话:“我想着等你回来看到家里乱糟糟,还得挺着肚子收拾。”   其实他那时以为乔溪肯定是回不来了,成天失魂落魄蹲在村口张望。后来大山哥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就提议帮乔溪打理院子,这样等他回家后到处都干干净净。   “谢谢。”乔溪诚恳道谢。   陶音脸上一红,讷讷摇头:“……不谢。”   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乔溪又问:“上次我家门口的糖和酸杏仁也是你放得吧?”   陶音回道:“听我娘说,刚有孕的人就爱吃酸的,我就特意去了趟镇子。”   说完他偷眼瞥着乔溪的肚子,眼里掩藏不住的羡慕好奇。   见此情景,乔溪大方的问:“要不要摸摸看?”   “……要的!”陶音眼睛一亮,好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小心翼翼的在乔溪圆滚滚的肚子上轻轻摸了摸,小声呢喃:“真好啊——……”   过了一会儿,陶音心满意足收手。   直到这时两人的气氛才慢慢热络起来。陶音也不那么拘谨了,他伸着脑袋在院里环视一圈,问:“三郎呢?”   听他问起三郎,乔溪脸上的笑意浅了一些:“我一个人回来的。”   陶音起初听没明白,待到仔细打量乔溪的脸,后知后觉:“他不要你了!?”   没等乔溪解释清楚,陶音怒了:“他敢不要你!?”   虽说陶音如今比过去成熟了不少,但急躁的坏脾气那是一点没改。本来因为过去的事对不住乔溪,他始终愧疚小心,生怕说错话惹他生气伤心。   然而听说乔溪是一个人回来,他误以为三郎负心薄幸,怒气瞬见上涌,也忘了要冷静拘束,愤怒的拿手锤桌子,像是要咬死三郎。   乔溪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   “是我不要他。”   陶音听完立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乔溪轻笑,“只是有些事还没想明白。”   陶音恨铁不成钢:“你傻啊!?”   “要是三郎转头娶了别人,你可怎么办啊!?”   他急得团团转,仿佛是自己吃了大亏,自言自语道:“那可是大将军夫人呢!你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白白便宜了旁人了!?”   乔溪哭笑不得,拉住他说:“你快别转了,我头晕。”   陶音看他还是老神在在悠哉悠哉的模样,真是替他捏把汗,急切的问:“你怎么都不着急?”   “我为什么要着急?”乔溪轻哼一声,“他要是想再娶亲,那就娶呗!”   “我又不能拿链子拴着他。”   乔溪根本不在意什么‘将军夫人’。如果可以选,他更想当将军,而不是什么夫人。   况且,他笃定三郎不是那样的人。如果自己看走了眼,那也只能认了。   陶音微微张嘴,气得想骂他几句,又担心乔溪再也不理他,憋得满脸通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乔溪单手撑着下巴,气定神闲:“你这性子,也不适合装深沉。”   陶音一听,嘟嘟囔囔道:“我哪有……”   嘴上这么说,乔溪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重重出了口气,如释重负:“你不懂,我现在每天说话前都要好好想几遍才敢开口。”   “我娘说,就是因为她们太宠着我,才使得我行事总是任意妄为,说话没个章法,伤人伤己。”   乔溪笑道:“可是我觉得你过去那样也很好,敢爱敢恨,有什么说什么。”   “我很喜欢。”   他的直白让陶音脸上炸开一片红晕,他扭扭捏捏的问。:“真、真的呀?”   “那你不生我气了吗?”   乔溪摇头:“不生气。”   得到这句话,陶音背过身悄悄擦掉眼泪,又假装无事发生回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乔溪缓缓说道:“虽然当初的确是你推我下河,可是救我上来的人,也是你。”   乔溪一度伤心难过,冷静后也想得明白,也许陶音那时承担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只是在面对矛盾时,他选择了最极端的办法解决问题。   所以他才说,陶音是头脑简单,做事不计后果的笨蛋。   陶音垂下头,悔恨的说:“我那时……没想那么多。”   诚如宋四婶所言,陶音已经被惯坏了,行事从不深思熟虑,全凭脑袋一热。   那时他一心想让乔乔回来,以为只要把乔溪推下去,一切就会回到原样。   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太过简单,没有考虑乔溪会死这种可能,也没纠结那样的行为是在杀人。   陶音其实本意不是伤害乔溪,可他做的事终究还是差点酿成大错。   “对不起。”陶音愧疚的说,“我再不会那样了。”   乔溪走后,陶音才真正知道过去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任性,他每天都盼着乔溪平安回来。不管他原不原谅,他都要当面再道歉一次。   “我不是说了,过去的事不提。”乔溪笑了笑,“你可别再哭了,我可不喜欢哄人。”   陶音破涕一笑。   他们之间经过那么一遭,也许再不能回到过去的亲密,毕竟有些伤害难以弥补。   但随着时间推移,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不要沉溺于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不后悔曾经做过的决定,人生只为以后而活。   乔溪一直信奉这样的理念,也坚持执行。   他不觉得自己和陶音是“和好”,而是认为这是重新开始。   他和陶音还能不能做朋友,一切交给时间。   从那以后,陶音得了空就来陪乔溪说话。只是他还是过分紧张,每当乔溪想要做什么,陶音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死活不让他动,生怕乔溪摔着碰到肚子。   乔溪没有拂逆他的好意,捧着肚子在院里的躺椅上眯眼睡着。   桃叶村的日子太悠闲,乔溪每天按部就班吃饭睡觉,还有陶音例行陪着散步活动,日子不知过得多潇洒。   这天他眯眼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听到有小孩说话,下意识道:”岑儿回来了?”   乔溪睡迷糊了,竟忘记岑儿早不在家里。他起身怔了许久,才发现面前的孩子是福哥儿。   福哥儿本来躲在门外,唤了几次都不见乔溪醒来,只得趁着没人悄悄进来。   乔溪揉了揉眉心,有些失望:“是福哥儿啊……”   福哥儿挠了挠头,憨憨的问:“小乔哥哥,岑儿……以后真的都不回来了吗?”   乔溪沉默片刻,如实回答:“不回来了。”   福哥儿难过极了,小声说:“可是俺答应要给他编个草婆婆,他还没看到呢……”   那天岑儿走得太突然,都没来得及和村里昔日的玩伴们好好告别。福哥儿还以为第二天还能相见,却没想到那天在学堂竟是最后一面。   可是人生本来就是如此,许多你以为会长久陪伴的人,最后都莫名其妙突然离去,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好好道别。   乔溪伸手在福哥儿头上揉了揉,轻声道:“就算没看到你的草婆婆,岑儿心里也高兴。”   他嘴上宽慰福哥儿,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他也没有和三郎他们真正说过再见。   福哥儿在乔溪家里待了很短的时间,确信岑儿真的不会回来,垂头丧气的离开。   乔溪躺会椅子,却再也睡不着了。   没有陶音陪着说话,他一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在发呆沉默。   乔溪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始终调节不好。   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思念三郎和岑儿,也没办法适应冷冷清清的屋子。   他总觉得岑儿还在院子某个角落,跟他的动物大军玩耍。三郎上山打猎,晚些时候会回来,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是一家四口,永远幸福圆满生活在一起。   乔溪想着想着,不觉眼角滚下一滴泪珠。   他本以为回到桃叶村就是家,因为他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将此处当成最后的容身之所。可是真正回来这么多天,乔溪才慢慢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寂寞。   一个人守着这个空壳子没有任何意义。   “家”之所以被称为“家”,是因为那里有惦念的人在。   人在家在。人不在,家自然也不复存在。   他想着想着,头又开始痛,眼前开始模糊。   不知是不是他思绪太乱的缘故,乔溪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竟然看到了三郎。   不过幻觉中的三郎有点不太一样。   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头发炸得鸡窝一样,像百八十年没吃过饭。   乔溪认定自己是太思念脑子出问题,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去,没想到那幻影竟然说话了。   “乔溪!”   沈夷光站在门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一把抱住他。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乔溪这才发觉的确。是三郎回来了。   他惊疑不定,上下打量,难以置信。   这邋里邋遢要饭的叫花子,真是他那帅得天崩地裂的三郎??? 第92章   “别碰我!”乔溪一脸嫌弃推搡,“臭死了!”   沈夷光尴尬松手,脸上一片窘色:“……抱歉。我自京城一路追赶出来,连日风餐露宿,来不及洗漱换衣就来见你。”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臭得好像从腌菜缸里爬出来的!”乔溪没好气的说。   沈夷光无奈连连后退,一双眼却还眼巴巴盯着乔溪,仿佛怕他又跑了。   看他那没出息的德性,乔溪又气又好笑,转身往厨房走,命令道:“在这等着不许动,我去烧热水!”   沈夷光一把拦住他,哪里舍得他干活:“何必那么麻烦?”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井边打了桶冷水,一眨眼的功夫甩掉全身衣物,豪放举起水桶自头顶往下浇灌,动作非常狂野。   冲洗干净身体,沈夷光忙不迭进屋,熟门熟路从衣柜里翻出干净衣裳出来,又从腰间拔出短刀,借着水缸里的倒影,利索的把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沈夷光重新站在乔溪面前,整个人焕然一新。   乔溪:“……”   算了。有个人样就行。   沈夷光担心自己一身水汽冻着乔溪,奢侈的运功逼出内力让身体快速暖起来,小心翼翼又想去抱他。   “抱来抱去烦不烦啊?”乔溪嘴上抱怨,身体却没有抗拒。   终于如愿抱到心心念念的老婆,沈夷光狠狠长舒一口气。他的目光渐渐向下,落在乔溪肚子上,而后伸手轻轻覆了上去,嘴角咧开好大弧度,浑身冒傻气。   “傻子。”乔溪拍开他的手,觉着痒痒:“别乱摸。”   沈夷光目光温柔地能挤出水,语无伦次:“我、我真高兴!”   他一直偷偷盼着和乔溪能有个孩子,无论男女,也不论天乾地坤抑中庸,他都喜欢。   “我一定会做个好爹爹!”沈夷光自信满满,踌躇满志。   乔溪看他大言不惭,冷哼一声:“我可没说让你当孩子的爹!”   此话一出,沈夷光急了:“那怎么成!?”   他以为乔溪还在气自己当初的欺骗隐瞒,赶紧解释道歉:“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绝无怨言。”   “但你不能这样始乱终弃!”   乔溪无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始乱终弃了?”   沈夷光义正言辞:“那年我嫁你,众人见证,还入了你家族谱。可如今你却反悔不想要我,难道不是遗弃?”   乔溪真没想到这家伙嘴巴还挺伶俐,翻了个白眼道:“那也是你欺瞒在先!而且大家都知道,与我成婚的是沈三郎,不是沈夷光。”   “咱俩婚姻不算数。”   沈夷光理亏,又找不到话语为自己辩驳,顶着一头湿哒哒还在滴水的头发可怜巴巴道:“那、那你要我怎么做,才不生气?”   “谁说我生气了?”乔溪神情很平静,的确不像赌气:“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告诉我真相,一定是经过反复考量的,我没有怪你。”   “但你惹来大祸,差点害得村里所有人陪葬也是事实。”   沈夷光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他自知过错,垂头道:“……对不住。”   “你不该向我道歉。”乔溪慢的目光飘向远方,盯着碧蓝天空飘来的一朵白云,轻声说:“幸好这次虚惊一场,否则我就得以死谢罪了。”   沈夷光心头沉重,他紧紧抱住乔溪,声音低沉:“我会同大家说清楚。”   他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他说要真心道歉立刻就着手去做。   村里人听说三郎回来了,大为惊异。   数天前乔溪独自挺着肚子回来,他们都默认是被三郎抛弃,因此没有人敢在乔溪面前提起,怕他伤神动了胎气。   没想到三郎居然大摇大摆的出现,还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他当众言辞恳切为自己惹来的祸事道歉,还提出要以金银补偿,算作众人此番受惊的弥补。   村里人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镇长,县令衙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没想到从前一起种地打猎的三郎成了大将军,谁都不敢出声,更不提要什么金银补偿。   在农人心里,沾上那些当官的就没有一件好事,就算有气也不敢冲三郎去。   赵夫子先前病了一场,他在富贵的搀扶下踱步到榕树旁。他自认算是半个知情者,其实也是愧疚的。   虽然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在最后关头力保岑儿,而选择牺牲村民。但赵夫子的内心深处,和乔溪一样深深地负罪感。   天子的命是命,平民的命也同样是命,两者本没有贵贱之分。   然而大局当前,江山社稷更要紧。保住岑儿,才能保住来日大邺朝江山稳固,让更多的平民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   桃叶村的村民未必都懂赵夫子的苦心,但对他们来说,此刻大家都好好活着,乔溪也平安无事回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这群本善良淳朴的人,即便是愤恨的情绪,也是温柔的。   况且比起三郎的歉意,大家显然更好奇另一件事——   “三郎……你是来接小乔回去吗?”村长代表所有村民发问,那双浑浊的老眼戒备提防的看着他,似是估量什么。   其余人刷刷看向沈夷光,屏息等他回答。   他们不敢当着小乔的面提起,可是各自关起门来,谁没咒骂过三郎负心汉?二胜子更是在院里专门了根木桩,成天把它当成三郎,拳打脚踢泄愤。   “我的确是来接乔溪的。”沈夷光有问有答,诚恳的说:“不过他还生我气,不肯同我走。”   仲大娘轻轻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乐呵呵的:“小乔那性子,哪里会真生气?”   “你呀……这些天好好哄哄,他会原谅你的。”   “夫妻之间只要把话说开,哪有过不到一起的?”   仲大娘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三郎是难得的好孩子。尽管之前隐瞒身份,品性也是不坏的。乔溪若能跟他去京城享福,那也是一番造化。且年纪大的人都爱操心,她非常想促成两人重修于好。   “……大娘,借您吉言。”沈夷光低头苦笑。   他知道乔溪脾气凶,从来不是真的凶。看起来好说话,也并不真的好说话。   如果此次他不能解开心结,恐怕乔溪真的不会跟他走。   人都是这样的,本来大家对三郎有怨气,可是看到他因为乔溪的事唉声叹气眉目低垂,立刻忘了之前私下里是怎如何骂他的,纷纷热心帮忙出起了主意。   大榕树下热热闹闹,陶音带着第一线八卦跟乔溪热情分享,一边磕瓜子,眉飞色舞:“你不知道,三郎那样子可解气了!”   乔溪坐在矮凳上,扒拉着乔将军的毛帮它捉跳蚤,并不接话。   他离开前特意把乔将军悄悄托付给邻居大山哥照顾。大山哥和陶音也不负所托,把乔将军养得又胖一圈,毛发油光水滑。   陶音把它带来见乔溪的那天,乔将军激动地不停围着他打转,眼里泛着泪花,始终没敢上扑,怕伤到他肚里的幼崽。   动物不会说话,也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乔将军来说,它只知道主人临走前抱它说了很久的话,然后把绳子放在邻居家门口,然后就再没有出现。   新主人虽然也好,可乔将军还是每天望着自家方向发呆。它的狼丈夫明白它的心思,时常跑到村外寻觅,希望找到人让它开心。   如果现在的桃叶村还有什么是乔溪最牵挂的,也只有乔将军了。   陶音察觉他情绪低落,眉间神采也跟着黯淡。他把瓜子丢下,走到乔溪身边坐好,轻声说:“其实……你应该跟他走。”   “我虽然没去过京城,但听人说起过,那里特别大,人又多,可热闹了!”   他双手撑着下巴,抬头望天:“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那时我不愿意乔乔跟何秀才去京城,因为他太软弱了,根本不能一个人在京城活下去。”   提起过去的事,陶音眼底依旧挥不去难过伤感,他说:“可我越是拼命阻止,他就越是想要逃开……我总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   乔溪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即便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代他承担。”   陶音沉默,片刻后又道:“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三郎是好人,他跟何秀才那种坏蛋不一样。”   语毕他又赶紧补充:“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和他走,留在这儿也好。”   “我和大山哥会一直照顾你——还有你肚里的娃娃!”   乔溪浅浅一笑,再次抬头看向天空,可是那片孤独漂泊的云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飞走,再看不到一点影子。   晚些时候,三郎回来了。他把今天的事讲给乔溪听,并说:“我不是为了要你原谅我才这样做。”   乔溪轻轻应了一声。   没有岑而在,两人吃了顿简简单单的晚饭。饭后沈夷光主动去厨房烧了热水,亲自给乔溪擦洗手脚。他知道乔溪一到冬天睡觉就脚冷,特意用热帕子捂了好久。   他为乔溪做这些自然而然,甘之如饴。而乔溪就这么坐在床头静静由他摆布,心事重重。   熄灯后,他们像从前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   乔溪这些天冰冷的被窝重新被身边人的体温暖热,心头空落得那一块也被填补。   黑暗中,乔溪叹了口气,主动握住沈夷光轻轻落在他腹部的手。   “我们谈谈吧。” 第93章   乔溪有个秘密——他其实是爷爷捡来的孩子。   那年夏天,乔溪的爷爷独自在小溪边乘凉,无意间从一个破篮子里看到个了小小的婴儿。那么热的天,他抱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询问,可是没有一户认下,都说可能是上游什么地方飘过来的。   那个年代的大山里还是很穷的,乔溪的村子又是国内有名的贫困村,村里人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大家都建议乔溪的爷爷把孩子丢弃,或者送去派出所也行。   然而爷爷抱着孩子回去思考一夜,最后毅然决定要留下来。   “爷爷的儿子早些年外出打工,和人斗气打架死了。后来他一直一个人生活。他告诉我,当初留下我,是觉得我是上天可怜他孤老,特意给的恩赐。”   因为孩子是小溪边捡来的,爷爷索性就地取材,干脆取名“小溪”。   “爷爷还说捡我回来的时候,我又瘦又小,都不知道几天没吃奶了,还被山里各种毒虫咬得满身疮疤,头上都爬满了虱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   家里没有奶瓶,爷爷就去村里卫生站借了针筒,笨拙的一点点打进小婴儿的嘴里,就这么慢慢慢慢把他养大。从一个比成年男性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到后来长大满地乱跑,调皮捣蛋,活泼健康。   “爷爷给我起得名字,也有另一层意思。”   村里男孩子大多“山”、“海”、“柱”这些磅礴浑厚的字做名字,唯独乔溪不一样。因为乔溪的爷爷觉得,小溪也很好。   溪流虽小,却绵延不绝,奔腾万里,汇入江河湖海。   他希望乔溪就像小溪一样,也许看起来并不起眼,然而顽强不息,也希望他将来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能迎难而上。   所以乔溪更喜欢别人叫他“小溪”。   沈夷光紧紧地从后背抱住他,默默不语。   “我和爷爷就这么相依为命活着。”乔溪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但是村里人并不喜欢我。”   “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像桃叶村这么美好。邻里间总是争吵不断,亲戚互相算攀比计,哪怕是一根绣花针也能引来矛盾,民风也不淳朴。”   村子不大,家家户户几乎都沾亲带故,算来算去祖上全是一家人,他们子孙后代也几乎只跟本村通婚。乔溪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愚昧无知,又特别重难轻女,村里女孩的结局也大多都不好。   要么被迫嫁给本村的大龄青年,要么去外村给自己的兄弟换亲。   因为彼此血脉关系亲近,所以乔溪这个捡回来的孩子成了村里最不受待见的存在。虽然爷爷早年当过村小学的老师,大家还算给他面子,没有当面苛待,可是背地里的闲话一刻也没断过。   “有也是一年夏天,四叔家里丢了五块钱。恰好那天我放学割猪草路过他家门口,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偷得,问也不问,直接带人去我家。”   “我一直说不是我拿得,但是没有人信。”   乔溪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一行泪,竭力平息当初的不堪记忆。   “四叔不相信。他把我上衣扒了,用捆野猪的粗麻绳把我捆在树上,拿着一根长长地柳条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抽我。”   “他骂我是外头来的小野|种,跟村里人不是一条心,又没有爹妈管教,学得偷鸡摸狗勾当,要替我爷爷教训我……”   沈夷光就算没有亲眼见过,然而光听描述就觉得心疼不已。他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在场,否则那些混账东西,一个也不放过!   他轻拍乔溪后背,不住劝道:“咱们不聊这些,你莫再想这些伤心事,仔细身体。”   乔溪摇头,继续揭自己的伤疤:“后来我爷爷从外面回来,发疯了似的,举着铁锹把四叔他们赶了出去,抖着手把我从树上放下来,抱着我哭到后半夜。”   “再后来他走哪都带着我,也再没跟四叔说过一句话。”   乔溪哽咽道:“后来四叔家里又丢钱,他去报警最后查出来,是他自己上初中的儿子偷钱去镇上网吧包夜,以前那些钱也是他干的。”   “他们明明知道我没有偷钱,可是四叔却一次也没有跟我道歉。”   那时乔溪才九岁,就跟现在的岑儿差不多大。但那件事对他天真幼小的心灵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留下了永不能消褪的伤痕。   他终于明白,村里人为什么总用那种冷漠又轻蔑的眼神看他。   钱是不是他偷的,根本不重要。   “从那以后我拼了命的读书,发誓要走出大山,永远不回去。”   乔溪一直以来压抑在心里的话,借由今夜的坦白如数倾出:“我以为只要够努力,我和爷爷一定能过上好生活。”   “我一边在学校读书,一边打四份工。每天忙得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上厕所都得掐准时间。”   “不管是宿舍例行聚餐,还是班级组织娱乐活动,我一次都没参加过。”   “食堂只吃最便宜的套餐,二手的几百块手机用了快四年,穿得衣服也没有一件超过二十块……”   “为了节省来回两千多的路费,我甚至三年都没回家。”   乔溪不明白:“就在我以为,我和爷爷很快就能团聚,过上好日子的时候……”   “爷爷去世了。”   “我都没见他最后一面。”   这是乔溪心里最隐秘,最深刻的伤痛。   他从学校请假回去办丧事,村里人闲言碎语的指责没有伤害到他,唯独那句“没心肝的白眼狼”深深烙进了他的心里。   哪怕穿越后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乔溪仍然时不时陷入自我怀疑。   “我怕爷爷也怪我。因为他一次也……没有来梦里看过我。”   无论乔溪在外表现得有多坚强,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一样要经历人生至暗的时刻,于深夜一次次的情绪崩溃中孤独的捡回自己灵魂的碎片,天亮以后又马上恢复正常,出门继续当个正常人。   “不会的!”沈夷光将他轻轻翻过身,抬手擦掉他的眼泪,柔声说:“你爷爷待你珍重,他必定明白你的苦心。”   “不来梦里见你……也许……”沈将军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嘴拙,胡乱言语:“也许他不小心在奈何桥迷路了?”   乔溪泪眼朦胧,忽然“噗嗤”一笑:“谁会在那里迷路啊?”   “而且过了奈何桥,他不就投胎去了?”   沈夷光义正言辞点头:“不错。他就是投胎去了。”   “我听说,那些心地仁善之人在地府都是有优待的,可以早早安排找人家投胎,不必受十八层烈火烹油的刑罚之苦。”   虽然这种封建迷信根本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乔溪连灵魂穿越都经历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坚定的唯物主义,他迷茫的问:“真的吗?”   “当然。”沈夷光凑上去亲他,又说:“以后咱们还要给爷爷重新立个坟,年年清明去祭拜扫墓。我还要再请个得道圣僧,日日诵经祈福,助他早入轮回。”   乔溪感受着眼沈夷光落在眼皮上的一个个轻如羽毛的亲吻,听他说要给爷爷在这个世界也立坟祭拜,眼泪又一次止不住流下。   他知道,对于将祭拜文化看得格外重要的古人来说,这已经是沈夷光能想到的最能宽慰自己的办法。   “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乔溪不再哭了,他轻轻依偎进沈夷光温暖的怀抱,幽幽的说:“来到这里后,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村里的大家对我很好,没有争吵,也没有算计。虽然他们还以为我是从前的那个人,但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实的。”   “后来又遇到你和岑儿,我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觉。”   “过年过节有人陪伴,高兴不高兴都可以和你们分享,生病也不用一个人扛着……”   乔溪缓缓道:“所以我越来越害怕,这些人都是假的,其实我根本没有穿越。”   “没有桃叶村,也没有你和岑儿。”   “一切不过是我被孤零零的埋在泥石流下,临死前美好的幻想。”   沈夷光皱眉:“别胡说。”   他握住乔溪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在他耳边低语:“你仔细听,我有心跳。”   “若你在做梦,那我呢?”   沈夷光无比认真:“我十二岁奔赴战场,七年间曾无数次经历生死,身上留存的每道疤都可以证明,你与我都好好地活着。”   “这也不是什么临死前的幻觉,你就是我此生唯一心动的人。”   乔溪被他一番真切的表白打动。可能人在自我剖析的时候,能够被身边人认真聆听,而后得到尊重和认可,是最幸福的。   乔溪这些年的艰辛不易只肯说给给三郎知晓,他们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贴近。   “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乔溪叹息:“我才刚适应桃叶村的生活,刚刚把这里当作家,结果转眼成空。”   “去京城的路那么远,我如果跟你走了,又要被迫重新开始适应陌生的环境。”   乔溪过去执着于去往大城市生活,因为一心想逃离窒息的村寨,带爷爷过好日子。   但现在得他不确定,京城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更习惯叫你三郎。”乔溪惆怅的说,“但你偏偏是沈夷光。”   “他们都说你是了不起的大将军,我分不清你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沈夷光立刻急了:“怎么不是!?”   “你愿意唤我三郎,那便一直这么叫——而且我也喜欢听你叫我三郎。”   “至于什么大将军,你更不用在意。那就是个官衔而已,名望更是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你若不愿随我去京城……大不了,我也不去了!”   “从此以后,我与你就在村里生活。”   “你种地采药,我上山打猎。带着我们的孩子,在乡野间过快活日子!”   黑夜中,乔溪看不清三郎的脸,却想得出他着急辩解承诺的模样,心头某处软了下来。   他摸索着描摹三郎俊帅的眉眼,轻笑起来:“傻子。”   “咱俩在这种地,难道不要岑儿了?”   沈夷光一顿,心虚不已。   他确实忘了他的大外甥。   乔溪忍俊不禁。   他想,也许自己并不是真的嫌弃去京城的路遥远,也不是担心能否重新适应一段新生活。他只是缺了一点点的勇气。   于是三郎用他的真心和诚意,推了乔溪一把。 第94章   那一夜,乔溪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平常不会与人诉说的话,最后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都不知道。   翌日。   他悠悠醒来,外面天光大亮。   迷迷糊糊坐起身,乔溪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鼻子也有些不透气,估摸昨夜哭太狠了。   “三郎……”   他声音嘶哑,一边喊着,一边伸手习惯性摸向身旁的枕头,果然又是一片冰凉。   人呢?   懒洋洋穿好衣服,乔溪正要下床,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沈夷光端着盆热水进来,担心外面的寒风吹进来,连忙回身关紧。   他把装着热水的盆放到床头,轻声道:“醒了?”   “嗯。”乔溪点头。   沈夷光于是拿来柳枝和粗盐给他刷牙,又说:“今天太冷了,你就在屋里待着,莫出门。”   “我有多娇贵啊?”乔溪哼了一声,接过柳枝和漱口杯嘟嘟囔囔洗漱,严词拒绝了沈夷光想替他洗脸的请求。   他只是怀孕,又不是手脚废了。   也不能怪沈夷光过分关怀,实在是乔溪最需要人照顾的前几个月他都缺席。之前听岑儿说起乔溪孕吐严重,他真真体会了一把“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现在人回来,自然恨不得把之前的都补上。   “没必要。”乔溪并不在意这些,洗完脸把毛巾扔进水盆:“谁家好人天天躲屋子里?我还得做饭呢!”   亏得陶音大方的把家里的油盐酱醋和过冬物资大方分了不少给他,乔溪才能顿顿自己下厨。别人的饭吃着再香,终究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看他挺着肚子还想去厨房,沈夷光一把拦下:“我来!”   “你?”乔溪不屑,“不给我把厨房炸了就好!”   他坚持要去,沈夷光又不舍得让他动气,无奈退了一步:“那你就在旁边坐着,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做。”   乔溪翻白眼,随他去。   正如沈夷光所说,今天的气温比昨日陡然下降好几度,乔溪早早穿上厚实的袄子还是觉得不够暖。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沈夷光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罩住他,给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留。   “还有多久过年?”乔溪日子过糊涂了,边走边问。   沈夷光粗粗一算:“正好一个月。”   今年因着润了个九月,比往年过年要迟些。   “一个月啊……”乔溪喃喃自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村里的日子没什么波澜,两人就这么在村里住下了。   沈夷光再没提过回去的事,乔溪也没赶他走,日子好像恢复到从前。   只是沈夷光不必再日日进山,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陪在乔溪身边。   这天暖阳高照,乔溪心情好,嚷嚷着要洗头。沈夷光就烧了一锅热水,让他躺在躺椅上,自己半蹲着身子,拿着水舀,捧着乔溪乌溜溜的黑发一点点搓洗,尽力控制掌心力道轻柔,怕扯疼了他。   乔溪晒着太阳,头皮被沈夷光粗糙的指腹轻轻按摩,舒服的半眯着眼,开起了玩笑:“小哥,你这手艺不错啊!”   沈夷光眼中泛着淡淡笑意:“客官若满意,下次还来吗?”   “来!”乔溪伸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轻佻的像个小流氓:“没想到小哥你不仅手艺好,脸长得也俊俏,以后跟了我吧!”   沈夷光莞尔一笑,俯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求之不得。”   两人借着洗头的功夫嬉闹了一阵,不觉过了火。沈夷光恶狠狠盯着乔溪,两眼冒着吃人的绿光。他们分开那么久,又都是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哪有不想要的。   眼看要失控,沈夷光心一狠,将扒拉他腰带的乔溪轻轻按住:“你身子不便……下回吧。”   他担心自己情到浓时没个轻重,伤了乔溪和孩子。   乔溪也冷静下来,迟疑着问:“早都过了三个月……应该没事吧?”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赌。   “不然……”乔溪纠结,“你去问问林大夫?”   沈夷光待要回答,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小乔哥哥,我来看你啦!”   听到小竹子的声音,乔溪手忙脚乱把松散的衣襟整理好,回头看沈夷光也收拾妥当,这才让他去开门。   小竹子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还跟着林大夫。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小乔哥哥在洗头吗?”小竹子问。   乔溪的湿发被包在干布里,顶着小竹子单纯清澈的眼睛尴尬一笑,没敢说自己险些白日宣|淫的事,污了孩子纯净的心灵。   林大夫让乔溪把腕子伸出来,右手搭上去把脉。自从他怀孕,每隔三五天林大夫就要过来看,确保乔溪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安好。   沈夷光在一旁屏息等待,直到林大夫收回手,才紧张问询:“如何?”   “很好。”林大夫点头,依然是那副淡然的神情:“盯着他,让他少偷吃。”   乔溪脸上一红。   虽然林大夫总叮嘱他要少吃控制,可开了胃口的乔溪实在很难把持,他看什么都想吃两口。再加上陶音常带小零嘴来陪他,所以他一日三餐之外还偷了不少嘴。   忙着投喂的沈夷光一脸茫然:“可他吃得根本不多。”   “那要看跟谁比。”林大夫凉凉的说。   三郎的饭量即便放在村里,跟那些身形彪悍的汉子们比,也是很够看的。以他一顿八碗不够的饭量,当然不觉得乔溪吃得多。   “他这还不到五个月,如果吃得太多,将来孩子太大,不易生产。”林大夫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严肃的说:“你若不想他到时受苦,就该狠下心。”   沈夷光点头:“我晓得了。”   趁着林大夫和沈夷光说话的空当,小竹子趴到乔溪的躺椅旁,漂亮的凤眼几次瞄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乔溪问。   小竹子雪白的门牙轻咬下唇,犹悄悄地问:“岑儿还好吗?”   “他做了皇帝,以后是不是都不能出来了?”   乔溪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叹气:“做了皇帝,就没有自由了。”   小竹子眼中满是失落,不死心又问:“那我能去看他吗?”   乔溪哪里懂这个。   别说小竹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岑儿。   这边一大一小对坐伤感无言。另一边,沈夷光将林大夫带到院中一角。   他估摸这段距离小竹子应当听不到他们对话。饶是如此,沈将军依然谨慎,窘迫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林大夫大大方方的说:“若你想问同房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乔溪已经出了三个月,只要你们不过分,就不会有问题。”   “而且乔溪月份渐大,他和孩子会比往常更需要你。毕竟对他们来说,天乾的精元也是最好的养分。”   沈夷光:“……”   林大夫似乎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论,又道:“你二人的闺房乐事,我本不该多管。可是这么冷的天在院里胡来,乔溪会染上风寒病。”   沈夷光没想到他连这都看得出来,尴尬问:“你怎么知道的?”   “用眼看。”林大夫回答的理所当然。   他一进门就察觉那两人面容不自然,尤其乔溪的嘴唇红肿湿润,一看就是刚被人尽情采撷过。三郎的脖子上还带着暧昧的痕迹,他想装没看到都不行。   一心修仙问道的林大夫其实不太理解,那等事果真如此令人痴迷吗?   身为一个医者,林大夫对任何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抱着极强的探知欲。更别提乔溪和三郎这对野鸳鸯简直花样百出,一个天乾一个中庸,硬是生生打破常理造出个孩子,怎么不算逆天改命?   林大夫的好奇心被吊得高高的,要不是身份不合适,他真想探个究竟。   把完脉确认平安,林大夫和小竹子没有留下待很久,还婉拒了乔溪留他们吃晚饭的提议。人已走到门边,林大夫想到什么半途折返回来:“若是你决心去京城,记得告诉我。”   乔溪点头:“好。”   看着林大夫和小竹子渐渐走远,乔溪感慨道:“林大夫看着冷漠,其实是个热心肠。”   “是。”沈夷光点头,“我那位姓谢的朋友也多亏了他医术高明,不然就死在赵昱手里了。”   乔溪想起自己在天牢里,那个与他隔着一道墙,话又多又密,自称和沈夷光多年相熟姓谢的男人。毕竟也算共患难的狱友,听说他没事,乔溪也很高兴。   有了林大夫发话,有些事放心大胆多了。   晚上熄了灯,两人自是一番亲热。虽然三郎全程都在小心不要压着乔溪的肚子,几乎没有完全发力,奈何乔溪艺高人胆大,比怀孕前更缠人,害他差点把持不住,直至后半夜才鸣金收鼓。   乔溪抱着肚子心满意足,沈夷光点了灯,拿着热帕子给他擦洗身体。   屋里燃着火盆暖融融的,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乔溪借着烛火看沈夷光眉目温柔沉静,低头为他擦拭身体的模样格外认真小心,不觉看得有些呆。   也许他就是个无可救药的颜控。很难说那时他轻易的就接受三郎,和他那张帅脸没有关系。   在这样美好的气氛中,乔溪抬脚轻轻戳着三郎的腰,轻声笑道:   “过两天我们回京城吧,正好赶上陪岑儿过年。”   沈夷光猛地抬头,手中帕子轻轻落在地上。 第95章   决定好去京城,接下来的日子乔溪就开始陆陆续续收拾东西。   路上的干粮和水提前准备好,仓库里囤积好用来过冬的粮食和吃食全部分给村里的大伙,屋里家具走前一应用白布盖上,三郎把家里家外每个角落也都洒扫的干干净净。   知道他要走,村里人并不意外,好像都知道他会这么选。临别在即,大家却没有表现得失落,反而一起宽慰他,将京城形容成了人间天堂,还叫他过好日子的时候别忘了写几封信回来,也叫大家见识见识。   乔溪笑着一一应了。   临行前一晚,他们最后一次在家里吃了晚饭,然后照常熄灯睡觉。   可是沈夷光却一反常态,神情严肃目光凝重,盘着腿和乔溪面对面,像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你这是什么表情?”乔溪懒洋洋靠在被子上,挑眉问他:“后悔了?”   沈夷光急忙摇头:“当然不是!”   “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向你坦诚。”   过去他亏欠乔溪太多。从名字到身世,不管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借口,终归是隐瞒欺骗在先。尽管乔溪根本不在意这些,又或者体贴理解他当初的难处,沈夷光依然心存芥蒂,深深地懊悔歉疚。   他们即将动身回京城,沈夷光心里知道这是乔溪的又一次妥协,这些天始终难安。他决心在进京之前和乔溪好好促膝长谈,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开。   他始终担心,就算乔溪现在跟他回去,将来有一天还是会因为厌烦那里的生活弃他而去。   “那你说吧。”乔溪打了个哈欠,“我听着。”   沈夷光坐得板板正正,显得有些拘谨,“既然最初我在身份上做了隐瞒,如今……就还是从自报家门开始。”   “我出身忠勇侯府,祖辈曾是跟随太|祖开疆立业的功臣,家族世代为大邺朝守国土边境,及至我这一代依旧如此。”   “我的真名叫沈夷光,在家中行三。爹娘和祖母在世时也都是唤我‘三郎’,所以当初其实也不算欺瞒你。”   “我的上面曾有一个年长十岁的兄长,不过他早已战死在鞑子的手里。”说到此处,沈夷光面露悲伤,语调也低了下去:“还有一位姐姐,待我十分亲厚,她也是岑儿的母亲——更是先帝陛下已故的孝仁皇后。”   “在我之后还有个小妹,名唤‘止玉’,年方十六,是个还未出阁的地坤姑娘。她性子平和温柔,你应该会喜欢她的。”   “另外……我的兄长还留有一个孩子,他叫少简,今年刚满七岁。可是那孩子我也许久未见,不知他现在长得什么模样。但是止玉信里说,他虽年幼却很懂事,想来以后不会叫你头疼。”   乔溪没有打断,安安静静的听着。   因此沈夷光又道:“‘平昭’是我的字,一般同辈之间的朋友都这么叫。赵昱当年和我一起读书写字,也算同窗之谊。”   他说完这些,看了眼乔溪,又道:“我身为将军,一年的俸银约六百两白银。每至逢年过节,陛下各项赏赐从不间断,都在库房里堆着,我一样也未曾赏玩过。且我常年在边关打仗无处花销,那些银子我都让止玉换成银票留存,想来数目倒也可观。”   “至于其他……我名下还不少私产,也都是陛下赏赐的田子农庄,好像有个几百亩,我没细算过。但我从来没管过,都是交给止玉和管家周伯一起打理。”   ”陛下之前也给我赐了自己的将军府,看上去挺大的,可惜我从未去住过,也不知这些年过去荒废了没有……”   交代完自己的财产状况,沈夷光终于停下,等着乔溪发话。   乔溪本来正努力记着他的家庭情况,想到他也是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大部分亲人,还要出去打仗九死一生,深觉他不容易。谁知还没来得及安慰,听到他后头的话,顿时不淡定了。   “……你竟然这么有钱???”   大邺朝的货币系统和前世不一样,乔溪换算了很久才推算出这里一两银子相当于前世一千两百块左右。他在村里累死累活种地,偶尔采药去卖,一年最多也就赚个七八十两。相比其他并不富裕的人家,这已经是非常非常有钱了。   没想到三郎光一年工资就有六百两!这还没算上他名下那些什么庄子田地,数不清的古董文玩字画,以及住宅商铺……   就算乔溪数学很好,这会儿也算不过来那到底是多大一笔钱。   他太穷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沈夷光此时又道:“从前我未成家,嫂嫂过世后,这些都是止玉替我打理。如今我有了你,以后理应交给你保管。”   他知道钱对乔溪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他们后来不曾相爱,单凭救命之恩,他也是要以命做抵报恩。何况他如此珍爱乔溪,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一切都塞到他手里,还怕他有半点不如意。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别的,都是往来同僚友人相赠,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沈夷光倾身抱住他,轻声说:“等咱们回去,我让止玉慢慢告诉你。”   乔溪此时终于克制不住表情管理,发出一声爆鸣:“还有!???”   沈夷光点头: “我从前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关心,虽然也知民间疾苦,到底没亲眼见过。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底下的人讨生活竟这般不容易。”   “而今我也算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沈夷光有心开起玩笑:“记得那时我才醒来,你就嚷嚷让我还钱。”   提起那么久之前的事,乔溪依旧理直气壮:“那怎么了?难道我不应该要?我那时候自己都穷得吃不上饭,还要拖着你跟岑儿两个帮不上忙光吃饭的家伙,不知道日子多难!”   沈夷光怕他生气,连忙抚顺:“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起。”   其实沈夷光没觉得乔溪做得不对。只是那时他身上有伤,一心又记挂着独自留在山林里的岑儿,惊忧不安,面对不停催债的乔溪难免力不从心。   “都过去了。”沈夷光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又轻轻摸着乔溪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我也算圆满了。”   乔溪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古代人都有什么三妻四妾的传统,只要长了两条腿的男人就没有不花心的。”   “不过我警告你——将来如果你有了别的人,我才不装什么大度!到时我就带着娃跟你和离,你家产得分我一大半!那都是我和孩子的!”   乔溪可不是傻白甜,玩那一套糟糠之妻自请下堂净身出户的蠢事。他当然相信三郎此刻的真心,也相信他爱护自己,但未来几十年的事谁知道呢?   现在他有了孩子,心态不一样了,肯定处处要为自己的娃考虑,就算离婚也要沈夷光大出血,绝不叫自己和孩子受一点苦!   沈夷光一听,急忙说:“绝不可能会有此事!”   “若我对你……”   乔溪摆摆手:“别急着发誓,万一做不到,说不定就叫雷劈死了。”   沈夷光不知怎样才能乔溪相信自己的确不可能变心,一时沉默,忽然又道:“你明知我口拙,从来吵不赢你……罢了。”   “幸好我也不是那等空口说百话的伪君子。咱们且看着,日久见人心。”   沈夷光清楚,他们认识的时间算起来不过一年多,自己之前又种种隐瞒,乔溪不信任他是应该的。因此他不打算再辩解什么,他是个性子直的武人,从来只晓得用“言行合一”来叫人信服。   那一夜,两人聊到深夜才熄灯睡去。   第二天沈夷光吃了早饭后要出门,“我去看看老师。”   他昨晚他和乔溪商量过了,想着把赵夫子也一起带回去,连一路上的马车佣人都一并准备好了。赵夫子年岁渐大,又被贬在外面受了许多苦,一生无儿无女,老来光景凄凉。沈夷光想带他回去由自己养老送终,也算尽了一番心意。   乔溪摆摆手让他去,自己在家里开始最后的清点。别的都好说,只乔将军让他犯了难。   他当然想把乔将军带走,但那只狼亦步亦趋可怜巴巴的看着,似乎听懂了乔溪的话。   与家养的田园犬不同,狼是天性自由的动物,生来就在山野间奔跑。为了乔将军,它离开自小长大的栖息地来到人类聚集地的村庄生活,已经是巨大的牺牲让步。   一旦去了京城,侯府再大也不过是个宅子。对于狼这种喜好自由的野生动物来说,将它一生都困在小小一方天地,实在过于残忍。   但是不带走乔将军,乔溪实在不舍得。养了一年多,乔将军在他心里早就是家人一样的存在。   乔将军似乎也看出他的纠结,回头看了一眼乖巧蹲坐随时等它命令的狼夫君,又扭回来看看乔溪,最终做定了决心。   他低头亲昵的舔了舔乔溪手心,宛若在轻声道别,然后缓缓起身走到狼的身旁,就这么定定地睁着一双黑眼珠看着乔溪。   一旁的陶音连忙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   乔溪明白这是乔将军最后的选择,虽然难过,却也尊重理解。   他选择跟三郎去京城生活,想跟喜欢的人长相厮守,这没有错。乔将军同样有权利选择和它喜欢的狼在一起长居山野,这也没有错。   虽然明白,乔溪还是默默低头,悄悄擦去眼泪。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他和乔将军来说,也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第96章   临行的时候,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给他们送行。   仲大娘站在最前面,依然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她面目慈爱的叮嘱乔溪路上务必小心,又拉着三郎让他好生照料。   “我晓得。”沈夷光低声应下,再三表示:“大娘莫担心。”   二胜子从人堆里挤出来,人高马大的汉子在这样分别的时刻也不禁红了眼。不过他没说什么,只一个劲的往三郎手里塞自家一篮子土鸡蛋,其中所含的意味不言而明。   乔溪从怀里掏出一本《千字文》送给陶音,轻声说:“你平时不忙闲来无事可以学学认字,以后给我写信。”   陶音小心翼翼双手接过书紧紧抱在怀里,眼中含泪郑重点头:“我肯定好好学!”   “等我会写字了,天天给你去信!”   眼看时辰不早,沈夷光看了眼日头,朗声道:“正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家快些回吧!”   一旁早就待命的几个丫鬟小厮轻手轻脚扶着乔溪坐上马车。马车里空间很宽敞,到处铺着柔软的毛毯,桌上摆着不少乔溪爱吃的零嘴,还有几个用来暖手暖脚的炉子。其他用具诸如夜壶脸盆也一应俱全,布置得非常舒适。   随他一起上车的还有林大夫和小竹子。赵夫子因着年纪大了,独坐另一辆车。林大夫不放心乔溪身子,经过深思熟虑决心一同进京,生产时有个万一也好照应。   乔溪当然巴不得他一起走,不然他可不想生孩子的时候对着满屋子陌生人露出丑态。   坐定后乔溪掀起帘子,和大家挥手再见:“你们也都回家吧,外面冷。”   沈夷光最后向大家作揖告别,翻身上马。   就在他手中马鞭即将挥下,人群中忽然再次挤出个小孩。他身形有些胖,慌慌张张跑得满头汗,眼看马车要走,他急忙跑上前,差点摔了一跤。   “小乔哥哥!”   乔溪听到声音,向下一看:“福哥儿?”   福哥儿的身高只够到车轮,他垫着脚努力举起胳膊,递上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喘着粗气说:“这、这是给岑儿的!”   乔溪接过木盒子,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只木头雕刻的草婆婆。看得出来手艺人并不精于此道,工艺粗糙刀工笨拙,实在算不上精致。   福哥儿胖乎乎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容:“这是俺费了好大功夫刻出来的,不大好看。”   说话间富贵和四牛也跟了上来,几个孩子围在马车旁纷纷献上自己的礼物,让乔溪帮忙带去。   虽然过去因为误会岑儿欺负过他,但富贵本质上并不是坏孩子,他满心遗憾:“我还想着将来和福哥儿成亲,请他坐上宾呢……”   “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乔溪从车里伸出手挨个在每个孩子脑袋上揉了一把,感动的说:“我会把你们的礼物都带到的。”   时间实在不早了,再不走日头就要西沉。村长担心山路不好走,拄着拐杖让大家赶紧散去,别耽误马车赶路。   沈夷光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   乔溪努力从车窗往外探,看着那些熟悉的人影还留在原地,他们正迎着阳光想自己挥手,不觉泪水浸润了睫毛。   仲大娘,秦大叔,陶音,大山哥,二胜子,村长,宋四婶……   还有很多很多,也许他没来得及说上话、却实实在在帮助过他的人。他一个个都记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沈夷光骑着马并行到乔溪身旁,温声道:“以后每年若朝中无事,我们还回来住几个月,好不好?”   乔溪趴在车窗上没有回话,默默点了点头。   沈夷光虽心疼,却也无奈。   并非他贪恋权力割舍不下富贵,可是眼下朝中局势刚刚稳定,他身为年幼的新帝唯一能依靠的亲舅舅,势必要为他立好根基,凭借自己手中权势震慑那些仍然在暗处蠢蠢欲动,试图作乱的奸邪小人,保江山太平。   乔溪理解他的难处,从车窗内轻轻勾了勾三郎的手指。   因为顾忌乔溪怀孕,沈夷光特意放缓马车前行的速度,一路走走停停。只要乔溪有一声哼哼,他立刻紧张停下原地休息,然后让林大夫帮忙看看。   就这样,原本快马加鞭十五日能到的路程硬是拖到二十多天才到。   进京那天刚好农历腊月二十八,天上下起了小雪。   “瑞雪兆丰年!”小竹子兴奋掀开帘子,伸手从外头接了一瓣雪花。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进京,一路上不知多开心。也因为朝气蓬勃的小竹子陪着,缓解了不少乔溪烦闷的心情。而林大夫还是老样子,就算到了京城也不改习惯,穿着那身白衣不肯妥协。然而这里的冬天比桃叶村冷多了,乔溪真担心他冻出个好歹。   不过,现在京城里的气氛和乔溪上次来的时候大变样,那时因为赵昱残暴统治,整个京城大街都看不到几个人影,即使隔着马车也能感觉到那种紧张冷冽的气氛。   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城内似乎恢复了以前的繁华热闹,大家沉浸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喜悦中,仿佛过去一年多的苦难不存在。   乔溪终于直观感受到一个好皇帝对普通民众来说有多重要。如果赵昱还在,京城肯定不会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   马车进京后也没有停下,径直行至忠勇侯府门前。   忠勇侯府一大清早朱门大开,沈夷光已经提前告知他们在今日抵达,所以门外早已列好队列,静静等候他们的归来。   为首那个身着翠绿衣裙,裹着雪狐毛领斗篷的少女远远眺望到马车过来,提着裙摆急忙往前小跑几步,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   沈夷光见到妹妹纵身下马快步上前,大声喊道:“止玉!”   兄妹俩数年不见,又险些经历生死一别,不禁相拥而泣。   过了一会儿沈夷光轻轻松开妹妹,又折返回马车将乔溪小心搀扶下来,郑重介绍:“小溪,这是我妹妹——止玉。”   乔溪在马车上看到他们兄妹重逢抱头哭泣,很贴心没有出来打扰。现在正面对上,第一次认真打量妹妹,心里暗暗惊叹。   果然古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不一样,才十六岁的年纪,不止相貌美丽,即便不说话,那通身的贵族气派就足以将她与普通人区别开来。   “妹妹好。”乔溪忙对她露出微笑。   沈止玉赶紧用帕子轻轻压了压眼泪,对他恭敬地欠了欠身,柔声道:“见过嫂嫂。”   少女声音柔软温润,一声“嫂嫂”却叫得乔溪眼皮一跳,嘴角抽搐几次,始终没好意思提醒。   沈夷光如何不懂他的心思,轻咳一声道:“你唤他‘小溪哥哥’就好。”   “……小溪哥哥?”沈止玉柔美白净的脸上微微困惑,不过她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既然兄长吩咐,她照做便是。   沈夷光带着乔溪和妹妹寒暄几句,转头又大步越过,一把抱住乖巧的站在旁边,不吵不闹眼巴巴看着他们的男孩。   小小的少简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小叔,又被他高高抱起,紧绷的严肃小脸终于扬起一个笑容,大声道:“小叔!”   沈夷光应了:“咱们进去说!”   他左手抱着小侄儿,右手揽住乔溪的腰,让妹妹带着一起进门。一家子终于顺利团聚,欢欢喜喜有说有笑。   那时沈夷光急匆匆命人把止玉和少简从城外接回来,自己却日夜留在宫里处理大小事务,忙得抽不开身回家一趟。后来又连夜出城找乔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踏进家门。   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与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林大夫和小竹子,以及年老的赵夫子远道而来,沈止玉特意将他们安置在西苑,那是侯府过去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   和林大夫几人暂且分开,沈夷光带乔溪来到自己的院子里。他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乔溪只要把包裹放下就能住人。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乔溪发现三郎的房间陈设很普通,除了靠南墙的木架子上放了些瓷器摆件,里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侯府大得超出他的想象,一路走来他脚都酸了,本以为三郎作为将军,卧室肯定装修很豪华,没想到竟然如此简约。   “我不大喜欢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夷光解释道,“而且我动作大直来直去,小时候就因为总不小心碰摔东西挨罚,索性什么也不放。”   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若你喜欢,我马上叫人去库房挑些好的,以后按着你的喜好布置。”   乔溪无所谓摆手:“我就是问问而已。何况卧房本来就是睡觉的地方,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干嘛?”   他对这里其实很满意,东西不多正显得干净清爽。   最最令他喜欢的是,推开窗户后,房间正对院子里的一个小花园。   “现在是冬天,花草都枯萎了。”沈夷光从背后轻轻拥住他,轻声笑着:“待到来年开春,这儿花红草绿,蜂蝶成群,你一定喜欢。”   “或者你也可以在咱们院里种些庄稼,养上几只鸡鸭,我记得你喜欢做些木匠活……”   乔溪安心的依靠在身后人怀里,静静听着他说话,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美好的景象,心里对京城生活最后的一点不安也烟消云散。   他微微侧头,在三郎唇边亲了一口。   然而三郎哪里肯满足这点蜻蜓点水的嘉奖,霸道抓了人回来按在窗前肆意欺负。但是他们忘了,这地方不是他们自家那点封闭小院子。   刚安顿好贵客回来,打算与哥哥嫂嫂继续说话聊天,前脚才进门的止玉姑娘:   “……”   这真是她那素来待人冷淡、痴迷武学、不近美色的三哥??? 第97章   在府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乔溪急着进宫去看岑儿。自打分开以后,他每天都担心岑儿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明知他现在身边不缺人照顾,依旧放不下心。   沈夷光知道他的心思,一早准备好马车,吃了早饭后带着少简一起进宫去。   接到消息的岑儿一路小跑着出来,身后跟了一大群慌慌张张追赶的宫女太监,生怕他一个闪失摔倒有个好歹。   乔溪伸手稳稳接住他,在他脑袋上重重抓了一把:“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有一点!”岑儿笑嘻嘻点头。   他低头小心不要碰到乔溪的肚子,感叹道:“小溪哥哥的肚子也是好大了!”   “会是妹妹吗?”他好奇地问。   乔溪叹气摇头:“林大夫说,这胎多半是男孩子。”   闻言,岑儿稍稍有些失望。他一直期盼能有个小妹妹,不想又是个弟弟。不过只要是小溪哥哥的孩子,他都会好好爱护!   外头雪还没停,岑儿让他们进殿说话,几人围着火炉烤火。   “今日你们都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岑儿无比期待,“御膳房那边传人来回话,中午吃铜炉火锅呢!”   乔溪正好也想吃点热乎的,当即就同意了。   说话间,他把福哥儿他们的礼物拿出来给岑儿看,“他们都很挂念你,还嘱托我转达,让你好好保重,以后当个好皇帝。”   岑儿打开盒子,宝贝似的捧着那个做工粗糙的草婆婆,喃喃自语:“没想象到福哥儿还记得呢……”   那时他就是随口一说,没料到福哥儿竟然一直放在心里,还怕草编出来的不长久,特意选了木头刻制。   回到皇宫,岑儿依旧过着锦衣玉食、无数宫人环绕的生活。他寝殿里解闷讨巧的玩意数不胜数,可它们再精巧,也不如手里的木刻草婆婆半分珍贵。   他惆怅的说:“其实……我回来后常常在想,那会不会只是我的一场梦。”   在乔溪和舅舅面前,岑儿不用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不必时时刻刻端着所谓帝王的架子,仿佛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我有时候夜里一个人睡醒,会怀疑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桃叶村,没有小溪哥哥,没有小竹子,也没有福哥儿他们……”   有一次岑儿走在长长的宫街上,站在墙下仰头看着那高高围墙之上那一方逼仄的天空,杵在原地很久很久。   桃叶村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一场虚假的美梦,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自己举着个竹子风车漫山遍野奔跑的自由快乐。   如今再回到这个牢笼一样的地方,他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样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一直待在宫里好好长大,也许岑儿会规规矩矩,按照所有人的期望,按部就班的成为一个无趣的皇帝。   可偏偏他做那么好的梦,知道原来皇宫之外还有更广阔自由的天地,忽然就无法忍受对比之下的寂寞孤独。   “宫里的人也都很好。”岑儿轻声说,“可他们都不会和我聊天,也很怕我。”   他甚至开始怀念在学堂里和富贵打假的日子。   如果可以选择,他还是想和舅舅一起,跟着小溪哥哥回去桃叶村,过简简单单一家三口的日子。   他不想留在这里当皇帝。   尽管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乔溪心疼不已,可惜他也不大会安慰人,只好用力地握住他的小手。   沈夷光却道:“如果你做个好皇帝,那么这世上便会有许许多多的桃叶村,会有更多的人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世事难料,命运作弄,从来不由人。   想做皇帝的人用尽了手段,向往自由的孩子却要永远困在这里。   岑儿神情怔怔的。   一旁本来安静听他们说话的少简看了看岑儿,又瞧了瞧自己小叔,眼中懵懂。他的年纪更小,还无法理解那么多的事情,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忽然都心情那么沉重。   他挺直小小的胸膛,绷着一张小脸严肃道:“我会好好练功,将来像小叔一样骁勇善战,为岑儿守江山!”   少简虽小,志气却高。   沈夷光欣慰,轻轻拍了拍他尚且稚嫩的肩膀,笑道:“好!”   此时岑儿从方才伤感的思绪中抽身,上下打量年幼的孩童,狐疑道:“你那个子都没你的枪高,还要为我守江山?”   少简不服气,眼神简易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入党:“我将来必定也能像小叔那样高大!”   小小孩童心里最憧憬的人就是小叔,而且他虽然没见过自己的爹爹,但有小叔在,想来他爹也不差。因此他认定,将来自己也绝不会是胆小无能的鼠辈!   岑儿看他那少年老成的样,瞥了瞥嘴:“同你说话好没意思的……”   几人说说笑笑吃了火锅,午后乔溪有些困倦,沈夷光就带他先一步回府歇息。毕竟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即使岑儿愿意,他们也不能随意留宿皇宫。   于是岑儿只好依依不舍送他们至殿门口,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再有两天就是新年,而新年后的大年初三,就是司天监选定的登基大典。   ————   初三那天天气不错,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也停了,虽然冷得骨头疼,乔溪还是坚持要进宫。   岑儿天不亮被宫人喊起来穿戴整齐,乔溪一进来就看到他身上的明黄五爪龙袍,微微出神,然后笑着在他小肉脸上轻轻捏了一把。   “都说人靠衣装,果然如此。”   “我们岑儿长大了!”   被他毫不吝啬的夸赞,岑儿笑得有些羞涩。他挥退所有宫人,拉着乔溪的手抱怨撒娇:“可是这个冠冕戴在头上真的很沉!而且我脖子好酸,头也勒得疼……”   因为起得太早,为了显得精神,岑儿的头发被紧紧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这使得他看上去没那么幼态,多了几分成熟。   “等仪式结束了,我明天要叫小竹子哥哥进宫陪我玩!”岑儿满心欢喜,“我好想他!”   乔溪笑着点头:“他也天天盼着来看你。所以你今天要好好的,一步也不能错。”   “我记下啦!”岑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自信表示没问题。   时辰一到,外头礼部的人来催。乔溪帮岑儿最后一次整理好衣带,退到一旁看他在宫人和朝臣的簇拥下,一步步走远。   临别前,岑儿最后一次回头偷偷看他,调皮一笑。   乔溪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因为身份缘故,乔溪最终没能在现场观礼。不过他前世电视看得不少,对登基大典没那么好奇,反正已经见过岑儿了,看他今天状态还不错,他很放心。   登基大典过后,天气开始一点点回暖。   乔溪逐渐习惯了侯府的生活,但依旧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围着。沈夷光不想惹他心烦,就让下人们退至屋外候着,没有吩咐不用贴身伺候。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乔溪和三郎的妹妹侄儿相处非常融洽。止玉虽然是个地坤,安安静静的话也不多,性子却是倔的。而且她管家能力超绝,处理事情客观公正绝不拖泥带水,府里上下都很服她。   乔溪本来还想着自己是大人,闲着没事应该帮帮忙,最后却干脆选择躺平。因为人家小姑娘可用不着他,自己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起初府里有些人因为乔溪出身农村又是孤儿,待他便有些轻慢。虽然无人敢当面给难堪,但行为隐隐透着不尊敬,时常背着沈夷光搞小动作。   比如那些不温不热的茶水,总也晒不干的贴身衣物,哪怕一碗普普通通的鸡蛋羹都有人故意做手脚。   这些事不痛不痒,却十足膈应。   登基大典后沈夷光一直在忙,白天很少有时间在府里陪伴,因此这些事他都不知道。而乔溪自觉能解决,更没必要告状。   他前世不是没少被苛待过,自然也知道外头的世界不像桃叶村平静。府里人员众多,总有那么几个看他不顺眼的。一般不重要的事,他都懒得计较,只想找个机会一次性解决。   然而止玉先一步发现了。   谁能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温柔的小女孩,发起火来居然如此雷霆气势。她当着府里所有人的面,严厉处置了那些人。   领班的管理扣钱挨罚,下层的打板子警告,还把几个阳奉阴违的刺头当场赶出府,杀鸡儆猴。气氛紧张可怖,全场无人敢出一口大气。   “小溪哥哥,你莫怕。”止玉担心吓着他,扬着小脸柔声安慰:“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乔溪:“……”   他轻咳一声,低头轻笑。   虽然他作为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被个才十六岁的未成年小女孩保护,说出来是有那么一点点羞愧,但……   谁叫止玉妹妹实在太有范儿了!   晚些时候下朝回来的沈夷光,从止玉那里了解到事情经过,在屋里难得发了好大脾气。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轻声责备,“若不是止玉同我提起,我还蒙在鼓里!”   乔溪一边烤火一边等着吃红薯,满不在乎的说:“有什么可说的?难道要我哭哭啼啼跟你诉苦?”   “你……”沈夷光头疼,无奈道:“那你也不该什瞒着我!”   乔溪盯着炉子里的红薯头也不抬:“你每天那么忙,岑儿那边还需要你,我自己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拿去烦你,你岂不是累死?”   “再说你瞧不起谁呢?我那脾气是好惹的?”   沈夷光于是也想到乔溪在桃叶村名声在外,发起火来那些皮孩子哪个不怕?心头又有些好笑。   乔溪话到一半,突然肚子里什么东西不轻不重踢了一下。   回神后,他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动了!动了!”   沈夷光正和他算账,也跟着紧张问道:“什么?”   “小崽子!”自从知道肚里的娃可能是男孩,乔溪口头就不大客气,“它刚才好像踢我了!”   头五个月乔溪除了孕吐一直没太大感觉,能吃能睡心情好,虽然肚子又圆又大,其实没有怀孕的特别感受。   可就在刚才,他肚子里传来一阵明显的动静,好像有什么活的东西在里头,那感觉实在很难形容。   沈夷光目露喜色,顿时忘了兴师问罪,连忙坐过来,满脸期待:“我摸摸。”   可惜小崽子不给面子,动了一下后就再没翻身,任凭沈夷光如何哄劝也不肯配合,倔脾气也不知像谁。   沈将军长吁短叹。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乔溪的预产期也渐渐近了。 第98章   孕后期的乔溪实在不怎么好过。完全没有怀孕四五六几个月时候的舒坦,吃嘛嘛香,珠圆玉润。   因为肚子太大,再加上双腿浮肿,使得他无论行走还是侧卧翻身都变成了一个大难题。尤其夜里两条小腿时不时地抽筋,疼得他没法入睡。   沈夷光也跟着整夜不敢闭眼,只要乔溪一动他就赶紧起身问询,帮忙给抽筋的小腿按摩,时时刻刻顾着乔溪的身子。   见他脸色苍白孱弱难受的模样,沈夷光低声叹气:“早知如此,就不该……”   他话还没说完,乔溪憋着一口气努力抬起脚重踹他胸口,骂道:“别胡说!”   “现在知道后悔了?”他冷笑,“当初爽的时候干嘛去了!?”   沈夷光尴尬哂笑,不敢再言语,讨好的继续揉捏乔溪同样肿起来的脚:“是我错,你别生气。”   眼看预产期的日子都过了好些天,林大夫干脆也搬到乔溪院子暂住,方便天天给他看护把脉,后院一屋子稳婆奶娘早早待命,就等着乔溪有动静。   然而平日总爱在肚子里各种闹腾的小崽子这会儿却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好像知道自己到了要出去的日子,铁了心赖在爹咪的肚子里。   乔溪心里也急。直到自己亲身体验了一回,他才明白前世那么多的妈妈们是多么辛苦不易。   “等臭小子出来,我一天打十顿!”乔啃着果子骂骂咧咧,哄了半天无果,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只想打孩子。   旁边练功的少简听到这话,急得功夫也不练了,扔下比他个子都高的长枪跑过来求情:“婶母,您别打弟弟……”   一听“婶母”这词,乔溪眼皮子一跳。   从进府第一天起,他就曾义正言辞告诉过少简,让他不要一口一个“婶母”的叫。奈何少简年纪小,脑筋却死轴,无论如何不肯改口,还一本正经的说,三郎是他小叔叔,那乔溪就该是婶母。   纠正过数次不得成,乔溪心烦无奈随他去。   反正一个称呼而已,爱咋叫咋叫。   不是他吐槽,沈家人多少是有点犟人精神在身上的。从三郎到止玉再到少简,包括他肚里还没出生的小崽子,全都一个样。祖传的脾气又倔又犟,头疼。   看着乔溪眼下乌青,俨然许多天没能好好歇息的模样,少简蹲下身,隔着肚子跟里面的娃娃有商有量:   “弟弟,你快些出来吧!出来以后,哥哥天天带你练功学打仗。”   乔溪就着沈夷光的伺候正喝茶,听到这话没忍住差点喷出来。   少简这小子跟个机器设定好的程序似的,成天天不亮起来打拳练枪,一天除了三餐午睡就没离开过练武场,七八岁尿都没控制明白的年纪,却活得自律严谨又无趣,顶着张小嫩脸比他小叔看着都老成。   就连这时候唯一能想到哄孩子的话,居然也是要带他练功,这娃别是走火入魔吧?   乔溪待要调侃几句,忽然“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说不出话了。   沈夷光连忙弯腰把他抱起往屋里跑,一边吩咐院里的下人们:“快去叫人!”   不一会儿,乔溪屋里呼啦啦涌进一大堆人。   烧热水的,递剪刀的,扯被褥的,七手八脚乱糟糟。   一屋子人理,既有京中十分有名经验丰富的稳婆,还有宫里来的、曾为几位皇子接生技术高明的老嬷嬷,以及太医院据说万无一失的妇科圣手——还有林大夫这个医术自不必说的神医坐镇,按说十分稳妥了。   然而各人出身路子不同,见解也不不一样,窝在一起少不得争论几句,现场闹哄哄的。   沈夷光哪里顾得上听他们啰嗦,皱眉道:“都安静!”   “我请你们来,是为了让你们在这捣乱吗!?”   乔溪无力的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撕着被子,额头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滑落,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疼得嘴唇颤抖顾不上说话,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甚至开始怀疑这一胎根本不可能生下来。   仔细想想,他一个男的到底应该把孩子从哪里生出来比较合理?   乔溪疼得无法连贯思考,但这件事他从怀孕初期就开始担忧,后来也只是麻痹自己不去想,想着顺其自然。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他依然要直面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他肯定生不了。   乔溪越想越心凉,他哆嗦着手抓住沈夷光的袖子,用尽全力交代遗言:“我若死了,你记得承诺过的,要给我爷爷找大师祈福的事……”   听了他的遗言,沈夷光脸都吓白了,肉眼可见的慌张恐惧,看起来比乔溪还像马上要死的人。   “你别瞎说……”他的声音都在颤抖,“肯定能生下来的!”   乔溪凄凉一笑:“我一个男的,怎么生啊……”   沈夷光快疯了,因为他的生理知识也很差劲,给不了回答。   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生离死别,仿佛一对苦命鸳鸯。   林大夫在旁默默看了半晌,估摸时辰差不多了,终于缓缓上前,淡淡的问:“你们说完了吗?”   “说完快生。”   他午饭吃到一半被通知乔溪要生,这会儿只想赶紧回去再垫两口。近来他被那个被救过一次性命的姓谢的男人纠缠,使得林大夫素来冷淡的性子也不免生出烦恼,吃饭都不如以前香。   看到林大夫,乔溪仿佛见到救星,才要跟他说话,就见林大夫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几根银针,用烈酒消毒后,对着他后颈脖刺了过来。   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到他醒来,屋里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乔溪试着动了动身体,四肢仿佛车轮碾过重得抬不起来。他又试着睁眼,眼皮掀了几次,勉强开出一条缝。   一旁守了整整两天的沈夷光立刻凑过来,眼里布满血丝,一张俊脸糟蹋的不像话,急切地问:“你醒了?”   “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   他一连串问了很多,乔溪脑子混沌,反应了很久才慢慢理解他的语意。   “喝水……”他喃喃道,嘴巴干得快冒烟了。   沈夷光立刻起身,不久端了个碗过来,小心翼翼拿着勺子喂了几口。   有了水的滋润,乔溪脑袋和嗓子都清爽不少,终于想起什么来。他抬手在肚子上摸了摸,果然平了。   “崽子呢?”他问。   沈夷光以为他是想孩子,连忙吩咐外面的丫鬟把孩子抱过来,亲自端着给他看,喜气洋洋:“你瞧!”   乔溪凑上去一看。   好家伙。怪不得他肚子那么大,这小子是真胖啊!   看得出来,小东西在乔溪肚子里吃好喝好,一点苦没吃。别的小孩出生都皱巴巴的,唯独他胖得每个褶子都撑开,白白嫩嫩胖嘟嘟,才两天大的娃娃,就能看出将活脱脱一个小美人。   至于为什么不是小帅哥……因为他的眉眼实在太像乔溪了。   新晋当爹的沈夷光两手端着新儿子大气不敢出,就好像服务员在端一盘菜,紧张地问:“你要不要抱?”   原本还嚷嚷着等崽子出来必然要按着打一顿的乔溪,这会儿也不吱声了。   沈夷光理解了他的心思,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他身边,一伸手就能摸到。   乔溪扭头好奇打量,感慨道:“竟然真能生出来!?医学奇迹啊……”   他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胖嘟嘟的宝宝,而那不知人间险恶的娃娃紧闭双眼睡得正甜,小红嘴巴吧嗒两声,梦里也不忘吃。   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乔溪只用了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就喜欢上了,心软得一塌糊涂。不过他毕竟刚生产完,就算睡了两天也还是虚弱,不一会儿再次沉沉睡去。   至于这孩子到底怎么生出来的,这不重要。有些事差不多得了,不要追着刨根问底。因为作者也没什么文化,编不出来,再问自杀。   ————   又过去几天,乔溪的精神和身体才渐渐好转,白天总算不那么容易睡着,能坐起来看一会儿孩子。   也是从止玉口中,他才知道那天自己生孩子阵仗还挺大,连岑儿都从宫里跑出来,找了几个和尚大师在院里作法,里面久久没有动静,他在院里急得团团打转,嚷嚷着不要弟弟妹妹了。   “陛下还给了好些赏赐呢!”止玉捂嘴轻笑,“后来我与三哥哄了好久,他才肯安心回宫,说是过两天还来。”   乔溪闻言,也跟着欣慰笑道:“总算没白疼那小子。”   生产完后的月子里,那些值钱的补品流水一样往乔溪屋里送,什么千年灵芝万年参,鸡汤鱼汤鸽子汤,顿顿都得吃,沈夷光和岑儿恨不得搜罗所有好东西全部喂到乔溪嘴里。   虽然乔溪喝得痛苦,但这些补品果然有用。还没出月子,他就觉得自己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压根不像刚生完的人。   沈夷光曾问过乔溪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当初我是嫁到你家,入了你的籍,孩子自然也随你姓,你决定吧。”   乔溪觉着这事理所当然。娃是从他肚里出来,他九死一生吃那么多苦,如果最后孩子还不跟自己姓,那岂不是亏大了?   不过起名字这环节着实难倒了他,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十全十美的,左右为难。   “不急。”沈夷光安慰他,“我找人算算他的命格,到时让大师按着八字算几个好的,拿来给你挑,咱们先把小名定了。”   乔溪觉得有道理,“行。”   起个乳名就简单过了,于是刚出生的奶娃娃终于有了个霸气的新名字,叫“小老虎”。   因为乔溪觉得这娃能吃能睡,在自己肚子里又霸道不讲理,而且这名字省心省力不用费脑子记,一听就是强壮小伙,寓意也好。   沈夷光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成天抱着他的小老虎爱不释手。不仅日日在谢必迟面前炫耀,还平等创死每一个单身无子的同僚,哪还有往日处变不惊的冷淡大将军模样。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把他心爱的小老虎画像贴在各处告示栏,让所有人都知道乔溪给他生了个小老虎。   愚蠢的男人。   乔溪翻了个白眼,懒得看三郎那德行。 第99章   新出生的小婴儿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   出月子的时候,本来就胖的小老虎个头更大了。而且他的食量也不小,沈夷光原先特意找的两个乳母差点不够,不得不又寻了两个备着。   至于为什么不是乔溪亲喂……   “你想都别想!”乔溪死死捂住胸,凶神恶煞:“愿意给你生孩子已经是我突破人性道德的底线了!”   沈夷光眼神在他那处隐晦略过,面上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我没有那么想,你多虑了。”   自然界有个不成文的定律——能生就肯定能养。   所以乔溪究竟能不能喂,他心里清楚。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抱个婴儿掀衣服哺乳的场面,想想就要晕厥。   而且按照小老虎跟他亲爹如出一辙的饭桶食量,估摸着把乔溪吸干了也吃不饱。   不过三郎确实言而有信,信守诺言没让乔溪亲喂,都他自己吃了,还义正言辞说这是林大夫要求,不吸出来容易堵塞出问题。   乔溪信他个鬼。   在屋里坐了一个月的牢,乔溪出月子的时候简直跟出狱也差不多。   古代生孩子规矩太多,什么不能洗头不能吹风不能沾水不能下地,但凡乔溪不听话,立刻就有一群人上来念叨。   他生产的时候正是农历四月,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出了月子直接入夏。   别的还好,唯独不能洗头洗澡这两件事乔溪受不住。猜不到一星期他觉得自己都快馊了,几次三番要烧水擦洗沐浴,被几个丫鬟奶娘合力压制住,没能得逞。   就这还不算,她们一个个又跑去跟沈夷光告状说夫人不听话,非要糟践身子。于是沈夷光少不得又来开解,让他好歹忍下这一月,万一真落个月子病可如何是好。   乔溪斗只得憋屈忍着,出月子第一天痛痛快快洗了个澡,里里外外刷洗了几遍,足足用了三桶水才把身上的泥灰彻底搓干净,终于有了点人样。   因为月子里营养充足,又不用自己熬夜喂奶带孩子,乔溪这被养得特别好。出月子后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皮肤仿佛绸缎似的,摸着光滑柔韧,整个人站在太阳下好像会发光,比生产前还漂亮,常惹得三郎移不开眼。   “我想着等咱们小老虎的周岁宴,把村里所有人都叫来一起热闹。”沈夷光拿着干布站在乔溪身后,还像以前那样为他细细擦拭湿发上的水珠,轻声说:“顺道把咱们得婚礼也重新办了。”   “为什么要重办?”乔溪不理解,“那种繁琐的事你居然还想来第二次?”   偏远农村的婚礼流程尚且那么复杂,乔溪很难想象侯府得多少程序,说不定要从早搞到晚,累也累死了。   “本就是我欠你的。”沈夷光弯腰,亲昵的在他眼皮上一吻,“当初是我有难处,委屈了你。”   “我知你不在乎这些,但我的婚事也不仅干系到我自己。京中许多过去与沈家来往密切的世交都还没知会,其中不少是我的长辈,不好交代。”   乔溪听明白了。   古代那些名门望族之间都是有联结的,真正的沾亲带故一荣俱荣。三郎的婚姻从来不是他的私事,明面上关联到很多家族,还涉及到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他好奇地问:“你家那么多世交,难道这么多年都没有适配你的地坤吗?”   “而且你跟我这乡下人在一起,他们不会生气?”   沈夷光浅浅一笑,语气却很强硬:“我若不愿意,难道他们还能硬塞?”   “何况他们高不高兴,我也不在乎。”   若非为了父母颜面,也为了止玉来日重新婚嫁,沈夷光是一个也不想搭理那些所谓的世交的。当初他父兄惨死战场,那些原本争着想往他手里塞儿女的叔伯忽然退的一干二净,连他家门都不沾。   他们担心沈家没了老侯爷和大公子,才十二岁的沈夷光急着奔赴前线,随时可能也要死在那里,眼看侯府要败落,谁敢拿自己儿女的前程去赌?   人心是肉做的,他们为自己儿女家族考虑乃人之常情,沈夷光并不怨怼责怪。但自他扶持岑儿登基以来,那些叔伯却又开始心思活络,明里暗里借着父母生前情谊给他施压。   明明他已经表明自己早有家室,而且孩子都快出生了,可那些长辈压根不予理会,言辞间不加掩饰的对乔溪轻蔑不屑,又指责他们的婚事不过儿戏,算不得数。   甚至还有人倚老卖老大言不惭,让乔溪主动自降身份为妾,这样既不让沈夷光背上抛妻弃子的骂名,也不耽误他们继续联姻。   饶是沈夷光再如何好脾气,也断不能容忍旁人如此轻待乔溪。   他决心一定要风风光光的补办婚事,让全京城人都知道他有多看重他们父子,再不敢有一丝轻慢。   这些事他当然不会告诉乔溪,免得他心烦忧虑。他也知道以乔溪的性子根本不用他保护,可沈夷光依旧尽可能为他遮蔽风雨,这本就是对待自己心爱之人的本能。   然而就算他不说,乔溪也能想到。   “补办就补办。”他挺直腰板,无所畏惧:“以后我也好出去会会他们。”   决定跟三郎回来那天,他就做好了可能遇到的所有困难的准备。他又不是第一次当人,两辈子加起来还没怕过谁呢!   有了小老虎,乔溪的生活忽然被谁按下了加速键,不知不觉时光在忙碌中一天天溜走。   岑儿从小竹子那里得知舅舅要补办婚礼的事,再联想最近一直有人上奏请旨要与大将军联姻的折子,比过往成熟许多的他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既然有人想让他的小溪哥哥难堪,他偏要正大光明去撑腰!   那日,乔溪和沈夷光并排跪在门外接听陛下赐婚的圣旨,面面相觑,两脸懵逼。他俩互相眼神询问,是不是对方让岑儿这么干的。   “将军,夫人——接旨吧?”年轻秀气的小太监笑眯眯捧着圣旨弯腰看他们,软声道:“陛下还说了,到时他还要跟大长公主亲自主婚呢!”   乔溪:“……”   沈夷光连忙磕头,双恭敬手接过圣旨:“多谢陛下。”   他命人将小太监请下去吃茶,回头把圣旨放到乔溪手里,笑着说:“你瞧,岑儿这是给你撑场子来了。”   “这孩子真是……”乔溪哭笑不得,“他一天天不忙吗?还有功夫操心这种小事。”   沈夷光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的刻意压低声音:“不光赐婚,还有赏赐呢。我刚才看了下礼单,足有一千两黄金!”   乔溪吓得圣旨险些拿不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夺、夺少!?”   不怪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但那可是一千两金灿灿的黄金太贵重!他甚至换算不出到底值多少人民币。   沈夷光知道他爱财,故意又逗他:“还有呢。那些什么白银玉器珍珠玛瑙,陶瓷字画文玩古董,成箱成箱,都在外头堆着。”   乔溪呼吸一窒:“他该不会把国库搬空了吧?”   沈夷光就爱看他这手足无措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不觉莞尔一笑:“这才多少?”他解释道,“这些东西必定都是岑儿自己私库里拿的,还用不上国库。”   乔溪咬牙:“这小败家子都跟谁学的乱花钱!?”   沈夷光哪里不懂他,扶额苦笑:“这点东西对一国之君来说还不算什么,他可巴不得所有好的都给你。”   两人正说话,那头乳母抱着小老虎来了,说是睡醒后又哭又闹哄不好,只能带他来找亲娘。   说来也怪,小老虎虽然吃得是乳母的奶,乔溪月子里因为身体缘故也很少抱他,但这胖小子除了喝奶那点时间,一转头不见乔溪就扯着嗓子嚎,声音中气十足,吵得人脑壳疼。   “我大胖儿!”乔溪笑眯眯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在他脸上狠狠嘬了一口。   天气热了,小老虎身上只穿了件红肚兜,白花花的四肢胖得藕节一样,戴在手腕上的金镯都快撑变形,跟乔溪小时候家里墙上年画娃娃一样讨喜。   按理说这时候宝宝的视力还没发育好,应当是看不清人的,但他估摸着感受到乔溪的气息,一到他怀里就笑,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小胖手还扯着乔溪的衣襟不放,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什么。   沈夷光站在一边垂首看着乔溪抓着小老虎的小手玩,真情温柔的快滴出水来。三人站在一处,美好的像一幅画。   ————   一年时间眨眼而过,很快到了小老虎的周岁宴。   那一天初八,是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   忠勇侯府热闹非,大摆宴席,双喜临门。几乎全城都能感受到喜庆的气息,许多人挤在街上等着分到自己的那份免费午饭,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为了这一天,沈夷光特意提前派了许多马车去桃叶村,除去一些年纪大腿脚不便的老弱,还有怀着孕不宜出门的,其余全部接过来参加喜宴。   阔别一年,乔溪终于又见到了熟悉的人。   他穿着一身大喜红袍和沈夷光早早等在门外,直到看见秦大叔、陶音他们一一从车上下来,连忙牵着勉强才会走路的小老虎一起迎了上去。   说笑间,司仪朗声开嗓。   吉时已到。   外面鞭炮声声,乔溪和三郎再一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拜天地。不同的是,这次他们完全心意相通,彼此没有隔阂,也不再有任何利用交易的成分。   侯府正堂上,岑儿和大长公主上坐主位,满屋都是人。   小老虎还不大会说话,摇摇晃晃走过来抓紧乔溪的手口齿不清喊“爹亲”,睁着大圆眼睛好奇打量,无论谁逗他都笑。   仪式结束后,趁所有人吃席休息的空当,乔溪独自走到院中,抬首眺望着远方。   他现在过得这么好,爷爷应该总算放心了吧?   此时沈夷光抱着孩子到处找来,看他一个人站在偏院,站在廊下轻声唤道:“小溪!”   乔溪听到声音回头,笑着向他跑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