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我佛不渡癫公   作者:仰玩玄度   文案:   大雍第一权珰死了。   *   檀韫筹谋算计,从吃一口剩面都要挨打的小野种变成天子亲臣,人人道一声“九千岁”。   那日,他高坐莲台,俯视倍受欺凌、坚韧隐忍的冷宫弃子,拂手相救,将其扶上青云梯,不料猫儿原是豺狼,转头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养狼成患,檀韫怨恨无由,自愿饮鸩自尽,却没想到在死后看见了离奇的一幕:   有人踏血而来,横刀弑君,火烧莲台,却替他擦净唇角毒血,抱着他的尸身坐化为灰烬,狠辣和温柔,都堪称疯魔。   檀韫却怎么都看不全那人兜帽下的面容,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左手食指上的指环猩红似血,他随手丢弃之物,这人视若珍宝,一藏就是十年。   ——这是他从哪儿招来的野桃花?   檀韫震惊且感慨,没想到再睁眼竟然重生了。   于是,他又开始筹谋算计权力,顺带找那朵神秘“野桃花”。   可惜,线索太单一,大海难捞针,桃花不配合。   檀韫:躲吧,谁能躲得过你啊?(日渐放弃)   *   秦王世子纨绔浪荡,疯狗一只,因当街杀人、御前弑亲、纵火戏后妃等多项喋血“荣誉”被评选为当朝天潢贵胄中的第一毒瘤。   众人嫉恨不耻,又恐惧忌惮。   某日,世子爷吃了点药,疯性大发,要为自己的“荣誉簿”上新添一页“弑父”之罪,圣心惊怒,檀韫效仿前世为君分忧,顶着被混世魔王凌虐致死的风险出宫救人。   上一世,隔着一幕屏风,檀韫与世子爷立下生死赌约,三局两胜,成功救人,只记得世子爷声音泠泠如玉,目光晦涩不明。   这一世,仍一幕屏风,一局赌约,檀韫却是三局全输,还赔了自己。   屏风倒地,喜联垂落,后头的人一身红衣,眉眼艳煞,指间玉戒殷红似血,递给他一只盛着毒酒的鸳鸯杯,盛情相邀:   “你我合卺,共赴黄泉。”   檀韫:?   野桃花,你想和我一起死的执念未免深得太没礼貌了。   还有还有……你和我认识的一个死变/态好像啊。   【菩萨面蛇蝎心,热爱路边摊的纯情权宦美人受&表面纨绔浪荡实则苦逼暗恋,每天都想和老婆一起死但又舍不得的间歇性蛇精病痴汉攻】   ——专栏预收《全员对金丝雀替身真香了》(文名暂定)——   裴溪亭穿进某市替身文学中,成了那个替身。   文中渣攻团如下:   攻一:暴戾恣睢却甘愿在白月光面前当乖狗狗的英俊小侯爷。   攻二:风流不羁爱自由却为白月光烂黄瓜从良的浪荡世子。   攻三:表面天真无害实则阴郁残忍,被温柔“男妈妈”迷得要死的王府公子。   渣攻团一心迷恋白月光,求而不得却不忍亵渎分毫,于是共脑盯上了白月光的弟弟。   一个与白月光眉眼相似但天上地下的替身。   他们争相对替身展开了一系列虐身虐心、你追我逃的激情大戏,在发现彼此后直接打笼子豢养替身,狂搞多人活动。   直到被践踏了真心、哭瞎了双眼、折断了双腿、关小黑屋吓疯了又治好了的替身捅破喉咙自尽,三本《渣攻悔悟记·原来我早已爱上了他》文学同时上演,仨攻围着尸体哭得肝肠寸断,全文be。   看完的裴溪亭:“yue……”   了一半,他穿书了,被攻一掐着脖子一把甩在床上,衣服碎成片儿。   裴溪亭:“?”   为了保护小雏菊,裴溪亭直接祭出断子绝孙脚,正打算弄死这狗男人时,脑海中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不尊重原著人设者,直接抹杀。】   裴溪亭:“???”   *   渣攻团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最后竟然爱上了那个替代品,可他已经死了。   一朝梦醒,他们幡然醒悟,试图挽回,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温吞软弱、毫无反抗之力的替身早已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水中月。   漂亮,冷漠,矜傲,不屑一顾。   却被身前那位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抵在墙上亲吻,交颈鸳鸯,眉间含情。   “在看什么?”   裴溪亭收回冷漠的目光,仰头吻上去,“看先生你啊。”   【精神状态超前、演技十分精湛的白切黑金丝“雀”现代富二代受*位高权重、掌控欲max、沉迷打造金笼教养小“雀”的古代爹系帝王攻】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主角视角檀韫互动傅濯枝   一句话简介:我来渡。   立意:去日不追,来日可为。 第01章 濯枝雨   如海到四季园时是傍晚,霞光半现,还有一截断虹挂在园中阁楼西檐的璆琳瓦片上。   昨夜一场濯枝雨,星闱枝花尽落,四季园这次没搭棚子,自然也没能幸免于难。门大敞着,从前被大行皇帝爱怜的花都碾落成泥,哀戚戚地铺就一地浮翠流丹堪称糜艳的衰败,像是给青石径盖了一被敛衾。   “天子御园,阑入者死,阑入者死!”   一道亮嗓,如海打眼往左,黄花梨福禄寿站架上的“门童”目光随他,一只极艳丽的凤头青羽白玉嘴儿鹦哥。   据说是檀千岁养了七八年的小东西,大名“惊叫唤”,一双贵足曾误把大行皇帝头上的白玉冠当站架。大行皇帝没把它扒皮,说檀千岁难得养个小玩意儿。   这鸟漂亮灵动,可惜如海这会儿没心情欣赏,余光撇回来时人已经轻步掠了过去。   “来人!来人……”   惊叫唤扯着嗓子扑棱,细金脚链撞得叮叮响,但园子里的专司宫人和司礼监一干人一早就被撤下去了,没人应它。   如海也因此一路畅通。他第一次进入这儿,不识路,好在园子修得方整,绕过层叠的花圃就能瞧见最里头的雕花木门。他穿过去,后头是瓣状浅池,满池云烟,居中伫立三层阁楼,粉墙璆琳瓦,黄幔飘摇,是大行皇帝在丰成元年下旨仿样莲台芍药花所建。一楼挂的是块草书匾额,“莲台”二字惊蛇入草,足见功力。   过廊桥,上二楼,只有旁室敞着门。如海轻步靠到门前,一打眼儿,堂上立神主,挂一幅大行皇帝像,供案上铜炉里的三炷香只剩一小捻儿,边上摆着一只藤编花篮,粉蜀葵、榴花、粉白萱草、重瓣栀子和菖蒲,时兴的端午景。   但已有枯萎之状。   这是两日前大行皇帝亲自装摆的,如海记得那天傍晚檀千岁接过花篮时朝大行皇帝笑了,那张脸上朦胧不清、常年存在的薄雾瞬间散开,真像个没有心机的孩子,大行皇帝则是一位兄长,应景地把一朵粉蜀葵簪在千岁的鬓边。   晚膳时,大行皇帝在慈安宫遇刺,因为太过遽然,没来得及对千岁告别。   飞鸟掠檐,如海回过神。   此时堂下跪了个人,竟未服斩衰,穿的是件天缥色,下摆柔顺的旋铺在蒲团上,银绣缠枝宝相膝襕活泛精致,当真像在云水上绽放了,长发让木簪挽了个髻,半散着,是挂在水心柳枝儿上的一匹缎。   “千岁。”如海呵腰。   “来得迟了些,”檀韫说,“这经我都多念几遍啦。”   檀韫说话轻,却不柔,是那种习惯了别人提耳听的语气,恍惚间如海又想起那年在冷宫宫墙边,杌櫈抬着檀韫经过,一声轻飘飘的“绞杀”结束了欺凌殿下和他的恶奴性命,给了他们新生。那之前他夜夜都在对天地磕头,檀韫是他终于求来的菩萨。   “别杵着挡光,”檀韫说,“进来吧。”   如海匆忙应声,轻步过去跪下,将怀中的紫檀两撞提盒放到地上,朝神主稽首三拜,而后侧身对檀韫说:“殿下吩咐奴婢给您送东西过来。”   檀韫捻着菩提念珠,没有说话。   如海低头将提盒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株花,粉瓣黄蕊,奇特秀丽,莲台芍药下还压了张洒金笺,一笔颜体,写着“修德街碧华巷惠王府”。   修德街坐落在城西,在雍京占着个“西贵”的名头,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新修的惠王府也在那儿。   殿下将这小笺送来的意思很明显,但如海寻思殿下这是一时着急想岔了,从前权势煊赫的主哪怕甘心做个林下神仙,也绝不会是在惠王府,这与折辱无异。   那面上果真露出诘笑,如海不禁讪然,还没来得及说话,琵琶袖在眼前一晃,花被拂进两步外的铜盆里。纸灰里瓮着的小半根燃木被兜头砸中,“噌”,他的心也跟着火势惊跳起来,喃道:“这是今年品相最好的一株了。”   殿下呵护如宝,他本以为是要送到御前博圣心一乐,没想到是要和大行皇帝一争。   果真惨败。   檀韫拂开小笺,第二层放的是白瓷杯,榴花酒,惠王讲究,赐鸩也要附美节令。寻常饮尽杯中酒,他从袖袋中取出巾帕擦掉唇上的酒液,说:“去吧。”   如海颤声应答,提盒起身,檀韫轻轻闭眼,不过三两日,那张脸已经是受过磋磨的白玉,只剩漂亮精致的形状,再无温润剔透的光泽,唯独眉心红痣仍旧赩然,是颗血钉子,正杀在他心尖。   膝盖“砰”地跪下去,如海说:“求您,给殿下留句话?”   “他想把我摘下去,震慑司礼监,给内阁抬身价,这是他更喜欢的朝堂布局,雷霆手段还是操之过急,我不置评。”檀韫淡声道,“我先做潜邸伴读,后任司礼监掌印兼提督缉事厂,陛下于我有年少相伴的情,提携倚重的恩,我非大雍臣,此生只愿居一座莲台,奉一位君主。此行不为伏诛,只求殉主,惠王不必挂怀。”   如海心中万言,但也只能沉默哽咽。   大行皇帝升遐第二日,有人瞧见千岁往慈安宫去了,身后的长随捧了把弯弓。如海匆忙赶到时,慈安宫外跪了一地,千岁坐在殿门外的玫瑰椅上,正前方的一面绣墙钉着千疮百孔的太后,其中一箭对准了太后的眉心,但力道留了情,因此只是射进而非射穿,卡在箭镞与眉心血洞间的是檀韫的白玉扳指。   血溅得到处都是,千岁干净地坐着,没沾上一点,可那一箭其实将他也钉死了,所以他回到莲台后遣散宫人,跪坐念经,最后毫不反抗地饮下毒酒。   千岁不需要大行皇帝的告别,在他心里,他们只是暂别三两日。   “千岁当年救了殿下和奴婢,几番扶助,奴……”如海愧怍至极,泣不成声。   檀韫说:“惠王是陛下没有犯错的兄弟,任人糟践是损害陛下的颜面,那会儿帮他一把也有好处,后来扶助也只是多方权衡利弊的结果。既是两相利用,就不必矫情感情了,用一句‘时也,势也’结词,你我都体面。”   有时话越轻巧越臊人,如海再不敢待下去了,泥首三拜,“千岁之恩,奴婢万死难报,只求下辈子给您做牛马,高处驮着您,低处为您剐一身肉,以偿报今生!”他摸一把眼泪,慌乱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逐渐消失,檀韫捻珠的手突然一颤,因为刺疼慢了下来。喉头不断涌出甜腻的腥锈气,他默完最后一句,抬指抹了下唇角,满指湿热黏腻,不由睁眼看向画像,“到底是毒,还是砭骨锥肤的呀。”   大行皇帝朗笑着看他,还是从前吞花卧酒的模样,却不再回应。   “咚!”   檀韫摔倒在地,喉间几番哽咽,毒血逐渐洇湿脖颈。他这一生,从穷巷子里的“小野种”到帝王身侧的“九千岁”,也算精彩,可若陛下还在,他们日日伴着到老,他临死前才真的肯说一句“无憾”吧。   眼泪从眼角滑过鼻梁,画像愈发模糊,檀韫闭了眼。   但他没想到还能睁开。   睁眼看见自己横躺在地时,檀韫难得无所适从。这视角正是从廊上的半空看过去的,人死后果真魂魄离体,要在故地飘荡一会儿,听家人哭丧?   可他的“家人”基本都死光了,大可省了这一步,他想快些追上陛下……要往哪边跑呢,檀韫试图挪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殿下,您怎么来了?”   底下传来如海的声音,檀韫的“身体”转不过去,只好稍微侧一下头,把眼神撇过去。   惠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廊桥上罚站了,服斩衰,容色苍白但尤为俊朗,傅氏出美人儿,这些皇子皇孙样貌都不差。他挥退如海,仍然怔立在桥上,眼眶通红地盯着二楼,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对惠王,檀韫说不上怨恨,诚如先前所说,他当初救惠王并不是纯粹发善心,自然也不奢望对方将他认作恩父。但哄骗之账不能不计,这位豺狼扮作猫,当面柔顺可爱,背地里却是一心掰成两瓣儿使,把内阁的梯子也踩稳了,很有出息。若陛下还在,他必得要撕烂那张假面具,把人一脚踹回泥沟,摔个粉身碎骨。   养狼为患,他要自省,狼也得弄死啊。   只是如今,他是真没那心气儿,也不能这么做了。檀韫收回目光,忽听一阵脚步声跺来,整齐、迅速,一脚下去好似地动山摇。   国丧期间,谁敢在宫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宫中噤——”   戛然而止的斥声打断了檀韫的思索,他竭力一瞥,园门前血泼青砖,一双黑靴从如海涌血的脖颈边转过来,踏入四季园,垂在脚边的刀尖步步滴血。   一队人在宫道上排列开来,不戴兜鍪,皆穿半臂黑甲,腰间配刀,冷煞肃然,不是禁卫军和锦衣卫。   进来的那人应当是首领,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但杀气逼人……鬼。   檀韫眼神一晃,避其锋芒,瞧见下头的惠王一副惕惕然的模样,显然也在意料之外。   哦?   首领走到惠王面前,只怪异的沉默一瞬,还在滴血的横刀一转,遽然当胸捅穿惠王。这一刀又快又狠,惠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戳葫芦串似的摁着连捅了几刀!   沉默的崩溃,冷静的疯狂,削西瓜似的让血滋糊啦的脑袋落了地……砰,刀尖将脑袋钉在桥上!   檀韫见惯了血腥,倒没对这出血肉拌脑浆的菜码呕出来,只盯着那煞神,思绪杂乱。   杀意滔滔,恨意冲天,这是大行皇帝的哪位忠臣?   不,不对。   大行皇帝子嗣凋零,唯一在世的小皇子是陈阁老的外孙,若小皇子御极,必得倚赖陈氏外戚,等小皇子到亲政的年纪,若是个没出息的,大雍说不准就要改姓。诚然,傅氏还有三位有资格继位的子嗣,即大行皇帝的九弟惠王和秦王府的两位堂弟,但秦王府早已迁居北境,王爷疯,二爷瞎,都指望不上,只剩惠王是最合适继位的。因此,这人若忠,就不该杀惠王。   再者,天子新丧,宫门戒严,这支队伍能够在惠王发现前阑入,还顺利来到了东苑,在宫内一定有内应。若说陈氏不甘将皇位拱手让人,又忌惮惠王上位后会对小皇子不利,于是先一步翻船是有可能的,但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这般血腥手段。这么一看,虽然无法确定此人是否与陈氏相干,但他和惠王应该是有私仇。   檀韫思忖间,那煞神已经继续往楼上来了。   人从楼梯口拐过来,檀韫眼尖地发现对方的手竟然颤抖起来,已然是兴奋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是了,陛下一去,杀他俨然成了一种新风尚,于公,一朝天子一朝臣,于私,作为提督缉事厂,没人恨他说明他不够勤勉尽责。   可惜,来晚了呀。   檀韫一边感慨,一边毫不避讳地瞅着煞神,一步步的近了,兜帽下的一小截脸也变得清晰,唇猩红,下巴极白,像那种常年没见过日光的白,森森的,比他还像个鬼。   煞神在门前停步,一动不动,应该是在盯着地上那具新鲜尸体,僵硬的脊背四肢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傀儡,突然,他哆嗦了一下,终于清醒了,拳头已青筋爆裂,仿佛下一瞬就要奋力挣脱。   看来他们也有私仇,还是血海深仇,这人才深恨着他,檀韫想。但他得罪的人多,一时真对不上号,那僵立的背影突然抬手拽掉染血的斗篷,露出一身干净的素面白袍。   煞神终于进了门,恍神几步,屈膝跪地将尸体扶起来抱进怀里,那样谨慎小心乃至害怕,分明是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的态度。   檀韫明白了,从前听说有人不爱活人,喜欢珍藏漂亮美观的尸体,他的这副皮囊应该能满足这种癖好。   看不见表情,但那背影颤抖,抱着他哭了,很伤心的,像孩子,失心疯,被掐红脖子无法出声的困兽……好,又不像恋/尸了。   檀韫心里古怪又茫然,稍显冷漠地猜测这人是不是记错人了,毕竟若是情谊深厚,他无需看脸也应当能认出对方。   可是这个人,好似从未见过。   檀韫试图从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无果,再一看,煞神的左手指腹擦过他的嘴角,又反手用干净的指骨碰着脸颊蹭了上去。这样温柔亲昵的动作,许是还没死透,他霎时身魂合一地热了半边脸。   怎么个事儿?   檀韫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巴,终于在那只手最终捂住他脑袋的时候倏地一愣,逮到一点线索。   那只手说起来是极漂亮的,雪肤,艳骨,和食指腹的毒血同样醒目的,还有指间那枚红玉戒。   ——大行皇帝御极,檀韫这个潜邸伴读被擢为御用太监,那会儿想孝敬他的不少,其中有个人送的便是这枚玉戒,料子不错,红玛瑙的,那一圈宝相花却雕毁了。宝相庄严圣洁,寓意吉祥美满,精挑细选的礼却毁了好兆头,可称作故意诅咒了,他若想发难,足以索一条命,可又觉得这人太傻太没意思,笑一笑,随手扔掉也就罢了。   难得收个破件儿,檀韫因此还有些印象,可这么个破件儿怎么就被人偷摸捡起来,还一留就是十年?也不像个缺钱的主啊。   鼻尖突然扑来一股火油味,檀韫回神,偏头看见几个黑甲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桶桶猛火油,正闷头往莲台泼……你们的头头还在上头呢。   黑甲卫泼了油,齐齐跪地朝莲台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走在后头的人扔了手中火把,抬头瞪着一双通红的泪眼。   不对!   檀韫猛地看向屋内,煞神果真一步未动,只管把尸体抱得很紧,那执拗劲儿,活似期待着让两具骨血皮囊枯焦、嵌合、交融,疯魔!   烧起来了。   阁楼眨眼陷入火海,四角悬挂的丧幡和黄幔被火舌燎过,鬼哭狼嚎地扯叫起来,那红焰咆哮,熯天炽地,要把天烧个窟窿砸下来!   门内的人逐渐被浓烟掩埋,檀韫死都死了,不计较全尸,可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出来,他下意识迈步——   “咚!”   枯烟蔓延而去,白云层叠铺展,跃宫墙,攀城廓,京郊东边的宝慈禅寺古钟铿鸣。   这一声,震得檀韫双耳嗡然,几欲呕吐,头昏目眩间骤然摔下。   “‘床儿侧,枕儿偏,轻轻挑起小金莲。身子动……’①”   婉转曲调,媚人幽香,檀韫梦到从高处跌下般浑身一哆嗦,“唰”地睁眼,被柔软的水袖打了一脸。鬓边簪蓝菊的少年扭着细腰坐到他腿上,故意用了点儿力,嘴上正好唱到那一句“屁/股颠”,挑/逗分明。   “七祖宗,”对坐圈椅上的宦官捧着酒杯,笑容谄媚,“您岁节好!”   檀韫还在发怔,糊涂被少年用指尖勾了下巴,眼前这张脸秀丽卓绝,瞧他愣神,涂丹红口脂的唇微微噘起,很大胆地往他脸上啵了一口,笑他,“七爷,发大梦啦?”   “……你是?”檀韫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更年轻时的一把嗓子。   少年勾眼一笑,掐细的嗓子几乎喘起来,“奴是小南枝啊。”   檀韫记起来了。   久远的,早该模糊的一段记忆却如同刚发生,无比清晰。   丰成元年,立春宴,宫里除了钟鼓司和教坊司,还叫了外头的有名班子。檀韫侍立御前,席间多瞧了那抱琵琶的一眼,就有狗胆包天的在宴席后将人送进他怀里。   深宫多寂寞,宦官结个对食或者关起门来玩乐子都不新奇,但皇帝在这方面管得严,向来不许檀韫在外头瞎玩儿。   和十七岁的记忆一致,直房②门突然被踹开,一身祥龙大氅的人站在门口,身后跪了一群哆嗦的内宦。   “人没多大,肠子倒花,叫谁教的?”皇帝不管从圈椅和檀韫腿上栽下去就砰砰磕头的宦官男伶,就盯着檀韫,却见他怔怔地把自己瞧着,震惊、高兴、怅然……太复杂,简直称得上痴了。   皇帝一怔,还没说话,檀韫突然从椅子栽下来,红着眼睛几步膝行到面前。夸张了啊,他吓一跳,“朕……”   檀韫抬手扯住皇帝的织金袖襕,像小时候头一次喝酒时那样闭着眼睛蹭他的手臂,很委屈的,“春酒太烈了。”   见到故人,是他饮了黄泉水,要在忘却前先大梦一回吗?   跟醉鬼训话就是好经念给聋施主,白费口舌。皇帝让人夹了萝卜块③过来,“抬头,”他板着脸,把萝卜塞进檀韫嘴里,顺便将那脸蛋上的口脂印擦了。   檀韫像只犯了错后被逮住的猫,被皇帝拎走了。 第02章 风雪夜   这两日又陆续下了雪,夜风裹着白茫茫泼过棱嶒假山,洒进了廊下,尚柳来吸了吸鼻子,脚下加快,一会儿终于躲进河边直房。   铜火盆堆足了炭,一个火者①替他脱掉狐皮围脖,已经湿了一圈,另一个搅了热帕子。尚柳来将手中的信匣放在梨木小几上,里头都是各地坐记②报上来的有关逆党残余的消息,侧身接帕子时问:“小爷呢?”   他是御前的五品随堂太监,也是檀韫的亲近人,私下都管檀韫叫“小爷”。   火者答话说:“乾和宫有上兵部左侍郎府讨逆的旨意,监事一个时辰前便出宫了。”   这事儿原本无需檀韫亲自跑一趟,尚柳来稍一琢磨,叹了口气,随后将擦过脸颈的帕子递回去,“让翠尾去熬牛乳吧,等小爷回来喝了才好睡。”   火者呵腰退下。   尚柳来踱步到暖帘的边缝前,摩挲着掌心放眼一望,朱檐穹顶,宫灯晦暗,风雪遮了不夜天。   一队配刀的人马从雪幕尽头闯入,打头的是个年轻百户,大红曳撒,两侧的褐衫番子③护着中间的马车平稳驶来。左侍郎府门前提灯照看的门童如夜间见鬼,转身跌进门槛,通传去了。   俄顷,换了个老管家提灯出来,马车也稳稳停在阶下。   两个番子搬了脚蹬放好,百户翻身下马,一边接过伞撑开,一边走到车前开门。   出来的是个极年轻的宦官,鹭鸶石竹月白鹤氅罩一身清癯皮骨,弯腰时描金乌纱帽两侧的珠璎绳轻轻摇了摇,孔雀绿坠脚在老管家的灯笼上晃过一道虚影。   老管家握着灯笼柄的手一紧。   两年前去宫门接老爷回府时,他见过这张脸,更稚嫩地伴在七皇子身侧。陛下御极后杀过些龙潜时的旧人,可檀韫仍站在离主子最近的地方,还被擢为御用太监,有官秩,有权势,在正式场合和奏疏等书面遣词中也不对上自称“奴婢”,可以和朝臣们一样称“臣”。   约莫半年前,缉事厂的陈督主突然卧病在床,难顾公务,好在圣心体恤,特意遣派檀韫暂代事务,还特意为其设了个“监事”的头衔。   帝心朗然,推诚不饰。   缉事厂这柄专为天子所用的邪器自然要控制在御前最得信任的人手中,而朝臣眼中不足为惧的“嫩崽儿”偏就有架空缉事厂的金刚手段。   鬼仙临门啊,老管家恭谨折腰,“檀监事。”   檀韫扶着百户的手臂下车,客气地说:“今儿是正旦,又逢风雪,叨扰了。”   不似少年人的张扬意气,檀韫有另一把风风韵韵的好嗓子,清茶过嗓,不艳不冷,本该洋洋盈耳,老管家却浑身发冷,侧身道:“不敢,请监事随老拙来。”   百户合伞丢给其中一人,领着其中一队番子入府。待到花厅时,左侍郎王骞已经穿戴整齐地祗候着了,许是早有所料,本就没有入睡,当他看见檀韫时,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们有些交情,几年前檀韫曾为直言顶撞老祖宗④的王骞求过情,王骞记得这恩,这些年从未同别的清流聚桌说檀韫一句不是。互相见了礼,王骞请檀韫上座,婢女随后将白瓷碗放在檀韫手边。   王骞“请”道:“夜里饮茶难眠,请喝一碗桃汤。”   立在椅子旁的百户警惕地探手过来,檀韫示意无妨,王骞对他没有杀心,这人也不会使这种手段。他捧碗尝了一口就搁下,说可惜了,“掌勺人心浮气躁,过了火候。”   王骞单臂枕着桌沿,“饮桃汤以辟邪,就当求个好兆头吧。”   “贵府进了鬼,”檀韫开门见山,“看来它只能暖胃。”   王骞诧异,“今日佳节,我阖家团圆,只顾吃喝,散席后更是家门紧闭,哪来的鬼?”   百户冷声说:“缉事厂侦报傅赭的随侍宦官夜入侍郎府,不容王大人狡辩。”   傅赭还是皇子时行三,与陛下同为太后所出,只是兄弟俩本就不亲厚,还多有嫌隙,要争同一个位置,自然头破血流。先帝临终前选择了陛下,傅赭幽禁府邸,陛下登基初并未下达处置,某日却在宫外遇刺,刺客正是傅赭指派,是以三皇子府尽数伏诛,傅赭被贬为庶人,饮鸩而死……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   檀韫对傅赭素来憎恶,让人死得很惨,他办得隐秘,只有那日的剥皮官和随行的几个人知道。但众人皆知的是,这般情形下藏匿傅赭党羽残余,论最轻的罪都是蔑视君威。   王骞面色如常,笃然道:“绝无此事!我的确做过傅赭一派,但我如今是陛下的臣子,绝不敢与逆贼谋事,若应百户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尽管拿我进诏狱!”   “严重啦,知早没有说你谋逆的意思。”檀韫说,“你是傅赭的旧部,陛下仍然用你,不就是知道你是个实干派,惜才吗?今儿麻烦找上你家门,你开门把它扔出去便是体贴圣意,圣心烛照,自然也不会平白误会你不忠。”   话很客气,且意思分明,若交出逆贼,他愿给一条活路。   王骞深深地看了檀韫一眼,压下心中的感激,须臾就平常道:“檀监事,我话不改。”   “傅赭早投胎了,党羽即将被清剿干净,还能成什么事?你惦记旧情不忍交人,我能体恤,可咱们做事也不能全论私心。达祖,”檀韫瞧着院中的雪幕,“窝藏逆贼视同谋反,想想还在老家等你的小孙儿。”   花厅冷寂了片晌。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王骞僵硬地松开绷紧的下颌,苦笑着朝檀韫拱手,“夜寒风冷,劳监事白跑一趟,当真……劳烦了。”   檀韫不再说话。   “拿人!”应知早说。   “是!”廊上的一班番子握刀应声,迅速分为两拨从左右廊道离去。   风雪簌簌,掩了厅内众人的呼吸声,寂静片晌,“进去!”两个番子捆了个素布衣来,粗鲁地搡到厅中。   应知早上前,俯身掐住这人的下巴一认,回头说:“监事,是如敏。”   檀韫睁眼把人看了,“瘦了。”   他们是同一年入宫的,如敏要大两岁,他们曾在内书堂做同窗,一起为课业头疼,也并肩跪着挨过手板。后来,如敏被选做三皇子伴读,他则去了七皇子身边,主子们逃不过一个“争”字,他们幼年的情谊也经不起消磨。   “过街老鼠,日夜蹿着阴沟,只剩下这身脏皮了。”如敏清秀的眉眼早已被阴霾笼罩,看向檀韫的目光充满怨憎,“你早把我的藏身处查清了吧,这侍郎府有你的眼线。”   “缉事厂为天子耳目,在何处都不奇怪。”檀韫淡然回视,“把人交出来,你自己挑个死法。”   如敏不解地横眉,“旧主身边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最清楚,你要拿,我这条残命给你,但要别的,你就是剐了我,我也拿不出!”   “不然。”檀韫摇头,“王侍郎明知我不会无备而来,也知藏不住你,却还是舍一家老小保你?”   檀韫瞧着如敏,如敏也瞪着他,像一场沉默的对峙。刮骨要用钝刀,这样才更疼,檀韫沉静的目光就是这样一柄刀,少焉,如敏的眼中终于溢出惶然。   檀韫轻笑,“值这么多人命的不是你,我记得傅赭的儿子也快四岁了?”   “是三岁,小公子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被皇子妃抱在怀里!”如敏引颈向前,被身后的番子一脚踩住肩膀,额头“砰”的磕到地上。他眼冒金星,竭力挣扎嘶吼,“斯人已逝,你还要往我主头上乱盖屎盆子,檀——”   檀韫握着扶手的指尖轻轻一点,应知早上去就是一脚,如敏被踹偏了脸,呕血吐出颗牙,震晕了过去。   “忒吵。”应知早转身回到檀韫身边,瞥了眼沉默苍白的王骞,“都是给脸不要的东西,何劳监事多费唇舌?”他躬腰时极快地看了眼檀韫被风吹红的鼻尖,轻声说,“夜里风雪大,您早些回吧。”   “如敏不必审了,明儿一早押赴北市凌迟两千刀,死后枭首三日,以震宵小。兵部左侍郎王骞私藏逆贼,其心可诛,着押入诏狱候问。”檀韫出门时脚步稍停,突然想起来似的,“前后住着好些大人,让人一一敲门,就说咱们深夜搅扰,实在是公务紧急,请他们体谅则个吧。李阁老的门敲重些,他年纪大了,眼盲心也瞎,门敲坏了就从缉事厂走账,赔他一扇。”   “半夜被缉事厂敲门,吓煞大人们了。”应知早叹气。   “诶。”檀韫说,“大人们一心为君,自然问心无愧。”   应知早说是,随檀韫一道出门,路上打了个手势,让其中一个档头⑤带领一队人去敲门,其余的收队。   出了府,檀韫回头看了眼高悬的门匾,“王达祖的小孙儿出生时,我送了他一把长命锁。”   应知早听出来了,这话说出来不是为了感慨。   王骞偷摸将孙儿送走,这是当爷爷的不落忍,但此事一旦暴露,王家人恐遭更深广的牵连。监事既然对王骞尚存慈心,想来陛下对王家暂且还没有诛连之心,那又何必让王家多受一项罪责呢?   “您放心,”应知早压声说,“卑职会将那孩子送回来,他从没被谁送出去过。”   檀韫上一世便想提应知早做亲信,这是个聪慧、得力的人,可惜遭“亲信”连累,被上官弄死了。他眼波一转,“做事谨慎些,免得平添麻烦。”   坐记都是应知早亲自挑选的,但檀韫既然这样说了,他便把心一提,“卑职会彻查经手的人,保证没有错漏。”   “若有错漏,你直接料理了吧,缉事厂必须干净。”檀韫回了车里。   “卑职遵命。”应知早知道,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马车顺着来时的雪痕倒腾回去,丑时,檀韫回到宫中。   宫城四门都是亥时落钥,檀韫走的是北边的玄天门,离直房和乾和宫更近。马车经过时,他推开窗,对掌门官说:“光儿,辛苦了。”   戴凝光知道檀韫要回来,就没交钥匙,一直候着他,漂亮的一张脸冻得通红,闻言眯眼一笑,亲昵但不失尊敬地说:“嗐,这大雪天的,七叔来回一趟才辛苦嘞,您赶紧回直房歇着。”   檀韫没多说,把自己的梅花手炉递过去,关了窗。   乾和宫的西暖阁果然还亮着小片光,守夜的当直⑥替他脱了鹤氅,檀韫轻步入内。   “回晚了。”皇帝靠在床头看一本民间花谱,“你迎风披雪的跑一遭,人家领不领情?”   他才二十,最丰神俊朗的模样,高挺的鼻梁横着一道暗影,是床帐穗子在烛光下的痕迹。这话里有调笑,便是没生气,但檀韫收回视线后还是在床前跪了,柔顺地说:“好歹有交情,若是不劝一回,或许我会遗憾。”   就像上一世那样。   “我知道王达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不动,”檀韫轻声,“今夜权当告别吧。”   “出宫的时候腿脚倒腾得麻溜,这会儿倒是乖觉了?”皇帝把人睨一眼,“得了,起来吧。”   檀韫起身,“傅赭的遗孤?”   “一个阉寺,带着个半大孩子跑出雍京又跑回来,这是有人给了底气,”皇帝翻了一页,指腹揉皱了页脚,“天大的底气。”   在天子脚下做这样的事,不仅要不怕掉脑袋,还得有那个必要,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少而聪敏,有杀伐果决,但还称不上铁石心肠,揉皱的书页就是他心中的涟漪。檀韫安抚道:“太后心慈,只是舍不得小孙儿。”   这是哄人的话。   “从前我在她心里不像个亲儿子,如今更是个杀千刀的。”皇帝被檀韫柔和的目光看得心尖一颤,竟在这无人窥伺的深夜一角露出些许不该存在的脆弱,“驰兰,你说若当初败的不是三哥,而是我,母后也会因此怨恨三哥而满心惦念我吗?”   怎会呢,太后的待子之心从不公平,人活着时偏颇分明,难道等人死了就会长出一颗慈心吗?   檀韫不忍如实说,反问道:“若您先知今日会陷入母子难和的处境,当初还会争么?”   皇帝一怔,明白了,“你这是在教训我不要既要又要?”他“啪”的合上书,反手盖在檀韫头上,冷厉地横眉,“凭什么不争?要争,否则你我今日皆成猪狗!”   檀韫没有说话,还是那样柔和地瞧着他,皇帝心下蓦地一静,缓声道:“该睡了。”   檀韫将书本拿下来,见皇帝仍靠坐着,龙床宽大,显得人孤零零的,便问:“您要着人侍寝么?”   “哦,等人抬过来,我就该起床用早膳了。”皇帝说完,檀韫就笑了笑,俯下身来替他拢被子。   这人才十七,不算真的长大,脸很小,但并不显得尖瘦,因为脸腮、下巴还留着些肉嘟嘟的模样,似是察觉他的目光,也抬眼瞧过来,露出柔软可爱的本真。   这样的檀韫不是檀监事,而是他的伴伴,一路依偎过来的阿弟。   “混账东西,”皇帝勾了下檀韫胸前的珠璎坠脚,开始秋后算账,“那个小西枝送走了吗?”   是小南枝吧,檀韫说送走了。   “这个年纪起了心思也不奇怪,真想的话可以寻个合适的,但别跟不干不净的纠缠。”皇帝说,“那些人能说会唱,多长了一条舌头。”   那些个优伶小唱日夜混迹席间,光明正大地就当了耳目,檀韫明白其中厉害,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煞神,那人又是用什么模样的眼睛偷偷观察过他呢?   几天了,檀韫仍旧无法笃定自己身处何地,若是梦,太真切,若是轮回,怎又带着前世的记忆?他分不清,倒是想起小时候老祖宗给他看过的话本子,有个主角是借尸还魂,重活一遭。   那对蝶翼般的睫毛垂下来,叫人看不清目光,像想到了谁,出神了。皇帝便误会了,“瞧上谁了?”   檀韫回神,“没谁,”他玩笑说,“阉人能瞧上谁,别人被我瞧上,说不准就要立刻悬梁自尽以证清白啦。”   位卑的宦官遭人厌,叫人嫌,位高的便人前敬畏,人后唾骂,好像只要挨了那一刀,就不是个人了。   檀韫倒并不以此为卑,入宫前他是巷子里的小畜生,日日挨打受骂,去街边的饭桌上吃口碗里的剩面都要被踹青屁股,如今乃至以后他却能做天子亲臣,手握权柄。   那一刀阉掉的只是一块腐肉,换他就此脱胎换骨。   “你很好。”皇帝提了下腰间的被子,又把话翻了回去,“那男伶唱得是好,媚进了骨子里,专哄你这样的小没出息。”   “他睫毛上的金粉好看,我才多瞧了一眼,没想惹人误会了。”檀韫双掌合十,蔫儿了,“别训啦别训啦。”   皇帝笑哼一声,转而说:“明儿你不当值,午后随我出宫去淘花苗,东苑那边要建好了。”   上一世出宫遭遇逆党余孽刺杀,檀韫挡了一刀,在榻上养了好久。锥心的疼痛冲破岁月袭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胸,说:“带几个锦衣卫,好不好?”   “带他们做什么?”皇帝不大愿意,“各个目若鹰隼,没事儿都要被他们招出事儿来。”   那我又要挨刀子了呀,檀韫不甘心,“茫茫雍京,不止一只老鼠,您金贵,万不能有丝毫闪失,就带几个,让他们远远跟着,不在您跟前搅兴。”   那双眼直勾勾地把人盯着,柳叶捧着凉春水,眼波一转,就是揉肠吃心的模样。皇帝撑了下床,躺平将被子往上一拉,闭眼道:“带吧。”   檀韫满足了,整理好床帐后转身走到立灯前罩灭烛火,轻步退了出去。   他今夜不直宿,回了直房,尚柳来正在廊下鹄立,见他来了便道:“王骞咬舌自尽了。”   檀韫一只脚跨过门槛,稍顿,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他的眉眼半隐半明,唯独眉心红痣艳色不减,乍一眼像佛龛里的玉菩萨尊,难说悲悯还是无情。   尚柳来垂下目光,“听说是被连夜用了刑,想来是痛狠了,求个解脱。”   太后将主意打到王骞身上时,王骞便知道自己难活了,可陛下要拿他震慑朝臣和慈安宫,此时寻死便是违逆圣心,生怕全家累及不够,他也不会不明白。何况落入诏狱的人求死都难,除非,有人想让他死。   檀韫进屋,“我知道王骞下诏狱后会自杀,却还是把他放进去了,为什么呢?”   尚柳来心领神会,“今夜诏狱当值的是北镇抚使,江峡。”   檀韫在书桌后的圈椅落座,直宿火者放下牛乳碗就退了出去,“我记得他与三哥交好。”   宦官无法生育后代,自来有认干亲的,认的人攀亲结势,被认的便是培养亲信,也留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当年老祖宗门下总共有七个干儿子,私下都以兄弟相称,“三哥”是郑鹨,慈安宫的掌宫太监,太后跟前的老人儿了。   尚柳来点头,“他们是同乡,江峡私下叫郑公公干爹。”   “那就是我侄儿了。”檀韫和煦地说,“他办事很积极,是个好苗子,关照他一下吧。”   尚柳来应下,又说另一桩,“秦王世子从吴州回来了。”   金疙瘩深夜冒雪回京,不知道的还以为有急事儿,但雍京人人都知道世子爷上月闹了笑话,他在席间被粉头坐了大腿,结果那是个没遮拦的,回去就同房里的人嘀咕世子爷瞧着宽肩腿长,一把窄腰很攒劲,没想是个空心子,任自个儿怎么扭腰磨屁股都不起半点动静。   哪有墙角不漏风,翌日就都晓得世子爷中看不中用了。   世子是天子堂弟,自小养尊处优,是拔尖儿的混账,哪能容忍自己被人揭短,还是□□里的短?这不,他一怒之下就叫人去翻地皮找人,待查到人连夜跑了,他竟然年也不过,骑马带人追出了雍京。   “那是个祖宗,安全回来就好……对了。”檀韫快速画了张像,“你替我去找个人。”   尚柳来拿起画像一认,只有小半截脸,但瞧下巴轮廓和唇形就是精彩绝伦的模样,旁边还写了大致的身量。   “这身量是九年后的他。”檀韫啜着牛乳。   尚柳来:“……”   天菩萨,这要怎么找?   谁知道大高个九年前是不是矮瓜一根?   “记得悄悄行事。”檀韫叮嘱。   尚柳来稍一琢磨,“您在外头招惹风流债了?”   檀韫纳闷儿,“怎么个说法?”   “线索逆党敌手仇家?要利用的要防备的要先下手为强的要索命的?亲戚朋友故交或是那位只在当月十六日那天跟您做笔墨交易的天涯友人‘鹤奴’?”见檀韫摇头,尚柳来轻笑,“那您还能偷摸找谁?”   檀韫有些迷茫,那就是风流债了吗?   难不成那煞神待他的情不是恩义亲友,而是男女之情?   檀韫斟酌着说:“即便是,也是野的,我都不认识他。”   尚柳来挑眉,“那这半张脸是从哪儿画出来的?”   檀韫面色不改,“梦里。”   尚柳来调侃,“那何苦费心找他,梦中相见岂不美哉?”   人活生生地为自己“殉葬”了,檀韫没办法无动于衷,也担不起,他想着先确认了人,对方还不认识他最好,他把人防得远远的,不要对方以后再做傻事,若已经认识了,那也来得及补救,比如若对方当真倾慕他,他就冷酷地打碎芳心,被因爱生恨也没问题。   不能细说,檀韫敷衍道:“怕你闲,给你找点事儿做。”   “我谢谢您。”尚柳来笑一下,折了纸,“那找着后养在哪儿?养在外头不招人眼,但见面麻烦,养在宫里倒是夜夜都能暖被窝了,又容易招是非,六祖宗养的小情儿前不久不就‘不慎’坠井了么?”   檀韫没有半点不该有的心思,“行了,尚妈妈,别太操心,你先找着再说。”   尚柳来不抗拒这个称呼,还要发挥“妈妈”的习惯,“对了,今儿您不在的时候,是观偷偷哭呢,好像是红鸾星动了。”   檀韫心里一凛,那陈年已经落地的血猛地兜头泼来,是是观在他面前自刎谢罪的一幕。   “咚,”檀韫不轻不重地将空碗搁下,“拎过来。”   尚柳来吩咐外头的直宿去唤人。   俄顷,一个十四五的少年快步进来,他是从被窝里被人薅出来的,头发乱糟糟的拱着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抱着佩刀茫然地瞧着檀韫,“小爷,什么急差呀?”   “你有人了?”檀韫问。   偷摸摸的与人好是一回事,但都被发现了,还隐瞒什么呀?是观害羞地说:“我相中个男人。”   檀韫说:“那个姓常的锦衣卫?”   尚柳来眉梢一挑,小爷这是早就察觉了,还派人去查了人家的底细?也是稀罕,明明以前并不上心手下人的私事。   “他叫常南望,是北镇抚司的百户。”是观想起什么,机灵地补充道,“您放心,他不是世袭进去的,没家势,也没干爹,干净!”   “这么一比,茅坑也干净。”檀韫嫌孩子傻,语气却不严厉,“北镇抚司如今让江峡握着,一群猢狲簇拥着猴儿王瞎嚷叫,那些不顺服的不管有没有本事都得在底下窝着,容得他出头?”   是观本该是钟鼓司的,八岁时被小爷从色太监手里救回来,否则就被糟蹋了,这是救命之恩。后来小爷把他弄到自己身边,教他读书习武,这是养护之恩。养育之恩舍命难报,他打心底里信任小爷,觉得小爷不会随便冤枉谁。   见孩子嗫嚅着不吭声,檀韫知道他是有疑惑但不敢跟自己犟,便说:“有话就问,今儿就要你心死。”   是观便问:“他只是百户,不算出头吧?”   “窝在底下的也有好些百户,他们顶着衔,手里没一份正经差事,可常南望去年却办了三桩像样的案子,如今先把功劳压着,乍眼是也被打压,可只要有机会,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爬上去。江峡如此费心,常南望有什么特殊?”檀韫说,“因他是菩萨的心头肉,运气好的格外周全,还是因他表面不肯攀附,私下却早已拜了恩父?如今还要结识你,你当他真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观心中一凉,若常南望只是想借着他结识小爷,就只算做他被蒙骗利用了一遭,但就怕这人两面三刀,是根毒钉子,要来害小爷!   房内沉默小会儿,尚柳来摸是观的脸,一指头的湿润,不免温声说:“你还小,世间多的是人,有真好的等着你。今儿流完眼泪,明儿就清清心肺,莫做痴儿,知道吗?”   是观粗鲁地擦一把眼睛,眼泪鼻涕糊了一手掌,瓮声道:“他不嫌弃我是阉人,肯以礼相待,还送我礼物,我便真信了他!”   “同样习武,你小小年纪就上北疆战场杀敌,他敢不敢?你有救驾之功,他有没有?你扶弱救贫,他肯不肯?你是他的通天梯,轮不着他来嫌弃你。”檀韫说,“除了那俩蛋,你比他什么也不缺,何必自卑自贱?”   是观吸溜着鼻涕依偎过去,肉肉的脸蹭着檀韫的肩膀,“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擦亮了眼睛!”   檀韫这才满意,“去睡,起来后还是乔样去宝慈禅寺把今年的香火钱敬了,听说善堂在雪地里又捡了些乞儿回去,原先的园子估计不够住了,让师父们找人修一修吧。”   “是!”是观站直了向檀韫行礼,又转身向尚柳来行礼,轻步走了。   等脚步声远了,尚柳来看向檀韫,话中露出尖锐,“好个真汉子,骗到咱孩子身上了。那个常南望,我想法子料理了他?”   “不急,”檀韫说,“既然父慈子孝,就先留他为他的好干爹抬棺吧。” 第03章 不知客   檀韫在橘东街边买兔儿签,穿海天蓝圆领袍,流水纹白鹤氅,头上戴一只蝴蝶白玉闹蛾,神清骨秀。   老板一边忙活一边琢磨这是哪家的小神仙,山珍海味吃不饱,来路边买零嘴儿,若是不慎吃坏了金贵肠胃,家里是不是要来砸摊子?   檀韫不知老板心声,知道了就要喊冤,路边摊简直好极了。盯着烤架上的肉,他轻抿了下嘴巴,说:“再加五支。”   老板应道:“好嘞,您稍等。”   火候一到,老板取出用秘制酱料腌制的烤兔子放上砧板,一刀下去,半焦脆的外皮呲呲响,溅开浓郁的热油香。   檀韫眼也不眨,口齿生津。   老板麻溜地将剁成小块的兔丁用细签串了,数了十支包好递给檀韫,做生意必备的热情掩住了忐忑,“您拿好,小心烫,喜欢便请下次再来!”   檀韫道谢,转身涌入人群。   自岁末正旦,许多人都戴着闹蛾,各色各样,以应节景,街上熙来攘往,人实在是多。檀韫护着兔儿签到中段的一家花苗铺,候在门前的便装番子上前来,“夜里有灯火表演,爷往仰月楼去了,着卑职等您一道过去。”   此次随行的锦衣卫是檀韫从缉事厂挑的,锦衣卫如今还乱着,用起来不放心。他问:“乔样的到了么?”   番子说:“照您的意思,他们走的是后头的流光巷,经曹氏菜铺、呡儿茶楼、一长蹴鞠社,最后在脉脉花舍停留。”   檀韫点头,分了番子两支兔儿签,两人一道往仰月楼去。   仰月楼在更东边的泼云湖边,围岸而建,是佳节登楼观景、平日登楼静坐的好地方。檀韫对雍京的街巷十分熟悉,带着番子抄近路走小巷——兔儿签再不吃就不酥了!可街上人挤人,叫人一撞,就怕让签子插穿喉咙。   行至途中,一身响声冲天而起,天幕晦暗,火红麒麟烟火凭空出现,是缉事厂的信号。   事情办成了,檀韫收回目光,正抽出半支签,突然顿住脚步。   “唰——”   番子的刀不及全出鞘便被一只黑指套包裹的手摁了回去,来人身手不凡,过了两招后抬膝顶得番子俯身干呕。脑后突然袭来一道拳风,来人啧了一声,偏头闪避的同时一掌劈在番子后颈。   番子“呃”声吃痛,闭眼倒地砸出闷响。   来人甩了甩手,转身看过去。   檀韫左手拿稳剩下的两支兔儿签,右手松拳收回,说:“放肆。”   年纪不大,倒颇有静中藏锋的气势,来人提了提右手的指套,客气地说:“家主想请檀监事一叙。”   上辈子檀韫在脉脉花舍遇刺,刺客早有部署,说明他身边有内鬼提前暴露了制定的路线,后经查实,内鬼是身边的一个火者。这回,他明面上一切照常,着番子乔样去脉脉花舍钓鱼,本以为会少一桩麻烦,却不想是一桩换一桩。   上一世这人也在此处候他么?   半臂劲装、马尾、身段利落,是侍卫武职一类;长袍、镶绿松石小冠、鹿皮靴子,绝非寻常大户出身;面具后是双荔枝眼,样貌应该也不错。   檀韫收回打量的目光,“想见我的人很多,贵主人得再等等。”正欲转身,却听对方殷切挽留,“家主亲至,诚意万分。”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檀韫眉间微蹙,猛转身的同时袖箭疾出,柔软宽大的白方缎和强劲的迷香却在他看清对方前打在他的眼睛上,他踉跄着摔下去的同时听见箭头入肉的哧响,那人却不觉痛似的,克制地笑了一声。   该死!   檀韫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蒙着双眼,先前剩下的两支兔儿签估计已经被野狗叼走了,他双手空空的被举至脑袋两侧、绑在身下的榻上。榻上铺了层毛毯,不硌骨头,他的大氅被脱掉了,脚腕也被一起绑在榻尾。   这是个完全受制的姿势。   但没人会将仇人或想除掉的人绑进熏百合香、烧暖炭的房间,用柔软不勒肉的缎子绑住手脚,在檀韫看来,这种意味不明的绑架比真刀真枪的刺杀或者入骨见血的凌/虐更危险,他竟翻船栽进了这样别致的阴沟子。   不是遇刺就是被绑架,难不成他命中注定今日有一劫?   脑子里迅速搜捕嫌疑名单,檀韫说:“说话。”   屋内的安静仿佛听到指令,终于破开裂缝,答话的是一道很轻的呼吸,就靠近他的左太阳穴,像只觊觎着、随时可以吐出蛇信子的毒蛇。   檀韫汗毛卓竖。   “莫怕,我不会杀你。”   对方说话了,很轻,像是被什么笼罩着,茫茫的听不真切,是他们见过面,怕他闻声识人,还是单纯的格外谨慎?   总之檀韫没有辨认出来,真诚地说:“但是我想杀你。”   对方浑然不惧,好奇道:“你经常这样震慑别人?”   离得这样近,檀韫却闻不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药味,这是一种被刻意遮掩、清洗过的干净。他否认,“我头一回遇见你这等腌臜。”   对方沉默一瞬,“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低低的,听着甚委屈,檀韫略感惊奇,“非得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你很见不得人?”   “面对面的,我……我怕说错话惹恼你,也怕一个控制不住就冒犯了你。”对方语气诚恳,“我不想你不高兴。”   难道把他绑起来就不算冒犯,他还会高兴?檀韫觉得这人的脑筋多了个弯,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审判道:“你脱了我的鹤氅。”   “帮你脱过鹤氅的人那么多,你也觉得他们腌臜?”   这话有点咬牙切齿,让檀韫听出了幽怨和……嫉妒?他愈发莫名,“你还绑着我,这是对待脔/宠的把戏。”   对方放松语气,笑他没见识,“那样的把戏会比这坏百倍,你没去过风月之地,自然不知。”   檀韫是没去过,只是想起宫里的有些宦官与人厮混,是要把人绑起来才好作弄……等等,难不成这人也怀着这种龌龊心思?   他蹙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自顾自地表扬他,“不去好,嫖的卖的都不是好东西。”   “是么?”檀韫突然偏头,吓得对方往后瑟缩了一下,没让他的鼻尖碰到自己。   这般闪躲又不像要作践人的样子,檀韫只得暂时放下这个猜测,转而问:“所以你常去那种地方?”   “嗯。”对方的脸就停留在与檀韫差一点、却绝不会肌肤相碰的位置,逗猫儿的语气,“要不要来抓我?”   是个花花公子,檀韫在小本上再添一笔线索,嘴上却没大兴致地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贵人事忙,过了今日就不会记得你。”   对方不甘心似的,“你先前还说要杀我。”   “我让下头的人去办,把你剁碎了喂狗,但不要他们告知我你的身份。”檀韫挑衅,试探,“不过你骑在我身上的时候,可以……”他被掐住脸,对方的气息有些焦躁,“谁教你的?”   檀韫趁机一嗅,这人连手上都没有任何味道,也太警惕了。他暗道麻烦,不客气地“啐”道:“你爹。”   脸上的手立刻松开了,对方的眼神在他被掐的位置看了两眼,才不屑道:“老乌龟一只,你瞧不上吧。”   “说不定老当益壮。”檀韫在阴森森的注视下不解地皱了下鼻尖,“你这样‘在意’我,却没听过旁人怎么说我吗?其中有个评价经常出现,叫以色侍君,这个‘君’可不只是指君王。”   檀韫五岁入宫,不必从低级杂洒做起,因他当年投的是老祖宗檀河门下,还是做小儿子。老祖宗将他养在身边,送进内书堂,两年后让先帝爷掌了眼,就送到七皇子身边做伴读。位高权重的老祖宗不会无故偏宠,金尊玉贵的七殿下也不会无由亲昵,只有檀韫知道他自小耍心眼,受鞭策,躲暗箭,不知良多,可外人不晓得,说他只赖于那么张很漂亮的脸蛋,和更多不堪入耳的评价。   对方没有回答,檀韫催道:“骑不骑,不骑就滚。”   “不滚。”须臾,对方平静地说,“今日头一回相见,我们好好认识一下吧。你叫什么?”   尾音微微上扬,飞出一小弧度愉悦。   莫不是个白痴,檀韫说:“滚。”   “好的,阿滚。”对方说,“我叫——”   “狗屎。”檀韫打断。   “好的。”对方很大度地接受,又问,“你多大年纪?”   檀韫问:“你有五十么?”   “一半都没有,简直很年轻貌美。”对方说,“我知道你今年十七,五月十六生人,我已经为你备好了十八岁的生辰礼。”   “多谢,不必。”檀韫矜持且挑剔,“送我礼的太多了,多你一份放不下。”   对方热情地说:“我家很大,还有好些宅子,你可以把那些礼物放在我家,把我送的放在身边。”   檀韫认真思索了一瞬,说:“我跟你很熟吗?”   一句话好像打击得对方不大自信了,但这人脸皮堪称一绝,竟小心翼翼地祈求道:“我送的小物件,也可以随身携带……行吗?”   檀韫沉默,随后婉拒,“不行,而且我只用好东西。”   “这是自然,需得是好东西才配得上你。”对方兀自忽略那句“不行”,殷切争取,“我有钱,会送你顶好的。”   “算了吧,你不如拿钱去治脑子。”檀韫建议。   对方漠然地说救不了,又低头可怜地用额头蹭了下他肩膀处的衣料……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檀韫腹诽,又继续试探,“多试试,你脑子坏了,妻儿怎么办?”   “我没成家。”对方迅速回答,咄咄抱怨,“之前有人为我说亲,我不愿,那人不要脸地追到了我家里,还鼓动一堆人来逼迫我,我忒烦,就把他的舌头割了。这下好了,他再也不会说了。”   这事儿倒是可以顺着查一查,檀韫说:“你在举例子恐吓我么?我不从,你就把我的腿砍了,这样?”   对方的视线因此从他的脸上挪开,落在腿上,那是一种专注于是炙热,仔细于是直接,干净于是敬畏的目光——好复杂啊。   虽然有袍子挡着,但那视线别说几层衣料,墙都能烧穿吧,檀韫被看得别扭,下意识地并腿蹭了蹭,对方因这小小的动作回神,立刻把眼神收了回去。   檀韫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不会。”对方说,“你的腿很漂亮,不该落疤。况且砍了就接不回来了,最多打折。”   檀韫:“……”   “也不会,吓你的。”对方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檀韫抿了下嘴巴,催促道:“你滚。”   “放你继续陪你的陛下逛街?”对方比满林子没熟的果子还酸,“是了,你们青梅竹马,情深意重。”   檀韫因为这句话捕捉到了一点苗头。   这人酸这个酸那个,听他说不正经的话会焦躁愤怒,还用那种大杂烩眼神看他的腿,难不成是……倾慕他?可上一世没有这一出戏码啊。   檀韫不禁想起尚柳来说的话,如果那个煞神是他的野桃花,那这人会不会和“野桃花”是同一个人?这两人有相同之处,都出身不凡,胆大妄为,“野桃花”那会儿疯魔,此人这会儿脑壳有缺,都是不大寻常的脾性。   檀韫心里揣测不断,面上却微微一笑,说:“你的命就是这样不好,否则与我相伴长大的就是你了,对不对?”   “所以我常常梦到你我一同长大,形影不离。”对方顺竿子就爬,语气落寞,“可惜梦就只是梦……不过,至少做梦时是极快乐的,我想天天梦见你。”   九天佛陀,各方菩萨,随便来一位把这妖鬼收了吧,檀韫祈祷,幽幽地说:“我这样躺着,腰很累。”   “我、我帮你揉一下?”   你还结巴上了?装什么乖巧腼腆小少年。檀韫拒绝,“不过你可以让你的侍卫帮我揉,他的手很好看。”   主子不好试探,那就换侍卫下手。   “……他戴着指套,你也能看出来好看?”   又是熟悉的酸果子味儿,酸得檀韫唇齿生津,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嘴上还要刺激人,“可是手型包不住呀,是纤长有力的样子。你若不赞同,让他脱了手套帮我揉,我再切实地验证一番,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对方严肃地说,“我要滚了。”   檀韫失笑,目光隔着眼罩钉在对方脸上,温和地劝道:“藏好一点,别被我逮到。”   “你要怎么惩罚我?”   这种期待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啊,“……是报复。”檀韫回忆着老人们折磨人的手段,随意选了一桩,“把你脱光了丢给狼狗玩,好不好?”   对方笑起来,说:“我杀过狼。”   “哦,”檀韫夸赞,“你很厉害。”   “我还杀过老虎。”对方显然不禁夸,洋洋炫耀起来。   檀韫很好说话,“到时候让你前狼后虎。”   “你说狠话的样子漂亮极了,我……”门被敲了一声,对方把话咽下去,但看着檀韫的目光克制不住,它很贪婪,“寻你的人到了,我们下次见,阿滚。”   “滚你祖宗。”到底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式儿的,檀韫憋出一句粗鲁话,同时挣扎手脚,“松开。”   对方笑了一声,同时解开了他的右手腕。袖箭还在,檀韫立马抬手,这次却先一步被握住手腕摁了回去,对方的力气刚好,表达出压制、掌控的意味。   “那一箭差点射中我的阳……”对方换了个文雅些的措辞,“……命根子。”   话里满满的控诉。   “太遗憾了,怎么就差点儿呢?”檀韫轻笑,“否则你正好能入宫陪我,届时你给我磕一百个响头,我就认你做干儿子。”   “我知道想认你当干爹的人能从宫门排到雍京外,但我发誓他们都没有我孝顺,赏一样见面礼给我吧。”对方百般不要脸、千般自如地说,“有缘再见,干爹。”   轻笑带着呼吸洒在耳廓,脑袋被柔软的袖摆抚过,檀韫浑身一颤,而后身上和手腕同时一轻。他猛地扯掉眼罩坐起来,面前床幔飘荡,“唰”地扯掉,不远处的窗开着半扇,表示对方逃之夭夭。   “……”   檀韫攥紧帐幔,胸口起伏不定。他抬手摸一下头,闹蛾还在,过了几息又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只有绑他左手的那条白缎子没了踪影。   “砰!”   番子踹门进屋,后头跟着皇帝。皇帝大步走到床边,见檀韫眼眶微红,不禁拧眉道:“猫墩儿,哪里不好?”   檀韫充盈的杀气让这一声“猫墩儿”喊散了,这是老祖宗给他起的小名。还有别人在呢,他不好意思的拍了下床,“……没有不好。”   这几年皇帝私下也多叫檀韫表字,方才是一时心急才唤了小名,闻言便恢复常色,将檀韫拉了起来。   番子早在进门后便将檀韫脚腕上的缎子解开了,檀韫虚挽着皇帝的胳膊往外头走,“烟火开始了么?”   这是不要他问、要自己处理的意思,皇帝了然,说:“现下回去正好。”   天彻底暗了,街上灯笼挤灯笼,檀韫不顾皇帝的嘲笑,买了只憨傻的狗头灯,一道往仰月楼去了。那背影瞧着顶亲密,傅濯枝站在酒楼三楼的窗隙后头,目光幽深,忍不住将手中的白缎子攥皱了。   “檀监事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下要翻地皮逮您了。”傅一声进屋,面具随便挂在脖子上,“缉事厂在流光巷抓了伙人,没押去诏狱,直接领走了。”   傅濯枝试图让目光跟得更远,可惜还是失败了,那双背影亲亲密密地涌进了人潮前头,很快就没了影。他失望地收回目光,同时松开紧握的手,转身在榻上落座,“王骞死在诏狱,这是在打阿滚的脸,江峡有得受了。”   傅一声迟疑地说:“檀监事真的表字‘阿滚’?”   “不,他字驰兰,阿滚是他的号。”傅濯枝煞有介事,“很可爱,不是么?”   捧场鼓掌是作为下属的聪慧,但傅一声也有自由的心声,“天下应该少有觉得檀监事可爱的。”   “哦,”傅濯枝说,“不服的就去死。”   跟傅濯枝讲道理好比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搭。傅一声把手一摊,“檀监事不是颟顸之辈,您应该没有露馅儿吧?”   傅濯枝的目光落在傅一声的手上,“我藏得很好,他怎么会猜到我呢……你愿意替我断手吗?”   “愿意,但不能主动断,”傅一声说,“我得保护您。”   “好吧。”傅濯枝训话,“以后别戴指套了,不正经,你要是想当花蝴蝶,自己滚园子里去,我叫百十来个人扑爽了你。”   傅一声不明白戴个指套怎么就突然不算正经人了呢,且他很宝贝他的指套,机敏圆滑地说:“下次再见檀监事,我会取下来。”   傅濯枝勉强满意,转念又止不住地懊悔,“我不该见他的,是不是?”   傅一声:“咝……”   傅濯枝兀自道:“不,我特意选在最僻静狭窄的小路等候,他却真的在四五条更好走的路径中选择走这条,这是天意。”   傅一声说:“是……”吗?   “了无秃驴常念叨什么‘顺应天意,莫要强求,因果自得’,原来不是驴我的。”傅濯枝高兴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给宝慈禅寺捐点儿香油钱吧。”   说起这,傅一声说:“我昨儿去宝慈禅寺的时候听说他们刚收了一笔钱,要着手把善堂修一修。”   傅濯枝一高兴就喜欢花钱,闻言说:“那拿去重塑金身吧,修缮佛殿也行啊,再不济给老秃驴充作身家,我看他年纪也到了,该还俗娶个媳妇儿了。”   宝慈禅寺这些年在傅大财主的花样支持下早已焕然一新,完全用不着再修缮翻新了,但又不是自个儿的钱,管他怎么败呢?傅一声双手合十,麻溜地说:“善哉!对了,昨日我撞见那个香客了,神神秘秘地戴着风帽围脖,不过看身形是个半大孩子,走路很轻,习惯性地扶着侧腰,是扶刀的动作。”   傅濯枝说:“应该是阿滚身边的那个是观。”   关于檀监事,这位爷自有消息来源,傅一声只管立刻竖大拇指拍马屁,“捐助善堂救济孤儿本是善事,檀监事却偷偷摸摸地干,真是云心月性,善哉!”   傅濯枝盯着手中的白缎子,嘲讽地呵声,“他是御用太监,美名在身反而引人猜忌,且他握着缉事厂,人人引他为鹰犬爪牙,若让旁人知道他心存善念才不好。”   傅一声“哦”了一声,这倒也是。   脚步跫然,房门被敲响,来人禀道:“爷,王爷请您回一趟秦王府,说有事相商。”   傅濯枝情不自禁地嗅着白缎子,可惜上头都是那客栈雅间熏的百合香,而非檀韫身上的龙井兰乳香,正烦呢,头也不转地说:“说我死外面了,想见我就滚去死。”   “是。”外头的人离去。   傅一声观赏着傅濯枝痴迷的情状,如实评价道:“您不觉得这样会让檀监事害怕吗?”   “他胆子很大的,”傅濯枝不满但无力地盯着白缎子,“何况他也不知道我是我。”   傅一声操心,“可秦王世子的名声也……呢。”   傅濯枝嫌他啰嗦,“我的名声和他有关系吗?”   他实在是个妖孽,横眉斜眼都有一股冷煞煞的艳色,傅一声盯着那张脸,觉得还有得救,摩挲着下巴说:“性情温润的公子向来多受喜爱,虽说您的性情不搭边,但您这张脸蛋儿就是大杀器啊,憀然装一装,就算成不了,做个正经朋友也比现在好。您瞧二公子,人家前段时日还和檀监事踏雪寻梅呢。”   “那不是我。”傅濯枝用白缎子抵着鼻尖,郁郁地说,“我也不要他靠近。”   哦,敢情今儿绑架人家的不是您?傅一声腹诽,又说:“檀监事跟陛下去游玩了,咱别跟了吧,看着挺刺眼的。”   傅濯枝的眼应该是铁铸的,否则早让刺瞎了。他把白缎子揣回袖袋,起身说:“去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是座花楼,娼妓小倌都有,里头有座销金窟叫“雀笼”,动辄千万镒,有时还会有别致的“表演”。   傅濯枝去观看就是真正的观看,途中不要陪侍,过后也不找人泄火,他是认真的观众,但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不起波澜,又看不出丝毫喜欢或享受。   傅一声是个纯情端方的男人,虚弱地劝道:“主子,要是檀监事知道您去不正经的地方看不正经的表演,会不会生气啊?”   “……”傅濯枝两指并拢探向傅一声的额头,“没发烧啊。”   “白日做梦不需要发烧,您这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傅一声勇敢谏言,被拧着脖子摁到后窗,一屁股踹了下去。 第04章 上元日   寒风摧折,窗间过马,转眼到了十五。   傍晚,檀韫在乾和宫陪皇帝用元宵。元宵是糯米细面揉的,桂花白糖核桃仁的果馅儿,圆滚滚的一颗,看着可爱喜庆,但这玩意儿甜腻又实在,不好多吃。把碗里的三个吃完,他搁下勺子,侍膳便将他的碗撤了下去。   皇帝还在用,乾和宫的管事牌子薛萦站在一旁给他讲一些民间趣事,期间,外头有人通传,说永安宫来人问安。   永安宫住的是淑妃,这是来请皇帝共度佳节的意思。   皇帝安静地吃着元宵,没听见似的,檀韫便出去回话。   今日十五,宫眷内臣都穿灯景补子,周渚一身魏红的伫在阶下,御前牌子正在同他聊家常,态度很亲和。待听见后头有人喊“檀监事”,两人便停下说话,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檀韫跨出殿门,曳撒是天水碧,白玉带掐着一把窄细的腰身,冷风撩摆,膝襕随着脚步逸出一杵青烟云纹,这是个清隽的玉人。周渚眼皮微挑,迎上两阶笑道:“七叔。”   周渚是司礼监何掌印的干儿子,自腊月淑妃入宫,便被调到永安宫做掌宫。何掌印是檀韫的大哥,是以周渚虽比他大半岁,辈分却要小一辈。   御前牌子先退回去了,檀韫站在阶上,说:“陛下在用膳,夜里还有公务,回吧。”   他应该是刚用完热食,脸颊薄红,唇瓣也比平日艳,像洇了胭脂,周渚大剌剌地打量着,“那七叔今夜忙么?”那双柳叶眼淡淡地垂下来,他咧唇一笑,“今儿过节,七叔晚些回去,同侄儿玩——”   “啪!”   乾和宫外的当直们目不斜视,当没看见。   周渚被一巴掌扇偏了头,听到了嗡嗡的噪声——别看檀韫长这副模样,这也是个从小拉弓的,手劲儿可不小。自他从直殿监的小宦官攀成何掌印的干儿子,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挨巴掌,但他再偏回去时也不大在意的样子,“七叔,好大的脾气。”他笑得毫无芥蒂,“您不乐意陪我玩儿,说一声就是了,动什么手呢?”   “只是担心你,”檀韫抬手捧起周渚的脸,被风吹冷了的掌心正好贴在那半边被扇红的右脸,周渚黝黑的眼珠子盯视过来,他便回以关切晚辈的目光,“你说话这样没规矩,他日若惹恼许娘娘,七叔也救不了你,是不是?”   你不借机踩一脚就不错了!周渚笑出一口白牙,说:“谢七叔教诲,侄儿记得了。”   “乖些吧。”檀韫拍拍他的脸,转身回了。   那背影楚楚谡谡,迈进殿转过弯就没了影,周渚突然抬手狠狠地搓了下脸,“檀、韫。”他像饿狗咬骨头那样咬着这个名字,转身快步走了。   银鱼,半翅鸡,卤煮鹌鹑,八宝汤锅,脆藕,奶皮……时令珍味摆了一桌,淑妃正在桌边等待,黄丹华服,珠围翠绕,正应了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妆①”。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侍奉的宫女不禁安抚道:“娘娘别急,陛下很快便来陪您了。”   淑妃正在心里数花瓣猜陛下会不会来,想她入宫一月,也只有进来那日见过陛下,天子那样年轻英俊,就是好像对后宫不大热情。但是一听这话,她嘴上倒是笃定,要充面子嘛,“宫里就这么几个人,西边儿华英宫的那个话不会说两句,陛下陪她坐会儿都嫌无聊,别的更不过眼了。”   宫女只管哄主子高兴,掩唇笑着附和,可转头见周渚独自回来,便笑不出来了,退到了后边去。   “陛下呢?”淑妃盯着周渚。   周渚上前行礼,答道:“陛下在用膳,夜里要忙公务,来不了。”   “上元节一个人用膳,”淑妃绷着小脸,紧张地问,“陛下召谁了,是不是华英宫的?”   “陛下没有召见娴妃。”周渚说,“侍膳的是檀监事。”   淑妃拍桌,头上的孔雀衔花冠子晃得周渚眼瓜子一疼。   这位娘娘封号“淑”,自然是极美的,此时鹅蛋脸宫柳眉皱着,狐狸眼樱桃嘴抿着,一身的愤愤,说:“把檀韫给我叫过来!”   她是文真侯府的嫡女,现秦王妃的侄女,自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娇小姐,入宫后虽有收敛,但也改不了骄横气。只是这命令听不得,周渚劝道:“檀监事今日当值,必然会在御前侍奉,这一叫恐怕要惊动陛下了。”   提及陛下,淑妃便清醒了些,这御前的人最不能得罪,他们惯会吹耳边风,还有更了不起的能吹枕边风!檀韫是陛下钦封的御用太监,说句简在帝心实不为过,若非他实在太年轻,陛下指不定真的要让他提督缉事厂,这么个左手给天子代笔墨,右手替天子掌杀伐的人,脑袋可不是泥捏的。   那花冠子上的气焰消灭大半,就剩一撮余焰蔫儿着,周渚适时地上前奉一盏果儿酒,说:“娘娘,您消消气。”   淑妃抿了两口,下意识地说好好喝,立马又惊醒现在不是夸酒好喝的时候!她攥住周渚的手腕,“你说檀韫和陛下是那种关系吗?我听说以前龙潜时,他夜里常在陛下的寝殿里睡,是睡一张床么?”   那么漂亮的一尊玉人儿,想跟他一起睡也不稀奇,周渚抿了下唇,模糊地说:“没听说陛下好龙阳。”   “檀韫又不是男人!”淑妃“砰”地搁下酒杯,没察觉面前人眼底一瞬而逝的阴翳,依旧攥着他的腕子,“他是下头挨了一刀,又不是脸上挨了一刀,你瞧他那模样,不是狐狸精托生么?陛下也是男人,和他日夜相处,一时不慎就脱/裤子也是极可能的。”   周渚也这样想,且多的是人这样想,有些人私下还绘声绘色地描诉檀韫与陛下的那些风流韵事,也不知道是躲在床底还是跪在床前听见看见的。可檀韫竟然没拔了这些人的舌头,那人身上有股子任尔评说的气度,令人敬佩,令人厌恶!   淑妃还在喋喋不休,周渚听得烦了,口不应心地安抚道:“娘娘,陛下是天子,有三宫六院,您若想当皇后,就万万急不得。至于檀韫,他就算夜夜上龙床,也碍不着您。”   这句话倒是说在淑妃的心坎儿上了,是啊,檀韫只是个阉人,陛下宠幸他都只能偷偷摸摸的,难不成还能光明正大地充入后宫?她吁了口气,将杯中的酒喝完,说:“我听说大表哥回来了?”   她口中的“大表哥”是秦王世子,说起来世子爷是秦王原配、先秦王妃所出,与淑妃没有血缘关系,但淑妃很喜欢他似的,总是亲昵地叫一声“大表哥”。   周渚说:“世子前些时日就回来了,昨儿还在常乐巷与珉王抢男伶,两人当街闹起来,若不是刚好在乐坊作曲的傅二公子及时阻拦,世子就要动刀了。”   是了,她这位大表哥自来就是位大逆不道、狂悖放肆的主儿。淑妃用巾帕拭了下唇角,心里有了个主意,“过几日御花园的许多花该开了,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大表哥入宫赏花。”   周渚应下。   *   是夜,檀韫在乾和宫陪皇帝处理公务,戌时末回到直房。直宿火者替他宽衣脱帽,奉上热帕子擦脸,又端来泡脚盆,从匣子里取了一袋改善睡眠的药包放进去。   俄顷,尚柳来入内,将斗篷脱给火者,让人先出去。他搬了交杌在檀韫脚边落座,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说:“雍京身形高挑、宽肩窄腰、肤色白、唇色红、有能力养私卫的男子都在这上头了,您瞧瞧谁像您的野桃花?”   檀韫接过名册,同时满足条件的屈指可数,可他把几个名字看来看去仍无法判定谁最有嫌疑。   那日“野桃花”带来的黑甲卫此时是否存在还不确定,就算已经存在,也轻易不会出动……方向错了,檀韫想,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前后可以改变的地方太多,从人身上查实在是失了准头。他摩挲页脚,“那枚红玉戒呢?”   “没有踪影。”尚柳来说。   “去处没有踪影,可来处一定是宫里,那枚红玉戒约莫是去年惊蛰前后丢的,再顺着查查吧。”合名册时,檀韫的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稍顿——傅濯枝。   傅世子倒是个养得起私卫,敢闯宫杀人,还有疯魔潜质……最后也的确疯了。可这位嘛,不大可能,原因有三:   其一,傅世子不喜宦官。   世子年少时曾当街打骂宦官,还把人塞到粪夫车上的粪桶里去了,那倒霉催的正是檀韫的五哥。那会儿他刚入宫,老五嫉恨他得老祖宗喜欢,暗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他到底还小,一次不慎着道犯了错挨了打,之后是夜夜琢磨着要让老五十倍奉还,结果没出个把月老五就犯到世子手里了,他简直很高兴。   这事儿一出,世子被先帝爷召入宫,据说先帝爷问世子事出何故时,那会儿读书用功,还是棵锦绣玉树的世子端跪殿上,一显混账雏形地就说了句“看他不顺眼”。因着这话,自那以后大家都说世子讨厌阉人,陛下御极前偶尔同世子相聚都特意不带他,怕世子说闹就闹,给他难堪。   其二,他与世子不认识。   世子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浪,回了雍京也不安生,先帝爷在的时候都很少入宫,那会儿因着其一,他没机会同世子打照面。至于陛下登基后的这一年里,世子更是还没进宫过,是以他们至今不认识,没说话,更莫说交情深厚,值得同生死。   其三,秦王世子的性情,雍京无人不知。   那是个浪荡子,纨绔种,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翻船相中谁,也断然不会做隐忍不发的痴情种,自焚共死的高义辈。   尚柳来接过名册,又汇报另一桩,“我让人把那日客栈册簿上的名字全查了一遍,没有符合的,掌柜也没瞧见可疑之人出入,想来那贼子是擅自闯进客栈,借别人的地盘放肆。至于割舌头一事,当真没听说,毕竟各家都是要名声的,若是发生在自家地盘,必得往死了藏,再重新查的话需要费些时间。”   “就凭他那随从,他就不是寻常大户生出来的狗杂种。”檀韫点了点扶手,“不查了,守株待兔。”   “怕是有隐患。”尚柳来不知详情,只知道自家小爷竟然遭人绑了,还绑得较为别致,好个狗胆包天的登徒子。   水温了,檀韫将脚拿出来,说:“越危险的东西,解决它的时候就越畅快。”   尚柳来拿起一张长帕垫在自己腿上,握着檀韫的脚放上来,用巾帕包住,轻柔地擦掉水珠,然后拿起竹雕匣子里的小木罐拧开,挖了软膏涂在檀韫的脚踝、脚背,龙井兰乳的香气逐渐散开。   有些痒,檀韫脚趾蜷起,轻轻哼了一声。那动静像猫儿,尚柳来笑了一声,被檀韫轻轻蹬了下膝盖。   “对了,”檀韫懒声说,“是观这两日没有和常南望厮混吧?”   “没有。”尚柳来说,“就是还哭了一两回,还是个孩子嘛,被人哄骗了真心,难免难过。”   檀韫说:“若常南望找他,就让他扯个谎吧,别让常南望知道自己暴露了,这人我还有用。”   外头来了个火者,说有事回禀。   “知道,我会跟他说。”尚柳来应了,让火者进来。   火者轻步进屋,呵腰道:“前些日子在流光巷抓的那七个人招了五个,还有两个没开口,应百户向您请罪,可否再宽宥一日?”   檀韫还真不着急这一两日,但他心里有事,不大痛快,闻言说:“明儿我亲自去一趟。”   缉事厂有内外两个衙门,外署衙门在皇城东门以北,应知早得了信儿,一早就候在衙门口。他心中忐忑,怕檀韫觉得他办事不力,但檀韫到之后没有问罪,只说去南边的内狱。   狱里阴暗潮湿,血气也重,檀韫捏着香帕掖了掖鼻子。审讯房只点了盏壁灯,东西两面墙上、墙跟儿全摆着刑具,北面墙上开了张小窗,墙根摆了张黄花梨玫瑰椅,应知早今早往上头放了张金丝软垫。   檀韫落座,瞧了眼被铁链捆在对面立架上的两个人,囚衣早让盐水鞭子抽得血渍糊啦的黏在肉上,这是两根硬骨头,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他们被灌了防咬舌自尽的药,嘴巴闭不上,牙齿咬不下去,但细听能听见“阉狗”“奴婢”“祸害”之类的词儿。   檀韫没动怒,“其余五人已经招认是傅赭的党羽,不差你俩这双嘴,但我想知道点别的,比方说,是谁掩护你们蹿回京城,又替你们搭上了王骞?”他若有所思,“我猜这个人和慈安宫有些关系。”   两人自然不会说,又是一通骂嚷,檀韫撑着下巴把两人一扫,“你们俩,我要一条舌头就够了,”他选了声音更难听的那个,“把他的嘴堵上,从现在起,他不必出声儿。”   就近的番子立马揉麻绳将那人的嘴巴堵上,与此同时,一个番子奉命给檀韫递了把小弩。   “背后骂我什么,我都不生气,但当面骂的话,我可以稍稍生一下气。你骂我阉狗,可我觉得你更像狗啊,因为,”应知早替檀韫上了弩箭,檀韫手臂抬起,对准那人的胯/下,轻笑道,“我听你挺能叫唤的。”   弩箭射出,正中那人裤/裆,只听箭头钉入木架的震颤声,房内沉默一瞬,而后响起凄嚎惨叫。   房中的所有男人下头一痛,不约而同地夹紧双腿。   应知早喉结滚动,余光瞥见檀韫盯着那惨叫呜咽的人,神情由享受逐渐变成失望。   “声音好听的人惨叫起来也像杀猪叫啊。”檀韫叹了口气,指尖点了点小弩,应知早立马上箭。他手臂上抬,对准那口水与血水横流,无力张大的嘴巴,“咻”的一箭,穿喉而过。   人死了,众人闻到一股尿骚味,被堵着嘴的那人瞳孔失神,吓厥了过去。   “弄醒再问,能交代出什么最好,若是不能,就找条狗来喂点药,把他活活咬死吧。”檀韫泻出这几日积攒的郁气,起身把小弩拍在应知早胸口,出去了。   两人走出内狱,外头古槐森森,风吹连枝。是观候在门口,见檀韫面色有些不好,连忙解下挂在腰间的橘子水喂他喝了。   缓了缓,檀韫用香帕擦拭唇角,抬头问应知早,“我看起来怎么样?”   “您很好看。”应知早觉得自己的脸很热。   檀韫笑了笑,“我是问,我看起来不像刚使过残忍手段的模样吧?”   应知早简直无地自容,埋着脸说:“不……不像。”   “那就好,”檀韫说,“我马上要回御前,怕污了陛下的眼睛。”   应知早明白了,“您放心,今儿的事不会传出半个字。”   檀韫点头,“剩下的那个若是交代了,你把供状留下,至于先前交代的和剩余的活口,就交给江峡吧。”他转身往马车走,“王骞的事儿他办砸了,我敬重三哥,给他个分功劳的机会,叫他好好珍惜。”   “缉事厂将供状都弄出来了,此时要我接盘,这哪里是给我机会,分明是逗我乐子!”晚些时候,北镇抚司衙门书房,江峡“啪”地将茶杯掼到桌上,“还说敬重干爹,分明是要让我在干爹面前难堪,还要让干爹在太后跟前难堪,这个檀韫,年纪不大,人可真够损的!”   江峡前两日还因着一桩案子让上头狠斥了一顿,正是心烦,又招来这么一桩麻烦,屋漏偏逢连夜雨,檀韫就是那龙王爷!   亲信缇骑站在厅中,说:“可檀监事把话说得漂亮,您若不照办,就是耽误人家的好意。”   “是了,再让陛下误会我办逆党不积极,这么大顶锅砸下来,不得把我膝盖都砸进地下三尺深?”江峡烦躁,“他妈的,兄弟斗法,我这个龟儿子遭殃!”   神仙打架,历来都是小鬼遭殃,缇骑无奈地叹气,“大人,檀监事锋芒正露,要不咱们改换门庭吧?”   “你当何掌印是檀掌印?他可不把檀韫当宝贝,有这位在,还轮不着檀韫一家独大。况且就是因着檀韫离陛下最近,才最容易集火,前朝后宫,忌惮他的多了,我就不信他能一直稳着,恁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江峡拍桌而起,“去缉事厂,接人!”   缇骑立刻点了一队人,风风火火地跟着江峡去缉事厂吃哑巴亏,结果刚出衙门,迎面站着个年轻长随,腰牌是“秦王世子府”。   又来一祖宗,江峡绽放笑容,停步道:“贵客啊,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我家爷有事想请江大人帮忙。”长随客气地作揖,“家里的小公子丢了,劳烦江大人帮忙找一找。”   江峡面色微变。   雍京皆知,秦王世子府的“小公子”不是世子的风流种,是世子养的一条玛瑙蛇!   他妈的,都逮着他薅是吧,他上哪儿找去? 第05章 白玉章   “江峡找到傅赭的遗孤了。”   檀韫在茶几前侧目,尚柳来走到他跟前,轻声说:“内阁的两位和何掌印此时都在乾和宫,宋首辅和陈阁老主张留这孩子一命,何掌印则力劝陛下斩草除根。”   比上一世早找回来,檀韫伸手拂过铜炉上的热烟,翻过一只斗彩竹纹杯放在托盘上,说:“江峡在哪里找到的?”   “自十六日,江峡就到处帮傅世子找小公子,今日找到城西的弥西子岭,那地儿树木丛生,江峡是在一处洞穴中找到傅璟的。”尚柳来微微蹙眉,“这个孩子,无论怎么处置都有弊端。”   檀韫说知道了,舀了茶,起身回前殿,正好撞见三个人从殿内出来,打前头的两个戴幞头,穿绯袍,分别戴仙鹤和孔雀的补子。他停步颔首,“宋首辅,陈阁老。”   宋首辅年过花甲,鹤发银髯,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气韵,他颔首回应,等陈阁老与檀韫见了礼,便迈步离开。檀韫侧目,那师生俩一前一后,袖袍拂风,迈着官步昂首而去。   “瞧什么呢?”   “今儿天气好。”檀韫收回目光,看向最后出来的人,淡笑着唤了声“大哥”。   何百载一身大红坐蟒袍,但他的相貌气质其实都很儒雅,若脱下这一身威风富贵的衣裳,乍眼很像个读书人。   当然,只是看着像而已。   何百载“诶”一声,亲昵地拍拍檀韫的肩膀,说:“赶紧奉茶去,改日闲下来咱哥几个凑一桌打牌。”   “那大哥先把钱备好,在我这儿赊账,子钱可不少。”被何百载指了指鼻尖,檀韫笑着颔首,“大哥慢走。”   他端着皇帝的茶,不能让步,掠过何百载进入殿内。   皇帝正撑着下巴玩一方和田玉私章,轻轻地在桌面碰出声响,一下接一下,响的还有他心中的犹豫。   檀韫将茶奉上,说:“吴州的阳羡雪芽,您尝尝。”   皇帝放下私章,捧茶抿了一口,随后说:“依你之见,傅璟该如何处置?”   檀韫知道皇帝是想斩草除根,上一世他想法一致,后来为此招了一桩天大的祸端,让皇帝死在亲娘手上了。他拿过私章,上面刻的陈师道的一句“云日明松雪”,很快收回目光,将章收进绣金袋里,说:“留。”   皇帝没有说话。   “不过个小崽子,留下他,天下人都要说您宽厚仁恕,太后娘娘也会开怀。”檀韫说。   “这样的虚名得了是比不得好,可若让母后得了傅璟,她指不定更想做太皇太后。”皇帝的语气淡了些,那些年里因着母亲偏心苛责的难过和失落仿佛都被岁月轧死了。   傅赭行刺天子,罪大恶极,但他到底是陛下的亲兄弟,如今外头还有非议陛下“弑兄”恶名者,虽然其中不乏有人故意挑拨。前世就是这个当口,檀韫去冷宫给某位老娘娘收尸时撞见被恶奴欺凌的惠王和如海,他因此救下惠王,借惠王替陛下驳斥不认兄弟的浮言。   檀韫如今换了主张,惠王也用不上了。他走到皇帝身侧,随手摊开一本奏疏,是胡御史弹劾司礼监秉笔戴泱的,洋洋洒洒一大篇,说戴泱借办贡在沿海一带肆意索贿,欺压外官。   檀韫提笔蘸墨,就在这篇弹劾奏疏上写了个“忍”字,说:“宫中如今没有皇嗣,傅璟这样的年纪,他的存在就是一根刺,不止扎在您心里。”   皇帝盯着那个字,用的是楷书,端庄流畅,令人心静。   “您留下傅璟,是皇恩浩荡,叔侄相和,可这孩子的福缘能绵延几时,您哪能知道?”檀韫搁笔,抬手按在皇帝肩上,颇有章法地揉按起来,待掌下这具躯体全然放松下来,才又说,“流落在外的小侄儿安全无恙地回到身边,陛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竟落了泪。”   皇帝一把攥住檀韫的手腕,仰头说:“朕哭了么?”   檀韫微微俯身,仔细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瞧了瞧,诚恳地说:“哭了。”   “好,朕哭了。”皇帝松开手,叫了御前牌子,“将傅璟送到慈安宫,再从库里挑几箱好宝贝送过去,请太后劳心慈养。”他似笑非笑,“江峡此次有功,赏飞鱼蟒衣鸾玉带,让他把心静下来,好好办差。”   御前牌子领旨而去,皇帝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落在被那个“忍”字遮盖了大半内容的奏疏,说:“戴泱……地方官都油滑,派个老实人镇不住,说不准还要被他们算计,就得要戴泱这种看得清又有手腕的人才镇得住他们。”   檀韫轻笑,说:“这次随行的还有锦衣卫指挥同知别桢,他是个稳重的人,戴公公不会闹出格。”   皇帝点了点头,又想起一茬,“对了,小公子送回世子府了吗?”   他也叫那蛇小公子,惹得檀韫笑了笑,皇帝听见了,吓唬道:“借小公子给你玩两天?”   檀韫便不笑了。   “回陛下,小公子到家了。”阶下的薛萦说,“小公子牙有毒,锦衣卫没敢碰,也不敢伤,只好回去请世子府的人去弥西子岭接。”   “送回去就好,”皇帝纳闷,“养什么不好,养毒蛇,要唱一出《玛瑙蛇记》吗?”   檀韫不知道,说:“听说小公子是英国公送给世子的,国公是行伍出身,胆子本来就大,送外孙宠物自然也不拘泥虫鸟。”   “那送老虎岂不更威风?”皇帝声音蓦地轻了,“小时候,英国公送朕的雪团子就很好……”   檀韫眼波一颤。   雪团子是陛下十三岁去北境时英国公送的一只小白虎,漂亮灵性,性子也温和,陛下十分喜欢,带回京养了一段时日,有一日让傅赭撞见了,吓得不轻,太后就让人把雪团子乱箭围杀了。那日檀韫陪陛下在坤宁宫跪了两个时辰,夜里跛着腿回寝殿后他们躲在床榻边抱在一起,都哭得很伤心。   旧事伤怀,檀韫眨眼间摁下情绪,转念又想到那个登徒子说自己打死过虎狼。   皇帝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点轻响,檀韫回了神,说:“蛇哪里不好,伤人无形,长得还漂亮。老虎是威风,可人人都知道它凶猛,便要聚众围殴了。”   皇帝说有道理,这时外头有人通传,急吼吼的。御前的人这般没规矩,不会是小事,果然,通传的说:“陛下,不好了,傅世子在御花园纵火,要烧了许娘娘!”   皇帝起身,拧眉道:“情况如何?”   “奴婢赶回来时,救火兵丁已经到御花园了。”   “这个孽障,到底谁能管管他!”皇帝抬手抚额,被檀韫搀着落座,轻声安抚道,“您别动气,奴婢去瞧瞧。”   皇帝摇头,“你别去,那孽障性子极差,你按不住他。”   “那您陪奴婢一道去,”檀韫蔫儿坏,“有您坐镇,谁按不住?”   皇帝才不想被气得当众跳脚,闻言在檀韫的眉心戳了一指头,不高兴地说:“滚蛋。”   “遵旨。”檀韫起身去了。 第06章 观音来   檀韫走出殿门,殿外的尚柳来跟上,说:“火灭了,世子已经出宫,淑妃被搀回永安宫了,没受什么伤,就是吓得厥了过去。”   上一世也发生过此事,但檀韫没有太细致的印象,便问:“怎么个事儿?”   “两人在御花园赏花,据说起先表兄妹还有说有笑,也不知淑妃说了什么,世子突然就起火了。”尚柳来说,“淑妃不是个妥帖细致的人,有些时候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偏偏傅世子又是祖宗爷爷的脾性,忍不了她半点。”   檀韫觉得这位世子爷不能说深不可测,要说太随心所欲,因他脾气又坏,就显得阴晴不定了。但无所顾忌是皇帝都得不到的权利,要不惜命,不惜名,不惜让天下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傅世子虽骄横霸道,但想来三两句寻常不中听的话也不至于让他纵火,约莫是这话了不得,戳中了世子爷的逆鳞。”檀韫说。   尚柳来说:“这事儿,说小了就是亲戚打架,说大了也能给世子爷戴上一顶不敬天子的帽子,毕竟纵火是在御花园,淑妃也是陛下的嫔妃。”   “陛下定然是选世子。”檀韫笑了笑,“我们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今儿天气不错,就当溜达一圈吧。”   他们溜达到地方的时候,永安宫的院子已经架了板子,今天随行的几个宫人正在领护主不力的罪责,嘴巴都被堵住,惨叫声哽在嘴里,但板子落在肉身上的闷响还是让跪了一地的宫人噤若寒蝉,怕主子一句话,自己也要跟着吃瓜落儿。   檀韫往殿里去了,尚柳来候在暖帘外。   外头一片愁云惨淡,里头,淑妃刚醒,换了干净模样,正在榻上休息,显然心有余悸,白着脸,饧着眼,变作一副病弱西子的美丽。   檀韫在榻前问安,又问了两句她的身体情况,后头的太医一一回了,说是没伤着皮肉,就是受惊不小。   “陛下怎么没来?”淑妃可怜地巴望着檀韫,“叫你来看我的笑话!”   在檀韫眼中,淑妃就像是一只漂亮娇蛮的猫,会不合时宜地伸爪子扒拉你的裤脚,叫个不停,没个安生,但因为它太小,太矮,连撕扯裤脚的威力也没有,两者之间的“对视”也就成了一人的居高临下,连计较的心思都不必有。因此面对这样没头没脑的指责,他很温和地说:“万幸找回了小侄儿,陛下正在乾和宫点礼单,要送去慈安宫的,但陛下也挂念娘娘,特意遣奴婢来探望。娘娘受委屈了。”   他提到慈安宫,淑妃就不好抱怨了,否则传到太后耳朵里,又生是非,太后对小儿子都不大慈爱,更莫说她了。可听到最后那一声轻飘飘的“委屈”,她嘴巴一瘪,美目就落下泪来,哽咽道:“光是说说有什么用啊,知道我受委屈就替我做主啊!”   世子讨厌宦官,是以当时连周渚都离得很远,两人到底是因着什么起了争执,旁人都说不明白。檀韫说:“请娘娘把事情说仔细些,陛下才好斟酌。”   他这样一说,淑妃面上就有些心虚,不是理亏,是面对他的心虚。檀韫眉梢轻挑,转眼看向周渚,淑妃倒有些着急地抢先,“你别欺负我的人啊!”   “就照例问一问。”檀韫温和地说,“娘娘与世子都金贵,要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对文真侯府、秦王府和英国公府有个交代,是不是?”   淑妃搅着腰上的被角,顾左右而言他般地嘟囔:“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世子府照照例啊?”   “这便去了。”檀韫说,“娘娘若有委屈,千万遣人告知奴婢,别让世子建一言堂。”   淑妃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眶,眼睁睁地瞧着檀韫行礼、转身走了,那模样,是真让陛下养成了个矜贵小少爷啊!   她转头看向周渚,又酸又气地说:“他在威胁我吗?”   “您若不说什么,陛下就只能按照世子的话处置。”周渚说,“世子本就金贵,先帝爷和陛下都喜欢他,他有先帝爷的免死诏书,背后还有北境,只要他不谋朝篡位,陛下都不会动他。”   “我说什么,我怎么说,难道要我对檀韫如实相告,说是我请大表哥帮我对付他,大表哥却因此要烧死我吗!”淑妃咬紧下唇,又立马疼得松了口,噎声说,“为什么啊,大表哥同檀韫有什么交情?”   这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周渚说:“奴婢觉得世子发怒不是因为檀监事,而是为他自己。”   淑妃很迷茫。   “檀监事是御前的人,您挑拨世子去收拾他,不就是让世子去找陛下的不痛快么?世子因此觉得您要害他,生气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纵火,”周渚想了想,“这行径对世子来说也许不算出格,那可是位敢在先帝爷跟前拔刀杀人的祖宗。”   世子的“丰功伟绩”岂止这一件,淑妃一哆嗦,怔怔地说:“可我没想害他啊……”   周渚心说您真是高估了世子与您的情分,本就不是一家人,人家再不喜欢宦官,也不会被您当枪使。   “早知道就不找他了!”淑妃攥着被角,突然灵光一闪,“他不是不喜欢你们这些阉人吗,檀韫去世子府也会挨烧吗?”   周渚说:“难说。”   *   夕阳把天烧得像个大烫锅子,檀韫站在世子府门前一边仰头望天,嘴上馋一馋那些个酥香饼子,心想待会儿出来去买个羊肉火腿馅儿的吧,一边等候通传。   尚柳来还是不放心,“小爷,由我去问吧,您回马车里。”   “哪有这么怂的?”檀韫让他边儿去,想起上一世秦王世子本来也只是让管家出来回复,并没有让他们进门。   世子讨厌宦官,让他们进门都是脏了家里的地板。   很快,世子府的管家快步出来,依次作揖道:“檀监事,尚公公。”   这位老管家是从北境来的,年轻时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跟着英国公上过战场,可这一身素长袍,桃木簪,气质内敛,像是道观里的老先生了。他随的是英国公府的姓氏,檀韫和尚柳来前后唤了声“卫老”。   “哎,让二位久等了,快请随我到花厅稍坐。”卫老侧身,请他们入府。   檀韫微愣,看了眼和煦的卫老,还是迈开步子进了门,心说难不成傅世子果真是朵惊世奇葩,随心所欲到了老天爷都料不准的地步,所以上辈子不让他进,这辈子又莫名让他进?   世子府自然深广,一路走过去,亭台相接,台榭起伏,鹅卵青石衔径,树柳花草成行,与想象中的金碧璀璨不同,是一派清幽风致的模样。   路上掠过一座叫“猫儿园”的院子,檀韫顿足,想起他入宫前在巷子里的那只小猫了。   他们遇见时,那是只野猫,瘦小可怜的一只,可他带不回去,他在家里挨打,猫进去说不准就要被宰了,只能日日省一点口粮偷摸投喂。等他入宫后难再出来,好在那会儿还有人投喂,且比他富裕许多,喂的都是好东西。   凉亭横琴,杏花跃墙,眼前这座猫儿园却没瞧见猫影子。   檀韫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回廊九转,又见一片内湖,湖边靠着一艘单层画舫。檀韫说:“拂风枕莲,夏日漫游,濠上之乐不过如此了。”   “您说说,这湖就叫‘枕莲’。”卫老说,“世子喜欢躺船上撒欢,看书听曲,对弈饮茶,有时什么也不做,一躺就是半日。”   真是个逍遥神仙,檀韫说:“躺在死人湖上睡,世子好逸趣。”   有说秦王世子将戏子摁死在湖里了。   “您见笑了,”卫老没反驳,只说世子脾气不大好。   檀韫将这句话当作平和的下马威,但等他到了花厅,卫老却撇开一院子的仆人,亲自为他奉上一只白釉印花葵口碗,碗里冒着热气,奶香浓郁。   “这是用茉莉花茶熬的牛乳,喝一碗能暖到心窝窝,您尝尝。”卫老说。   睡前饮牛乳,是他身边人才知道的习惯,檀韫看了卫老一眼,对方没察觉什么,如常地说:“世子这两日可爱喝这样式,用的都是珍品茶叶,听说您不好甜,这碗正合适。”   “您细致,多谢。”檀韫捧碗抿了一口,茶香悠长,牛乳醇厚,被大火熬煮融合得很好,不腥不腻,真是好喝。他啜饮着,望见院墙上那只荼靡架,藤蔓垂涤,待到春夏烟丝醉软,定是极美的。   卫老又给尚柳来端了一碗,像个寻常家里的老人那样招呼孩子,尚柳来温声道谢,心说世子府的态度有些太客气了。   小会儿,一个穿半臂的侍卫进入花厅,向檀韫呵腰作揖,说:“今日之事,世子会摁住永安宫,不敢让陛下心烦,劳檀监事和尚公公跑一趟了。”   这话檀韫爱听,想来陛下也爱听,可是世子爷既然早有态度,还让他们进来做什么,分享近来很喜欢喝的茉莉牛乳吗?   世子可并不是热情好客的人。   “世子慈心。”檀韫摁下疑惑,喝完剩下的一点,接过尚柳来递来的帕子擦嘴,起身朝卫老说,“谢您这两碗,我们这便回了。”   “客气了。”卫老说,“我送二位。”   这老人腿脚比他还麻利呢,檀韫便没拒绝,往外走了两步,撇眼间不远处的一只花几映入眼帘,天青釉仰钟式花盆里正开着一株,细瓣青里润白,偏偏尖端洇了点胭脂色,冷清清,又姝丽。   真美,檀韫停步,问道:“卫老,不知那盆兰花是个什么名儿?”   “那盆啊,是世子自个儿养出来的。”卫老还记得花开时世子凝视它的呢喃,“低眉端居金莲台,稽首觅得观音来,应念,应念——此花故名‘观音来’。” 第07章 莲台归   檀监事往世子府来了。   得知消息时,傅濯枝正在前寝更衣,火烟的味道并不好闻,他回来仔细洗漱了一番。闻言呆了好一会儿,说:“让卫老去传我的话,此事我来处理。”   一句话有两个意思:他不见檀监事,但态度要客气。   通传的近卫能体贴上意,转身正要去找卫老,正在帮主子系腰带的傅一声将他喊住,对傅濯枝说:“了无大师说凡事要顺其自然,您这是顺其自然吗?您是把好不容易送上门来的缘分拒之门外了,那后头得到的因果还是对的吗?”   傅濯枝不打算出门,便没有挑选玉佩香囊等饰物,沉默着转身往外去。紫檀博古架中间留着通行道,傅一声替他挑帘,他穿过去就听见了风,外室的一排卐字纹长窗都敞着,廊下的那盆粉霞正在和柔风说笑,娇娇地颤着。   傅濯枝走过去看着那花,说:“要承受天大的惊喜,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欲壑难填,食髓碾骨。   傅一声没有偷偷在意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见一面也能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但他知道主子的“想见”和“不敢见”同样澎湃,心说我好话劝不了你,那就说歹话,“佛前祈福还得斋戒跪拜呢,您把檀监事当作天上人,既然觊觎他,那就活该吃些苦头。檀监事今年十七,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往他床上送人,谁敢保证其中就不能有个刚好合心意的?您不吃这个苦果,他日自然有别人来吃。”   “上瘾的过程不过就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最后一次,说来简单,但人要是真上了瘾,再想自控却是难如登天。”傅濯枝弹了下花瓣繁多的大朵儿,淡声说,“你说我把他当天上人,怎又劝我将他拽下来?”   因为傅一声只想让主子得偿所愿。   逼不了,傅一声便退一步,“檀监事从宫里来,路上也辛苦,好歹请人进府坐一坐吧?膳房这段时间在换着花样的试花茶牛乳,您让府里的人喝,却不给檀监事尝,岂不本末倒置?”   “我刚在宫里撒了火,转头又对‘讨厌’的宦官以礼相待,合适吗?”傅濯枝说,“他本就在查‘登徒子’,你这是存心让他对我生疑。”   傅一声心说也是啊,檀监事心思敏锐非常人能比,但他也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眼神一瞥正好落到傅濯枝指尖的粉霞上,立马就说:“遇事不决,听从天意!”   “……”傅濯枝一顿,点了点那朵粉霞,“阴数,阳数?”   “说好了,如果是阴数,咱们就让檀监事进门!”傅一声上前将傅濯枝轻轻推到一旁,自己接手那朵粉霞,义正辞严,“我来帮您聆听天意,若天意不顺,您就怪我,若天意也欢喜,您就赏我!”   傅濯枝想了想,说:“可。”   傅一声便开始聆听“天意”,扯一片花瓣就数一声,数得利落干净,同时两眼又精密又迅速地先一步数起来,打算若“天意”不顺,他就要趁机改一改。但不知是天意当真欢喜,还是懒得和他作对,结果竟然真的妥帖。   “八十!”傅一声举起最后一片花瓣,“天意!”   世子传话了,请檀监事入府稍坐。   卫老亲自将人迎接到花厅歇脚,奉上一碗少糖的茉莉花茶牛乳。檀监事也许是对待客的并非茶叶一事感到疑惑,很轻地看了过来,卫老面上不动声色,笼统地解释了一句。见檀监事将牛乳喝得一滴不剩,卫老心说这下好了,膳房的“考试”终于迎来了尽头。   原来如此。   小少爷不是突然想开花茶牛乳铺子了,而是要试出最标准的味道,檀监事则是考官。   卫老叹息。   檀监事走的时候被那盆兰花吸引,卫老跟着看过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兰花名的由来。他把世子的呢喃告知檀监事,檀监事听后稍稍一愣,定是诧异纨绔霸王竟能说出这样虔诚卑微的话,但显然没有想到兰花主人期盼的“观音”就是自己,因此只留下一句“兰花甚美,独具匠心”。   卫老将檀韫送出花厅,傅濯枝从厅西侧的那扇紫檀剔红山水十二扇屏风后出来,走到桌前看了眼那只白釉葵口碗,让人去赏膳房,着重赏熬煮这一碗的嬷嬷,又叫来花房的管事,嘱咐他要加倍精心地饲弄墙上的荼蘼架。   卫老回来了,没有询问世子对檀韫的那份堪称石破天惊的心思,只说:“文真侯府那边来人了。”   “他们家的好女儿竟敢撺掇我去害御前的人,我看在亲戚关系上好心帮他们提点一二也是应该的,不必让他们道谢了。”傅濯枝歹话好说,一锤定音。   话传回文真侯府,文真侯夫人气得当场厥了过去,文真侯心中恼恨傅濯枝倨傲蛮横的态度,但无奈女儿这心思生得太颟顸,他不敢闹出丝毫风声,此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   二月初二,宫内撤了各宫殿门前的钟馗、仙童等各式彩妆和红绸红灯笼,白雪红梅的冬景不复存在,过渡成大地吐绿的俏丽。   东苑的园子已经修好,今儿天气不错,午后檀韫就伴着皇帝过去看一眼。园子的绘图是皇帝亲自作的,各监各部都不敢出丝毫纰漏,出来的效果也让皇帝大为满意。   “驰兰,”皇帝说,“你说,给这园子起个什么名字?”   檀韫正望着空空的花圃出神,闻言下意识地说:“‘四季’。”   “四季花色尽收园中……好,就叫这个。来,”皇帝攥住檀韫的胳膊往里头走,推开尽头那扇雕花木门,指着后头那座伫立在清池间的三层楼,“像什么?”   他的语气像小时候检查功课,檀韫不禁肃然地答道:“莲台芍药。”   皇帝满意地笑了,又说:“既是仿样所建,就直接叫它‘莲台’好了。”   檀韫指尖蜷缩,扯起唇角,“好……”   皇帝觉得檀韫的神情很怪,感动有之,难过有之,还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他低头,试图望进那双发红的眼睛,可檀韫不让他瞧,撇开脸嘟囔道:“您别瞧了。”   这会儿还很年轻,时常玩闹,皇帝捏檀韫的脸让他别噘嘴了,伸手把人半揽着,没顾忌后头的一队答应长随,说:“这段时日让人把里头布置好,你平日不当值的时候就别回直房了,住这里离乾和宫更近,少些折腾。你选一批安静能干的专司园里,再留几个亲近人伺候,至于其余人就不让他们随意出入了。”   皇帝身上的檀香很淡,檀韫吸了吸鼻子,说:“别人会说的。”   宫中的大太监们可以在外头买宅子,不当值的话就出宫住,至于留在宫中的,不用直宿的时候就会回到直房休息,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在宫中给太监辟居所的先例,这样式的荣宠落在太监身上是出格,前世的确惹来前朝后宫的不少遐想。   檀韫不怕人家说他果真爬了龙床,但不想让皇帝再遭非议,正措辞劝一劝,就发现皇帝眉间微微蹙起了。   “让他们说,”皇帝语气淡下来,“东苑本就要整修,也没去别处新辟一块地出来,抢谁的地盘了?别的朕就忍了,养养花,待身边的人好一些也不行吗?”   “您别生气。”檀韫侧身,微微仰头瞧皇帝的脸,很熟练地哄,“待会儿奴婢出宫给您选些好苗子进来,寻个合适的时机种下去,好不好?”   前世他没这样说,一道回宫的路上撞见簪星戴月的淑妃,皇帝对淑妃态度平常,看不出热切,于是三个人挤在亭子里尬坐了半日,后来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好笑。   “好。”皇帝紧绷的下颔松懈下来,“对了,既出宫了就顺道打听一下八弟和鹤宵的情况,听说他俩还在抢男伶。”他冷眼嘲讽,“也不知到底是哪来的天仙,不够他俩丢人的!”   “鹤宵”是秦王世子的字,出生那会儿让先帝爷取的,说起来这位世子爷的名、字都与他的生辰有关。   世子诞生时下大雨,正应了时节,英国公便为他取了“濯枝”二字为名,彼时先帝亲征北境,思念雍京,就又在英国公寄往雍京的信上添了钢筋铁骨的“鹤宵”二字给侄儿做表字,摘取的是张九龄的一句“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   乍听只是应景应情的名字,但稍稍一品便可知先帝与英国公对世子的希冀和祝福都在其中,只是世子爷如今走马章台,不思进取,着实是辜负了。   陪皇帝四处逛了会儿,檀韫回直房换了身行头出宫,随行的是他的掌家宦官,翠尾。   雍京各大街巷的花铺不少,檀韫去了好几家,最后精挑细选出重台红莲、秋万铃、醉飞红、倒晕檀心、绯楼子等若干,让各家的店铺精心包好,晚些时候着人来取。   走出最后一家花铺时,日头已经落下,橙霞铺展至远处的城墙,最终隐入郊外的山廓塔楼,宏伟而瑰丽。   两人找了一家饭馆用晚膳,点的是薰虫和菊花羹。这家的薰虫是用油煎的黍面枣糕,配一碗去烦热、清肝火的菊花羹,正好解腻。   用完再出去时天已经暗下来了,风有些冷,檀韫按了一下风领,在路上唤了个巡街衙役,询问珉王和傅世子的踪迹。   他并不期待观赏两男争一男的戏码,但想顺路见一见傅世子,世子的确不大可能是野桃花或登徒子,但也并非绝无可能。檀韫的性子如此,只要起了丁点儿怀疑,这心里头就像长了颗种子,必得生根发芽。   衙役没见过檀韫,但翠尾将腰间的乌木牌子翻了过来,“伴驾”二字却是惊人。他屈膝就要跪,被翠尾抢先搀了起来,便立刻恭谨呵腰道:“殿下和世子都在常乐巷的‘醉生梦死’。”   若说城西是“贵”,城东就是“富”,橘东街常乐巷的“醉生梦死”更是有名的销金窟。两人一路过去,刚到常乐巷,前头一阵吵嚷,那香帘绣影的花楼门口跑出个褐衫内宦,翠尾认了人,“小爷,是珉王府的人。”   见檀韫没动,翠尾上前拦住那内宦,指了腰间的牌子。内宦立马如见神仙,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哭道:“世子要杀人啊,速救我家殿下!”   楼里的妖童媛女都听到风声,缩在堂中的两侧道上聚众嘀咕,管事听见风声,立马上前为檀韫引路。后头还有一座楼,粉纱穿堂,端的是富贵做派,大堂打造了一座巨大的笼子,半悬空在二楼的高度,此时正有两个年轻男人不着寸/缕地在笼子里做那种事,笼子四周的雅间里偶尔有叫好声。   “啪!”   檀韫从侧方的梯子上三楼,突然听见一声鞭响,低头一看,那笼子里的其中一个男人正在拿鞭子抽身前的男人,跪/趴着的男人生得很白,背上已经有淡红色的鞭痕纹路,乍眼像朵疏朗的红梅。   男人在叫,神情吃疼,但又很愉/悦的样子,檀韫问:“他为什么愉/悦?”   “有人就喜欢这个。”翠尾说。   檀韫稍稍稀奇,“内狱审了那么多人,也没碰见一个喜欢的。”   翠尾:“……”   缉事厂的鞭子和花楼的鞭子能一样吗?都不是一回事儿!   翠尾不忍檀韫细看,上前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哄着他往楼上去,“小爷,回去可别让柳来哥知道您瞧见这个了,他不知道得念叨到猴年马月去。”   檀韫觉得翠尾说得对,继续跟管事往前走,越走越安静,听不见呻/吟和鞭声了,唯独最末尾的房间里还在唱曲儿。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   小调摇曳,音色婉转,是《子夜四时歌》的一首。檀韫跟着哼了一句,翠尾在后头伸手将门一推,一座璀璨夺目的“金银山”当头撞上檀韫,卸力倒在他腿上。   翠尾立马扶住被撞退一步的檀韫,低头瞧了眼那穿金戴银得格外绚丽多彩的人,“珉王殿下?”   珉王听到这称呼,猛地仰头对上檀韫的脸。他惊惧通红的眼睛瞪大,抱着檀韫大腿的手猛地一紧,闷头栽进檀韫怀里,“驰兰!”   我们不熟,檀韫尝试推开珉王,但珉王扒得很紧。   翠尾见状俯身按住珉王的右臂,正好摁在麻筋上,珉王手臂一软,同时感觉一道阴鸷的目光盯在自己背上,像是要把他的后心盯穿了去——傅濯枝这个虎狼祸胎!珉王惊惶得彻底软了力道,哼哼唧唧地被翠尾趁机扶起来,挪到一旁安抚。   上一世的珉王死于马上风,檀韫不爱瞧他那没出息的样,掠过他跨了门。   纸屏后的曲儿还在,但雅间没由来的静了,透过那一屏白花花、极细致的设色多人春/宫,檀韫瞧见后头的轮廓:三个人,坐在椅子上的人抱着琵琶,是那位被争抢的男伶;抱臂站在榻边的人高挑劲瘦,该是世子府的侍卫;坐在榻上的人则一副浪/荡相,懒散地靠着背,右腿屈起来踩在榻沿,应该是在垂头抿酒喝,至始至终都没有抬眼,很吝啬自己的视线。   檀韫垂下目光,向榻上的人呵腰,“世子安好。”   小调蓦地歇了,只余琵琶悠悠。 第08章 疑心生   “我不好。”   过了两息,世子爷说话了,还是檀韫上一世后来听过的那把好嗓子,泠泠如冷玉,但语气倒是出乎预料的客气。   珉王正在后头喘气儿顺心呢,闻言不禁跳蹋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不好,你——”   “再放屁,撅了你的脑袋当夜壶。”世子骤然不耐。   珉王的泪水像夏日的暴雨,哗啦啦就倾泻下来,好大的动静。他一把推开翠尾,上前挽住檀韫的胳膊,“你听他说的什么话?快,我们这就入宫去!”   檀韫可不敢让珉王去打扰陛下,只是还没说话,却敏锐地察觉傅世子吝啬的视线在他的胳膊上停顿一息,太轻、太快地掠了过去,只像是随意一瞥。   接着,世子爷吹了声口哨,语气愉悦,但没有温度,“淌着尿进宫吧,求陛下多垂怜,孬种。”   这话正戳中珉王的心窝!   珉王十五岁在寝殿养了个粉头,不料叫底下的人告发到了先帝爷的耳朵里,那是位满身杀伐的人物,眼神就是杀威棒,那会儿寝殿里的人闻到味道,顺着一瞧,天呐,八皇子竟吓尿了。   这是珉王心里头的一根刺,陷在肉里,拔不出来,消不下去!他双耳嗡然,眼前出现傅濯枝那张妖孽祸胎似的脸,浑身跟着一哆嗦,骂道:“傅、傅濯枝,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   檀韫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珉王,但屏风后的人没有勃然大怒地冲出来,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我,怎么了?”   做儿子的寻常忍不了这话,檀韫纳罕,但眼下更要紧的是不能让俩人再这般粗鲁放肆地扎对方心窝了。他反手拍拍珉王打着细颤的胳膊,轻声安抚道:“天色晚了,殿下不如先回府休息?”   见珉王不甘心地咬着唇,檀韫也懒得同他说些权衡利弊的道理,只附耳说句实在的话,“我只带了一个人,若真闹起来,怕是摁不住世子。”   珉王立马颤着腿让府中内宦扶走了。   檀韫上前两步挨着那屏风,没瞧上头那些裸/露的□□,半垂眼道:“世子,陛下听说您和殿下为着个男伶闹不愉快,不知其中可有误会?”   世子转着酒杯呵笑一声,“是他同我抢,”他偏头看一眼抱琵琶的,“回檀监事的话。”   抱琵琶的停了拨弄的手,起身盈盈一拜,捏着细嗓说:“奴本就是世子爷的人呀,是珉王想夺了奴去,可是奴忠贞不二,还请您多怜见。”   他这一说话,是小南枝,檀韫这下好奇了,“立春那夜你还坐我腿,是齐人之福,还是朝秦暮楚?”   屏风后诡异地静了一瞬。   小南枝旋即咯咯一笑,放/浪地说:“这一月有恁多天,奴也不能只苦等一人呀,七爷若心急,不如就留下来一道玩儿?”   一起玩儿?这傅世子真是个混种,檀韫的唇角极小幅度地抽了一下,却欣然道:“好啊。”   这怎么使得!   翠尾惊得踏出一步,那屏风后头突然冲出个人,撞在檀韫面前,调/情般的将檀韫往后推了两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约莫十五六,杨妃色的袄裙,金钗挽髻,巧笑嫣然。   小南枝妆容精致的脸上一颦一笑都是精准到位的风情,撒娇讨饶更是得心应手,“哎呀,七爷,奴以后见着殿下就绕着走还不成吗!”   檀韫隐秘地瞥了眼屏风后头,世子将放下的腿又翘了起来。收回目光,他抬手拍拍小南枝簪上的粉菊,温和地说:“好。”   没由来的,小南枝打了个冷颤。   “搅扰世子,告辞。”檀韫对屏风后的人欠身行礼,转身离去。   小南枝松了口气,转身往屏风后头去,刚钻进屏风就对上一双阴沉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狂风。他不明所以,吓得一动不动,僵硬地扯唇道:“世、世子爷……”   小南枝方才就瞧着世子不大对劲,以为是对檀韫和珉王,原来是对他。   怎么了这是?   他得罪这活祖宗了吗?   站在一旁的傅一声暗自叹气,早知道就在家陪卫老耍枪了,出来听个曲儿还撞见檀监事,什么糟心运气?见小南枝僵僵地落了泪,他便说:“你先出去。”   “是!”小南枝如蒙恩赦,慌忙转身就跑,跑出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落了东西,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脚却是下意识地转身跑回去把琵琶抱起来,逃得飞快。   一下子安静极了,傅濯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寻常急躁许多。   檀韫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定然不会同旁人一起玩,傅濯枝极快地捻着手中的念珠,明白了,“他是想见我……他起疑了。”   傅一声纳闷,“没道理啊。”   傅濯枝没察觉出哪里会露馅,又心虚地觉得处处都引人怀疑。“啪”,快起火星子了的南珠念珠被掼到小几上,他站起来。   傅一声盯着主子,也心焦地冒出句外地话,“啷个办嘛?①”   “跑,”傅濯枝打定主意,“去宝慈禅寺躲几天。”   傅一声抠脑壳,“祖宗,大把春光,何不珍惜?男未婚男未嫁的,您躲个什么劲儿?喜欢就上嘛!”   “上天还差不多。”傅濯枝将念珠重新挂在虎口,垂眼盯着几面,“这才一年,陛下便让他做了缉事厂监事,他是能干,可这里头少不得陛下的青眼和宠爱。”   傅一声怕他捻酸,安慰道:“檀监事是陛下的伴读,情分不同,他又那样能干,栽培他很正常。”   “我没觉得不好,这样才好。他辈儿大,年纪却小,有陛下倚仗,他就能走得更顺些。驰兰,驰兰……”傅濯枝呢喃檀韫的表字,深知这是个要往高处走的人,“他得了对烂爹妈,幼年吃了不少苦头,为着挣命把自个儿送进宫挨那一刀,这是他的苦楚,也是他的狠心。他如今过得很好,往后也有大好前途,不该再沾上我。”   傅一声不爱听主子自贬,拧眉说:“怂包,等着哭吧!”   傅濯枝走到窗前,将傅一声一屁/股踹下去,自己也跳了。   “小爷。”巷子口,翠尾见檀韫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又差点叫人撞上,不禁搀了一把,宽怀道,“主子爷知道那两位的性子,不会苛责您的。”   檀韫本就不负责劝架说和,他琢磨的是另一件事,“翠尾,你说,两把没有经过刻板训练的嗓子,说话的语气语调会很相似么?”   翠尾说:“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调子,也许相似,可仔细听还是能辨别出细致的不同。”   “说不出到底哪里像,就是感觉像。”檀韫抄着手,疑心找人找惯了,多疑修炼成了见人就疑,否则世子方才那一声呵笑怎地就让他想起那登徒子了?   味道很正。   檀韫又品了品,说:“叫是观盯一盯傅世子,连他夜里睡在哪个香被窝都给我记下来。”   翠尾应下,为着细致,又问了一嘴:“需要把那事儿记下来吗?”   “什么?”檀韫没反应过来。   “傅世子与人行房的过程。”翠尾说。   檀韫想了想,“这要怎么记,坐在床边边看边画?”   “京中有些贵人就喜欢让人给自己画像成册,有的连房事都不避讳,世子爷若好此道,咱们就好办了,若不好,也可以试着趴房顶。”翠尾说。   檀韫失笑,“大可不必。”   回宫后,檀韫向皇帝回禀了“两男争一男”的戏码,但选择性地省略了一些内容,比如“两男”互相攻击对方的恶言,和“一男”就是小南枝,怕皇帝又翻他的旧账。   皇帝听后没说珉王,只说傅世子不省心,檀韫知道他对珉王不抱期待,但还盼着傅世子早日回头是岸,仿佛这些年的歪曲扭长都不存在,世子仍是那颗锦绣玉树。   至于原因,檀韫没有多问。   日子实在繁杂充实,很快过了春分,夜间还有凉气,檀韫偏头咳了一声,正在小桌整理文书的是观立刻起身走到窗前关上半开的窗,又去里屋拿了件披风给他添上,“您明儿不当值,睡一觉再起来批复吧。”   “睡一觉起来就没时间啦,”檀韫捧起酽茶喝了一口,提神地挑了下眼皮,“明晚是四哥的寿辰。”   他话中有关注的意思,是观诧异道:“孟公公前两年的寿辰不都是翠哥代您前去送礼么?”   翠尾是檀韫的掌家宦官,檀韫的一家之事都归他管,好比平常府宅里的管家,很多时候都是他代檀韫出面。   檀韫重新拿起朱砂笔,“我且问你,若四哥要为难翠尾,他会如何?”   “咱们与他不是一条心,翠哥定然会万分小心,不让他寻到错处,好歹面上还过得去,他也不好动翠哥吧。”是观说。   前世檀韫也这般想,按惯例让翠尾前去送礼,翌日翠尾却没回来,死在床上了。翠尾从没同谁上过床,更别说是在人家的宴席上,可当夜府中好些人都瞧见是翠尾主动同姐儿进了屋。这是老四给的哑巴亏,檀韫和着血吃了,哪怕后来剐了老四,翠尾也活不过来。   “兄长们可以派人前去祝寿,可做弟弟的还是不一样,五哥没了,六哥出京办贡还没回来,我不好不去,去了也不奇怪。我便也去蹭一只桃花鲊吧,”檀韫用笔头轻轻蹭过鼻尖,睫毛一颤,“也是许久没有热闹过了。”   他把“热闹”二字轻缓地咬了一下,是观听出些名堂,想起翠哥近日总是很忙,却没有多问,陪他把剩下的一摞厂务批完,伺候人睡下了。 第09章 桃花鲊   夜漆黑,百贵园灯火璀璨,这是个专办宴席的地儿。   “孟公公到!檀监事到!”   门口的小火者扯着嗓子通传一声,里头说笑的、投壶的、猜枚的、搂着妓子的都停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今夜的寿老爷揽着檀韫进来,乍一眼像对亲昵的父子。   孟半醒今日满四十,微胖,大眼,面容憨喜,穿一身大红金蟒,像个富贵的面人儿,可见年轻时也是好颜色。也不知他挨着檀韫的脸说了什么,惹得檀韫轻笑,那张小脸半垂着,露给众人一双清媚的眼睛。檀韫许是更喜欢浅淡的颜色,今日穿的是荼白,斜枝兰竹膝襕随着他走路摇曳出流水般的银辉。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①”宋佩坐在席尾,喃喃出声,“啪”,旁边的同寅猛地拍他的胳膊,压着嗓子道,“傻了!那是檀监事!”   宋佩回神,不好意思地说:“只是觉得他甚美,绝无下/流心思。”   原来是那位檀监事,难怪这么年轻就能让身为司礼监秉笔的孟半醒亲昵相待。   “有没有心思都好,再美,那也是朵食人花!”同寅说,“别瞧了。”   主坐设在阶梯上,两侧的长随清一色的青曳撒,翠竹似的排列下来。孟半醒揽着檀韫一同上座,两把椅子紧挨着,用一张桌,他抬手示意齐齐拜礼的宾客都坐下,笑着说:“诸位能来给咱家祝寿,咱家承情了。”   众人笑着,纷纷说些吉祥话,孟半醒听得高兴,让长随倒了酒,举杯喊“一千岁②”。   喝了三杯,班子起乐,后厨流水似的上菜来,荤菜有风鱼,醆蒸鹅、酒蒸鸡、桃花鲊等,素食是糖蒸茄、豆腐羹、花笋干等,此外还有瓜果点心美酒若干种。   檀韫把筷子探向碟子,鱼汁点形状,熟红如牡丹,是玲珑牡丹鲊,做得很美味。   孟半醒正用手臂勒着怀里的妓子玩嘴对嘴喂酒的游戏,顺着妓子分心出神的目光看过去,是檀韫白皙的侧脸。他知道他这七弟的样貌是极好的,小时候就是个精雕玉琢的美人胚,若没有老祖宗,那会儿就被玩烂了。所以说,有些至美珍馐,普天之下还是只有陛下吃得到。   再低头一看,檀韫面前那碟子里的牡丹鲊已经少了大半,孟半醒不禁笑了,“就一小孩,只顾着闷头吃!”   “还要喝呢。”檀韫放筷,用帕子擦了嘴,接过翠尾递来的一杯橘酒,侧过去敬酒,“四哥,请一杯。”   “好!”孟半醒仰头喝了,推了把腿上的妓子,“去,给我弟弟唱一出!”   那妓子如蒙恩赦地站起来,鹦鹉刺绣的石榴红裙一旋,就挨到了檀韫肩上,比起底下那些,她妆面淡,像朵初晕的桃花,有蓬勃的生气。孟半醒阴阴的瞪视着,那是警告和催促的意思,妓子眉心的小褶愈发明显,对檀韫贴面吹一口香气,不大熟练地做出个娇媚模样,“七祖宗,您要听什么?”   檀韫不喜生人近身,却没推开她,说:“《挂枝儿·荷珠》吧。”   妓子应声,便提着裙摆转到桌前,盈盈唱起来,她的调子没有花楼里的那些魅,有股浸入骨子里的忧伤。孟半醒翘起的脚尖跟着调子转一下,“这首……”他琢磨着,语气像聚在街头说小话的老虔婆,“小七莫不是开窍,思春了?”   “哪有?”檀韫咬住翠尾喂的樱桃,待吃掉了,才懒洋洋地说,“前两日在宫里听过,还想再听一遍。”   “也该找个人了,”孟半醒衔住美人儿喂来的酒,顺手将人拽入怀里,一边往那细腻的颈子上嗅,一边说,“宫里头多寂寞啊,找个人陪着,心头也暖和。我这里人多,小七要不选一个,几个也行!”   “四哥,”檀韫尾音慵懒,像年纪小的弟弟那样撒娇,带着骄横气,“我不碰姑娘。”   “这能算什么事儿?”孟半醒笑着把手一挥,“哥这里男女都有,只要你瞧得上,任你挑!”   檀韫随意瞥了眼周遭的莺莺燕燕,像是瞧不上,“我又不喜欢这样式的。”   “哟,喜欢干净的是不是?”孟半醒坐正了,揽过檀韫的肩膀让他往席间瞧,那尾巴上有几个襕衫宽袖,软巾皂条的年轻人,“那种喜不喜欢?正经读书人,还能陪你写诗作画,床上床下都能使……看作画的那个,那个看着最俊!”   檀韫循着他的指头看过去,不知是离得太远看不大清,还是不认识那些人,脸上没什么兴致,但也没说什么。孟半醒往边上打了一眼,一个亲信立马上前给檀韫介绍,“中间那个是景安十八年的探花,叫宋佩,七祖宗若瞧得过眼,奴婢给您叫去?”   “甭问了,去叫!”孟半醒说。   这么急切热情,是纯粹恶心人还是另有心思?翠尾微微蹙眉,瞥了眼檀韫,小爷没拦着,一副随便的架势,他便想着“宋佩”,总觉得有点耳熟。   亲信“诶”一声,立马提着袍子下阶,跑到尾巴上提人,那宋佩下意识地抬眼看过来,又连忙低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很快被亲信扯着袖子拽了过来。等人到了跟前,孟半醒虚着眼仔细瞧了瞧,“真的很不错嘛!”   是不错,檀韫瞧着人,白净俊秀,长眉高鼻,是张周正出众的脸,否则也做不了探花郎。   被檀韫瞧得不好意思了,宋佩避开目光,两次拜礼后就侧身过去,只是立马又被亲信拽过来,“不许躲!”   “啪!”孟半醒猛地拍桌,不高兴了,“让你敬酒是给你脸,扭捏什么呢!”   满园子的人说是在吃喝玩乐,可心思都悄摸地聚集在主座上,这一下,满座阒然,宋佩如芒刺背,唰地变了脸色,红里带白的,茫然,羞窘,耻辱,唯独没有畏惧。   檀韫猜到了孟半醒的用意,收回目光,抬手按了下孟半醒的胳膊,“四哥,过寿呢,别动气。”   他温着嗓子,一句话将孟半醒脸上的黑云哄散了,亲信见状推一把宋佩,小声警告道:“您麻溜着吧!”   “……”宋佩喉结滚动,似是咽下一口耻辱,终于还是走到檀韫身前,接过翠尾递来的酒杯,躬腰哑声道,“檀监事。”   檀韫受了这一杯敬酒,说:“多大了?”   他声音是真好听,不像传说中的鹰犬爪牙,没有半分阴戾之气,就像这杏月尾巴的天气,停了风雪,但还有股凉气。宋佩这样想着,答:“下官今年二十三。”   “娶妻了吗?”檀韫转了下酒杯,一旁的翠尾替他续杯。   宋佩说:“下官家贫,无以成家。”   檀韫“哦”了一声,“二十一岁便高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会唱曲儿吗?”   宋佩硬声道:“……下官不会这个!”   檀韫撑着下巴,没有说话,四周静了下去。   宋佩心中发虚,突然一杯酒水兜头泼来,他“啊”一声,后退两步,抬头看见檀韫身旁的青曳撒握着酒杯,一双细长的眼把他睨着,冷漠而尖锐。   翠尾放下酒杯,说:“园子里这么多会唱的,不会就学啊,探花郎既看不起唱曲儿的,想必是觉得这门技艺太简单,不值得你花心思研究,既如此,学起来也很利索吧?”   “学,让他学!”一旁看好戏的孟半醒立马吩咐人将宋佩捂着嘴弄房里去,又点了个会唱的过去,他起身弯腰搀着檀韫起身,笑眯眯地说,“赶紧玩儿去吧。”   檀韫到底还年轻,平日里再内秀沉静也做不到毫无遗漏,闻言朝孟半醒露出心动又迟疑的模样,“陛下那里……”   “放心,谁舌头长,哥就割了它。”孟半醒将檀韫的手交到翠尾手里,拍着胸脯说,“有哥在呢,把人玩儿死了,哥都给你兜着!”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领着翠尾跟引路的长随去了。   孟半醒站在阶梯上,看着远去的背影笑得和煦,“本想弄死翠尾施以颜色,没想到咱家这弟弟亲自来了,倒不好见血了,不过既然来了,就甭想干干净净的出去。放不了他的血,咱家也要恶心他一回!”   那亲信给孟半醒捶背,“四祖宗,恕奴婢没见识,不就是玩个男人吗,算什么罪过?那宋佩模样也好,哪能恶心到七祖宗?”   “檀韫什么好的没见过,陛下更是天字第一号的丰神俊朗嘞!再者说,男人和男人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你把这满园子的男人放一块比较,就那个宋佩最碰不得。咱家是答应了管住别人的嘴巴,可这宋佩不在控制中啊。”亲信一脸纳闷,孟半醒抬手戳他的脑门,嗤道,“傻样儿,明日你就会懂了……接着喝!” 第10章 不眠夜   长随将檀韫带到厢房,恭敬地呵腰道:“七祖宗里头请,该有的都备着了,奴婢不打搅您,但候在院门外,有事儿您随时吩咐。”   檀韫“嗯”了一声,让翠尾候在廊上,自己一个人进了里间,那妓子正攀着宋佩说笑,把人吓得脸色惨白。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直到那妓子脸色僵硬,逐渐笑不出来了,茫然又惶恐地把头磕下去。   “他既是我的人了,旁人就不要碰。”檀韫说,“下去。”   妓子喏喏连声,慌忙退了出去。   “啪”,翠尾从外头把门关上了。   “宋佩,”檀韫走到榻上落座,“以前没见过你。”   宋佩整理好衣襟,从小几前的软垫子上站起来,没往檀韫面前挪,紧着嗓子说:“微末小官,不配入檀监事贵眼。”   他说谦卑的话,语气却不是,甚至有点嘲讽,显然自诩清流,看不起阉党。   檀韫倒不在意,撑着榻往后一仰,转了下疲倦的脖子,说:“怎么个微末法?”   这是要问出处,宋佩沉默良久,虚弱地说:“下官现任都察院经历,七品官。”   檀韫轻轻地笑了,“都察院?”   宋佩似乎被兜头掴了一巴掌,脑袋都麻了,他知道檀韫为什么会笑,都察院的人跑来参加权珰的寿宴,说出去活该让人笑话不耻!他想解释,可他为什么要解释,那榻上的人虽然长得像个小神仙,可不也是权珰吗?   檀韫握着缉事厂,甚至比孟半醒更可怕。   “不会唱曲儿,讲故事总会吧?”檀韫说。   是要笑话他,还是要再寻机惩治?宋佩不确定,但不得不说,“上个月,经历司考评官吏政绩和廉洁,下官如实考核,但没能交上去。”   檀韫懂了,考评上有贪污,且里头有孟半醒的人。他终于睁眼看过去,说:“上官叫你来赔罪的?”   “……是。”宋佩不想来,也不怕死,可胡御史和同寅们戳他骨头,说他这是要害死他们。   孟半醒果然打的是这种主意,檀韫寻思着,“我要是把你睡了,你明儿就要洋洋洒洒参我一大篇,是不是?”   宋佩不过是个泥点子,够不着让檀韫忌惮,可孟半醒却是根粗枝儿,他一甩,泥点子就能泼到御前。御前的人私下作风不正,陛下寻常时候不会计较,可若让人寻到攻歼指摘的把柄,那就是不中用了。再说宋佩此人颇为正直刚硬,若让他成了别人的刀,就是烦也要把檀韫烦死。   檀韫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显然今日他的亲自赴宴让孟半醒始料未及,但又舍不得浪费这个机会,所以就地取材,硬是要恶心他一把。孟半醒多半还觉得他和陛下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拿这一招来对付他,效果更甚。   那个直白的“睡”字把宋佩骇住了,结巴了一瞬才说:“是!”   檀韫好整以暇,“那怎么办?要不把你杀了?”   “……”宋佩眼睛红了,却彻底冷寂下去,“你来。”   檀韫盯着这张脸,仍旧没想起“宋佩”的名字,上一世的宋佩多半是早早的折在孟半醒手里了,这种浑身上下都是棱角的年轻人,在雍京可不太好混。   “不让我睡,那让我用一用吧,”檀韫在年轻人不懂的目光中挑了下眼皮,“借你的手给我,杀几个人。”   那样轻飘的语气,把杀意都收敛其中,反而让宋佩心惊肉跳,他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嗓子喊叫,“七祖宗!”   是孟半醒的那个亲信,翠尾认出人来,上前将跌跌撞撞跑来的人扶住,或者说拦住,佯装关切道:“尹力,出什么事儿了,你——”   “我家祖宗在前头遇刺了!”尹力抱着翠尾的胳膊,哭颤着,“一把匕首捅了大半进去,就在这儿……”他抬起血手捂在自己的心口。   翠尾面上震惊,说:“谁干的!今夜来的官宦或是高门遣过来的祝寿使者都是凭帖入园,随侍的长随和送菜品的火者也都是孟公公的人,这园子的下人都进不来,除了乐班和那些妓子小倌儿——”   “就是一直坐在祖宗腿上的那个妓子,她——”   房门“砰”的打开了,尹力看见檀韫披袍散发的出来,出门时在门槛绊了一下,被大步迈过去的翠尾扶住了。   宋佩从后头跟着出来,衣衫不整,脸上还有红红的巴掌印,一副被糟蹋蹂/躏过的模样。   “四哥……”檀韫踉跄地过来,一把拽住尹力的胳膊,尹力连忙收回眼神搀住他,看清了他强忍的泪眼,“快,快带我去!”   权珰在自己的寿宴遇刺,这天的夜幕要比寻常时候散得慢些。   翌日,乾和宫。   薛萦端着竹编托盘入内,掠过跪在殿中的绿曳撒,将茶杯放在皇帝手边,呵腰退后。   “你是说,”皇帝握住茶杯,“檀韫和宋佩有私?”   尹力不敢直视天颜,垂首恭谨道:“回陛下,昨夜百贵园的宾客都亲眼看见檀监事与宋经历同去后院厢房,奴婢去向檀监事报信的时候也是亲眼看见两人衣衫不整的从屋里出来。”   皇帝摩挲杯身,“孟半醒遭遇刺杀,死于非命,你这亲信入宫来禀明事情经过,不一心求朕为他做主,倒费第二份心告黑状?”   尹力心里一紧,说:“回陛下,奴婢面见天颜只为替孟公公求一份恩典,绝无半点谲黠心思,檀监事与宋经历之事也当真只是如实禀报,求陛下明鉴!”   皇帝沉吟道:“这样啊……百载,你如何看?”   年轻的天子已然有恩威不露的模样,何百载突然被点名,眼皮一跳,紧接着一脚踹开尹力,呵腰道:“回陛下,奴婢觉得此人信口胡诌,实在是胆大妄为!”   尹力爬起来跪好,磕头道:“陛下,陛下圣明,奴婢绝无半点虚言,当真是——”   皇帝似乎觉得吵闹,剑眉微微蹙了一下,薛萦当即侧目看向殿上,冷声说:“御前岂敢吵嚷?闭上你的嘴再磕!”   尹力连忙抿紧嘴巴,闷声重重地磕头,没敢停下。   “陛下。”何百载呵腰,无比诚恳地说,“檀监事伴您多年,他品性如何,陛下自有圣断,那宋佩是先帝爷钦点的甲榜探花,自然也是品貌具佳,他二人怎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朕也这般想,毕竟他们一个兼管缉事厂,一个任职都察院,可不能有勾连。”皇帝抿了口茶,“檀韫无需多说,那个宋佩朕虽不相熟,但就按你说的,那是父皇钦点的探花郎,父皇慧眼如炬,岂会不识人?”   “陛下圣明!”何百载瞥了一眼额头血肉模糊的尹力,“陛下,此等奸佞不可轻饶,否则他日岂非人人都敢诬陷朝臣?”   “孟半醒才去,朕也不忍以雷霆之刑重罚他的亲信。”皇帝叹了声气,“带他去孟半醒的棺材前尽忠了吧,孟半醒路上缺个提灯人。”   “陛——”尹力悚然抬头,被两个红衣当直捂嘴拖了出去,同时直殿监的人进来将殿上的血迹迅速清扫干净,轻声退了出去。   “孟半醒是宫中的老人了,要厚葬,他私下叫你一声大哥,此事你多费心。”皇帝吩咐完何百载,让他退下,又叫了尚柳来进来,“孟半醒遇刺之事让江峡好好查,你盯着。”   还未跨出殿门的何百载脚步一顿,不过一息就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尚柳来领旨退下,出去的时候见何百载在阶下蹀躞,便走了过去,问礼道:“宗主。”   何百载停下步子,“柳来啊,陛下既然让你盯着,咱家自然不敢擅问,但咱家与老四兄弟一场,咱家……”他抬袖擦了擦眼下的泪,“请你多费心,帮咱家催着锦衣卫,让他们赶紧把事情查清楚咯!”   “您宽心。”尚柳来情真意切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得多惦记自己的身体,事情一旦查明,我第一时间给您通信儿。”   “诶,好……”何百载点头,轻轻拍了下尚柳来的手臂,领着长随离开了。   尚柳来站在原地,眼中的担忧尽数褪去,心中的忧虑却是实打实的。今日尹力来告状是孟半醒生前的算计,但其中多半有监事的将计就计、推波助澜,虽说是以怨报怨,可这是将陛下都给算计进去了啊,若陛下动怒……   “柳来。”   尚柳来回神,侧身瞧见檀韫从右侧的长廊走来。他收敛思绪,快步走了过去,轻声说:“陛下要了尹力的命。”   “知道了。”檀韫解下风领,披风落下,被尚柳来接住。他拐弯进入正殿,皇帝不在,正在东暖阁的榻上盘腿坐着看书,薛萦侍奉在侧。   檀韫走到榻前,撩袍跪下,“陛下。”   “听说你惊闻噩耗,在百贵园晕厥了?”皇帝偏头,“挪近些,让朕瞧瞧。”   檀韫挪过去,仰头让皇帝俯视自己。   皇帝端详着这张脸,“嗯,可怜兮兮的,倒是像那么一回事儿。”收回视线,“锦衣卫查得如何了?”   檀韫把脸垂下,盯着云龙雕花榻沿,“刺杀孟公公的妓子当场服毒自尽,是以锦衣卫还需要一些时间。”   皇帝“哦”了一声,说:“那不说孟半醒了,说点你该说的。”   檀韫道:“奴婢此前不认得宋佩,此时也无半分私情。”   皇帝笑了笑,“那个尹力可是描述得绘声绘色,说你们同处一屋,仪容不端。”   “夜间就寝,奴婢便脱了外袍,解了发束,惊闻噩耗,实在是顾不上整理着装,不想让尹力误会了。”檀韫泥首,“污染圣听是奴婢的罪过,任凭陛下责罚,但尹力所说全数不实,恳请陛下明察。”   “全数不实,”皇帝说,“宋佩脸上的巴掌印也是尹力瞎编的?”   檀韫抿唇,低声说:“宋佩误会奴婢要糟践他,很是抵触,此人说话很不中听还污蔑奴婢,奴婢一时恼怒就扇了他一嘴巴……奴婢错了。”   “哦,”皇帝侧身面对檀韫,左胳膊撑着盘起的腿上,微微向前倾身,“他污蔑你什么了?”   “他说奴婢包庇贪污,欺上瞒下,和……”檀韫顿了顿,佯装出三分惊惶的语气,“和孟公公是一丘之貉。”   薛萦目光一晃,暗自松了口气。   “胆子果然很大,”皇帝也笑了,“这个宋佩有老师吗?”   这话中的“老师”并非传道解惑的老师,而是朝中的靠山,檀韫摇头,“他出身寒门,在朝中没有师友。”   “才学、胆识都有,倒是可用,就是直了些,否则也不会被逼参加孟半醒的寿宴。”皇帝想了想,说,“宋首辅的寿辰快到了吧,他是前年春闱的主考官,你帮一帮宋佩,让他去给座师贺寿。”   檀韫点头,“奴婢明白。”   皇帝看着檀韫,正想说话,脚步跫然,尚柳来在屏风外轻声通传道:“陛下,世子爷来了。” 第11章 粉妆面   “哟,稀客啊。”皇帝一愣,随即示意檀韫起来,对外头说,“请世子来。”   檀韫起身退到一旁,快速整理衣袍的同时心下想这下倒是刚好可以一睹真容了,可惜“缘分”还是不够——那世子爷进来了,一袭丁香紫团领广袖长袍,银绣红蓼下摆步步生花,袍摆拂动就有风情,腿长,窄腰,宽肩,修颈,一对红蓼花长耳穗,以及一张抹着粉妆的假面具。   “嚯,”皇帝也纳罕,“什么打扮?”   世子爷走到榻前行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位置落座,说:“给您唱曲儿来了,‘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   一出《长亭送别》张口就来,皇帝听了一段,夸世子爷唱得有模有样,又笑道:“怎么着,春心萌动了?”   世子爷懒散地往炕桌上一靠,右臂搭上桌沿,说没有。   “也及冠了,该说门亲事了吧?”皇帝操心道。   “不想说,”世子爷老神在在的,“臣想出家。”   皇帝嘴角抽搐,“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世子爷说,“臣深思熟虑过了。”   “朕看你是闲得慌!”皇帝拍桌,拧眉训道,“你去当和尚,秦王府怎么办?”   世子爷说话真叫一个放肆,“家父正值壮年,可以让他再生几个,生不出来也打不紧,臣又不是独苗。”   “……”皇帝忍耐道,“鹤宵,你和渡洲到底不是一母同胞,你又是世子,传宗接代的事情不容你胡闹。”   世子爷似被说服了,右手拨弄着右耳的穗子沉吟一瞬,说:“那您给臣赐门婚事吧,臣心里还真有个人选。”   这么容易?有诈。皇帝暗自警惕,问:“是哪家女儿?”   “梅家的,”世子爷说,“就那个梅舒清吧。”   梅舒清是梅阁老的小女儿,太后的侄女,常来宫中走动,太后有意让她入后宫,陛下自然不答应,可也绝对不会让她嫁入秦王世子府。太后本就不安生,再让她搭上英国公府,那还得了?   檀韫极轻极快地看了世子爷一眼,对方姿态慵懒,和在“醉生梦死”别无两样,仿佛不明白其中的关窍,那丁香紫广袖边缘堪堪露出一截指尖,白得晃眼。   皇帝果然蹙眉,说:“不行。”   “哦,”世子爷也不强求,“那就明月儿吧。”   皇帝想了想,没对上号,便问:“这又是谁?”   “‘醉生梦死’最美的姑娘,她——”   孽障孽障孽障!皇帝忍无可忍地拍桌,“滚!”   世子爷起身就撤,皇帝起身抄起榻边那尊青花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里的金梅枝追出去两步,对着世子的背影一挥,“混账东西,早日把心思给我灭了,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哦!”世子爷跑出了门,挥手应了一句,麻溜跑了。   皇帝站在门前望着那背影,咬了咬牙,突然后知后觉地转身看向檀韫,狐疑道:“他难得进宫一趟,就是来撒疯的?”   檀韫迟疑地说:“好像是这样呢。”   皇帝叉腰在原地打转,两圈后,说:“你斟酌着给英国公写封信。”   这是要让外公赶紧想法子管管外孙,檀韫应下,安抚道:“世子爷只是性子上来了,胡乱耍耍。”   “不,”皇帝头痛,“他真干得出来。”   檀韫突然想起是观的回禀,说这段时日世子爷都在宝慈禅寺闲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本以为世子是在花街柳巷过腻了,去佛寺躲清闲,如今看来,难不成真是去参悟的,还到了想出家的境界?   另一边,薛萦亲自送世子爷出宫,路上听世子爷说:“薛公公,你是御前牌子,说话有分量,记得多帮我的婚事使使劲儿。”   薛萦一惊,“您还真想娶那个明月儿啊?”   “她生得美,琵琶也弹得好,懂分寸有情趣,哪里不好?”   “哎哟我的小祖宗,门第悬殊也忒大了,哪怕是纳妾也不行啊。”薛萦劝道,“您要是真喜欢,养在外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家里带。”   傅世子不大高兴,“凭什么珉王能纳妓回去?”   “珉王……”薛萦放轻声音,“那位爷就那样了,先帝爷和陛下都没指望他什么,您可不一样。”   傅世子不服气,“我比不过他?不能吧。”   薛萦一阵无语,哄着说:“是您更好,陛下盼着您呢!”   珉王没出息,文不成武不就,陛下对他就那一点指望,别做不该做的事情,自然一生平安富贵。世子虽说在耍混账上不输谁,可至少自小让英国公摁着习武,骑马射猎,舞刀弄枪都不在话下,以后领一份武官的差事也能为君分忧嘛。   “让陛下别盼了,白搭。”等到了宫门,世子嗤道,“我先说好,给我赐婚必须事先跟我商量,否则我立马出家当和尚去!”   薛萦哄着说:“奴婢回去就禀明陛下。”   “还有,”世子提前划线儿,“我的世子妃别的不提,必须要美,很美,极美——和方才殿内的那个一样美才行。”   薛萦知道“那个”是谁,也听说过这位活祖宗爷爷男女不忌,闻言立马说:“小祖宗,檀监事是御前的人,还是给陛下办实事的人,可不能陪您瞎玩。”   一句“办实事”,说明檀韫不会是帝王随意赏赐谁的玩意儿,而是亲臣。薛萦知道世子爷狂悖,很怕他把主意打到檀韫头上去,才特意这样提醒。   “你这人心真脏,”世子生得很高,凉飕飕地把人睨着,“我就夸他一句,你想到哪儿去了?”   那就好,薛萦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笑呵呵地说:“是奴婢污了心,误会您了!世子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奴婢计较。”   世子轻哼一声,挥手让他滚蛋,自己迈步出宫了。   世子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傅一声推开门,等傅濯枝上车,自己也跟着钻进车厢。   驾车的侍卫勒转马头,马车平稳前行,傅一声给傅濯枝倒了杯蜜橘水,说:“主子,檀监事如何?”   “好着,没被罚。”傅濯枝取下面具随手扔在旁边,抿了一口水,不屑道,“那死公公还真以为阿滚会上当,就是轻视阿滚年轻,心眼子少。”   “哦,”傅一声说,“那您急赤白脸地从宝慈禅寺跑进宫,是有何要事啊?”   傅濯枝不计较自己被打趣,瞥一眼那面具,“唱曲儿啊。”   傅一声笑一声,“那个宋佩?”他摆出狗腿子的架势,“我知道您对他肯定很不满,我这就去给您出气!”   “出个屁,”傅濯枝摩挲茶杯,“阿滚多半是要用这个宋佩,否则也不会让宋佩陪他做戏,激那个尹狗腿入宫告状了。”   傅一声有时候是真贱,“您怎么确定他俩是做戏?”   “因为我没你这么蠢。”傅濯枝一巴掌扇在傅一声脑袋上,“睡谁不好,睡个都察院的,还是个有棱有角的,真当阿滚日子过得清闲,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吗?更要紧的是,阿滚什么样的没见过,那个宋佩凭什么入他眼?”   傅一声捂着嗡嗡的脑袋说:“人家是探花郎诶!”   “探花郎了不起?”傅濯枝说,“有我好看吗?”   傅一声戳心肝,“不巧,檀监事没见过您。”   傅濯枝:“……”   “再说了,檀监事既然要用宋佩,说明宋佩入他的眼了,不是容貌,也是才干,人家以后多的是机会相处。至于您,”傅一声瞥一眼傅濯枝,“捂着脸蛋儿一边儿哭去吧。”   傅濯枝眼角抽搐,从高挺的脖颈、肩膀到腰身,整个人像牡丹花似的一下就枯萎了,换作一副惨淡淡的凄美。   傅一声不落忍了,正想哄几句,就听傅濯枝蔫啦吧唧地说:“盯着锦衣卫那边,别真让他们查出什么来了。”   “哦,但这事儿跟咱们又没关……”傅一声转过弯来了,“檀监事做的?”   他主子笑起来,宠溺,喜爱,还有点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嗯呢,下手够利落的。” 第12章 暗中鬼   翌日,北镇抚司衙门。   “尚公公一路辛苦,先喝杯热茶,这是石墨茶,还算好货。”江峡让人给尚柳来奉了一杯茶,“此次公公前来督促咱们,我是半分不敢耽搁,主理此案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尚柳来拨着茶盖,温声道:“江大人客气了,您能力卓著,原本无需咱家多说什么,只是孟公公到底是宫中的老人,又身负司礼监秉笔的重职,如今宫内外都等着结果呢,咱们早些办妥,对上对下都好交代。”   “尚公公说得是,只是这结果嘛……”尚柳来瞧过来,江峡正要说话,外头就进来两个锦衣卫,他当即挥手召人进来,朝尚柳来说,“公公还是自己听吧。”   两名锦衣卫旋即进入堂中,其中一人是缉事厂随行办差的应知早,另一人则是北镇抚司的百户。   那百户向江峡行礼,又侧身对尚柳来行礼,“卑职北镇抚司常南望,见过尚公公。”   尚柳来把玩着茶盖的指尖一顿,抬眼看过去,锦衣卫的模样都丑不了,这常南望眉宇英挺,昂藏七尺,倒是有些哄骗小少年的本钱。   江峡对常南望抬抬下巴,说:“把查出来的结果如实告知尚公公。”   “是。”常南望对江峡行礼,侧身面对尚柳来,恭谨地垂着眼,“回尚公公,经卑职等查实,刺杀孟公公的妓子名秋离,原名李秋英,是前工部左侍郎李惠的女儿。景安十七年,李惠奉命重缮西苑,因在丰成一年春被查出与内官监奸逆伙同贪污营建费用判抄家流放、佥妻发遣。在押解途中,李秋英因体弱病死,实则是被解差暗中扣下、孝敬到孟公公府上。半年前,李秋英因为触怒孟公公,又被送去妓馆待了两个月,后来再次让孟公公领回府中,一直到事发时。”   官家小姐一朝家道中落,沦为脔/宠任人糟践,怎能不恨极呢?   “事情就是这般。”江峡看向尚柳来,“尚公公,这事儿我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写结案折子,毕竟……”   江峡支吾着,心下犯起了嘀咕:这事儿说起来孟半醒也有罪,李家是陛下判的流放,他偷摸把人弄回来算怎么回事儿?非要直说,他挨这一刀也是自作自受,把个被自己糟蹋的姑娘放在腿上,被人家捅一刀又能怪谁?   “的确不大好写,”尚柳来放下茶杯,“这桩刺杀案说起来是私仇,但……”他看了眼堂上,江峡立马示意常南望退下,应知早也先出去了。   “江大人,这里没有旁人,咱家跟您说句知心话。”尚柳来眉宇微蹙,很忧心的样子,“何宗主和檀监事都很关心此事,希望兄弟能早日瞑目,但孟公公私放囚犯也是罪,届时陛下若恼了,岂不平白惹麻烦?”   江峡附和道:“言之有理,我也是这般想的。”   “那李家女儿是个可怜人,若暴露出她的名字来,恐怕还会牵连被流放的李家人,李惠为官多年,在朝中也有些朋友,这一来二去的,若又引得一场争端,就是咱们办事儿不周全了。”尚柳来斟酌着说,“不如这样,咱们适当地省略些细节,让秋离只是秋离,与李秋英无关。那夜秋离刺杀孟公公,在座的宾客都瞧见了,因此她因私仇行刺这一桩是掩盖不了了,但至少不会让孟公公死后再背上私放罪人的罪责。案子查到此处,你我都少些麻烦。”   江峡一思忖,点了头,“好,就这样办。”   “既如此,咱家便先回宫复命了。”尚柳来起身,让江峡亲自送出府衙,乘上马车,由应知早护送着回宫了。   江峡目睹马车驶远,转身回到大堂。   少焉,常南望进入大堂,行礼道:“干爹。”   江峡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握着扶手沉吟道:“这案子细纠起来还有遗漏,但尚柳来说得对,查到此处就行了。”   常南望近前去,给江峡续上茶水,“请干爹赐教。”   “李秋英自尽的毒药可以是她寻机买来的,毕竟她在妓馆待了一段时日,每日来往那么多人,有人色迷心窍帮她买一样东西也没什么稀罕,但孟公公寿宴当夜的那些乐妓班子们可都是让亲信严格搜了身的,李秋英是怎么揣一把匕首在裙子里的?”江峡指了指太阳穴,“这背后可能还有人啊。”   常南望说:“会不会是檀监事?听说他前两年都没有亲自赴宴,今年出一趟门,就发生了这种事,实在巧合。”   “不大会是他。”江峡思索道,“他就算想动孟公公,也不该选在寿宴,毕竟你也说了,今年是他亲自去祝寿,闹这一出也太打眼了。且我找人探过,前年他是伴着陛下出城了,去年也要在御前当值,今年本也该他当值的,但寿宴前一天陛下派他出宫办事儿,那日就体恤他给他换了值,他这才有空闲。”他笑一声,“别看兄弟几个面和心不和,但礼数还是要尽量周到嘛,他空闲了都不去祝寿,像什么样?至于李秋英这事儿吧,孟公公办得很隐秘,咱们锦衣卫都没察觉,缉事厂也不会去注意被流放的囚犯,他怎么会知道秋离就是李秋英……算了,不要深想,毕竟没有实证,就算背后真的有人,那也必定是不好对付的狠手,查太细对咱们没好处。你先下去吧,我把结案折子写了。”   “是。”常南望行礼,恭敬地退下了。   *   马车停在宫门,应知早开门,扶着尚柳来下车,轻声说:“有关王骞孙儿的事情,卑职已经办妥。因着监事的提点,此间卑职严查那一行坐记,当真查到鬼祟之辈,已经料理了,劳烦公公代卑职禀明监事。”   “好,这两日辛苦应百户了,先回去休息吧。”尚柳来微微颔首,将手从应知早的手腕挪走,转身进入宫门。   尚柳来先去了乾和宫,皇帝闻听原委后哂笑,只说让人将孟半醒的排位送外经厂供安。随后他回到直房,是观正盘腿坐在小榻前刻木板。   “哟,”尚柳来走到桌边倒茶,“刻什么呢?”   是观头也不回地说:“监事说我心不静,让我在木板上刻经文。”   “你今儿没去盯梢?”尚柳来在桌边落座。   “还盯什么呀,我都被发现了。”是观叹气,“不过傅世子的人没下狠手,我也跑得很快,只是屁股挨了一脚。哥,你是不知道,傅世子身边的那个侍卫好厉害,但他不是好人!”   尚柳来好奇,“怎么说?”   “他说我是矮窝瓜!”是观用刻刀把木板刻得呲呲响,显然很愤恨,“他不就比我高一个脑袋加一根脖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等我长大了,肯定比他高!”   很厉害的侍卫,尚柳来转着茶杯,“你瞧见他的样子没有?”   “没有呢,他戴着幂篱,脸遮得很严实,但我必须承认他的腿很长。”是观酸溜溜的,又很艳羡,“哥,你说我能长那么高不?”   尚柳来不敢保证,说:“多吃饭菜,多喝牛乳。”   是观太难过了,“但是我喝牛乳脸上会长痤诶,难道我命中注定不能……”   脚步跫然,是观立马闭上嘴巴认真刻字,果然下一瞬檀韫便出现在门外,跨门进来。   “小爷。”尚柳来起身为檀韫取下乌纱描金幞头,把孟半醒一案的真实情况又细说了一遍,最后轻声说,“李姑娘的尸体在北镇抚司,我不好要,怕江峡起疑。”   檀韫仰身靠在椅背上,说:“她得偿所愿,死也瞑目了,让暗线近来谨慎些,别被察觉到端倪。”   “您宽心,他办事最谨慎,只是……”尚柳来蹙眉道,“那份来历不明的参宴名单?”   檀韫摩挲着虎口处的菩提念珠。   那日从“醉生梦死”回宫的路上,他收到一封书信,前世的那日他没有出宫,是以也没有收到信。   信中是孟半醒寿宴当夜的宾客名单,还有当夜会入园的所有宦官和戏子等。无故送这么一样东西必定有诈,檀韫将名单瞧了一眼,宾客没问题,宦官中除了暗线都是孟半醒的人,便吩咐尚柳来去查戏子等部分,这一查便查到了李秋英。   李秋英是把现成的刀,于是暗线给她递了张纸:恨否?   恨,恨极了,李秋英在纸上回复一笔小楷:身陷地狱,日日摧心,若能弑仇,万死不悔。   一桩买卖成了,孟半醒的命他们都想要,于是檀韫为李秋英藏了一把匕首,送了一颗可以死得痛快些的毒药,他们都得偿所愿。   尚柳来担心道:“那人知道孟半醒的事中有您的手笔……”   “外人谁会知道我被递了名单,只有递名单的人,可我收到名单和四哥遇刺没有直接关系,他这个递名单的人却是目的不明呢。”指尖捻过念珠,檀韫语气松快,“他敢泄露半个字,都是自寻麻烦。”   “这倒是,”尚柳来说,“但这人忒鬼了些。”   今日为盟友,他日未必不会刀剑相向,但想要查到这人,目前也是不行的。更奇的是,孟半醒和小爷表面没什么恩怨,平日也兄友弟恭,这人怎就看出来小爷想对自己的四哥下杀手?   “他是要往高处走的,孟半醒是何百载一派,自然是拦路石咯。”万顷波光,月影碎星,傅濯枝趴在美人椅的栏杆上对湖赏月,语气懒散,“ 哪怕他这次不下手,也无碍的,反正我的名单是送到了。”   傅一声坐在旁边的栏杆上,腿悬空在湖面上晃悠着,“名单上就写了名字,也太隐晦了吧。”   “你当他跟你一样笨。”傅濯枝说。   傅一声叹气,“檀监事确实聪慧,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怀疑您,还派人来盯着您,对吧?”   南珠念珠随着主人抬手的动作轻轻撞上栏杆,发出不满的声响。   “要我说啊,今儿这事没做对。”傅一声说,“您残暴凶狠之美名大雍无人不晓,盯梢的都盯到跟前来了,我就踹他一屁股,这和您的性子不符。”   “那个是观也算是他养大的小孩,一直带在身边,不好下重手。唉,”傅濯枝苦恼地说,“真是没什么法子。”   傅一声也没啥好办法,撑着下巴坐在一旁叹气。   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玛瑙蛇趁着夜色从一旁的花枝儿间梭下来,落到傅濯枝肩上,熟练地往那脖子绕了一圈,秀气可爱的小脑袋戳在傅濯枝脸上,也不知在叽里呱啦地嘀咕什么,但不妨碍傅濯枝一指头戳在它额上,轻柔地说:“关键时刻不能替我出谋划策,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做什么,是吧,宝宝?”   这是借蛇敲人啊,傅一声脑筋麻溜地一转就急中生了智,“主子,咱以进为退吧!”   “哦,”傅濯枝颇为礼贤下士,“请讲。”   傅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您想,上回您去见檀监事的时候连身上的味道都特意遮掩过了,沐浴的时候差点把皮都搓破了,但檀监事还是不知道怎么就怀疑到咱们头上了,现在要想平白消除檀监事的怀疑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可以转移檀监事的目光。”   一人一蛇都盯着他,认真倾听的模样。   傅一声顿时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拍栏杆,激情昂扬地说:“您再去骚/扰……见檀监事一面,适当地给一条假线索,来一出障眼法。”   “啊……”傅濯枝若有所思地戳着蛇脑袋,惹得蛇很不耐烦地闪避。几瞬后,他绽放一记温柔的笑容,颇为宠溺地看着傅一声,“我们一声还是很有主意的嘛。”   傅一声简直浑身汗毛鸡皮疙瘩争相竖立,僵硬地“嗯嗯”道:“属下本就该为主子鞠躬尽瘁嘛!” 第13章 缥香室   “孟半醒的事情就这么了了?”   太后坐在榻上,由宫女奉上一碗姜蜜水,她用手中的金银牡丹如意勺轻轻搅着蜜水,没有喝。   郑鹨坐在绣墩上,拿着小锤给太后捶腿,说:“私藏囚犯,这是大忌,陛下恼他是该的。”   “陛下哪里是恼他,是高兴他死得早,好给檀韫挪位呢。”太后睨了郑鹨一眼,“你这个七弟可了不得,看把陛下迷成什么样了?”   郑鹨相貌清朗,说话也温和,闻言只是笑笑,说:“陛下与小七是相伴长大的情份,陛下御极,小七就是陛下的一面旗帜,陛下需要它立得高高的,让天下人都看见。旗帜张扬,谁都可以试图将它射下来,它立不立得住得看自己的本事,可射向它的那些箭,陛下也心如明镜。”   他语气不缓不满,没有藏私,因此太后听得很明白,“你是说,我们此时不该对付檀韫?”   “陛下将缉事厂交给小七,就是要信他用他,他办的是陛下的差事。娘娘为着小孙儿已经得罪了陛下,可陛下没有怪罪,反而将小孙儿送到您跟前,还重赏了找回小孙儿的江峡,这就是不计前嫌,天恩浩荡。无论陛下是真心还是怀柔,您都要做出感激的姿态,”郑鹨看向太后,“娘娘,陛下不再是七皇子了。”   太后捏紧了勺子,那张没有被岁月留下明显痕迹的脸沉了下来,许久才说:“是啊,如今他是皇帝了。”   郑鹨垂下眼,安慰道:“朝堂之上分君臣,可到了私下里,您还是陛下的母亲。”   “他心里怨我。”太后沉声说,“我也不想看见檀韫爬得太高,这人的心和脸不是一个颜色,黑着呢,陛下顾忌孝道,他却不然……咱们总不能干坐着吧。”   郑鹨说:“孟半醒死了,最恼的人不是您。”   “何百载么,”太后嗤笑,“那也是个老狐狸。”   郑鹨说:“大哥失了臂膀,心里必然着急,若他要寻法子找补回来,此时坐山观虎斗,对咱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若大哥也忌惮檀韫,咱们就更不能动了。”   太后忧虑道:“司礼监就那么些人,孟半醒死了,陈耎‘病’了,戴泱温和时能同何百载打牌、和檀韫出游,但以前也当面给何百载难堪,扇过檀韫巴掌,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立场,尚柳来倒是明目张胆地和檀韫一派……檀韫握着缉事厂,声势直逼何百载,何百载能不能行?”   “底下人再怎么斗,陛下才是最要紧的那位看客。”郑鹨说,“谁输谁赢,要看两方的本事,也要看陛下肯不肯让小七一家独大。他们的情份就像一柄剑,剑有双刃,今日是小七的助势,来日未必不会悬颈。”   离自己最近的人是柄凶器,的确可以保护自己,但谁敢笃定它会不会刺向自己?   高位者都有疑心病,帝心更是深凝如渊。   太后抿了口蜜水,说:“那咱们再等等看吧。”   *   三月廿八,檀韫领着是观去东岳庙进香,出来后用了烧笋鹅和糯米糍粑,是观很想长高,还塞了两份凉饼下去,结账出饭馆的时候肚子凸出来一小块。   紧着消食,也正好都在东边儿,檀韫便带着小饕餮去了趟宝慈禅寺。   宝慈禅寺坐落于山腰,四周树高而葱郁,顶上耸然有高塔,背罩遮天夕阳。这里不像京中的有些庙子会特意做些营生,也不特意承接官商的法事,是以平日往来只有香客,今日没有佛会,又至夕阳,他们上山这一路倒是清净。   行至山腰,斜晖一览春光,照出庄严的“宝慈禅寺”四个大字。四周墙内外都种有菩提树,粗壮或高挑的,从庙宇后方支棱出枝叶,迎着晚风簌簌。   在寺内又走了一段路,迎面碰上两个扫地的沙弥,他们显然认得檀韫,都停下动作侧身合掌,向两位施主问好。   檀韫带着是观回礼,直身后问:“了无大师可在?”   二者显然性格分明,一个沉稳内秀,一个活泛机灵,活泛的那个说起话来脆生生的,让是观想起刚才在路边买进嘴里的乌芋,“檀施主来得不巧,住持带着几个师兄弟去后山采药草啦,不定什么时辰回来。”   “也不打紧,两位小师父忙吧,我们自行去大殿。”檀韫阻止放下扫帚打算引路的沙弥们,踅身往大雄宝殿去了。   “扫地了。”沉稳的那个试图喊回一直盯着檀韫背影瞧的沙弥。   “檀施主总有两副模样。”活泛的转回来,大眼睛露出感慨,“第一次瞧见他的时候,那排场大极了,他是绣金曳撒鸾玉带,叫锦衣卫从櫈杌上搀下来,像个无悲无喜、脚不沾尘的神仙,可私下里见着,他的冷清里又透露出随和,似乎在他面前说错句话也不打紧了。”   “那日来的是檀监事,今日见的是檀施主,一人多相罢了。”沉稳的再次说,“扫地了。”   “可是我好饿,我想吃素面!”活泛的那个将扫帚倚靠在沉稳的身上,抛下一句“师兄帮我扫”,就转身小步跑了,他实在是个灵敏的人儿,光滑锃亮的鸡蛋头几颠儿几颠儿就隐入菩提树后头了。   沉稳的不计较,不紧不慢地把地面扫得唰唰响,偶尔掀飞一片落叶,轻旋着落地。   檀韫掠过脚前的一片落叶,拾级而上,进入大殿。待敬香参佛,转到左廊时,他突然旋身回望,是观循过去,看见了大殿背后,更高处的那座塔。   监事有一双云缈雾隐的眼睛,是观看不太懂,问道:“小爷,您在看什么呀?”   “塔,塔上有一座钟。”檀韫说,“我前段时日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魂儿飞了起来,又被敲钟声给震得摔醒了。”   “您定然是太操劳了,才做不吉祥的梦!”是观这样一说,转身又进了大殿,小袍子一撩,跪地哐哐哐磕头,请佛祖定要保佑他家小爷。   檀韫笑了笑,收回目光,抄廊拐入大殿后方,瞬着殿侧的石梯和甬道往后走,古寂庄严被水木明瑟取代。   这里是休憩的场所,往左是莲房和善堂,往右则多是禅房,除了齐整排列在左右廊上的普通禅房,还有隐藏在梅林,竹林,花圃,柳岸等景致间的禅房,方便有的香客不好现于人前,有的要闲居此地。顺着小道一路下去,又是另一条下山的便路。   檀韫还是去了花圃边的那间禅房,这个天气花开了好些,树有白梨粉桃,花有百合山茶等,依偎簇拥着往四周铺去,留下中间的一间“缥香室”。   是观走在前头,将木门推开,风吹得檐下的木铃晃起来,虚虚从檀韫头顶拂了个来回。   檀韫入内,脱了披风,沐手焚香,去木桌前展开藏经纸,研了墨,对趴在桌上盯着自己看的是观说:“玩儿去吧,半个时辰后再来寻我。”   小爷说不上真有多信佛,倒是有偶尔抄经的习惯,在烦心浮躁的时候。是观门儿清,轻轻退出去带上门,在周围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藏什么人,就去前面找小和尚玩了,他很喜欢盘小和尚的光头!   檀韫近来确实有些静不下来。   他先前不敢笃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如今却大致有倾向了,约莫真像那话本子,他是重生了,毕竟若是轮回前的大梦一场,那他就只能做自己这一生经历的看客,无法插手、更改。可事实上,因为选择出宫,他撞见了傅世子和珉王的争吵,回去途中收到了神秘人的书信;因为亲自赴宴,翠尾没有丧命,孟半醒被他先一步送走,还遇见了曾经没有见过的宋佩……他做了和上一世不一样的选择,所以也经历了不一样的事情,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他拥有了一种属于过来人的“先知”,可以适当的弥补遗憾,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不同的选择自然会带来不同的后果,他仍需谨慎地经营新的一生。   笔尖稍抬,檀韫蘸了下墨。   同样,他仍旧无法做到笔下的这句“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①”。经历过陛下的崩逝,他反而更惧怕,那个与他相伴长大的主子,私下里的哥哥,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去了,那会儿子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巷子里的浮萍,没根可依。他全懂了老祖宗为何自愿殉葬,不只是因着情义,真真儿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转眼,大火又烧起来,痴儿死在了里头,可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那是场魇人的恶火,血淋淋的刀,殷红的玉戒,疯魔的人,无一不让他惊悸。   房门倏地被敲响,檀韫笔尖一颤,回了神,侧目看去。   窗纸轻薄,若隐若现的勾勒出一道人影来,高大,挺拔,让他品出一种含蓄的危险。 第14章 真观音   檀韫等来了“兔子”。   它这次好似很客气。   “谁?”檀韫明知故问。   “我。”   “兔子”说话了,还是上回那样的声音,是带了很严厚的面具么?檀韫猜测着,说:“进。”   “兔子”推门进来,反手合上,让檀韫看清他愿意显露的那一半模样。   估摸着可以容纳四五个檀韫的菡萏银绣芙蓉翠鸟厚斗篷,臃肿得看不清真实的身形,但人是很高的。他好出身,一定学过礼仪,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若把身上换成曳撒或着袄裙,必定有步步生花的景致。   他在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透过脸上的傩面凝在檀韫脸上,客气地问:“抄的什么经?”   “《心经》。”檀韫也瞧着他。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他语气担心,“可以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为你解忧。”   檀韫将笔搁在实木笔架上,“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除了告知我的身份,一切。”他说。   檀韫听过不少奉承或誓言,把字句玩出了不同的花样,总结出来就是愿为监事效死力,可没有利益置换,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几人?   目光变得审视,檀韫问:“杀人放火?”   “可。”   檀韫摸到腕上的菩提念珠,问:“铲除异己?”   “可。”   檀韫笑起来,问:“犯上作乱?”   “可。”   檀韫突然变得沉默,被这句话震住了,却不是因为这是个太胆大妄为的回答,而是因为回答的人太不假思索,深信他对皇帝的衷心,深信他不是会拿这句话掀血浪、造口狱的人。他拨动念珠,试图思索但其实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才假装没有听懂对方话中的真心,顺着面上的说辞说:“年轻人要惜命。”   面具下传出轻笑,他微微偏头的同时抬起右胳膊,从宽大的琵琶袖中伸出来一只裹着黑指套的手,食指很随意地戳在右额上,然后滑下,勾住了颈侧的网巾黑绳,一圈,两圈,又松开,闹得黄玉坠脚晃来又晃去。他摆出闲聊的架势,“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因为生下来了。”檀韫看了眼那枚坠脚,和田黄玉,色正晶莹,柔润如脂,不只是价值不菲。还有拨弄它的手,形状也极漂亮。   这个答案让他哽住,又无法反驳,于是换了个措辞,说:“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各人求个人的道,”檀韫说,“你又在求什么?”   他说:“从前求了许多,一样都没得到,后来只求一样,也得不到,如今就什么都不求了。”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檀韫像听见了孩子话,“你若什么都不求,就不会次次遮掩,怕我知道你的身份。”   他也笑,“我只是不求,不是不惧。”   檀韫抚过念珠下的青色回龙须穗子,说:“这很好,心中有惧,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的活到头,也许你只是太想得到却总是得不到,所以心生倦怠了。”   他沉默许久,因着飞鸟过檐掠出的声响匆忙回神,诧异地“哈”了一声,“你竟在开导我?我以为你恨不得劝我去死。”   “你若决意去死,何须我多劝一句?你若不想死,我便暂且不愿你死。”檀韫稍顿,“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像,我从你身上瞧见了他的影子。”   他果然生气了,不再风流慵懒地玩发绳,身躯都因为心绪起伏紧绷起来,像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困兽,凶狠又憋屈地质问:“你拿我当替代品?”   “并未,”檀韫浅浅的笑了,“你和他到底不是一个人,他愿意为我死——”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不愿意?”他打断,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说出来的话真让檀韫咋舌。   檀韫真切地叹了口气,不大理解地说:“愿意为我去死什么殊荣吗?”   “人总是要死的,我暂且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死,但若是能为你死,我则是最心愿的。”他说,“人人都想追求最心愿的道,不是吗?”   他的语气实在太平常了,不是表忠心,也不是做承诺,就像说“我午膳用了烧笋鹅”那样寻常。檀韫沉默一瞬,说:“那若是我先死呢?”   “不会如此。”他说,“我还没死,怎么会让你先死?”   “你比阎王还口气大。”檀韫说,“先莫说人有生老病死,你瞧我今日好好的,哪日说不准就会一病不起,再说我身处那位置,想我死的人太多了。”   “你年轻,身体又好,在御前养得娇贵,哪里会一病不起?至于那些想杀你的人,”他嗤笑,“他们配吗?”   “杀人还论配不配呀?”檀韫失笑,“你往前数,大雍立朝几百载,多的是死在小人物手中的大人物。这人嘛,一旦站得高了,就更顾着伸长脖子往高处窥伺,把底下的人当蝼蚁,不屑细看,殊不知这样才是予人便利了——秋离和孟半醒不就是个新鲜的例子吗?那份名单,是不是你给我的?”   他笑着,“你怎么知道?”   “猜的。”檀韫说,“你承认了就好,懒得我费心去查。你帮了我一个忙,不想让我谢你吗?”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本就是路上瞧见你的马车,顺手就给了。”他说,“我知你有野心,有手段,你只消稳稳地往上走,哪怕一朝不慎真出了大岔子,我替你先死一回,也能给你长一回教训,是不是?”   “孩子话,”檀韫说,“很多人的死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   “生不由我做主,”他说,“所以我力求死得高兴开怀。”   他显然不满意自己的“生”,甚至对此生了执念,要从相对的“死”上得到补偿,檀韫想。   “但或者你赶不上呢?”檀韫说,“也许某日你会离开雍京,去很远的地方,届时等你收到消息,我的魂儿都飘了。”   他说:“所以我不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怕你在雍京,也总归与我隔着层层宫门,”檀韫轻笑,话锋陡转,“我跟前儿,或是离我很近的地方,是不是藏着你的耳目呀?”   他笑了笑,“我若说不是,你肯定不信。”   檀韫叹气,“回答得这样乖,其实很狡诈,任谁知道身边有他人的眼线,都得悬心呐。”   他补偿般地说:“我有一种安神药,吃了就能好睡,只是一次只能吃一颗,且不能日日吃,否则药效就不大好了。回去我拿些给你吧。”   “你怎么拿给我?”檀韫为难,“我可不跟你走。”   他笑起来,说多大点事儿啊,“我给那个姓应的百户吧,你既然栽培他,想必他是入了你的眼了?或是那个宋佩,孟半醒出事的第二天,他从百贵园回家的路上被人用麻袋套头,都抗到河边了却被人救了下来。近来他写了一篇策论,写到了宋首辅的心坎儿上,因此被邀请去了宋首辅的寿宴,但他原本是没门路给宋首辅递策论的……你救他性命,为他引路,他对你也很有用处嘛!既如此,我——”   念珠“啪嗒”打在桌上,檀韫骤然砸出的拳头被他握住,狠狠压在桌面,他欺身而上,傩面差点撞到檀韫的脸,“怎么?”他笑意狰狞,“提起野男人,你就急了?”   “我们俩,到底谁比较急啊?”檀韫手上挣扎了两下却纹丝不动,索性就不挣了,这人力气好大。   “他们是野男人,你是什么,野狗吗?”檀韫朝他露出轻慢的笑,“装得一副乖样,其实心里早就汪汪叫了吧?肉骨头就摆在你面前,你盯得流口水,可就是咬不到,你甚至连汪一声都需得我刺激一番,可不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那你疼疼我啊。”他笑得高兴又难过,生生逼出一种脑子不大对头的笑来,果真被檀韫刺激到了,危险得不再含蓄,“让我咬一口嘛。”   “这里是宝慈禅寺。”檀韫怜悯地看着他,“满殿神佛,你一个个的去求啊,求他们让我善心大发,赏你口肉吃。”   “他们若求得,我就不当狗了,只有你能救我。”他终于抵住檀韫的脸,隔着厚实的傩面,连全部的眼睛都不敢露给檀韫看,只露出来的那点则凶/欲毕现,“你才是我的真观音。”   檀韫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有猛兽的凶狠,火辣辣的澎湃着欲望,有毒蛇的阴冷,企图裹藏在黏腻潮湿的山洞中让人时时警惕又不得要领,兽与蛇皆凶,可他目中还有柔与怯。诚然,这些不是实打实的模子颜色,而是一种感觉,檀韫诡异地读出来了,却仍不懂得。   经都白抄了,檀韫烦闷地说:“世人拜观音,要么跪地奉诚心,要么手捧十足金!”   他又露出那种慷慨随意的眼神,于是檀韫揪住他的衣襟一扯,对着露出来的一小片锁骨狠狠地咬下去!   过了几息,檀韫松开他,啐一声,趁他僵住的时候抽回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他右胸受力后退一步,愣愣的,然后奇了,咬人的牙齿疼,只得了满嘴血味儿,被咬的一锁骨渗血的牙印,却像是尝到了甜味儿,傻笑,轻笑,笑弯了腰,直到是观踹门闯进来拔刀就一阵乱砍,才将笑不停的人轰了出去。   “妖人别跑!”   少年嗓门儿忒亮,老远还能传回来,檀韫撑着桌沿,腕上的念珠丧气地垂着,一瞬,又被若有所思地绕了一圈。 第15章 疑黄玉   檀韫外宿一夜,翌日回宫时皇帝与臣工正在乾和宫议事,他便先回了河边直房。   “让内承运库的人来。”   门外的火者应声而去。   人片刻后便到了,檀韫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抬眼看清这人的模样,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瘦杆子,便搁杯起身道:“不过是问两句话的事儿,怎么烦劳到李掌印头上了?”   他佯装要怪罪传话的火者,李掌印立马虚虚把住他抬起来的胳膊,笑着说:“檀监事有吩咐,我自然要亲自来一趟,咱们库的册子记载繁多,我也比下头那些人更熟悉,免得那些猴儿小子不牢靠,给你添烦。”   “真多谢你跑一趟了。”檀韫侧手,“请坐。”   李掌印“诶”了一声,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李掌印也是忙活人,我就不再多废话了。”檀韫说,“我记得去年打西边儿收上来一批玉石,其中有极打眼的和田黄玉?”   翠尾奉上一盏热茶,李掌印接过,揭起茶盖一刮,“不错,大半都让御用监、尚衣监、尚服局拿去打了,还有小半留在库里。”他没问檀韫是否要玉,那是遣人说一句的事儿,只管说清楚用处,“去年收的玉石之中,黄玉是最少的,打了的那一批大半都御用了,陛下拿去打些坠脚玉佩之类,还给监事今年的那把墨竹骨扇打了串结珠。除此之外,就是华英宫的书签儿,永安宫的耳珠,慈安宫的玉佩,长庆长公主府的花钿,珉王府和秦王府的冠珠,宁侯府的刀柄悬珠,北境英国公府的平安佩和剑穗结珠,南疆总兵府的鱼玉坠。”   檀韫的食指敲了下扶手,随口说:“奇怪,秦王世子府怎没有?”   李掌印抿了口茶,说:“嗐,是那位爷不怎么喜欢黄玉,嫌颜色清淡了,这不年底的时候陛下就让我挑了别的送过去么,总归不能委屈小祖宗。”   “这样啊,”檀韫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区区小事就劳李掌印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李掌印嘿一声,“我跟您说句知心话,您要是次次叫我来都是因为小事儿,我这心里头才高兴哦!”说罢把茶水一灌,递给翠尾,起身告辞了。   等人走远,翠尾侧身对檀韫说:“其实每年各地的好件儿都收不完的,毕竟底下的人说一点儿不捞,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山高皇帝远的地儿。”   “这人真有意思,”檀韫垂眼,“头一次的时候不敢让我看见他丁点,处处谨慎小心,这次却大方的露出了一半模样,还戴着那么招眼的黄玉。”   翠尾已然从是观口中得知了“妖人”作妖的事儿,“此人明明不想让您知道他的身份还故意漏出线索,许是想故意迷惑您。”   “好端端的,他迷惑我什么?说明咱们是摸对了方向,而他察觉了。黑白相对,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当然,这只是猜测,要笃定还得看证据,至于证据,找起来需要冒点儿险。”檀韫撑着额头的双指并拢,朝翠尾招了招,待人走近倾身,附耳交代了两句,“去吧。”   翠尾行礼退下。   俄顷,换了阵急促的脚步,乾和宫的一个当直跑了过来,行礼道:“监事,圣心不悦。”   檀韫当即起身出直房,到的时候臣工已经走了,薛萦站在殿外,朝他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轻声说:“踹了胡御史一屁股蹲儿!”   檀韫这一路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今日来议事的臣工名单,一听“胡御史”的名儿,一下就有数了。他扶了下帽檐,轻步进入内室,皇帝正躺在醉翁椅上,脸上盖了块巾帕,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檀韫无声地笑了笑,轻步走过去蹲在椅子旁,抬手搭住扶手,说:“我昨夜里在外头用了酥骨鱼和兰花酒,好香哦。”   “你倒逍遥。”皇帝说话,气息吹得口鼻处的巾帕一鼓一鼓的。   “吃得香是一回事儿,还有趣事儿佐料呢。”檀韫凑到皇帝耳边,很小声地说,“李阁老前段时日纳了个妾,但他毕竟都六十了,就偷摸找了个喇嘛上宅子里传授‘掩揲儿’法,结果功夫是学会了,可硬件儿还是不大中用。李阁老这一下就急了,所幸那喇嘛推荐了一种‘神药’,说是吃了能重振雄风,李阁老很信任这位‘功法’高深的喇嘛,忍痛重金买之,连用两服果真大有善宜,第三服下去却是彻底不行了。李阁老慌的不行,拽起裤子去找喇嘛问罪,结果人家早就拿着钱飞啦!”   皇帝吹飞了巾帕,露出脸上的谑笑,他对臣工床帏间的事儿不感兴趣,要紧的是檀韫这件“趣事儿”里头潜藏的信息,“都说内阁各个清廉,李阁老从哪儿掏出来的‘重金’?”   “是啊,”檀韫也纳闷,“十万两呢,就为了三服药,李阁老当真财大气粗。”   皇帝指点着扶手,说:“查贪嘛,光是查些小官外官是不够的,李阁老口口声声一心为君,就请他做个榜样吧。”   “李阁老真真儿有福气。”檀韫笑了笑,“他自己都不中用了,可不敢再把自家姑娘荐入后宫,其他人也暂且不敢催您立后了。”   皇帝踩着脚蹬一晃,害得檀韫一个没蹲稳就轻轻摔了个屁股蹲,他使了坏,还笑,说:“你这脑瓜子,转得真够快的!”   “转得再快,这一下也摔笨了!”檀韫摔了也不起来,就坐在毯子上,枕着椅子扶手说,“胡御史和李阁老有私交,这人看似敢谏敢言,真要说他一心为公,他还远不配,否则也不会逼迫宋佩去孟半醒的宴会。至于李阁老,我听说他家姑娘知书达理,去年还在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得长公主赞了句‘颇有主母威仪’呢。这俩老头凑一窝,能谋什么利嘛。”   这事儿好想,可檀韫却在琢磨另一件事儿,上辈子的这会儿子李、胡还没作死,这辈子却提前了,是什么推动了进程?是因为孟半醒死了,有人着急了,要从后宫皇嗣上做心思么?   “关于立后,”皇帝说,“你如何想?”   上一世后来事发的时候檀韫在缉事厂衙门,等他晚间回宫的时候,陛下都把自个儿磨消气儿了,他不必特意再哄,自然也没有这桩谈心。正在摸膝襕上的绣金叶子呢,他觑一眼过去,“您会生气吗?”   “不生气!”   檀韫于是说:“立后不仅是您的家事,也是国事,臣工们操心过问是情理之中,只是有些人私心过重,为着自家的利益胆敢给您上眼药,这样的,就得一鞭子抽断他的骨头,他才知道痛,旁边的人也能听个响儿。”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皇帝偏头瞧着檀韫,“我是想听听你心里头关于皇后的看法。”   明明刚才说的是“立后”啊,檀韫嘀咕,嘴上说:“后与妃不同,妃可以宠,后却得与您互相尊敬,她需得有容下的气度,有御下的威仪,有敬上的端庄,如此方能让人信服。”   皇帝捏了捏眉心,说:“你以后想寻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不要姑娘。”檀韫摇头。   皇帝坐了起来,“你要男子?”   “什么呀,”檀韫笑,“我是说没这个需求!”   皇帝哦了一声,又躺回去了,过了两息才开口,“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出宫住了,你喜欢路边小摊儿,这宫墙是拘着你了,你若想出去住,我自然要赏好宅子给你。届时娶个媳妇儿替你打理府宅,夜里陪你说些贴己话……”   檀韫没有说话,眼眶一下就红了,皇帝一愣,坐起来把人拽到身前,“我又没骂你半个字!”   “赶人也分硬着赶和含蓄地赶,”檀韫揪着膝襕,撇开眼,“后宫逐渐充盈,您夜里有人伴着,哪还需要奴婢们伺候?御前这么多贴心细致的人儿,也不缺我一个。”   皇帝:“……”   这话要是旁人说,皇帝得当争宠的听,但檀韫不然,这人的情根不能说没有,就是头发丝儿一样的细。   檀韫这样说,是愿意待在自己跟前,这是最好的了,皇帝于是高兴,可又不高兴,因为这口醋呷得没对味儿!这一下情绪交融的,生生把他气笑了,“我哪句话赶你了?这要是换做别人,早就磕头谢我体恤了,你倒在这儿找茬儿!”   “我是别人吗?”檀韫切切地看着他,“您说我同别人不一样,到头来还要拿我跟别人比?”   皇帝这会儿也察觉那话是说茬了,檀韫对他来说就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但就像做爹娘的,上头了拿孩子跟别人家的比较,说了些不实心的话,真难扯下脸来改口!   “起来,”皇帝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将檀韫也拎起来,“办你的差去,别在这儿撒泼!”   檀韫被推搡出去两步,转头就跪下磕了个头,“奴婢告退了。”说罢起身,呵着腰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皇帝简直要瞪眼,半晌只憋出个“嘿”,在原地叉腰转了两圈,他往外头叫人,“薛萦!”   哎哟哟,我的天老爷!薛萦立马迈着轻且快的碎步进去,心里直打鼓,怎么今儿的火连檀韫都熄不了了,看气焰还更旺盛了?   “你来说,”皇帝伸手指着外头,指着远处那小点月白色的背影,“他是不是翅膀硬了,要飞了?”   薛萦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温情的时候陛下要唤他一声“大伴”,自然晓得陛下与檀韫的情分,也知道陛下这口吻,必定是因着私事儿生气。虽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不是为着朝政,就好办多了。他呵了下腰,温声说:“陛下,那还是个小子呢,在外头八风不动是借着您的威势,可到了您跟前儿,怎么都得漏馅儿。”   “岂止是漏馅儿,他是叫人煮破了皮,芝麻馅儿全漏出来了。”皇帝简直觉得烫手,“算了,朕都不想提他,让他这两日别来朕跟前晃,你也先出去。”   薛萦呵腰退下,没过一会儿又进去,被皇帝心烦地刺了一眼,“在朕这儿散步呢?”   薛萦讪讪一笑,禀道:“许娘娘来了,说是有一桩事想请您做主。” 第16章 请婚事   淑妃袅袅婷婷地进来,到榻前行礼,这是宫里最精致的人了,平日走哪儿都钿璎纍纍,环佩叮当,皇帝要被那一脑袋珠钗晃花眼,说:“头疼吗?”   淑妃没听明白,以为陛下在关怀她曾经被大表哥吓傻的脑袋,甜蜜地说:“不疼的。”   皇帝也不知道她没听明白,于是觉得她的头很厉害,说:“坐吧。”   帘子外的御前牌子立即搬了张椅子来摆好,淑妃楚楚地坐了,轻声细语地说:“陛下今儿不畅快吗?”   “前朝的事儿,”皇帝随口道,“想听吗?”   “后宫不得干政”这几个大字,淑妃入宫前可是让家里刻在了脑门上的,闻言立刻机敏地说:“还是不了,臣妾脑子笨,唯恐不能为陛下分忧,还给您添堵。”   见皇帝没反驳,她有些难过,原来在陛下心里,她真的不聪明。   “陛下,臣妾今日来是想同您求个恩典。”淑妃打起精神,重新摆出一张笑脸,“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臣妾的三妹妹绮素,前年她也去过长公主的赏花宴,有幸跟您见了个礼。”   御前牌子上了热茶摆在皇帝手边,又退到帘子外站桩,寻常除了檀监事和薛公公在的时候,陛下跟前不能只有一个人,以防心有不轨之徒趁机犯上。   皇帝还真记不得,不走心地夸一句,“是个伶俐丫头。”   “陛下记性真好!”淑妃实心地夸了一句,又说,“三妹妹及笄在即,家里想给她许一门婚事,不料她已经有心上人了,不依旁人,就一心惦记着心上人。”   这是让他执柯来的,想来那心上人身份不一般,否则也不必特意来他跟前问。皇帝端起茶杯,说:“先说说,三姑娘看中了哪家儿郎?”   淑妃说:“就是您跟前的檀监事。”   皇帝喝茶的动作顿住了,“檀韫?”   御前牌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盘龙柱,听淑妃毫无察觉地说:“是啊,就是他。”   今儿这天真够毒的,排着队来找他的不痛快,皇帝把一口没喝的茶杯搁下,淡声说:“他们俩,只有年纪合适。”   “陛下,臣妾的爹娘很开朗的,只要是说婚事,都得先听女儿自个儿的意见,就像臣妾倾慕您,爹娘不就跟您讨了这份恩典吗?”淑妃掩唇,打算在皇帝看过来的时候羞涩一笑,可惜皇帝眼都没抬,她只得呐呐地放下手,继续说,“三妹妹既然倾心檀监事,爹娘自然希望她幸福高兴,并不介意檀监事的出身,也不介意他是个宦——”   茶杯旋飞摔碎在地,弄脏了淑妃的华裙,吓得她扑通跪地。   “你在家里自小受宠,那些个庶出的姊妹却没这样的好光景,你向来瞧不上她们,今儿倒是要做个操心的好姐姐了?”皇帝淡声说,“朕看你所谓的给姐妹顺心是假,把住檀韫才是真,怎么,御前的其他人不配你交好,非得挑檀韫?”   后宫的人谁都知道若能和檀韫交好,在陛下跟前算是多了条大道,淑妃确实也打了这样的主意,可万不敢承认啊。她慌忙摇头,说:“臣妾不敢!这样的坏心思,臣妾又没有熊心豹胆,哪敢生出来啊?”   “哦,你不敢,”皇帝掸了掸袖子,“那就是文真侯府想拉拢檀韫。”   天菩萨,好大的罪过!   淑妃脸色煞白,这下连额头都磕下去了,说:“陛下明察,臣妾的爹爹对您忠心耿耿,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当真是三妹妹倾心檀监事,臣妾这才来问一句您的意思……”那一下磕得急,疼死人了,她忍无可忍,絮絮地哽咽起来,“您不答应就不答应嘛,臣妾也不敢逼婚啊!”   皇帝似笑非笑地瞧了淑妃一眼,旋即敛了讽意,“好了,别哭了。”他俯身将她搀起来,“朕能体谅你爹娘的一片慈心,也希望你们能体谅朕。檀韫是朕的伴伴,朕的亲臣,于公于私,朕都不会轻易许了他的婚事,更不允许任何人拿他的婚事打主意,至于侯爷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宫中都是变脸高手,陛下更是翘楚!   淑妃僵硬地笑了一下,又切切地说了一番真心话告罪,最后让人搀着,小心翼翼地扶出去了。   晚些时候,事情传到檀韫耳朵里,他批复公务的手没停,淡声说:“陛下宁愿去华英宫和娴妃静坐半日,也不愿意在淑妃的寝宫里多吃一口菜是有理由的,人太蠢,真不下饭。”   坐在一旁记账本的翠尾笑了笑,“宫里头的娘娘若都这般天真,其实也省事儿,只是不知淑妃到底是怎么想的?”   檀韫说:“文真侯府怎么想不清楚,淑妃的心思却简单,我若给她做了妹夫,于情于理都该帮衬她一些,更要紧的是给我套上一门婚事,免得我去爬龙床。”   “这……”翠尾手一停,眼神沉了下来,“眼药都上到龙眼上去了,她死活不要紧,这不是给您招恨吗,可别连累您。”   这私底下的闲话若是摆到台面儿上,还摆到陛下跟前,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陛下不会怪罪自己哪里出格了惹人误会,就怕因此对檀韫产生嫌心。   许是太闲了吧,翠尾想,好在底下的人有千百个法子让永安宫不痛快。   过了会儿,外头来了个人,翠尾放下东西走出去,让人附耳说了几句话,说:“你等会儿,我进去问问小爷的意思。”   他转头进了小书房,对檀韫说:“小爷,您今儿的吩咐没办成,傅世子整天都没出府门,那几个粉头根本见不着他,更别说扒衣服了。”   “不急,再等机会吧。”檀韫随口消遣道,“真改性了,能在府里安生一日。”   “您真是高看世子爷了,他是没出门,可他叫人进府了啊,且您猜他叫的是什么人?”翠尾在檀韫茫然的目光中咳了一声,“他叫了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去给他讲大雍律令!”   檀韫:“……”   这是闲出鸟来了?   “据说都是长得较好的那一批。”翠尾叹气,“真要学,也该找国子监的博士们……可别是玩的师生乐趣。”   檀韫纳罕地说:“学生见到老师,没想拔腿就跑就不错了,哪有乐趣?”   “您不懂,有些人就爱玩换角儿,比如主子奴婢,上官下差,老师学生,正妻演外室,男人扮姑娘,甚至还乱/伦嘞。”翠尾摇头,“世子可是混得很。”   上一世没听说这回事儿,为着谨慎,檀韫还是说:“去探探吧,可别真让他糟践到国子监去了,里头都是正经学生,回头让老祭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到御前,陛下都亏心。” 第17章 廊下雨   夜色四合,树摇清影。   傅濯枝耳边晃过风声,傅一声从屋檐倒挂下来,对正躺在红木牡丹纹躺椅上的主子报信:“二公子来了。”   傅濯枝眼睛上盖着白缎子,伸手把傅一声的脸往前那么一推,说:“说我死了,棺材板钉死了,没法跳出来见他,请他带着对我的怀念回吧。”   “我已经到了。”   傅一声拧身落地,看见海棠缃色长袍裹着个玉骨雪肌的人儿缓步过来,二公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半点神采,但无需搀扶也能轻巧熟稔地走到廊上来,然后轻轻一脚踹在兄长的脚蹬上。   “又在闹什么,”二公子的语气更像个兄长,“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是怎么回事?”   傅一声麻溜地搬了椅子放在二公子退后,请他坐下,见自家主子装聋作哑,便对二公子解释说:“主子想做一扇百书屏搁在书房,今儿来府上的几个学生都是国子监里书法最好的……您喝茶。”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杯,轻轻放到二公子手里,心说: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主子就是想琢磨琢磨那些读书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能不能迷惑檀监事?琢磨的结果是没什么魅力,但主子还是很不高兴!   “这样么,”二公子显然不全信,“那怎么不请国子监的属官一道来?他们之中有几位擅书法,造诣也都在学生们之上。”   “定然是要的,只是主子嫌弃他们满嘴酸腐气,想着明儿叫人跑一趟国子监就是了。”傅一声打量着二公子的神色……无果,便又说,“您正好来了,待会儿可得留一副墨宝下来。”   “这是自然。”傅山游将杯子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雍京的书法大家无论官民,我都认识,赶明儿我去雅社办一次小宴,请大家们留一副墨宝。说起来,宫中也有几位妙笔仙儿,譬如灵台掌印,尚宫局的陈尚宫,还有司礼监的檀监事。”   听他提起这仨字儿,傅一声不禁说:“听说檀监事的书法是司礼监以前那位老祖宗手把手教的?”   “的确是檀掌印亲授。”二公子说,“不过檀掌印是先帝爷御笔亲赐的‘走马洒金’,民间也称他一声‘京檀’,是景安年间的‘三大家’之一,相比起来,檀监事到底还差点火候。”   “这俩是父子的辈分,爷孙的年纪,放在一起比叫以大欺小,没意思。”傅濯枝不聋不哑了,“等檀韫再修炼几年,焉知不会青出于蓝?”   “我是客观评价,且从没说檀监事以后比不上檀掌印,倒是兄长,”傅山游左手握着茶杯,右手食指在杯身轻轻敲了一下,“你和檀监事何时有了交情?”   弟弟向来敏锐,傅濯枝也懒得过多遮掩,嗤道:“只有我媳妇儿能管问我的事儿,你是吗?”   这样不着四六的话寻常兄长是说不出来的,傅山游大度地不予计较,说:“你若肯娶妻,也不会时至今日还没婚事,我估摸着你暂时不想娶妻,既如此,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多关心你。”   “我倒是想娶,”傅濯枝说,“娶不上啊。”   傅山游微微蹙眉,“你喜欢梅五姑娘?”   放眼望去,兄长娶不上的姑娘只能是梅舒清,为着太后的缘故,陛下不会让梅家的女儿嫁给兄长。傅山游摩挲茶杯,说:“这倒确实麻烦……”   “别琢磨了,”傅濯枝翘起二郎腿,曼声说,“我对姑娘不感兴趣。”   傅山游指尖一顿,足足过了两息才说:“如今的巷子里,小倌儿比妓子多,但两个男子若是想要互相明媒正娶,确实罕见,更莫说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过,兄长不会将世俗纳入眼中,你这般说,是人家不喜欢你?”   “他讨厌死我了。”傅濯枝说。   傅一声在旁边泄气儿,“二公子,主子自找的!”   傅濯枝不用睁眼,拿起腿上的金丝软枕精准地砸在傅一声脸上,狡辩道:“我说了,是天意。”   天意让他们那日在小巷中遇见,有了第一次交谈,可人的欲望就是如此,只要开了条口子,便会尝到欲罢不能的滋味。和檀韫说了一次话,他就想说第二次,第三次……在“忍”之一字上修炼的道行竟然霎时就有了崩毁之兆。   后悔那日见檀韫么?   悔,可若要再选择一次,他却也舍不得选择不见,已经尝到的甜头远比幻梦中甜蜜百倍,哪怕后头是成倍的苦果,他也认了。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怕就怕有心却困于心魔,反倒错待缘分。”傅山游说。   “别在我这儿阴阳怪气,”傅濯枝现下是看谁都烦,“都给我滚蛋。”   “我哪里阴阳怪气,我是好心奉劝你。”傅山游将茶杯放在扶手上,“兄长若心仪檀监事,必得从长计议。”   这冷不丁的,吓得傅一声跳脚,“您怎么知道?”   “猪脑子。”傅濯枝忍不了了,揭开白缎子坐起来,恨不得用眼神把这蠢材豁成肉片,“他在诈你,你倒好,见坑就跳,真是一顿两碗饭,吃了就拉,没吸收半粒,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傅一声逃出一丈远,扭捏地揪着小枕头,不敢吭声。   “你也甭计议了,”傅濯枝躺回去,对傅山游说,“我没打算同他如何。”   傅山游说:“为何不争?”   傅濯枝不欲多说,随手扯出一面大旗,“你把陛下放在眼里吗?”   “陛下不会是你的阻碍。”傅山游平静地说,“那把椅子不是先帝爷强行塞在陛下底下的,是陛下凭本事坐上去的,靠的是一个‘争’字,因他不争就会沦落为砧板鱼肉,因他想要站在权力的最巅峰,让天下没人再敢轻贱他。他是有野心的帝王,哪怕再舍不得,也不会为美人弃江山……诚然,只要檀监事愿意,陛下也可以鱼与熊掌兼得,可檀监事当真愿意吗?他那样的人自有傲气,岂肯以亲臣之身做陛下的小宠,一辈子见不得光?”   “他不必非要和陛下好,也可以一直伴着陛下,就像这些年来一样。”傅濯枝说,“至于风花雪月的事儿,他身边哪怕没有陛下,也可以有旁人。”   “焉知‘旁人’不会是你?”傅山游说,“兄长当真甘愿看见他身边站着别人吗?”   傅濯枝冷漠地说:“不愿,但我更不愿哪天劲儿上来,就把他弄死了。”   傅山游叹气,“……了无大师那边儿可有什么消息?”   “别为难老秃驴了,他是大夫,不是真佛。”见傅山游脸色不好,傅濯枝虚伪又体贴地拿捏着慈兄语气,“放心,我暂时不会死,我得替檀驰兰掌眼,凡是对他不忠之辈,通通不许往他身边站。”   傅山游轻笑,“你是偷摸着瞧人家,殊不知有人都把主意打到面上去了。”感觉到傅濯枝不善的视线,他悠悠道,“我来的路上遇见了舅舅,说今儿淑妃被陛下训斥了,因为她向陛下求了一桩婚事,替三表妹和……檀监事。”   “这个蠢货。”傅濯枝凉声说,“再让她蠢下去,文真侯府离抄家也不远了。”   傅山游也这般想,说:“不过这次你得感谢她,因为这桩事,舅舅托我请檀监事饮一杯茶。明日,燕飞楼。”   傅濯枝若有所思,“幸好我不是君子,否则就不能偷听了。”   傅山游不同意,“我请檀监事相会,却光明正大地容你偷听,要我如何在檀监事跟前自处?”   “也是,”傅濯枝悠悠地说,“我想起来了,你们是有些交情的,一起做过些风流雅事。”   “……”傅山游觉得牙酸,好笑道,“兄长,我与檀监事仅是朋友之谊,你若捻我的酸,那可真是白费力伤神了。”   “成,为着顾全你们的朋友之谊,我就不偷听了。”傅濯枝说,“只是我心难诉,聊赠一物,烦请代为转交吧。” 第18章 相来往   马车到燕飞楼时,阴沉沉的天幕终于撒起了脾气,雨珠豆子似的洒下来。   刚放好脚蹬的是观一拧眉毛,仰天瞪了老天爷一眼,这时燕飞楼的堂倌已经撑着伞走了过来,他便立马起身接过伞,上前遮住弯腰出来的檀韫。   堂倌垂眼站在马车前,不敢乱看,等檀韫下地后便恭敬地引着两人进入大堂。   是观进门后合伞还给堂倌,又从胸口摸出一张请帖递过去,说:“带路。”   堂倌接过请帖一翻,“是‘两两时’的贵客,两位爷请随小的来。”他折身引路,领着两人从左廊穿进了后院,到了左边的一座小院,“就是这儿了。”他抬手拽了拽院门口的铃铛。   傅山游的近身侍卫荣木快步赶到门口,朝檀韫作揖,“见过七爷。”他示意堂倌退下,侧身道,“请七爷随在下来,主子正在雅间。”   几人进了院子,廊下一排芙蓉式长窗,中间敞着一扇,门口用白釉剔花筒瓶装摆了两枝垂瓣菊花,色如桃花,瓣如雪丝。檀韫俯身轻嗅,花香清甘,问:“这花叫什么名儿?”   “家兄府中的‘蝶仙’。”正坐在红花雕卷草纹方桌边握笔写字的人搁下笔,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笑着说,“咱们也是有阵子没见了,上回见还是腊月间一道踏雪寻梅那次。”   檀韫进门扶着傅山游回身落座,自己则在对座落座,也笑着说:“是啊,这年头年尾都是最忙的,今儿出来得也晚了些,让你久等,切莫见怪。”   傅山游摇头,“你是要办差的,我却得闲,自然该依你的空闲。是我对不住你,你本就忙得脚不沾地,我还给你添麻烦。”   说话间,傅山游重新提笔,他眼睛看不见,写字却不用工具辅助,不细看的话和常人并无不同,落笔也是行行工整,没有半点差漏,檀韫知道这是他从幼时起便日夜苦练的结果。   荣木端了茶水点心来,给檀韫倒了杯茶,将另一杯放在公子习惯的位置,呵腰退了出去。   傅山游说:“我新得的好松萝,你品一品。”   檀韫捧起茶杯,茶水梨花颜色,喝一口,也是饮如嚼雪,便说:“是好茶。你请我来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侯爷宽心,没什么事儿。”   “御前没小事。”傅山游蘸了墨,“淑妃从前在侯府娇惯了,做事没章程,但也确实没什么心眼儿,只是宫里和侯府不一样,说话做事都得谨慎再谨慎,她入宫的时候舅舅舅母跟她叮嘱得嘴皮子都磨破了,没想到她还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次的事儿也是她太没分寸,还想着三表妹的婚事是家事,就没让脑子转转弯,多想想你的身份,这不,就闹了笑话,惹怒了陛下么?至于三表妹,舅舅舅母已经训斥过她了,绝不会叫她搅扰你……这是舅舅托我跟你说的。”   檀韫来时就觉得奇怪,因为上一世傅山游只是写了封信给他,信中替文真侯说明情由,而不是特意请他喝杯茶。他笑道:“看来渡洲另有吩咐。”   “是请求。”傅山游点了点手下的洒金纸,“家兄想做一扇百书屏,要遍集大家,如此哪里少得了驰兰的笔墨?”   这事儿翠尾已经从国子监的那几个学生口中探到了,檀韫也不惊讶,“能让世子瞧上,是我的福气,只是宦官的字,不会让世子嫌恶吗?”   “兄长只认字。”傅山游说,“荣木,备纸。”   荣木进屋打开随行携带的匣子,取出一张兰花洒金纸放在檀韫面前,又从笔架上取了根剔红流水纹笔奉上。檀韫接过笔,说:“写什么呢?”   “要不写篇《心经》吧,”傅山游说,“家兄日日躁动,待屏风做好了立在他的书房,叫他日日对经静心。”   傅世子都躁动好多年了,一篇心经就把他摁下去了?檀韫笑了笑,蘸墨写起来。   “驰兰,”期间,傅山游随口道,“你觉得我那三表妹如何?”   “恕我冒昧,我都没有见过令妹,‘如何’不出来,我还好奇令妹是在哪儿见过我呢。”在檀韫看来,许家三姑娘是当真倾慕他,还是只是淑妃扯的借口都还未可知。   “我也不知,不过想来倾慕一个人便是这样吧,在人家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瞧一眼,就能记许久。”傅山游说,“三表妹是没盼头了,你要不要带句话给她,就当做个回应。”   檀韫说:“许三姑娘聪慧伶俐,他日自有良配。”   傅山游说:“我会把话带给她,不过我也好奇,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叫你动心。”   “我不是全乎人,不想这个。”檀韫说。   傅山游说:“可你亦有心。”   “实话说,我没有想过娶妻纳妾,也没想过找个知心人。”檀韫说,“你也不要笑话我,你比我大一岁,还是个正常男子,不也没娶妻吗?”   傅山游笑起来,“我是个瞎子。”   “但你没有因此有丝毫逊色,”檀韫拆穿,“这只是你推拒婚事的借口。”   傅山游默认了,说:“瞎子过起日子来是有些不便,夫妻俩是要相互扶持着过一生的,我在婚事上慎重些,对姑娘家和自己都好。”   这倒也是,檀韫不说话了,安静地写完一篇,搁了笔,说:“我就这点功夫,还请傅世子不要嫌弃。”   “谦虚啦,家兄十分喜爱你的字。”傅山游想,说是百书屏,其实他兄长只想要一书屏。   檀韫心说以傅世子平日的做派,应该更好淫/词艳曲才对,嘴上倒很客气,“下次若世子还有需要,让人递个话就是,动动手的事儿。”   傅山游笑道:“都说一字千金,你不要太大方。”   檀韫点了点面前的纸,“那这一篇怎么算?”   “开个价吧,”傅山游不怕事儿,“家兄不差钱。”   檀韫玩笑道:“我也不要钱,送点别的吧。”   傅山游唤了荣木,“把回礼拿给檀监事掌眼。”   门口的荣木应声进来,檀韫笑道:“还真有啊?”   “可不?”傅山游说,“就看你喜不喜欢。”   荣木捧起放在墙边的一只木匣子走到檀韫跟前,单手拦着,右手开了扣,里头是一把泡桐琵琶,凤尾琴头,象牙天牌上雕的是牡丹飞鸟。   檀韫眼波一转,伸手抱起琵琶,瞧见背板中间有一双飞鹤,飞者飘逸,立者隔着一片兰泽敛羽眺望,简直处处玲珑剔透,惟妙惟肖,中间的“万安”小字也秀气端方。他一眼就认出来,说:“这是吴州赛万玉老先生的手艺。”   “凤雕状元”的手艺天下皆知,但老先生脾气也怪,你若对他胃口,他才为你制琴,若不对胃口,哪怕诱以千金或是将他绑上刑架,他也绝不动手。   “听说你有一把酸枝木琵琶就是赛老先生制的,我便建议家兄拿这一把作为回礼。”傅山游轻笑,“你果然是喜欢的。”   檀韫确实有一把,是几年前他随老祖宗出京办差路过吴州时,老祖宗特意带他去赛老先生那里得来的。两位老人有些交情,赛老先生当时听了他一曲,没说什么话,只是拿了把酸枝木琵琶给他,老祖宗便笑着摸他的脑袋,说猫墩儿这是拨动铁弦儿啦。   檀韫向来很爱惜那把琵琶,可惜去年陛下微服踏春时遭遇傅赭党羽刺杀,他在情急之下拿随身携带的琵琶当武器,被砍坏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回礼,檀韫心动,按捺着说:“太贵重了,我……”   傅山游摇头,说:“好器赠妙手。这琵琶留在家兄手中才是浪费,驰兰就莫推辞了。”   “那我就收下了。”檀韫小心地将琵琶放回匣中,荣木合上匣子,退到一旁。他重新落座,侧身对傅山游说,“请代我多谢世子。”   傅山游说:“有来有往,不必言谢。”   又说了会儿话,外头的天彻底阴沉下来,檀韫将杯中的茶喝完,说:“我得先回宫了,还有些公务没批。”   “好,你忙去吧,下回得了闲再出来聚。”傅山游起身,把檀韫送到门口,让荣木抱着琵琶将人送回马车。   等脚步声远去,傅山游折身回到桌边。   一小会儿,傅濯枝拿着一只轻薄木匣子从隔壁房间出门,转身进了厅中,拍着傅山游的肩膀说:“谢了。”   傅山游说:“墨宝求到了,这么多个字儿呢,琵琶也送出去了。”   傅濯枝拿起那张竹兰洒金纸,檀韫用的是端庄秀美的楷书,当真想让他静心吗?他笑了笑,将洒金纸装进匣子里盖好,瞥了眼桌上的茶点,“一块儿没用,都说了该给他备些小零嘴,这些茶点他在宫里吃得多了。”   “知道他爱吃路边摊的少,今儿备了,我不仅要替你背一顶窥伺他喜好秘密的黑锅,让他起了嫌心更不妙。”傅山游无奈地说,“兄长,捡捡你的脑子。”   傅濯枝伸手把傅山游从椅子上“捡”起来,说:“撤了。”   两人出了房门,在廊上遇见返回来的荣木,傅濯枝问:“人送走了?”   荣木点头,说:“回世子,檀监事在柜上包了一份龙井茶糕就回宫了。”   傅濯枝脚步一顿,傅山游若有所觉,微微偏头面向傅濯枝,“兄长?”   廊外的雨吹了进来,傅濯枝没应声。   龙井茶糕,谁好这一口?陛下嘛。 第19章 赏花宴   雨势转小,乾和宫外铺开一片绵绵夜幕。   薛萦今夜直宿,正站在菱花槅扇前听雨,左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打眼儿,几个长随簇拥着檀韫走过来。   救星可算来了,薛萦转头几步迎上去,跟檀韫咬耳朵,“今儿没用晚膳,茶都没用,一直在批题本,就没歇过。”   “您上杯热茶吧。”檀韫说。   薛萦往茶房去了,檀韫走到东暖阁门前,却没直接进去,先让御前牌子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里头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还要朕抬轿子请你?麻溜的。”   檀韫抿唇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进去了,帘子是拢起来的,他走到榻边站定,没说话。   “杵别地儿去,挡光了。”皇帝盘腿坐在红木雕花纹炕桌前看题本,没抬头。   檀韫倾身看了眼他的批红,提醒道:“陛下,锦衣卫别指挥同知的名是桢干的‘桢’。”   皇帝看了眼笔尖前的那个“真”字,把笔往白玉寿山福海式五峰笔架上一搁,说:“你来批。”   檀韫说:“好呀。”   刚好薛萦端着茶到了,没敢往小几上放,檀韫将一直提在手中的小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露出里头的一叠飞叶花样的龙井茶糕。皇帝的余光克制地瞥过来,檀韫抑制笑意,柔声说:“燕飞楼的龙井茶糕,特意给您带的。”   皇帝按捺住嘴角,故作冷淡地说:“朕不饿。”   “啊?”檀韫遗憾,“陛下肠胃金贵,确实不能撑着了。”他作势要盖盖,向三步外瞥了一眼,薛萦立马说,“陛下,这夜还长着呢,您就顾着龙体吃一块吧,奴婢刚好给您捧了热茶,最配这茶糕。”   檀韫盖盖的手一停,觑着皇帝的神情。   皇帝似笑非笑,“顾全龙体?朕看有些人巴不得把朕气出个好歹。”   “有些人”怒了,“这种人,直接拖出去打五十板子。”   皇帝招手让站在薛萦后头的当直将水盆端到面前来,慢悠悠地净了手,“朕也这样觉得,”他无比自然地拿起一块茶糕,另一只手指了指檀韫,“来,让提刑锦衣卫进来,就在这儿把他廷杖五十。”   “陛下饶命。”檀韫当即双手合十,“五十廷杖下去,把奴婢打碎了不要紧,可别污了您的眼睛。”   皇帝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说:“朕不看,就听个响。”   檀韫机灵地说:“那奴婢直接惨叫给您听吧。”   “行啊,”皇帝笑道,“开始吧。”   檀韫酝酿了一下,叫不出口,求饶说:“还有人在呢。”   皇帝没说话,薛萦立马让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脚步声走远,檀韫踩着脚蹬坐到榻沿上,把脸凑到皇帝肩前,小声说:“崇哥。”   “崇”是皇帝的名,檀韫小时候私下有时会叫他哥,但檀韫在司礼监里还有六个哥,不能把七皇子叫成“七哥”,于是就叫“崇哥”。   自皇帝御极,还是头一回听檀韫叫这个,顿了顿,继续吃着茶糕,没出声。   “是我不好,不该跟您撒疯。”檀韫用指头戳着皇帝肩襕上的金龙脑壳,“可是从前在潜邸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若以后您做皇帝,我就给您做亲臣,就像先帝爷和老祖宗那样,若我们败了,就一起投胎去,总之就是要在一起。可您才把莲台给我,转头又提起让我出宫去住……”   “我想和你待在一处。”皇帝沉默一瞬,还是偏头看向檀韫,温声说,“但是驰兰,你是要长大的。”   檀韫抬眼和皇帝对视,说:“我已经长大了,再说长大了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吗?”   我们上辈子也是一直待在一起的啊。   “当然可以,但是,”皇帝捏了下茶杯,“等你以后有了知心人,只怕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往人家身边跑,还会这般依赖我吗?”   檀韫的指尖在金龙身上一抠,说:“您怎么总是说知心人知心人,我一定要有这个人吗?”   “傻样。”皇帝叹气,“你现在这样无所谓,是因为没有遇见这个人,若是遇见了,你自然就全明白了。不过凡事都得看缘分,若你犯不了桃花,大不了当个快活老光棍。”   什么老光棍啊,我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呢,檀韫笑不出来,揪着皇帝的肩襕,说:“哥,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发过的誓吗?”   “太多了,什么抄书不偷懒、上学不早退、吃冰不过三碗、受了委屈不瞒着、不偷偷饿肚子让自己变得更瘦……”皇帝连说十几条,最后问,“你说的哪个呀?”   “保护您。”檀韫迎着皇帝看来的视线,语气不像小时候那样脆生生的,但同样坚定,“不管谁想伤害您,我都会除掉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保护您。”   皇帝觉得檀韫意有所指,却没有追问,只是屈指叩了下他的额头,说:“你那会儿说的不是‘除掉他’,是‘打死他’,握着个沙包大的拳头,很威风的。”   檀韫被调侃了,很不高兴地说:“因为我长大了,所以放狠话的时候要更有气势一些。”   皇帝笑起来,转身伸腿下了地,让檀韫上榻批题本,他自己提着食盒到不远处的躺椅上落座,仰身一躺。   殿内安静了下来。   半晌,檀韫批完题本,正欲说话,偏头看见皇帝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搁笔,下了榻,去蟠龙架子上取了薄毯给皇帝披上,轻步出去了。   薛萦正在殿外打呵欠,檀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陛下在椅子上睡着了,别让人吵,等陛下自己醒了再挪窝。陛下今儿没用晚膳,明日的早膳备清淡好消化的,免得胃疼。”   薛萦轻声应下。   这夜的雨下到半夜方停,后几日都是晴天,到了初四,宫中都换了纱衣。   这日,檀韫穿的是凝脂色,曳撒的绣样是芍药。皇帝在正殿和臣工议完事,见了他,便应上了景儿,说:“自初四后,到处都在办席赏芍药花,听说今儿皇姐也办了赏花宴。”   宫里今儿也办了,主持的是淑妃,但皇帝没赴宴,这会儿他这么一说,檀韫便说:“那给您换身便服,咱们去长公主的赏花宴。”   说干就干,皇帝利落地换了身团领云纹袍,檀韫也把描金乌纱帽摘下来,换上网巾,熟练地出宫去,随行的有是观、翠尾和小队锦衣卫,都着便服。   长庆长公主的赏花宴设在西郊的捧霞山上,她在那里有一处庄子,但年轻人去了也不拘泥赏花,可以在山上畅玩。她办宴会也不是为着当媒婆,就是日子无聊出来走走,顺便看看雍京的漂亮孩子们,眼睛也畅快。   今儿傅濯枝也大驾光临,让长公主好一顿调侃,直呼大佛降世,她要跪地相迎。傅濯枝不仅不臊,还压着长公主往地上摁,姐弟俩掐起来,堪堪被傅山游劝住。   “弟啊,你就直说了吧,是不是有对眼儿的姑娘了,否则怎么肯屈尊前来?”长公主扶了下被孽障摇歪了的花冠,气喘吁吁地瞪着左前方的人,“扇子还我!”   傅濯枝仪容端正得不像才打了一架的样子,黑发飘飘,面如清雪,气儿不带喘的。他今儿穿的是一身海天霞,再摇一把华丽璀璨的孔雀扇,徐徐向前时侧脸瞥一眼过来,脑后是廊边开的正艳的白粉朵儿,长公主就想起那句诗。   “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①”   那妖孽悠悠地摇着扇子,说:“姑娘,满山最漂亮的人都在这儿了,我跟你俩谁对眼儿啊?”   长公主难得从这孽障嘴里听到半句人话,径自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后半句给忽略了,凤眼露出点笑意,“不要拿我作比较竿子,否则娶不上媳妇儿,我可不负责。”   长公主第一美人,容冠大雍。   傅濯枝也觉得她美,但不愿克制一张坏嘴巴,闻言轻嗤了一声,被耳尖的长公主一巴掌拍上他的背,啪!   又要掐架,傅山游叹了口气,及时伸手将气势汹汹的长公主拉回身边,轻声细语地哄了两句,哄得阿姐顺竿子就爬,挽着他问:“阿弟,你说,我是不是最美的?”   傅濯枝谴责:“他看不见,你忍心骗他?”   “傅鹤宵,我撕烂你的嘴!”长公主出离地愤怒了。   傅山游倒是半点不介意,眼睛侧向傅濯枝的方向,说:“兄长看得见,那在兄长眼里,谁才是最美?”   长公主不知内情,自然听不出傅山游话中的逗趣儿,戴着金钏的左臂往廊外一指,冷冷恐吓道:“说不出来,或是乱说,就地埋了!”   这问题不能胡乱回答,傅濯枝颇为认真地说:“檀驰兰啊。”   傅山游笑了一声。   “檀驰兰?”长公主惊讶地捂下嘴,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是因为说出答案的是傅濯枝,不过转念想起檀驰兰的模样,也就觉得没多惊讶了。   长公主想起两年前,她踹了驸马回京,是个下雨天,陛下来城外接她,她坐在车里放眼一瞧,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前站着个人,红伞,青衣,袖摆飘飘就是个美人像,果然,靠近了一瞧,以前的美人坯子长开了些,修成瑶池仙了。   “驰兰是美,”长公主喜爱地说,“还很香。”   傅濯枝不冷不热地说:“你怎么知道?”   “他抱过我啊,都钻怀里了,他香不香我还不知道?”长公主细细地回味着,“兰花、牛乳、龙井……想吃花茶酥酪了。”   傅濯枝把扇子摇出了飓风,说:“等我下回进宫吧,告诉陛下你觊觎他跟前的人。”   长公主一叉腰,丝毫不惧地说:“美人儿就摆在那儿,陛下不要,还不许别人争去?”   “有道理。”傅山游说。   烦,傅濯枝摇着扇子,正想骂这一男一女,一个女官就从后头追上来了,行礼后对长公主说:“殿下,有人瞧见陛下和檀监事上山了,都穿的便服。”   “嘿,我正儿八经的帖子他俩不要,偷摸地来,真有意思。”长公主话里嫌弃,面上却止不住地笑了,她回身走了段路,突然想起自己漂亮的扇子,转身要去抢回来,结果发现傅濯枝不见了。   “……”长公主拽了下傅山游的臂弯,“闹鬼,傅鹤宵人呢?”   女官往上头一指,说:“殿下方才说话的时候,世子爷就‘咻’地跳上廊檐了。”   长公主呐呐道:“尿急了还是又犯病了?”   傅山游感觉到长公主疑惑的目光,笑着说:“或许是见不得人呢。” 第20章 捧霞山   为着避免麻烦、不引起轰动,檀韫一行人是偷偷上山,下饺子似的翻墙进庄,可惜还是被长公主截住了,一行人被长公主一个人包围在墙根。   “皇姐。”皇帝识时务地讨饶,先一步上前揽了下长公主的肩膀,温柔地说,“你今儿的翠翎妆真美,这样精彩的艳色,也只有皇姐才压得住。”   妆美,人更美,还能说出妆容的名字,长公主挑不出茬来,故意紧绷的脸一下就笑开了,“今儿真是好日子,不仅鹤宵来,陛下也驾临了,”她看一眼皇帝的后头,温柔地说,“驰兰也来啦。”   “殿下金安。”檀韫向长公主行礼,浅浅笑了一下。   长公主先前嚣张,真当着皇帝的面,又不敢撬墙角了,只得体亲和地回复了一记极美的笑,就没盯看檀韫了。   姐弟俩一起往前走,皇帝问:“那崽子该不会是来撒疯的吧?”   “那崽子”自然是傅濯枝,长公主告状道:“我觉着他是,一来就奚落我,还打我,把我的扇子都抢走了!”   这姐弟俩最爱玩闹,一不小心就得掐架,皇帝早习惯了,自然不会当真,叹气道:“那就是个活祖宗,前些日子把朕也气一跟头,咱们一起退避三舍吧。”   长公主问什么事儿,皇帝就把傅濯枝入宫请婚的事情说了,长公主闻言噗嗤一声,说:“依我看啊,他就是不想娶妻,所以先说梅五,再说明月儿,都不能娶,存心闹您呢。”   “北境也回信了,英国公洋洋洒洒地骂了鹤宵一大篇,但就是没一句实在话,跟朕打马虎眼呢。”皇帝简直头疼,摆摆手说,“朕是懒得管他了,先前还说给他指一门婚事,等成家了,说不定能稳重些,但后来一想,谁家姑娘管得了他?别给人家好好的姑娘气撅了,干脆先让他混账着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声讨着傅濯枝,十分的同仇敌忾,一行人顺着青石径往前走,看见傅山游站在月洞门前的古树下,长身鹤立。   皇帝在傅山游行礼前扶住他,把人瞧了瞧才说:“行,没瘦,你大哥呢?”   “早跑了。”傅山游被皇帝摁了下后背,跟着一道走,“许是怕您怪罪,也怕再惹您不高兴,不敢见您。”   皇帝不相信,嗤笑道:“他何时要有这样的乖觉,朕真要烧高香了。”   傅山游无奈地笑一笑,一行人走到前边的院子里,围桌叙话,他坐下慢悠悠地喝了两杯茶,抱歉地说要去东圊,皇帝见他没带长随,便让檀韫领着两个锦衣卫同去。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路上说话,傅山游提起琵琶,问檀韫可还好使?   檀韫那日回去就试了一曲,不好意思说自己爱不释手,矜持地说:“好使的。”   一路闲聊着去了东圊,傅山游出来后却不想立即回去,对檀韫说:“庄子里都逛得差不多了,驰兰可否陪我去外面走走?”   没什么不可,檀韫让一个锦衣卫去回禀,和傅山游一同出了庄子。   人都聚集在前山,这会儿场上正在赛马,场边为了群观众,男男女女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十分的热闹。两人往后山走,越走越清净,路边的花都开了,有白朵和红朵,夹杂热烈地绽放在野草间,一派凛然生机。   突然,小路脚下的玉兰花林中闪过一道人影,檀韫目若鹰隼,瞧见那人黑亮的半披发,和若隐若现的傩面。   人影一闪而过,那里的玉兰花落下一朵,欲语还休。   檀韫轻轻抿唇,对站在路边听风的傅山游轻声说:“我好似看见了一位‘朋友’,先下去瞧瞧,渡洲可否等我片刻?”   “不必将就我。”傅山游温声说,“这里风清水净,我正想多站会儿仔细聆听感受,回去好作画。”   檀韫说好,交代后头的锦衣卫顾好二公子,转身顺着小路往下走,远处的瀑布打下来,水流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掩住了他轻敏的脚步声。   前头一大片玉兰花,檀韫投身进去,周遭一片绰约白影,他不知那人藏在何处,就随意往一个方向走,走了段路,果然有一道脚步声轻巧地跟上来。   檀韫没有回头,散着步似的往前走,那人越走越近,最终只和他隔着前后脚的距离。他突然停步,那人却没撞上来,他走一步,那人也跟一步,他于是笑起来,说:“你和狗儿一样好逗。”   “狗只会叫,”傅濯枝说,“我还会陪你聊天。”   檀韫徐徐往前走,琵琶袖随着风的节奏轻轻飘起,有时会从傅濯枝的腰前拂过,来来回回,但两身衣料总是无法真正的接触。   “唰!”   琵琶袖中突然落下一把扇子,白皙纤长的手指握着扇柄一抻,折扇就打开了,和近日钦赐京官的扇柄不同,这把是司礼监的扇子,墨竹骨,白里带红的浅笺纸面,一面纯素,一面是水墨枝儿,用小楷落了款,字迹和那篇《心经》一模一样。   傅濯枝贪看,从扇面又回到握扇的那只手上,那里的虎口处有一颗小黑痣。   他不能对它做任何事。   傅濯枝于是撇开眼神,和它的主人聊天,“可喜欢白玉兰?”   白玉兰广受文人墨客的喜爱,古来有人用“芝兰玉树”形容优秀子弟,以玉兰的冰清玉洁赞祝官吏清能早达,但檀韫喜欢白玉兰,只因为它开花时白雪围圃,美不胜收。若说木兰,他说:“我更喜欢紫玉兰。”   傅濯枝说:“前山有紫玉兰。”   “前山人太多了,”檀韫说,“你我如何相见?”   他们的脚步声近了,前头枝桠上的山鸟扑翅惊起,傅濯枝许是被它吓到了,心跳声也变响了。   “我以为你不愿与我相见。”他说。   走出林子,前头清泉静响,微风拂路,“我这个人心情平和的时候还是很大度的……诶,”檀韫脚步稍顿,抬扇往左前方一指,“结果子了。”   清泉边石头多,不大好走,傅濯枝在檀韫歪扭时抬手扶了把他的胳膊肘,“小心走,在这里摔一屁股蹲儿可不好受。”收回手,看过去,前头那棵翳翳绿树上堆满丹果,“是杨梅。”   “杨梅不是寻常野果子。”檀韫说。   “据说是长公主种的。”傅濯枝从后头盯着那只圆润可爱的耳朵,“想吃吗?”   他想吃。   想一口咬下去。   只是想想。   他想吃。   傅濯枝抬手摁了下脸上傩面的眉心,忍耐地吸了口气。   檀韫抬了抬脚,说:“石头硌脚。”   他寻常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稍一曼声,就有股子骄矜的姿态,傅濯枝一想到皇帝天天听他撒娇,就觉得这杨梅熟得不合心情。他用齿尖咬住下唇,碾磨一瞬便松开,如常地说:“我帮你摘。”   檀韫坏道:“你今儿也裹了很臃肿的大氅吗?”   “你不看我不就好了?”傅濯枝解下自己的发带,从后方蒙住檀韫的双眼,轻轻打了个结,“会偷偷摘下来吗?”   发带的尾巴被风吹晃了,蹭过鼻尖,一股奇幽的返魂梅香,檀韫嗅了嗅,同时食指勾起扇穗,轻轻蹭过黄玉结珠,得出了认真思索后的答案,“不会。”   傅濯枝便虚扶着檀韫到平坦的一块小地站脚,自己掠过去摘果子,挑饱满憨熟的摘,倒空随身水囊里的水清洗,再用帕子包起来。他转身回到檀韫面前,“捧手,”将一帕子杨梅放在那双听话拱起的手心中,他们掌侧相碰,轻轻刮过彼此。   好痒,傅濯枝咬住下唇,痒得头皮发麻,这时,他听檀韫说:“你握刀吗?掌心有茧。”   傅濯枝说:“你也有。”   檀韫没有说话,拿起一颗杨梅放到嘴边,红透了的果子被他的白牙咬掉一块,报复般地把汁水染到他的唇上,像深色口脂,但比外头卖的口脂更润。   傅濯枝盯着,轻声问:“甜吗?”   “蜜一样。”檀韫说。   是,蜜一样。傅濯枝笑了笑,说:“雍京的杨梅没有吴州的好吃,那边有一种杨梅酒叫‘金丹酽’,味道很好。”   “我没有喝过。”檀韫没法发表意见。   “有机会带给你尝尝。”傅濯枝说。   檀韫把一颗杨梅吃完了,闻言偏了下头,问:“会下春/药吗?”   傅濯枝失笑,“你这样想我?”   “我回去翻了些话本子,某一本里,张生对李娘求而不得,便将人约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好言骗李娘喝了一杯,结果酒中有春/药,李娘便失身于他。”檀韫说。   “我没看过,”傅濯枝好奇,“结局如何?”   檀韫说:“李娘爹娘得知此事,心想事无转圜,两家又门当户对,不如促成姻缘,既托付了女儿,又能结亲攀网。李娘嫁入张家,张生心存愧疚,百般呵护讨好,不过半年又纳了妾室,李娘依旧郁郁寡欢,第二年便香消玉殒。”   “把我比作张生,你来做李娘,你当如何?”傅濯枝说。   “先阉后杀。”檀韫认真地说。   傅濯枝想捏檀韫的脸,强忍住了,笑着说:“我以为你会把我扔进虎狼堆里,”语气变得可怜又害怕,“让它们玩儿我。”   檀韫想起来一茬,一边挑杨梅一边问:“你去过‘醉生梦死’雀笼吗?”   “去过。”傅濯枝说。   “那你一定看过雀笼里的表演,我把你扔那里头去,”檀韫想起前段时间见识过的那一幕,特意强调说,“你做挨鞭子的那个。”   傅濯枝谴责道:“蛇蝎心肠。”   “所以不要给我下药,”檀韫叮嘱道,“记得买味道最好的金丹酽,我是第一次尝。”   傅濯枝说记住了,又问:“还要往前走吗?”   “今日就到这里吧,”檀韫稍顿,“我若回去得太晚,不知该如何跟陛下解释。”   傅濯枝笑得很真心,“你在故意激怒我吗?”   “我只是提起陛下,你就要动怒,那你怎么还没被气死呀?”檀韫真心疑惑了。   檀韫天真的表情如此可爱,又可恨,傅濯枝想爱惜它,又想撕碎它,“我也不知道啊,”他认真地思索了一瞬,猜测道,“或许是祸害遗千年。”   “可是我活不到千年,你再不快些,就见不到我了。”檀韫提醒。   傅濯枝一顿,“我以为你今日这样顺从,是愿意成全我的神秘。”   “我的成全是有时限的。”檀韫让对方捧手,把剩下的杨梅放在对方掌心,目光隔着发带落在对方脸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明显的陷阱,傅濯枝想。   “好。”他说。   “近来我遇见一个怪人,第一次相见时他在橘东街绑架了我,第二次相见时我在宝慈禅寺咬了他一口,第三次相见时他在捧霞山给我摘了很甜的杨梅。”檀韫松开手,轻轻握住对方僵硬的手腕,语气温和而危险,“我们以端午为时限,你帮我查出他的身份,把他的名字塞进驱邪除秽的香囊里送给我,好不好?”   这个人太坏了,傅濯枝简直想咬死他,就从那张可恨的嘴巴开始。   出门前吃的药好像要失效了,嗡嗡的叫声开始充斥在脑袋里,傅濯枝感觉自己的牙齿有些发酸,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想向檀韫亮出獠牙的欲/望。他听见自己说话了,语气分外温柔,“我说他是谁,你就认他是谁?”   “是,”檀韫微微仰头“瞧”着比自己高大的人,像哄孩子那样,“我很信任你。”   傅濯枝垂眼凝视着这张可恶的脸,“你会把他怎么样?”   那张脸闻言变成思忖的模样,然后檀韫撑着他的手腕稍稍凑近,仰头,那张唇带着甜蜜的果汁味,堪堪停在他的下巴边,“你猜。”   傅濯枝绷着的弦断了,他主动踏入了檀韫的陷阱,被动接受了这一份威逼利诱。   不论毒酒还是蜜果,都是给他的,只能他来尝。   “好,”傅濯枝认罪了,“我答应你。” 第21章 五月至   四季园很快就拾掇好了,檀韫拖家带口地搬了进去。   园子里的好些花圃落了种子,还光秃秃的,但以前留下的那棵紫薇开得漂亮,与之相反的是莲台后方的那棵紫玉兰已经过了花期。   小爷今日不当值,可也没做正事,坐在栏杆前是为了对着那棵紫玉兰出神,偷摸瞥了三次的是观终于确定了。他没有探听小爷心事的意思,只是很单纯地不想小爷心烦,于是趁着端冰水酪的机会凑过去,“您遇到什么难题啦?”   少年说话脆,檀韫回神接过瓷碗,说:“在想一个人。”   “那个狗胆包天的妖人?”檀韫没反驳,是观不禁纳闷,“您既然还想弄死他,怎么先前突然不让翠哥查他了呀?”   檀韫抿了口冰水酪,奶味浸着米酒味,甜度刚好。他心情不错,温声说:“我看起来很想弄死他?”   是观的圆眼瞪得更圆了,“他都对您做那种事了,怎么能轻易饶过他呢!”他不明白,冥思苦想一会儿恍然大悟,“是因为这个月去这座庙敬佛,给那家娘娘上香,您要暂时避沾血腥?”   “要把他怎么样,我没想这个,只是觉得太奇异了。”檀韫瞧向那棵紫玉兰,“缉事厂为天子耳目,我习惯盯着别人,陡然发现有一只眼睛也在盯着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还藏得那么好……就像你夜里做了个梦,梦醒后缓了神,重新酝酿睡意,突然一下,你听见背后有一道呼吸声。”   是观浑身一哆嗦,“吓死人啦!”   “我不害怕,但的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檀韫说,“我想不动声色地看他的下一步,可他没有动作,安分得不符合他危险的性子。我也可以转身直接与他对视,看清他的样子,可我转念一想,不行,我不要转身,我就要他主动地绕到我面前,向我坦诚。”   是观认真理解了一会儿,疑惑道:“但怎么才能让他主动坦诚呢?”   “威逼他,告诉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不珍惜,他会被我彻底踹开,被别人取代。”檀韫说,“再利诱他,告诉他若他敢珍惜这次机会,也许会得到奖赏。”   是观挠了挠头,“也许?既然也许有,那也可以也许没有啊,他还会被吸引吗?”   “怎么不会呢?”檀韫说,“是甜果还是苦果,都得咬了一口才知道,可他不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咬,他甘心亲手把这颗已经送到他嘴边的果子喂给别人吗?”   是观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您会给他奖赏吗?”   谁知道呢,檀韫偏头看向是观,说:“乖孩子才能得到奖赏。”   “我很乖!”是观立马站起来,心虚地说,“我这就下去练字!”   檀韫笑了笑,慢悠悠地将一小碗冰水酪吃完了,好吃。   每年把冰水酪一吃,就说明五月敲门了,天开始潮热起来。   初四,尚柳来不当值,专门去了趟莲台。   二楼,书房门泄了条缝儿,挂着“仙女执剑降毒”吊屏,两边摆了菖蒲和艾草,尚柳来跨进来,一身五毒艾虎补子蟒衣。他把驱虫避瘟的香囊挂在檀韫的腰带上,又放了个匣子在小几上,里头是给翠尾和是观的。   檀韫把腰上的香囊挑起来看一眼,上头还绣了平安符纹,不禁夸赞道:“你这手是越来越灵巧啦,绣得真漂亮。”   “你练字静心,我做针黹也静心。”尚柳来说,“今儿难得休息一日,闷在屋里做什么,出门玩儿去吧。”   檀韫靠在醉翁椅上,懒懒的,“你都说难得休息一日了,我不趁机多趟会儿,累什么脚啊?”   尚柳来笑了笑,说:“那我不管你了,我还得去趟世子府呢。”   明儿是世子爷的生辰,但世子爷自来不重礼,生辰莫说宴请权贵,就是自家人也请不动这寿星老爷。陛下知道世子的习惯脾性,没有强行上门招惹不待见,只提前钦点了一份礼单,让尚柳来带着人送到世子府去。   尚柳来留下话,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翠尾。翠尾端着托盘招呼他,“哥,喝杯菖蒲酒再走吧。”   尚柳来接过酒壶倒了一杯,仰头灌了,说:“走了。”   翠尾端着托盘进入书房,放到小几上,先给檀韫倒了一杯,然后打开盒子一瞧,两个锦囊,他拿了一只挂上,正想说话,外头就蹦起来一串脚步声。   “小爷!”是观跟个喜鹊似的跑到门口,叽喳道,“前头收到口信儿,六祖宗回来了!”   檀韫“噌”地站起来,喜道:“竟提前回来了么,走到哪里了?”   “报信的人说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到东城门了。”是观也纳闷,“六祖宗这回回来得快呢,本以为要下个月去了!”   “好,快烧水,我要沐浴。”檀韫吩咐下去,“把先前做的那身红袍子熏了拿来,再把我请了无大师做的那串绿松石念珠取出来备着,我待会儿带着去接六哥。”   是观出去对着楼下一吆喝,廊下的人立马忙活起来。   翠尾寻思小爷这次是出离的高兴了,不禁打趣儿:“您别急,我先让人去前头传个信儿,哪怕您去晚了,六祖宗也等着您。”   “不一样的,这次不一样。”檀韫见翠尾不解,忍耐般的笑了笑,“我只是许久……没有见到六哥,想他了。”   檀韫一番收拾齐全,打马出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朱墙碧瓦撑着一片夕霞,一路向东城门的方向蔓开,渐渐地变作浓郁的碧城色。   “吁!”   檀韫跨马出城,勒住缰绳,在东城门前停悠了两圈,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夜色下,一队锦衣卫护着中间的豪华马车奔来,在檀韫跟前停下,车门也打开了,露出里头的主人,彩绣大红蟒袍,漂亮的长发用金冠儿束着,露出一对云霞珠一样的眼睛。   见檀韫还呆呆地坐在马背上,车里的人长眉一挑,取笑道:“怎么,仨月就认不出模样了?”   檀韫慌忙回神,翻身下马快步靠过去,踩着锦衣卫搬来的脚蹬上车,被一把拽进了车里。   戴泱揽住檀韫,大手一挥,车门就从外头关上,一队人马继续进程。   “今儿倒穿得喜庆,”戴泱摸着檀韫腿摆上的团凤织金竹兰,“我就说嘛,你穿重色也好看,天天穿得清清淡淡,要出家啊?”   檀韫跟他顶嘴,说:“我就喜欢清淡些。”   “嘿,”戴泱掐他脸,嗤道,“那你今儿穿这一身做什么啊?”   檀韫任他掐着,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你喜欢,我就穿给你看嘛。”   奇了怪了,孩子越大还越黏糊了,戴泱松开手,下一息又觉得不对劲,握住檀韫的小脸儿往上一抬,盯着那双水粼粼的眼珠儿,蹙眉道:“谁给你气受了!是不是姓何的?”   戴泱在外头收到了消息,说孟胖子遭人捅了,就放弃了多玩儿几日的念头,紧着脚程往回赶,就是担心何百载因着此事怀疑檀韫,再借机找檀韫的茬儿。   他凶起来可不得了,堪比喷火的凤凰,一扑棱翅膀得烧毁大片,檀韫忙握住他的腕子,说:“没有,就是想哥了。”   戴泱狐疑地说:“以前没见你这样啊,真没事儿?”   “我前些时候做噩梦了,”檀韫巴巴地瞧着他,“梦见你死了,在南疆万箭……穿心啊。”   破孩子真会做梦!戴泱纳闷,不爽地捏着他的脸出气,说:“且放心吧,老子放着沿海不去,去南疆办什么贡啊,这是苦差事,轮不着你哥我。”   “不是办贡,是去平叛的,让你身边的‘亲信’和宫里头的人里应外合给坑害了。”檀韫眼眶又热又酸,“哥,他们把你的尸体抬回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我……”他攥着心口的布料,竟哽咽起来。   这可把戴泱吓坏了,心说许是噩梦太真实,竟把他家猫墩儿慑住了。这下不敢开玩笑了,他变了副冷厉的面孔,往屁股旁的空地儿一拍,“咱家身边还敢出这样的‘人物’,说,是谁,待会儿回去,咱家就把他捆了点天灯!”   “是个叫柳带烟的,你约莫是看上人家了,又往床上带又往身边提,结果呢,叫人坑了命。”檀韫愤愤地把人盯着,“能不能别去睡外头的人了啊,你身边不是有个体己的锦衣卫嘛,长得不比那个贱人差!”   娘诶,含蓄的人都骂脏词儿了,多恨呐!戴泱没敢说这名儿听都没听过,梦就是假的,只敢小声嘀咕说:“那大老粗,除了一根大东西还有什么好,忒没情趣。”   檀韫觉得他不省心,不争气,急道:“你要什么情趣,写诗作画还是给你唱曲儿弹琵琶,我都会,你来找我,别去找那些人。”   这是一回事儿吗,戴泱被逗笑了,“情趣这东西是能从床下过渡到床上的,我能把你往床上拐吗,老祖宗知道了要从地底下蹦出来把我脑袋旋飞咯!”他瞥一眼檀韫水红的眼睛,哎呀道,“好嘛,答应你,以后不乱找谁,成不成?”   这还差不多,檀韫不闹了,就静静地抱着戴泱,把那串绿松石念珠套进他腕上,以作辟邪。   半道上,守在窗外的锦衣卫附过来敲窗,窗门推开,露出依偎亲密的一对人儿。   锦衣卫不敢多瞧,垂眼说:“宫里示下,陛下体恤您辛苦,让您今夜先回府好睡,明儿是端午,白日里陛下和娘娘们要去看斗龙舟,您晚些时候再入宫复旨也成,檀监事可随您一道回宫。”   “知道了,那就……”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戴泱敏锐地瞥眼看过去,可惜车马前进,只来得及看见后边那座燕飞楼门前的梨花树,“……直接回府吧。” 第22章 神恍惚   傅一声把剥好的蜜橘放在傅濯枝面前,眼神隐晦地在那张脸上扫了两眼,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又犹豫了几下,还是说:“主子,明儿是端午,了无大师要带着小沙弥们去采草药、放纸鸢,咱们也去吧,刚好山上凉快。”   “明儿还是你主子的生辰。”傅濯枝把目光从窗外的梨花树上挪开,偏头看向傅一声,语气玩味,“在你心里,初五这天只是端午么?”   完他娘的蛋,傅一声吞咽唾沫,小声说:“主子……”   傅濯枝吃了瓣蜜橘,见傅一声没吭声,索性笑了笑,“我最近很安生,不是吗?阿滚的《心经》被我挂在书桌的插屏上,我日日夜夜认真抄写,没空去花楼,也没和珉王那个傻子较劲,我简直听话安静得不行,你们怎么都不肯夸我一句?不仅如此,你,老卫,你们这一老一小反而一个比一个胆战心惊,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傅一声单膝跪下去,还是沉默不言。   傅濯枝见状叹了口气,“平日叨叨个没完,这会儿倒学着傅二音当哑巴了?”他简直是全天下最体贴的主子,主动宽慰道,“放心,明儿我要见阿滚,高兴得不得了呢。”   “主子当真决定了么?”傅一声犹豫道,“若真坦诚相对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难道真的要我随意编个名字来哄骗他?”傅濯枝不高兴地蹙眉,“这个不存在的人凭什么占我的便宜?”   傅一声说:“我不认为檀监事会给您好脸色。”   言下之意,那不是便宜。   “要紧的不是好脸色坏脸色,是给我的,别人不能抢。”傅濯枝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出神片晌,“戴泱怎么还没经过呢?”   傅一声凑到窗前看了眼楼下的街道,说:“说不准人家今儿不走这条路呢,我再去探探?”   “戴泱每回从城外回秉笔府都走这条路……”由远及近一阵马蹄声,傅濯枝示意傅一声往窗边躲躲,别被锦衣卫察觉到了。很快,豪华马车被锦衣卫簇拥着驶入眼帘,一个锦衣卫骑马靠近窗边,车窗推开,露出里头的一双人来,檀韫今儿穿着艳丽的红衣,柔软地赖在戴泱怀中,戴泱把玩着他腕上的菩提念珠,两串念珠亲呢地碰在一起。   戴泱敏锐地瞧了过来,但马车已经错了过去。   傅一声不敢喘气,也不敢去看傅濯枝的脸色。   傅濯枝把蜜橘一瓣一瓣地吃了,呐道:“原来如此,是好事儿。”   “……主子?”傅一声疑心他主子醋疯了。   “戴泱和阿滚亲近,难道不是好事吗?”傅濯枝说,“总比他和何百载一派来得好。”   “那当然是好事啊!”傅一声顺势宽慰道,“人家兄弟情深,在司礼监也能互相照应!”   “兄弟?”傅濯枝琢磨着这个词儿,“你说他私心里将陛下当哥哥吗?”   话题变得有些快,傅一声想了想,说:“当吧?”   “只当哥哥的话,要好些吧,否则日日待在陛下身旁,见那三宫六院,难免伤心。”傅濯枝的眼神还放在窗外的街道上,又仿佛没有落到实处,呆呆的凝滞着,“一声,你说陛下会让谁家女儿做皇后?”   傅一声跟不上主子的思绪,纳闷道:“这谁知道呢?”   “你觉得我合适吗?”傅濯枝问。   傅一声沉默了好久,“不太合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地说,“您不是姑娘。”   “我稍稍打扮一下,也可以做个姑娘吧,或许可以让人放出消息,说世子其实还有个妹妹,只是因为高僧预言,前十八年一直静养在佛寺,如今命劫得过,势运转圜,是凤凰命格,我……”   “主子。”傅一声打断傅濯枝的呢喃,柔声说,“不论以后谁做皇后,都奈何不了檀监事的,他握着缉事厂呢,宫里没人能欺负他。”   傅濯枝恍若梦醒,笑道:“是啊,我忘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了。”   “主子,檀监事和戴公公已经离开了,咱们也回府吧。”傅一声劝道,“您既然要见檀监事,今晚就要早些休息,否则明日精神不济,就不那么好看了。”   傅濯枝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了。   *   马车行至末段路,戴泱勾了下檀韫网巾上的黑绳,“晚上跟哥睡。”   檀韫乖乖地应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哥,我想你了。”   虽然纳闷,但这话是真窝心,戴泱甜得嘴都要笑僵了,拍着檀韫的背说:“哥这不回来了吗?有空就多陪你,我就说宫里头闷吧,看吧咱孩子念成什么样了?”   “除了没有路边摊吃,宫里其实也还好。”檀韫说。   “伴君如伴虎,你天天凑在御前,那不得天天悬着心啊?”戴泱说,“外头的日子才叫一个活色生香。”   檀韫心说你在雍京的时候也没少享乐。   戴泱从不知收敛,到哪儿都讲究排场,必得对得起“煊赫”二字。他又生得那样好看,簪星曳月端的起富贵骄人的姿态,那满身璀璨却也压不住他那一张脸,从前陛下私下里还打趣他,说他不穿公服时乍一眼像哪宫的娘娘,还是“金娘娘”,他上去就绕着陛下唱了一段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艳词,娇滴滴地求陛下给他一个位分,瘆得陛下起身拽着檀韫就跑,逃到一半又想起这是自己的地盘,立马转头叫人将那朵发颤的娇花轰出去。   金娘娘自得住金窝窝,坐落在城西的“敕造秉笔府”那叫一个富贵逼人,檀韫每次去的时候都觉得眼睛花,心说同样张扬,人傅世子府上就是一派水木明瑟的清雅。   戴泱哪里知道阿弟正腹诽自个儿,牵着人穿廊过门,进了东边儿的主院。   院子里的人知道老爷今儿要回来,早就算着时辰将老爷和檀监事爱吃的食物做好了,明儿又是端午,粽子也少不了。等两人从后院浴池出来,就陆陆续续地往膳厅上菜,接着就尽数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锦衣卫在院子各处当门神。   “哎哟,这一路真真儿累死个人。”戴泱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饭碗就往嘴里刨,檀韫给他倒了杯菖蒲酒,他仰头闷了,啧声说,“我在吴州天天吃虾鱼鹅,感觉人都腥了。”   檀韫剥了个粽子递给他,他尝一口,说:“蜜饯儿的,甜!”   檀韫自己剥了一个,剥出来是玫瑰豆沙馅儿的,糖拿得浅,不会过腻。他吃了一个,说:“这次去办贡,没有遇到什么事儿吧?”   “没有,贡单在承受范围内,哪个老油官儿敢跟我装难犯浑,我砍了他。倒是你,”戴泱把檀韫看了两眼,“孟半醒是怎么回事儿?”   檀韫把李秋英的事儿说了,借机说:“美人刀是很锋利的。”   戴泱真服了,“行了小祖宗,我真答应你了,别再念叨我了。”   檀韫浅浅地笑了一下,没再“念经”了。   用了晚膳,两人回屋一通收拾洗漱,就该睡觉了。戴泱平日里喜欢用浓香,今儿檀韫在,火者便将卧房的熏香换成浅淡的安神香,放下帐子,退了出去。   屋里剩了一盏乌桕烛,帐子里有朦朦胧胧一层暗光,檀韫因为喝了酒,脑子麻麻的。   “怎么,”戴泱摸他脑门,“不舒服?”   “没有,就是晕乎乎的。”檀韫枕着戴泱的胳膊,“哥,你认识傅世子么?”   戴泱说认识,“以前一起打过牌,他性子不错。”   “怎么说?”檀韫好奇。   “情绪稳定,出手大方,愿赌服输。外头都说他厌恶阉人,可对我和对旁人也没什么区别,我瞧着他是那种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仗势欺你的人。”戴泱“诶”了一声,“怎么突然问起他?”   檀韫没有回答,只说:“世子生得很好吧?”   “那叫一个容貌逼人。”戴泱纳闷,“你没见过他?”   檀韫摇了摇头,听戴泱惊讶地说:“都在雍京,这十多年了竟然连一面都没见过吗?”   是啊,一个人要是成心躲你,或许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你要是好奇傅世子长什么模样,改日我攒个局,咱们一起打牌?”戴泱说。   檀韫在戴泱脸边蹭了蹭,困倦地咕哝道:“不用了,很快就能见面了。” 第23章 神恍惚   傅濯枝一路安静地回了世子府。   卫沣正在前寝伺弄花草,敏锐地听见脚步声,转头就看见世子回来了。世子瞧着心情不明,脸上没笑也不怒,视线是恍惚的,像是在出神,他看了眼后头的傅一声,傅一声摇了摇头,对他竖起五根手指。   这是他们之间传递信号的秘密手势:拳头,安全;一根手指,危险;两根手指,很危险;三根手指,完他娘的蛋;四根手指,活雷公降世。   五根手指则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上一瞬风清气爽,下一瞬就有可能狂风暴雨。   傅濯枝并不知道这一老一小在背后嘀咕自己,泡池子洗漱、换中衣解发后就上了床,早早入睡了。   傅一声在长窗外立了片晌,内寝一片安静,他渐渐放下了心,正打算回屋洗漱,突然听见内寝响起了开匣子的细碎声响。他立刻转身进去了,内寝没有留灯,昏暗的一片,傅濯枝靠在床头,长发披散,紫檀床几上摆着一只精巧玲珑的青瓷罐儿。   “……”   傅一声走过去拿起那只罐儿,把里头的丹红药丸倒出来数了数,“上个月数的时候还有八颗,这会儿只剩五颗了,您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吃了?”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尖锐,“您可别告诉我您刚才一口气吃了三颗?”   傅濯枝菖蒲般的睫毛垂着,没有说话。   “了无大师说了,这是毒,这会儿吃着是舒坦了,可一颗一颗的瘾堆积着,往后是要一起爆发——”   “我八岁就开始吃,能不清楚吗?”傅濯枝嫌他念叨,笑道,“秃驴不是给我配解药了吗,没事儿的。”   “是药三分毒!您当吃糖豆呢!”傅一声粗鲁地盖上罐儿,扔进了抽屉里,“啪”,他合上抽屉,俯身强行将傅濯枝放平、塞进被窝里,“睡觉!”   傅濯枝没反抗,笑眯眯地说:“我们一声,脾气好大啊。”   傅一声没说话,伸手抹了把眼睛,坐在床边喘气儿。   “哟,这是变成牛啦?”傅濯枝拿捏着逗弄小孩儿的语气,见傅一声没搭理,便静了下来。过了会儿,他突然说,“一声,去把窗打开吧,我热。”   傅一声猛地站起来,快步跑到窗前把一排窗全部打开了,与廊上的卫沣对上了视线。卫沣显然早就候着了,递了温水过来,他接过杯子,转身回了床边,扶着傅濯枝起身,半靠在自己身上。   “您嗓子干吧,喝口水润润。”挨着手臂的身子在发热,打着细颤,傅一声眨了眨干巴的眼睛,嘟囔道,“早知道就不放小公子出去玩儿了,让它缠着您,给您当凉被。”   傅濯枝喝了一口,偏头避开了,嫌弃道:“那么细一条,别被我压成蛇干了……我没事儿,你去吧。”   “我不去。”傅一声捏着杯子,缓了缓才说,“主子,您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傅濯枝眨眨眼,说:“傻,多不值当啊,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拿着我的银库当逍遥神仙,或者回北境去。舅没有儿女,你正好能给他当个儿子,给老头子养老。”   “我跟您的姓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死人!”傅一声说,“您在,我就给您卖命,您不在了,我就给您陪葬,您可不能丢下我。”   “我在的时候,你的命是我的,可我都死了,你还上赶着什么啊……不值得。”傅濯枝说。   傅一声乐了,“您也知道不值得啊,我看就您最不把命当回事儿……主子,我年轻,经得住事儿,可老卫都是爷爷辈儿了,您再这么吓他几回,老头要被你吓坏了。”   “他腿脚比咱们都利索呢。”傅濯枝笑了笑,“不许跟北境告状啊。”   “您还是怕的嘛。”傅一声把这一长条热炭搂紧了,低声说,“等秋天的时候,北境要入京觐见,您要是不保养好身子,让国公或是侯爷瞧见了,还能放心回北境吗?老卫帮您瞒了这么多年,届时他如何自处?若让国公发现丝毫不对劲,他必定要细查,若被查出什么来,国公要悔死了,主子……这药您狠狠心就能戒掉。哪怕为着我们这些人,您再辛苦些,好吗?”   傅濯枝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才问:“一声,外头下雨了吗?”   他的神智有些糊涂了,傅一声看了眼安静的窗外,哑声说:“下雨啦,濯枝雨。”   傅濯枝睡了过去,或者说晕了过去。   卫沣这才敢带着匆匆赶到的了无大师进入内寝。   了无穿一身粗布衣裳,衣摆还沾着泥,不知从哪个沟沟钻出来,他走到床前熟练地替傅濯枝把了脉,一惊,“吃了几颗?”   “三颗。”傅一声说。   “……”了无无话说,从袖中取出针袋,排开就往傅濯枝身上扎,约莫两刻钟取针,又摸出一块纸包递给傅一声,“还是拿温水化开,喂傅施主喝下。”   傅一声应声去了,卫沣送了无大师出了内寝,轻声说:“大师,我家小少爷……唉,您能想个法子吗?”   “心病还需心药医,和尚只能竭力看顾傅施主的身子。那药真不能多吃,越吃越上瘾,要紧的是慢性毒堆积到了后头,爆发时是能要命的,这几年再不戒掉,最后就难料了。”了无说。   卫沣叹气,捣了捣自己的心口,说:“吃了药,身子热了,脑子也糊涂了,这里就顾不上痛了。您说得心药才能医,可人死如灯灭,哪还找得到心药啊?”   “傅施主心中有牵挂,”了无说,“这牵挂或许可做另一剂心药。”   卫沣一顿,“您说的不是国公和侯爷吧?”   了无双手合十,叹道:“只是这剂药若做不成心药,便要成剧毒啊。”   *   翌日是端午,白日祭神祈福、赏斗龙舟,晚些时候皇帝于宫中设宴,与众妃嫔用过晚膳后就回了东暖阁看题本,中途何百载被叫来问话,这会儿子还没走。约莫着时间差不多,皇帝说:“你也再等等吧,戴泱就快来复旨了,你们哥俩好久没见,待会儿一道出宫。”   何百载笑着呵腰,谢陛下体恤。   俄顷,外头一声通传,戴泱和檀韫先后入内。戴泱大步走到榻前,磕头问陛下圣体康健否?   檀韫径自走到榻边。   “安。”皇帝虚扶了戴泱一把,把人瞧了瞧,笑道,“没胖没瘦,看来路没少走,饭也没少吃。你这趟出去辛苦了,这几日好好休息,过后再来当差也不妨事。”   戴泱自然谢陛下体恤。   “朕特意留了你大哥,你们……”皇帝话没说完,槅扇外的脚步急切地“噔噔”进来,他剑眉微拧,下意识地嘀咕傅濯枝那混账今儿也没进宫啊?   “陛下,了不得了!”进来的是薛萦。   众人见这个平日里极稳重的太监这般仓惶失礼,也跟着惊心起来。   薛萦已经碰了头,快速道:“陛下,秦王的长随马不停蹄地进宫来,说他家世子对秦王拔了刀啊!”   “孽障!”皇帝惊恼,再是有准备也没想到事情是这般,子要弑父!他从榻上站起来,撑住檀韫及时伸过来的手臂,指着薛萦说,“秦王府的人呢!”   王府长随急忙进来,磕头就说:“陛下怜见,王爷今儿去世子府贺世子生辰,世子不知怎么就起了癖性,竟然拔刀就要见血,好在被世子府管家卫沣拦住,卑职赶忙进宫来央求陛下,再晚就真要闹出事儿了!”   “英国公将卫沣送到世子府是对的。”皇帝沉色道,“朕看没人管得了这畜牲,一天天的要掀栏踹门,立刻备马,”他厉声道,“朕成全他,让他今儿把弑父弑君都做齐全了!”   众人慌忙跪下,齐声请陛下息怒。   何百载心领神会,此事陛下不能也不便宜亲自涉险,让御前的人去是最好的。   可这桩差事真是不好办啊。   世子敢对秦王拔刀,遑论奴婢们?御前的人哪怕是代陛下去的,到了世子府还是得来软的,可软的就难压住世子,说不定血溅当场,活着回来也是交不了差。但要是来硬的,若伤了世子爷,陛下头一个就要怪罪。   这是个祸差。   他不能出这个头。   瞬息之间想透了的不只是何百载一人,戴泱余光轻晃,见何百载磕着头没打算动,不禁骂了句老狐狸王八。可圣命遑论直言还是隐晦,他们这些做臣下的都不可推辞,随即快速说:“陛下,奴——”   “奴婢去一趟吧。”时间紧迫,来不及顾忌太多,檀韫起身看向皇帝,语气比平日快一些,“陛下宽心,奴婢去去就回来。”   皇帝心中的怒气变作忧虑,却在看见檀韫沉静的目光时倏地散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带锦衣卫一道去!”   “带锦衣卫,闹得人人皆知不说,万一刺激了世子,事情更难办。您就宽心坐一会儿,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周全了。”檀韫说着快步拦住皇帝,行了一礼,转身跨出了殿门,“薛公公,给陛下舀杯茶,让执扇的人来,再把清心香点上……”   檀韫一边快速吩咐一边下了阶梯。   皇帝还是不甚放心,指了下御前牌子,“让锦衣卫同知别桢去找渡洲,让他们一道过去,见机行事,不论如何,哪一个都不能伤了,快!”   御前牌子道一声遵旨,快步去传令了。   “孽障撒疯,是朕没有教养好他,”皇帝沉声说,“此事传出去,弹劾他的折子能把朕淹了。”   何百载闻言立刻说:“陛下放心,此事宫里不会传出半点风声出去,奴婢们都仔细盯着。”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摆手示意两人退下,回了暖阁。   薛萦端着热茶紧随其后,将茶奉上,宽慰道:“陛下,没有檀监事办不成的事儿,您别担心。”   “世人最怕的不是狠人,是疯子,因为疯子下一瞬会做什么,他自己都预料不及。”皇帝握着茶杯,感受着杯沿里的热气,叹气道,“鹤宵啊鹤宵……朕有时会想,把他留在雍京,是害了他,也许该让他去北境,去他外公舅舅身边。”   薛萦说:“世子爷往常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头……”   “可他从没去过北境。”皇帝垂眼说,“好好的芝兰玉树,书不读了,官儿不做了,整日做个混账,不计名声,不要实权,婚事、差事都不要……他心里是明白的,他不仅是秦王世子,还是北境英国公府的孙少爷。”   薛萦犹豫着说:“陛下,您心里头挂念世子,世子是知道的。”   “朕只能挂念他,实则什么都做不了。”皇帝嘲讽一笑,心中不虞,“皇叔也是,明知鹤宵心中厌烦他,还要在生辰这天上门去讨嫌,这下事儿闹大发了,还不知能不能收场。真不知道作的什么死!” 第24章 端午日   傅濯枝醒来时发现身上换了层薄被,他扯了下床头的铃铛,一班侍从端着盥洗工具鱼贯而入。   洗漱完,负责梳发的侍从上前,傅濯枝挥退了,“今儿不出门,懒得束发。”   他披上一件胭脂色外袍出了内寝,埋伏在廊檐上的玛瑙蛇“咻”地蹿到他肩上,熟练地做他的围脖。   廊外百花齐放,蝴蝶翩跹,傅濯枝扫了眼通向外头的鹅卵石□□,“昨儿下雨了?”   “并未。”廊下的近卫回答。   “哦,傅一声欺上了,”傅濯枝说,“把他拿过来打一顿。”   “主子饶命!”傅一声翻墙而入,拿着一只匣子恭敬地呈到傅濯枝面前,殷勤地说,“北境来信。”   傅濯枝笑哼一声,没说话,傅一声立马伸手揭开匣子,取出其中的信封,拆开后递给他。他把这篇正面钢筋铁骨、背面游动飘逸的字瞧了,嗤道:“这两爷子每年都是这几句。”   “那看看礼吧。”傅一声拿起匣子中的那只锦囊,打开一瞧,“诶,是枚白玉扳指!”他摸一摸,“还是可以收缩圈口的,您的手胖点瘦点都不妨事儿,又漂亮又精巧,雕的这一圈是宝相花呢,祝您吉祥如意。”   傅濯枝拿起那枚扳指,嘴上很不满,“这是督促我别落下骑射呢?”   “您也没让国公和侯爷失望么不是?”傅一声看了眼傅濯枝,好似昨夜的事儿没发生过,语气松快地问,“主子饿了吧,给您传膳?今儿老卫给您包了粽子,有您爱吃的玫瑰豆沙馅儿,我吃了俩,味道不错。”   傅濯枝一脚踹过去,“谁许你偷吃了?”   傅一声早料到有此一击,屁/股一晃就躲了过去,朝廊外喊:“传膳!”   一个侍从应声而去。   “主子,公主府和秦王府的生辰礼我都放书房了,别家的礼还是一律不收,我和二音也给您准备礼物了。”傅一声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只锦囊递给傅濯枝,“呐,我俩一人一只。”   “别是虫子吧?”傅濯枝嘟囔着打开锦囊,从里头摸出来一对长耳穗,一只是碧玺小松,一只是白玉仙鹤,很是精巧漂亮。   “主子簪花戴冠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漂亮。”傅一声单膝跪地,磕了个头,“我和二音祝主子如松之貌,似鹤长寿,不骞不崩,福禄喜全。”   傅濯枝笑着,“我平日还是给你们太多钱了,你们花不完是不是?”   “咱们平日吃您的穿您的,还真是花不完!”傅一声起来,催促道,“主子赶紧戴上,我瞧瞧好不好看?”   傅濯枝骄矜地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戴上一对耳穗,脸一偏,“如何?”   这穗子做得精致流畅,但不显繁琐,傅濯枝戴上,能衬那张绝代风华的脸清绝。傅一声竖起大拇指,“好看!我要是能作画,立马就给您画一幅,裱起来,挂大门口去!”   傅濯枝翻个白眼,“挂门口,镇宅还是揽客呢?”   傅一声嘿嘿笑。   “你别撞……”傅濯枝伸出指头戳一下撞着左耳穗子玩的蛇脑袋,被蛇用脑袋戳了回来,一人一蛇当即斗起来。   “哎哟,我的小少爷,别玩了,赶紧进屋吃饭。”卫沣带着几个侍从端着饭菜进屋,笑着说,“今儿的菜都是我掌勺,菖蒲酒是宫里送来的,我闻着真不错。”   傅濯枝进入膳厅,说:“今儿宫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儿,今儿陛下和娘娘们一道过节呢。”卫沣说,“先前戴公公也和檀监事一道入宫复旨了。”   傅濯枝“嗯”了一声,在主位落座,说:“都坐吧,”他把蛇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碟边,“你的专属餐碟,乖乖地吃,否则今儿我们再加餐一盘蛇肉羹。”   蛇晃了晃脑袋,很识相地“落座”了。   傅一声给傅濯枝和卫沣倒了酒,最后给自己倒上,举杯说:“干!”   “文雅些。”傅濯枝说。   傅一声严肃地说:“一千岁!”   傅濯枝这才举杯,和笑呵呵的卫沣一起跟傅一声碰杯。   饮了一杯,卫沣说:“快尝尝我这条黄鱼,今年没清炖,搭着新鲜的笋尖儿拿酱料腌制了再锅烧,笋尖儿脆爽,鱼肉鲜嫩,微微有点儿辣。还有这酱红爆虾,虾壳入口即脱,虾肉是甜酸口的……待会儿一人一颗咸鸭蛋,粽子也得吃,就是今年没做五毒饼,你们要是想吃啊,待会儿我去外头买点儿。”   世子府没那么多规矩,傅一声边吃边捧场,把卫沣捧到了宫廷第一御厨的地位,并趁机提出明年端午想吃蛇肉粽子的想法。   小公子听不懂人话,但它能感知目光中的善恶,闻言“咻”地飞过去,一脑袋撞上傅一声的脖子,试图用身体把他勒死。   一人一蛇斗起来。   傅濯枝这个主人并不阻止,摇着酒杯笑看好戏。   这场凶狠的争斗在通传声中戛然而止,秦王来了,说有事商量。   卫沣放下酒杯,傅一声把发顶的蛇揪下来,和卫沣对视一眼。卫沣又看向傅濯枝,“小少爷,您吃着,我去回了秦王。”   “吃饱啦,”傅濯枝萧散地说,“不是有事商量吗,请秦王来吧。”   通传的近卫应声去了。   秦王到的时候,傅濯枝搁了筷子,还在喝菖蒲酒。一桌子三个人,秦王扫了一眼,说:“世子府好正的规矩,主子下人坐一张桌子。”   傅濯枝仰身靠上椅背,右脚抬起来踩在椅子边沿上,笑道:“王爷这么爱管规矩,不如来我府上做个管训嬷嬷?”   “我是说不过你,”秦王负手而立,“来书房,与你说正事儿。”   傅濯枝没挪位置,把酒杯往膝盖上一放,傅一声便给他续上一杯。他一饮而尽,说:“世子府的规矩是世子在哪儿,哪儿就是说正事儿的地方。”   “好,那我就在这儿跟你说。”秦王忍了一口气,缓声说,“我听说你昨日没去见沈侯的女儿?人家昨儿在茶楼等了你一下午,你知不知道?今儿沈侯都找上门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今日你就二十一了,到底打算何时娶妻?你不娶,渡洲也不好娶,你是要咱们家绝后吗?”   “咱们家怎么会绝后?”傅濯枝纳闷,“您在外头那么多红颜知己,指不定有多少种流落在外呢。”   “断然不会!”秦王知道跟这孽障不能来硬的,于是把话软一软,好言相劝道,“外头那些女子,我绝不会让她们怀上我的种,她们毕竟身份卑微,我只有你和渡洲两个儿子,秦王府也只有王妃和你母亲两位女主人。”   “我母亲?”傅濯枝晃着酒杯,脸上露出点笑意,“要我说,在您心里,我母亲还不一定比得上外头的女人呢。外头的女人和您情投意合,拿钱拿宅子拿金银珠宝,我母亲却只能得您一剂春/药,和我这么个孽种——”   “傅濯枝!”   秦王那张俊美无双、看不出年纪的脸庞好似骤然龟裂的墙壳,洁白无暇的表面裂开,露出里头的斑驳腐烂。他瞪着傅濯枝,傅濯枝也瞧着他,好奇地“哈”了一声,“哟,实话不中听啊,我哪个字说错了?”   秦王上前两步,伸臂道:“你非要这么和你爹说话吗?”   “啪!”傅濯枝手中的杯子被他捏碎了,酒水碎片溅出去,割破了他的手指,酒水渗进去,疼痛直接冲进脑子,他挡开卫沣和傅一声同时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   “爹?”他玩味地看着秦王,“我真是您的种吗?”   秦王瞪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呢?你不是我的种,你是谁的种!”   “谁知道呢?母亲以前不是养男宠么,指不定我是他们之中某人的种,是外头随便一个野男人的种,”傅濯枝撑着桌沿微微俯身,朝秦王露出一记柔和的笑意,“或者我其实是先帝的种?”   “孽子!”秦王上前拍桌,“你不要命了,这话传出去,谁都救不了你!”他目眦欲裂,“傅濯枝,傅鹤宵,我看你是真疯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我要真疯了,你得跪下来跟我磕头道谢,疯子怎么继承爵位,比起我,傅渡洲才更合你的心意,不是么?爹,”傅濯枝着实不理解,“我在给您让位呢,您怎么就不思感恩呢?”   秦王摇头,连连后退,“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心里没爹没娘,只有北境,那我就给北境写信,让英国公来——”   “唰!”   傅一声的腰带一抖,里头的软剑被傅濯枝抽出来,他一惊,“主子……”   傅濯枝推开挡路的傅一声,晃悠悠地绕过圆桌,往外走了两步,蛇缠上脖颈,烦躁地用脑袋戳着他的下巴、下颌,他轻柔地按了下蛇的脑袋,糟心到了极点。   “爹,有些事儿,我真的不想让外公和舅舅知道,这也是为了您好,毕竟若让他们知道当年您与母亲不是情投意合才结为夫妇,而是您见色起意、设计奸污了她,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您的。”傅濯枝走到秦王面前,颦眉落下泪来,很可怜地看着他,“爹,我已经没了娘,若是再没了您,我该怎么过活?您就当是可怜儿子,安生一些,好不好?”   秦王喉结滚动,被傅濯枝含泪却无情的目光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连连后退道,“我……”   “爹,”傅濯枝步步紧逼,用软剑的尖儿戳着星云碎点的大理石地板,“您也不要再掺和儿子的婚事了,好吗?儿子不喜欢您相中的姑娘,一个都不喜欢,不想去和她们见面相看,儿子心里烦啊,您既然说我疯子,又怎么敢这么逼我呢?我若疯起来,随手拧断了她们的脖子,您在朝堂之上怎么立足啊?哦,我忘了,”他轻轻笑起来,“您是位闲王,可有可无罢了。”   秦王脚后跟一疼,撞在了一扇长窗上。退无可退,他白着脸,软声说:“我只是关心你,既然你不喜欢,爹以后就不说了,不说了……”   “这样才对嘛。”傅濯枝用剑尖敲着门槛儿,话锋陡转,“不过若是您能帮儿子坐上后位,儿子还是愿意孝顺您到老的。”   秦王两眼一抹黑,怀疑自己被吓傻了,“坐上什、什么位?”   “后位啊,”傅濯枝好声好气地商量道,“爹,咱们家能不能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啊?”   疯了,真的疯了,秦王抱着自己,哆嗦道:“你好男风好到你堂哥身上去了,你、你这是违背人伦!”   “我又不喜欢堂哥,您想哪儿去啦?”傅濯枝认真地说,“堂哥要立后,却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我要娶妻,也相不中谁,不如互帮互助,这样帝位后位都在咱们傅家人手里,就不怕外戚势大啦。”   秦王简直无言以对,“你吃醉了,此事咱们改日再好好商——”   “世子!”廊下跑来一个近卫,垂眼快速道,“檀监事登门求见!”   后头的傅一声和卫沣都是一愣,这会儿檀韫怎么会来?   傅濯枝也怔了怔,却没有错过秦王眼中一瞬即逝的深意。   “啊,”他一下就明白了,愉悦地笑弯了腰,“爹,敢情您不是来找死,是来算计儿子的啊?” 第25章 荼靡架   檀韫等了一会儿, 世子府的迎客门敞开,露出快步赶来的卫沣。   “檀监事。”卫沣踏出门朝檀韫作揖,佯装疑惑道, “不知檀监事大驾, 所谓何事?”   檀韫也平常道:“今日是端午,亦是世子的生辰, 陛下在宫中思念殿下,特意遣我过来探望一二,还请卫老代为通传。”   卫沣想起了无大师的话,稍稍一犹豫便侧身道:“请监事随老拙来。”   檀韫颔首跟上, 见卫沣示意一个长随去前寝禀报, 便猜测这是卫沣的“先斩后奏”, 傅世子本不欲见他。   “檀监事,有桩事,老拙要先跟您通口气儿。”卫沣在路上说, “约莫两刻钟前,秦王来府上与世子商议婚事, 中途父子俩生了火气, 不慎争吵起来, 世子心情实在不大爽落,待会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监事海涵。”   秦王府长随是骑马到达皇宫,可世子府离皇宫,骑马约莫就是两刻钟的路程,卫沣这话就是要声明一点:秦王还没到世子府之前, 长随便入宫“求救”了。   檀韫说:“多谢提醒,不知秦王尊驾何处?”   卫沣离开前寝的时候, 秦王还没走,他也不知此时人被弄到哪儿去了,只好扯谎说:“王爷正在后花园喝茶。”   檀韫不信,但也没有拆穿,说:“如此便好。”   两人心照不宣,步伐都有些快,掠过猫儿园时,一个长随迎面上来,作揖道:“世子在花厅见客。”   见世子愿意见檀韫,卫沣暗自松了口气,侧手将檀韫引到花厅。   端午前后,荼靡早就开了,白花是妆玉雪,花蕊是点鹅黄,绿枝是春绕墙,千朵齐放,繁盛浓香铺簇满墙,一眼如堕云端,如坠雪乡。檀韫有些移不开眼,径自走到花墙前,指尖挑起一朵。   “‘压架秾香千尺雪,唤回中酒惜花人。’①正有荼靡酒一壶,不知监事肯否赏脸?”   身后传来那冷玉碰撞的声音,熟悉,飘渺,穿过生死。   檀韫心中一动,转身望向花厅,那里有一张长桌,桌中间立着一只荼靡画白绢桌屏,屏风遮挡了后面的人,他只能看见桌子下的那双腿,世子今儿果真如同上一世,穿了身胭脂色罗袍,下半身没有绣样。   “世子好风月,必定有美酒。”檀韫走入花厅,在背对荼靡架的那一把椅子上落座,直视屏风,温声道,“不知世子愿赏几杯?”   傅濯枝示意卫沣和花厅的所有长随、近卫全部退下,说:“上酒。”   铃铛声响,一位穿着纱裙,腰、脚踝系银铃的妙龄女子端着托盘进入花厅,将托盘上的一只沉香杯和酒壶放在檀韫面前。见檀韫看来,她那张玲珑妩媚的脸垂眼一笑,以表恭敬。   还是这位侍酒女,檀韫依稀记得她叫“穗儿”。   “我有三杯酒,三局赌。”傅濯枝看着屏风,用眼神在荼靡画上描画着檀韫的模样,“若檀监事能饮一杯,我便让秦王齐全着走出世子府,让你好交差,如何?”   三局一胜,听起来确实是占了大便宜,檀韫却因此警惕了起来,因为上一世傅世子的规则是三局两胜,如今规则变了,结果也许要随之生变。   “但凭世子。”他说,“不知赌局为何?”   “我算是赌桌老手,与你比赌场上的玩法,是为不公。”傅濯枝说,“今日端午,我有一枚小巧香囊藏在荼靡架中,请檀监事指一朵,若能猜中,便为一胜,如何?”   檀韫眼前掠过那一面纷繁堆积的“雪”墙,心说这可比赌骰子刻薄多了,但他也有个刻薄的法子,只消一箭射入荼蘼架,万花震落,那枚香囊自然也要露出真身。只是……他笑了笑,说:“‘唤回中酒惜花人’①,我若赢下此局,这杯荼靡酒也是喝得不清白、不畅快。”   傅濯枝也笑,“这荼蘼架每年都开花又零落,檀监事不必太怜惜。”   “荼靡殿晚春,自然随时节零落,这是天生天相,纵然残忍,也是自然永生。我不是天地,见潭府的荼靡架开得极好,便知道养花人是如何精心养育,自然不忍做生摧强毁之恶事。”檀韫说,“我先输一局,世子见笑了。”   “不敢见笑,檀监事爽快。”傅濯枝屈指叩桌,“穗儿,斟酒。”   “是。”铃铛一串袅娜,穗儿曼步走到傅濯枝身旁,替他斟一杯。   傅濯枝举杯饮尽,说:“都说檀监事心有玲珑,我有一件心事,若檀监事能猜中,便为一胜,如何?”   “君心如渊,我只得见表面,今日斗胆一窥,还请世子莫见怪。”檀韫侧手,“世子,请。”   “我今日该二十一了,陛下让我娶妻,秦王让我娶妻,朝臣让我娶妻,出去逛个花楼,倌儿姐儿都要问我何时娶妻。”傅濯枝目光专注,“依檀监事之见,我该不该娶妻?”   要想赢,就不能真的如实论该不该,而是得顺着世子爷的心思说,可世子爷大抵有逆全天下而行的意思,旁人倒无所谓,要紧的是圣意。   檀韫心说世子爷够损的,面上却一派淡然,说:“依我拙见,不该。”   “哈,”傅濯枝乐了,“看来檀监事与陛下有不同的见解。”   “陛下想让世子娶妻,是因为世子是秦王世子,要以家族子嗣、血脉传承为己任,但陛下也是世子的堂兄,对世子有无限怜爱,深知强迫姻缘是两相为难之事,于家族和睦有碍,实在不忍为难。我与陛下见解不同,却与世子的堂兄见解相同,只是不知在世子眼中,此时的我是檀监事,还是檀韫?”檀韫轻笑,“若世子当我是檀监事,你我以三局赌约定秦王安危,实在儿戏,当一同入宫论罪。若世子当我是檀韫,又何必拿陛下压我?”   “我若拿你当檀……韫,”傅濯枝舌尖一卷、一放,把这个名字念得缱绻,过了一瞬才接着说,“你却拿我当世子,如何自圆其说啊?”   檀韫一愣,明知故问道:“请教世子台甫。”   “表字鹤宵。”傅濯枝好整以暇地盯着屏风上的“檀韫”,“檀兄台甫?”   “贱字驰兰。”檀韫强行压下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淡然道,“鹤宵心中踌躇,若强行应下一门亲事,于己于她都是不公,未免夫妻不睦、家宅不宁,不若等到心愿之时再求娶心仪之人,如此更易美满。”   “嗯……”傅濯枝思索着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可我觉得我该娶妻,因为我已有心仪之人。”   好小子,怎么答你都不满意。   檀韫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说:“恕我失言,那就先恭喜世……鹤宵了。”   “驰兰认为我该求娶心仪之人?”傅濯枝定定地盯着屏风。   不对劲啊,檀韫真后悔方才说出那袭话了,但为着“自圆其说”,此下也只能先顺着说:“是。”   “那驰兰说,我能否求娶到心仪之人?”傅濯枝问。   “……”檀韫端坐着,“鹤宵乃天潢贵胄,一表人才,若真心求娶,想来大致是能成的。”   傅濯枝尾音上扬,“大致?”   “毕竟感情之事还要论缘分,”檀韫顿了一息,“非人力能求。”   傅濯枝沉默一息,笑道:“我若强求呢?”   屏风后的人不知弹了什么击中屏风,屏风突兀地响了一声,檀韫睫毛一颤,听一屏之隔的人再问:“我若强求,胜算几何?”   “不知。”檀韫斟酌着说,“但强求易生怨怼,姻缘不配确实遗憾,可若招致心仪之人的怨恨,鹤宵又该如何?”   “可我觉得,恨比爱长久,他若爱我,说不准中途不爱了,或是又爱旁人,可他若恨我,却是要时时刻刻都把我刻在心上,拿血肉喂养,往后余生直至下黄泉。”傅濯枝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得动心了,他长长地“嗯”了一声,撑着下巴幻想着,设想着,最后很真诚地请教道,“驰兰,你说,我是让他爱我,还是让他恨我?”   檀韫沉默一瞬,先问道:“这是第三局么?”   “是。”傅濯枝饮尽第二杯,“是你最后的机会。”   果真是一局都不想他赢啊,檀韫暗自叹气,说:“世子这般问,是把心仪之人当作任人摆弄爱恨的浮草么?”   傅濯枝一顿,说:“非也,他玲珑,也刚硬。”   “既然他玲珑,便能辨识世子真心,既然他刚硬,便能坚持己愿。”檀韫说,“若他不爱世子,也绝不是世子不好,只是心中无有此念。他知道世子很好,所以更愿表真心,让世子早日另觅良缘,莫平白念着他,等着他,为他空耗一生。”   他的语气比平常时候更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了,可又那样坚定,话里没有一个好听的字儿,全是拒绝,十足的心狠。傅濯枝沉默许久,突然轻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笑得抬手捂脸,再松开时指腹湿热, “你的言外之意是我若让他恨我,便是辜负了他的真心诚意,让他看错了人?”   檀韫本来没有这个意思,闻言倒觉得是条思路,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既然说他玲珑,他又岂会看错人?他若错看世子,便不够玲珑,世子又何必爱他?”   “我觉得你在狡辩,又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傅濯枝把玩着酒杯,“可是,他不只是玲珑啊。”   檀韫揪了下自己的袖口,说:“喜欢一个人难免眼前生障,只要世子肯破障,便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你很有见解啊,”傅濯枝说,“你有心仪之人么?”   檀韫没地儿了解,就是看过几本话本,还有是观也是个例子,那小子吃醉后抱着翠尾把常南望夸得天花乱坠,可局外的听客都无法苟同。   但这是个机会。   檀韫喉口一凝,用自己都难辨真伪的语气说:“有。”   花厅沉默一瞬。   傅濯枝轻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斯文,端方自持。”檀韫说。   “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傅濯枝转着酒杯,杯底在桌上画圈,他自嘲一笑,接下来的语气却很温柔,还带着点哄小孩的蛊惑,“你是在故意针对影射我,还是你当真就喜欢那样的人?”   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赌局,檀韫察觉到了危险,一种面临失控的危险,而控制的开关在他自己手上。若回答前者,他得以安全,但若要抓住这撕破脸面的良机,他便要面临无法预料的危险。   檀韫不怕危险,他要推开傅濯枝。   “我没有影射谁,只是真的喜欢那样的人。”檀韫温柔地笑起来,“他是我年少时的幻梦,只有他才能让我心悸。”   话音落地,身后响起一道轻响,风在背后砸下一道浪,檀韫瞧见傅濯枝的背后和两侧也同时落下一幕大红的帷幕,穗儿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这四方红帐包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像座囚笼。   “哐!”   荼靡屏风被软剑刺破,霎时四分五裂,后头的人站起来,扔剑时袖袍挥出一片红浪。   世子没有系腰带,袍发披散,不顾礼仪,放浪形骸。   世子没有戴面具,冰肌玉骨,美玉耳穗,风华绝代。   檀韫看着这个人,从他红艳的嘴唇,滑过漂亮流畅的下巴。   虽然早有猜测,但“登徒子”和“傅濯枝”重合,“傅濯枝”又和“野桃花”一体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荒谬。   傅濯枝图什么呢?   傅濯枝提壶,食指在壶柄上不动声色地摁了一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檀韫举杯,露出食指间的红玉戒。   他才喝了两杯,却觉得自己醉了,脑子很清醒,身体却是麻木的。他慢悠悠地绕出桌角,走到檀韫面前,往桌沿一坐,踩住檀韫身下的椅子横腿,俯身逼近檀韫。   “高不高兴?”他问。   荼靡酒的香气浸入呼吸,檀韫抬头直视这张秾艳逼人的脸,没有说话。   “你不是在找这枚红玉戒么?”傅濯枝抬起左手,虚虚地笼住檀韫的脸,“砍下它,就可以拿回戒指。”   檀韫当他真的醉了,而不是疯了,温声说:“这是我的东西么?”他佯装疑惑,又无所谓地笑了笑,“破烂物件抵不上世子的一根毫毛。”   这个刻薄的人啊,傅濯枝笑道:“你不记得它,那你找它做什么呀?”   “我没有找它。”檀韫死不承认,“世子定然是误会了。”   傅濯枝也不逼问,只说:“你叫我什么?”   檀韫没有被谁这样看过,灼热,直白,滚烫,蕴藏无数。他一时无从抵挡,可是垂眼躲避难免会暴露自己的不适,于是强撑着回以直视,说:“鹤宵,我叫你鹤宵。”   傅濯枝露出“这才对嘛”的目光,“你托我帮你查那个人,我帮你查到了,”他从袖袋中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避恶符香囊,用指尖挑着送到檀韫脸前,“他的身份就在这里面……我骗你的,荼靡架里没有香囊,它一直在我这儿。”   “我既然认输,就不会计较它到底在哪儿。”檀韫没有伸手。   傅濯枝盯着他,“香囊是赠你的,今日端午。”   “我已经有一枚了。”檀韫伸开双臂,露出腰间的那枚香囊,歉意地说,“这枚香囊的用料、绣工和里头放的安神香无一不是高价,我不敢领受。”   傅濯枝看着他腰间的香囊,刻薄地说:“绣工好烂啊。”   尚柳来的绣工每年都进步,但要与顶级绣工相比,自然稍逊很多筹。檀韫也不反驳,只说:“有的时候,送礼的人比礼物更重要。”   傅濯枝无所谓地扔了锦囊,眼睛却红了。   檀韫又扯了下袖口,面上却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半点动容。他知道以规矩礼法来劝世子是对牛弹琴,索性直言:“秦王故意激怒,是想以‘弑父’之罪剥夺你继承爵位的权利,还请鹤宵稍作冷静,莫要中计。”   “秦王的爵位,我从来就不稀罕。”傅濯枝晃了晃腿,“你只知道那老杂碎存心设计我,又如何确定我不是真想弑父呢?”   檀韫问:“杀了秦王,鹤宵就能高兴吗?”   “不知道,”傅濯枝耸肩,笑道,“这得杀了才知道啊。”   “可我觉得你不会高兴,因为你并非喜好杀戮之辈。”檀韫说。   傅濯枝笑意更甚,“你不了解我。”   “我与你不相熟,但自认不是听信流言之辈。”檀韫说。   “流言,”傅濯枝不赞同地说,“我御前拔刀,当街杀人,哪一条不是事实?”   “若我记得不错,景安十八年,傅世子在御前拔刀,弑的是恩师之子,因他妄议朝政、鼓动时为三皇子的傅赭行不忠不孝之事。傅世子在御前顶着重压将其先行就法,而后在御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换得恩师满门其余人的活路,这事中的详细情况朝野不知,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当街杀人,”檀韫回想了一下,“景安十六年,傅世子当街杀的那位别小侯爷是先有闹市纵马、撞死一对爷孙的恶行,世子是用了私刑,可我觉得视人命如草芥的帽子让别小侯爷来戴更合适。”   傅濯枝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烧死淑妃啊?”   檀韫当时不知,现在却能猜到大概,约莫是因为他。他沉默一瞬,说:“不知,我只知道鹤宵没有欺凌百姓,没有收受贿赂,没有结党营私,暂时还担不起外头给的桩桩恶名。”   “这是怀柔吗?”   傅濯枝笑得眉眼弯弯,檀韫却察觉不到丝毫喜意,静了静才说:“只是为了证明我先前的猜测,鹤宵若杀秦王,并不能得到丝毫畅快。”   “那若是我跟他一起死呢?”傅濯枝直视檀韫骤然收缩的瞳孔,引诱道,“你不想我死吗?”   这孩子真费劲!檀韫抿唇,说:“那日在缥香室,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愿你死。”   “说起来,你一点都不惊讶啊,”傅濯枝说,“你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我的?”   “我这个人多疑。鹤宵很谨慎,但还是露出了很多线索给我。”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认真,“你我同朝为官,若能结善缘自然最好。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若鹤宵不嫌弃,以后你我做个朋友,可否?”   “那你的心可真大啊,可我不和你做朋友,”傅濯枝摇头,很温柔地说,“绝不。”   做朋友就要讲情义,容不下他的倾慕、觊觎、嫉妒。   “……”檀韫图穷匕见了,“我有心仪之人,请鹤宵莫强求。”   “你逼我袒露身份的时候,没有想过往后我们该如何面对彼此么?还是说,”傅濯枝似笑非笑,“在你心里,我竟是很好打发的人?”   “因为我的拒绝不是请求,只是告知。”见来软的没用,檀韫冷声说,“世子若要耍混账,我拦不住,但也绝不屈从。”   “哎哟哟,怎么还动气啦?别气别气,这样吧,”傅濯枝握住檀韫没有动过的那只酒壶倒满檀韫的沉香杯,哄着说,“你与我喝一杯,酒水入腹好比尘埃落定,我从此在你眼前消失,绝不让你为难。”   檀韫抬手接过酒杯,玩笑道:“毒酒吗?”   “嗯,”傅濯枝笑着说,“你我合卺,共赴黄泉啊。”   檀韫眼前又烧起那一场大火,眼前的人不再穿红衣,又变作那一身素净的白袍子,他试图去想彼时的傅濯枝是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的尸体……想不出来,但眼前的傅濯枝睫毛挂泪,眼中爱恨交织。   他喉结滚动,“好。”   他们同时往前倾身,像夫妻合卺时绕过彼此的手腕。   傅濯枝的目光未曾挪动分毫,一直注视着他,眼中的贪欲不再遮掩,汹涌澎湃得像是终于逼近了阀门,有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和放肆。檀韫呼吸一颤,在傅濯枝将唇贴近酒杯的那一息突然伸出空闲的左手,拦住了。   檀韫握住傅濯枝的手腕,强行掰得那只手腕倾斜,滴答,滴答,傅濯枝杯中的酒倒在地上,滋啦啦地响。   真是毒酒。   檀韫又把自己的那杯酒扔了,酒水溅出来,却没有任何异状。   “……”   他推开傅濯枝,起身走到傅濯枝的位置,拿起那只酒壶一认,是九曲鸳鸯壶,一壶隔作双胆,可以倒出“红”“白”两种液体,按下机关就可以切换。   傅濯枝转身,目光跟随着檀韫,见他察觉了真相,便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般,愉悦地笑起来。   檀韫胸口起伏,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几步走到傅濯枝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傅濯枝!”   这一巴掌很实在,肉贴肉的,檀韫的手掌心都麻了。他放下手,在袖袍中细细地打着颤。   傅濯枝也被打麻了脑子,呆呆地偏着脸,过了好几息才把脸正回去,抬手捂住嗡嗡发麻的脸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你打我?”   你还有心思笑?檀韫:“……”   他看着傅濯枝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说:“世子怨我,要设计害我吗?”   “我不怨你,”傅濯枝茫然,“也没有设计你。”   “此处只有你我,您死了,我脱不了干系。”檀韫认真地说,“世子的命,我还不起。”   “不必担心,”傅濯枝安慰道,“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证明我的死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檀韫咬了咬牙,“世子好细致好体贴好妥当啊。”   傅濯枝没想到会被夸,一时很惊喜,羞赧地说:“多谢。”   檀韫沉默了一瞬,又是一个巴掌抽过去,这下对称了。   “我回答您之前的问题,世子,我是在打您。”檀韫把手藏回袖中,微微一笑,“世子不惜命,拿自己的性命随意开玩笑做赌注,哪怕到了御前,陛下也要打您。”   “陛下陛下陛下陛下!”傅濯枝的脸,眼睛,脖颈都热了起来,被嫉妒烧红了,“你能别提陛下吗?”   檀韫说不能,冷漠道:“您把我的舌头割了,我就不能提了。”   “……”傅濯枝气得打颤,转身几步捡起地上的软剑,回头逼近檀韫,“张嘴。”   檀韫站起来,真把嘴张开了,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好,好吧。”傅濯枝下不去手,伸出左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往外带,他用剑把后头那幕红帐劈开,随手扔了剑,拽着檀韫往外走,“温热水,雪玉膏!”   没人应,但他们刚走出院门,一个长随就端着水盆出现了。   傅濯枝将檀韫的两只手摁进水中,感慨道:“劲儿还挺大。”   原来是给打人的用么?   檀韫一愣,轻声说:“世子的脸没长刺,我扇您两巴掌,手上又不会落伤留疤,不必用上雪玉膏这样的金贵药。”   扇、扇巴掌?长随端盆的手一抖,把脸埋得更低了。   泡了一会儿,傅濯枝把檀韫的双手从水中提出来,“伸平。”他命令着,接过下头人送上来的巾帕把那双伸平的手包住,轻轻地擦拭干净。   帕子拿开,傅濯枝蹙眉,“肿了!”   檀韫看着自己的掌心,纠正并且提醒道:“只是红了,看着显肿,世子先顾着自己吧,您才是挨打的那个。”   “雪玉膏除了可以消除疤痕,还有降温消炎的功效。”傅濯枝接过另一个长随呈上来的小罐儿,拧开后一股脑儿全倒在檀韫掌心,这药清凉,那双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白皙透红的指腹轻轻蜷起。   傅濯枝睫毛一颤,用指头轻柔地替檀韫抹好药,收回手,清了下嗓子,“……等它晾着。”   檀韫看了看自己湿亮的掌心,垂下去,“多谢世子。”他抬眼看向傅濯枝,“请世子敷药。”   傅濯枝说:“你在担心我吗?”   “世子花容月貌,伤了半点都是遗憾。”檀韫说罢作揖,“我情急之下对世子动了手,任凭世子责罚。”   傅濯枝说:“你明知我不会罚你。”   檀韫淡声说:“我不知。”   傅濯枝蹙眉,“你凭什么不知?”   檀韫反唇相讥,“我凭什么要知?”   “好吧,”傅濯枝退步,“那你现在知了?”   檀韫也放柔语气,“知了。”   在场三个长随:“……”   “我帮你上药,”傅濯枝提要求,“为着公平,也该由你来帮我上药。”   上药本没什么,但放在他们两人中间,未免有些暧/昧了。檀韫拒绝道:“可我没有让世子帮我上药。”   傅濯枝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可药到底还是上了,这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世子这话好没道理。”檀韫说。   傅濯枝摊手,“我这个人就不是个道理。”   也对,檀韫无法反驳,只看了眼托盘上的空罐儿,说:“那就请世子再拿一罐药来吧。”   “没了,”傅濯枝说,“就这一罐。”   檀韫忍耐道:“世子府只买得起一罐药?”   “你也说了,雪玉膏是金贵药,一小罐的价钱能在雍京买一间铺子了,更要紧的是有价无市,每年就产那么些。”傅濯枝无奈道,“我是世子,我有钱,可我也不会制这药啊。”   檀韫觉得手突然又烫起来了,继续忍耐道:“那就请世子拿别的药过来吧。”   “疗愈肌肤的药没有比雪玉膏更好的,”傅濯枝骄矜地说,“我只用最好的。”   檀韫:“……”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檀韫抬起双手,无情地往傅濯枝红肿的两边脸颊上一拍,蹭了些药膏上去,淡声说:“那就这样吧。”   傅濯枝:“……好的。”   檀韫呼了口气,说:“秦王在何处?我有话要对他说。”   “死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起来,“世子,请问秦王在何处?”   “……”傅濯枝小声说,“被我关柴房了。”   檀韫再呼一口气,淡声说:“请世子放秦王出来。”   傅濯枝挥手示意一个长随去照办,又问檀韫:“你们要说什么,我可以在场吗?”   “不可以。”檀韫诚恳地请教道,“世子不把我气出个好歹来就不畅快,是吗?”   “你很生气吗?”傅濯枝反问,“我听说檀监事最是喜怒不明,淡然自若。”   “那是面对寻常人,”檀韫内敛地说,“可世子哪是寻常人呢?”   傅濯枝好奇道:“那我是什么人?”   疯子。   傻子。   恼人的混账。   磨人的孽畜。   檀韫温声说:“我说了,世子非常人。”   “常人万千,非常人却难得,你又夸我。”傅濯枝沾沾自喜,被檀韫忍无可忍地瞪了一眼,连忙收敛情绪,朗声道,“一声。”   “诶!”   墙后响起一道男声,檀韫微微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人从荼靡墙后翻进来,这人站起来,露出一双荔枝眼。   “……”傅一声不像主子那样厚脸皮,有些心虚地避过檀韫的视线,上前行礼道,“主子。”   “花厅脏了,请檀监事到后头的客厅坐吧,上杯蜜橘水,少糖。”傅濯枝说话时看着檀韫,说罢便对他说,“今儿天气闷热得很,夜里指不定要下雨,说完就早些回去吧。”   “世子也请好好上药,早些休息。”檀韫作揖,转身跟傅一声走了。   傅濯枝站在院中,看着檀韫走出院门,没了影儿,卫沣随即快步进来,禀道:“早些时候,二公子和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别桢来了,被我安置在前边的一座院子里,世子这会儿要不要去见一见?”   “不见。”傅濯枝伸了个懒腰,茫然地说,“累了。”   累了好啊,累了就没精力作怪了!卫沣赶忙搀着傅濯枝回去休息。   檀韫在客厅把蜜橘水喝了半碗,秦王才匆忙赶到,他换了身干净的襕袍,那张无比出众的脸上满是忧怒伤怀,对檀韫尴尬地笑了笑,说:“家门不幸,有劳檀监事了。”   傅一声站在檀韫身旁,眉眼不动,听檀监事温声说:“王爷受惊了,可有受伤?”   秦王握着椅子扶手,说:“没有,我如何都不要紧,让陛下悬心才是罪过啊,待会儿我同檀监事一道回宫,向陛下请罪。”   “父子间吵个嘴,不是什么罕见的大事儿,贵府的长随是独自进宫,向薛公公和陛下禀报,若他中途没有向旁人说过半个字,王爷就大可放心。咱们御前的人平日里也还有三分谨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不会透露丝毫风声,让秦王府和天家的名声受人诟病。”檀韫把安抚的目光放在秦王脸上,温和道,“既如此,今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王爷好端端地到御前请什么罪呢?”   御前的人最谨慎,是以此事若有丝毫传言传出,那就是秦王府的长随中途没有闭严嘴巴的结果——这不仅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警告。   秦王看着檀韫那双漂亮的、清澈的、只有一往平静春水的眼睛,扯唇露出一记笑容来,好似真的松了一口气,“檀监事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檀韫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情,陛下是能体谅的,陛下也时常懊恼自己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骄纵了世子,如今世子大了,不好管啦。”   “臣愧啊!”秦王起身,猛地跪在檀韫面前,颤声道,“子不教父子过,让陛下烦心担忧,更是臣的罪过!陛下次次宽恕孽子的混账事,已是天恩浩荡,如此……是要羞死臣了啊!”   真能装,傅一声翻了个白眼。   檀韫起身扶起秦王,说:“秦王府只有两位公子,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把两位公子都看得极为紧要,遑论陛下圣眼灼灼,更能看清您的一片慈心。世子早年丧母,外祖一家远在北境,陛下也在宫墙之内,算来算去,您才是他在雍京最亲近的人,世子聪慧,岂会不明白呢?今日您二位吵个嘴,这是亲父子之间仗着彼此亲密要紧的放肆,难道还真能有仇怨不成?您二位且都冷静冷静,改日情绪下来,世子定要敬您一杯茶,向您磕头认错的,届时也请您慈父心肠,原谅世子一回。”   傅濯枝给他磕头认错,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秦王勉强笑笑,说:“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这回真是对不住檀监事,今儿本是个好日子……”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职责,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檀韫看了眼外头,“天色也不早了,您快早些回府休息吧,奴婢也要回宫复命了。”   秦王“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一声上前拦住要走的檀韫,作揖道:“世子说檀监事的衣服湿了,仪容有损不好面圣,为您备了身干净衣服。”   檀监事看着他,“世子何时与你说的?”   傅一声说:“世子用眼神说的。”   “那你们主仆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难怪世子最看重你。”檀韫说。   傅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颇有种骂他和主子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意思,微笑道:“檀监事抬爱了,卑职竭力为主子分忧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被带到后院的一间客房,架子上挂了一件沧浪色的团领袍,绣银白栀子,用浅淡的草木香熏好了。   他示意不必侍奉,傅一声便带着长随先关门出去了。   檀韫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外袍,肩宽、臂长、腰尺等处的尺寸无一不合适。这傅世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拿着原先的袍子出去了。   傅一声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说:“世子已经先着人入宫禀报了,监事不必赶着回去,府中备了马车和车夫送您回宫。”   拒绝应该也是白费唇舌,檀韫于是只说了声“多谢”,跟着傅一声往府外去了。   中途果真开始下雨,枕莲湖的荷花菱叶打成碧浪,一片好漂亮的绿锦池,清爽的风吹进廊下,檀韫轻轻吸了口气。   走出廊角的时候,前头的一条鹅卵石径是露天的,傅一声说:“监事稍等,送伞的人马上到了。”   檀韫本想说快步跑过去就是了,但又响起身上这件袍子不是自己的,当妥帖些才是。他们等了一小会儿,身后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一道伞檐从檀韫头顶伸过,“走吧。”   “……”檀韫没有回头看,迈步出了廊角。   傅一声没有再跟上了,他们两人一道往前走着,气氛竟然很祥和。   檀韫记得这条路,估摸着要到了,突然说:“这雨势不小。”   “你喜欢下雨天么?”傅濯枝问。   “若要出门办事,我私心还是希望不下雨,否则多有不便,但寻常时候还是很喜欢的。”檀韫伸手探出伞檐,用手背接了几滴雨,又收回来,“春雨连绵,夏雨澎湃,秋雨清冷,冬日雨雪纷飞,铺天笼地,都各有趣味。”   “那很好,”傅濯枝说,“我不喜欢下雨。”   “因为世子出生那夜下大雨么?‘濯枝骤雨,时蕊饮露②’,大雨突来,洗濯枝叶,一切秽土脏泥都将葬于雨中,草木汲取,滋润生长。英国公为世子取的这个名字,不仅意趣,还很吉祥,是一片慈心。”眼见府门就在前方,檀韫转身停在傅濯枝侧前方,作揖道,“我不劝世子‘放下屠刀’,只愿世子把心放在待您好的人身上,莫要空耗时光,亏损心力。对于不希望世子好的人来说,您越恨他,他越得意,可您的恨只能伤己,不能伤他……死人更是。往事不可追,世子往前看,才能天清水明。”   傅濯枝撑着伞,伞下的檀韫半垂着头,眼睛的弧度尤为漂亮,竟叫他窥出几分温柔。他虚扶了檀韫一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檀驰兰希望我好么?”   檀韫抬起眼睛,目光掠过世子被雨打湿的左肩,落在世子涟漪轻泛的眼睛上,说:“檀驰兰盼着世子好。”   雨太大声了。   傅濯枝好似没有听到檀韫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把伞柄放在他手心,说:“去吧。” 第26章 叹往事   檀韫这几日睡得不好, 总梦见傅世子在哭,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凄楚。   悔不该打那两巴掌, 檀韫想, 这下被赖上了。   “小爷,您眼下都有乌青了, 还是叫个御医来看看吧?”翠尾担心地瞧着檀韫。   “只是睡不好,晚些时候煮碗清心剂喝了就是了。”檀韫从躺椅上起来,揉了揉眉心,“世子这几日在做什么?”   端午一过, 挂屏也换成了山竹图的样式, 翠尾掀起来, 和檀韫一道出了书房,往楼下去,路上说:“那日陛下不是罚世子禁足一月么?世子安生地待在府中, 没有什么风声。”   檀韫说:“世子的性子,把他关在府里好比苍鹰囚笼, 去给柳来说一声, 让他去陛下那里给世子求个情, 免了禁足……算了,闹出那样的事情,陛下只是罚禁足,还是偷摸地罚,已经是宽恕许多了。”   岂止如此,陛下对世子的态度算得上格外纵宠了, 虽说其中有安抚英国公府的原因,但陛下对傅世子本身的态度也是好的。   其一, 两人自小来往,有交情;其二,陛下虽说时常骂世子混账孽畜一类的词,但心底里很羡慕世子的性子,他不能也做不了那样的人;其三 ,傅世子这个人虽说不着调,但他的心是“正”的,这么多年也从没做过半点当真不该做的事情。   檀韫想起上一世,傅世子杀了珉王,又自焚而死,那帝位是谁来坐?小皇子么,或者是……   他眼前掠过一张金相玉质的脸,傅渡洲么?   “反正近来天气不好,待在家里也舒服。”翠尾看了眼檀韫,“您这几日总是提起世子。”   檀韫回了神,又疑惑道:“很多次吗?”   “也不是,只是您以前就没怎么提过世子,自年节那会儿却越来越频繁了。”翠尾说。   花圃不是光秃秃的,移栽的银白栀子和粉芍药都开了,分别占据着两块小方圃,檀韫在花圃边的小方凳上坐下,细细地把花枝检查了一番,才说:“只是重新将世子认识了一番,觉得诧异。”   翠尾笑了笑,说:“传言到底只是传言,要想知道一个人真正的模样,还是得自己去听去看。”   檀韫点头,“是这个道理。”   皇帝没让人通报,独自进了园子,老远见檀韫在花圃前修修剪剪,便踱步过去。他在翠尾出声前比了个“嘘”的手势,轻步走到檀韫身后,正想吓他一下,便听檀韫笑了一声,仰头看向他。   皇帝若无其事地把准备作恶的两只手放下,笑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知道,但若是熟悉,脚步声也是可以认人的。”檀韫刚想起身,被皇帝摁了回去,翠尾见状赶紧给皇帝搬了张小方凳,自己退到后头去了。   皇帝落座,把要拖地的袍摆提起来放在腿上,拿起剪子一道修剪,说:“今日沈侯入宫,不经意提起他家女儿和鹤宵相看的事儿,大抵是想告鹤宵一状,说鹤宵言而无信,不把两家的交情放在眼里。”   “世子真的会答应与哪家女儿相看吗?且我听说沈侯已经见过了秦王,若有不满,也该向秦王说才是。”檀韫笑了笑,“沈侯正值壮年,怎么做事也没条理啦?”   “皇叔若真想安抚沈侯,沈侯根本不会跑到我跟前来说这些。”皇帝对秦王的心思了然于胸,叹气道,“不论读书习武,鹤宵小时候都是最勤奋的,晨起练功,深夜读书,从不偷闲,我们几个皇子公主和一堆世家子弟中,他是最厉害的。他那会儿还说要当状元,做首辅,父皇也对他寄予厚望,钦点了元明先生给他做老师。元明先生年轻时连中三元,父皇起初本想让他入阁,他却更愿研读经史,后来去了国子监,也教过不少学生,可鹤宵是他唯一一个弟子,他说鹤宵幼而聪敏。可自从鹤宵八岁那年先秦王妃离世,他性子突变,起初只是变得沉默或跋扈,后来几年就渐渐地不怎么读书了,颓势愈发收不住。”   檀韫安静地听着,说:“您那会儿和世子并非同室读书,我没有见过小时候的世子,不过也知道,世子原该是芝兰玉树。”   “是啊。”皇帝说。   “我见世子与秦王间隙很深,若不加以劝阻,那日的事情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檀韫说。   “这不是旁人能劝阻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皇帝看向檀韫,“心病还需心药医。”   檀韫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哀愁,抿唇道:“心药……是先秦王妃么?”   “这算是天家密辛,还是父皇病逝前告诉我的,嘱托我多多宽恕鹤宵。先秦王妃原本不喜欢皇叔,是皇叔用了些不正当的手段强/迫了她。”皇帝说,“你知道的,皇叔风流得很。”   “这不叫风流,是下/流。”檀韫蹙眉,“若光风流,做不出糟践女儿家清誉这等下作事。”   皇帝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你啊,当着我的面骂皇叔?”   “只是如实评价。”檀韫卖乖地抿了抿嘴巴。   “这门婚事也有母后的手笔。”皇帝说,“先秦王妃对父皇有倾慕之意,她当年来雍京估计就是奔着父皇去的,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做侧妃,父皇也没道理拒绝英国公府的女儿,这就威胁到了母后的地位。母后因此告知皇爷爷,先秦王妃和皇叔‘有情’,那会儿皇爷爷病重,对朝堂的掌控渐弱,而父皇势大,父子之间也免不了互相忌惮,皇爷爷不会放心让父皇再娶英国公府的女儿,再者皇爷爷对皇叔向来宠爱,便赐下了婚事。”   檀韫挑了挑脚边的一朵重瓣栀子,轻声说:“先秦王妃心中怨恨,因此也怨恨世子么?”   “父皇说,先秦王妃是在鹤宵门前悬梁自尽的,也许还有更多,但秦王府的事情,具体我就不知了。”皇帝说。   檀韫长久地沉默,有些茫然地说:“我好像说错话了。”   皇帝:“嗯?”   “那日我去世子府,临走时同世子说了一番话,劝世子要往前看,可哪是这么容易的呢?”檀韫轻声说,“我小时候在家过得也很不好,爹娘对我非打即骂,可他们也没故意选在我门前上吊啊,且那会儿我年纪小,许多事情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在家里总共也没待几年。后来入了宫,有幸遇见您和老祖宗,也就再没有受过什么苦了。”   “你遇到我之后就没有受过苦么?”皇帝说,“受过吧,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母后不喜欢我,连着对你也没有好脸色,你又是皇子伴读,多少人盯着你,若不是檀掌印,我护不住你,说不准哪日你也会像雪团子那样,活泼乱跳地出去,冰冷冷地死在外头。”   “这宫里头的人,出头前谁不受些委屈,当作是修炼吧,吃一堑长一智嘛,我要不受那些蹉磨,今儿也握不住缉事厂。”檀韫挪挪凳子,俯身趴在皇帝膝上,闭眼道,“再说啦,您这样好的主子,旁人排着队还求不来呢。”   皇帝低头摸他的头发,笑道:“我发现你这段时间越来越爱撒娇了,又是猫墩儿了?”   “最近总是做梦,”檀韫说,“梦见您离开我,不要我了。”   皇帝顿了顿,轻声说:“那日说让你出宫住,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不要多想。你想在宫里还是宫外住,我都是许的。”   檀韫蹭了蹭脸,轻轻“嗯”了一声。   是观走近时瞧见两人的模样,下意识地顿住了,可事情不小,他正踌躇着,好在皇帝也发现了他,打趣道:“地砖烫脚?”   “爷爷,是烫脚!”是观快步走过去,弯腰道,“是缉事厂的应百户入宫来了,说收到一桩要紧的事件。”   檀韫把脸从皇帝膝上抬起来,皇帝说:“叫他来。”   是观应声,很快就将应知早带到了花圃边。应知早跪地磕头,说:“陛下,方才卑职收到青州的上报,十七日前,青州泺城知府谭驿在经过泺山时被响马杀害了。”   青州泺城去年地动七日,房屋、庙宇等倒塌大片,伤亡五千余人,朝廷拨款重振,这是门辛苦的重活,因此今年开春的时候皇帝下旨让泺城知府谭驿入京,要他当面敷陈灾后重建的相关事宜,没想到糟了这样的祸事。   皇帝站起身,“一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在自家门口遭人杀害,十七日了,青州怎么没有上报?驰……”他话语一顿,“驰兰,在想什么?”   上一世的谭驿是后来死于伤寒,又生一桩变化。檀韫沉吟着说:“陛下,若是寻常情况,青州没道理隐瞒,且他们越早上报才能撇清干系,如此说明此事有蹊跷。”   “朕记得青州知州是尤为,谭驿出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尤为……”皇帝想了想,“是梅阁老的门生。”   檀韫于是笑了笑,说:“陛下,这是个机会。”   “若此事不是单纯的响马作恶,那办事的也得好好挑,”皇帝斟酌着说,“缉事厂人员精简,锦衣卫又不好使。”   “要使的。”檀韫看着皇帝,“锦衣卫中以北镇抚司最要紧,这把刀必须握在您手里,江峡敢搭太后的线,这个位置就不能让他坐太久,可您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拿下他,我们需要一个机会。”   皇帝挑眉,“你的意思是?”   檀韫作揖,说:“此次青州之行,奴婢愿和江大人戮力同心,为陛下分忧。”   皇帝蹙眉道:“我相信你,但是不够放心,京中有朕牵制,可尤为若有问题,你再带着江峡,岂不腹背受敌?”   “陛下宽心,奴婢心中已有考量。”檀韫说。   皇帝说:“那你再选个人暗中与你同行,若真有必要时,他可做接应。”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但檀韫想了想,却说:“劳请傅世子。”   “鹤宵?”皇帝沉吟不语,鹤宵绝不会帮太后,一同处理此事也会与他同心,可是鹤宵这个人就是个变数,“他若耍混账怎么办,你能降得住他?”   檀韫笑了笑,说:“这是陛下的差事,想必世子知道轻重,会以公务第一,您不放心,多嘱咐世子一句就好啦。”   皇帝看了檀韫两眼,才说:“你怎么会想到鹤宵?”   “世子才二十一呢,本就该有大好前途,可他这样日日厮混,先莫说身子,心力也遭不住消磨,若哪日真把自己折磨疯了,到底可惜啊。”檀韫轻声说,“陛下既然盼着世子,不如先推他一把,好歹让他找件事儿做。况且世子要是出京了,您与秦王就都能安静一阵了。”   皇帝笑道:“如此看来,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27章 喜结伴   “让我去青州办差?”傅濯枝震惊, “锦衣卫都死光了?”   “小少爷,您知道这回去青州办差的人都有谁吗?锦衣卫指挥同知别桢,北镇抚司江峡, 还有, ”卫沣眼神一瞥,落到傅濯枝毫不在意的脸上, 悠悠道,“缉事厂的檀监事。”   廊下沉默一瞬。   躺在美人椅上的世子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直了,脸色几经变幻, 最后有些迟疑地说:“他也去啊。”   “可不是么?”卫沣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您既然不想去, 我这就去回了缉事厂,请他们另择……”   世子站了起来,卫沣按捺住上扬的嘴角, 明知故问道:“……您怎么了?”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傅濯枝召唤道,“傅一声!”   “在!”傅一声从房顶跳了下来, 落到廊外的地上, 耍宝地“哋”出一声戏腔, “主子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你去把我的衣服首饰打包好,准备出发。”傅濯枝负手而立,“我猜,他是要借此机会把江峡摁死在青州,来一出借刀杀人。”   “这话怎么说?”傅一声疑道, “锦衣卫和缉事厂一道办皇差不是很正常么?”   傅濯枝在廊下打圈,“青州知州尤为是梅愈的门生, 江峡又是太后的人,若尤为有问题,他便腹背受敌,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   “也许是陛下让两方人马并行,互相监督压制呢,毕竟还带着个别桢呢。”傅一声说。   “别桢?这是个眼障子,若不带他,陛下的心思不就太明显了么?何况我想了想,此事原本不必劳烦檀驰兰,他虽然正经握着缉事厂,但也是御前的人,若非必要,不该让他出京,若不是陛下想借机历练他,那就是他们有别的目的。”傅濯枝转了一圈,“还有一点,你知道陛下为何选我暗中同行么?”   傅一声拍马屁,“自然是您靠谱啊!”   “因为我和陛下一个姓,我的心绝不会偏向梅家,只是,”傅濯枝纳闷道,“陛下是怎么放心让我去办差的,不怕我半路偷溜去玩儿么?”   “管他呢。主子,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傅一声激动地凑到傅濯枝跟前,“此次檀监事出京公办,陛下不在,您要抓紧机会啊!”   傅濯枝瞥他一眼,说:“我们此次的任务是保护他,别搞幺蛾子。”   “保护檀监事和亲近檀监事,这两件事儿不冲突啊?您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您,这个机会您都不抓住,那您……”傅一声不敢把话说狠了,支吾道,“您懂的。”   “算了吧。”傅濯枝说,“陛下让我暗中跟随,檀驰兰说不准还要担心我靠不住,我再去他跟前晃悠,不是让他认为我公私不分,不知轻重么?”   “有些事儿思虑太多,反而却步。”卫沣说。   “主子,端午那天檀监事知道了您的身份,有没有说什么?比如,”傅一声残忍地问,“拒绝您?”   傅濯枝冷漠地盯着他。   “看来是拒绝了,那我就要跟您出个主意。”傅一声顶着堪比人肉凌迟的视线,快速说,“檀监事拒绝了您,您再继续特殊地对待他,他便知道您没有死心,心中会不会有负担?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可怕的是他因此要疏远您。你们隔着一道宫墙,檀监事若真的打定主意要疏远您,以后说不准连面都见不到,这划算吗?”   卫沣摇头,说:“血亏!”   “既然如此,您不如暂时封闭私心,把自己当作一个不怀倾慕之心的寻常人,用寻常的态度对待檀监事,这样一来,檀监事与您相处就会更舒服,更自然,您也不必顾虑这顾虑那的,说不准,”傅一声满怀希望地说,“在相处的过程中,你们能越来越亲密。”   傅濯枝公私分明的一颗心摇摇欲坠。   见状,傅一声再下一剂猛药,“您不知陛下怎么就选中了您来办这趟差事,也怕檀监事觉得您不靠谱,我还觉得说不准就是檀监事提议的呢!”   傅濯枝笑了一声,“这话十分悦耳。”   “我没有做白日梦,我认真的!”傅一声说。   “我也赞成声儿的猜测。”卫沣摸着胡须,若有所思,“其实这趟差不是只有您能办,光说御前吧,戴公公就能办,陛下何故三弯八拐地想到您?在御前,檀监事的话是最有分量的。”   傅濯枝觉得今晚又有做梦素材了,他摸了摸微热的脸,喃喃道:“是真的就好了。”   “总之能一起办差就是好事。”卫沣沉默一瞬,忆起了往昔,“公爷当初倾心夫人的时候,也是这头犹豫那头踌躇的,平常多英勇刚硬的汉子,在夫人跟前动不动就臊脸红耳朵,送把花之前都得自己找个角落作上大半时辰的准备,那会儿北境的守护神只觉得自己是个粗人,配不上如水如云的姑娘。倾慕一个人就是这样,多小心翼翼啊,可咱们不能自轻自贱,外头人怎么说都行,但您是我从小看大的,我知道您是个好孩子,不论别人怎么说,您不能苛责自个儿。”   他笑了笑,眼睛湿了,“我知道您不爱听人絮叨,可您好容易多出个念想,咱们得尽力争一争啊,争不到是没缘分,可您不争,这缘分铁定就要去别地儿啦。”   “您这么想吧,哪怕只做个略微亲近的好同僚,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檀监事都能来咱们府上吃顿饭,到时候小酒一喝,你们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抒胸怀,不得美死您了?”傅一声蛊惑道,“好同僚这个尺寸正好,算得上亲近,但又不会太亲近,您就不用担心自己劲儿上来的时候会撒疯伤害檀监事啦。”   一老一小围着傅濯枝持续蛊惑,傅濯枝的神情逐渐恍惚,眼见就要松口答应了,一个长随走到廊下,禀报道:“世子,檀监事身旁的是观公公求见。”   “快让他进来!”傅一声大手一挥下了令。   很快,是观被长随带到了廊下。   “奴婢见过世子。”是观恭敬行礼,呈上一只小匣子,“此行一道办差,世子在途中若有需要联系监事的地方,可用匣中的哨子召唤监事的暗鸽。”   傅濯枝接过,打开一瞧,里头是枚小巧精致的漆黑哨子,雕了一簇细枝。   一旁的傅一声眼睛一转,趁机试探道:“此次得了差事,还没多谢檀监事在陛下跟前美言。”   是观只当是早些时候来世子府秘密传旨的御前牌子说的,闻言道:“监事只是择才,还是陛下知人善用,爱重世子。”   呃,世子怎么突然眼冒精光,嘴角上扬了?   是观脑筋哗哗直转,直至恍然大悟,原来世子心中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得陛下爱重的吧,所以才露出这样被灌了一桶蜜浆的神情。   *   既然是急差,就容不得拖延,临出发前,檀韫和锦衣卫碰了个头。   院子里站着一队锦衣卫,为首的是三个百户。檀韫坐在上座,将此次办差的人都简单地认了认,说:“大家伙不要一起走,太打眼了,就分成三路,第一路快速赶往青州查探情形,第二路与我一道走,第三路行暗路以防万一。”   他翻了翻名册,说:“仇百户是青州人,会乡音吗?”   打头的其中一个百户上前作揖,道:“回监事的话,卑职祖籍青州,母亲是雍京人,会乡音。”   “好,第一路就由仇百户带队,去向当地的百姓商户们探探口风,”檀韫温声说,“若是能混进土匪窝就更好了。”   一旁的江峡哈哈大笑,说:“檀监事,您别看这小子浓眉大眼、一身正气,扮泼皮扮姑娘都得心应手,您让他去混土匪窝,是选对人了!”   “哦?”檀韫看了眼仇绿华,对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便也笑一笑,“那就辛苦仇百户和各位兄弟了。”   仇绿华作揖道:“卑职一定竭力完成任务!”   檀韫颔首,看了眼左右二位,说:“两位大人想怎么走?”   “此次监事是主办官,我全听监事安排。”江峡说。   别桢温声说:“我带第三路吧。”   “那江大人就与我同路。”檀韫看了眼江峡,待对方点头应下,他才又看向院中,“事情办成了,论功行赏是自然的,但既然此次咱们去青州奉的是密旨,大家伙就要掖好嘴巴,出门也换上便装,谁敢泄露任务详情,阻拦咱们办差,我就摘了他的脑袋,都记住了?”   众人齐声应道:“记住了!”   “好,各自准备出发吧。”檀韫遣散众人,被江峡和别桢送到府衙门口,坐上马车。驾车的是观一拍马屁股,驱车离开。   翠尾早已将行李收拾好了,装在两个箱子里,煮好了牛乳,在檀韫回来时就端给他,说:“方才柳来哥来了一趟,说让您放心,宫里有他。”   “嗯。”檀韫舔掉唇上的牛乳,“宋佩那里,你要多注意一些,他的小命要保住,至于他查的账,到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找个合适的人爆出来。”   翠尾应下,“您只管放心,我会仔细盯着,只是……”他看了眼神情惬意的檀韫,“您不带着我,路上谁给您熬牛乳?”   “我!”是观积极地举手,并拍着胸脯保证,“翠哥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监事的!”   翠尾不相信,说:“监事照顾你还差不多,路上别顾着犯猪瘾,要多顾着正事儿。”   是观不觉得自己是猪,冲过去挠他。   檀韫笑了笑,说:“出去办差也顾不了许多啦,到时候让客栈的后厨熬一碗就是了,你给我装一罐好茶叶子。”   翠尾躲过是观的夺命狗爪,旋身转到另一侧,说:“外头哪有家里好?茶叶哪能忘,都给您装上了,外头用的银票碎银也给您带上了,去青州多尝尝地方味道。对了,先前薛公公送了只匣子过来,里头装的是一根鞭子。”   檀韫一愣,“鞭子?”   “对,薛公公说这是陛下的意思,世子要是路上犯浑,您又实在降不住他,就请出这根御鞭抽他。”翠尾说。   这是真把世子当皮猴子了,檀韫想。他说:“陛下多虑了,我觉得世子还是很乖的,能听得进去话。”   “啊切——”   傅濯枝偏头打了个喷嚏,不虞道:“谁大晚上的骂我?”   “那可真是数不清楚。”傅一声检查了箱子中的三十套首饰,关上后示意后头的两个侍卫,“抬马车上去。”   傅濯枝躺在醉翁椅上,长腿一翘,说:“把我的一套笔墨纸砚装盒,琴也抱上。”   “哦哟!”傅一声眼睛一亮,欣慰地说,“您很在意这次机会嘛,想着要表现一番,是不是?”   傅濯枝没反驳,说:“我想好了,到时候我就坐在他房顶上,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抚琴一曲,为他助眠,这就是话本里说的那出‘梦中妙音’。”   “……”傅一声担忧道,“不会扰民吗?其余人出来群殴您怎么办?”   傅濯枝纳闷道:“你是干嘛使的?”   “是,世子府第一打手时刻为您效命!”傅一声一抱拳,豪气万丈。   “真是没想到,我竟然能和他一道出门。”傅濯枝双手叠在腰腹,痴痴地望着墙顶。   傅一声掰了下指头,这已经是他主子今日第二百五十次念叨这句话了,简直魔怔了。他趁机说:“这说明什么,您知道吗?”   傅濯枝摇头。   “说明往前一步,情形并不会变坏。”傅一声转身走到博古架边帮傅濯枝挑选文房四宝,“您以前不敢在檀监事跟前露面,所以您二位始终不能在明面上有交集,可身份一暴露,您二位不就面对面地说上话了?”   傅濯枝反驳不了,还很赞同地说:“还有了肌肤之亲。”   “哐!”傅一声一拍博古架,猛地侧身看向醉翁椅上的人,一双荔枝眼瞪得溜圆,“啥时候亲的!”   傅濯枝抬手捂住脸颊,说:“就端午那日啊。”   “……您说的该不会是那俩嘴巴子吧?”傅一声麻木地说。   “他的掌心实打实地碰着我的脸,难道不是肌肤之亲?”傅濯枝抬起巴掌,示意傅一声滚过来,“你过来试试亲不亲?”   傅一声摇头如鼓,感慨道:“您真是让咱们世子府蒙羞!”   “这就是你不懂了。”傅濯枝一嗤,“他虽然打我了,但他为什么打我,你知道吗?”   傅一声仔细思索了一息,说:“因为您皮痒欠打?”   “不,是因为他担心我。”傅濯枝耐心地解释道,“他发现我真的在鸳鸯壶里下毒了,并且差一点就要喝下毒酒,他急了。但他其实并没有下死手,否则以他的力道,两巴掌下来,我当场就聋了。”   “呵呵,这谁能……什么!”傅一声尾音猛地上扬、劈叉,不可置信地瞪眼,“毒酒?您喝毒酒了!”   傅濯枝纠正道:“差一点。”   傅一声双拳紧握,发出可怕的声响,在傅濯枝无辜的目光中“哈”的大笑一声,双腿一劈就在原地对着半空凶猛地打了一套连招拳!   “……”傅濯枝警惕地说,“你是想弑主吗?”   傅一声收势,并腿,深呼吸三次,微笑道:“您不是我主子,您是我祖宗!”   傅濯枝目光睥睨,“呵,不孝后代,见了祖宗,还不下跪磕头?”   “从现在起,我会一直监视您!”傅一声说,“永远!”   傅濯枝觉得不行,“我需要自由。”   “您不配。”傅一声拍手示意伺候洗漱的长随们去准备盥洗用具,对傅濯枝残酷一笑,“洗洗睡吧。” 第28章 送餐饭   檀韫没想到傅濯枝会光明正大地出现。   在水上漂了几日, 今日一行人在陵县下船,接下来就要走陆路到泺城。五月的天气实在毒热,一行人在食楼后院的凉棚休整, 最先发现傅濯枝的是江峡。   “世子爷?”   檀韫正抿着一碗荔枝水, 闻言手腕一颤,快速捋了下上滑的袖口, 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宝相花银镯。他抬眼看向后院入口的洞门,傅濯枝站在那里,用折扇挑起半边门帘,长眉微挑, 也有些诧异的样子。   真会装。   世子爷今儿一身荷叶色纱袍, 长发半披, 用珍珠银绣细带编了几股小辫儿,一张雪白艳丽的脸毫无遮挡地露出来,迎着日光, 简直漂亮到了晃眼的地步。   “哟,够热闹的啊。”傅濯枝让齐齐起身见礼的锦衣卫和番子都坐下, 迈步进入院子, 身后的门帘放下又被抬起, 露出傅一声寸步不离的身影。   江峡已经从桌边起身迎了上去,只当傅世子又在家中闲不住了,出门游玩,“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世子,真是有缘啊。”   “可不巧么……哟。”傅濯枝的眼神掠过满面笑容的江峡,直勾勾地落在最中间的那座凉棚中, 语气微妙,“檀监事也在啊。”   檀韫没有起身, 只是微微颔首,回道:“世子。”   傅濯枝似笑非笑,檀韫平淡疏离,气氛有些奇怪,江峡眼神在两人中间晃了一个来回,直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起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往恩怨。   仅仅是因为傅世子厌恶阉寺,而檀韫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么?   “老江,既然撞上了,请我吃顿饭不会舍不得吧?”   傅濯枝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江峡的思索,他笑一声,立马说:“世子这是哪儿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这就去叫掌柜的开一间上等厢房。”   “我要是想坐厢房,还往这儿跑什么啊,天气这么热,自然是要坐凉棚啊。”傅濯枝边说边往最中间的那座凉棚走,踩着两层阶梯上去了,很不客气地在檀韫对座落了座,“檀监事不会不欢迎我吧?”   “怎会?”檀韫淡声说,“世子请便。”   桌上都是清淡小菜,以凉食为主,傅一声端了一碗荷叶羹放在傅濯枝身前,自己端着碗在后头落座。   傅濯枝拿起勺子搅了下荷叶羹,尝了一口就放下,随口道:“老江,你们办的什么差?”   “是皇差,”江峡不能多说,拱手道,“世子爷,您就体谅则个吧。”   “不说就不说,但是带上我吧,”傅濯枝转了下折扇,“我正无聊呢。我不掺和你们的事儿,路上陪我说说话就成。”   江峡不敢应答,看了眼檀韫,后者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勺荷叶羹,淡声说:“我们有要务在身,不能陪世子游山玩水,还请世子见谅。”   “谁说让你们陪我啊,是我陪你们。”傅濯枝右手撑桌,撑着脸看着檀韫,“檀监事聪明稳重,带我一个也不碍事吧?”   “可以。”檀韫说,“请世子先向陛下请命,若陛下允许,我自然也没有异议。”   傅濯枝笑了,“这一来一回,都不赶趟了。”   檀韫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规矩如此。”   “檀监事真是,”傅濯枝用折扇挑了下左耳的青玉荷叶耳饰,啧啧道,“好美的一张脸,好冷的一颗心。”   “砰。”檀韫放下碗,终于抬眼看向傅濯枝,语气微冷,“世子注意言辞。”   “我哪个字说得不对?”傅濯枝委屈地看向江峡,“老江,你来评评理,我夸他生得好看,他还不高兴了?”   江峡只恨不得换张桌子。   他琢磨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一动,这傅世子不会是见色起意,看上檀韫了吧?   “我吃饱了。”檀韫用巾帕擦了擦嘴角,“大家用膳后休整一个时辰,待落日后便出发。”说罢便起身走了。   后头的是观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跟上。   这是被气走了吧,江峡看了眼傅濯枝,后者无辜地耸了下肩。   檀韫回到休息的房间,屋里放着一座琢冰山,很是凉爽,他看了眼跟上来的是观,说:“还没吃饱吧,自己下楼买好吃的去。”   “原来您也觉得这家食楼的味道不好啊,这么难吃的味道还敢卖得这么贵,简直黑心肠!不尊重粮食!”是观义愤填膺,转头又想起方才饭桌上的氛围,犹豫着说,“小爷,我怎么觉得傅世子在故意针对您啊?还有,他怎么跑出来了?”他怀疑傅世子又要撒疯了,不禁警惕起来,“是不是该请出御鞭了?”   檀韫笑了笑,“没事,你先去吧,我躺会儿。”   “是,那我先出去了。”是观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檀韫脱了外袍和鞋,在一旁的软榻上躺下,僵硬的腰发出一声闷响,他舒服地呼了一声。正蒙蒙发困时,房门被敲响了,“……进。”   傅濯枝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榻上的睡美人,提着食盒的手一紧,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轻步走了过去。他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说:“这家味道不好,我给你备了别的。”   檀韫只在他进屋的时候睁眼瞧了一眼,这会儿已经闭上了,说:“有什么啊?”   声音很轻,又有些哑,是放松的、日常的味道,傅濯枝耳朵发麻,眼前莫名其妙地掠过檀韫穿着红嫁衣嫁给他的样子。   他说:“葱椒鱼片,雨前虾仁,糖酱鸡块,玫瑰羹,金丹酽,还有一盏时令瓜果。”   没有不喜欢的,檀韫睁开眼,撑着榻坐了起来,接过傅濯枝递过来的玫瑰羹,说:“世子跑过来做什么?”   “江峡想不到我是跟你一道办差的,也根本不拿我当回事儿,我是明是暗都不要紧。”傅濯枝看着檀韫的表情,“味道还好?”   “嗯,不甜,玫瑰很香,要是冰镇会更好。”檀韫点评着,又说,“世子别站着了,请坐吧。”   傅濯枝不愿意搬椅子,将小几搬到檀韫腿前,摆好碗筷,就趁机直接在榻边落座了,说:“喝冰的再吃热食,肚子会闹脾气。”   “我不会,我的胃很坚硬。”檀韫说。   “那金丹酽先别喝了,我让傅一声继续拿去冰镇,你待会儿带着解渴。”见檀韫没意见,傅濯枝便喊了一声,门外的傅一声立马进来,接过那壶金丹酽,退了出去。   “就是从吴州买的金丹酽吗?”檀韫问。   傅濯枝点头,“对,我提前通知了吴州那边儿,算着时辰让人一路冰镇过来的,方才我尝了一杯,鲜味儿没变。”   葱椒鱼片香味馥郁,鱼肉滑嫩,葱椒入味;雨前虾仁清香可口,虾仁鲜嫩,海参润滑;糖酱鸡块也是酸甜开胃,鲜香可口。檀韫把瞌睡都吃跑了,毫不收敛地在傅濯枝面前展现了自己稍显贪婪的胃口。   傅濯枝晃着折扇,就静静地瞧着他吃,檀韫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心爱的娃娃。   那柄扇子制作精良,里头应该是放了消暑的松香,和着屋里的凉气一下一下地送到他脸上,檀韫吃得很舒心,放下筷子时突然有了感觉,立马拿起巾帕捂住嘴,打了声嗝。   实在失礼,檀韫正想道歉,就听傅濯枝笑了一声,说:“看来是吃饱了。”   檀韫扫了眼被自己扫荡干净的几只碗碟,温声说:“嗯,胃口好。”   “夏日胃口好是好事儿。”傅濯枝将一只象牙细签递给檀韫,“吃点水果。”   檀韫接过签子,插了一块西瓜吃了,“脆的。”   当然,傅濯枝知道他不爱吃沙瓤的。   又吃了两块,实在胀不下了,檀韫放下签子,说:“多谢世子款待。”   “你叫我什么?”傅濯枝说。   檀韫顿了顿,说:“鹤宵。”   “不客气。”傅濯枝这才说,“到了泺城,那边有几家好吃的,到时候我带你去尝。”   檀韫好奇道:“世……鹤宵从前去过泺城吗?”   “去过,所以你要事先过问我,免得花钱吃到难吃的玩意儿……你热吗?”傅濯枝看着檀韫,“脸都红了。”   “因为吃了热食,”檀韫避开他的视线,“鹤宵用过膳了么?”   傅濯枝笑了笑,“用过了,现在才想起我啊?”   “因为在我看来,鹤宵不能委屈自己。”檀韫说。   他话里有话,傅濯枝说:“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受委屈?”   檀韫说:“难道不是么?金尊玉贵的世子伺候阉人——”   “不要用不好听的话说自己。”傅濯枝打断他。   檀韫觉得自己被教训了,“……哦,好的。”   “再说了,只是给你带了点好吃的,算哪门子的伺候?”傅濯枝说。   檀韫反问:“鹤宵也给别人带饭吗,踩着别人的胃口,守着别人吃,一直给别人扇扇子?”   “没有。”傅濯枝不理解地说,“可我又不喜欢别人。”   话已出口,他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是掩藏真心、和檀韫做个好同僚,于是立马补充道:“我暂时又不喜欢别人。”   檀韫:“……”   “我倾慕你,自然待你与别人不同,就好比这西瓜,”傅濯枝看了眼剩余的几块西瓜,决定拿它来给檀韫讲道理,“若我来切西瓜,就会给你切成猫儿样式的。”   那也太难了吧,檀韫说:“给别人的呢?”   傅濯枝纳闷道:“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切西瓜?”   檀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好啦,”傅濯枝笑了笑,起身说,“你睡会儿吧,我先走了。”   檀韫摇了摇头,“没瞌睡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转身伸开盘起的腿,起身下地,穿上鞋去架子上取外袍。   夏日里衣轻薄,纯白的布料能遮住皮肉,遮不住弧度,细腰长腿翘屁股,没有一处不漂亮。傅濯枝只看了一眼,目光垂下,若无其事地说:“……”   说什么?   说个屁。   还是闭嘴好了。   取外袍的时候,袖口滑下,露出那只银镯,檀韫看着它,想起十六那夜,傅濯枝避开船上所有人的耳目出现在他的舱房中,把装着这只银镯的匣子送给了他。   “生辰贺礼,比弩方便,戴着玩儿吧。”那会儿傅濯枝站在他面前,只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这银镯外观素雅,一圈精致的宝相花,戴着漂亮又轻便,但里头的三根铁针不是玩笑,准头好的话,是能要命的暗器,檀韫知道这是费心思的物件,从雕刻到暗窍,至少得花费半年的时间。   “不喜欢它吗?”   身后响起傅濯枝的声音,檀韫收回手,在腕心的那枚宝相花上极快地点了三下。他转身抬起左手,银镯无声地露出三枚细孔,对准傅濯枝的喉结,那里有一颗小痣。   “你说,”檀韫若有所思,“是这个入肉疼,还是我先前射你的那一箭疼?”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针射穿我的喉咙不难。”傅濯枝上前一步,垂眼露出笑意,“要不要试试它的威力?”   檀韫与他对视片刻,手腕一路下移,停在他的小腹下,道:“对这里试?” 第29章 泺城路   银镯是傅濯枝亲手打的, 里头的暗针是他自己制的,他深知它的威力。但他没有动,说:“来啊。”   一些传言在耳边响起, 檀韫垂眼看了眼傅濯枝的那个地方, 但纱袍包裹,实在看不出什么。他于是直言道:“你真的不举么?”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直接明了地问他这个问题, 没有调笑试探,只是简单地好奇,仿佛是在问你用饭了吗?傅濯枝不禁失笑,挑眉道:“你很好奇?”   “有点儿, ”檀韫说, “你若是不举, 为什么还要去花楼?”   傅濯枝说:“逛花楼还有条件?”   这倒也是,但是如果不举的话,怎么和人做那种事呢?檀韫瞧着傅濯枝, 说:“你也有凌/虐的恶癖?”   “倒是没有,”傅濯枝低头看了眼自己, 好奇道, “我看起来很不温柔么?”   檀韫认真地打量着傅濯枝, 说:“人不可貌相,我也没有见过你在床上的样子,因此不能笃定。”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简直有些可爱,傅濯枝轻轻咬了下舌尖,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说:“你有没有想过, 时至今日,还没有人见过我在床上的样子?”   檀韫愣了愣,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傅濯枝被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气乐了,仿佛听见檀韫在说:笑话,你怎么可能没有和人做过这种事?你这个脏男人!   他说:“你真当我是珉王,见着个好看的就想睡?”   檀韫这下倒是发觉不对了,傅濯枝脸上没有半点纵欲过度的模样,人平日行为举止也不虚浮。他理解了一番,说:“你的意思是,你去花楼只是去听曲儿?”   “对啊,”傅濯枝一叉腰,嚣张地说,“触犯哪条律令了?”   傅世子有时有些孩子气,檀韫笑了笑,“倒是没有。鹤宵好定力。”   被夸了被夸了被夸了!   傅濯枝眉尾一扬,忍不住说:“那是,再说了,我有心上人,怎么会出去寻欢,你这样想,一点都不尊重我,我觉得你在羞辱我。”   叽里咕噜的好会诉委屈啊,檀韫反驳说:“有权有势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在外寻花问柳,也是常有的。”   “你拿别人来猜忌我,给我扣帽子,这对我不公平。”傅濯枝哀怨地瞅着檀韫,“我没有家室,没有外室,房中连个近身伺候的侍女都没有,你不许污蔑我。”   檀韫微微挑眉,说:“贵府的穗儿姑娘?”   “她啊,她是早几年舅舅给我选的近身侍女,舅舅说我身边都是男人,特意选个聪慧稳重的伺候我洗漱,但我没让她近身啊。”傅濯枝把扇子打开,又合上,“她针线活做得好,也会酿酒,且特别听话有分寸,我就把她留在府里,多碗饭的事儿嘛,她以后若想嫁人了,随时都可以出去,我再给她备份嫁妆。”   “你待府里的人倒是很不错。”檀韫想了想,又想起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那那个粉头为什么说你不举?”   傅濯枝挠头,“我当时确实没举。”   “人家都往你那儿坐了,”檀韫犹豫地打量他两眼,好心、隐晦地提醒道,“你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傅濯枝据理力争,“她往我身上一坐我就来劲,不成禽兽了?我烦死她了,我对她不来劲,她就说我不举,这不是造谣么?”   檀韫没忍住,笑了笑,说:“你流连花丛,旁人自然都把你当作好/色之徒,美人在怀而毫无感觉,和世子的性子不符啊。”   “她算什么美人?”傅濯枝蹙眉,不太高兴檀韫这样夸别人,咕哝说,“还没我好看呢。”   檀韫:“……若要比世子好看才算美人,纵观雍京,我还真说不出一个名字。”   傅濯枝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檀韫,“你……你也觉得我好看?”   “这是当然,我的眼睛没病。”檀韫觉得若是这会儿没光,世子的两颗眼珠子都能拿来当烛火了,真亮啊,好像头一次被人夸那样,但是怎么可能呢,傅世子从小到大不知被多少人夸了多少句了。   “那你觉得,是我好看,还是……”傅濯枝想了想,还是把“陛下”两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人,“还是宋佩好看?”   怎么突然提起宋……哦,檀韫想起先前傅世子在缥香室撒的疯,明白了,世子是在吃味,可是为什么会吃宋佩的醋呢,他和宋佩明明只见过一次,除了公事没有半点交集。   虽说檀韫很想让傅濯枝对自己死心,但他没法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上撒谎,于是如实道:“世子容冠京都。”   显然,世子很高兴,都笑出声儿了。   檀韫:“……”   那眼神实在明亮灼热,檀韫无法承受,转身背对傅濯枝,将外袍取了下来,重新穿上。后背要被盯穿了,他忍了忍,轻声说:“可以不要看我吗?”   “好的。”傅濯枝侧过身,果真不看他了。   世子听话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檀韫想。他穿好外袍,转身看向傅濯枝,“你待会儿怎么走?”   “坐马车啊,骑马会晒黑。”傅濯枝说。   檀韫说:“太阳都落山了。”   “但是有虫,还是坐马车安全。”傅濯枝瞥了眼檀韫,“我可以跟你一起坐马车吗?”   檀韫顿了顿,“江峡那里……”   “他最多觉得我对你见色起意了。”傅濯枝说,“你信不信,他这会儿偷着乐呢,觉得你有麻烦了。”   檀韫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既然世子不嫌拥挤,那就一道走吧。”   傅濯枝脚步飘飘地跟上他。   锦衣卫正在院子中准备,江峡坐在阶梯上乘凉,老远见檀韫和傅濯枝一前一后地来,不禁挑了下眉。他起身迎上去,“两位休息得好吗?”   檀韫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还行吧,要是能多睡会儿就更好了。”傅濯枝打了声呵欠。   “世子爷暂且忍忍,等到了泺城就能好好休息了。”江峡问,“您是骑马还是?”   “当然是坐马车啊。”   江峡欲要转身,“我这就去给您准备。”   “何必多此一举,这不是有现成的吗?”傅濯枝在江峡的目光中看向檀韫,吊儿郎当地说,“檀监事,我跟你挤挤?”   檀韫淡声说:“路途颠簸,天气炎热,世子还是另乘一辆吧。”   傅濯枝说:“可我就想跟檀监事一起坐,免得路上无聊。”   檀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既如此,世子请便。”说罢转身走了。   傅濯枝立马跟上。   江峡跟着转身,瞧见傅世子追着檀韫走了,路上用折扇挑起檀韫腰后的腰带尾巴,这样轻/浮的举动显然冒犯了檀韫,檀韫猛地转身看向傅世子,眼中有怒气一闪而过。   傅世子看上檀韫,这不稀奇,毕竟檀韫长着那么张脸,那么一把身段。可有趣就有趣在檀韫这人心气儿高,面上一派淡然,心里说不准根本没把傅世子这种纨绔当回事儿,他绝不会雌/伏于傅世子身下,而傅世子又是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的那种人,这样一来,这两人就要互相得罪。   有热闹看了,江峡搓了搓手,乐见其成。   另一边,檀韫和傅濯枝上了马车,由是观和傅一声骑马走在两侧,后头是应知早。外头都是自己人,傅濯枝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看向端坐的檀韫,“这样坐累不累?”   在宫里最忌讳礼仪不端,檀韫平日端正惯了,说:“不累。”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你躺着趴着都行,舒服最重要。”傅濯枝说着斜身一躺,拿枕头垫在脑袋下面,叹气说,“坐马车就这点不好,颠簸,又慢,夏天尤其难受。”   檀韫打开罐子,往紫檀茶几上的冰炉里加了一勺松针香,拿团扇扇了扇,不一会儿,马车里的气息更清新了。他瞥了一眼,世子已经睡着了,闭上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像一幅恬淡的美人画。   美人不论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檀韫因此多看了两眼。   美人睁开一只眼,很机敏地瞥向他,“你在看我?”   “你装睡。”檀韫说。   “我从来没说我睡了,自然也不存在装睡的说法。”傅濯枝把两只手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很随性地说,“我之前走过这条路,也是一声跟着,那会儿是个暴雨天,马车轮子都陷进地里了。”   檀韫抿了口金丹酽,杨梅清甜,冰镇后没有半分腻味,十分清爽。他很满意,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车上睡着了。”傅濯枝说。   檀韫感慨道:“世子真是泰然自若。”   傅一声笑笑,“那会儿下车,要被淋湿不说,鞋子袍摆肯定得沾泥,不如睡一觉等天晴再说。下暴雨也不算什么,以前我们还遇到半路马撂蹄子的情况,直接冲着山崖跑,带着我和一声跳崖了。”   “这是不是叫做艺高人胆大?然后呢,”檀韫好奇,“受伤了吗?”   “还好,山崖不高,就受了一点擦伤,我和一声在崖底随便找了棵树躺了一晚,第二天就找路爬上去了。”傅濯枝说。   檀韫擦了擦唇角,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过很多美景。”   傅濯枝眼前掠过一幅幅画面,苍茫无垠的雪山,浩瀚如海的枫林,孤崖顶的一轮落日和无边星海,绵绵烟雨中的蓑笠孤舟……太多了,他轻声说:“还好,没什么特别的。”   “你也承认它们的美,甚至记忆深刻,只是不肯承认自己也无数次地沉溺于美好之中。”檀韫没有忽略他长久的沉默,无情地戳穿他,“傅鹤宵,最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   傅濯枝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身下的马车撞到石头,颠了一下,他似乎才回神,不高兴地抱怨道:“你好喜欢说教我。”   “我说了,我盼着你好,自然要抓住每次劝慰你的机会。”檀韫语气很轻,“你小时候养过猫吗?”   也许是因为话茬子转得很快,傅濯枝顿了顿,说:“养过。”   “我小时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认识了一只野猫,喂过它一段日子,后来我入宫了,好在有别人继续喂他。”檀韫说,“那个人是你吧。”   傅濯枝笑道:“这是猜测吗?”   “本来是,”檀韫也笑,“不过现在是肯定了。”   “为什么?”傅濯枝好奇。   檀韫说:“因为若不是你,你会直接说不是。”   “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傅濯枝闭着眼,“我自然希望你对我的印象是好的,如此一来,冒认也有可能啊。”   “我觉得你不会如此,何必将自己说得不堪?”檀韫沉默一瞬,“我见贵府的猫儿园没有猫。”   傅濯枝说:“世子府太大,修一座占地儿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想起一茬,“你的小蛇呢?”   “留府里了,别吓着你。”傅濯枝话音刚落,前方便传来马惊蹄的声音,座下的马车也因此受惊,马车摇晃起来。   檀韫晃了一下,被一只手隔着袖袍握住手腕,重新坐稳。他看了眼那只漂亮的手,再一次感觉到它令人难以挣脱撼动的力量。   很快,它主动松开了,它的主人俯身看过来,一双狭长标致的丹凤眸光流转。   “无碍?”   这是把他当成什么柔弱的人了么,檀韫心中好笑,摇头道:“无妨,多谢世子。”   傅濯枝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方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他只是看着檀韫,眼中有压迫。檀韫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抿了下唇,轻声说:“多谢鹤宵。”   傅世子果真露出那种欢喜的、满意的神情。   “……”檀韫轻轻咳了一声,偏头听了下外头的声响,“这批人话不多,下手狠,不是半路打家劫舍的,我们还没到泺城就遭遇刺杀了。”   “说明咱们来对了。”傅濯枝把桌上的金丹酽递给檀韫,“润润嗓。”   檀韫接过瓷瓶抿了一口才说:“味道很好。”   “这次买得不多,”傅濯枝心思一转,狡诈地说,“等回京后我再请你喝。”   檀韫听出来了,傅世子这是请他去作客,可是……车窗被敲了敲,他顺势对这样的邀请保持沉默,偏头说:“说。”   “刺客十八名全部伏诛,全是死士,没有线索。”应知早禀道,“锦衣卫伤五死一。”   檀韫说:“把殉职的兄弟抬到后头那辆马车上去,到了泺城好生安葬,待回京后再为他的家人封一笔养家费。受伤的兄弟若不计较,余下的路段也可以坐马车。”   应知早闻言一愣,后头那辆马车可是傅世子的。   “世子没意见。”檀韫说,“去吧。”   “是。”应知早闻言没有再犹豫,去前头传话了。   檀韫转头看向抱臂盯着自己的傅濯枝,明知故问:“怎么?”   “不怎么,”傅濯枝说,“我高兴。”   檀韫挑眉,“我假传你的命令,丝毫不敬你,你也高兴?”   “你用马车却不跟我说一声,说明咱们更熟络了,还趁机替我在锦衣卫里头收买人心,”傅濯枝笑道,“如此,我不该高兴吗?”   竟立马就被察觉心思了吗,檀韫抿唇莞尔,说:“鹤宵聪慧。”   “檀驰兰,”傅濯枝看了檀韫一会儿,语气微妙,“你这趟带我出来,真是别有用心。”   马车继续前进,檀韫抿了口金丹酽,面色淡然地说:“我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   “我自己也可以走,为何非要与你一道?”傅濯枝说。   檀韫说:“我刚好要出门,鹤宵刚好闲来无事,你我结伴而行既可以让陛下安心,也可以稍稍宽慰彼此,一举两得,不好吗?”   “宽慰彼此?”傅濯枝不解。   “你暂时对我有意,能与我结伴行一程,不高兴吗?”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温和,“我望你开怀,若你路上能开怀一二,我自然也欣慰。如此,便是彼此宽慰了。” 第30章 夏节日   虽说到泺城的这一段路遭遇了五波刺杀, 但檀韫此次到底还是暗中查访,是以不论当地的官员是否消息灵通,都要当作不知道檀韫已经踏足青州地界, 不敢上门迎接。   傅世子出手大方, 在当地的连云会馆包下三座上好的院子供一行人居住,餐食用具都以会馆最高的一等来, 又得了锦衣卫好一通谢。   但傅世子本人并不在意,他只是想让檀韫和江峡住得远些罢了。   “主子主子。”傅一声从外头逛了一圈回来,剥着个蜜橘凑到廊下,一边和傅濯枝一起欣赏在院中石桌边撑着脸发呆的檀监事, 一边小声说, “今儿夏节呢, 您不带檀监事出去玩玩?”   傅濯枝靠着柱子,说:“天热,出去做什么?”   “太阳都落山了, 这个点外头正热闹。”傅一声塞了瓣橘子,唇齿含糊地说, “要不您去问问檀监事, 万一他也想出去走走呢——机会是抠出来的!”   是观抱着腿坐在对面的廊下, 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两个一直盯着小爷看的男人,手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他们对小爷不利。那个傅一声不知说了什么,世子稍作犹豫,紧接着就转身走进了院子,到了石桌边。   眼前突然搬近一座“山”, 檀韫睫毛轻颤,终于回了神。他微微仰头, 向傅濯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傅濯枝的眼神掠过他被指骨摁红的脸颊,“无聊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檀韫起身理了理衣领,“走吧。”   他们一道出了会馆,路上傅濯枝走在檀韫左侧,“这条街客栈食楼居多,来往的大多都是外乡人。”他手中折扇一合,点了点自己的左手边,“那边有条路,通过去就是一片湖,但那地儿没什么好玩的,小孩儿还特别多。”   檀韫摇着扇子,说:“鹤宵不喜欢小孩子吗?”   “不,大孩子我也不喜欢。”傅濯枝的扇子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两圈,最后指向前方,“前头有一座廊桥,穿过去有一条小市,大多都是摊贩,今日是夏节,卖粉脂折扇的很多。”   这会儿太阳落山,凉快了些,街上果然很热闹,檀韫和傅濯枝都没有带仪仗,寥寥四人又生得打眼,被当作园子里的禽鸟一样地瞧。傅濯枝到哪儿都是招摇的人,早就习惯了,但当他发现有人用风流乃至下/流的眼神冒犯檀韫时,他出离地不耐烦了。   又是个瘦猴,贼眉鼠眼地瞥着双小得看不清瞳仁的眯眯眼往檀韫脸上一路滑到腰上,傅濯枝扇子不摇了,在对方要与檀韫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猛地上前掐住对方的脖子,冷声道:“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瘦猴吓得一缩脖子,心虚地狡辩道:“谁看……呃!”   眼看这人都翻白眼了,檀韫握住横在自己下巴前的这只手腕,温声说:“好啦。”   那只手腕僵硬了一瞬,猛地松开了。   “还不滚蛋,等着轿子来抬啊?”傅一声上前,伸臂勾住捂着嘴巴直咳嗽的人,把人原地转了一圈,推搡到后头去了,然后极快地看了眼檀监事,心说这贴“药”真是神啊,降火都这么神速!   檀韫不知傅一声正在心中给自己鼓掌,偏头看了眼左手握着右手手腕一脸冷淡……实际更像是在发呆的男人,不禁笑了笑,说:“既然出气了,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哦……”傅濯枝捏了捏右手腕,松开了,乖乖跟上檀韫。   路上,檀韫给傅濯枝买了一筒荔枝水,说:“不规矩的人到处都是,犯不着跟他们生气。”   “谁让他们瞎看瞎想。”傅濯枝说,“那眼神下/流的,让人心烦。”   “我不管外人把我当什么,总归是陌路人。我不跟他见怪,也并非脾性好心善,而是没这个必要。你我这样的身份,若是被人冒犯就要与人见怪,不知要积攒多少戾气。我握着缉事厂,平日为着公务,杀人抄家是难免的,私下便少发些气性吧。”檀韫偏头看了眼傅濯枝,“戾气伤人,不宜养心。”   傅濯枝认真地想了想,“可是有气不发,我晚上都睡不着觉,这样久了会不会也要生病,叫那什么郁气久结?”   檀韫也认真地想了想,“也有道理……你怎么不喝啊?”   原来傅濯枝双手捧着那筒荔枝水,宛如捧着什么宝贝,愣是没动一口。   这下檀韫一说,他立马捧起来,一口就喝完了……齁甜,傅濯枝没忍住龇了龇牙。   那表情让檀韫想起小时候的那只猫,龇牙时好像,他不禁笑了笑,转头吩咐是观,“找个食楼买碗水。”   “不用不用,这里有。”傅一声立马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傅濯枝。   傅濯枝却推拒了,说:“不用,不腻。”   来这出是吧,傅一声心里透亮,檀监事买的荔枝水,别说齁甜,就是下了泻药,您都甘之如饴!   檀韫却不如傅一声懂得多,见傅濯枝说不腻就认为他真觉得不腻,继续往前走了。   桥上也摆着摊贩,扇摊接着扇摊,各种扇面互相挤着,十分有颜色。   檀韫手中有折扇,见傅濯枝一个眼神也没偏,便知道他没有看上的,一路安静地下了桥。   是观在桥尾巴买了只大竹编扇子,一把比他三张脸还大,扇起来风很足。他见摊贩是个老爷爷,瞎了只眼睛,并且背篓前也没什么客,索性把背篓里的几把全买了。   老爷爷颤巍巍地背着背篓高兴地回家了,是观也挺高兴,双手各抓着几把扇子哗哗地给走在前面的小爷扇风,直到檀韫觉得自己要被扇飞了,转身摁了下他的脑门。   “不是总被虫子咬吗,去挑几只,拿回去抹了能止痒去痱。”檀韫指了下两边的粉脂摊,是观哦了一声,噔噔噔地去了。他看向傅濯枝,“我们等等他?”   傅濯枝自然没有异议,和檀韫找了颗树,在树下等待。   树下有两个小孩在摊贩前比赛舀小金鱼,还有个卖花童在偷懒,不过他看见檀韫他们就好像看见了“豪客”,立马过去了。他明亮的大眼睛一转,在十分俊朗但后腰挂着把刀以及漂亮得惊心动魄但怎么看怎么不好惹的两位大哥哥之间选择了像仙君一样的大哥哥,“这位公子,您要买花吗?新摘的茉莉,很香的。”   檀韫俯身凑近他举起的篮子,“的确很香。”   脸边出现一锭碎银,傅濯枝的声音随即响起,“这一篮我都要了。”   “啊?不用这么多,一簇是一文钱,这一篮子就是……”   檀韫直起身,见傅濯枝伸手接过一篮子茉莉花,强硬地将碎银塞进卖花童的衣襟里,打断对方的声音并且握着人家的脑袋把人转了个面,往前推走了。他抿唇一笑,等是观回来,便一道走了。   “要吃碗面吗?”路过一家面铺时,檀韫停下脚步,吸了一口香气。   没人反对,是观瞅了眼傅一声的长腿,表示要吃两碗。   今日是夏节,几人点的都是凉面,是观还要了只大鸭腿。前头还有人排队,跑堂的给他们上了茶水,说:“今儿生意忙,烦请几位爷多等会儿。”   “好。”檀韫温声问,“我们方才过来时瞧见好几家铺子前都挂了白灯笼,这是何故?”   跑堂的叹了口气,说:“那是咱们自愿给知府谭老爷供的灯,要挂七七四十九天。”   檀韫说:“看来谭知府很得民心。”   “几位是外乡客吧?”跑堂的说,“谭老爷是位好官,自从他来了咱们这儿啊,惩治了不少恶吏歹人,咱们这些开铺子做生意的也不用再向以前那样向衙门缴‘上贡’钱了,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偏叫这样的好官死在土匪手里了!”   “土匪作恶多端,谭知府从前没有实施清剿么?”檀韫问。   “从前试过两回,但是几位爷不知道,那些土匪贼得很,一见到有人来剿自己,就会祭出人质,如此一来,谭老爷哪敢妄动?”跑堂的说,“还有啊,那些人质既有平民家的,也有富商大贾家的,更甚至有官老爷家的,这要是赔进去了,谭老爷不是要得罪人吗?难做啊。”   檀韫说原来如此,让是观赏了跑堂的钱,说:“有劳你了,忙去吧。”   “诶,几位爷有吩咐随时叫我。”跑堂的道了谢,转身走了。   傅濯枝见檀韫若有所思,便说:“吃饭的时候想事儿,伤胃口的。”   “这不是还没端上来吗?”檀韫看着傅濯枝,“你如何看?”   “你想剿匪,其实也简单,我送你一句话。”傅濯枝说,“擒贼先擒王。”   檀韫笑了笑,“‘王’在何处?”他顿了顿,“鹤宵若知道,可以与我讲讲价钱,只要合适,我没有道理不答应。”   “我白给,不要钱。”傅濯枝说,“‘王’在百花楼。”   檀韫默了默这个名字,“莫不是青楼?”   傅濯枝点头。   “你是说,这个土匪是个好色之徒。”檀韫想了想,“与前两日仇百户传来的消息也吻合……他已经进寨了,说寨子里有许多跟他‘一样’年轻貌美的女子。”   是观震惊地说:“他变成女子了!”   “是扮作女子。”檀韫感慨道,“能顺利入寨,想来仇百户的装扮很好看。”   傅濯枝用扇子敲了下茶杯,说:“没我好看。”   檀韫好奇,“你也扮过?”   “暂时没有,”傅濯枝说,“过两日就有了。”   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犹豫,“你是要扮成百花楼的姐儿去勾搭匪首吗?”   “不是勾搭,是色/诱,然后……”傅濯枝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小刀,在指间灵活地旋了几个花,握住了,“把它横在匪首的脖子上。”   檀韫劝道:“其实不必如此。”   确实不必如此,但傅濯枝要让檀韫知道,仇绿华算个屁,真要扮女装,也得看他。   “而且,”檀韫看了眼傅濯枝的肩膀,“你生得高大,扮女子容易被看出来。”   “这你就不懂了。”傅濯枝撑着下巴叹了口气,“色/鬼不管你的高矮,他们眼里只有一张足够好看的脸,以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扮女子?”傅一声在旁边说,“百花楼不是有小倌儿吗?主子您明显更适合扮这个。”   傅濯枝冷眼过去,“你滚。”   “我闭嘴。”傅一声恭敬地低头。   檀韫眼中掠过笑意,说:“真有你这样的国色,早就满城皆知啦,是以还要把脸蒙起来。”   “嗯嗯。”傅濯枝表示赞同。   傅一声:呵呵。   “不仅如此,你不能太殷勤,最好要不经意间闯入匪首的视线,让他主动找你。”檀韫思索着编排一出大戏,伸手点了点傅一声,“这样,鹤宵扮小倌,你来当和他亲热的嫖/客。”   傅一声沉默一息,诚恳地说:“我选择原地自尽。”   做属下的如此逾矩,确实迈不过去心中的那道坎儿,檀韫表示理解,并不强求,说:“那让江大人或者知早来扮?”   这下换成傅濯枝说:“我选择原地自尽。”   “你听好了,”他严肃声明,“要卖,我也只卖给你。”   檀韫忍俊不禁,“都是假装的。”   “假装的也不成。”傅濯枝据理力争,“假装的就不毁我名声吗?你让我对着那些丑男人抛媚眼,不如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当酒壶塞子,反正也跟瞎了差不多。”   傅一声:“我哪里丑了!”   “好了好了。”檀韫叹了口气,把跑堂的放下来的两碗凉面中的一碗推到傅濯枝面前,“那这碗面就当我的嫖……当我提前付钱了。” 第31章 发醋水   “骆爷, 您来啦?”   老鸨上前挽住壮汉的胳膊,嗓音荡着小波,“如烟姑娘早就在屋里等您了, 我这就送您上去!”   骆大勇行走在花街柳巷, 用的是“富商”的身份,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蟠龙寨的大当家, 只知道他出手大方,是位豪客。骆大勇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哪怕花街柳巷的婊/子都是只认钱,不认人。   两人亲密地往楼上走, 骆大勇揽着老鸨的肩膀, 粗糙的大手很不老实。老鸨胸前一痛, 暗骂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臭流/氓、老丑鬼,面上却做出娇笑,突然, 胸前的动作猛地停下了,身边的男人也不继续挪步了。   老鸨顺着骆大勇的目光偏头看向二楼右侧的雅间, 那间屋的窗边小几前依偎着两个男子, 穿杨妃色纱袍的蒙纱男子亲昵地替身旁的白袍男子垂肩, 白袍男子正在抚琴,没有蒙面,有一张白玉碧桃般的脸。   难怪老色/鬼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只是……老鸨又看向那花枝招展的蒙纱男子,她楼中有这么一位小倌吗?还没来得及细想,身边的男人已经撞开她,抖开打了鸡血的腿往那边去了。   奶奶的, 死猪!   老鸨不伺候了,转身扭着屁/股下了楼, 心中冷笑:那白袍男子是位生客,虽说身上的衣料很一般,但看起来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周身气度,多半是出身不凡,老色鬼要是敢觊觎人家,就等着遭报应吧!   “呀,”傅濯枝伸手揽住檀韫的肩膀,手却始终隔着自己的袖子,没有实打实地触摸,娇声说,“他来啦。”   檀韫耳朵一痒,不慎弹错了一个音,忍笑小声说:“不要这样掐着嗓子说话,我想笑。”   “花楼里的人都这样说话,我就是照着他们学嘛。”傅濯枝感觉那道令他难以忍受的下/流视线愈发靠近,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掰过檀韫的右脸颊,让他看向自己,“那色/鬼为什么一直盯着你瞧?”   檀韫当他是不服气,便安慰说:“你带着面纱,等他走近后看清你的眉眼,一定——”   “这位小公子,打扰了。”   粗犷的嗓音打断檀韫的话,他安抚地看了傅濯枝一眼,才把脸偏回去,疑惑地看了眼骆大勇,“你是?”   “哦,我……在下骆大勇。”骆大勇见这少年做派斯文,也勉强学着斯文人的模样,先是对着窗内作揖,而后拿腔拿调地说,“我听小公子琴音美妙,不禁心中大动,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今日你我有缘相见,实在是畅快。”   傅濯枝:呵。   琴音美妙?虽说在他听来的确很美妙,但为了不真的引起楼中的风流雅客前来观听,檀韫刻意控制了自己的琴技,一曲《山居吟》抚得是平平无奇,这个丑色/鬼分明是不通琴音,故意甜言蜜语哄骗无知少年。   还心中大动?岂止,眼珠子都要淌色水了!   还高山流水觅知音呢,伯牙钟子期听了得翻出棺材板儿!   还你我有缘相见呢?谁跟你“你我”,谁跟你“有缘”,自说自话,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臭不要脸!   檀韫虽然听不到傅濯枝的心声,但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气息越来越冷,他的双手还在抚琴,于是只好轻轻蹭了下傅濯枝的肩膀,示意他安生坐着。而后,他对骆大勇颔首道:“骆公子,有礼了,在下戴山。”   戴山?   傅濯枝正觑着自己的肩膀飘飘然呢,闻言立马清醒了。   那么多假名字,偏偏和戴泱一个姓,人家是“泱”,你就做“山”,山水连绵,真齐整呢。   骆大勇也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确认没有听过,便说:“小公子是外乡人吗?从前没见过你。”   “我是青州陵县人。青州地广人多,我不过是凡尘一粟,骆公子没见过我,实在不稀奇。”檀韫停下抚琴的手,微微吁了口气,“献丑了。”   骆大勇忙说:“不丑,不丑!”   他哪里听得懂什么琴,只知道这小公子脸蛋漂亮,抚琴的手像嫩笋似的,充斥着勾/引人吮吸舔舐的清香,若是这双手能握着他的……骆大勇小腹一热,竟然立时就起了反应,好在有窗遮挡,不至于让窗内的人看出来。   只是,此时窗内的人说:“既然有缘相见,骆公子不如入内,喝杯茶吧。”   骆大勇立时就想进去,可是转念一想,不行,他还没有确认这少年的身份,若是不慎出了岔子,再想吃进嘴里就麻烦了。于是生生忍耐住了冲动,为难道:“今天实在不巧,我还有要紧事,得立马去办,不如咱们明日再约?明日,我在兰香楼包间,请小公子喝茶!”   “无妨,正事要紧,既然骆公子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檀韫感激地说,“我初来贵宝地,正想找个朋友同我说说泺城。”   “好,那明日未时初,我在兰香楼等你。”骆大勇抱拳,随即又响起不对,立马改成作揖,道了声“告辞”,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濯枝立马起身把窗关上。   “啪!”   好重的一声,檀韫想。   傅濯枝一把扯下面纱,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方才就可以直接杀了他,还约什么明天喝茶?”   “我们是要审他,不是杀他。”檀韫说,“喝杯茶又没什么。”   傅濯枝胸口起伏,忍耐了一瞬才说:“你知道他刚才怎么了吗?”   “什么?”檀韫茫然道。   “他裤/裆起反应了!”傅濯枝猛地拍桌,小几“嚓”地断了两条腿,“下贱的禽/兽东西,看我不阉了他喂狗!”   檀韫觉得以傅世子此时咬牙切齿的程度,追上去咬断骆大勇的骨头也不成问题。他看了眼无辜被牵连的断腿小几,说:“狗做错了什么,要吃他的……那个。”   傅濯枝语气阴沉,“那就让他自己吃,生吃,嚼碎了咽下去,管不住裤/裆的东西。”   “他既然没有眼力看出你面纱下的惊世容颜,那你明日就不必陪我去了,让……”檀韫在傅濯枝阴沉的目光中斟酌着改口,“你可以偷偷陪我去,但是人前不要现身。”   这还差不多,傅濯枝把陷进几面的手拔了出来,冷声说:“嗯。”   好勉强啊,檀韫瞅了眼傅濯枝难看至极的脸色,心想这夏日炎炎,动气实在伤身,便哄道:“我饿了。”   傅濯枝瞥了他一眼,“想吃什么?”   “嗯……”檀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扁食。”   “隔壁街口有一家。”傅濯枝说,“走吧。”   檀韫站起来理了理着装,跟着傅濯枝离开了,路上有姐儿倌儿蜂拥而来,被傅濯枝一个眼神扫了回去,顿作鸟散。   两人一道去了隔壁街口,进了那家“牛记扁食”,看样子是家有些年头的铺子,装潢门脸儿都旧了,但门外那口沸腾的锅子实在香得很。   “两位里面坐。”招待客人的是个老妇人,她把两人请到角落的位置,见这俩年轻公子都是金玉一般的模样,便有些拘谨地甩开肩上的帕子又把光滑的桌子擦了擦,“小店虽旧,但绝对干净的。”   檀韫看了眼擦得发光的桌子,温声说:“能看出来……不知店里都有什么馅儿的?”   “咱们店有椿根、丁香、艾草、嫩笋蕨的菜馅,肉馅有细切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四种,也可以混着来。”老妇人热情地说。   檀韫想了想,“那我要一碗丁香、鱼肉切半,鹤宵呢?”   “一样就行。”傅濯枝嘱咐老妇人,“一碗多撒葱花。”   “好嘞,二位稍等,很快就给你们端上来。”老妇人说罢就去门外拿扁食了,都是包好的,放在门外的竹篓里,拿布盖着,用冰块镇着。   “你别瞧那老大娘穿得朴素,家里早三年就在城里买宅子了。”傅濯枝小声跟檀韫说。   檀韫失笑,也小声说:“这个你都知道?”   “只要是街坊私邻的事儿,就等同于大家都知道。”傅濯枝抬起一只手捂住半张脸,小声说,“老两口晚来得子,儿子要娶媳妇儿,得备六礼,还得买宅子给儿子和儿媳妇住,他们就住店里。”   檀韫说:“看来这家生意很好。”   “都开了二十多年了,肯定好,你别看这会儿店里没人,那是因为天气热,大家都不爱在外面吃热食,等到了冬天,这会儿肯定早就卖光了,咱们只能站门口闻闻味儿。”傅濯枝说。   檀韫期待地说:“那我可要好好品尝。”   两人凑头说话间,两碗热腾腾的扁食端上来了,喷香扑鼻。傅濯枝示意老妇人把多撒葱花的那一碗给檀韫,见檀韫拿起勺子就要吃,立马说:“烫,晾晾。”   “是嘞,这么一口,舌头都要烫破皮!”老妇人笑眯眯地嘱咐檀韫慢点吃,转身出去忙活了,拿了只温盘装数,门口来了个闲汉正候着呢。   檀韫盯着面前的碗,面上一层火腿片儿加葱花,底下是十数只白里透馅儿的扁食,被浓郁的面汤一激,香味全部散了出来。   好香啊。   檀韫用勺子凉了一只扁食,等差不多凉了些,就一口含入嘴里,嚼了嚼,眼睛微微地睁大了,眼尾地弧度细展开来,像只可爱的小猫。傅濯枝撑着下巴细瞧,明知故问道:“好吃吗?”   “好吃。”这只是丁香馅儿的,檀韫说,“丁香的味道把面皮和馅料都浸满了,味道很浓郁,火腿也很入味。”   傅濯枝笑了笑,说:“那就慢慢吃,不够再添一碗。”   “嗯。”檀韫点头,心想老板要是能去雍京开铺子就好了,老板怎么就不是雍京人呢,唉。   夏天天热,扁食又烫,两人都吃得慢,在店里坐了接近半个时辰才吃完一碗。檀韫把面汤都喝光了,擦嘴巴的时候发现傅濯枝在看自己,不由得弯了弯眼睛,说:“好吃的。”   “那明天再来。”傅濯枝把钱放在桌上,出门的时候说,“结账了啊。”   老妇人正坐在小木凳上装外卖,闻言抬头吆喝道:“好嘞,二位下次再来!”   两人一路回了院子,傅濯枝敏锐地感觉到远处瞟来一道视线,手中折扇便作一挑,轻浮地挑起檀韫的下巴。   檀韫眼波微转,不客气地拿扇子拍开了下巴处的扇子,两人“不欢而散”。   晚间淅淅沥沥地落了雨,傅一声第三次进屋的时候见自家主子不躺在摇椅上痴笑了,而是在穿衣,不禁纳闷道:“外头下雨呢,您要去哪儿?”   “你管我。”傅濯枝穿好外袍,转身说,“撑伞。”   “好嘞。”傅一声拿起门后的伞就跟了上去,一路“护送”自家主子到了……牛记扁食?   屋檐外一卷雨帘,老夫妻俩坐在小板凳上包明日的扁食,一边说些家常小话。抬头看见伞下的傅濯枝,老妇人不禁“诶”道:“公子,这会儿打烊了,您要是不着急,我让老头拿小锅给您下一碗?”   “不必了,我不是来吃的。”傅濯枝的目光落在两人灵活的手指上,“我想拜个师,不知两位能否教我?”   老妇人说:“拜师……学包扁食?”   两人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衣着华贵、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出身的傅濯枝,宛如见鬼。   “我有个倾慕的人,他很喜欢贵店的扁食,但我们不是本地人,家在离泺城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跟二位学一学。”傅濯枝说,“二位放心,我绝不会泄露有关味道的半点信息,也不会偷方子开店。当然也不会让二位白教,我愿付一百金报酬,若是不够,再加也无妨。”   “……”   一百金?   许久,老妇人才闭上嘴巴,“嗐”道:“我们老两口做了半辈子扁食,还怕谁偷学啊?自家做自家的生意,自家的味道,不妨事的,再说了,公子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会跟咱们抢生意?至于报酬,这要什么报酬,只要你肯学,咱们一定给你教会。”   “就是,不要报酬。”老头子糊着白面的手指了指傅濯枝,“就冲着你这份心思,老头子就愿意教你。”   老妇人哈哈笑着说:“我家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为我学做扁食,我打小就爱吃这个!”   “两位伉俪情深,实在令人艳羡。”傅濯枝抬手,认认真真地作了揖,“那就劳烦二位了。”   傅一声的伞被推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家主子端起小板凳挤入老夫妻俩中间,大手一挥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白胳膊,盯着一边讲解一边演示如何包扁食的老妇人,表情严肃得跟上朝的那些大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好啦。   主子又找到了一件可以高高兴兴去做的事情。   吾家有儿初长成。   傅一声欣慰地笑了。 第32章 兰香楼   翌日, 檀韫独自——表面上,前往兰香楼赴约。   堂倌将他引到雅间前,骆大勇已在门前等候, 这位土匪今日特意换了身打扮, 也穿了身时下文人常穿的襕衫,用网巾包起头发, 生凹出了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斯文”气度,好比野熊套上白纱裙,有些滑稽。   檀韫作揖道:“骆公子。”   “戴小公子。”骆大勇有模有样地回礼,伸手“请”道, “里头请!”   他将檀韫带到桌边, 再“请”道:“请坐。”   “多谢。”檀韫提了下大腿两侧的袍子, 屈膝落座。   骆大勇提壶倒茶,说:“这是兰香楼卖得最好的龙井,小公子尝尝。”   论茶, 檀韫平日喝的都是极品,对这杯龙井只觉得一般, 嘴上却说是好茶。他在骆大勇的注视中放下茶杯, 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眼中那股无法克制的狂喜, 说:“多谢骆公子请我品茶,你真是好人。”   “你我有缘相逢,一杯茶算什么?昨儿你说想了解泺城,我晚上回去就搜罗了泺城所有好玩的地方,等你有空,我可以随时带你去。”骆大勇一边说一边观察檀韫的反应, 见他突然抬手摁了摁眉心,不由“担忧”道, “怎么了?小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檀韫放下手,勉强地笑了笑,“只是忽然有些困,失礼了。”   骆大勇体恤地说:“天气热,白日犯困是常有的。”   檀韫到底是个小年轻,不设防,见骆大勇是个热情好客的体贴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叹气道:“是啊,近来天气太热了,若非有事,我是不愿意出远门的。”   骆大勇昨儿离开百花楼就托人去查了“戴山”的底细,的确是陵县人士,虽说父母早亡,但他先前在陵县给李府家的少爷做先生,而这李府就是泺城知府谭驿他夫人的娘家。   莫不是来奔丧的?   “小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帮你。”他说。   檀韫迟疑道:“这怎么好劳烦骆公子?”   “这有什么,就当交个朋友,你来我往是常有的。”骆大勇说。   “骆公子,你人真好。”檀韫感激地看了骆大勇一眼,又幽幽地叹了声气,“不瞒你说,我有位泺城的故旧前段时日不幸遇害了,我来此地,是想探查一番。”他拍桌,沉声说,“若是能把蟠龙寨的那窝响马送进官府,故旧便可瞑目了!”   好嘛,冲我来的,骆大勇眼睛咕噜一转,说:“蟠龙寨?你是来找他们那大当家的?”   “不错……虽然我一介书生,也奈何不了谁,但是若不做些什么,我心中实在不安。”檀韫语气低落,“骆公子说要帮我,我心中很感激,可我听说蟠龙寨的那群匪徒凶狠非常,作恶多端,我不想也不能牵连骆公子。”   他捏住袖子擦了擦眼角,对骆大勇扯出一记笑容,“骆公子愿意听我倾诉,我多谢你。今日你请我喝茶,我却来不及再请你了,只能以后有缘再会。”   骆大勇一着急,“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明日就要走了。”檀韫说,“我打算去青州求见尤知州,求他为我的故旧报仇雪恨。”   天真漂亮的小兔子!骆大勇放在腿上的双手搓了搓,强行按捺住那股子冲动,说:“小公子,恕我直言,你这一趟就是白去,不仅白去,说不定还要把自己都搭上。”   檀韫惊讶地说:“为何?”   “你以为当官的为什么不剿蟠龙寨,是他们不敢不能吗,是不想!”骆大勇倾身靠近对座的檀韫,盯着对方茫然的眼睛,压沉着嗓音说,“蟠龙寨一年的上贡钱能抵他们十几年的俸禄了,你以为蟠龙寨每年抢那么多金银珠宝,最后大头都被谁占去了?”   “不,不可能……”檀韫脸色煞白,摇头说,“官匪勾结,他们不怕朝廷治罪吗!”   “朝廷?大雍这么大,朝廷管得过来吗?再说了,”骆大勇不屑地嗤了一声,“皇帝才登基一年,自己屁股都没坐稳呢,哪顾得上咱们这儿?尤为是知州啊,青州地界都归他管,你去找他给你做主,不是把小命送过去给他砍吗?”   檀韫在桌子后头轻轻扯了下袖子,面上又露出哀伤的神色,“那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只要跟了我,保准你以后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骆大勇清了清嗓子,哄道:“你别着急,我在这里有些朋友,等我去帮你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门路。”   檀韫凄楚一笑,“连青州知州都和匪徒勾结了,我还能找什么门路?多谢骆公子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摇了摇头,“我那故旧,终是只能含冤而死了。今日这茶实在是喝不下了,抱歉,我明日再请回来,现下请恕我不能周到,先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但不知怎的,刚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眼花,猛地坐了回去。   “小公子!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骆大勇着急的声音,檀韫趴在桌上摇了摇头,说:“不知怎的,我头好晕,双腿也立不住……”   “是不是天气炎热,方才来的路上中暑了?”骆大勇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走到檀韫身边,伸手往他的肩膀揽去,“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让他给你好好‘治治’。哎哟,我的小菩萨——”   “哐!”   身后一阵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了,骆大勇吓一跳,“谁!”   一瞬之间他已经转身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来人腿力刚猛,一脚踹得他双腕震痛,被推后撞上圆桌,受力后翻过去。   圆桌以及趴在圆桌上的檀韫无辜遭受波及,被这只体型高大的“熊”一道掀翻向后,檀韫腿脚无力,在倒地那一息被勾住腰后的腰带猛地扯了起来,撞上身后的那道“人墙”。   圆桌摔了个面儿,四只腿朝天,把骆大勇压在下面。   “把他的爪子给我砍了。”傅濯枝看也不看骆大勇,拽着檀韫的腰带就把人往外拉,门外的傅一声与他错身跑进去,拔刀挡住暴冲而来的骆大勇。   “鹤宵……”檀韫感觉自己是被拎着走的,双脚沾地了又像没沾地,全仰仗傅濯枝的好力气。他抬起手扯了扯傅濯枝的袖子,“我的腰要被你勒断了。”   傅濯枝手上松了点力气,让檀韫靠在自己身前,被他半推半扶着往前走,“你还真敢喝啊?”   他说的是那杯茶,檀韫说:“他对我没有杀心,不会给我下毒药,多半是迷药或者软筋散,再不济也就是春/药。”   “也就是?”傅濯枝忍耐住想敲他脑袋的冲动,冷笑道,“特意叮嘱我不要给你下春/药,这会儿在骆大勇面前就半点不怕了,檀驰兰,你骂得真脏!”   他本就比自己高,冷笑时低头俯视,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平日里的随和、顺从一瞬间全部消失,变作十足的压迫。檀韫忍不住辩解说:“我没有说不怕,我只是想说就算是春/药,他也不能拿我如何。”   “哦,你好厉害啊,春/药都不怕,恕我没见识,小瞧你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的金刚不入、万毒莫侵,不知是何时被菩萨点化、重塑了金身,已经不似我等凡人皮骨了?还是说你——”   “不是有你吗?”檀韫打断傅濯枝的冷嘲热讽,仰头很茫然地把他看着,“你在暗中跟随我,不就是为了接应我吗?”   傅濯枝:“……”   檀驰兰到底记不记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觊觎之心?傅濯枝也很茫然,若是还记得,那也未免太相信我了吧,我看起来很像正人君子柳下惠吗?   “你在嘀咕什么?”檀韫说,“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很对。”傅濯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檀韫说:“我既然愿意与你一道出门办差,自然愿意信任你。”   傅濯枝:“……”   “鹤宵,我们先回去吧。”檀韫晃了晃,“我真的没力气了。”   “现在知道怕了?”傅濯枝走到他前面,俯身下去,“上来。”   这是要背他?檀韫抿了抿唇,犹豫道:“不好吧。”   “或者我抱你。”傅濯枝话音刚落,背上就覆上个人来,檀韫伸手揪住他左右肩膀上的衣料,轻声说,“辛苦了,多谢。”   傅濯枝没回答,两只手环过檀韫的腿弯,选择用手腕垫着,把人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檀韫的不自在,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谨慎,像是生怕冒犯了他似的,人也很轻,许是平日太忙了,不是走就是站,吃那么多也不见长胖。   腿窝也好软……   傅濯枝咳了一声。   “是我太重了吗?”檀韫说,“要不还是放我下来吧,你扶着我走就好了。”   “不必,你就这二两肉,能重到哪儿去。”傅濯枝说。   檀韫莫名觉得傅濯枝对他的体重不是很满意,便反驳说:“我天生就瘦啊,这些年吃得也不少,不长胖不能怪我。何况,我也不能接受自己长胖。”   傅濯枝背着他下了楼,从后门走,说:“嗯,你们御前的人要注意样貌。”   “的确如此,但主要是我不喜欢身上有赘肉,纤长紧实些才好。”檀韫说。   “只要身体无碍就好。”傅濯枝说。   檀韫点头,说:“每个月都有御医为我诊脉,除了夏天有时候少觉体乏,没什么病症。”   “那就好。”傅濯枝说。   是观候在后门外,见自家小爷被背出来,连忙从马车上跳下去,跑过去说:“怎么了怎么了!”   “无妨,手脚没力气。”檀韫说。   是观松了口气,立马转身去打开车门,和傅濯枝一起左右搀扶着檀韫进入马车坐好。马车内坐着个年轻人,是缉事厂的大夫,檀韫来时吩咐一道过来的。   “冒犯监事。”大夫伸手握住檀韫的手腕,把脉过后,恭敬地说,“身体没有问题,体内的只是寻常的软筋散,再过半个时辰自然就解了,不必用药。”   檀韫点头,大夫便出了马车,和是观并排着驱马离开。   “等等,”檀韫想起一个人来,“傅一声呢?”   “他自己能回。”傅濯枝抱臂靠在软枕上,闭着眼。   檀韫看着他,“他有分寸的,对吗?”   傅濯枝听出他的“借人问人”,点头,严肃地说:“是的,我有分寸,请檀监事放心。”   檀韫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回到院子后,傅濯枝将檀韫背到房门口,嘱咐是观把人送进去躺会儿,过了会儿又让人送了碗荷叶羹过去,给檀韫清心散热。   “傅世子对小爷好客气啊。”是观盘腿坐在榻边感慨,“完全用不着请御鞭呢!”   客气?檀韫没有纠正这个遣词,喝了一勺荷叶羹,把牛记的铺子所在告诉是观,说:“去给我买碗扁食回来,再打包些生的回来,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我得多吃几碗。”   “好嘞。”是观行礼,拿着钱袋子出门了。   晚些时候,应知早来敲门,说:“门口有个衣铺掌柜来送衣服,说是客人先前去他家挑的,让他们送到这儿来。”   “傅世子那几箱子衣服还不够他换的啊?”檀韫说,“让人送去傅世子那儿吧。”   “卑职已经去过了,傅世子不在,出门了。且那衣服应该不是傅世子穿的,”应知早说,“那掌柜的说是客人拿别人的尺码挑了这一身。”   没由来的,檀韫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衣架,上头挂着他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荷叶长衫,还有一根皱巴巴的腰带。他问:“什么样的衣服?”   “是身纱袍,”应知早回忆了一下,“青绿色的,像您今儿出门时穿的那身,好像也是飞叶的绣样。”   檀韫安静了一息,才说:“送去傅世子那儿吧,世子人不在,就放在廊上,等世子回来,自然就会看到。”   应知早敏锐地看见了檀韫脸上一瞬而逝的茫然和无措,但那样的情绪其实是与檀监事不“符合”的。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应声去了。   该拿傅濯枝怎么办呢,檀韫很茫然。   他冷漠地拒绝了傅濯枝的倾慕,不要他像上一世那样死去,却也想帮一帮傅濯枝,望他早日从噩梦泥沼脱身,于是他试图和傅濯枝做个好同僚,客观来说他们可以做到,但傅濯枝对他的好超出同僚太多。他要再用尖锐的话刺伤傅濯枝吗?   檀韫从榻上起身,迈步走到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双掌合十,轻声说:“老祖宗,我该怎么办呀?您今夜入梦教我,好不好?” 第33章 皎皎圆   “在琢磨什么?”   檀韫咽下口中的扁食, 偏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是观,那小子捧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两根眉毛已经拧成虫子了, 犹豫纠结了半天都没个结果。   “我……小爷, 是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是观起身凑到桌边,半趴在桌上跟檀韫小声说, “我刚才去给您买扁食,您猜我看见谁了?”   檀韫用勺子喝了口汤,猜测道:“常南望?”   “晦气!”是观拧眉,眼前掠过这些天瞧见的常南望在江峡面前的孝顺谄媚样, 又想起之前常南望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副正直、无畏模样以及对江峡的不满, 感觉像吞了苍蝇。   “我以前怎么会瞧上他啊!”他说, “长得也不是很好看。翠哥说得对,以前我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就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自己给他脸上贴了金。”   檀韫说:“能想清楚就好……你看见谁了?”   “哦,我该跟您先说完呢, 我看见傅世子了!”是观见檀韫一脸平淡, 不禁说, “您是不是以为他是去吃扁食的?不,不是,”他夸张地伸开双臂,胡乱舞了舞,“他是去做扁食的!做!”   檀韫一愣,“他……做扁食?”   “对啊, 我没看错,您也没听错。您看我, ”是观坐在小板凳上,把袖子一撸,学着傅濯枝当时的姿态开始包扁食,讲得绘声绘色,“他就这个模样,很熟练地跟着那对老夫妻围着一个馅钵包扁食,虽然没有人家包得快,咻一个咻一个,但是也是很熟练了!对了,”   他伸手指了指檀韫的碗,“您这碗还有我买回来的那些,里面好多都是傅世子包的。”   檀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有些形状个头都不一样。”   他把不知何时捏紧了的勺柄松开,轻声问:“傅世子瞧见你,有说什么吗?”   “傅世子没有瞧见我。”是观解释说,“我当时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啦,不知道傅世子为什么会去包扁食,又担心事出有因,万一冒犯世子就麻烦了。因此,我特意找了个闲汉,让他去铺子里代我买的。”   “好,这件事不要拿出去跟别人说,就当不知道。”檀韫搅着碗里的剩余三只扁食,突然说,“是观,我很茫然。”   是观担心道:“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大事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事情竟会让小爷茫然。   “不,是私事。”檀韫盯着碗里剩余的扁食,猜测出哪两只出自傅濯枝之手,因为它们相比其他,显得有些“丑”。他轻声,像诉说,也像求助,“若是有个人,他倾慕你,为你让步,在你拒绝他的心意后仍然愿意待你关怀备至,可你却不能接受他,这时你该怎么办呢?”   是观挠头,“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檀韫说:“因为他身份尊贵,应该娶妻荫子,合家幸福,不能同男子厮混。”   “倾慕怎么能说成是厮混呢?倾慕是正儿八经的喜欢。至于他的身份,那得分人吧,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也有好男风的,有的碍于家门脸面和自矜身份不敢表露真心,有的把人偷偷养在外头或是偷摸往来、不敢见天日,有的则愿意放弃荣华富贵与人私奔,虽说前两者俯拾皆是,而第三种万中难求一。”是观摇头晃脑地说,“小门小户都是三妻四妾,更别说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啦。”   “可是,”檀韫不解,“真心喜欢一个人,真的能接受他三妻四妾么?”   他的东西,他尚且不许旁人染指,更遑论是人?   “不接受也得接受吧。那些父母齐全的人,他们的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等成了婚,公婆要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当儿媳妇的还能拒绝吗?只要稍微不满,公婆就要说她善妒,妨碍夫君开枝散叶,除非夫君和她站在一方阵营,且态度坚决。只不过,”是观摩挲着下巴,“应该少有男子能拒绝美妾吧?”   “那岂不是要痛苦地过一辈子。”檀韫说。   是观说:“若他们是因为年少情深、互相喜欢才结为夫妻,那必定在意,在意就必定痛苦。但若是指婚、联姻等就大不一样了,两个人比起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好同僚,携手完成经营家门、子嗣传承等任务,只要能互相尊重彼此的地位,不妨碍对方的利益,管他纳几房妾呢。”   “你啊,”檀韫失笑,“年纪不大,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的。”   翠尾可喜欢看话本了,看了还要评价,是观常和他一起看,不知见过多少对夫妻嘞。他嘿嘿一笑,说:“不过若是我,我喜欢谁,就只对他好,也只让他对我好,他要是不对我好,对旁人好,我就把他踹飞,不要了。”   本就该如此,檀韫想。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怕是时时刻刻、桩桩件件都想着对这个人好,满眼满心都装着这个人,怎么还有空隙去看别人、想别人、对别人好呢?按照这样的说法反过来看,若这个人不能这样对他,便不是真心喜欢他,或者真心不够,十分只占两三分罢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若是告诉旁人,定要引得人家白眼,骂他是针尖儿眼,善妒,不知所谓。   那傅濯枝呢?傅濯枝会怎么想?   “小爷,”是观眨巴着大眼睛瞧着檀韫,“是不是有人倾慕您,还跟您倾诉衷肠了?”   檀韫吃掉傅濯枝包的那只扁食,说:“你又知道了?”   “您以前从不关心这些,更不会因此茫然无措。”是观撑着下巴瞧着檀韫,“我年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凡事也想不周全,但您既然问我了,我就跟您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其实这事儿在我看来就很简单啊,有个人喜欢我,我要是也喜欢他,我就跟他好,我要是不喜欢他,就把他踹开,不跟他好。”   的确好简单,檀韫失笑,好奇道:“那你不怕他以后不喜欢你了?或是你们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又该怎么办?”   “他如今喜欢我,不代表一辈子都喜欢我,我也不能肯定自己会喜欢谁一辈子啊?既然现在喜欢,那就现在好,及时行乐,等到不喜欢了,一拍两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嘛。至于后面的事情,”是观嗐了一声,“说句难听的话,这阵喜欢能不能到谈婚论嫁那一天还难说嘞,管那么多干嘛。反正在我看来,只要这个人是真心对我,不想着利用我算计我,我就没什么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了。”   “可一个人若是待你太好,你不会觉得心中有负担吗?”檀韫敲了下勺子,垂眼说,“他喜欢你,甚至愿意与你一起死……”   是观心说小爷果然没有谈过风月,“他喜欢我,对我好不是应该的吗?我也会对他好啊,为什么要有负担?至于一起死,”他说,“我若真心念着一个人,也只死别,不生离。”   “只死别,不生离么……”檀韫吃掉最后两只扁食,搁下勺子看向是观,话锋一转,“你这一套一套的,怎么会看上常南望?”   “我眼瞎了嘛。”是观揪着手指,“道理是道理,想和做是不一样的!再说啦,人心隔肚皮,日久见人心,但缘分却极有可能是一晃而过的,不先抓住就错过啦。小爷,我跟您说,”他又开始传授经验,“良缘也是缘,孽缘也是缘!这就好比以前做功课,您这次哪里做错了,下次就知道避开了,就不会再错了——我这次看错了人,下次就会更加擦亮双眼!”   正叽里咕噜地说给没完,应知早来了。   “监事,骆大勇的供状。”   檀韫接过看了一眼,说:“江大人和别同知那边有动静吗?”   “别同知一直没动,江大人一直带人在四处搜寻藏匿在城中的土匪。”应之早说。   “通知仇百户做好策应准备,届时你拿着骆大勇的腰牌,领泺城知府的府兵去把蟠龙寨剿了,能活捉尽量活捉,寨子里的人质和女子要保全。”檀韫想了想,“你和常南望一道去。”   应知早说:“常南望是江大人的人,是否需要和江大人说一声再调人?”   “这么热的天,江大人还在外面四处搜捕,我怎么忍心事事都烦劳他去做?”檀韫说,“江大人能干,底下的人定然也得力,让常南望尽心办事,事成之后,我为他请功。”   应知早心下微动,明白了檀韫的打算,恭敬道:“卑职明白了。”   “骆大勇这会儿不能死,把人看好了,”檀韫稍顿,“不许让傅世子的人与他接触,若世子不高兴,就说是我的意思。”   应知早应下,说:“若监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就先告退了。”   “嗯。”檀韫看着应知早,“等这次回去,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人得有一番变化了,用好了常南望,我会让你去更合适的位置。”   应知早没有多说话,只道:“卑职竭力为监事效命。”   檀韫说:“嗯,去吧。”   应知早退下了,是观问:“小爷,常南望要怎么使啊?”   “我原以为常南望攀附你是江峡的意思,可这些日瞧下来,常南望遮遮掩掩,而江峡也好似不知你们曾经好过,这说明什么?”檀韫说。   “是他自己来勾搭我的?”是观猜测着,见檀韫没有摇头,便猛地一拍手,“他有私心!”   檀韫搭着桌沿,指尖轻轻敲着桌子,说:“常南望既然有心攀附,便是想往上爬,那就必定重视机会。江峡压着他的功劳不上报,我却愿意为他请功,他怎会不动心呢?”   “可是这样的人,用起来也不放心吧?”是观说。   “我要用他的时候,他能让我放心就行了,至于以后,”檀韫笑了笑,“自有别人来压他。”   话说着,脚步跫然,傅濯枝出现在门外,手里拎着个匣子。   檀韫让是观把碗拿出去,请人进来坐,说:“这会儿没茶,喝水吗?”   “不喝了。”傅濯枝把匣子放在桌上,“今儿把你衣服扯坏了,给你赔一身,回京之后再赔你一身更好的。”   “没有扯坏,只是皱了,洗洗就好了。”话虽如此,檀韫还是说,“多谢。”   傅濯枝挑眉,“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拒绝了,你就会收回吗?”檀韫问。   傅濯枝说:“不会,我会找别的理由塞给你。”   “那不就对了?”檀韫说话间看了眼傅濯枝的双手,试图想象那漂亮的手指包扁食的模样,而后那双手直接探了过来,傅濯枝眉眼含笑,“在看什么?大大方方地看。”   “……看手相。”檀韫说。   傅濯枝“哟”一声,“还有这本事呢?那看出什么了?”   “鹤宵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格。”檀韫一本正经地说。   傅濯枝笑弯了眼睛,“借你吉言咯。对了,为什么不让我见骆大勇,针对我?”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啊,檀韫无奈地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没数。”傅濯枝诚恳道,“需要檀监事指教指教,顺便再给我个解释。”   檀韫茫然地说:“啊?”   “我明明都答应你了,会有分寸,你还防着我,摆明了不信我。”傅濯枝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我很伤心。”   这样平静的语气,像是真伤心了,而不是夸张的耍宝。檀韫抿了抿唇,“抱歉,是我言而无信,我不是不信你,是、是……”   “是怕我撒脾性,控制不住自己把骆大勇怎么样,对吧?”傅濯枝微微倾身凑近檀韫,把语气放得很轻柔,像是在和一只胆怯的小猫说话,生怕惊着它半点儿,“我有时候是混了点儿,但我会听你的话,你说不让我杀骆大勇,我就记着,绝不杀他,我……我很乖的,你别怕我。”   “我不怕你,”檀韫说,“你从未伤害我,我为何怕你?”   他安静了一瞬,又说:“我确实担心你会对骆大勇做暂时不该做的事情,毕竟你,”他抿了抿唇,拿出了“证据”,“白日在兰香楼的时候,你那样生气。”   “我是生气,但这不妨碍我听你的话。”傅濯枝说,“我知道你留着骆大勇是因为尤为,又怎么会坏你的事,给你添麻烦呢?”   真的好乖啊,檀韫微微歪头觑着傅濯枝,过了两息才说:“好的,我知道了。”   傅濯枝满意了,高兴了,起身说:“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等等。”檀韫起身送他出门,路上说,“我今日吃的扁食好像有几只是别人包的。”   傅濯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说:“包的不好吗?小了还是丑了?”   馅料更多,但样子有些丑,檀韫在心里回答,面上却笑了笑,说:“不是,我觉得比老板包的好,馅儿好多啊,模样像长胖了的月牙,很可爱。”   傅濯枝本来还不满意呢,因为他包得不如夫妻俩好看,打算多学几日,闻言却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无其事地说:“喜欢就好。你吃得高兴,包它们的人也高兴。”   檀韫有心逗他,说:“可是包它们的人怎么知道我高兴?”   “因为扁食会托梦告诉他。”傅濯枝说罢转身,看着檀韫,“就送到这儿吧,我走了。”   “鹤宵慢走。”檀韫站在廊角,温和地瞧着面前的人,“做个好梦吧。”   既然扁食会托梦。   月色从漏窗外洒进廊下,在檀韫的腰背后化作一小片皎皎的圆儿,衬得那双眼温柔得不可思议。傅濯枝怔怔地盯着他,喉间像被蜜浆灌注了,黏糊糊的,不大通畅,“多、多谢……你也是,要做个好梦。”   檀韫抿唇莞尔,转身走了,风吹起他脚边那片淡云色的纱摆,轻柔飘逸得像傅濯枝的一个梦。 第34章 海棠环   “常南望和应知早私下接触颇多?”江峡拧眉, “此话当真?”   “当真,卑职亲眼看见的。”亲信见江峡面上隐怒,心说这是个拽下常南望的机会, 不由拱火道, “檀监事对大人早有不满,是不是想借机拉拢常南望?”   “常南望也配让檀韫拉拢?”江峡冷笑道, “他最多配让檀韫利用。此次锦衣卫和缉事厂一道办差,事儿办成了,回去后功劳平分,檀韫不想让我占多少, 自然要从我手底下挑个人出来占。”   亲信说:“可大人是常南望的上官, 常南望凭什么越过您去?”   “若是他有真切的功劳, 又有檀韫相助,那便不成问题了。”江峡拧着手上的扳指,思索道, “此次来青州,第一是查案, 第二就是……剿匪!”他猛地站起来, “檀韫是要让常南望和应知早一道去剿匪, 给他立功!”   亲信不耻道:“常南望这个吃里扒外的,真亏了您的栽培!”   “他们想做,我偏要坏他们的事!”江峡伸手指向亲信,“把常南望给我盯紧了,他若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亲信应下, 行礼退了出去。   院子里偶有人走动,亲信出去后便离开了, 去找常南望的踪迹,一个蓝衣锦衣卫跟在他后头出了院子一路向东,在几次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时窜入了最前头的那座小院。   是观抱着刀站在门前,见人来了,便说:“监事出去了,有事同我说。”   “方才,江峡派人盯紧常南望的踪迹。”锦衣卫说。   是观点头,说:“知道了,你继续回去盯着,有异动即刻来报。”   锦衣卫应下,转身快步出去了。   江峡上钩了,是观摸了摸下巴,正打算出去找应知早,转头瞧见房顶上的树枝晃了晃,他眼神一利,提气在美人椅、栏杆、红柱上借力三点,跃上屋檐,“偷听”的人正坐在屋檐的另一端吃橘子。   “……”是观猛扑过去,抽刀放在那人脖子上,“为什么偷听,说!”   傅一声吞下嘴里的橘子,皮肤堪堪滑过刀刃,好笑道:“我就住这院子,出现在哪儿都正常,你凭什么说我偷听?”   见是观严肃着脸,满眼警惕,他伸手敲了敲刀背,说:“得了吧,你家监事都放心跟我家世子出门游玩了,你还在这儿瞪着双大眼睛审我?”   “说不准是我家小爷被你家世子骗了!”是观没有收回刀。   “哦,你说你家监事傻,等他回来,我就跟他告你一状。”傅一声说。   是观嗫嚅着嘴巴,狡辩说:“我家小爷年纪还轻,一时不慎受人蒙骗也在情理之中,他才不傻,你才傻,你天下最傻!”   “我听出来了,你不会吵架。”傅一声也不打算欺负小孩儿,伸手晃了晃半颗橘子,抛给是观,没想到那小孩儿以为他要偷袭,挥刀就把半颗橘子抽飞了!   “……你。”傅一声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它有多甜,啊?”   是观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行,不跟傻子计较。”傅一声大度地忍耐一口气,“你要觉得我别有异心,等你家监事回来,就尽管去告状,去吧去吧。但是,”他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如果你污蔑了我,你必须跟我道歉并且补偿我,以此来维护咱们两家通力合作的诚心。”   是观摇摇欲坠,因为他能看出来监事对傅世子的态度是信任的,甚至是放纵的,不仅默许他在院子里四处走动,还能不经通报就能到卧房门前,但是傅一声确实是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啊。他想了想,打算先问清楚,“你先说,怎么补偿?”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放心,我不讹你,”傅一声瞅着是观,“你就帮我个忙就成。”   是观不上当,“你让我杀人放火,我也帮你?”   “杀人放火还用得着你吗?”傅一声说,“就是小忙,比如,要是哪天我家世子惹你家监事不高兴了,想送礼聊表歉意,你就帮忙传递一下。”   “不行。”是观严肃地说,“其一,这是不忠;其二,这是私联;其三,小爷已经不高兴了,我还帮惹他不高兴的罪魁祸首送东西,这不是帮着人糟践小爷的眼睛吗?”   小孩儿还挺不好忽悠的,傅一声暗骂一句,继续蛊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有时候俩人吵架,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结束冷战,而你我就是那个台阶。”   是观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台阶,他以前惹翠哥生气,不搭理他,他都是直接去道歉赔罪求饶的。他觉得傅一声心里在打鬼主意,计划着等监事回来,一定要告知监事。   “我不干,你等着被监事审问吧。”是观“哼”一声,挥刀入鞘,转身几步跳下屋檐,不搭理他了。   傅一声:“……”   得,拉拢失败。   他顺势一躺,翘起二郎腿一晃,说:“主子啊主子,你最好别惹檀监事不高兴,否则连个通风报信的内应都没有。”   傅濯枝打了声喷嚏。   “受寒了吗?”在一旁挑选饰件儿的檀韫看过去。   “夏天还受寒,我得多虚啊?”傅濯枝说,“估计是有人在骂我。”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挑选。   傅濯枝顺着檀韫的视线看向盒子里的几只环佩,确认檀韫瞧上了最左边那两只,其中更看重角落的那只,但细节处还有些不满意。他叫来老板,指了指最角落那只海棠环,说:“把环上方的这颗蓝玛瑙副珠换成粉青色的和田玉。”   老板立马去拿备用的珠子,檀韫诧异地看向傅濯枝,“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眼神一直在这两只身上徘徊,想必是整体满意,但细节处不喜欢,这只海棠环样式简洁秀气,但蓝玛瑙副珠颜色过重,与和田青玉的环身不够相配,换成粉青色会过渡更自然,整体也会更雅致秀丽,更衬你方才挑的那身海天霞的袍子。”傅濯枝说,“等换上再瞧瞧,不合适再换。”   檀韫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等老板拿来一匣子玉珠,他选了颗粉青色的柱形珠子,中间镂空,穿上去,这下完美了。   傅濯枝看着他的神情,对老板说:“就换这个了,结我账上。”   “好嘞,劳烦您记名。”老板示意一旁的侍女替檀韫将海棠环包起来,引着傅濯枝到柜台结账。   檀韫跟着过去,见傅濯枝在名册上写下“秦王世子府”,从袖袋中取出一枚极小的蝴蝶镂空白玉佩递过去,掌柜的检查完毕,恭恭敬敬地还了,然后拿出另一本账册,翻到相应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记账瞬间扑入眼帘。   全是世子今年的购买记录,都是些饰件儿。   真是个爱打扮的精致美人,檀韫在心里笑了笑。   傅濯枝接过侍女递来的小匣子,偏头瞧见檀韫正在仔细看自己的账册,不由说:“怎么了?”   “难怪出趟门都能装几个匣子的行李,你真能买。”檀韫转身向外走,途中又瞧了眼傅濯枝头上的荷花冠子,“不过都很好看,你眼光很好。”   傅濯枝本来还担心檀韫说他败家,冷不丁地被夸了一句,嘴角微微上扬了,说:“蝶斋开得广,大雍到处都有分号,他们家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都不错,你要是看上了,可以记我的名。喏,”他把那枚蝴蝶玉佩递给檀韫,“这是他们家的信物。”   檀韫停下脚步,“这……”   “有信物的能折价,按九成价算。”傅濯枝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拿着吧,能用就用,不能用就随便摆着,真记了账,把钱给我就成。”   “那你怎么办?”檀韫调笑,“我觉得你更需要它。”   傅濯枝也笑,“没事儿,回头让蝶斋再给我拿一枚来,我认识它家老板。”   “那就多谢了。”檀韫收下玉佩,放进袖袋中,“谢谢你带我出来逛街,要落山了,我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   傅濯枝摩挲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阵,说:“蟠桃饭吧,想吃桃了。”   檀韫自然答应,跟着傅濯枝去了一家食楼,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要了两碗蟠桃饭,配几碟新鲜小菜。中途缉事厂的番子前来禀报:“监事,青州知州尤为求见。”   “饭还没吃呢,”檀韫淡声说,“让尤大人等着。”   番子应声而去。   傅濯枝说:“这是坐不住了。”   “据骆大勇供诉,他每月下浣初会给尤为‘上供’,这月已经超出好几日了,尤为也该坐不住了。”堂倌敲门,端来饭菜摆好,恭敬地退了出去。檀韫才继续说,“他坐不住了,我们也该动了。这些人基本都有两本账册,明的那本做成天衣无缝的假账,暗账才是我们要找的。”   “你把江峡和应知早都放在泺城,”傅濯枝替檀韫烫了下筷子,重新递过去,“你打算用别桢?”   檀韫道谢,说:“别同知是个聪明人,这些天没有半分动作,老老实实地当个眼障子,既然如此,我也愿意成全他,去做远离我们的另一份差事。以他的本事,找到暗账不成问题。”   “怎么不让我去?”傅濯枝说,“你一份差事都不给我派。”   “你的任务不是暗中随行,以防万一吗?”檀韫说,“那我自然不能把你派到别处去。”   傅濯枝撑着脸,瞧了檀韫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放心我的安危,还是不放心我的忠心?”   檀韫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才说:“若真要选择一个,自然是前者。你跟过来保护我,我也要确认你安全无虞的回去,如此,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你小瞧我。”傅濯枝用筷子戳着无辜的桃瓣儿。   “你刚到泺城,就能给我指出骆大勇的位置,我哪敢小瞧你?”檀韫见傅濯枝拿桃瓣儿撒气,心说真像个小孩儿,“既然如此,你就帮我个忙吧。”   傅濯枝佯装不愿意,“先说说。”   “你出两个人,去帮我盯着别桢,若有需要,也助别桢一二。”檀韫瞧着他,“如此,算不算放心你?”   傅濯枝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声,“勉强算吧,勉强帮你吧。”   檀韫莞尔,说:“那再勉强把这碗饭吃掉吧。”   傅濯枝认真吃掉半碗饭,说:“你是想让别桢兼领北镇抚司?”   陛下有此打算,但檀韫另有人选,闻言说:“北镇抚司要控制在陛下手中,但不能控制在我手中,可若换作旁人,我难放心。”   “你也怕陛下猜疑你?”傅濯枝语气微妙。   “我不怕。”檀韫说,“你知道陛下身上最难得的是什么吗?”   傅濯枝想了想,说:“少猜忌。”   “英国公府几代镇守北境,军威浩荡,功高却震不了主,因为陛下深知卫家忠心,愿意交托信任,这一点连与卫侯私交甚笃的先帝都做不到。只是……”檀韫抿了口解腻的茶,淡淡一笑,“这一点外人不知道,也绝不相信,所以去年也不是没人试着给陛下上眼药。对我也一样,在外人看来,我是陛下的脸面,陛下现下要我爬到高处,是因为我最得用,往后却不一定,但我从不担心这个,我既认了陛下,陛下这些年也从未令我寒心,我便一心为他做事就好了。”   傅濯枝提壶,给他续茶。   檀韫道谢,说:“我不觊觎北镇抚司,是因为我若兼管缉事厂和北镇抚司,有些人便会忌惮我至深,如此就不好揪住他们的尾巴了。”   明白了,傅濯枝说:“你要选一个人,与你敌对争权——明面上。”   “不错。”檀韫点头,瞧着傅濯枝。   傅濯枝一愣,“你不会在算计我吧?”他抱胸侧身,抗拒道,“我不要干活,不要每天起早摸黑的干活。”   北镇抚司掌管诏狱,办的都是大案,平日里也多血腥,檀韫不愿让傅濯枝多碰,本就戾气重。   但傅濯枝抱胸抗拒的模样实在憨态,脸颊还鼓着,像只发脾气的小猫……大猫。檀韫很想逗他一逗,说:“我偏要选你,你待如何?”   “你!你……”傅濯枝想拍桌,不敢,偏着脑袋瞅着檀韫,恨不得冲过去握着那张笑盈盈的脸蛋就咬……也不敢。没法子了,他只能谴责,试图唤醒檀韫的良知,“这和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狠心的人。”   檀韫失笑,说:“你就这么不想做正事?”   “北镇抚司有多忙我是知道的,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要真去了,还怎么……”还怎么关注你啊,傅濯枝暗自嘟囔。   檀韫替他说完,“还怎么监视我跟踪我啊?”   “这话忒难听了吧,”傅濯枝狡辩,“就是不小心碰上了而已。”   “那可真够“不小心”呢。”檀韫说。   傅濯枝:“……哼!”   “行啦,嘴巴都撅到天花板了。”檀韫摇了摇头,假装无奈地说,“你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这下傅濯枝又后悔了。   檀韫愿意把多少人觊觎的北镇抚司给他,要是别人都得磕头谢恩了,他却挑剔拒绝,是不是有点不识好人心了?檀韫会不会对他失望?   “那什么,”傅濯枝瞥一眼檀韫,又很快收回,“你要是实在很想,我也不是不能答应……算了,答应就答应吧,我——”   “噗嗤。”   傅濯枝茫然地看过去,檀韫忍俊不禁,眼睛里全是笑意。这是他头一回看见笑意明亮的檀韫,这个喜怒不惊、总是淡淡模样的人,竟也对他露出这样开怀的模样了。   檀韫伸手掩住下半张脸,一双柳叶眼弧度温柔,眼睛里装着他,他的身影是陷在笑意中的。傅濯枝愣愣的,直到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竟然摸到檀韫眉心的那点胭脂痣上了,他心中一惊,立马收了回来,指尖犹如火烧。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碰你的。”傅濯枝噌地站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在原地打转,甚至对檀韫作揖下去,“冒犯了,对不住,我……我错了。我的手自己不听话,不关我的事,绝不是我下/流,我没有指使它,我——”   他不说了,伸手握住右手,就要掰断。   “鹤宵!”檀韫及时起身握住他的左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制止,但自己也被傅濯枝的这股子蛮力拽了过去,桌子被撞得歪开。   他们撞在一起,下意识地瞧向对方的眼睛,又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我没有见怪。”檀韫垂着眼,“你不要动不动就伤害自己。”   他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想起傅濯枝的情况,只得换个说法,“身子骨再好,那也是不经糟践的,哪日年纪轻轻的这里不好哪里难受,你就老实了。”   傅濯枝已经老实了,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捏得好紧,尤其是右手,指头麻了。   “……哦,知道了。对了,你,”他看向檀韫,“你撞疼了哪里没有?”   其实胯骨有些疼,方才撞到桌上了,但檀韫没有说,怕傅濯枝又做出什么事儿来。他抬眼看向傅濯枝,发现傅濯枝的耳朵是粉色的,像刚才吃的蟠桃饭上的桃瓣儿。   “没有哪里疼。”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红痣,笑着说,“就是你的手指好烫啊,就碰了一下,我这儿也跟着烫。”   烫吗?   傅濯枝搅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勉强想起蟠桃饭是凉的,茶水也是凉的,他的手在触碰檀韫之前碰的都是凉的,怎么会烫呢?   但檀韫说烫,那就烫吧。   “哦,我火气旺,”他把右手拿出来,揪出食指,目光谴责,并判决处罚,“回去拿冰镇镇。” 第35章 三分像   檀韫回到院子, 青州知州尤为已在前厅等候足足一个时辰,他手边放着一杯茶,分毫未动, 已经冷透了。   外头传来问礼的声音, 尤为立刻起身出去,走到门前跪下磕头, 恭敬道:“微臣青州知州尤为恭请圣安。”   “圣躬安。”檀韫掠过尤为,到上位落座,说,“尤大人起身, 坐吧。”   “谢监事。”尤为起身, 转身提着膝襕处走到下座落座, 牵着身朝向檀韫的位置,拱手作揖礼,“下官不知监事到访, 有失远迎,特前来拜会, 请监事降罪。”   是观进入厅中, 替檀韫倒了杯淡茶, 退步站在檀韫身后侧的位置,斜斜地睨着这人。   檀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冲淡了嘴里的桃味,不禁想起傅世子鼓着脸腮戳着桃瓣儿的模样……真是没个道理,瞎想了。他回了神,放下茶杯, 说:“尤大人不必如此,我们一行人此次是奉密旨前来青州, 路上都谨慎得很,尤大人不知,如何远迎?”   “但到底是下官失礼了,”尤为情深意切地道,“监事不予计较,是慈悲为怀。”   “尤大人掌管一州政务,劳苦功高,只要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朝廷,区区小事,我哪里会见怪?”檀韫看着尤为,对方清癯的脸已露出灰败之相,“既然尤大人过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你,今日一道问明白了,我也好早日回京交差。”   尤为藏在袖中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攥得发麻,闻言却只得说:“监事有话但请询问,下官无话不说。”   “尤大人若真能做到无话不说,今日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檀韫摩挲杯沿,淡声道,“泺城知府谭驿遇害一事,青州为何不上报?”   因为尤为没想到他们把事情做得如此隐晦,却还是能被缉事厂的探子探查到风声,那些番子犹如苍蝇,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只需要一只,也能扰得人心烦意乱。   回过神来时,尤为发现自己已经屈膝跪下了。檀韫便是如此,年纪轻轻,怒恨不露,已然有了凛冽慑人的风姿。   冷汗打湿了后心,尤为不敢整理,嗫嚅着说:“请监事恕罪,此事下官也是后来才知情,泺城距离青州州府本就隔着一段路程,下官也实在不敢想象竟有人胆敢杀害地方官啊。”   “尤大人,你这个父母官不是只需要管儿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就能做好的,泺城受蟠龙寨侵害,谭驿空有剿匪之心而无剿匪之能,你是他的上官,泺城也直属你管辖,你是问也不问。这官儿,”檀韫的指尖轻轻点在杯身,“你做得好松快啊。”   尤为浑身一抖,磕头道:“下官治理无能,合该万死!”   “若只是无能,便无需万死,可尤大人偏偏就是太能了。”檀韫点了下杯子,是观便拿出骆大勇的供状走过去,俯身抖到尤为面前,冷声问,“对于供状上所说,尤大人作何解释?”   尤为仰头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以及下面的画押,舌头磕颤,再次磕头,“纯属污蔑!祸匪的话,如何能信?请监事明鉴!请陛下明鉴!”   “这是自然,自古判案都需得人证物证齐全,人证已在我手,至于物证,我们都等几日。”檀韫看着尤为脑袋上那顶颤抖不停的乌纱帽,温声说,“只是在此之前,得委屈尤大人住在我院里了,免得你来来回回的辛苦,也耽搁时间。对了,有句话,我要先提醒尤大人。”   他起身走到尤为面前,垂眼把人看着,说:“在此案判定前,尤大人千万好好看顾身子,你若出了半分差错,阻拦我办案事小,牵连你尤氏全族事大。”   尤为浑身一软倒在地上,颓然不语。   檀韫哪里是要查他啊,是要查他头上的人!   是观让人将尤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能出岔子,快步跟上檀韫。路上,他向檀韫告了傅一声一状,质疑此人心怀不轨。   “那些话,他听到了也没什么。只是,”檀韫说,“他为何会觉得我与傅世子会发生争吵?”   是观说:“或许他也觉得自家世子性子不好,很容易得罪人,所以率先来牵线搭桥。”   性子不好么,檀韫回想这些天的相处,觉得傅世子除了不珍惜自己之外,在脾性上没有什么不好的。且傅世子虽说身份尊贵,但对于赔礼道歉这样的事却是半点不忌讳,并不觉得说一句抱歉就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和地位,如此,就算他们哪日真的发生了争吵,也不需要谁来做台阶吧?   “就是。”另一边,傅濯枝也从傅一声那里得知了此事,纳闷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争吵?你凭什么掺和我们之间的事?”   “淡薄了,”傅一声凉声说,“现在不是您拉着我让我帮您想主意的时候了。”   傅濯枝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用完就丢,冷酷地说:“是,你可以滚了,赶紧滚去檀驰兰那里跟他解释清楚,说你不是去偷听的,只是梦游。”   “檀监事会信吗?”   “信不信是其次,要紧的是态度。”傅濯枝命令傅一声微笑,叮嘱道,“给我恭敬、认真、严肃、态度摆正了。”   傅一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是,属下现在就去。”   他出去了,撞见来送信的近卫,惨遭调侃,“统领,年纪轻轻的脑子就残了,怎么这副傻样?”   “滚蛋,你才残了,你眼睛残了。”傅一声麻木地放下嘴角,收回牙齿,并一脚踹开近卫,去给檀监事解释了。   近卫拍了拍屁/股,快步走到廊下,恭敬道:“主子,雍京来信。”   “念。”   近卫拆开信筒,捻开一条信纸,纸上两行字:“淑妃有孕;御前牌子添了一人,是钟鼓司落絮,与……”   钟鼓司是个低贱的衙门,从里头出来,一朝就到了御前牌子的位置,天大的恩宠了。以陛下的性子,本不该如此。傅濯枝思索着,从帘子后出去,见近卫盯着纸条,似有犹豫踌躇之意,凉声说:“怎么,要瞒而不报?”   “属下不敢!”近卫跪地,立马如实念道,“……与檀监事有三分相似。”   屋里冷了下来,傅濯枝眼神阴沉。   “淑妃,落絮。”这个落絮,上一世未曾出现过,檀韫瞧着信纸上的内容,轻轻一笑,“我才走了多久啊,都坐不住了。”   “这个落絮爬的也太快了吧,说一飞冲天也不为过。”是观拧眉,“他绝对有问题!”   檀韫将烛罩拿开,将信烧了,说:“宫里最不缺聪慧伶俐的人。”   “您没瞧见柳来哥信里写了吗,那个落絮跟您有三分相似!”是观不高兴地说,“这是来跟您争宠的!”   檀韫失笑,“他要是只凭借这三分相似就能与我争宠,我这些年就算是白活了。”   是观惊觉言语不妥,浑身一哆嗦,跪地磕头说:“小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别我了,起来吧。”檀韫吩咐道,“去给柳来回信,让他把人盯紧就好,若落絮敢对陛下动不该有的心思,直接拟个法子料理了,罪责我来担。”   “是,我这就写。”是观从地上站起来,去外头洗了手,坐到书桌后给尚柳来回信。   这会儿傅一声也到了,态度十分良好地向檀监事解释并赔罪,很轻松地得到了檀监事的原谅。他道了谢,麻溜地回去了,却发现先前来送信的近卫萎缩地蹲在廊下的角落处,朝他摇了摇头。   又发脾气了。   看来是信上说了什么事儿。   傅一声猜测着,过去问了一嘴才进去,找到坐在书桌后的傅濯枝,说:“檀监事没有怪罪。”   “嗯。”傅濯枝转着根狼毫笔,纤长的睫毛垂着,“给二音传话,让他把落絮的底细仔仔细细地查一遍,再给宫里递个话,把这个落絮盯死了,他敢有异动,直接杀了。”   傅一声取了笔写信,让近卫拿走,立刻发回去。他站在书桌前,说:“从钟鼓司走到御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陛下钦点,可陛下身边那么多得力的人,这个落絮就算再聪慧能干,也不能直接爬到御前牌子的位置。”   “偏偏就是个和檀驰兰‘三分相像’的人。”傅濯枝说。   傅一声快速瞧了他一眼,那脸色实在难看,“陛下应该不会犯糊涂……吧?”   一个人会不会犯糊涂,这个人自己都料不准,让傅濯枝不痛快的是落絮,或者说是把落絮推到御前的人,这些人把檀驰兰当成了以色侍君的佞宠,认为凭借一个赝品就能分权甚至取代,哪怕檀驰兰已经站在了能和何百载分庭抗礼的位置。   这些人忌惮檀驰兰,恐惧檀驰兰,不耻檀驰兰,可心底仍旧把檀驰兰当成下/贱货色。   因为檀驰兰残缺不全,所以这些人理所当然地不把他当个人,抹掉了对他的尊重。   “去,”傅濯枝终于折断了笔,“去查,到底是谁把落絮推到陛下眼前的。”他微微倾身,抬手捂住脸,“我要将他截胫剖心,永远跪在檀驰兰面前。”   两封信传回雍京的那日,傅山游也去了趟宫里,陛下想给他派个差事,拟了三个位置,让他回去自己挑挑。   淑妃有孕,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拉着傅山游下棋。傅山游见到了那个落絮,这几日宫内外传言纷纷,说钟鼓司的落絮飞上枝头,还说他与檀监事竟有些相似。傅山游看不见,自然不知像不像,但他们下棋的时候,落絮进殿添茶的次数有些频繁,身上的熏香也太浓太艳。   不够安分,不够聪明。   傅山游没有再继续关注落絮,陪皇帝用了晚膳便出宫了,送他出宫的是尚柳来。   尚柳来是个斯文温和的人,言谈举止都叫人舒心,他跟着傅山游,没有搀扶他,说话答话都张弛有度,挑不出丝毫错漏。   走出二宫门的时候,前边的道上传来训斥声,傅山游没有停步,听尚柳来说:“坐在杌凳上的是戴公公,跪在地上的是落絮。”   他们走近了,听戴泱高高在上又随意散漫地说:“下贱坯子,在天上走了两回,地下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奴婢想快些将书抱回乾和宫,不小心惊扰戴公公车驾,请戴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奴婢计较。”落絮躬着身子,直直磕头求饶。   “别价。”戴泱睨他一眼,“额头要是磕坏了,回去怎么面圣?陛下要是问起来,不得降罪于咱家?”   落絮立马停止磕头,絮絮哽咽道:“是奴婢考虑不周……”   “这点小事都考虑不到,怎么做御前牌子啊?”戴泱叹气,“亏得你遇见的是我,这要是檀监事……”他笑了一声,没说完。   “戴公公。”尚柳来此时说话了,温和地瞧着戴泱,“这话怎么说的?檀监事是最和气不过的了。”   戴泱像是才看见他们,“哟”道:“真对不住,近来天热,阳光晃眼,我竟没瞧见这边还有人。”   天都要黑了,哪来的阳光晃眼,更别说旁边还站着个眼睛看不见的傅二公子。尚柳来偏头瞧了一眼,傅山游面色如常,仿佛并不见怪戴泱言辞失礼,他便说:“无妨,戴公公快些去乾和宫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复又看向落絮,“你也快回吧,别耽搁陛下看书的时辰。”   落絮连连应是,起身正要走,就听见戴泱诧异道:“柳来,你可真够心慈的,还出言帮他呢,你瞧瞧他的脸,觉不觉得与檀监事有些像?”   到处都有的传言,戴泱是头一个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人,他瞧着尚柳来,似笑非笑。   尚柳来果真认真地瞧了落絮一眼,说:“晚些时候,我让人去请个御医,到秉笔府为戴公公诊脉。”   “你骂咱家眼瞎?”戴泱吩咐抬杌凳的火者们继续往前走,路过尚柳来时,他喊停,伸手摸了摸尚柳来的下巴,俯身说,“你这张嘴,是被小七宠坏了,改日咱家好好教你。”   戴公公向来不是个斯文人,尚柳来任他轻浮放肆,温声说:“柳来恭聆垂训。”   戴泱笑了一声,收回手,坐正身子,被人抬走了,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傅山游这么个人。   “二公子别见怪,”尚柳来向傅山游赔罪,“戴公公向来如此。”   檀韫与戴泱,一个似水,一个如火,瞧着有水火不容之相。落絮就好比一粒沙,前者不放在眼中,后者倒是明目张胆地燎出了火星子,只是这火光烧一个落絮是不够的。   傅山游这么想着,笑了笑,侧身“瞧”了眼戴泱的背影,温声说:“无妨,‘金娘娘’么。” 第36章 惊噩梦   “小爷, 江峡动了,带着人跟着应百户他们上了蟠龙寨。”   “果真是不中用。”檀韫撒了把鱼食,将鱼钵递给随侍的番子, 转身离开锦鲤池。   是观跟上他, 说:“我已经嘱咐应百户了,若常南望不敢下手, 他会把事情做好。”   “别小看常南望,他面上将江峡当作上官、师傅,敬重恭敬,翻脸时江峡也不过就是一把梯子。”檀韫理着袖口, 淡声说, “他有心, 端看有没有力了。”   是观点点头,穿过花园时瞧见前头的紫薇树下站着个人,世子爷今儿一身茄花紫的纱袍, 头发用紫玉冠半束起,披下两股雪青色的细发带, 两颗南珠坠脚滴在发间, 发带样式与腰带是同一款式。   世子爷是个很爱打扮的人, 但从不堆金摞银,他品味好,是以虽说貌艳,气质中却有清雅的一面。   檀韫瞧了瞧,走过去站在世子爷旁边,正在招逗紫薇的人偏头瞧过来, 眼皮洇着一层薄红。他怔了怔,说:“你今儿抹胭脂了?”   世子爷就那么盯着他, “你猜。”   檀韫于是又仔细瞧了两眼,才确定不是胭脂,“刚午眠过吗?”   “嗯,趴桌上睡了会儿。”傅濯枝偏头打了声呵欠,恹恹地说,“天气太热了。”   那还打扮得这么漂亮跑出来赏花,檀韫失笑,说:“那就早些回去吧,屋里放着冰山,比外头凉快多了。这儿太阳正照,不怕被晒黑了?”   适才傅濯枝在屋中眠了一会儿,从噩梦中惊醒了,再也睡不着。   他从前也反复做一个梦,梦的最后是那个吊在屋门前的女人,眼眶肿大,舌头都扽了出来,再没有从前华贵美艳的样子。他八九岁时总是哭着醒来,吓得冷汗涟涟,好几日都睡不着觉,后来看惯了,心也冷了,就不再怕了。梦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渐渐不出现了。   从前他觉得噩梦再吓不着他,可他今儿却做了个新的梦,梦里还是有死人,却不是那个女人。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惊醒,摸到了脖颈的冷汗,他起身跑出去了,听傅一声说檀监事好好的在花园里喂鱼呢,他又回去把自己洗漱干净,出来与檀韫“偶遇”。   “鹤宵,你怎么了?”   额头上突然摸上来微凉的手心,柔软,指腹却有细微的茧子,这是檀韫从前写字、练箭和伺候人留下的痕迹。傅濯枝喉咙一哽,猛地回神,对上颦眉蹙眼的一张脸。   梦里的檀韫,饮鸩自尽后也露出相似的表情,遗憾,失落,眼前却只有疑惑和担忧。   “我心里难受。”傅濯枝像个小孩,直直盯着檀韫,试图像他倾诉,求助,“我做了个噩梦,我……很难过。”   什么样的梦会让世子红了眼眶,失魂落魄……秦王妃么?檀韫不知详情,担心不慎踩尾巴,于是拿出袖袋中的丝帕替傅濯枝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说:“梦都是假的。”   柔软的帕子扫过眉毛,傅濯枝浑身一抖,怔怔地说:“可我从前做过的梦都是真的。”   “若梦见的是从前发生的事情,那说明你心里还记挂着,不肯忘怀,所以在梦中也被困缚。若梦见的是不曾发生的事情,那多半不是真的。”檀韫收回丝帕,哄着说,“我从前还梦见自己吃了一碗冰就腹泻了三日,直接死掉了,可我后来连吃三碗也没有腹泻。我后来一想,我之所以做这个梦,是因为那会儿陛下不让我多吃冰,我却偷偷吃了,心里发虚,所以在梦中遭到报应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可为何那样真实?灵堂,花篮,檀韫饮鸩时的模样,倒下时流下的眼泪……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傅濯枝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檀韫觉得不对劲,连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替他顺气,“没事了没事了,许是天气太热,人心浮躁,因此……”   话没说完,傅濯枝突然抱了上来,他被完整结实地扣在怀里,鼻间都是傅濯枝身上的返魂梅香。   是观眼睛瞪得溜圆,正想上去扒开傅濯枝,却见檀韫朝他递了个眼神,那是让他退下的意思。   “?”   “……”   小爷和傅世子已经好到这份上了吗?搂搂抱抱,再好的同僚也不能如此吧!   是观不懂且大为震惊,右腿打左脚地走了。   “冒犯了,但请让我抱抱你。”傅濯枝箍着怀中的人,疯狂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香的,热的,“活的……”他喃喃。   “难不成我还是死的吗?白日都能见鬼,那鬼也太嚣张了吧。还有,”檀韫揪着傅濯枝的肩膀衣料,“你的胳膊再使点劲儿,我真的要变成鬼了。”   话音刚落,腰间、背上的胳膊猛地泄力,檀韫呼了口气,反手揉了揉后腰,心说傅世子这力气,真动怒打起人来,一拳头就能把人砸死吧。   可是,这样的怀抱……太坚实温暖了。   和傅濯枝的目光一样,灼热,直白,毫不掩饰,燃烧着烈火。   “对不住。”傅濯枝想伸手去碰檀韫的腰,刚碰到衣服立马反应不对,被铁块烫了似的猛地收了回去。他想说什么,说来说去只有那句对不住,直到檀韫叹了一声,仰脸看过来,他才发现人还在他怀里,没有像以前的那些梦里一样,嫌恶地将他推出八丈远。   “无碍的,不必道歉。”檀韫瞧着傅濯枝发愣的脸,耐心地安抚他,“人有七情六欲,再冷静的人也做不到永远无波无澜,做了噩梦就怕,怕了就说也没什么过错。我没有笑话你,也不会告诉别人。”   傅濯枝并不怕自己因为任何事情被嘲笑,他不需要那么多虚浮的尊严和脸面。   “我弄疼了你,”他再次道歉,抓住檀韫的袖子,“你打回来吧。”   “真的没事。”檀韫失笑,“你的胳膊像铁链一样,但是你比它热,也比它温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话,傅濯枝想。   檀韫在某些时候像只兔子。   “真的好热啊,”檀韫擦了擦汗,“我屋子里有蜜橘水,要去喝一杯吗?”   傅濯枝傻了才会说不要,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到了屋子里,檀韫吩咐是观倒蜜橘水,又让人倒了凉水来,搅了帕子递给傅濯枝,让他擦擦汗。   傅濯枝听话地擦汗,眼神不顺服地落到檀韫拿帕子的手指,微微偏头袒露无疑的侧颈,漂亮干净的下颔,还有……还有檀韫突然看过来了,热红了的脸颊,眼睛是浸在雪水里的玛瑙。   “怎么了?”檀韫问。   傅濯枝只能摇头,遮掩眼睛犯下的罪行。   “监事。”外头的人通传,“大夫到了。”   檀韫让人进来,转头朝傅濯枝说:“给你诊脉。”   简直毫无准备,傅濯枝下意识地将胳膊往后一藏,说:“我没病。”   太心虚了,檀韫微微眯了下眼睛,语气轻柔地说:“讳疾忌医可不好,让大夫瞧瞧。”   “我真的没病。”傅濯枝快速地看了眼门口,已经做好了起身就跑的准备,但此为下策,他还要挣扎一番,“你瞧我像有病的样子吗?我龙精虎猛,简直康健得可怕。”   “贵人们每月都要请一次平安脉,离开雍京也不能更改。”檀韫说着起身走到傅濯枝面前,正好挡住他,“诊脉。”   “是。”随行的东厂大夫立刻到傅濯枝的身边单膝跪下,无比冷漠地忽视了傅濯枝求助、威胁、恐吓的视线,抬手道,“请世子拿出手腕。”   傅濯枝顽强地说:“不要,这是强迫。”   “在狱中,碰见不配合的犯人,我最擅长的就是强迫。方式无非两种,威逼,利诱。”檀韫看了傅濯枝两息,伸手按住他的右肩,其实没有用力,只要是个人就可以轻易推开。   用这种力道将人按住,他微微俯身凑近,轻声说:“让大夫诊脉,好不好?”   太可恶了!   太狡诈了!   傅濯枝觉得自己被掌控住了。   如此下去,檀韫说什么,他便要做什么。   可是他不想对檀韫说不好,更不可能甩开檀韫的手或者把人推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傅濯枝灵光乍现,眼神下移,落到那截纤细的腰身上,然后伸手抱住。   “?”檀韫一惊,下意识地收回手,下一息,他脚下猛地腾空,被抱了起来。   “鹤宵……”他惊呼着,被傅濯枝放到了桌上,那张脸微微凑近,含着歉意和心虚对他说,“我走了。”   腰间一松,傅濯枝已经转身跑了,纱袍飞扬,一瞬间就没了身影。   “……”檀韫坐在桌上,盯着门外的空地,还没回过神来。   “小、小爷?”是观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傅世子在、在做什么啊?他怎么能把您抱起来呢!”   大夫没有说话,缩在后头像个聋子。   檀韫也不知道,他只在小时候被老祖宗抱起来过。   老祖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手有些粗糙,抱着他的时候,他会搂住老祖宗的脖子,看见老祖宗慈爱的眼睛。   可傅濯枝不是老祖宗。   傅濯枝的怀抱没有慈爱,但有其他更多、更旺盛的东西。   不过,这样抗拒诊脉,檀韫收回放在腰间的手,心中有了猜测。   傅濯枝冲回院子,吓了傅一声一跳,从榻上猛跳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完了!檀驰兰对我起疑了。”傅濯枝冲到床前,猛地扑上去,把自己藏进被子底下。   傅一声追上去,“您还背着我做了什么冒犯檀监事的事儿!”   “不是,”傅濯枝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要诊我的脉!”   “哦,您是怕诊出来不对劲吧?”傅一声冷嘲热讽,“吃药的时候干净利落,恨不得吞一瓶下去,现在倒是怕了?早些时候干嘛去了?”他伸手往傅濯枝背上一指,“活该!”   傅濯枝不说话,就当自己死了。   傅一声见状又不落忍了,凑过去哄道:“放心吧主子,檀监事哪怕怀疑你脉象不对劲,也不可能见您一次就拽着您的手腕往大夫手上放吧?”   也对啊,傅濯枝抬起脑袋,心想今儿是正好撞上了,檀驰兰以为他中了暑气才叫大夫来诊脉的。   傅濯枝又活了过来,坐起来,坐直了,说:“是我糊涂了。”   您糊涂的时候还少吗?一碰见檀监事就跟脑子离体了似的。傅一声摇头。   “什么时辰了?”傅濯枝端庄优雅地问。   傅一声翻个白眼,说:“申时三刻。”   “锦衣卫也该回来了吧。”傅濯枝煞有介事地叹气,“一想到我们要抬着一具棺椁回京,我就觉得晦气。”   傅一声不愧是他主子肚子里的蛔虫,闻言立马说:“咱们分两路回京,让常南望和锦衣卫送殉职的江大人回归故里,咱们和檀监事单独回京。”   “嗯,”傅濯枝欣慰地看着他,“甚合我意。” 第37章 水上月   “陛下, 青州奏报。”   乾和宫正有几位臣工在议事,尚柳来将密封牙筒呈到御前,在皇帝的准许下拆出其中的信纸。皇帝接过一瞧, 面色骤变, 猛地拍桌,“放肆!”   殿中臣工哗然, 不约而同地跪地求请陛下息怒,戴泱问发生何事。   皇帝没有说话,尚柳来转身面对臣工,说:“是檀监事传来的奏报, 四日前锦衣卫与缉事厂上蟠龙寨剿匪, 匪徒不肯受俘, 负隅顽抗,锦衣卫江大人身先士卒,在蟠龙寨二当家骆晖刀下……不幸殉职了。”   众人闻言惊呼出声, 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肯言语, 殿内气氛微妙。   “天气炎热, 檀监事已命北镇抚司的百户常南望和缉事厂百户应知早先行护送江大人的遗体回京, 望早日安葬,由檀监事和别同知再逗留几日,处理青州的后续事宜。”尚柳来说。   臣工们心中踌躇,因为不知陛下此时的怒气是针对狂妄放肆的匪徒,还是竟死于匪徒刀下的江峡。   比起他们,戴泱心直口快, 只是说话实在不算客气,“江大人堂堂北镇抚, 这些年操办过多少大案,竟然死于匪徒之手,莫不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江卿是因公殉职,便是有功在身。”皇帝瞥了戴泱一眼,训斥道,“朕看你是这段时间好日子过惯了,忘记了出京办差的难处,能待则待,不能待就收拾包袱滚出去。”   天子发怒,不是这样的动静。戴泱从善如流地跪下,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臣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   “依照奏报上所说,的确如此,要想知道详情,只能等两位百户回来再问了。”尚柳来温声说,“北镇抚司的常百户是江大人的随行百户,此次两人是一道上山,他了解更多。”   皇帝面色不虞,简略地与臣工议完事,就说:“都下去吧。”   众人行礼欲退下,唯独站在最前方、胸前戴仙鹤补子的老臣没有退,出列道:“陛下容禀,臣有一事上奏。”   皇帝对宋颐态度尊敬,说:“阁老请讲。”   宋颐从袖袋中拿出一本账册,沉声道:“臣要奏阁臣兼工部侍郎李埔伙同青州知州尤为私吞去年朝廷下拨青州的修缮银,私分泺城、陵县赋税至少一百二十万两。”   尚柳来走下阶梯接过账本,呈到御前。   乾和宫一片冷凝,许久,响起皇帝沉稳如常的声音:“至少一百二十万两。”   “因数额巨大,臣人手不足,暂且还未查全,今上奏御前,恳请陛下彻查此案。”宋颐跪地稽首。   皇帝让御前牌子把宋阁老搀起来,又把账本翻了翻,“无耻硕鼠。”他安静片刻,猛地打飞了御案上的笔架,“由宋阁老、何百载主审,传刑部、锦衣卫、都察院立刻彻查此事!”   皇帝撑着御案,扫过跪在殿内的两排臣工,目光落在戴泱头上,说:“北镇抚司如今无人坐镇,戴泱暂且着手,把这案子办了。”   戴泱磕头,“臣领旨。”   皇帝不欲再多说,坐了回去,臣工们陆续轻步退下,薛萦端了茶给他。皇帝抿了两口,说:“朕让他们查账,查出来的比朕预想的还要精彩。”   先帝爷年轻时在战场上受过伤,一直未好,驾崩前的两年内一身伤痛,渐渐的也就无心国事了,留下了的蛀虫也逐渐肥硕起来。尚柳来替皇帝打扇,说:“尤为府中的暗账已经在檀监事手中了,等拿回来合账,便能清算。”   “此事不要声张,给驰兰他们招惹危险。”皇帝把茶喝完,搁了杯子。   尚柳来这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说:“这一封是檀监事亲自写给陛下的。”   皇帝接过信纸,将半面小楷看完了,没有说话。尚柳来见他面色松快了些,便说:“檀监事很快就能抵京了?”   “嗯,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京了。”皇帝弹了弹信纸,宽慰道,“驰兰信中还说鹤宵此次随行,先是告知他骆大勇的行踪所在,替他省时省力,还在搜账时给别桢出了力,不仅乖觉,还很懂事。”   尚柳来说:“世子如此,陛下以后也能放心了。”   皇帝将信给尚柳来,说:“家里兄弟不多,八弟实在不中用,鹤宵与渡洲若是能替朕出力,朕也能松快些。”   说起“兄弟”,尚柳来倒是想起个人来,冷宫里还住着一个呢,按顺序该是陛下的九弟,此前小爷吩咐盯着此人。他没有说,仔细将信收好。   “说起渡洲,”皇帝看了眼尚柳来,“朕听说前几日,戴泱给渡洲脸子瞧了?”   戴泱虽说就那副脾性,但尚柳来也纳闷他怎么就瞧傅山游不顺眼了,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斟酌着,尚柳来说:“奴婢瞧戴公公那会儿子心情不爽落,以致礼数不周全。”   戴泱为什么不爽落,皇帝心里清楚,无非是看不惯落絮,闻言嗤道:“一天天的瞎闹腾,让他滚出去办案,没事别进宫晃悠,朕烦他。”   “奴婢遵旨,一定好好跟戴公公说。”尚柳来应声。   *   “我这个六哥啊。”檀韫把飞书收起来,笑着摇了摇头。   他一提起戴泱,脸上就有笑,傅濯枝靠在榻上,指腹摩挲过琴弦,发出嗡音,说:“你与戴泱表面上关系成谜,似友似敌,却在我面前这般真心流露,不好。”   “有人相识多年仍只见貌不见心,有人甫一聚首便能探心投机,我与鹤宵更像是后者。”檀韫提笔写字,头也不抬地说,“你我共行一程,我已知你十之八九了。”   傅濯枝按着琴弦,静了一会儿才松开,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笑道:“原来我这么好看透啊。”   “是你太敞怀,我哪怕是个瞎子,也该窥见半点了。”檀韫说。   他回完信,叫舱外的是观拿走,自己就站在房门前眺望黑幕下的水面,屋内传来琴音,不是什么曲子,但正应了这水面,宽广无垠而沉,深不见底而静,仿佛蛰伏吞天巨兽。   世子的琴音中有景,有情,便说明眼中有,心中也有,只是一直克制罢了。或许是因为他怜惜先秦王妃的遭遇,又痛恨她对自己的牵连,因此悔恨交织,刻薄地给自己判了死刑,觉得他这样的“孽种”不该存活于世,更不该过得愉悦痛快。   秦王和先秦王妃就好比水底的巨兽,傅濯枝表面无波无澜,心底却时刻被吞噬,水面上的波浪涟漪只是他呼痛的证据。   “啪。”檀韫已经走到船边,随手解了腰间的玉佩扔下去。   “这是做什么?”   琴音停止,傅濯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什么,”檀韫转身看他,温声说,“试试深浅。”   傅濯枝失笑,说:“怕翻船吗?”   檀韫没有反驳,而是问:“鹤宵会凫水吗?”   “会。”   “那就好。”檀韫说,“如此一来,就算翻船,你我也可你托我、我托你的爬上岸。”   傅濯枝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暂且品不出来,索性直接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檀韫耍赖。   傅濯枝微微眯眼,猛地上前一步,将檀韫吓退一步,抵在船沿上。檀韫投降了,说:“好吧,我说今晚月亮很美。”   傅濯枝看了眼那一轮皎月,说:“一般。”   “夜月照影,水上生情。”檀韫眨眼。   美的不是月亮,是月亮下的人。   傅濯枝怔愣片刻,不禁偏头捂了下脸,闷声说:“檀驰兰。”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檀驰兰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夸赞。   “小时候,老祖宗教我写字,常写的就是有关月亮的诗词,因为他白日无暇,只有下值后才能教我。那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周围安静得不像话。”檀韫伸手搭在船沿上,倾身趴上去,“你知道老祖宗为何会收我吗?”   “知道。”傅濯枝说,“因为那次老祖宗微服出京,被摸了钱袋子,你替他讨了回来,为此被偷儿踹折了一只腿。”   “我一眼就瞧出来这老爷爷身份不一般,他穿着寻常的布料,气度不出挑,不出挑得恰好,就像他的眼睛,不够清明,但沉静如渊。因此我豁出去了,我想讨好他,希望他拿几两银子到我家,把我买走做个仆人。”   檀韫撑着下巴,语气陷入回忆,轻渺如烟。   “老爷爷看透了我的伎俩,对我笑了,他接过脏兮兮的钱袋子,告诉我他是个宦官。我问他,当宦官好吗?他说若生来好命,没人愿意做宦官。我说赶巧了,我生来没好命,愿意做个宦官。他笑了笑,说可以买走我,把我送进高官家中做个小厮书童,以后长大了可以自奔前程,我却摇头。他当时看我的表情有些惊讶,说,孩子话,我那会儿是个孩子,就说孩子话,我跟他进宫了,受阉刑之后,我没有哭,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伸手摸我的头,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檀韫看向傅濯枝。   “鹤宵,你知道我和执着于进宫吗?”   傅濯枝看着他温和沉静的眼睛,说:“因为那里是天下最高的地方。”   “是,同样都是搏前程,我为何要等到十几年后,我现在就要搏,哪怕付出无法追悔的代价。我不想做小厮书童,我要去追高的地方。”檀韫偏头看向水面,“那时的我走在宫道上,觉得两侧的宫墙好高好高,望都望不出去,许多人都想出去,觉得宫规森严,觉得那是座天天都要把人往里头埋的坟墓。我不想出去。我从宫道往前走,踏过一道道小宫门,走到乾和宫门前,站在丹陛上回首,满座帝宫皆在眼底。”   傅濯枝没有说话。   檀韫又看向傅濯枝,说:“小时候在家啃冷馒头挨藤条的我也不会想到,我以后会站在乾和宫的御阶上。命嘛,这玩意儿就像块泥巴,刚落地的时候形状不同,有些丑得不堪入眼,可往后是要烂在地上,还是改头换面、重塑人形,便是七分内塑,三分外塑了。”   傅濯枝好似无奈,“你真的很执着。”   执着于宽慰他,改变他,拯救他。   不,若论执着,傅鹤宵已至疯魔。檀韫眼前又掠过那场大火,他伸手替傅濯枝理了理腰间的玉佩,垂着眼说:“鹤宵,若让我来当娲皇,你必定是最华光璀璨。”   傅濯枝愣着,感受着檀韫轻轻地抱上来,像块沉甸甸的梦,坠在他怀里。   “我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梦温柔地蛊惑他,“以后空闲时,常来宫中走走吧。” 第38章 真亲臣   乾和宫今日气氛冷凝。   随着案子的深入, 被查出猫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内阁收到许多求情的折子,请了司礼监一同商议, 多数是瞒下来的意思, 最终宋阁老拍板,全部呈上御前。   “这些人做了这种事, 他们还敢上折子求情,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皇帝扔了奏疏,砸碎了不远处的一尊小香瓶,跪在榻前的人纷纷一抖。他气闷, 侧身趴在炕桌上, 突然, 一道香木味的凉风掠过侧脸,熟悉的嗓音响起:   “折子全部打回去,以后再有类似的, 也不要拿过来了。”   皇帝抬眼,瞧见站在身旁给自己打扇的檀韫, 没瘦也没黑, 还是那副沉静漂亮的模样。   “晚些时候把这次上折子求情的官员名单报给我, 另外,应百户,”檀韫点了随后进来跪在后头的应知早和常南望,“你和常百户将青州处的人证物证尽数与内阁等部交接了。”   落絮跪在角落里,听这道声音在陛下面前徐徐地下了一道一道的指令,说话前并不询问上意, 如此自然寻常,以前他听说见天子御令如见圣上亲临, 文武百官莫不稽首,今日才晓得什么叫真亲臣。   鬼使神差的,落絮偷偷抬眼瞧过去,看见了站在榻前的人,晃着团扇下着令,年纪轻轻已然有了如水如云的沉静,他长得也似白云碧水,有种烟波浩渺的景象。陛下也在看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终于掀开了雾帘,露出真切的喜爱和亲近。   纷纷完毕,臣工们退下,只留下御前伺候的人还在跪着。   “我带了青州的绿茶叶回来,柳来,你去膳房吩咐一声,让他们取一罐儿给陛下做几只茶糕,再让茶房煮一壶。”尚柳来起身退出去了,檀韫转身对皇帝说,“好香的,栗子味儿很浓,您待会儿也尝尝?”   皇帝接过檀韫手中的团扇,说:“先让人煮,再问朕尝不尝?”   “您的口味,奴婢还不知道呀?”檀韫说,“您要是不尝也不打紧,奴婢捡着自己喝。”   普天之下,只有檀韫敢这么跟他说话……哦,还有傅鹤宵那个孽障。皇帝用团扇往檀韫的胳膊拍了拍,笑道:“那让茶房直接煮一缸来,朕看你喝不喝得下?”   “奴婢才刚回来,您就饶恕一回吧。”檀韫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在皇帝鼻子前晃了晃,见他喜欢,才说,“走水路回来的时候碰见一艘香船,船上的姑娘们都在调制香料,奴婢和世子一道去玩了会儿,也调了两三只,这只檀香的给您。”   皇帝接过,系在腰上,说:“鹤宵怎么没来?”   “世子回来的时候被酒洒了衣服,回府收拾去了。”檀韫说,“您想见世子,奴婢让人去传个话?”   “他好好回来就成,都是大人了,也不着急马上就见面。”皇帝想说傅濯枝难得出门办件正事儿,但想起殿内还有旁人,便也省了,说,“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吧,你也是。”   檀韫摇头,说:“路上不累。”   皇帝也随他,起身时才发现殿内还跪了几个人,“都起来吧。”他把团扇还给檀韫,“陪朕走走。”   “不必跟了。”檀韫吩咐了一句,陪皇帝出了暖阁,从廊下往御花园去。   “今儿母后也来了,”皇帝说,“来求情。”   檀韫说:“宋阁老为何将折子尽数递到御前,陛下心里明白。”   皇帝明白,因为宋阁老要试探他查案的决心。   “牵涉官员不少,若都办了,且按照律法来办,那得死不少人,届时治事的人手不足不说,还会招致民怨。”檀韫打着扇子。   “他们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才敢贪。”皇帝嗤笑,“再不济杀鸡儆猴,人人都当自己不会是那只鸡。”   “那就让他们来当这只鸡。”檀韫随手用扇子挑了挑鹅卵石径旁边的一株牡丹,温声说,“此次的案子,不能杀得太过火,但也不能只是小惩大戒,否则会让人怀疑陛下治理贪官污吏的决心和手腕,也会让那些人心存侥幸。尤为和李埔都是梅阁老的人,太后这是坐不住了,不想让火烧到自家头上。”   “这把火必须烧到梅家头上,否则白忙活这么久。”皇帝说。   “臣工们求情,有些是出于担心,有些则是因为梅阁老在朝多年,友邻遍地。他们不想让外人查,那就让他们自己查自己。”皇帝看过来,檀韫继续说,“尤为李埔一类必须严办,其余的嘛,可以饶他们死罪,前提是必须得把贪的账平了。”   皇帝挑眉,“朕觉着……难补上吧。”   “贪钱的用处无非两类,其一自留挥霍,其二向上买通,前者嘛,让他们自己卖房卖地想法子,至于后者,”檀韫笑了笑,“梅阁老桃李满天下,又身居高位,学生门生们必定要登门磕头央求。”   皇帝看着檀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驰兰,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您总是夸我,怎么不夸自个儿呢?像此次的查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要紧的就是上头的态度。”檀韫说,“您若不想查,下头的人跑断腿、掉脑袋都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知道,我也不要一滩清水,那样和一滩浑水没有区别。底下的人平日贪点小钱,倒也无妨,毕竟往上往下都得疏通,但尤为李埔等人连赈银税银都敢拿,这不是无奈为生计,而是心比天高了,欺民愚君,上下不仁,我容不得他们。”皇帝俯身嗅一株海棠,眉眼恹恹,“我只是看不透母后。我如今已经做了皇帝,对她多番忍让,她还要怎样?国家治理不好对她有什么好处,她难不成真替我那小侄子惦记着皇位吗?”   就是多番忍让,太后才敢得寸进尺。檀韫微微眯眼,再一息已然恢复寻常脸色,说:“办了梅家,太后根基全无。”   人嘛,骨头就那么硬,一棍子下去,折了,也就爬不起来了。   他见皇帝神情不虞,不禁伸手搀住他的胳膊,说:“秋天了,英国公府也要来人了,不知道这次是谁来。”   说起这个,皇帝心情明朗了些,说:“前些时候收着信了,两爷子都来。”   在御花园散了心,檀韫陪皇帝回到乾和宫,尚柳来奉上一杯茶。皇帝喝过,说:“果然栗香浓郁,回口甘醇,拿一罐儿回去煮牛乳喝。”   檀韫正在香炉前点香,闻言说不要,“七月了,奴婢爱喝桂花茶味儿的。”   对皇帝说不要,落絮听见皇帝笑了一声,半点不怪罪,还说:“嗯,正好,东边儿那几棵桂花树开得好,找人摘花去。”   檀韫“诶”了一声,跟只猫似的在殿内走着,这边瞧瞧,那边嗅嗅,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地方。走到盘龙柱前那只玉壶春瓶边上时,他瞧见了垂眼低眉的落絮,皇帝见状笑了一声,说:“底下人都说落絮跟你有三分像,你瞧瞧呢。”   薛萦闻言往那边瞧了一眼,檀韫果真认真打量了落絮一番,也不答话,转头就问陛下:“您说呢?”   皇帝笑意更盛,“朕不说。”   “那奴婢也不说。”檀韫将手中的掸子交给一个近处的御前牌子,温声细语地说,“让他们来奴婢跟前说。”   皇帝点着茶杯,逗趣儿道:“哟,朕瞧着没人敢。”   “奴婢又不是戴公公,脾气这般好,他们有什么不敢?”檀韫说话间已经走到榻前,伸手按住皇帝的肩膀,笑着问他,“您觉得奴婢脾气不好呀?”   “边儿去!你这语气简直渗得慌。”皇帝把檀韫推到一边儿坐着,见他眼尾斜拉着,又把人提溜到身前,“行了,小千岁,别挑着个眼儿了,过来把剩下的折子批了。”   殿内的人听到这个称呼,心头皆是一惊。   檀韫“哦”了一声,换了个位置忙活起来。   皇帝让其他人都退下去,吩咐人给他上杯茶,又说:“让膳房备些小玩意儿过来,”他单臂撑着桌案,仔细地瞧了瞧身边的人,“朕瞧着还是瘦了些。”   “胖啦胖啦。”檀韫转头展示自己的脸,“您仔细瞅瞅。”   皇帝仔细瞅了瞅,薛萦在旁边笑呵呵地说:“您这心思就像当爹娘的,孩子出了趟门,回来怎么瞧都像是瘦了些。”   皇帝捏了捏檀韫的下巴,说:“本就苦夏,还在外头,你能吃好?可别过段时间突然就瘦半圈儿下来。”   檀韫一愣,想起这一路每天确实都是吃好喝好的。   “吃好啦。”他说,“世子爷在前头引路,总能知道些好吃的地儿。”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皇帝说。   檀韫想了想,说:“世子就像臭豆腐,许多人闻之退避三舍,喜欢的人才知道他芯子里的香味儿。”   这个比方……皇帝恰巧就是个不喜欢吃臭豆腐的。他不禁想起有一回檀韫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的臭豆腐味儿,那天乾和宫都是这个味儿!   皇帝拧眉说:“下次再敢在外头吃美了,带着股臭豆腐味儿回来,朕就把你塞豆腐箱里去。”   檀韫还有些不服气,小声说:“臭豆腐就是香,您自个儿不……哎呀,别捏耳朵,不说了不说了。”   薛萦笑呵呵地出去了,看见阶上的落絮,对方也瞧见他,轻步走过来,很忐忑的样子,“薛公公,奴婢是不是得罪檀监事了?”   “这话怎么说?”薛萦说。   落絮抿唇,说:“方才陛下问檀监事奴婢与他像不像,奴婢瞧檀监事的反应……”   “可别多心。”薛萦瞧着他,“陛下与檀监事亲近,平日总爱玩笑,檀监事就算是不高兴,也只会在玩笑的人面前撂蹄子。”   落絮不太明白,说:“可那是陛下啊。”   “人和人总归是不同的。”薛萦意有所指,“你方才没听见?檀监事,那是小千岁啊。”   “小千岁?”太后摔了瓷杯,冷笑道,“这是要把檀韫捧到天上去了!来人,哀家有事要与檀监事说,请他来一趟。”   外头的宫人应声而去,很快又回来了,回禀道:“回太后,檀监事现下不在宫中。”   “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来?”太后说。   “是不在。”宫人说,“御前牌子说早些时候檀监事出宫去玩牌了。”   太后笑了,“当值的时候出去玩牌?”   “是长公主殿下问安后把人请走的,据说凑局的有傅世子和傅二公子。”宫人回答。   这几个人凑一桌打牌?太后宫眉微蹙,说:“叫人出宫去瞧瞧。” 第39章 雪拥檐   “驰兰今儿可是大杀四方了。”长公主瞧了眼账本, 檀韫简直是大赢家,她今儿输得最惨烈,一溜子红账。她偏头觑向打呵欠的傅濯枝, “傅鹤宵, 你一直给驰兰喂牌,你俩是不是私下结盟了, 来了个暗渡陈仓?”   傅濯枝懒声讽刺道:“脑子白长啦?我给他喂牌的那几局,你不是也捡着好处了?不信的话就把那几局抹了,人家照样赢得精彩,你倒是要多添点钱出来。真真儿是狗咬吕洞宾, 不识好人心。”   长公主“呸”了一声, 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人性的小畜生, 你给我等着!”   姐弟俩互相讽刺辱骂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戏码了,为着不让两人第十八次起身打架以至于牌桌乱晃,檀韫温和地劝道:“我只是运气好, 大家今儿玩得痛快就好。蝶斋这几日出了一款红玉簪叫‘金炉焰’,仿的是石榴花的样式……是观。”   是观从门外进来, 将一只木匣呈到长公主面前, 恭敬道:“殿下, 您请过目。”   “还有礼呀?”长公主惊喜道。   是观打开盒盖子,里头的石榴花长簪映入眼帘,翠枝红花,栩栩如生,艳丽夺人。长公主一眼就相中了,拿起长簪往头上比画, 一旁的女官连忙取了妆镜给她,连连夸好。   “这长簪虽美, 但太过艳丽,花朵又大,寻常压不住,是以许多人都在观望。我出宫的时候路过蝶斋,一眼就瞧见了它,觉得公主应当喜欢,便买了下来。”檀韫看着长公主,“请公主看在它的份儿上,莫与我计较,好不好?”   长公主哪里会真的计较输的那点钱,都是说着玩儿罢了,不过檀韫此人真叫人喜欢得紧。她收了长簪,顺坡打滚,佯装高傲地说:“好吧,姑且饶你们一回,下次看我让你们输得倾家荡产。”   傅濯枝的目光从那支红的晃眼睛的长簪上挪开,从嗓子眼酸透了肠子,五脏六腑都不痛快,闻言嗤道:“梦里想想就行,说出来,难免让人笑话了。”   长公主被这小畜生气得冒烟,拍桌道:“傅鹤宵!”   “我说檀监事,”傅濯枝才不搭理她,只顾着转头盯着右手位的檀韫,似笑非笑,“你只给她买,不给我们买,这是个什么理儿啊?”   傅山游温和地说:“我倒不介意。”   “那我连同他的那份儿一起介意了。”傅濯枝半点不介意把自己变作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仍旧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檀监事向我解释就好。”   檀韫没想到傅濯枝会发难,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口,趁着长公主站出来与傅濯枝理论的空隙,偷偷伸手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傅濯枝的袖子。正噼里啪啦迎战长公主的人嘴巴一僵,猛地看了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还瞪驰兰?”长公主骂道,“不许瞪他!”   傅濯枝勉强稳住自己,不耐烦地说,“你懂个屁,谁瞪他了?你眼瞎就找御医给你治,别耽搁病情。”   “粗俗。”长公主嫌弃地扇扇面前的风,“这桌子上就属你最粗俗。”   傅濯枝冷漠地说:“那你走远点儿,别来蹭边儿。”   长公主翻了个白眼,正欲再次反击,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她宫眉微蹙,一旁的女官走到不远处的窗边开窗瞧了瞧,回头禀报道:“是梅阁老被一群人围住了。”   又叫了人下去望风,过了会儿回来,原是梅阁老与宋阁老在二楼喝茶,出门的时候梅阁老被一群官员围住,求他想法子救命。   长公主纳闷道:“这些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堵人?”   “好像说是梅府一直闭门不见客,这些人没法子,只能出此下策。”女官说,“眼看着乌纱帽都要丢了,还顾得上面子么?”   “平日贪不该贪的东西时怎么没想着以后啊?”长公主抿了口茶,笑眯眯地说,“梅阁老门生多,现下有得愁了。”   虽说有师生之谊,但那些门生寻常是不敢做这种事的,除非有人打头阵,又有人煽风点火,引诱他们往这条道路上去。傅山游心如明镜,“瞧”了眼檀韫所在的位置,被傅濯枝伸手拍了下脑门。   “……”傅山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下不再“瞧”了。   长公主要起身去东圊,让人把做好的玉露团端上来,她一走,傅山游也寻了个借口,短暂地离开了。傅一声见状把是观拖了出去,抬脚踹上了门。   底下的吵嚷逐渐远去,傅濯枝靠在背窗的椅背上,没有说话。   檀韫微微倾身过去,说:“生气呀?”   明知故问,傅濯枝装道:“哪敢啊?”   “这天底下还有您不敢做的事儿啊?”檀韫浅浅地笑了一声,伸手扯住傅濯枝的袖子,把袖袋里的东西塞进去,“别气了。”   傅濯枝愣了一息,迫不及待地掀开袖子一瞧,里头是只锦冠,粉绿相衬,是荼靡的样式。   “这只叫‘雪拥檐’,清雅却有巧思,我寻思你应该瞧得上,戴着玩儿吧。”檀韫轻声解释说,“我没瞧见适合渡洲的,就没有买他的那一份,方才你那样问,要我怎么答啊?”   还酸什么啊,傅濯枝在蜜罐子里打了个滚儿,满嘴糖泡泡,说:“好吧,好吧,好吧!”   “我用的你的蝴蝶佩,记的是现账,你往后清账的时候可别多给了。”檀韫叮嘱。   傅濯枝乖乖地说:“记住了。”   檀韫有些手痒,想摸傅濯枝的脑袋,说:“初七是七夕,宫里要设乞巧山子,要不要来宫里玩儿?”   “你……你是不是要陪陛下?”傅濯枝问。   “陛下要陪嫔妃们乞巧,今年淑妃有孕,定要多陪她,我就有一阵子空闲了。”檀韫说,“原先没什么打算,你若要入宫,我可以陪你逛逛。”   傅濯枝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檀韫都有些怒其不争,不禁伸出指头戳了戳傅濯枝握着短簪的手背,说:“热的凉的?”   “……热的。”傅濯枝说,不是做梦。   “一天天儿的,就知道说些傻话。”檀韫话音刚落,女官将玉露团端进来了,余光中,傅濯枝双手一缩,把簪子藏进了袖袋里。   长公主与傅山游结伴回来,各自落座。她拍拍檀韫的胳膊,说:“初七那天,我要进宫,驰兰,你可得陪我。”   “我——”   “成啊,刚好我也要进宫,”傅濯枝打断,看向檀韫,“檀监事也陪陪我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眨了眨,檀韫心下了然,傅世子又要坑长公主了。他斟酌一二,把话说在前头,“那日宫里人多,难免有招待不到的地方,若有个差错,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哎呀,没事儿,你陪我说说话就成了,我知道你忙,还能折腾你啊?”长公主给檀韫夹了块玉露团,“快尝尝,刚好配你这杯茶。”   檀韫道谢。   “渡洲,你也跟咱们一道进宫嘛,人多才好玩儿。”长公主给傅山游夹了一块,很自然地忽略了傅濯枝。   傅濯枝冷笑一声,耸了耸肩。   “好啊。”傅山游道谢,又说,“届时我陪着阿姐。”   兄长怎么可能让驰兰陪阿姐呢,必定要想尽办法拆开他们了。   后几日,檀韫在宫中遇见了太后,太后坐在肩舆里,高高在上地瞥下来,“檀监事真是贵人事忙啊。”   檀韫看着这位前世被他折磨至死的太后,语气温和地说:“奴婢是下贱命,忙活惯了,当不起娘娘的抬举。”   “下贱命?”太后冷笑道,“哀家倒觉得如今宫里就檀监事最金贵,否则怎么连哀家都请不动你?”   “太后娘娘这句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这宫里最金贵的当然是陛下,哪怕奴婢再狂妄自大没了眼睛耳朵,也不敢逾过了陛下去。倒是后一句,”檀韫疑惑道,“这话怎么说的?奴婢实在不明白。”   郑鹨见状将檀韫拉到一旁,用一种看似低声细语实则太后能听见的嗓音说:“前两日娘娘请你一叙。”   “三哥明鉴,我真没接到娘娘的谕令。”檀韫说。   “那许是下头的人忙忘了。”郑鹨说。   “都是些掉脑袋的东西,回去我审了这群人,给他们松松筋骨。”檀韫拍拍郑鹨的胳膊,转头朝太后作揖,“娘娘恕罪,等奴婢回去问清楚了,立马给娘娘交代。”   太后信他才有鬼了,拍着扶手说:“不必了,檀监事的交代,哀家受不起。”   “娘娘这话怎么说的?”檀韫瞧着太后,“您是天子生母,谁的交代受不起?这话要让陛下知道了,奴婢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陛下……”太后忍无可忍,倾身探出肩舆,指着檀韫的脸说,“陛下身边尽是祸君心的奸佞,哪还听得见哀家说话!”   檀韫也不恼,说:“娘娘误会了。在奴婢心里,陛下就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奴婢容不得任何人不敬不忠天子,自个儿亦然。”   他上前两步走到肩舆前,太后下意识地收回了指人的手。   “娘娘。”檀韫打开折扇,替太后打了打风,温声说,“您是陛下的母亲,是天下最盼着陛下好的人,奴婢心如明镜,对娘娘千恩万谢都不足够,哪敢对娘娘不敬呢?”   太后一阵心虚,没有说话。   她知道皇帝心中怨她不公,檀韫这条恶犬更是早已磨出了獠牙。   沉默了片晌,太后说:“檀监事,你也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哀家知道你有能耐,也欣赏你,所以哀家才想给你提个醒儿。”   檀韫恭敬地垂首,“奴婢恭聆垂训。”   “自来鹰犬之辈绝无好下场。”太后冷冷地盯着檀韫,“陛下今日用你,所以才宠幸你,来日陛下不再需要你,你也免不了被剥爪断尾的下场。哀家再不济也是陛下的生母,你爬得再高,也只是个外人,是天子脚边的一条狗。”   “娘娘的提醒,奴婢记下了。”檀韫抬眼瞧着太后,“如此,若当真有那一日,还请娘娘慈悲为怀,救奴婢一命啊。”   太后:“……油盐不进!”   她不再言语,猛地挥袖,郑鹨命令起轿,偏头瞧了檀韫一眼。檀韫朝他笑笑,没有半分戾气。   郑鹨叹了口气,被太后听见了,说:“别叹了,晦气!”   “奴婢也不想叹啊,”郑鹨笑笑,“偏偏您总是爱乱说话。”   太后冷笑道:“他还真敢动哀家不成?”   “您不了解小七,这世间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郑鹨知道太后的底气是什么,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的母亲,天子绝不会动她。   “那也要看陛下许不许。”果然,太后说。   郑鹨又叹了口气,在太后不满的瞪视中说:“小七的狠,您还没有见识过呢。”   “他还敢违抗圣命不成?”太后嘲讽,“他不是自诩天下最忠心的那条狗吗?”   “违抗圣命就是死路一条嘛,”郑鹨掀开眼皮,静静地看了太后一眼,“也不妨碍他先违命,再领死。”   太后心中骤寒,不再说话了。   “小爷。”翠尾走到檀韫身后,“陛下找您呢。”   檀韫盯着远去的一溜仪仗,说:“这么多年了,太后还是不了解我。”   “在娘娘眼里,咱们就是猫猫狗狗,哪犯得上呢?”翠尾说。   “罢了,明儿是初七,好日子呢。”檀韫收回目光,转身往乾和宫去,“你回去后把桂花酒取出来,我明儿要请世子吃杯酒。” 第40章 醉雨夜   今儿七夕, 宫里一水儿的鹊桥补子,傅濯枝一眼就瞧见站在远处阶矶上的檀韫,他今日没戴帽, 发间只插着一只簪子。   走近了, 傅濯枝辨出那是只玄色鹊簪,簪身碎光璀璨, 好比天上小银河了。檀韫也难得穿了抹艳色,纁黄袍珍珠带,更衬得人暖玉馨香。   “你总是这样盯着我。”   傅濯枝回神,见檀韫垂着眼, 一幅不好看他的模样, 忙清了清嗓子, 侧身对着檀韫,说冒犯了,又说:“我不吃人。”   檀韫掩袖一笑, “活像是要吃人呢。”说着又往他身后瞧,“公主殿下和渡洲还没到吗?”   “他俩去湖上玩儿了, 不用管他们。”傅濯枝指了指上头那座乞巧山子, “陛下在上面吗?”   “嗯, 陪淑妃一道在上面穿针编绳。”檀韫问,“你可要上去?”   他这么问,就是可以不上去的意思,大好的机会,傅濯枝怎么可能浪费丁点,便说:“不去了吧, 若是淑妃见着我,受惊出了岔子, 我可担不起。”   檀韫想起他先前放火把淑妃吓得够呛,心说有道理。   今儿宫里热闹,人来人往的,檀韫想了想,说:“你若不嫌弃,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我备了桂花酒和一些小点心。”   傅濯枝面色如常地问:“听说莲台不许外人进。”   “是不许擅自进入。”檀韫下了阶矶,示意傅濯枝一道走,路上说,“我那儿人少清静,你若想凑热闹,待会儿拿食盒装上些再出来也是行的。”   傅濯枝巴不得人少,最好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用,就在你那儿坐坐吧。”他瞥了眼檀韫的侧脸,“戴泱今儿怎么没陪你?”   “他正办案啊,随时都有人找他,进了宫就不方便了,耗费时辰,索性在府里待着。”檀韫听他突然提起戴泱,侧头瞧过去,“你想见六哥?”   这话怎么说的,傅濯枝说:“就是随口问问,毕竟今儿过节嘛,我以为你们兄弟俩要待一处。”   檀韫笑了笑,“我可不敢浑去搅扰,这么好的日子,他指不定要同谁厮混呢。”   这话听着不像真打趣真玩笑,有点笑里带煞的意思,情绪不满语气刻薄,可兄弟之间哪里计较在意这个?   傅濯枝从前疑心这兄弟俩之间还有别的,前段时日与檀韫一道去青州,路上听檀韫提及戴泱,那语气虽说亲昵,可半分没有暧/昧的意思,因此又少了怀疑,可此时再听檀韫这么一句消遣话,登时又拿捏不准了。   心像划成了两瓣儿,纠结着绞缠着,就这么一路到了四季园。   夕阳下花影绰约,一小片一小片霞彩似的绵延摇晃,推开雕花门,莲台池座四周的荷花有些起楼子了,乍一眼像玉琢出来的花样,美不胜收。   翠尾从书房出来,依次见了礼。   “今儿热闹,别窝在房里,也出去转转。”檀韫说。   翠尾说:“是观那小子已经跑没影儿了,这里没人应承。”   “无妨,没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且去吧。”檀韫将翠尾撵出去玩儿了,请傅濯枝到三楼最左侧的空台子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膳房送来。”   傅濯枝看向紫檀长案,两罐酒,三样点心,一碟子各色零嘴儿,一碟子时鲜果盘,说:“不必了,这些都吃不完。”   “又不是真让你吃,下酒罢了。”檀韫抱起一只圆瓷罐儿,“这是我去年瓮的桂花酒,昨儿启出来了,请你尝尝。”   傅濯枝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摆好了两只配套的白瓷杯,指尖描过上头的金墨桂枝,说:“这是你自己描的?”   “你怎么知道?”檀韫给他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刚收到这套杯子的时候,闲暇时拿出来描了个样式。”   “我见过你画的桂花,觉得有些像,就随口一猜。”傅濯枝握着酒杯,微微上抬,侧身往栏外的方向一对,“这杯子壁薄,让夕阳这么一照,能显出桂花酒里的小花瓣儿,真灵气。”   檀韫笑了笑,举杯与他碰了一杯,说:“喝了要说好不好。”   傅濯枝轻轻抿了一口,让酒液滑过唇齿、舌面,从喉咙口洇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温润爽口,除了桂花和酒,品不出别的杂味了,是好。”   “我不爱甜的,这味道正好,寻常也能小酌两杯。”檀韫依次续杯,“你海量,今儿可以多喝些,醉了也不打紧。”   傅濯枝笑道:“这酒也能喝醉人啊?”   “怎么不能?”檀韫捧着酒杯觑着他,“我就喝醉过,一两杯不醉,半罐子下去也不能醉啊?”   傅濯枝见他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也不笑话他,只说:“那你今儿可悠着点,真要醉了撒性子从栏杆上爬出去,扑通掉进了池子里,我可不捞你。”   “池子浅,”檀韫有底气,“我自己爬都爬上来了。”   他喝完一杯酒,拿筷子夹了只糯米凉糕吃了,神情慵懒闲适,像只愉快的猫儿。傅濯枝觉得手痒,想撸一把,狠狠灌了两杯才勉强压制住,他转移注意力,“给你讲一段下酒的话本子吧,近来时兴呢,说的是宅子里公公和儿媳爬灰,儿子在外头和岳母偷/情……”   檀韫听了一段,蹙眉说:“什么牛嚼出来的破本子,忒难吃了。”   “买的人多着呢,那我给您换一段。”傅濯枝张口就来,“英凤不满娃娃亲,另设擂台比武招亲,招到的准姑爷原是先前那门娃娃亲的未婚夫婿……成,我再给您换……”   正说着话呢,园子里来了几个火者,利落地给花圃搭棚子。   “落雨了……”傅濯枝走到栏杆前伸手一探,一小滴雨落在手背上,突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一转头,酒杯被碰倒了,檀韫正起身要走。   “去哪儿啊?”他走过去伸出手臂,檀韫搀了上来,有些踉跄,“我的书还晒着呢!”   语气有些急,傅濯枝低头一瞧,哎哟,脸上挂了层薄红,再伸手推了推檀韫喝的那罐子酒,没剩两滴了。他见这人左脚打右脚,在原地跳舞似的,不禁逗道:“天大的事儿,咱们赶紧跑。”   檀韫真的跑了,握着傅濯枝的胳膊,拽着人就往楼梯口撞。傅濯枝怕他摔几个连滚翻,连忙从檀韫与楼梯栏杆中间跻身蹭过去,站到了檀韫的面前,倒退着下楼梯。   他们忙乎乎地下了楼,恰好翠尾从外头赶回来,跑过来说:“出什么事儿了?”   “收书呢。”傅濯枝说。   檀韫打着脚赶到雕花门边儿那堆草垛子上,倾身就往铺在上头的金丝席子上扑,人半栽下去又被傅濯枝伸臂圈了回来,脚都悬空了一下。傅濯枝把人圈在左臂里,往左边一转,不许他捣乱,右手一伸飞速地将几本书收了,砸进翠尾怀里,说:“赶紧拿进去换个地方铺着。”   翠尾看着圈在檀韫腰上的胳膊,挂在那胳膊上的檀韫,头一回傻了,让傅濯枝掠了一眼才回神,转头跑进廊下收拾书了。   “好了好了,”傅濯枝收拾撒性子的猫崽子似的,一边哄一边将人挪回廊下,还不松手,生怕人一抬腿就栽出去了,“别闹了啊,书给你收回来了,一本没少,过来检查检查。”   檀韫被带到翠尾旁边,蹲下去认真地数了数,这本拍拍,那本摸摸,爱惜的不得了。   “世子爷别见笑,这都是新得的书,有些是珍藏,有些是古书,监事稀罕呢。”翠尾说。   “嗯,”檀韫抬头对傅濯枝说,“稀罕。”   他把自己蹲成一团,晕着脸蛋润着眼珠儿,这模样能杀人。傅濯枝喉结滚动,俯身伸出手,轻声说:“别蹲着了,待会儿更晕。”   檀韫嗯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臂站起来了。   傅濯枝对翠尾说:“让你们膳房做碗什么来给他解了酒,垫着胃好睡下。”   “下午熬着清粥呢,奴婢去热一碗来。”翠尾看了眼趴在傅濯枝胳膊上的檀韫,犹豫一瞬还是没有阻拦,行礼道,“劳烦您先把人带上去,奴婢立马就上来。”   傅濯枝知道翠尾不放心自己,也没介意,嗯了一声就半揽着檀韫上去了。   挽救了书,檀韫也没了性子,这一路倒是乖觉,说拐弯就拐弯说抬脚就抬脚,傅濯枝顺利地把人送进了卧房。檀韫爱干净,身上有酒味还沾了点雨,应该不喜往床上钻,他便把人按平在那张外间窗前的美人榻上。   “硌得慌。”檀韫蹭了蹭软枕。   “冒犯了。”傅濯枝俯身替他取了簪子,“这下可好?”   檀韫摇头,说:“闷呢。”   “稍等。”傅濯枝走出去几步,把房门敞开,发现外头的雨下大了些,园子里花树抖擞。风吹了进来,他转身回去,想给檀韫找床毯子盖上,没找着,又不好往内室去,只得先把架子上那身云色披风取下来。   披风盖上来,檀韫配合地抬了抬下巴,让傅濯枝帮自己掖好,又说:“腰疼。”   “怎么腰还……”傅濯枝视线下挪,明白了,原是鞋子没脱,檀韫不愿意躺直,下半身都往外扭着。他失笑,“到底醉没醉?”   檀韫认真地思索了一瞬,回答说:“半醉。”   傅濯枝帮他脱鞋,问:“怎么个半醉法?”   “脑子晕乎乎的,但我没有笨,能认人呢。”檀韫的脚被放到榻上,下意识地并拢了,“现下给我个犯人,我也能审。”   进来一个火者,给傅濯枝见了礼,进内室去了。   傅濯枝收回目光,低头瞧着檀韫,说:“这么厉害啊?”   “嗯。”   傅濯枝语气轻了些,“那你认不认得出我是谁?”   “鹤宵啊,”檀韫好似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羞辱他的脑子,还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巴,反复说,“傅鹤宵。”   火者拿了件薄毯过来,傅濯枝接过,重新替檀韫盖好,换了披风给火者,又说:“真厉害。先睡会儿,等下起来喝几口粥。”   “我不睡,我还没有审你呢。”檀韫把手从毯子下拿出来,食指往傅濯枝鼻子前那么一点,“站好。”   “好好好。”傅濯枝直起腰身,站正了,站得比柱子还正,正想问檀监事满意不满意,就听他含糊地骂道:“傅鹤宵,傻子。”   傅濯枝:“……啊?”   他在檀监事眼中已经蠢笨到傻子的地步了吗,不至于……吧?   “怎么能这么犯傻呢?”檀韫揪着毯子,眉心不安稳地蹙着,“我到底有什么让你喜欢呀。” 第41章 两只猫   八岁的时候, 傅濯枝捡了两只小猫,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估计是被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抛弃了, 不知是因为求生还是有些缘分, 小两只一开始就很亲近他。   各家各府都养猫,不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出格事儿, 因此傅濯枝把两只小猫送去药堂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就带回王府了。他给猫选了小窝,铺了床,各自起了名, 活泼的那只叫团子, 胆怯些的那只叫圆子, 好记好叫,又讨个团圆吉祥。   半个月后,傅濯枝进宫的时候遇见七皇子, 七皇子听说他养猫,想来瞧瞧。他知道皇后待七皇子十分严苛, 七皇子寝殿中也没个猫啊鸟的陪伴, 就点头答应了, 约定好明日下学后在秦王府看猫。   傍晚,在宫里陪陛下用完晚膳的傅濯枝回到王府,圆子窝在金丝簟上,见了他就软声叫唤,过来蹭他。他笑着摸它,问团子跑哪儿玩了?   圆子不知道, 踩着他的手瞎玩。   玩了小会儿,傅濯枝进书房温习功课, 月底是学堂小考,他必须拿头名,否则母亲会失望。他很怕母亲失望,摔东西,胡乱打骂,不似平日端庄华贵的王妃,是要撕人的兽,每当那时,他只能匍匐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圆子跑进来窜上书桌,不闹不叫,安静地趴在一边陪他。   这一学就到了子时初,廊下值夜的侍女端来盥洗盆,请他洗漱。傅濯枝擦脸漱口,脱了外袍,走到寝殿外间的美人榻前一瞧,两个窝都是空的。   圆子蹲在他的脚上,傅濯枝问:“谁瞧见团子了?”   “它下午出去玩儿,就再没回来过了。”侍女轻声说。   “去找。”傅濯枝俯身让圆子窜进他怀里,出去叫廊下的人找猫。   廊下的十数个人全部散出去,把整座院子找遍了,没有踪影。有人说许是跑出去了,傅濯枝虚虚地按住不安的圆子,说:“出去找,把王府找遍了,它还能跑出王府吗?”   “世子,使不得。”院子里的教养姑姑跪在他面前,劝道,“这个时辰,府里除了咱们这里都拔蜡了,把人派出去必定会惊动王爷王妃们,明日一早再找,好不好?”   傅濯枝看着这个自小伴在身侧的教养姑姑,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刺人,那没有缘由的怜惜让他浑身不适。他没有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圆子的温度,胸口起伏不定。   翌日卯时三刻,傅濯枝起床。早膳是清粥小菜,他自来不爱油腻,圆子在脚边吃肉糊,像团柔软的小雪包。   “世子。”教养姑姑进来,声音比寻常轻很多,“团子找到了。”   傅濯枝抿了口粥,转头看见团子,它被人用托盘垫着布找回来,已经看不出是只小猫了,那是一团烂肉,雪和血含糊在一起,怎么都分不清了。   圆子突然蹿了起来,躲进了桌子底下,在脚边疯狂地挠蹭。傅濯枝好似受到惊吓,摔了勺子,捧起碗把半碗粥灌进了肚子里,米粒黏在嗓子眼,呛得他咳得惊天动地。   院子里跪了一地,姑姑说团子跑到了前院,把王妃最喜欢的红锦鲤抓死了,还在院子里乱窜,惊扰了王妃,被下面的人拿棒子打死了。   傅濯枝没有说话,叫人添了一碗粥。   王妃身边的嬷嬷过来,送了一套笔墨,说是宫里的赏赐,王爷都没得用,只有陛下案上才有。   “这么贵重,”傅濯枝没有看她,捧着碗计算着,“够我把全天下的猫都买千万个来回了。”   嬷嬷笑着说:“世子爷,外头捡的野畜生罢了,您若真想养猫,多的是金贵的品种,比这个漂亮百倍。把野猫金贵养着,多糟践您的身份,说出去——”   “身份。”傅濯枝思考着这两个字,终于偏头看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不磕头拜我?”   谁不知道秦王府的小世子小小年纪,已有美玉之相,温润剔透,在外尊师重道,在内从不恃身份欺人,待下最是温和。嬷嬷惊愕地瞧着他,“世子……”   “你懂得身份之别,又不懂得你见了我就该磕头跪拜,岂不自相矛盾?”傅濯枝看着她,“母亲院子里的人这般不懂规矩,说出去要糟践母亲的身份。”   嬷嬷惊呼一声,说:“世子爷,您怎么能挑剔王妃的过错,这是大不孝啊!”   “在治我大不孝的过错前,我要治你大不敬。”傅濯枝把碗摔在嬷嬷头上,让她把团子吃了,“它贱,嬷嬷也贱,嬷嬷的肚子正适合做它的棺材,如此分文不需,分地不占,也不抬举它了。”   满院子的人如见疯子,皆不可思议地看着世子,姑姑捂着嘴,跪下痛哭了三声,扑过去端起托盘先下去了。   “我现下要去给母亲请安,在我回来之前,嬷嬷不要起来,好好跪着认了罚。若因为你让我母子生了间隙,合该万死了。”傅濯枝留下话,掠过嬷嬷,去前院了。   王妃已经起身,躺在榻上看书,见傅濯枝来,也不动作,只说:“送你的笔墨,喜欢吗?”   “不喜欢。”傅濯枝见了礼,定定地瞧着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含蓄隐忍,直言道,“母亲,它只是一只猫。”   王妃手腕一折,挪开眼前的书,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对,只是一只猫。”她轻飘飘地说,“鹤宵是要为了一只猫同母亲计较吗?”   “在母亲心中,儿子也只是一只‘猫’吧,高兴的时候摸一把,赏赐一碗肉糊,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打死。”傅濯枝瞧着秦王妃,觉得眼睛刺疼,但他一摸,一滴泪也没有。他放下手,平静地说,“昨日儿子入宫陪陛下用膳,陛下问起了您。”   秦王妃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他问我什么?”   “我骗您的。”傅濯枝微微地笑了,怜悯地说,“陛下从未提起您半个字。”   秦王妃脸色煞白,将书狠狠砸在傅濯枝脸上,“畜生,你滚!滚!”   傅濯枝接住书,翻过来一看,是兵书,“陛下如今已经不看兵书了,近来在研究《芳琴传》。”他将书合上,恭敬地还到王妃手上,轻声说,“母亲,您一点也不聪明。陛下不在乎您,却很喜欢儿子,您想见陛下,与陛下说话,该让儿子帮忙才是。”   秦王妃攥紧了他的手,“你都知道什么?”   尖锐的指甲刮破了皮肉,摁进了血肉里,傅濯枝疼得打颤,目光却不动分毫,说:“什么都知道了。母亲,您和父亲千万别把儿子当傻子。”   秦王妃笑了,一巴掌打偏了傅濯枝的脸,说:“你可真不像你爹的种,他比你蠢多了!”   “但儿子有一点像母亲,睚眦必报,蛇蝎心肠。”傅濯枝擦掉唇角的血,面色如常地跪了下去,瞧着秦王妃,“母亲别动气,这次学堂小考,儿子还是拿头名,不叫您失望。母亲这样苦心教我,盼我,儿子必定好好学,不错过半点。”   小少年的眼睛变作了毒蛇的模样,秦王妃怔怔地瞧着他,“你在威胁我。”   “母亲疼爱儿子,必定事事都为儿子着想,儿子按照您的法子学,怎又成了威胁呢?母亲放心,儿子知道您心里的怨和恨,”傅濯枝捧起王妃的手,朝她乖乖地笑了,“等儿子长大,一定替您报仇雪恨。”   秦王妃想收回手,却挣脱不得,“……你在胡说什么?”   “是父亲对不住您,您拿他没法子,儿子却能做到,等儿子羽翼丰满,必定拿父亲的项上人头献给您。”傅濯枝期待地问,“届时母亲可会夸儿子一字半句?”   秦王妃摇头,往后退了退,“……你疯了。”   傅濯枝无奈地说:“这不是母亲希望的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上个月儿子受凉,母亲给儿子吃了两粒药。”秦王妃的手猛地僵住了,傅濯枝不禁握紧了她,给她暖手,轻声说,“母亲来看望儿子,还亲自给儿子喂药,儿子当时真高兴啊。母亲走后,儿子哭了好久,满心以为母亲终于愿意多看儿子一眼了……第三天,儿子的病好了,脑子也彻底清醒了,想起病时的苦笑,不禁乐了,做梦,真真是做梦,母亲明明盼儿子早死啊,怎么会那般慈爱温柔地喂儿子吃药呢?”   秦王妃想收回手,傅濯枝握得更紧,像是在挽留,彻底放开前的挽留。   “那天,嬷嬷又拿了药来,说统共要吃三服。儿子吃了,却偷偷刮了两粒药的一丁点儿,然后拿出去让外边的大夫瞧,大夫说一粒药是治病的,另一粒药却了不得,是类似于五石散的丹药,急急忙忙地告诫儿子千万不能碰。”傅濯枝叹了口气,盯着王妃手背上的青筋,觉得它们像狰狞的蛇,“儿子知道什么是五石散,问大夫这两种药是怎么个类似法,大夫说起先不如何,服下还会神明开朗,可却是上瘾的药,吃多了,毒入骨髓,烧筋毁骨,致瘫致死。大夫说这药外头不许卖,问儿子哪来的,儿子实话实说,是母亲给的,大夫给儿子把脉,说奇哉怪哉,不像个傻子,怎么还说胡话,哪有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母亲啊……”   他强硬地拿起秦王妃的手,让她给自己拭泪,笑着说:“您真是让儿子大开眼界。”   秦王妃漠然地说:“你只吃了两粒罢了,我断断续续吃了两年了,还没死。”   “父亲吃了吗?”傅濯枝好奇。   秦王妃没说话。   “原来比起父亲,您更恨儿子。”傅濯枝松开秦王妃的手,转身走了,走出内寝的时候,母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路上碰见了院子里的人,说王爷叫人把圆子撵出去了,为了两只小畜生闹得家宅不宁,简直是胡来,勒令他去祠堂罚跪三日,以思反省。   傅濯枝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往院子里回,路上撞见来看猫的七皇子。   “傅鹤宵,我在府外等了你快两刻钟了,你唬我……你怎么哭了?”七皇子的抱怨变作担忧,伸手摸傅濯枝的脸,“鹤宵,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还有手,怎么都是血!”   七皇子的手是暖的,傅濯枝握住,呆呆地蹭了蹭,说:“堂兄。”   七皇子吓死了,“到底怎么了!”   “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没有猫了。”傅濯枝茫然地说,“养只猫而已啊。”   七皇子看了眼神魂离体似的傅濯枝,又看了眼后头神情不大对头的长随,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可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囫囵地抱紧了傅濯枝,哑声说:“鹤宵,长大就好了。咱们都是雀,要长大才能化鹰啊。”   “我长不大了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毒死了。傅濯枝趴在七皇子肩上,闷闷地问他,“你想做太子吗?”   长随无声地退了下去。   七皇子沉默了片晌,说:“我做不了,那个位置是三哥的。”   “他文武都寻常,脑子也不大好使,凭什么做太子?”傅濯枝从他怀中出来,站直了,很认真地建议道,“你比他好。”   七皇子愣了愣,笑着说:“是么。可母后从来只夸三哥。”   “皇后偏爱他,自然只能看见他的好。”傅濯枝拍拍七皇子的肩膀,又问,“你想做太子吗?”   “想。”七皇子说,“是不是做了太子,母后就能夸我了?”   傅濯枝怜悯地看着他,说:“傻子。”   他的目光实在尖锐,七皇子不高兴地走了,叫人立马宣御医来给世子看伤,亲自去见了秦王,替傅濯枝求情免了罚跪,说明儿陛下要召见,鹤宵一瘸一拐的怎么面圣?   出去的时候,七皇子在自己的马车边看见了一只一瘸一拐的猫,正瞧着秦王府高高的墙头。   七皇子顺着看过去,头一次发现秦王府的门墙这么高。   “你是圆子吧?”他在马车前蹲下,伸出手去,可白猫吓坏了,直直往后头躲。   “薛萦。”七皇子叫了随侍的太监,“让人把这猫弄到药堂去,把腿治治,给鹤宵送回……算了,寻个喜欢猫的人家送了吧。”   薛萦说:“殿下,娘娘会知道的。”   “我又没把它带走,这也不行吗?”七皇子说。   薛萦说:“可您为它费心了。”   七殿下的心思只能费在读书骑射上。   薛萦叹了口气,“奴婢叫人把猫带去治了,寻个民巷放着,这是只野猫,吃百家饭也能长大,好不好?”   七皇子收回手,说:“就这么办吧。”   那巷子叫丰柴巷,在南边儿,傅濯枝知道那地界汇聚的都是下九流,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穷苦,可他看见圆子时,它面前摆着一只小碗,里头装满了肉糊。   那天是个下雨天,圆子躲在角落里埋头吃肉,头顶还盖着把叶子伞,瞧着有种局促的温馨。   傅濯枝没带长随,没打伞,只戴了帷帽,躲在另一处角落里,突然,他听见一声闷响,那前头出来个小孩儿,一身粗布短衣,头发扎成小髻,露出一张鸡蛋似的小脸。   “胖啾啾……”小孩凑到角落,伸手摸摸猫脑袋,一边啃手里的野果子,一边和猫说话,“好不好吃呀?别省着,赶明儿我再去河里给你捞。”   傅濯枝看着圆子,灰扑扑的一只小猫,怎么都称不上胖。再看那小孩,他穿的衣服有些小了,许是更小的年纪买的,现下穿着局促,摸猫时袖子往上滑了滑,露出手背上的青紫,傅濯枝对那样的痕迹很熟悉,是被掐出来后的瘀痕。   那么一张白皙的小脸儿,衣服里的一身皮却这么“脏”。   小孩儿话很多,和猫说了明日吃什么,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旧书,说今日识了什么字,要把猫也教会似的。   “捡粪的小王八,叫你烧水烧水,人又死哪儿去了!”   那门里突然响起一阵怒斥,接着就是一个男人抄着扫把出来,对着巷子就喊:“人呢!干脆死外头别回来了!”   傅濯枝躲在墙角后,听见那小孩儿急急忙忙地喊“阿爹”,扫把声挥了两下,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了。他侧身探出去,看见那小孩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偷摸地擦眼泪,踩针板似的往家里走。   这般不喜欢,生下来做什么呢?傅濯枝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愤怒,他下意识地往外走了一步,蹭掉了墙皮,发出响声。   小孩儿敏锐地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找谁呀?”他瓮声瓮气地问。 第42章 忆中人   傅濯枝没回答, 走过去,从钱袋子里取出一片金叶子,说:“拿去买药, 买糖。”   小孩儿看了眼金叶子, 又看了眼给钱的人,警惕地说:“还想拿假/钱蒙我?赶紧走, 不然我喊人来打你这个拐子!”   气势汹汹地放了狠话,小孩儿转身就跑了。进了家门,没两瞬又偷摸探出脑袋来,看见“拐子”还站在那儿虎视眈眈, 吓得把门关上了。   “……”傅濯枝无助地捏着金叶子, 仔细瞧了瞧, “这也不像假的啊?”   再一想,穷人家的小孩儿没见过金叶子金锭子,认不出真假, 这小孩儿约莫是觉得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钱呢,就把他当成拿假/钱忽悠人跟自己走的人贩子了。   小小年纪, 警惕性倒是不错。   窸窸窣窣的声响, 圆子瞧过来, 试图凑近,走了两步又胆怯地退了回去。傅濯枝没有走过去,只隔着帷帽看了它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如此过了两个月,傅濯枝几乎隔日就要去一趟巷子,圆子每日都有猫饭吃, 那小孩也经常出现,可他再没让对方发现过。   他在拐角处藏得很好, 一次听那小孩自怜,说前头巷子李先生要回乡了,从此没人愿意只收他的三两鲫鱼就教他认字;一次听他给圆子唱一首时兴小调,虽说年幼不识曲中情愁,连有些词都没唱对,但软软糯糯倒是悦耳;一次听他抱着圆子哭得难过,说腿上伤口疼,早知道就跟那拿假/钱骗孩子的拐子走了……   这日先生休沐,傅濯枝也不必读书,往日他仍旧要从早学到晚,这日却只学了半日,下午又去了丰柴巷,只是从白天等到傍晚,也没瞧见小孩儿的身影,甚至没听见那对爹娘的吵闹打骂声。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是真被拐子拐走了,还是被爹妈打死了?   傅濯枝站在墙后踌躇,还是忍不住走到那破门户前,叩门三声。   “谁啊!”   嚷嚷声传来,门町啷咣啷地打开,一个皮肤糙黑但细看五官还算是很清秀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显然看出门口的小少年身价不菲,脸上的不耐烦很熟练地变作谄媚,“这位小公子是?”   “我找木亩。”傅濯枝第一回 听见小孩儿娘大声叫儿子,还不知是单名到底是哪个字,可有一回听小孩儿和圆子谈心,说爹娘盼着能多得两亩田,这就是名的由来了。   男人想不到自家孩子能和这种贵人认识,不禁道:“您是?”   傅濯枝见惯了这对爹妈对小孩儿的不好,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不耐地说:“闲话莫问,叫他出来见我。”   男人怕儿子在外头得罪了人,人家现在上门来寻仇,赶忙说孩子不在,有个宫里头的人拿五两银子把木亩买走了,上午就走了。   傅濯枝见这男人搓着手,还很高兴的样子,说贵人看中孩子机灵秀气,要带进宫去伺候贵人,挣钱过好日子。   木亩的娘也出来了,穿着拿卖儿钱买的一身红裙,拿着妆镜抹胭脂,笑嘻嘻地说亏得咱们把儿子养得聪明,才让贵人看上了,这下全家都有得盼了。   傅濯枝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木亩这个年纪、出身的男孩儿进宫伺候人只有一条路,就是做个小火者。普通宫人不能在非召时直接带人进宫,买走木亩的必定是有些来历的,如此到厂子找刀匠阉割也不需要排队等日子,尘埃已定。   但傅濯枝回府后还是找人去了趟厂子,果真看见了木亩的那纸生死文书,下午就签好了。小孩儿的字是偷学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像团可怜的小虫子。   经手的刀匠称奇,说那小孩儿格外乖顺有礼,虽说紧张害怕、脸儿煞白,却自始自终都没掉一滴眼泪,不似凡俗,难怪能入老祖宗的眼。   老祖宗檀河,司礼监宗主,内廷宰相。   被这样的人物看重,说明小孩儿摸着了登天梯,不必做些杂洒的粗活,可登天梯上尽是刀山火海,一招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一个月后,宫里的人传回消息,说小孩儿已经可以穿衣下床了,现下在老祖宗跟前儿伺候。两个月,小孩儿改名换姓,竟姓了檀,老祖宗亲自取名“韫”,怀川韫珠,意味朗然。   彼时秦王府满堂素缟,傅濯枝因生母病逝,缠绵病榻,已有恶兆。姑姑见他在意那小孩儿,每日都来跟前传话,希望他活络心思。   傅濯枝日日躺着,听那小孩儿的消息,直到听说那细致谨慎不似五六岁孩童的小孩儿因打碎御赐之物,被罚了板子。   若非老祖宗庇佑,损坏御赐之物不可能只挨一顿打,这是要命的罪过。傅濯枝疑心不对,叫人去查,果真查出了端倪,原是同门嫉恨,起了害人的心思。   院子的人大喜,世子病兆突然大好,定然是王妃在天之灵,慈母庇佑之心。但只有姑姑知道,那日小世子是故意走那条路,故意让老祖宗膝下的老五撞车冒犯自己,借故把人家痛打一顿,摔进了粪桶里。   檀韫养伤两月,终于大好,自此愈发谨慎做事、细致差遣,再无半点错漏,老祖宗喜爱尤甚,将他送进了内书堂,读书习字、知礼明仪。   这也是一个信号,檀韫自此摸到了权力的尾巴。   能入内书堂的宦官高人一等,放学时若遇见普通宦官,普通宦官要拱手让路,以示尊重,但他们的学习生涯也艰苦许多,动则戒尺棍棒,严苛非常。这是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崭露头角之辈更有两个大好去处:第一个是司礼监的文书房,负责处理公文,最拔尖儿的□□升秉笔;第二个便是皇子伴读,其中利弊,不消多说。   彼时风头最盛的是三皇子傅赭,活着的皇子中,他是嫡是长,地位尊崇,且太后虽有二子在世,却天平倾斜,尤其偏爱三子。檀韫是内书堂同届学生中最拔尖儿的,各科皆是头名,却去了七皇子处,旁人都道可惜,傅濯枝却觉得这样更好。   傅赭心胸狭窄,能力平平,恃宠生骄,恃尊而扈,风头虽盛,却绝不是陛下心中的储君之选。七皇子虽明珠蒙尘,但心性坚毅,有情有义,只是如此一来,太后必定更苛责七皇子,檀韫也要受牵连。好在老祖宗就是那最大的靠山,有这尊大佛在,太后也不敢妄动,虽说此后还是时常寻隙挑茬让七皇子和檀韫罚跪罚站、抄书禁闭……但至少不能妄动棍棒,直接要了檀韫的小命。   阳谋不过小菜,至于阴谋诡计,就得看檀韫和七皇子的本事了。好在,老祖宗没有看错人。   此后两年,檀韫与七皇子伴读,两人文武功课都很出彩,陛下对檀韫甚为满意,好几次派拨赏赐。   檀韫九岁,伴七皇子去北境慰问边境将士,小小年纪,风仪过人,英国公考教骑射,他策马扬鞭,不惧鹰隼,卫侯考教策论,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   檀韫十一岁,吴州流民造反,随新任吴州镇守黄琼出京前往,青葱小少年,勒马挂刀,安抚百姓,有勇有谋,粗细皆长,若非老祖宗和七皇子不肯放人,黄琼就要留他在身边,培养出一位监枪来。   檀韫十三岁,伴七皇子出京祭香,途中遇刺,他英勇护主,提刀缉凶,独自从雍京城郊直追到冀州,直到将刺客斩首,带回头颅,其力之坚,其心之狠,已见端倪。   檀韫十五岁,北方灾后爆发时疫,朝廷派人赈灾,众人皆惧怕疫病,唯独七皇子殿中檀长史不惧染病,安抚百姓、监派御医、护送药材、熬煮草药……一应俱全,条理分明,身先士卒,百姓不知檀长史是宦官,皆称他“小菩萨”。   檀韫十七岁,新帝御极,他升御前太监,又监事缉事厂,那一身云衫出入鹰犬之地,恩威并施,已有铁腕。   就这么一步步的,傅濯枝看见当年的另一个“自己”从小破门踏进宫门,从夹道走上丹陛,从七皇子殿进入乾和宫,不再是那个眼泪汪汪、与猫哭诉的小孩儿,他聪慧妥帖、能干细致、文能与阁臣辨经纬,武能持银枪守城墙,忠国能查贪治腐,忠君能翦除逆党,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怜惜、庇护,翻云覆雨不过点头之间。   到底有什么让他喜欢?   傅濯枝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听闻只觉一片清明。   檀韫此人,又有哪里不值得他喜欢?   这般理所当然的问题,何必多问呢。   “世子爷。”翠尾轻步进来,端着碗走到榻前。   傅濯枝俯身拍拍檀韫的肩膀,被檀韫挠了一爪子在脸上,听动静像扇了个巴掌。   翠尾握紧碗,却见傅世子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只笑了笑,抄手将小爷扶了起来,一边让人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哄得人睁眼,说:“吃口粥再睡。”   檀韫晕乎乎的,整张脸都要皱了,揪着傅濯枝的衣袖嘟囔:“不吃。”   “不吃的话,胃要难受。”傅濯枝低头看着檀韫又红又白的脸蛋儿,哄着说,“喝了粥,明儿带你吃兔儿签。”   檀韫不愧是檀监事,下意识地说:“明儿当值呢。”   “我买了带给你,你在宫里也能吃,晚膳的时候带给你?”傅濯枝说,“给你买兔儿签,再加一只烤鸭子。”   檀韫糊涂又精明的盘算着,说:“再加一碟子桂花藕。”   “好,都应你。”傅濯枝伸手,想接过粥碗自己喂,又发觉如此一来他便要把檀韫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了,于是改了法子,让翠尾来喂。   翠尾见这两人着实亲密得超出了同僚的关系,此时见这风流成性的傅世子竟然还顾着那最后几分礼仪周全,不免欣慰又茫然。   傅濯枝哄着檀韫,偶尔要用手把他耷拉下去的脑袋托起来,让翠尾喂了半碗清粥。   “不要了……”檀韫抬起手就打,好在翠尾躲避及时,没让他把手砸进碗里。   傅濯枝伸手,隔着袖子握住那圈手腕,“不吃就不吃了,老实睡一觉。”他想把人放平,无奈檀韫不配合,蹭着腿说不舒服,问那里不舒服,黏黏糊糊地说身上不舒服。   “还穿着外袍呢,脱下就好了。”翠尾搁了碗,走回去帮檀韫解玉带,好在檀韫熟悉他的味道,没不让碰,乖乖地褪了一层外袍,这下勉强好睡了。   傅世子难得伺候人,起身时发现竟然出了汗。他接过翠尾递过来的帕子,说:“点了香就熄灯吧,今夜多守着他,我先回了。”   翠尾虽然不清楚这两人现下是个什么关系,但见小爷肯把世子请来这里,还敢吃醉酒,就能掂量出个几分了,闻言说:“这会儿子都下钥了,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折腾回去?世子爷,您若不嫌弃,就在侧屋将就一夜,明儿小爷醒了酒,也好亲自送您。”   翠尾是檀韫的掌家,这般说必定不是假意客套。傅濯枝此时慢慢琢磨出些东西来,比如莲台不仅是檀韫就寝之处,还是檀监事的办公之处,于公于私都是严防死守的地儿,却许他上楼来;又比如檀韫面上再如何,实则都多疑谨慎,却敢在他面前吃醉……   傅濯枝好似撞上一团迷雾,轻轻浅浅,足以窥伺出半分令人愉悦激动的清明——檀韫许他亲近,也在亲近他。   傅濯枝抿了抿唇,按捺住那份窃喜,端庄地说:“那就叨扰了。 第43章 揉心肠   翌日檀韫醒得晚, 翠尾见时辰来不及了,只好叫人去告假。   今日有朝会,皇帝下朝回到乾和宫时, 还是没有看见檀韫的身影, 便问代值的尚柳来,“驰兰哪儿去了?”   尚柳来呈上热帕子给皇帝净手, 说:“檀监事今日有些不适,怕御前失仪,只得告假一日。”   从前檀韫高烧时都要强撑着病体当值,最爱逞强, 今日这是得了什么重病?皇帝扔了帕子, 转身就要去四季园。   “陛下, 陛下!”尚柳来上前阻拦,轻声说,“檀监事没有生病。”   皇帝难得见尚柳来瑟缩, 不由微微眯眼,说:“背着朕做什么好事了?”   “昨日乞巧, 檀监事替陛下招待傅世子, 不小心吃醉了酒, 方才莲台来人告假时,说檀监事……”尚柳来话未说完,突然听皇帝说了声“来了”,他弓腰退后,抬头见檀韫匆匆赶来。   “陛下圣安。”檀韫跪地请罪,“奴婢一时贪嘴, 今早起迟了些,请陛下降罪。”   皇帝俯身将人搀起来, 打量一二,说:“难得见你吃醉一次,看来与鹤宵谈得颇为畅快。”   昨夜不知怎的失了分寸,檀韫心中也追悔莫及,闻言不禁心中发虚,不敢抬头。   “……跟朕进来。”皇帝松开手,转身进入殿门。   檀韫吁了口气,转身跟进去了。尚柳来见状看了薛萦一眼,两人站在殿外,没有跟上。   皇帝进入内阁,在榻上坐了,伸腿把绣墩勾到脚踏前,抬头看了眼檀韫,“坐下。”   檀韫坐下了,双手叠在腿上,安静如鸡。   “现在交代还来得及。”皇帝说。   “奴婢——”   “不是奴婢,是驰兰。”皇帝打断,“若要自称奴婢,朕是不是该治你欺君之罪?”他见檀韫抿了抿唇,搅着袖子不说话,不禁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鹤宵有没有欺负你?”   檀韫摇头,说:“傅世子不是无耻下/流之辈。”   “果真观感颇好。”皇帝觑着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檀韫抬头说:“什么事儿啊?”   “还装。”皇帝忍耐着怒气,“你们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早在你提议让他随行青州,我就琢磨着不对劲了。”   “没有厮混。”檀韫说,“我和世子清清白白,没有不该有的关系。”   皇帝气笑了,“那你在这儿心虚个什么劲儿?”他起身,绕着檀韫走了一圈,明白了,“事儿还没做,但有这个心了,是也不是?”   一语中的,檀韫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檀韫脾性如何,皇帝清楚得很,心说定是傅鹤宵那个风流成性的孽障胡乱祸害人!他冷笑了一声,一掌拍到桌案上,说:“这个浪荡子,整日出入花街柳巷,现在竟然糟践到乾和宫了!”   “不是这样。”檀韫连忙摆摆袖子,解释说,“世子没有糟践我——”   “怎么不算糟践?你是御前亲臣,不是个可以陪人玩玩儿又一脚踢开的玩意儿!”皇帝见他还帮着傅濯枝说话,一时又恼他不争气,又怜他年轻上了当,干脆挥袖说,“从今以后,不许你们来往了!”   “这怎么行啊?”檀韫不答应,有些着急地辩解,“我们又没做错事,怎么就不能来往了?”   “我看你年纪还轻,从前也没经历过风月之事,当你经验浅没防备,不说你什么就罢了,你还敢帮傅鹤宵说话,说他没做错什么?”皇帝出离地愤怒了,转身叫了薛萦进来,“傅鹤宵出宫没有?”   薛萦道:“回陛下,世子爷早些时候就出宫了。”   “叫他滚回来,朕倒要亲自问问他,看他哪来的胆子,敢做这种混账事?”   “没做没做,什么都没做。”檀韫转身抓住皇帝的手腕,皇帝让他松手,他顿时抓得更紧了,“有这个心的是我,您找世子能问出什么啊?”   皇帝盯着他,“他不哄你,你能有这个心?”   “世子没有哄我,他待我客气周到得不行,连稍微亲近些都觉得冒犯亵/渎了我,他没有耍混账。”檀韫不是没被皇帝教训过,不怕丢人,可今日一早醒来,他心里就乱糟糟的,这下更是越说越乱,傅鹤宵的确没有哄骗他,那不就是他自己心性不稳?说着要救人家、帮人家,当个好同僚,到头来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歪了心思!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皇帝的目光就好比那神兽獬豸的炯目,这么盯着他、瞪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判了刑似的,愈发心虚,一心虚就越急,索性握着手中的胳膊乱晃一通,说:“您就是觉得世子风流惯了,觉得他没有真心真情,待谁都轻浮无情,您、您有失公允!”   “哎哟喂!”薛萦急忙伸手探向檀韫的额头,朝皇帝说,“陛下,这是发热了,脑子烧糊涂了,赶紧撵回去躺着吧。”   “看他这鬼样子,岂止是烧坏了脑子,魂儿都跟人飞了,还替人家委屈上了……不许晃!”皇帝严厉地盯着檀韫,“我审你,你倒判我的罪责?”   “本来就是。”檀韫说,“那您凭什么断定是世子哄我,不说是我哄他?”   皇帝气出了一声好响亮的笑,“就你,从小到大没跟女人说过情,没跟男人谈过爱的,你怎么哄得了傅鹤宵!”   “我、我漂亮。”檀韫不服这话,愤愤地仰头把皇帝瞧着,“我摆着这张脸,话不用说一句,眼睛不用瞥一下,多的是人被我哄!”   薛萦:“……”我的小祖宗诶!   “……没出息的混账东西。”皇帝伸手指着檀韫,沉声说,“他若是因你漂亮就喜欢你,那这喜欢能值多少分量,又能喜欢你多久?改日遇见更漂亮的,照样弃你如敝履!”   “很有道理,但我没说世子是见我漂亮就喜欢我。”檀韫无辜地纠正,“我只是为了反驳您说我哄不了人的那句话。”   皇帝:“……我要被你气死了。”   薛萦跪下就磕头,“陛下慎言,这个字不吉利,万万不能说出口啊!”   檀韫不敢顶嘴了,抱着皇帝的腕子,轻声说:“您别气坏了身子,我不说了。”   “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服气。”皇帝甩开檀韫的手,没甩开,便骂道,“懒得管你,滚出去。”   檀韫不滚,抱得更紧了。   皇帝冷酷地说:“少来这套,再不滚出去,索性叫人把你打出去。”   “打吧打吧,您嫌我傻,那把我的脑袋打碎了,也不晃您眼睛了。”檀韫说。   “……”皇帝茫然地说,“你还阴阳怪气上了?”   檀韫委屈地说:“我都说了,没有厮混,没有厮混,是我有了心思,是我没管好自己,您就是不听,还说我哄不了人,我哪里哄不了人了?”   薛萦:“……”   现在是较劲这个的时候吗?   皇帝也无语凝噎了一瞬,才说:“得,算我说错话了,你能哄人,你岂止能哄人,你是妲己托生,褒姒移魂,够不够?”   “这话说不得,”檀韫急忙说,“多不吉利啊!”   皇帝烦得拿另一只手打他,“别拿你的爪子在我身上挠,松开!”   “不松。”檀韫切切地说,“世子真的没有哄我骗我,也没有欺负我,您别问他,也别训他,好不好?”   皇帝现下可算明白了为何有些当爹的听见女儿有了心上人,要操棍子上门打这情郎,自家小白菜被拱了还要帮腔说好话、求情,哪个当爹的受得了?   “你这是要揽责了?”他问。   檀韫松开手,端正地跪了,说:“我与世子清清白白,本没有过错,若要论责,也是我心性不坚,您要罚,本就该罚我,何来揽责之说?”   皇帝嗤道:“光是动了心思,人还没到手,就护得这么紧了?”   “只是不愿您平白误会、委屈了世子。”檀韫擦了擦额上的汗,又说,“我知道,您是怕我年轻不经事,叫人骗了哄了,可我是年轻,又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我跟着您从皇子殿到乾和宫,我是什么性子,有多少心眼儿,您还不知道吗?”   皇帝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让薛萦退下。   “但情爱之事,本就不同。”皇帝蹲下与檀韫平视,“你能试阴谋,洞人心,却不一定能在风月之事上占上风,自古多少大勇大奸之辈闯过刀山、下了火海,最终却败在情爱二字上?”   他一温和下来,檀韫也不敢吹胡子瞪眼了,轻声说:“可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与鹤宵的性子,我都识的,鹤宵不无耻,你也不痴怨,但是莫要忘了,鹤宵有些疯性,他连自己都不爱,能把你奉若珍宝几时?”皇帝见檀韫咬着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心也就软了,静了会儿,他说,“不论你只是稍微动了心思,还是你们此时彼此真有了那意思,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驰兰,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皇帝替檀韫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我一路相伴,你托着我,我拽着你,我们才一道走到了这里,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差了,因为缺了胳膊只会痛一时,说你是我的阿弟,也不够,因为兄弟之间也有嫌隙猜疑,但非要说个子丑寅卯来,我当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红了,檀韫不知所措地给他擦脸,“崇哥……”   “在这世间,你是最懂我、知我,忠我、敬我,护我、待我最好之人,此中情谊,无需你我多说,更无惧外人挑拨。臣工们、奴婢们的风流韵事,我不管闲,但你不同,我免不了多叮嘱你,你要与人谈风月,可,你要寻人暖床铺被,可,你要娶妻纳妾,都可,但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福分的,我也看不得你在外头抹眼泪。”皇帝说,“你是我养大的,这世间谁都不许让你受半分委屈,鹤宵亦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韫从不白让自己受委屈,因他自小就是个小心眼儿,记仇,因老祖宗疼他宠他,七殿下纵他护他,因他手握权柄,从不把自己当个低贱的奴婢。无需陛下这般叮嘱,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受委屈,可这样揉肠窝子的话,陛下鲜少说,他也鲜少听,这会儿一听,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起了上一世死的时候。   “我疼……”檀韫扑进皇帝怀里,像从前无助、害怕时那样抱着他,好似不在乾和宫,还在寝殿黑暗的一角。他抱着皇帝,叫他殿下,崇哥,泣不成声,“我做了个好长的噩梦,梦、梦见您崩了,离开我了。”   “傻子。”皇帝拍着他的背,“人都是要死的?你们平日里呼我万岁,还真当我能活到万岁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若是遵循自然,我再如何也忍了,可您崩的时候那样年轻……”檀韫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肯出来,“翻了年以后,我夜里总是睡不好,喝了牛乳喝了药也老是梦魇。去青州路上,路途困乏,心里又操心案子,倒是容易困了,再有世子给我的药,有时为我弹清心曲子,睡得深了些,可是一回来,我又开始做梦。”他哭着问,“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我要把自己梦死了。”   “胡说什么歹话!”皇帝摸他的脸,老天,一手心全湿了!   檀韫难得哭得这样惨,皇帝心里着急,怕他哭坏了,但一寻思,怕是一直憋着更不好,如今大哭一场,诉说心思,倒是个抒闷的法子。   如此,皇帝也不替檀韫拭泪了,根本擦不完,只替他拍背顺气,安抚说:“都是梦,我不是好好活着吗?平安脉半个月一次,什么病症都没有。若不是死于病症,是被人害死的,那你说出来,咱们顺着线查探,若真有问题,先下手为强,他也就害不了我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要先下手为强,但檀韫不能也不敢告诉陛下,他可以对太后无情杀之,却不能让陛下背上弑母之罪,便说:“这些事儿要您来做,我还有什么用啊?”   “那可用处大了。”皇帝笑道,“等哪日久不下雨,就让你站在高处掉泪水,那可真是磅礴浩瀚,泄之不尽。”   檀韫红了脸,嘟囔道:“哭又不犯刑律!我难得哭一次,就索性把好几年的一道哭了,省时省力。”   “哭不犯刑律?那你把鼻涕粘在龙袍上,又是个什么过错?”   “哎呀好长一条……薛公公!”   薛萦赶忙进去了,见陛下再无怒容,檀韫却哭蔫儿了,不禁说:“哎哟陛下,孩子大了,可打不得了。”   “你不提,朕都忘了。”皇帝让檀韫解了腰带,把外袍脱下来,转头瞧着檀韫,“把以前那柄戒尺找出来摆在暖阁里,以备下次用。”   檀韫还在喘气儿,闻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能打孩子,棍/棒底下不出人才。”   皇帝呵道:“说又不听,骂又不怕,只能打两板子了,否则一味放纵,孩子翅膀比城墙硬,不止要飞,还要掀风起浪。”   檀韫无法辩驳,只好转头瞧了眼薛萦,薛公公笑嘻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都怪我,嘴快了么不是?”   “怪什么,明明该赏。”皇帝说完,正在帮他穿干净袍子的檀韫哼一声,丢了半只袖子,转身就出去了。   皇帝冷笑一声,追出两步骂道:“猫崽子,有本事别回来,否则打断你的腿……老东西,你笑什么?”   “笑您刀子嘴豆腐心。”薛萦过去帮皇帝穿袍子,低眉顺眼地说,“檀监事和世子的事儿,您真不管啊?”   皇帝睨着他,“你有本事,你管去。”   薛萦笑呵呵地说:“您这话说的,您要真想管,还能管不住?”   “朕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儿。”皇帝看着薛萦给自己系腰带,垂着眼说,“这两个孽障,想搞在一起,那就让他们搞去,图个一时欢喜罢了,总归不是嫁娶。”   龙阳之好不是稀罕事儿,可檀监事和傅世子,都莫说他们两的权利之大,势力牵扯之深了,就说他们两的身份,只要是传出去,必定朝野惊撼。薛萦感慨道:“您是真惯孩子啊。”   “又不是谋逆造反,惯一惯也没什么。”说起谋逆,皇帝想起檀韫说的那个噩梦,眯了下眼,“你去查一查驰兰手下的人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动,比方说格外关注谁、提防谁的,做得隐秘些,驰兰既然不想让朕知道,朕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薛萦没有多问,应下了。   檀韫躲在偏殿整理仪容,让人打了水擦干净脸,这才出去了,没曾想尚柳来带了一人到殿门前,正是傅濯枝。   “世子?”檀韫惊了一下,立马示意尚柳来先不要通传,将傅濯枝引到角落里。   “怎么跟做贼……你哭了?”傅濯枝笑意骤失。   檀韫摸了摸红肿的眼皮,“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时常梦魇么,方才与陛下说了此事,说着说着心里难受得很,没忍住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怎么爱哭的,哭的时候最怕有人安慰哄慰,这一下就止不住了。”   “傻子……罢了,哭出来也好,你总是闷着,指不定要闷出毛病来。”傅濯枝强忍住摸他眼睛的冲动,温声说,“我府里有雪玉膏,你挑个自己人,拿我的牌子去取。”   “拿热帕子敷一敷的事儿,别用雪玉膏了,再说了,”檀韫挑眼,“你先前不是说雪玉膏用完了么?”   傅濯枝不吭声。   “好了,不逗你了。”檀韫瞧着他,“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昨夜我宿在莲台,今早你又起得晚,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回来解释一二。”傅濯枝盯着檀韫,“陛下真的没有责你?”   檀韫摇摇头,说:“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别进去了,免得陛下逮着你训话,赶紧出宫去。”   “有鬼。”傅濯枝拆穿道,“你不想让我见陛下,还急忙赶我走……陛下果真责你了。”   他转身就往殿内去,任凭檀韫拉扯都没停下,尚柳来见状连忙上去阻拦,三个人挤在一团,直到听见一声冷哼。   “这里是乾和宫,不是戏台子。”皇帝走出殿门口,冷冷地望着他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松开!”   檀韫和尚柳来连忙松手告罪。   傅濯枝直面皇帝,总觉得皇帝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活像被糟践了一窝子菜的守园人,但那种深切的隐忍又是来自哪里?   他茫然地走过去,行礼道:“陛下。”   皇帝盯着这偷菜贼,“你还敢来?”   檀韫:“……”   傅濯枝不明所以,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不太笃定地问:“难不成臣昨夜梦游,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   皇帝:“呵。”   檀韫走过去,试图把皇帝往殿内搀,“陛下……”   傅濯枝见皇帝瞪了檀韫一眼,而檀韫心虚,不禁思绪通达,明白了。   昨夜他留宿莲台,在陛下看来,此举太过亲近,这是吃味了。 第44章 胡言语   “你又回来做什么?”   面对皇帝的询问, 或者说质问,傅濯枝纹风不动,如实道:“昨夜臣贪杯酒醉, 又逢大雨, 幸得檀监事心善,留臣在莲台借宿一夜, 但却因此耽搁了檀监事休息的时辰,牵连他今日晚起,恐让陛下怪罪误会,臣因此回来禀明。”   “误会?”皇帝盯着傅濯枝, 似笑非笑, “倘若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鹤宵又何必怕朕误会?莫不是心虚,自己想多了吧?”   傅濯枝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暗讽道:“无心之人如何都不会误会, 有心之人如何都会误会。”   皇帝听出来了,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 朕有什么心?”   你有什么心, 你藏了什么心思,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装什么装!   傅濯枝按捺住一腔嫉妒和酸意,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臣没有说陛下,只是宫中耳目众多,流言蜚语传起来也快,臣只是担心别人误会,于檀监事的名声不利。”   “你们两个男子莫说同住一楼, 就是同住一屋,寻常也不会招惹许多误会, 更莫说污了名声。”皇帝意有所指。   有道理,傅濯枝心中一凛,旁人又不知道他对檀韫有倾慕之意,哪怕见他们亲密相处,也不会往情/爱方面想,是他自己以己度人了。他这么回来解释一通,倒更容易引人遐想。   傅濯枝暗自叹了口气,解释说:“臣的意思是,臣名声不好,别牵连了檀监事。”   皇帝见他有心遮掩,也不彻底戳破,只哼了一声。   檀韫候在暖阁外,等傅濯枝出来,便让尚柳来入内奉茶,好借机安抚皇帝两句。他亲自送傅濯枝出去,路上说:“怎么精神恍惚的样子?陛下责你了么?”   傅濯枝才不怕谁责他,除了檀韫的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闻言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觉得陛下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陛下防备他,吃了味,不爽快不满意都能理解,但那股子痛心担忧又是怎么个事儿?   檀韫自然知道何处奇怪,闻言抿了抿唇,遮掩道:“陛下许是误会了。”   傅濯枝偏头瞧过来,檀韫又说:“昨夜你留宿,今晨我还晚起旷值,陛下许是误会我们夜里厮混,忘了正事。”   傅濯枝想起方才皇帝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我们都是男子,不过是住在隔壁房间睡了一晚,寻常人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的,除非……”   除非这个人也存了这种心思。   檀韫和陛下,到底是已经有了那种关系,还是陛下单方面的心思?   傅濯枝拿捏不准,心里茫然。   檀韫哪好意思说是他自己先坦诚了心思,便说:“我说的厮混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夜里借醉多玩了会儿,好比下棋玩牌,因此睡得晚,误了时辰。”   傅濯枝停步,盯着他看了两眼,见檀韫睫毛颤抖着垂下去,便笑了笑,说:“你撒谎的时候会脸红。”   “真的?”檀韫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的确有不正常的热意,可他自小在阴谋诡计里混,撒的谎实在太多了,若是次次都脸红,哪有人会上当呢?   他无措地放下手,“从前不这样……”   “别紧张,”傅濯枝安抚道,“我又没让你老实交代。”   檀韫扯了扯袖口,却说:“我可以跟你交代一部分。”   “嗯?”傅濯枝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那我洗耳恭听。”   檀韫挑起眼皮看着傅濯枝,说:“是陛下不许我私下和你来往,但我没有听话。”   陛下为何不许,傅濯枝心如明镜,无非就是把檀韫当成了自己的人,占有欲作祟,但檀韫的回应却令他无比惊讶。因此他安静了一小会儿,才问:“为何?”   “因为没道理,所以我不答应。”檀韫说。   傅濯枝提醒道:“这是抗旨。”   檀韫摇头,“是崇哥不许我和你来往,不是陛下不许,算不得抗旨,最多算我不听话。”   “崇哥……崇哥,”傅濯枝看着檀韫,耳朵又开始嗡嗡叫了,“你私下都这样唤他吗?”   “很少,只有陛下生气,或者要诉说心事的时候才这样称呼。”檀韫觉得傅濯枝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可怕,不是灼热的滚烫,却像是一口波涛肆虐,张口吃人的深渊。   他跟着静了静,解释说:“我惹陛下生气了,他要教训我,我这样叫他,他就会心软,我就不会挨罚了。”   “真聪明。”傅濯枝真心诚意地夸赞,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幕画面,檀韫坠在皇帝怀里,抱着人小猫似的蹭来蹭去,满口崇哥崇哥崇哥地叫,求,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紧接着呢,是不是要做最亲密的事情?   少顷,傅濯枝听见了自己平静的声音,“陛下会怎么罚你?”   “最严重就是打手心了,但也打不了两下。”檀韫说完,见傅濯枝胸口起伏,似乎是松了口气,不免纳闷,“你在想什么呀?”   傅濯枝摇头,“就是怕罚得太重。”   “不对,”檀韫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禁叉起了腰,“我觉得你不只在想这个。”   见傅濯枝抿唇不语,他担心这人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又要发疯性子,便立马上前一步,“说。”   傅濯枝不敢说,后退一步,举手投降,“檀监事,这里是宫道,有人来往。”   “缉事厂可先斩后奏,我审讯犯人也不需要挑时间地点。”檀韫微微仰头,温和地盯着傅濯枝,“给你一次机会。”   傅濯枝哎呀道:“我看出你撒谎的时候可没有追问你。”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又不是你。”檀韫低头掸了掸袖子,斜眼瞧他,“我数三声,一,二,三——”   “我说。”傅濯枝小声快速道,“就是怕陛下欺负你。”   檀韫蹙眉,“舌头黏上了?重新说。”   傅濯枝只能又说了一遍,虽然还是很含糊,但檀韫显然听清楚了,摇头说:“陛下生气的时候哪有心思欺负我,恨不得把我丢出视线外,只有平时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欺负——”   “他怎么欺负你的?”   傅濯枝骤然打断,檀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你激动什么呀?”   “我、我……”傅濯枝我了半天,没我出个一二三来,可檀韫那拧眉蹙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天真无害,活像只好欺负好蒙骗的兔子。他越看越着急,索性豁出去了,“他有没有不顾你的身子?有没有对你说冷漠多情的话?有没有打你绑你?”   檀韫“啊”了一声,“什么不顾我的身子,什么……”他喉咙一噎,突然明白了过来,心情变来变去,好笑,生气,最后变成了一种更没道理、更汹涌的委屈,“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见他这模样,傅濯枝神智回笼,知道自己猜错了,立马说:“我错了!是我心里不干净,我想岔了,我——”   “别人胡乱想就罢了,我不在意那些人,你怎么也这么想我?”檀韫后退半步,偏头不看傅濯枝,跺脚骂道,“你滚出去,不要来找我了!”   说罢转身就走。   傅濯枝慌忙追上去,情急之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拽了回来,拦在小宫门后头,不让人走。   戴泱坐着杌凳过来,老远就瞧见两人拉拉扯扯的,本以为是傅濯枝混账欺负小七,再仔细一瞧,世子爷慌乱好似无头鸟,小七虽然要挣脱要逃跑的,可脚步凌乱中颇有另一种欲拒还迎的章法,一下就明白了。   哟。   天大的稀罕事儿。   戴泱摸了摸下巴,示意抬着杌凳的人把他放下,“两个呆子,在宫里拉拉扯扯,真是情急上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啊。去,”他吩咐人,“去后面的宫门守着,暂时不许人过。”   两个随行火者应声而去,戴凝光守在杌凳边,笑眯眯地说:“七叔真是不放肆不说,一放肆起来,挑了个好大的炮仗!”   戴泱也笑,突然想起先前檀韫莫名其妙地问他傅世子的事儿,别是那会儿就厮混在一起了吧,偏偏他还当个不明就里的傻子!   另一边,檀韫握拳打傅濯枝,“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被人看见,我更不干净了!”   “我何时说你不干净了?”傅濯枝说。   “你说了你说了。”檀韫愤愤地把人瞪着,“你疑心我爬了龙床,不就是嫌弃我不干不净吗?”   “祖宗!”傅濯枝要疯了,快速说,“我承认,我是胡思乱想,曲解了你和陛下的关系,是我自己眼盲心瞎,我该死,可我当真没有觉得你不干净!我没道理这样想你,也不会这样想你,你气我误会你,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想我,成不成?”   檀韫被他这一串震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说:“你都怀疑我爬龙床了,还说没觉得我不干净,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任你哄骗吗?”   “……”傅濯枝心乱如麻,解释说,“我到底要怎么跟你说嘛!”他拍拍心口,拦住又要走的檀韫,“就算你当真和陛下有情,有逾越君臣的关系,也不代表你不干净,我自然也不会这样想你。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檀韫辩道:“别人都这样说,那些觉得我爬了龙床的人,私下都说我是靠着在龙床上使力,说我早就被……”   那些腌臜的荤话,他难以启齿,抿唇不说了。   傅濯枝把拳头捏得咔嚓响,“你不是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吗?”   “可万一你也这样想呢!”檀韫脱口而出才惊觉不对,傅濯枝懵然地瞪着他,他不敢对视,推开人就跑,结果被拽回来,堵在角落里没地儿抬脚。   “要死啊你!”檀韫没法子了,威胁说,“这里是宫里,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叉出去?”   “你就是叫人把我叉成箭靶子,我也要跟你说清楚。”傅濯枝虚虚地用两臂困着檀韫,认真地说,“是我错了,误会了你,是我自己瞎吃味,胡思乱想,就没忍住说出口了——”   “在心里想也不对。”檀韫说,“还好你说出来了,否则不知道要怎么瞎编排我呢,我都没地儿诉冤。”   傅濯枝没地儿辩驳,说:“是,是我眼睛瞎了,心也坏了,我错得离谱,你要怎么怪我都好,但我真的没有羞/辱你、嫌弃你的意思,你千万相信我,好不好?”   檀韫没有说话。   傅濯枝恨不得给他跪下,“驰兰……”   “你,”檀韫终于抬头看他,“若是我真的和陛下有那种关系,你怎么想?”   傅濯枝嘴唇嗫嚅,说:“不论那人是不是陛下,我都希望你备受珍惜,不被欺辱践踏。”   “你不吃味吗?”檀韫嘟囔。   “会。但今日是我错了,捻酸吃醋都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该拿出来摆在你面前,让你烦心,你我不是情人夫妻。”傅濯枝轻声说,“驰兰,你别怕,若你当真有了心仪之人,若那人当真待你好,我绝不叨扰。”   檀韫攥紧自己的袖子,“那若我心仪之人对我不好呢?”   “那你不要喜欢他。”傅濯枝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权倾天下的老祖宗,万人之上的陛下都将你奉若珍宝,其他人有几条命,敢给你受委屈?你不要这样委屈自己。”   “我问的是你。”檀韫盯着傅濯枝,“你会如何做?”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傅濯枝抬手,隔着袖子碰了碰檀韫的脸,哑声说,“所以驰兰,哪怕是为了安抚我这么个疯子,你也千万要过得好啊。” 第45章 生狂喜   檀驰兰推开傅濯枝, 跑了,步伐有些踉跄。   傅濯枝没有再阻拦,盯着檀驰兰的背影跨过前头那道小宫门, 没了影儿。他抬手捂住脸, 粗鲁地揉了两把,长吁一口气, 转身走了。   戴泱站在杌凳前,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傅濯枝想起戴泱和檀韫私下颇为亲近,还是停了步子。戴泱俯身问礼, 他回了, 望了眼前头小宫门站着的两个火者, 说:“多谢戴公公了。”   “举手之劳,好在乾和宫外头来往的人少,否则我的人还不够给您二位望风的。”戴泱笑着说。   “是我放肆了, 改日请你打牌。”傅濯枝心里烦乱,不欲多说, 又聊了两句便离开了。   傅一声候在宫门外, 正和守门的禁卫打牙儿, 老远瞧见傅濯枝心不在焉地晃过来,心里一突,立马说“下次再聊”,迎上前搀扶着傅濯枝上了马车,让驾车的长随启程回府。   “我的祖宗,怎么了?”傅一声倒了杯桂花水塞进傅濯枝手里, 担心道,“不是说回去说两句就回吗,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这副丢了魂的鬼样子,陛下责您了?”   傅濯枝将整杯灌了,随手丢了,仰身往靠枕上一倒,心不在焉地说:“嗯,说了我两句。”   “陛下说您两句,您可成不了这模样,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不会上心。”傅一声猜测道,“和檀监事有关?”   傅濯枝把自己缩成一大团,抱着小枕揪了几把,犹豫着把事情经过说了,最后问:“你说他是不是生气了,决意从此不再见我了?”   许久没听到回答,焦心挠耳的傅濯枝转头一看,傅一声正悠哉悠哉地喝着桂花水,半点不着急。   “傅一声。”傅濯枝眯眼,“想死是不是?”   “这叫大家姿态。”傅一声得意地说,“我已经看透了许多您看不透的东西,而且是好东西。”   傅濯枝态度瞬变,不耻下问:“说说看。”   “唉,有时候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您!说您缺根弦儿吧,您又真是个情种,说您……哎呀别瞪了,我说重点。”傅一声在傅濯枝逐渐危险的目光中选择投降,转而说,“您明明都抓住重点了,怎么就不敢深想呢?只要您敢想,这难题立解!”   傅濯枝攥紧枕头,“你是说……”   “我是说!人檀监事都说了,他不在意外人的看法说法,但很在意您的看法,这代表什么?”傅一声伸臂靠近傅濯枝,鼓励地说,“代表什么?”   傅濯枝迎着傅一声的视线,犹豫着说:“他担心我也是人云亦云之辈?”   “继续往深想!”傅一声激情地挥臂,“撕开一层层云雾,直达深处,想!”   傅濯枝在脑子里拌酱料,又说:“若我是人云亦云之辈,他会失望?”   “大胆一些大胆一些大胆一些啊!”傅一声捂住自己的心口,着急地说,“我不是檀监事,您不必怕想多了丢人!”   他看出症结所在,直言道:“其实您已经想到了,就是不敢确认而已,胆小鬼!”   傅一声一语中的,傅濯枝没有说话。   “檀监事是何许人也?什么脾性?今日哪怕是尚柳来翠尾之类亲信听信谣言误会了他,他也只会沉默一瞬,冷笑拂袖而已,决计不会跟他们在宫道上拉拉扯扯,争吵不休!”傅一声捣着手心,压着嗓子急急地说,“您问出那样的问题,檀监事必定先愣神:好小子,你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上头来了?再生气:好小子,竟然连你也这样想我!再委屈:别人如何想我,我都不在意,偏偏你……唉!”   傅濯枝握住傅一声的胳膊肘子,檀韫当时的神情在眼前一一闪现,“你说的……好似一分不差。”   “我都说了,您都看出了七八分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傅一声反握住傅濯枝的胳膊,一通快速分析,“檀监事若只把你当同僚好友,怎会不顾仪态与您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争论,他分明是也在意您了,既恼您误会又怕您误会啊!还有,他跟您撒个谎就脸红,您不觉得很奇怪吗?不是我诋毁檀监事,他自小在人精堆儿里混,扯谎绝对像吃饭一样,这要是说一次就脸红,他能混到现在?还有还有,莲台是什么地儿,檀监事是什么隐秘的身份,他敢在莲台跟您吃醉酒,这代表什么?翠尾是檀监事的掌家内臣,他敢做主让您借宿,必定是知道自家主子待您不同,否则您给他一百个胆儿,他也要冒雨把您送走——到处都是重点,只要您敢想,这个题一点都不难!”   傅濯枝心乱如麻,迟钝地摸着自己的脸,呐呐道:“一声,我……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傅一声伸手帮他捂住心口,“感受到了,跳得好快!”他自己也很激动,眼泪汪汪地说,“主子,咱有希望啊!”   “可——”   “没有可!”傅一声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立马打断了,激动得“目眦尽裂”,“檀监事都回应了,您现在要是还退缩,就是负心薄幸!”   傅濯枝横眉,“我绝不薄幸!”   “是,所以不能退缩。”傅一声吁了一口气,恢复气息,稳重地说,“太好了。”   傅濯枝却茫然着,“那我现下该怎么办?”   “奶奶的!檀监事跟陛下没有那档子事儿,身边也没有别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都给您机会了,您还能怎么办?上啊!”傅一声握拳,“出击,出击,出击!”   傅濯枝喉结滚动,说:“一声,带药了吗?”   “药个屁,没有!”傅一声抱住傅濯枝的肩膀使劲地晃了三下,“感受到了吗,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不是檀监事,不能给您一嘴巴子,让您真真切切地感受疼痛,确认现下不在梦境中。”   傅濯枝大方地说:“其实可以试试。”   “别价。”傅一声很清醒,微笑道,“我不想死。”   “进攻……”傅濯枝说,“怎么攻?会不会太孟浪了?”   “我让您出击,是让您主动些,不是让您跑到檀监事跟前搔首弄姿甚至非礼轻薄,孟浪什么了?”傅一声说,“您就多到檀监事跟前晃晃,殷勤些,周到些,但是注意——千万要讲究分寸!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谄媚。”   “哦,”傅濯枝若有所思,“多晃晃。”   *   “监事。”御前牌子凑到檀韫跟前,耳语道,“傅世子入宫,在小宫门和淑妃撞上了。”   檀韫放下勺子,示意他来盯着茶水,起身出去了。   那边淑妃和傅濯枝正在“说话”呢,可惜淑妃说不过傅濯枝,算不得你来我往,倒把自己气个脸红脖子粗。周渚担心她的肚子,正想劝一劝,就见檀韫快步过来了。   “娘娘。”檀韫朝淑妃行礼,侧身看向傅濯枝,“世子爷安。”   人前不好表现,傅濯枝只是端庄地颔首道:“檀监事。”   “陛下这会儿正在批折子,若无要事,旁人不得觐见。”檀韫看着淑妃,“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淑妃哪有什么要事,就是想见陛下了,闻言摸着肚子说:“我这两日身子不好,夜里老是做梦,许是孩子想爹爹了,因此想见见陛下。”   “启明。”傅濯枝点了随行的御前牌子,“立刻请御医到娘娘宫中,问问他们前两日的平安脉是怎么请的,诊完了,让院使来找我回话。”随即对淑妃说,“娘娘身子贵重,既然不爽落,怎么还出来?您如今怀着龙种,若出了半点岔子,阖宫都要跟着吃瓜落。”   若不是仗着肚子,淑妃近来也不敢多来乾和宫,她心里清楚,也听得出檀韫的言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总是讽刺我!”   “哪敢?”檀韫温和地说,“只是担心娘娘,难免就多嘱咐两句,您若不想听,奴婢就不说了。”他看向周渚,“且回吧。”   周渚知道淑妃的德行,也知道若这孩子出了问题,他逃不了罪责,是以立马转头对淑妃说:“娘娘,既然陛下忙于公务,咱们就先回吧,等陛下闲暇时再来?”   淑妃不甘心,“可陛下难得闲暇!”   “陛下登基不过一两年,这么大一摊子事儿等着处理呢,你既然知道陛下忙,还有事没事就来晃悠,也不嫌自己烦人。”傅濯枝曼声讽刺。   淑妃对这混账是畏惧大过了怨愤,但檀韫在这儿,谅这混账也不敢再烧她,因此张嘴就道:“我出了事,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对我!”   “这话平白让人误会,我怎么对你了?”傅濯枝好笑,“再说了,你出了事对我又有什么坏处?”   淑妃说:“你我两家好歹是姻亲!”   “我外祖姓卫,跟你算哪门子姻亲?你要撒气,找傅山游去,他才是你亲表哥。”傅濯枝不爽快地说,“跟我耍什么千金小姐的横,谁惯着你?”   “你、你……”淑妃瞪着傅濯枝,想骂他,却又想不出什么气势汹汹的词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是小气的刻薄鬼,一点都没有君子风度!”   傅濯枝说:“多谢夸赞。”   淑妃:“……”   “好了。”檀韫见淑妃的目光一直在傅濯枝脸上,虽又怒又惧,但太过专注,令人莫名不悦。他不耐地打断了两人,不欲和淑妃多说,只看向傅濯枝,“世子。”   傅濯枝不敢横了,躲开视线,闷头就往前走。   檀韫暗自叹了口气,朝淑妃行礼,转身跟了上去。   “傅濯枝傅濯枝傅濯枝!”淑妃搅着帕子,恨恨地剜着傅濯枝高挑劲瘦的背影,没剜下来一根毫毛,倒把自己瞪得眼酸,只好收回来,“走……”余光见周渚盯着远处发神,不禁伸手戳了他一下,“看什么看,走了!”   周渚没有应声,转身说:“起驾!”   一行人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白跑一趟。   傅濯枝闷头往前走,直直在小宫门的门槛儿撞了个踉跄,他匆忙抬手扶住门框,听见身后的人在轻轻笑他。还乐意笑他,就是愿意搭理的意思,他心中一喜,也不嫌弃自己丢人,转头看着檀韫,“你笑我。”   “笑了。”檀韫瞧着他,“不许啊?”   “没有。”傅濯枝说,“就问问。”   没出息,檀韫暗骂,挺直了脊背问:“世子爷有什么要事要面圣,奴婢代为禀报。”   “什么奴婢奴婢的,”傅濯枝蹙眉,“你成心刺我,是不是?”   他一严肃起来还真有些凶,檀韫抿了抿唇,说:“那你进宫做什么?”   “来问你个话。”傅濯枝说。   檀韫心里一紧,没由来地避开了目光,侧身说:“什么话?”   “你、你……”   檀韫咬紧唇瓣,藏在袖袍里的手悄悄攥紧了,心说这是要说什么呀?是不是要像戏本子里那样对他诉说真心了?可戏本子里不都是花前月下,春光正好么,哪有在宫道上说这——   “你喜不喜欢吃烤鸭子?”   “我喜……什么?”檀韫后知后觉,话不对版,茫然地抬头瞧过去。   傅濯枝见状又清清嗓子,正经问了一遍。   烤鸭子算个什么啊,用得着这么严肃正经地问吗!   檀韫不太高兴,心下失落,又不好明说,音调不自控地跟着拔高了,“你进来一趟,就问这个?”   “啊,那天晚膳的时候,我不是让人跟你送了兔儿签、烤鸭子和桂花藕吗?兔儿签是你常吃的那家,桂花藕也是老字号,你从前买过几回,都该是喜欢的,但那家烤鸭子是新店,我不知你喜不喜欢,就来问问你。”傅濯枝紧张地说,“所以,喜欢吗?”   这样小的一件事,哪来的荣幸让世子爷折腾一趟?檀韫又高兴又不高兴的,别扭地说:“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就不买那家了,若是你还算喜欢,”傅濯枝顿了顿,“今儿晚膳的时候,我还让人给你送来?”   檀韫没应答,说:“怎么偏偏是今日啊?”   “这……”傅濯枝只能坦诚了,“其实这是老卫的手艺,他不是日日空闲,料制起来也费时辰,所以不是日日都能做的。”   檀韫失笑,“卫老是你府中管事,多的是正事,你让他烤鸭子?”   “那怎么了?”傅濯枝想起傅一声说的,要出击,便隐晦地暗示道,“那老头知道是给你做,愿意得很呢。”   不论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还是秦王世子府的管事,那都是有身价的,檀韫听懂了言外之意,搅了搅袖子,说:“卫老手艺很好,只是不好麻烦他。”   “不麻烦,他挺喜欢下厨的,府里过年过节的,也少不得他的手艺。”傅濯枝见他喜欢,跟着高兴起来,也知道他的顾虑,便说,“你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以物易物。老卫喜欢宫里的几口酒,你拿坛子酒跟他换鸭子,谁也不亏。”   檀韫知道这是他的心意,本就不愿意拒绝,闻言一考量,答应了,说:“那你让卫老拟个单子给我,看他都喜欢喝什么酒,宫里每种酒都有份额,不好随便动,我把单子给了下面的人,好让他们调动。”   “好嘞。”傅濯枝背在身后的手互相勾搭纠缠着,静了会儿才说,“那我下次进来,把单子给你?”   檀韫故意为难他,“世子府没人可用的话,我叫人出宫去取就是了,不劳烦世子多跑一趟。”   要厚脸皮——傅一声的嘶吼在耳边一震,傅濯枝抿了抿唇,犹豫着说:“我……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当锻炼身体了。”   檀韫忍住笑意,说:“我御前事忙,可不是次次都有空闲见世子。”   不要憋着,要勇敢地问出口——又是一声嘶吼,傅濯枝握紧拳头,说:“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   “我生你什么气?”檀韫侧过身不看他。   “我上次失言,冒犯了你。”傅濯枝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低头问,“你且跟我说,要如何才原谅我?”   这人着实高,挡过来时颇有种乌云压顶的气势,但檀韫不怕后者,却怯了前者。他伸手抵住傅濯枝的胸膛,却没退步,轻声说:“我想吃先前在青州吃的扁食了,你要是明日能让我吃上,我就原谅你……我要丁香肉馅儿的。”   他娘的,飞来竖幸啊,包扁食的手艺没白学!   傅濯枝狂喜,强忍着嘴角做出一副虽然被为难了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沉重表情,说:“好,我一定带给你。”   檀韫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也不拆穿,故作骄矜地挑眼把他看了一眼,绕开人走了。 第46章 心双飞   “驰兰呢?”皇帝放下最后一本奏疏, “该用晚膳了,他若没回去,就叫他过来陪朕一道用了。”   薛萦还真不知道, 说:“先前见檀监事往莲台的方向去了, 许是已经用上了。”   皇帝笑道:“虽自小就是只馋猫,但往日也不见他这么着急。”   薛萦也笑, 说:“说不准是膳房今儿备了檀监事特别喜欢吃的菜样呢?”   “花样就那么些,他吃了吃么多年,早就……”皇帝话语一顿,突然想起什么, 宫里的吃腻了, 宫外的倒是很新鲜。   他冷不丁地哼了一声, 吓了薛萦一跳,忙问:“陛下,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皇帝淡淡地说, “就是觉得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薛萦也明白过来了, 安抚道:“孩子高兴了, 做爹娘的也欣慰。”   “不被气就不错了。”皇帝说。   薛萦笑呵呵的, 没接茬儿。   檀韫偏头打了个喷嚏,脸前出现一张锦帕,他伸手接过擦脸,到了声谢。   傅濯枝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说:“不必客气。”   檀韫捏着帕子在左手,右手重新握住勺子, 把先前咬了一口的扁食送入嘴里。对面的眼神轻柔而专注,他偷偷掀起眼皮和傅濯枝对视, 不过一息就垂下,伪造出一种不经意的样子。   “……”傅濯枝失笑,“我脸上有下饭的?”   “有。”檀韫正经地说,“美人赏心悦目,心情好,胃口就好,不就是下饭么?”   傅濯枝无法辩驳,因为他想着檀韫的时候,胃口也出奇的好。   “那你多看我两眼,把这碗扁食吃完。”   檀韫应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佯装不知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把它运过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傅濯枝做出神秘的姿态,哄道,“檀监事尽管享用就好。”   檀韫觉得这个人傻,该邀功的时候不邀,若人家不特意关注,便是注定要被忽略一辈子。他心里难过,又替傅濯枝委屈,忍不住拿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说:“傻子。”   “怎么又这么骂我?”傅濯枝茫然,诚恳地问,“我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傻了?”   檀韫说:“浑身上下。”   “太苛责了吧。”傅濯枝委屈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檀韫不答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傅濯枝心思漂浮,来回纠结,愣是没解出这个“哼”的深层含义,忍不住也跟着“哼”了一声。   “不许哼。”檀韫抬眼说,“你还有脸哼?闭嘴。”   傅濯枝笑了笑,说:“规矩忒严了吧。”   “受不了啊?”檀韫悠悠地说,“那你走啊。”   “对不住。”傅濯枝斯文地说,“脚长在地上了,我想走也走不了。”   檀韫恐吓道:“我叫人把你拔出来,叉出去。”   “别价,又不是不给你占地费。”傅濯枝说,“开个价吧。”   “我可不缺钱。”檀韫吃掉最后一只扁食,捂嘴偷偷打了个嗝,低头摸了摸肚子,有些突出,因此他站起来的时候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仙气飘飘的轻盈。   傅濯枝眼睛锐利,一眼就瞧出他的小动作,忍俊不禁。   “笑什么?”檀韫心虚地说,“我很好笑吗?”   “难道我的笑只能是嘲笑?”傅濯枝抱臂瞧着檀韫,“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的笑是高兴的笑,满足的笑?”   檀韫让人递来一把团扇,打着风说:“又不是你吃,你有什么好满足的?”   “赏心悦目的人,”傅濯枝说,“他下饭啊。”   檀韫手腕一顿,敏锐地觉得傅濯枝今日有些“异样”,若是放在以前,给世子爷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面出言调/戏他。可再一想,世子爷与他坦诚相对以前可是个胆大妄为的变/态呢。   长大后的傅濯枝绝不是温柔良善的性子,只是在他面前克制罢了。   “既然下饭,”檀韫拿扇面遮住自己的脸,笑道,“你就多瞧几眼。”   傅濯枝喉结滚动,盯着那扇面说:“他不让我瞧。”   “你自己没本事,可别怪别人。”檀韫转身要走,后腰的带子被轻轻拽住了,傅濯枝牵着他的腰带尾巴,绕到他面前来,像是用他的腰带把他给绑住了似的。   世子爷不知是不是在烟花之地逛多了,学了些勾/引人的本事,总之眉眼生香,直勾勾地把他瞧着。   檀韫躲在扇面后咬了咬唇,“做什么啊……”   “你不是叫我多瞧他两眼吗?”傅濯枝抬手勾住团扇下的雪白穗子,指尖绕了两圈,微微往下使力,扇面后的眼睛、鼻子就依次露了出来。   傅濯枝紧紧地盯着,轻声说:“我遵命行事,你也要怪我吗?”   檀韫从来不知自己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世子爷温柔乖顺的时候,他鲜少这样紧张,今日世子爷略微显露本相,他倒怯了。   “我……”他轻声说,“我就不是个讲道理的,我怪你不怪,不看你做得对与不对,端看我想不想。”   傅濯枝笑道:“这么蛮横啊?”   檀韫想起他之前说淑妃的话,说:“世子爷多尊贵,自然不必惯着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傅濯枝说,“别人想惯着你都没地儿惯去,是不是?”   檀韫偷偷笑了,嘴角在扇子后头扬起来,殊不知眼睛会暴露自己,他正想说“算你识相”,就见傅濯枝突然靠近一步,吓得他猛地后退,慌乱道:“你不许动!”   傅濯枝也被他吓一跳,“这么激动做什么?”   都要蹿起来了。   “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檀韫垂着眼,很快地说,“我虽然许你进了莲台,可没许你进我的内室,这也不是邀你独处……那个的意思,你别误会,不许乱来。”   傅濯枝看着他,没说话。   檀韫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你再看我,我也不许的。”   “……”傅濯枝伸手捂住额头,静了一瞬,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由于他笑得过于放肆,惹得檀韫恼羞成怒,抢过团扇就往他身上招呼,傅濯枝也不反抗,举手投降着往后退了两步,道:“好,我不笑了。”   檀韫说:“你明明还在笑。”   傅濯枝伸手按住自己的嘴角,强行把它放平,乖乖地看着檀韫。   “……”檀韫把扇子扔在他身上,“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不是好笑,是可怜可爱,傅濯枝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怕檀韫羞怯,真叫人把他叉出去。他拿起扇子给檀韫打风,猜测道:“是不是看什么话本子戏本子了?同室夜话,然后就要做那种事儿?”   檀韫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真没觉得好笑。”傅濯枝哄他,“我发誓,我在你跟前、对你的所有笑都绝不会是嘲讽。”   “……屁大点的事,还值得你发誓?”檀韫伸手夺过扇子,赶人了。   傅濯枝虽然不舍,但也不敢强留,说:“下个月从初一起就有卖月饼了,你今年想吃什么馅儿,我准备好了,到时候给你装一盒子。”   檀韫抬眼瞧他,“你干脆来给我当个膳房管事算了。”   “我完全可以胜任。”傅濯枝说。   檀韫失笑,又不知该说什么,认真地想了想,说:“想吃海棠花的。”   “你是真爱应时节。”傅濯枝笑了笑,“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喜欢吃小饼,这么小的,”檀韫把团扇放在傅濯枝手里,用两只手的虎口给他画一个圈儿,比钱币大一圈儿,然后拿回团扇,叮嘱道,“不要太甜,面饼软和一些最佳。”   傅濯枝说:“成。”   他看着檀韫,“那我先走了。”   檀韫也看着他,静了静才说:“慢走。”   “嗯。”傅濯枝后退一步,折身离开了。   檀韫看着那背影,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直到是观从二楼跳下来,蹿到他跟前说:“小爷,您和傅世子是互相相中了吗?”   檀韫不答,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您别忘了,先前您茫茫然的时候,还是我跟您支招嘞。”是观不服气地抱着胳膊,瞅了瞅傅濯枝离开的方向,“世子爷最近都不去烟花之地了,肯定是相中了您,要在您跟前儿表现。”   “是么,他没去花楼了?”檀韫问。   是观笃定地点点头,“我找人盯着呢!”   “我先前就没让你们查他了。”檀韫说。   “先前您是查他的底细,我是帮您盯他安不安分。您不知道,有些男人坏得很,家里一堆,外头一群,心里一个,床上一窝,必须要防!”是观严肃地说,“世子爷既然想讨您的好,就必须安安分分的,要是他想享您和别的男男女女的齐人之福,做梦去吧!”   檀韫失笑,说:“世子爷是有本事的,他若不想让谁查出什么,你手底下那些人就摸不着边儿。更何况,人是防不住的,若是需要防,这人也不必要了。”   是观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小小年纪别装深沉。”檀韫打发他,“我今夜当值,你现下去秉笔府向六哥要了当前案子的卷宗来,我夜里好看。”   是观遵命,行礼退下。   傅濯枝出宫去,脑海中全是檀韫。   他今日主动出击,言语亲近,檀韫却并未生气,反而格外有生气,既骄横又撒娇的,活似亲昵他的猫了。   傅一声果真有大智慧!   傅濯枝打算回去就好好赏这小子,突然听见前头传来宫人的呵斥声,是一群穿曳撒的宦官,看站位约莫是两波人。他对宫人们的争斗没有兴趣,但认出其中一人是翠尾,便踱步过去了。   “怎么个事儿啊?”   正在无声对峙的两波人听见声音,见世子爷漫步过来,纷纷恭敬行礼。   傅濯枝走过去,瞧见两波人身后还藏着个人,蜷缩着靠在宫墙边儿,青灰袍子蹭了脚印,头发凌乱,应该是刚遭了拳脚。   “在宫道上对人动手,你们胆子忒大。”傅濯枝悠悠地说,“有我的风范。”   翠尾知道今日傅世子要入宫给小爷送晚膳,也知道世子爷从前是不轻易管闲事儿的,此时过来必定是有意为之。虽说小爷在正事上果决聪慧,可到底还是个少年郎,从前也没个贴心人,世子爷却是花丛常客,万一存心欺骗……因此他心中尚存忧虑。   “回世子的话,此人是幽巷陈才人身旁的内侍如海,因擅自离开幽巷被巡街长随发现,不服审问才动起了手来。”翠尾禀道,“奴婢一行经过,特意留下询问。”   “巡街长随有巡历之责,檀监事为御前太监,也有掌内宫的责权,你们都没错。”傅濯枝看看翠尾,又看看右边那个为首的青曳撒,好笑道,“我远远一瞧,还以为你们要闹起来了,不过是个冷宫嫔妃身边的内侍,按照规矩责一顿,撵回去就是了。”   翠尾为难道:“世子爷不知,这如海偷离幽巷,是因为陈才人去了,想找人葬尸,可王公公也不知怎的,竟然不许。”   “哎哟,世子爷,这贱奴婢是要往乾和宫跑啊,好在被咱们逮住了,否则惊扰圣驾,奴婢等不是要跟着万死吗!”青曳撒着急地说。   “这话说的,乾和宫是什么地儿,谁都能跑到那儿去,那宫里的禁卫锦衣卫还有你们这些巡街长随都是吃干饭的?天子龙威,又岂会被这么个奴婢惊驾?”傅濯枝看着青曳撒,“你既然知道实情,就该上报相应的内廷衙门,让人过去葬尸。”   青曳撒露出难言的神色,弓腰道:“小祖宗,一个冷宫嫔妃,奴婢该往哪里上报嘛!根本没人管嘛!这要是浪费了上官们的时辰,奴婢也要跟着吃瓜落啊。”   “胡说。”翠尾冷声说,“就算是冷宫嫔妃,无人在意,死后至少也该送去净乐堂。我见王公公不是偷闲儿,是故意不愿让旁人知道陈才人吧。”   “你——”   傅濯枝“哦”了一声,打断道:“这是为何?”   他低头瞧了眼青曳撒,语气玩味,“你和陈才人有仇,不想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青曳撒忙摆手道:“世子爷明鉴,奴婢能和陈才人有什么仇?这陈才人一直住在幽巷,奴婢都没去过两回,如何结仇?”   “王公公和陈才人无仇,也不耽搁你隐瞒陈才人故去的消息。”翠尾向傅濯枝作揖,“世子不知,王公公要隐瞒的不是陈才人的离去,而是怕众人知道了陈才人,也就知道了九皇……按照辈分,这九皇子如今不该叫皇子了,但他没有封号,称呼起来也尴尬。”   傅濯枝左眼几不可见地眯了一下,“九皇子……我怎么不记得宫里还有位堂兄弟?”   “世子不知,陈才人当年是以宫女之身服侍陛下,后买通送避子药的内宦,擅自留了龙种。先帝爷本欲将其处死,但念及皇嗣,饶其性命,将母子俩送去了幽巷。”翠尾说。   按理说,九皇子不应该去幽巷,除非先帝对陈才人痛恨至深因此牵连子嗣,但若如此,陛下也不会留下陈才人的性命了,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九皇子突然现身,圣心不知明朗否,这就是王瑞要隐瞒消息的原因。   “你真是条好狗。”傅濯枝似笑非笑,“还替陛下担心起来了?”   王瑞讪笑道:“奴婢自然一心为君……”   “狗奴,胡说八道!”翠尾横眉道,“陛下乃天子,岂会惧怕任何人威胁自己的地位,你这一瞒,是在蔑视君威、离间兄弟、往陛下身上泼屎盆子,你是在欺君犯君!给我跪下!”   檀韫跟前儿的人,发起威来个顶个,王瑞膝盖一软,下意识就要跪下,强自道:“翠尾公公,我敬你三分,但你也不能仗着檀监事随意欺人,你我平级,我凭什么跪你?”   翠尾屈指摩挲腰间牙牌,“我乃檀监事掌家,有代上行责之权,你跪不跪?”   “檀监事玉临,我自然要跪,可巡街长随凡遇“事件”该向司礼监上禀,翠尾公公,”王瑞咬牙强撑,“如今司礼监,是由檀监事当家作主吗!”   翠尾细长的眼垂下,没有说话。   “司礼监由谁做主,我没兴趣,但涉及皇家,我就得说句话了。”傅濯枝的眼神掠过翠尾,随意点了他身后的一个红曳撒,“去,御前禀报。”   红曳撒恭敬行礼,转身快步去了。   王瑞阻拦道:“世子,何宗主——”   “何百载是你的祖宗爷爷,可不是我的。”傅濯枝笑着说,“怎么,我个姓傅的还得给你家老祖宗当孙子不成?就怕我稍稍一弯腰,他那把贱骨头就先裂开了。”   傅世子的语气、眼神都没有半分威势、戾气,但王瑞沉默一息之后只觉得后脊发凉,似有毒螫爬过。他心惊胆颤,反应过来时已屈膝跪地,磕头不起。   傅濯枝没有叫王瑞起来,睨了眼一直在墙根底下蜷缩不语的如海,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第47章 幽巷人   薛萦进入暖阁, 皇帝正坐在躺椅上批折子,檀韫坐在榻上阅是观送回来的案卷,他轻步走到躺椅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色惊讶, “九皇子?”   檀韫眉眼不动, 在灯下气息安静。   “正是先帝爷的九皇子。”薛萦说。   皇帝不尴不尬地说:“倒是全然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陈才人诞下孩子的时候,您也还是个幼童, 冷宫之人不能提,您自然不知道。”薛萦轻声说。   “买通内宦偷留皇嗣,这是死罪,陛下若是为着皇嗣留下陈才人的性命, 说得过去, 但如此也该把孩子放在别宫娘娘底下养着, 而不是一起扔进冷宫。”皇帝问薛萦,“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可知道内情?”   薛萦“嘶”了一声, 说:“这事儿毕竟隐秘,奴婢当年不在先帝爷跟前伺候, 也不知详情啊。”   “其实起初先帝爷知道陈才人偷留皇嗣时是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后抱给宁太妃抚养, 但期间查出这陈才人是有人故意送到御前的, 先帝爷分外不喜,欲将母子俩处死。”檀韫下了榻,漫步走到皇帝跟前,继续说,“后来是太皇太后说情,才留下母子性命, 囚于幽巷。”   皇帝看着檀韫,“这么说, 你早就知道幽巷有这么个人?”   “知道,但是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要紧的人。”檀韫说。   皇帝“嗯”了一声,说:“如今既然提起这么个人,好歹是朕的兄弟,也不能不闻不问。鹤宵还在吗?”   “回陛下,世子爷在殿内喝茶。”薛萦回道。   “他姓傅,皇家之事可以着手。”皇帝点了点檀韫,“驰兰,你们一道去幽巷替朕瞧瞧这个九弟。”   檀韫颔首道:“奴婢明白,奴婢告退。”   他转身走了,皇帝摩挲着躺椅扶手,轻轻笑了一声。   薛萦也跟着笑,说:“奴婢瞧檀监事似有争权之意。”   “他这一路,日日都在争。”皇帝悠悠地说,“何百载么……比当年的檀河差远了,心太小,眼不长,用着不顺手。他能做宗主,驰兰为何不能?”   “檀监事有心,也有这个能力,可是……”薛萦稍顿,“毕竟年纪还太轻。奴婢不是拿年纪说事,只是他如今架空缉事厂,已经被许多人当成了靶子,何百载立着也好帮他挡挡啊。”   “但何百载实在让朕不满。”皇帝说,“他是司礼监的宗主,一遇到大事难事与内阁商议,就光顾着保全自己,把正事抛在身后,不肯全力做事。先前鹤宵与皇叔闹事,他趴在地上像个王八似的,嘴咬得很紧,还没有他的六弟、七弟敢为朕分忧。今日那个叫巡街长随的王瑞也是他的人,他若真是如自己所说那般担心朕的地位,朕只说他蠢,可他真要有这一片孝心,也就不会在宫道上闹出动静了。”   薛萦笑呵呵地说:“陛下心如明镜。”   “能力不足、性子沉不下来,朕都能容,当大哥的嫉妒、忌惮声势逼己的弟弟,也可以说人性使然,可他的有些心思实在不入眼。”皇帝垂着眼,“外廷要换,内廷也不能安稳。”   “内廷之事,檀监事与戴公公定能为陛下分忧。至于外廷,”薛萦想了想,“梅阁老到底是太后的母家,您不好动得太狠。”   “皇家血脉凋零,朝堂上也没个能站住脚的傅家人。”皇帝转着手上的黄玉扳指,“朕倒是想用鹤宵,但又担心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情碰多了,对他的心性更不利。渡洲那边也还没给朕回复。”   薛萦说:“奴婢看,傅二公子是对陛下拟的那几个职位都不想上手,想推后再挑,虽说如此,但您若有吩咐,两位公子必定不会推辞。”   “也是,等贪污的案子落地,要空出些位置,到时还有更适合他的。皇叔虽说风流无能,两个倒是与之不同。”皇帝摇了摇头,拿折子挡住脸。   薛萦拿薄毯给皇帝盖上,轻步退到一侧站定。   另一边,檀韫与傅濯枝并肩往幽巷去。   眼见地方要到了,傅濯枝道:“都说冷宫多冤魂,怕不怕?”   “鬼哪有人可怕?”檀韫说,“今日多谢世子爷了。”   傅濯枝听他这声世子爷是打趣的意思,并非正经称呼,也就没纠正,说:“客气,顺路说两句话的事儿,再者说,没有我,翠尾也能替你周全。”   “世子爷有这个心,我便要道一声谢。”檀韫说,“倒是世子爷,我听闻你说话很不客气,不怕得罪何百载吗?”   傅濯枝笑了笑,说:“阖宫最凶的人就在我跟前儿,我还怕别人?”   檀韫偏脸瞅着他,“我哪里凶了?”   “长得这么漂亮,凶起来尤其吓人。”傅濯枝说,“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后头还跟着一队长随呢,檀韫耳朵微烫,拿扇子头轻轻打了下傅濯枝的腰,“不许胡说。”   傅濯枝老实了,“哦。”   青袍太监恭敬地候在巷子口,见一行人到来,立马行礼,“幽巷管事马双见过世子爷,檀监事,给您二位请安了。”   “别价。”傅濯枝瞥他一眼,“天都黑了,我们还要办差,都是托您的福。”   马双哎哟一声,扑通跪了下去,磕头请罪。   “先进去吧。”檀韫说,“马公公,带路。”   “诶。”马双颤巍巍地站起来,侧身引路,“您二位这边来。”   幽巷二字足以证明这片地儿的现状,阴暗狭窄,乱草丛生,夜风一晃鬼影重重,与巍峨帝宫不似一片天地。马双提着灯笼,将一行人引到其中一间屋子前,说:“九皇……九公子在里头。”   “陈才人的尸身何在?”檀韫问。   马双说:“正在停尸房,等别的衙门来领呢。”   檀韫没说话,马双便将门推开,一阵吱呀声,他说:“公子,御前来人了,快出来迎接吧。”   门内一阵木板响动的声响,随即一个人走出来,马双提着灯笼往前一照,露出这人的模样——青灰布衣,头发用木簪束起,眉眼很是俊朗,但因沉浸在伤痛中,眼眶通红,脸色煞白,不太妙的样子。   檀韫瞧着这人,心中毫无波澜,侧手示意身边的傅濯枝,说:“听闻噩耗,我与秦王世子奉命前来探望,还请九公子节哀。”   “傅恩叩谢圣恩。”傅恩撩袍下跪,朝乾和宫的方向磕头,随后起身对为首两人说,“傅恩一朝丧母,痛不欲生,内宦如海一直侍奉,最是忠心,还请诸位能放他一条生路。御下不严,是我的罪过,我愿代为受罚。”   他颤声道:“傅恩身边就这么一个旧人了,还请恩赏。”   “九公子宽心,如海性命尚在,但他擅自逃离幽巷,还在宫内犯禁,已被扣押,至于如何惩处,容后再定。”檀韫说,“我与世子来,是要问陈才人的事,请公子随我到衙门内堂稍坐。马公公,带路。”   马双将一行人带到管事衙门,请檀韫和傅濯枝上坐,傅恩坐在下首,自己则跪地磕头请罪求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根据如海所说,他之所以冒死偷离幽巷,是想找人替陈才人处理身后之事,此事当真否?”檀韫看向傅恩,“九公子?”   “当真。”傅恩干燥的唇瓣开合,“我知道这么做是犯禁,可母亲去了,做儿子的哪能弃尸不顾,便想自己逃出去,是如海怕我出事,趁我在母亲尸身旁磕头,先一步去了。”   檀韫眼神一转,落在马双身上,“既如此,我就要问马公公两件事了。”   马双不敢直视,“监事请问。”   “第一件事,陈才人离世,你是报了没人理,还是根本没报?”檀韫问。   “我……我报了,只是净乐堂那边还没有派人下来,哪想到九公子这般着急,我——”   傅恩红着眼打断,“谁死了娘不着急?请公公慎言!”   见着软和小子敢这般和自己说话,马双下意识就要吼回去,但想到上座有人,立马忍下来了。   傅濯枝把一切看得分明,说:“事关先帝嫔妃,哪怕是幽巷中人,净乐堂也不敢故意耽搁,按照规矩,一个时辰内必会派人过来收尸。马双,你要是再扯谎,我叫人唤了净乐堂的人来,如此你得罪了人家,死后可没人帮你收尸了。”   “……”马双只得认了。   “第二件事,”檀韫说,“如海是如何逃出去的?你们这衙门是摆设不成?”   马双眼神闪躲,嗫嚅道:“回监事的话,这两日是每月烧草药祛湿邪的日子,每日都有御医院的小吏们进出来往,咱们这里本来内宦就不多,也要跟着各处各屋的打扫忙活,因此一时不慎,才将人放出去了。”   檀韫安静一瞬,说:“办事不力,守卫不牢,当罚,提刑何在?”   衙门外两列提灯红曳撒中走出两人。   “将马双拖下去,杖二十,扔去净乐堂,若还能喘气儿,就罚作苦役,若是熬不住,”檀韫垂眼看了眼面如青鬼的马双,“也方便净乐堂就地处置了。”   提刑宦官已经走到马双身后,熟练地锁口噤声,拖了下去。   傅恩看着马双呜咽着,像条狗似的被拖拽出去,咬紧的牙关迟缓地松开了。   “恶奴已处置,净乐堂稍后就会过来接走陈才人。”檀韫朝随行的御前牌子说,“启明,请九公子到西苑的宫殿暂住,派几个细致的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启明俯身应下。   “是、是许我出幽巷了吗?”傅恩不可置信地看着檀韫。   檀韫回视,温声说:“陛下做皇子时行七,比九公子不过大了三岁,因此对于宫中往事也不知情。此事一出,陛下知道了公子的存在,自然不能再让公子住在幽巷。”   “……”傅恩屈膝跪地,磕头道,“叩谢陛下……隆恩!”   “公子请起。”檀韫起身说,“还请公子先好好休息两日,待此事查明,我再来见公子。”   傅恩起身,对檀韫和傅濯枝点头,等两人先行离开了。   启明这时上前行礼,说:“奴婢是御前牌子,贱名启明,公子请随奴婢来。”   傅恩不太适应被人这般尊敬对待,也知晓御前牌子是在御前承奉的人,在内宦中也是万里挑一的拔尖儿,颇为拘谨地点了下头,说:“多谢公公。”   “奉命办事,何谈谢字?”启明侧身弓腰,“公子,请。”   傅恩连忙跟上。   启明将人领进西苑的澄明殿,对来侍奉的宫人叮嘱一番,便向傅恩行礼告退了。   傅恩坐在软榻上,被柔软的垫子和明亮的烛火烘得暖洋洋的,僵硬的手脚逐渐有了温度。两个内宦端着热水盆来请他净手,他不太适应人伺候,缓慢地洗手擦净,叫住其中一名内宦,“我有一事想问,不知可否?”   内宦俯身说:“公子请问。”   “秦王世子我是知道的,但那位监事……我见识少,不知那座衙门有这么个职位,还请公公告知我,免得我不慎得罪了贵人。”傅恩不好意思地说。   “公子不常在外面行走,不知道是正常的。”内宦说,“宫中只有一位监事,便是姓‘檀’,是随了先帝爷身旁那位司礼监檀掌印的姓,在檀宗主膝下行七,从前是潜邸伴读,如今是正四品的御前太监。而监事一职,是陛下特意为檀监事所设,令监事从旁辖管缉事厂。”   “原来如此,”傅恩安静了一小会儿才出声,“当真是内廷数一数二的人物了,难怪年纪轻轻,气质不凡。”   内宦说:“是呢。檀监事是内书堂出身,又在陛下跟前儿伴读多年,气质风华非常人能比。”   的确非常,与天潢贵胄的傅世子站在一起,虽一放一收,却丝毫不让。   还有那傅世子,傅恩心中不明,只觉得方才在幽巷中,傅世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明,但绝无善意。 第48章 惊噩耗   “翠公公, 马双已经招了。”   缉事厂内署衙门的番子呈上供状,翠尾伸手接过,看过后说:“果真是被收买的, 监事料事如神。马双如何了?”   “昨夜我们暗自去净乐堂提审过后, 还是将人安置在原处,派了人暗中盯着, 一切如常。”番子说。   “做得对。且记住,若有人暗中对他有所动作,定要注意探查。”翠尾嘱咐两句,转身回了莲台。   不一会儿, 是观回来了。翠尾给他倒了杯茶, 问:“查得如何?”   “御医院、缉事厂的大夫和两位仵作一同验过尸身, 确认陈才人是死于头疾。”是观说罢将茶灌进肚子里。   “王瑞做了这么久的巡街长随,不会不知道规矩,擒住如海也该拖回衙门惩戒, 没有在宫道上动手的规矩。”翠尾眯眼,“他这是欲擒故纵。”   是观拉出凳子在他面前坐下, 说:“王瑞想放九皇……公子出来?会不会和何百载有关?”   “虽说王瑞是何百载的人, 但若说此事是何百载授意, 我倒觉得不太可能。”翠尾思忖道,“毕竟放出九公子于他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观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小声说,“该不会是要另择主子吧?”   “司礼监是天子的内廷衙门,只有天子一位主子,你是说他想造反?”翠尾蹙眉道, “何百载虽不安分,但没有这么蠢吧?虽说陛下在位时间还不久, 但内廷有小爷和戴公公,外廷有宋阁老等,北境与南疆都是忠心耿耿,他凭什么反?”   “哥,我就随便一说,你也随便一听。我觉得有些时候越大的事情,他做起来虽难,但想起来却简单。比如造反这件事,”是观压着嗓子说,“它不一定要大动干戈,只要陛下……陛下那什么了,不就只能另择新主了吗?”   翠尾攥紧茶杯,眉眼微沉。   “悔不该答应!”何百载将茶杯掼到桌上,负手在原地转圈。   随堂太监刘秧说:“干爹,王瑞是巡街长随,他阻拦如海是尽职尽责啊,最多说他犯了规矩,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话虽如此,但我这两日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不……不止一双!”何百载来回踱步,看着被擦得毫无灰尘的地板,眼前有些眩晕,“那日傅世子的话……越想越奇怪。”   “傅世子是偶然经——”   “不,以他的性子,原本不该掺和进来,这人身份背景大得很,随便迈一步就能登天,偏偏他就是不肯迈这一步。”何百载仰头一思忖,“虽然事关傅恩,但这位九皇子在傅世子眼里就是个屁,他根本不会重视。就算说他与王瑞唱反调是随口为之,可他又回乾和宫,与檀韫一道去幽巷,这就不是顺路的事儿了。”   “说起来,傅世子近来的确有些不寻常,他从前难得入宫,近来却是勤快得很。”刘秧走近一步,“我听说他好似对檀韫起了心思,每次都是去莲台。”   何百载冷笑,“这就说得通了,或许他不是在和咱们唱反调,只是在帮翠尾。”   刘秧阴阳怪气地说:“脸蛋漂亮就是好,连傅世子都上了钩,要帮忙掺和一脚!”   “你不懂檀韫。要说傅世子见色起意,有意讨好,有可能,但你要说是檀韫故意勾/引,以谋求好处,绝无可能。”何百载意味不明地笑了,“我这个七弟啊,人纤细,骨头却硬得很,直楞楞地杵着,不会使这种手段。”   刘秧不敢顶嘴,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干爹,您打算如何?”   “陛下一心要让外廷换血,动尤为查李埔都是为了宰梅愈这条大鱼,如此,我处境堪忧啊。”何百载落座,喝了半杯冷茶,下定了主意,“这件事咱们没掺和太多,你找人把马双料理了,咱们及时从中撤出来。记住,做隐秘些。”   刘秧连忙说:“干爹放心,儿子立马去——”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火者飞快地跑进屋子,在刘秧身旁跪了,说:“小皇孙出事了!”   何百载猛地站起来,不知为何,后背一阵发凉。   皇帝赶到御花园时,太后在池边哭得肝肠寸断,身旁跪了一地的宫人。   尚柳来轻步走到太后身后,望见她怀中的傅璟面色青白,已经没了呼吸。他转身,朝皇帝的方向摇了摇头。   “……”   皇帝看着坠在太后臂弯间的那颗发丝杂乱的脑袋,一时只觉得恍惚。他对三哥的感情着实复杂,羡慕过嫉妒过,畏惧过憎恶过,最后都随着傅赭的死变成一摊枯燥的死水。至于这个孩子,他本身并无厌恨,当初种种考量还是让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太后忌惮他,不许这孩子与他相处,可某日经过御花园时,这孩子怯怯地躲在假山后头,叫了他一声七叔,被宫女抱走时还将自己编的小花环丢进了他怀里。   “我的孙儿啊……”太后紧紧地抱住傅璟,哭得要咽了气,“你也去了,叫我怎么活啊?儿啊,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不多保佑,叫你这孩子也落入毒手啊!”   周遭的宫人听她这般嚎哭,各个抖如筛糠。   这话,不是明说怀疑陛下害了小皇孙吗?   皇帝身后的一群人弓腰埋头,仿佛一瞬间没了呼吸。偌大的御花园安静极了,太后哭声凄厉,句句泣血。   檀韫抬眼看向皇帝,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不怒不恼,不伤不恨,有种令人不安的冷寂。   “……来人,将傅璟抬到殿内,召林院使、锦衣卫、缉事厂相干立刻验尸。”良久,皇帝说,“四面封锁御花园,不许任何人进出。”   御前牌子启明点了两个人立刻折身去传旨,尚柳来与两个宦官走到太后跟前,刚一伸手,就被太后一巴掌拍开了,“不许动!谁都不许抢走我的孙儿!”   太后留着长指甲,尚柳来面上顿时划出一道血痕,他眉眼都没动一下,温声说:“娘娘,只有查明死因找出凶手,才能——”   “死因?还需要查吗!”太后仰头瞪着尚柳来,“璟儿最是听话懂事,他每每来御花园,我都要叮嘱他不许玩水,他从来都听话,不会靠近水边,怎会突然就死在了水里?!定然是有人害他!”   尚柳来说:“既如此,更要快些查明,才能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交给你们还能查明?”太后看着尚柳来,“这宫里是你们的地方,查出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她一通指桑骂槐,在场人都听得分明。皇帝对此不说分毫,连目光都不予施舍,更让众人不安。   檀韫走到皇帝身边,侧身说:“陛下,今日宋阁老与戴公公该入宫向您禀报贪污案的进展了,您且先回乾和宫,这里的事情,奴婢来处理。”   他说话之际,很快地握住了皇帝的手腕,一瞬即分,但皇帝被他指腹的温度暖回了神智,下意识地说:“驰兰……”   “在呢。”檀韫在皇帝看过来时温和地笑了笑,轻声说,“陛下放心。”   皇帝带着人走了,檀韫望着那道高挑的背影,没有错过他在拐弯时的踉跄。他垂了垂眼,再转身时没有半分温和。   “太后娘娘年纪高了,坐在地上哪里受得了。”檀韫说,“设座。”   “是。”四个长随出列,很快就搬了两张玫瑰椅来,一张落在檀韫身后,一张放到了另一侧。   檀韫落座,说:“慈安宫的所有人,除郑公公外立刻退出御花园,外面静候。谁敢异动,就地格杀。”   翠尾与一行人出列,上前将跪在太后周围的一圈人撵出去了。   很快,林院使和一干锦衣卫、番子赶到现场,在檀韫面前行礼。   林院使转头见太后把人抱得很紧,不免为难地说:“监事,这……”   “郑公公。”檀韫看向跪在太后身侧的郑鹨,“请太后娘娘坐下。”   郑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正欲抬头,太后已经开口,“放肆!”她猛地偏头看向檀韫,“阉寺,你敢对哀家动手?”   檀韫说:“郑公公是娘娘的掌事太监,我让他亲自请你,何谈动手?来人,请娘娘坐下。”   两个番子应声出列,上前轻易制服太后挣扎扭打的胳膊,“搀”着太后的胳膊将人“扶”起来,“请”到了那张空椅上。   太后怒不可遏,“檀韫!”   檀韫说:“这才是动手。”   “放肆!林梧,别桢!”太后伸手指向檀韫前侧的两人,“你们就看着他这么以下犯上吗!”   林院使没吭声,示意挎着箱子的药童准备干活,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仵作也跟了过去。   “请娘娘节哀。”别桢淡声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查明小皇孙的死因。”   郑鹨握住太后的胳膊,抬头对檀韫说:“娘娘骤然痛失孙儿,悲痛欲绝,因此才失了分寸,还请檀监事多海涵。”   檀韫失笑,“躺在地上的又不是娘娘自个儿,我为何要因此海涵?”   此话一惊,全场悚然。   是观明白了,难怪小爷要先让那群宫人退出去,他们若听见这种话,就留不得了。   太后咬着牙沉默一瞬,倏地冷笑出声:“怎么,你终于不装了?”   “何谈装字?身为天子亲臣,面对一个信口污蔑天子、全然不敬天子的反逆之辈,我若再给三分好脸色,那才是装呢。”檀韫说。   “反逆之辈?”太后站起来,惊怒之下口不择言,“哀家是太后,是天子的母亲,也要像你这卖屁/股的阉狗一样屈膝匍匐在天子面前吗!”   是观握紧刀柄。   “私下自然不用,陛下还需给太后行礼问安,处处客气。可既在人前,那就只有君臣。”檀韫单手握着扶手,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当陛下还是当年的七皇子,任你训斥打骂,随你信口作践?胡言乱语污蔑天子毒杀侄儿,随口置天子不孝不仁之境地,太后娘娘,你杀不得,梅家有的人可以替你赎罪。”   “你敢!”太后目眦欲裂,“那是天子舅家,你敢擅动!”   檀韫轻声笑了,“太后此言,是说梅阁老意图凭借国戚身份,威胁天子么?”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天子相提并论!”   “我乃御前太监,缉事厂监事,有御赐金牌,询事之际,臣工见我如见天子,隐瞒视作欺君,咆哮罪同犯上。左右,”檀韫说,“从此刻起,太后再敢咆哮,便割下郑鹨的舌头。”   站在玫瑰椅身后的两个番子齐声道:“是!”   太后猛地摔在椅子上,撑着扶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檀韫。   闷雷滚一声,是观仰头一望,说:“小爷,恐要下雨了。”   “别同知,烦请你带几个兄弟送太后回宫。”檀韫看向别桢,“好好照顾太后。”   别桢垂眼,点了几个人上前“护送”太后起驾回宫。   “小爷,”是观凑到檀韫耳边,担心道,“这人可用吗?”   檀韫看着别桢的背影,微微一笑。   “别同知!”路上,太后攥紧别桢的手腕,恨道,“你好歹是锦衣卫的从三品同知,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着檀韫如此放肆狂妄吗?”   “若娘娘不说出那几句犯上的话,以檀监事的性子,绝不会当着人前给您难堪。”别桢淡淡地看了太后一眼,“太后,这宫里最拿不清的人,是您。”   太后嘴唇颤抖,“你……你是檀韫的人?!”   “娘娘误会了。”别桢不顾被攥得疼痛的手腕,淡声说,“只是有人拿檀监事当菩萨,恨不得时时供着,臣代为从命罢了。比起探究臣,娘娘还是趁此时机为自己想想吧。”   他凉凉地说:“您方才骂檀监事的话,有些难听了。” 第49章 议事毕   乾和宫今日热闹, 站的有,跪着的也有,下首摆了一把椅子, 坐的是宋颐, 侧方还有一张绣墩,傅山游正坐在上面旁听。   尚柳来进入殿内, 走到案前说:“林院使等前来回话。”   “让他进来。”   尚柳来侧身点头,御前牌子出去领人入内回话。   林院使一路低头小步,发现殿内还跪了个绯袍官,稽首不起, 赫然是梅阁老。   他不敢多看, 撩袍欲跪, 被皇帝阻止,“不必多礼了,快说结果吧。”   “是。”林院使站正, 垂首道,“回陛下, 经臣等查验, 小皇孙身上并无其他致命的外伤, 的确是溺毙,但小皇孙手腕、脚腕以及唇角皆有勒痕,根据瘀痕的深浅判断,应是在小皇孙落水前绑上的。”   尚柳来说:“绑住手脚、勒住口舌,应该是怕小皇子叫喊、挣扎引来救援……绳子可找到了?”   “檀监事已经命人下水捞出,但只是普通的麻绳, 并无线索。”随行回来的番子回答。   “御花园有禁军按时巡逻,凶手想来是踩准了点, 避开巡逻,施以毒手。”薛萦说。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太后如何了?”   “回陛下,偶有闷雷,天气阴沉,恐要下雨,檀监事早让人护送太后回宫了,并请了御医到慈安宫为太后娘娘诊脉。”番子说,“檀监事的意思是,慈安宫、御花园的所有宫人必须严查,因此在查明真相之前,两地需得严加把守。”   “让他查。在宫中明目张胆地对小皇孙下手,反了天了。”皇帝沉声道,“此事让驰兰携同两卫全力缉查,必须抓到凶手。”   他料准太后会发难,还需要震慑,便又说:“朕知道母后痛心,但是也不能阻拦办案。薛萦。”   薛萦侧身垂首,“奴婢在。”   “不论是傅璟还是傅恩,都事涉皇嗣,但宗人令这个职位空置许多年了,朕也懒得重启,你立刻出宫去秦王世子府,刑部的两个位置马上就会空出来,让鹤宵暂时挂了衔,代表皇家帮着驰兰把两件差事办了。”皇帝说。   薛萦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站在阶下的戴泱出列,“陛下方才所言,是决意要处置刑部的人?”   皇帝冷冷道:“朕让你们查案子,查来查去,最后连刑部尚书这个查案官都不清白了,可笑。”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是极其重要的衙门,若里头的人凭借职务之便上下勾连、左右蒙骗,索贿贪渎,哪怕只有廖廖几人,威力也不可小觑,因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①。长此以往,国家无清明可言。”宋颐沉声说,“因此涉案官吏职位虽高,但绝不可姑息,正要杀鸡儆猴。”   “阁老所言甚是。”戴泱说,“依臣之见,有一个杀一个,这些人骨头里就是贱,非要把血泼到他们身上,让他们跪下来滚一圈儿,才知道规矩分寸。”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动不动就杀,天天杀这个杀那个,这么喜欢杀,你摘了帽子,去当杀猪匠好了。”   “臣也是快言快语!”戴泱仰头,“您带着咱们费劲查了这么久,前些日子天那么热,去各州的人把马都跑死了好多匹,总不能重拿轻放吧?”   皇帝说:“朕说了要轻放吗?”   “没有。”   “那你梗着脖子跟谁使劲儿?”皇帝抬手指了指靠近殿门的一根盘龙柱,“滚那后头站着去,没朕的允许不许出来。”   戴泱叹了口气,灰溜溜地过去了,整个人躲在盘龙柱后,留下一角绯色的曳撒在柱子边,畏畏缩缩地刺皇帝的眼睛。   皇帝摇了摇头,看向宋颐,“阁老有何看法?”   “陛下恕罪,臣倒是想先听听渡洲的看法。”宋颐说。   “倒也是。”皇帝看向安静坐着的傅山游,温声说,“坐在那儿跟雪人似的,也不说话。渡洲,虽说案子你没经手,但方才阁老与戴卿都仔细禀报过了,也把查出来的人员念过,现下有什么想法……别起来,坐着说就好。”   傅山游颔首,重新落座,说:“臣与阁老、戴公公以及许多臣工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此事绝不能轻放,误国硕鼠必入牢笼,否则国法无尊、世间不平。但臣方才听过涉案名单,囊括官员大小皆有,上至一部长官,下至九品贪吏,若杀尽,恐要血流成河,且衙门一时之间也择选不出合适的官吏填补。”   皇帝颔首,说:“朕也正有此顾虑。”   “臣愚见,凡参与此案者,诸如青州知州尤为、阁臣兼工部侍郎李埔、刑部尚书刘志萍等位高而贪额巨大者,必以国法诛之,抄没家产,其余涉案官吏可以贪额、历年考评等斟酌处置。”傅山游说。   宋颐点头附和,说:“凡事要讲究张弛有度,该杀的绝不能因为他官职高、有人保护就放过,可以宽恕的也能多番考量再斟酌一二,如此杀鸡儆猴、肃正国法之后,也不至于因为肃清范围太广而血流成河,招致民怨沸腾。”   “不错,先前驰兰也有这样的说法。说起贪额,”皇帝终于看向一直跪着的梅愈,“梅阁老,朕听说这些日子一直有你的门生登门求你,你可出手相助了?”   梅愈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说:“臣……没有。”   “也是,囊括官员中有四成是你的门生,其余六成中还有你的旧交、你门生的门生、你妻子的亲戚……总归许多人跟你都能沾点儿关系,你也救不来啊。”皇帝笑了笑,“梅阁老,纵观朝堂,官吏万千,也只有你才能这般有排场了。”   梅愈磕头三下,痛哭流涕道:“臣有罪、臣——”   “你岂止有罪,你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皇帝笑意骤散,抄起一沓子案卷走下阶梯,砸在了梅愈的官帽上,“堂堂一品阁臣,学生奉你为座师,百官敬你为次辅,百姓尊你如青天,先帝与朕视你为辅弼重臣,你却中饱私囊,成了最大的那头硕鼠,梅愈,你是死有余诛!来人,”   皇帝踹飞梅愈的官帽,说:“梅愈下狱,容后处决。”   “是!”两名锦衣卫上前,捂住梅愈求饶的嘴巴,将人拖了出去。   皇帝深吸一口气,蹀躞不语。   “请陛下息怒,千万周全龙体。”宋颐跪地磕头。   “阁老不必如此,”皇帝俯身搀扶,“年纪大了,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就是了。”   宋颐握住皇帝的手,坚持跪着,温声说:“先帝爷后几年因为龙体抱恙,对国事多有顾不上的地方,彼时梅家势大,又有太后、傅赭声势赫赫,臣与檀宗主虽有心遏制,但总归……如今陛下决心深重,臣甚为感激。”   “阁老这是说的什么话?朕是天子,是君父,就好比花园子的主人,虽说平日要请人浇花除草,但总归朕也得上心,还要最上心,否则就不配坐这个位置了。”皇帝扶起宋颐,薛萦赶紧上前替宋颐将袍摆抚平了。   宋颐叹气,说:“陛下能这样说,臣心甚慰。”   皇帝笑了笑,说:“朕知道这些日子是辛苦你们了,许多人是觉也睡不好,饭也没心思吃,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宋颐摇头说:“为君分忧,为国尽心,为民请命,本就是为臣的本分,何谈辛苦啊?”   “话不能这样说,同样都是做官儿的,不就有那么多人天天给朕添堵吗?对了,”皇帝说,“朕先前让鹤宵暂领刑部,阁老如何看?”   “事涉皇子皇孙,本就该有皇家的人着手处置,世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宋颐稍顿,叹了口气,“臣与元先生也算故交,他当年常夸世子,世子从前的文章策论,臣也读过,虽说世子多年惫懒,舍了一身文士之气,但只一句话:珠玉蒙尘也仍是珠玉。此处不可用,别处自有可用之处。这些年,若非世子驻足深陷,不肯自救,今日也该在朝堂有一席之地了,陛下有意推世子入仕,既是为皇家着想,也是为刑部分忧,为公为私,臣现下都没有异议。”   皇帝点头,“朕原本想将他放到锦衣卫,不至于让他一身武艺空费,但锦衣卫有个别桢,年轻谨慎,进退有度,倒是够用了。至于北镇抚司,戴卿虽说平时不靠谱,但正事上倒不掉链子,可以着手。”   宋颐点头。   “陛下,”盘龙柱后传来幽幽一声,“臣还在此处呢。”   皇帝眼也不抬,“闭嘴。”   “是。”戴泱闷闷地应了。   宋颐笑了笑,说:“今日议事毕,那臣就先告退了,等再敷陈详情,就可结案了。”   “好,辛苦阁老了。渡洲,”皇帝转身看向傅山游,“你送阁老出宫。”   傅山游起身行礼,与宋颐一道退下了。   “陛下,天儿不早了,既然议事结束,奴婢就传膳了?”尚柳来问。   “朕没心情吃。”皇帝说。   尚柳来上前说:“陛下,您午膳也没用,晚膳好歹用一些吧,否则等檀监事夜间回来,又要薅着咱们骂了。”   “哟,他还会骂人呢?”皇帝不为所动,“朕怎么没听见过?”   “哎哟,檀监事骂人还用出声啊?一个眼神就够了。”启明也上前说,“檀监事今儿都忙疯了,等回来发现咱们没有照顾好您,哎哟,都不敢想!奴婢们危矣!”   皇帝一巴掌拍在启明头上,“好小子,不去唱戏都委屈了你这腔调!”   启明笑嘻嘻地说:“陛下圣言,奴婢从今儿起就拜师学去,等有机会,您也点奴婢给您唱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唱不好……”皇帝点了点启明的额头,无奈地说,“罢了,传膳吧。”   启明立马说:“奴婢去了!”   “猴崽子。”皇帝摇了摇头,瞥眼时对门口那盘龙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柱子后的人委屈巴巴地说:“您让臣躲后头的啊。”   “哦,现在可以滚了。”皇帝说,“跟阁老一块儿忙去。”   戴泱扭扭捏捏地出来,泫然欲泣,一字十八弯,“陛下……”   皇帝没说话,上前拔出打卯牌子手中的剑,戴泱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了。   此时,慈安宫殿内,长随走到檀韫跟前,轻声问:“监事,酉时三刻了,可要传膳?”   檀韫靠在躺椅上,闭着眼说:“娘娘既然无心饮食,我也不敢进口,不必传膳了。”   “是。”长随退了出去。   太后坐在主位,冷声说:“檀监事这模样,莫非是要赖在慈安宫不成?”   “慈安宫的人多,要一一审问,自然费些时辰。”檀韫淡声说,“娘娘既然疼惜小皇孙,就委屈委屈吧。”   太后笑道:“你是真仗势欺人,毫无畏惧啊。”   檀韫:“嗯。”   太后:“……”   她攥紧念珠,“檀监事,梅阁老好歹是两朝元老,有他在,你——”   “他如何?”   檀韫睁眼,见傅濯枝迈步进入殿内,穿的是红曳撒,红蓼膝襕,他其实鲜少穿这样艳丽的重色,冰肌竹骨,殿外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也压不住他的好颜色。   “……”檀韫收敛目光,起身颔首,“世子爷安。”   一圈人纷纷行礼。   “免了。”傅濯枝虚扶了檀韫一把,看也不看太后,又对檀韫说,“方才梅阁老与戴秉笔入宫了,涉案官员已经尽数在册,刑部尚书、侍郎都是猪油蒙心的蠢物,蹲大牢去了。傅璟傅恩都是皇家人,理应由皇家派人查问,我就来了。”   檀韫了然,说:“辛苦世子。”   “不辛苦,倒是檀监事,在这儿半天了。我听说你还没传膳,随我一道用吧。”傅濯枝说,“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人,让他们换值休息。”   檀韫闻言点头,说:“好,听世子的。”   傅濯枝笑了笑,示意檀韫先出去,“这里边闷,去院里的亭子吃。”   “好。”檀韫转身出去了,是观连忙屁颠颠儿地跟上。   傅濯枝叫了几个番子进殿,把殿内的一班换下去了,说:“照顾好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掉了一根汗毛,你们都有得赔。”   番子们颔首。   “傅鹤宵!”太后拍着扶手起身,“你也要造反吗?”   傅濯枝似笑非笑,“再说一次呢。”   太后自觉失言,“……你是要软禁哀家吗?”   “哪敢?”傅濯枝说,“我是担心太后知道梅阁老下狱的消息,会受不住,特意多加叮嘱。”   “……”太后坐了回去,“下狱?兄长他……怎么会。”   “装什么蒜,梅愈贪了那么多,给慈安宫也孝敬了不少吧?”傅濯枝好心地说,“放心,我和檀监事慢慢吃,给你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那一份儿也担心了。”   他转身出去,在廊下瞧见石亭里的檀韫还没动筷,一直瞧着这里,心中杀意瞬间消散,挑眉一笑。   “……”檀韫目若触电,猛地垂下了,捧起空碗挡住脸。 第50章 心意定   亭子里只坐着两人, 四下无人,是观因怕小爷和傅世子会说些不宜外人听的私房话,自以为机灵地端着杌子坐到远处的墙根底下去了。   他走的时候还笑了一声, 颇为意味深长, 檀韫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一时略微觉得不自在。   傅濯枝不知道是观的心思, 但能察觉到亭子中的氛围莫名奇怪,檀韫端坐着,一直垂着眼,安静得不太寻常。因此, 他也跟着有些不自在。   “……面食有绿豆粥和蝴蝶片儿汤, 想吃哪个?”俄顷, 傅濯枝还是率先开了口,怕檀韫饿着。   檀韫选了蝴蝶片儿汤,低头闻了闻, 说:“好香啊,辣味儿的。”   “臊子用的是炒鸡和烫菜。”傅濯枝将一碗片儿汤递到檀韫面前, 又拿了只小碗给他, 里面全是葱花。   “多谢。”檀韫倒了大半葱花进碗里, 拿筷子一拌,吃了起来。   傅濯枝盛了碗粥,配几叠清淡的小菜,说:“说起面,最近外头有一种虾臊面,味道比城南那家还好。”   檀韫抽空说:“你都说好, 那定然好,等我空闲了便去尝尝。”   “好。”傅濯枝见他吃得认真, 也不说话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碗粥,搁了筷子。   檀韫也把面吃完了,还喝了一小碗清淡的葱花面汤,十分满足。   见他吃好了,傅濯枝叫人端水来,两人净手漱口,从亭子里出来了。   “先别进去坐着,饭后走一走。”傅濯枝说。   正往殿内去的檀韫折身回头,跟着傅濯枝在院子里绕着墙根散步。   先前下了场雨,很短暂,地上没积水,只余有水痕,此时风一吹,空气有些凉。   傅濯枝余光见檀韫按了按帽子又摸摸脸,便问:“怎么?”   檀韫随口说:“近来天冷下来,我这脸也有一点干燥。”   “有一种敷面,拿玫瑰花炼了精油,再辅以珍珠粉,以及别的香料用料,能保湿美颜,秋冬最合适。我闻过,味道并不厚重,有股淡淡的花草味儿。”傅濯枝说,“待会儿我叫人出去一趟,晚上你回去就可以试一试。”   檀韫转头看他,“你也敷面?”   傅濯枝摇头,“不敷。”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檀韫瞧着他,“珍珠粉卖得贵呢,你平时在外头玩儿也很难看到。”   傅濯枝敏锐地听出三分“拷问”的情绪来,把檀韫说“在外头玩儿”这几个字的语气细细研究了一番,那个“玩儿”说得比别的字重,是重点。   他登时一凛,好比考场的学生,面对老师的题问,谨慎得不能再谨慎,“是从前在如今的秦王妃屋中见过,她常用这个,说效果很好。”   他顿了一息,又补充说:“我从前在楼里听戏,也没去过楼中人的房间,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胭脂。”   檀韫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也不表现出来,说:“你和许娘娘关系还好?”   “还好,她是位端庄大方的长辈,性子很温和。”傅濯枝说,“因此我一直觉得她嫁给秦王是瞎了眼了。”   檀韫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当时让许娘娘给秦王府做继王妃是她爹娘的意思,毕竟文真侯府没个像样的子弟,要想在京城长脸面,只能攀亲结戚了。”   “秦王府有什么脸面?”傅濯枝纳罕,“谁打心底里看得上?”   “看不上的是秦王这个人,可秦王这个身份,大家还是尊敬有加的,毕竟是天子皇叔,北境的女婿。”前面有棵槐树,檀韫很自然地伸手扯了下傅濯枝的袖子,示意他低头,别被擦着脸了。   他说:“你私下如何都无妨,明面上少说秦王两句,好歹是你父亲,你说他,别人就要说你,传出去了,又是一堆弹劾你的。”   “当皇帝真累,屁大点事儿都要过目。”傅濯枝嘟囔。   “陛下确实勤勉,可关于这种不涉政务的弹劾,也只有你的才能让他亲自过目,其余的都是让司礼监和内阁处理。”檀韫说。   傅濯枝静了静,又说:“你不是不在意外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一个宦官,在意什么名声,那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你不同,”檀韫温声说,“你是天潢贵胄,代表了皇家的脸面,如今也有正经差事了,若是名声不好,影响你的官声民望。”   傅濯枝说:“这些我还真不在意,说句不中听的实话,我都准正一品的爵位了,还需要凭借好名声升官吗?我也不怕谁说我,你瞧宋阁老,他老人家两袖清风、兢兢业业的,还是免不了被苛责、造谣、毁谤,所以啊,让他们说去吧,我只求自己快活高兴。”   话说得好听,可你这一生,又有多少时候是快活高兴的呢。   檀韫突然停了下来,傅濯枝跟着顿步,侧身问:“走累了?”   “没有。”檀韫没有看他,脑袋微垂,眼睛也瞧着两人鞋尖间的□□空地,“就是心里堵得慌。”   檀韫这个人,有时冷酷到了残忍的地步,有时又多思多情,像云和水一样柔软。傅濯枝轻轻叹息,弯腰凑到他脸前,把人瞧了瞧,瞧得他不好意思了,偏头躲开,脸很快就红了。   那抹红色像有一段时间女儿家们喜欢的酒晕妆,两颊飞红,衬得肤更白,眼睛水汪汪的。   傅濯枝离得近,近到能嗅到檀韫身上的香味,他感觉那两抹红晕飘了下来,被他一道嗅了进去,他于是如痴如醉。   “驰兰。”他呢喃,“你真漂亮。”   一颗石头砸进水里,檀韫是“啪嗒”响的泉水,惊得退了半步。   他不知被多少人夸过相貌。   小时候,邻居们和爹娘对骂的时候,总爱把他也说进去,说他不愧是娼/妓肚子里出来的种,小脸儿瞧着就很值钱,长大了说不准能子承母业,去有钱人□□挣钱花。那时候,他厌极了这张脸,直到后来入宫。老祖宗很喜欢掐他的脸蛋,说他生得好,长大些可以去御前承奉——御前的人再如何都得赏心悦目,那些皮囊下乘的,还真没这个机会。因此那会儿他又不厌恶了,庆幸自己有张可用的脸蛋儿。   陛下从前也常夸他是个玉人,六哥生气的时候老爱握着他的脸边笑边骂他小狐狸精小妖精——六哥这个人,老喜欢说些油腻腻的词儿,瘆人一身的鸡皮疙瘩。从前还有个官儿为了讨好他,专门写了首《玉人赋》,洋洋洒洒一大篇,词藻纷繁华丽,通篇夸出花了,六哥拿出来打趣他的时候,他也只觉得这官儿文采不错,再无其他。   可傅濯枝不同,不华丽,不夸张,不取笑,正经又古朴,缱绻又温柔。   这是颗无与伦比的石头,檀韫陡然遭遇,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叫它砸了个叮咚响,涟漪点点,久久不息。   “你,”他揪着袖子,“胡说什么啊。”   傅濯枝也已清醒,热意从耳朵烧到了脑子,含糊不清,舌头也跟打了结似的,只得囫囵道:“我、我喝醉了。”   “胡说八道!”檀韫抬眼看他,“你那绿豆粥是酒熬煮的不成?”   傅濯枝讪讪道:“我……错了。”   “你错了?”檀韫找茬儿,“你是说,你夸我漂亮是错的?”   “我没这么说!”傅濯枝忙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该这么说……冒犯你了。”   “夸人漂亮,哪里算冒犯,”檀韫抿了抿嘴巴,小声说,“除非你心里还有别的。”   可不是有别的吗?   傅濯枝说的“漂亮”是漂亮,可又不只是漂亮。他心虚极了,扭着头不敢接话。   两人一个扭着,一个垂着,脑袋各自混乱着、躲避着,安安静静地在这□□上杵了一小会儿,直到老天爷不耐烦了,又是一声闷雷砸下来。   他们果然被砸回了神,傅濯枝先抬起头来,抬臂护住檀韫的胳膊侧,说:“先去殿里,这骤雨若下,一下就躲不及。”   檀韫“嗯”了一声,跟着他转身回了慈安宫的前殿。   “太后去暖阁了。”看守的番子禀报。   檀韫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又坐了会儿,锦衣卫仇绿华与缉事厂番子入内回禀。   仇绿华呈上供状,说:“禀监事、世子爷,今日午后随行小皇孙去御花园的四名宫人已经分开审讯完毕:宦官平安因为腹泻最先离开小皇孙,去了茅房,路上碰见了巡逻的禁卫,约莫一刻钟后离开茅房,迎面撞上直殿监的三名火者,再回到御花园的时候,宫女绿云已经发现小皇孙不见了,四处唤人寻找,经与相干禁卫、火者询问,时间对得上,没有嫌疑。”   番子接着说:“卑职等再审讯绿云。小皇孙午后到御花园是为了捞锦鲤,但忘记了带捞鱼的网勺,于是她回去拿,来回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等回到御花园的时候发现小皇孙不在池边,且其他三名宫人都不在,只想着是到别处玩儿了,恰好一队巡逻经过,她上前一问,巡逻们并没有看见小皇孙,因此立刻一起寻找。卑职等与她路程中遇见的宫人对过,她没有撒谎,且她从园门穿进来的时候,巡逻正好从对面穿过来,两方是正好碰头。也没有嫌疑。”   “动手的是宫女绿英和宦官吉祥,他们两个的证词有错漏,用刑后就招供了。”仇绿华说,“平安之所以腹泻,是吉祥先给他下药,以此好支开他。绿云绿英一起存着捞鱼的网啊杆的,今日也是绿英故意遗漏,好支开绿云。”   檀韫翻看供状,确认后递给身旁的傅濯枝,说:“两颗棋子罢了,主谋可审出来了?”   “卑职无能,让绿英不慎咬舌自尽了,但宦官吉祥有线索提供。”番子跪地说,“吉祥有个亲弟弟在直殿监,是有人拿他弟弟威胁了他,他不得不做。他说对方给了他一笔钱,以书信的方式命令他如此行事。”   仇绿华说:“卑职去吉祥屋子里查出了那笔钱,都是宫中常用的钱,没什么特殊。”   “这是那封书信。”番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呈上。   檀韫接过,是普通的信纸。他看了眼字迹,交给傅濯枝,问:“起来回话吧。只有书信来往,可有私下见面?”   “谢监事。”番子起身,“吉祥说半个月前,十一那天夜里见过一次,但对方蒙着面,天色又黑,因此看不清脸,只依稀能辨认是个年轻的男子,但不知是否是内宦。”   “十一那天,”檀韫想了想,“那天没有朝会,也没有臣工命妇入宫觐见,外人是进不来的,看来是宫里人了。”   傅濯枝夸赞道:“记性真好。”   檀韫偏头瞧他,“御前做事,必须如此。”   仇绿华清了清嗓子,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线索了。”   “好。去问问吉祥,能否辨认那夜那人的声音,若是能,就叫他在狱里好好活着,等他伏诛前,我会允许他再见亲弟一面。”檀韫说,“今日都辛苦了,现下可以各自回去,明儿我再吩咐。”   两人齐声应下。   “对了,”檀韫往外走,路上问番子,“幽巷的事情,查得如何?”   番子说:“应千户说线已经放出去了,就等着鱼儿咬钩,他会仔细盯着的。”   “嗯,他办事,我放心。”檀韫说。   傅濯枝抿了下嘴。   檀韫抬手,一行人纷纷行礼,先行离开了。   别桢抱着刀靠在慈安宫的大门上,檀韫路过时说:“这里劳烦别同知费心。”   “檀监事客气。”别桢颔首,“两位慢走。”   檀韫点头回应,出了慈安宫。   傅濯枝还在看那封信,若有所思。檀韫见状问:“世子爷看出什么了?”   “这字写得很一般,但其中有些文章,不是当真写得不好,是故意往不好了些,线条略微歪扭,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字体。”傅濯枝屈指弹了下信纸。   檀韫惊讶道:“当真?”   “你个妙笔仙儿还不能看出来这点门道?”傅濯枝挑眉。   “我也是想夸夸你。”檀韫莞尔一笑,又说,“倒是你……我好像还没仔细拜读过世子爷的书法呢。”   傅濯枝捏纸的指头猛地一紧,有些心虚地说:“改日给你写。”   “心虚什么?”檀韫敏锐地问。   “我怕我写得不好,招你嫌。”傅濯枝说。   檀韫却不信,但也没拆穿,只看着他捏着信纸的手,“手这样漂亮,还能写出一幅鸡爪子字不成?”   “手好看和字丑,那也不冲突啊,说不准我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傅濯枝狡辩,“况且就算我写得尚可,在你这妙笔仙儿眼中也成了下品。”   后头正被压着日日练字的是观暗自疯狂点头赞同,小爷的眼光岂止是高,简直是十分挑剔严苛了!   “既然你能看出文章,那这信纸就交给你去查了。”檀韫说。   “这可是重要线索,”傅濯枝问,“你肯放心给我?”   檀韫眉梢微挑,静了静才说:“我这个人疑心重,但那是知心前。且我也有个好处,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傅濯枝问:“那若有人负你呢?”   “我自认眼力还不错,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只要那人不躲着我,我在一万个人里能看错一人,已经是多了。真有人负我也不打紧,有我走眼的过错,既错了,我也愿意承担。只是,”檀韫温声说,“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从不许谁欺我负我,只要我还有心力,不曾想死了算了,那便定要他偿还代价。”   他前一句似意有所指,后一句也像隐晦地在说什么人,傅濯枝听得分明,许久后才说:“我绝不负你……的信任。”   平常一句,却掷地有声。   彼时已经到了出宫前的第二道宫门,檀韫闻言转身。他看了傅濯枝一会儿,从他沉静的眉眼,到如渊的眼眸,最后落在因为紧张屏息而微微绷紧的下颔,不禁莞尔。   阴沉的天压下来,檀韫抬手落在傅濯枝右肩上的手却像一团温暖的云,轻轻地坠在那里。傅濯枝浑身僵硬,紧紧地盯着那只手。   它摘掉他肩上那一片指甲大小的残叶,应该是先前在□□那里蹭到身上的,然后很轻地擦了擦,隔着几层衣料,傅濯枝肩膀酥麻,牙齿跟着咬紧了。   指甲是淡淡的粉,他想含住,一路嘬吻过纤细的指根,雪白的手背,像吃最喜爱的珍馐那样,一口不剩,细细品味,最后在细细的青筋处留下一圈牙印……属于他的印记。   他错了。   傅濯枝检讨。   他先前对檀韫说的那些话是不对的。   他不想让檀韫的手这样落在别人肩上,捻叶、抚肩,更别说是两人成双,亲密无间。   只有杀了他,才能迫使他这样大方。   绝对不行。   他要争。   傅濯枝偏头看向檀韫,咬紧的牙关缓慢地松开,朝他露出一记自以为意味隐晦的笑意,说:“明天见,驰兰。”   他一定不知道,方才他眼中像是藏了凶兽,有凶猛的嫉妒和贪婪,檀韫却瞧得清清楚楚,收回手在袖袍中蜷缩,说:“明日见。”   傅濯枝凝视着,语气很轻,“见谁?”   他好似引/诱,檀韫心智不坚,咬了咬唇,避眼答:“……鹤宵。”   傅濯枝满足又高兴地笑了,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出了宫门。   天阴沉着,宫道像蛰伏的长龙,傅濯枝红衣煞煞,在檀韫眼中逐渐走远,最终凝成眩目的一点红痣。   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痣,滑到心口,喃喃道:“老天啊……” 第51章 礼互馈   “主子, 别琢磨了,快来吃西瓜。”傅一声一手托着半只西瓜进入前寝,放在了桌上, 往里寝喊了一声。   傅濯枝拿着那张信纸从紫檀博古架中间出来, 外袍披在肩上,落座后问:“查得如何了?”   “您让咱们从墨迹上头查, 还真查出来一点线索,这墨是松烟墨,落笔光泽微微泛黄,是下品。”傅一声用勺子吃了口瓜, 继续说, “宫中不是人人识字, 墨也不是便宜货,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如此排除御墨、贡墨以及一些珍品自制墨,就从普通墨的份额着手去查, 我已经让人去找司礼监提督了,这宫里的笔墨砚都归他执掌。司礼监那边回话了, 说不难, 就是需要些时间。”   “这纸虽说寻常, 但也不是没有线索可查。”傅濯枝把纸贴近鼻尖,又细细嗅了一次,“这上面有股若隐若现的味道,我总觉得在哪里闻过。”   “我闻闻。”傅一声接过,狗似的狠狠嗅了两下,“除了纸和墨的味道, 也没什么……好像有股苦味儿。”他拧眉,“太淡了, 像是错觉。”   傅濯枝接过信纸,“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越着急想一件事,越是想不起来。”   他把信折好,吃了口瓜,嗯一声,“怪甜的。”   “甜吧?”傅一声挤眉弄眼,“要不要给檀监事抱一只?”   傅濯枝说:“这瓜,他又不稀罕。”   “真要说稀罕,檀监事什么好货珍宝没见过?”傅一声说,“这就跟您给檀监事送饭菜一样,送的就是一种普通平凡、过日子的感觉。”   有道理,傅濯枝叫了卫老来,说:“去选只脆西瓜,配上八月始兴的藕和海棠花月饼盒子,我待会儿要入宫。”   “好嘞。”卫老说,“那我装八只月饼,就用百宝花鸟提盒,如何?”   傅濯枝说“可”,又说:“再取盒子装些别的味道的月饼,到时候一声跟我一道入宫,给翠尾是观他们。”   “好嘞。”卫老高高兴兴地去了。   “老卫最近乐呵呵的,巴不得您天天给檀监事带吃的。”傅一声收回目光,刨了口瓜,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说,“主子,您努把力,这个月十五那天争取把檀监事请到咱们府上来呗。”   傅濯枝摇头,说:“那天肯定有宫宴。”   “哦,我忘记这茬了,今年国公和侯爷也在京城,肯定也要入宫去。”傅一声说,“虽说没法把檀监事请到府上来,但在宫里喝一杯,也不错。”   傅濯枝点了点头。   吃完了瓜,傅濯枝洗漱更衣,出门去了。   卫老跟上,说:“东西都装好放在马车里了。”   “好,别送了,回去吧。”傅濯枝把卫老丢在原地,傅一声拍拍卫老的肩膀,快步跟着走了。   “真好,瞧着都有活人样了……我得再去研究几样檀监事喜欢的菜式。”卫老兴冲冲地转身去膳房了。   傅濯枝出了门,守门侍卫颔首行礼。傅一声上前打开车门,傅濯枝踩上脚蹬,突然耳朵一动,偏头看向右侧。   只见尽头那颗佝偻树枝叶一晃,两匹高头大马轻驰而来,在世子府门前一前一后地停下。   前头那匹马上的人翻身下地,摸了摸马背,笑道:“傻小子,不认识我了?”   他一身灰袍便服,高大挺直,虽年过花甲,仍刚毅有力,不显丝毫颓势。傅濯枝垂首作揖,“外公。”   “国公爷!侯爷!”傅一声单膝跪地。   “好小子,起来。”英国公让傅一声起身,伸手握住傅濯枝的双手,下意识地微微埋头去瞧傅濯枝的脸,倏地笑了,“以前还小的时候跟我行礼,我每次都要弯腰低头才能看清你的脸,如今却早已长大了,比我都高出一小截了。”   “咱们家,就数这小子最高。”后头马上的人也已经翻身落地,上前握住傅濯枝的肩膀,突然双腿微张,气沉丹田,猛地往下一摁,傅濯枝岿然不动。   他收势,轻轻拍了拍傅濯枝的肩膀,笑道:“嗯,功夫没落下。”   “咱们世子除了有几天睡懒觉,别的时候都是日日早起练武,跟从前一样。”傅一声立马说。   英国公点点头,“到底强身健体啊,否则日日惫懒,身子要垮的。”   他摸了摸傅濯枝的脸,“今年瞧着倒是比前年好些了,前年见面的时候,眼下像长了乌青长虫似的。”   傅一声说:“世子最近睡得好,吃饱睡足了,脸色可不就越来越好了?”   “能吃能睡才是福气。”卫侯看了眼前头那马车,“这是要上哪儿去?”   “入宫。”傅濯枝说,“您二位还没入宫吧?”   “我们刚到,这会儿就要入宫面圣了。”英国公哈哈笑道,“我们俩半路甩了随行的轻骑,所以比他们早到。”   傅濯枝也笑,说:“成,那咱们一道入宫,别骑马了,上我马车去。”   英国公和卫侯先上了马车,傅濯枝叫来守门侍卫,吩咐说:“把马牵进去洗了喂了,让老卫再检查检查院子,有没有什么缺的脏的。”   “是,世子慢走。”守门侍卫等马车离开,叫人搬了脚蹬进府。   “哎哟,这西瓜瞧着就不错。”英国公指了指对面座位上的一篮子西瓜和三个盒子,“你这是进宫上供啊?”   傅濯枝看了眼那一堆,说:“差不多。”   卫侯看着傅濯枝,说:“我听说你最近常常进宫?”   见傅濯枝点头,英国公纳罕道:“没听说陛下喜欢吃瓜啊。”   “更惊奇的是,以鹤宵的性子,不会主动送谁西瓜,更不会亲自送。”卫侯笑着说,“小子,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儿,或是有事要求陛下?”   “瞎猜,我这又不是送去乾和宫的。”傅濯枝说,“懒得跟你们解释,反正你们面圣,我去上供,谁也别碍着谁。”   英国公嗐一声,说:“孩子大了,有秘密咯。”   “我不问了。”卫侯说,“对了,听说先帝爷的九皇子从冷宫出来了?”   傅濯枝侧目,“您在哪儿听说的?”   “城外的驿站啊,歇脚时听人闲聊。”卫侯挑眉,“怎么,这消息不该外传?”   “这是内廷的事儿,涉及先帝爷,原是不让外传的。”傅濯枝说。   “那这就怪了。”卫侯说,“还有一桩事,小皇孙。”   英国公说:“其中不乏恶言啊,说小皇孙是死于皇室争斗。”   傅濯枝轻嗤,说:“这就是意有所指了。”   “因此现下九皇子的事儿传出去也要好处,陛下赦免冷宫皇子,正彰显仁德。”卫侯说。   “我倒觉得忒巧。”傅濯枝说,“九皇子刚出来,小皇孙就出事了。陛下原本还没决意如何待九皇子,如今小皇孙一死,这些谣言这么一传,陛下是无论如何都要善待九皇子了。”   父子俩听明白了,英国公问:“你这是猜测还是有证据?”   “证据迟早都会有的。”傅濯枝说。   卫侯挑眉一笑,说:“好嘛,关心起正事儿来了,如今咱们得叫你一声傅大人了。”   父子俩齐声拱手,道:“傅大人。”   “免礼。”傅濯枝抬手示意,很有腔调地说,“只是挂个衔儿,官印都没有。”   “陛下也得看看你办事的能力,再决定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嘛。要我说,刑部……算是个好去处。”英国公想了想,“有实权,有重任,所涉的任务也没那么繁杂。”   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口,外头传来傅一声的声音:“檀监事!”   傅濯枝立马起身,抢在最前头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檀韫今儿穿了身艾背绿的曳撒,清新飘逸,如云霭雾纱,四目相对,有些闪躲地垂了垂眼,随即走到马车前抬臂。傅濯枝抿了抿唇,伸手虚搭了一把,站到地上就松了手。   英国公和卫侯先后下车,傅濯枝发现檀韫却没有再抬臂搀扶。   “奴婢给国公爷和侯爷请安。”檀韫作揖微拜。   “不必多礼。”英国公抬手抬起檀韫的手臂,一边打量一边点头,“许久未见,驰兰瘦了。”   卫侯说:“不是瘦了,是长了两岁,脸上的嘟嘟肉少了些,看着就消瘦了。”   “是啊,都长大了。”英国公侧手示意,一行人一同入宫。他说,“记得初见那年,驰兰还是个孩子,这么一晃眼就大了,时间过得快啊。”   “可国公爷却半点不见岁数呢。”檀韫说,“还是这般精神矍铄,高大威猛。”   英国公哈哈大笑,“老头子别的不行,就是身子骨硬朗,比你们这些小年轻都能跑能跳。”   “您是万军中杀出来的,咱们哪里能比?”檀韫也笑着说。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乾和宫,皇帝等在阶上,见英国公上来便上前一步,及时阻拦屈膝的英国公,道:“都不必跪了,入殿坐。”   御前牌子端了两把椅子进去,薛萦亲自奉茶。   檀韫站在殿外,问傅濯枝,“你怎么不进去?”   “他们面圣,我进去做什么?”傅濯枝反问,“你怎么不进去?”   “有薛公公随侍,我进去做什么?”檀韫说,“总不能把世子一个人落在这儿……你不面圣,你进宫做什么?”   傅濯枝也不遮遮掩掩,说:“给你送东西,八月两件套,再加上先前说好的月饼。”   “我也给你备了瓜藕,本想晚些时候让人出宫捎给你的。”檀韫说,“既然你来了,待会儿就自己带回府吧。”   傅濯枝偏头,“你也给我备了?”   檀韫点头,后又自顾自地说:“八月以这两件馈送是寻常的事,你我有来有往,世子更不必挂怀了。”   “那除了我,你还和谁有来有往了?”傅濯枝问。   “还有六哥柳来等,都是平时走得近的。”檀韫说罢,顿了顿又补充,或是解释,“从前每年都是如此的,互馈以过节令。”   还好,没有其他什么人,傅濯枝说:“哦。”   檀韫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不说又觉得冷淡,于是说:“……嗯。”   傅濯枝不欲让檀韫做说话结尾的那个人,于是也说:“嗯。”   檀韫不禁笑了一声,却没再说话了。   傅濯枝张嘴,又闭上,负手站在他身旁,当一对沉默的柱子。   落絮今日当值,站在远处的廊下见两人并肩而立却不怎么交谈,傅世子盯着远处,檀监事盯着另一个方向的远处,颇有一种类似于尴尬的氛围,不免奇怪。   “在看什么?”   一道轻声在身后响起,落絮浑身一激灵,转头见是尚柳来,连忙低头说:“尚公公。”   “勿多听勿多看勿多言,御前的规矩,你还是没有记住。”尚柳来垂眼看着落絮的眉眼,轻声说,“檀监事不怎么罚下面的人,傅世子却最讨厌旁人打量他,就这一次,下次且仔细你的皮。”   落絮不敢多言,连忙说知道了,又说了两句告罪的话。   尚柳来没搭理,转身走了。   落絮垂眼,不敢再乱看了。   傅濯枝偏头瞧了眼那落絮,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檀韫敏感地转头,盯着他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嗤我?” 第52章 八月瓜   卫家父子不喜排场, 皇帝因此不曾设宴,只邀两人共膳。傅濯枝不想自己坐着吃饭的时候见檀韫从旁伺候,索性拐了檀韫。   薛萦没找到人, 只从外间的宫人嘴里得知了傅世子的话, 立马回去禀明。   “查案子?”皇帝心如明镜,嗤道, “偏偏要在用膳的时候去查?”   薛萦笑着说:“世子爷日旰忘餐,不辞辛劳。”   皇帝暗自冷笑,什么虚话,不知道拉着檀韫到哪儿快活去了。当着卫家父子的面, 他也不好拆穿, 只说:“是, 长大了,懂事了。既然如此,就不等鹤宵了, 咱们用吧。”   父子俩颔首应答,卫侯若有所思, 面上不显。   “这个西瓜真甜。”檀韫坐在偏殿的小桌上, 和傅濯枝共分一只西瓜, 用勺子挖着吃。   傅濯枝来前吃了一半,现下也不嫌涨肚子,说:“可惜现下天凉了,否则冰镇后更脆甜。”   檀韫点头赞同,说:“你怎么不一道留在乾和宫用膳?这西瓜我一个人也能吃。”   “什么意思?”傅濯枝挑眉,“你嫌我抢了你的瓜?”   檀韫说:“哪有?我是说, 山珍海味你不吃,非要吃瓜。”   一个喜欢吃路边摊的人是不会以食物贵贱分口味是否好吃、谁胜谁负的, 傅濯枝不管檀韫是在故意试探还是假意寒暄客气,只说:“西瓜不是珍馐,此时在我尝来却是至美。”   檀韫齿关一颤,咬掉嘴里的那块西瓜,甜得腻人。他静了静,才说:“的确……至美。”   傅濯枝观檀韫神情,安静之中隐有一分紧张和羞怯,应当是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可若如此,这样的回答实在令人遐想。   傅濯枝心跳如擂,正欲追问,突然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猛地站起,“谁!”   檀韫起身,见傅濯枝快步踹门而出,也跟着追了出去。傅濯枝脚步奇快,几乎一瞬间就逮住了门外之人的肩膀,一招制住,扭过半边身子来,露出真容。   “刘秧?”檀韫站在门口,“你想做什么?”   “檀监事误会了,我只是经过——啊!”肩膀剧痛,疑心是被掰断了,刘秧吃痛惨叫,“世子爷饶命,饶命啊!”   院子外的一队巡逻经过,闯了进来,见檀韫与傅濯枝,纷纷行礼。   “此事不必惊动任何人,更不能搅扰陛下与国公侯爷用膳,继续巡逻吧。”檀韫挥退巡逻,看向刘秧,“进屋说话。”   “砰!”傅濯枝将刘秧押入屋中,一把扔到了地上,刘秧撞上凳子,单手捂着额头惨叫一声。   檀韫视若无睹,坐回原位继续吃瓜。   傅濯枝拍了拍手,随脚把凳子勾到面前,撩袍坐了,“刘秧是吧?都听到什么了?”   刘秧求饶,“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啊!”   “我与檀监事来此地吃个瓜,连长随都没有跟从,你倒跟得紧,怎么,”傅濯枝凉声道,“莫不是想令择主子,殷勤伺候以表孝敬?”   听傅世子提起何百载,刘秧心中一颤,佯装不解地说:“世子爷,您这话,奴婢听不懂啊!奴婢就是一时好奇,但绝无恶意,两位明鉴啊!”   “好奇?”傅濯枝说。   “奴婢无意间看见两位独自前来偏殿,不知意欲何为,因此才跟了上来,没想到让两位误会了。”刘秧抬头看了眼傅濯枝和檀韫的脸色,知道轻易瞒不过去,便低下头去,假装难为情地嗫嚅道,“奴婢见两位有些……亲昵,心说毕竟这里是乾和宫的偏殿,万一两位……”   他含糊地说了几个字。   傅濯枝没听清,说:“舌头没用处,我可以帮你割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刘秧看了眼檀韫,豁出去了,“万一两位秽乱宫闱怎么办!”   “……”   室内一时没人说话,只剩下刘秧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傅濯枝余光偷瞄,檀韫淡淡地吃着瓜,仿佛充耳不闻,并不在意这狗奴婢的话。   他眼神一转,落到刘秧脸上,说:“我和檀监事一没搂抱,二没触碰,瞎了你的眼了,信口开河。”   “奴婢是眼瞎,所以才多心了么不是?”刘秧无奈地说,“奴婢要是慧眼如炬如二位,今日岂会出这种误会?”   “罢了。”檀韫说,“既然是误会,就先去吧。”   刘秧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起身跑了。   “就这么算了?”傅濯枝转身面对檀韫,“我看这狗奴是装傻充愣。”   “他说的一半真一半假,无意看见咱们是真,有心跟上是真,却是为了偷听。”檀韫说,“咱们也没说什么机密要务,让他听去也无妨。倒是你,耳力真好。”   傅濯枝突然被夸,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了,嘴上却矜持地说:“凑巧罢了。”   这也能凑巧?世子爷谦虚得真够敷衍的。   檀韫摇摇头,说:“别被影响心情,吃瓜……坐回去。”   “啊?”傅濯枝后知后觉,刚才顺手挑了个位置坐下,竟然坐在了檀韫身旁的位置而非对座。   他下意识要起身挪位,不知怎的又突然停下了,继续坐着,说:“我就坐这里不行吗?”   “……这里就我们两个,该对坐的。”檀韫没看他。   傅濯枝见他虽然嘴上拒绝,可面上却没有这个意思,且话中也不坚决,便说:“这里正对窗,若是刘秧敢回来,我一刀掷出去,了结了他。”   檀韫本就不是真的想拒绝,心说再拒绝一次,万一人真的坐过去就不好了,于是顺着话茬说:“你哪来的刀?”   傅濯枝没说话,袖袍一挥,一把匕首被他按在桌上。   “你入宫还带武器?”檀韫眼尾微挑,“我要审你。”   “千万别。”傅濯枝双手相叠在桌上,趴上去,对他露出一双笑眼,“我皮不糙肉不厚,经不住檀监事审问,大可交代了。”   檀韫瞧着他,“说。”   傅濯枝用指尖点着刀柄,“今儿在拍卖行拍的,不是什么名贵货,但刀柄上的这幅叶子伞下小猫的雕刻活灵活现,有几分可爱,就买下来了,你若还喜欢,就给你玩儿。”   他笑了笑,“拿去切西瓜也成啊。”   檀韫伸手点上刀柄,轻轻摩挲,前移,却在要触碰傅濯枝指尖时停下了。他看着傅濯枝,说:“我若不喜欢呢?”   “不打紧,我拿回去自己用就是了,总归不是很正式的送礼。”傅濯枝的余光看见那截几乎要与自己触碰的白皙指头,指腹不禁用力,按住了刀柄。   檀韫看着傅濯枝,指腹不知怎么颤了颤,轻轻从傅濯枝指尖蹭了过去,这一下犹如火舌舔过。他连忙收回手,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   “别走!”傅濯枝起身。   檀韫叫他吓了一跳,“我没想走。”   这双腿站起来之前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傅濯枝自觉失态,咳了一声,袖袍中的右手早已被那根幸福的指头牵连,麻了一片。   “我……我怕你走了。”傅濯枝说,“瓜还没吃完呢。”   好傻的挽留,檀韫忍住笑意,偏头说:“你抱这么大只来,真要我把红瓤都啃完了吗?”   “吃不下就不吃了,没关系。”傅濯枝绞尽脑汁,终于又找到了借口,“你现下回去,他们还没吃完,你也没地儿使,不如多休息会儿。”   檀韫终于忍不住,笑了笑,“我都说了,我没想走,你何必……费心挽留?”   “……我以为你唬我。”傅濯枝没想到指尖相碰带来的感觉竟然会比先前檀韫酒醉后坠在他怀里的触感更可怕,虽然不实在,但轻飘飘的,像极了他吃药后的感觉。   五脏六腑筋骨血液似泡进了水罐子,水不断升温,他也跟着燥热起来,不明觉厉地陷入浑浑噩噩、飘飘欲仙的梦境,脑中心中再无痛苦,只有无尽的欢/愉。   只不过,从前是想象,如今却是真实的触碰。   哪怕只有一息。   傅濯枝不敢看檀韫,又清了清嗓子,可他不知该说什么,又很想说什么,纠结来去,倒是让檀韫先开口了。   “中秋的时候,宫中设宴群臣及家眷,很热闹的。”檀韫抬眼看着傅濯枝,“你也来吗?”   “来。”傅濯枝说。   来见你,来陪你,与你分一只月饼,敬一杯酒。   “好。”檀韫轻声说,“我等你。”   傅濯枝不知道檀韫是何时走的。   柔声细语,杀伤力竟这般可怖,也不能怪那些死在情爱中的人蠢笨了。   檀韫出了偏殿,走了一段路,守在前头的是观上前来,说:“小爷,我跟了刘秧一路,他没有去见何百载,而是直接回了直房,现下有别的人盯着他,但凡他有异常,都会立刻来报。”   檀韫回神,说:“好个机灵小子,我什么都没说,你也能明白我的意思,翠尾没有白教你。”   是观到底还年轻,又远不如檀韫沉静,被夸得嘿嘿一笑,扭捏地晃着胳膊,说:“我见您不让长随们守着偏殿,刘秧又从里头连滚带爬地出来,便猜测您是要钓鱼,反正我哪怕猜错了,也只是白跑一趟。”   “不错,做得对。”檀韫不吝夸赞,而后说,“有的时候,活人是要比死人有用。”   是观点点头,突然抬手指了下檀韫的脸,“小爷,您的脸怎么红红的?”   檀韫摸了摸脸,没有说话。   是观见状惊跳起来,压着嗓子说:“您和世子竟然敢在乾和宫私/会?!”   “……年纪小,心却脏。”檀韫敲他脑袋,“少学翠尾,整天看那些污言秽语的话本子。”   是观不敢说您也看啊,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说:“我也是担心您嘛!虽然陛下向来待您宠爱宽和,但在乾和宫做那种事儿,还是太出格了,陛下知道了,肯定要罚您。”   檀韫说:“……到底是谁给你灌输了我和世子单独相处就要做那种事的念头?”   “您别想瞒我。”是观摩挲下巴,“世子也经常来宫里见您,堂堂世子当起了送餐饭的闲汉,而您不但不阻止,还和世子越走越近,显然是有了私情。两个有私情的人关起门来单独相处,做那种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是正常,可不一定待在一起就只能做那种事。”檀韫反驳,“我们一起吃西瓜,不可以吗?再说了,”他垂下眼,“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啊?敢情您二位是心照不宣,还没戳破呢?我可没胡说,就您二位站在一起那种自然亲昵的氛围,还有世子爷看您那眼神,您看世子爷那眼神,说您二位没事儿,鬼都不信。”是观振振道。   眼神,檀韫指尖微蜷,问:“我看世子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这个嘛,是观回想着,“嗯……有时专注,有时愣神,有时恼,有时笑,有时还特别像话本子里写的,含娇带嗔,欲迎还拒。至于世子,”他揶揄道,“那个没出息的,只要有您在,目光就只会粘在您身上,您不用故意诱/惑,他已经如立玄境,魂魄离体了。”   檀韫:“……你这样说世子爷,小心他知道了,收拾你。”   “我是看出来了,世子爱屋及乌,对我都分外客气,估计是怕我在您跟前给他穿小鞋。不过容我提醒一句,您还是要小心世子。”是观小声说,“有时候世子看您的眼神真的挺吓人的,他要是能吃人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您生吞活剥了。”   傅濯枝这两日确实愈发显露本性了,那种温顺乖巧亲和逐渐弱化,变作进攻的直接和强势,眼神中总会不受控制地透露出侵略和压迫。   但出乎意外的,檀韫并不反感。 第53章 暗嫉妒   澄明殿中, 傅恩穿一身素缟,坐在小几前抄写佛经。   “殿下。”如海提着茶壶走到小几前,轻声说, “您都坐了半日了, 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搁下吧。”傅恩说, “我心不静。”   “天恩浩荡,娘娘已经入土为安,往生极乐,您从幽巷出来了, 且陛下态度温和, 您该高兴才是啊。”如海说。   傅恩停笔, 如海连忙给他倒茶。   他说:“可这么多天了,陛下也没有召见我。”   “查贪案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小皇孙没了, 宫中人心惶惶,太后娘娘凤体抱恙, 陛下定然跟着忧心, 一时忽略这里也在情理之中。”如海宽慰道。   “太后凤体抱恙?”傅恩侧目, “出什么事了?”   “今日朝会,宋阁老以及一众臣工长跪不起、极力上书处死梅愈,陛下已经降旨了。”如海说,“太后娘娘因为小皇孙被害焦心难眠,昨夜竟然寻死,说要随孙儿去, 幸好被郑公公救下,今日又得知这一消息, 因此病倒了。”   傅恩若有所思,“是病倒了,还是被软禁了?”   “不知,但今日林院使进出慈安宫好几次了,陛下也去了一次,但没入内,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便回了。”如海说,“慈安宫还是由锦衣卫和缉事厂守着,今日除了林院使,也就只有负责查探此事的傅世子进去过一次。”   “傅世子……”傅恩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傅濯枝看向自己的眼神,幽深不明,似有恶意,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傅世子,更莫说得罪。   如海见他眉眼晦暗,安慰道:“奴婢听说今日有大臣上奏为您封王,陛下并未否认,说是要择定封号。等您成了王爷,自然无需忌惮傅世子。”   “天真。”傅恩摇头,“珉王是王爷,还是与陛下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傅世子不也敢当街打他?陛下虽然安抚了珉王,但并未惩处傅世子,这就说明在陛下心中,傅世子的份量远远高于珉王。我哪怕封王,也只是名义上的尊贵,傅世子却不同,他原本就凭借先帝与陛下的宠爱、北境的保护高高在上,如今更是到了刑部,有了正经的差事。”   “说起这桩事,傅世子直接去刑部挂衔,宋阁老竟然没有反对?”如海说。   傅恩说:“宋阁老虽然忠正,但不古板守旧,有文人风骨,却无迂腐之气,虽然没有门生学生,却很看重年轻一辈的臣工。傅世子是元明先生的学生,又是英国公的外孙,他不会轻视,且陛下此时提拔傅世子,是意图在朝堂上让傅姓人立足,宋阁老没理由反对。”   “傅世子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背后更有北境,如今还任职刑部,陛下难道不担心他……”如海小声说,“行谋逆之举吗?”   “你瞧檀监事就知道了。”傅恩说,“檀监事与陛下一起长大,可以说有携手并肩的情谊,但那些年的日子到底不好过,檀监事见证了天子登基前的所有不堪,知道天子的心中隐秘,待天子登基,哪怕要除掉他,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陛下没有。不仅没有,还委以重任。秉笔戴泱嚣张跋扈,多次御前失仪,陛下也没有罚他,还让他掌了北镇抚司,为什么?因为他们能办事,也忠心,陛下心如明镜,还分外敢用人。”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了,说:“九公子,御前来人了。”   傅恩立刻从榻上起身,说:“请进。”   启明进入殿中,俯身道:“奴婢给惠王殿下请安。”   “慧……王?”傅恩怔道,“公公此话何意?”   “您是陛下的兄弟,可不就要以亲王相称吗?”启明直起腰,笑眯眯地说,“奴婢来之前啊,陛下请傅世子与檀监事一同商议,给您择了‘惠’字作封号,惠者,和而不流,是个有福气的好字呢。只是要委屈殿下几日,如今宫中正在办丧事,需得等到丧事之后,再请礼部操持相关事宜。且王府未建,京城也没有合适的府邸可以重修,殿下只能先住在此处,晚些时候,内廷会送一批侍奉的宫人过来,殿下若有任何短缺,只管差遣。”   他看向泪盈盈的如海,说:“你既然是自小跟着殿下的,那从今儿起,你就是澄明殿的管事太监了,牙牌袍服等晚些时候都会送到。如海公公,往后可要更加尽心地侍奉殿下。”   “是……奴婢遵旨。”如海跪地磕头,“叩谢圣恩!”   傅恩沉默一瞬,撩袍跪地,磕头道:“臣弟叩谢圣恩。”   “殿下请起。”启明俯身扶起他,又说,“这个月有中秋宫宴,届时陛下将宴请臣工及家眷,殿下也要入席,您若有什么不能或不喜的吃食,可让人告知内廷。”   傅恩点头,说:“多谢公公提醒。”   “您是主子,跟奴婢道谢,奴婢要折寿的。”启明又说,“话已带到,殿下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傅恩看了眼如海,如海立刻上前送启明出去。   等如海回来,傅恩说:“御前的人果真不一般,这启明年纪虽轻,但进退有度,满脸笑意,已经有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了。”   “他是檀监事提拔起来的人。”如海说,“常在御前伺候的人,除了薛公公是陛下的大伴儿,只有打卯牌子和落絮不是檀监事的人。陛下对檀监事的信任可见一斑。”   傅恩说:“打卯牌子?”   “就是捧剑随朝的内宦。”如海说,“如今的姓戴,和玄天门的掌门太监戴凝光一样,都是秉笔戴公公的干儿子。”   “干爹,跟您说件趣事儿。”玄天门前,戴凝光趴在戴泱的櫈杌边儿,小声说,“今儿傅世子从玄天门进宫,刚好遇到来巡视的七叔,您猜怎么着?”   戴泱说:“亲嘴儿了?”   “娘诶,七叔跟您可不一样!”戴凝光说完就挨了一记板栗,笑眯眯地揉着脑门,“傅世子进宫之前没多久,长公主就已经进宫了,正跟七叔脑袋挨着脑袋的炫耀自己新染的指甲呢。七叔说了句好看,刚好被傅世子听到,哎哟,您是没瞧见,当时傅世子那表情,简直要吃人!更有意思的是,七叔听到动静,转头过去的那一瞬间,傅世子的表情就跟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由阴转晴,那叫一个敏锐迅速!”   “真有意思,傅世子那样的人,现下是吃个味儿都偷偷摸摸的。”戴泱拊掌笑道,而后说,“对了,太后是怎么回事?真病还是苦肉计?”   “真病了。”戴凝光正色说,“还有些严重。”   戴泱说奇怪,“你说太后昨夜寻死,咱家可不信,她若真把儿孙当命,当初傅赭死、孙儿焚于大火的时候,她就该寻死了,还等得到今日?”   “可若是苦肉计,也太真了吧,人是真的病了。难不成……”戴凝光轻声,“有人对太后下手?锦衣卫和缉事厂把控着呢,谁能下手?”   戴泱若有所思,“若这个人就在两卫之中,也不一定啊。”   “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戴凝光笑呵呵地说,“有七叔忙着呢,您甭操这个心了,您瞧瞧您这脖子,”他伸手摸了摸戴泱圆领上的一截白颈子,“谁啃的?这么红的印子?”   “小畜生,爪子拿开!”戴泱一巴掌扇开戴凝光的手,懒懒地睨了他一眼,“太后那边,你也盯着些。”   戴凝光拱手,退后一步,“儿子遵命。”   此时,莲台,院中。   檀韫坐在桌边,问:“太后娘娘如何?”   “回监事,恐怕不好啊。”林院使轻声说,“老臣无能,娘娘脉象虚微,可又诊不出确切的病因。”   “林院使是圣手,您若无能,太医院还有谁可用?”檀韫摩挲茶杯,“可是中毒?”   傅濯枝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闻言掀起眼皮,看了眼林院使。   林院使摇头,说:“暂时未曾发现娘娘体内有毒。”   檀韫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才说:“既如此,就请林院使多多费心。”   林院使应下,见檀韫没有别的吩咐,就告退了。   檀韫坐了一会儿,起身朝楼上去,上了几阶,他转身一望,说:“世子爷。”   傅濯枝转身,跟着上了楼。   两人去了书房,翠尾斟茶,关门退了出去。   檀韫抿了口茶,说:“这件事与世子可有关系?”   “没有。”傅濯枝笑道,“怎么怀疑我?”   “敢对太后下手的人寥寥可数,面前正好坐了一个,我不得问问?”檀韫也笑。   “可林院使不是回答你了么,太后没有中毒。”傅濯枝惊讶,“你不信他?”   檀韫看着他,说:“林院使是宫中的老人了,他的底细我清楚,但是他方才说的是暂时未发现太后中毒,而非太后没有中毒。”   “你细致。”傅濯枝转着茶杯,“可不论哪个衙门,判罪都得讲究证据,檀监事怀疑我,可有证据?”   檀韫叹气,“我若有证据,就不只是怀疑了。”   “那总得说说你为何怀疑我吧?”傅濯枝纳闷,“难道仅仅因为我有胆子做一件事,因此就一定会去做这件事?”   檀韫摇头,“我没这么说。”   “对太后下毒,于我没有半分好处。”傅濯枝说,“梅家已经废了,太后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何必多此一举?”   “常理来说,确实不必,可世子这个人,不能按照常理推论。”檀韫说,“对太后下手也许于你没有实际好处,可只要你高兴,也未尝没可能这样做啊。”   傅濯枝失笑,“可对太后下毒,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檀韫没有说话。   “说不出来了?”傅濯枝一挑眉,“那你就得向我道歉。”   檀韫说:“不要。”   傅濯枝转了下茶杯,“污蔑我下毒,你却不道歉?”   “我有没有污蔑你,你心里有数。”檀韫说。   “我有数,因此才敢让你道歉。”傅濯枝说,“你若觉得我委屈了你,便拿出证据,或者,严刑逼供也成啊。”   檀韫轻笑,“我哪敢对世子爷动刑?”   “你今日已经动了。”傅濯枝在檀韫茫然的目光中说,“傅姰对你有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她挨那么近做什么?”   檀韫心说你对我有心思,我不也和你走得更近吗?   他说:“长公主是世子爷的堂姐,直呼大名不妥。”   “直呼大名算什么?要不是碍于你,我……哼。”傅濯枝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她的手有那么好看吗?”   檀韫纠正道:“殿下是让我欣赏她新染的指甲,不是手。”   “天真。”傅濯枝冷笑,“明日我也去染一个,你也看,看了也得夸好看,要多夸一遍,成不成?”   檀韫挑眉,“你敢染,别说两遍,十遍都成。”   “一言为定。”傅濯枝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染,你给我等着。”   “哎呀。”檀韫起身上前把他拦住,“我逗你玩儿的。”   傅濯枝垂眼盯着他,“我却是认真的。”   “你……你不讲道理。”檀韫说,“殿下问我好看否,我自然要实话实说,总不能违心地肆意贬低。况且,我也不知道你就在后头。”   傅濯枝问:“你若知道,就不夸她了?”   那倒也不是,檀韫不知该如何说,骂道:“不讲理。”   他越想越不高兴,又说:“欺负人。”   傅濯枝纳闷,“我欺负谁了?”   他心说你可别是还要替傅姰出头,别把我气死。   “你欺负我了。”檀韫语气加重,振振有词,“从玄天门到此处,你一路都在给我甩脸子,当我看不出来吗?”   傅濯枝一哽,说:“我哪有?你说话,我没理吗?你看我,我没看你吗?”   “你理了,看了,可你还是给我甩脸子了,只是你甩得隐晦罢了。”檀韫想起傅濯枝这一路的冷淡……其实也算不上,但也许是平日傅濯枝太迁就他,因此稍微有一点冷,他心里就不爽快,但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全部抒发出来,索性挪开步子,“世子爷去忙吧,我招待不起你。”   檀韫有时候是真会刺人,傅濯枝上前一步,逼问:“赶我走啊?”   “你先前不是要走吗?”   “你先前不是拦我吗?”   “我现在不拦你了。”   “我现在也不走了。”   “你!”檀韫说又说不过,胸口起伏,忍不住往傅濯枝肚子上捶了一拳,“这里是我的地方,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傅濯枝一动不动,“我就不走……动手打人可不是好习惯。”   “我打都打了。”檀韫张开双臂,露出腰腹,“你打回来就是了。”   傅濯枝逗他,“我真打你,怕你受不住。”   檀韫嘴唇一抿,“你真想打我?”   傅濯枝:“……”   “我逗你玩的。”他连忙哄道,“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打你啊。”   “是不敢。”檀韫敏感地说,“不是不想,是不是?”   傅濯枝完全没料到这也能被挑出茬来,忙说:“你冤枉人。”   檀韫瞪他,“我为鹰犬酷吏,最会冤枉人……你走。”   他推着傅濯枝往外去,傅濯枝撞上门,说:“这门是往里开的,你这么推我,除非把门推坏,否则我怎么出去?”   对啊,檀韫反应过来,拽着傅濯枝往边上靠,试图伸手拉门,被傅濯枝用身体挡住了。   傅濯枝靠在门上,说:“好,我错了。”   檀韫收回手,偏头说:“谁说你说错了。”   “你说我对你甩脸子,我承认,方才是有些不爽快,没控制住,让你不高兴,是我的错。”傅濯枝微微弯腰凑近,轻声道,“可是驰兰,我是真的心里闷。”   他凑得太近,檀韫偏得更狠,抬手挡住他的胸口,轻声说:“我与殿下又不是那种关系。”   “她对你有色/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傅濯枝说,“陛下都能看出来。”   檀韫失笑,“公主待我一直有礼,只是亲昵几分罢了,哪有你说得这么……你把我当什么金饽饽了?”   “檀驰兰,正视你自己。”傅濯枝说,“还有,不要给傅姰那个风流鬼开脱,她若不是不敢撬陛下的墙角,早把你当无知少年哄上/床吃干抹净了,不信你去问问她府中的两个面首。”   “面首?”檀韫侧目,“公主何时养面首了?”   傅濯枝耸肩,“养了一段时日了吧,是对双胞胎,长得还成……重点是她不是好人,你别上她的当。”   “殿下不是好人,”檀韫瞧着他,“世子就是么?”   “不是。”傅濯枝诚恳道,“但我不是竭力在你面前乖乖的吗?”   檀韫一怔。   “你觉得她美,却也说我容冠京都,你说她的手好看,也夸过我的手漂亮,如此,何必看她?”傅濯枝抬手替檀韫理了理垂在右胸前的帽子长璎,轻声说,“我又漂亮又听话,你多看看我啊。” 第54章 中秋夜   中秋宫宴设在游月台举办, 御座居北端,左廊坐王侯,右廊为外廷绯袍官员以及内廷正四品太监, 其余臣工携家眷及内廷衙门掌事依次下阶而坐。   游月台与别的设宴寝殿有一处不同, 此地的宴会都以轻松愉快为主,因此两廊下的坐席依次用金丝帘隔开, 以防有官员贪杯,醉后出糗。   檀韫左侧坐着戴泱,右侧是尚柳来,彼此都是拉起竹帘的, 好碰酒闲谈。他落座后看了眼对面, 傅世子的位置在惠王身侧, 旁边则是英国公府,可傅世子对外的帘子是放下的,也不知道在帘子后头做什么。   “在看什么?”戴泱明知故问。   “别打量我, ”檀韫说,“喝你的酒。”   戴泱笑了笑, 提壶给他斟酒, 说:“今夜的宫酒是玛瑙葡萄, 甘甜清冽,喝一杯。”   “谢六哥。”檀韫与他碰了杯酒,突然察觉一道轻微的目光,抬眼一瞧,是惠王。   两方遥对,惠王举杯相敬, 檀韫举杯回应。   “这个惠王,瞧着是个温和的性子。”戴泱说。   “人心隔肚皮, 谁知道呢。”檀韫说。   戴泱“嗯”了一声,端着酒杯的手往左边点了点,说:“你今儿看见何百载没有?我怎么觉得他突然瘦了。”   檀韫轻笑,说:“许是没有休息好,疲倦了吧。”   “你小子。”戴泱似笑非笑,“老祖宗门下一共七个人,很快都要被你杀光了。”   檀韫说:“他们自己不中用,与我有何关系,哪怕老祖宗还在,也容不得他们。”   是观突然凑到檀韫身后,附耳说了一句话,檀韫愣了愣,说:“把帘子放下。”   是观应了,起身把面对对廊的帘子放下了,又要去放左边的,被戴泱阻拦。   “做什么呢?”戴泱瞅着檀韫,笑道,“这里是游月台,上有陛下,下有群臣,可不许胡来啊,若是被人逮住,你后辈子没脸见人。”   “你胡诌什么,都把别人说成你,脱/裤子不挑地方。”檀韫斜着眼瞧他一眼,及时偏头躲过戴泱的夺命捏脸攻击,侧头对是观说,“这两边的帘子先不用放,你去吧。”   是观应声退下。   俄顷,傅濯枝从后面的楼梯上来,进入檀韫的坐席。长随将世子的餐具摆在檀韫的桌上。   戴泱与尚柳来纷纷问礼,戴泱揶揄道:“世子爷也忒心急了。”   “中秋月圆,自然要与思念之人共赏,才不负好时光。”傅濯枝提壶倒酒,先后与戴泱、尚柳来喝了一杯,然后毫不留情地拉下了帘子。   戴泱笑着摇头,尚柳来笑而不语。   这一寸地方陡然变得安静狭小,檀韫觉得奇怪,和傅濯枝单独相处越来越让他不自在。他抿了口酒,借此遮掩自己的紧张,轻声说:“国公与侯爷也在席上,你过来好不好?”   “我跟他们爷俩喝了一壶了,还不够意思?”傅濯枝说,“对面没意思,过来陪你说会儿话,你若是不愿见我,我随时走。”   若不愿见,他先前就会让是观回绝世子府的传话,又岂会答应?世子爷这是拿乔,故意逗弄人,檀韫不免嗔道:“人都坐下了,说这些话也太虚伪了。”   傅濯枝好似大尾巴狼,笑道:“这不是跟你客气客气么?”   檀韫很轻地“哼”了一声,放下酒杯,让人端了水来净手,问傅濯枝,“吃蟹吗?”   见他这副架势,傅濯枝受宠若惊,“你给我剥?”   檀韫偏头对他轻笑,“嗯。”   不等傅濯枝说话,檀韫已经从匣子中拿出一枚剔蟹的工具,开始剥剔,因为世子爷的表情显然已经回答他了——十分想吃。   傅濯枝目不转睛,见那只纤长凝白的手取了只肥蟹,灵活熟练地剥壳剔骨,将蟹弄成了完整的蝴蝶式。   此为剥蟹巧手,傅濯枝想赞叹,也免不了怜惜,又遐想万千。   很快,那只手放下工具,将碟子推到他面前。   “你从前不常入宫赴宴,其实宫中各式菜肴的味道偶尔会更换,依我看来,今年的蟹比去年的更好吃,你也快尝尝味道好不好。”檀韫说。   傅濯枝迟缓地“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块,细细品味后说:“着实鲜美甜美。”   “甜美?”檀韫疑惑道,“这是蒸蟹,没有放糖……”   他在傅濯枝的凝视中很快反应过来,“……油嘴滑舌。”   “老天,我说什么了?”傅濯枝忒委屈,“有人喝药都觉得甜,我把蟹吃出蜜糖味还不行吗?”   这人耍起嘴皮来可有几分威力,着实难缠,檀韫不跟他争,说:“还备了醋蒜和姜汁,都可以蘸着试试……不许胡说了。”   他把两个小圆盏推到傅濯枝面前,又提壶为他倒酒,再次净手剥蟹,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傅濯枝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忽略檀韫圆润透粉的耳朵。   第二只蟹添置过来的时候,他借机偏头看檀韫,说:“你自己吃,别顾我了。”   “蟹性寒,我先前已经吃过两只了,今日又多饮冷酒,怕回去胃疼。”檀韫说,“你认真吃,不要管我。”   傅濯枝揶揄,“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是铁胃吗?”   檀韫觉得傅濯枝有时候真不知礼,知道却偏要拆穿,不肯成全他的遮掩。他不好意思说“只是想给你剥蟹吃啊”,只能佯装不高兴地说:“你若不稀罕,我剥给别人吃。”   这招实在有效,傅濯枝立马不多废话了,安静认真地吃蟹。   檀韫偷偷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给傅濯枝剥了三只,怕他吃得太快,而后说:“你也不要吃太多。”   傅濯枝乖乖说好。   檀韫自斟自饮,偶尔给傅濯枝倒一杯。   这玛瑙葡萄甚是香甜,虽然是不怎么醉人,但傅濯枝还是说:“少喝些,别又像上回,这里人多,你要是耍酒疯,清醒后多尴尬。”   “不怕,这里离莲台不远,也有轿子,再说了,”檀韫不服气地狡辩,“我何时耍酒疯了?”   “你没有,那上回在楼梯上把脚步乱得像跳舞的人是谁?歪歪倒倒直接往晒书草垛上扑的人又是谁?在我怀里……”取笑戛然而止,傅濯枝抿了抿唇,没再说了。   檀韫却说:“在你怀里怎么了?”   傅濯枝不敢说实话,怕把檀韫羞跑了,躲道:“你自己清楚。”   “你才好笑。”檀韫哼一声,“你说我醉了,又说我心里清楚,岂不自相矛盾?”   傅濯枝闻言说:“你若不清楚,莲台那夜之后再见时为何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格外不自在?”   “我……”檀韫偏过头,心虚地说,“因为翠尾同我说了,我吃醉了,麻烦了你。”   傅濯枝本没有怀疑檀韫那夜是真醉糊涂了还是浅醉亦或是根本没醉,现下见檀韫躲闪,倒是确认了大半,绝对不是前者。   他笑了,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许阴阳怪气的。”檀韫侧头瞪他。   傅濯枝无辜极了,“我哪有?我是真心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檀韫见他神情认真,毫无敷衍,便也跟着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蛮横无理了。他犹豫了一瞬,拿起酒壶,揽袖侧身给傅濯枝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示意,却没说话。   他这样子乖极了,傅濯枝喉结滚动,举起酒杯凑近,却没有相碰,说:“没有话跟我说吗?”   檀韫避而不答,“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跟你说?”   “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檀监事,”傅濯枝微微靠近,看着檀韫的眼睛,“你这副模样去审犯人,怕是什么都审不出来。”   可我不会在犯人面前露出这副样子,檀韫在心里说。   他垂下眼,又鬼使神差地抬起,瞧了瞧傅濯枝此时的表情,那样温柔专注,眼神里却又带着点坏,在帘子外四面八方的各色细语,远处水台上的琴弦悠悠,昏黄温暖的灯烛之间好看得不像话。   傅世子是很勾人的。   他生了张冷白的皮囊,却又高挑劲瘦,没有羸弱娇弱之气,宽肩窄腰、枝干修长勾勒出清雅矜贵的气质,更有适度张扬的风采,哪怕偶尔散漫随性也改不了气质的底色。他这样精致卓艳的眉眼,没有丝毫阴柔,一双眼睛格外精彩,若他十分的柔顺乖觉或是十分的浪荡跋扈,檀韫都不会被他吸引,偏偏他就有那么双眼睛,在温柔情深的底色上点染了明暗、善恶、好坏、柔硬这些各色各样——诸如他这个人。   “没关系。”良久,檀韫的手腕都举到有些不稳了,才莞尔道,“我有酷刑千百,不怕什么都审问不出来。”   傅濯枝听着,不禁自嘲。   于他来说,欲求的阀门早已崩溃却无法得到满足才是真正的酷刑。他其实早就清楚,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只会愈发膨胀旺盛。   从前,在某个角落偷偷地看檀韫一眼,每日听人禀报檀韫的近况,若檀韫高兴则他也高兴,若檀韫不悦则他也满腹火气,若檀韫遇到麻烦则他在私底下运用一些巧妙隐匿的手段帮助一把,若檀韫与谁亲昵则他彻夜难眠,翻来覆去,体内有万千蚁虫叮咬啃噬,酸涩痛麻……总之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与嫉妒贪婪与痛苦卑怯为伴,他没有想过那些日子里的美梦或幻想会逐渐成真。   如今成真了,在中秋宫宴这样的场合,檀韫愿意与他单独坐在帘子里,这样亲昵。   可他仍然不满足。   如果他们的关系再近一步,此时这样近距离地凝视着檀韫微红的脸颊和柔润的眼睛,他就可以虔诚狂热地亲/吻这尊漂亮的玉人,让他在自己怀里融化,而不是只能干看着!   傅濯枝凶狠地想。   檀韫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微微地瞪大了些,红润的嘴巴也张开了缝儿,露出一点白色的牙齿尖。他每次露出这副表情,总是可爱又无害,完全脱离了檀监事,是属于檀韫的其中一层本真色彩。   离得太近了,傅濯枝已经嗅到了檀韫脸颊边的香气,玛瑙葡萄甜浸浸的,他越嗅越渴,越渴越热,越热就越糊涂。   “啪嗒。”   酒杯坠在垫子上,酒水打湿了两人叠在一起的袍摆。傅濯枝惊然回神,鼻尖前是檀韫熏热的脸,只相距一寸。   他竟然不知何时凑过去了,他们差一点就会亲吻。   可檀韫却没有躲开。   “你……”傅濯枝回过神来,浆糊脑子变成清醒的浆糊脑子,哑声道,“怎么不叫我?”   檀韫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实话说:“我没有想起来。” 第55章 宫外路   “走吗?”傅濯枝问。   檀韫说:“去哪里?”   “衣袍脏了, 去换。”傅濯枝说。   “你去哪里换?莲台没有你能穿的衣袍。”檀韫说完惊觉不对,正欲补救,就听傅濯枝笑了一声。   “那你跟我出宫去。”傅濯枝引/诱道, “我带你去买小零嘴儿。”   这个借口现在连小孩子都不好骗到了, 檀韫却上了当,轻轻点了下头。   傅濯枝起身, 弯腰伸手将檀韫扶了起来,问他晕不晕?檀韫摇头,他便松开手,转身掀开帘子, 先走了出去。   坐席后头的一排廊道上除了当值的锦衣卫, 没有别人, 傅濯枝带着檀韫从来时的楼梯下去了。游月台歌舞曼妙,人头攒动,他们却借着暮色, 像两只狡猾好动的猫,偷偷溜走了。   他们从玄天门出去, 戴凝光不在, 当值的是个半大小子。   “哎哟, 七爷爷,世子爷,您二位这真是……”那小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一扫,笑得暧/昧,被檀韫那么轻飘飘地一瞧,立马不敢打趣了, 笑嘻嘻地送两人出门上了马车。   傅一声握着酒壶站在马车边,趁檀韫先行上车, 凑到傅濯枝耳边说:“您竟然将檀监事拐出来了,厉害厉害!”   傅濯枝也心脏砰砰跳,这一路都未曾平静,他上了马车,见檀韫安静地坐在左侧,有些拘谨,便说:“坐正面儿去,那有靠枕。”   “你是主人……哎呀。”檀韫还没推辞完,已经被傅濯枝半撵半扶地送到了正对马车门的位置。   “两位都坐好啦?”傅一声歪头探入马车,见傅濯枝点头,便伸手关上车门,坐上马车,驱车顺着长道离开。   傅濯枝怕檀韫尴尬,主动找话说:“刚才那个小子叫你七爷爷?”   檀韫答:“那是光儿的干儿子,可不得叫我爷爷么。”   傅濯枝笑问:“戴泱连干孙子都有了,你怎么不收个干儿子?”   “每日有人叫我干爹,我不习惯,再说了,我身边有是观就很好,也是个弟弟的年纪。”檀韫说着,伸手抖了抖袍子。   “穿着不舒服么?”傅濯枝知道他爱干净,便说,“车里不冷,先把外袍脱了,把我的披风披上。”   檀韫说:“那下车的时候怎么办?”   “下车之前就会有人给你送干净外袍来。”见檀韫点头,傅濯枝往檀韫那方挪了挪,伸手把角落里的木箱子打开,取出一件浅云色的绣金披风,而后挪回原位,侧过身子背对檀韫。   檀韫伸手绕到腰后,解下玉带,慢条斯理地把红曳撒脱了下来,抬头时却瞧见世子爷的耳根都红了。   他一定在心中胡想了!   檀韫抿了抿唇,自顾自地害羞起来,动作不再沉稳优雅,迅速甚至匆忙地披上了那件披风,系上带子,又拢了拢手,确认自己没有失仪的地方,才轻声说:“我换好了。”   “嗯……”嗓子有些粘糊,傅濯枝咳嗽两声,清了清,才侧回身子,见檀韫裹着自己的披风,脸颊浸着粉色。   檀韫被看得撇开目光,可那视线得寸进尺,更灼热了,他心中羞恼,不禁拢了拢披风,佯装凶狠地瞪回去,“你看什么?”   可惜凶得没有半分威力,自然震慑不住如今的傅濯枝。   “‘灯月之下看佳人’①,”傅濯枝问,“有何不可?”   檀韫无法反驳,嗫嚅两下,只说:“登徒子。”   “这样就登徒子啦?”   傅濯枝的语气意味不明,檀韫无端紧张,又才喝了酒,竟然逼出点薄汗来。他抬手擦拭额头,侧过身子,不肯交谈了。   见状,傅濯枝不敢再逼,怕把人吓得直接跳窗,于是也跟着安静了一会儿。可这样狭窄的空间,彼此若不平静,则呼吸可闻,傅濯枝听到了檀韫的呼吸声,抬眼,也看见了檀韫粉红的耳廓和侧脸。   这是种无声的鼓励,傅濯枝往前挪了挪,轻声说:“驰兰?”   檀韫感觉到他的靠近,僵坐在原地,说:“……嗯。”   “生我气了么?”   檀韫摇了下头。   “那就好。”傅濯枝哄着说,“我怕你不理我了。”   “装乖。”檀韫说,“我坐在你的马车里,敢不理你么?若是惹恼了世子,我别是要受苦了。”   阴阳怪气的,傅濯枝笑了笑,说:“既然不生我的气,那怎么不肯看我?”   “……”檀韫抿紧了唇瓣,不肯回答。   “驰兰。”傅濯枝又挪近了,这下直接坐到了檀韫身侧。他伸手勾起金丝纱帽下的长璎,哄着说,“转过来看看我啊。”   檀韫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封闭的球,不许傅濯枝侵入,“不……不想看你。”   傅濯枝“哦”了一声,佯装难过地说:“你果真在骗我。你生我的气了,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你别装可怜,我不吃这一套!”   “哦,”傅濯枝求教,“那你吃哪套?”   檀韫刺道:“只要是你的,都不吃。”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狠话,傅濯枝还是心痛了一瞬,他不再笑了,松开指尖的长缨,落在檀韫肩头,直接将他掰了个方向。   “你……”檀韫的训斥在触及傅濯枝神情时陡然噎住,滚回了肚子里。   “方才的话我没听清,”傅濯枝单手撑着身下的坐垫,垂眼看着檀韫,声音温柔,“你再说一次。”   檀韫避而不答,“你凶什么凶?”   “我没凶你。”傅濯枝说。   “你凶了。”檀韫说,“温声细语的比大发雷霆还要凶,你当我听不出来?”   傅濯枝笑道:“我也只敢这样了,再生气也不能拿你如何,你又怕什么怕?”   “怕也是错么?”檀韫不愿再说一次那句话,故意逮着这个话茬子蛮横理论,“怕也不犯律法,你管我怕不怕。”   傅濯枝瞧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檀韫猛地抬头,瞪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性子。”   “你觉得我蛮横无理了?”檀韫酸酸地说,“我就这样,爱看看,不爱看就走。”   傅濯枝“哎”道:“谁说你蛮横无理了?你怎么又污蔑我?”   “那你笑什么?”   傅濯枝说:“我笑你色厉内荏,可爱得很,行不行?”   “……胡说八道。”檀韫在傅濯枝笑盈盈的目光中脸颊好热好热,热得头晕晕的,他垂下眼睛,轻声判定傅濯枝的罪恶,“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巧言令色,口蜜腹剑……”   口蜜腹剑都说出来了,傅濯枝忍俊不禁,抬手轻轻用指尖划过檀韫的脸颊,说:“看来是烧糊涂了。”   “谁烧了?”檀韫一巴掌挠开傅濯枝的手,却被反握住。   结结实实地握住。   他吓了一跳,昏头昏脑地说:“你别胡来,我、这里是马车里……不是,我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傅濯枝握紧他的手,不许他挣脱,轻声说,“要打人,就毫不留情重重地打,你拿猫爪子一挠,我只能当你是在调/情。”   檀韫无法反驳,脑子跟面糊似的,最后竭力逼出一句话:“我……我头晕。”   “别怕,我不做什么。”傅濯枝哄他,又威胁他,“说话也要好好说,不要怯怯的,还打着颤儿,你自己没有察觉,我却只能当你是在勾/引我。”   檀韫要羞死了,可他挣脱不开傅濯枝温热的手,也避不开傅濯枝灼热的目光,他是被架起来烤的兔子,浑身发出噼里啪啦的迸溅声,骨头里的油水被榨出来,香喷喷地溅了一马车。   檀韫没法子了,缩起来躲进傅濯枝的怀里,把脸埋在他肩头,“鹤宵……你别欺负我。”   傅濯枝坠入云中,心跳骤停。   马车在半路停下,近卫轻轻敲了敲车窗,推开,突然张大了嘴巴,连忙示意傅一声来看。   傅一声跳下马车,走到车窗前往里头一看,双目瞪大了,和近卫一起趴在车窗上。   只见他们主子抱着檀监事,一幅丢了魂儿的傻样,檀监事却眉眼安静,睡得香甜。   两颗大拇指同时缓慢而坚定地竖起。   傅一声用气声说:“主子,太争气了吧!”   傅濯枝回神,偏头用眼神说:滚。   好嘞,傅一声推推近卫,近卫连忙将包裹轻轻放在靠窗的座位上,关上马车。   “已经抱上了。”近卫雀跃地说,“是不是该让卫老准备红绸喜床什么的了?”   傅一声也这么想,但他是主子最贴心的那只蛔虫,代为矜持道:“不急,不急,你先回府,过来……”   他附耳跟近卫叽里呱啦一通。   近卫听完,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是一哥周到。”   “快去快去,我还要带着主子和檀监事去幽会呢。”傅一声赶走了近卫,屁颠颠地上了马车,继续驾车。   马车内,傅濯枝仍旧僵坐着,突然肩膀上的脑袋一垂,他连忙抬手托住檀韫的下巴,轻轻地让他继续枕着。檀韫含糊地“嗯”了一声,抿了抿嘴,又睡了过去。   烛光下,这张脸蛋小巧漂亮得惊人,那双柳叶眼是檀韫威严与冷淡的利器,此时轻轻闭着,整张脸都显得安静恬淡。傅濯枝抬手,指尖虚虚地滑过那颗殷红的美人痣,精致的鼻梁,轻闭的唇瓣,唇珠是可爱的粉色。   无上的珍宝此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哪怕轻轻碰一下,也不会惊动檀韫吧?   傅濯枝胆怯又贪婪地盯着那颗唇珠,喉结滚动,露出了轻轻的吞咽声。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一寸寸地靠近,直至嗅到了檀韫呼吸间的香气,一寸之隔。   傅濯枝猛地仰头,狠狠地闭了下眼睛,把脑子里的邪念全部丢出去。   他不能这样做,不能对不起檀韫的信任,不能!不能!不……不能。   傅濯枝放缓呼吸,试图恢复理智,情思恍惚间没发现枕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睫毛轻颤,偷偷地抿了下嘴巴。 第56章 赠木瓜   马车停在路边, 傅一声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没有出声。   门窗外的声音都显得沉闷,檀韫担心再这样下去装睡下去, 他们今晚就得在马车里坐着睡一晚了, 于是嘤咛一声,佯装转醒。   傅濯枝仍是心猿意马, 心神恍惚,因此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来,低头问:“醒了?”   “嗯。”檀韫茫然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好像才发现他们的姿势似的, 猛地把头挪开, “……抱歉。”   “无妨。”傅濯枝动了动, 肩膀已经僵住了。他不好表现,怕檀韫在意,于是佯装无事, 另一只手拿过那只包袱,“把袍子换了。”   檀韫说好, 接过包袱打开, 里头叠了两身袍子。   趁他低头整理衣服, 傅濯枝活动了两下肩膀。   两件袍子都是岱赭刺绣海棠的,叠在一起像是某种隐喻。檀韫摸了摸柔软的布料,拿起自己那一身,把下面那件尺寸大些的放在傅濯枝腿上,没有说话。   傅濯枝看见这两身衣服时也愣了,一猜就知道是傅一声那个牛犊子自作主张, 拿了两身一模一样的袍子来!   他心中忐忑,此时见檀韫没有任何不喜, 还给他递了衣服,仿佛一种默许,高悬的心终于猛地落地,又变作另一种悸动。   檀韫轻轻抖开袍子,傅濯枝回过神来,忙转过身去。   车厢内逐渐想起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响,听得两人都很不自在,更把换衣服做成了亏心事,各自愈发小心,待察觉自己的窘态时,又都偷偷失笑。   “我换好了。”檀韫说罢就侧身过去,也不怕看见什么,因为他听得清楚,傅濯枝比他更早换好。   傅濯枝闻言起身,推开车门先下车去。   傅一声挤眉弄眼,格外猥/琐,傅濯枝没作搭理,用眼神吐出一个“滚”字,转身抬起手臂,让弯腰出来的檀韫轻轻搭上了。   檀韫头上的金丝纱帽已经取下了,头发用木簪挽起,柔顺地从肩头滑落。他下车时与傅濯枝擦身而过,身上带着车厢里的味道,傅濯枝眼神随之移动,在他看过来时笑了笑。   檀韫也笑了笑,转开话题似的,“傅统领去哪儿了?”   傅濯枝转头,傅一声不知何时滚了,他回头说:“去玩了吧,别管他,前头有家迎霜麻辣兔不错,走吧。”   檀韫跟上,说:“今日吃了,重阳节那天吃什么?”   “那天就再配一盏菊花酒,或者如果你不怕吃多了胃疼,日日都吃也未尝不可。”傅濯枝说。   路过一家摊贩,傅濯枝见檀韫瞧了两眼,就停步对店家说:“来一份炸茄,不要酱。”   “好嘞!”老板招呼道,“二位爷往边上挪挪,别被油溅到身上。”   两人闻言挪到后头的角落里。   檀韫问:“我从前怎么没吃过这家?”   “新开没几天,老板是蜀地来的。味道不错。”傅濯枝说。   “难怪你说不要酱,原是试过味道了。”檀韫说。   傅濯枝颔首,说:“芯子里已经有香味了,再抹一层酱,多少会遮掩原本的滋味,以你的口味来说更是过咸过厚。”   檀韫看了眼街头巷尾,说:“今日中秋,家家户户都团圆在家,外面也没有别的佳节时热闹。”   “这样正好,免得挤来挤去。”傅濯枝说。   两人等了小会儿,老板拿油纸包了份炸茄,恭敬地递给傅濯枝。   傅濯枝从钱袋子里摸了块碎银放在案头,老板忙说使不得,傅濯枝不欲多说,与檀韫走了。   还有些烫,两人走了段路,傅濯枝才把油纸打开,露出个适合吃的样子,递给檀韫,说:“捏着两边,别把油蹭到手上,慢慢吃,别燎着舌头。”   檀韫接过,指尖顿时暖了。他说:“我又不是孩子,用不着你细细叮嘱。”   “瞧着就像个小孩,闻到香的就两眼放光。”傅濯枝揶揄,被檀韫笑瞪了一眼,心情愈发畅快得找不着北。   炸茄外酥里软,薄薄的一层脆面,油香味恰好,不会浊腻,檀韫握着油纸跟在傅濯枝身边,与他肩膀蹭着肩膀,认真地吃完了一份,顺路将油纸扔进了路边的废料木桶。   他换了袍子,却没把原先袖袋里的手帕换出来,现下没个擦嘴的,正想偷摸抿一抿,下巴就被什么东西蹭过去,柔软的巾帕拭过他的唇角。   檀韫滞住,抬头见傅濯枝自然地叠好巾帕,继续往前走。他便也连忙跟上,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打个草稿又发觉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出了神,糊里糊涂地撞上傅濯枝的后背。   “……”傅濯枝转身扶住檀韫的手臂,“走路都不认真。”   这句话也不知是无奈训斥还是取笑揶揄,或者两者都有,檀韫站好,说:“我会认真走路的。”   傅濯枝笑了笑,松开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们从巷子里绕出去,出头处的树不见花朵,果实在月色下变作清冷安静的灰白色。恰好有一颗被风吹得落下,檀韫赶忙上前两步,伸手接住,转身凑到傅濯枝脸前,问:“有虫吗?”   傅濯枝仔细地检查了几眼,摇头。   “那就送给你吧。”檀韫说。   傅濯枝挑眉,“你确定要送这个给我?”   檀韫觉察出些不对劲,又看了眼手中那颗椭圆的黄色果实,确认没有什么不对劲,便点头说:“我若不先接住它,它就会砸在你再进一步的位置,因此你们很有缘份。”   傅濯枝笑了笑,伸手接过,说:“谢了。”   他的目光着实奇怪,檀韫跟上去,又转头看向那棵树,总觉得眼熟。又走了几步路,听见街边吆喝卖月饼的,他才想起来,那是棵皱皮木瓜,那果实是木瓜!   《诗经·卫风》中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难怪傅濯枝会那般问,眼神还那么奇怪!   傅濯枝转头,见檀韫独自在原地羞恼不语,登时忍俊不禁。他心中有妄想,见状还是忍不住过去安抚这傻子,说:“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才没认出来这是木瓜,别放在心上。”   檀韫闻言抿了抿嘴,若是顺着傅濯枝的话说,那与拒绝无异,若反驳,又显得他方才的确是故意投尔以木瓜,是在示爱,两者都不是,不可说。   他只好隐晦地说:“我没有在想这个。”   “哦。”傅濯枝尾音上扬,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在想什么?”   檀韫煞有介事地说:“我在想,先前在宫里吃喝,出来又吃了半只茄子,待会儿吃不下麻辣兔怎么办?”   “不要紧。”傅濯枝低头打量他平坦的小腹,“我见你还没有使用缩腹神功,应是还有许多容量。”   他这是在取笑,檀韫气笑,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傅濯枝灵敏地仰头躲闪,耳朵堪堪避过魔爪,正要戏笑,檀韫却垫脚凑上来,双手出动逮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我错了我错了。”傅濯枝连忙笑着讨饶,“别在外头打我,给我留几分薄面。”   “你还要什么薄面?”檀韫轻轻揪他的耳朵,骂道,“你最无赖!”   傅濯枝暗呼冤枉,天知道他每日在檀韫跟前装成个优雅知性、端庄大方、善良可亲的正人君子有多么抑制天性!   但不敢说,不可说,怕把小猫吓跑了,找不着影儿。   “是,你训得对,我改,一定改。”傅濯枝瞥了眼檀韫垫起的脚,故意站不稳,果真带动檀韫晃了一下,撞进他怀里。   耍心机来的暖玉馨香,傅濯枝一边唾弃自己龌龊,又止不住地伸手轻轻扶住檀韫的侧腰,低头瞧着他,没有言语。   檀韫被他看得心慌,低头退出他怀里,出气似的伸手打了下他扶自己侧腰的那只爪子,“啪”,轻轻的一声。   “……”傅濯枝被打得软了半只胳膊,不是疼的,麻的。   檀韫埋头就走,他赶忙跟上,从侧后方撞了撞檀韫的肩膀,说:“生气了?”   “我才没有这么小气。”檀韫哼道。   “嗯,你最大度了。”傅濯枝笑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檀韫反驳道:“我又不是宰相。”   “你这位置,和内相也相差无几了。”傅濯枝佯装谄媚,“檀监事,以后可要多多提拔栽培我。”   “我才不。”檀韫猛地转身,伸出指头戳咕傅濯枝的心口,仰头说,“我就要狠狠地踩着你,你再讨好我也不好使。”   傅濯枝惊慌不已,“我竟然得罪了檀监事,天啊……”   一个字拖出十八道尾音来,檀韫都笑了,又轻轻戳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傅濯枝见他笑,自己也跟着乐呵,跟上说:“走吧,去吃麻辣兔吧。”   “不吃。”   “吃吧。”   “不吃不吃。”   “吃吧吃吧。”   “你好烦啊!”   “我是凡人,我凡得理所应当。”   “……滚。”   “动不动就让人滚。”傅濯枝小声嘟囔,不敢让檀韫听见了,却伸手把负气的人拽回来,往左边的街去,“麻辣兔在这头。”   檀韫没有挣脱,却说:“都说不吃了。”   “你的肚子说它想吃。”   “你又不是我的肚子,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尊重它,它乐意与我对话,却不愿意与你这个口是心非的主人对话。”   “谁口是心非了!”   “谁突然大声就是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前走,傅濯枝偶尔被气急的檀韫用指头戳一下,也不还手,直到路过一家正打烊的药铺时,他猛地停下脚步。   檀韫没防备,撞到他身上,“怎么了?”   傅濯枝盯着那药铺,神情是檀韫从未见过的阴鸷。他心中一跳,也跟着看了眼那药铺,却不知哪里有不对,正欲询问,傅濯枝已经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无事,走吧。”   檀韫信他才有鬼了,暗自记住药铺的名字,后来趁着买麻辣兔的空隙,将傅濯枝留在了摊贩边,借口去茅厕。   巷子角落里,檀韫稍等几瞬,一个便衣番子出现,捧手道:“监事。”   “让人去查那个四方药铺。”檀韫吩咐,“不要惊动世子的耳目。”   番子应声,又趁着夜色退走了。   檀韫理了理袖袍,若无其事地走出巷子,却没立刻走到摊贩边。他静站着望去,傅濯枝负手站在角落,眉眼隐匿在月色下,暗沉不清。   傅濯枝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平日要么温柔迁就,要么偶尔耍赖犯浑,要么直接露出阴沉沉的一面后生本相,可这副模样,像是心中有事,且是不利的大事。   那家药铺到底有什么呢? 第57章 观音来   “卫老, 主子回来了。”近卫宛如一阵夜风,掠到凉亭内报信。   借着烛灯,卫沣正在研究菜谱, 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回来就回来嘛, 咱们府里平时没多大规矩,我就不亲自去迎了。”   “还带了个人回来。”近卫说, “檀监事跟着一道来了。”   卫沣猛地起身,把菜谱拍进近卫怀里,转身就往府门外去。近卫连忙跟上,笑嘻嘻地问:“您不是不去迎接吗?”   “我这是去迎接贵客。”卫沣说。   两人脚步如风地赶往前门, 在半道撞上世子爷一行人, 世子爷正偏头与檀监事说笑, 手里还拎着个拆过的油纸包。   哎哟喂,真有出息!   卫沣心中欣慰,却佯装平常, 笑着上前问候,“老拙向檀监事问安了。”   “卫老不必多礼。”檀韫颔首回礼, “今夜叨扰贵府了。”   “檀监事驾临, 不甚荣幸。”卫沣侧身, 请世子爷与檀监事先行,落后一段距离与傅一声咬耳朵,“声儿,怎么回事?”   傅一声小声说:“主子与檀监事买了麻辣兔,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半, 马车突然坏了,没法子, 我就跳出来,说此地距离世子府不远,不如请檀监事暂且下榻,明儿再派马车给您送回宫去。人不就被我拐回来了吗?”   卫沣笑呵呵地说:“咱们府上的马车又不是草叶子编的,每次出门前都会仔细检查,怎么可能轻易地突然坏了?”   傅一声坏笑一声,与他心照不宣。   “你这坏小子。”卫沣竖起手指点了点他,“殊不知这点小伎俩岂能瞒过檀监事的眼睛?”   “可檀监事就是跟咱们回来了啊。”傅一声挑眉。   卫沣点点头,却也担心,“可若是檀监事误会此事是世子爷的主意,会不会不好?”   “您就放心吧。主子在檀监事跟前乖得跟个什么似的,檀监事心如明镜,不会平白误会他。老头子,你瞅瞅,”傅一声看向前头并肩的两人,“檀监事明知咱们主子对他是个什么心思,还愿意和世子爷穿一样的袍子,不就是一种默许了么?”   “是这个道理……等等。”卫沣突然想起一茬,“国公和侯爷现下还在府中住着,若被他们知晓,怎么分说?”   “这您不必担心。”傅一声说,“世子府这么大,他们几位又不是住一个院子,只要没人说,两位爷怎么会知道?”   卫沣了然,说:“那檀监事今夜住在哪座院子,我立刻命人前去收拾,好容易拐回来了,必须得处处伺候好,不能有丝毫马虎。”   “不必了。”傅一声挑眉,“看我的。”   他快步跑过去,对檀韫说:“檀监事,都说您是妙笔仙儿,您来了咱们府上,能不能指教我一二?”   檀韫说:“承蒙抬举,傅统领若有疑问,我知无不言。”   傅一声说:“我昨儿写了一幅字,总觉得哪里写得不好,您帮我瞧瞧?”   檀韫点头说:“好。”   傅一声径直忽略傅濯枝那道“你小子作什么妖”的目光警告,笑着说:“我那幅字就摆在院里,您请随我来,刚好院里新开了一株珍菊仙儿,请您一同赏鉴。”   傅濯枝就这么看着傅一声“犯上作乱”地将檀韫请走了,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似的,拿着那半包麻辣兔跟在后头。   卫沣笑呵呵地说:“世子爷,快跟上啊。”   “要你说。”傅濯枝快步跟上。   傅一声将檀韫拐进主院,将檀韫带到前寝廊下的那盆菊花前,说:“这就是那盆菊花,檀监事请瞧,我这就去拿字。”   檀韫点头,弯腰见这菊花雪白环抱层层黄蕊,似凤凰展翅,担得上它纯洁无暇,高雅尊贵的名字。他说:“贵府这株玉凤倒是养得极好,开得忒早了。”   “院子里养了十几株,就这株早开了。”傅濯枝说,“廊下冷,入屋坐等吧,我让人给你奉茶。”   “茶就不喝了,免得睡不着。”檀韫说。   傅濯枝请他入内坐下,说:“牛乳喝不喝?”   “不好劳烦。”檀韫在圆桌边落座,“给我一杯水就好。”   “无妨。”傅濯枝转头示意卫沣,卫沣行礼,转身去膳房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傅濯枝心中却是忐忑,现下他还不知道傅一声在搞什么鬼,那就是傻了。他心虚地看了檀韫一眼,把手中的油纸包往前一送,“麻辣兔还吃吗?”   “吃,给我吧。”檀韫说。   他岂会瞧不出世子爷正心虚?   这院子奇大,雕薨绣槛,亭榭翼然,长窗精巧,廊下花草盆盆姝妍,还摆着一张醉翁椅,不远处那扇紫檀博古架与室内陈设无一不华贵精巧,只能是世子的寝屋了。   按照礼节,待客都应在前堂,傅一声把他拐到这里来,还能是什么意思?可他就是来了,如今便不能拆穿,否则傅濯枝这滑舌鬼反问他,他岂不是要暴露那些个隐晦的心思。   檀韫心中计较,佯装什么都没懂似的把一口一口把剩下的麻辣兔吃完了,可傅一声还是没有来。   檀韫便说:“先前的那封信,查到哪里了?”   “司礼监把名单给我了,范围大大缩小,可我今日突然想到了一点。”傅濯枝在檀韫身侧落座,说,“先前我们的目光都局限在宫中,这封信虽然是在宫里出现的,送信的人也在宫中,写信的人却不一定是宫中之人。”   檀韫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傅濯枝。   傅濯枝没有发现,垂眼瞧着不远处的地面,又露出了那样深沉的神情。   檀韫见状有了计较,安慰道:“不要着急,现下还有时间。”   他顿了顿,又说:“你若有为难之处,可先与我商量,在一定范围内,我可以与你便利。”   傅濯枝闻言抬头看他,过了一瞬才说:“没有什么为难之处。”   傅一声终于把字拿过来了,檀韫仔细看了看,说:“字就像人,一定要有筋骨皮囊,筋脉要通畅,骨头要挺拔有力。傅统领的字笔力强劲,可笔势却偶有阻塞,显得不够顺畅。”   “此为下品。”傅濯枝直言评价。   檀韫听出一股子迁怒,笑而不语。   傅一声笑眯眯地说:“我就一凡人,写不出仙人的字,主子却是不同。主子,您赶紧把您的字拿出来给檀监事品鉴品鉴,看能得个什么品?咱们世子府的门脸儿只有靠您撑了。”   这个死犊子,傅濯枝暗自咬牙,用目光在傅一声脸上疯狂地剜,却在檀韫转眼看来时瞬间恢复如常,说:“你把咱们府上的脸都丢尽了,还需要我来添光添色吗?赶紧的,拿着你的下品滚蛋。”   “好嘞。”傅一声拿起自己的字,行礼退下了。   檀韫微微眯眼,“你为何这么怕我看见你的字?”   “不是说了吗,怕你嫌弃。”傅濯枝说。   檀韫信个鬼,突然凑近一步,吓得傅濯枝退了一步。他笑起来,说:“你现下不珍惜机会给我坦诚,他日等我自己发现真相,可别求饶。”   傅濯枝佯装嚣张,“你这是笃定我有罪了?”   “倒是不敢。”檀韫笑了笑,“就是好心提醒你。”   “成,檀监事好心的警告,我已经收到了,一定铭记于心。”傅濯枝笑着说。   檀韫哼了一声,转身往博古架走去,上头那么多书,还有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好几排小盒子,有只青绿印章格外亮眼,没刻字,只有一面兰花纹。   兰花……檀韫指尖一紧,把印章放下了。   “可喜欢?”   身后陡然贴近一道声音,檀韫吓了一跳,转身说:“作鬼似的,走路没声音。”   “是你自己分神了,没注意。”傅濯枝审他,“对着我的印章胡思乱想什么?”   檀韫看见了这枚印章,就想起之前傅濯枝送自己的那把琵琶,也是兰花纹,那会儿他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多想。可他想了又不能说,若非世子爷不是以兰喻兰,那他这个自作多情的人岂不是要丢人丢到祖宗十八代去了?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檀韫嘴硬扯谎,“我是在欣赏。”   “哦,这样。”傅濯枝也不拆穿,说,“天不早了,洗漱么?”   檀韫点头,轻声说:“沐浴去何处?”   “要泡澡就去我的浴池,不泡就去浴房,我让人给你打水。”傅濯枝引着檀韫往外走。   檀韫说:“不泡了,洗洗就好。”   傅濯枝示意廊下的长随去,将檀韫引到西廊的浴房。此时,房中已经亮了烛火,傅濯枝没有进去,说:“且去吧,待会儿我让人把干净的里衣拿给你。”   檀韫点头道谢。   很快,长随打热水装满小浴池,又有人端着托盘放在池边,都是备好的精油和熏香等物。   长随问过檀韫的意见,点了只清淡的药香,又将清心安神的药包放入池中,恭敬道:“小的就在门外,监事若有事吩咐,敲池边的小玉钟就好。”   檀韫说好,等长随出去,房门关上,才伸手解下腰带,褪下衣物,踩着阶梯下了浴池。   这浴池只有三四人的容量,平日沐浴倒是正好,檀韫往后仰在木枕上,拿巾帕放入水中打湿,擦洗身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里是主院,这间浴房也是傅濯枝专门使用的,那这小浴池……这水突然变得滚烫了,檀韫瑟缩,烧得脸色发热,根本不敢想象傅濯枝平日在里头沐浴的情形……又控制不住,还是想了。   作孽!   檀韫暗骂,不得已念起佛经来,暗暗自嘲幸好他不是和尚,否则妖孽还未主动作怪,他已经满脑子歪念头了。   前寝廊下,傅濯枝一脚踹在傅一声的屁股上。   “我这不是为您办事吗!”傅一声揉着屁股叫屈,“檀监事,我可是帮您拐回来了,您不感谢我就算了,怎么还以怨报德?”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这种小把戏也敢拿到他面前去耍?”傅濯枝叉着腰在原地蹀躞,“他把我当诡计多端的登徒子了!”   “要是这样,檀监事会跟您回来吗,转头就会走!”傅一声据理力争,“人家都默许了,您还在这里矜持,不合时宜!”   傅濯枝说:“我不管,赶紧让人去把待客的院子收拾出来。”   “您没事吧?”傅一声不可置信,“檀监事都在您院子里沐浴更衣了,您还要把他送到别的院子里去住,檀监事会怎么想?您当您这是召人侍寝呢,不满意直接叫人裹着被子送走?”   傅濯枝一时无言以对,“……那你说怎么办?”   “檀监事这尊宝贝疙瘩肯定要住在最好的院子。”傅一声往他身后的寝屋努嘴,“咱们府上,最好的院子不就是这儿吗?”   傅濯枝冷声道:“不合适。”   “只要你能控制自己,不冒犯檀监事,就没有特别不合适。”傅一声见傅濯枝举起了巴掌,立马偏头躲避,抬出了盾牌,“檀监事都默许了!”   傅濯枝咬牙切齿,正想好好教训这死孩子,浴房的门轻轻推开了。檀韫站在门边,穿着身有些肥大的里衣,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傅濯枝放下手,连忙走过去,将披风抖开裹在檀韫身上,说:“要就寝就别穿外袍了,裹这件,我送你回房间。”   檀韫任凭他给自己系上带子,说:“你这里有话本子么,给我拿一本。”   “有是有,怕你看了要羞进被子里,不肯出来。”傅濯枝说,“还有,现下什么时辰了,早些睡,明日再起不来,陛下又要训你。”   “我明日与柳来换值了。”檀韫说,“今夜晚些睡也不要紧。”   傅濯枝敏锐地说:“什么时候换值的?”   在路上让暗中随行保护的番子去的,但檀韫不好说,这话一说出来岂不是要让世子爷误会,像个什么样子?   “我……我今早就换了。”檀韫扯谎,“想着今夜多喝一点,柳来海量必定不会吃醉,就先同他商议换值了。”   傅濯枝信以为真,不再说了,将他送去寝屋。   卫沣也端着牛乳进来,递给檀韫,说:“还热着呢,您慢慢喝。”   “多谢。”檀韫坐在傅濯枝的摇椅上,舒服得蜷缩起来,抿了口牛乳,轻笑,“贵府的手艺还是那般好。”   “您看得上就好。”卫沣笑着,偏头见傅濯枝进来,便先出去了。   傅一声坐在桥栏杆上,卫沣走过去,说:“你小子真是早有预谋,让膳房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成功拐人回府好及时奉上一碗热牛乳了!”   “今儿我就教您三招:其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因此要时刻准备。”傅一声得意地说,“其二,细节决定成败。其三,该出手时就出手。” 第58章 同寝眠   傅濯枝把话本子放到小几上, 取了薄毯盖住檀韫的腰腹以下,叮嘱道:“秋夜凉,单衣赤脚的容易受凉, 盖好。”   檀韫嗯了一声, 把碗放下,拿起话本子随手一翻, 就翻到了主人公巫山云/雨的地方。当着傅濯枝的面,他不好意思细看,却发现傅濯枝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连忙率先出击, 把话本子一合砸在傅濯枝怀里。   “你就看这种书!”   傅濯枝接住书, 不答反问:“这是哪种书?”   “污言秽语, 不可多看。”檀韫义正言辞。   “哦?”傅濯枝也不反驳,“那你说,看这种书的人应该怎么处置?”   檀韫眼尾一勾, 说:“拿戒尺打手心。”   “嗯,不错。”傅濯枝循循善诱, “这《如意环》我看到第一卷 , 应该打多少下?”   檀韫说:“有多少话, 就该打多少下。”   “好。第一卷 有十话,我该打十下,第二卷有八话,你该打十八下,两两相抵,我要打你八下。”傅濯枝俯身说, “伸手。”   檀韫连忙把手藏进薄毯下,说:“我又没看, 你凭什么打我?”   “你没看?”   “没有。”   “当真?”   “……还能有假不成?”   “若是如此,那我上回在莲台书房看见的两本《如意环》是谁的?”傅濯枝猛地凑近,吓得檀韫睫毛一颤,恨不得就地缩成个球。   他笑道:“驰兰,你不老实。”   檀韫没想到作弄人,最后倒是把自己作弄进去了,忙说:“我说着玩儿的,可不会真打你。”   “我却真想打你。”傅濯枝在檀韫谴责的目光中轻笑,屈指刮了下他的眉心,直身说,“把牛乳喝了,洗漱了再看你的话本子。”   檀韫眉心发烫,忍不住用指头摁了摁。待安静地将牛乳喝完了,他把碗递给傅濯枝,吩咐说:“洗漱。”   傅濯枝笑了一声,“是,檀监事。”   他传唤人端着盥洗的工具进来,出去把碗递给廊下的人,转身去了浴房。   檀韫正刷牙,见长随轻步进来,打开了傅世子靠墙的一排衣柜,从一溜白色里衣中精挑细选出了一件金丝细菊的叠好放在盘上,轻步退出去了。   他含了口水吐掉,调侃道:“世子爷每日出门,选衣服都要费些时辰吧?”   伺候他洗漱的长随闻言笑了笑,说:“世子爷喜欢买漂亮的衣服首饰,府里摆了几间屋子,但寻常出门不怎么挑选,只有重要或特殊的出行才会仔细斟酌。”   “确实不用精挑细选,世子爷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檀韫洗漱完,拿热帕子擦了擦嘴角,长随们便行礼退了出去。   里寝瞬间没了人,这样隐秘私密的地方,世子爷真放心留他一人待着。檀韫感慨,却不好到处瞧,便靠枕掩毯地拿起话本子翻看起来。   平日夜间睡不着的时候很容易看进去,这会儿却在几个字间来回恍惚,怎么都定不下心,檀韫叹了口气,突然感觉右脚腕一痒,有什么冰凉的细长物轻轻缠了上来。   他猛地掀开一角毯子,与脚腕上的玛瑙蛇大眼对上小眼。   “啊……”檀韫浑身僵硬,低低地呼了一声,一瞬间脚步匆忙,一只手快速出现一把握住玛瑙蛇,挥手就要扔出去,他连忙阻止,“别扔!”   傅濯枝跑得太快,肩膀上的外袍都落在了地毯上,此时宛如听到指令的木头人,手僵在半空。   蛇趁机在他手腕上把弱小的自己缠紧了。   檀韫看见傅濯枝,一下就不怕了,说:“这么小一条,扔出去撞傻了怎么办?”   “无妨,它会飞。”傅濯枝晃了晃手上的蛇,凉声命令,“翅膀抖搂出来瞧瞧。”   面对这种无理的要求,蛇耷拉着脑袋。   “谁让你进来的?”傅濯枝屈指弹它,“吓到人了知不知道?我是管不了你了,明儿吃蛇肉羹。”   蛇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恶意,连忙松开他的手腕,使劲儿从铁拳中挣脱出来,顺着他的胳膊缠住他的脖颈,用脑袋疯狂地轻戳他的脸,试图获得原谅。   “它还会撒娇?”檀韫奇道。   “每次犯错后就这样。”傅濯枝嫌弃地用指头戳开蛇脑袋,看着檀韫,“别怕,它不会随便咬人。我把它赶出去,它就不敢往你身上凑了。”   檀韫看着那蛇,说:“长得很漂亮的。”   蛇感觉那股减弱的恶意陡然增强!   “它漂亮还是我漂亮?”傅濯枝面无表情地看着檀韫。   蛇的醋都要吃啊,檀韫乐道:“宠物随主人呀。”   这还差不多,傅濯枝把蛇从脖子上扯下来,说:“滚出去。”   蛇不敢久留,颠颠儿地撤退了。   “好了。”傅濯枝侧头看向檀韫,“快上/床睡觉。”   檀韫没动,轻声询问:“我们怎么睡?”   “你自然是睡床。”傅濯枝说,“我给你吹了灯就出去。”   “哪有主人睡到别处去的?”檀韫失笑,侧身指了指靠窗的那张罗汉榻,“我睡榻,你睡床吧,夜里还能说会儿话。”   “又不是夏天,睡榻着凉了怎么办?你要跟我说话也成,我睡榻,你去被窝里团着。”傅濯枝见檀韫不太听话的样子,便上前轻轻推搡他,“快点儿,我困得不行了,别跟我犟。”   檀韫就是不肯,踩着地毯使出了一招千斤坠,傅濯枝见状啧了一声,一弯腰杆一伸胳膊就把人抄起来,端水盆似的端到了床上,抖开锦被把人裹瓷实了。   “……”   檀韫在锦被下呆愣愣地眨着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刚才是被抱起来了……吧。   内寝的烛火一盏一盏的灭掉,最后只剩下床边的那盏青绿金莲立灯,莲花芯子里有昏黄一点。   傅濯枝在床边瞧着檀韫,“别眨巴眼睛了,快睡。”说着就要放下床帐。   “别放。”檀韫轻声阻拦,“闷呢。”   傅濯枝闻言收回手,又说了句快睡,转身离开了。   檀韫扯着被子翻身,见傅濯枝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子放在不远处的榻上,坐下后脱了棠木屐,仰身睡下了。但他生得太长一条,显然睡得委屈。   被子里全是返魂梅香,好像傅濯枝压着他、抱着他、裹着他一般,似一种暧/昧又梦幻的示威,檀韫睡不着,祈祷立刻下一场雷雨,如此才能掩盖他躁动的心跳。   窗外不知何时安静了下去,偶尔有风吹过檐角玉铃的声音,檀韫没由来地想起来,他有时抱着那把琵琶坐在莲台拨弦,檐角的铃铛也会替他伴奏。   傅濯枝翻了个身,又没声音了。   辗转反侧,檀韫实在睡不着,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   借着昏光,他端详傅濯枝,这张脸在昏暗中更显得轮廓分明,有一种冰冷的艳煞之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放在那高挺的鼻梁,沉睡的傅濯枝无辜又嚣张地引/诱着他,又赋予他鬼祟放肆的权利,于是他愈发膨胀,竟然俯下身去。   傅濯枝胆小如鼠,两次都只敢凑近,不敢触碰,他的胆子却要稍稍大一些,噘嘴轻轻地碰傅濯枝的嘴唇,很轻很轻的。   这滋味很甜,像是在吃夏日的凉食,但却没有减少他体内的热气,反而像是干柴撞上烈火,一下子烧得更旺了!   檀韫预感不安,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撤退,免得愈发燥/热,直觉却说时不我待,要珍惜机会。他显然将理智压制在了下风,因此又悄摸地嘬了那唇瓣两下,打算回被窝细细回味。   可撤退时一抬眼,傅濯枝的目光如一幕秋夜,有昏沉的夜,肆掠的风。   “!”   檀韫倒吸一口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傅濯枝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起身坐了起来,平静得出乎意料,檀韫却预感不妙,起身就要逃。可他腿软了,于是他很坚强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被窝里。   他打算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勒索这张昂贵馨香的床作他的棺材。   但傅濯枝显然吝啬,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拍他,轻声说:“脑袋挪出来。”   照实做的是傻子,檀韫在被子底下摇头回应,并且把被子拽得更紧了。   傅濯枝今夜没多少耐心,见状扫一眼这被子精,判断出防守薄弱处,从脚边把手蹭进去,握住了檀韫纤细的脚腕——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那只臭蛇简直色胆包天!   檀韫被这一抓吓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蹬腿儿摇晃着,可傅濯枝的手宛如精铁镣铐,任凭他扭动都不松分毫,反而消磨掉了大半的力气。此时傅濯枝趁机伸手,轻易地将被子掀开大半,将被子精的坚硬外壳剥开了。   “还躲?”   檀韫摇头,连忙说:“对不起。”   傅濯枝明知故问,“对不起我什么?”   “我不该轻薄你。”檀韫低着头,僵成一块束手就擒的木头,只剩下嘴巴还在不老实地胡言乱语着,“我也是无辜的……方才的我不是我,我被妖精附身了!我明儿就去灵台驱邪。”   “何必等明日?”傅濯枝用指尖刮了下他的脚踝,紧紧地握住抽动的脚腕,“驱邪,我也会。”   檀韫慌乱地瞪他。   “你还敢瞪我?”傅濯枝乐了,手上轻轻使力,檀韫就跟磨盘似的在床上转了半圈,气得撑床坐起来挠打他,殊不知此举正中他下怀。   傅濯枝松开檀韫的脚腕,两手并用,将檀韫抄抱起来,转身坐下后放在自己腿上。   这样实在太亲密了,檀韫觉得屁/股下的大腿像是两条热炭,烫得他想跳起来尖叫,可傅濯枝的胳膊紧紧地箍着他,不许他闪躲奔逃。   “驱邪呢,别乱动。”傅濯枝煞有介事,“再乱动,我要动桃木剑了。”   “你别唬我。”檀韫推搡那坚实的胸口,“你放我下来……”他几乎求饶,“世子……鹤宵!”   “让你好好睡觉,你不睡,就是不老实,现在挑出是非了,还敢胡言乱语地哄我,檀驰兰,”傅濯枝盯着腿上的人,语气有些凶狠,“你当我好欺负是不是?”   檀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推他了,语气却骄横,“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帮你驱邪罢了。”傅濯枝的语气变得温柔,“你知道怎么驱邪么?”   檀韫闪躲着眼神,“不想知道!”   “要先拿特殊的绳子把你绑起来,双手双脚分开绑在铁床上,这里,”傅濯枝的手点在檀韫的脖子,“也要套紧。然后褪下你的衣衫,把药粉洒在你身上,一把火烧起来,你体内的妖孽自然逃出。”   “照你这法子,我也要被烧死了。”檀韫坚持道,“我是无辜的,你不能连我一块烧。”   “此药粉只烧魂魄,不烧身体。”傅濯枝煞有介事地说,“我是驱邪的,还不知晓其中利害吗?现在你可以重说一次了,方才轻薄我的到底是不是妖孽?”   檀韫才不信他会真烧自己,仗恃道:“反正我就是被妖孽附身了,信则信,不信你就烧死我。”   “好,那就试试。”傅濯枝抱着他起身往外走,刚走到内寝门口,檀韫果真挣扎起来。   “不许,不许出去!”檀韫慌死了,“被人看见你我这样出门,我如何见人?”   傅濯枝抱紧了他,继续往外走,不管不顾地说:“那有什么?就说你被妖孽附身,而我要绑你出门驱邪,他们哪有不理解的?”   眼看着要走到博古架前了,檀韫不得不服气了,急忙说:“是我是我,是我还不成吗!”   傅濯枝仍旧没有停步,“是你什么?”   檀韫恨不得咬他一口,说:“是我轻薄你,不是妖精!”   “这话也不对。”傅濯枝终于停步,低头看向他,似笑非笑,“我寻思着,你便是个妖精,专在夜深人静、趁人熟睡时勾食人的魂魄。”   檀韫羞/臊得不肯言语,在他怀里缩成了鹌鹑一只。 第59章 应你了   袖摆拂过青绿铜制灯架, 牵动金莲灯轻轻一晃,昏黄摇曳,照到檀韫脸上那一瞬, 映出他眉梢眼角的薄红。   傅濯枝脚步稍滞, 目光流连,而后抱着檀韫重新在床边落座。   “你怎么还这样抱我?”檀韫推着傅濯枝的肩膀, 小声说,“放我下来。”   “别动。”傅濯枝轻声说,“再抱会儿就放你下来。”   檀韫无力招架,说:“每年秋后、开春前, 各部的事物尤其繁忙, 尤其是今年这一桩大案, 刑部更甚,你要早些就寝,翌日才有精神处置公务。”   傅濯枝静静地听他说完, 才说:“你现下是要与我谈论公事么?”   “不可以吗?那我应该说什么?”檀韫无措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濯枝凝睇着他, “或许你可以什么都不说, 就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你也不要一直看我。”檀韫示弱, “这让我很不自在。”   “为何不自在?檀监事在御阶之上站惯了,受万人瞩目也该寻常相对才是,为何偏在我面前不自在?”傅濯枝低头蹭了蹭檀韫的额头,与他四目相对,似诱似逼,“你当初说自己年少时曾为一人心动, 我自知不如他温柔、斯文、端方自持,可你如今对我可有对他的十分之一?”   这样的距离和酷刑没有区别, 傅濯枝的呼吸就是刑具,檀韫备受折磨,只得摇头交代了,“我骗你的。”   傅濯枝铁面无情,“骗我什么了,要交代就交代清楚,一个字也不要少。”   “没有这个人,”檀韫咬了咬牙,颤声说,“都是我凭空编出来骗你的……你别看我,别离我这么近,鹤宵。”   “犯人声嘶力竭地求你饶恕,你可会怜悯他们丝毫?”傅濯枝冷酷地说,“我什么都没做,你却要哭了。”   檀韫睫毛轻颤,反驳道:“我是犯人么?你把我当犯人,你是不是想打我?我就知道,你先前说过的话不是逗我,你是真的想打我,只是不敢罢了。”   傅濯枝冷眼欣赏他的夸大其词、胡编乱造,说:“反驳你这句话,我不是没这个胆子。”   “你……”檀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都说男人一天一个样,得到前恨不得跪地捧鞋,好话说尽,得到后就把你当孙子奴婢的使唤,没想到你也如此。傅鹤宵,你变得也太快了!”   “我是没这个心。”傅濯枝说,“跪地捧鞋算什么,我给你当奴使唤都高兴,随你污蔑我,戏耍我,但不要刻薄我的真心。何况……我还没有得到你,你说话好不严谨。”   檀韫说:“是,你还没有得到,就已经变了,你比人家还要凉薄。”   “纵然我变了,我是恶人,如今你也被我骗了,落入我手。”傅濯枝垂眼,用鼻尖蹭了蹭檀韫的鼻尖,迫使这只鹌鹑微微抬头,而后抬眼与他对视,“这里是世子府,而你孤身一人,其中凶险,无需我多说。我问你,你应不应我?”   檀韫抵着他的鼻尖,似有万语千言,最后都只化为一句话。他说:“我有条件。”   “……但凭你说。”傅濯枝语气平静,格外郑重,“我必定竭力办到,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定视之如命,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你收回。”   “傻话。”檀韫瞧着他,轻声说,“若我凉薄,你待我再好,我也能弃你如敝履,毫无负担,绝不愧疚。情之一字,亲人之间,友人之间……情/人之间,无论哪种,哪是一人能维系的?”   “不要紧。”傅濯枝哑声央求,“我只要一个机会。”   “……”   “驰兰,你看看我。”   檀韫蜷缩的右手悄悄打开,攥住了傅濯枝的肩膀,说:“你欠我一样东西,若还了,我就应你。”   傅濯枝仔细回想,当真没想起欠了檀韫什么,只好问:“什么东西?”   “在游月台那会儿,你想亲我,却没有亲。”檀韫把指尖的布料攥紧了,迎着傅濯枝的目光小声说,“我没有推你,也没有赶你走,就呆呆地坐着,可你还是……呆子,你是个呆子。”   他羞怯得满脸通红,却不妨说出这番胆大直白的邀请,傅濯枝盯着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檀韫见他还是呆呆的,便催促道:“你还我这个,我便应你。”   “给我这样大的便宜么……”傅濯枝拿起放在檀韫腰后的右手,轻轻捧住那张脸蛋,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手心热,还是檀韫的脸颊更热,总之是出了汗。那张脸被他抬起来,眼睛因为紧张逼出了湿意,瞧着像是哭了。   傅濯枝顿时僵住。   檀韫正不敢呼吸,见傅濯枝又停下了,心中又高兴又不高兴的,正欲询问他到底有多伤眼睛,才让世子爷这么多次都不敢下嘴,嘟起的唇珠就被轻轻吮了一下。   一滴眼泪从傅濯枝眼角滴落,蹭过鼻梁落到檀韫的人中,滑下去,被微微张嘴的檀韫含进嘴里。他蹙眉说咸,趁机噘嘴亲了亲傅濯枝的嘴巴,蹭着说:“怎么还哭啦?”   傅濯枝浑身颤抖,没能回答。   檀韫便抱紧他,捧住他发烫的脸蛋,很新奇似的继续蹭着他的唇瓣、唇角,说:“你这么大一只,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先前你在我梦里就是这样哭的。”   “你也曾梦见我么?”   “嗯。”檀韫揉着他的脸,替他擦拭眼泪,可世子爷真像是场雨,越发肆虐。   哭得这样厉害,却紧抿着嘴巴不肯出声响,实在可怜可爱。檀韫不说“不哭了”,只更紧地抱住傅濯枝,任其哭个酣畅淋漓。傅濯枝也更紧地抱住他,力道让他有些疼了。   “你应我了么?”   良久,傅濯枝问。   “嗯。”檀韫双手捧起傅濯枝的脸,羞赧却坚定地答他,“我应你了。”   傅濯枝泪盈盈的一双眼,鼻尖绯红,此时没有半分煞气,只有魅人的秾艳,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檀韫已瓮入沉醉。檀韫噘嘴在他鼻尖亲了亲,笑道:“你哭鼻子的时候不出声,是怕影响你的高大吗?”   “我怕你笑话。”傅濯枝挺老实地坦诚了。   “不笑你,但是,”檀韫往他怀里缩了缩,“我们再这样,明日我就要流鼻涕了。”   屋子里没有开门窗,冷风都被隔在门外,半点不冷,傅濯枝知道檀韫这是羞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配合着抱着他起身,将他裹进了被子里,说:“躺好。睡吧,不闹你了……你也不许闹我了。”   “我哪有闹你?”檀韫不承认。   傅濯枝哼一声,笑道:“你不承认就不承认,下次再被我逮住,我再和你算账。好了,快睡觉,我把金莲灯也歇了,免得你偷偷下床。”   他说罢要转身,檀韫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轻声说:“那榻装不下你,你上来,我们一道睡。”   “……”   傅濯枝伸手摁了摁眉心,说:“先前抱你就把你羞成那样了,现在却邀我同睡,檀驰兰,你脑子里装的什么?”   “我不是应你了么?”檀韫瞧着他,小声说,“你我如今关系非常,一道睡有何不妥?”   谁把孩子教坏了?!   傅濯枝在床边坐下,盯着檀韫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拷问道:“谁跟你说关系不同之后就可以同榻而眠的?谁教的?”   “倒是没人教我。”檀韫说,“只是小时候,六哥跟我说过,不是那样子的关系就不能同谁钻一个被窝,当然,他除外。”   “他除外?”傅濯枝酸溜溜地说,“他凭什么除外?”   “我和六哥小时候经常睡一个被窝,长大后我有时去秉笔府也是直接睡他的床。”檀韫逗他,“吃味了?”   傅濯枝没说话,但酸味是倾泻而出了。   “你上来,我就和你解释。”檀韫诱/引。   傅濯枝才不上当,说:“我知道你们哥俩亲近,钻一个被窝也不会做什么,不需要你解释。”   “那可不一定。”檀韫绕着一小溜头发,煞有介事地说,“你又没站在床边,哪里能确定我与他当真清清白白?”   “我同你说实话,在我确定你们俩是单纯的兄弟情谊之前,我确实会胡思乱想,可我既然已经确定你们之间是兄弟情谊,就断然不会再往那方面想。戴泱虽风流浪/荡,却不会哄自己的弟弟上/床,你虽然缺心眼,但也不会胡来。”傅濯枝说,“所以,不要诈我了,赶紧睡觉。”   檀韫闻言松开头发,撑着床起身,说:“你是不是嫌弃我?”   “?”   傅濯枝茫然地说:“我怎么又嫌弃你了?”   “我都开口邀请你了,你却连番拒绝,这不是嫌弃是什么?”檀韫拿眼神剜他,“是,我个太/监,自然不配和世子爷同榻而眠,这床这被子被我碰过,明儿都该拿去烧了!你还敢瞪我,不许瞪!说什么给我为奴为婢都愿意,我说话你却不听,你就是巧言哄我的!”   傅濯枝没说话,脱了棠木屐,掀开被子躺进去了。   这还差不多,檀韫清了清嗓子,躺下了。但他仍然不完全满意,摸索着抱住傅濯枝的胳膊当枕头,小声说:“这下可以睡了。”   傅濯枝没说话,侧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却发现这人脸上挂着笑,一瞬间心头火烧了出来,忍不住伸手掐住那脸蛋,狠声说:“檀驰兰,你下次再敢拿话刺我,看我治不治你。”   檀韫闭着眼睛,嘟囔般地“嗯”了一声,蹭着他的肩膀说:“你别凶我呀。”   “……”   傅濯枝服了,疲倦地收回手,躺平了,说:“你就治我吧。”   “谁治你了。”檀韫说,“快睡觉,我困了。”   傅濯枝抬杠,“刚才不是精神得恨不得窜上天去?”   “嗯,所以现在才困嘛。”檀韫晃了晃他的胳膊,晕晕乎乎地说,“明天早膳吃什么呀?”   傅濯枝冷漠地说:“人/肉。”   “没有吃过。”檀韫老实巴交地恳求他,“可不可以换清淡些的呀,我想喝粥……鹤宵。”   傅濯枝狠狠地眨巴两下眼睛,说:“知道了,给你喝粥,赶紧睡觉,不许说话。”   “哦。”檀韫往前蹭了蹭,直接趴在了傅濯枝的肩膀上,不满道,“你也抱抱我啊。”   傅濯枝:“……”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不害羞,害羞的就会是我?”   檀韫猛地睁眼,对上傅濯枝似笑非笑的目光。   “被我猜中了。”傅濯枝说。   檀韫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嫌弃我。我没有跟人有过这种关系,所以无法如鱼得水,处处熟练自如,可我又怕自己不够大方,显得小气了,更担心你把我的不好意思当作拒绝……你这个人有些呆笨,总是胡思乱想,因此才出此下策。”   傅濯枝被他砸中了最柔软的地方,一时无言,只有沉默。良久才伸手捂了捂他的半边脸蛋,又滑下去抱住他,轻声说:“知道了……睡吧。” 第60章 真心好   翌日清晨。   檀韫下意识地蹭了蹭额头前的东西, 悠悠转醒,抬眼就对上傅濯枝的目光,方才他蹭的原是世子爷的下巴。   “鹤宵……何时醒的?”他问。   “比你早半个时辰吧。”傅濯枝毫不介意暴露自己趁机端详睡梦中人许久的行为, 伸手把檀韫额角的碎发往后捋, “还睡吗?”   檀韫摇了摇头,说:“再闷会儿呢。”   他说着伸手抱住傅濯枝的腰, 把整张脸都埋进傅濯枝的胸膛,时不时哼唧一声。傅濯枝笑了笑,用指尖刮蹭他的下巴,问:“大早上的, 赖赖唧唧。”   檀韫不反驳, 说:“我饿了。”   “那我叫人传膳了, 正好够你赖床。”傅濯枝请示。   檀韫“嗯”了一声,傅濯枝便伸手扯了下床杆上的玉铃,长随进了听了吩咐, 轻步退下去了。   檀韫埋在傅濯枝胸口,半边脸被挤出了嘟嘟肉, 傅濯枝瞧着眼热, 伸出指头轻轻戳了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被檀韫用指尖逮住了。他反握住檀韫的指尖,细细把玩起来,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晚上说了多少梦话?”   “别诈我。”檀韫被他捏得指头软,“我从不说梦话。”   “笑死人了。”傅濯枝说,“难不成你长了天眼,专在你睡觉的时候睁开, 否则怎么如此确定?”   檀韫倒不生气,反而醍醐灌顶似的, 睁圆眼睛看向傅濯枝,“对啊。”   “……”   大清早的胡乱勾/引人!   傅濯枝暗骂一句,伸手抄起檀韫的胳膊,把他往上拖到自己身上,当张薄被盖好。檀韫“哎呀”一声,脑袋歪倒在傅濯枝脸边,小声谴责他,“闹什么啊?”   “谁闹你了?”傅濯枝理不直气也壮,“我冷,拿你盖盖。”   檀韫笑了笑,伸手玩他的头发,说:“那我昨晚说什么了?”   “可多了。你问我为何长得这么好看,我答你‘天生的’,你还回了我一句‘哦’。”傅濯枝在檀韫狐疑的打量中笃定地一点头,“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   “还有什么?”檀韫审道,“我有没有说不该说的?”   傅濯枝想了想,说:“我听你喊老祖宗了,还哼哼唧唧什么‘我错了我错了’,这个算不算?”   檀韫闻言认真一回忆,恍然大悟道:“我好像是梦见老祖宗了,但这个老祖宗可凶啦,还要打我,我就讨饶。”   “那在梦里凶你的可不只是老祖宗,你还喊陛下了,不对,不是陛下,是……”傅濯枝清了清嗓子,学着檀韫的腔调,软软地说,“崇哥。”   檀韫埋在他肩窝笑得打颤,缓了缓才说:“你学得不像。”   “我学得像还得了?”傅濯枝恨不得翻白眼,心说那一声“崇哥”软得哟,没法形容。   檀韫被酸得直冲鼻子,轻声说:“是我和老祖宗说了呀,说我跟你好了。”   傅濯枝没说话。   “其实先前我就同陛下说了,所以那会儿你入宫,陛下才剜你嘛,你跟个呆子似的,还闷在葫芦里呢。”檀韫戳了下傅濯枝的下巴。   傅濯枝愣了会儿,“是我第一回 宿在莲台那会儿?”   “嗯。陛下一两眼就瞧出不对劲了,我便也没有遮掩,那会儿我自己都糊里糊涂的,只是不愿听从陛下的命令,再不和你私下来往,因此索性直言了。”檀韫把傅濯枝的一缕头发绕在指上,用指头摁了摁他的唇瓣,又说,“不要胡思乱想。你吃味的样子可怜又漂亮,但不要真的过心,好不好?”   傅濯枝捏住他的手指,低头看他,“檀驰兰,你在哄我么?”   檀韫抬眼,说:“是哄慰的哄,不是哄骗的哄。”   傅濯枝忍耐地呼了口气,把他抱紧了,声音因为情绪泛哑,“驰兰,檀驰兰……”   他这样一遍遍地念,似要把这个名字、这个人拆掉又拼合再融化,显得贪婪可怖,又柔情似水,檀韫起初还在应他,后来就有些怯了,推着他的肚子说:“你别……别撞我呀。”   傅濯枝抓紧他推拒的手,往里滚了一圈,将他半抱着压制住,附耳说:“别动了……我不对你做什么。你就等着我,陪着我,就算帮我了,成吗?”   额头抵着枕头,金丝枕中的宁神药香漫入鼻喉,檀韫的思绪却愈发浑浊,身后是灼烧的高山,他则是被余热烧糊涂的兰草,顽强又虚弱地反抗,“可你已经在做了……鹤宵。”   “别叫我。”傅濯枝用下巴压着他的后脑,受不住他呢喃般的叫唤,话语又瞬息万变,“再叫我一声……”   檀韫咬着唇,半张脸陷入枕头,只剩下口鼻还在勉强呼吸,傅濯枝的气息喷在他耳廓、后颈,一切连通理智的地方,他变得愈发痴傻,被哄得叫了一声又一声。   傅濯枝的呼吸越来越重,檀韫知道他在做什么又不知道,不敢想象又控制不住却想象不出,直到裤子被烧烂了个洞,他不禁低声尖叫,而后被转过身,脸埋入起伏不定的胸膛。   “……”   秋日的清晨被厮闹出了几分燥热,檀韫躲在傅濯枝的胸口,像只犯错的猫,可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不知羞耻的另有其人。   傅濯枝一只手抱着檀韫,一只手撑着床,勉强平缓呼吸,才抱着檀韫坐起来,附耳说:“去浴房洗漱了,出来吃早膳,好不好?”   方才恨不得盯穿他的后脑勺,现下又如此温柔,檀韫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暗自承认两幅模样的傅濯枝,他都喜欢。   檀韫抬头,傅濯枝也垂下头,眉眼含情,简直美得惊人,四目相对,更是各有余热。檀韫嘬了嘬世子爷的下巴,害羞又直白地问:“你以前……清晨也这样吗?”   “好奇害死猫。”傅濯枝恐吓。   檀韫有恃无恐,“那你记得保护我啊。”   “……”   傅濯枝认了,老实交代说:“有时会。以前常梦见你……起来就有些控制不住,就、就那样吧。”   “混账。”檀韫小声骂他,“不正经。”   “人有欲/望算什么不正经?”傅濯枝蹭他的鼻尖,委屈巴巴地说,“我又没胡乱发泄。”   “这么说来,世子爷的确好乖。”檀韫搂紧他的脖子,蹭着他的脸,蹭出一片热意,轻声说,“从前、以后我都不管你,可与我好的时候,你万万不能再和别人好。”   傅濯枝说:“我——”   檀韫打断他,说:“你若不愿,直接拒绝我,若当真应了我,就要时刻记着。你若反悔赖账被我察觉,我绝不放过你们,等到那时,你那新欢莫说恃强凌弱,手段狠辣,世子爷也莫说我以下犯上,不留情面。”   “我两只眼一颗心都装着你,哪还有缝隙留给旁人?”傅濯枝凝视着檀韫,轻声说,“你肯应我,我死——”   檀韫捏住他的嘴巴,蹙眉说:“不许胡说,忒不吉利。”   傅濯枝眨巴眨巴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应你,是因你待我好,因我……也对你有情,此外别无其他。”檀韫松开手,抚上傅濯枝的脸颊,“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本就应该。我在此中不懂许多,往后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鹤宵直言就是了,我定然认真反省,绝不糟践你……不哭。”   傅濯枝抱紧他。   傅一声正坐在凉亭里啃着包子傻笑,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黑靴,他回神对上一张与世子爷眉眼相似的脸,连忙起身,“侯爷。”   卫侯“嗯”了一声,打趣道:“一个人傻乐什么?秋天还思上春了?”   “哪能啊?我就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傅一声遮掩,又说,“侯爷,您怎么过来了?是想找主子吗?”   “我本是路过,如今见你这幅模样,倒是改了主意。”卫侯说,“今儿天好,叫世子跟我打马出城。”   他说着就往院子里走。   傅一声心说不妙,连忙跟上,说:“侯爷,世子还没起呢!”   “这个点还没起?”卫侯似笑非笑,“昨晚去哪儿胡闹了?”   傅一声总觉得侯爷意有所指,心想该不会是哪个蠢货说漏嘴了吧,连忙讪笑道:“昨儿从宫里出来,主子就去买麻辣兔了,但是太辣了嘛,主子又贪嘴,夜里就睡得晚。”   “是吗?”卫侯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身走了。   傅一声目送他离开,随后蹿进院子。   傅濯枝刚从浴房出来,被他吓得一啧声,骂道:“是猴儿就上树,在院子里乱蹿什么。”   “侯爷刚才来了。”傅一声不介意他的冷漠无情,报信道,“我总觉得侯爷话里有话,他是不是知道昨儿檀监事来府上了?”   “不重要。”傅濯枝说,“让人去套马车,用了早膳,我送驰兰回宫。”   傅一声纳闷道:“今儿檀监事不当值,您二位不出去逛逛?”   “他御前不当值,缉事厂还有公务压着呢,你去帮他办了?”   “恕我无能为力。”   “那你?”   “好的,属下这就滚。”   傅濯枝进入侧厅,檀韫正在喝粥,见他来了便笑了笑。他走到檀韫身侧落座,问:“味道还好?”   “嗯。”檀韫拿公筷给他夹了只水晶鱼包,“这个好吃,皮薄肉嫩的。”   傅濯枝道谢,说:“若论菊花粥,冰的比热的清甜。”   “这碗也不错,等来年入了夏,我再来府上讨一碗菊花粥。”檀韫笑着说,“到时候世子可不许拒我于门外。”   “你用后脑勺瞧一眼,都能瞧出我没那份胆量。”傅濯枝说着给檀韫舀了两勺子粥,说,“把这一碗也吃了。”   两人配着时蔬和几样包子团儿的又喝了一碗,各自侧身漱了口。傅濯枝起身说:“送你回宫。”   “你别跑了。”檀韫跟上,“叫个人赶车就成。”   傅濯枝不应,到了马车前转身将檀韫推搡了进去,自己也坐进去了,由傅一声赶车到玄天门。   “哎哟喂。”戴凝光上前问安,笑眯眯地说,“世子爷安,七叔安。”   傅濯枝“嗯”了一声,伸臂让檀韫搀着下了地。   檀韫屈指叩了叩戴凝光的脑门,说:“把你的狗眼收了,否则我就帮你剜出来镶在房顶,让你瞧个够。”   戴凝光假意吃疼,忙说:“小子不敢了。”   檀韫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转身看向身后的傅濯枝,说:“回去吧。”   “嗯……”傅濯枝看了他许久,环顾四周,捧住檀韫的脸在他右腮亲了一下,转身回了马车。   檀韫目送马车转向离去,站了会儿才转身,在戴凝光笑盈盈的注视中离去。   晚些时候,番子来莲台禀报,说:“四方药铺的消息都在纸上了,请监事过目。”   檀韫放下朱砂笔,接过一叠信纸快速翻开,问:“世子从前没和这家药铺来往?”   “据探查,没有。”番子说,“这家药铺只是家寻常药铺,老板伙计都没有怪异之处。世子府有专属的御医和药房,也鲜少在外购买药材,因此没和四方药铺有所联系。”   檀韫说:“知道了,且去吧。”   番子行礼告退。   檀韫仰身靠上椅背,若傅鹤宵与这四方药铺并无联系,那那夜的神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知道那张信上的苦味是什么了。”傅濯枝说,“是药味。”   “药味?”傅一声侧身坐在车门前,看了眼傅濯枝的神色,“主子已然猜到那药味来自何处了?”   傅濯枝偏头,推开车窗,看向前方的一座巍峨王府。   秦王府的长史闻声出门,上前走到马车车窗前,恭敬作揖道:“世子爷安。”   傅濯枝面无表情,“秦王呢?”   “回世子爷,王爷不在府中,去城外寺庙祈福了。”长史说。   傅濯枝嗤道:“我看是去城外庄子陪外室厮混了吧。”   长史不敢搭腔。   “林长史。”傅濯枝垂眼看着窗外的人,“秦王书房中有一件东西,你去替我取来。”   林长史不敢抬头,说:“世子爷,卑职是秦王府的长史,不敢背主。”   傅濯枝没有说话,只是指尖轻轻敲了下车窗。   俄顷,林长史说:“但世子爷若想拿东西,卑职愿为世子爷引路。”   “可我怕踏入秦王府,会脏了鞋。”傅濯枝说,“林长史,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只要我不死,秦王府未来的主人就只能是我。”   林长史低头说:“可卑职想,世子爷看不上这地方。”   “是啊,因此只要我想,它便夷为平地,或是沦为空宅。林长史,我不是在拉拢你,是在恩赏你——如果你珍惜机会的话。”傅濯枝说,“我要的这件东西不贵也贵,端看在你心中,你们全家价值几何了。” 第61章 难行孝   “小爷, 陛下传唤。”   午间,翠尾到书房门外禀报,檀韫“嗯”了一声, 写完最后几个字, 搁笔说:“这一摞文书送回缉事厂衙门吧。”   翠尾进入书房,一边收拾文书, 一边轻声说:“陛下心情不豫。”   檀韫垂了下眼睛,抬手扶帽,起身往乾和宫去了。   到的时候,皇帝正负手站在廊下吹风, 身后只有薛萦。檀韫轻步走过去, 唤了声“陛下”。   “朕有那么多叔伯, 如今就只剩下皇叔一人了。”皇帝无端这么一感叹,转而说,“先前世子府呈了一份折子上来, 薛萦。”   薛萦从袖袋中摸出那份折子,呈给檀韫。   檀韫翻开细看, 并不惊讶, 合上后说:“这份折子是以世子府的名义而非刑部的名义。”   “不错, 鹤宵也知道顾及天家颜面了。”皇帝摩挲手上的玉扳指,从高处凝望远处的秦王府,“朕不明白,皇叔此举到底为何?他一个富贵闲人,何必掺和这种事?”   檀韫说:“当年先秦王妃与秦王府的婚事,太后娘娘是插过手的, 彼时太后娘娘与秦王该是盟友。如今秦王设计杀小皇孙,只能说明他有新的盟友, 当年太后以先秦王妃惑之,如今新盟友则以其他好处惑之。”   “皇叔想要什么?”皇帝平静地说,“他已然贵为亲王,他还能要什么。”   “高高在上的尊严。”檀韫说,“他是秦王府的主人,世子却不将他放在眼中,他心中岂会不怒不恼?从前世子是闲散之人,已将他压制,如今世子已经官居刑部,更得隆恩,他又岂会不惧?秦王心知世子深恨他,而他无法降伏世子,必要设法保全自己。”   皇帝闻言垂了垂眼,说:“盟友许皇叔的好处,是鹤宵的性命?”   “寻常人谁敢妄图世子的性命?只要陛下与英国公府在,世子的地位稳如泰山,因此此人谋求的不只是世子的性命。”檀韫点到为止。   皇帝眉眼阴沉,良久才说:“鹤宵的证据是秦王府书房的药囊,皇叔自来就用那药囊,书房都被熏入味了,那药囊是秦王府的御医专门调制,同样的药方不敢拿给别人使用,药材昂贵,寻常人也买不起。鹤宵还拿了一张书信来,上头是他对照那张可疑书信修正还原后的字迹,细节处与皇叔的字迹对得上。但到底不算铁证,还有可辩驳的地方。”   “奴婢有人证。”檀韫说,“陛下可还记得那个吉祥?”   皇帝回忆,说:“是谋害傅璟性命的四人之一?”   “正是。当初收到这封信的正是吉祥,他虽不识得对方的脸,但能对比身高、声音,奴婢已经命他暗中辨认了可疑之人,已经确定那夜威胁恐吓他的黑衣人是谁。”檀韫说。   “是老九的人吧。”皇帝说。   檀韫并不奇怪皇帝早有所料,点头说:“正是澄明殿的掌事太监,如海。”   皇帝闭眼,似嘲似叹,“老九,是太心急了些。”   他静了静,看向檀韫,“驰兰,你可还有事瞒朕?”   “有。”檀韫平静地说,“此中还有何掌印的手笔。”   皇帝说:“哦?”   “幽巷中的马双受秉笔刘秧威逼利诱,暗中放如海出去,与巡街牌子故意演了出欲迎还拒的戏码,就是为了让陛下注意到尚在幽巷的傅恩。”檀韫说,“前些时候,陛下命奴婢与世子探查幽巷中事,何掌印怕事情败露,决意除掉马双,以封缄其口,暗中下手的人已经招供此事由何掌印与刘秧命令。”   “难怪翠尾那日帮着如海,”皇帝看着檀韫,“你这是故意放线。”   檀韫也不隐瞒,直言道:“以奴婢的意思,这个傅恩不该放出来,但他突然闹这么一出,必定有筹谋,此时放出线,待鱼儿咬钩,才好一网打尽。”   皇帝笑了笑,“驰兰,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有铲除异己之嫌?”   “奴婢的异己是对陛下不忠之人,合该铲除。”檀韫话语直白,“惠王在幽巷,秦王在宫外,若是中间没个人牵线搭桥,他们如何能做这笔生意?何百载若不做这样的事,奴婢纵然有心也拿他没辙,可他就是这样做了,能怪奴婢珍惜机会么?比起何百载,奴婢只输在年少,此外只高不低,他能掌握司礼监,奴婢如何不能?”   皇帝乐道:“你倒是理直气壮。”   “那您认为何百载比奴婢好么?”檀韫直勾勾地看着皇帝。   皇帝投降,“不敢。”   “傅恩不过是冷宫皇子,何百载好歹是内相,岂会无缘无故助他?必定是被许了什么好处,至于这好处是什么,陛下心如明镜。”檀韫说,“奴婢是不喜何百载,但若不是他此次与傅恩勾连,奴婢此时也不会动这样的心思。”   皇帝嗯了一声,说:“何百载比起檀河,各方面都略逊一筹,如今竟然连一颗忠心都稳不住了,朕也容不得他。只是此事连着老九和皇叔,朕尚待斟酌。”   “傅恩在宫中,方便料理。至于秦王,他是天子皇叔,虽其心可诛,但到底被咱们扼杀在瓮中,不如隐秘行事,如此方保天家颜面。”檀韫说。   “不错,此事不能传扬出去,英国公和卫侯还在京城。”皇帝思忖着说,“让鹤宵去秦王府向皇叔请个安吧,皇叔秋日受凉,偶然风寒,往后就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看向檀韫,“驰兰,你代朕去探视。”   檀韫知道,陛下这是让他去监察,免得世子过火当即点头应了。   皇帝示意薛萦去点药材滋补,趁隙问檀韫:“前个夜里外出不归,跑哪儿玩去了?”   “去世子府了。”檀韫老实交代。   “哼。”皇帝不冷不热地说,“现下可需要一座宅子了?”   檀韫摇头,认真地说:“天恩浩荡,赐居莲台,奴婢此生不会要第二座檀宅。”   “倒是还肯说好话哄朕。”皇帝欣慰。   “奴婢与世子是真心好,自然不介意这一段距离,奴婢也没有哄陛下,陛下若有吩咐,奴婢随时都听从,陛下若需要奴婢,奴婢没有不在的。”檀韫轻声说,“一切都如从前,情分多种,无论哪种,奴婢都万般珍惜。”   皇帝心中那点隐秘的不安尽数散去了,他摸了摸檀韫的后脑勺,温声说:“嗯。去吧。”   “奴婢告退。”檀韫行礼,转身下了白玉阶。   *   秦王被人从庄子里请回来,发现书房的药囊不见了,正心虚忐忑,就听人通传,说世子爷来了。   “不见,让他滚!”   “好大的脾气。”傅濯枝进入书房,走到窗前的榻边,傅一声连忙给他垫了层干净的垫子,他这才坐了。   秦王怒道:“这里是秦王府,哪有你擅闯书房的道理?外头的人呢,都死了吗!”   门外的长随不敢吭声,垂首默立。   “窗门都打开。”傅濯枝说,“味儿忒浓了,不干净。”   门外廊下的长随安静地听从吩咐,秦王见状拍桌而起,瞪着榻上的人,“傅濯枝,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知么?”傅濯枝扫了眼书桌,“那你着急忙慌地在找什么?”   “果然是你。”秦王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若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查案啊。”傅濯枝说,“陛下的旨意,要找杀害傅璟的真凶,我不敢不从。”   秦王绕出书桌冲到傅濯枝跟前,被傅一声横刀拦住,后退了一步,登时呵道:“下贱的奴,以下犯上,傅濯枝,管好你的狗!”   “世子三步内,生人勿近。”傅一声抱歉地笑一笑,“王爷,请注意距离,疯狗不认人,咬人可疼呢。”   “生人?我是他爹!”秦王目光阴沉,“他欠我一条命,我要他还,他就得还!哪怕是——”   “王爷。”   熟悉的嗓音突然闯入耳中,傅濯枝冷漠的目光一晃,偏头看向门口,一袭浅云曳撒的檀韫走了进来,看向他。   傅濯枝目光瞬间变化,回以一笑,没有言语。   檀韫收回目光,看向秦王,淡声道:“世子以世子府的名义前来拜访,王爷不思感恩,如此刻薄,岂不苛待世子的好意?”   “檀监事这话怎么说的?”秦王不可思议地说,“这孽子罔顾人伦,对我没有半分孝顺,檀监事却要帮他说话?”   “父母不慈,何谈子女孝顺?”檀韫在榻边站定,“欠命之说,实在惹人耻笑,秦王生为人父,且先检讨自己可有尽责分毫,再苛责子女才有底气。不过秦王府的私事,我也不方便多说,今日来是因着陛下听说王爷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特命我代为探望。”   话中意思不明自白,秦王惊惶道:“檀监事——”   檀韫不欲听他多说,径直打断了,“王爷,与惠王合谋,实在愚蠢。若非世子顾全,私下递了折子,今日来的可就不只是我了,还有包围秦王府的锦衣卫。”   见事情果真败露,秦王擦了擦汗,扯唇说:“檀监事,本王也只是想替陛下分忧啊。说到底那个傅璟是罪人之子,又与太后关系亲近,实在不该留,陛下不好下手,本王为君分忧,有何不可?”   “王爷若真想‘为君分忧’,全然不必与惠王勾连,你们二人所求,还需我直言么?”檀韫上前握住傅一声手中刀柄,轻轻抽出来搭上秦王的肩膀,冷眼看着他,“先帝爷对王爷不满,若非碍于北境,王爷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境遇。陛下即位后对王爷称得上以礼相待,王爷却不思忠君,另有谋求,还敢说一声为君?”   他横刀拦住秦王的脖颈,轻声说:“王爷要做富贵闲人,就认认真真地做,不该做的事情千万别碰,今日全凭世子顾全天家颜面,再有下次,我的刀不会手软。你们这些凤子龙孙,我杀起来尤为痛快。”   秦王在檀韫的注视中冷汗直流,往后倒在了书桌上。   檀韫反手将刀入鞘,转身对傅濯枝轻笑,再无杀意,“世子,请。”   傅濯枝别无二话,起身跟随。傅一声也向秦王行礼,转身离去。   “你今日倒是出乎意料。”檀韫边走边道,“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要闹得人仰马翻才对。”   “我不在乎秦王,只是秦王妃和傅渡洲没有对不起我。”傅濯枝说,“陛下若降罪秦王府,我可因为北境不受牵连,他们却不能。”   “陛下疼爱傅二公子,必不会让秦王连累他的前程。”檀韫轻叹,“再不济,你若想救人,也是有法子的。”   “我没有哄你,隐秘处理此事并非想保秦王府,也并非我心软要宽恕谁,只是此事若闹大了,有损陛下的颜面。”傅濯枝曼声说,“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我不想他为难。我以世子府之名私奏,便是将此事全权交予御案裁决,哪怕陛下要宽恕秦王,不予追究,我也没有异议。”   檀韫停步,转身看向傅濯枝,打量一二,才说:“你说得轻巧,好似放下了。”   “我只是想把虚无的恨往下压,全心全意地爱你。”傅濯枝说,“如今,我是靠爱过活。”   好酸的话,他却说得平静,檀韫竟也没有害羞。   俄顷,檀韫伸手握住傅濯枝的手,有些凉,他便拿另一只手也握上去,说:“我不求你不再心存恨意,但绝不希望你在恨意中消磨自己,其中的差别,你该明白。”   傅濯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说:“我明白。”   “秦王以后卧病在床,我会派御医住进秦王府,好生照顾秦王,他的安危生死再与世子无关。”檀韫看着傅濯枝,“此处是伤心地,你以后不要再来。”   傅濯枝抿了抿唇,说:“嗯。”   “你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珍惜。”檀韫稍顿,又说,“我也想多疼你,见你开心。”   “有你这句话,”傅濯枝笑着说,“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檀韫抬手抚过他眼下的薄红,说:“我还有正事要办,你乖乖回刑部,把刑部大小官吏仔细瞧一瞧,有些位置不好空置太久,你择出合适的人选,若有需要从别的衙门调动的地方,去找宋阁老商议。在阁老面前,要尊敬三分,知道吗?”   傅濯枝握住他的手,轻轻蹭了几下脸,说:“知道了,都听你的。”   “哎呀,我也是多余叮嘱,世子爷心里有数呢。”檀韫捏了捏傅濯枝的脸,“走了。”   傅濯枝转身,前脚跟后脚,檀韫问:“干什么呀?”   “送你到门口嘛。”傅濯枝歪在檀韫肩头撒娇,“我舍不得你,我把你送到牌坊口去。”   “你直接把我送回宫好了。”   “好啊。”   “……”   傅一声抱着刀孤独地跟在后头,心说本以为主子今儿要大闹老窝,他连刀都带上了,没曾想檀监事一来,主子火苗子都没烧起来半根。   不错,傅一声“哟吼”一声,一个翻身蹿上屋顶,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檀韫冷不丁地吓了半跳,回头一望,“傅统领怎么了?”   “犯病了。”傅濯枝把他好奇的脑袋按回来,趁机揽住他的肩膀,“别看他了,看我看我!”   檀韫当真看了一眼,笑道:“怎么这么好看呀?”   傅濯枝哼唧一声,伸手把自己挂在檀韫身上,蹭着他的脸说:“我是最好看的吧?你有没有见过比我更好看的?”   “比世子还好看,那还得了?”檀韫浮夸地说,“我日日瞧着世子,眼睛都千千岁啦。”   傅濯枝被哄得找不着北,从袖袋里摸出棵金菊糖,拆了纸塞进檀韫嘴里,冷不丁地低头在他唇瓣上吮了一下,说:“甜的。”   檀韫被打得猝不及防,含着糖闷声说:“糖不是甜的,还能是苦的么?”   “嗯。”傅濯枝笑道,“所以我不是花言巧语,是实话实说。”   “……登徒子,懒得理你。”檀韫推了他一下,转身快步走了。   傅濯枝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问:“我哪里是登徒子了?”   还有其他人在呢,檀韫气得跺脚,转头瞪他。   傅濯枝举手讨饶,挥一挥,笑着说:“檀监事,慢走。”   檀韫哼了一声,转身跨出月洞,一拐弯就没影了。   傅濯枝盯着那处出了会儿神,再开口已没有半分笑意,“林长史。”   远远跟在后头的林长史上前,恭敬道:“世子。”   “好好照顾王爷,既然卧病在床,那在他与世长辞之前,就不要踏出院门一步了,别辜负了陛下给秦王府的体面。”傅濯枝自顾自地拍了拍手,“这地方以后我就不来了,你且替我尽孝吧。” 第62章 鱼饵收   如海第三次入内, 炕几角落的茶再一次冷了。   他担忧不已,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惠王端坐在榻上, 指尖还停留在书籍角落, 页面也仍旧停留在如海上次入内时。他年轻俊朗的脸深沉如水,眼底甚至溢出几分阴沉, 看得如海心惊胆战。   右眼皮再一次跳动,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惠王嘴唇开合,终于出声:“我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兴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殿下还是莫看书了, 今夜早些休息才——”   如海话未说完, 一个长随在外面道:“殿下,檀监事来了。”   在皇宫里,除了乾和宫, 檀监事到哪儿的通传都只是一种礼仪,实则没有人可以回绝他的拜访。   惠王摁了摁眼皮, 起身说:“请檀监事。”   他走出屏风, 在长窗门口站定, 檀韫穿秋海棠补子蟒衣,被几个红曳撒簇拥着走过来,仍旧是那幅水中冷月的模样,不喜不怒,因此让旁人看不清摸不着动向。   檀韫走到长窗前,颔首问安。   “檀监事, 请坐。”惠王说,“奉茶。”   “茶就不必了。”檀韫入座, 看向对坐的惠王,“今日我来,是要为殿下奉一盏茶,安神茶。”   惠王在檀韫无波无澜的目光中眼皮轻跳,只是这下不再是预兆。他仿佛真的疑惑,“檀监事此话何意,恕我不知。”   檀韫说:“小皇孙死得冤枉,午夜梦回,我怕殿下梦魇难安。”   “!”如海心中惊跳。   惠王倒还算镇定,如常道:“檀监事是何时知道的?”   “小皇孙出事之时。”檀韫说,“不过当时只是猜测罢了。”   惠王扯唇轻笑,“檀监事果真敏锐。”   “殿下困于幽巷,想出来是人之常情,但你万万不该勾连何百载与秦王,他们一个内相,一个亲王能因为什么被你这么个冷宫弃子说服呢?”檀韫摩挲手中的南珠念珠,淡声说,“何百载忌惮我,想除掉我,但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没有如愿,这就好比秦王忌惮世子,可世子也没他如愿,如此,只有一个法子能让他们如愿,甚至满足更多隐秘的欲/望。”   这世间最能除掉檀韫和傅濯枝的便是天子,可天子重用檀韫,倚仗北境卫氏,从前对某些臣工的忌惮之言都只是一笑而过。这让何百载和秦王同时倍感烦恼焦虑。   缉事厂虽然隶属司礼监,可却是互相制衡的关系,可天子重用檀韫这条毒蛇,已然让何百载逐渐落入下风。何百载深知自己无法在天子心中逾过檀韫,为了自己的性命乃至内相的权力,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除掉檀韫,其二便是换一位主子。可前者多年没能如愿,后者却是搏命豪赌,因此他在被惠王蛊惑后很快就后悔了,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是这个道理,天子绝不会容许内廷之臣叛主。   秦王的心路历程大致也是如此,但他自居亲王,只要不是真正的谋逆,陛下绝不会动他的性命。傅濯枝虽然狂妄,但应不会真的做出弑父之举,否则陛下和天下人就不会容他。   至于惠王,檀韫看着这人,淡声说:“你还是太急了,人一心急,难免斟酌失当。”   “……”   惠王沉默许久,呵了一声,“我能不心急吗?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谁都怕再被塞回去,或是迎来更绝望的结局。”   檀韫不冷不热地说:“赌就是这样,输赢都在一念之间。”   “我也算赌赢了,毕竟曾经我以为自己从生到死都会在那条幽暗的长巷子里。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死前希望得到檀监事的回答。”惠王定定地看着檀韫,“我的一切筹谋,是否都在檀监事的预料之中?”   “我不知道你是何时筹谋的,只是你当真以为没有我的默许,马双暗中放如海出来后,他就可以顺利地跑到靠近乾和宫的宫道上来吗?”   惠王瞳孔一缩,没有说话。   “乾和宫是天子居所,有我在,任何别有用心之辈都无法踏足。除非,”檀韫稍顿,“我放行了。”   惠王脸色煞白,苦笑道:“原来……我只是那颗鱼饵罢了,供檀监事将何百载拉下来。”   他洋洋自得,殊不知这只是人家顺路抛下的恩赐罢了,到头来一场白日梦罢了。   檀韫看着这人,脑海中浮现过他们前世的相处,但他并没有任何情绪,不论是悲伤愤怒羞恼快意,他的情绪有自己的宝贵用处,情愿抛给欺骗他几枚铜板、难吃至极的某家臭豆腐。   “这座澄明殿仍旧是殿下的住所,直到殿下薨逝。只是我今日带来的这杯安神茶,必须有人喝完。”檀韫的目光扫过惠王和如海,“奉茶。”   是观端着托盘放到桌上。   如海猛地跪地爬到檀韫面前,“威胁吉祥的事情是奴婢做的,奴婢——”   “嘘。”檀韫打断,垂眼看着他,“这不重要,你们两个谁喝都行。”   他起身,如海下意识地挪动膝盖,让出了道路。檀韫留下是观,转身离开。   “檀监事。”   身后响起惠王涩然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檀韫眉眼冷淡,头也不回地说:“不曾。”   檀韫离开了澄明殿,返回乾和宫,路上遇见了何百载。   何百载刚从乾和宫出来,陛下派他出京去做个守陵太监,这个位置在地方上是內宦高处,可与司礼监掌印相比却是云泥之别,他被赶出司礼监,外头的人只会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何百载盯着檀韫,停下了脚步,道:“我还是老了啊。”   “大哥不老。”檀韫温声说,“大哥只是能力配不上野心罢了。”   何百载冷笑:“你以为把我拉下来,你自己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了?小七,走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大哥误会了,其实只要拉下你,我坐不坐那个位置都不要紧。”檀韫说,“六哥取你而代之,我也心服口服。”   何百载沉默许久,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御前承奉而已。”檀韫淡声说,“咱们做內宦的和臣工不同,不需要那些好名声,也不需要仁义道德,只要懂事听话,哪怕不那么聪明好用,或是手段过于锋锐,陛下也都不会多苛待。唯独一点却最不能忘:忠心。”   他看着何百载,“你敢动换主谋逆的念头,就是不忠,我绝不容你。”   “好义正言辞啊。”何百载哈哈大笑,猛地呵道,“你心口如一吗!若换做是你被陛下抛弃,你可会束手就擒,而后像今日这般责问自己?”   “我做的是内廷官,我若无用,陛下弃我,我也绝无二话。但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更趁陛下的手,在我心底,也绝不会有第二位君主。”   檀韫走到何百载面前,语气像是谈心。   “当我踏入七皇子殿的时候,我想的只是做个好内侍,然而当我第一次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跪在皇后殿前,七皇子亲自去向他的母后磕头请罪,把我扶起来领回宫里,亲手替我擦药的时候,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的恨和愿则同样坚定。   当年他们都说傅赭贵而七皇子贱,可在我看来,傅赭算个什么东西?果然,他最后也只是一具尊贵的白骨。我是陛下养大的,可陛下也是我陪着长大的,他是我满腹算计保护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他的位置,威胁他的安危……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一样的。”   檀韫凝视着何百载,说:“我入宫是为了变成一个人,费尽心机从七皇子殿爬到乾和宫,则是为了做个人上人。比起任人摆布、磕头求饶,我真心觉得摆布别人、高高在上更适合我。我本来没有这个命,当年自愿挨刀子才搏来的新路,就绝不允许任何绊脚石存在。”   不等何百载说话,檀韫已经掠过他,说:“大哥,慢走。”   晚些时候,是观回禀,如海喝茶咽了气,惠王当场晕厥。   檀韫抿了口茶,说:“如海也是个忠仆,让人好生安葬了。吩咐澄明殿的人好生伺候惠王,若出丝毫纰漏,我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是。”是观说,“若惠王醒来后还是不老实……”   “他若安分,就做只金丝鸟,若不安分,就去死吧。还有一件事,”檀韫放下茶杯,淡声说,“通知知早,让他出京一趟,替我‘护送’大哥一程,去皇陵的路不好走,我担心大哥在路上被匪徒截道,死于非命。”   “是。”是观应声退下。   檀韫起身走到斗室,跪在蒲团上,对佛龛合掌,叹道:“大哥忌惮我至深,如今更恨我,我又岂能不斩草除根?老祖宗,是他自己废,您别骂我呀。”   香烟袅袅,檀韫俯身磕头,起身退了出去。栏杆外的风吹得冷,檀韫放眼一望,院子里的海棠落了一地,又被吹散,直至更远的地方。   “吁!”   马车突然颠簸,而后停下,车内的何百载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早有所料,他格外镇定,可当马夫将车门打开,他看见挡路的那辆马车时,还是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傅一声松开缰绳,从马车上跳下来,朝他笑笑:“这边匪徒多,我家世子爷担心何掌……哦不,何公公,特意来送您一程。”   死到临头,何百载也不惧怕了,冷笑道:“我和世子应该没有仇怨吧!”   “那可大得很,你侮辱了我家世子爷的白月光,朱砂痣,他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拿去喂狗啊。”傅一声说。   “这是真的误会。”何百载说,“我都不知道世子爷的心肝是……”   他一瞬间想通了什么,脸色骤变,“……檀韫?!”   “有这么震惊吗?”傅一声不满地说,“我家世子爷一心痴恋檀监事恨不得把人镶嵌在心尖上日夜看顾一眼不挪,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你的震惊是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感情?你是不是不祝福我家世子和檀监事,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不般配?你敢这么想你就死了!”   “我本来马上就要死了。”何百载冷漠地说。   傅一声愣了愣,“对哦。”   “世子爷,就算你倾慕檀韫,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吧?我何时羞辱过檀韫,就算我有这个心,我也没有这个力。你的心肝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何百载只觉得自己从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冤!   “落絮。”   马车里传来傅世子的声音,何百载蓦地静了。   “你把此人送到御前,存的什么心?”傅濯枝说,“还是你到现在都不觉得此举是在轻贱、侮辱檀驰兰?”   他轻轻叹了一声,“何百载,你知道你为何会输给檀驰兰吗?因为你不仅很蠢,还狂妄自大。你既忌惮檀驰兰,又总是因为他年轻而轻视他,总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不可能斗不过这么个小子,可脑子和手段从来就和年纪不绝对等同啊。”   车门打开,露出傅濯枝嘲弄的脸。   “就好比某些蠢货一样,他们听说过檀驰兰的手段,却仍旧从心底里把他当做靠着圣宠上位的佞幸,因为手段还没有结结实实地落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高傲的自尊尚吠吠叫嚣。当年的傅赭是一个,太后是一个,你也是一个。”   傅濯枝轻笑,“真让我不高兴。”   “我也很痛心。”何百载笑道,“金尊玉贵的傅世子竟然甘愿做檀韫的袍下臣。”   “只要他肯摸摸我,我对他摇尾巴的时候都恨不得多长十条,此间乐趣,将死之人是不能体味的。”傅濯枝遗憾的看着何百载,“不过,你还能体味另一种浓烈的情感。”   何百载后颈一凉,傅一声的刀已至面前。   “你该面朝莲台所在,永远跪地稽首。”傅濯枝悦然道,“当然,是以白骨的方式存在。” 第63章 檀韫刀   两日后, 应知早入宫回禀。   “这么看来,咱们是晚了一步。”檀韫说。   应知早说:“何百载脖颈上的刀口不是一刀毙命,倒像是故意让他多受了点罪。他的尸体被吊在树干上, 是跪着的, 卑职望了一眼,似乎是朝着皇宫的方向。但卑职顺着周围仔细探查了一番, 除了马车留下的车辙印,没有别的人。”   跪着?檀韫若有所思,说:“何百载得罪的人不少,一朝失势, 被人除去也不意外。只是坐着马车去杀人, 这人倒是半点不将何百载放在眼里。罢了, 辛苦你跑一趟了,且回去吧。”   “卑职告退。”应知早回礼,转身退了出去。   檀韫叫来翠尾, “世子爷今日在做什么?”   “今日一早去刑部拿了一摞卷宗,回府后就没再出来了。”翠尾说, “可要我再派人去探探?”   檀韫想了想, 说:“取一壶清心剂给世子爷送去, 让他夜里早些睡,别胡思乱想瞎来劲。”   “是。”翠尾行礼,轻步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是观进来询问,说:“太后想见您。”   “不见。”   *   世子府,书房。   翠尾奉上清心剂, 说:“这药从前世子爷也喝过,没有不能喝的, 因此小爷又命奴婢送来一壶。这些时日世子爷心绪烦,喝一剂,夜里好眠。”   他将檀韫的原话说了,便行礼道:“奴婢告退。”   傅濯枝点头,一旁的傅一声便上前送翠尾出去。他拿起桌上的清心剂,是白瓷圆口壶,瓶身有一句佛经,是檀韫的字。   一切唯心造,万般不由人。   傅濯枝摩挲着那些个小字,莞尔一笑,将清心剂一饮而尽。他合上准备通宵达旦翻看的卷宗,洗漱更衣,早早地睡了。   床帐外留着金莲灯,锦被下似乎还留着檀韫的香气。   傅濯枝很快就睡着了,却又沉入梦中。   怀里坐着个人,那么热,那么滑,他伸手,顺着薄薄的背滑下,很使劲地掐住那把细腰。一声很轻的吟叹,打着颤儿,那人后仰下来,柔顺的头发丝落到他的肩膀,又滑到胸口,开始频繁地晃动着。   傅濯枝往前,嗅着那把锦缎似的头发,熟悉的玫瑰精油香。他醉得不能自已,蹭着那人的肩膀,那人偏头看他,秀眉蹙着情,柳叶眼荡着欲,不是高高在上的冷观音,而是他红尘世界里的有情/人。   “鹤宵……”   一道呢喃,傅濯枝惊然坐起,热汗湿了衣裤。   已至深夜,廊下只有值夜的近卫,院子里空荡荡的,花草树木都在风中安眠。傅濯枝站在廊下吹了会儿风,抬手示意近卫无事,转身去了浴池。   *   转眼就入了九月的天,户部算了账,将今年的北境军费呈到御案,批了下去,重阳节后,英国公便要与卫侯启程离京。   那天傅濯枝骑马送两人出城,他们之间分别时向来不多话,彼此嘱咐几句就可以。今日却不同,卫侯将一只花梨小匣子塞给傅濯枝,说:“你外祖母留下的如意镯子,要传给咱们家未来的媳妇儿,我此生不娶,这东西就给你了。”   英国公闻言纳闷,“他还没有亲事,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你现在把这个给他做什么?”   “年轻人嘛,说不准哪日金风玉露一相逢,也就有了。”卫侯笑着看了傅濯枝一眼,不再二话,一巴掌拍在英国公的马屁股上,父子俩前后奔驰而去。   傅濯枝停留在城门前,看着父子俩走远,与尽头处的轻骑汇合,宛如长龙游远,只余沙风阵阵。   他低头打开木匣子,一只白玉如意镯,是养人的好玉。   送走外公舅舅,傅濯枝转头就打马就往皇宫去,路上去铺子里买了份花糕。到莲台的时候,檀韫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在做针黹,那双漂亮的手难得不够游刃有余。   “这是在绣什么?”傅濯枝低头端详檀韫针下的绣样,“老鼠?”   “什么呀。”檀韫不高兴地把布料往他脸上戳,反驳道,“这是猫!”   那这猫估计是背叛了猫族,和老鼠结亲生下的吧,傅濯枝腹诽,面上却恍然大悟似的,“我说呢,这般灵动可爱……你没事怎么还捻针穿线了?”   檀韫收回手,继续干活,解释说:“这个月起,大家都制御寒冬衣了,可做衣服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只好退一步做点小玩意儿,比如手套围脖之类的。”   翠尾奉上一杯菊花热茶,傅濯枝接过,随意地倚坐在石桌边沿,瞧着低头干活的檀韫,“你要什么手套围脖,尚衣局不得赶工给你做出来,何必自己动手?”   檀韫才不是给自己做呢,说:“我要送人的,自己做方显诚意。”   类似于手套围脖这种贴身的玩意儿,还是亲手做的,意义非常,寻常人之间可不能送,傅濯枝一下子就坐直了,语气矜持地问:“送我啊?”   那不然还能送谁啊?   檀韫清了清嗓子,抬头瞧他一眼,故意说:“世子爷哪还需要用我做的粗糙物件,我也不敢送啊。”   那就是送别人的,傅濯枝喝下去的菊花茶瞬间变成了菊花醋,从胃里反扑到喉咙口,酸得他脑袋发麻。   “不许做了。”傅濯枝伸手夺过,冷声说,“什么人物这么大的脸?”   “你做什么啊。”檀韫起身去抢。   傅濯枝一手高高扬起,让他够不着,一手把他拽入腿间,大腿锁着大腿,把他的腰也握着,垂眼盯着他,“当着我的面给别人做这些玩意儿,你当我死了是不是?”   檀韫攥着他的肩膀,说:“你凶什么凶。”   “谁敢凶你?”傅濯枝抬手捏他的脸,凑近说,“老实交代,给谁做的?不说的话……”   “你能把我怎么样?”檀韫用额头撞他的下巴,笑着挑衅,“跑到我的地盘来跟我耍横,信不信我把你埋花圃里去,拿你做花肥。”   傅濯枝半点不怕,说:“那你得让我当一坨明白花肥,说,到底给谁做的?说不说……”   他单臂揽住檀韫的腰,另一只手将那团布料放在身后,放开手去挠檀韫的腰,“说不说,说不说!”   檀韫最怕这个,挨了两下身子就软了,偏偏那两只大腿有力得很,夹着他让他挪不开步子。他一边骂,一边胡乱地挠着傅濯枝作怪的手,却被傅濯枝单手制住,反手扣在腰后,这下连反抗都不行了,只能倒在傅濯枝怀里乱蹭。   “我错了我错了,别挠我啊,痒!”   他跺脚,脑袋在傅濯枝颈窝蹭来蹭去,傅濯枝被他闹得热了,暂时停了下来,轻声问:“说不说?”   檀韫靠在他身上喘气,抬头时脸都是红的,骂道:“给一个呆子做的!”   “……”傅濯枝想笑又不肯笑,佯装不满地说,“那我问你,你还不说?还故意诳我,存的什么心?”   “我想给你个惊喜啊,你不识好人心,还欺负我。”檀韫用脑袋撞他,闷闷地说。   傅濯枝抬手握住他的脸,轻轻揉了两下,凑近了在他脸上一嗅,没头没尾地说:“天下竟然有这么香的玫瑰珍珠白馒头?”   檀韫轻轻哼了一声,说:“快放开我,像什么样子。”   “你这会儿知道顾忌了,方才还闹我。”傅濯枝不放,还要盯着看,把檀韫看得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他笑了笑,“怎么还这么容易不好意思啊?”   “你管我?”檀韫说,“你不看我不就行了。”   “那不行,万万不行。”傅濯枝说,“我恨不得一天眼也不眨地看你。”   他总是把自己酸话说得寻常又正经,带着股笑意,让人心动不已,檀韫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又说话了。   “昨夜我又梦见你了。”傅濯枝看着他,“你又没穿衣物,散着发,漂亮得不像话。”   “又?”檀韫不肯再听,偏头把自己藏进他的肩膀,“不许说了!”   “怎么喝了清心剂,反而更多做梦了,檀驰兰,你别是在药里给我加春/药了吧?”傅濯枝偏头蹭着他的耳朵,笑着逼问,心说这是什么离奇的阉割方式吗?   檀韫羞得不行,说:“你自己整日胡思乱想,还怪我害你?”   傅濯枝理不直气却壮,说:“我胡思乱想,想的都是你,是你让我胡思乱想,可不正是你害我吗?”   “你……我说不过你!”檀韫不肯看他,胡乱道,“你这么想,你去花楼好了,去看那什么雀笼的表演。”   “檀驰兰。”傅濯枝不可置信地说,“你叫你的夫君去花楼,你是认真的么?”   檀韫猛地抬头,“谁是我夫君?”   “成。”傅濯枝也不在意,从善如流道,“那你是我夫君。夫君,你叫我去花楼,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人,这个人!   檀韫眼儿都瞪圆了,也没把这人的脸皮瞪薄半分,只得泄气了,说:“你我从前未见的时候,你不就是常去雀笼么?那里的表演,寻常人可不会去看,你去看了,说明你骨子里就是个坏的,你不正经,我早就看透你了,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情少年郎!”   “真的假的,你早就看透我了?”傅濯枝狐疑地打量檀韫两眼,在对方昂首挺胸以示态度之后,不禁笑了,揶揄说,“你都知道我是个坏坯子了,还敢在我面前这副模样……檀驰兰,我也看透你了,你就是在故意勾/引我,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情少年郎?”   竟被反咬一口,檀韫气道:“你!”   傅濯枝无辜地说:“我?”   “你你你!”檀韫气得要跳脚,“你这个混账,坏坯子,气人的东西,你不是好人,你啊——”   一声低呼,檀韫脚下悬空,被猛地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环住傅濯枝的脖子,“做什么呀,放我下来。”   “我是坏坯子,哪会听你的话,给我好好待着。”傅濯枝抬头在檀韫的下巴上亲了一口,抱着人往后头去,半路还威胁恐吓,“不许晃脚,掉下来要疼。”   虽说院子里以及园子里的人都不敢乱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把他们当作隐形的人物,但檀韫还是羞得埋下了脑袋,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被拐卖的烤鸭,被傅濯枝这个黑心肠的贩子提着满大街地晃悠。   “到了。”黑心肠的贩子突然停下步子。   檀韫停止满心的嘟囔痛骂,转头一看,面前正是那棵紫玉兰树。   “现下花早就谢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傅濯枝左右环顾,打量地形,说:“我觉得这里应该扎一只秋千。”   “这是为何?”   “雀笼里的表演之一:秋千荡。”傅濯枝笑着问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檀韫不知,但一听到雀笼,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头说:“我不想知道。”   “但我想告诉你。所谓秋千荡,就是两个人在这秋千上做那档子事儿。”   “无耻!”檀韫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知羞耻,放/浪!”   傅濯枝见他小脸都鼓起来了,笑得不能自已,说:“不论光天化日,还是月光之下,总之要四周空旷,又无隐私,这才是寻求刺激的乐趣所在啊。”   檀韫瞪着他,“你敢这样,我就把你阉了!”   “哦,这下又怕了?”傅濯枝阴阳怪气,“不是你说让我去花楼的吗?”   “你!”   傅濯枝笑着问:“现在还敢不敢让我去了?我去了,把自己学得更坏,真正遭罪的是谁?”   “混蛋。”檀韫说。   傅濯枝说:“嗯,我是混蛋,所以你给我记在心里,以后再敢让我去花楼,我可真去了,回来就拉着你一起温习。”   檀韫哼了一声,蔫儿在他怀里,玩着他的头发,不说话。   “好了,不吓你了。”傅濯枝掂了掂他,“不会这般欺负你,啊。”   檀韫扬眉,刻薄地说:“那岂不是委屈世子爷了?”   “不委屈。”傅濯枝善良地说,“我去梦里试试。”   “你……”檀韫捏他的脸,“不许做那种梦。”   傅濯枝无辜地说:“这我都管不住,你怎么管?”   “那你是要虚无的梦,还是要真实的我?”檀韫抚摸他的下巴,轻声说。   傅濯枝盯着他,“两个都要。”   “贪心鬼,我不许。”檀韫哄道,“今夜,你留下来抱着我睡,我在床头放一把刀,你敢再梦中无耻,我就阉了你。”   傅濯枝浮夸地打了个抖,说:“这是传说中的美人刀吗?”   “才不是。”檀韫笑道,“是檀韫刀,只对付你一个。” 第64章 烛昏黄   檀韫在书桌前站着, 拿着一封缉事厂衙门的事件簿,书桌上的小灯从佛经纱罩子里头冒出来,昏黄朦胧的, 他的脸和脖子白腻如玉, 执笔的手像是缀了层光。   傅濯枝躺在不远处的醉翁椅上,眼神光明正大地在檀韫身上流连, 从他平静认真的莹白脸蛋,纤细的天鹅颈,被水红曳撒包裹的细腰,看得眼神酥了, 心也热了。   “……别盯着我看。”檀韫终于偏头瞧他, 语气里有种亲昵的嗔怪, “我做正事呢。”   “你自己心思不静,还……好的。”檀韫挑起眼尾,傅濯枝当即改口, 乖巧地挪开目光,“我暂时不看你了。”   檀韫轻轻一笑, 转头继续阅览, 偶尔动用手中的朱砂笔, 划圆某个名字或是叉掉某个名字,这簿子就好比生死簿。待处理完了,他搁笔,拽了下灯下的小铃铛,值夜宦官很快就端着盥洗的工具进来,伺候两人洗漱。   “今夜把香换成安神香吧。”檀韫洗了脸, 吩咐一声。   “是。”火者问,“世子爷的被子拿哪床?”   世子爷随意地瞥来一眼, 檀韫却感觉出些什么,说:“不必拿第二床了,再拿个枕头来就是了。”   火者应声,待檀韫洗漱完毕,便退下去,很快拿了只素面菊枕来摆在金丝楠木床上,和檀韫的那只一模一样。   两个火者端了洗脚盆放在榻前,各自放了药包,见檀韫挥手,就行礼退下去了。   檀韫走到榻边坐下,脱了棠木屐,将脚放入盆中,轻轻呼了口气。傅濯枝在他身边落座,他便偏头枕上傅濯枝的肩膀。   傅濯枝低头,见那张唇瓣可爱地抿了一下,说:“腰疼。”   他伸手从后搂住檀韫的腰,试了几个位置,说:“是疼还是酸?”   “酸吧,不太舒服。”檀韫闭上眼睛,享受世子爷生疏的按摩。   “今儿站久了或是坐久了。”傅濯枝说,“明儿让御医来给你扎几针。”   “才不要。”   “又不疼。”   “那也不要。”   傅濯枝笑了笑,说:“京城有家药铺子专门做膏药的,我明儿出去找他家做一副膏子拿给你试试。”   檀韫挑剔地说:“贴了药膏,人都臭烘烘的。”   “夜里贴了再洗个澡,不就又香喷喷的了,谁嫌你这个?”傅濯枝捏他的下巴,哄着说,“我会让大夫尽量把味儿做淡些的,你乖乖的。”   檀韫不说话了,枕在傅濯枝肩头,很是舒服。迷迷糊糊间,水不那么烫了,他抬起脚,被傅濯枝低头,伸手握住了。   “!”檀韫倒吸一口气,一下就坐正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傅濯枝。   傅濯枝没有看他,拿帕子替他擦干脚,然后拿起那只小罐子打开,剜了膏子点在白皙的脚背,脚踝。他怕痒,圆润的脚趾逐渐紧扣起来,直到膏子点在脚心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使劲要抽离。   傅濯枝握紧他的脚踝,不许他跑,头也不抬地说:“坐好。”   “……”檀韫攥紧了榻上的绒垫,感觉那只手将膏子抹开,涂抹至各处。   傅濯枝抬头的时候,檀韫已经俯身侧趴在榻上,把脸埋进了靠枕里,只露出一只红彤彤的耳朵。他笑了笑,握住檀韫右脚的那只手往上一抬,低头亲在白皙的脚背上。   握在手中的腿颤了一下,傅濯枝稍顿,顺着脚背一边往上亲,手也一边推着纯白的裤脚往上,最后在小腿侧轻轻咬了一口。   他抬眼,看见檀韫转头看过来,眼睛湿答答的。   “怎么了?”傅濯枝关心地问。   檀韫:“……”   这个混账。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对傅濯枝露出依赖的目光。傅濯枝抿了抿唇,终于松开他的脚,上前来把他抱起来,往床上去。   火者进屋挑灯端盆,目不斜视地出了房间。   门轻轻关上,檀韫和傅濯枝滚入同一张锦被之下,脑袋挨在一起。檀韫把头枕在傅濯枝肩上,说:“我这里的床没有你府上的宽大,待我明日叫人换一床来。”   “换什么,这样就挺好。”傅濯枝说。   檀韫笑着,“世子爷这么大一只,怕委屈了你。大一些,睡得也舒服呀。”   “床越小,咱俩贴得越紧。”傅濯枝说。   檀韫小声反驳,“不是因为床,是因为我们想贴紧,否则哪怕肉贴着肉,也只觉得冷而已。”   “嗯,是这个道理。”傅濯枝伸手替檀韫拉了拉肩背后的锦被,收手时落在了他的脸上,借着床帐外的一盏夜灯细细地打量着他,很轻地抚摸他的脸,耳朵和鬓发。   檀韫也看着傅濯枝,眼珠像雪水凝结出的珠子,漂亮得惊心动魄。   傅濯枝无法克制,凑近亲他的嘴,唇珠碰着唇珠,摩挲,轻啄,舔/舐,直至干干的唇逐渐被洇湿。   檀韫将嘴张开一条缝,想要呼吸似的,他看着傅濯枝,心口跳动着,傅濯枝也看着他,心口跳动着。他突然笑了笑,而后傅濯枝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伸手握住他的脖子,很轻地圈着,接着,吻狂风暴雨地砸下来,将他打得晕头转向。   他们是头一次这样吻着彼此,不太熟练的,野兽般本能的躁动着,拼命地纠缠对方,试图将对方拆吞入腹。   檀韫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听见了傅濯枝的呼吸,他们都失控。他抱住了傅濯枝的脖子,傅濯枝像山一样压着他,他几乎不能呼吸,滚烫的吻落在嘴角,下巴,脖颈,像烙印一样一路落到心口,烫得他浑身发抖。   “我爱你……”   傅濯枝在他的心口呢喃,仿佛要把这三个字灌进他的心脏,像烙印一样,除非剜掉这颗心,否则永远无法遗忘。   檀韫没有说话,手按在傅濯枝的脑后,用蜷缩颤抖的指尖回应他。   被温热的指尖毫无隔阂地握住腰时,檀韫吸了口气,终于有些怯了,他喊着鹤宵。埋在他颈窝的傅濯枝“嗯”了一声,仰头看他,“怎么了?”   檀韫对上他微红的眼睛,不愿说“不要”,便说:“我有些怕。”   傅濯枝利落地把手抽走,摸他的脸,亲他的鼻尖,说:“不怕,我们睡觉了。”   说罢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在旁边躺好,熟练地替他掖好被子。四目相对,檀韫有些愧疚地,小声说:“也没有太害怕……”   “嗯,管你怕不怕,这会儿都该睡觉了。”傅濯枝捂着他的脸,轻声说,“闭眼。”   檀韫说:“我帮——”   “嘘。”傅濯枝用指尖抵住他的唇,笑道,“睡吧。”   檀韫眨了眨眼,在傅濯枝温柔的目光中如受蛊惑,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对上傅濯枝专注的目光。   “你会不会趁我睡着,偷偷那个呀?”   傅濯枝问:“哪个?”   “就是那个呀。”檀韫快速地往被子底下,他那个地方看了一眼,小声说,“被子都突起来一块了,你还装?”   傅濯枝失笑,“我装什么了?你自己话都说不明白。”   檀韫抿着嘴,不肯搭理他。   “行了,赶紧睡觉,别管我了。”傅濯枝催促。   “我怎么能不管呀?”檀韫小声说,“你睡着我的床,盖着我的被子,你要是胡作非为,你让替我叠被的人怎么看我?”   傅濯枝说:“这里是你的地方,人家必定是觉得檀监事哄骗我这纯情男儿。”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檀韫取笑,“您在外头是个什么名声,世子爷不知道吗?”   “外人怎么评论我,与我何干?倒是驰兰,”傅濯枝亲了亲檀韫的下巴,蹭着他的下巴轻声说,“我如何,你是最清楚的。”   檀韫看着他含笑的眼睛,说:“反正不是个好人。”   “对。”傅濯枝恐吓道,“所以你若再不睡,我就扒你裤子了,到时候别说哭喊了,你就是拿刀把我剁了,我都不会放过你。”   “我哪有那么狠?”檀韫嘟囔。   “嗯,你温柔得不得了。”傅濯枝捏了捏檀韫的脸,强行把他翻了个身背对自己,揽住他的腰,“乖,睡了。”   檀韫握着枕头角,低低得“嗯”了一声,偷摸竖起耳朵。傅濯枝揽着他,额头抵在他的后肩,好似睡了。   过了一会儿,檀韫说:“你就硬生生地挺过去呀?”   “……”傅濯枝闭着眼,语气有些凶,“檀驰兰。”   檀韫偷摸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傅濯枝抱紧他。   翌日,檀韫起来时傅濯枝还没醒,世子爷睡着的时候多显几分恬静,瞧着没有半分利气,眉心也不再蹙着。   檀韫轻轻摸了下他的脸,起身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将床帐拉好,轻步出了屋子。   翠尾上楼来,见檀韫穿着中衣披着披风,不禁上前。檀韫竖起手指抵住嘴唇,他便放轻声音,“早上冷,您怎么不穿好外衣就出来了?”   “世子难得睡好,让他多睡会儿吧。”檀韫轻声说,“让人把洗漱的东西送到侧屋。”   翠尾应下,送檀韫到侧屋,出去叫人来伺候,又下楼去传膳。   檀韫洗漱完毕,换好侧屋备用的一套菊花补子蟒衣,下楼到院中用早膳。他最近口味淡,早上只喝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不吃其他面点。   用完膳,檀韫说:“待世子爷醒来就给他热饭,此前不要叫醒他,吩咐园子里的人动作轻些,不要吵醒世子。”   “知道了。”翠尾替檀韫戴上纱帽,笑着说,“都知道世子爷是您的心肝疙瘩,咱们哪敢不周到细致的?”   檀韫笑了笑。 第65章 玉漏沉   玉漏沉, 门外的铃铛响了一声。   檀韫睁开眼睛,身旁的傅濯枝已经坐了起来,翻身下床。   这铃铛轻易不响, 否则便有要事。檀韫跟着坐起来, 偏头,抬手摁了摁喉咙, 才说:“进来。”   翠尾推门而入,走入内室,朝披着外袍、站在榻边喝冷茶的世子行礼,随即转身走到床边, 轻声说:“淑妃给陛下下药, 往陛下床上塞了个宫女, 被陛下发现,龙颜大怒。”   “糊涂。”檀韫蹙眉,厌烦地叹了口气, 又问,“今夜是谁侍奉陛下去永安宫?”   翠尾快速取了件纻丝长袍替檀韫更衣, 说:“是启明和落絮。”   檀韫穿戴好, 出门时快步走到榻边, 垫脚亲掉傅濯枝下唇的茶液,说:“我出去一趟,你自己睡,别等我了。赶紧钻被窝,外头风冷,这个月的天最容易生病。”   “遵命。”傅濯枝替他理了理帽子, 笑着说,“慢走, 别摔着了。”   “我现下又没喝醉。”檀韫搡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傅濯枝端着半杯冷茶跟着出去,靠在走廊上的栏杆前,目送檀韫走远,拐入楼梯。他在心中默数着檀韫的脚步,小会儿,探出头往下一望,檀韫从一楼廊下出来,带着翠尾快步走了。   远处,几名宦官守着一只轿子等候在园门外,檀韫出了园子,进入轿内,一行人如扁舟一叶,轻巧灵活地游入夜色。   傅濯枝枕着栏杆,盯着檀韫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子。   永安宫气氛冷凝,殿内殿外跪了一地,启明、落絮和周渚跪在殿门口,各个脸色煞白。今夜陛下破例宿在永安宫,是为了安抚孕中的淑妃,他们随行伺候,却检查不细出了这样的错漏,性命难保。   皇帝坐在榻上,单臂枕着小几,外袍宽松地披在身上,脸色也有些白,身上扎着几只针。   先前被锦衣卫从值夜桌上抄起就跑、一路提溜过来的御医站在榻边冲对药剂,后心早已被冷汗浸湿了,心说早知道就不和同僚换值了!   皇帝看着站在面前美目垂泪、脸色苍白的淑妃,在长久的沉默中竟然生出几分想笑出来的冲动。   俄顷,御医替皇帝取针,将一碗药奉上,说:“陛下,喝下这碗就能解除药性了。”   皇帝丢了勺子,仰头一饮而尽,把碗不轻不重地搁在小几上。   一旁的御前牌子立刻奉上巾帕,皇帝擦了嘴,听见脚步轻响,偏头说:“来了。”   “陛下。”檀韫走到皇帝身前,俯身伺候他穿好外袍,轻声说,“十月的夜里冷,您敞着外袍,可别受凉了。”   皇帝像个木偶似的任他打扮,说:“朕憋得慌。”   “您的衣裳哪件不是裁剪得体?您若觉得憋得慌,指不定是这段日子长肉了,这袍子装不下您啦。”檀韫替他系好衣扣,笑着说,“秋冬最容易长膘了,您可要注意,胖了就没那么俊朗了。”   皇帝“嘿”了一声,抬手敲他的额头,“你还嫌弃起朕了?”   “以奴婢对您的了解,您身上若是多出几块肥肉来,您自己是最不高兴的,因此为了避免您不高兴,奴婢要偶尔隐晦地提醒您一句。”檀韫抚平皇帝肩膀处的衣料,退到一侧。   “你是不是不知道‘隐晦’是什么意思?”皇帝冷漠地说,“回去抄一万遍。”   檀韫佯装难过地“哎”了一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表情有些委屈。   皇帝瞥了他两眼,憋住笑意,说:“你今儿心情倒好,有空跑到朕跟前儿来救人了?”   “为陛下分忧本是奴婢的职责,还分什么时候啊?再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话把奴婢说得像个杀人不眨眼的似的。”檀韫叹了一声,顺势侧身坐在脚踏上,抬手枕在皇帝的膝盖上,笑着说,“秋冬天气燥,您别上火,此事让奴婢来处置,好不好?”   皇帝睨着他,“你人都来了,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做甚?”   檀韫作势起身,“那奴婢走?”   “敢走的话,腿打断。”皇帝冷声说,“坐直了。”   “是。”檀韫听话地坐直了,又说,“陛下,娘娘有孕在身,请您开恩,还是先请她坐下吧。”   皇帝没说话,檀韫偏了下头,翠尾立刻吩咐人上前将淑妃扶到不远处的圆桌边落座。   淑妃看了眼皇帝,怯声说:“谢陛下。”   “别装了。”皇帝直言道,“此时的模样姿态与你包天的铁胆不符。”   淑妃:“……”   檀韫劝道:“陛下,娘娘秀外慧中,聪颖端庄,定是被奸人蛊惑了,否则怎敢谋害陛下?”   “什么谋害?”淑妃不可置信地盯着檀韫,“你竟然当面陷害我,你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驰兰陷害你什么了?”皇帝冷声说,“给朕下药,不是谋害,难不成是帮朕成仙吗?”   淑妃一噎,说:“可臣妾下的是媚/药,又不是毒药。”   “按照宫规,只要谁敢在陛下的饮食里添加丁点原本不该出现的东西,都需严惩,最低也得论个伺候不周的罪名,更何况是故意下/药,还往龙床上塞人。”檀韫直视淑妃,莞尔道,“娘娘今夜下媚/药,来日会不会下毒药,谁敢笃定?您今夜送宫女,又岂能笃定这宫女对陛下无害呢?”   “这!我……”淑妃忙看向皇帝,“臣妾绝无谋害之意啊,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臣妾没有那份心!况且臣妾爹娘俱全,哪怕是为着家门,臣妾也不敢做抄家灭族的事啊!”   “所以你还坐在这里。”皇帝揉了揉额头。   檀韫偏头看向皇帝,说:“陛下,奴婢也相信娘娘定然是被奸人蛊惑,奴婢出去审。”   “去吧。”皇帝说。   翠尾搬了玫瑰椅放在廊下,檀韫施施然落座,说:“那个宫女呢?”   “提上来。”翠尾呵斥一声,锦衣卫立刻将人提到檀韫跟前儿,“跪下!”   宫女跪地,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檀韫用脚尖勾起她的下巴,垂眼一瞧,轻笑道:“是个美人坯子。”   “檀监事,她叫飞烟,是永安宫的大宫女。”锦衣卫说,“陛下入永安宫前,她就藏在床底下,因此躲开了检查。”   檀韫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说:“很招笑的。你是自己想爬床么?”   飞烟不敢回答,“是”也是死,“不是”也是死。   檀韫看向周渚,“你来说。”   “我不知道。”周渚说。   檀韫说:“你是永安宫的掌事太监,你不知道?”   “我若知道,就不会让她们做出这种蠢事。”周渚摔帽,“七叔,你杀了我吧。”   檀韫笑了,“你在我跟前耍什么横?”   “我说真的。”周渚诚恳地说,“七叔,您是没过过这种日子!您知道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要面对一个蠢货主子是什么感受吗?”   檀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是掌事,自该劝谏。”   “您去劝一个试试?”周渚豁出去了,冷笑道,“蠢货没砸在您头上,您是听不到响儿!反正我在这儿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每天睁眼就看不到未来,您今儿不杀我,来日我也要被蠢死,您不如赏我英年早逝吧,我也好早早地排队投胎!”   “放肆。”翠尾冷声说,“周掌事,管好你的嘴巴!”   “我管不好了!”周渚双手拍地,“杀了我杀了我杀了——”   “啪!”   檀韫起身几步走到周渚面前,反手一巴掌扇偏了他的脸,呵道:“要死滚远点儿死,我在审你,你就给我好好答话,如此像什么样子!”   院子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抖了抖,好响的一巴掌!   “……”周渚捂着脸,抬头瞪着檀韫。   檀韫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下周渚不敢瞪了,捂着两边脸哼哧哼哧地喘粗气,过了几息才说:“……你装什么装?我干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你早就想杀我了吧?”   “别往脸上贴金了。”檀韫晃了晃手,“我要杀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这个‘早就’从何而来?”   周渚:“……”   “你说你不知道,我信,但你身为掌事太监,永安宫出了这种事,你难辞其咎。”檀韫转身坐回去,“二十鞭,撑过去了,算你命大,撑不过去,你正好能赶着去投胎了。提刑何在?”   两名锦衣卫应声出列。   “就在院子里打。”檀韫说,“不用堵嘴了。”   周渚忙说:“可不可以多打二十鞭,我要是没死,您帮我挪个地儿?只要不在永安宫,去哪儿都行,七叔,求您了!”   所有人:“……”   檀韫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凉凉地说:“这里只有檀监事,没有你七叔,再敢废话半个字,你这辈子就老死在这里吧。”   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有戏?!   周渚大喜过望,连忙迫不及待地脱了外袍,跪得端端正正,“来吧!”   提刑难得碰见这么兴奋激动想要享受刑罚的人,不禁愈发感慨淑妃的杀人于无形,看把人逼成什么样子了?   锦衣卫的提刑做事熟练,且深谙其中分寸,同一种刑罚轻则致伤,重则索命,要哪种结果,全在发令者的话里了。檀监事方才的话,是不欲取周渚的性命,因此提刑下手很有分寸,但鞭子抽破风声,砸在背上的声音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宫女已经咬着嘴哭泣起来,怕得缩在了地上。   檀韫握着椅子扶手,突然偏头咳了一声。   “小爷。”翠尾俯身替他顺气,蹙眉道,“可是受凉了?”   檀韫掩唇,揉了下喉咙,说:“不碍事。”   二十鞭子抽完,周渚往前扑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背没有一块好肉。   锦衣卫回禀檀韫,檀韫轻声说:“抬下去吧,给周公公治治伤。”   他看向宫女,“现在可能答话了?”   “……回、回监事的话,是娘娘叫奴婢这样做的。”宫女颤声说。   檀韫盯着她,“哦?”   “奴婢、奴婢自己也有攀龙附凤之心,一时糊涂,这才……”宫女摇头抹泪,连连磕头求饶。   嘶声传入殿内,淑妃握紧扶手,浑身颤栗起来。   “送娘娘回寝殿休息。”皇帝吩咐御医,“你也跟去,替娘娘诊脉。”   御医连忙遵旨。   几个宫女入内,搀扶着淑妃进入后面的寝殿,御医跟上去,见淑妃脸色煞白,似是想要回去,连忙上前弓腰,轻声劝道:“娘娘,皇嗣为大,若因此出了岔子,后果严重啊。”   淑妃惊醒,她知道陛下今夜不会拿她如何,因为她肚子里怀着皇嗣,同样的,若皇嗣出了问题,陛下就不会对她再有半分忍耐怜惜,必定要与她算总账。   “陛下近来多去华英宫,娘娘怕娴妃娘娘趁她有孕,争得圣宠,自己又无法侍寝,因此才想着让奴婢伺候陛下一回。但陛下并不风流多情,娘娘只得想出个下药的法子,让出宫采买的宫人顺路买了份药回来。”宫女哭道,“奴婢此言字字为真,绝无半点虚言,请监事明鉴。”   “……”檀韫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沉默一瞬,他好意提醒道:“你们既然知道陛下不好女色,那哪怕陛下当真中计,明日清晨就会许你位分么?”   宫女搅着手,没有应声。   “我告诉你,不会。”檀韫冷酷地说,“陛下在下药后让宫女爬上龙床,这是笑料啊,届时你多半是个无声无息就被乱棍打死的下场,还是你觉得自己倾国倾城,足以让陛下风流多情呢?”   宫女仰头看着檀韫,在那双眼中的冷意下浑身骤冷。   “再答我一个问题。”檀韫说,“这法子当真是许娘娘自个儿想的?”   宫女眼神闪躲,“奴婢,奴婢不知。”   “猪油蒙了心的东西。”檀韫一脚把她踹下阶梯,“绞杀了吧。”   宫女目眦尽裂,猛地上前想要抓住檀韫的衣角,被翠尾一脚踹在心口,吐出血来。提刑上前掐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出声,一人拿绳子套上她的脖颈,猛地一拉,很快,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睁着眼看着院子里的人。   一地人哆嗦起来,不敢对视。   “我知道近来宫中私下在传我与世子爷的二三事,说什么的都有,我不计较,只有一点,不该做的事情千万不要做。”檀韫居高临下,声音如一阵夜风,又冷又轻地刮过众人的脊梁。他直白地说,“哪怕如你们所偷偷议论的那样,我被世子爷迷得神魂颠倒或是干/得酥骨软筋,也不妨碍我如悬颈之剑,一如往常。”   他掩唇咳了一声,轻柔地说:“这种事情,谁敢再做,我可要把他剥皮碾骨啦。” 第66章 秋冬病   淑妃靠在床头, 小脸微白,眼眶红红的。   檀韫走到榻边,对御医说:“今夜辛苦你跑一趟了。”   御医受宠若惊, 忙躬身说:“不敢, 微臣职责所在。”   一个长随上前将御医请了出去,檀韫站在榻边看着淑妃, 没有说话。   “你心里在骂我吧。”淑妃闷闷地说。   “娘娘多心了。”檀韫淡声说,“我要骂娘娘,不必憋在心里。”   淑妃:“……”   她恶狠狠地说:“臭狐狸精!”   檀韫失笑,“谢娘娘夸奖。”   “谁夸你了!”淑妃不可置信地盯着檀韫, 唾弃道, “脸皮真厚。”   “脸皮薄也不是什么长处。”檀韫说, “否则娘娘就不会一再做些蠢事,惹恼陛下了。”   淑妃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娘娘不要激动, ”檀韫担忧道,“皇嗣要紧。”   淑妃说:“那你就不要来气我, 快滚!”   “再说一句就滚。”檀韫说。   淑妃哼道:“说吧。”   “娘娘身为一宫之主, 却被奸言蛊惑, 为奴婢拿捏心意,做出这般大不敬的事情,说出去实在惹人哂笑。不过娘娘宽心,我已将飞烟绞杀,震慑阖宫,往后一段时间内应是不会再有步她后尘之辈了。”檀韫稍顿, “只是娘娘也要谨言慎行,此事绝不可做第二次, 否则若您出了事,您肚子里的孩子就只能抱到华英宫抚养了。”   淑妃深恶娴妃,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论。   她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切齿地说:“姓檀的,你的心怎么这么毒!”   “承蒙谬赞。”檀韫颔首,“娘娘早些休息,我且走了。”   他转身离开,身后突然响起淑妃的质问:   “你是不是和大表哥勾搭上了!”   檀韫微微挑眉,转身打量淑妃一眼,说:“娘娘很关心我和世子爷的私事么?”   “你是不是疯了?”淑妃撑着床沿,“大表哥是亲王世子,未来要袭爵封王,纳妃生子的,到时候他会狠狠地抛弃你!”她怨怼地说,“傅鹤宵这个人,冷漠刻薄,翻脸无情,你就等着吧你!”   “娘娘方才那般评价我,如此看来,我和世子爷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也是趣事一桩。倒是娘娘,”檀韫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您这语气,是不满我勾搭世子,还是世子勾搭我啊?”   淑妃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少女怀春,倾慕谁人都不是错,但垮过宫门,宫外的爱恨情仇就要烟消云散,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檀韫没有再看淑妃,转身离去了。   自十月立冬后,天一日比一日冷,夜间更盛。檀韫出去后被风一吹,脸凉透了,心中的那点燥火却全然不息,甚至越吹越旺,直到回到莲台后,推门而入走到榻边看着傅濯枝那张脸蛋儿……倒是消散了五分。   傅濯枝睁眼,见檀韫冷冷地盯着自己,吓得一哆嗦就坐了起来,“大半夜的,怪瘆人的。”   檀韫哼了一声,转身在床沿边坐下,背对着他。   傅濯枝见状暗道不妙,这股火气是冲着他来的,怎么去了趟永安宫,就突然对他来气了?   “驰兰?”傅濯枝单跪在檀韫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腰,蹭蹭脸蛋儿,“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就是了,别生闷气。”   檀韫抿了抿唇,闷声说:“你和淑妃从前是不是有过来往?”   “秦王府和许家是姻亲,我和她……”傅濯枝反应过来,拧眉说,“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檀韫闻言偏头,用眼睛把他剜着,说:“好啊,你们真的有事!”   “有许家祖宗十八代的骷髅事啊,早化成灰了!”傅濯枝一屁股坐下,把腿伸直了,撑着床沿,解释说,“以前淑妃还没进宫的时候,有一回来找我,说想做我的世子妃,我当然二话不说就拒绝她了,但她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竟然雇佣一堆流氓无赖半道抢劫我,想要来一出英雄救美,笑死人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往事,檀韫好奇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把她吊起来挂在竹子上了,并且警告她如果她再敢跑到我面前来乱晃,我就杀了她。”傅濯枝耸肩,“因此从那会儿起,她就记恨我了呗。”   檀韫想了想,说:“不对。她若是记恨你,就不该那样质问我们之间的关系,酸溜溜的。”   “有什么不对的?不过是觉得当年我无情地拒绝了她,如今却和你好,她心有不甘,盼着咱俩不好罢了。”傅濯枝说,“何况你看她,后宫总共就那么几人,她还能争宠争得勤勤恳恳,哪还有心思惦记我这个曾经把她的一颗芳心无情碾碎成八瓣的人?”   檀韫狐疑,“是么?”   傅濯枝笃定地说:“是的。”   好吧,檀韫心中的那点鬼火终于全散了,解了腰带,说:“今儿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淑妃,毕竟她脑子笨,被三言两语撺掇也不奇怪。这种妃嫔有孕时为了巩固地位和恩宠,往龙床塞亲信的事儿也不算稀罕。”   傅濯枝伺候他换下外袍,不理解地说:“她脑子笨还显得高人一等了?”   “……倒也是。”檀韫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往床上一趴,闷闷地说,“不管了,睡觉。”   傅濯枝凑过去给他按摩,说:“这些事儿,让底下的人去,何必亲自跑一趟?”   “只要是事涉陛下,不论我是否当值,都是要管的。陛下心里紧着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有半点懈怠,让他觉得我有了你,对他就冷了。”檀韫说罢起身,膝行一步把自己窝进傅濯枝的怀里。   傅濯枝拉起被子,把他裹好。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这是我的职责呀。”檀韫轻声说,“你也不要多心,我……”   “我知道的。”傅濯枝亲着檀韫的腮帮子,闷声说,“我只是心疼你,不是要说你什么,也没有多心。”   檀韫仰头亲他的下巴,胡乱亲一通,软声说:“我不是怕你吃味嘛。”   傅濯枝享受得很,说:“你是檀监事,为陛下分忧是职责所在,这个我倒真不吃味。”   “这么明事理呀。”檀韫捏着他的下巴,突然唤了声,“鹤宵哥哥。”   傅濯枝虎躯一震,见鬼似的瞪着檀韫。   檀韫被他这副模样害得不好意思了,“干嘛呀。”   “你干、干嘛啊?”傅濯枝结结巴巴地说,“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我想叫就叫了,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就不叫了。”檀韫推开他,爬了两步躺好了,面对着墙。   傅濯枝赶忙凑上去,钻进被窝里拱着檀韫,“谁说不乐意听了?我一万个乐意,再叫一声。”   “不叫了,哎呀你别拱我。”   “转过来。”傅濯枝把檀韫强行转了个面儿面对自己,双手把人捆着,额头抵住,简直是抢劫的做派。他说,“再叫一个。”   檀韫哼一声,说:“不值钱了,不叫。”   “不叫是吧?”傅濯枝眯了下眼睛,猛地伸手伸入檀韫的衣摆,在他肚子上一摸,顺势摸到腰侧,挠他的痒痒。   檀韫惊叫一声,浑身扭动着挣扎起来,说:“不许挠不许挠……哎呀傅鹤宵!”   傅濯枝用身体无情施以镇压,檀韫动弹不得,被挠得冒出了泪花,喘着气说:“你别欺负我啊……”   “……”傅濯枝咝了一声,严肃地说,“你这副模样,其实是在说‘你快来欺负我吧快来吧快来吧’吧?”   檀韫拍他的心口,方才玩闹,现下彼此都衣衫凌乱,这一巴掌肉贴肉的,有些响。   傅濯枝眼色沉了,檀韫有些害怕,突然肋骨被长着薄茧的置腹擦过,他忙小声说:“你的手……别乱摸啊。”   傅濯枝额头冒出青筋,说:“不许说话了。”   “你把我舌头割了,我就不……”气恼的反抗声被突然吞入唇/齿间,檀韫被亲得微微仰头,露出纤细的瓷颈。   傅濯枝好凶,活似要吃人,檀韫情不自禁地抬起膝盖,却被傅濯枝伸手握住大腿揉了两下,又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不疼,檀韫却抖了抖,乖乖把腿摆平了,不再试图挡开傅濯枝紧绷的身体。   一个吻结束的时候,檀韫咳了一声,正要去抱傅濯枝,身上猛地一轻,傅濯枝撑起身子下了床。   傅濯枝放下床帐,自己坐在床沿上。檀韫拉好被子,侧身看着床帐外的背影,能听见他们交错的呼吸。   床边的金莲灯是傅濯枝前几日送来的,和世子府的那盏一模一样,此时却被傅濯枝无情地熄灭了。只有明窗一片冷光,傅濯枝似一尊完美的玉像,却在一定范围内不再克制,迸发着热气。   火越烧越大,终于在一只温热手掌隔着床帐拂过傅濯枝的后腰时轰然爆发,整张床都抖了一下。   “……”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布料磨蹭的声音,傅濯枝纾解、清理完毕,衣衫齐全地掀开床帐,重新搂住檀韫,捏着他的小脸儿吧唧一口,说:“睡吧。”   檀韫摸他的喉结,“你的声音好哑。”   “不想我明天失声,就别再勾/引我了,睡觉。”傅濯枝冷酷地说,“否则明儿就不给你暖床了。”   檀韫缩回手,乖乖地闭嘴睡觉了。   一夜安眠。   翌日,傅濯枝是被檀韫咳醒的,他一骨碌坐起来把侧躺着埋在枕头里偷偷咳嗽的人抄抱在怀里,用被子裹好了,摸脸试试温度,“不烫……受寒了吗?先裹好。”   傅濯枝把檀粽子安顿在床上,下床后披上外袍出去吩咐人传御医来,又叫了壶白水,用两个杯子倒来倒去,等水温温和了,立马塞进檀韫手里,“喝一杯水。”   “好的。”檀韫抱着水杯,乖乖地喝水,不想喝到一半没忍住咳起来,连嘴里的一小口也没裹住,呛了出去。   傅濯枝脸上溅了几滴,他没管,一边接过杯子一边替檀韫顺气。   檀韫接连咳了一阵,眼泪都出来了,转头时看见他脸上的水珠,连忙用袖子替他擦掉,说:“抱歉……”   “这有什么?”傅濯枝说,“我天天吃你的口水。”   檀韫嗔道:“这能一样吗?胡说八道。”   傅濯枝替他擦掉唇角和下巴的水渍,蹙眉说:“什么时候病的,还瞒着我偷偷咳嗽?檀驰兰,珍惜机会,老实交代,你敢说一个字的谎,你就完了。”   “哎呀,不要紧的。”檀韫说,“每年十月前后,我都容易这样,起初是嗓子痒,然后咳嗽,越咳越厉害,直到嗓子疼得难以下咽,折腾大半月就好了。真没什么大毛病,你不信问翠尾?”   翠尾端着热水进来放在架子上,搅了帕子,被傅濯枝接过去给檀韫擦脸。他被抢了活,便站在一侧说:“九月十月的天啊,本就干燥,十月立冬后更冷了,小爷稍有不慎就要咳嗽,过了这个月就大好了,只是中间这些天受罪,说话没声儿,吃东西更是个问题。”   傅濯枝拧眉,“我怎么不知道?”   “我在御前伺候,陛下倒是不顾忌什么,但传出去旁人要担心万一我传染了谁,一传十十传百的,不也麻烦么?我在御前避着人,回来也是偷偷躲在屋子里咳的,御医只刚开始来一回,出去都当是给我请平安脉的。我让他开的药丸,不用熬药,因此少有人知道的。”檀韫取笑他,“世子爷还真以为你的‘眼线’无所不知呀?”   傅濯枝抿了抿唇,没说话。   檀韫见他表情难看得很,连忙咳了一声,傅濯枝果真立刻来摸他,哄他,他偷偷地笑,抱住傅濯枝的腰,心说今年的十月,哪怕被迫日日喝几口白稀饭,也没有那么寡淡啦。 第67章 苦汤药   晚些时候, 御医过来了,替檀韫把了脉。   傅濯枝抱臂站在一旁,问:“他去年吃的那副药丸效果可是最好的?”   御医不敢回答, 瞄了眼檀韫, 傅濯枝见状也看向檀韫,檀韫清了清嗓子, 说:“世子爷问话,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是。”御医遂看向傅濯枝,“若要效果好,那药丸确不是最好的方子, 有汤药一副。”   “今年你住在莲台, 不必担心药味传出去, 还是喝汤药吧,也能少受几日罪。”傅濯枝伸手摸摸檀韫的脸,哄道, “听话。”   檀韫约莫有些不甘不愿地说:“好吧。”   傅濯枝笑了笑,吩咐御医去开药方, 转头对檀韫说:“今儿刑部衙门议事, 回来再陪你。”   “你别惦记着我了, 自去做事吧。”檀韫轻声说,“我昨儿半夜跑了一趟,今儿不必去御前承奉了,就在莲台待着,空闲的时候锄草剪枝儿,再把下个月要贴的绵羊引子图画出来。”   傅濯枝说好, 嘱咐道:“下楼的时候多披一件披风,别再吹凉了, 喝温水,冷热都别喝,不许吃刺激的食物了。有事就派人来叫我,或是发信号。”   檀韫失笑,“我能有什么事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出门还要你嘱咐一大堆,快走吧。”   “撵我?”傅濯枝掐他脸,在他笑盈盈的脸上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檀韫往前倾身,躺椅晃了晃。   翠尾偷偷笑了一声,被檀韫抬手打了下腿,赶忙溜了。   晚膳后,皇帝过来了,檀韫正裹着披风坐在花圃前,怀里放着一本养花簿。皇帝走过去,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说:“今儿的药吃了吗?”   那药先前就熬了一剂出来,味道和粪水没有区别,檀韫闻之色变,才不肯喝,闻言心虚地说:“吃了。”   他低着头,皇帝没看清他的神色,因此自然没听出他撒谎,说:“这段时间咳嗽的人多,御前的人倒是硬朗,唯独你每年都中招。”   “什么意思啊?”檀韫蹙眉,“您嫌弃我?”   皇帝挑眉,抱臂低头把他瞧着,说:“哪敢啊?某些人闹起来能把乾和宫淹了。”   檀韫挑起眼尾,斜睨着他,“那陛下今儿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启明和落絮今儿都当值,两个人都没来,是不是被你罚了?”   “他们不该罚吗?”檀韫问,“您是想问启明,还是落絮?”   这话问得,皇帝笑着说:“自然是启明,我就喜欢他那说五不像都抬举了的戏,以前午膳的时候他都得给我唱的,今儿人被你弄走了,我吃饭都不痛快。”   “他们出了那么大的疏漏,不能不重罚,否则以后底下的人只会越来越不上心。”檀韫说,“陛下放心,各自赏了二十鞭,都没死,等启明养好伤,就能继续给你唱。”   皇帝说:“好吧。”   檀韫翻了翻书页,突然站起来绕着皇帝走了一圈,说:“不对。”   皇帝说:“什么不对?”   “这种事,您随意派个人来问一嘴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是来看你,顺路问问。”   檀韫狐疑地盯着皇帝,皇帝眉心一抽,他就像抓住了龙尾巴似的,笃定地说:“您心里有鬼。”   “胡说八道。”皇帝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檀韫跟上两步,从后头挤着皇帝,说:“不许走不许走,您是不是在心里编排我什么了?”   皇帝被他挤得越走越歪,差点一脚踩进花圃里去,“死孩子一边儿去!”   檀韫收回扶他的手,听话地退了一步,但还是紧紧地盯着皇帝。   皇帝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说:“行了。我不就是好心给你找个理由吗?”   檀韫茫然地“啊”了一声。   皇帝看了他一眼,整理姿态,负手说:“我真是特意过来看你的,怕某些人心里介意,问起来你也有个说辞。”   檀韫试图理解,明白了,“我看,心里介意的是您吧?”   他笑了笑,“您是不是过来争宠的?”   皇帝脸一红,恼羞成怒地说:“胡说八道。”   “本来就是。”檀韫剜他一眼,“自从我和世子好了,您就奇奇怪怪的,虽说嘴上是同意了,没二话,可好几次我都发现您偷偷瞪世子——”   “你说话讲讲良心,他就没瞪我吗!”皇帝说。   檀韫无法反驳,说:“可我说他了呀!”   “哦,现在就要来说我了是不是?”   “这才叫公平嘛。”檀韫凑到皇帝很前,绕着他打转,皇帝嫌他烦人,侧身说,“别把我转晕了,滚远点儿。”   “不要。”檀韫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凑近皇帝,笑着说,“您的心情,我是能体会的,毕竟您把落絮弄到御前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虽然世子爷和落絮绝不相同,无法等量,但这两件事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皇帝微讶,“我以为你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若有人打得是让他分我的权甚至替代我这样的主意,那我确实不把他放在眼里。”檀韫说,“我在意的是,您没有拒绝。”   “我知道是有人故意将他送到御前的,此举不过是将计就计,想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可半点没有拿他跟你比的意思。”皇帝小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的用意。”   “我也以为您知道我的心意!”檀韫反击,幽怨地说,“您不信任我,跑到我这里来阴阳怪气!”   皇帝见状连忙哄道:“这帽子扣大了吧?我就是有些不安,怕你有了情人就忘了兄长,这是人之常情吧?”   “可我之前都跟您解释过了……是不是有人挑拨?”檀韫眼神一冷,“谁?我剐了他!”   皇帝见状哪还敢说啊,拉着他的袖子说:“驰兰,你别生气,我心里是有数的,绝不信旁人挑拨。只是,有时候有点儿不是滋味罢了,但是只要你哄我一句,我就什么滋味都有了。”   “崇哥。”檀韫抱住皇帝,像个哥哥一样揉他的后脑勺,“哥哥和心上人是不同的,可也有相同的,那就是你们都对我很重要,我待你们真心实意。我从前一直觉得,我的命必须贴在您前头,若有万一,我也不要独活,要随您同去的,如今和以后我仍然会坚定地拼命保护您,可若有万一,我却多了个苟活的理由。”   “……没想到,鹤宵在你心中已经重要到这种地步了。”皇帝叹气,复又笑了笑,“这样很好。”   檀韫松开他,惊讶地说:“您觉得这样很好吗?”   “我从前其实不支持你们,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心说你们此时要死要活的,那就好着吧,等过段时间,劲儿过了就好了。可如今你却这样说了,”皇帝看着檀韫,“从前,我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你在我心中到底是什么,如今我却觉得,大致就是只要我还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从前我们一起受苦,如今苦尽甘来,你想要的,那就得是好的,包括我此生不能拥有的情爱。”   他摸了下檀韫的脸,有些冷,又很热。   “你有知心人,很好,但我却不能放心,相比起来,鹤宵竟然是最好的人选了。我知道他的性子,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他这个人有些疯性,却是执拗得很,但凡认定什么,生死都不能让他放手。这段时间,我也在偷摸考他,他待你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漏。我希望他将你当做珍宝,就如同所有平凡的父亲兄长所寄托那般。”   皇帝离开了,带着檀韫强行塞给他哄他的酥糕,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提着盒子的傅濯枝,四目相对,有一丝小心翼翼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太大会招来檀韫。   “哟,这是把皇宫当你自己家了,天天来?”皇帝率先发难。   “微臣的夫家在这里,微臣除了这里,没地方可去。”傅濯枝可怜兮兮地说,“请陛下开恩,收留微臣吧。”   夫、夫家,皇帝惊讶地质问:“你要不要脸?”   “要脸怎么追心上人?”傅濯枝单手叉腰,“反正我就是要和檀驰兰好,您要是想棒打鸳鸯,拆散我们,我就吊死在乾和宫门口。”   皇帝怒道:“你去吊啊,不吊不是人!”   “您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外头的争吵声到底还是招来了檀韫,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四季园门口,一抬手把门口的树枝折了,“啪”一声,四季园立马恢复安静。   皇帝坐上肩與,迅速离去,傅濯枝拐弯上了阶梯,在檀韫的死亡凝视中乖觉地进门了。   檀韫轻哼一声,转头跟上傅濯枝,说:“一天天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在外头忙了一天回来还有心思和陛下吵嘴,你嘴巴这么停不下来,我送你去给宫人们讲课好了。”   傅濯枝转身,期待地问:“可以讲咱们之间的事儿吗?”   “如果你想挨打的话。”檀韫说。   傅濯枝失望地转身,委屈地说:“他先用眼神招惹我的,我只是反击!”   “你要是个乖孩子,我还真信了。”檀韫不上当,“你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傅濯枝被拆穿也不臊,说:“我回来你就骂我,一点都不疼我了!”   檀韫笑了笑,上去拍他的背,“好啦,专门等你回来用饭呢,别噘嘴啦。”   傅濯枝说:“你还没吃?”   “没你,我吃不好。”檀韫说,“做了羊肉羹和炒鲍螺,吃着暖暖胃。”   傅濯枝蹙眉,“这些你不能吃吧?”   “我喝银耳羹啊,配时蔬小菜,你多吃点儿,让我跟着闻闻味道。”   傅濯枝本想说我跟你吃一样的,闻言却不好说了,问他喝药了吗?   “你没闻那药,难闻死了。”檀韫在桌边落座,蔫蔫儿的,“不想喝。”   “不喝怎么好?”傅濯枝吩咐人去端药,然后才知道的确臭烘十里。他看了眼捂着鼻子的檀韫,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确实苦。”   檀韫连忙拿起托盘上的虎眼糖塞进他嘴里,有些佩服地盯着他。   傅濯枝见状恨不得把药一饮而尽,但不能啊。他拍拍腿,说:“过来。”   檀韫抿嘴,“美人计不好使,带毒的呢。”   傅濯枝笑了,“听话。”   檀韫犹犹豫豫地坐过去了,一闻到那药味儿,脸都青了一个度。他说:“这和吃粪有什么区别?”   “那也必须吃。”傅濯枝说,“药不到位,十天拖成二十天,多咳几日你就好受了?”   檀韫嘟囔了一句,说:“那我一口闷吧。”   “不妥,这药味道太重了,你一口闷下去,喉咙不舒服,一定要反胃呕吐的,到时候不白多受罪?”傅濯枝拍着他的背,“小口小口的喝,多吃几颗糖。”   檀韫“嗯”了一声,含住傅濯枝伸过来的勺子,脸一下子就皱巴巴了。傅濯枝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背哄着,给他唱曲儿,他一下就笑了,又喝了两口,脸都憋红了。   傅濯枝放下勺子,切了一小块糖喂给他,在他含糖的时候亲掉他唇上的药液,夸张地挤眉弄眼,“好苦好苦……哕!”   檀韫笑着捏他的耳朵,就这么喝完了一碗,感觉头皮都绷紧了。   傅濯枝放下勺子,拿起一块糖含住,低头喂给檀韫,许久才分开,说:“真厉害啊,檀驰兰。” 第68章 闲暇日   “薛公公把落絮调去神宫监了。”   是观禀报消息的时候, 檀韫正坐在榻上缝制那对手衣,傅濯枝坐在他的椅子上翻看卷宗,闻言随口说:“神宫监掌祭祀香火, 这就算走低一大截了吧。”   “回世子爷, 落絮上次在永安宫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这已经算格外开恩了。”是观说罢再次看向檀韫, 又说,“启明的伤也好了,他是您的人,旁人不敢擅自调遣, 想问问您的意思。”   “启明平日还算聪慧能干, 陛下也念着他, 就让他继续留在御前吧,往后把心悬着,别再出类似的差错。”檀韫说, “拿些好药给他,年纪轻轻的, 别落疤了, 让他不必来回话, 再休息两日再回御前。”   是观应了一声,朝两人行礼后轻步退了出去。   俄顷,门外传来报时的钟声,酉时到了。傅濯枝准时搁笔,说:“驰兰,你该喝药了。”   檀韫近来日日都要喝两碗汤药, 世子爷会给他吃糖,还会给他亲吻, 美人计使得十分熟练且效果很好,他因此也熬过来了。这两日咳得不那么厉害了,药相应的减轻了剂量,倒是不那么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先前那么多药的磨练下,忍耐力提高了很多的原因。   火者端来一小碗药,傅濯枝接过,习惯性地用勺子喝了一口,试过味道和温度,这才俯身去喂檀韫。   檀韫一口一口的喝,要见底的时候,傅濯枝说:“夜里我要去一趟衙门,说不得要晚些才能回来,你别管我了,早些就寝。”   “我才不管你。”檀韫咽下最后一口药,皱着脸说,“我待会儿要出去和六哥打吊牌呢。”   傅濯枝顿时目光不善,“你这嗓子都哑成什么样了,还出去打牌?”   “又不靠嗓子打。”檀韫抿了抿嘴巴,吃掉一滴药液,眉毛皱了一下,而后他轻声说,“放心吧,有六哥看顾我呢,他也是看我这些天都窝在宫里,怕我无聊,让我出去走走。”   傅濯枝也不多说什么了,嘱咐了七八九十句吧,直到檀韫笑了起来,他才掐住檀韫的脸蛋,张口就是一个实在的吻,恨恨道:“嫌弃我啰嗦?”   “哪敢呀?”檀韫讨好地在傅濯枝唇上啾了一口,嘱咐说,“你今儿别入宫了,直接回世子府,懒得折腾。”   傅濯枝敏锐地质问:“你要宿在秉笔府?”   “我可没有这么说。”檀韫眼睛转了转,“那我若玩得晚了,可不可以直接去世子府借住?届时你这个主人不在,我不好意思登门啊。”   “这是什么话?你想去直接去就是了,把世子府当成你的窝,不必非要我在。”傅濯枝把药喂完,搁碗,拿了颗糖喂给檀韫,习惯性地捧起他的下巴,两人唇齿交融,很久才分开。   傅濯枝早一步离去了,檀韫舔了下唇瓣,起身去洗漱更衣。   *   戌时末,天暗沉如墨。   屋里烧着地炕,屋门用厚重的锦绣门帘隔着,戴泱坐在椅子上,单腿踩在椅沿,桃色外衣松垮地搭在他的肩上,他今日没有戴帽,头发披着,只挽了朵檀韫送的石榴花簪,艳丽夺人。   一个带刀锦衣卫靠在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壶冷酒,时不时喂他喝一口。   别桢兀自坐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副牌。   满屋子的人,下棋双陆,纸牌骰子,各玩各的,廊下一排人在斗鸡,喧杂人声,数不胜数。他们不比外厅那些官,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聚在一起的时候只顾高兴。   檀韫到的时候,斗鸡正到高/潮,他冷眼旁观,见场上见了血,才在一堆恭维声中进入内室。   “光儿。”戴泱懒洋洋地说,“请你七叔坐。”   戴凝光从角落的牌桌起身,转身走到檀韫面前,请他在戴泱上家的位置坐了,笑眯眯地说:“七叔,就等您来开牌了。”   檀韫丢了张牌,随后看了眼靠站着的那锦衣卫,说:“李大人,许久不见了。”   李十二点头,折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说:“我从吴州带了一副玉棋回来,回头入宫的时候给你送去。”   他的左眼角有道细长的疤痕,那是他早年执行任务时受伤后留下的,让他本就冷峻的脸显得阴沉沉的,可他说起话来反而很温柔。   檀韫还没说话,戴泱就先问了,“怎么不送我啊?”   李十二瞥他一眼,“你下得明白吗?好玉棋难得,送你是糟蹋东西了。”   戴泱“呸”了一声,凉凉地说:“你可甭惦记我们家小七,人家现在有人,任你再怎么讨好,也看不上你。”   檀韫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上家位置的别桢,有些担心这人告状,傅濯枝那只醋坛子回来又要泼醋淹他。   别桢仍然认真地琢磨着牌,仿佛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那我惦记你吧。”李十二敲敲桌子,示意戴泱出牌。   戴泱丢了张牌,差点砸中李十二的脸,横眉说:“你也配,滚远点。”   李十二笑了笑,打牌出去,顺带将攻击自己的那张牌也放好了,并不在意。   打了一轮,檀韫赢了,戴泱夺过李十二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问檀韫,“你喝什么?”   檀韫解下腰间的葫芦,跟他碰了一下,仰头闷了一口润嗓的梨子蜜水。   “打牌没意思,每次都是小七嬴,咱们玩点别的吧。”戴泱说,“骰子如何?”   檀韫一副高手姿态,淡然地说:“我都可以,随你们高兴。”   锦衣卫的两人也没意见,戴泱就吩咐人拿了一套骰子来,随手摇了两下,说:“咱们就玩痛快点的,比大小。”   “输了要接受惩罚,实在做不到就喝三杯,但是不能连续喝酒。”李十二仰身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笑着说,“而且必须接受,不许赖皮。”   他说着看了戴泱一眼,几乎是明示了,檀韫轻笑,见戴泱拍桌,冷艳艳的姿态,“我何时赖过?放马过来就是了……那小七怎么办,他现下不能喝酒。”   “喝他的蜜水吧。”李十二说,“小孩子嘛,不欺负他。”   檀韫也不反驳。   戴泱笑了笑,说:“成,那咱们就比大小,最小的那家必须接受其余三家所说的惩罚……我先了!”   他熟练地抄起骰盅,手上的金钏在昏黄中金灿灿地晃了几圈,猛地落定。   “五五六!”   檀韫一只手挽着袖子,拂手抄起赌盅,随手摇晃两下,落定开盅,说:“五六六。”   戴泱酸溜溜地评价:“运气好。”   檀韫笑了笑,不跟他计较。   “该我了。”李十二接过盅,信手拈来,“五五五……完了,我有点危险。别大人,看你的了。”   别桢接过,在众人的注目下抄起就摇盅子,揭开一看,好嘛,四五五。   “你输了!”戴泱鼓掌,高兴地说,“我已经想到一个有趣的惩罚了。”   别桢预感不妙。   “我看别大人也是颇有风韵,”戴泱转着酒杯,笑道,“你边跳舞边脱衣服给我们看。”   别桢:“……”   “恶俗。”李十二啧了一声,“别欺负咱们锦衣卫没人啊。”   “谁说的不许赖账?”戴泱挑眉,冷笑道,“李大人,您这是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吗?玩不起是不是,是不是男人?”   这人浑身都是尖刺,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扎成刺猬,李十二呛不过他,看向檀韫,“小七,倒是管管他。”   “谁是你的小七?”戴泱说,“李大人什么时候也成太监了?”   李十二说:“我跟你叫啊。再说了,人家都没说话,你倒是先着急了?”   “谁让你跟我叫了,别说得像咱俩有什么关系一样,你就是咱家的一个暖床奴,给我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今儿就踹了你。”戴泱噼里啪啦说完,又看向檀韫,“小七,说话啊。”   檀韫看了眼恨不得就地消失的别桢,又看了眼一副“你敢胳膊肘往外拐你就死了”的戴泱,面色如常地选择折中,说:“先前不是说了么,可以喝酒代替惩罚。”   别桢立马倒了一杯酒,仰头闷了,动作迅猛如闪电,生怕戴泱说不行。   戴泱:“……行,等我下回再逮住你,看你怎么逃!”   李十二说:“你对看别大人脱衣跳舞有什么执念?”   戴泱瞥他,“咱家就喜欢欣赏年轻美好的肉/体,有错吗?”   李十二拍拍自己,“我也有,你看我啊。”   “滚蛋吧,大老粗,别逼我自戳双目。”   檀韫闻言轻轻笑了笑,心说这两人真有意思,这么些年了,吵吵闹闹就是没散,倒是独有一份热闹气。   “不行,我觉得这样吧。”李十二有了新的主意,“咱们各自拿笔在纸上写上惩罚,放在盒子里,输家就以抓阄的方式,如此公平,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人针对,如何?”   戴泱说:“我看你这个主意就是为了针对我。”   “不重要了,就你反对。”李十二拍拍手,一个长随过来,听吩咐后转身去拿了笔墨纸砚来。   长随手脚利落地将纸裁成小块儿,放在檀韫面前,替他蘸了墨,檀韫接过笔,思索一二,坏心眼地写下惩罚内容。   “七叔。”戴凝光跟个猴子似的蹿到檀韫面前,俯身说,“让我写一个嘛。”   檀韫把笔让出来,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位置。戴凝光拿笔哗哗写,檀韫看着他的字,说:“该练字了。”   “我这是遗传我干爹了。”戴凝光说。   “放屁!”戴泱说,“你又不是我生出来的。”   戴凝光搁了笔,把纸随手抓成一个团子往盒子里一放,笑嘻嘻地回去玩儿了。   *   傅濯枝从衙门出来,傅一声坐在车上啃羊腿,见了他便通风报信。   “檀监事还在外面玩儿呢,半点没想回家。据说他们在玩什么骰子,输家要抓阄惩罚,檀监事运气还不错,就输了一回,本来该唱曲儿的,但他那嗓子唱不了,就抱着琵琶拨了一曲,仙音玉影,那些小子魂儿都飘了。”   傅濯枝说:“去秉笔府。”   “可是您没有被邀请。”傅一声说。   傅濯枝端坐主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檀监事的家眷,快点儿。” 第69章 三个六   马车停在秉笔府门前, 戴泱的掌家宦官亲自出门迎接,恭敬地请傅世子下车。   傅世子与檀监事的关系虽说还没有挑明,但在他们眼中也差不离了, 傅世子这么晚过来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大家伙也心知肚明。掌家宦官行礼,笑着请傅濯枝入内, 路上说:“督主喜欢热闹,常设宴款待,但檀监事平日里不常和咱们一道玩儿,一年里难得赏脸几回。”   言下之意就是檀监事难得出门浪几回, 您就甭计较了!   “他忙。”傅濯枝说。   掌家宦官听出一股子家眷的语气, 笑而不语。   傅濯枝一路行去, 这秉笔府富丽堂皇,和它的主人一样直白。廊下没人了,只空着几张摆着残羹冷炙、酒壶瓜果的桌子, 可以窥见先前的热闹,屋里也只剩下一桌人了, 却是仍旧人声嗷嘈。   掌家宦官正欲通传, 傅濯枝抬手阻止, 上前一步,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别逮着我欺负啊。”   懒懒的,轻哑含笑,是檀韫。   “谁敢欺负你啊?”戴泱笑呵呵地说,“出来玩儿,愿赌服输知不知道?哥倒是想帮你, 又怕折了你的筋筋铁骨,往后出门再没人带你玩儿了。”   一道温柔低沉的声音随即说:“怎么?是不是怕世子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还有我的事儿呢, 傅濯枝眉梢微挑。   “小七,别怪哥没提醒你,男人都是贱骨头,不能太松着他了。”戴泱似是意有所指,停顿了一息才继续懒洋洋地说,“世子爷本就不是什么乖巧人儿,他要是知道你出来玩儿还顾忌着他,必定心中窃喜,长此以往规矩不在,他可是要爬到你头上拉屎的。”   檀韫反驳,“世子爷才没你这么粗俗。”   “打个比方懂不懂?”   “不懂。”檀韫曼声说,“世子爷有多听我的话,你们是不知道,只一句话,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掌家宦官闻言偷偷瞥了眼世子爷的脸色,却见那张惊艳绝伦的脸满是笑意,嘴角也愉悦地翘起一个弧度。   “哦?”李十二那语气跟逗孩子似的,“这么厉害啊?”   檀韫“嗯”了一声,尾音轻拖,语调上扬,矜持地说:“我们家自来是我做主的,世子爷在外面如何跋扈,到了家都得乖乖趴着任我摸脑袋。”   “哎哟喂。”戴泱浮夸地说,“看来我们小七已经深谙驯服世子爷之道了,啊?”   “不是驯服。”檀韫顿了顿,声音轻了,“是他乐意的。”   戴泱“哦”了一嗓子,“听不懂。”   “你不识字啊,这都听不懂。”檀韫打了戴泱一下,很有见地地说,“世子爷疼我,才乐意听我的话。”   戴泱呕了一声,嫌弃道:“怎么这么酸?”   檀韫在戴泱跟前自来就是个被疼爱的弟弟,脾气横,人也活泛,闻言反击道:“您可别嫌弃我,您二位在床上的时候指不定说过多少酸话,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们就是故意看我的笑话!”   李十二连忙笑着撇开关系,“跟我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说。”   “你滚一边儿去!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别上赶着!”戴泱骂完李十二,又去逗檀韫,“你怎么知道我俩做那档子事儿是什么样子的?哦,你偷听?”   “谁乐意听?”檀韫说,“我还嫌弃臊耳朵!”   戴泱哈哈大笑,说:“那你们自己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你是不是要把耳朵捂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檀韫羞恼道,“李十二,你管管他!”   李十二还没说话,戴泱抢先道:“本来就是嘛!你这么恼羞成怒,是被我说中了,还是……不会吧,你俩不会还没做那档子事儿吧?不是说世子爷经常宿在莲台吗?你俩不会分屋睡吧,他把你那儿当客栈啊?”   “什么跟什么啊。”檀韫喝了一口什么,过了一瞬才说,“光天化日,你说话能不能有些谱?像什么样子。”   戴泱浑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瞅瞅朝堂上某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古板,背地里也不知嫖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姐儿呢?”   “可不能把驰兰和那些人比,咱们驰兰是正经人。”李十二说。   “谁跟你咱们?”戴泱拍桌,冷声说,“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许和我家小七套关系,他已经被一只名为‘傅濯枝’的狐狸精迷了心智,绝不会再看见你一根头毛!”   门外的“狐狸精”从这话中听出些什么,嘴唇轻轻抿了一下。   掌家宦官突然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风吹得大了些,别是要下雨了吧。   “你捻酸吃醋,你们自己关起门来算账就是了,可不许往我身上扯。”檀韫说,“这话平白惹得人误会,幸好世子爷不在,否则——”   “否则什么?”戴泱逮住了他的小尾巴,“你不是说你们家你做主吗?世子爷不是在你跟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吗?怎么还怕了?”   檀韫理直气壮,“我吹吹牛,不行吗?不服气,你就报官逮我。”   傅濯枝几乎能想象檀韫说这话的模样,偏着脸,斜眼瞧着戴泱,眼尾上勾,不屑又漂亮,让人又爱又恨。   果然,戴泱怒起,伸手去揉檀韫的脸蛋,屋子里一时响起桌椅蹭动的声音,檀韫“哎呀”地低声叫唤,被戴泱揉狠了,才小声笑着说:“六哥,好六哥,饶了我……哎呀!”   傅濯枝挪了半步,视线掠过门沿,见檀韫已经被戴泱逮在了大腿上,哥俩还跟小孩子似的玩闹,檀韫没戴帽子,被乳黄发带挽起的头发搭在椅子扶手边,水波似的晃着。   “兔崽子,敢在我面前横!等着,我立刻帮你洗干净擦香了,用红绸捆着,高价卖去世子府。”戴泱想了想,“至少要卖个一万两吧,到时候分你三成。”   檀韫恨恨地说:“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不许讹他的钱。”   “行,那我给你减点儿,就卖一万五千两。”   “你这个人不识数!”   “一万八千——”   “我买了。”   屋内人声一停,檀韫惊诧地偏头看向屋外。   傅濯枝踏入屋内,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对视,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俯身将檀韫从戴土匪的辖制中解救出来,摁在椅子上坐好,朝戴泱笑道:“不请自来,戴督主可莫嫌我啊。”   “不敢,不敢。”戴泱挑眉,“来啊,搬椅子来。”   掌家宦官迅速地搬来椅子放在檀韫身边,请傅世子坐了。   檀韫轻声说:“你怎么来啦?”   “过来陪你玩会儿,然后接你回家。”他们离得近,傅濯枝嗅了嗅檀韫的脸颊,问道,“没碰酒吧?”   檀韫摇头说:“没呢。”   傅濯枝笑了笑,自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拿起檀韫面前的那只纸团一看,上面写的赫然是:   【和人打啵儿!】   难怪檀韫先前不肯服输。   戴泱见状说:“诶,世子爷来了,小七,这会儿你该接受惩罚了吧?”   “不是可以喝酒?”傅濯枝拿起一只空杯子,拿酒壶倒满,仰头闷了,搁杯说,“这杯我替驰兰受罚了,行吗?”   李十二笑着说:“那你们二打一,不公平啊。”   “谁说我们是二了?”傅濯枝说,“夫妻一体,我们自然是一啊。”   满桌人露出“臭不要脸”的谴责,唯独檀韫对世子爷的厚脸皮表示钦佩和赞赏。   “还是说,”傅濯枝看着李十二,“你们不乐意见我和驰兰好,想拆散我们?”   李十二:“……”   得,这是冲他来的。   他说:“世子爷,您别是偷听了吧?”   傅濯枝耸肩,“我光明正大站在门口听的,你们没发现而已。”   众人:“……”   “幸好你来了。”檀韫与傅濯枝胳膊蹭着胳膊,有些兴奋地说,“他们脸皮忒厚,我都说不赢他们。”   傅濯枝完全不觉得这话夸得有什么问题,挑眉说:“放心,有我在。”   戴泱幽幽地说:“您没听出来小七是在讽刺您脸皮厚吗?”   “我没有讽刺。”檀韫纠正。   “我乐意倾听。”傅濯枝说。   戴泱决定不和这对鸳鸯对峙,一打二根本不公平,转而说:“世子爷,您先前说的那一万八千两,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李十二说,“世子爷什么身份,还能诓你不成?”   檀韫蹙眉,“你们讹钱。”   “话不能这么说啊。”戴泱笑道,“嘴长在世子爷身上,我们可没逼他,世子爷要真是说着玩儿,那就说着玩儿吧,反正咱们也不会当真。”   檀韫剜了戴泱一眼,正想说话,却听傅濯枝随口说:“谁诓你了?”   “你钱多没地儿花吗?”檀韫拉他的袖子,不赞同地说,“他讹你呢。”   “两万两而已。”傅濯枝说,“过冬了,让六哥拿去买几件厚被子,夜里盖着也暖和,就当咱们的孝敬钱了。”   这是改口的钱啊,戴泱把玩着骰子,看了眼傅濯枝,又看了眼檀韫,欣然地说:“那我就收下了。”   出来玩一趟就被人讹了一大笔钱,傅濯枝这个缺心眼的冤大头!檀韫不爽快地瞪一眼戴泱,又瞪一眼李十二,在心里把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男骂了好几遍,而后轻轻拍桌,说:“最后三局,不赌别的了,一局五千两,点大者胜,来不来?”   “我来不起。”一直哑巴似的别桢率先逃离是非之地。   “我是个吃软饭的。”李十二笑嘻嘻地搡了戴泱一把,“督公,你来。”   输人不输阵,戴泱岂是服输之辈,在李十二的邀请下坐到了檀韫的对坐,说:“那就别怪哥哥欺负你了。”   檀韫轻轻哼了一声,熟练地拿盅掩走骰子放在傅濯枝面前,说:“你来。”   傅濯枝在檀韫脸上读出了“你敢输你就死定了”的严厉警告,想来是檀监事对他的败家行为很是不满,但由于很疼他,还是愿意给他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因此他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遵命。”   虽说傅濯枝有时会将两根手指强行伸入檀韫的嘴里,模仿着某档子事儿肆意地将檀韫欺负得眼泪汪汪,但他的手无疑是非常漂亮的。因此摇盅的时候,檀韫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只手上,傅濯枝若有所感,偏头看来,刹时四目相对,傅濯枝手一抖——   一颗骰子飞了出去,被李十二精准地握住。   “……”   戴泱笑死了,说:“世子爷,您会不会玩儿?不会就下桌!”   “你不懂了。”李十二将那颗骰子放下,用指尖一弹,让它咕噜噜地滚到傅濯枝面前,笑着说,“咱们世子爷是被风迷了眼了。”   檀韫偷笑着偏过头,不再看他。傅濯枝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盖住那颗骰子,熟练地在半空摇晃起来。   “啪!”   他看也不看地开了盅,说:“给钱吧。”   檀韫看过去,三个六,豹子。   傅世子不愧是各种高手——曾经的,玩起骰子来像吃饭一样简单,轻轻松松连杀戴泱三局,挽回了一万五千两的家产,终于得到了檀监事的原谅。   戴泱损失了一大笔钱,抄着胳膊连骂檀韫这个胳膊肘子朝外拐的小白眼狼,小白眼狼被他揉搓了两下脸蛋儿,笑着安抚他,说:“好歹还给你留了点呢,够了吧,世子爷经营偌大的世子府,日子过得也很不容易。”   “屁的不容易,他腰间那玉佩起码够在京城买下一条街了!檀小七,你这个没——”   “轰隆!轰隆隆!”   一声闷响,戴泱起身凑到屋门口一看,雷电闪动,他如有倚势,转头对檀韫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才不管你。”檀韫不搭理他了,拉着傅濯枝的袖子说,“要下雨了,咱们快回去吧。”   傅濯枝接过长随递过来的披风,抖落开替檀韫披上,系好,习惯性地帮他整理头发。   戴泱看着这一幕,喝了口酒。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傅濯枝颇有风度地朝屋内三人颔首,不等回应,揽着檀韫的肩膀一道离去了。   夜冷,风要杀进骨头,走着走着,傅濯枝放下手,檀韫也拉住了他,两只温热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被藏进了傅濯枝的宽袖中。   檀韫笑起来。   “偷笑什么?”傅濯枝问。   “今夜热闹嘛。”檀韫说。   傅濯枝找茬似的,“我不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家?”   檀韫狡诈地说:“可你不是来了么?”   你来了,我就跟你回家呀。   傅濯枝读出他话里的意思,没忍住笑起来,没头没脑地说:“天够冷的。”   话音刚落,他被拽着往前一扑,檀韫牵着他小步跑起来,说:“快点钻马车就——”   低呼一声,檀韫被傅濯枝搂着屁/股抱了起来,抗麻袋似的往上一耸,边跑边说:“走咯!” 第70章 冬月礼   乌飞兔走, 转眼就到了冬月。   四季园的许多花圃已经盖了棚子,墙角几树梅花傲然凌立,莲台院子里的茶花和兰花也各有生气。   檀韫的病已大好了, 傅濯枝又制了一份药膳方子, 每天给他喝一碗,补补元气。是日傍晚, 檀韫喝了药膳,傅濯枝还没回来,不禁叹了口气,脱了木屐窝在躺椅上看书。   是观进来的时候, 发觉小爷的书是倒着拿的, 不禁蹦跶过去, 揶揄道:“小爷,好看吗?”   “……”檀韫回过神来,也不与他计较, “出去玩儿去。”   “马上就去。”是观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箱子,“鹤奴送来的。”   檀韫坐起身子, 将书放在膝上, 是观连忙打开匣子, 小心地取出里头的一团锦布,揭开来看,是一对狐毛暖耳,用青金线绣了一簇兰花,暖耳底下还坠着颗雪球。   “真漂亮。”是观赞道,“这个月大家都开始戴暖耳了, 这就叫实际。”   檀韫摸了摸柔软的皮毛,眼神在那簇兰花上停留片息, 才说:“把我前两日准备好的那幅消寒诗图装好,明日还是照例送去宝慈禅寺。”   “送什么?”   傅濯枝抱着披风从门外进来,是观上前接过披风,抖了抖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礼物呀。”正好撞上了,檀韫也没打算瞒他,“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鹤奴吗?”   傅濯枝走到檀韫跟前,随手拿了只绣墩坐下,说:“就是那个每月十六都会跟你书信来往的鹤奴?”   “是他。”檀韫看了看匣子中的暖耳,“他给我送了这个,我就送他消寒诗图,都是冬月时兴的物件儿。”   傅濯枝看了眼他手中的暖耳,眼中掠过意味不明的神采,说:“你很喜欢?”   檀韫拿起暖耳往脑袋上一戴,轻轻摇头,两颗雪球跟着晃了两下。他笑起来,“好不好看?”   “好看。”傅濯枝伸手往他脸上一捂,“脸本来就小,再戴上这个,就剩这么一小块了。”   外面冷,他每次回来时都会在楼下用热水洗过脸和手,怕触碰时冻着檀韫,这会儿手掌也还留有热气。檀韫用鼻尖蹭了蹭,说:“这样就不会被风吹伤了。是观不喜欢戴这个,每年都会挨冻,脸颊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还很疼,每天都得揉一团药膏。”   “戴着这个,耳朵听不清,脑子也糊里糊涂的。”正在书桌后装匣的是观嫌弃地说。   檀韫笑了笑,取下暖耳放进匣子里,伸手摸了摸傅濯枝的脖颈,不满地说:“你怎么也穿这么少啊?显得漂亮,是不是?”   “穿太多了,行动不便,且我本就不怕冷。”傅濯枝凑近他,笑着说,“你不是还说我是火球吗,烫得你想哭?”   那都是在床帐子里,檀韫被傅濯枝烫了皮肉骨头后说的浑话。手指头在颈肉上轻轻一捏,檀韫嗔他一眼,“不要脸。”   是观习惯性地忽略两人的对话,认认真真地装好画匣子,出去顺便关上门。   翌日晌午,是观骑马出城去了宝慈禅寺,熟门熟路地找到“缥香室”,将包好的长匣放在不染毫尘的书桌上,转身离去。   片刻,一道人影出现在花林间,进屋取走了长匣。   *   檀韫在暖阁批折子,启明轻步入内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扫了眼对坐的皇帝,下榻出了暖阁。   是观候在殿门外,见了他就轻声说:“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好。”檀韫扫了眼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回去洗个手,没事儿的话就去内署衙门把这几日的事件簿取回来,我夜里要看。”   是观领命,转身轻快地离去了。   廊下铁马铃铃,檀韫吹了会儿风,把那点冬日午后的困倦吹走,这才回了暖阁。   “啪。”皇帝将一本折子放在摞好的那堆“小山”上,头也不抬地说,“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檀韫落座,笑着说:“秘密。”   “得,孩子大了,秘密也多了。”皇帝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折子轻轻扔在檀韫跟前,“看看这个。”   “李弥暴毙?”檀韫思忖道,“李弥今年四十出头,从前是武官出身,身子健朗,怎会突然暴毙?”   皇帝问:“缉事厂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檀韫摇头,说:“暂时没有。”   “让锦衣卫和刑部跑一趟江州吧,都察院也要派人过去,江州知州的位置不能空置太久,让他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好尽快填补上去。”皇帝说,“刑部就让鹤宵去,他最年轻,办事也最利落。天这么冷,路不好走,刑部那群老菜梆子跟不上锦衣卫。”   傅濯枝太年轻了,他没有资历,因此要多功劳。檀韫明白,说:“是,奴婢立马拟旨。”   “别拟旨了,传个话就成,让他们便宜行事。”   檀韫点头应下。   晚些时候,命令传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李十二嗑瓜子的动作一停,说:“和傅世子一道?”   启明说:“正是呢。”   “那我可不去,傅世子指不定半路把我砍了。”李十二懒洋洋地说,“都怪你们戴督公,捻酸吃醋把我坑死了,世子爷每次看见我,那眼神跟冷刀子似的,但我真的没有惦记过檀监事。”   他的亲信笑嘻嘻地说:“谁信呢?您从前是不是给人家檀监事送花来着,好像还是一捧芍药花?”   “芍药?这是明晃晃的示爱啊,咱们李大人还干过这种事儿呢?”   “岂止呢,俊脸红彤彤的!可惜了,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人家檀监事根本没收他的花,可怜咱们李大人,一颗芳心就此碎裂。”   “其实也不怪大人,檀监事何等风姿,啊?太正常不过了。”   “这就叫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年被檀监事拒绝,后来被戴督公翻了约莫个八百回的旧账,还挨了几回鞭子——以后还会有第八万回,如今连傅世子都恨上咱们李大人了!这种境地,出去打个牌绝对被三家群殴,输得裤衩都没咯!”   “不要紧,反正咱们大人是吃软饭……哎哟喂!”   李十二脱了木屐,抄起来砸在那人的屁股上,笑骂道:“两个小畜生,给我滚,否则砍了你们做人肉羹,滚!”   其中一个捡起木屐,笑嘻嘻地还给他,转身跑了。   “我说小美人儿,”李十二瞅着启明,吊儿郎当地说,“你能不能回去跟你们檀监事说说,让他回家后跟傅世子解释解释,否则我真怕哪天被傅世子暗杀啊。”   “那可不行。”启明笑着说,“檀监事为您解释,世子爷不得跟他闹?世子爷在家受宠,闹起来可不得了,很不好哄的。您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着吧,奴婢告退了。”   李十二叹了口气,嚷道:“小畜生!”   他的亲信从外头跑进来,说:“在呢!”   “之前被檀监事当棋子,偷摸把老江弄死在青州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常南望,常千户啊。”亲信说。   “让别同知带着常千户去一趟江州吧,告诉世子爷,”李十二笑着说,“人,我送给他了,以后可别再瞪我了。早八百年的黄历,翻篇吧。”   “哼。”傅濯枝听了信儿,说,“李大人快言快语,我也承情了,但你回去告诉他,以后不许再盯着檀驰兰看,否则我只好不小心地向戴督公透露,之前李大人去吴州办差的时候被十二个姑娘团团围住的事儿了。”   “世子爷您别瞎说啊!咱们大人当时的确深陷桃花阵,但他刚正不阿,誓死守护自己的裤腰带,虽然被摸了胸揉了屁/股,但绝对没有被……好的。”锦衣卫在傅世子那两颗毫无波澜的眼珠子的凝视中猛地住嘴,老老实实地说,“卑职一定如实传话,保证半字不差。”   傅濯枝“嗯”了一声,锦衣卫转身溜了。   “这李大人平时混不吝,不曾想心思这么深,把青州的事儿都看透了。”傅一声靠在一旁的桌子边说。   “一个没家世背景的普通锦衣卫,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副指挥使的位置,岂是简单的大老粗?你真当他是吃戴泱软饭的……好吧,他真的吃。”傅濯枝起身,“回家了。”   傅一声屁颠颠地跟上,说:“您现在入宫比回世子府还勤快,陛下嫌弃死您了。”   “我又没抢他的窝。”   “但您拱了陛下的小白菜啊。”   傅濯枝无法反驳,还很得意地哼了一声,说:“我不仅要拱,我还要去找他的小白菜吃软饭了,走着。”   傅一声觉得自家世子真出息,竟然能找到那么好的软饭吃,高高兴兴地把人送到了宫门口。主仆俩就地散伙,他还得去参加高价报名的杂技课呢,他一定要在年节前学会喷火!   傅濯枝回了四季园,洒扫的宫人纷纷行礼,目送他进了莲台。   廊下没人,傅濯枝不好洗脸洗手,先踩着楼梯上去了。翠尾正在走廊尽头伺弄兰花,他说:“翠尾,叫人打盆热水。”   “进来洗吧。”   寝屋响起檀韫的声音,傅濯枝脱了披风递给上前来的翠尾,在门口拖鞋,踩着木屐进去了。   檀韫靠在躺椅上,姿态慵懒,像只漂亮的小猫,傅濯枝看一眼就心猿意马,走过去,却没碰他,“底下怎么没人?”   “被我叫去后面洒扫了。”檀韫抬头瞧了他两眼,抬手勾了勾手指,“下来点儿。”   傅濯枝俯身,“怎么——”   袖子里的右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握住了,檀韫拿起他的手,跟着坐起来,微微凑近一嗅,“有股香味呢,去哪儿了?”   而后亲了下他的手背,仰身靠上软枕,笑着看着他。   傅濯枝的脑子乱了,迷糊地说:“没去哪儿,就在衙门,什么香……”   他抬手一闻,的确有股淡淡的花香,但他下午并没有碰过花草,这味道是……他猛地看向檀韫,暗自惊疑不定。   “怎么这样看我?”檀韫好似不解。   傅濯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晃了晃手,说:“这是什么香?”   “追魂香。”檀韫说,“缉事厂平日里缉凶时有时会用到,沾上一点能停留大概三日,除非用力搓洗。”   傅濯枝呼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总是不肯在我面前写字,哪怕办差时或者写折子都是让傅一声代笔——我见过傅统领的字。你好似很怕我看见你的字迹,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我收到那对暖耳,上面的兰花很熟悉,和你之前送我的琵琶上的兰花纹很像……因此今日一早,我让是观在画匣子里的丝绸布套上洒了追魂香,只要你碰过那卷画轴,你的手上就会留下痕迹。”   傅濯枝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本只是怀疑试探,却不想……”檀韫哑声说,“鹤奴,竟真的是你啊。”   书本轻轻砸在傅濯枝身上,他下意识地接住,抬头时看见了檀韫微红的眼睛。   “傅濯枝,”檀韫又爱又恨地剜着他,“你是个大骗子。” 第71章 傅濯枝   其实这本不是一件令檀韫震惊的事情。   五年前的腊八节, 他和鹤奴在宝慈禅寺因为一张佛箴结缘,他喜欢对方的字,那般筋骨桀骜。   同好结缘是很轻易的一件事, 见字知人比见人识心有时更靠谱。就这样, 他们不约而同地约定了一场笔墨交易,在宝慈禅寺, 在十六日那天。   起初只是互换书法,后来交易多了,鹤奴会给他附赠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出门游玩时顺路得的不太贵重的小玩意儿, 从鹤奴用的笔墨来看, 他是个富贵闲人, 这样仅仅是为了让檀韫受之不愧。但每年五月十六日那天,鹤奴送来的礼物总会别样的珍贵,更郑重些。   但此时想来, 交易定在十六日,本身就是鹤奴太狡诈了。   如此, 哪怕他们永远不见面, 不知对方的真实名姓, 鹤奴也能自然而寻常地为他备一份生辰贺礼。   “混账……”檀韫猛地起身将傅濯枝推开,“不跟你说话!”   檀韫虽然出生不好,可他入宫后总是夹在被算计欺负和被纵容疼爱中间,这也导致他对外狠戾无情,对内却是另一副骄矜有时候甚至有些骄横的性子。他生气的时候则像个小孩,不会很冷淡地站在那里, 喜欢动手动脚,拍拍打打, 但力道不重,仿佛耍脾气的小猫小狗,炸毛也不会伤害亲近的人。   “驰兰!”傅濯枝退了一步,又追上去,“你别不跟我说话,我——”   “你是骗子。”檀韫脱了木屐,踩着帘子前的软毛地毯进了内室,厉声道,“你不许进来!”   傅濯枝在帘子前止步,说:“我没有骗你!”   “你骗了你骗了,隐瞒就是欺骗!你明明知道鹤奴,还不止一次听我提过,你有机会向我坦诚,可你一声不吭!你想瞒我多久?”檀韫抓着衣襟,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他看着帘子后的人,看着那双微红的眼睛,咬牙说,“如果不是我试探你,你要瞒我一辈子吗!你这个大骗子,你不许跟我说话!”   不说话是傻子!   “我不敢!”傅濯枝说,“我怕你生气,怕你误会我在戏耍你——”   “可我更会心疼你——”   “我更怕你心疼我!”傅濯枝几乎是吼出来的。   檀韫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傅濯枝胸口起伏,勉强抑制住烧到喉咙口的邪火,说:“我化名鹤奴与你相识,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你说说话,给你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送生辰礼,如此,哪怕我们永远不见,你永远不知道鹤奴是傅濯枝,永远对傅濯枝没有半分注视,我也可以和你说话!”   “鹤奴”是他们之间的悬丝,傅濯枝紧紧地抓着他,鲜血淋漓,手骨颓烂,也不敢让它碎裂。   “现在,你看见我了,我当然高兴,我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可是……万一呢?”傅濯枝红着眼看着檀韫,哑声说,“万一以后我不再能得到你的注视,而你已经知道我就是鹤奴,我又该如何鬼祟地去偷这一点相处?现在,你说你心疼我,可你为什么要心疼我,我化身鹤奴是因为我想和你说话,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念头,你为什么要因此有所负重?”   “我喜欢你啊……”檀韫不太明白地歪了下头,呐呐道,“我喜欢你,才会心疼你!你只许自己疼我,却不许我疼你,你这样好吗?一点都不好!”   “我只想让你每天都高兴,不想让你觉得你欠了我什么。”   “我欠你什么了?你倾慕我,想要得到我,你对我好是应该的,难不成要对我不好吗!”檀韫侧身,高傲地说,“就像如今我喜欢你,因此下半辈子也理所应当地对你好,否则就是负心薄幸,你可以骂我——”   “我哪敢骂——”   “你不许插嘴!”檀韫跺脚,“你打断我说话了!”   傅濯枝立马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杵在帘子外。   檀韫胸口起伏,一时却已经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只能偏头瞪着傅濯枝这个罪魁祸首。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走廊的火者一早听到动静就跑了,谁也不敢听他们俩吵架,万一鸳鸯打水仗时不小心抖落出什么有损对方颜面的事情,他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许久,傅濯枝懦弱地说:“驰兰,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在你提起鹤奴时保持沉默……虽然我不后悔,但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就罪不容诛,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跟我说话也成,千万别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檀韫气恼极了,跑过去冲出帘子对着傅濯枝一阵拍拍打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哪怕你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你没有触犯刑律,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这里是莲台,是我们在皇宫的小家,不是衙门!亦或是说,在你眼中,我是喜欢随手打人的凶神,还是你是偏喜欢被我打的变/态!”   从胸口到后背,没有一处是没被问候过的,傅濯枝在小猫的挠打中一步不退,说:“我不是变/态,但你打我和别人打我是不一样的。别人打我,那是找死,你打我……”   他微微一笑,说:“叫调/情,叫奖励,叫恩赐。”   檀韫:“……”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在世子府,我今年生辰那天,你打了我那一巴掌……?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傅濯枝伸手握住檀韫的右手,触碰着他的掌心,“它是热的,打在脸上,我从耳朵麻到了后脑勺,紧接着的那种浑身乃至魂魄都在颤栗的感觉,是我还活着的象征。”   檀韫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用崩裂来形容都毫不夸张。他看着陷入回忆甚至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兴奋的傅濯枝,喉咙口像是被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捂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濯枝浑然不觉,他紧紧地握住檀韫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去,轻声说:“檀驰兰,你一定不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全天下最恐怖的杀器。冷淡的时候,落在我身上就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就凌迟我一刀,可温柔的时候,它也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也凌迟我一刀,我痛吗?痛,但我痛得高兴!”   他好似陷入了梦魇,脸上露出自己无法察觉的痴态,几乎让檀韫颤抖起来。   “我是为你活着的,檀驰兰。每次我觉得活着真他娘没意思的时候,傅一声就会告诉我,檀监事最近做了什么事,是高兴还是冷漠?你高兴,我便也高兴,你不满,我也跟着不愉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把我揉搓成了个……人!”   他把住檀韫的肩膀,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我从前甚至想过,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让缉事厂找上门来,这样你就会来找我,来审问我,来杀我!可我转念一想,不行啊,不能这样做,触犯了你的底线,你就会讨厌我……檀驰兰,你别讨厌我……”   他怔怔地重复这句话,眼前被泪幕盖住了,根本看不见檀韫,直到微凉的嘴唇撞在他的唇上。   檀韫吻住了他。   没有唇/舌纠缠,就这样很亲昵地吻住他,让他们彼此呼吸可闻,毫无隐瞒地审视彼此的心跳。   傅濯枝哭起来原来这样了不得,那金豆子不要钱的洒落,下大雨似的把檀韫的脸打得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简直湿透了。   可他们谁都没有移开,他们都在颤抖,傅濯枝是越哭越起劲,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才抖,檀韫没有落泪,尽管他眼眶已经充盈水珠。   “傻子。”他这样骂傅濯枝,说话时嘴巴会碰在一起,因此那样小声含糊,却如同惊雷炸响。   傅濯枝眼眶微微瞪大,蓄满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檀韫脸上,檀韫却没心思计较,只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世子爷可怜又可爱,简直漂亮得不像话,檀韫抱住他,用手臂勒住他,像是圈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华贵孔雀,爱怜地吻掉他鼻尖的泪珠,哑声说:“傻子。”   傅濯枝想说话,却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开口就是一声哽咽,撒娇似的。   “……”他在檀韫含笑的注视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怎么这么可怜呀?”檀韫亲他的嘴巴,低声说,“傅濯枝,你相信人有轮回重生之说吗?”   傅濯枝摇头。   “我从前也不信,如今甚至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预知的梦而已,是老天爷警醒我,不要让我错失你。”檀韫在傅濯枝懵然的目光中抱紧他,“曾经我以为,我们是在同一片天地中的陌生人,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一个胆小又有些蠢笨的你。”   “我不蠢笨……的。”傅濯枝哽咽着说。   “嗯。”檀韫笑着说,“你只是傻了些。”   傅濯枝很委屈很幽怨的:“……”   “我从前不曾回头,让你在后面踽踽独行了那么久,如今也不会回头。”檀韫看着脸色骤白的傅濯枝,轻声说,“你来往前走。”   傅濯枝的心骤然升起。   “你走到我身边来了,然后一直陪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都不回头,都往前走,我们一偏头就能看见彼此,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檀韫说,“你是我的,傅濯枝。”   他摸着傅濯枝的心口,平静地说:“不要再为任何人神伤,痛苦,堕落。你是我的。我要傅濯枝是本该那般的傅濯枝,尊贵、娇气、能干、得体、会笑会哭、会撒野会混账……总之是个‘人’,是个被疼宠被珍视被深爱的‘人’。已经化成白骨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不许再欺负你,不许再凌虐你,不许再霸占你,我不能去黄泉,但我会刨坟开棺鞭尸……你是我的。”   他笑起来,说:“你只许看着我,只许陪着我,只许爱我,然后,你必须做到我要求的那样。”   这些话就像风雨雷电,傅濯枝在名为“檀韫”的天地中被狂风泯灭厚重的壳子,被大雨洗刷曾经的灰尘,被明雷照亮幽黑的前路,被闪电划破紧拧的症结,彻底地“活”了过来。   哑然良久,他说:“……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万事顺心,再无劫难,此后一路锦绣,天光大亮。”檀韫说,“我要你跟我好好地过。” 第72章 暖冬夜   ……   *   昨夜折腾了许久才睡, 傅濯枝仍旧天没亮就醒了。檀韫在臂弯中呼呼大睡,竟然还打着小呼噜,一张脸嘟嘟的, 眼皮和嘴巴都是红肿的, 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傅濯枝亲了亲他的眉心,檀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哼唧了一声,又迷糊地把他抱紧了些。   早晨的风凛冽,几乎是哗啦啦地响,傅濯枝却在这窝角落里实在又踏实, 仿佛泡在温泉池子里, 怀里的人烘着他, 暖着他,紧紧地抓着他。   门外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是翠尾。他见这个点屋子里还没有动静, 就知道必须得去找尚柳来换值了。   脚步声来了又去,傅濯枝垂下眼睛, 静静地看了檀韫许久, 直到那对薄薄的眼皮动了动, 檀韫张着沙哑的声音说:“鹤宵……”   “继续睡你的。”傅濯枝搂着他的手动了动,在他后腰轻轻拍了两下,“饿不饿?”   檀韫摇头,又点头,在他肩膀蹭了蹭,黏黏糊糊地说:“饿死了……”   “那你先睡着, 我下去拿点吃的上来。”傅濯枝说。   檀韫不松手,“让他们拿上来嘛。”   “我待会儿不是一样要起来伺候你?”傅濯枝笑着说, “何况衣服裤子帕子落了一地,你不怕人家笑话你了?”   “还不是怪你,不正经。”檀韫哼了哼,勉强松开手,冷艳地说,“快去。”   “遵命。”傅濯枝掀起一角被子,麻溜地钻了出去,反手把檀韫裹严实了,走时俯身亲了亲檀韫的下巴,“别抖被子,我很快就上来。”   檀韫“嗯”了一声,声音微弱,惹得傅濯枝又亲了他一口,才转身掀开床帐,往楼下去了。   楼下已经点了烛火,一片昏黄,小膳房热烟滚滚,熬着一锅冬月早上常喝来御寒的辣汤,旁边还温着浑酒。   这两样檀韫如今都不能用,傅濯枝说:“肉馅儿和面皮还有吗?”   正在笼子前做馒头的火者连忙答话,“有的,肉馅儿是新调出来的,用的是新鲜的冬笋,还有羊肉馅儿的。”   傅濯枝让人拿小锅烧水,抄起袖子洗了手,走到火者身边,熟练地包了十五只冬笋肉扁食,转身拿着小篓子下了锅,拿长勺一搅,盖了木盖。   然后去另一边的小桌上兑了杯腌梨蜜水,转身出去了。   檀韫窝在被子里,就露出小半张脸蛋,听见声音后,有些红的眼睛也唰地睁开了。   傅濯枝见檀韫没有嘘眼睛,就知道他之前已经睁了两回眼睛了。他把蜜水放在柜子上,伸手将檀韫连人带被地抄起来,靠在床头,把枕头立起来垫在腰杆后头。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翠尾在外头说:“世子爷,热帕子。”   “进来。”   翠尾轻轻推开门,将热帕子递给傅濯枝,没看檀韫就出去了。   昨儿的声音那么大,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心知肚明,可不能让小爷知道了,否则小爷一不好意思一不自在,就要让他们抄书练字静心了。   傅濯枝把热帕子放在檀韫眼睛上,说:“自己贴贴,能舒服些,昨儿已经贴过一次药膏了,不好频繁地贴。”   檀韫按住帕子,“唔”了一声。   傅濯枝端起瓷碗,试了一口,凑近些喂檀韫喝蜜水,“嗓子很疼吗?要不要叫御医来。”   “是累的,又不是受伤了,不要御医。”檀韫小声说,“也没有很疼,就是有些痒,说不定晚些时候就该好了……好甜呀。”   “用的是腌梨,晚些时候让膳房给你熬碗鲜梨汤再润润。”傅濯枝喂他喝了半碗,见檀韫抿嘴巴,就拿着碗仰头把剩下的闷了,搁了碗筷。   天气冷,膳房的人将早膳端到楼上来,摆在了桌上。扁食有些烫,要晾一会儿,傅濯枝问:“吃不吃脆鹅掌?”   檀韫张嘴,“啊——呜。”   傅濯枝拿筷子喂了他一口,笑着说:“羊肉馒头吃不吃?”   檀韫点头,趁着傅濯枝去拿馒头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傅濯枝夹了只馒头放在碟子里,转身坐回床沿,挑眉道:“撵我走啊,昨夜没让你满意?”   檀韫打他的肩膀,傅濯枝笑了一下,说:“应该是满意的。”   “不理你。”檀韫偏过头,坚持了一瞬间又被香喷喷热乎乎的羊肉馒头勾/引了。胃被拿捏,他哼了一声,一口咬掉半只,嘟嘟囔囔地不理人。   傅濯枝在他泡泡的脸蛋戳了一下,说:“香不?”   檀韫实诚地点头,咽下去才说:“你别喂我了,自己去吃吧,这个要吃热乎的才香。”   于是傅濯枝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吃掉了,被檀韫拍打着去捡了两只放在碟子里,多拿了双筷子,两人凑在一起分了。   扁食有汤,不好在床上吃,檀韫举起胳膊,傅濯枝便给他裹上狐毛大氅,抱着人走到桌边,没放在椅子上,而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说:“慢慢吃,把这碗烫菜也吃了。”   檀韫不自在地扭了扭,但也没有说要下去,拿勺子安静地吃起扁食来,一碗十几个,喂了傅濯枝大半,把烫菜也分了。   “饱了。”最后一口咽下去,檀韫放下勺子,闷一口热汤,揉着肚子呼了口气,“真暖和呀。”   “今儿换值,好好休息一天,别到处折腾了。”傅濯枝抱着他,不厌其烦地嘱咐说,“出门的话把披风和暖耳手衣都戴上,晚上自己再涂一次药膏,不舒服就叫御医,知道吗?”   檀韫不好意思地说:“叫御医来看我的屁/股,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再说了,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还胀胀的,小腹那里很酸……都是累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傅濯枝闻言亲了亲他粉白的腮,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此去江州,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你要多穿厚衣服,裹得严实些,不要只顾着漂亮……其实你裹成个雪球儿也很好看。要好好吃饭,可以喝酒御寒,但要喝温酒,不许喝太多了……”檀韫唔了一声,抬头亲了亲傅濯枝的眉心,羞赧又温柔的,“想我就给我写信,但是最好早些回来,天气这么冷,我想抱着你睡,还想……想和你做昨晚那样的事。”   他把话说得直白,傅濯枝这头禽/兽却没有生起丁点儿欲/念,只是从身到心都柔软得一塌糊涂,心悦诚服在檀韫的眸光里。   傅濯枝没说话,只沉闷地“嗯”了一声。他们站起来,帮着对方穿好衣服,他又突然抱住檀韫,说:“檀驰兰,我这辈子是要死在你身上了!”   檀韫眼睛一红,过了会儿才说:“那我也死在你身上,你死了都得陪我,要给我包扁食,给我暖床!”   “知道啦。”傅濯枝抱着檀韫把他往上一搂,檀韫顿时双脚离地,哎呀着笑起来。他们玩了一会儿,火者端来热水。   洗漱后,檀韫拿起披风给傅濯枝穿好,又自己裹了一件,说:“我送你出宫。”   “别折腾了。”傅濯枝恐吓,“腿不哆嗦了?”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檀韫拉着他,强行把人拽了出去,路上说,“可不可以把小公子送来陪我呀?”   傅濯枝挑眉,“你不是害怕吗?”   檀韫说:“你让它不要咬我,我就不怕了。”   “好厉害哟,但是时机不对,它已经冬眠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了笑,说:“我竟然忘记蛇要冬眠了,看来只能等春天的时候再和它见面了。”   两人出了四季园,胳膊蹭着胳膊地往玄天门去,披风下的双手握在一起,半点都不冷。   檀韫又从衣食住行吩咐了几句,最后说:“我再想想啊,有什么要跟你叮嘱……对了。”   他偏头瞅着傅濯枝,说:“在外面要时刻念着我,不许看别的人,当地的那些官儿要是给你送人,或者请你去参加什么不正经的宴会,你要注意。”   傅濯枝笑着说:“我挑食,吃了最好的,哪还能吃下别的?”   檀韫嗯了一声,突然觉得这话怪耳熟的,过了几瞬才撇开他昨晚说的那些不敢见人的荤话,找到这句的出处,当即伸手去揪傅濯枝的耳朵,“你不要脸!不许学我说话!”   傅濯枝笑着躲闪,被檀韫追了两步,一边倒退着,一边举手投降,笑着说:“在外面呢,能不能给我留点脸?”   “你还要脸啊,我看你就是脸皮忒厚了!”话虽如此,檀韫却放下手,免得外面传世子爷在家中要被揪耳朵,害得他被笑话。   傅濯枝挡在他面前,一边倒退着,一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打我一下,我要走了。”   “你有病啊!”檀韫哭笑不得,抬脚轻轻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用脚背踹的,没弄脏他的披风。   “我就是有病,有大病,只有你才能治我。现在我要走了,必须得先服下一口药,否则漫漫长路,我怎么熬过去?”傅濯枝说罢俯身吻住檀韫,短促而深入地亲吻过后,抬手在檀韫柔软的脸颊一抹,转身走了。   檀韫站在玄天门前,看着雪白的锦绣披风在冷风中摇曳几下,翩翩地远去了。他突然追上去,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酸溜溜地撑着宫门,躲在后头目送傅濯枝远去,直至对方上了马车,彻底没了影。   原来满心满眼地挂念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檀韫盯着空落落的大道尽头,心说这话说出来怕是要酸掉别人的大牙,连镶金假牙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威力!   傅濯枝才走,他就开始想念他了。 第73章 一缕发   “收到缉事厂飞书, 根据路程来算,世子爷应该已经到江州了。”应知早将信纸燎了火,放进小桶中。   檀韫“嗯”了一声, 从椅子上起来, 说:“今年的考核在月底记下来呈报给我。”   应知早恭敬地应下,心中纳闷这等事情何必劳烦檀韫亲自出宫跑一趟, 直到他将檀韫送出衙门,看见候在马车外的两名世子府长随时,心中才多少有了点猜测。   应知早行礼告退,世子府的其中一名长随上前行礼, 说:“听说檀监事今日难得出宫一趟, 卫老特意遣咱们来问您今夜可否有空, 他给您做了些好吃的,请您回世子府品尝。”   傅濯枝走这半月,卫老严格秉持每天一投喂的原则, 从糟腌猪蹄尾、羊肉、馄饨到一些季节蔬菜瓜果和精致点心,每天一二花样, 不曾重复。   冬天天冷, 胃口比其余时候更大, 檀韫被这么一喂,本就还很年轻,脸上长出点肉后更是白皙透润,像尊精雕玉琢的雪玉。   卫沣亲自出门迎接,将檀韫请入府中。一路红梅绽放,碧檐红蕊, 清丽幽香,前寝廊下一盆紫山茶开得正艳。   卫沣见檀韫停在花盆边, 便说:“这花才开几日,原本是世子爷打算开花后就送到莲台去的。”   檀韫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内,长随见状上前替檀韫脱下披风和暖耳。檀韫脱了靴子,踩着绒底棠木屐进入屋内。   长随随即送来一杯热汤,卫沣说:“这是雪莲汤,您尝尝。”   檀韫道谢,端起瓷碗抿了一口,清甜暖胃,于是慢慢地喝了一小碗。   膳房一一摆膳,主食是杂果粥,热菜是烩牛肉、糟蟹、灌肠和醋溜鲜鱼,配三碟小菜,一时香气扑鼻。   檀韫按了按咕噜噜的肚子,说:“我一个人吃不完,卫老,坐下陪我吧。”   卫沣笑着应答,给檀韫盛了一碗热粥,说:“这个粥里有核桃仁,很是香浓,您尝尝……对了,待会儿晚些时候再给您尝尝核桃牛乳,我昨儿才试出来,特别香!这个糟蟹,我是第一回 做,从前冬天府上多是做蒸蟹,世子爷以前口味淡……”   檀韫静静地听着。   从前的傅濯枝不是口味淡,只是吃什么都吃不出太大的兴致,只是为了日常的活着需要,也只有在吃檀韫经常吃的路边摊和零嘴儿时有点喜悦的心情,但那不是食物本身的功劳。   檀韫吃了只糟蟹,在卫沣期待忐忑的目光中莞尔一笑,说:“您这手艺比起御膳房的大厨,丝毫不差,好吃的。”   “您觉得好吃就好,好吃就多吃点,这么年轻就是要多吃饭,反正每天都忙活,也胖不了多少。我跟您说啊……”卫沣到底上了年纪,又因为自家小少爷和檀韫是那样的关系,一念叨起来就有些止不住了。   檀韫也不嫌他啰嗦,其实从小到大能在他面前啰嗦的人实在太少,老祖宗虽然私下待他亲和,但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六哥有时啰嗦,但都是说些不正经不靠谱的碎话,因此这样说起来,卫沣还是头一个啰嗦长辈。   但不是唯一一个。   因为傅濯枝也是个啰嗦鬼。   檀韫那双沉静的眼睛突然漾出几分笑意,卫沣说话的动作一停,这其实是非常突兀的反应,尤其是对檀韫这样的人来说,可檀韫没有发现异常,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或者说,人。   卫沣不再说话了,暗自呼了口气,欣慰的。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奇的事情,睡书童养娈/童的传闻不是没有过,甚至皇室之中还有珉王这么一位存在,但卫沣从没想过自家世子爷也好这一口。   起初,卫沣其实挺不赞同的,但碍于傅濯枝的脾气,他并没有说什么劝什么,反正说了也没用。后来,当他逐渐一步步地推测出“世子爷不仅好男风,好的还是檀韫”这个可怖的事实,他真正的惊恐住了。   檀韫是什么人?   你倾慕他他也看不见你,你苦恋他他也不会回应你,你深爱他他也不会答应你,但只要你敢麻烦他、叨扰他甚至是不知深浅地烦扰他,那你这辈子都会被他排除在视线范围之外,再进一步,如果你敢侵/犯他的分寸、触碰他的底线,他就绝不会对你留情。   总之,这绝对不是个好触碰好亲近的人。   卫沣打心底里愁啊,心说您好这一口就好吧,偏偏挑中檀韫!可后来他发现这事儿也有好处,至少让世子爷有情绪波动了,虽然偶尔莫名其妙的发笑或阴沉着脸不说话或发怒摔东西或关在房间里喝闷酒或仰头就往嘴里倒药丸……一系列行为真的会让他摸不着头脑,感觉在伺候老天爷,风雨雷电交叉闪现,让人防不胜防……其实老天爷下雨打雷之前也是会通知我等凡人的!   但是,比行尸走肉来得好啊。   有了檀韫,世子爷喜欢出门了——其实是到处去搜罗些新鲜的玩意儿物件以各种鬼祟地路子偷偷摸摸地送给檀监事……当然偶尔也是去跟踪檀监事的;喜欢去尝试一些路边摊小零嘴了——虽然他亲眼看见京城某家臭豆腐的老板不讲究地摸了衣服又去拿豆腐;喜欢去听曲儿了——虽然听的都是些苦海连天的悲剧,回来后又要把自己关起来喝酒或者长睡,显然是听进去了并且把自己代入进去了并且伤感上了;会静下心来抄写佛经了——虽然是单纯地抄写其实并没有把我佛的一些告诫宽慰放进心底,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模仿檀监事的字迹,但写字的确能静心,至少在对着檀监事的字迹时,世子爷从未发过脾气……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檀韫这个人在几年里变成了傅濯枝的一味药,养身养心——单方面的,檀监事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作用。   “卫老……怎么突然哭了?”   耳边传来檀韫疑惑的声音,卫沣“啊”了一声,抬头对上檀韫的目光,一时无言。   檀韫看着这位吃着吃着就双眼通红紧接着哗啦啦流眼泪的老人,也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卫沣扯着一角袖子擦掉老泪,说:“我就是高兴……您来咱们府里,还夸我做的饭菜好吃,我高兴极了。”   檀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嗯”了一声,过了一瞬才说:“卫老放心,我会待世子爷好的,以后有我疼他,不让他委屈。”   他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眼神都没晃一下,但这样沉静而又温柔的一句话,让卫沣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才“诶”了一声,说:“好……真好。”   檀韫莞尔,又吃了半碗粥,和卫老把饭菜都吃完了,裹着件傅濯枝的厚外衣去廊下消食。   廊下很安静,世子院子里也没有养各种珍禽宠鸟,卫沣顺路把一盆兰花往墙根儿挪了挪,说:“小公子冬眠了,否则廊下热闹,它调皮得很有分寸,只敢在世子爷不在的时候闹腾,经常闹院子里的人,世子爷在的时候倒是立马变脸,乖巧得很。”   “那座猫儿园一直空着吗?”檀韫问。   “是啊,一直空着,世子爷也没再养猫了。”卫沣叹气,“他心里还怕呢。有些事虽然过去了,有些人也早就不在了,可活着的人过不去,心中一直嵌着那颗钉子,旁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那里多了个东西,不动还好,一旦要去扒出来,血肉连着骨头,要疼的。”   檀韫在廊下停步,被风吹着脸,卫沣接过长随递来的手炉,塞进檀韫的手里。   檀韫握着手炉,把手藏在外衣里,过了会儿才说:“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一个人的伤疤藏了这么多年,要等他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剜肉去疮,在此之前,我们只能多爱他多疼他,让他以后高兴欢喜最多。”   卫沣点头“诶”了一声,和檀韫站在廊下吹了会儿寒风。   晚些时候,檀韫准备告辞了,卫沣见他告辞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坚决,便试探性地说:“天寒地冻的,您别再折腾了,今夜歇在世子府如何?屋子里刚换了床新被褥,还没谁试过呢,我的核桃牛乳您也没喝。”   檀韫心里是很愿意的……或者说,他出门一趟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他想傅濯枝了,可他不好意思直接到世子府来睡世子的屋,只能周折一番,让世子府这位很会抓紧机会的卫老管家来请他入府,最后留下他。   檀韫心中活跃,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说:“那我就叨扰了。”   “您这话说得!实在不必客气,这就是您的第二个小窝,就当自己家,想来来想去去,和世子在的时候是一样的……快,进屋,我让人给您烧水,晚些时候您泡泡脚解解乏,再丢个药包去去寒气,所谓寒从脚起……”卫沣又絮叨起来,一边把檀韫请回前寝,一边吩咐人去准备点小果干儿来放在屋里。   檀韫脱了外衣,去傅濯枝的书架上挑书,卫沣见状没有再打扰,先退出去了。   世子爷藏书丰富,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打发时间的,新出的古旧的,总之打了一满排柜子。檀韫一时竟然挑不出来要看哪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时突然发现一只檀木匣子,匣子上还放着一只护佑赐福的青玉仙人像。   傅濯枝不止一次说过不必避讳什么,他屋子里的东西都能随便动,看不顺眼随手扔了都不妨事,因此檀韫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忍耐住好奇心,轻轻将青玉仙人拿下来,挑开了匣子。   里头是满登登的一摞信。   檀韫一时愣住,因为他一眼就瞧出那些纸是兰花洒金笺纸……这些都是这些年他和“鹤奴”的书信来往,傅濯枝妥帖存放,六十二封,一封不少,一封不损。   檀韫抿唇,把信放好,盖上盖子,低头瞧着那尊“仙人”像,摸了摸它那张熟悉的脸,把它轻轻放回原位。   没心情看书了,檀韫走到书桌后,从架子上取了一张兰花洒金笺纸,提笔蘸墨,轻快地写了几句,静了一会儿才封信,叫了廊下的长随进来。   “快马送去江州。”   长随明白,接信后就要退下。   “稍等。”檀韫起身找到架子上的匕首,在长随惊讶的声音中割下一缕头发,用自己的红色发带裹好,一起递了过去。   “古有割发以代头颅者,今我寄一缕头发如人亲至,聊表相思……望世子早些回家。” 第74章 望月思   “主子, 赶紧从船头下来吧,夜里刮大风,别跟您掀飞出去摔河里了!”   傅一声在二楼窗口一嚷, 那坐在船头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 他不禁啧了一声,撑着窗沿往下一跳, 轻巧地落在船板上。   傅濯枝裹着件兜帽披风,望着深蓝的夜空发呆,那一轮月光静静地引领着他。傅一声瞅见他眼底的晶莹,感慨道:“皎皎明月, 相思如练啊。主子, 别着急, 再过半月咱们就能回家了。”   “也不知他瘦了没有。”傅濯枝喃喃。   傅一声虽然是一位单身汉,但却是曾经在世子追求檀监事的路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单身汉,集胆大心细、聪慧伶俐、直言劝谏等美德为一体, 自然十分能理解这些鸳鸯的心思。闻言,他当即安抚道:“人家檀监事天天好吃好喝的, 又没生病, 怎么会瘦?先前那封信上不是说了吗, 他很好,还胖了些呢,咱们老卫精心投喂,保管让檀监事一顿不饿,说不准还能长几斤肉御寒。”   傅濯枝“嗯”了一声,握着的拳头微微动了动, 掌心的一缕头发和红色细带这几日被他摸了又摸、捂了又捂,热乎乎的了, 像是他的指尖在睡梦、拥抱、梳头、洗发的时候真正穿过檀韫的头发那样。   他耳边又响起檀韫的声音:   “鹤宵爱鉴:   久违玉颜,葭思切切,今书信一封,见字如面,展信如晤。   京城小雪,簌簌如琼,有红梅绽放、茶花展颜、玛瑙冬眠、炊烟袅袅,家中一切安好。   另有大厨卫老尽心周到,令我日渐丰腴,可做院中雪人,候你折回江州茶花,替我簪花,融雪投怀。   两地隔了山水,不妨共沐日月,只是天寒地冻,道路难行,望万事小心,平安归家。   驰兰静候。”   ——几日前,一缕头发压着这封家书,送到傅濯枝手中。   月亮中再次出现一抹身影,是躺在躺椅上看书的檀韫,他翻过一页,拿书签放好,又拿起小几上的朱砂笔,快速地记下几个字,对着书静静地思索片刻,才搁笔翻到下一页。   檀韫睡前有看书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时常处理公务至深夜,因此睡前不翻书握笔动动脑子都睡不着似的。   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少许时候也会走神发呆,对着书面魂飞天外,傅濯枝总喜欢在他呆愣愣的时候盯着他瞧,直到把檀韫盯得回神了。   他们已经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彼此坦诚相待,深而重地触碰,可檀韫还是很喜欢害羞。每当他回过神来对上傅濯枝含笑的目光,就会笑着偏过头去,过了两息又偏回来或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挑起眼尾偷偷瞅着傅濯枝,耳朵像瓣粉白山茶,漂亮得不像话。   傅濯枝经常想把檀韫吃掉,但他只敢在夜晚坦诚自己的贪婪和凶狠,因为彼时檀韫被他禁锢在怀里,无处可逃。   月亮上的人影放下书卷,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床就寝了。傅濯枝看见他恬淡的睡颜,亲吻他眉间的红痣。   “主子,你的表情好瘆人……”傅一声看一眼傅濯枝,又看一眼高高在上的月亮,捂着嘴惊恐地出声,“您是不是想吃月亮了?!”   “是的。”傅濯枝转头,像看傻子那样看他,“你是我最忠心的下属吗?”   “当然!”傅一声双手下垂放在腿边,昂首挺胸,语气坚定。   “是你向我证明忠心的时候了。”傅濯枝在傅一声“您尽管吩咐哪怕您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帮您摘下来”的虔诚目光中微微一笑,“我想吃月亮,你帮我把它摘下来。”   “……”   傅一声沉默一瞬,吞了口唾沫,更加虔诚地说:“是这样的呢,主子。我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年老眼花有点扛不动刀了,不如主子您放我回乡颐养天年吧,好吗?”   傅濯枝冷漠地说:“你的忠心实在灵活呢。”   “是主子要求太高,我等凡人无力企及呢。”傅一声乖巧地低下失落的脑袋。   傅濯枝哼了一声,侧腰抬腿从船头跳了下来,将那一缕头发放进袖袋,悠悠地说:“何必回乡?你待我忠心,我也要回报你,刚好长公主几次三番对我说‘你家一声很是俊朗,不知可否割爱’,想来是十分喜欢你的……”   他偏头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傅一声,温柔地说:“等回到京城,我就忍痛割爱,备好嫁妆、八人大轿地把你抬入公主府,让你富贵悠闲地过一辈子。”   傅一声恨不得跪下,“不要啊!不要啊主子……”   “我们一声聪明,哪怕公主府佳丽三千,想必你也能如鱼得水,成功霸占‘最得宠男宠’的佳名,给世子府争气。”傅濯枝拍拍傅一声脆弱易碎的肩膀,温和地对喜极而泣的傅一声鼓励一笑,收手进入雕花小门。   傅一声快步跟上,被门风扇了一脸,差点被撞扁鼻子,“嗷——”   “嗷——”   是观一屁股摔在雪里,就地滑出去一段距离,差点把前头的薛萦铲飞,一群人如鸟散。   “嘿!”好在薛萦矫健地躲开了,捂着心口说,“我这一摔,老骨头都碎成肉渣了,只能拿扫帚来把我扫走了!”   尚柳来把是观扶起来,替他拍了拍屁/股,说:“年纪轻轻的,走路这么不稳当?”   是观嘿嘿一笑,和薛萦道歉,薛萦笑着摆手。   檀韫和皇帝从假山后的暖洞中看完熏开的牡丹花出来,看了眼狼狈憨笑的是观,说:“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慢点走,”皇帝笑着说,“别又摔个跟头。”   众人都轻声笑起来,是观挠了挠头,恭敬地行礼,转身走了,许是怕自己再摔一屁股,那步伐活像个做贼的。   皇帝摇了摇头,转身向前走,说:“转眼就过去一个来月了,算算时辰,鹤宵这个月也该回来了吧?”   “已经在路上了,他们最先走了一段水路,可后头有些地儿开始下雪,水路就不好走了。”檀韫说。   “冬日就是赶路难。”皇帝说,“好在这次去的是鹤宵,你派那群老菜梆子去,年后都不一定能回来。”   檀韫笑了笑,说:“世子去的路上就派人先一步到江州了,查事情很是利落,再者他们一队人马都风风火火的,自然比旁人快。”   “堂堂一州长官,竟然死在后院,真叫人不知如何评判了。”皇帝摇头。   “这李弥做事还算认真,但的确风流。他虽然按照规制只纳了三房妾,但后院却有十来个没有签订文书的小妾,在外头也有红颜外室……”檀韫淡声说,“据世子回信,李弥之妻不管事,后院的事情都是由二姨娘来管,这二姨娘跋扈骄横,除了夫人李氏,她哪个都敢甩脸子,但别的妾室也不是好相与的,一来二去,恩怨颇多。”   前头有几簇梅花探出来,檀韫微微低头,走过去才说:“李弥不管茬儿,没想到自己最后被茬儿找上门了。他那二姨娘在柳姨娘怀孕期间欺负人,害得柳氏没了孩子,柳氏却找李弥做主,可李弥被二姨娘几句软话说服,又舍不得柳氏那张脸蛋儿,便大事化小地让此事揭过,他高高在上,不以为意,自然看不见柳氏眼中的恨意。终于,柳氏毒杀李弥,捅死二姨娘,自己也服毒自尽了。”   皇帝从檀韫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满,但以檀韫的性子,这股不满却不像是对李弥的。他说:“李弥得罪过你?”   “没有。”檀韫心说:可若不是他,世子何必大冬天的星夜兼程?   他雪白的脸上露出丁点儿酸溜溜的哀怨,皇帝一下就懂了,冷漠地说:“没出息!”   “哪里没出息了?”檀韫不服气,小声顶嘴,“您就是对世子有偏见。”   皇帝语气如寒冰,“你再护着他,我的偏见会变成意见。”   檀韫判断形势,说:“不说就不说了。”   态度非常敷衍,语气中还有抹灭不掉的不服气,但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哼了一声。   檀韫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被皇帝敏锐地听见,转身就捏住他的后颈往上一提,说:“嗯?”   “我什么都没说呀。”檀韫死不承认,不敢和皇帝对视,懦弱又胆大地嘟囔,“简直不讲理!”   “我不仅不讲理,我今儿还要吃人肉羹,就是你了。”皇帝冷酷地把檀韫丢给薛萦,吩咐说,“拖下去煮了,要辣汤的,暖胃!”   薛萦“羁押”檀韫,笑呵呵地说:“世子爷回来怎么办?”   “一道煮了。”皇帝说,“以后还多了道菜,就叫鸳鸯辣汤!”   檀韫很有骨气,说:“分开煮算什么鸳鸯?您等世子爷回来,把我们一道下锅吧,免得您吃不饱!”   皇帝长眉一横,“嘿”了一声,抬步就朝檀韫走去。来势汹汹,薛萦忙把檀韫松开,檀韫灵敏地绕着薛萦这个人柱走了一圈,正要闪身躲避,不想脚下一滑,扑通就摔了。   “哎哟——”   薛萦一声惊叫,眼看着就要摔在檀韫身上,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没事儿吧?”皇帝松开薛萦,俯身把檀韫抄了起来,这里拍拍那里打打,蹙眉问,“摔伤了没有?”   檀韫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及时侧身,没让屁/股砸地,再加上他灵活轻盈,也没摔瓷实,闻言忙说:“没有没有,不疼的。”   冬天摔一下哪会不疼,皇帝抿了下唇,闷声说:“怪我不该和你闹。”   “才不怪您。”檀韫挽住他,笑着跺了下脚下的地,“明明是路的错!”   皇帝扑哧笑了,伸手揉揉檀韫的脑袋,帮他把暖耳戴好,说:“那我叫人把它铲了,给你报仇。”   “大冬天的也不容易,您饶它一命吧,但活罪难逃。”檀韫说罢又跺地两下,笑着看向皇帝,“罚它啦。”   檀韫真心笑起来时总是无害又漂亮,皇帝捏了下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很明显感觉这张小脸长肉了。世子府天天投喂檀韫的事儿,他不是不知道,心说:虽然那只狂妄的猪拱了我的小白菜还敢明里暗里地挑衅我,但看在你细心滋养的份儿上,拱就拱吧。   “您偷笑什么呀?”檀韫瞅着皇帝。   “笑还要征求你的同意了?我想笑,成不成?”   “成。”檀韫挽住皇帝的胳膊,笑着说,“我也想笑。”   皇帝说:“笑什么?”   “世子很快就回来啦。”檀韫小声跟他说。   “……”   皇帝觉得,他还是不能原谅那头可恶的狐狸精“猪”。 第75章 风雪归   廊下的铁马被取下, 夜间只余白雪茫茫,风声喧哗。   翠尾方才躺下,突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除非紧要, 没人敢在莲台这样疾跑, 他合衣起身,快步推门出去, 正好看见一道人影掠过楼梯口。   那绣金披风一晃而过,翠尾连忙跟了上去。   傅濯枝在屋门前站定,忍耐地平缓呼吸,正伸手轻轻推门时,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世子。”翠尾上前行礼, 惊讶地说, “您回来了。”   按照路程,最早也是后日才能到的,缉事厂传来的飞书也是如此说。   傅濯枝半路甩掉一群人和出去打酒喝的傅一声, 自己骑马赶回来的,自然要快一步。但他没多解释, 不太理解地说:“你追上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想打搅二位, 只是, ”翠尾无奈地说,“小爷今晚不在莲台。近来他不值夜的时候都是去世子府……诶!”   傅濯枝转身就走了,翠尾转身,见他撑着栏杆直接从三楼跳下去,一息不想浪费地扑进了大雪中。   “……”翠尾笑着摇了摇头,打了声呵欠, 悠哉下楼就寝了。   玄天门,戴凝光裹着个兜帽站在廊下哆嗦, 吩咐一群人将世子的马恭恭敬敬地护送到衙门的后棚里去,别给冻坏了。   有人问:“您方才怎么不拦着世子爷?”   “为何要拦?”戴凝光颤巍巍地说,“陛下都默许世子爷进出自如了,咱们拦什么拦?再说了,世子深夜进宫肯定是急忙赶回来见——”   他一顿,被风雪吹懵了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惊声道:“哎哟娘诶,七叔今儿没在宫里!”   火者心说您才想起来了,转身就见傅濯枝狂奔而来,脸色一变,立马说:“世子爷来算账了!”   “什么?!”   戴凝光惶然转身,被傅世子擦身而过时卷起的风雪喷了一脸,顿时打了个喷嚏。而后只听火者一声惊呼,世子爷已经抢过缰绳,翻身上马,骑着被当成驴使了一路的马疾驰而去了。   “……”戴凝光盯着傅濯枝远去的飒爽背影,心说小鸳鸯真是蜜里调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转头又寻思这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他们躲在廊下都冻成狗,世子爷雪夜骑马竟然连脖子都没缩一下。   傅濯枝一路奔回世子府,下马后将缰绳随手抛给出来开门迎接的值夜侍卫,快步进门去了。   冬日夜深,大家伙没事儿都睡得着,世子府此时一片幽静,唯独廊下的防风壁灯烛光幽然,顺着长廊为傅濯枝照亮一条九曲回肠的道路。   前寝外的近卫已经发现世子爷的踪迹,但世子爷显然视他们为无物而直奔目的地,很有分寸地没有上前碍眼。   一排长窗都是掩好的,唯独侧边的一扇长窗透着缝儿,傅濯枝解下兜帽披风扔给廊下的近卫,轻轻推开窗,轻盈地翻了进去。   偌大的屋子时候内室余有昏黄,傅濯枝轻步入内,走到床帐前呼了口气,抬手将床帐掀开一角。   檀韫盖着一床厚被,面上还叠了层毯子,抱着傅濯枝的枕头睡得很香。他平躺着,脸却微微偏向床外的方向,半边脸被枕头挤压出了比往日更明显的一团嘟嘟肉。   傅濯枝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站在床边把檀韫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审视”了几遍,积攒在胸中的那团又喜悦又苦涩的燥热才终于散发出来。   檀韫从前是很敏锐的,如果有人敢做出像这种半夜鬼似的站在他床前的行为,他会把他们变成真的鬼。可傅濯枝一步步地侵入檀韫的领地,还拖被褥带枕头的,让这只谨慎的小猫慢慢地失去了防备,有时傅濯枝半夜起夜时他都不会醒。   但也许是本色还在,亦或是傅濯枝的枕头到底不是傅濯枝,他抱着它睡也没有从前踏实舒服,因此那薄薄的眼皮底下、两颗眼珠突然动了动,下一瞬,檀韫猛地睁开眼睛,同时抽出枕头底下的匕首——   床边的人星夜兼程,风尘仆仆,再美的皮囊也会裹上一层风雪,可眼底如春风夏日。   “……鹤宵。”檀韫茫然地看着傅濯枝,“你、你回来啦?”   他握紧匕首,冷硬的刀鞘在提醒他,今夜不是做梦。   傅濯枝“嗯”了一声,尾音有些沉闷,仔细听是颤抖的。他俯身把脸凑到檀韫脸前,让他看得更清楚,轻声说:“我回来了。”   檀韫连忙丢了匕首,伸手摸他的脸,又捏他的嘴巴,蹙眉笑着说:“怎么瘦了啊?你在外头没有好好吃饭吗?”   “听你的话,每顿饭都吃了,这不是赶路吗?难免疲惫了些,你好好养我两天,我就回去了。”傅濯枝握住他的两只手腕,让他继续捧着自己的脸,笑着哄道,“别不高兴。”   鼻尖被蹭了蹭,檀韫咬了咬嘴巴,小声说:“岁暮之前,我一定要把你养回来!”   “嗯,都听你的。”傅濯枝被檀韫拽着坐在床边,伸手用毯子把檀韫的上半身裹了起来,笑着说,“是不是想我了?”   废话!   檀韫不满地瞅着他。   “知道你想我了,我这不赶紧就回来了吗?”傅濯枝摸摸檀韫的头,哄着说,“你先钻被窝,我去泡个澡换件衣服就来陪你睡。”   檀韫挪挪屁/股,说:“我跟你一起去啊。”   傅濯枝才不乐意让他出被窝,说:“听见外头多大的风了?”   “你吵醒我了,要负责的。”檀韫二话不说地抬起双手,仰头看着傅濯枝,“抱!”   傅濯枝拿他没办法,伸手用毯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小孩似的把这只糯米粽子从被窝里抱出来,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又在架子上取下暖耳,单手给檀韫戴好,说:“别吹成猪耳朵了。”   “你才是猪。”檀韫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脖颈边嗅嗅,“你喝酒啦?”   傅濯枝抱着他往外走,“没喝两口,就是暖暖身子。”   檀韫抿了抿唇,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小声说:“你是不是自己悄摸跑回来的?”   “他们实在走得太慢了,我——”   “胡说。你们已经赶得很快了,”檀韫轻声说,“是你自己……着急回家。”   傅濯枝踹开一扇长窗,把檀韫抱紧了些,笑着说:“弦不离弓,我自然归心似箭。”   檀韫轻轻笑起来,被傅濯枝一路快步抱进浴房,放在了池边的躺椅上。他把脚缩进毯子里,仰头问傅濯枝,“要不要我伺候你呀?”   “你安生待着就是伺候我了。”傅濯枝瞥他一眼,伸手解了腰带,利落地脱了外袍。   冬日的袄衣被挂上架子,傅濯枝白皙精悍的身体在檀韫眼前袒露无疑。他转过身,檀韫正用手捂着眼睛,左眼前的手指缝隙刚好能露出半只偷看的眼睛。   傅濯枝走过去,一只含笑的眼睛猛地凑近檀韫,吓得人往后倒在椅背上。他伸手按住椅背,说:“想看就直接看啊,这是你的权利。”   “偷偷看也是我的权利……”离得太近了,檀韫不知该把目光往哪儿放,伸出左手轻轻推了下那块轮廓分明的腰腹,却被烫得立马缩了回去。   “你快下去啊,别受凉了……快点!”   傅濯枝挑眉,收手时在鹌鹑脑袋上揉了一把,转身下了温泉池子。水流瞬间裹住身体,他仰头呼了口气。   檀韫窝在椅子上和他说话:“一声怎么没和你回来?”   “路上丢了,那么大一人了,找得到路。”   檀韫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你饿不饿呀,还有几只羊肉扁食。”   “不饿,懒得吃了。”傅濯枝抬手抹掉脖子上的水。   檀韫看着傅濯枝的背影,突然松开毯子,轻轻下地走了过去。他按住傅濯枝要转过来的脑袋,让他做好,然后拿了只绣墩放在傅濯枝背后的池边坐下,伸手给他按摩。   “你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还说后日出去迎你呢……连衣服都准备好了。”檀韫嘟囔说,“我新做了件长袄。”   傅濯枝笑着说:“那明儿我出城再回来,你穿上你的袄子来接我?”   “这么冷,就你能折腾。”檀韫轻轻推了傅濯枝一下,又笑着说,“你这几天可不许出门折腾了,好好在府中休息,歇歇脚松松骨头并且接受卫老的长肉食谱。”   “知道啦。”傅濯枝乖乖应下,侧身握住他的双手,低头各自在手背啵了一口,仰头说,“别按了。”   “现在知道心疼我了?”让我给你的大宝贝按摩的时候怎么只会说些“很快就好了”“再忍忍”“你最厉害了”之类的词,檀韫瞥他一眼,“虚伪。”   他虽然没有谴责出口,但眼中的哀怨实在明显,傅濯枝听得明明白白,哄说:“又不是一回事儿。”   “就是一回事儿,”傅濯枝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戳了一下,“成天哄我。”   傅濯枝蹬蹬蹬后退三步,捂着胸口说:“啊,这一指好重的力道,我重伤了,啊……”   “太假了!”檀韫笑着去拍他的脑袋,和傅濯枝玩闹了两下,突然被握住手腕,往前撞入温暖的怀抱。   傅濯枝蹭着他的侧脸,闭眼说:“在外头的每一天,我都恨不得飞回你身边。”   “我也常常梦见你。”檀韫环抱傅濯枝光/裸的背,袖子和手被水珠打湿了,他浑不在意,温柔地说,“我也每天都在等你归家。”   风雪都被门窗挡在外面,屋里烛光昏黄,水汽弥漫,傅濯枝紧紧地抱着檀韫,感觉那只柔软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肩背,像在梦中那样安抚着他。 第76章 那药瓶   翌日晌午, 傅一声抵达世子府。   卫沣正在凉亭里打五禽戏,老远看见一个浑身充盈着黑气的人走来,每一步都是对傅濯枝的幽怨, 对人世间的失望。他嘿一声, 说:“回来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小子要裹着包袱离家出走, 从此漂泊江湖呢!”   “我凭什么要走!”傅一声大步踏过去,恶狠狠地说,“我要回来找那个弃我而去的负心汉报仇!”   卫沣一边抬起双手,单脚翘起, 伸长两臂, 一边悠悠地说:“我发誓, 如果你现在闯进去,弃你而去的负心汉就会立刻变成把你葬入冰下的杀人汉。”   傅一声浑身的黑气不动声色地变薄了一层。他看了眼远处关着的一排长窗,说:“还没起床啊?”   卫老笑着, “小别胜新婚,哪那么容易起来啊?你这会儿要是真敢进去, 得罪的就不只是世子了。”   傅一声沉默一瞬, 嘴硬地说:“我这是尊敬檀监事……我待会儿再来算账!”   说着就在卫沣“我真的没有嘲笑你这个怂货”的微笑注视中转身大步离去。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怨气着实澎湃惊人, 屋内的傅濯枝若有所察地往窗外瞥了一眼,低声骂了句。   “一声回来啦?”檀韫在他颈窝里蹭蹭,没有睁眼。   “嗯。”傅濯枝挑眉,“你怎么知道?”   檀韫笑了笑,声音有些哑,“因为你骂了句傻子。”   傅濯枝无法辩驳, 觉得这是傅一声配得上的称赞。他把檀韫往身上抱了抱,小声说:“都晌午啦, 起不起来?”   “可我起不来呀,”檀韫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嗅着熟悉的香气咕哝,“我觉得我的骨头应该是断了,你把我拼好,我才能起来。”   傅濯枝已经熟练地把住那截细腰开始揉了,檀韫轻轻“嗯”了一声,热气轻柔地喷在他的颈窝。傅濯枝偏了下头,过了一瞬又清了清嗓子,才说:“那就不起了,临近岁暮,你也该休沐了吧?”   “御前的人哪有什么休沐日啊,不过今年不同,毕竟,”檀韫笑了笑,仰头亲在傅濯枝的下巴上,“毕竟陛下怕你跑到他寝殿门口上吊。”   傅濯枝还挺得意的。   “我下午还是得入宫呢。只是这会儿偷懒,夜里也要找补回来,不过现下你回来了,我也不孤单。”檀韫说着坐了起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低头对上傅濯枝的目光,突然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他呆了呆,怪罪似的戳了下傅濯枝的肚子,说:“让开,我要下去了。”   傅濯枝不仅不让,还挑衅道:“你自己下去啊,我又没拦着你。”   檀韫闻言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跨过去,被傅濯枝抬腿勾住腰拽了回来,两人摔在一起,翻滚间被被子裹紧了。   胸膛贴着胸膛,腰腹紧着腰腹,檀韫耳朵发烫,又怕又羞,“你不许!”   “不许什么?”傅濯枝蹭着他的鼻梁,鼻尖,轻声说,“你要把话说明白,我才能懂啊,否则我说是会错意,得罪了你,岂不是罪过大了?”   “我以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看来不是。”檀韫挑眉。   傅濯枝笑着说:“有我这么大的蛔虫吗?”   檀韫迟缓地反应过来,脸皮一下就烧开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胡说什么啊,你不要脸!”   傅濯枝今儿就想逗他,压着檀韫不许他动弹,语气咄咄逼人,“我哪个字是胡说了?你说啊。”   檀韫说不出来,愤愤地说:“不想理你,走开啊。”   傅濯枝简直土匪做派,“说声好听的才给走,不然就给我躺着。”   其实每回做那事儿的时候,檀韫的嘴就跟抹了糖似的,说什么都好听,什么好听的都能说——当然大多时候是被傅濯枝逼得没法子了,不得不说。但寻常他很少说些好话,本就脸皮薄,被傅濯枝这么故意一逗,更难以启齿了。   傅濯枝本以为自己又要被咬一口或者是拍打拍打了,不曾想檀韫咬了咬红肿的唇瓣,那弧薄红的眼尾一挑,就眼波潋滟地说:“夫君。”   傅濯枝眼眶瞪大。   檀韫见状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轻轻搡了他一下,轻声说:“你说句话啊。”   “我我……”傅濯枝喉头堵了鸡蛋似的,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也太好听了吧!”   “……傻子!”檀韫好笑地揉了把傅濯枝呆愣的脸,趁机轻易地把这木头桩子推开,揉着腰下了床。   黑亮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雪白的里衣挡不住他肩背腰腿的弧度,傅濯枝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把檀韫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来回看了好几遍,直到檀韫转身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檀韫落座,把梳子拿起来,傅濯枝接过,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发,摸了摸有一块明显断了一小截的发尾巴。   傅濯枝熟练地替檀韫挽簪,按住檀韫的肩膀,俯身亲了亲他的右边锁骨,那里还留着一圈新鲜的牙印,是他们昨晚紧紧地缠着彼此诉说思念的证据之一。   傅濯枝偏头,说着修长的侧颈一路吻上去,檀韫不得不仰起头,很轻地喘了一声。傅濯枝最后在他的脸颊落下一吻,和檀韫含情脉脉的眼睛对视,都笑了起来。   一道洗漱后用过早膳,傅濯枝说:“你跟我一道出门,我先送你回宫。”   傅濯枝不太喜欢兜帽披风,檀韫拿了件披肩披风给他裹上,另外戴了圈围脖,说:“我还得去趟缉事厂衙门,你先去衙门吧。”   他拿出那双亲手做的手衣,傅濯枝乖乖伸出手让他给自己套上,低头蹭了蹭檀韫的颈窝,被摸了一把才转身离开。   檀韫看着傅濯枝健步出了院子,吩咐廊下的人去套马车,转身回屋去收拾东西。   昨儿带来的文书都摞在床头的小几上,檀韫走过去数了数,拿起来装进地上的小匣子里,抬头时顺手把半夜用过的药膏罐子拿起来,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抽屉里瓶瓶罐罐的,除了床上要用的膏子外,还有两瓶爽口清喉的糖膏,唯独角落里放着一瓶没有写名字的药罐子,黝黑的一瓶塞着红塞子,乍一眼浓烈惊人。   能放在这个抽屉里的都是平常常用的药,檀韫却从没见过傅濯枝拿出这瓶来,他敏锐地猜到了什么,伸手时却还是有一些犹豫。但片刻后,他还是拿起药瓶,打开塞子,倒出一粒药丸来。   凑近了,只能辨认出雄黄的味道。   檀韫拿出袖中的帕子把它包起来,将药瓶里的药丸倒出来数了数,然后恢复如初,放回原来的地方。他把抽屉推回去,提着匣子起身。   长随候在门外,上前接过匣子,一路送他出门上车,行礼后退了回去。   是观伸手关门,送檀韫到缉事厂衙门。檀韫下车时将包好的巾帕递给他,说:“去查这是什么药,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世子。”   是观一愣,可檀韫已经走了,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帕子,挠了挠头,转身去办事了。   酉时,檀韫从缉事厂衙门出来,是观候在门外,将一张纸呈给他。   檀韫接过,将纸上的那寥寥几字看了好多次,闭上了眼睛。他把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傻子。”   秦王疯了——他想起上一世的几年后,有人这样对他说。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好像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后来陛下让秦王去北境的时候,他其实随陛下去送了,站在高高的城门口,看着一队人马远去。马车在最中间,车窗紧闭,没看见里头那个“疯子”身影。   “鹤宵……”陛下眼眶红了,“何至于此?”   他无情地叹息,说:“王爷命当如此。”   是观嘀咕了半天,这会儿见檀韫竟然红了眼眶,也忍不住了,小声问:“是世子爷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了吗?!”   “不,”檀韫摇头,“他没做错什么,就是……害得我难过。”   是观说:“惹您难过就是错!”   “傻孩子,照你这样说,世子爷简直罪不可恕,毕竟……”檀韫笑了笑,有些伤怀地说,“他总是惹我难过。”   是观听不太懂了,因为檀韫嘴上这样说,眼底分明是怜惜和懊悔。   如果上一世,我能走得不那么坚决痛快、旁若无人就好了,能回头看一眼就好了,檀韫想。只要他肯回头,就一定能看见傅濯枝胆怯的影子。   又或者,如果在当初秦王府新丧时他不那么忌惮世子爷“讨厌阉人,跋扈蛮横”的名声,也随老祖宗和陛下去秦王府吊丧,会不会就能瞧见披麻戴孝、哀莫如死的小世子?   如果那会儿他们就能相识,世子爷定然不会打他骂他,最多冷淡一些吧。那后来那么多年,他们是不是也能见几次面呢?如果他走出去,世子会不会就不用在原地僵立那么多年?   亦或者……檀韫闭上眼睛,攥着纸团子抵住心口。   人人都说似他这般冷酷残忍的鹰犬天生就该断情绝义、孤寡一生,从前他并不计较,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有最值得效忠的君主,有相互扶持的父兄,身旁的是观翠尾柳来启明等等也都是知冷知热,忠义两全。可如今他却懊悔,无情寡义者不贪图情意,他从未回头,从不顾盼,因此总是会与什么失之交臂。   檀韫用帕子抵住鼻尖,闭眼靠在马车上,轻轻哽咽起来。   是观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想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在檀韫身后转来转去,无措地晃着手,在心中痛恨地咆哮:   世子爷,您到底干了什么事儿! 第77章 清旧账   傅濯枝回去的路上买了份檀韫喜欢吃的炸银鱼和白米核桃糕, 热乎乎地装进食盒里,一手提一个地进了院子。   院中红梅覆雪,檀韫靠坐在美人椅上, 冬日的暮光落在他的身上, 撒上一身晦暗不明的光。从袖中探出来的手纤细白皙,指骨分明, 游刃有余地在弦丝间拨弹。   琵琶悠悠,美人侧坐,露出半面恬静的容颜,纤浓的睫毛垂下, 在眼下映出扇影。   傅濯枝静静地站在廊下观赏, 直到白皙的指腹轻轻按住弦丝, 将琵琶递给了长随,他才走了过去,用跺脚声代替鼓掌, 说:“这是什么曲儿?没听过,却是听着感伤。”   檀韫睁开眼睛, 对傅濯枝笑了笑, “随便选的, 大致就是首说求而不得,永失所爱的曲子。”   他眼睛有些红,傅濯枝只当他是怜悯曲中人,忙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哄着说:“你喜欢吃的炸银鱼和核桃糕,还暖和呢, 快来。”   檀韫道谢,伸手接过食盒, 拉着傅濯枝一道进门。   银鱼炸得酥脆,油而不腻,檀韫吃了一口,又喂了傅濯枝一口,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除非有要紧事或者繁琐政务,议事超过一个时辰,大概是至少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会被同事下属讨厌的,尤其是在大家都准备回家过年的年底。”傅濯枝打开白米核桃糕,喂檀韫咬了一口,又说,“更重要的是我也想早点回家陪你。倒是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   “要过年啦,陛下体恤我,让我早些回来休息。”檀韫高兴得吃着炸银鱼,脚尖微微伸出去,小幅度地晃了晃。   傅濯枝见状笑了笑,伸手握住檀韫的小腿肚,把他的腿架到自己的大腿上,替他按摩,说:“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   “小腹还疼。”檀韫含糊地说,“我还去开了两帖膏药呢,臭烘烘的。”   傅濯枝露出“都怪我”的表情,俯身亲了亲檀韫的膝盖,说:“这两日不碰你了,好好养养。”   “哦,你是说等我养好了再把我弄坏……”檀韫觉得这样说有些直白,热着面皮儿住嘴,转而佯装冷淡地说,“好吧。”   可爱,傅濯枝索性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窝着,蹭着那柔软的脸颊说:“马上要过年了,有没有什么想置办的?”   檀韫喂了他半只核桃糕,说:“以前你们都怎么过年的?”   傅濯枝吃完才说:“就凑在一起吃顿饭,一声和卫沣守岁,我睡觉。”   他也许并不觉得岁暮那天和寻常地冬日有什么区别,被傅一声和卫沣拉着按在饭桌边的时候也体会不了太多喜悦。檀韫垂了垂眼,说:“院子里有红梅,倒是不需要穿彩了,但是府里还是要打扮打扮,至少有点过年的样子。花炮烟火还有灯要备好,花炮白日放,烟火和灯夜里用。今年有我,自然要为你府上的人再备一份压岁钱和一份年节赏赐,这个我自己会准备,不要你操心。”   “好,我吩咐下去,至于年节赏赐,我也给莲台备了,缉事厂是外廷,我就不赐赏赐了。”傅濯枝说罢拱了拱檀韫的脑袋,闷声说,“驰兰……”   傅濯枝总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喊他一声,撒娇似的呢喃,檀韫“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任凭他小猫……大猫似的蹭着自己,抱得很紧。   “明儿陪我去趟宝慈禅寺吧。”良久,檀韫说。   窝在他颈窝的傅濯枝睁眼,“好,去做什么?”   檀韫说:“上香,求个平安穗子。”   “哦。”傅濯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不丁地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踏雪寻梅的兴致吗?”   檀韫一愣,转头对上傅濯枝幽幽的目光,不禁笑了起来,说:“吃的哪门子醋呀,去年我和渡洲踏雪寻梅的时候,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哪里呢?”   傅濯枝并不尴尬,小声说:“关你什么事?”   “就问问嘛。”檀韫温声说,“我和渡洲又不是独自去的,有人跟随呢,不要吃味啦。再者说,咱们又不是没有踏雪寻梅过,咱俩不是常常在府上闲逛吗?”   “那能一样吗?”傅濯枝嘟囔,“没情致。”   檀韫挑眉,“你说和我散步没情致?”   傅濯枝后颈一凉,立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一样,踏雪寻梅听着像是约会,散步就很家常。”   “可是爱人过日子不就是家常吗?我和渡洲那日踏雪寻梅,却可以天天陪你散步——很忙的时候除外。”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耳朵,轻轻地揉/捏,笑着说。   傅濯枝被这句“爱人”哄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呆呆地盯着檀韫,直到那张脸突然放大凑近,吧唧一口啵在他脸上。   “怎么又发呆了?”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脸,轻声说,“傻子。”   “……”傅濯枝回过神来,委屈地说,“你怎么总是骂我傻子?我傻吗!你是不是对我有所不满?”   “我哪敢呀?”檀韫笑着晃了晃脚,“你好得不得了,就是有时候不是特别乖。”   傅濯枝拧眉,“哪里不乖了?”   “比如说,如果不是我叮嘱,你大冬天还穿得忒薄,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不把健康放在心里……不爱惜自己。”檀韫看着傅濯枝,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很寻常地说,“只要不是个傻子,应该都知道天冷多穿衣,饿了要吃饭,病了要吃药看大夫,伤身伤胃的东西不能多吃,要用尽心思爱惜自己……可你很明显不知道,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那双莹润的柳叶眼藏着别的情绪,怜惜,怒气,隐忍,傅濯枝敏锐地读出了大半,却不知道缘由,难道是……他突然想起一茬,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向内室,却被檀韫抬手捏住了下巴。   “我在和你说话,你在看哪里?”檀韫摩挲他的下巴尖,轻声说,“听话都不认真,你还说你乖?”   傅濯枝心中翻涌,暗自忐忑地和檀韫对视。两人不动声色地对峙一会儿,他先一步稳不住了,索性主动出击,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惹你不高兴了?你直接说,我改就是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哪里会不高兴?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檀韫笑了笑,“莫不是背着我做了坏事,心虚?”   傅濯枝岂止是心虚,简直慌死了,说:“你不许瞎说啊,我哪有做坏事?”   “别这么激动,我也就是问问,谁说你做坏事了?”檀韫轻轻拍了下傅濯枝的脸,顿了顿又说,“做了坏事也不要紧,只要你周全自身,顾全你我的情谊,别让我担心难过,我也就不跟你计较。至于从前的事,不论什么,我都没资格与你计较……只怪我来得晚了。”   话里有话,傅濯枝听明白了,也多少确定了。他闭眼抵住檀韫的额头,哑声说:“我错了,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日子难捱的时候,人也许会采用另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转移心神,你没有做错什么。”檀韫捧着他的脸,呢喃道,“没关系,以后我会时刻监视你,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起来,等你知道错了,再来见你。”   “不要!”傅濯枝可怜兮兮地抱着檀韫,央求道,“别不见我,檀驰兰,你怎么这么狠?”   “不乖的人需要被惩罚。”檀韫轻柔地威胁道,“你好好珍惜自己,好好陪着我,我就天天与你见面,绝不离开。记住了吗?”   傅濯枝睁眼,闷声说:“记住了。”   “乖。”檀韫亲了亲他眼底的湿润,哄道,“不哭。”   檀韫起身去泡澡了,傅濯枝坐了会儿,突然起身大步进入内室,拉开床头小柜的抽屉,拿起那瓶药倒出来数了数,丹红药丸还剩下十三颗。   傅濯枝把药瓶收好,转身出了门,叫来傅一声。   “咋?”傅一声拿着热乎的羊肉饼跑来,一嘴的油。   傅濯枝说:“之前我那药还剩多少颗来着?”   “上回新制了一瓶,共十五颗,您这两三个月都没动,剩了十四颗呢。”傅一声举手鼓励,“主子,您真棒!”   傅濯枝闭了闭眼,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砸得他浑身发麻。脑袋里的那根弦儿绷紧又松开,松开又绷紧,檀韫方才的神情来回浮现……直到那只手又摸了上来,轻柔地揉捏他的脸颊耳朵,温柔又暖和。   那根弦儿渐渐地平了,傅濯枝把药瓶扔到他怀里,平静地说:“毁了吧。另外告诉秃驴,不必再给我制药了。”   “毁了?!”傅一声精准地握住药瓶,挺高兴的,但还是担心,“可是万一您哪天又发疯……哦不是,又太兴奋了呢?要不以后咱不吃了,但是这瓶还是留着以防万一,毕竟禁药不好买啊?至于大师给的药,那是解毒性的,直接断了能行吗?”   “秃驴那里,我明日亲自去问,但是这瓶不能留。”傅濯枝瞥了眼浴房,小声说,“驰兰已经发现了!”   傅一声惊恐地说:“檀监事拆穿您了?”   “暗示了。”傅濯枝叹气,“但是对于心虚的人来说,这和明说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恐怖。”   “您别害怕,檀监事不直说,肯定是怜惜大过了责怪,想给您留脸面,不想严厉地训斥您,但他的确不赞同您吃这药,要让您改,免得废了身子,因此才不得不暗示一番。”傅一声安慰,“只要咱们听檀监事的话,以后好好做人,不再碰这药了,檀监事不会如何的。”   傅濯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傅一声立马拿着药瓶转身跑了,转头去给卫沣报喜。   傅濯枝转身走到浴房门前,蹀躞几转,还是没敢进门。突然,门开了,檀韫裹着氅衣出来,脸熏红。   “嗯?”那双柳叶眼温柔地瞧着他,“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傅濯枝与他对视一瞬,突然快速说:“我从前是吃那药了,但我最近两三个月都没碰,那瓶药最开始本来就只有十五颗的!我知道那是禁药,吃了伤身体废心智,不该乱吃,我保证以后不再碰了!那瓶药我已经让一声拿去毁了,以后我不会再制新的,我发誓我真的不会再吃了!我错了!你别憋火,你要骂就骂我吧!”   “……”   檀韫被这突然倒下来的豆子砸得浑身疼,许久才伸手握住傅濯枝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小手包大手,说:“嗯,知道你最乖了。” 第78章 遇逢春   菩提依旧, 新雪红梅另添山色。   还是那两个小和尚,穿着素色袄子在院子里扫雪,一人叽叽喳喳, 一人只闻不语。见到檀韫与傅濯枝并肩而来, 两人便放下扫帚,齐齐上前见礼。   “小师傅们不必多礼。”檀韫带着傅濯枝回礼, 温和地问,“了无大师在否?”   活泼的那个说:“住持出门云游去啦,不知哪日回来。”   “但有一句话留给檀施主。”沉静的那个双手合十,“住持说:前世未欠, 今生不见, 因果轮回, 缘来缘去,都是天意,施主不必苦恼, 随心便是。”   檀韫眼波一颤,俄顷才说:“多谢大师, 多谢两位小师傅。”   小和尚们继续回去扫雪, 檀韫与傅濯枝入大殿敬香, 出来转入左廊,远处高塔浮云,隐入风雪之中。   “那是无名古塔。”傅濯枝问,“要去看看吗?”   檀韫凝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听到了答案, 何必再走一遭?”   他转身向前,傅濯枝跟着转身, 突然扬声问:“什么前世今生?”   檀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几步外的傅濯枝。   梵铃在风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檀韫眼前被血泼洒,又被雪掩埋,反复来回,直至交融流逝,只剩下一道浅淡却无法抹灭的痕迹。他终于莞尔,说:“不可说。”   “那秃驴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傅濯枝上前走到檀韫跟前,不满地瞅着他,“你们俩还有什么秘密!”   檀韫哄着说:“是人都会有秘密。”   傅濯枝从鼻腔发出一声“哼”,掠过檀韫往前走去。檀韫转头跟上,从后头抓住他的袖子,说:“我们去后山求个平安穗子。”   “你自己去。”傅濯枝冷酷地拒绝了。   “你陪我去呀。”檀韫跳一步,撞得傅濯枝偏了偏,握着他袖子的手顺势往上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鹤宵,陪我去吧,待会儿下山了我请你喝红枣汤。”   傅濯枝敏感地说:“你是在暗示我气虚吗?”   “……”檀韫笑得倒在他肩头,“我哪有?那炸鸡子吃不吃,或者梅花糕?”   傅濯枝偏头瞪着一双凶光乍现的眼睛,说:“我想吃炸檀韫。”   檀韫求饶,“我是酸的,不好吃,你吃点好的吧。”   “不酸啊,”傅濯枝挑眉,“我夜里吃的时候明明是——”   他被捂住嘴巴,发出“呜呜”的求饶声,被檀韫扣着胳膊羁押往前,踩着殿侧的石梯和甬道。   “佛门重地,不许口出……”话没说完,掌心被舔了一下,吓得檀韫连忙收回手,蹬蹬蹬倒退三步,背着手瞪着傅濯枝。   傅濯枝脸皮堪比城墙,不羞/耻反而得意地说:“软乎乎的。”   “谁的手心是硬邦邦的?”檀韫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注意分寸。”   傅濯枝不屑地嗤了一声,说:“那我要是告诉你有些寺庙里和尚和和尚大白天搞在一起,你是不是要羞得打滚了?”   “他们搞不搞和我有什么关系?”檀韫下巴微抬,理直气壮地说,“我就管你,给我庄重些。”   傅濯枝就吃这一套,闻言立马表态,说:“好的,下山前我都会尽量端庄些的。”   檀韫笑了笑,伸手过去,等傅濯枝喜滋滋地牵住,才转身一道往后山走。风雪泼人,他们裹着斗篷紧紧地攥着彼此,步伐坚定而从容。   求平安穗子的屋子里还有些人,檀韫半点不在乎,牵着傅濯枝走到一张木桌前,上头摆着笔墨。   “两位施主把名字写在这张吉签上,再放入锦囊系上细带就好了。”小和尚侧身示意前方的一排架子,“锦囊在架子上挑选。”   说罢合掌行礼,转身退下去了。   檀韫走到木架子前,被各色不一的锦囊看花了眼,傅濯枝凑到他肩后,小声说:“我怎么觉得是卖钱的?真的灵吗?”   “信则灵。”檀韫也小声说,“讨个吉利罢了。”   他精挑细选,最后选了只浅云色的松鹤锦囊,问傅濯枝,“这个,你喜不喜欢?”   傅濯枝点头,拿出一只白底的兰草蝴蝶,“这个如何?”   “就要这两只吧。”檀韫拉着他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傅濯枝”三字,待笔墨干透,才小心地将吉签卷起放入锦囊,正要转身给傅濯枝系上,傅濯枝竟单膝跪在软垫上,凑近了将锦囊系在他腰间。   不远处传来旁人的惊呼声,一副“他们是什么关系怎么奇奇怪怪”的氛围瞬间在屋子里升腾起来,唯独守屋子的小和尚正在认真地记账。   “……”檀韫凝视着傅濯枝,傅濯枝拍了拍系好的锦囊,抬头朝他笑了笑,随即起身握住檀韫的手,教他帮自己系上锦囊。   两人走出屋子,抄廊拐入后山,檀韫安静地往前走着,突然要紧一紧,被傅濯枝从身后抱了起来。   他“哎呀”一声,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胳膊,偏头蹭上傅濯枝的脸,“你做什么?”   傅濯枝就这么抱着他往前走,“怕你摔着,抱你走啊。”   檀韫哭笑不得,“那可不可以换个姿势呀?你不嫌我挡路?待会儿要是没看清路摔了,可别怪我啊。”   “好吧。”傅濯枝把他放下来,俯身撑住膝盖,檀韫立马转身绕着他小跑两步,蹦一下跳上他的背。   傅濯枝背着人往山下走,都要下山了才说:“你不是捐了个善堂吗?怎么不去看看?”   檀韫趴在他肩上,不太明白地问:“何必要去呢?”   “让那些孤儿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有什么意义和用处吗?”   傅濯枝答不上来,说:“好的。”   檀韫忍俊不禁,正要说话,突然敏锐地听见一声动静,他示意傅濯枝停下来,“鹤宵,你听见什么了吗?”   傅濯枝沉默一瞬,说:“是猫叫。”   “寺里有几只野猫,都是有窝的,大冬天的,猫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檀韫摸了摸傅濯枝的肩膀,小心地问,“你放我下来,我去瞧瞧好不好?”   傅濯枝小心地把檀韫放到地上,转身替他整理斗篷,随后牵着人往山路边走,那里有个地窑,木板洞门轻轻掩着,里头时不时传来微弱的猫叫声。   “这个估计是储藏食物的地窑。”傅濯枝站在木板前说。   檀韫俯身凑近木板门的二三缝隙,里头是空地,一只小黑猫躲在角落里,因为天气太冷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   “小猫怕冷,虽说里头比雪地里暖和,但到底是寒冬天,叫寺庙里的人抱上去吧。”檀韫一边说一边起身,偏头却见傅濯枝盯着那木板,眼神因为小猫的声音不自禁地晃了晃。   “或者,”他犹豫一瞬,试探性地对回过神来的傅濯枝说,“我们抱回去养吧?”   为了避免傅濯枝应激,檀韫又忙补充道:“莲台还没有宠物呢。”   “……跟我还打马虎眼呢?”傅濯枝伸手在檀韫头上揉了一把,笑着说,“看有没有缘分吧,有就抱回去,没有就让寺庙里的人下来抱上去。”   檀韫笑着说“好”,让他把木板门打开一条缝隙,他俯身蹲下去,轻轻地敲了敲木板,说:“要跟我们走吗?”   傅濯枝在旁边说:“它听得懂——”   一声胆怯的猫叫声打断了傅濯枝的话,俄顷,脏兮兮的小黑猫小心翼翼地凑近洞门,隔着门缝和檀韫对视。   檀韫看着它,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中的温柔简直让傅濯枝很嫉妒,心说你这野猫最好识相跟檀监事走。   不愧是能从冰天雪地里精准把自己投送到宝慈禅寺并且还能躲进稍微暖和一点的地窑里的小黑猫,很有眼力见和胆量。它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谨慎地嗅了嗅檀韫伸出来的指尖,随后勇敢地踏出一步,蹭了蹭檀韫的手背。   檀韫见状轻轻将木板门推开,小黑猫走到门前停步,露出雪白的爪子。   “啊。”檀韫轻声说,“是踏雪寻梅。”   他仰头看向傅濯枝,笑着说:“鹤宵,这是不是缘分?”   “……是吧。”傅濯枝蹲下,扫了眼猫爪子,轻声说,“雪的深浅还挺合适的。”   这个檀韫不懂,再次伸出手,在小黑猫轻轻靠拢时将它抱了起来,毫不嫌弃地放入大氅里,一边轻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和下巴,一边转身说:“走吧。”   两人一路入城,先去了趟最近的猫食店,给猫看诊清洗,选了猫食和小鱼,用烀炭瓨装好。   檀韫掀开帘子入内的时候,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小猫正窝在软垫上吃奶糕,看见他就抬头。他俯身摸了摸它,站在旁边守着。   过了一会儿,傅濯枝拿了个小猫窝进来,对檀韫说:“府上还没备着,先买一个,回头我让人做个更好的。”   檀韫点了点头,等猫吃完就指引它下了垫子,跟着自己往外走,要踩雪了就把它抱起来,一起上了马车。   “诶!”闲得发慌出门来接人的傅一声好奇地张望,“哪来的猫?长得很乖嘛。”   “宝慈禅寺遇见的。”檀韫看了眼上车的傅濯枝,对傅一声说,“以后就要在世子府占据一席之地了。”   傅一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世子爷,心中高兴,面上却不显,说:“那三位坐好了哈,我们回去咯。”   他关上车门,跳上马车驱车回世子府。   马车内,两人一猫呈现三足鼎立之态,小猫踩着坐垫走来走去,宛如巡视地盘的新大王。傅濯枝见檀韫一直瞧着那猫,不禁酸从心起,“你现在是只能看见它了吗?”   “什么呀。”檀韫主动起身凑到傅濯枝身旁坐下,挽着他的胳膊说,“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儿?”   傅濯枝冷酷地说:“小丑。”   “哪里丑啦,很乖呀。”檀韫笑着哄他,“你好好想想吧,好不好?”   傅濯枝被哄好了,颇为高傲地与对面那只黑猫对视了片刻,直到对方主动认输,委屈巴巴地躲开视线,才说:“岁末相逢,大名便叫逢春吧。”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①”檀韫呢喃,莞尔一笑,“好,就叫逢春了。” 第79章 贺新年   昼间花炮响起, 逢春从猫窝里蹿出来,凑到檀韫脚边打转。坐在书桌边的人伸出一只手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 轻柔地按摩两下, 它舒服地蹭了蹭。   “监事。”傅一声从外头进来,拿着一张食单呈给檀韫, “这是今儿的食单,您过目。”   檀韫接过一瞧,大致没问题,拿笔写了两项, 说:“把世子爷的浑酒换成清淡些的梅花酒吧, 我同他一道喝。”   “好嘞。”傅一声接回食单, 转身出去了。   檀韫继续将年节礼单检查完毕,叫来廊下的长随,说:“遣人送礼去吧。”   长随接过一摞叠好的礼单, 退了出去。   檀韫搁笔,仰身伸了个懒腰, 低头摸着逢春, 轻声说:“出去走走吗?”   逢春从他腿上下来, 贴着他的脚踝往前走,檀韫笑了笑,绕出书桌往外走去。院中正在焚烧柏枝柴,檀韫和猫自廊下经过,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傅濯枝。   世子爷虽然不是面覆寒霜,但眉眼间隐约透着一股冷气, 以檀韫的眼力不难察觉,不知大好日子世子爷在外头受了谁的气。他连忙遣派逢春, 说:“快去哄哄。”   逢春临危受命,虽惧但勇,犹豫一瞬就迈着大无畏的脚步跑了过去。傅濯枝脚步停下,和这只这段时间被养得漂亮健康许多的“拦路虎”对视两眼,见它睁着双可爱的圆眼,踌躇着来蹭自己的腿,不由呼了一口气,俯身将它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檀韫走过去瞧着傅濯枝,“你今儿不是去长公主府拜祝了么,莫不是又和殿下吵嘴了?”   傅濯枝回来前特意“洗”过脸了,就是怕让檀韫看出来,见状不禁叹气,“檀监事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呐。”   “若是从前,以世子爷精湛的变脸技艺,我还真不一定能看穿,但是如今不同了。”檀韫蹭着傅濯枝的胳膊,似哄慰似鼓励地看着他,“你我如今的关系,只要你不竭力隐藏,我就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可能没有发现,如今在我面前,你控制情绪的能力不足了哦。”   “好吧,我没和长公主吵嘴,是……”傅濯枝哼了一声,抱着猫转身坐上美人椅,不高兴地说,“我回来不是路过蝶斋了吗?”   檀韫在他身边落座,“嗯”了一声。   “我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只如意佩,可衬你那件葫芦景补子了,结果刚拿着它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珉王,落到地上啪擦就碎了。”傅濯枝恼恨地说,“我真想一拳把他轰出城门去!”   檀韫本想说你是不是又打他了,闻言就知道世子爷今儿竟没动手。他伸手揽住傅濯枝,给他顺气,笑着说:“你的心意我收到啦,下回等蝶斋再有那如意佩,你再赔我一只,好不好?”   “那如意佩是年节限定,只有一只,不过——”   “世子爷可是他们家的贵客,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笔买卖,蝶斋打也得给您打出第二只来。”檀韫逗他,“是不是?”   傅濯枝轻声哼了哼,嘟囔着说:“平日也就算了,可今儿是岁暮,那也是如意佩,就这么碎了,我怕意头不好。”   “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傅濯枝抬头,“什么?”   檀韫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有你保护我,谁能伤害我?鹤宵,别担心。”   “嗯。”傅濯枝点点头,伸手把猫举起来,凑近瞧了瞧,“长得也不丑嘛。”   “本来就很乖呀。”檀韫弯腰和猫蹭了蹭脑袋,在身边顿时汹涌澎湃的醋海打击中连忙转头抵住傅濯枝的额头,和他蹭了好几下,笑着说,“不如我们一起蹭蹭脑袋吧。”   三颗头顿时凑在一起,傅濯枝嫌弃地说:“傻不傻?”   逢春喵喵叫,觉得很高兴。   下午的时候,翠尾和是观他们也来府上拜访,有模有样地送了贺礼,排队得到了世子爷砖头重的压胜钱。几人都是孤儿,年节也没老家可归,今日就在世子府再摆一桌,一道守岁了。   是观孩子心性最重,看见逢春就喜上眉梢,很快就带着猫飞檐走壁地跑远了。尚柳来去膳房给卫沣打下手,也要贡献几道拿手好菜。翠尾闲得发慌,又不愿进膳房,索性替忙着和世子爷腻歪的小爷把一摞公务批完了,对一脸“大过年的还要办公你是人吗”的傅一声得体地笑了笑。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到了傍晚,膳厅逐渐被热香充盈,是观和逢春闻着味儿回来,看架势已经结为异姓兄弟。   檀韫和傅濯枝正在廊下玩升官图,檀韫第三次升到了状元,傅濯枝耍赖不认账,被檀韫拍拍打打地抢走了最后一份赌注,连带着裤子都要输干净了。   “主子,监事,看谁来了?”傅一声扬声喊了一嗓子。   檀韫抬头,看见一人从洞门的梅花树后现身,连忙拉着傅濯枝起身,踩着雪上前迎接。   “陛——”   皇帝扶起檀韫,笑着说:“今儿过节,不必多礼了。”   “是。”檀韫直起腰身,偏头吩咐跟出来的是观翠尾等平身。   “鹤宵。”皇帝看着傅濯枝,微笑着说,“兄长今日登门拜访,蹭一顿便饭,你应该不介意吧?”   傅濯枝微微一笑,说:“怎么会呢?兄长能来,鹤宵心中甚慰,恨不得就地给您磕八十八个响头以表欣慰呢。”   “是吗?”皇帝说,“那你磕吧。”   傅濯枝笑意加深,说:“兄长见谅,鹤宵是老寒腿,跪不下去,所以只是说说而已,您不会当真了吧?”   皇帝闻言看向檀韫,担忧地说:“鹤宵年纪轻轻就有老寒腿了,可见身体不如何啊。”   “他——”   “兄长误会了。”傅濯枝抢在檀韫前头说,“鹤宵的老寒腿是可有可无的。”   皇帝眯眼,“鹤宵的意义是,你的老寒腿只会在兄长面前犯?”   傅濯枝诚恳地说:“正是呢。”   皇帝逐渐咬牙切齿,“看来鹤宵对兄长很不满啊。”   “岂敢?”傅濯枝蹙眉,无辜地说,“鹤宵待兄长之心,天地可鉴,兄长如果不信,鹤宵也没有办法。”   “你这个兔崽子——”皇帝猛地爆发又被早有准备的檀韫眼疾手快地镇压住了,很有威力的巴掌堪堪在傅濯枝脑门停下,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傅濯枝抬眼扫了眼脑门上的巴掌,在檀韫的眼神指挥下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兄长,请入内上座。”   檀韫很周到地伸手将皇帝僵在半空中、没有台阶放下的手按了下去,笑着小声说:“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世子计较啦,回头我一定好好说他。我特意给您备了您喜欢吃的半翅鸡和卤煮鹌鹑,进屋好不好?”   “哦?”皇帝下巴微抬,“你特意备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原来驰兰还记得我这么个人啊?”   傅濯枝闻言又想出击,被檀韫轻轻瞪了一眼,很识时务地哑巴了,但心中很是愤愤不平:某位陛下真是心机深沉,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檀韫笑着看着皇帝,理所当然地说:“从前咱们不都是一起过年的吗?难不成陛下今年不要驰兰了?”   他难过地松开手,低头说:“那我走。”   “行啦!”皇帝一把将要默默离开的檀韫拽了回来,伸手在他红润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怕了你!”   檀韫闻言笑起来,伸手招来傅濯枝,说:“鹤宵,快带陛下入内,我去膳房瞧瞧菜做得怎么样。”   说着就一手牵着一个,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抬头对满面惊恐的两人莞尔一笑,像叮嘱两个经常闹不愉快的小孩子那样道:“大过年的,不要吵嘴,快进去吧。”   他转头出了洞门,留下傅濯枝和皇帝你看我、我看你,同时万分嫌弃地“唰”地丢开对方的手。   菜圃的主人和拱白菜的猪永远不可能全然和解!   一刻钟后,众人落座,卫沣和尚柳来领着一队人入内上菜,在众人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地说:“上菜!”   一道道热菜上桌,直至桌上被摆满,膳房的人退了下去,卫沣在隔壁落座,接受了小辈们的称赞夸奖后欣然动筷。   “崇哥,尝尝这个。”檀韫用公筷给皇帝夹了只半翅鸡,说,“卫老的手艺可好啦,这个半翅鸡要比宫里的味儿重些。”   皇帝“嗯”了一声,动筷尝了尝,说:“嗯,不错。”   檀韫提壶给皇帝和傅鹤宵倒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二位爷都不说话,那我就斗胆说啦。咱们举杯相庆,共欢新岁,一千岁。”   傅濯枝和皇帝瞥了眼对方,在檀韫温柔含笑的无声威胁中快速举起酒杯,碰杯同饮。   檀韫再倒酒,举杯说:“暖酒下肚,迎送良宵,二千岁。”   三人再碰杯。   第三杯酒,檀韫温声说:“新岁吉利,百事如意,三千岁。”   三人再碰杯。   看在三杯酒的份上,其实是檀韫的无声镇压之下,菜园主人和猪勉强达成了桌上不闹事的默契,安静乖巧地吃饭。   突然,皇帝的脚踝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蹭,他俯身看向桌下,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视线,分外惊讶地说:“哪来的猫啊?”   “先前去宝慈禅寺遇见的,有缘,就抱回来了。”檀韫说,“它叫逢春,是世子爷起的名儿呢。”   皇帝一愣,看了正专心与一条蒸鱼的鱼刺搏斗的傅濯枝,偏头对檀韫笑了笑,说:“嗯,好好养吧。”   趁着两人说话,逢春跳到皇帝的腿上,在那浅云色的锦袍上留下俩明显的爪印,而后蹦跶下去吃膳房给它准备的年夜饭咯。 第80章 新岁始   鼓乐喧阗, 为辞旧岁。   用完膳后,廊下摆着几架暖炉和屏风,以挡风雪。   皇帝和傅濯枝正在玩升官图, 颇有种要一决高下的心思, 逢春窝在檀韫膝上,时刻警惕有谁作弊。小白菜本尊不愿掺和他们之间的恩怨, 让人搭了张画几,执笔作画。   “这把状元,我当定了。”皇帝冷冷地盯着傅濯枝,“等着给我无俸办差三十年吧。”   “话说早了。”傅濯枝似笑非笑, “这局分明是我赢, 您就清清嗓子, 准备叫我一声弟婿吧。”   是的,他们的赌注就是这样清奇朴素,但代表着菜圃主人和猪的尊严。   四目相对, 火星乍溅,噼里啪啦, 电光四射, 就连不知何时钻进檀韫袖子里的逢春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郑重, 咕噜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官盘——   只见皇帝抛出骰子,三点,探花瞬间变七品,俊美的脸顿时崩裂。傅濯枝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而后闭眼、凝气,拿出二十多年来练就的骰子技术、在众人的凝视中充满希望地一抛。   “啪嗒。”   骰子落下, 紧接着一声轻呼,檀韫高兴地说:“哇, 四格,踩状元啦!”   “……”傅濯枝深吸一口气,沉淀,沉淀,淡定端庄地说,“没法子,要赢的人无论如何也输不了。哎,我也很为难。”   皇帝咬牙:“……”   “你也很为难?”檀韫眉头轻蹙,盯着故作姿态、得意忘形的傅濯枝,“陛下输了,便要叫你弟婿,你却感到为难吗?”   一句话,形势骤转!   皇帝转阴为晴,幸灾乐祸的微笑已经从傅濯枝脸上转移到他的脸上。而傅濯枝一改高傲姿态,嗫嚅道:“我就是装一装嘛。”   “你若心中没有这般想法,怎会脱口而出?就算是冤枉了你,但你的态度也极其不端正,说错话后不思认错赔罪,反而要狡辩!”皇帝抢先说话,义正言辞,显然欲置傅濯枝于死地。   檀韫没有说话,端坐如松,浑身散发着一种“当家之主”的强大气场,镇压得傅濯枝不敢喘气儿,语气微弱地说:“我有冤!”   “万不可听此等奸邪妖言惑众!”皇帝拍桌。   “求檀监事辨忠奸!”傅濯枝拍桌。   檀韫坐在两人中间的位置,看一眼相对而坐、目光噼里啪啦的两人,严肃地一拍桌,说:“公堂之上,不许喧哗!堂下罪人,有话尽可说来!”   “我说为难,与赌注不相干,而是怕檀监事为难。”傅濯枝严肃地说,“试想,若兄长输掉比赛,便要亲口承认我的身份,但兄长心中忌惮我,定然心不甘情不愿。可兄长岂是愿赌不服输的人?如此,被迫唤我一声弟婿的兄长必定心中恼怒,更加怨恨我。”   他叹了一声,在三道“我听你鬼扯”的目光注视中缓缓道:“兄长不豫,则檀监事忧心,则我之过也!因此,为了家门和谐,为了兄弟情谊,我输也甘愿!”   “好有心机的人!”皇帝剑眉一横,“你是在讽刺我不顾情谊吗?”   “我哪有这个意思?兄长,您……唉!”傅濯枝嗫嚅几下,仿佛咽下千言万语般痛苦地攥紧心口,长叹一声,偏头委屈不已,“我知道兄长不喜欢我,您怎么说我看我,我都不要紧,但是檀监事是无辜的,他夹在你我之间十分为难,还请兄长看在他的情面上,就容忍我几分吧。”   皇帝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闻言暴怒而起,就要把傅濯枝原地吊上房梁,以正视听!   “姓傅的你个小畜生!”   “这里就我姓傅吗!您贵姓?”   “你还敢挑衅我?给我滚过来!”   “我傻吗?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   两人当场打起来,檀韫叹了口气,握着笔专心地继续作画,不愿参与这场纷争。但有时你退避三舍,纷争也要自己登门,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桌角,檀韫手腕一抖,一笔呲啦出去。   逢春大惊,连忙跳下檀韫的膝盖,唯恐遭殃。   “够了!”檀韫拍桌,冷声说,“吵吵吵,打打打,大过年的,福气都被你们闹散了!”   两个罪魁祸首原地站好,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吭声当出头鸟。   檀韫撑着桌子站起来,转身看向两人,视线逡巡,两人纷纷闪躲。他单手负在身后,围着两人走了一圈,停步,两人心里一紧,却见檀韫又走了一圈,再一紧,再走一圈,再一紧——   “咳咳!”傅濯枝一时不慎没憋住气,咳嗽起来,同时感觉一道威严的目光猛地撞在自己身上。他浑身一哆嗦,偏头胆怯地对上檀韫的目光。   “是你吗?”檀韫问。   傅濯枝其实也不太清楚,狡诈地小声说:“不管是不是我,我都有错。”   檀韫不笑不怒,“哦?”   “一个巴掌拍不响。”傅濯枝诚恳地说,“你说什么,我都认,绝不再狡辩。”   皇帝见状生怕傅濯枝再占据道德高地,反衬得自己不懂事,连忙跟着表明态度,“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身为兄长,没有起到带头作用,我大错特错。”   傅濯枝不堪落后,说:“我错得离谱!”   皇帝紧随其上,“我错得不忍侧目!”   傅濯枝说:“我错得人神共愤!”   “我错得——”   “不,二位没有错。”檀韫打断两人的争先恐后,在两道茫然的目光中说,“不仅无错,而且有功。”   皇帝小心地说:“此话怎讲?”   傅濯枝胆颤地说:“驰兰,你若生气,直说就是了,不必如此。”   “我亲手做了一串压胜钱。”檀韫从袖袋中拿出一串压胜钱,用红绳系的一串,底下挂着个白玉元宝,很是漂亮小巧。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不紧不慢地说:“我打算把它给最友善可亲的人,本来还很犹豫到底该给谁呢,现下可好,二位帮我择选出来了。”   傅濯枝一下就凑过去了,说:“驰兰驰兰,你看看我!”   “不能厚此薄彼。”皇帝也凑过去。   檀韫对两人微微一笑,说:“逢春。”   只听一声外头一串花炮爆响,是观和傅一声同时蹿上房顶,逢春便在猴儿似的尖叫中背着漫天烟火、迎着两道嫉妒的灼热视线昂首挺胸地漫步走来,每一步都坚定踏实、优雅端庄,充满胜利者的光芒。   它走到檀韫面前,臣服般的低下头颅——其实是实在抵不住那两道视线攻击了。   檀韫一手从傅濯枝的胳膊中毫不留情地抽出来,一手毫不犹豫地轻轻推开皇帝,不顾他们的挽留,蹲下身去,把压胜钱挂在逢春的小披风上。   逢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退后两步,在檀韫无声的保护和鼓励下端方地用视线对两位败者发送微笑,而后撒丫子转头冲出廊下,去向外头放花炮的人展示自己的礼物了——其实是它很怕自己被吊起来挂上房梁。   檀韫看着逢春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在左右两道哀怨的瞪视中淡定地打了声呵欠,说:“抱歉二位,我去趟茅房。”   说罢一拢斗篷,走了。   “傅鹤宵,都怪你。”   “明明是怪你!”   “你不挑衅我,我会跟你争吗?”   “你不犯贱,我会挑衅你吗?”   “别不认了,你简直罪恶滔天!”   “你罄竹难书!”   “……”   檀韫背着两道愈演愈烈却逐渐微弱的争吵声走远,说是去茅房,其实是回了趟寝屋,偷偷取了块先前傅濯枝亲手给他熬制的梅花糖块儿吃。   清甜不腻,有股果儿酒的幽香,檀韫眯了眯眼,转身出了前寝,皇帝无声地站在廊下,幽幽地盯着他。   “您怎么来啦?”檀韫明知故问,走过去挽住皇帝的胳膊,仰头对他笑,“和世子爷吵输了还是赢了?”   皇帝说:“你说呢?”   “八成是输了。”檀韫叹气,“世子爷的嘴,厉害起来那是真厉害。”   皇帝不耻地说:“他是瞎扯,不讲道理,我懒得跟他计较!”   “您最大度啦。”檀韫说着拽了拽皇帝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的红柱后头,左顾右盼,“我有东西要给您。”   皇帝见状也跟着小声说:“怎么做贼似的,什么东西?”   檀韫从袖袋中摸出一物,正是和逢春那件差不离的压胜钱,只是底下的小元宝是黄水晶。他勾着红带在皇帝眼前晃了晃,低头帮皇帝系在玉带上,轻声说:“新一岁,崇哥福德无上。”   “……”   皇帝沉默许久,在檀韫起身时摸了摸他的脑袋,把袖袋中的压胜钱拿出来,是一串铜钱串子,水晶结珠。他把它挂在檀韫的腰带上,轻声说:“新一岁,我们猫墩儿业障不侵,平平安安的。”   檀韫“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皇帝语气骤然冷漠,说:“这个,你代为转交给某个姓傅的吧。”   他从另一边袖子掏出一串一模一样的,递给檀韫,而后转身走了,背影傲然冷漠。   “……”檀韫勾着铜钱串子,摇头失笑。   皇帝的身影隐入大雪后,傅濯枝从房顶跳了下来,一把从后面抱住檀韫,说:“他们都有,唯独我没有?”   “怎么会?”檀韫变戏法似的拿出第三串,是绿松石的小元宝,“当当当……快让我给你系上。”   傅濯枝这才松手,拉着檀韫到不远处的美人椅上坐下,自己站在他面前,好让他系上。   “白水晶净除业障,绿松石遣除违缘,我和陛下都希望你新的一年要好好的,身心稳固,诸邪不侵。”檀韫帮傅濯枝系上两条串子,用指尖挑起自己送的那一条,俯身用额头抵住绿松石小元宝,默念了一段经文。   阴影覆照下来,檀韫睁眼抬头,被吻了个正着。   傅濯枝伸手把檀韫搂起来,转了个方向,自己坐在美人椅上,让檀韫跌坐在他怀里。低声惊呼被他吃进嘴里,顺着喉咙吞入肚腹,檀韫唇间的梅花糖味儿蔓延开来。   天幕又是一阵炮响,檀韫吓得哆嗦了一下,被傅濯枝紧紧地护在怀里。嘴唇厮/磨,傅濯枝脸色薄红,蹭着他的脸颊一路埋入温暖的颈窝,嘬吻舔/舐,留下一串新鲜的红梅花。   檀韫的脚跟蹭过美人椅,脚尖晃了晃,又翘起,被傅濯枝伸手握住,顺着纤细的长腿一路摸上去,将压胜钱系在檀韫紧绷的腰间。   檀韫喘着气,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腰间,红玛瑙小元宝在花灯下熠熠生光。   “新的一年,我们驰兰万事如意,无往不利。”傅濯枝贴着檀韫湿红的嘴唇,轻声说,还要与我白头到老,死生不弃。”   檀韫陷在那双温柔如水的黑瞳里,鼻翼翕动,哑声说:“好。”   “哟!这大寒天儿的,你们也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干啊!”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檀韫抬起头,越过傅濯枝的肩膀瞧见了从外头进来的戴泱。   这厮今儿穿得就像个大红花灯,檀韫哎呀一声,在戴泱越走越近的时候偏头藏进傅濯枝的肩窝里,说:“我的眼睛都要被你闪瞎……啊!”   戴泱一个栗子打在檀韫脑门上,檀韫缩了缩,被傅濯枝抱紧,转了个方向面无表情地盯着戴泱。   戴泱挑眉,正要劝告傅世子聪明点,得罪了一个菜圃主人,就不要得罪第二个了,就听檀韫说:“六哥,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啦?”   “我不能来吗?”   “我哪有这个意思?”檀韫嘟囔,“不许冤枉我。”   戴泱笑了笑,说:“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但是家里的小东西实在是太黏人了,我不得陪他玩玩儿嘛。”   他口中的小东西正是比他高大勇猛的李大人,檀韫对这种爱称无法苟同,说:“色令智昏!”   戴泱反唇相讥,“总比某两个要在外头干起来的好。”   “谁干了?”檀韫伸手推搡他,“明明是你脏眼看人淫!”   傅濯枝和戴泱都笑起来,檀韫恼道:“不许笑!”   两人顿时不笑了,戴泱拿出袖袋中的锦囊抛到两人身上,说:“哥给的压胜钱,走了。”   “我的还没有给哥呢!”檀韫拍拍傅濯枝的肩膀,被放行了,连忙转身跑进寝屋,拿出一只锦囊递给戴泱,笑着说,“弟孝敬哥的,祝哥前程似锦,平安吉祥。”   戴泱收下锦囊,伸手把檀韫抱起来晃了晃,说:“知道了,哥走了。”   檀韫落地,晕乎乎地说:“你不留下来和我们守岁吗?”   “守个屁!”戴泱转身朝他们抛了个媚眼,“我要赶紧回去和李大人再干一场,就不陪了。”   两人对他的粗鲁言辞习以为常,唯独檀韫操心地喊了一句:“盖好被子,不要着凉啊!”   “知道了!”   戴泱走了,檀韫回到张开双臂的傅濯枝身边,自然地窝进他怀里。打开锦囊一看,是一串铜钱大小的串子。   “哇!”檀韫高兴地说,“是金串子!”   傅濯枝捧场地说:“不愧是金娘娘,真有钱哈。”   檀韫笑着,发现那金子圆币上竟然还刻着字,忙拿近一瞧。   “傅……”傅濯枝跟着辨认,“檀?”   “原来这是同心压胜钱?”檀韫震惊地说。   傅濯枝赞同地点头,说:“虽然这个字很丑,但应该是这样。”   “六哥这是承认你的身份了。”檀韫说。   傅濯枝幽幽地说:“我以为我之前故意在牌桌上输了他几座宅子,而他很亲热地叫我弟妹时,就已经承认我了。”   “他那是见钱眼开,叫钱弟妹呢。现在不同啦,”檀韫晃了晃同心金串子,“这是真的承认你啦。至少以后,你只需要和陛下一人为敌,不会被围殴。”   傅濯枝用鼻尖蹭他的脸,“你很幸灾乐祸吗!”   “哪有?”檀韫笑着亲他,说,“我就是单纯的乐!”   傅濯枝挑眉,在檀韫脸上咬了一口,趁着他惊呼的时候低头抱住那腰身,起身就扛上了肩膀,说:“我要把你埋进雪坑里!”   檀韫吓得伸手抓他的小腿,说:“放我下来,不然我戳你腿了,你摔个狗啃屎吧!”   “不放!”傅濯枝在檀韫的屁/股上一拍,笑道,“走咯!”   “哎呀!”   他们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被风雪裹挟着吹到了外面。是观捂着耳朵点响一筒烟火,只听得“砰”一声,天幕碎光炸响,一只肥硕的红绿大猫高兴地在夜空上跑了一圈,闪烁一圈璀璨烟火。逢春如见神明,从傅一声的兜帽中探出脑袋,被傅一声抓住机会亲了好几口,喵喵叫唤。   傅一声猖狂大笑,抱着逢春几下轻点,飞檐走壁,窜上了世子府最高的湖心楼。   眺望远处,皇宫花炮连声,巍峨高耸;京城灯火通明,爆竹连声;湖上花船竞相,歌舞升平;城郊塔廓绵延,山林苍茫……   目下之处,拿小炮仗吓唬人的是观已经被尚柳来和翠尾合力埋进了雪坑;皇帝端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本世子爷亲手撰写的《好男人的一百零八条铁律·第一版》,表情从见鬼逐渐转化为颇为欣慰;卫沣窝在亭子里灵感迸发,正在对着几本菜谱进行融合研究;世子爷和檀监事……干嘛呢?   他们躲在梅花树下,揉搓着,拥抱着,热切地融化着彼此。风雪被彼此的呼吸烘散,无力地在树身周围咆哮。   梅花落下,碎雪簌簌,撒了两人一身。   “如此,”檀韫被亲得像只梅花精了,又笑着红了眼眶,“你我也白头啦。”   “这个不算数。”傅濯枝强烈要求,“我要真白头。”   他捧着檀韫柔软温热的脸,亲吻那颗血刺般的眉心红痣,喃喃道:“我的观音呐,保佑我吧。”   檀韫抬手,点在他心口,说:“保佑你啦。”   雪还在下,灯火未歇,笑语盈盈,新岁启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