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权臣堆里玩厚黑学》   作者:江涵秋   文案:   【正文完结】   慢脚APP时政主播邹清许熬夜猝死,醒来时穿到某书里的一个翰林院小官身上。   小官和他同名同姓,全家都被奸臣陷害,只有他一人侥幸存活,他发奋读书,入朝为官,热血清流不畏强权上疏弹劾,果不其然被针对,含冤惨死。   邹清许瑟瑟发抖,芝麻小官竟敢弹劾一众内阁大臣,能不能love&peace!   为了不挂在前三章,邹清许决定逆天改命,将身段放得柔软,在朦胧微妙的时局中明哲保身,乖巧苟住,人畜无害。   他立刻撕了弹劾的奏折。   *   后来,朝中斗得乌烟瘴气,侍郎被弹劾,尚书被流放,贪官被斩首,太后被禁足,各位大佬相继倒台,转眼间,荣庆帝往左右一看,曾经身边斗得嗷嗷叫的官员们,全无了,离开得很安详......   原来,某位厚黑学高手在背后激情指指点点......   *   邹清许苦心孤诣,一个个清除复仇路上的绊脚石,包括权倾一时、认贼作父的大权臣沈时钊,然而沈时钊待他不薄,多次对他施以援手。   邹清许:卧槽无耻,党争无下限,该不会要使美男计!   他稳如老狗,可沈时钊又救了他一条小命,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邹清许:??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影响我拔刀的速度知道吗?   【食用指南】   1.孤冷暴戾大奸臣X披羊皮的清流狼   2.权臣万花筒,群像大乱斗,朝堂似江湖,刀光剑影,招招致命。   3.架空,轻松一点的朝堂文,求收藏~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书 爽文 群像   搜索关键词:主角:邹清许,沈时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权臣万花筒。   立意:邪不压正,暗不遮明。 第1章 舞弊(一)   邹清许从睡梦中惊醒,背后浸出一层冷汗,他睁开眼,看见自己趴在一张木几上。   眼前置着笔砚书籍,还有一个官窑小胆瓶,瓶内插着几株水仙,臻臻簇簇。   咦?他不是正在慢脚APP上直播吗?   邹清许头痛欲裂,用力揉了揉眼,他全身乏力,眼前是砖木结构的瓦房,方砖铺地,放眼望去,室内除了摆着一个水火炉,还有古色古香的桌椅和书柜,陈设简单。   邹清许是一名主播,没什么名气的小主播,在各个直播平台反复横跳,主讲经常被限制的题材——别想歪,人家讲时政。   邹清许播的内容很冷门,没几个粉丝,属于自嗨型主播。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出租屋里正直播,有几个少得可怜的粉丝还在屏幕面前守着他,有三分之一的粉丝为了看他的脸,三分之一骂他吹牛皮,还有三分之一纯属无意刷到,邹清许起身想去接一杯水,他顶着厚重的黑眼圈刚站起来,世界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暗。   邹清许穷,所以他非常努力,最近一个月,他天天直播,一播便播到凌晨一两点。   深夜十二点,大厦和高楼相继换下亮闪闪的皮肤,世上多了一个猝死的人。   邹清许翻看着桌上的素纸,上面的几个名字似曾相识,他最近正在拜读一本网络小说,学习古代的官场政治,结果现在自己身陷其中。   他——穿书了。   邹清许撑着脑袋艰难思索,关于他现在身处的世界和使用的这具身体,他只有模糊的记忆。   现在是徐国,荣庆二十六年。   他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名叫邹清许,和他同名同姓,是翰林院的一名编修,知书识礼,学富才高,拜当今淳儒贤臣梁文正为师,一路畅通无阻的通过乡试、会试和殿试,无名秀才拔地而起,进士及第,高中状元,进入翰林院,得一正七品官衔,置身史馆,步入官宦行列。   天刚亮,屋里清冷萧瑟,窗外有蒙蒙雾气,晨光从雕花木窗漏进来,泼了满地。   邹清许意识到这位兄弟大概昨晚用功到深夜,他不禁打了自己一巴掌,怎么穿到书里还在加班!   邹清许记得自己刚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感慨里面怎么有个人和自己名字一样,书里的邹清许是一名清流,他全家被小人陷害,无一生还,惨不忍言,只有他一人侥幸存活,他好学强记,奋发图强考中进士后,刚谋得官职,立马上疏为家人平冤,结果被奸臣打击报复,诬陷惨死。   邹清许身体一哆嗦。   你邹清许是什么东西,无名无姓的芝麻小官,竟然敢弹劾一众内阁大臣,你配吗?   邹清许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桌岸上摆着的,是他昨晚写好准备上疏弹劾的奏折。   奏折里的情绪喷涌而出,文字坚韧有力,列举了内阁首辅谢止松、吏部尚书陆嘉、平阳侯吴泽、工部尚书公孙越、都察院御史任山、工部侍郎曹延舟和翰林学士张建诚的诸多罪状,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邹清许刚死一次,看到这份奏折,他的手在颤抖,心在滴血。如果按正常流程走的话,这份奏折交上去一个月,他就要嗝屁了。   于是他拿起奏折,不管不顾当即撕碎,往空中一洒。   雪花般的纸片洋洋洒洒散在半空,眼前落了一场雪,邹清许舒服了。   此仇非报不可吗?   苟着不香吗?   太过干净往往意味着易碎。   别那么计较了。   邹清许把屋里的垃圾收拾完后,艳阳升到半空,今日天气晴好,家里有人敲门拜访。   推开门后,他看到一位身穿雪白衣袍、眉眼秀丽雅致的男子。   男子立如芝兰玉树,容颜俊逸,眸光温柔,笑眼盈盈,他看着邹清许,说:“看到我这么惊讶?”   邹清许在脑海中飞速搜索此人的信息,眼前的人是梁君宗,他的恩师梁文正的儿子。目前在翰林院当侍读,有个正六品的闲差。   他们认识多年,亲如手足,但梁君宗一直令邹清许非常苦恼。   梁君宗有断袖之癖,惦记的对象是自己。   而无论是古代的邹清许,还是现代的邹清许,都是一个钢铁直男。   虽说眼前的男人无论从身形还是外貌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好,可以说是当代古偶挑男主的范本,梁君宗举手投足之间神采飞扬,他顾盼神飞,清瘦温和,还带几分从容的优雅,但邹清许不好这口,他冷淡开口:“你找我为了什么事?”   梁君宗简直是谦谦君子的代言人,他温文尔雅地说:“你很久没出门了,一直窝在家里,我不知道你忙什么,想去街上逛逛吗?”   邹清许心想:我在家里还能忙什么?当然是忙着把自己送进大牢。   在邹清许印象中,一般穿书之后,主角开局必然会遇到棘手的难题,从黄金三章开始升级打怪,他不用作者给他分配任务,自己做主,给自己制定了第一个小任务。   邹清许看着梁君宗缱绻风流的眼神,感到些许不适,于是第一个小任务便是让梁君宗死了这条心。   邹清许拢了拢衣服,立马答应:“Go。”   梁君宗四处观望:“哪里有狗?”   “......”邹清许抿唇,他尴尬地抬了抬唇角,轻轻说:“出发。”   邹清许答应了梁君宗的邀约,两人同行至大街,早春天气清寒,但路上人来人往,道路两旁果真热闹,到处是酒楼、茶坊、果子行等,大徐的都城是盛平,盛平市井商旅云集,车马纷沓,人烟阜盛。   邹清许在一座馆楼前停了下来。   梁君宗虽是君子,一路上也不对他动手动脚,但他眼里满是浓情蜜意,看得邹清许直发毛。   眼前的这栋楼有三层高,丝幛绮窗,青帘招摇,门上有五彩的纹饰和彩绸,彤窗挂满珠帘,远远便能闻到从里面散出的缥缈香气,邹清许往里瞄了一眼,容貌绝佳的姑娘们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灯烛荧荧,笙歌聒耳,金柱林立,花雨纷飞。   邹清许问都不用问,知道这里是青楼。   邹清许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他在现代生活时从来没有去过风月场所,个人生活清爽干净,搁平时,他看都不会往里看一眼。   但现在自己身边站着梁君宗,这家伙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含情脉脉,邹清许心里发虚。   邹清许心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尽早说明白为好,他这个人道德底线比较高,不喜欢养鱼。   于是邹清许转身对梁君宗说:“梁兄,这里你进去过吗?”   梁君宗当下脸颊泛红,他负手而立,温温润润地说:“当然没有。”   梁君宗的回答在邹清许意料之中,梁君宗是朝廷里最清正刚直的儒臣梁文正的儿子,在正人君子方面和他爹一脉相承,为人儒雅,洁身自好,有士人风骨,邹清许故意假装说:“我想进去看看,你要一起吗?”   梁君宗立马变了脸色,如同晴天霹雳打在脸上:“清许,你在开玩笑吧。”   邹清许摇头:“没有。”   邹清许记得,大徐的青楼并不全是红灯区,很多歌伎只表演音乐和歌舞,他看着梁君宗,微微弯了一下眼睛。   兄弟,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听出我的言外之意吧?   哥的喜好,可不是你这种啊。   梁君宗依旧难以置信地看着邹清许:“你从来不去这些地方。”   邹清许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够直白了,曾经的邹清许顾念和梁文正的师生情谊,对梁君宗下手并不狠,但他认为有些事情需要及时止损,他说:“既然道不同,你先回家吧,我们下次再约。”   邹清许刚说完,他身前的人群被一小伙骑马的人拨散开来,长街上尘土飞扬,来人气势汹汹,人们惊慌失措的朝两边闪躲,中间很快腾出一大片空地。   正中间坐在马背上的人穿一袭黑袍,身姿挺拔,五官清俊,一双黑眸似寒霜雪,他的眸光内敛深沉,身上锋芒凌厉,他停下来,但没有下马,目光直直注视着邹清许。   邹清许不太认识这个人,但感觉这个人挺拉风的,高大英俊有气场,出场炫酷,梁君宗眉头紧蹙,低声给他介绍:“这是新上任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时钊。”   梁君宗给邹清许介绍完后,朝沈时钊微微颔首打招呼,沈时钊朝他点了点头。   邹清许虽然不认识沈时钊这个人,但沈时钊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他是如今内阁首辅谢止松的干儿子,礼部尚书谢止松是他宿敌名单上的一号人物,谢止松平日里奉承逢迎,广布党羽,操控朝政,搜刮民脂,声名狼藉,贪婪卑鄙,遭尽唾骂。   沈时钊作为他的干儿子,蛇鼠一窝,跟着他干了不少黑心事,传闻中他凶狠暴戾,冷血无情,和谢止松一起弄权,都察院负责纠劾百司,辨明冤枉,考核百官,身为左副都御史的沈时钊是谢止松的左膀右臂,可以说是非常有力的一支政治力量。   艳阳高照,人潮熙攘,邹清许抬眸,和沈时钊远远隔空对视。   邹清许看到一双高傲好看的眼睛,又飒又艳。但沈时钊漆黑的眸子阴冷深沉,像望不到底的幽潭,强光晃了一下邹清许的眼睛,他避开沈时钊的视线。   沈时钊沉声说:“把人带走。”   邹清许一愣,反应过来后反抗道:“等等!沈大人,我的脚还没踏进去呢,再说,哪怕我真进去,也不犯法吧?”   邹清许据理力争,他和沈时钊对视的第一眼,心里雾起云涌,莫名紧张,沈时钊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孤傲冷冽,还有一丝寡淡的阴郁,令人诚惶诚恐。   沈时钊抬眸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风月场,眉头嫌弃的皱了皱,他不想解释,朝手下挥了挥手。   一旁的梁君宗见状,尽管形势紧急,仍有礼有节地问沈时钊:“沈大人,不知邹清许犯了什么事?”   沈时钊脸上很少显露出情绪,他眸光一扫,还是卖了梁君宗一个面子:“我们怀疑邹清许与考生张浩然科举舞弊有关。”   邹清许脑袋瓜子嗡嗡的,他以为烧掉上疏弹劾的奏折,自己可以暂时平安,安心在古代开浪,没想到一开局就要被抓!   梁君宗急切道:“沈大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邹清许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还请大人明察。”   听到这句话,沈时钊神色不动,他看了看邹清许,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梁君宗,但他什么都没说,给手下抛了个把人带回去的眼神后,冷着脸策马而去。 第2章 舞弊(二)   厅内,寂然无声,噤若寒蝉。   邹清许看着自己手边的素面青白色茶盏,里面泡着上好的龙井,茶汤香浓,茶色青翠,龙井叶瓣瓣分明。   邹清许不声不响地坐着,沈时钊抓他时的理由为怀疑他与一场科考舞弊案有关。   他心里平静几分,尽管现实世界中的自己是个学渣,但书里的邹清许博览群书,才华卓著,何况此人清谨刚直,为人坦荡,本不应该牵扯到这种事情里,形势尚不明晰,他静观其变。   屋外隐约忽然落了一声惊雷。   邹清许记得出门时还是艳阳天,天儿变得太快了,彼时往外望一眼,浓云低垂,天幕苍苍,遮天蔽日。   沈时钊端坐在方椅上,面无表情,脸若冰玉,他一手端起茶盏品茶,坐姿优雅从容,沈时钊掀起茶盖,缥缈的热气混着茶香迎面扑来,他眼底一片清浅之色,问:“你近来见过张浩然吗?”   “我不认识他。”邹清许脱口而出,他可刚穿进书里,认识毛啊,但邹清许转念一想,他脑子里似乎有张浩然这个人存在。张浩然是翰林学士张建诚的儿子,与自己有过几次碰面,张浩然长得人模人样,才思睿智,在士子间有点名气。   邹清许伸手去碰茶杯,张建诚这个名字他也觉得熟悉,邹清许苦思冥想,终于想了起来,张建诚在他的奏折名单里。   邹清许抿唇,扶了扶额。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刚穿过来时做的梦。   少年在田野里解决完内急,看到路边的黑衣人残忍暴戾地屠杀马车上的家人,他刚要冲出去,母亲看到他,朝他摇了摇头:不要来送死。   黑透了的夜,血流成河。   尽管如此,邹清许依旧被黑衣人发现,长刀在身后追赶,他发疯似的在田野里奔逃,走投无路后跳进冰冷的河里。   一把火将两辆马车点燃,邹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命丧黄泉,血腥味儿铺天盖地的散开。   邹清许的父亲邹瀚承本是一代名臣,因得罪政敌被捕入狱,全家在被流放南下的路上命丧黄泉。   后来,邹清许被游历讲学的梁文正救下,他拜师,他报恩,他刻苦读书,立志平反冤假错案,惩戒弄权奸臣,告慰亲人冤魂。   从那天起,邹清许脸上很少呈露笑容。   只有把奏折名单里的人都拖到黑暗的地狱,他才不会夜夜噩梦。   梦里枯荣明灭,沾满尘埃,梦醒世道苍莽,朝堂未宁。   忽然,惊雷当空炸开,骤雨落下,灰败的天光被纷纷水柱切割的支离破碎,视线透过看不真切的雨幕,邹清许仿佛看到了经年日久已经腐败的血迹。   他似在出神,胸口处隐隐发疼,沈时钊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抬眸看他:“真的不认识吗?”   沈时钊将邹清许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个人的目光总是让邹清许心虚,他年轻的一张脸上竟然生出如此老练和冷漠的目光,漂亮眼睛里投出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邹清许不自然地低头喝茶,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纯茶里不加奶不加糖,不加珍珠,不加奶盖,不加燕麦爆珠,不太好喝。   邹清许习惯了喝咖啡,不喜欢喝茶,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这个人,但和他没交情。”   试探不露声色的展开,屋里大而空旷,只摆了几张桌椅,显得极其冷清肃穆,沈时钊直截了当地说:“张浩然被弹劾会试作假,你和张浩然在秋季的乡试中双双中举,第二年春季,你们又在会试中一同考中进士。张浩然与你一同参加会试时,你的位置在他身后,你是否徇私舞弊,如实回答。”   邹清许开始在脑中搜索这场科考,会试时,荣庆帝钦点礼部尚书兼任翰林学士的谢止松担任主考官进入贡院,后来谢止松感染恶疾需要休息一段时日,副主考官马春华主持了考试和阅卷工作。   沈时钊铺垫了这么多,指向性极其明显,但邹清许知道书中的自己肚子里是有点墨水的,且是一位崇尚气节的诤直之人,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今日难得严肃,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又一惊雷落下。   沈时钊脸上明灭交织:“听闻邹大人满腹经纶,德才兼备,一向不畏强权,刚直敢谏,我相信你和这场科考舞弊案无关。我朝科考向来风纪严明,公平取士,然而此事震惊朝堂,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邹清许在心里嘀咕:没想到自己人设这么稳,连沈时钊都相信他没有舞弊,无需自己叭叭叭。   邹清许记得书里讲过,张浩然本身才思敏捷,读书作文出类拔萃,并不需要徇私舞弊博取功名。他没有作弊,但考官为了巴结张浩然他爹,主动上交了投名状,把张浩然单拎出来,给他上了双保险,多此一举被曝光后,荣庆帝重罚考官,整顿科考,但念在张浩然有些才情,对他网开一面。   可惜张浩然后来跟随他爹一起投靠吏部尚书陆嘉,以陆嘉为首的陆党和以谢止松为首的谢党各自编造出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把朝堂嚯嚯的乌烟瘴气,此人后来在宦海中历练出一身本事,精于心谋,城府深重,在大旱期间为了一己私利隐瞒不报,导致成千上万的流民饿死街头。   屋里落针可闻,一同在屋内的都察院的其他官吏一言不发,像空气一样,邹清许紧紧握着椅子上的扶手,心里浮浮沉沉。   天光昏暗,眼前种种如同被加了复古的滤镜,邹清许不敢让沈时钊等太久,他很快做了决断:“我素来与他不熟,见面了连招呼都不会打,但会试时我记得考官似乎与张浩然相识,两人还打了招呼。”   一整句话说完,邹清许的眼睫才轻轻闪动了一下。   这些话是他编的。   邹清许一想到张浩然日后做的丧尽天良的坏事,他便不能容忍,遥想自己也是个愤青,见不得老百姓受苦,张浩然这个狗人,只因他的一己私念,造就了数不清的冤魂。   爆棚的愤怒和正义感使邹清许不能让这种人有以后。   沈时钊眉间微微一跳,他收敛神色,正襟危坐,面上一派波澜不惊。   邹清许不敢直视沈时钊的眼睛,他对着身前的空地继续模棱两可地说:“这件事发生离现在有段时日了,我记不太清楚,只看见有两人背影像他们,他们在走廊的角落里交谈了一会儿,还请沈大人明察。”   邹清许说完后,偷偷瞥了沈时钊一眼,沈时钊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上,再次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一如既往的冷傲和端庄。   外面天云低垂,雨水泠泠,惊雷依旧在天边奔走,天地晦暗萧条,大雨浇落连绵不绝。   邹清许坐立不安,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因为太过刚直,向往清明,不懂变通,不善心计,落得被狠狠针对含冤惨死的下场,他不能这么虎,自己只是个装备低级的脆皮,当然不能亲自下场,而是要借刀杀人。   张浩然这个人有点才气,也有两把刷子,可人品不行,以后一定不能让他掌权。邹清许心想他利用一下沈时钊应该没问题吧?哪怕张浩然和考官不认识,他也要把张浩然和考官扯上关系,官场嘛,只要查,不可能干净。   隔了许久,沈时钊终于开了口,他依旧顶着一张坚毅漠然的脸:“你可以离开了。”   沈时钊让他走,邹清许求之不得,他站起来,拘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可以离开后,才大步流星般疾步离开。   邹清许走后,御史李沣对沈时钊说:“大人,素闻翰林院新来的编修邹清许博雅有才,以文载道,是百年一遇的当世人杰,但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邹清许有些奇怪?”   沈时钊避而不答,他只知道张浩然的确和考官没有交集,但他不明白邹清许为何要编造谎言。   邹清许是梁文正最得意的学生,他为人谦虚谨慎,满腹经纶,一向是科举场上的风云人物,考中进士后,勤勤勉勉,其言切直,风评很好,断然不会出现去青楼或是满嘴胡言这种事。   沈时钊轻轻地蹙了蹙眉,问李沣:“今天泡的茶是新茶吗?”   李沣想起了邹清许喝茶时的痛苦表情,回道:“是新茶,但邹清许好像不喜欢,这里还有上好的碧螺春,但招待邹清许,我想暂时用不上。”   屋内凉爽,屋外阴寒。   邹清许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潺潺雨柱,一出屋,冷意袭来,他不禁开始发愁该怎么回去。   脑袋瓜子嗡嗡响。   恍惚间,邹清许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梁君宗撑着一把青白色的竹伞,在门外等候。   他身穿白衣,皮肤素净冷白,像一朵安然盛开的水仙在水面绽开,一身清雅风骨。   “我送你回去。”   邹清许愣了一下,看着潇潇雨幕,他一时竟不知该欣喜还是难过。   好消息,有人接他回家,坏消息,那个人对他图谋不轨。   拒绝已经来不及,雨下得很大,梁君宗把伞举过二人头顶:“沈时钊没找你麻烦吧?”   邹清许视线闪躲,他受不了梁君宗黏腻的目光,浑身竖起寒毛,他不动声色地把半个身体挪出伞面,将自己和梁君宗之间留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说:“没有,都察院只是找我打探消息。”   暴雨冲刷着天地,梁君宗敏感察觉到邹清许刻意保持距离,他眸光里隐约夹杂了一丝湿漉漉的复杂,梁君宗看着邹清许俊逸的眉目,平静地将伞面朝他倾斜,和他一起往前走:“身正不怕影子斜,科考舞弊案不可能和你有关。”   二层小楼上,沈时钊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二人同撑一把竹伞离开,他置身事外,眸子深静,眼里有种水雾模糊的清寡。 第3章 舞弊(三)   过了些时日,张浩然的科考案结果震惊朝野。   荣庆帝接到弹劾后,立马让吏部、都察院等核查,一段时间过后,有了定论。   副主考官马春华串通张浩然的考官,为了讨好张建诚,他们背地里找人辨认字迹,偷梁换柱,故意录取了张浩然,此外他们收受贿赂,趁机录取了其余两位行贿的学子。   朝堂上人人自危,此案的调查结果模棱两可,没有证据直接表明张建诚和张浩然弄虚作假,徇私舞弊,但荣庆帝勃然大怒,犹豫不定时见了审案的主官,而后下定决心将张建诚革职,张浩然被剥夺功名,永不再录用为官。   邹清许刚得知这个消息,好友贺朝来找他吃饭。   邹清许在脑中乱搜一番,他平日里好友不多,贺朝是难得的和他聊得来的人。   贺朝一副清秀的读书人模样,眉眼稍显寡淡,他自备花生米,邹清许听贺朝说来找他吃饭时喜上眉梢,兴冲冲地问:“我们去哪条街的哪家店觅食?”   邹清许摸着自己空瘪的肚皮,做好了准备,颤抖吧大徐人,让你们看看我的战斗力!   贺朝诧异地扫他一眼:“你竟然想出去吃饭?”   邹清许兴奋地说:“我这几天做了点攻略,听说长乐街的谷丰楼是当今天下第一大酒楼,有三百个包厢,还有VIP服务,里面装修精美,豪华大气,酒器皆为银制,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如果能在这里吃一顿饭,我想我不虚此行了。”   贺朝突然突兀地问:“你喝酒了?”   邹清许:“没有,刚喝了两杯水。”   贺朝摸了摸邹清许的额头:“你怎么喝个水也能醉,你知道在这里吃一顿饭要花多少钱吗?”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说:“这里很贵哈。”   贺朝:“你每月入不敷出,怎么会有闲钱去谷丰楼吃饭,快去下两碗面,花生米我都带来了。”   邹清许:“......”   贺朝说的话邹清许相信,他这几日翻箱倒柜,一个铜板的私房钱都没掏出来,确实下不了馆子,他着实郁闷。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邹清许做了两碗清汤面,贺朝尝了一口后好奇地问:“今天的味道怎么和平时不一样?”   邹清许为难道:“将就着吃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厨房调料匮乏,食材稀少,邹清许认为自己能把饭做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贺朝吃了几粒花生米后,问邹清许:“张浩然的科考案听说了吗?”   邹清许当然听说了,心里暗爽,这对父子终于下马了,他眼梢悠闲地吊起:“听说了,都察院的沈时钊还找过我。”   贺朝难以置信地看他:“真的吗?沈时钊竟然找过你?他没严刑逼供吧?”   邹清许摇了摇头:“没有,他还给我喝了......茶。”   贺朝脸色立马变得惨白,整个人忽然从松弛进入紧绷的状态:“沈时钊认贼作父,冷血无情,残酷暴戾,作为谢止松的干儿子,作恶多奸的本事深得谢止松真传,我们可千万别得罪这种小人。话说,他问你什么了?”   邹清许想起自己在沈时钊面前输出的胡言乱语,尴尬地放下了筷子。   此时已经真相大白,张建诚和张浩然虽然双双落马,但多少显得有些无辜,邹清许:“他问我在考场上有没有发觉张浩然有什么异常。”   贺朝的坐姿在无形中板正起来:“能有什么异常啊,考官根本不认识张浩然,连字迹都是他找别人辨认的。”   邹清许的喉咙滑动了一下。   他想到自己在沈时钊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张浩然和考官鬼鬼祟祟的会面,总感觉一点尴尬迎面砸来。   贺朝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略微低头轻声说:“你说这事整的,其实都是谢党一手搞出来的,依张浩然的才学,完全不需要舞弊,那位考官更是糊涂,我还听说其实他根本没找人帮忙辨认张浩然的字迹,他根本不认识张浩然,他是为了巴结张建诚,故意这么说的。嘿,没想到把自己给坑了。”   邹清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完全是沈时钊所在的谢党对张建诚的打击?”   贺朝的目光曼妙深长:“当然了,谢止松和沈时钊他们心里门清,但听说他们还是利用了某考生提供的供词,干扰和混淆了皇上的判断,而且据说皇上不满张建诚很久了,与其说这次他倒霉,皇上小题大做,不如说他活该。”   邹清许听得入了迷:“秀啊。”   贺朝:“?”   邹清许咳了一声:“你详细说说,速讲。”   屋里除了他们以外没别的人,但贺朝还是谨慎地看了四周一眼:“皇上先前想为自己的生母要一个名号,但张建诚是陆党的人,和太后是一伙的,于是为太后说了两句话,拂了皇上的面子,皇上自此不怎么喜欢他,趁此机会,赶紧让他麻利的滚了。”   邹清许恍然大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张建诚得罪了皇上,没人能保他。”   贺朝的一番话,让邹清许心里起起伏伏。   无上皇权统治之下,顺昌逆亡,身家性命不过渺渺烟云,不经意的一个举措或是一句话便能带来灭顶之灾,越是高处风景越辽阔,跌落的时候摔得也会更惨。   邹清许望向窗外,艳阳当头,浮云起落,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他通过和贺朝的对话,捋出不少重要信息。   当前大徐朝堂里主要有三股强势力量,分别为以礼部尚书谢止松为首的谢党、以吏部尚书陆嘉为首的陆党以及以自己老师梁文正为首的清流党,这三个党派呈现三足鼎立的架势,平时互相制衡,其中,属谢党和陆党斗得最厉害,两派明争暗斗,势力此消彼长,清流们往往隔岸观火。   翰林学士张建诚是陆党的人,怪不得被谢止松和他干儿子沈时钊往死里整。   原本邹清许听贺朝讲案件详情的时候,悄悄瑟瑟发抖,自己在沈时钊面前胡说八道铁定被沈时钊发现了,如果沈时钊想要深究,他势必吃不了兜着走。   但沈时钊没有把他抖出来。   邹清许以为沈时钊这个恶人大发善心,但随着贺朝进一步碎嘴,事情的真实样貌出乎他的意料。   沈时钊并未拆穿他,反而踩在胡言乱语上扰乱圣心,并不是因为沈时钊真的想帮他,而是因为沈时钊需要整治自己的政治敌人。   此时,贺朝吃饱喝足已走,屋子里空荡荡的,邹清许背后冒起一阵凉意。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官场险恶,他本以为是自己利用沈时钊,却发现他也是沈时钊的一步棋。   邹清许感到自己大脑的cpu开始烧起来了,嘶嘶冒着烟。   邹清许在现实世界里是个社恐,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作为一名藏在镜头里的小主播,他没多少心机和城府,但他现在似乎开始和人打交道了。   每往前走一步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小命不保的。   邹清许记得自己在上疏弹劾的奏折里,列举出所有陷害他家人的凶手和帮凶,具体阐述了他们的罪状,邹清许忽然去几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出了他们七人的名字。   谢止松、陆嘉、吴泽、公孙越、任山、曹延舟和张建诚。   他把礼部尚书谢止松、平阳侯吴泽、工部尚书公孙越和工部侍郎曹延舟圈在一起,把剩下的吏部尚书陆嘉、都察院御史任山和翰林学士张建诚圈在了一起。   谢党主要由以谢止松为核心的一群党羽组成,他们紧密围绕在谢止松身边,深得荣庆帝的信任,陆党则以陆嘉为中心,他们背靠太后和成国公萧晏安,此外还支持锦王,势力不容小觑。   荣庆帝子嗣不多,未来有实力和可能性争夺帝位的只有两位皇子——锦王和泰王。锦王被陆党支持,泰王暂时在朝中是个透明人,据说不太受荣庆帝喜欢,看上去不怎么刷脸,也没什么野心。   陆嘉出身官宦世家,顺风顺水,一呼百应,官运亨通。谢止松出身寒门也曾刚正不阿,批判朝中不良风气,可惜人心易变,忠心难守,后来他逢迎上意,被天子视为心腹,开始起飞,前程似锦,然而只知忠君但不知忠天下。   两股力量之间不动声色的交锋,老练的棋手脸上时不时映出锐利的刀光,观棋者稳坐高台。   这样的朝堂一点都不挤。   大徐的朝政无非被这两党和他们的爪牙掌控,至于清流派,则成天追着两党骂,今天骂谢党贪污,明天骂陆党受贿,可惜荣庆帝不怎么搭理他们,随他们乱舞。   邹清许分析了一下自己的站位,他现在应该属于清流派,清流派主要的一根主心骨是他的老师詹事府詹事梁文正,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官。梁文正没有背景和后台,却是一代儒臣,在文官士子中的名声威望无人能敌,他清廉正直,性烈如火,名满天下。   邹清许初入宦海,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像一只小蚂蚁。   邹清许分析了一下局势后,不禁感叹这个仇要不先别报了,他不行,他是个渣渣,他能吃不能干,不如先当一只缩头乌龟。   识时务者为俊杰,龟龟起码活得长(龟龟叉腰)。   邹清许先放下心中的仇恨,他初来乍到,做一份大攻略,要先把盛平城里的美食美景都打卡一遍,不枉重活一遍。   他重获新生,感谢上苍,对这条小命无比珍惜。   明亮的天光从窗外闯进来,邹清许双手撑在几案上,尽管他打算放手了,但他拿笔在张建诚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叉。   七个人中,有一个人已经把自己作下线了。   爽。   走好不送。   无论如何,此地此刻,邹清许心里无比舒坦。   邹清许正看着纸张出神,忽然,他听到一阵淅淅沥沥的敲门声。   梁君宗又来找他了。 第4章 泰王   邹清许不情不愿地给梁君宗开了门。   张建诚下马的事人人皆知,梁君宗恭喜他安然无恙度过此劫,邹清许朝他摆了摆手。   小事情。   梁君宗依旧一副白衣胜雪的模样,眼底含笑,问:“去茶坊吗?”   邹清许一愣,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他用手摸着肚子,露出痛苦神情:“我今天肚子不舒服,想在家里休息一天。”   梁君宗扶着他坐下,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我去请大夫。”   眼看梁君宗要起身,邹清许忙抓住他的胳膊:“不用麻烦,我只是吃了些寒凉之物,在家里休息一天便好。”   梁君宗陪着他一起坐下,邹清许的视线嫌弃的由上扫至下,“梁兄,你回家吧,别为我担心。”   梁君宗给他倒温水:“我会陪你,你放心。”   邹清许:“......”   邹清许一点都不放心。   可能命该如此,邹清许查收一捧荒唐,却不认命,百无聊赖间,他问梁君宗:“上次在小绿楼面前,我看你和沈时钊相识?”   梁君宗把水递给他,“他是谢党的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   邹清许:“依你之见,谢党和陆党哪个厉害?”   梁君宗往桌边一坐,刚要开口,邹清许拦住他:“稍等,我拿个笔记一下。”   邹清许备好纸笔后,让梁君宗继续,梁君宗疑惑地问:“你要干什么?”   邹清许拿着小狼毫,不敢乱转,乖巧地说:“补课。”   梁君宗眉目呆柔:“为什么要补课?”   邹清许抬眼看他“你我都是清流,又有十几年的交情,长话短说,我想在谢党和陆党之间生存,怎么能不了解他们。”   梁君宗眉峰微微一跳,线条明晰的脸上映着若明若暗的天光,他静静地注视着邹清许,像专注地看一幅画。   “清许,时局如漩涡,我们不要蹚这趟浑水,也蹚不起,明哲保身为上。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邹清许抬起头,似乎听出梁君宗的言外之意:“所以,陆党和谢党不相上下,清流的确腹背受敌。”   梁君宗默不作声。   邹清许明白,朝堂纷乱,身为清流,能活着已经不错了。   屋外风声阵阵。   邹清许佯装困顿:“帮我和老师问声好。”   梁君宗不好再说什么,他一走,邹清许立马活蹦乱跳生龙活虎起来,他随手拿了一个果子啃起来,思索着梁君宗刚刚说的话。   想了想脑仁疼,邹清许又想到了茶坊?类似于奶茶店吗?   长乐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邹清许看到一家门面装修精美雅致的茶坊,走了进去。   茶坊有二层楼高,门外摆着两张桌椅,茶香四溢,袅袅香气从里面飘了出来。   邹清许走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茶坊里人满为患,雅座众多,环境高雅清幽,花架上摆着缤纷的时令花朵,走廊里立着高高的迎客松,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酒水点心,菜肴果品应有尽有。   有人在煎茶,还有人在斗茶,一壶好茶事关水质、火候和茶具,邹清许算长了见识,除此以外,茶坊不仅仅是喝茶的地方,有人凑在一起高谈阔论,有人玩游戏,有人听艺人弹琴说唱,听说到了晚上,还有人讲评书和大鼓书。   文人墨客和来往的行人在里面消遣享受,结交有志之士,情趣风雅,邹清许一路往里走,挑空位坐下。   旁边那桌坐着一位气质温和端方的男子,双目明亮有神,五官清秀,着装布料奢侈名贵,身旁还有小厮跟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他正同几个读书人侃侃而谈。   男子问:“本朝天子自继位以来,勤于政事,严于吏治,恩威并施,和乐盛世。然而近来,国库虚空,民生凋敝,民心不稳,诸位有何妙计?”   旁边一人说:“提高赋税,把百姓的银子收上来,不就成了国库的银子?”   邹清许在心里大骂:哪个二货胡言乱语?拳头硬了。   另一人说:“要想充实国库,不过开源节流,开源我不懂,节流不就是缩减开支!”   邹清许心想:这还靠点谱。   眼见无人再回答,邹清许转身,遥遥回应:“我有一计,可以把部分皇庄和勋贵的田地分给百姓,既能收获民心,也能增加税收,还能间接打击皇亲国戚的势力扩张。”   邹清许重拳出击,试问有谁不想分田地呢?   邹清许说完后,男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敢问兄台大名?”   邹清许友好地答:“我是邹清许。”   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按流程下一步他俩应该握个爪,但男子看着他伸出的手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茫然。   邹清许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大徐。   他尴尬地将手下移,从果盘里捡起一个果子,笑眯眯地躲到一边。   乾阳宫里,香烟缭绕,宫里烧了地龙取暖,荣庆帝坐在软榻上,听着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吴贵给自己读着大臣们的奏章。   吴贵一边睨着荣庆帝的脸色一边念:“东宫,国之大本,宜早定国本——”   “好了,休息一下吧。”荣庆帝打断了吴贵,他面无波澜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声音低沉平静,“外面有动静,是不是来人了。”   吴贵吩咐身旁的内侍出去打探,他半蹲靠在荣庆帝脚边,帮荣庆帝捶打揉捏小腿,他觎着荣庆帝的脸色,荣庆帝眼底一片寡寂。   但吴贵知道,荣庆帝心里早已不爽。   他十几岁进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全仰仗自己机警聪敏,极擅于察言观色,揣摩圣心,司礼监素有“第一署”之称,他担任的掌印太监又是其中的头一号,在内宦中权重望崇,地位显赫。   荣庆帝生性多疑,大位、大权和大政都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对哪个皇子继承大统之事从不着急,一直搁置,唯有百官成天操心。   门外有人通报,泰王来了。   泰王穿过金漆装饰的大柱,坐在青绿点金的楠木椅上,脚边摆着珍玩花卉。   荣庆帝挪了一下身子,泰王行礼后他抬眸扫了一眼,开口:“上次给你出的题想的怎么样了?”   泰王想到他在茶坊里听的建议,声音洪亮地说:“儿臣以为治国要知人,要安民,父皇一向知人善任,但如今朝官之中奢靡之风渐起,不如思变收缩,清查皇庄和勋贵庄田,补贴国库亏空,同时安抚民心。”   荣庆帝一下又一下把玩着手里的佛珠,额间的细纹似被悉数抚平,他给吴贵使了个眼色:“想必泰王一路过来也累了,给他端几盘茶点,宫里不是新来了一个点心师么,手艺不错。”   吴贵心领神会,不一会儿端来一桌点心和茶饮,供泰王挑选。   荣庆帝看着规规矩矩不苟言笑的泰王:“这主意是你想的?”   泰王忙站起回答:“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这主意是翰林院编修邹清许提议的。”   泰王奉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信条,他不像锦王结交大臣,而是常常出去出游,结交名人志士,与士子讨论天下大事,去茶坊时,刚好邂逅了邹清许。   “朕殿试的时候考过他,有点印象。”荣庆帝再次挪了挪身子,他停止拨动手里的佛珠,扭头对吴贵说:“一会儿把内阁的几位大臣召来,朕有事和他们商量。”   不久之后,轰轰烈烈的新政开始了,清查土地、还田于民的举措损害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不少藩王纷纷上书陈情,荣庆帝一律不搭理,将勘查权全部下放给手底下的大臣,让他们放手去干,自己则去西郊的行宫休养。   世家大族伤筋动骨,朝堂上为此吵得天翻地覆,有人为民请命,有人是勋贵的傀儡,荣庆帝从不埋没任何一种声音,也不打击任何一个党派。   有人打架,才需要裁判,有人内耗,他的地位才能独尊。   风雨欲来,荣庆帝将矛头扔给提出这项提议的泰王,无端将锅甩给了儿子,后面心里过意不去,又放出消息,为泰王提出此项建议的人是翰林院编修邹清许。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虽说邹清许并不无辜,但针对他的污蔑弹劾和打击报复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邹清许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到处都是看他不顺眼的人,他真担心哪天半路冒出个杀手,直接送他再次上路。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没想到这些人还是走流程的,他们上疏弹劾,甚至污蔑邹清许,如果不是邹清许自身够硬,平日里一心为公,正直耿介,早被告倒了。   然而每天一睁眼便是需要应付的弹劾让邹清许非常心烦,有人弹劾就有人查,明里暗里好几拨人像洪水一样涌过来,邹清许都快麻了。   这日,他刚走到家门口的小巷,凑了个热闹,谁料目睹了某位熟人的英雄救美。   一位醉汉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自己妻子,被沈时钊管了闲事。   邹清许在人群中为他拍手叫好,分外捧场,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和沈时钊那双冷漠漂亮的眼睛对上时,才突然回过神来。   沈时钊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查他!   沈时钊——不是友军! 第5章 做客   邹清许既然已经看到了沈时钊,便不能当做没看到,四目相对,沈大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清寂疏离的眼神像黑洞,也像漩涡,将他吸了进去。   邹清许硬着头皮走过去行了礼。   四周喧哗吵闹,沈时钊的目光从邹清许身上滑过,“我偶然经过,无意打扰。”   邹清许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信,最近弹劾他的人排队告状,都察院也忙得起飞,沈时钊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铁定和他有关,但他不能指着沈时钊的鼻子说别演了,而是接过沈时钊的话,客客气气地陪他一起演戏。   “是吗?”邹清许眼里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他胳膊一挥,客套道:“真巧,家中平时只有我一个人,沈大人要不进来坐坐。”   沈时钊朝四下一望,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闻言淡淡点了点头。   邹清许:“......”   邹清许表情一片空白,脑子里也一片空白,眼下的情况貌似退无可退,都怪自己一张不值钱的破嘴,他打开大门,将沈时钊引进内堂。   被救的女人还要和沈时钊道谢,沈时钊却和她道别,一扇门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沈时钊步履轻盈地随邹清许进去后,环顾四周,邹清许家里一贫如洗,甚至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唯一看上去值钱的,是他摆满书的书柜。   邹清许招呼他:“沈大人坐这里。”   邹清许找了个竹椅,沈时钊看了一眼后转身慢慢坐下来,邹清许笨手笨脚地去烧水:“沈大人今天替人出头,没受伤吧?”   沈时钊摇头表示不打紧,他习惯性微抿嘴唇,眼底若有所思。他今天冒头□□,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端坐在邹清许家里,无声克制的打量。   邹清许翻箱倒柜地找茶叶,翻了半天,他意识到家里没有茶叶,只好给沈时钊倒了一杯白水。   沈时钊今日见义勇为,让邹清许对他刮目相看,虽说沈时钊今日大概率是来查他的,但邹清许此刻并不对他抱有敌意,毕竟这是一个刚刚面对弱势群体敢于重拳出击的男人。   邹清许把冒着气的白水端给沈时钊:“热水是个好东西,多喝热水。”   早春屋子里还有些湿寒,沈时钊看着屋里简单的陈设说:“你一个人住。”   “嗯。”邹清许惶惶不安,他知道近日弹劾他的折子像雪片般飞向皇宫,无端给沈时钊增添很多工作量,想必沈时钊今日也是为此而来,沈时钊的视线不露声色的从屋子里的角落掠过,眉眼间冷肃的流光像短刀利刃,貌似透过这些破铜烂铁,将邹清许认真审视了一番,邹清许观察着沈时钊的脸色说:“沈大人,我家的条件你也看了,我两袖清风,穷得叮当响。”   沈时钊看着自己身前的白水:“你的确清贫,但弹劾你的人排了长队,不过我没想到每次都有人为你说话,詹事府的梁大人和泰王都派人和我打过招呼。”   沈时钊眉目不动,他的眼神漠然地从四周掠过,悄无声息的落在邹清许身上。   邹清许一愣,原来自己有人护着。   他一感动,便容易和人交底,邹清许开始对沈时钊掏心窝子:“沈大人,不瞒你说,我这家里,连床底都找不出一个铜板,廉洁到令人郁闷啊。”   邹清许为了尝南街的一口酱牛肉,差点把床都拆了,却没找到一点闲钱,让他不禁怀疑人生。   沈时钊一个眼神降临,声音带着冷冷的色调,尾调却是温和的:“把一个人拉下水,不一定意味着那个人是坏人。”   邹清许歪着头天真地望着沈时钊,他总觉得沈时钊话里有话,困惑道:“展开说说?”   沈时钊余光看到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长衫,上面缀着一个不起眼的补丁,他把视线移到自己正前方,并未回答邹清许的问题,而是说:“历史上,很多变法家根本不会明说自己想要推行新政,甚至要打着恢复祖宗旧制的招牌,越是伤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例,越要小火慢炖,缓缓把政策推出去,现在一声惊雷落下,朝堂铁定变天。”   邹清许沉吟不语,自我感觉现在的目光一定透露着一股蠢劲儿,他忽然意识到,沈时钊在给他上课。   毕竟他断人财路,该。   但他如果聪明一点,说不定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   忽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一声。   邹清许:“......”   空气中充斥着尴尬和宁静,邹清许视线闪躲:“你饿了吗?要不要一起吃饭,街角有一家小店的盐煎面特别香。”   .   两碗热乎乎的盐煎面被端上来的时候,邹清许两眼放光,他似饿虎扑食,把脸埋进了碗里。   沈时钊与他形成鲜明对比,他缓慢地拿起筷子,腰背笔挺,邹清许抬眸看他一眼,眼前的这个人超优雅,超端庄。   沈时钊似乎察觉到邹清许的视线,他的视线并未转动,看着碗里的面条淡淡开口:“你是怎么认识梁文正大人的?”   邹清许把脸从碗里抬起来。   眼前的饭瞬间不香了。   沈时钊明显在套他的话。   多年前,邹清许被梁文正救下后,换了名字和身份,他成为一个普通乡野村夫的儿子,跟随梁文正读书。   邹清许记得,他醒来认师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将不顾一切,甚至堵上性命,把那些人全从高位上拉下来。   地狱不拥挤,能容下很多人。   “当时恩师游历讲学,偶然遇到我后发现我有读书的天赋,便让我跟着他读书。”邹清许说。   沈时钊的声音在闹哄哄的小店里很快被埋没:“你的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父母早逝,爷爷奶奶将我带大,前几年他们也相继去世了。”   气氛有些沉闷,沈时钊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吃面。   邹清许心里传来隐隐阵痛,他不禁将左手压到自己胸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痛,可能因为用着这副身体,他共情了。   邹清许吃完面后,等了沈时钊一会儿,两人双双光盘,结账时邹清许摸着自己干瘪的荷包,说:“我本来想请沈大人吃饭,但你最近正在查我,要不我们AA......Sorry......还不对,不好意思,我们分开结账吧,这顿饭你自己掏钱,不然就成贿赂了。”   沈时钊听邹清许说完,直接付了两个人的饭钱,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他比邹清许有钱。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沉甸甸的荷包,羡慕极了。   沈时钊不仅比他有钱,还非常有钱,传言中谢党一个个肥得流油,沈时钊作为谢止松的干儿子,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举手投足间显然不是一个屌丝。   邹清许由衷地说:“沈大人,真想天天和你一起吃饭。”   沈时钊没搭理他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还有事要忙,吃饱饭之后回去继续处理公事去了。   沈时钊前脚刚走,贺朝后脚便来了,邹清许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表示不能再吃了。   依照他的认知,古装对颜值要求太高。   他得控制控制。   贺朝今天是吃饱饭来的,他来得匆忙,像贼一样进门,关上了门后问邹清许:“我不是来找你吃饭的,我来看看你,你最近没事吧?朝廷上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弹劾你。”   一提起这件事邹清许就头大,他表情肉眼可见地颓丧起来,说:“都察院的沈时钊刚走。”   贺朝胆战心惊:“他说什么了?”   邹清许倒是很平静:“没说什么,他说老师和泰王替我挡了挡,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弹呗,没钱吃好饭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起码能保住小命,兄弟,没人比我更两袖清风了,谁能弹得动我?”   邹清许先前提起此事来还有些悲愤,现在已经毫无波澜。   贺朝叹一口气:“这件事看似是你背锅,但其实是你政治敏锐性太差,得亏你是清流,名声尚在,也有人保你,荣庆帝早想清查皇庄和勋贵庄田,但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儿,而且不好施行,你倒好,小嘴叭叭一顿说,被泰王听去了。”   邹清许不禁想起了沈时钊方才说的话,瞬间全明白了,什么恢复旧制,什么小火慢炖,他喃喃道:“贺朝,还是你说的话更像人话。”   被夸的贺朝皱眉盯着他,关心地嘱托:“还有一点,泰王羽翼未满,你现在巴结他为时尚早,容易落人口舌,而且天下将来到底是谁的天下,此时根本说不准,你怎么会和泰王扯上关系?”   邹清许冤枉,他怎么敢巴结泰王,“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泰王,我以为他是个寻常公子哥,于是多和他说了几句,没想到这家伙披着马甲。”   怪他,曾经是时政主播,养成了职业病,看见人就想输出。   贺朝松一口气,往椅子上一靠:“我说么,你根本不可能站队。”   “我当然不站队,官海的水太深,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邹清许喝了一口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今天我发现沈时钊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坏,他还请我吃了一顿饭。”   贺朝眼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你应该还不知道沈时钊最近干的好事吧?”   “沈时钊怎么了?”   邹清许最近被自己的事儿折磨的头大,的确不曾听说朝堂上别的事。   贺朝:“他弹劾了御史祁易,祁易是清流,只因祁易说了一句谢止松的坏话,这对狗父子便设局诬陷,谢党火力全开,揭发祁易写的文章里隐喻皇上不作为。”   邹清许难以置信:“真的吗?”   贺朝转过身:“当然是真的,梁大人最近为此奔波劳走,正和梁君宗想方设法营救呢,急得都上火了。”   邹清许看一眼窗外寂寥的小院:“怪不得最近眼睛和耳朵都清净,梁君宗安分不少。奇怪,他们怎么不找我商量着帮忙?”   贺朝瞥他:“你自身难保,先管好自己的一条小命就行。” 第6章 廷杖   邹清许从贺朝处听说恩师梁文正近日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心里犹豫半天之后,登门拜访。   梁文正作为当朝清流之首,品格出了名的高尚,他忠厚淳直,与世无争,从不拉帮结派,也不阿谀奉承,导致现在需要求人的时候屡屡受挫。   但梁文正似乎也不想靠别人,他不断为祁易上书求情,可惜上书的奏折如同石沉大海,荣庆帝已阅不回已经给足了他面子,毕竟其他人上书,荣庆帝直接发一通怒火。   朝中的贤臣知道祁易为人光明磊落,刚正清直,一向敢谏敢言,他若真对天子不满,势必直言不讳,犯不着隐喻阴阳怪气。祁易被谢党乱扣帽子以来,很多人纷纷为他奔走鸣不平,荣庆帝看到为祁易求情的奏折多如牛毛,本来不想大惩,只想小罚,一怒之下,直接下令廷杖二十,并降职了其中一位为祁易求情的官员,以敲打其他人。   这下众人知道了天子发怒的威力,消停了。   邹清许到了梁府,梁文正的家宅看着并不豪华,但也不寒酸,比他家强不少,邹清许提着路边买的一篮果子进门后,一眼望到梁文正和梁君宗满面愁容,父子俩在厅堂里排排坐,像两只唉声叹气的小猫咪。   梁君宗看到邹清许后,皱巴巴的一张脸上有了点生气,他原本明媚白皙的脸像枯萎的白梅,邹清许到来后,才开始泛红。   邹清许挑了离梁文正近、离梁君宗远的位置坐下。   他目前行事的第一准则:不能给梁君宗任何幻想。   坐稳后邹清许试探性问:“老师,祁易的案子近来如何?”   梁文正脸上布满皱纹,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他偏瘦,个头不高,白发白眉,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里有温良而精明的光,他婚育晚,而立之年才生下梁君宗,现在虽然老了,但腰背依旧笔直,哪怕没有沈时钊挺得直,傲然挺立的风骨也伟岸巍峨。   邹清许心里一个激灵,他怎么会忽然想到沈时钊这个狗人?真晦气。   梁文正的声音仿佛从破旧的木箱里传出来:“我向皇上求情,杳无音信,其他上书的官员看到有人被牵连后,不再敢言,看来皇上这次铁了心想要处置祁易。”   邹清许偏过身子:“老师,祁易做了什么,皇上怎会如此心寒?”   梁文正欲言又止,梁君宗接道:“你还记得前段日子张建诚下马的事吗?”   邹清许回头:“我知道,张建诚不是好官,他儿子张浩然日后更是祸患,但祁大人和他们不一样。”   梁君宗:“可他们在皇上给生母要名号时都唱了反调,虽说皇上最后达成了目的,此事尘埃落定,但这件事也让他对一众朝臣极为不满,皇上现在想要立威,我们更难保祁易了。”   邹清许终于明白祁易是怎么作死的了。荣庆帝心眼小,但荣庆帝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尊为天子,却有想做而做不了的事,荣庆帝孝顺,当今太后并非他的生母,他想为生母求个名号却阻碍重重,一时心里郁闷也是正常的。   “祁大人是个瘦弱文人,平日里体弱多病,这二十廷杖打下去,不知道人能不能撑得住。”梁君宗继续说道。   屋中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邹清许看着梁君宗越说越上头,平时温润如玉的男子此时眉头紧皱,拳头紧攥:“谢党这些年残害了多少忠良,他们围在谢止松身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天理不容。”   邹清许端正坐姿,在这种硬质木椅上他坐不习惯,他下意识翘起了二郎腿,在梁文正转身之前及时察觉收了回去,想到沈时钊的两幅面孔,他不由在心里叹一口气。   可惜了。   梁文正心事重重,他是当之无愧的贤人君子,汲汲求治,少有私心,还会提拔自己不喜欢的人,只要是人才,他不论身份背景,不论党派站队,都给人以机会,邹清许看这个小老头闷闷不乐,想了想说:“既然现在事情无法逆转,我有一计,可以尽量减少对祁大人的伤害。”   梁文正看着他,问:“你有何计?”   邹清许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事已至此,我们得变换思路,力争把伤害减到最小。我建议——买通负责廷杖的人,让他们轻点打,无论如何留祁大人一条小命。”   梁文正:“......”   梁君宗:“......”   邹清许说完后,厅堂里鸦雀无声,梁文正和梁君宗面面相觑,邹清许从他们的神色和眼神中知道自己出了一条馊主意。   邹清许扶了扶额,他也想纵横捭阖,高光输出,但别说权谋韬略了,他现在只能想到这种馊主意。   屋里的沉默震耳欲聋,梁文正没想到自己的爱徒出这么一招,一下子郁闷了。   半晌后,反而是梁君宗说:“我觉得可以试试,毕竟现在我们束手无策,不是吗?”   .   御史祁易欺君犯上之罪被认定不可更改,荣庆帝下令责罚二十大板,择日行刑。   二十大板打完之后,祁易命格够硬,带着一条小命回家休养。   谢府,谢止松正享用早膳,他难得在家里悠闲地吃一次饭,桌上杯盘错致,酒器用玉,杯子用金,菜肴和鲜汤水陆毕陈,还摆着三盘果品,这些都是他先前每天早上吃不到的东西。   很难想象,堂堂内阁首辅、礼部尚书竟然不经常在家里用膳,他也天天吃不到这些山珍海味。   谢止松经常在宫中留宿,以防荣庆帝不时召见,他明明已经高龄,却几乎是整个大徐最卷的官员,经常加班到深夜,他有时不回家,直接住在文渊阁,但凡在宫里,每天早上的吃食都很简单,一般是红薯、馒头、小菜和杂粮粥,简单的像寻常人家的伙食。   大概因为近日陆党的张建诚和清流中的祁易接连下马,让他感到心情舒畅,谢止松满面红光,张罗着让沈时钊一起用膳。   沈时钊吃过早饭,没有上桌,在一旁坐下喝茶。   谢止松头发灰白,他浓眉大眼,五官周正,长了一张正人君子的脸,不缓不慢地盛汤,又不缓不慢地对沈时钊说:“这样的饭,我一年也吃不了几顿。”   沈时钊:“义父如果想吃,可以每天派厨子做。”   谢止松笑:“我在宫里天天吃红薯和小菜,常常晚上亥时还不敢上床入睡,而是在几案前看书办公,这些辛苦一般人难以想象。”   沈时钊眼里泛起细微的波澜:“义父其实不用这么辛苦。”   谢止松细嚼慢咽,他眼里冒出两簇精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皇上派人监视着我们这些大臣呢,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你的忠心和勤勉,得让人看到。”   “多谢义父指点,时钊一定铭记在心。”沈时钊听闻,握紧手里的杯子,他微微低头,、正出神间,谢止松端起补汤尝了一口:“我听说祁易捡回来一条小命?”   “是,不过这次他元气大伤,估计要养一阵子,人摔过跟头自然会安分许多。”   谢止松吃了七八分饱,轻轻往椅背上一靠:“他命硬,这次便宜他了,我之前便和你说过,抓住一个祁易要好好收拾,得让他们知道得罪我的下场,不然以后弹劾我们的奏折拦都拦不住。”   他喝完汤后,又不放心似地问:“按理来说这二十大板足以要祁易半条命,他怎么会只受了轻伤?你仔细查查。”   沈时钊忽然想到家里的小厮为他收集来的消息,有人买通了负责廷杖的人,手下留了情。出面的人是梁君宗,而出这个主意的人,应该另有其人。沈时钊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梁君宗和梁文正为人做事光明磊落,不屑于搞这些小把戏。这招谢党倒是用过,曾经有一位言官总和谢止松对着干,没事还总弹劾他,谢止松被惹毛了,逮住机会收拾这个人时,让廷杖的人下手重一些,此人当场没了半条小命,成了残废。   天光逐渐越来越亮,沈时钊把茶杯端起来,抿了一口后说:“好。”   .   梁府,大夫和梁文正、梁君宗汇报过祁易的伤势后,梁文正松一口气,祁易的小命总算保住了,他只要在家好好休养,日后便能完全恢复。   梁文正看着邹清许:“多亏你的提议,我总是一根筋,思想过于迂腐陈旧,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最近总反思自己是不是教错了你们,人有时候需要把身段放软,眉眼放宽。”   梁君宗也看着邹清许,他瞳仁清澈,映出眼神闪躲的邹清许:“说实话,你刚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平日里比我爹还像遵循蹈矩的老头,没想到这次竟然知道变通,不可思议。”   “主要这不是走到绝路了么,说到底,天下是皇上一个人的天下。”邹清许加重了语气,和皇上对着干,脑子多少有点毛病。他斜眼看到梁文正出门交代大夫两句,厅堂里此刻只剩下他和梁君宗,清凉的穿堂风从身前穿过,他怕梁君宗语出惊人,努力先给话题定基调:“梁兄,最近朝廷里有什么乐子?” 第7章 偶遇   “乐子?”梁君宗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答:“朝廷里能有什么乐子。”   不幽默。邹清许在心里默默想,他换了种方式问:“朝廷里难道最近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梁君宗随手拿了颗橘子递给邹清许:“新鲜事倒是有一件,前些时候,谢党把陆党的张建诚搞垮了,于是陆党开始反击,听说最近弹劾工部侍郎曹延舟的折子不少。”   “曹延舟?”邹清许手里强制被塞了一颗橘子,但他无知无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曹延舟三个字吸引,他眼前浮现出曾被自己撕了的那封奏折,曹延舟是名单里的一员。   邹清许心潮起伏。   “对,工部虽然看着不起眼,却是六部中最有油水可捞的一个部门,曹延舟是谢止松的党羽,这些年背靠谢党纳贿营私,中饱私囊,明眼人都知道。”梁君宗说。   邹清许眼里温润的流光已经没有了,他愤愤地说:“既然如此,掌握曹延舟把柄和作恶证据的人应该很多,岂不是很好定他的罪?”   梁君宗摇了摇头:“曹延舟的主要政绩是修建永兴宫,永兴宫是专门为皇上修的一座宫殿,当初不少人反对,曹延舟是最早一批支持修建的人,加上谢止松一直以来妖言惑众,皇上心里权衡之后,认为曹延舟是忠心可用之臣,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惩戒。”   “原来如此。”邹清许喃喃,天下说到底是一人的天下,天子轻而易举掌握了所有臣民的命运,头顶压来一片浓云,让人呼吸困难,梁君宗问:“今天你想出去走走吗?开春了,该多动动。”   邹清许一哆嗦,身上的警戒雷达立马全开,他摆手说:“不了不了,今天我要编书,这几天落下进度了。”   梁君宗面露遗憾之色,清俊笔挺的面容上眉眼深刻,狭长无辜的眼睛里克制地敛着深情,青白色的衣袍里藏着一个伤心的人,但君子从不死缠烂打,梁君宗命人为邹清许收拾出许多补品,让邹清许带回家。   邹清许瑟瑟发抖,赶忙拒绝,古人的补品不同于现代的补品,说是补品,其实全是草药,想当初邹清许往鼻子里插根大葱才能勉强喝得下中药,他谢过梁君宗的好意,希望对方早日找到新的兴趣爱好,拔腿离去。   邹清许刚走出梁府坐落的那条街,便走上和回家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去了长乐街——盛平最繁华的一条街。   好巧不巧,他遇上了上次在茶坊里遇到的男子。   邹清许这下知道了该男子披着马甲,他实际上是把自己坑惨了的泰王,邹清许正纠结要不要去行礼,泰王走上前来,先和他打了招呼。   泰王对邹清许心里有愧,朝廷对勋贵们下手以后,邹清许一下子上了很多人的黑名单,但正因为他上了很多人的黑名单,反而没像祁易一样被单一针对,勋贵们自顾不暇,都希望别人出头,加上邹清许有人力保,他暂时安然无恙。   泰王走过来,邹清许忙对泰王行礼,既然不能擦肩而过,只能迎尬而上。   泰王拍了拍邹清许的肩膀:“邹公子,在外面无人知道我的身份,你不用行礼,随意一些罢。我知道朝廷最近的动荡给你带来不少困扰,一会儿我请你在盛平最好的酒楼吃饭。”   听到最好的酒楼,邹清许眼睛亮了。莫非——   “走吧,我们去谷丰楼。”泰王说。   邹清许那颗吃货的心已经飘了起来。   他屁颠屁颠随泰王走到谷丰楼,谷丰楼不愧是盛平城内最大最出名的一家酒楼,这里地理位置优越,门前车马纷沓,有五层楼高,飞桥横跨其上,层层相连,门面豪华奢侈,金光牌匾闪闪发亮,进入楼内,光烛晃眼,石柱攀天,谷丰楼里包间众多,伴有歌伎吟唱,笙歌不绝于耳,桌上的酒器是银制的,碗筷镶金,满目奢华。   泰王和邹清许穿过前堂,缓慢经过洒满金鱼的小池,泰王边走边问:“你是第一次来么?”   邹清许眼花缭乱,左看右看:“是,臣俸禄微薄,先前不敢进来。”   邹清许一向有清醒的认知,他兜里的仨瓜俩枣,在这里根本消费不起。   泰王听闻,略微思索,上楼后视野开阔,他说:“登上顶楼后,能看到皇宫。”   泰王出门跟着两个近侍,几人跟着小厮左拐右拐,到了五楼,邹清许朝窗外看了一眼,远处伫立的巍峨宫殿正是皇家的楼宇,金碧辉煌,涂金染彩,深沉富丽。   泰王和邹清许入座,两个近侍在门外守候,泰王轻车熟路地点了菜,上菜的时候,房门大开,邹清许不经意朝门外瞧了一眼,瞧见了他命中注定的对手。   .   沈时钊从包厢门口经过,刚好朝里面扫视,视线对上的刹那,似乎有风吹散了他额前的黑发。视线相撞只有一瞬,如同擦肩而过。   泰王端起茶盏顺着邹清许的视线望过去,沈时钊疾步而过,泰王只看见一个薄薄的残影,以及后面亦步亦趋的人。   泰王眨了眨眼:“你看到沈大人了吗?”   邹清许反应过来:“看到了,他走得很快,似乎并不想被我看到。”   泰王放下茶盏,眼里带着冷光,“沈时钊身后跟着的人是工部侍郎曹延舟,堂堂一个侍郎,走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身后,竟然像个随从。”   邹清许听泰王不怎么轻快的语气,看上去泰王并不喜欢沈时钊,他小心试探:“沈大人年轻有为,是我辈楷模。”   泰王不屑道:“他不过是谢止松的狗,倒也有几年风光日子。”   邹清许记得贺朝给他分析过当今局势,锦王和陆党是一伙的,泰王则是孤家寡人,他既不和陆党亲近,也远离谢党,认为这两党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朝中还是有正常人的。   邹清许大胆开麦:“王爷看不惯谢党?”   泰王愤愤说:“陆党我也看不惯,这群大臣天天结党营私成何体统!再这样闹下去,功业迟早功亏一篑。”   邹清许没想到这个小王爷有几分远见,党争亡国。他此时的心思全在沈时钊身上,曹延舟现在惹了大麻烦,沈时钊为什么会和曹延舟一起吃饭?   他正疑惑着,接连上了几道菜,泰王让他开动,“我想和你多交流交流治国理政方面的东西。”   邹清许看见大虾口水直流,但眼前的泰王求贤若渴,充满了求知欲,嗷嗷待哺,他抿了抿唇,不舍的放下筷子,外界都说泰王身份低微,无欲无求,为人刚直,品行高尚,可惜不懂变通,性子太硬,然而,邹清许从他眼睛里看见了清澈的欲望。   邹清许喝了一口水,眼珠飞快转了几圈,“王爷,我这个人没什么真才实学,只是读了几年书,不敢胡乱谈论朝堂之事,唯恐将王爷带上歪路。”   邹清许内心:已经被你坑过一次了,不能再被坑了......   泰王亲自为邹清许夹了一块肉,“你不必紧张,把我当做你的同窗即可,我虽是个王爷,却把你当成老师看待。”   邹清许这下真的吓鼠了,他几斤几两,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连直播时都没几个铁粉,他就这几把刷子,怎么敢当皇子的老师!   邹清许:“王爷......”   泰王继续给他夹菜:“先吃,我看你眼睛总瞟到桌上,想必饿坏了,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在这里吃饭交谈,这里环境清幽,不会被人打扰。”   邹清许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虾小甜点,忽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人生朝露,活一辈子,奋斗一生,不都是为了有口饭吃么?   可冲。   一顿饭结束后,邹清许心里极不安稳,他去贺朝家打探曹延舟,贺朝给他带来一手消息:“曹侍郎这次大概率有惊无险。”   邹清许屁股还没坐热,神情难掩落寞:“皇上虽然有私心,但我感觉曹延舟没那么大面子。”   贺朝指指屋顶:“架不住人家有人保,曹侍郎上面有人。”   邹清许:哦,原来抱了大腿。   邹清许本想借着两党相争的利,用他人之手除掉曹延舟,告慰天上的亡魂,没想到曹延舟犯了这么大的事,还能潇洒逍遥,原来是有人搞鬼。   邹清许心里有隐约的猜想,转头问:“谁帮他了?”   “据说是沈时钊。”   邹清许心情复杂。   他想起他和沈时钊在谷丰楼的偶遇,当时沈时钊和曹延舟一前一后经过,想必是为了此事,他继续问:“沈时钊如何帮他?”   “曹延舟会来事,平日里自己掏钱买酒买肉慰问工人,不仅加快了工期进度,还用一点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审案时工人们对他赞不绝口,丝毫不提他做的恶心事。”   邹清许怒拍桌子:“一点小恩惠足以让人盲目,他们不知道,曹延舟私自拿了成百上千倍的私利。”   贺朝家里和邹清许家一样清寒,桌子被邹清许拍得差点散架,咯吱咯吱哼哼,他害怕地用双手扶住桌子两边:“之前的曹侍郎不这样,他一毛不拔,能压榨多少,就压榨多少。”   邹清许恍然大悟,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往桌上拍了一巴掌:“看来,沈时钊这次给陆党好好上了一课。”   贺朝:“......” 第8章 开挂   虽说邹清许报仇的信念并不强烈,但他得知曹延舟还能逍遥法外时心里顿生不爽,气得想晕。   邹清许记得曹延舟是著名的贪官,他掌管工部的工程,尽管只是一个侍郎,然而长期受贿敛财肆无忌惮,家财万贯,据说他自己的府邸修建的比皇宫还要豪奢,曹府的大门和院墙看着平平无奇,一旦走进去,能看到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和回廊假山,院落里曲幽多变,怪石异花点缀其间,美轮美奂,室内紫檀、楠木雕刻的桌椅随处可见,斗拱飞檐全部彩饰金装,彰显他无以计数的财富。   曹延舟此人没什么能力,全靠巴结奉承一步步升至高位,抱了谢止松粗壮的大腿后,大献殷勤,一路揽财,对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毫无贡献,狗官不倒,邹清许心里郁闷,正当他烦躁时,梁君宗又来找他了。   邹清许更加确信梁君宗的工作不饱和。   邹清许想去看看曹延舟的府邸,开开眼,他索性带上梁君宗,梁君宗作为朝廷里年轻的儒生,和他爹一样处世磊落,为人清廉,风评极佳,自小在知识熏陶的家风和良好有爱的氛围中长大,一路顺风顺水,轻松通过科考,进入宰相培养皿般的翰林,可谓天之骄子,翩翩君子开朗温和,知世故而不世故,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顺顺当当,在朝中也结交了不少好友,是盛平城里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可惜他要品貌有品貌,要才学有才学,要家世有家世,就是没眼光。   两人到了曹延舟的府邸,往哪儿一站,乍一看眼前的宅子平平无奇,普普通通,梁君宗疑惑地看向邹清许,邹清许望向四周,曹府坐落在繁华地段,三面临街,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栋高高的茶楼,招呼梁君宗上去喝茶。   曾经每天一杯冰美式,现在日日最少两盏茶打底。   反正都是咖啡因,邹清许甚至觉得自己的底蕴越来越丰富了起来。   从茶楼上往外望去,别有洞天,梁君宗被震撼到了。   曹府布局精巧紧凑,梁柱青瓦,雕龙画凤,色彩极为明艳,里面层层叠叠,小厮和侍女进进出出,精细和奢华程度堪比皇宫。   一看就是用金子和银子砸出来的。   邹清许也被冲击到了:“听说曹延舟的府邸非常有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看到眼前的盛景,梁君宗难得神情如此严肃,他一言不发,过了几日后,传出了曹延舟被革职、削籍为民的消息。   邹清许倍感意外,同时心里又有一个小角落似乎料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等他和贺朝一起吃饭时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贺朝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地给邹清许比划:“你都不知道当天的场面有多精彩,曹延舟以为自己背靠大树,没想到这棵大树后来直接和他撇清了关系哈哈哈哈。”   邹清许:“?”   “那是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霞光似锦,浮云多姿,天际缤纷瑰丽——”贺朝动情讲述,邹清许无情打断:“讲重点,谢谢。”   贺朝抿抿嘴,继续说道:“皇上难得有闲情逸致和几位大臣登上城楼,从高处俯瞰四方,看到了市井繁华、天下祥和、四海安宁以及——曹延舟的府邸。”   “然后呢?”   贺朝摸着下巴:“说来也奇怪,一般人平时是注意不到百官府邸的,但那天一向沉默寡言的御史杜平感叹了一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邹清许总觉得杜平这个名字很熟悉,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想起来梁君宗曾在自己面前提过这个人的名字。   都察院御史杜平为人克己奉公,仁厚温良,是梁君宗的至交好友。   “杜平感慨在盛平城里看到了一个好地方,彼时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城里不时亮起灯火,有一个地方格外耀眼,那就是曹延舟曹大人的府邸。”贺朝打了个响指,“曹大人的府邸坐北朝南左右对称,里里外外浑然一体,黄昏下仍能隐约看到工艺精湛的飞檐木雕,宛自天工,景色不输皇宫,处处金光闪闪,映着逐渐亮起的灯火,像一颗璀璨的明珠。”   邹清许似乎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贺朝说:“皇上当即问吴贵府邸的主人,曹延舟额头的汗珠子立刻滚了下来。”   自古帝王大多喜欢为自己打造一个勤俭爱民的形象,自上而下并不推崇奢华,哪怕自己铺张浪费,也不敢声张,但如果有人吃穿用度比皇家还要好,怕是死期将至。   贺朝绘声绘色地继续讲述:“皇上当下脸色并无异样,反而夸赞了曹大人的家美丽得出类拔萃,他不愧是工部出身,精通屋造,曹大人一路夹着尾巴不敢说话,他不敢认罪也不敢接话,半条小命都快吓飞了。不过皇上虽然当下若无其事,继续从容欣赏了一会儿美景,但回宫看见弹劾曹延舟的奏折后,不疾不徐地交代谢大人:国有律法,不能让百姓寒心,你看着处理吧。”   人精如谢止松,当然知道荣庆帝的心思。   谢止松陪荣庆帝同游城楼,看到曹延舟府邸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知道曹延舟要凉,谢止松不动声色地做了抉择,他原本想保曹延舟,曹延舟在工部,工部油水大,他每年都能从曹延舟身上捞到不少好处,但曹延舟实在会作死,犯了大忌,府邸竟然敢修建的比皇家园林还要漂亮,可见平日生活有多奢侈无度。   谢止松干脆利落地和曹延舟切割,大难临头决不能被拖下水,他派都察院和吏部好好审理此事,曹延舟平日穷奢极侈、醉生梦死,位低时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卑躬屈膝狂拍马屁,位高时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狂揽民财不可一世,既被人看不起,又得罪了不少人,审理轻轻松松有了进展,谢止松拿着集齐的罪证交由荣庆帝,乾阳宫香雾缭绕,荣庆帝不慌不忙地看完折子,眉头舒展:“此人虽忠贞,但贪污受贿数额巨大,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民怨沸腾,朕亦痛心,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谢止松睨着荣庆帝的脸色,荣庆帝虽提到忠贞,但一句话里忠心在前,后面才是天子心思,他不敢违背圣意,揣摩道:“朝廷近日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民间也有怨气,不如按律法处置,让百官引以为戒。”   荣庆帝把折子推到一边,爽快地抬头说:“按你说的办。”   谢止松知道,荣庆帝满意了。   .   邹清许听完贺朝的讲述,心里十分痛快,苍天有眼,同时也明白这事一定少不了梁君宗在其间周旋,多亏了他,才能让荣庆帝回心转意,不然曹延舟或许能逃过一劫。   梁君宗在他心里的形象逐渐伟岸了一点。   回到家,邹清许心情不错,他哼着小调,坐在窗前,随手翻开一本自己曾经没读完的书,他好歹是个编修,要好好维持自己的人设,现在的他但凡开口,人设不是在崩塌,就是在即将崩塌的路上。   邹清许翻开书,从书中翻出那张写了七个人名字的纸。   张建诚的名字上,已经被自己划了一道。   邹清许提起笔,把工部侍郎曹延舟的名字也划去了。   他心里升起一股隐秘的、如释重负的快乐,说到底,他是靠着信息差把这两个人扳倒的,谁让他读过原著呢。   开着小挂果然爽,邹清许回忆着和大徐有关的别的事情,他仔细回想着书里的剧情,但他曾经嫌后面的篇幅太无聊,没有看,作者注的一手好水。   邹清许:......   被自己无语到了。   好消息,他看过原著,坏消息,只看了几章。   这事儿整的,怪他还是怪作者?   在这里待了几天后,邹清许已经有了在宦海中沉浮的危机感,梁君宗和杜平为了此事忙前忙后,大概率招惹了谢党。   他放下笔,心里微微发凉。   .   深夜,谢府,屋里和院中同时点起烛火,四周静谧,谢止松召集了几位信得过的臣僚召开小会,沈时钊赫然在列。   谢止松看着火炉里烧焦的炭火说:“工部侍郎的位子空出来了,得尽快找个我们的人顶上,我本来想保延舟,但保不了,老祖宗都说了做人要低调,财不外露。你们看我府里院墙很低,门很破,可有人说三道四。”   谢止松的家财比曹延舟不知道要多多少,但谢府的院墙和大门有几十年没有修葺,看上去萧条破败,乞丐看了心里都要掂量掂量。   在列的几位纷纷点头附和,谢止松抬起头,平静地说:“御史杜平是都察院的人,我们大意了。”   谢止松点到为止,言下之意大概为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被自己人坑了?   沈时钊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漠然:“据我了解,杜平是梁君宗的好友,游城楼前几天,两人曾频繁会面,这件事应该和梁家脱不了关系。”   厅堂里无比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谢止松眸色阴沉,面容在烛光里朦胧不清:“这么多年了,梁文正倒是第一次让人刮目相看。”   烛火明灭间,沈时钊脑海里,祁易忽然一闪而过,无论是收买负责廷杖的人,还是筹谋让曹延舟认罪伏法,两件事里除了梁家,还有一个人的身影。   “时钊,该敲打时要敲打敲打。”谢止松神情仿佛一片深潭,目光黑沉带着凉意。   沈时钊正微微出神,他眉目低垂,面色平静地说:“义父放心。” 第9章 请客   小会开完,时辰不早,众人陆续离开后,谢止松单独留下了沈时钊。   他多年前救下沈时钊,把他养在自己身边,后来发现这小子天资聪颖善读书,遂把他收为义子,带他入仕,沈时钊也很快成为政坛新秀,不亚于他当年。   想到当年的事,谢止松如同看到了遥远的伤口,他曾高中探花,一时风光无限,怀有四方之志,勤励自勉,可惜朝堂昏暗,寒门出身的他很快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命悬一线。   上天那时垂怜这个守身持正、明敏高智的读书人,谢止松抓住一线生机,捡回一条命,自此卧薪尝胆,八面玲珑,揣摩圣心,越过刀山火海,终于盛极一时。活到现在,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通透,褒贬毁誉他都不在乎,什么君子不党,什么清净有为,全是过眼云烟。   此时的沈时钊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谢止松从他身上看到了无限可能。   沈时钊为谢止松做事,从不含糊,他忠心耿耿,有勇有谋有手段,黑白两道都能混,谢止松不方便或不想做的某些脏事可以放心地交由他做,沈时钊甘心如怡,屡建奇功。   然而,谢止松总能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一点文人的风骨。   今夜明月高悬,清辉笼罩四野,一阵细碎的晚风搅乱夜色,漫天的星光在头顶铺开,薄薄的月光洒进室内,勾勒出萧条的两个人影,谢止松坐在太师椅上,单独面对沈时钊时,他神情极为放松,但目光依然紧绷绷,似乎并没有真正放松下来。谢止松打开天窗说亮话,“御史杜平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我早劝过你把他赶走,你不听,结果他今日惹下大祸。”   沈时钊英俊的眉目陷在光影里,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像刻上去的画,“杜平一向循规蹈矩,城楼一事在我意料之外,对不起,给义父添麻烦了。”   谢止松闭上眼睛,他陷在椅子里的时候,如同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苦口婆心的劝说后辈,但他一开口,嗓音发凉:“伴君如伴虎,一刻都马虎不得,曹延舟落得今日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以后你我引以为戒,身在高位,就像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起舞,尘世里的人仰头望云端,除了羡慕,嫉妒和恨更多。我谢止松走到今天睚眦必报,记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烛光安静的垂落,墙上沈时钊的人影终于动了一下。   回到都察院的第二天,沈时钊便招来佥都御史林峰,隐晦地让他查一查邹清许,林峰一愣,为难地说:“都察院和翰林院一向没有瓜葛,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沈时钊看着案台上的公文,眼睛一下都没眨:“以我的名义去吧。”   林峰:“可是——”   林峰扭扭捏捏,沈时钊只好放下公文,他缓慢地抬眸:“没关系,我想故意让他知道背后的人是我,你们敲打敲打即可,不用上纲上线。”   于是邹清许不时为来自于都察院的监察苦恼,总有人整天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专门找他的麻烦来消化,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翰林院,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丝毫不避讳,让他极其没有面子。   他老实本分,清正廉洁,根本没有什么可弹劾和监察的,对方摆明了是故意找茬儿。   邹清许很快意识到背后是谁动的手脚。   他对沈时钊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先前沈时钊的见义勇为和友善提醒在他面前刷了一波好感,可惜沈大人帅不过三秒,这人简直是谢止松的走狗,天天为了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现在自己竟然被他盯上了,真是晦气。   然而他现在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编修,不能拿沈时钊怎么样,越想越可能气出甲状腺结节。   傍晚邹清许从翰林院走出来,他无能狂怒了一下午,此时饿得饥肠辘辘,唯有大吃一顿,才能让他脸上开朗明媚,他暂时扔下所有烦恼,直奔自己最喜欢的一家小馆。   作为一个生活不怎么丰富多彩的人,唯有美食能带给邹清许些许安慰。邹清许平日里喜欢在盛平城里寻找美食,此时黄昏已至,堆叠绚丽的云霞逐渐被晚风吞噬,夜幕降临,早春天儿黑得早,夜市里陆陆续续有了人。   大徐夜生活丰富,夜市直至三更才打烊,今日邹清许想去吃一碗面,尽管那家他最喜欢的铺子开在他讨厌的地段,小馆离谢府很近。   邹清许勇往直前。   生活总喜欢和人开玩笑,但是没瓜系,为了美食,邹清许可以忍耐。   邹清许匆匆赶到小馆,这家铺子开在长街上,门面看着不打眼,但香气远飘十里,常常座无虚席,回头客多永远是最好的代言,邹清许掀开门帘去里面找位,今日店里依旧有很多人,一个人的位置已经没有了,邹清许只好和人拼座。   放眼望去,有张四人桌上只有一个人,邹清许走过去正准备放屁股,座位上的人抬起了头。   熟悉的冷肃面庞,熟悉的黑眸。   邹清许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他快被吓鼠了。   没想到沈时钊如此亲民,竟然会在这种苍蝇小馆里吃饭,邹清许本以为他会在谷丰楼里吃山珍海味,夜夜笙歌。   冷不丁一碰面,还挺尴尬的。   但邹清许的脸皮向来不薄,他潦草地和沈时钊问了个好,豪华的问好套餐沈时钊不配,同时,他低头飞快瞟了一眼沈时钊的菜单,一碗牛肉面和一叠小菜,邹清许打算照这个点一份。   这家店开在谢府附近,想必沈时钊对它非常熟悉,必然知道什么是招牌推荐菜。   邹清许飞速扫了一眼后,身旁的桌子刚好空了出来,他立刻转身坐下。   邹清许坐下之后喊来小二,刚点完菜,沈时钊坐了过来。   邹清许:“......”   沈时钊毫不见外,甚至主动用他桌子上的茶壶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邹清许看呆了:“沈大人要和我一起吃饭吗?”   沈时钊脸上维持着一贯的冷漠和从容:“既然认识,为什么不一起吃饭?”   邹清许言行举止并不热络,甚至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嫌弃,嘴巴在脑子先动之前狂飙:“朋友才会一起吃饭。”   邹清许说完忽然后悔,自己不应该这么刚,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沈时钊这个冷血无情没有底线的家伙,可以要他的命。口无遮拦绝不是在这里的生存法则。   邹清许心里忐忑,模样便看着乖巧了不少,沈时钊目光在他脸上梭巡,边喝茶边说:“我不是你的朋友,是你的什么?”   沈时钊黑眸晶亮,眼里射出来的光晃了一下邹清许的眼睛,他平静地看着邹清许,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傻子。邹清许看他不太严肃,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索性没脸没皮地开玩笑:“总找麻烦的人,难道不是敌人吗。”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没有这么简单。”不知为何,邹清许从沈时钊眼里看到了彷佛来自于一个已经把游戏玩穿的满级高手对菜鸟新手的注视。沈时钊放下水杯,“你们应该收敛一点了。”   沈时钊的用词是你们而不是你,说明他想敲打的不止有一人,除了自己,大概还有梁君宗和杜平,邹清许的眼珠咕噜咕噜转,他刚抬眸,沈时钊已经起身。   “我吃完了,你独自享用吧。”沈时钊刚要转身,忽然停住,“账我已经结了。”   “!!!”邹清许目送着沈时钊的背影离开,最后一句话简直让他心率飙升,唉,结账竟让反派的背影如此帅气。邹清许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小二端上来的一碗牛肉面瞬间没那么香了。沈时钊该不会是想贿赂他吧?可是哪有人贿赂别人只用一碗牛肉面应付?邹清许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说服自己这根本不是贿赂,这是在侮辱沈大人,于是他心安理得开始干饭。   沈时钊的身影消失不见,但邹清许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邹清许非常没有骨气的,觉得沈时钊方才的神色、语气、仪容、举止全都非常帅气。   男人果然还是要多结账。   可恶,是心动的感觉。   注:直男邹清许强烈要求在心动后面加个括号,里面补充说明:正经的。   自从在牛肉面店见过一次沈时钊以后,邹清许便再也没有见过沈时钊,他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骚扰他的人和事也少了起来,梁君宗和杜平暂时看上去和他一样,生活中没有太大的波澜和起伏,他本以为他能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没想到一个消息像晴天霹雳般砸向了他。   泰王想让他当王府的侍读讲官。   泰王和他见了几面后,两人浅聊了聊对朝政的看法,邹清许用自己这么多年在历史课上学到的知识和在影视书籍里看到的东西应对,时间的长河不舍昼夜,历史总是越积累越厚重,邹清许用上帝视角开大,泰王很欣赏他,于是向荣庆帝提出请求,希望邹清许去当他的侍读讲官。   泰王诚心实意,荣庆帝答应了泰王的请求,但在邹清许入王府前,他想召见邹清许,看看邹清许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墨水。   旁人听说后羡慕不已,邹清许得知这个消息后两眼一黑:早知道不装X散发魅力了...... 第10章 面圣   见荣庆帝之前,邹清许做足了心理建设。   曾经,他丢失了一次宝贵的生命,如今,他再次处于崩溃的边缘,为了让自己不关机或重启,邹清许努力做各种准备。   他临时抱佛脚,把书房里的一堆书翻了又翻,而后去找梁文正,抱老师的大腿,让老师为他指点迷津,最后收集了一堆夸荣庆帝的话术,熟读并背诵,甚至想做成小抄。   历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和好好睡觉之后,邹清许终于迎来了进宫面圣的那一天。   他不抱怨,皇上是该好好审核王爷身边的人,万一王爷挑了不靠谱的呢?   邹清许心里十分没谱,人心难猜,荣庆帝又是出名的生性多疑,喜怒不定,精通帝王心术,他总觉得自己小命堪忧。   邹清许吃了一顿大餐之后,进宫去面圣。   今日,他只要活着出来就是胜利。   早春清寒,宫里一片萧条,嫩枝绿芽隐隐若现,邹清许被吴贵的两个小跟班领进宫内后,扑通一声跪下,不敢抬头。   此时,泰王也在宫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见到邹清许后,脸上露出含蓄的一丝笑意。   “起来吧。”空旷的殿中传出沉稳的男声,荣庆帝坐在雕刻繁复纹饰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着身前清瘦的男人。他和邹清许之间用两根蟠龙金柱隔开,遥远的距离让人看不真切。   邹清许进来后,荣庆帝收起书,不紧不慢地说:“坐,朕记得你,荣庆二十四年的进士,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泰王想让你当他的侍读讲官,朕没什么意见。”   邹清许:?   没有意见直接任命呗。   泰王适时插话,清亮的声音在众人耳边盘旋:“儿臣谢父皇。”   此时,邹清许轻轻呼出一口气,荣庆帝:“不过朕今天想考考你。”   邹清许一激灵:考核虽迟但到。   他偷偷抬眸看了一眼荣庆帝,一个浓眉大眼、五官端秀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透露的威严拒人千里,荣庆帝神情肃然:“朕听说民间对现在的朝堂颇有微词,朝内结党营私,百姓怨声载道,都说党争亡国,爱卿如何看。”   邹清许脑子转得都快冒烟了,这个问题可是个大坑。   荣庆帝最近铁了心要清查皇庄和勋贵的庄田,连自己儿子都卖了,邹清许也因此事受到牵连,可见圣心难改。   清理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谢党和陆党两派借此机会清理政敌,斗得乌烟瘴气,朝中暗流涌动,不少人受到波及,成了这波党争的牺牲品。比如刚上位没多久的礼部侍郎,屁股还没坐热,就因收受贿赂被整下去了。   不想努力只想躺平的邹清许看着他们内耗,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照这么下去,他的仇根本不用自己报,反正比他更精明、更懂权术、后台更硬的人会努力。   龙涎香的香气在宫里飘荡,香雾在邹清许眼前萦绕,他不敢胡言,忽然想起不靠谱职场生存法则——向上管理。   邹清许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他低头说:“臣位卑历浅,学识大多闭门造车,不敢多言,皇上觉得呢?”   邹清许把问题扔回给荣庆帝。   荣庆帝眉头微皱,开始转手里的佛珠:“天佑大徐,我朝治国能臣众多,朕从不偏袒任何一派,想人尽其才,没想到竟落了百姓口舌。”   荣庆帝知道,朝堂里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并非全都忠心耿耿,他们明里暗里不动声色的交锋,不互相制衡,容易一家独大。身为天子,他手握大权,老练地布局,像棋手般缜密,尽管如此,度和火候依旧很难把握。   邹清许听着,大脑超高速运转,看来荣庆帝对朝中数党的林立呈默许状态,他并不想打破现在的僵局,荣庆帝早些年广开言路,励精图治,事事亲力亲为,不计出身提拔干事之臣。那时,朝中的党派并不分明,也没有党争,现在荣庆帝理政的心思淡了,逐渐把治理国家的权力下放到官员身上,对官员的把控力却不断提高。   臣子们越闹腾,他无上独尊的地位越牢固。   大臣们无时无刻不在参加考试,他是发卷人,也是判卷人。   邹清许顺着荣庆帝的心意,不敢乱语,幸亏没有大胆开麦,痛数党争的种种不可取之处,邹清许理解荣庆帝的意思,度和火候的确很难把握,党派相争到后期,势必歇斯底里,人人不为国为民为初心,只为了各自私利。   邹清许一言不发,殿内鸦雀无声,荣庆帝忽然开口:“听说你和梁文正师徒情深,梁大人洁身自好,身负盛名,从不参与党派纷争,你觉得他如何?”   “梁大人品格高尚,才高八斗,如高山般令后辈敬仰,臣不敢妄评。”邹清许忙说,他感觉自己拿捏了官场说话的精髓。   荣庆帝慢慢停止转动手里的佛珠,他悠闲的神态仿佛也有一瞬间静止,笑意从脸上浮现,“你对朕不诚,这点你没和梁文正学到位。”   邹清许:“......”   后背的汗一下子冒上来了。   他掌握的精髓可能是最低阶的精髓。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邹清许想划水划过这次会面果然不行,他原本想说两句官方的车轱辘话混过去,但现在荣庆帝想听,他必须说。   邹清许收敛神色:“有的臣子心里装着家国,他们想为国家和百姓谋福祉,有的臣子所做之事却大多是为了整治政敌,他们揣测圣意,投机取巧,如蛀虫一般。恩师一心为公,有目共睹,他一直是我前行路上的指路明灯。”   荣庆帝半眯着眼睛听着,张口时嗓音里似有悲凉:“你说得对,梁文正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国家和百姓。”   .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邹清许如获重生。   他步履轻快,若不是旁边有人,甚至想在宫里起舞,一旁的小太监将他带出宫门,邹清许大致记得路途,途中他想方便一下,问到地点后,让旁人回去休息,自己即可出去。   然而方便完后,他的方向感忽然失灵了。   邹清许的方向感只在游戏世界里好使。   邹清许四顾心茫然,完蛋,这里是哪里来着?   不是邹清许对自己太自信,而是这皇宫实在是太太太大了,每个宫殿和宫殿长得都差不多。   邹清许在宫里鬼鬼祟祟找出口,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一座假山前,他绕着假山走了两圈,完全不记得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正当邹清许心里一片拔凉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邹清许差点吓得当场跪下。   他回头,沈时钊立在他身后,神情肃然,玉树临风,面无表情地带着一点审视的目光看他。   一瞬间邹清许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惊悚还是惊吓,或是一点惊喜。   “你在这里干什么?”   邹清许忙走上前去:“我迷路了,沈大人对这里肯定很熟悉吧,要不给我指指路?”   邹清许虽看上去鬼鬼祟祟,但眼神实在纯澈,沈时钊转身往前走:“跟我走。”   邹清许情急之下抓住了沈时钊的胳膊:“沈大人,这怎么好意思,你不用这么客气,给我指条明路就行。”   风从脸边擦过,沈时钊瞬间站得笔直,他低头看着邹清许细瘦的手腕和自己被抓的胳膊,目光专注。   邹清许顺着沈时钊被控住的目光望过去,啪一下松开了手。   尴尬忽然在空气中溢散,邹清许将手背在身后,情不自禁咳了两声。   “我刚好要出宫。”沈时钊熟视无睹地收回视线和胳膊,目光落在别处。   “哦。”邹清许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时钊身后,觉得他俩都有些反应过度,不就是抓了抓胳膊嘛,有什么的!他紧跟着沈时钊,感觉自己像贼一样,这样的地位实在不平等,他快走两步,和沈时钊近乎站在一排。   沈时钊余光扫到了他,没说什么,沈时钊领着邹清许,两个人穿过雕梁画栋的宫殿、布满亭台楼阁的花园、富丽堂皇的宫门,一起往宫外走去。   宫门口,梁君宗看到邹清许和沈时钊一起走了出来,略微惊诧地走上前去,朝沈时钊有礼问好的同时轻轻将他俩隔开,不动声色地将邹清许挡到自己身后。   沈时钊微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回了个礼后离开了。   等沈时钊走后,梁君宗忙上下打量邹清许一圈:“你没事吧?”   邹清许神思游离:“没事,皇上没为难我。”   梁君宗:“我问的不是皇上,想当年你在殿试时,丝毫不惧,表现优异。我问的是沈时钊,这家伙和他干爹一脉相承,现在我们被盯上了,小心为上。”   邹清许一听皱了眉头:“沈时钊是个厉害角色,我们是得小心。”   “你觉得他很厉害吗?”   梁君宗语气傲娇,颇有些争风吃醋的架势,邹清许看着梁君宗略显愚蠢天真的眼神,不想回答。   随便走到任何一条街上问问,路边的狗都会告诉你答案。   出宫后邹清许和梁君宗回了梁府,梁君宗说自己的老父亲想和他一起吃顿饭,邹清许高度怀疑这是梁君宗自己的愿望,但他也想见见恩师,他脑子里总是回放荣庆帝今日与他聊及梁文正的事。从宫里出来后,邹清许紧绷的神经依旧没有放松,一顿饭吃得差不多后,宫里忽然来了消息。   梁文正被封为礼部侍郎。   梁府迎来大喜事,梁君宗谢过送旨的公公,公公们走后,他眉开眼笑,一回头却看到两张波澜不惊的脸,尤其是邹清许,看上去并不开心。   邹清许终于意识到,荣庆帝喊他进宫,不仅是为了泰王,还为了梁文正,他是梁文正的爱徒,荣庆帝见他后彻底下了决心,朝堂上斗得乌烟瘴气,荣庆帝开始拉拢清流。   只是这礼部侍郎的位子虽好,却在谢止松手底下干活。   从前清流们自成一派,常常隔岸观火,如今谢党和陆党的小打小闹越发白热化,荣庆帝开始推着他们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   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安稳了。 第11章 春游   暴风雨前的海面往往最宁静。   梁文正升为礼部侍郎是荣庆帝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个位置位高权重,如今的内阁首辅谢止松曾经也是礼部侍郎,后来升任为尚书,无论是陆党还是谢党,都希望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自己人。   礼部侍郎的位子空出来以后,与其看两党争得头破血流,让朝堂接连几日的早朝都不安生,荣庆帝索性选了清流梁文正坐上这个位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院子里的春花率先迎春,枝头的花苞羞羞答答,有几个已经冒出了头,开出五彩缤纷的花。   吴贵陪荣庆帝在花园里散步,荣庆帝眯着眼看挂在头上的艳阳,“朝内的情况如何,他们对梁文正担任礼部侍郎应该没意见吧。”   天气晴和,但不时仍有微凉的清风,吴贵为荣庆帝披上披风,笑着说:“梁大人才高八斗,四海闻名,怎么会有人有意见,梁大人担任礼部侍郎可谓实至名归。还有不少人说,以梁大人的学识和见识,他早该升官了。”   荣庆帝停在一朵花面前,刺眼的阳光映在他脸上,梁文正确实好久在他的位子上没挪窝了,荣庆帝看着花说:“此花如锦,可它是为朕开的吗?”   荣庆帝何尝不知道,梁文正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国家和百姓,但不是为了自己。   梁文正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只认死理,荣庆帝常常因他头疼,他不敢将权力给梁文正,让梁文正放手去干,怕有一天遭到反噬。   说到底,梁文正是个好人,但不是自己人。   吴贵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整座园子,整个天下都是万岁爷的,小小一朵花算得了什么呢。”   荣庆帝扭头看了吴贵一眼,他看着吴贵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说:“回头你去领几件厚衣服,不能因为伺候朕坏了身体。”   吴贵感激涕零,忙跪下谢恩。   荣庆帝在宫里赏春,盛平城郊,邹清许和贺朝也在踏春。人间春风和煦,桃柳芳菲,山间还有凉意,但放眼望去,山坡上已经一片青葱,山脚下长满了青苔,黄色小花在风中摇晃,散在草地上如繁星点点,似月夜流光。远山朦胧,萦绕在山间的白雾如同让它穿了纱裙,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布衣,纷纷拖家带口,到此游玩,文人吟诗作对,小贩们卖各种小食果子,好不热闹。   邹清许和贺朝带着果子、炊饼和梅子酒去城郊感受春意,邹清许拿起一块蜂糖糕细细品尝,贺朝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对他说:“没想到你现在竟然愿意出游踏青。”   邹清许吃得津津有味:“我之前不喜欢出去玩吗?”   贺朝看他一眼:“当然了,你之前每天窝在屋子里看书。”   邹清许:“有些人怪不得学问做得这么好,看来时间在哪里,收获就在哪里,但理论若没有实践的支撑终究是一页纸,曾经的我太年轻,不懂这个道理。”   “过分了啊,好好说话,不是,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夸自己?”贺朝递给他一个果子。   邹清许笑了笑:“我不是说现在的我,而是说曾经的人。”   贺朝:“?”   贺朝听得云里雾里,邹清许给了自己一巴掌,紧紧抿唇,嘴巴不能再不值钱了,他看到不远处有人放纸鸢,忙凑过去看热闹。   纸鸢飞得又高又远,玩心大的他也买了一个,他买的纸鸢被放飞之后,和旁边的纸鸢开始打架,邹清许看旁边纸鸢的主人是个漂亮的姑娘,主动给对方机会,他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胜负心。   但那姑娘似乎不怎么会放纸鸢,两个纸鸢缠缠绵绵一起挂到了树上。   老树很高,邹清许仰着头,心如死灰。   今儿这俩纸鸢的鸢生算是到头了。   此时,一名衣冠齐整的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他看上去气质威严,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   “怎么办,两个纸鸢都挂树上了,邹大人劳烦上去取一下吧。”   邹清许定睛一看,刚想吐槽这货怎么如此没有边界感,这人看着面生,脑中仔细思索之后,才意识到这位爷是锦王。   当今天下,只有锦王和泰王有资格争东宫之位,争这万里河山。   邹清许一个激灵,刚要行礼,锦王怡然从袖中伸出一只手,四两拨千斤般朝他摆了摆,“我现在只是一个寻常公子哥,出来赏春,邹大人不用多礼,但我的纸鸢被你挂到树上了,劳请邹大人为我取下来。”   邹清许心里明了,大好春光中,锦王出来踏青,放纸鸢的女子大概是锦王的小妾,但眼前这棵树显然太高了,邹清许不会武功,他若想把纸鸢取下来,只能爬树。   可爬树分明是一件危险的事。   邹清许转念一想,迅速说道:“纸鸢挂到树上,很难再取下来,不如我帮王爷新买一个。”   锦王笑了笑:“不行,这个纸鸢和我们已经有感情了,我们只要这一个。”   邹清许:“......”   还挺无理取闹的,这是碰瓷吧?   看来锦王明摆着想整他,邹清许在身后握紧了拳,可自己人微言轻,硬碰硬是以卵击石,他哪里会爬树,局势就这么僵持着,邹清许后背直冒冷汗,皇子他得罪不起,但是眼下难道真的冒着瘸了的风险去给他拿纸鸢?   一阵冷风从邹清许身边刮过,将他本就凉凉的心吹得更寒,邹清许余光中闪过一个人影,他顺着一道黑影望过去,只见一个潇洒轻快的身影蹭蹭两下上了树,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将两个纸鸢一起摘了下来,随后安稳落地。   一个会功夫的小厮将纸鸢取下来后,递给了他的主人沈时钊。   沈时钊将纸鸢交给了锦王。   惊讶的人远不止邹清许一个,锦王的节奏被打乱,他看着沈时钊和被沈时钊的手下摘下来的纸鸢,惊诧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时钊不卑不亢地说:“我刚好来附近办点事,看到王爷的纸鸢被挂到了树上,便即刻命人为王爷排忧解难。”   锦王:“......”   锦王内心:我谢谢你,什么排忧解难,感谢你及时为我徒增烦恼。   沈时钊这么说,锦王不好再理论,但他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太好,带着一众人等拂袖而去,邹清许慢慢挪到沈时钊身旁,“欠你一个人情,有空还。”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沈时钊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总是如同一潭静水,不过也正因如此,和他杀伐果决、冷血无情的性格非常匹配,邹清许喃喃自语:“这下把锦王得罪了,以后万一被报复怎么办?”   沈时钊负手而立,望向山坡上乌泱泱的人群:“没事,已经得罪了,在他心里,你现在是泰王的人。”   邹清许:“无语,我不站队。”   沈时钊用更无语的的眼神看向邹清许,邹清许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天真两个字。   身处朝堂的漩涡,他们早已被卷入波诡云谪的纷争,哪怕真不站队,也不意味着安全,反而可能招致祸端。   背后总有看不见的手,推着邹清许不断向前。   邹清许偏过头,“好吧,不是我想当泰王的侍读,是他非要让我当,不过这次你也得罪了锦王,没事吗?”   邹清许说完,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一句废话,锦王和陆党的关系颇深,本就和谢党的沈时钊不太对付。   邹清许本以为沈时钊会说没事,然而沈时钊说:“当然有事。”   邹清许眨了一下眼睛,谢党虽然和陆党斗得你死我活,但未来毕竟乾坤未定,他们对陆党的人怎么下手都没事,对锦王总归卖几分面子,客客套套,不敢得罪。   邹清许这下真摸不清沈时钊的心思,沈时钊帮自己图什么呢?该不会他像梁君宗一样,也对自己有别样的情愫吧?他每天照镜子时,看见这张脸确实觉得漂亮精致,但不至于如此斩男,枯了。   正当邹清许一边暗自臭美一边惊恐的时候,天边忽然浓云密布,狂风穿过山谷,从遥远的天际一路奔腾而来。   须臾之间,天儿变了脸。   阳光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之间一片晦暗,仿佛清早拉开的窗户又关上了。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子从天际砸来,人们纷纷闪躲,四处逃窜,鬼哭狼嚎,邹清许出门没带伞,他把手罩在头顶,眼看着沈时钊接过一把随行之人带的伞,在一片混乱中撑开伞快步离开了。   丝毫没有管他的死活。   邹清许:“......”   看来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邹清许被淋的睁不开眼睛,不知跑去哪里浪的贺朝找到他,两个难兄难弟一路冒雨回了家,浑身湿淋淋。   回家后,邹清许还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只见梁府的家仆匆匆跑来找他,梁府的天也变了。   陆党和锦王开始打击梁文正,他们对梁文正不好下手,于是把目光集中到了梁君宗身上。   本来礼部侍郎的热门人选是他们的人,梁文正冒出来后打乱了他们的布局,加上自从邹清许当了泰王的侍读讲官后,陆党和锦王隐隐认为这是清流释放出的投靠泰王的信号,势必要敲打敲打。   梁君宗遭到了弹劾,理由是代父收受贿赂,据说从梁家的古书里搜出了不少金条,人赃俱获,无法抵赖。   一般的小恩小惠梁家或许不会拒绝,但贪大污、受大贿这种事梁家不会做,邹清许心里无比清楚。   晴天降了响雷,邹清许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如同遭受当头一棒。 第12章 留宿   梁君宗冷不丁被弹劾之后,沈时钊立马跟着上奏,朝堂上罕见的和谐,无论是谢党还是陆党,枪口一致朝向清流,全开始抨击梁君宗代父收受贿赂,不忠不孝,雪片般的奏折飞到荣庆帝的案台上,荣庆帝倒是安稳,看都不看一眼。   平日里斗得天翻地覆的两党罕见且默契的联手,邹清许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原来这他妈就是政治。   邹清许以为谢党会按兵不动,甚至因和陆党敌对,会帮着保梁君宗,没想到沈时钊扭头参了一书。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是一条永恒的真理。   如果梁文正倒下,所有人都能吃肉,吃不到肉也能喝汤。   邹清许万万没想到梁文正这么快就受到了针对。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他在梁府陪着梁文正,师徒俩都知道梁君宗不会做这样的事,虽说邹清许对梁君宗总是纠缠他这件事不太满意,对梁君宗有点看法,但梁君宗的人品他绝对信得过,梁君宗的品格同他经常穿的白衣一样雪白,哪怕有天自己有了污点,梁君宗也不可能有污点。   梁家父子在某些方面一脉相承,此刻邹清许脚下所站的土地,是大徐难得的圣地。   梁文正一整天都没进食,水也没喝几口。   事关自己儿子,他一把老骨头,不好亲自上书去为儿子求情,何况人赃俱获很难解释,朝中的大臣们只相信证据,他们愿意看到梁文正倒台,某种程度上,他们又一点都不在乎证据。   有几位梁文正之前的学生知恩图报,四处奔劳,尽力为梁君宗上书,请求荣庆帝彻查此事,但这些折子在漫天两党攻击的奏折中,如同大海里的浮舟。   此时,邹清许只恨自己人微言轻。   梁文正头发花白,他的学生们有的为梁君宗奔走,没什么明显成效,还有的为了避这波风头,连梁府的门都不敢迈进一步,生怕波及到自己,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也没毛病。   人性的明暗在此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窗外小雨淅沥,梁文正看着连天的雨幕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天理昭昭,只要行得正,坐得直,才学傍身,便不用投靠权势,但是朝局如此,我不趋炎附势,不投靠任何人,一身风骨抵不过一纸诬陷。”   邹清许心里酸涩,梁文正在他心里一直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却开始怀疑自己,邹清许感到无比心酸,趁梁文正合眼小憩的时候,他为老师盖上小毛毯,撑着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邹清许来到沈时钊的住所。   不管是因为病急乱投医,还是因为他对沈时钊有一种别样的信任,事情发生后,邹清许脑中总浮现出这个人的身影,只要能救梁君宗,哪条路他都要试试。   此时天儿已经黑了,小厮长煜为邹清许开了门,问他:“你是?”   “我是翰林院的邹清许,我来找沈大人,麻烦进去通报一声。”   长煜:“我们家大人还没回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时钊撑着一把黑伞,带着雨夜的寒气,缓慢从巷角走了过来。   他近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长煜一惊:“大人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天下雨,早点回府。”沈时钊淡定地收起伞,雨下得不小,但他上身丝毫没被打湿,他瞥到直愣愣站着的邹清许,随口说:“进来吧。”   邹清许跟着他穿过庭院,走到待客的大堂,沈时钊府里看上去并不阔绰,庭院里栽了几棵树,没有一朵花,府里的布置老气沉沉,桌椅书柜看上去并非由名贵的木材所制,也没什么书画古玩,相比于他的身份来说,陈设有些简陋。   屋里湿冷,长煜搬进来一个火炉,放到两人中间,火苗殷红。   邹清许一上来先寒暄:“沈大人府里这么大,只有你一个人住着吗?”   旁边的长煜正要白邹清许一眼,邹清许问:“沈大人的家人呢?妻子?孩子?父母?”   邹清许一直看着沈时钊的神色,沈时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邹清许忽然闭了嘴。   雨声滴滴答答,顺着屋檐落下,这个雨夜忽然变得又冷又长,邹清许继续开口:“我有件私事想和沈大人说。”   邹清许说完,看了长煜一眼,长煜懂事的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里只剩邹清许和沈时钊,两人如同与世隔绝,火炉里不知烧到了哪块炭,噼里啪啦的响。   “沈大人心里应该清楚,梁君宗没有贪污受贿。”   邹清许开了口,他是来为梁君宗求情的。   尽管他平日里都快烦死梁君宗了,只要梁君宗出现在他身边,他便无比警觉,提心吊胆,连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但如今梁君宗被人诬陷,他却要为他奔走求情,他唯一能想到的两个人,一个是泰王,一个是沈时钊。   邹清许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泰王皇子的身份太明显,何况泰王几乎从不参与朝事和朝堂争斗,他不受宠,乖巧本分,何况这件事牵扯到了锦王,他不能把泰王拖下水,让此事变得更加复杂不可收拾,于是只好来找沈时钊。   沈时钊这家伙,弹劾得很凶,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尾巴狼一个。   沈时钊拿茶盖撇着水里的茶沫儿,他低头看着清澈的茶汤说:“此事证据确凿,我知道你们是好友,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完全相信。”   邹清许坚定的反驳:“梁君宗的为人我清楚,他若想贪污早贪了,我能不知道吗?”   “人是会变的。”沈时钊抬眸,漆黑的眼神落到邹清许身上的时候,邹清许瞬间气势弱了一半,思路也飞了。   邹清许心里有些窝火:“今天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沈大人不用敷衍我,我是诚心来找你的。”   邹清许总觉得自己疯了,他竟然认为他和沈时钊有点交情,等他反应过来他和沈时钊毛关系没有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沈府里喝茶了。   “我好像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欠我。”沈时钊听得出邹清许急了,他端起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邹清许:“你为何如此牵挂梁君宗,难道真如外界所说,你们——”   “绝无此事!”邹清许慌忙制止,“沈大人可千万别造黄谣,传出去毁我名声。”   邹清许气得牙痒,沈时钊缓慢垂下眼睫,终于说了句人话:“我猜梁君宗最后没事。”   邹清许神情诧异:“他清清白白,但是想整他的人太多了,你为什么认为他会没事?”   天彻底黑了,沈时钊的脸更加幽暗,完全隐没在阴影里,“因为皇上会保他。”   邹清许愣住了,沈时钊:“皇上现在打算扶持清流,最近提拔的人大多都是这一派,他正想重用梁文正,不会为难梁君宗。”   邹清许冷静许多:“梁君宗铁定被陷害,梁大人的学生众多,给他送点家乡特产的学生不在少数,不贵重的特产梁家一般都会收下,没想到被奸人利用,竟然在书里藏金子。其实我想此案应该不难破,只要找到送书的人,再揪出背后的指使者,一定能还梁家清白。”   沈时钊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神情略微失真,等他再开口的时候,眼里已是一滩活水:“梁君宗的罪名我估计洗刷不掉,这口锅无论如何他得背,一方面,都察院、吏部和大理寺几乎都被两党把持,很难为他正儿八经的查案,另一方面,皇上也想坐实这个罪名,而后他顾及君臣之情,网开一面,赢得梁文正的忠心。”   邹清许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凉了,他浑然不觉,因为身上早已发寒,他看着沈时钊,忽然觉得陌生。邹清许偏过头,如同自言自语:“梁家父子都是朝廷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是梁文正大人,为大徐奉献了半生。”   窗外的雨忽然下大了,阴风吹开窗户,一阵凉意飘了进来,雨丝打在邹清许脸上,他冻得打了个寒颤,未说完的话觉得没必要继续。沈时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平静地说:“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皇上生性多疑,想独揽大权,掌控一切,他不喜欢那些总是站在他对立面的大臣,如果不是想平衡朝中的势力,应该不会想重用梁文正。不听话的人,不会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太干净的人,没有把柄让他抓。”   .   宫里雨声潺潺,琉璃瓦上水流阵阵,朱门和汉白玉石做成的回廊被雨水冲刷,雕刻的纹饰格外清晰,乾阳宫里灯火微亮,打扮得明媚鲜妍的贵妃亲自为荣庆帝送来暖身的姜汤,在宫门口被吴贵拦下。   “贵妃娘娘,皇上已经睡下了。”   贵妃的眸光朝宫里探去,半信半疑,她诧异地问:“皇上进来总是入睡困难,怎么今日睡得如此之早?”   吴贵笑呵呵地说:“许是皇上近日心情不错,能吃,也能睡。”   .   窗户大开,寒意铺天盖涌了进来,外面落了惊雷,雷声阵阵,绵延不绝。   长煜匆匆从门外进来,像工具人一样关上了窗,而后又离开。   既然沈时钊已经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邹清许没有再待的必要,他该离开了。   沈时钊瞥到邹清许的鞋子和裤腿,他来的时候雨下得小,但邹清许的鞋子和裤腿已经全湿了,现在外面如同天神下凡渡劫,雷声轰隆,家家户户都缩在屋里,街上空无一人。   邹清许站起来要离开,沈时钊忽然开口:“雨太大了,留着住一晚吧。” 第13章 无恙   邹清许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出沈时钊后院的厢房,清早空气清新,夹杂着凉润的雨露的味道,雨停天晴,地上湿漉漉的,头顶一片澄澈的蓝,不在熟悉的地方清醒,邹清许还有些不习惯,大脑极其缓慢地打探着四周,他竟然真的在沈府住了一夜。   昨晚暴雨如注,邹清许回家路远,他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于是痛快地接受了沈时钊的提议。   此时,邹清许打了个哈欠,长煜朝他走了过来。   “邹大人,早膳已经备好了,请移步。”   坐在餐桌旁,邹清许探长脖子一看,盘子不少,但都是些小菜,看来沈时钊平日里的伙食不怎么样。   他吃饭心切,但迟迟不见主人,不敢动筷,饿得不行时终于抬头问长煜:“你家沈大人呢?我等他来了一起吃。”   长煜躬身一答:“沈大人已经去都察院了。”   邹清许:“......”   邹清许忙拿起筷子:“宝儿,下次这种事情早点说。”   邹清许狼吞虎咽,没看到长煜震惊无措且怀疑的神色,他猛吃了几口后,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邹清许看了一眼时辰,此时尚早,他问长煜:“他每天都这么早出去吗?”   长煜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愣:“什么?”   邹清许:“沈大人每天都这么早去都察院吗?”   长煜:“是的。”   “不愧是沈大人,我辈楷模,真让人汗流浃背啊。”邹清许埋头继续吃饭,争取速战速决,长煜退了出去,一个人有点冷清,邹清许不禁为没有和沈时钊一起用餐感到遗憾,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他打了自己一巴掌,清醒后邹清许仔细环顾四周,吃饭的厅堂里布置的很简陋,沈府的下人也不多,刚刚够用,个个工作量都很饱和,长煜看上去只有十几岁,模样稚嫩,但办事老成,应该打小跟着沈时钊做事,身上的气质也清清冷冷的。   一顿饭吃得寡淡无味,邹清许吃完饭后便离开了卷王府,没过多久,宫里传来消息,荣庆帝因念梁文正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功勋伟大,特意下旨释放了梁君宗。   圣旨传下来的时候,梁府的管家和邹清许再三提醒梁文正接旨,梁文正才不情不愿地接过旨,本是喜事一件,但梁文正脸色严厉肃穆,很快把公公们打发走了。   梁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梁文正却不怎么开心,梁君宗同样满面愁容。   荣庆帝放了他,不是因为他无罪,而是因为梁文正,说来有些讽刺。   梁君宗完好无损,荣庆帝并未迁怒于他,不过是看了梁文正的面子,一切都按沈时钊给邹清许讲的剧本走,邹清许背后冷汗岑岑。   这就是朝堂。   迷人又危险。   饭桌上,梁文正依旧气恼,吃不下饭,他放下筷子端正脸色说:“这件事一定要彻查到底,还君宗一个清白。”   邹清许皱起眉头,梁君宗此时平安无事,再查下去无非白白耗费心血,荣庆帝送给梁文正一个大人情,他开心接下即可,没事溜须拍马感恩两句,大可不必扫兴,再说,朝中上上下下没有人脉,查案寸步难行,就算真查出了结果,又能怎么样呢?黑白可以颠倒,是非可以错乱,荣庆帝认定自己贵为天尊,不会轻易颠覆自己曾经的决定。自古以来不给皇上面子,和皇上对着干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他拿起酒杯,斟酌道:“无论如何,君宗平安回来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处朝堂的漩涡里,太多事情身不由已,万事不能都顺心,身体康健,知足常乐就好。”   梁君宗也端起酒杯,昔日如玉的美男子经过几日风波,眼神澄澈但没先前透亮,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像上好的白玉里掺了杂质,他身穿青衣,对邹清许说:“他们不仅想针对我,也想针对你,自从你成为泰王的侍读讲官后,锦王已经将你视为宿敌。”   邹清许面无表情地点头,他本想在党争的外围打转看戏,做一名潇洒的清流,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卷进斗争的漩涡,他忽然惊觉在宦海中行游一步一惊,走错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   在这边的生活并不轻松,时不时需进行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一不小心还会小命不保。   邹清许只能更加小心翼翼。他看向一脸严肃的梁文正,心里隐隐担忧,与此同时,他还要让梁文正更加谨言慎行。   又过了一段时日,朝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弹劾。   起初是清流开始弹劾谢止松的儿子谢云坤。   说起谢止松的这个儿子,谢云坤可谓无恶不作,他从小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做学问一般般,但见识多,鬼点子不少,脑子灵光得很,可惜没用在正途上。   谢云坤在通政司任职,职位不高,确是谢止松故意安排进去的,通政司这个机构不容小觑,各地公文呈送都经过这里,非常适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没有自己人。   陆党和谢党拉拢起大臣来,专挑重要的机构和职位,削尖了脑袋往机要部门里插亲信,譬如吏部文选司和兵部职方司,虽说职位不是特别高,但负责官吏的班秩、迁升和改调等重要工作,两党常常为此闹得不可开交。他们一边安插和培养自己人,一边清除和打击异己,   清流弹劾谢云坤挪用公款,徇私枉法,陆党闻着味儿就来了,朋友永远是动态流动的,陆党跟着添柴加火,谢云坤根本经不起弹劾,但凡与他多加接触,了解他日常的所作所为,便知道这人简直是朝堂的蛀虫。   谢云坤犯事千真万确,狡辩不得,谢止松经过深思熟虑,上书请辞。   请辞是假,做做样子是真。   谢止松在家里浇花,过了冬天,一进入春天,天儿暖和起来,蝴蝶兰便败了,沈时钊看着他修剪花枝,两人神色都很平和,丝毫没有被外事所累,谢止松不惆怅,沈时钊也不担忧,恍惚间圣旨到了。   谢止松请辞,荣庆帝并未准许,以谢止松公事繁忙为由替他开脱,谢止松平日里尽职尽责,把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大徐,自然没有管教儿子的时间。   这句话是实话,谢止松知道荣庆帝掌控欲强,对百官多加监视,宦官几乎全是耳目,于是他虽一大把年纪,但天天在内阁加班,加上他衣食住行节俭朴素又讨人喜欢,对荣庆帝还百依百顺,极尽赞美,荣庆帝定不会放他走。   请辞的时候谢止松便赌荣庆帝不会放他走,他不过是在群臣面前做做样子,平息一下百官的愤怒,结果荣庆帝果真不舍得他。   沈时钊对此也不意外,君臣间的小心思和小拉扯早被谢止松玩明白了,与其说他相信谢止松在荣庆帝心里的分量,不如说他绝对相信谢止松的实力。   谢止松的狡猾和不要脸修炼得炉火纯青,在朝中没有对手。   接旨后谢止松叩谢皇恩,他对送旨的公公们和颜悦色,让管家好生招待,摆上果盘和茶点,又朝沈时钊使了使眼色,沈时钊将为首的公公叫至一旁,把事先备好的金银塞进公公的袖管。   公公们的脸色更加欣喜,笑盈盈地对沈时钊说:“奴家是真愿意来你们谢府,在这里如沐春风,去某些人的府里,人家把我们当奴才看,一点好脸色都不给。”   沈时钊动了动眼睫,心中似乎已经猜到某些人指谁,谢止松极其注重收买荣庆帝身边的近侍和宦官,方便掌握荣庆帝的心意和行踪,这次也多亏了宫里的人来信儿,荣庆帝对谢云坤一事很是苦恼,多次把折子扔在一边,谢止松才敢大胆上书请辞。   谢云坤劫后余生安全着陆后,谢府大摆家宴,谢止松的党羽们并未因此事远离谢家,很明显,谢止松在荣庆帝心中的地位难以撼动,他是荣庆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自己人,想当初谢止松不过是翰林院的一名小官,荣庆帝不时用他充当自己的手套,背几口锅,不时又用他张一下皇权,对抗太后,谢止松一向说一不二,忠心耿耿,当别的官员对他说这不可、那不可的时候,谢止松满嘴可可可,再可爱和好用不过。   谢云坤被放的消息传出来后,群情激愤,但都敢怒不敢言,陆党溃败,清流们对荣庆帝更加痛心,此举助长了谢止松和谢云坤的嚣张气焰,令人心寒。邹清许几日没敢进梁府,一是为了躲梁君宗,二则是因为梁文正铁定对此颇为不满,自己去了可能撞枪口。   他想劝自己的老师不妨圆滑一些,不要太一根筋,水至清则无鱼,别看很多人在台下骂的起劲,殊不知让他上位,可能作恶更多。   但当邹清许隐晦地同梁文正提及此事时,邹清许被大训了一顿。   梁文正说曾经的邹清许如嶙峋青松,如今的他心性不够坚韧和清白,怕他难以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梁文正还听说他和沈时钊走的有些近,甚至在对方家里留宿。   邹清许有苦说不出,他之所以去沈时钊家,还不是为了替梁君宗打探消息和求情,碍于当时梁君宗在场,他不想让梁君宗产生心潮澎湃的想法,于是把解释压在了肚子里。   师徒关系遭遇危机,各自在家冷静几天,朝堂看似风平浪静,但邹清许知道,暗涌从未停歇。   他虽然觉得梁文正这个小老头太过刻板僵硬,但心里却牵挂着他,梁文正起初得罪了陆党,这波弹劾又把谢党得罪了,而后这两派哪怕不通力合作,凭各自的本事怕是也要铁了心清除障碍。   邹清许抬头望天,一片浓云压头,像巨大的蒲扇,挡住了天光。 第14章 退休   邹清许心里有不祥预感后没过多久,他正在翰林院编书,听闻荣庆帝大发雷霆,梁文正闯祸了。   有人翻阅梁文正曾写的一篇文章,在里面有了大收获。   梁文正在这篇文章里反复提及宋高宗,宋高宗重用奸臣,迫害良臣,平日里穷奢极欲,于是有人认为他借古喻今,诽谤荣庆帝。   荣庆帝在用人方面一向有些心虚,他喜欢重用亲信,贤才不一定入得了他的眼。人一旦心虚,便容易破防,荣庆帝在宫里细细研读了梁文正的几篇文章,加上时不时有人在他耳边吹风,他勃然大怒,要摘掉不好好做文章的礼部侍郎头上的乌纱帽。   梁文正陷入泥潭的背后,自然是陆党和谢党共同努力、携手合作的结果,虽说两党一向不和,整天斗来斗去,但在看不惯梁文正方面,他们有无以言说的默契,不用通气,也不用吱声,一方搭台另一方自觉的唱戏,总之不能让梁文正在高位坐太久。   于是但凡能在荣庆帝面前说上话的,纷纷火上浇油,铁了心要死整梁文正,只让梁文正下台似乎便宜了他。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都察院的沈时钊。   君臣罕见一心,荣庆帝可以没有丝毫顾忌的让梁文正下台。   梁家瞬间立在了危墙之下。   梁君宗刚放出来没几日,精神还没放松,状态也没调整回来,又遇上此事,他为梁文正不停奔波,邹清许急得嘴里也冒了泡。   他顾不上避讳梁君宗,两人一天碰一次面,梁君宗不明白荣庆帝为何如此大动肝火,在他眼里,此事可大可小,何况这种阴阳怪气的证据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证据,和文字狱没什么差别,然而两党用这种拙劣手段整人屡试不爽,梁文正确实在某些方面对荣庆帝不满,但他一片忠心和清心,天下皆知。   邹清许安静听梁君宗说完,相比起救父心切、急的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梁君宗,他难得稳重许多,邹清许心里明了,荣庆帝不可能真因为几篇文章就对梁文正失去信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荣庆帝对梁文正这个人本身不满意。   人心难得,却易失。   荣庆帝原本是想重用梁文正,不仅给他加官升职,在牵扯梁君宗的案子里,也给足了梁文正面子,但梁大人在某些方面反应着实慢,甚至称得上愚蠢。   前段日子,谢止松因谢云坤一事请辞,荣庆帝没有应允,反而网开一面,象征性的罚了罚谢云坤,对谢止松的信任和重视一丝未减,梁文正颇为不满,多次上奏要求从严处理,事情最终尘埃落定,谢止松毫发无损后,梁文正便称病不去上早朝以示不满。朝中人懂的都懂,梁大人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对荣庆帝有意见。   荣庆帝只好专门请太医去梁府问诊,可梁文正依旧不去上朝,如此一来,荣庆帝不仅被打了脸,脸上还很没面子,梁文正是一代大儒,清风道骨,在朝中和民间的影响力巨大,他因为谢家父子不来上朝,显得荣庆帝像个昏君,最后荣庆帝亲自派吴贵去梁府传达自己的心意,梁文正方才病好。   在谢止松这样富于心计的人眼里,无论梁君宗清白与否,荣庆帝想赏,接着就得了,偏偏梁文正一天天的不蒸馒头要争气,谢党和陆党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梁文正在朝中像个猴一样儿闹。   一来二去折腾一番,荣庆帝自然心里憋屈,被梁文正激怒,且对他心生不满,逐渐看梁文正不顺眼。   对拥有至高无上皇权的帝王来说,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   事实证明,梁文正此人,用着确实不顺手。   糟心。   邹清许一直想劝说梁文正,但梁文正的牛脾气根本不给他机会,万事的发生有因有果,终于,天塌了。   此时不管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任何人在天子面前都是一折就断的春草,邹清许和梁君宗通过气后,离开梁府,他今日急火攻心,一天几乎都没吃饭,此刻分外想念谢府门口的小馆,想吃一碗清汤面。   当下的欲望来得汹涌,邹清许出发前还想他应该不会碰上什么不想见的人吧?   他自认为不至于如此倒霉,朝谢府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命运总是无常,好巧不巧,他在街上正想着梁文正的事儿,没看路直接撞上了来人。   肩膀擦过,似撞上一块钢板,邹清许侧身往前栽去,差点摔下去的时候手臂却被一股有力的力量抓住。   他回头,对上一双漂亮但冷漠的眼睛。   一身黑衣的沈时钊把他扶起,又极有分寸感的收回手,背在身后。   “对不起。”邹清许躬着身子看着沈时钊的下巴道歉,他祈祷千万别撞见不想撞见的人,但和沈时钊偶遇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好像并不是很差?   沈时钊这个人对他并没造成实质性伤害,反而帮了他几回,按理来说他还得报恩呢。可是沈时钊最近干了好几件不当人的事,邹清许心里微妙而复杂。   朝中这波对梁文正的攻击,沈时钊赫然在前列。   邹清许闭上眼睛,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等他直起身子时,眼睛也重新睁开了。   “沈大人。“   邹清许仿佛有话要说,沈时钊看着他,四目相对,两双眼睛皆如澄澈的清泉,邹清许忽然笑了一下,“慢走。”   邹清许其实是想说什么的,他想问沈时钊明明心里清楚梁文正的为人,为什么还要针对这位正直的文人。   但他没开口,有什么用呢?   在党派厮杀时,真相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实。   沈时钊将目光从邹清许脸上移开,他的神色浅淡,看着没有任何情绪,目光虚浮地落在半空:“梁大人与其在朝堂中沉浮,不如解甲归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沈时钊说完,很快消失在人流里,邹清许反应过来回头看时,已经不见沈时钊的踪影。   邹清许知道沈时钊猜到自己原本想说的话,所以才会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男人总是聪明的过分,还有点神秘。   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的人,最神秘。   面馆里,邹清许点了一碗清汤面,他吃得心不在焉,仿佛沈时钊在他对面陪着他吃饭,吃完后他立马重新回到梁府。   晚上屋内亮起灯,梁文正坐在窗前读书,无论发生什么事,每逢晚上,他总要雷打不动地掌灯在窗前看一会儿书,今日也不例外。   唯一例外的是梁君宗有难的那几天。   邹清许为梁文正端来一碗清心败火的绿豆羹,他漫不经心地问:“老师有没有考虑过离开朝堂,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梁文正抬起头看他,两条皱纹横在额间,分外显眼,“何出此言?”   邹清许坐下来:“与其三天两头担惊受怕,在朝中也不得志,不如回乡传道授业解惑,一样为国为民。”   今日和沈时钊的邂逅仿佛让邹清许打通了任督二脉,邹清许知道梁文正不是党争的料,留在朝堂里着实要受苦,等着被揍就对了。他为人过分刚硬,一点情面都不讲,傲娇到连荣庆帝都敢惹,纵是有九条命也经不起这么作,于是他劝梁文正不如归去,归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教书育人,继续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   梁文正眉头紧皱,似在沉思,他让邹清许把绿豆羹放在一旁,邹清许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梁文正似乎并不想和他深入交流,邹清许只好出去后单独将梁君宗叫到一旁,“皇上现在在气头上,说话做事难免偏激,我们得想办法让皇上想起老师的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指望梁文正不如折腾自己,邹清许思来想去,他们要多做几手准备。   梁君宗忧心忡忡:“现在只要是为父亲求情的人皇上一律不见,上书的奏折一律不看,我不敢过于央求那些清流为父亲说话,如果皇上迁怒于他们,得不偿失。”   墙上被烛灯映出两道残影,邹清许继续说:“等皇上稍微冷静,我们打打感情牌,老师毕竟曾经教过皇上,他虽然性情过于刚直,不会变通,油盐不进,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徐,他是诤臣,也是贤臣和功臣,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像老师这样的人不会诽谤他昏庸,只希望他更加勤勉,知人善任。”   梁君宗点了点头,他为邹清许倒茶,一边倒茶一边说:“这几件事我现在正在做,但收效甚微,可能皇上现在还听不进去。”   邹清许奔波一路,此刻忽然感到口渴,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水,“我们得学会利用民间的言路逼皇上尽快想明白这件事,老师的桃李门生遍布天下,我想这不是难事。”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梁君宗换了一种坐姿,身子朝前探了探:“你的意思是?”   邹清许可太懂社会舆论对事件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在信息飞速传播的年代,舆论简直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利刃,他想他们同样可以利用言论纵横捭阖。   “如果民间为老师发声的人多,声音自然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是一个极其注重个人声誉的人,如果百姓说他在这件事情上做的像个昏君,他一定会反思自己,届时,说不定能理智一些。”   梁君宗如梦初醒,看邹清许的目光里瞬间多了一份钦佩,他眼波温柔,邹清许立马警铃大作,恋恋不舍地放下刚刚从点心盒里拿起的一块小点心,“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梁君宗看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偏头说:“今晚你不如在这里睡一宿。”   邹清许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在这里住?不好吧?   梁君宗和他一同站起来,揶揄道:“怎么住一晚都不想,你不是在沈时钊家里住了一晚上吗?”   邹清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在沈时钊家里只住了一晚,没想到名声却毁得很彻底。   沈时钊真是耽误他。   梁君宗吃醋了,但吃沈时钊的醋大可不必,让人怪震惊的,邹清许看着梁君宗解释说:“上次雨大,我在他家里待了一宿,你知道吗?其实沈时钊帮了我几次。”   邹清许在梁君宗震惊的神色中离开。   过了几日,民间传言纷飞,百姓们纷纷为梁文正抱不平,在朝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梁文正的忠臣形象深入人心,此时他上书请求回家养病,荣庆帝终于有闲情逸致耐心看他的折子。   荣庆帝何尝不清楚,梁文正一身忠骨。   整整思索了一晚上后,荣庆帝心中过意不去,他下旨,给梁文正以极高的待遇致仕,但没让他回乡,而是让他在京中的家里治病,随时等待朝中的命令。   有些人请辞,荣庆帝千方百计阻拦,有些人请辞,荣庆帝立马批准。   这盛世如邹清许所愿。 第15章 真相   圣旨一下,梁文正在盛平过上了田园乐的生活。   不再担任礼部侍郎后,他在梁府的小院里开辟了一个角落,天天种菜。   邹清许有时会回去看他,频率不高,梁家父子一个太热情,一个太严肃,他都不是很喜欢,但共同点是他俩都喜欢他去梁府。梁文正毕竟刚刚下台,邹清许牵挂老头,今日又买了些小点心回去。   梁文正在院子里锄草。   看到邹清许后,他停止干活,不知是因为年纪到了,还是干活压弯了腰,颤颤巍巍地将邹清许领进自己的书房。   梁文正最近正整理自己的书房,他翻出几本书,打算送给邹清许。   邹清许看着厚厚一摞书,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它们的重量,双眉微皱。   梁文正奇怪地看着他:“之前我每次给你书,你双眼发亮,今日眼里怎么没光了?”   邹清许:“......”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爱读书。   邹清许乖巧地收下这些书,他环视四周清幽的环境,人一旦不在高位,哪里都显得寂寥,梁文正说:“我一般上午干会儿活,下午在这里看书,生活还是很惬意的。”   邹清许看到老头的下巴仿佛圆了一些,好不羡慕,退休真好,何必在朝中和一群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斗呢,这个破班他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无聊又危险。想当初他直播的时候,哪怕擦边,只会封号,但没有生命危险。   邹清许暗自慨叹:“我什么时候才能像老师一样。”   梁文正转过身,回头看邹清许,他的目光清亮中透着一丝浑浊,像泥块刚刚入池,梁文正坐在椅上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的压力不低于我,你谋划多年想要报仇,好不容易高中科考,如今朝堂昏暗,眼下的形势似乎又不适合报仇。”   邹清许不敢让自己脸上表露出太多情绪,如果说被撕的给荣庆帝上书的那封折子是他打算报仇的手段,这个仇不如不报。   总有一些人,很天真,很可爱,很傻。   邹清许直播时,连他的铁粉都知道:要想战胜强盗,就要比强盗更狠。   邹清许忽然问梁文正:“这个仇非报不可吗?”   “多年前我救下你的那一刻,你浑身是血,那时是你第一次咬着牙跟我说要报仇,我看到你纯澈的眸子里满是杀意,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吓得心突突跳,后来你刻苦读书,不分四季,不舍昼夜,没有朋友,没有娱乐,一刻都不敢放松,我每次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你说你要为家人报仇。”梁文正的目光悠悠渺渺,“现在,你难道想要放手吗?”   邹清许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被人追杀时的血腥场景,眼前浮出家人们命丧黄泉的惨状,但是他除了心里不舒服,很难共情。   他毕竟不是曾经使用这副身体的邹清许。   邹清许脑子里虽然有过去痛苦的回忆,但没有全家为何惨死的真相,这些年他了解的东西不过是传言,邹清许看向梁文正:“我父亲当年究竟犯了什么罪?”   书房里忽然陷入一片静默,像冰天雪地里被冻住的湖面。   往日时光像忽然被翻转的沙漏,一点一点倾泻,过了半晌,梁文正开口:“你父亲邹瀚承没有错,他是被陷害致死的。”   记忆是灰白的,似乎也是彩色的,梁文正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他曾经是国子监祭酒,在任上做了许多实事,深得百姓爱戴,譬如增加诸生的生活津贴,透明化监生选拔流程,亲自授课等,他清正廉明,礼贤下士,身上有儒者的风骨和气节,令人敬佩。”   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波澜,邹清许听闻喃喃自语:“想必他当年也是清流。”   “邹瀚承为人清正,但也正因为他的清正,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在当时的同僚中,有人对他动了心思。”   梁文正说的这些,和邹清许靠小道消息打听来的某个版本差不多,只不过历史永远是当权者和胜利者的历史,书册中邹瀚承犯了大罪,只有当时的百姓知道他是个好官,给他清白。提起邹瀚承,无人不叹惋。人死如灯灭,后人的评价或许并不重要,在当下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心中,他丹心青史。   “后来他下狱,他不想受酷刑被审讯,被强制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遂饮毒酒身亡,家人也被流放,对家为了怕报复,在流放途中派人将所有人处理干净,你幸运的逃过一劫。”   邹清许听着这个与自己相关的故事,心缓慢而沉重的跳动着。   说到后来,梁文正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知道吗,他下狱后还没论罪时,不少百姓自发为他做斋戒,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归来,可惜他以身殉道。”   邹清许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脑海中无数次闪过梦中鲜血淋漓的画面,他知道,那不是梦。   邹清许浑浑噩噩睡了一夜。   有一个问题,他再也不会问了。   这个仇非报不可吗?   梁文正致仕不久后,朝中清流派彻底倒下,剩下的一些人苟延残喘,能为他们主持公道的人被公道所累,他们逐渐收敛锋芒,看上去一派祥和。   邹清许日常除了去翰林院,就是去泰王府。   他成为泰王的侍读讲官后,虽俸禄多了一点,但是工作压力实在大,给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讲课,他心里没底,尽管身上还保留着这副身体原本主人曾经的才情,但邹清许意识到远远不够。   曾经邹清许看的书都太精了,专为科举考试而读,现在他广泛涉猎各种书籍,正史野史,通俗读物全部都看。   邹清许深知自己现在处境艰难,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大环境不好,四周虎狼环伺,梁文正倒下,泰王羽翼未满,他没有大腿抱。   邹清许看着那张多次被他翻出来的纸,上面写着所有曾经迫害过邹瀚承的官员的名字,七个人中,有两个人已经受到了惩罚,他们的名字已经被划去。但在剩下的人里,他们的名字像山一般压着邹清许。邹清许见识到了谢党和陆党的厉害,他们能自如地在朝中运筹帷幄,他们的权术炉火纯青,他们不择手段,他们的利益捆绑根深蒂固,错乱复杂,他根本没有一点赢的胜算。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看点书能让他内心平静。   无论在任何朝代,任何时候,书都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邹清许闲来无事便去书坊。   这日他又去了盛平的一家书坊,这家书坊里,儒家经典、应试之书、医书、文人文集、杂记、占卜书等应有尽有,还能找到不少宫里没有的通俗小说,邹清许接连翻看了几本后休息眼睛,他无意中朝坊外望去,竟看见某位祖宗在这一带闲逛。   这位祖宗温温润润,笑眼盈盈,端方有礼,像竹子一般清直,又像白莲一般高洁,简直像一股和煦春风,邹清许却感到一股冷风迎面扑来。   他心想不妙,连忙悄悄往坊外走,趁梁君宗发现他之前,自己先行消失。   可惜他刚想走出书坊,梁君宗已经往这个方向走来了,情急之下他忽然看到了从书柜另一侧走来的另一位祖宗。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想见的人都能见。   邹清许想都不想,一把拉过沈时钊挡在自己身前。   阳光照进坊里,一地泛金的流光。   紧窄的空间里,邹清许和沈时钊缩在两排书架之间,几乎贴身看着对方。   不等懵逼的沈时钊开口说话,邹清许将一根食指抵在唇前,轻声急着说:“帮个忙,我躲个人。”   他故意半蹲了一点,让自己矮沈时钊一个头,躲在他胸前。   咚,咚,咚......   邹清许鬼鬼祟祟,数着沈时钊的心跳声。   梁君宗在附近闲逛,一步步朝书坊的方向走来,看见沈时钊后停下了步子。   曾经相安无事时,哪怕知道沈时钊是谢止松的走狗,梁君宗也对沈时钊有礼相待,如今亲身体会过他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索性当没看见,拐了个弯往回走了。   “他走了。”   沈时钊温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邹清许噌的一下站起来,然而二人距离太近,他不好意思想要拉出一点距离,却弄巧成拙,整个人朝后仰去。   沈时钊眼疾手快去拉他,拽他胳膊施展不开,只好被迫搂住他的腰,把邹清许从半空中搂了回来。   胸腔猛地一碰,衣料摩擦间似有火花溅起,紊乱的鼻息交缠,邹清许终于站稳——小命保住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气氛有点不对——太暧昧了。   书坊里摆放着不少书籍,墨香幽幽沁人心脾,四目相对,沈时钊微妙地错开目光,他后退一步,给邹清许留出空间整理仪表。沈时钊总是习惯穿深色的衣服,这样同他的脸色好搭配,他把自己全身上下拾掇的一丝不苟,仿佛随时都能去面圣。   邹清许毛手毛脚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在微微发热的空气中抬头,他往外看了一眼,完全不见梁君宗的身影,笑着对沈时钊道谢:“多谢沈大人,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躲梁君宗?”   话刚落地,林峰冲进书坊,给沈时钊递了个往外走的眼色。   “失陪。”   沈时钊匆匆离去,似乎他今日来这边是为了公事,碰巧进了这家书坊,邹清许看着沈时钊离开,他出了一脑门的汗,用手当扇子不停扇风,他见沈时钊走得匆忙,一块玉佩从他腰间滑落,掉到了地上。   邹清许捡起玉佩,忙跑出去追,却看不见沈时钊的踪影。   他仔细端详那枚玉佩,玉体质地细腻,通透莹润,握在手里凉凉的,冷得如同沈时钊这个人。 第16章 公孙越(一)   邹清许在窗边一边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一边看梁文正送给他的书,鉴于实在看不进去,他把沈时钊的玉佩放在案几上,时不时瞅它一眼。   沈时钊的这枚玉佩看上去不打眼,质地细腻温润,邹清许曾让一位懂玉的人看过它,那人是这么说的:玉是好玉,但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邹清许懂了,对沈时钊而言,送玉的人比玉本身价值大多了。   这枚玉佩在邹清许眼前晃悠,仿佛沈时钊在他眼前晃悠,沈时钊俊美冷漠的一张脸浮现在邹清许眼前的时候,邹清许默默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去,坐得端正了一些。   后来邹清许逐渐意识到这玉总是让他分心,他要尽快物归原主。   思来想去,好几天没联系贺朝了,邹清许决定去找贺朝,和兄弟一起吃顿饭,路途中经过沈府时,把玉还回去。   计划很圆满,邹清许去贺朝的住所找他,谁知贺朝的家门紧闭,一把生锈的铁索横在中间,里面无人。   邹清许觉得奇怪,又去工部找他,邹清许问同贺朝一样官职的工部主事打听贺朝时,对方说贺朝已经几日没来了。   邹清许晕头转向,贺朝不在工部,也不在家,说不定去哪儿鬼混了,但他离开好几天,自己怎么不知道他去哪里鬼混了呢?再不济,工部的人总该知道他去哪里了吧。   走出工部以后,邹清许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再次赶回贺朝家中,向周围的街坊邻居打听,有人说他家的锁好像好几天没打开了。   邹清许背上冒出凉意,他慌忙找了锁匠开锁,匆匆进屋后,屋子里没人。   贺朝没有挂在家中让邹清许有些欣慰,但他的神经依旧紧绷着,好端端一个人,去哪里了呢?   邹清许探查了一遍贺朝的家,贺朝家里虽说一如既往的乱,但是他的案几上摆着很多散开的纸张,书柜里的书好像也被人挪过。   邹清许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上面都是贺朝平日里写的一些散文诗歌,没什么问题。   邹清许在贺朝家里搜查了半天后,重新回到工部,面对贺朝的失踪,工部的人并不在意,也不着急,对邹清许的态度极其冷漠。   问一群人相当于没问,邹清许单独找到上午的那名主事,悄悄问他:“贺朝失踪了这么久,竟然没人报官吗?”   主事支支吾吾地说:“他没成家,也不和家人住在一起,想必没有人张罗这事。”   邹清许心里着急,家里人不管,工部的人怎么也不管,他委婉地问:“贺朝平日里是不是与你们关系一般?”   主事叹了一声,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倒也不是,只是他前几日刚得罪了尚书,众人避嫌呢。”   邹清许心里幽幽一晃,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他担忧地说:“贺朝好几日没回家,找不到他的行踪我实在担心。”   主事看邹清许是真心关心贺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我记得最后一次见贺朝,他说第二天要去登山。”   邹清许眼睛亮了:“哪一天?”   主事细细琢磨:“这个月初九。”   邹清许记得,初十那天盛平下了一场大雨。   邹清许谢过对方,离开立马去报官,同时继续找线索,第二天,他去了沈府。   夜晚漆黑静谧,沈时钊下朝回家,刚进门,长煜和他禀报:“邹清许来了。”   沈时钊没来得及换常服,将邹清许带到正厅,让长煜为邹清许倒水后,坐着不动,等邹清许先开口。   邹清许掏出玉佩,递给沈时钊:“上次你走得急,把这个落在书坊了,我给你拿过来。”   沈时钊看到玉佩后眼里微微泛起波澜,他将玉佩握在手心,看上去很珍视,邹清许见状,嘴贫道:“这枚玉佩对你很重要吧,谁送的?”   沈时钊看了邹清许一眼,冷薄的目光从邹清许脸上略过,他坐正,看着前方的花窗,不答却说:“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说吧。”   “我今天来主要是给你还玉佩。”邹清许乖巧地说。   沈时钊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拿起茶杯,闲适地喝了两口,邹清许正襟危坐,面上一派从容,双手却交叠抓在一起。   邹清许心里有鬼,正常人哪有大晚上送东西的?这个点儿送东西,不是巴结奉承就是有求于人,邹清许看沈时钊了然于胸,并不着急,犹豫不决间,他拿起杯子终于说:“我的好友,工部的一位主事贺朝失踪了。”   沈时钊似在脑中思索了片刻,他问:“找了几天?”   “有几天了,据说他去爬桐山,一直没有回来。”   沈时钊撩了撩眼皮,他的眼睛很特别,深邃灵动,充满笑意时甚至可以用美艳来形容,可惜里面释放出的总是寒意,桐山一直被人们钟情喜爱,不算太陡峭,但能让人体验和感受到爬上的乐趣,山腰和山顶的风景也极其秀丽,沈时钊放下茶杯:“可以去山上找找,不行就报官吧。”   沈时钊说完,邹清许也放下了手里的水杯,起身说:“不打扰沈大人了。”   邹清许知道,沈时钊没有参与此事。   虽说沈时钊一向喜怒不形与色,但通过他刚才的反应,邹清许认为沈时钊暂时与此事无关。   第二天一大早,邹清许出发前往桐山。   他想在桐山附近转悠转悠,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邹清许刚把家里的锁落上,转身看见了沈时钊。   沈时钊身穿一身常服,站在巷口,身正背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特别突出。   邹清许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忙过去小心谨慎甚至带一丝谄媚地问:“什么风把沈大人吹来了?”   沈时钊开门见山地说:“我跟你一起去桐山。”   邹清许:“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桐山?”   沈时钊:“你带了这么多装备,难道不是要去爬山吗?”   邹清许笑了笑:“包里只是一些干粮而已,刚刚够一个人吃。”   沈时钊瞧了一眼:“我看着像够两个人吃。”   邹清许:“......”   邹清许懒得搭理沈时钊,但他不解:“你为什么要去?”   沈时钊:“你昨晚来问我,不就是想知道我和这事有没有关系吗?”   话已明说,邹清许也不再藏着掖着:“但是看样子,沈大人好像对贺朝的失踪并不知情。”   “但我和这事确实有一点关系。”沈时钊说。   邹清许本来想问他哪里有关系,却发现这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没必要搬到明面上。   贺朝前脚得罪了工部尚书公孙越,后脚就失踪了,很难让人不联想。   而这个工部尚书公孙越,一直是谢党的人。   当然,他除了是谢党的人,还是邹清许七人名单中的一员。   邹清许通过这两日的走访,大概明白了贺朝因何与公孙越起冲突。   工部掌管的银矿出了问题。   贺朝显然发现了其中的猫腻,但这些事情他根本不应该知道。   想到这里,邹清许忽然意识到他和沈时钊是敌对的,他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你该不会想阻止我找到贺朝吧?”   沈时钊的神色很冷漠,眼神很冷漠,声音也很冷漠:“我如果想要阻止你,现在不会和你一起出发,而应该天不亮甚至从昨晚就开始行动,把桐山先大规模筛查一遍。”   邹清许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给沈时钊递了个眼神,转过身开始往前走。   沈时钊不会无缘无故当好人,他一定有自己的行事动机,眼前他的意图起码不坏。   没走几步,邹清许补充说:“我已经报官了啊。”   邹清许的意思是让沈时钊不要搞事。   沈时钊的视线轻飘飘的在他身上绕了一圈,而后轻飘飘地说:“报官看来没用,不然你不会自己上。”   邹清许:“......”   没用倒不至于太没用,只是官府里的人互相扯皮,仿佛被人指使了一样,效率奇低。   邹清许作为一名懂科学的人,深切知道黄金救援时间的重要性,必须自己亲自下场。   一路上,邹清许不怎么想搭理沈时钊,但如果他们一句话都不交流,又显得有些尴尬,可能像沈时钊这种老油条已经麻了,但把邹清许尴尬坏了,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闲扯:“听说桐山后边住着不少人,今天天气不错,登山的人应该不少。”   按理来说,西山环境不好,其实不适合人居住。   沈时钊走在前面:“西山有银矿,有银矿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人。”   沈时钊说完,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但沈时钊毫不掩饰,邹清许也不再避讳,“人们总以为有银矿的地方是风水宝地,但那里的百姓总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国家放开银矿开采后,便用银课充实内库,补贴国用,但是在盛产银矿的地方,常常因为监察官层层横征暴敛,导致银课指标不断上扬,受苦的自然是广大旷工。   严重的赔钱又赔命。不赚钱让人白嫖苦力也就算了,还总有人把命都丢了,不声不响。   自古以来,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永远是最能吃苦但也是最受苦的一群人。   沈时钊听闻,忽然停了一下,但只有一瞬,他不再言语,继续赶路。   两个人一直往前走,终于到了桐山脚下。   远看,桐山巍峨,在崇山峻岭之间孤峰突起,像一把剑锋插进地表的剑。 第17章 公孙越(二)   到达山脚之后,两人准备登山。   邹清许总是下意识想掏掏兜,试图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长方体拍照,他大概三年多没爬山了。   邹清许平日里比较宅,很少去户外活动,唯一坚持的运动是在跑步机上爬坡。   然而邹清许什么都没有摸到,甚至摸不到兜在哪里,他依旧需要适应这里的生活。   沈时钊登山时如履平地,健步如飞,从步伐到气质到神态,都和在平地时一样,邹清许佩服得五体投地。   果然大佬的优秀是全方位的。   人在痛苦的时候很容易陷入思考,邹清许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时钊要来帮他,他爬没爬几步,累得不行,问沈时钊:“沈兄啊,我有一事,必须要问问你。”   目前的形势其实十分明朗,他们处于敌对状态,邹清许想救贺朝,贺朝得罪了工部尚书公孙越,而公孙越是谢党的人,沈时钊自然应该同公孙越在一条绳上。   沈时钊的目光从高处落下,审视中带着一丝惊诧,邹清许瞬间觉得自己矮了几分。   邹清许后悔了,他什么身份,竟然敢叫沈兄,他配吗?自然不配。   “沈大人,你为什么要帮我?”邹清许卑微地补充。   沈时钊:“我说我要帮你了吗?”   邹清许:“......”   邹清许:“不帮我,你来干什么?”   沈时钊:“桐山是你家的吗?”   邹清许:“............”   通过以往和沈时钊过招的经验,邹清许知道此事绝对不简单,沈时钊这个人,总是一副不服就干的臭表情,整个人杀伐果断,冷漠肃杀,他是谢止松的黑手套,是都察院的小高层,冷血无情,残忍暴戾,但邹清许觉得,藏在他冷肃外表下的,是一颗有八百个心眼子的心。   他心思极重,他城府极深。   沈时钊看着年轻,头脑和思想却极为老成,想必平日里和谢止松学的有模有样。   和他打交道,邹清许的脑子也必须全力开动,不然一定被耍的团团转。   邹清许平时最讨厌和人打交道,人真是太复杂了,透过万千张迥异的皮囊,任何人的心都不能被旁人完全看到,一个人嘴巴和身体表现出来的东西,不过是心里的冰山一角。   人这种生物太复杂,好坏不分明,对错不分明,还总是变来变去,所以邹清许喜欢宅在家里。他还喜欢直播,相比于面对面的与人接触,直播已经幸福多了,但是直播时,他也需要面对形形色色的观众,有人故意找茬儿,有人和你论点相悖,当然也有人毫不避讳的表达喜欢。   此时,邹清许正摸着下巴,绞尽脑汁想着沈时钊有什么企图,脑细胞死了一大片。   邹清许爬山时不专心,人一分神容易出事,他脚底一滑,身体因重心不稳向后仰去,幸运的是,沈时钊及时用余光扫到他,忙伸手将他扶住。   邹清许细瘦的白皙手腕被沈时钊抓住,沈时钊回头,忽然能理解梁君宗为什么会心悦于他。除去别的不说,邹清许的脸蛋和身段同他的文章一样,是上等。他看邹清许状态不好,脸上一片惨白,说:“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邹清许等这句话等很久了,他立马原地坐下,从包袱里掏出水和大饼,递给沈时钊。   沈时钊只要了水。   邹清许摸出一块饼开始啃:“没想到我们贺朝竟是一位诤臣。”   “是吗?”沈时钊对着水壶喝了一口,语气怀疑。   邹清许:“不是的话不会惹祸,现在朝中那么乱,正是清理政敌的好时候。”   邹清许这么说,是因为谢党和陆党最近正在争梁文正空出来的位子,梁文正致仕后每日在府里只做两件事,一是看书,二是看戏。有人放出消息说荣庆帝准备重用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祭酒一直以来便是黑暗地带的人,左右摇摆,谢党和陆党都在全力争取。   邹清许说完,发现沈时钊没什么反应,清流和谢党确实很难心平气和高高兴兴地聊下去,他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昨天我还玉佩的时候挑了晚上的时间么?”   沈时钊看着山下的风景,想也不想地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见我吗?”   邹清许:“......”   哥你也太自恋了点吧......   邹清许给沈时钊迎头痛击:“我怕被人认出来,说我这种清流和谢止松的走狗厮混在一起,坏了我的好名声。”   沈时钊凉凉扔过来一眼:“你是姑娘吗,还要好名声?”   邹清许听闻咳了一声,差点呛住:“好小伙子也需要名声啊,你不知道我在你府里留宿了一晚,对我的声誉打击的有多严重。”   沈时钊喝完水站了起来,用行动告诉邹清许他不想再听邹清许放屁。   邹清许刚啃了半块饼,只好跟着沈时钊站起来,笨鸟哪怕不先飞,起码别慢飞,不然真没有追上的机会了。   今日山上人很少,暴雨过后,山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不适合爬山赏景,哪怕春日的山景明亮鲜妍,漂亮无比。   空山新雨,远山青翠,刚冒出芽的绿意漫山遍野,为高山铺上一层青色轻纱,五彩小花笑脸盈盈,空气里全是春草的味道。   让人春心萌动。   邹清许脑子里刚冒出这个词,立刻在心里讽刺自己没文化。   走到人少的地方,邹清许终于敢喊几声贺朝的名字,人多的地方他没脸喊,也不需要喊,如果喊人有用的话,贺朝的踪迹早有眉目了。   邹清许记得贺朝这人胆子大,喜欢去荒山探险,相比之下,他这个人比较稳妥,于是在爬山这种事上,他们向来爬不到一起去。   所以,贺朝前几日爬山的时候没叫他。   他隐约记得贺朝曾在他面前说过,桐山的北部一向没有人迹,荒凉偏僻。令他十分想往。   “去北边。”邹清许忽然说。   沈时钊和他去了北边,北边果然荒凉,一个人都没有,邹清许大声呼喊着贺朝的名字,无人应答。   随着时间越耗越多,先前吊儿郎当的邹清许面色越来越严肃,沈时钊:“再往里走看看。”   邹清许带的一壶水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正当他要绝望时,沈时钊听到不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像风声,也像大树的枝叶婆娑的声音。   “前面好像有动静。”   邹清许眼睛一亮,拖着快要废掉的两条腿朝前走。   越往近处走,微弱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邹清许仿佛忽然有了动力,继续往前探去。   明明是春天,这里却堆着一片杂草。   前面有一个大洞!   邹清许见状,大声呼喊:“贺朝!是你吗!”   洞里忽然发出石头碰撞的声音,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清许——”   邹清许瞬间腿软了。   他明明已经接近胜利了,却忽然没了力气。   老实说他对贺朝的友情并非特别深刻,还没到情同手足那一步,贺朝像个海王,遍地有朋友,邹清许只是他的朋友之一。他们曾是同窗,默默相识了很多年,经过时间的流逝,感觉对方是个好人,平日里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索性当朋友报团取暖,邹清许虽然为人冷淡,但是对一个人来说,有很多朋友或许不是好事,但一个朋友都没有,肯定不是好事。   当初邹清许除了梁君宗以外,一个朋友都没有,是贺朝死乞白赖的贴上来,让他有了除了梁君宗之外的第一个朋友,如果不救这个人,他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邹清许颤颤巍巍走到洞口,往下望去。   这个洞很大,里面没有食物,没有水,贺朝在里面待了几日,奄奄一息。   看到贺朝后,邹清许喜出望外,忙喊道:“你别急啊,我想办法救你。”   邹清许转头看向沈时钊,沈时钊朝洞里看了看,“他自己一个人肯定上不来,我们需要一个人下去帮忙,另一个人在上面接应。”   邹清许认同沈时钊的说法,他放下身上的东西,“我下去,你在上面拉我们。”   此时正值午后,艳阳高照,喷薄的的金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邹清许伸手抓着石壁,左一脚右一脚缓缓往洞里探去,快到洞底时,他手臂已经快没了力气,又酸又麻,微微发抖,于是他直接纵身一跃,跳到洞里,差点摔在地上。   贺朝此时背靠着石壁坐着,唇色发白,脸色也惨白,几日不见,白白的小伙子仿佛黑了几个度,瘦骨嶙峋了许多,但人清醒,还有意识,看见邹清许后还朝他笑了一下。   邹清许松一口气,他蹲到贺朝身边看了看贺朝的情况后,认为他俩还是可以被沈时钊拉上去的。   邹清许抬头朝上望去。   沈时钊站在洞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他的神色仿佛和平时别无二致,寡淡,冷漠。   邹清许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怖。   他为什么如此信任沈时钊?   如果沈时钊此时离开,世上将再没有人知道贺朝,也再没有人知道邹清许。   沈时钊漂亮的眼睛里如同充满了迷雾,他背对着耀眼的阳光,像一团山间缥缈的黑雾。 第18章 公孙越(三)   邹清许背后冒出了森然寒意。   正当他心里飘过无数个阴暗想法时,一个略微熟悉的少年声音也从头顶传来。   长煜打头阵来支援沈时钊了。   邹清许瞬间对沈时钊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一看,沈时钊永远在给自己留后路。   和这样的人斗,起码这一次,邹清许没有任何胜算。   如果沈时钊和长煜想把他和贺朝留在这里,他们可能会永远留在这里。   邹清许抬头望着沈时钊。   他无法判断沈时钊的选择,也猜不出沈时钊的选择。   飞鸟从沈时钊身后飞过,叫声欢快,清脆悦耳。   哪里都是亮的,只有沈时钊半张脸是明的,另半张脸是暗的,他的眸光明净,却如利刃,锋利冷寒,整个人像站在明处,也像站在暗处。   猜忌不动声色的展开,眼前天光大亮,亮到所有的风雨和尘烟都化作灰烬。   阳关穿透浮尘,肆意泼洒,沉默仿佛裂开了,碎片迎着邹清许兜头浇下。   沈时钊蹲下来,扔下他们仨先前用外衣撕碎做成的布绳,慢条斯理地朝邹清许伸出了手。   四目相对,邹清许仿佛听到了山谷里鸟兽的回声,一颗心终于降落,他示意沈时钊先把贺朝弄上去。   邹清许在下面用布绳结结实实的把贺朝绑好,他扶着贺朝,沈时钊和长煜在上面用力拉绳子,三个人费了半天劲,终于把脱水到近乎没有任何力气的贺朝弄了上去。   沈时钊又朝下面的邹清许做了上来的手势。   邹清许不知为何很激动,他拽着绳子,一点一点爬上去。   几个人围坐在巨石的阴影里,贺朝半躺在地上,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四人打算先在这里休整一会儿,如果贺朝能缓过来,他们起码可以扶着他走到山脚。   邹清许把自己带的饼分享给沈时钊和长煜,长煜欣然接受,沈时钊依旧没什么胃口,他看上去有些洁癖,不喜欢吃邹清许拿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贺朝感受着人气和活在地表的感觉,不停活动着五指。   邹清许看他没什么事,立马开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朝的声音很虚,软绵绵的:“我爬山的时候倒霉,被人用棍子打了一棍,正迷糊呢,又被人扔这里来了。”   故事的走向和邹清许猜测的差不多,“你得罪人了。”   贺朝叹了一口气,气若游丝地说:“不然呢,谁会无缘无故找我的麻烦。”   邹清许像个话痨一样问:“谁会找你的麻烦?”   贺朝刚想开口,余光意识到旁边还蹲着沈时钊这尊大佛,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一直沉默的沈时钊终于开了口:“是工部尚书公孙越吗?”   贺朝瞬间瞪大眼睛,看着邹清许,他的心思明显被一览无余。   邹清许抿了抿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眼前的人是如假包换的沈时钊,贺朝全看到了,他说:“他只把你推到这个洞里,没当场要你狗命,还是挺仁慈的。”   贺朝做了一次深呼吸:“放屁,主要是他们找的杀手不行,心太软,才愿意让我自生自灭的。”   邹清许和沈时钊同时偏头去看对方,视线冷不丁一撞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滑开,两人都注意到了贺朝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背后的深意呼之欲出,这可能不是公孙越一个人的主意,而是公孙越和谢党的主意。   贺朝拿着一块饼囫囵吞枣般啃着,他饿坏了,但饼太干噎,很快呛住了,开始吭哧吭哧咳嗽。   邹清许忙给他递水:“话说你怎么得罪他了?”   贺朝咳了几下之后,好的差不多了,听到邹清许的问题,他开始了新一轮的狂咳,沈时钊还在一旁,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国用常年不足,于是朝廷加大了对银矿的控制,但银课收益大多流入了公孙越的囊中,他一人吃饱喝足,可国库的亏空需要弥补,还能怎么办。”沈时钊又开口了。   贺朝竖起耳朵,忽然不咳嗽了。   他问邹清许:“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邹清许:“他不是就在你旁边吗?还救了你,自己问,大胆问。”   贺朝:“......”   在大徐,尤其是云南等地有很多银矿,朝廷一直用银课来充实内库,银课收益一般流入皇帝及其背后的利益团队,这是一笔巨额收入,这些人往往肥得流油,尤其是派出去的监察大臣,他们横征暴敛,致使广大旷工苦不堪言。   大徐近些年来收支失衡,入不敷出,总是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为了缓解国库压力,银课指标不断上扬,这可苦了百姓,然而尽管如此,收支对比依旧没怎么变化,可想而知银子都流到了谁的兜里。   贺朝掌握了公孙越贪污的证据,但也因此被针对,甚至被杀人灭口。   邹清许明显也想知道更多,他和贺朝都想让对方成为对抗沈魔头的第一线,这一局贺朝占了下风,他只能硬着头皮问:“众所周知,公孙越是谢党的人,银矿出了问题,着急的应该不止他一个,我没想到沈大人能来救我,但沈大人你应该也知道我的猜疑。”   贺朝几乎把话说明了,沈时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他耐心地听贺朝说完:“你手上有确凿的证据吗?”   贺朝不知是学聪明了想自保还是果真如此,他苦笑说:“不算确凿的证据,甚至不能说是证据,掀不起风浪,公孙大人实在不用在意我。”   “嗯。”从沈时钊脸上根本看不出信或不信,他说:“站在我的角度,确实不用太在意你,因为哪怕你有确凿的证据,估计也掀不起风浪。”   贺朝:“......”   沈时钊嚣张的压迫感太强,邹清许摸了摸脖子,他倾向于相信贺朝手里有半吊子证据,虽不起眼,但只要用得好,也能给公孙越致命一击,沈时钊说完后,他下意识问:“为什么?”   “工部负责管理银矿的事宜,但银课的收益除了进了他们的口袋,很大一部分也进了皇上的口袋,皇上肯定会网开一面,做做样子,简单处理。他不想让人们看到这件事的不堪,也不想断了这条财路。”沈时钊漠然说道。   邹清许的心凉了半截,细细思索,确实如此。   他继续盯着沈时钊,目光犀利清亮:“为什么要站在你的角度,你和公孙越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沈时钊今日不断被问及此事,他的眸光一点点变深,带一点不耐,神情寡漠,声音不冷,但凉润如水:“我和你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只有朋友和敌人两种。”   邹清许和贺朝都不敢再问。   贺朝休缓了半天后,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他被邹清许搀扶着下了山,到了山脚,四人分道扬镳,长煜早已备好马车,一辆回沈府,一辆让邹清许送贺朝回家。   贺朝需要好好休息。   他的回归势必让某人睡不安稳,思来想去,邹清许决定让贺朝先住在他家里养身体,等到公孙越倒台那天,他大概才能安全。   贺朝感激涕零,邹清许眉间锁着一层忧愁,马车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邹清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贺朝:“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贺朝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今日之前是五成,今日之后是一成。”   邹清许:“差这么多吗?”   贺朝半闭着眼睛:“你当沈时钊说的话是耳旁风吗?”   邹清许:“他说的有理,不然我不会这么愁,但他走的是哪一步棋?这小子怎么像个狐狸,谢党该不会软硬两手抓,想让我们主动放手。”   贺朝直接把眼睛全闭上:“沈时钊不愧年纪轻轻能当上左副都御史,除了干爹硬,自己玩心思也能把别人玩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住在你家也不行,说不定还会影响你,把你拉下水。”   路面似乎不平整,马车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邹清许也闭上眼睛,他总有一种直觉,今日之事似是沈时钊刻意的提醒。   他们手里的证据是一团废纸和垃圾。   可邹清许总觉得沈时钊并非是来让他们收手的,他今日不代表谢党出面,也不希望他们到此为止。   邹清许的脑细胞又阵亡了一大片。   该怎么办呢?   过了两日,碧空万里,满园春色。   泰王府坐落在宫外,靠近长街,离应天府学相隔不远,邹清许总是佯装心不在焉。隔着一道墙,府外有些嘈杂,他神不守舍,泰王察觉到他的异常,问:“你昨晚是否没睡好?”   邹清许开始发挥:“臣的朋友贺朝住在臣家里,臣昨晚确实没睡好。”   泰王:“他为何住在你家?”   邹清许:“贺朝是工部的一名主事,他得罪了尚书,在我家反思。”   泰王虽说从不参与党争和朝廷里乌烟瘴气的一堆事,但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听说了此事,轻轻翻动着书页说:“工部总有肥差,有些事情是挡不住的,但我在朝中尚未听说此事。”   事情没发酵起来大概率证据不足,不然早有动静了。   邹清许前几日已经为此事铺垫了好久,给泰王揭露了旷工们的凄惨生活,银课指标没有完成,甚至需要旷工自己出钱补上,干了活儿还要贴钱,属实罕见,很多人甚至丢掉了性命,无数家庭因此支离破碎。邹清许完全压不下心里的这口气,拳头很硬。   他看今日时机差不多,说:“工部抽点油水很常见,但他们犯不着养兵贪啊。”   “咚”的一声,泰王手里的书瞬间掉落,砸到地上。 第19章 公孙越(四)   几日过后,泰王将公孙越训练私兵的事情捅到了荣庆帝面前。   公孙越忙上书辩解,他以镇压不听话的旷工为由组建了私人武装,全都是为了皇家基业。   重压之下,矿工们饱受折磨,忍无可忍自然会有人反抗,此时便需要官府配合,但官府往往左右为难,于是公孙越找到深谙兵法的人和地痞流氓、无赖混混,训练了一支私人武装,用起来无比丝滑和顺手。   荣庆帝勃然大怒。   自古帝王最怕武将和私兵,几乎刻在了骨子和基因里,怕谋逆,怕造反,怕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荣庆帝早年执政时期,还真有藩王看他年纪轻轻,策反军中大臣在荣庆四年年谷不登凶年饥岁时乘机造反,被太后事先察觉,她忙告知荣庆帝,与荣庆帝携手在情急中推出万全之策,安然度过此劫,但此事也在荣庆帝心中埋下多疑的种子。   他开始不信任朝中大臣和勋贵,逐渐分散他们的权力,决不允许出现权倾朝野的一人或一方,正因如此,朝中党派林立,斗得乌七八糟,他不仅不制止,反而乐见其成。大臣们在互相争斗时也互相牵制,互相削弱,只有他一人地位超然。   此外,太后并非荣庆帝的生母,在这次守卫战中母子齐心协力保住天下本是好事,但也让荣庆帝经常夜不能寐。自从他上位以来,太后逐渐放权,但她对朝堂的掌控力依旧大的惊人,朝中的动态甚至比他都清楚。   荣庆帝心里惶惶不安。   于是他开始重用宦官组建自己的情报网,监控朝臣们的一举一动。   公孙越此前甚得荣庆帝喜爱,他不仅为自己敛财,也为荣庆帝敛财,然而泰王有意无意间在荣庆帝面前提起此事时,荣庆帝心中的怒火浇灭了过往的一切。   谢止松听闻此事,赶忙进宫为公孙越求情,银矿每年弄来的银两,有相当一部分进了谢府,谢止松以为公孙越犯的不是大事,但弄巧成拙,荣庆帝心中的怒火反而更盛,将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而后下旨重惩公孙越。   只要有私兵,就为聚众谋反提供了沃土,这是大忌。   荣庆帝当然知道公孙越没有二心,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容忍私兵的存在,必须一刀切。   公孙越很快凉凉,荣庆帝直接下令将其处死,满朝震惊。   这波以儆效尤的效果直接拉满。   谢止松罕见地遭遇了滑铁卢。   在朝中为官,政治敏锐性一旦减弱,早晚要出事。   他起初听到这件事后,第一时间进宫为公孙越辩解和求情,引发了荣庆帝不满,荣庆帝开始敲打他,刻意冷落和疏远谢止松,同样是内阁大臣,荣庆帝传唤谢止松的次数肉眼可见的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频繁的和陆嘉商量朝事,陆嘉在阁中的地位迅速提升,大有超过内阁首辅的趋势,陆嘉一时风光无限,陆党也跟着扬眉吐气,吃肉喝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中局势忽然换了一副模样。   谢府,谢止松、谢云坤和沈时钊围在一张长而宽的餐桌前,气氛沉闷。   谢止松平日里公事繁忙,近日失去荣庆帝的宠幸,倒是有闲情逸致陪他们吃饭。   谢云坤给父亲盛了一碗汤,嘴角微微向上倾斜看了沈时钊一眼,幽幽地说:“父亲陪我们吃一顿饭真不容易,也不知道是托谁的福。”   沈时钊攥着手里的酒杯,不言语,脸上波澜不惊。   谢止松端着一碗白米饭,他这几日难得清闲,面色却比平时繁忙时看上去憔悴,甚至多添一丝悲凉,像一个可怜的小老头,他看着前面空荡荡的空气,眼神找不到聚焦的地方,声音似乎也比平时虚弱。   “我大意了,我应该早有察觉皇上对私兵的厌恶,皇上是一个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人呐,一不留神,就会犯下大错。”   谢云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都有大意的时候。”   这句话似乎安慰了谢止松,但也让谢止松的神色更加悲凉,他劝诫道:“有些大意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你日后千万小心。”   谢云坤低着头夹了块鱼头,语气里含笑,嘲讽之意极其露骨:“我一个人小心没用啊。”   沈时钊缓缓抬起了头。   所有人都知道谢云坤意有所指,谢云坤和沈时钊都是谢止松的儿子,但一个是亲生的,另一个是义子,两个人一向明面上和气,谢党里的大多数人为了讨好谢止松一个劲儿的巴结谢云坤,只有沈时钊例外。   沈时钊知道自己完全不能与谢云坤比在谢止松心里的地位,但他对谢云坤也不阿谀奉承,他仰仗和依赖者谢止松生存,但谢止松也需要他,沈时钊有能力,有手段,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和谢云坤互为谢止松的左膀右臂。   他自己给了自己可以相对自由的资本。   谢云坤意有所指,谢止松也抬起了头,擦了擦嘴:“时钊,公孙越间接害死了你父亲,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儿,之前不管他怎么补偿你都不够,今儿局面已经成了这样,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谁都别再提此事,我知道也相信你是一个有度的人。”   沈时钊一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在桌下,抚摸着那块随身携带的玉佩。   沈时钊的出身并不好,他出生在一个旷工家庭,某年银课指标上涨,家里砸锅卖铁都解决不了亏空,他的父亲不堪重负,一时没想明白寻了短见。   那时的沈时钊不过是个孩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染上了恶疾,也离开了人世。   他成了孤儿。   谢止松这个时候闯入他的视野,成为照亮他人生的一道光。   吃不饱穿不暖、差点冻死在街头的沈时钊说他要当官,谢止松告诉他你要读书。   经历了无数白眼和嘲笑的沈时钊说他要当大官,谢止松说那你得有大本事。   孤苦无依的沈时钊说他还要报仇,让大臣公孙越偿命,谢止松说你得成为比黑夜更黑的人。   后来沈时钊如愿实现了很多心愿,他吃苦耐劳,勤奋好学,韬光养晦,器量深沉,善施权谋,年纪轻轻,加官进爵,谢止松看他前途不可变量,将他收为义子。   在朝堂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后,沈时钊含蓄不露,时机成熟后,他本以为自己将大仇得报,但谢止松出面拦住了他。   沈时钊成长的这几年,公孙越也一路向上爬,他媚上欺下,纵横捭阖,成了工部尚书,并站在谢止松一边,成为谢党的一大骨干,帮谢止松对抗陆党,收集巨额财富。   谢止松将泥泞中的沈时钊拉出来,亲自将他当儿子培养,沈时钊无以为报,为了谢党的大局,他忍气吞声。   沈时钊没有想到,最后竟是邹清许帮他报了仇。   沈时钊摸着手里的那块玉佩,玉佩已经有了温度,公孙越也已人头落地,这些年宦海浮沉,刀尖起舞,回头看刀光剑影都化为了一缕青烟。   漫长的心事有了结果,该结束了。   沈时钊端起酒杯,转身朝向谢止松和谢云坤:“时钊敬义父一杯,希望义父能宽恕时钊这次的任性。”   谢云坤看着沈时钊扯了扯嘴角,似乎并不买账,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笑着问:“沈兄,话说你和邹清许是什么关系?我怎么听说你们一起把贺朝救出来了?”   谢云坤虽说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却编织了一张令人自叹不如的情报网,沈时钊早料到了此事,但他依旧微微皱起了眉头。   此时,邹清许家里,贺朝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公孙越倒台,他彻底自由。   贺朝请邹清许吃饭,去街上买了酱牛肉和酱猪头肉,桌上的阵仗像过年一样。   贺朝:“这次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我本以为这事没谱,没想到竟然把公孙孙子直接搞死了,大快人心,你不知道,民间正放炮庆祝这孙子归西呢。”   邹清许摸了摸脖子:“本来我也以为没戏,但我通过对他广泛的调研和分析,感觉可以放手一搏,皇上最痛恨私人武装,既然贪污走不通,私兵总可以让他喝一壶吧。”   邹清许从公孙越平日里做的缺德事查起,人只要嘚瑟,肯定有软肋,公孙越对自己的私兵极为满意,嚣张狂妄,最终却因此丧命。   贺朝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你让泰王出手也很绝,你都不知道谢党有多丧心病狂,弹劾过他们的人几乎必被报复,这事由泰王出面,他们总不会去找泰王的麻烦吧?可别太蹬鼻子上脸了。”   提及此事,邹清许情不自禁摸到酒杯喝了一小口,“我本以为泰王不关心家国朝事,没想到他其实一位忧国忧民的王爷,听到百姓的遭遇后,竟然会气愤到读不进去书。”   贺朝给邹清许添酒:“从前泰王那么低调,以至于总让人们忽略他,但这段日子以来,他好像越来越活跃了,奇怪。”   邹清许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他长大了,不能一直像小孩一样吧。”   “你是说——”   邹清许拦住惊诧的贺朝:“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关心这个月发多少俸禄。”   贺朝笑了笑:“也是,扯别的都是虚的,对了,你和沈时钊是什么关系?我一直好奇的不行,上次你们怎么会一起来救我?你不怕他把咱俩一起埋在那个洞里吗?”   提起此事,邹清许心里仍有些后怕,他故意提高语调:“我是谁,我出发前在屋里留了书件,如果我人消失了,梁府的人会去找我的。”   贺朝挑挑眉:“哦,原来你留了后手。别转移话题,你和沈时钊——”   “想搞死的敌人,可以利用的朋友。”邹清许说,隔了一会儿,他又添了一句,“这次他帮了我们,我也想不明白,难道他是个好人?”   .   谢云坤的话问出来后,屋里静寂无声,时间随着半空的烟尘一起凝固,两代人都等着沈时钊的答案。   沈时钊放下酒杯,面不改色地开口:“可以利用的人。” 第20章 出事   公孙越一事了结后,生活恢复了往日的正常,邹清许依旧给泰王当侍读,翰林院紧挨着太医院和五部,他有时候从翰林院到泰王府,要走长长一段路,今日他从翰林院出来,不巧竟碰上了沈时钊。   两人很久没见,偶然相遇,邹清许竟有些无措,他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沈时钊,开口不知说什么,不开口却更奇怪,于是邹清许开始尬聊:“好巧,沈大人怎么会在这里?都察院离这里有段距离吧?”   都察院的确离翰林院不近,翰林院在皇城的南边,都察院在皇城的北边,挨着大理寺和刑部,几日不见,沈时钊的眉目还是那么凌厉,他把微微皱着的眉头捋平:“我去了一趟太医院。”   邹清许假装关心道:“沈大人怎么了,不严重吧?”   沈时钊腰背挺直,目光垂下来落到邹清许身上:“没什么大碍。”   这天儿仿佛被聊死了,邹清许再不说话感觉他俩要擦肩而过,但邹清许似乎不舍得就此放过沈时钊,两人一起救贺朝之事干死他不少脑细胞,传闻中的大奸臣之子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难道沈时钊披着皮?   邹清许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沈大人,咱俩也算有过命的交情,我说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探沈时钊的口风,沈时钊偏头,“哪边是岸?”   邹清许一愣。   沈时钊接着质问:“你那边吗?”   邹清许张了张嘴,又把嘴巴合上。隔了半晌,他问:“你知道百姓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不知为何,邹清许总觉得沈时钊误入歧途,如果他放下屠刀,回头的岸何其宽阔。   邹清许在外面寻找打倒公孙越的证据时,他曾不断的走访群众,邹清许夜以继日的搜集资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前后接触了不少和公孙越有交集的人,将公孙越平日的兴趣爱好、饮食习惯、家庭成员及其关系、朝堂关系、朋友和敌人、成长经历、为官经历都摸的一清二楚,感觉自己都能为公孙越写一本传记了。   他走的每一条路,问的每一个人,都是后来把公孙越打倒的垫脚石。   找到公孙越贪污的证据并不难,邹清许甚至能找到比贺朝手里的证据更具说明性的东西,百姓们对公孙越的怒火足以揪出更多证人,但是这些证据被写进奏折里呈现给荣庆帝时,荣庆帝根本不会在意,他只会一味的纵容对他唯命是从还给他赚银子供帝王私人开支的公孙越。   邹清许本想暂时搁置此事,贺朝的出事给他迎头一棒,他首先要确保身边亲朋的安全,等以后有机会再把这件事扯出来,好饭不怕等。但他和一个矿工聊天时,得知公孙越有一支自己的私兵。   地皮无赖被他招安,找人训练之后成为颇具战斗力的武装力量,供他调遣和使用,镇压矿工们的反抗,同时教训和收拾不听话的矿工,让其他矿工不敢造次。   邹清许听时握紧了拳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狗的人?他仔细思索后又意识到公孙越犯了大糊涂。   可能公孙越自己觉得这没什么,他的目的明确,心思明晰,别的坏事一律不干,但对当权者来说,他们总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万里江山,一定要万无一失。   邹清许决定赌一次,他赌荣庆帝不会对公孙越网开一面。   他和贺朝商量好,等泰王将此事捅出来后,再找一些人上书弹劾,将公孙越别的罪状列出来。   故事发展的结局如他所料,荣庆帝一旦起了猜忌,公孙越在荣庆帝心中的好形象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荣庆帝不会再错过任何一封弹劾公孙越的奏折。   在这个过程中,邹清许为了掩人耳目,除了走访问询百姓关于公孙越的看法和印象,还会问关于其他官员的看法和印象,比如沈时钊。   群众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对沈时钊的评价出奇的一致——走狗、贪官、冷血无情。   看到大家都在骂,邹清许放心了,沈时钊果然没让他失望,名声不是一般的差。   可他明明救了贺朝。   沈时钊视线上移,姿态自然从容,如同他此时的心境,他漆黑的瞳孔盯着邹清许:“你觉得我不知道吗?”   沈时钊信誓旦旦的模样让邹清许背后忽然渗出凉意,像沈时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说不定他还在背后偷偷调查自己,知道他每天的足迹行踪和喜欢的吃食。   邹清许忍不住好奇道:“你对我了解多少?”   沈时钊的目光又凉又沉,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想知道哪方面?”   邹清许:“......”   沈时钊一开口,邹清许便知道自己输了,不用说,他的一举一动肯定都在沈时钊掌握之中。   他小瞧沈时钊了。   邹清许无话可说,他收起嬉皮笑脸,发自内心留下一句:“活一辈子,还是当个好人好,爱惜羽毛,当个忠臣直士。”   沈时钊能力强悍,邹清许打从心里欣赏他,可惜沈时钊走错了路,令人叹惋,邹清许收回目光后,沈时钊忽然问:“这句话你是替谁说的?梁君宗还是杜平?”   邹清许的脸色忽然变了,像骤然紧缩的海绵,“梁君宗和杜平怎么了?”   “暂时没事,你最近没去拜访你的老师吗?”沈时钊说。   .   梁府,邹清许提了两条鱼上门了。   沈时钊说的没错,他的确好些日子没进梁府。   邹清许前段日子为了公孙越的事情忙前忙后,早出晚归,在自己家里待的时间都不长,何况去别人家里,况且,公孙越的事情他不想让梁文正和梁君宗参与。   他想让梁文正安心享受田园乐的生活,他不想再给他们惹麻烦。   曾经他无意中给他们带来了麻烦,这次他故意让泰王冲在前线,除了后面朝臣们跟风上书讨伐公孙越,这件事情里几乎没有梁家的身影,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连累梁家。   梁文正致仕后,一直待在府里吃瓜,倒也乐得其所。   邹清许一进屋先问梁君宗和杜平最近有没有事,梁君宗的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他说:“最近确实有人针对我们,但其实一直都有人针对我们,你尽管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   邹清许松一口气:“希望如此,现在朝堂里暗流涌动,千万不要再被卷进去。”   梁文正坐在竹椅里,他每日在老房子里看书,无事折腾一下自己的小菜园,整个人本应怡然又自得,但他对朝堂中发生的事清楚得很,曾经他在朝中苟得憋屈,如今离开总是心痒难耐,典型的人菜瘾大,他担忧地问邹清许:“公孙越这件事没牵连到你吧?我都知道是你给泰王出的主意,谢党能不知道?”   邹清许吃着桌上摆放的果子:“正因为我现在是泰王的人,谢党不敢对我怎么样。”   梁文正松一口气:“清许这次做了一件大好事,你知道我去街上闲逛时,听到百姓们说到此事有多解气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奖,邹清许不好意思继续吃果子,梁文正歪头看着邹清许,目光里有宠溺,也有忧思,他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邹清许往椅背上放松的一靠,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此时四肢里的酸意从体表慢慢蒸发出来,他想如果自己从未参与勾心斗角的朝堂,每天和老师在破房子里看书,和梁君宗一起吃饭,应该也很幸福吧。   可是他现在已经卷进来了,该怎么出去呢?他还能出去吗?他想出去吗?   邹清许朝梁文正一笑:“木已成舟,只能前行。”   梁文正忽然说:“怎么觉得你变了?”   邹清许:“哪里变了?”   梁文正慎重思索了一下,目光变得犀利深邃,他细细琢磨用词,半晌说:“圆滑了一点。”   邹清许眨了眨眼,饭菜已经备好,三人开始坐在桌上吃饭,邹清许本来吃得挺香,梁君宗给他夹了一块远处的红烧肉,并用望穿秋水般的眼神看着他,邹清许瞬间觉得饭不香了。   他慌忙避开梁君宗烧着的视线,放松的神色淡了下去,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梁文正,看到老爷子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后放下心来。   一顿饭邹清许吃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吃完饭,邹清许放下筷子便想跑,但闪人之前,他看梁文正不在,把梁君宗叫过来说:“你别这么明显,你不怕你爹气死吗?”   梁君宗笑得明媚灿烂:“我爹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邹清许:“......”   邹清许不想搭理他,他刚准备离开,看到梁文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一封信件,脸色苍莽像下了一场寒雨。   邹清许停下步子,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神也跟着梁文正的神色在刹那间变了,他问梁文正:“发生什么事了?”   梁文正:“不止朝中乌烟瘴气,边境也出事儿了。” 第21章 兵临城下(一)   西北的游牧民族一直是大徐的心腹大患。   大徐地大物博,紧挨多个小国,长期受着来自于邻国的侵扰和威胁,近些年由于时岁艰辛,国力衰弱,大徐为了和邻国缓和关系,换来暂时的和平,每年向邻国输出大量银和绢帛,   一送就是万两白银,千匹绢,万斤茶,却仍换不来边境安宁,沉重的赋役让百姓怨声载道,也让国库更加亏虚,但这些邻国却丝毫不知满足,反而变本加厉的要开关市,要各种特权,牟取暴利。   其中数西北游牧民族中的塔芬最为严重。   塔芬民风彪悍鲁莽,几乎年年入侵,所经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边境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廷对此颇为重视,派出大将镇守边疆,一直收效甚微,年初荣庆帝听从吏部尚书陆嘉的建议,任用王荣涛在甘肃任总兵,期望能守边境安宁。   自从王荣涛走马上任以来,边境的确维持了一段日子的安宁,让荣庆帝颇为顺心,王荣涛为了答谢陆嘉举荐之意,也知恩图报,投桃报李,和陆党紧密绑在一起,陆党中再添一位军中柱石。   边境没有不利消息传来,盛平城里歌舞升平,但梁文正却收到一封来自于军中友人的信件,信上说塔芬接连大捷,徐军不停溃退,形势危急危如累卵,但是因荣庆帝寿辰将近,军中竟无人将实情传到盛京!   王荣涛不仅谎报军情,还克扣军饷喂肥自己的腰包,导致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军心涣散,他被三边总督弹劾,但陆嘉在宫中替他守家辩解,王荣涛无罪,虚惊一场,真正该罚的人没有受到惩罚,清直敢言的良臣却因此被诬陷下狱。   梁文正读完信件后,惊出一身冷汗。   王荣涛实在胆儿肥,竟敢不报军情,塔芬若一直往前推进,盛平将面临敌方兵临城下的窘境。   梁文正开始奔走。   邹清许起初想劝他,毕竟梁文正已经退休,这些事他完全可以放任不管,但梁文正心里不安,势必要管。邹清许得知梁文正着急上火的具体原因后,也没了劝说的心劲儿。   王荣涛干的实在不是人事儿。   梁君宗帮着梁文正一起向朝臣宣扬此事,但效果并不好,几乎没人相信他们的说辞,反而得罪了不少人。   王荣涛此时在陆党里正是风云人物,此举无疑得罪了陆嘉,陆嘉也极力为王荣涛辩护,声称边疆根本无事发生,梁文正老眼昏花,还是回家种田吧。   梁文正气得半死。   王荣涛并未将此事告诉陆嘉,他刚愎自用,认为塔芬不会一直长驱直入,打下几座城池意思一下得了,抢点财物回家歇息,他消极抵抗,甚至稍显纵容。陆嘉对他则极其信任,一再对外宣扬梁文正混淆视听。   邹清许第一时间想方设法确认了这个消息。   他找探子亲自去西北给他传回信件,几日后,邹清许得到消息,塔芬的精锐部队竟然快到盛平了!   他们一路□□烧,搜刮民脂,行径令人发指。   邹清许坐不住了。   他开始为梁文正助力,梁文正得知后,在某次邹清许去梁府喝茶时对他说:“王荣涛不是你名单上的人,我以为你不会在意。”   邹清许愣了一下,曾经的他,的确只想报仇。   梁府的新茶茶香清新,但茶汤苦涩,邹清许浑然不觉,一饮而尽。   没有官职的梁文正的发声几乎没有水花,邹清许找到泰王,他希望借助泰王的力量揭开王荣涛的面目。   但这次邹清许吃了瘪。   邹清许向泰王提及此事时,泰王犹豫不决,泰王妃在一旁劝说:“王爷,此事证据并不确凿,而且最近你已经出了风头,锋芒太过会惹来祸端,不如先不冒头观察情况。”   邹清许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还没有完全学会表情管理和在官场里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平日里大概也得罪了不少人,并未讨得泰王身边人的欢心,泰王妃对年纪轻轻的邹清许不看好,在泰王的众多侍读和老师中,她觉得邹清许最不靠谱。   被怼以后,邹清许才发觉自己的大意。   首先,泰王妃说的话并非毫无可取之处,站在泰王的角度看,完全合情合理。其次,泰王妃和泰王的老师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然而邹清许来了之后,肉眼可见的分走了泰王的时间和精力,邹清许并未考虑到这点。   独宠和盛宠有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一方面,泰王应该广开言路,另一方面,他也要多给别人留活路。   最后一点,他如果想在泰王身边安安稳稳的待下去,要搞好和泰王家属的关系。历史上无数先例证明,耳边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然,不想太过于冒头可能也是泰王本人的意思,只不过通过泰王妃的口说了出来。   邹清许不再劝说泰王。   走投无路时,邹清许想到了一个人。   他又去沈府蹲沈时钊了。   沈时钊晚上回府后,听长煜说邹清许在家里打呼。   沈时钊走到邹清许趴着的桌子上,用指节在桌上咚咚敲了两声。   邹清许猛得惊醒,他看到沈时钊,瞬间清醒,半梦半醒间,人还迷瞪着,端起茶壶倒了两杯水。   沈时钊坐下来:“看来你在我家待的舒服又自在。”   邹清许递给沈时钊一杯水,“再多来几次就像和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来,请喝,别客气。”   沈时钊嘴角抽了抽,问邹清许:“你来干什么?”   邹清许收起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沈时钊,说:“找你合作。”   沈时钊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热茶:“合作什么?”   邹清许开始忽悠:“咱俩还能合作什么?当然是搞陆嘉。”   沈时钊抬眸,脸上没呈现出过多惊诧:“我为什么要和你合作?”   邹清许看着他:“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不要质疑我的决心。”   最近王荣涛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邹清许确信沈时钊知道此事,也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此刻不过装着呢。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漆黑的眸子:“陆大人是国之栋梁,位高权重,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的难道不是人话吗?”沈时钊一脸纯真无邪的腹黑模样,邹清许看得火大,再装就不礼貌了。   沈时钊:“你不妨说点人话。”   邹清许:“......”   邹清许败下阵来,直截了当地说:“塔芬犯我西北边境,但总兵王荣涛采取不抵御的消极政策,导致边城频繁失守,他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现如今,西北频频战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朝堂,我怕等真相被发现的那一天,就晚了。”   沈时钊脸色已经比之前绷紧了一些,他问:“塔芬攻到哪里了?”   邹清许:“马上入关,事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刻不容缓。”   自打沈时钊和邹清许谈论事情开始,长煜出门守着,只留了几盏灯和一壶热茶在堂内,堂内此时静谧无声,烛火快燃尽时灯线暗了下来,像缓慢褪去的潮水,只有暗影逐渐爬上人的脸。   邹清许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陆党这些年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扳倒他不容易,也不可能一下子连根拔起,我们不如先打其爪牙,先灭羽翼,再斩头颅,如果王荣涛下台,陆党便少了一员大将,我们都喜闻乐见,对吧?”   烛火的光亮越来越暗,沈时钊脸上暗影重重:“你想让我给谢大人传话,让皇上治王荣涛的罪。”   邹清许抬了抬嘴角,和沈时钊说话果然不费力,尽管心思总被看破,但也不需要他费劲口舌阐明其中种种。   这是一笔双赢的买卖,他想不到沈时钊拒绝的理由。唯一让他犹豫的是沈时钊是谢党的人,谢党和清流一向不对付,他和谢党合作,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天暗,多加小心。”   屋里的烛灯已经彻底灭了,沈时钊不知从哪里摸到一根新的蜡烛,插到了烛台上。   邹清许知道夜已深,他也不想久留,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以后可以白天找我,不用非得晚上。”沈时钊忽然叮嘱一句。   “别了吧,咱俩还是地下交易的好,出门在外,名声挺重要的,我去都察院找你的消息被传出去,不好吧。”   沈时钊深深看了他一眼,懒得再搭理。   貌似晚上邹清许总跑他家的消息被传出去,影响更恶劣吧???   邹清许转身要走,沈时钊又问:“你为什么要和我合作?”   邹清许:“明摆着的事,你是谢党的人,谢党和陆党势不两立,人人都知道。”   沈时钊:“谢党的人遍布朝堂,你为什么找我?”   邹清许被接连两问问懵了,他忽然弯了弯眼睛:“因为沈大人最聪明,最能干,最得我心,当然了,还有一点私人情感。”   眼看着沈时钊眼里映出烛火扰动的波光,莹莹发亮,邹清许说:“我总觉得沈大人还没有十恶不赦。”   邹清许说完,沈时钊久久没有答话,邹清许离开后,房门打开,明月清辉流入室内,沈时钊对着外面的一轮圆月喃喃,似在自言自语。   “你错了。”   他十恶不赦。 第22章 兵临城下(二)   谢府。   谢府的庭院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里面却极尽豪奢,沈时钊穿过无比熟悉的廊道,刚进厅堂,谢止松便将他喊入书房。   “跟我进来。”   依沈时钊对谢止松的了解,朝堂中怕是又出了事。   沈时钊关上门后,谢止松扔给他一封信,开口道:“西北出事了。”   沈时钊抬头,神情并不惊愕,他拧眉拆开信件,谢止松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问:“你已经听说了?”   沈时钊点头。   谢止松挑眉笑:“看来我小瞧你了,我以为我是这里第一个知道确切消息的人。”   乾阳宫。   这几日宫里张灯结彩,太监和宫女为了几日后荣庆帝的寿辰忙前忙后,宫内挂满红绸彩锻,荣庆帝在几案上练字,他全神贯注,纸张上笔锋酋劲有力,谢止松站在一旁,专心观赏,一言不发。   “你觉得朕的字今天写得怎么样?”荣庆帝忽然开了口。   谢止松两眼发亮,无人能辩出他是否真情实感,“几日不见皇上写字,没想到皇上的功夫又精进了,纸上的字像人之壮年。”   荣庆帝将其中一幅只写了一个“忠”字的纸递给谢止松,“旁人说朕的字写得好,都不诚心,只有你最得朕心,拿去吧。”   荣庆帝说完,谢止松受宠若惊,忙下跪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幅字。   因公孙越一事,谢止松被冷落了很久,陆党抬头,招摇过市,荣庆帝看一方反思得差不多,另一方又冒头冒得太明显,将谢止松召进了宫中。   帝王术,不过是玩平衡。   细细数来,荣庆帝送了谢止松不少幅字画,荣庆帝颇有些才情,平日里爱吟诗作画,喜欢收藏名家书法和名人画作,大徐也因此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文官往往比武官更受宠,也更容易往上爬。谢止松曾经是科举考中的佼佼者,还不仅脑子灵光,擅长文章、书法和绘画,十分对荣庆帝的胃口。   别人都是为夸而夸,唯有谢止松拍的马屁既有感情,又有水平。   他是真懂。   何况荣庆帝每次赏赐后,谢止松都把荣庆帝的画作挂在家里的大堂,荣庆帝不用找人调查,所有人都知道,谢止松是他的头号粉头子。   别人夸得都没有谢止松夸得舒心,谢止松不经常在身边的日子里,荣庆帝的确有些怀念他。   荣庆帝送谢止松一个“忠”字,意味不言而喻。   谢止松是他最忠心的臣子。   炉子里的香料挥发出的香气沁人心脾,荣庆帝打湿笔头,用笔蘸墨:“朕听说最近西北那边出了点事情,但陆嘉和我说没什么事,一切安好,你觉得呢?”   按谢止松的年纪,跪下之后再站起来有点费劲,他晃悠悠站起来,晃悠悠说:“臣听说的消息也是陆大人放出来的,在这方面一直是陆大人主持大局,臣相信陆大人。”   荣庆帝继续动笔:“陆嘉办事朕确实放心,何况还有王荣涛守着。”   谢止松低着头,目光落在身前的一小片天地,他怀里抱着荣庆帝刚刚赐他的字,站得规规矩矩,一个“忠”字立在纸的正中央,他眼里慢慢冷下来,没有一点温度。   邹清许自从和沈时钊说过西北的事后,便等着沈时钊给他回复,他和贺朝一起在家里吃饭时,不时抬头,只要门口一有响动,他立马让贺朝闭嘴,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狼来了三次以后,贺朝再也不听他的话了,哪怕外面有人放炮,他也能把面吃的呼噜响。   贺朝疑惑地问邹清许:“今天家里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客人吗?”   邹清许摇头,这顿饭他吃得心不在焉,“暂时只有你。”   “暂时?你除了我还有什么朋友?该不会是梁君宗吧?”贺朝撑着下巴抬起了头,“不对,不可能是他,如果来的人是梁君宗,你一定不是这副德行,话说你现在一脸期待,期待谁呢?”   邹清许:“沈时钊。”   贺朝把刚喝的一口水吐了出来:“沈时钊?沈时钊还不如梁君宗呢,你惹这位祖宗了?”   邹清许:“没惹,但遇到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懂得珍惜把握,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贺朝嘴里的水再次吐了出来:“你什么意思,该不会你真的是......那个,只是你看不上梁君宗,看上了沈时钊,完了完了,我有点危险。”   邹清许拽着贺朝起身:“走走走。”   贺朝嬉皮笑脸:“你别着急,你看现在的你很不优雅,你没事找沈时钊干什么。”   邹清许:“搞好关系。”   “上道儿。”贺朝笑嘻嘻地拍了他一下,他看邹清许实在烦躁,躲了出去。邹清许继续苦等,可沈时钊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逼得他在沈时钊家直接等到半夜。   邹清许开始同情梁君宗,舔狗确实不好当,同情了半天后,他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二者有可比性吗?   邹清许背后寒毛尽竖的时候,沈时钊回来了。   按理来说都察院的工作量不可能这么庞大,邹清许打量着沈时钊,沈时钊一进门,他立马站起来,“沈兄,有好消息了吗?”   沈时钊的外袍沾染着夜里的寒气,他坐下,问:“你一直等到现在吗?”   邹清许靠近沈时钊:“事情重大紧急,我不敢耽搁,白天去都察院找你,被门口的人拦住了,打死不让进,你们也太没人——太严肃了。”   邹清许满怀期待两眼泛光,沈时钊:“这件事还没定论。”   “怎么没定论?”邹清许的面色僵住了。   沈时钊的声音凉润如水:“我们得确认消息的正确性。”   “我天。”邹清许气得扶额,他努力平复心情,“消息绝对可靠,你不相信我可以,难道你不相信梁大人吗?”   沈时钊抬眸看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   邹清许的理智已经完全被怒火淹没,“王荣涛为非作歹,天理难容,他搜刮那么多油水,起码打个胜仗吧,边疆民不聊生,都是拜他所赐,非等天塌了,才处理他吗?”   邹清许火冒三丈,沈时钊坐在椅中依旧岿然不动,夜似乎已经入睡了,窗外万籁俱寂,沈时钊看着邹清许:“很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希望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后院的客房已经为你收拾出来了。”   邹清许:“......”   两人不欢而散。   邹清许在沈府留宿的消息在朝堂上不胫而走,人们纷纷对谢党的冷血爪牙和清流翘楚的关系浮想联翩,消息传到梁君宗耳朵里,他听不下去了。   梁君宗在宫门口无意中撞到沈时钊之后,拦住了沈时钊。   他永远是一副翩翩君子的雅贵模样,但语气莫名微妙,像掺着一股火药味儿,“沈大人现在想要拉拢邹清许吗?”   沈时钊对梁君宗和邹清许之间的八卦略有耳闻,他神色平静无波,漆黑的深瞳如同泛着雾气的水面,“我没有拉拢他。”   梁君宗刚要说话,沈时钊很快补了后半句:“是他想要拉拢我。”   梁君宗:“......”   凭梁君宗对邹清许的了解,邹清许一向不屑于与谢党之流为伍,但现在的邹清许似乎变了,可能他想拉拢沈时钊入清流,尽管这听上去异想天开,世上哪有那么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美事,他把折扇背到身后,咳了一声说:“总之希望沈大人不要为难他。”   沈时钊抬眸,打量梁君宗一眼,目光看着很清明,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揣摩。   梁君宗:“我同清许从少年时代一直走到现在,是挚友,也是家人。”   沈时钊对梁君宗的解释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和看法,他将目光从梁君宗脸上平移到自己身前,像寻常一般从梁君宗身边离开了。   塔芬进攻关内的速度比邹清许预想中快,荣庆帝寿辰的前一天,传来急报。   塔芬的先锋部队已经入关,到了盛平城外的一个小镇,他们一路凯旋,距离盛平只有半日之隔。   消息传来时,小镇上的百姓备受摧残,塔芬所经之处无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血流成河。   而宫里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之景。   盛平城内的街上贴满彩画,民间也跟着热闹,宫内宫外一片喜气洋洋。   明日荣庆帝将在御殿接受朝贺和百官的献礼,而后宴请群臣,御膳房为准备各种菜品、糕饼和干果忙的脚不离地,尽管他们提前数月便开始为庆典准备食材。   急报传来的时候,荣庆帝正给太后请安,虽说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但在礼节上,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儿子。   传话的太监风风火火地闯进太后住的寝宫,荣庆帝给吴贵使了一个眼色,等他请安完再报。   这些年他的孝顺有目共睹,哪怕心中诸多不满,但满朝文武硬是没人能找出他的毛病。   荣庆帝刚离开太后寝宫,脸色立马严肃起来,问吴贵:“出什么事了?”   吴贵扑通一声跪下。   荣庆帝皱眉,缓缓转着手里的佛珠:“但说无妨。”   吴贵长跪不起,几乎趴在地上说:“塔芬的大军已经进入关内,还有半日就到盛平了。”   荣庆帝用力攥着佛珠,珠子被他盘的晶亮,此刻,珠串忽然断了,珠子散落一地。 第23章 兵临城下(三)   一场举国同庆的寿宴近在咫尺,却没人再有心思欢庆。   塔芬的大兵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他们在离盛平不远的小镇驻扎,与他们交手的士兵大多没有准备,一正面交锋便丢盔弃甲,四处溃逃,眼瞅着塔芬就要攻入盛平,猝不及防的抽大徐一个大嘴巴子。   荣庆帝神色阴沉,召集一众大臣商量对策。   挂彩灯的太监和宫女看到荣庆帝黑着脸疾步经过,愣在原地,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   佛珠崩了后,荣庆帝坐在塌上,一只手垂在身侧,看上去总是无处安放,他看着一个个如泥塑木雕的大臣,挨个点名。   兵部尚书苏启志首先被点。   苏启志额间冒出豆大的汗。   他坐镇中枢,总掌戎政,但此时连盛平城里有多少将士都说不出。   一方面,兵部记录的兵籍数目并不准确,为了让数字漂亮,老弱病残也都在列,另一方面,不少士兵还被用于私人用途,总之经不起深究。   苏启志擦了把汗:“塔芬来势汹汹,除了召集现有士兵奋力抵抗,等着援军支援,臣目前没有好计。”   荣庆帝微皱着眉头,抬手指了指苏启志,想要说什么,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梁府。   梁家父子二人和邹清许坐在一起聊天,神色严肃。   梁君宗气呼呼地说:“我彻底看清了沈时钊的面目,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搞党争那一套,竟然利用这个节骨眼弹劾杜平。”   邹清许摸了摸脖子,他真是服了,沈时钊这次给他太多惊喜,杜平招惹谢党是好久之前的事,他们竟然一直念念不忘,趁荣庆帝此时无暇顾及其他,找准时机果断出手。   杜平的事固然重要,但在盛平即将沦陷的背景下,确实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梁文正站起来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片小园,春色撩人,一片嫩绿,然而盛平的天是阴的。   梁文正忧心忡忡地说:“塔芬离盛平只有半日的距离,赶来支援的士兵却需要一日,王荣涛真是罪无可赦啊,此乃奇耻大辱!”   此刻,盛平城内的警戒级别拉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街上似乎有士兵巡逻,邹清许隐约听到动静后说:“相比起面子,我更害怕盛平沦陷。”   梁君宗:“这次的事,除了王荣涛不作为,兵部有很大的问题,他们上上下下一层层克扣军饷,户部的后勤也跟不上,军服的棉衣质量良莠不齐,军心涣散,毫无斗志。”   邹清许难得脸色如此正经,“还有一点,当今圣上为了削弱武将的权力,防止佣兵自重,让士兵们经常轮换驻防,尽管这样让有权者难以养兵,但士兵们的战斗力也严重被削弱。”   梁文正扶窗叹道:“难道真天不佑我大徐?”   .   龙涎香浓郁的味道侵入人的鼻腔,一众大臣围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   荣庆帝看着陆嘉,眼神里不禁寒了几分,他沉声问:“陆嘉,你怎么看。”   陆嘉此时相当无助,直到消息爆出来之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王荣涛不仅瞒着荣庆帝,也瞒着他,陆嘉今日才看清他的真面目,王荣涛打赢了上报邀功,打败了却把消息封锁,瞒报怕降罪责,他胆大包天,视士兵们的生命如草芥,视国土为玩物。   陆嘉不敢抬头,闪躲哆嗦的目光落在荣庆帝脚边,他说:“君臣一心,兵民齐心协力,大家奋起反抗,等支援赶到,我愿陪盛平战斗到最后一刻。”   “废物,一群废物!”荣庆帝此时眉头已经蹙得很深,摆摆手,让陆嘉站到一边。他背对着群臣踱了几步,忽然回头问:“你们谁有办法?”   陆嘉说了相当于没说,荣庆帝竭力压着火气,陆嘉一声不吭,发抖的双手垂在身侧,不敢抬头。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止松忽然往前迈了一步,开口说:“臣有一计。”   落针可闻的宫里如同石子入水,激起一阵涟漪。   荣庆帝寻声回头,抬了抬眼,看到谢止松后眼前一亮:“但说无妨。”   谢止松:“平阳侯吴泽目前驻守在燕山,他出身将家,手下的将士们虽少,但全都骁勇善战,燕山距离盛平比援军赶来的路途更远,但说不准可以提前赶到,皇上只需释放出信号,让燕山的士兵也前来救援,可以为盛平多谋一条生路。”   荣庆帝听完,沉思稍许,立刻拍板:“按你说的办。”   驻守在燕山的吴泽接到信号后,立刻带兵出发,挥师南下,直达盛平。   好几天前,他便收到了谢止松的密信。   吴泽得知塔芬已经进入关内,盛平即将失守的消息后,他以演练为由,开始大规模操练士兵,并命人悄悄备好水和粮草,仿佛第二天就要出发大战。   荣庆帝下令,吴泽收到信号后,几乎不用再作准备,带着军队直接出发,明明燕城比别的地方距离盛平更远,但吴泽的军队是第一个赶去救援的,他们从外部包围了盛平,将塔芬围在里面。   塔芬本想速战速决,在荣庆帝面前立一回威就跑,塔芬毕竟是小国,大徐如果用举国之力同塔芬作战,它可能难以承受,只不过大徐现在民生比较凋敝,仓廪也不如先前充实,小国才敢作威作福。   盛平的将士们奋起抵抗,塔芬迟迟没有攻进盛平,援军又陆续赶来,塔芬士兵慌忙逃窜,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荣庆帝的大寿在一场兵荒马乱中结束了。   盛平城郊一片凋零,城里的气氛萎靡,宫内则更萧条低迷,缓了几天才缓过来。   邹清许终于反应过来,沈时钊不过陪他演戏。   谢止松早就知道王荣涛欺君瞒上的事情,只不过装不知情,为的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谢止松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近来一直备受冷落的他通过此次漂亮的解围重新得到荣庆帝的青睐和信任,他再度高频率进出内阁和乾阳宫,打了一个翻身仗。   一直支持王荣涛、不识人的陆嘉刚好相反。   荣庆帝在此事上对他颇为不满,虽说最后虚惊一场,但每当想起此事,荣庆帝都觉得后怕和屈辱,造成盛平被困的情况,陆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谢止松和陆嘉之间,他心中的天平毫不意外的偏向了谢止松。   陆嘉以平常心接受,他尚存一丝良知,认为自己愧对天子和百姓,专心在家吃斋念佛了几日。   .   邹清许气咻咻冲进了沈府。   沈府里下人不多,本身院落也不大,邹清许横冲直撞,看见沈时钊直接破口大骂:“沈时钊你还是人吗?!”   沈时钊今日神色萎靡不振,他难得穿一件素衣,青白色的,同他以往穿的深色系的衣服有所不同,看上去很单薄,倒是让邹清许眼前一亮,一度忘记自己想要骂什么。   沈时钊坐在圆椅上,淡定自若地为邹清许倒茶:“骗你我就不是人了吗?”   邹清许走过去站在他身前,盯着沈时钊骂骂咧咧:“我这么生气当然不是因为你骗我,被骗是我太天真,但你们为了自己的党派利益,为了个人前途,拿百姓的生命陪葬,不觉得无耻吗!”   沈时钊喝了一口茶,抬头四目相对,他没有躲闪,用和平时无异的口吻说:“茶是好茶,你走的时候带两包回去。以后你少不了要招待来客,家里需要两包好茶,让你招待客人。”   邹清许:“......”   邹清许被骗不全怪沈时钊,是他过于相信沈时钊,他以为这件事对谢党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以为谢党一定会按照他设想的方式阻止王荣涛和塔芬,没想到这些人做事丝毫没有底线,贪婪不知满足,为了更大的党派利益,置民于水火。   他们掌握着朝政中的核心权力,为了私利在博弈中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什么都可以被他们当做赌注。   他被他们骗了。   细想的话,沈时钊其实给过邹清许暗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完全信任,但当时的邹清许无比信任他,丝毫没有多想。   这一次,他彻底学会了在宫墙之中不能相信任何人。   沈时钊亲自教的。   邹清许陷入某种程度的自责当中,如果他再机灵一点,不那么信任沈时钊,一切会不会能有不同?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沈时钊的目光清澈无波,像透明澄净的珠子,圣洁幽冷,他忽然问:“如果王荣涛是谢止松的人,你会怎么办?”   沈时钊收回落在邹清许脸上的目光,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会怎么办。”   邹清许脸上慢慢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他给沈时钊留下一句话。   “有空去城郊看看,那里遍布你们的杰作。”   沈时钊曾经救过他,为他解围过,他曾经也把沈时钊当作“朋友”,只是今日猛然梦醒。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欺骗和利用根本不是事儿,需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向对方捅刀。   他们只能相杀,不能相亲。   邹清许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沈府。 第24章 兵临城下(四)   一场惊心动魄的围困平息了两天后,荣庆帝开始整顿京师。   平阳侯吴泽是这场战役中贡献最突出的人,荣庆帝让他接任总兵,即刻走马上任。   一场风波中,陆党的王荣涛尸骨无存,于此相关的玩忽职守的人全都小命不保,天子一怒,刀起刀落。以陆嘉为首的陆党伤筋动骨,取而代之的是,谢党的吴泽升了起来,平步青云。   荣辱全在转瞬之间。   当然,牵扯到的人不止这些。   荣庆帝的怒火几天还没有消干净,余怒断断续续,大徐自从建国以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脸都快丢完了,荣庆帝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他势必要处理一批人为这次的事背锅,昭告天下。于是吴泽的职务定下来以后,谢止松马不停蹄来觐见。   谢止松现在风头正盛,来自于帝王的宠信独一无二,荣庆帝单独召见了他。   荣庆帝心烦意乱,一边练字一边问:“盛平城内民心是否安稳?”   谢止松低眉顺目地说:“天佑我大徐,民间已经几乎恢复原状,街上如往日般热闹了起来。”   荣庆帝看似专心写字,眉间的褶皱一层又一层浮现:“这次的事纯属是人祸,朕已经处理了王荣涛,但一个王荣涛远远不够,还有人需要整治,你有什么想法。”   荣庆帝此言正中谢止松下怀,荣庆帝想处理人还不简单,但谢止松知道他想处理的人绝对不是陆嘉,陆嘉只是暂时失宠而已,荣庆帝不至于让陆嘉为此事负全责,毕竟陆嘉也是被王荣涛坑了,这件事会削弱陆嘉在荣庆帝心中的地位,但不至于让陆嘉倒下。既然如此,荣庆帝想处理的人,自然是毫无作为的兵部尚书苏启志。   谢止松:“兵部尚书苏启志掌管内外军务,亲领团营,但在守卫盛平的过程中,却不明确自己的职责,甚至连准确的士兵人员数目都说不出,当属为官之耻。”   荣庆帝是一个非常自负的皇帝,他才华横溢,通晓诗文书法,音律作画,不管哪一样拎出来都是人中翘楚,他看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字,欣赏半天后说:“新的兵部尚书的人选朕已经心里有数了,昨日泰王上奏,说兵部侍郎潘谦在盛平的守卫战中,身先士卒,亲自上阵杀敌,鼓舞一线作战士兵的士气,正因为他的勇敢,士兵们才有信心,坚持到援军赶来。泰王没提让他升迁的事,只希望朕给予嘉奖,朕想了想,最好的嘉奖就是让他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荣庆帝的话一说完,谢止松瞬间变了脸色,脑袋嗡鸣。   大徐的兵部侍郎除了潘谦以外,还有一位叫周扬,周扬在此次事变中的表现也可圈可点,虽然没有像潘谦一样亲自走上前线,但终究是合力把家守住了。   更重要的是,周扬是谢党的人。   如果周扬坐上兵部尚书的位子,谢党之中将又添一员大将。   谢止松引出了话头,刚想推荐周扬,没想到被别人抢先摘了果。   谢止松印象里,潘谦不属于谢党,也不属于陆党,非要分的话,可能算半个清流。潘谦为人刚正不阿,一身清直,从不屑于在朝中站队。   谢止松脑壳疼,这次是他大意了,他本想一石二鸟,将总兵和兵部尚书全换成自己的人,没想到竟被泰王抢先出手,竟然有人行动比他还快,谢止松原本以为他能包揽全部的胜利果实,可现在果子被别人摘了。   和他作对的人似乎提前预判到了他想干什么。   初出茅庐不露锋芒的泰王刷新了谢止松的认知,让谢止松感受到了他老辣不一般的手段。   但谢止松不死心,想再拼一把,毕竟他现在正得荣庆帝的信任,君臣关系达到了新的高度。   谢止松抬头,对上荣庆帝幽幽的目光,他刚要张口,眨眼间把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如果说刚刚的意外只是让他脑袋瓜子嗡嗡响,此时谢止松后背直冒冷汗。   谢止松忽然意识到,让潘谦当兵部尚书,不止是泰王心血来潮入局的意思,也是荣庆帝自己的意思。   帝王心最深不可测,荣庆帝再宠他,怎么会放任两个重要的位置全由谢党的人把控?   哪怕谢止松拼尽全力,结局似乎也不会更改。   自从上次谢止松因为政治敏锐性太差被荣庆帝晾了好久后,他遇事更加小心谨慎,思前想后,争取万无一失。   这是一次君臣之间的试探,他们互相都知道彼此的意图,谢止松乖顺地低下了头,掷地有声地说:“臣也认为潘谦担任兵部尚书一职实至名归。”   乾阳宫的窗户大开,外面的花香涌进来,芬芳扑鼻,荣庆帝抬眸扫了一眼谢止松,心旷神怡地弯了弯唇角。   塔芬围困盛平事件发生以后,邹清许和沈时钊彻底闹掰,友好合作的基础破裂,沈时钊不再像先前一样很晚才回沈府,他每天总是早早下朝,但邹清许却再没有去过他府里。   这日,沈时钊回到府里,他看长煜着急忙慌收拾东西,问长煜发生了什么事。   长煜的眼睛红肿,他说家里的阿婆去世了,想回去处理家事。   长煜是沈时钊捡回来的,如果说长煜有什么亲人的话,只剩一位阿婆,住在盛平城郊。   距离不远,沈时钊看长煜孤身一人,和他一同前去处理。   城外惨不忍睹。   战争的硝烟没有蔓延到盛平城内,城内依旧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但是在城郊,塔芬部队侵略过的痕迹无处不在。   鲜红的血染红了石子路,到处都是残破的景象。   长煜进了沈府以后,阿婆独自居住,长煜经常回去看她,给她带银子和吃食,阿婆并不老,还很年轻,没想到忽然撒手离开人世。   阿婆的邻居看到长煜和沈时钊,悲痛地说:“塔芬的士兵干的,他们一来就烧杀抢掠,见人便砍,想干什么完全取决于心情,老婆子躲在屋里,还是没能幸免,我发现她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   长煜的眼泪像决堤水一样涌出来。   邻居扭过头去,没有人想要面对这样的景象,他说:“惨的人太多了,有人一家都被杀了,只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没人养,塔芬人残忍暴戾,干的根本不是人事,他们最喜欢当着死者家人的面杀人取乐,简直是魔鬼!有的人倒是留了一条小命,但起早贪黑干了半辈子攒下的积蓄没了,什么都没了,被一把火烧干净了,现在人受不了,天天寻死呢。”   男人说完后,又开始骂官,长煜看了一眼沈时钊,想拦着他,却被沈时钊制止,男人接着说:“朝廷总来抓人,征税,当初我弟弟十五岁就被朝廷抓走上战场了,现在都没回来,我叔家的孩子倒是回来了,只是刚回来又被征走了,朝廷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沈时钊不说话,他跟着长煜把阿婆的后事安顿好后,在村子里走了一圈,这里遍布悲伤和无奈,曾经一个个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老人失去了孩子,孩子失去了父母。   然而此刻依旧歌舞升平的皇宫内不知道这一切,哪怕知道,真实情况早已被各种粉饰,或者说这里的人根本无人在意。   与之相对的是,盛平城内太平盛世,花天锦地。   次日,沈时钊去了谢府。   沈时钊一进门便恭喜谢止松,谢止松终于得偿所愿,成功重新赢回皇上的信任,但沈时钊脸上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喜悦。   谢止松盯着院子里的花,年年四季,都有不少官员争先恐后的给他送各种应季鲜花和奇珍异草,他说:“这一局,我赢了陆嘉,但没有完全赢,你应该听说了,潘谦成了新的兵部尚书。”   沈时钊:“潘谦本人清正廉明,日后应该不会站在我们一边。”   谢止松:“你知道吗?我晚行动了一步,只晚了一步,如果没有泰王搅和,皇上不一定能想起来用潘谦,周扬的资历比他老多了,但泰王临时插了一手,先我一步推荐了潘谦。”   面临这种事情,沈时钊也无能为力,只好说:“以后我们还有机会,来日方长。”   谢止松伸手拨弄一株娇花,“我今天在宫里冷汗直冒,泰王这次竟然冒了头,难不成他真的要开始掺和朝事?皇上一向不喜欢皇子们过早干政,也一直没有立储的想法,泰王现在有了军师,不容小觑,他毕竟是皇子,皇上的心意也不明晰,我们不能贸然得罪,听说你和他的军师很熟?”   沈时钊眼皮跳了一下:“不算很熟。”   谢止松的手轻轻碰了一下花朵,花瓣竟然簌簌落下,他暂停转身看着沈时钊:“这两天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沈时钊说。   他弯腰低头帮谢止松捡起地上的花,伸手递给谢止松。   他永远都忠诚,能干,知冷知热。   谢止松目光在他脸上打转,接过花:“你一进来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义父担心你。”   沈时钊移开视线:“可能最近事情太多,有些累了。”   谢止松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义父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注意,你要牢牢盯着泰王和邹清许。”   “明白。”沈时钊的神色荡然无波,声音也荡然无波。 第25章 病倒   泰王向荣庆帝举荐潘谦, 是邹清许的主意。   邹清许虽然在泰王处吃了一次瘪,但并未完全丧失斗志,他知道泰王从心底里关心黎民百姓, 不过泰王性格谨慎多疑,倒是有点遗传荣庆帝的样子。   不愧是父子。   有时泰王并非不想冒头,但泰王妃的话不无道理,人有时的确不能太信赖一个人,要为自己留点退路, 像傻大个儿一样一股脑往前冲,往往头破血流。   泰王年纪小时, 不受荣庆帝待见,他生母离世,由另一位妃子抚养长大, 这位妃子性情温顺,平日里不争不抢,升至贵妃位后没几年便不再受宠,但荣庆帝在后宫中一直给她留有一席之位。泰王受贵妃影响, 谦虚谨慎,几乎是缩着脑袋长大,存在感很低。年纪大一点后初露锋芒,学问做得好,深得荣庆帝赏识, 逐渐才开始有了争权夺位的隐晦心思, 他认真做学问, 读了很多书, 不想将天下送到锦王手里。   相比起泰王,锦王实在好命。锦王的生母曾是荣庆帝最爱的宠妃, 打小锦王便很受宠,宫里人全知道,荣庆帝最爱这个王爷,后来还有太后在背后给锦王撑腰,他可谓如虎添翼,他本人坚信东宫的位子迟早是他的。   锦王机敏,但机灵太过并非是好事,他心眼很多,为人心术不正,生活豪奢浮夸,泰王隐隐担忧,他一直也认为皇位将来是锦王的,但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可以安心入局的理由——他要让四海清平,海晏河清。   锦王平日里结党营私,作风不正,若由他掌舵大徐,泰王心里一声叹息。   他不仅想要权力,同时还有国富民强、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   知道城郊的百姓死伤无数后,泰王萎靡不振,忧心忡忡,好在邹清许朝他提了一条建议。   在如今的朝堂上,好官不多,邹清许向泰王提出举荐潘谦的时候,泰王一口答应了。   邹清许被沈时钊打击到,哀怨过后很快振作起来,他还要继续战斗,于是有模有样地给谢党使了个绊子。   邹清许站在谢止松的角度想了想,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如果只拿下一个总兵的位置,可能喂不饱他。   还能让谢止松盯上的,只有兵部尚书的位子。   这个位子极其重要,邹清许四处打听,他要推一位德行配位的人上去,他要对百姓负责。   邹清许挑到了潘谦。   愿意亲临一线,和士兵们共同作战同生共死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邹清许想让泰王赌一次,他们成功了。   然而赢了谢止松一局后,邹清许并未有多快乐,越是底层的人,越是命如草芥,或许小人物的人生真的不能自己掌控,一场弥漫着血腥气的悲剧落幕,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生命逝去,如同空气蒸发一般,悄无声息。   邹清许心情阴郁,很快,他病倒了。   一场病来势汹汹,邹清许猝不及防倒下,第一天发烧的时候,他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等梁君宗发现他的时候,邹清许正扶着墙,刚出家门口,准备外出就医。   人生病了必须吃药,他对此深信不疑。   高烧躺着一动不想动的时候,他一度怀疑自己会直接昏睡过去,邹清许可以忍受独处的孤独,他曾经就是一个人生活,但是当恐惧袭来的时候,一个人显得那么无助。   看到梁君宗,他又悲又喜。   梁君宗忙将邹清许扶进屋子里,他慌忙派了一位小厮去请大夫,自己留下来照看邹清许。   人在困境中不得不逆来顺受,梁君宗用冷水洗布,贴到邹清许头上,邹清许瞪大眼睛,但乖乖躺好。   梁君宗坐在床头,问他:“怎么回事?你为何一下子病成这样?”   邹清许哼哼道:“病来如山倒,生病了哪有理由。”   梁君宗:“是因为前段日子的事吗,听说沈时钊摆了你一道。”   邹清许的气一下子起来了,他生无可恋地说:“别提那个渣男了,垃圾,人还是要靠自己。”   梁君宗忽然被逗笑,他说:“你现在说话做事都亲切了不少。”   邹清许看他一眼:“你不也被我拉下神坛。”   梁君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为了他洗手作羹汤,又淘米又洗衣,邹清许心中的翩翩公子不熟练地在他房里折腾,梁君宗对他可谓悉心照顾,邹清许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愧疚。   他实在没有办法回报梁君宗。   小厮很快请来了大夫,大夫给邹清许看过之后,说没什么大事,邹清许这病属于急火攻心,体内的元气运转出了问题,滋养心神的气降不下来,导致身体出了问题,只要少忧思,吃几副药,便能缓过来。   大夫开完药之后梁君宗去给邹清许熬药,邹清许听大夫说他没有大碍之后有了精神,他去给梁君宗帮忙,并嘱咐他煎完药赶紧回家休息。   梁君宗看他衣衫单薄,立马要给他披衣,邹清许吓了一跳,自己急忙披上衣物,不敢让梁君宗动手。   气氛微妙,梁君宗收回手背在身后,弯着眼睛,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白衣男人煎药时被炉火熏染了黑烟,但神情依旧秀丽,梁君宗调侃邹清许:“你怎么能气成这样?”   邹清许心想:还不是因为某人太狗了?   他冷静地说:“官场比我想象的复杂。”   “看来沈时钊带给你的打击不小,你们是朋友吗?”   梁君宗猝不及防的发问让邹清许愣住了,他添了一句:“我是说之前。”   邹清许的脑海里浮现出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画面,他眼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光,说:“不算。”   梁君宗转过脸:“身边一直有你们的传言,传的我都差点信了,我想你不可能对沈时钊感兴趣,不然你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假装不明白我的心意。”   邹清许:“......”   明牌过分了,这下不能装傻了。   邹清许正思索该如何优雅的回复,梁君宗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沈时钊年纪不小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   邹清许无语道:“他爱娶不娶,但你催婚过分了。”   梁君宗:“这些事确实不应该由我来操心,再着急也应该是谢大人着急,现在朝堂的形势又变了,谢党压在了陆党的头上,前前后后不过用了几日。”   “是啊,我们身处漩涡,总是身不由己,总觉得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我却感觉已经有些疲惫了。”   邹清许累了。   梁君宗:“你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压那么重的担子?父亲已经致仕,咱俩当两个小官,安心过日子,甚至可以远离朝堂,一路纵情山水,讲课教学,游遍天涯。”   邹清许眨了眨眼,梁君宗提出的美好设想,光用语言形容已经感受到了无上美好,但他心里却丝毫没有波澜泛起。   敏感的梁君宗试探:“你觉得我说的那些事情没意思,还是不想和我一起做那些事?”   邹清许实在无言以对,他忽然问梁君宗:“你觉得我哪里好?”   他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屌丝,抠脚大汉,为了生计在家里直播,直播也没几个粉丝,弹幕还有骂他的人,说他没有一点水平,他有什么值得喜欢呢?   “你知道吗,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不多,但你勇敢,正直,像一缕清风,一本古书,是我崇拜的人。”梁君宗记得,他和邹清许初次相遇的时候,邹清许穿着一身破布麻衣,尽管如此,破旧的衣料掩盖不住他身上清冷高傲的气质,他个子高高的,很瘦,五官清秀,眼神清澈,鼻梁高耸,脸廓分明有棱角,漂亮清冷冷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邹清许不卑不亢,谦恭有礼,平易近人的他看上去似乎很好欺负,但走近他,了解他之后会发现,他是很有气节的一个人。   他有才情,有傲骨,有信仰,心里有天下。   他发奋读书,每次考试一考即中,平日里哪怕自己的日子过得拮据,也会为穷苦的邻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是梁文正最得意的学生,因为他最像梁文正。   他太过圣洁,但也因此易碎。   邹清许明白了,梁君宗喜欢的,是他穿来之前的邹清许,可惜那个邹清许,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我不是你说的邹清许,你没发现吗?那个人貌似已经不在我身体里了,你收手吧。”   不知为何,邹清许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感到了萧瑟的悲凉。   梁君宗摇了摇头:“我感觉他还在。”   “我以后可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我的心意不变,你若有喜欢的人,我不会再打扰你,我从十几岁的时候便觉得,无论沧海桑田,有些人是一生所爱。”   邹清许摸了摸脑门,有些招架不住,他忽然问:“如果我和沈时钊的传言是真的呢?”   空气瞬间被冻住了,两个人俱是一愣。   “作为朋友,我祝福你,可作为人臣,我——”   “行行行,打住。”邹清许制止了梁君宗,“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放心。”   让他和沈时钊那种垃圾搞到一起,怎么可能呢! 第26章 入局   邹清许病了几天后, 病情拖拖拉拉的好转,他一边在翰林院编书,一边继续观察着朝堂的动静。   局势万变, 在两党相争的关头,总有乐子,这不陆大人又冒头了。陆嘉在荣庆帝心里的好感值自从降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又被荣庆帝劈头盖脸敲了一棍子。   当今太后并非荣庆帝的生母,荣庆帝的生母尚在人世, 荣庆帝为了尽孝,想为生母修一座宫殿, 谁知这个想法刚被提出来,遭到了不少臣子的炮轰。   支持荣庆帝的臣子认为此乃荣庆帝尽孝之举,应多加推崇, 反对的臣子则认为此事不合礼仪,太后的宫殿也已经好多年没修了,不是住得好好的?何况太后的宫殿还没翻新,哪里轮得到别人?   在反对的臣子中, 陆嘉最显眼,毕竟他官位最高。   其实陆嘉对修建这座宫殿没有太大的看法,他无所谓,荣庆帝想尽孝心让他去尽,只要别出格就行, 但作为陆党的核心人物, 他深知陆党正是因为有太后的支持, 才混得风生水起, 安然无恙的驶过不少惊涛骇浪,他不能在此时背刺太后, 落一个无情无义的名声。   尴尬的是,不背刺太后,就要背刺荣庆帝。   陆嘉既想讨好荣庆帝,又不敢违背太后的心意,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这次反对荣庆帝的臣子中,大多是陆党的人,陆党中很多人不仅是陆嘉的党羽,更是太后的党羽,太后身份尊贵不能明面上反对,只能让下面的人替她出一口恶气,尽力把这事搅黄。   与陆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党,谢止松在站队荣庆帝方面从来没有失手过,荣庆帝赐他一幅写着忠的字,是因为谢止松对荣庆帝确实无比忠心,他在官场里做事的原则是不论对错,只论能否让荣庆帝满意。   谢止松带人大力支持荣庆帝想尽孝的心意,写了多篇折子和文章歌颂赞扬此事,百善孝为先,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传统美德,夸!狠命夸!荣庆帝龙颜大悦,对他更加信任。   在陆嘉这个双面人再一次爆发信任危机的时候,谢止松收获的宠信遥遥领先。   与此同时,在大臣们为此事勾心斗角的时候,皇子们之间的暗流也开始涌动起来。   太后支持的锦王自然为太后说话,泰王则旗帜鲜明的站在荣庆帝一边。   泰王犹豫不决的时候,曾问邹清许,这件事他要不要参与。   春江水暖鸭先知,敏感的人已经看出泰王已经入局,一旦入局,他再也无法退出去,做什么事都开始小心翼翼,泰王认为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荣庆帝的家事,臣子们不该大肆为此事张罗。   邹清许想了想,劝他:“帝王的事哪有家事。”   泰王迟疑不定,邹清许又劝他:“虽说现在王爷已经入局,说话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但不必太过小心翼翼,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何况有时人算不如天算。如果这件事王爷觉得有意义,大胆放手去做。”   于是泰王诚惶诚恐地和荣庆帝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他并没有在公开场合大力宣扬,而是私下里和荣庆帝请安时提了一嘴,知道此事的人除了父子俩,只剩一个吴贵了。   泰王不想大张旗鼓,他不想早早和锦王在明面上对峙,便没有声张。   此时的他,相比锦王这棵大树,只是一株小树苗。   荣庆帝听完泰王的建议后,也没有声张,当此事没有发生。   陆党再次被打压,谢止松人逢喜事精神爽,走在路上脸都发光。   邹清许的病好得差不多,但梁君宗还是三天两头往他家跑,于是平生最讨厌加班的邹清许竭尽全力留在翰林院苦读,架不住总有回家和落单被梁君宗逮到的时候。   邹清许一见梁君宗忍不住咳嗽,梁君宗气笑了:“不至于吧?”   邹清许和他解释:“你不要多想,上次生病落下病根了,和你无关。”   梁君宗瞬间变了脸色:“严重吗?要不再请大夫看看?”   “再养几天就好了。”邹清许摆摆手,他的面容看上去还有些憔悴,血色很淡。   梁君宗盯着他:“谢止松这几天尾巴翘得老高,陆嘉被敲打,朝堂里热闹得很,天天打架,怎么感觉你没那么快乐。”   邹清许实诚地说:“什么时候他俩一起被敲打,我就快乐了。”   他说完,又问:“你有没有听说泰王的消息?”   梁君宗摇了摇头:“没有,泰王一向不参与这些事。”   邹清许感到奇怪,他几日没去王府,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皇上偏爱锦王有目共睹,锦王是爱妃所生,荣庆帝爱屋及乌,对泰王不怎么上心,泰王的生母离开得早,想必这孩子从小吃了不少苦头。”   梁君宗共情能力很强,邹清许端着一杯水说:“你说皇上会不会也会愧疚呢?”   梁君宗:“不会,不爱自然没有愧疚,哪怕有愧疚也只有一点。”   邹清许听完,又猛的咳嗽了两声,每一声都咳在梁君宗心上,梁君宗担忧地说:“不行,我得为你找太医去。”   一旁的家仆立马说:“太医这几天都被沈大人催着扎堆往谢府跑,可能请不到。”   “请不到也得请。”梁君宗信誓旦旦。   邹清许专心咳嗽,没听清梁君宗说的话,他现在有些摆烂,只要不踩他的底线,任由梁君宗作。   太医院。   门前人来人往。   梁君宗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他一打听,原来是谢云坤的妻子最近要生子,但她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可这是谢止松的首个孙子,谢府上上下下忙得一团糟。   梁君宗想让太医给邹清许看看,太医院太医的医术在全大徐来说都是顶尖的,但太医们没人愿意抽时间去给邹清许看病。   邹清许的咖位,没那么大面子。   梁君宗和太医扯皮半天,口干舌燥,恰好沈时钊经过太医院,看到梁君宗之后,他停下步子,喊道:“梁大人。”   梁君宗实在不想搭理沈时钊,但沈时钊主动同他搭话,他有礼而克制的回应:“我想为一位好友请太医,没想到太医院的太医们都等着去谢府。”   梁君宗说的话多少带点阴阳怪气,一来他不喜欢谢府,二来他不喜欢沈时钊,前段日子沈时钊趁乱弹劾了他的清流好友杜平,把他气得够呛,梁君宗为杜平奔走数日,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杜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罚了一年的俸禄,别的方面倒是没什么损失。   但梁君宗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沈时钊的意见更大了。   沈时钊目光幽静,抬眸问:“你那位朋友病得严重吗?”   梁君宗:“严重倒是不严重,只怕身体留下病根。”   沈时钊听完后,随手叫来一位太医,吩咐道:“今晚同梁大人去看看吧。”   太医对沈时钊的吩咐不敢怠慢,梁君宗反而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沈时钊不安好心。   到了晚上,梁君宗带着太医再次去了邹清许的小屋。   邹清许本来心情不错,看到梁君宗之后心里一咯噔,梁君宗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   邹清许对梁君宗说:“你不是上午才来过吗?”   梁君宗:“上午来过和我现在又来有什么关系吗?快进屋,太医来了。”   邹清许忙向太医行礼,趁黑把两人迎进屋,他轻声对梁君宗说:“我这个咖位配请太医吗?”   梁君宗一头雾水:“什么咖位?不管配不配,你想留下病根吗?”   邹清许当然不想,他乖乖坐下,让太医为他把脉,幸好太医把完脉后说没什么大碍,开了几副药让邹清许按时吃。   邹清许十分感激,热情地和太医道谢,太医一边收拾自己的医箱一边说:“邹大人不用谢我,要谢去谢沈大人。”   邹清许:“?”   沈大人?是他想的那个沈大人吗?   他迷瞪地把太医送出家门后,问梁君宗:“怎么回事?你找沈时钊帮忙了吗?”   梁君宗难得有些心虚,“我没和沈时钊提你的名字,只说了我的一位朋友。”   邹清许立马蔫了:“你的朋友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吗?”   梁君宗认真回答:“有,很多。”   邹清许扶额:“为什么他能猜出来?”   梁君宗:“说不定他没有猜出来。”   邹清许:“他没有猜出来为什么会派太医过来?”   梁君宗:“看我的面子。”   邹清许:“......”   邹清许气急败坏:“当然是看我的面子!”   梁君宗给他倒了一杯水:“你别着急,我起初不和你说就是怕你着急,心想万一你听到这是沈时钊请来的太医,一怒之下不看了怎么办,无论如何,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梁君宗与他老爹不同,还是懂得变通的,是个稍微圆滑的实干家。他不喜欢沈时钊是真,但该利用沈时钊时还是得利用。   邹清许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变成了急性子,他继续气急败坏地说:“这次你没错,早知道是他喊来的太医,我一定不看!” 第27章 重返朝堂   邹清许以养病为由, 在家里休养了几日,梁君宗亲自为他高调地去请太医,沈时钊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般助攻了一把, 他不能辜负这俩人的情义。   在邹清许心里,早已给沈时钊贴上大反派和大奸臣的标签,沈时钊向他示好出乎他意料之外,邹清许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沈时钊到底有什么企图?   直到他想得脑袋瓜子嗡嗡响, 暂时搁置了此事。   邹清许说是养病,其实他在家里把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复盘了一遍, 他来这里的时间很短,局势却几经变化,朝堂中暗涌奔流, 复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迎面扑来,时而难办,时而更难办,关于那本书里的内容, 他掌握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以后的路,可以预见到会无比坎坷。   窗外春花烂漫,天儿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混杂着花香的微风飘进木窗,吹散室内的浮沉。邹清许坐在几案前看着那张写满七个人名字的名单, 其中三个人的名字已经被他划去了, 分别是张建诚 、曹延舟和公孙越, 表面看战果累累, 但这三人都是小怪,真正的庞然大物譬如陆嘉和谢止松, 依旧稳坐高台,两个人几乎平分了大徐仅次于荣庆帝的权力,邹清许在他俩面前,像蚂蚁一下渺小。   他们的党羽遍布朝堂,他们的根基深厚稳固。   邹清许谨慎地把名单夹进书里,藏在书架中。   盛平被围事件发生后,荣庆帝用了很长时间消化这件事,邹清许也一直提不起精神,脑子里一团乱麻,艰难地梳理着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前路暗淡,他想躺平,和梁文正一起回家种菜,可心里却怎么都舒畅不起来。   这几日宫里很热闹,谢止松最近出尽了风头,谢党跟着招摇过市,横着走路。陆党不甘示弱,接连弹劾了好几位谢党的成员,官员的不遵章守纪,可谓一查一个准儿,人证物证俱在,总有一群人要当炮灰,接收从天而降的一场灾。   朝中一片血雨腥风。   有些人哪怕在朝堂里身居要职,在权力更大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颗棋子,更何况那些无权无财无名的百姓。   与此同时,荣庆帝每日上朝,听两派的人为他想为生母造宫殿的事吵得喋喋不休,从此上朝成了每天最让他头疼的事。   后来荣庆帝实在头大,暂时搁置了此事,朝堂中终于清净了几天。   此事对荣庆帝造成的冲击巨大,他整日一个头两个大,听两派在眼前吵来吵去,吵得他心烦意乱。   于是朝堂中刮起了一阵新风。   传言说荣庆帝打算重新启用梁文正。   两党为修一座宫殿吵得不可开交,荣庆帝对宫中的礼制感到失望,他准备将儒术大家梁文正重新请回朝堂,镇一镇场子。   邹清许一听到这个消息,直奔梁府。   他闯进书房,看到梁文正的第一眼,便知道此事是真的。   梁文正正在家里踱步,满面红光。   邹清许着急地说:“老师,三思,现在的朝堂是一滩浑水,你好不容易出来,千万别再进去。”   旁人看不明白,但邹清许明白,现在两派斗得太狠,荣庆帝想重新启用梁文正,将梁文正请回朝堂,甚至把他推到一个更高的位子上,复用重新秉政,其实还是想用梁文正来制约和均衡两党。   荣庆帝一个人没有那么多精力平衡和牵制谢党及陆党,手里的棋子当然是越多越好。   邹清许坚决反对梁文正重返朝堂,他很清楚梁文正是去当棋子的,而不是去当棋手。   现在朝中暗流汹涌,一根筋的梁文正不适合去里面沉浮。   梁文正知道邹清许关心他,他微微蹙起眉头,“清许,你别看我这段日子在家中读书写字,作诗画画,好不快活,但我心里一直装着朝中的事,有时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朝中,这样就不会无力了。”   邹清许恳切道:“老师在家里安享晚年不好吗?这一路不能说艰辛,而是艰险。”   “我知道。”梁文正站累了,扶着把手坐在窗边的东坡椅上,悠悠地说:“大丈夫活一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富贵险中求,我不求富贵,只求问心无愧。”   邹清许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梁文正油盐不进。   荣庆帝的一条命令让邹清许本来快好的病情和心情雪上加霜,邹清许又续了两天假期,他养病的这几日,泰王亲自命人去看他,还带了厚重的礼物。   闲来无事的贺朝去给邹清许解闷时,刚好看到泰王府的人刚刚离开邹清许家。   贺朝看得眼都直了,他羡慕地说:“你现在是泰王面前的红人啊,谁能有你面子大?”   邹清许往外瞄了一眼,对来一趟两手空空的贺朝抬了抬下巴,开玩笑说:“看病人你没点表示?”   贺朝把手缩进袖子里白他一眼:“你是病人吗?能跑能跳,能吃能喝,吃得比我都多,你看你这小脸,病了一场都胖了,别猛吃了啊,吃肥了就不是小白脸了,小心别人看不上你。”   邹清许一听:“求之不得,梦寐以求。”   贺朝不和邹清许嘴贫,他看邹清许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问:“泰王是不是真想入主东宫啊。”   话题敏感,邹清许关好门窗,“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贺朝:“关起门来说实话,锦王心太狠,人也不正,实在不宜坐上那个位置,泰王一直默默无名,人却是讨喜的,万一这事成了,你是大功臣,哥相信你的眼光和才华。”   邹清许:“别的不敢说,泰王如果和锦王比,绝对算明君。”   直至现在,邹清许内心也不敢承认他辅佐泰王,泰王虽说进入了众人视野,但依旧朦朦胧胧,他不像锦王一样锋芒毕露,而是非常温和,连贺朝这种对局势非常敏感的人都摸不清他的想法。   泰王近来在荣庆帝和百官面前亮相刷了几次脸,反响不错,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但他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现阶段尽量不和锦王发生大的冲突,锦王风光了这么多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锦王还没怎么塌房呢。   邹清许经常同泰王待在一起,他知道,泰王心里装着天下。   与其说他辅佐泰王,两人不过互相利用,泰王利用他登上想要的位置,他则利用泰王报仇并铲除奸人。   贺朝忽然问:“你觉得泰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邹清许说不出来。   邹清许知道,泰王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想法,邹清许给他提的意见并不会被全盘接纳,他会广泛听取很多人的想法,泰王看似没有心机,其实也有点城府,想了半天,他说:“我初见泰王的时候,觉得他最好,翩翩贵公子,身上什么都矜贵,喜欢结交文人墨客,心里装着锦绣河山,四海之土,万千百姓。”   贺朝:“你初见我的时候呢?”   邹清许看着贺朝:“不靠谱。”   贺朝:“?”   邹清许:“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特别不靠谱,既贼眉鼠眼,又会见风使舵,后来没想到还挺靠谱。”   贺朝本来脸都绿了,等邹清许说了最后一句话后,脸色才好看点。他继续问:“你初见梁君宗的时候呢?”   邹清许闲来无事,有闲心和贺朝扯淡,他想起和梁君宗初见时的画面,说:“翩翩仙子,落入凡尘,可惜眼神不好,爱上了他不该爱的人。”   贺朝猛的睁大了眼睛。   邹清许意识到他不能再和贺朝胡扯下去了,说:“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要休息了。”   贺朝眨眨眼,说:“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你初见沈时钊时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邹清许愣住了,眼前忽然闪现出那个一身黑衣的人,一脸冷肃,像压迫感极强的一座冰山,他想了半天,说:“总觉得以后会常见。”   贺朝:“?”   邹清许再次重复道:“沈时钊是第一次见面时,觉得以后会常见的人。”   .   休息的这几日,邹清许的病彻底好了。   他回归的第一天,荣庆帝重新启用梁文正,梁文正出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入阁。   荣庆帝给予梁文正极高的礼遇,一时间梁文正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谢止松与他相比,都黯淡许多。   羡慕他的人成千,嫉妒他的人上万。   邹清许对此无能无力,这是梁文正的选择,他可以干涉,但无权干涉。   同时,他似乎比之前更圆滑了,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明明是清流,却接连对谢党和陆党都示好。   最让众人惊掉下巴的,当属邹清许对沈时钊的态度。   邹清许本该对沈时钊恨之入骨,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见面就互呛,但出乎意料的是,邹清许不止没有和沈时钊一刀两断,反而依旧同沈时钊像先前一样交往,甚至可以说——有点巴结。 第28章 结账   自从梁文正重返朝堂的事情尘埃落定后, 邹清许成了最担忧的人,梁君宗绝对支持父亲的事业,邹清许甚至劝说过梁君宗, 但梁君宗明显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现在的邹清许越来越让他觉得陌生。   邹清许开始朝谢党和陆党都示好。   梁文正一上位,和梁家有关的人立马感受到两党亲切的问候,邹清许的生活举步维艰,今天被弹劾, 明天被警告。   心累。   邹清许倒是可以苟着,但梁文正现在倚靠的人是工于心计的荣庆帝, 他无比担心梁文正会在一声声梁大人中迷失自我。   邹清许无比讨厌沈时钊,在谢党的人找他麻烦时,他又暗示自己和沈时钊是朋友, 邹清许写了几首赞扬和歌颂沈时钊的诗,在一定的范围内被广泛传阅,他文采飞扬,用词华丽, 把沈时钊吹捧到了天上。   两个主人公在盛平被围事件之后看似没什么交集,但外界流言飞起。   梁君宗找到邹清许,问他怎么回事。   邹清许乖巧地回:“事情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梁君宗脸上立马表现出愠色:“沈时钊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你忘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了吗?”   邹清许转过身:“没有忘,也不会往,你理解错了, 我这么做是为了麻痹他们。”   邹清许心想, 如果梁君宗的性向像他的脑子一样直就好了, 怎么一点都不会转弯呢, 这些明明都是糖衣炮弹!   邹清许耐心给梁君宗解释:“谢党和陆党的势力太大,我们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 哪怕老师现在重新入朝,清流们终究形单影只,何况两党狡猾奸诈,没有底线和原则,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伺机而动,尽量不和他们产生冲突。”   梁君宗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邹清许,如同看到了一个分外陌生的人。   梁君宗:“我们怎么可能不与他们产生冲突,我们想要的,不就是一个清正廉明的朝堂吗?你的意思是我们彻底对两党妥协,像沈时钊一样成为他们的走狗,保全自己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邹清许摆摆手,“我的意思不是妥协和认输,我们必须保全自己,才能和他们抗衡,才能逐渐纠正朝堂的风气,而不是一上来就被判出局。”   两个人都带了点轻微的火气,邹清许冷静下来,“我为什么反对老师重返朝堂,现在时机不好,君子不入危局,他大可以再沉淀几年,等时机合适时再回来。”   梁君宗的火气也消得很快,他脾性温良,吐露心声说:“我主要不想看见你和沈时钊走得太近。”   邹清许听闻,轻轻笑了一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要亲手把他拉入地狱。”   .   这日下朝后,谢止松把沈时钊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叠起来的纸。   “你看看。”   沈时钊拆开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又说不出来。   谢止松揣摩着沈时钊的脸色:“邹清许究竟怎么回事?”   纸上写着一首小诗,诗里将沈时钊夸得天花乱坠,作者是邹清许。   沈时钊无奈开口:“据我了解,他不止给我写这种赞扬的诗,也给陆党的人写。”   谢止松眉头微皱,目光狐疑,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他兴致盎然地说:“有意思,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沈时钊将纸团揉成一团握在手里,“义父放心,我会留意。”   .   又过了几天,邹清许和沈时钊在宫外偶遇。   看见沈时钊的那一刻,邹清许下意识眉头紧缩,没想到遛弯还能遇见沈时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压下不适,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他不喜欢沈时钊,却依旧有礼度。   沈时钊立在他身前,像一株挺拔笔直的松柏:“我以为你不会搭理我了。”   邹清许脸上挂笑:“哪儿能啊,不搭理沈大人,还能在我们大徐的朝堂里混下去吗?”   邹清许的阴阳怪气没有刺激到沈时钊,沈时钊对他说:“去谷丰楼吃顿饭吧。”   邹清许一听,小脑袋瓜飞速运转,“沈大人你清楚,我官俸微薄,难以承担谷丰楼这种地方的伙食支出,不如换个地方,我好好请你吃一顿饭。”   沈时钊看他一眼:“我请。”   邹清许被这两个字帅到了。   不合适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沈时钊已经走在了前面,邹清许皱着眉头想了想,跟了上去。   谷丰楼门口,一个衣衫褴褛、邋里邋遢的小男孩忽然挡住了沈时钊的去路。   “大人,行行好,赏我几文钱吧。”   小男孩看上去瘦骨嶙峋,和乞丐一般,眼睛却黑亮黑亮的,沈时钊的目光在他身上不断盘旋,他纹丝不动,看上去不像要给钱的样子,可他又不离开,安静地注视着。邹清许见状,从兜里掏出几文钱,给了小男孩:“来,快去别的地儿玩去吧。”   沈时钊:“最近盛平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乞丐?”   “塔芬血洗城郊,不少孩子无家可归,成了孤儿,只能进城来当乞丐。原本他们可以上学读书,再不济可以和家里人一起种地,现在什么都没了,孤苦无依,能活一天算一天。”邹清许解释。   提到此事,沈时钊的脸色终于有了波澜,唰得变了。   邹清许察言观色,立马闭嘴,看到眼前的谷丰楼后说:“走走走,快进去,我太饿了。”   谷丰楼门口的招牌旗帜依旧鲜明,里面依旧人来人往,邹清许和沈时钊被人迎进去,酒楼里各种达官显贵穿梭其中,有的故意避着人,有认出沈时钊的,和沈时钊问好。   沈时钊挑了一个包厢。   邹清许不好意思让沈时钊破费,悠着点菜,他轻飘飘点了一个菜后,乖巧坐着。   沈时钊大手表点了几个招牌菜,最后是邹清许把他拦住,强行去了两个菜。   他们只有两个人,吃不完太浪费了。   谷丰楼作为盛平最大和最受欢迎的酒楼,菜的口感和上菜速度从不让人失望,在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开始尴尬前,菜已经陆续上了。   邹清许相当给沈时钊面子,对他点的菜非常满意,一边吃一边问:“不知沈大人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沈时钊细嚼慢咽:“我明说了,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邹清许脑子一瞬间被美食填满,反应有些滞后,他问:“什么意思?”   沈时钊不想和他绕弯子,看上去已经有点不耐烦:“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反常吗?”   邹清许本来应该和陆党和谢党是死仇,但他现在左右横跳,的确不合常理。   邹清许:“我只是想在官场里明哲保身,毕竟稍有不慎,就被人背叛、出卖、小命呜呼了。”   沈时钊拿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邹清许忙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大人别往心里去,我自罚一杯。”   邹清许不太能喝酒,一口酒下去,他胃里已经热了,火辣辣的,脸上也泛起红晕,他说:“梁大人马上走马上任,他所做之事不针对任何党派,对事不对人,以后还需要沈大人多关照,少打压打压我们清流。”   一杯酒下去,沈时钊才觉得邹清许说出了心里话。   邹清许今天之所来和他吃饭,是为了梁文正。   两人虽然表面和气,但沈时钊毕竟不是像贺朝一般可以全盘托出畅所欲言的挚友,一顿饭很快吃完后,沈时钊去结账,被人告知账已经结过了。   沈时钊去看邹清许。   邹清许忙摇头:“我当然是非常想请沈大人吃一顿饭的,可是我穷得叮当响。说实话,我只有在积蓄方面最像清流。”   “二位的账是被刑部的孙大人结的。”算账的先生说。   算账的先生刚说完,一位肥头大耳的矮胖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似乎等待了许久,他笑嘻嘻迎面走来,低声和沈时钊说:“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角落,孙大人立刻皱了眉头:“沈大人,犬子的事还需要你高抬贵手。”   邹清许站在一旁假装活动筋骨,他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二者的谈话,沈时钊表情淡淡的,正经严肃,没什么情绪,和上朝时一个样。   沈时钊安抚孙大人:“我会留意,慢走。”   孙大人意识到沈时钊不想在这里多待,忙把沈时钊送出门去,关心备至,穿越吃饭的人群后,邹清许和沈时钊出了酒楼,邹清许问沈时钊:“刑部的孙大人?”   沈时钊神色凛然严肃:“他儿子强抢民女,被人告发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上赶着巴结你,指望你放他一马呢。”邹清许说完,嘴快地问:“不知沈大人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沈时钊一言不发,深深看了邹清许一眼,邹清许被他的一眼惊出一身汗,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他讪讪地说:“你的私事,你随意。”   沈时钊安静如鼠。   随后他转身,消失在酒楼门口的人流中。 第29章 噩耗   自从梁文正上任以后, 邹清许的心一直悬在半空,生怕出什么大事。   果然梁文正走马上任没几天,就惹得荣庆帝龙颜不悦。   荣庆帝想要去南巡, 梁文正多次上奏阻止,声称去南巡会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梁文正表达的很委婉,但他其实是这么想的, 你荣庆帝想要出门游玩,带一大家子人纵情山水, 但百姓却要各种配合,还要为你出行的经费买单,不划算, 太不划算,他坚决反对。   但荣庆帝却认为他南巡几天简直太正常了,梁文正非要惹事和他对着干,不仅不给他面子, 也不从他的实际需求出发,为天子考虑,且不说谢止松,连陆嘉都没说什么,梁文正先咋咋呼呼。   他忽然有点后悔重新启用梁文正。   梁文正一回来就搞事, 风风火火。   梁大人除了一上来就得罪荣庆帝, 他老官上任三把火, 大刀阔斧地清除朝中积弊, 在家种菜的那几天把他憋坏了,他上任后首先把最看不惯的国子监祭酒搞了下去。   国子监祭酒是陆党的人, 梁文正这一搞,招惹了陆党,倒是符合谢党的利益,但两党都人心惶惶,铁面无私的梁大人回来了,梁老回宫,朝中怕是又不得安生。   邹清许听说此事后,赶忙跑到梁文正家里。   师徒二人相见,忽然觉得陌生,似乎好久没见。   梁文正意气风发,他回家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整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邹清许的容颜看上去反而有些疲惫。   邹清许先开了口。   “老师,你刚刚被重新重用,怎么这么快就惹皇上不高兴了?”   梁文正严肃地问:“我劝谏皇上在年岁不好时先不要南巡,有错吗?”   邹清许:“没有。”   梁文正:“我弹劾买官卖官的国子监祭酒,有错吗?”   邹清许:“没有。”   梁文正似乎提前猜到了邹清许想说什么,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梁文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梁文正所说种种,邹清许都无法反驳,梁文正是真心实意为大徐做事的官员,现在这种官员如凤毛麟角,他想劝梁文正收敛一点,却觉得无比悲凉,仿佛一个巴掌拍到了自己脸上。   他明明应该为梁文正拍手叫好。   邹清许看着梁文正头顶的白发,还是开了口:“有些时候,我们要做成一件事,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可走,暂时的妥协和退让是为了找一条更平稳、没那么危险的路。”   梁文正看向他:“我这个人很直,做人做事都不喜欢弯弯绕绕,这么多年了,改不了,我也不想改了,反而是你,成天和沈时钊之流厮混在一起,你还是清流吗?你还记得你九泉之下的家人吗!”   邹清许一愣。   现在的他,多少有些不像清流了。   他刻意维持着和陆党及谢党的关系,暂时两头都不得罪,还和沈时钊一起大摇大摆的出入谷丰楼,谷丰楼是什么地方,全盛平大部分的权贵都会在里面流连,他们共同进出,相当于告诉所有人,这俩人握手言和了。   邹清许不是普通人,他背后还站着梁文正,还站着泰王。   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人浮想联翩,势必牵连到不少相关的人。   邹清许垂下头,说:“我没有忘记。”   梁文正有些激愤,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他们终究,没有理解对方。   邹清许想让梁文正做的,不过是摆正自己的定位,循序渐进,梁文正做的没有错,但步子要缓一点,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不好收场。   两人不欢而散。   从梁文正家里出来后,邹清许一个人走在外面的街道上,街头春色撩人,春花烂漫,路上的车马声也极其热闹。   他忽然心力交瘁,仿佛被名为命运的东西推着往前走。   世上有形色各异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路,他和梁文正明明有共同的心愿,却被割裂开来。   邹清许只好回头专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不出几日,朝中传来噩耗。   陆党开始整治梁文正了,作为对陆党党羽弹劾的报复。   梁文正弟弟的儿子在参加应天府乡试中,找人代考,事情暴露后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态发展的越来越严重,在陆党的操作下,监试御史上疏请求罢免梁文正。   得知此事后,邹清许在家中一夜未眠,于是,他再次去了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   邹清许怕白天沈时钊不在家,他在傍晚时分去了沈府,此时夕阳还未完全沉下去,淡淡的霞光笼罩着人间,云海层层,天边姹紫嫣红,春日的沈府五颜六色,院中栽了不少小花,鲜妍烂漫,和沈时钊的格调格格不入。   邹清许来到沈府的时候,沈时钊竟然在。   这是邹清许印象中为数不多的他没有等沈时钊的一次,沈时钊似乎料到了他会来,早早在府里等候。   邹清许这次上门,提了点小礼物。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白吃白喝沈时钊的东西,虽然他脸皮厚,可天天白嫖总让他心里不安,何况他这次有求于沈时钊。   沈时钊并不在意邹清许带了什么,在都察院任职的他可能比邹清许自己都清楚邹清许应该有多少钱。   邹清许落座,难得神色严肃:“沈大人聪明绝顶,应该知道我今天所来是为了何事。”   沈时钊无动于衷:“一来,我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二来,梁大人风风火火的做了这么多事,惹出几个敌人很正常吧。”   邹清许擦汗,确实正常,梁文正下手没轻没重,把荣庆帝都惹了。他先夸沈时钊:“沈大人不要妄自菲薄,谢大人可是你义父。”   沈时钊的视线落在屋里的一颗松树上,他若有所思,似在出神。   邹清许:“我记得先前和沈大人说过,我们可以联手对付陆党,我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   屋内开了一扇小窗,此时外面的天儿已经彻底暗了,漆黑一片,看不清人影,沈时钊盯着窗外,院中有人打扫,扫地声哗啦哗啦。   邹清许知道这远远打动不了沈时钊,他继续说:“我知道此事让沈大人为难,但沈大人可以换个角度思考问题,谢党在百官和百姓中的名声一直不好,盛平被围困事件发生后,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外面都说谢大人残害忠良,只会培植党羽,骂声汹涌。”   舆论是邹清许找人放出去的,大家很给面子,无论真的假的,既然牵扯到谢止松,所有人都默认是真的。   沈时钊终于感兴趣:“你的意思是?”   邹清许:“谢大人这次如果拉梁大人一把,一来可以拉拢清流,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后两党相争,我想梁大人在难以抉择时一定会投桃报李。二来可以挽救一下谢大人岌岌可危的名声,为自己重新赢回一些清誉。清流暂时和谢党没有太大的冲突,谢大人如果高抬贵手,有百利而无一害。”   沈时钊认真听着,他沉吟道:“你想的周全,我会考虑。”   屋里的光线忽然暗了,像落日时的黄昏,慢慢走向黑夜,但让人能感觉到黑,是一瞬间的事。   烛火烧完了。   沈时钊把长煜喊进来,长煜拿来新的烛台,他点完一支蜡烛后又去点另一支,刹那间,他的手臂碰到烛台,烛台朝邹清许一侧倒去。   沈时钊见状,眼疾手快地将邹清许拉到一边。   他把邹清许往靠近自己的地方带,在时间细微的缝隙中,他看到邹清许骤然紧皱的眉头。   随后两个人都惊愕。   似是都没料到对方的反应。   人在面临危机时的反应是最本能、最真实的反应。   沈时钊把邹清许往自己一侧安全的地方拉,邹清许却拼命往相反的一侧倒。   毫不意外的,烛台撞到了他的身上。   沈时钊眸光一暗,松开了手。   得亏火苗不大,长煜帮忙上手及时拯救,邹清许近乎毫发无伤。   他踉跄两下站稳之后,恢复正常,轻轻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本能的反应被沈时钊收入眼底,笑眯眯地对沈时钊说:“好险好险,原来沈大人是要救我,多谢,幸亏没事。”   邹清许拍拍身上的烛蜡,他和沈时钊把话说清楚之后准备离开,沈府传来了食物的香气,估计下人们把饭做好了,等着沈时钊去吃晚饭。   沈时钊脸上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神情清明,淡淡地说:“慢走。”   长煜送邹清许离开。   邹清许离开时经过沈时钊的庭院,晚上五颜六色的花朵不太明显,但仍有阵阵花香袭来,他问长煜:“这些花是你种的?你家大人没有让你全铲走?”   长煜睨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这些花是我们大人主动要求栽种的,往年他不管这事,院子里很荒凉,只有几棵树,今年是第一回,他想养花。”   真是一件新鲜事,邹清许停下步子问:“为什么?”   长煜摇头:“不清楚,人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喜好,很正常。” 第30章 和解   邹清许找沈时钊不久后, 梁文正的事尘埃落定。   荣庆帝一直压着这件事不处理,想必犹豫不决,他心里对梁文正颇有些怨气, 但谢止松和谢党的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出手,伸手拉了梁文正一把。   于是荣庆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按律法严肃处理了代考的相关人等。梁文正弟弟的儿子惹出来的事,和梁文正确实没多大关系,何况梁文正本人一向对考场作弊之事深恶痛绝, 如果他知道此事,指不定是第一个举报的人。   梁文正毫发无伤。   陆党吃了瘪, 同时惊讶于谢党竟然出手相救,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也是他们不愿看见的情况。   陆嘉看出来荣庆帝有点后悔把梁文正又弄进宫里, 他本想趁着荣庆帝看梁文正不顺眼的关头报复一下梁文正,没想到梁文正竟然有了谢党的支持。   陆嘉一阵心悸和不安,他召集信得过的党羽细细讨论过后,一致决定不能让谢党和清流结盟。   至于拆散他们的办法, 简直是太多了。   陆党开始使绊子,谢党的人贪污受贿蔚然成风,清流的人则一个个最瞧不起这种事,二者轻轻松松就能吵起来。   朝中最近一阵儿,看来是难以安生了。   沈时钊和邹清许发现, 他们的友谊脆弱的像一张纸, 谢党若真想和清流冰释前嫌, 实在是天方夜谭。   邹清许心里明白, 天生是宿敌的人不可能真的一笑泯恩仇,从此亲如手足, 他和沈时钊一边看戏,一边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邹清许暂时不想让清流们腹背受敌,本来已经得罪了陆党,不能再和谢党干仗,于是他和沈时钊尽力周旋,矛盾是不可能消失的,但在主要矛盾面前,次要矛盾无足痛痒。   然而陆党不断使绊子,沈时钊和邹清许虽然默契的联手按住,但如同纸包不住火,有些事情再怎么掩饰太平也是自欺欺人。   邹清许和沈时钊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酒楼里,邹清许吃着花生米打探四周的环境,这里环境清幽,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方便他和沈时钊密谋搞事。   他们在一家普通的酒楼里吃饭,邹清许次次薅沈时钊的羊毛,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挑了一些平价亲民的地方,他知道沈时钊不缺钱花,可据他观察,沈时钊平日里的开销并不大,沈时钊本人,没什么食欲,也没什么物欲,对女人也不太感兴趣,想来不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   邹清许早早落座后,沈时钊姗姗来迟,他公务繁忙,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只能抽空和邹清许见一面,来到酒楼后,沈时钊看着简陋的门面,问邹清许:“怎么挑了这家?”   邹清许亲自为他倒水:“一直白嫖你,不好意思嫖太狠。”   沈时钊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邹清许忙递给他一杯水,他对沈时钊好脸相待,仿佛他们真如战友一般,邹清许不禁感慨自己炉火纯青的演技。   邹清许一张俊脸笑嘻嘻地给沈时钊递水后,看见沈时钊莫名异样的脸色,茫然不解地问:“怎么了?”   沈时钊脸上忽然苍白了一下,继而冒出点浅淡的红,他移开视线,“邹大人一向如此说话做事吗?你是翰林院的官员,应该谨言慎行——”   邹清许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沈时钊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他忙打断沈时钊,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占你便宜,心里稍有愧疚。”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四周忽然静谧无声,楼下的长街喧嚣吵闹,杂音传进来,仿佛也被过滤,只剩下渺远的声响。   只有他们两人的尴尬和沉默被无限放大。   邹清许浑身不得劲儿,他大气地伸出手拍了拍沈时钊的肩膀,主动开口:“我今天来想和你聊一下陆党最近总发疯的事。”   空气终于流动起来,隐隐的窒息感缓缓消散。沈时钊的目的和邹清许一样,他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本来都察院事情就多,他最近也很头大,沈时钊看着邹清许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需要发力了。”   邹清许点了点头:“虽然我们没有冰释前嫌的基础,但有共同的敌人,老虎不发威,陆党当我是病猫。”   沈时钊偏过头:“你有办法了。”   邹清许看他:“你也有办法了吧。”   自从方才的尴尬过后,两人第一次对视,目光刚撞上,不约而同地都躲开了。   一顿饭吃完,到了该结账的时候,小二问:“今天谁结账?”   邹清许立马端起茶碗喝水,假装没有听到。   沈时钊看他一眼:“我结。”   出了酒楼,街上有卖果子的老妇,衣衫褴褛,老态龙钟,身上脏兮兮的,看着甚是可怜,邹清许买了一包果子,分给沈时钊半包,“总吃你的饭不好意思,我没有沈大人阔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沈时钊接过邹清许的果子,没有犹疑,收下了。   他俩还有一小段路能同行,邹清许没话找话般问:“关于刑部孙大人犬子的案子,你是怎么想的?”   沈时钊:“这件案子不是被你们清流抢走了吗?陆党巴不得我们打起来,我们不至于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吧。”   两人貌似又背着人偷偷做了一笔交易,沈时钊强调:“这件事尽早解决,能闹多大闹多大,不然后面我会插手。”   邹清许秒懂:“放心吧,保证让你插不了手。”   此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目测刚好能从邹清许身边擦肩而过,沈时钊正要伸手把邹清许拉向自己,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正当他犹豫时,邹清许朝他挤了过来。   沈时钊虚扶了他一下,很快松开了手。   然而邹清许半天没站稳,反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沈时钊身体一僵,定在原地。   晚上的街市热闹非凡,路两旁还有花灯,斑斓缤纷,邹清许站稳后松手,他走在前面,眼睛亮亮的,对街上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在人群里穿梭,走到街角,朝沈时钊挥手道别。   沈时钊还站在原先离他很远的地方,看着邹清许消失在人流里。   几日后,为荣庆帝生母建宫殿这事再度被搬上朝堂,此事由清流提出,谢党发力,很快舞到荣庆帝眼前。   民间此时有一孝子,明明中了科考,但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主动放弃了功名,民间舆论纷纷赞颂,朝廷查明内情之后,荣庆帝听从百官建议,破例为他保留了位置,让他先回家专心照顾母亲。   此事一出,造宫殿一事顺势被提出来。   邹清许坚信,消除矛盾最好的办法是转移矛盾。   陆党天天给他们找事,他们被动接招,手忙脚乱,是时候掌握主动权让陆党尝尝束手无策的滋味了。   荣庆帝没想到,一件小事竟然还能有意外收获,他自然乐意看到此事发生,朝中为了一座宫殿再度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辩论,天天议礼。   陆嘉被此事折磨的夜不能寐,他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能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荣庆帝和太后都是不能得罪的主,还个个都不省心,非逼着他站队,他夹在其中,左右逢源逢了个寂寞。   陆嘉一个头两个大,文武百官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然没多大精力折腾清流和谢党,此时压根不想惹事,只求能安然度过此劫。   邹清许和梁文正闹了点不愉快之后,邹清许去梁府的次数少了起来,但他今日去了梁府,梁文正和梁君宗都在家,梁君宗前段日子没折腾他是因为陆嘉搞了一堆事出来,父子俩焦头烂额,今日三人倒能一起看戏。   梁文正对邹清许心里还有火气,梁君宗充当气氛组,积极调解两人间的关系,中午三人久违的一起吃饭,提到陆嘉此时面临的困境,全都神清气爽。   梁文正问邹清许:“这件事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邹清许吃饭吃得很香:“我找了几个清流帮忙。”   梁文正:“还找了谢党帮忙,对吧?”   邹清许一直语塞,放下筷子,梁君宗圆场:“上次的事,父亲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也有谢党的影子。”   “我完全不需要。”梁文正皱起眉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心里才没那么多弯绕。”   梁君宗给两人盛汤:“无论如何,起码陆党现在不敢蹦跶了,这步棋走的真妙。”   陆嘉现在天天汗流浃背,有人逼着他在太后和荣庆帝之间站队,他选太后,便得罪了当今天下的主人,以后可能性命堪忧,但如果他选荣庆帝,会失去太后的支持和庇护,以后的路绝对会走的无比艰难,也会影响陆党的凝聚力,太后日后说不定还会扶持他人,削弱他的话语权。   人人都知道陆嘉现在心里苦,人人都等着看戏。   好不容易放松的梁君宗欣赏地看着邹清许,邹清许避开他的视线,接过汤后说:“这步棋叫阳谋难解。” 第31章 恩师(一)   邹清许和梁文正之前闹得不愉快, 以至于邹清许好久没有踏进梁府的大门。邹清许和梁文正有小别扭,苦了梁君宗,他不能看着两人维持这种尴尬的关系, 于是梁君宗当中间人,邀请邹清许到家里吃饭。   邹清许扭扭捏捏,顾虑很多,梁君宗略带失望地说出自己即将过生日,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睦睦地一起吃顿饭。   邹清许将梁君宗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   这下, 他不得不去了。   梁文正对邹清许依旧没有好脸色,邹清许作为晚辈, 哄着梁文正好好吃饭,邹清许看开了,梁文正的为人令人敬佩, 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大不了邹清许自己多上点心,真正的强者从不强迫他人改变,而是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三个人终于开始好好吃一顿饭, 邹清许正吃着饭,管家匆匆进屋说门外有人求见,来人是正六品的右春坊右中允陈宝振,他是梁文正的学生,今天他仓惶来找梁文正, 是为自己的哥哥陈宝盛求情。   陈宝盛是丰州知府, 丰州今年发了大洪水, 别处的知府提前得到消息后, 不少人仓惶出逃,陈宝盛得到消息后, 为了稳住民心,他对百姓们保证,自己会一直和他们站在一起,同生共死。   陈宝盛决定留下来,他召集人员研究讨论,只要大堤可以正常运转,丰州就问题不大,但大堤年久失修,岌岌可危,陈宝盛当机立断,他赶往丰州的军营,请求禁军帮忙。陈宝盛知道此举犯了忌讳,但他只能出此下策,虽说禁军只听从中央的调遣,然而情况紧急,陈宝盛匆匆前往驻地,索性禁军统领是个拎得清的人,犹豫片刻后以百姓为重,调拨了数百禁军,去抗洪前线帮忙重新巩固大堤。   长堤被加固后,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洪水汹涌袭来的时候,周边别的地方遭了殃,只有丰州没有受灾,百姓对陈知府赞不绝口,陈宝盛一下子声名鹊起,可人怕出名猪怕壮,陈宝盛为民干了一件好事,反而引起了朝中某些人的嫉妒。   有人告发他乱调禁军,弹劾的人中陆党是主力,梁文正听说此事之后,极为愤懑,他二话不说,答应陈宝振为他的兄长求情。   起初邹清许并没有将此当一回事。   陈宝盛的事但凡让正常人判断,都会对他感到钦佩,除了某些伤害到他们利益的红眼病,这件事一旦闹大,舆论对红眼病们将更加不利。   邹清许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红眼病这种生物,陈宝盛敢做的事,那些人能做到吗?   已经见识了太多风雨的梁文正告诉他,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人性的善没有上限,人性的恶则没有下限,放平心态,做好自己。   以梁文正为首的清流竭力保陈宝盛,清流和陆党的对抗仿佛找到了着力点,逐渐白热化,谢止松书房里,谢止松问沈时钊:“听说你上书为陈宝盛求情了?”   沈时钊:“陈宝盛得民心,孰是孰非很明显,皇上不会是非不分,陆党这次纯粹在乱搞。”   谢止松笑:“皇上不会是非不分?他不用分是非,是非就是他定的。”   沈时钊心里忽然一动,仿佛被人不痛不痒的打了一拳,他抬头看谢止松,沈时钊摸不清谢止松的心思,到目前为止,谢止松在这件事上一直保持中立,没有发表任何想法,沈时钊说:“义父,陈宝盛没有错,何况他是陆党反对的人,我们应该拉他一次。”   谢止松闭上眼睛慢悠悠打了一个哈欠,“我们和陆党是死对头没错,但无论做什么事,要以自我的安危为第一要义,陈宝盛没错吗?禁军只能中央调遣他会不知道吗?你难道忘了曾经的公孙越?皇上对私兵不能容忍,对这种事情难道能容忍吗?”   沈时钊终于明白,原来谢止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不得这次如此谨慎和沉稳。   沈时钊沉思半天,说:“陈宝盛做的事和公孙越做的事没有可比性,陈宝盛为民请命,是英雄。”   谢止松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沈时钊,眼里充满了惊疑,甚至还有一丝陌生,沈时钊的脸部轮廓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深刻,他的长相带着锋利的攻击性,平日里习惯了冷漠,连眼神都是冰的,谢止松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半天,说:“无论如何,说话做事稳妥为上,你以后做事也要更谨慎一些,最近你来我书房的频率低了,以后常来,我也能多教你一些东西。”   “时钊明白。”沈时钊微微低头,他最近确实很少和谢止松汇报朝事,谢止松这么说,其实是在点他,让他以后多汇报,沈时钊听出来了。   不知为何,沈时钊为陈宝盛上书求情的消息进了邹清许耳朵里,邹清许常在泰王府里陪读,泰王潜心读书,和邹清许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践行韬光养晦的策略,他这段时间很少正面参与朝事,每天学习、看书、吃瓜、看戏。   相比起锦王,尽管泰王弱势太多,既不受宠,在朝中也无人帮扶,自身还有点小毛病,但邹清许明白,泰王做事时起码会为大徐和百姓考虑。   曾经他只把泰王当做自己的人脉和可以利用的对象,但现在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已经被绑到一起。   泰王:“没想到沈时钊竟然会为陈宝盛求情。”   邹清许放下一本书,他现在学得比泰王都猛,王爷的书他随便看,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他对史书还是感兴趣的,大概是因为历史总在不断的循环,他说:“谢党肯定要和陆党对着干,可以理解。”   泰王摇了摇头:“可是谢止松没有上书,除了沈时钊以外,谢党的其他人也没怎么上书,起码谢止松最看重的那几个人没有为陈宝盛求情。”   邹清许忽然怔住了。   他知道泰王的意思,求情不是谢止松的主意,是沈时钊自己的主意,沈时钊貌似单独行动了一次。   邹清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沈时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温情的一面,搞不好是糖衣炮弹,他把自己刚刚看完的书递给泰王,“这本书王爷可以看看。”   朝中大多数官员都为陈宝盛说话,但陆党认准了不想让陈宝盛全身而退,他们故意在荣庆帝面前颠倒黑白,编造是非,荣庆帝这几天的心思都在造宫殿上,自然对这事没怎么上心,他听信谗言,直接将陈宝盛赐死。   防御洪水的法子有那么多,陈宝盛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条呢?   圣旨一下,朝堂上上下下一片哗然。   消息出来的时候,正值春夏交替之际,梁文正一下子病倒了。   此时无论再做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荣庆帝下令之后去西山游玩,而行刑的日期在他回来之前。   陈宝盛斩首那天,全城百姓为他送行,他们一度想要冲破官兵的封锁,将他救出。   陈宝盛倒是看得开,他是为天下苍生而死,他相信后世和后人会给他一个公允的评价,他问心无愧,坦然赴死。   陈宝盛死后,各地都为他哀悼。   洪水一来便逃跑的知府活得潇洒悠闲,被他们抛弃的百姓被淹了家园,死伤众多,留下来与百姓共患难的陈宝盛却被斩首,贪官和不干实事的官员尺位素餐,真正干实事的官员甚至把命都赔了进去,群情激愤,义气激发。   荣庆帝回宫之后,舆论的翻江倒海才让他意识到杀错了人,但皇家的命令一旦下达,开弓没有回头箭,翻案只能显得皇帝无能,荣庆帝只好冷处理此事,把锅算在陆党的头上。   鉴于没有翻案,百官们虽然痛惜陈宝盛的遭遇,却很少有人敢公开露面帮忙处理后事,陈宝盛身上还背负着罪名,此举无异于公开和荣庆帝唱反调,只有少数几个人敢出面为其收尸,并帮忙操办丧事。   梁文正和刑部主事以及其他两位知府帮忙处理了后事,并为其遗孀遗孤购置田地,确保他们能安然度过后半辈子的生活,此事在民间和朝野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陆党向来还有点气节,但这次的事让梁文正终于意识到陆党的不择手段本质上和谢党无异,他们处理问题老练无情,只考虑自身利益,丑态尽显。   朝廷大片大片的烂掉了。   梁文正内心悲凉,他正为天下社稷担心时,自己身上的麻烦也来了。   陆党像疯狗,逮谁咬谁。   他们上书举报梁文正在荣庆帝的某位孩子夭折时,不但不伤心,还在那时写诗庆祝,喜悦之意溢于言表。荣庆帝少子,在儿女问题方面分外敏感,有人在他耳边这么一吹风,他即刻大发雷霆。   一池水本就不平静,这下被搅得更浑了。   邹清许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当初梁文正重返朝堂的时候,他隐隐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第32章 恩师(二)   梁文正的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全看怎么理解,他写的诗文字里行间兴高采烈, 是因为求雨成功,那年遇到大旱,千里灾黄,百姓们苦不堪言,他们能否吃上饭全靠老天爷心情, 梁文正潜心求雨,终于天降甘霖。   可惜日子不凑巧, 刚好遇上皇子夭折的日子。   梁文正本意是为了庆祝求雨成功,与皇子没有任何关系,再者说, 他写诗的时候并不知道皇子夭折,只是恰巧这篇诗文被保留下来,后面才知道与皇子不幸夭折的日子是同一天。   梁文正不断上书为自己辩解,声称有人污蔑, 然而荣庆帝勃然大怒,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荣庆帝对梁文正的不满由来已久,他以为自己复用梁文正,梁文正最起码应该懂得知恩图报,但实际上, 梁文正丝毫不知分寸, 依旧成天和他对着干, 荣庆帝感觉自己的付出丝毫没有收获, 反而让自己徒增不少烦忧。   他早想让梁文正下台,或早或晚, 这次的事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起初荣庆帝虽然不喜欢梁文正,但并不怀疑梁文正的忠心,这次的事却让他开始怀疑梁文正的忠心。   梁文正平日里得罪了太多人,消息传出来之后,想报复他的人成群结队在荣庆帝耳旁吹风,以至于让荣庆帝对梁文正的印象更加恶化。   荣庆帝一度生出杀心。   一件东西哪怕是白的,说它是黑色的人多了,会让人真的以为它是黑的。   所有为梁文正上书的人都被荣庆帝拒绝接见,言辞激烈的清流甚至被他认定为梁文正的同党,梁文正还没有被处置,同党先被处置了,直接被降职停职。   朝中一片血雨腥风,一时间人心惶惶,众人纷纷求自保,不再敢为梁文正上疏申辩。   梁君宗四处奔走,收效甚微。   邹清许先去求了泰王,泰王坐在书斋里,显得左右为难。   天儿越来越热了,泰王换上轻薄的衣物,上好的绸缎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直晃邹清许的眼睛,泰王说:“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无论是谁前去求情都不讨好,反而会加重父皇的怒气,不如先静观其变,观察一段时间,等父皇怒气消了些,再做打算。我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人愿意出面。”   邹清许看着坐在光影里的泰王,忽然发觉自己的冒失。   人总是病急之下乱投医,直到这一刻,邹清许才发觉此事敏感,泰王不能轻易出面。   事关另一位皇子,泰王在这件事中,最好不要说话。   邹清许忙行礼道:“请王爷恕罪,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为了救老师,我急火攻心,考虑欠妥。”   泰王起身扶他:“你重情重义,没有任何错。”   邹清许抬头那一刻,看到泰王眼里晶亮的光,像深邃的琥珀。   从古至今,人们对恩师总是有别样的情怀,在不计其数的歌颂中,甚至有人将他们与父亲相提并论。   泰王理解邹清许,也懂他的难处,只是,人在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邹清许离开泰王府后,事已至此,只剩最后一个地方,他还能去搏一搏。   邹清许在沈府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沈时钊对他的来访不意外,他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时,刚好听到家仆来报,邹清许来了。   沈时钊放下水壶,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到邹清许后,开门见山地说:“你应该知道,这次我帮不了你。”   邹清许一怔,他站在檐下,似乎诧异,又似乎早已料到,他放缓神色,“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五月天暖,外面微风习习,带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惬意得很,邹清许进入他熟悉的厅堂,坐下来后对沈时钊说:“我知道现在的形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你是我,现在会怎么办?”   沈时钊听闻,有些诧异,邹清许求他不成,竟问他取经。   可眼下的形势实在黑暗,极不明朗。   沈时钊侧耳倾听,一双漂亮的眼睛在茶汤升起的雾气中朦胧不清,他喝了一口茶:“说实话,皇上动了大怒,现在连我义父也帮不了你,当然,他不会趟这趟浑水。”   窗外忽然涌来一阵风,沈时钊刚提及谢止松,长煜在门外禀报:“谢大人来了。”   邹清许吓了一跳。   邹清许如临大敌,他还没有在私下的场合中见过谢止松,他轻声问沈时钊:“他怎么会来?”   沈时钊看上去也有些不自然,他说:“我也没有想过他会来。”   邹清许着急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两个人一对视,电光火石间,邹清许选择藏起来,在沈时钊回答之前,他先发制人:“我躲哪里?”   沈时钊还没来得及开口,邹清许再次提前行动,他闪身藏到了屏风后面。   沈时钊抿了抿嘴,神情无语呆滞,此时,谢止松进来了。   长煜领着谢止松在院落中观赏栽种的鲜花,沈时钊出门去迎,谢止松看见他,问:“听说这些花都是你要种的?怎么突然想养这些东西?”   沈时钊跟在谢止松身边解释:“我总觉得院子里太空了,栽上东西好看些。”   谢止松背着手缓缓上了台阶,视线将整个院落一扫而尽:“百花争妍,不错。”   沈时钊瞧着谢止松的脸色,问:“义父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府上?”   “最近朝廷里事儿多,我在外面躲躲。”谢止松看上去神态颇为放松,心情应该不错,他接着说:“好久没来你府上了,让厨子做顿饭吧。”   最近陆党和清流的领袖接二连三有了大麻烦,唯独谢党这边风景独好,谢止松隔岸观火,悠然自得。   长煜去吩咐后厨,沈时钊将谢止松迎进正厅。   谢止松刚一落座,看见桌边的茶杯。   桌上总共摆着两个杯子,茶杯里的水还是热的,冒着热气,水量还剩一半,被人喝过。   “时钊,府里有客人吗?”谢止松盯着茶杯问。   屏风后面的邹清许一哆嗦。   糟糕,他竟然忘记把茶杯顺走了。   四周寂静,落针可闻,沈时钊朝屏风处看一眼,“对,有客人。”   邹清许:“......”   邹清许对沈时钊表示相当无语,沈时钊不愧是谢止松的干儿子,他在谢止松面前唯命是从,嘴脸相当可恶。   出卖他,根本不带犹豫的。   “客人呢?”谢止松睁大眼睛,来了兴趣。   屏风后面的邹清许叹一口气,他被出卖了,于是他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看到谢止松,邹清许行礼:“参见谢大人。”   谢止松一眨不眨地看着邹清许,又看看沈时钊,而后摆正身体,收回视线,问沈时钊:“客人怎么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沈时钊正欲张口,邹清许接过话头:“下官刚刚去方便了一下。”   邹清许说完,深深看了沈时钊一眼,目光相接,哀怨很多。   他很担心沈时钊全盘托出他们今日聊的事情。   谢止松点点头,似笑非笑,明明看上去慈眉善目,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寒,“看来你俩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沈时钊亲自给谢止松倒水,“同为臣子,没什么特别的。”   邹清许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像个吉祥物,长煜进来禀报说可以开饭了,邹清许抓住这个机会想溜,谢止松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吃饭。”   邹清许立马腿软了。   他连连拒绝,谢止松面色稍有不悦,“怎么,不卖老夫这个面子?”   邹清许不敢,他算哪根葱,敢拒绝当朝首辅发送的约饭邀请。   不大的桌子上,摆着八个菜,谢止松坐在主位,目光不时从邹清许脸上滑过:“你的名字我早已耳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邹清许从谢止松的神色中看出尽管他已经老了,脑子还活泼的转着,眼睛里的精明像光一样漫出来,眼前的人道貌岸然,人人尊称他一声谢大人,但他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所犯罪孽下十八层地狱都洗不清。   可是,今日他来沈府,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梁文正。   为了梁文正,他不仅要忍耐,还要卑躬屈膝地替梁文正说好话。   邹清许端起杯子先敬了一杯:“我为恩师梁文正的事情而来。”   谢止松微微抬起嘴角,他看着邹清许的酒杯,“满了?”   沈时钊一愣:“今日的饭局比较轻松,我没有让下人备酒。”   邹清许见状,让长煜去拿酒,他对谢止松说:“谢大人应该清楚,梁大人向来一心为国。”   谢止松看酒到位,睨了一眼:“人的痛苦和不幸全来源于贪念,有些人能承受这些痛苦,但有些人承受不了。”   此时,上好的陈酿被搬上桌,邹清许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梁文正如果能舍弃权力,原本可以在家安享晚年,不至于落得今日之下场。”   谢止松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穿透密林飘来,笃定而沉稳,此事尚未定论,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邹清许又喝了一杯,一口见底。   两杯烈酒进肚,邹清许胃里火烧火燎,他脸上冒红,脑子逐渐转得越来越慢。   沈时钊不时看他,一言不发。   恍惚间,他听到谢止松的声音:“你们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大事小事都是天子一念之间的事。”   谢止松的这句话说完,邹清许的意识彻底涣散,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谢止松的目光终于落了下来,不声不响地打量他。 第33章 恩师(三)   邹清许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谢止松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叠在清冷冷的月光上面。   “就是这个人,总给我们找麻烦吗?”谢止松像在自言自语, 又像在问沈时钊。   可能谢止松也没想到邹清许竟然这么不禁喝,喝了几杯便倒下了。   朝中风云变幻,谢止松总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作棋盘,他抽丝剥茧般层层拨开迷雾,无法相信神秘面纱下的人是名不见经传的邹清许。   沈时钊也看着倒在桌上的人, 邹清许醉醺醺的,嘴里喃喃自语, 不知在嘟囔什么,沈时钊无话可说,移开视线。   明月高悬, 窗外树影婆娑,谢止松拿起酒杯喝了两口,脸色逐渐发暗,他的声音又沉又冷:“把他除掉有困难吗?”   沈时钊抬起头。   谢止松动了杀心。   谢止松平日里最不能容忍被挑衅和被玩弄, 邹清许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他好事,实在让人心烦意乱。   沈时钊目光在地上画了个圈,说:“邹清许是梁文正的爱徒,现在他还频繁的进出泰王府,他身后站着朝中出名的大儒和一位王爷, 我们不能贸然行事。”   谢止松上了年纪, 他听闻闭上眼睛, 思忖半天后什么都没说, 他今天也喝了点小酒,脑子里昏昏沉沉, 开口对沈时钊说:“我先回去了,你想想,看能不能让他成为我们的人。”   外面一片漆黑,月亮躲在云层后,出屋伸手不见五指。   沈时钊找人把谢止松送回谢府,谢止松一走后,屋子里立马安静了。   邹清许躺在桌上的一片狼藉中,满身酒气,睡得不省人事。   沈时钊抬手摸了摸眉心,感到棘手。   现在这个点,让邹清许自己一个人回去不现实,他家里也没有人把他领走,想来想去,只能让他先住在府里。   沈时钊把邹清许往后院的厢房领去。   他走到邹清许身边,居高临下地伸出手,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摆正邹清许的脸,让他面朝自己,观察他是否残存一丝理智。   邹清许趴在桌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澈灵动,酒气熏染出一丝魅惑。   “沈时钊,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邹清许说。   沈时钊站着,俯视桌上的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睫毛闪了闪,两人离得其实并不远,只是邹清许趴着,眼里的沈时钊模模糊糊,像水里的月亮。   他伸手去捞。   邹清许随手一晃,没想到真的捞到了什么东西。   他抓住了沈时钊的一只手。   温热的触感,细腻的皮肤,柔软而有力。   邹清许紧紧抓住那只手。   不是他在捞月亮,而是月亮在捞他。   沈时钊费力地把邹清许拉起来,邹清许看着清瘦,却沉如重物,尤其是醉酒失去理智后。沈时钊费劲把他拉起来,邹清许一下子跌入他怀中,或者说,扑进他怀中。   酒气铺天盖地弥漫开来。   沈时钊一下子僵住了。   邹清许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两人几乎面对面贴近,沈时钊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悬在半空。   邹清许忽然问:“你是谁?”   耳边一阵酥麻,沈时钊:“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邹清许一激灵,近距离观察着沈时钊的脸,他眨了眨眼,慌忙从沈时钊身上离开:“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邹清许退后两步,被控住的沈时钊仿佛忽然学会呼吸和喘气,背后竟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走吧。”沈时钊轻轻吹了一口气。   邹清许明明傻乎乎的,但仍谨慎地问:“去哪里?”   沈时钊:“你晚上不休息吗?去睡觉。”   邹清许跟着沈时钊慢慢往前走,“这里是哪里?我们去哪里睡觉?”   沈时钊不太想回答这些弱智问题,他简短一答:“我家。”   “你家?”邹清许停下了,“这里难道不是我家?”   沈时钊看了一眼硕大的庭院,高耸的屋檐,顿觉可笑:“这里怎么可能是你家呢?”   邹清许看了一眼院子,这成片的土房,嫌弃地说:“破破烂烂的,确实不可能是我家。”   他家应该有沙发,有光洁的木地板,有铺满墙纸和瓷砖的白墙。   沈时钊:“......”   沈时钊在前面回头催促邹清许:“快走,停下来干什么?”   邹清许在后面小心挪步,看上去像个傻子,沈时钊回头一看,忽然放慢脚步,和邹清许在院子里慢慢走。   沈时钊慢下来以后,邹清许走得更慢,沈时钊偏头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邹清许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沈时钊:“你和你不喜欢的人交朋友,是为了什么?”   邹清许脱口而出:“为了报仇。”   沈时钊停了下来:“报什么仇?”   邹清许咬牙切齿:“杀父之仇。”   沈时钊一怔,不说话了。   晚上夜风微凉,轻风从他们身边经过,邹清许在身后嘟嘟囔囔,沉默半晌后,沈时钊再次开口:“你要找谁报仇?”   邹清许:“张建诚,曹延舟,陆嘉,谢止松,还有谁来着?”   沈时钊彻底沉默了。   邹清许脸上红扑扑的,在夜风的清洗下身上的酒气散开,他信誓旦旦:“这些坏人一个都跑不了。”   “沈时钊是坏人吗?”沈时钊忽然问。   “是。”   沈时钊神色动容:“你讨厌他吗?”   “讨厌。”   “为什么讨厌?”   “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酒鬼跌跌撞撞地走着,可能是有效聊天,也可能是无效聊天,沈时钊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带着邹清许走到后院的厢房,邹清许一路嘟囔,像个傻子,沈时钊把他领进门后,他脚底一滑,一个平地摔直接往床上摔去,还下意识去抓沈时钊。   他把沈时钊也带到了床上。   两个人咚的一声倒在床上,邹清许闷哼一声,拍着沈时钊的背,“你怎么压我!”   沈时钊脸色有点臭,他缓缓起身,生无可恋地说:“我没有压你,是你把我拉下来的。”   邹清许皱眉:“你躺在我床上干什么,你该不会是梁君宗吧?”   他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身体尽力往后仰,满身酒气地说:“咱俩不可能。”   沈时钊压着小腹的痛意,眼睛微微睁圆,欲言又止。   邹清许:“别过来。”   沈时钊:“你看清楚,我不是梁君宗。”   “你不是梁君宗。”邹清许抓住他的衣袖,“你是沈时钊。”   邹清许眨了眨眼,自言自语:“沈时钊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时钊:“......”   邹清许忽然扑了过去,把沈时钊按在床上揍。   沈时钊?当然要把他揍一顿!   论打架邹清许貌似不是沈时钊的对手,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们穿着一身厚厚的衣服,很快在紧窄狭小的空间中激出一身热汗。邹清许喝醉了,脑子不清醒,身上也没力气,沈时钊轻松将他制服,气得邹清许在沈时钊手上咬了一口。   沈时钊一掌要劈在邹清许身上。   可这一掌快落到邹清许后脑勺上的时候,沈时钊的手悬在半空。   他终究没有下手。   沈时钊强忍痛意,邹清许死死抓着他的手,但很快,邹清许睡了过去,毫无知觉。   沈时钊谢天谢地,艰难抽出他的手,他看着邹清许的睡颜盯了半天后,将一旁的毯子扔在邹清许身上。   厢房里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一大早,邹清许醒来,他头痛欲裂,酒果然不是好东西,邹清许浑浑噩噩的起床穿衣,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   他揉着脑袋往外走,走到大厅后撞见了沈时钊。   邹清许宛若做了亏心事,眼神飘忽,心虚地说:“昨晚我喝多了。”   沈时钊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以后少喝酒。”   邹清许一听心里更慌了:“我感觉我酒品不好,我喝醉后没撒酒疯吧?今天早上醒来,很多事情我记不清了。”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的眼睛,曾经漆黑的眼珠现在变成浅淡的颜色,可能因为映了晨光,整个人披上一层柔和的色调,他漠然地说:“没有。”   邹清许松一口气,正要告辞,忽然看见沈时钊的左手不太对劲。   他好奇地问:“沈大人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沈时钊忙把手藏在身后,“不碍事,一点小意外。”   邹清许假模假样关心:“手很重要,好好保养。”   邹清许离开沈府,脑袋依旧昏昏沉沉,他回家补觉,还是家里睡着舒服,回到家后,他刚趟在床上,回忆翻涌而来。   沈时钊的手,好像和他有关。   他们在床上打来打去,他抓住沈时钊的手嗷呜了一口。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床上打架,他想不起来。   幸好他们在床上打架,而不是干别的。   一时间,邹清许尴尬到只愿长醉不复醒。   醒酒醒得差不多之后,邹清许决定去一趟梁府。局势错综复杂,有些事的利弊他必须要和梁文正掰扯掰扯。   邹清许独自前往梁府,刚走到拐角,他忽然觉得整条街的气氛有些萧索,和平时不太一样。   前几天是大晴天,今天的天是阴的。   乌云沉沉压在头顶,好似压在心头。   邹清许看到了梁府的大门,与此同时,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府里传了出来。   邹清许心一紧,快走几步走了过去。 第34章 恩师(四)   邹清许急忙冲进去, 只见从院落,到厅堂,家奴们全在哭。   有人动静大, 有人动静小,梁府笼罩在一片悲伤哀怨的氛围中。   邹清许的双腿忽然像灌了铅,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不敢上前。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去,看到梁君宗跪在床边, 放声悲哭。   邹清许不敢相信,他挪到床边半跪下来, 挨在梁君宗旁边,问:“老师怎么了?”   梁君宗闭上眼睛,抓着梁文正还有余温的手, 没有回话。   邹清许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除了嘴唇已经没有血色,仿佛还在睡梦中,只不过他睡得并不踏实, 眉头还是紧皱的。   .   吴贵带圣旨到了梁府。   几个月前,吴贵对梁文正宣布了朝廷打算重新任用他的好消息,几个月后,荣庆帝感念梁文正为大徐做的贡献,然而他的罪责同样不可饶恕, 荣庆帝让他回乡, 梁文正知道, 这一次远离盛平, 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荣庆帝给过他一次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   梁文正听到这个消息后, 长跪不起,再三问吴贵: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的神智似乎已经不再清明,眼里因熬夜布满血丝。他心里憋屈,内心的压力极大,梁文正最近睡眠质量奇差,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三天加起来也睡不了几个时辰。   梁文正先为陈宝盛的事情操心,后来又为自己的事情操心,悲愤交加,他实在想不明白,朝中现在为何会黑暗到如此地步。   吴贵只是来送话的,活到这把年纪,见的事情多了,他心里难以泛起太大的波澜,他说:“朝堂里浮浮沉沉很是常见,事情已成定局,梁大人快起来吧。”   作为荣庆帝的近侍,吴贵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稳沉,他对梁文正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但这次多少带些见最后一次面的基调。   吴贵的政治敏锐度极高,他知道,梁文正再也不可能被复用了。   梁文正晃悠悠站起来,对他而言,这样的朝廷,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为官了。   天子是非不分,朝廷昏天暗地,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朝代的至暗时刻,也听到了这个朝代的悲歌。   吴贵走后,梁君宗上前扶他坐到软榻上,梁文正忽然想到他刚到盛平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想到自己刚为官的时候,以笔为戈,以纸为戎,英姿勃发,立志大展宏图,实现自己的抱负。   可如今,他连一个全心全意为民做主的父母官都保不住,陈宝盛的死让他彻底对朝堂失去了信心。而他起起落落,一心为大徐,终究还要背负罪名被一脚踢开。   他忽然吐了一口鲜血。   梁文正气急身亡。   耳旁的各种哭声淹没了邹清许,他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沉默的清泪。往日种种在眼前浮现,和此情此景交叠在一起。   邹清许泣不成声。   没有人想到梁文正会因此气急身亡,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梁文正死后,朝中一时间大兴冤狱,陆党为了防止清流再次凝聚成一团被荣庆帝重用,东山再起,趁此机会大肆打压清流,两也看准这个时机,互相整肃内部,清理对方的党羽,梁文正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此混乱之际,被牵连到的人数不胜数。   不少人为梁文正鸣不平,上书请求为其申冤,彻查挑唆冤枉梁文正的官员,并给其风光大葬。   陆党立马对梁文正的亲友展开报复,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没人再敢提及此事。   梁君宗为梁文正简单办了一场丧事,他知道父亲喜欢低调,请的人大多也是梁文正身前的好友和学生,邹清许同他一起操办,梁君宗这几日对他一直很冷漠,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之后,梁府一下子空了大半,只留他们两个人,待在梁文正曾经的书房里。   两个人穿着丧服,坐在梁文正曾经的书台前,邹清许安慰梁君宗:“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事情已成定局,节哀顺变。”   梁君宗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好不容易开口:“你知道吗?父亲去世前一天,还说他觉得你非常可惜。”   邹清许眼前一片迷蒙,问:“可惜吗?”   梁君宗:“当我们为父亲奔走求情的时候,你在做什么?盛平人尽皆知,你在沈府同谢止松和沈时钊喝酒,你趋炎附势,揣摩迎合谢党的心意,一味讨好,百官都知你和沈时钊关系非同一般,你是清流吗?你早已成了谢党的一员了吧。”   梁君宗火气极大,但他的面容和声音却都平静,越是死水般的平静,越让邹清许觉得蚀骨的凄凉。   邹清许解释:“我假意配合谢党,是为了老师没有完成的事业,我和沈时钊的交情不会长久,不过镜花水月一场虚幻,现在局势千变万化,我们要学会明哲保身,伺机而动。”   “明哲保身吗?”梁君宗难得笑了笑,沉默不语。   后来,梁君宗再也没有主动找过邹清许。   梁君宗和邹清许断了联系。   梁文正去世后,民间一片悲痛,他在位的这些年,声名鹊起,为大徐培养了数不清的栋梁之材,发掘了不少有才学的人,他的仕途之路蜿蜒坎坷,但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遍布各地。民间都知这位老先生的风骨,纷纷为他哀悼,他各地的学生们也纷纷为他撰写祭文和墓志。   荣庆帝听闻此事后冷静下来,梁文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撤销了梁文正的罪名,也挽回了自己的声名,为了表达对一代名儒的哀思,荣庆帝宣布休朝一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荣庆帝总归做了一些什么,告慰梁文正在天之灵。   贺朝再次见到邹清许,离梁文正去世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贺朝来到邹清许家,邹清许正在屋里练字,他书架上的书摆放的整整齐齐,室内井然有序,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扫除,连他整个人都像焕然一新。   邹清许依旧穿着那身青衫,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打扮,但贺朝总觉得他哪里变了,但他说不出来。   邹清许见贺朝到访,收拾好纸笔,同他一起在院中乘凉。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邹清许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一颗核桃树,他和贺朝坐在核桃树下乘凉喝茶。   贺朝不敢看外面的太阳,他眯着眼睛说:“听说你和梁君宗掰了。”   “是吗。”邹清许淡淡地回,他的眼眸缓慢转动,目光虚虚飘在半空。   贺朝小心翼翼地问:“他之前不是找你找得可勤快了吗?”   贺朝对梁君宗和邹清许那档子风花雪月的事儿多少知道一点,他本以为梁君宗能爱慕邹清许到地老天荒。   邹清许顿了一下后说:“自从老师去世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去梁府时,他刻意回避和不见我,他大概真心对我恨之入骨,想和我一刀两断。”   贺朝叹了一口气:“一来他太过哀伤,二来他觉得你背叛了梁大人和清流的信仰。不怨他,百官中都在传你和沈时钊走得近,你俩的谣言多如牛毛,有人还说陆党彻底把清流推向了谢党。”   邹清许拉了拉嘴角,但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他转头看着贺朝:“你觉得是真的吗?”   贺朝:“我当然相信你,但你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或许这叫能屈能伸?但曾经的邹清许应该是慷慨就义那种类型。”   对,你说的没错,曾经的他确实就义了。   邹清许在心里认同贺朝。   现在的他要避免重蹈覆辙,但时局总逼迫他去做违心的事。   朝堂上的事,从来都不在阳光下。   他想斩恶龙,手里就要有比恶龙更恶的兵器。   “谢止松太狡猾了,这些消息大概率是他故意放出来的,为了分化我和清流,这样一来,清流们都将厌弃我,而我只能向他们靠拢。”邹清许喝了一口浓茶,浑然不觉,他现在已经能适应茶叶清苦的味道。   “但现在的我还有泰王侍读这一敏感身份,谢止松不敢公开招惹我,他不想让自己卷进皇子相争的漩涡,尤其现在泰王初露锋芒和野心,这些事扣在沈时钊身上正好。”   贺朝听着,忽然问:“我冒昧问一下,你和沈时钊究竟是什么关系?”   邹清许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说:“逢场作戏。”   贺朝:“那你和梁君宗呢,又是什么关系?”   邹清许想了许久,说:“我管他一辈子。”   贺朝忽然愣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邹清许一直致力于撇清和梁君宗的关系。如今的这句话,多少有点出乎他意料。   但当贺朝再次偏头看邹清许的时候,邹清许泪流满面。   贺朝明白了,邹清许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梁君宗,而是为了梁文正,他没有护住梁文正,便把这份愧疚转移到了梁君宗身上。   邹清许摸了一把脸,身体小幅度颤抖不停,情绪突然在此刻崩溃,他泪如雨下。   邹清许看着外面的艳阳,无论如何,他这次彻底入局了。   不同于先前的打打闹闹,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无论赢还是输,他都要走到最后一刻。 第35章 宦官(一)   又过了几天, 邹清许迎来久违的客人。   沈时钊约他去谷丰楼吃饭。   邹清许本来不是很想搭理沈时钊,但听说要去谷丰楼吃饭,不, 主要是他担心沈时钊有什么情报带给他,于是答应了沈时钊的邀约。   梁文正去世后,邹清许对两党更加深恶痛绝,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必须在二者之间尽力周旋。   谷丰楼里依旧人山人海, 无论是否是灾年,这里的权贵总是夜夜笙歌, 天天吃山珍海味,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只要盛平安好, 无论天下兴亡,他们的生活都潇洒快活。   今天的饭菜都是沈时钊点的。   一来他结账,二来他对邹清许的口味早已了如指掌,当然, 主要是因为他结账的原因,邹清许不敢指手画脚。   除非情况特别,譬如今天这种情况。   沈时钊仿佛有种今天是他们吃最后一顿饭的感觉,一个劲儿的点菜,点的菜还都是硬菜。   点到后面, 邹清许心里狠狠慌了。   邹清许拉住沈时钊, 手差点哆嗦起来, 他问:“沈大人, 我是不是要有麻烦了?”   沈时钊放松地抬眸:“你要有麻烦了吗?”   邹清许和他拉扯:“有,还是没有呢?”   沈时钊放下册子, 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邹清许:“我要真有点什么事,你肯定比我知道的早,也比我知道的多,直说无妨。”   沈时钊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邹清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松弛:“你不知道点这么多饭?跟断头饭似的,慌的我心里咚咚直跳。”   沈时钊打住,和小二确认了菜名,“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   邹清许愣住了,今天不是他的生辰,他是冬天出生的,不是夏天出生的,他刚想摇头,忽然想起现在的邹清许,生辰确实是今日。   在沈时钊微微惊讶的眼神中,邹清许伸手扶住脖子,把脑袋摇正,“沈大人费心了,我差点忘记今天是我的生辰。”   自从梁文正离世,梁君宗再也不骚扰他之后,邹清许仿佛没有生辰了。   之前都是三个人一起过,今日是他孤身一人。想不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心情莫名低落。   沈时钊看邹清许神色寥落,猜测他想起了不好的事,他开口拉回邹清许的思绪:“点的都是你爱吃的,你有意见吗?”   邹清许摇摇头,他哪配有意见。   谷丰楼的上菜速度不用质疑,收最贵的银子,一定要提供最好的服务,邹清许看着满目琳琅的美食,香气四溢,他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缺个小蛋糕?”   沈时钊:“蛋糕是什么?”   邹清许:“在生辰那天应该吃的东西,但这里应该没有。”   沈时钊有些疑惑:“吃的东西吗?”   邹清许:“对,类似于甜甜的糕点,很好吃。”   沈时钊壕气冲天地问:“哪家店有?”   邹清许:“哪家店都没有。”   沈时钊皱起了眉头:“怎么才能拿到一个小蛋糕?”   邹清许抿抿嘴:“今天是吃不上了。”   今日没吃上蛋糕,沈时钊似乎比邹清许还觉得遗憾,眉眼间蒙着一层雾气。   邹清许安慰道:“不碍事,蛋糕这种东西很腻,等你生辰那天,我给你做一个尝一下。”   沈时钊点了点头,这才拿起了筷子。   邹清许嗷呜大吃了几口,胃被填充得很充实,索性理智还在,他拿起一块枣花酥说:“沈大人今天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给我庆生,说吧,有什么事?”   沈时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邹清许艰难的把嘴里甜的发苦的枣花酥吞下去。   邹清许心里打鼓,“沈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样无来由的关照让我心里发毛。我笨,还没猜到你的言外之意。”   沈时钊用漆黑深沉的眸子打量邹清许:“没有言外之意,单纯好奇,你和贺朝,或者曾经和梁君宗,不都是这样聊天的吗?”   曾经两个字让邹清许心里隐隐发痛,沈时钊的目光在他脸上不断徘徊,像光线一层一层泼上去,邹清许无意中抬头,碰到沈时钊锋利的目光后一惊,当即收起眉间的愁绪,思索起沈时钊的心思。   邹清许在心里暗自思忖,沈时钊这是打算走什么套路,东一个甜枣,西一个甜枣,他小心翼翼地说:“最近的日子过得很充实,要么在翰林院,要么在泰王府,人忙的时候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沈时钊:“泰王现在已经完全把你视为他的心腹了吗?”   邹清许瞪大眼,有点想笑:“心腹?我这么大脸吗?我只知道泰王挺愿意和我说话聊天。”   沈时钊:“世人皆知皇上更偏爱锦王,泰王的路会走得很辛苦。”   邹清许不说话,如果他真的和泰王是一个战线上的人,泰王的路辛苦,说明他的路也会很辛苦。邹清许转了转眼珠,实在猜不透沈时钊心中所想。   邹清许:“我印象中,谢大人好像从来都不参与皇子的纷争,沈大人难道对这些事感兴趣?”   “没什么兴趣。”沈时钊答得随意。   “......”邹清许无语凝噎,“既然沈大人不感兴趣,问这些东西做什么?”   沈时钊睨了他一眼:“不是说了么,和你闲聊。”   邹清许:“......”   今天这顿饭是无论如何都吃不香了。   邹清许总觉得今天的沈时钊受了刺激,想聊天找他干什么?让人怪害怕的,沈时钊不说正经人话,他要找点正经话题,不然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邹清许咳了两声:“陆嘉的事暂时不会有结果,这几天又消停了。”   他们给陆嘉设的套,陆嘉确实解不了,但陆嘉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老谋深算,用一个“拖”字暂时解了套。   这件事既然难以下定论,不如拖着,反正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大家聚起来讨论一下,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层出不穷,还真没空天天折腾这事儿。   于是直到今天,事情也没有定论。   邹清许和谢止松都知道陆嘉不会那么快倒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陆嘉位高权重,他们要做的是慢慢给陆嘉放血,让荣庆帝对他的好感消散殆尽。   但如果可以的话,给这个过程加加速未尝不可,总之,他们不会让陆嘉彻底钻出这个套。   沈时钊往自己杯子里添了茶:“陆党人多势众,不止有陆嘉一人,我们可以先拆他的羽翼,打他的爪牙,当陆嘉发现身后没什么人时,自然更没心气。”   邹清许终于感觉沈时钊今天说了点能听的话,他接着说:“你难道已经有主意了吗?”   沈时钊的眸光映在邹清许脸上:“你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邹清许有些不好意思,沈时钊说的行动,在他眼里看来,不过是最近和宦官的关系好了一点。   邹清许虽然对谢止松深恶痛绝,怨入骨髓,但谢止松能在朝堂中混得叱咤风云,深得荣庆帝信任和喜爱,一定有他的可取之处。   要想把他弄下台,先要向他学习。   当前朝中,除了陆党,谢党和清流之外,还存在一股力量,只不过这股力量牢牢被荣庆帝掌控,不怎么抛头露面招摇过市,也很少参与陆党和谢党间的纷争。   他们就是宦官集团。   经邹清许观察,谢止松会做人,谢止松努力维持着和宦官之间的友好关系,甚至有些刻意,他像梁文正当初那样,看不起宦官,对宦官冷言冷语,宦官每次到谢府传话,总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谢党和宦官集团的关系一向和睦,这自然助力谢止松能一直获得荣庆帝的赏识,他总能猜透荣庆帝的心思,还不是因为开了外挂,宦官时不时给他传小纸条,谢止松对荣庆帝的很多动向了如指掌。但陆党和宦官之间不时有点冲突,经常狗咬狗,互相抖出对方黑料,事情惹大之后再找荣庆帝调停。   邹清许笑:“我那算什么行动,不过是多交朋友,多条门路。”   都是和谢止松学的。   沈时钊:“义父最近为某件事困扰,一直找不到出路,我也有些烦心。”   邹清许来了兴致,“是嘛,你还有烦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沈时钊:“东南沿海是赋税重地,那里的几个港口运转的都不错,尤其是宁波港,几乎是当前最大的走私贸易港,现在树结成了,长满了果子,但却没有自己人。”   邹清许秒懂:“这我帮不了你们吧,你们想贪污受贿,我是清流,不懂。”   沈时钊看他一眼,“东南那边的布匹生意一直兴隆,占财政收入的大头,可是布匹收购被运往盛平后瘦了一大圈。”   邹清许忽然笑了:“大概率被宦官控制了,我猜他们多少收点提成。”   沈时钊:“这种果子不止我们想摘,陆党也想摘,你说他们怎么才能摘到?”   邹清许想都不用想:“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把宦官干下去。”   沈时钊闲适地喝了一口茶。 第36章 宦官(二)   夏日天热, 外面蝉声聒噪,小二上了消暑的茶,但街上人心浮躁, 热浪席卷进房里,邹清许正想说什么,看到门外有一个人影。   沈时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后,那个人忽然匆匆离开了。   邹清许:“看来这里并不安全,现在都有人来偷听咱俩谈话, 忽然感觉自己是个有地位的人了。”   沈时钊脸色绷紧,他眼刀如风:“隔墙有耳, 换个地方说话吧。”   邹清许茫然抬头:“换哪里?”   沈时钊:“我府里。”   邹清许为难:“你府里同样每天不知被多少人盯着,这样吧,去我的寒舍。”   邹清许的寒舍, 的确没几个人拜访,他一个小小的编修,无人在意,只有梁君宗和贺朝时不时会去, 现在连梁君宗都不去了,冷清得很。   两个人去了邹清许家,沈时钊一路睁不开眼睛,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夏日天热, 艳阳火辣, 炙烤大地。刺眼的金光像大雨兜头浇下, 路边的花花草草蔫了吧唧, 一副副缺水的样子。   邹清许一进屋便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他看沈时钊脸色不好, 有些苍白,问沈时钊:“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碍事,好像有点中暑。”沈时钊坐下来,他长话短说,“在陆党中,与宦官矛盾最深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任山,他掌握着弹劾大权,被宦官们忌惮,也被宦官们厌恶。”   这点邹清许心里同样清楚,他说:“你刚刚说东南沿海有利可图,现在那里的利益大部分都流进了宦官的口袋,但是,宦官们背后站着皇上,这可能是他们胆儿肥的原因,如果最后的获益者是皇上,事情不好开展。”   沈时钊不以为然,“宦官们收上来的钱,层层被他们抽分成,到了皇上手里,剩的并不多,事实上,皇上想整治江南豪族,都说江南地区富得流油,皇上自然对那里垂涎欲滴。”   荣庆帝执政以来,宫里的支出一度紧张,入不敷出,荣庆帝作为天子,理应做出表率,率先削减支出,勤俭度日,这对喜欢奢侈浮夸、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和书法的荣庆帝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   荣庆帝有艺术天分,对古玩珍品和名家大作极其感兴趣,他的兴趣爱好都是烧钱的,一般人玩不起。   纵然他是天子,玩起来也得看账本的脸色。   荣庆帝曾不止一次提出要对江南的富饶地区多征税,但每次都被官员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反对,其实,不止百官,江南富商的手甚至伸到荣庆帝身边,他们收买臣子和荣庆帝的近侍,包括司礼监的太监,阻碍荣庆帝一意孤行。   税已经收的够多了,到手却不多,荣庆帝知道宦官们贪,但他以为宦官们只是小打小闹的贪,从不深究。   荣庆帝是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让出点利才能让这群宦官们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   邹清许好奇地问:“这群宦官究竟贪了多少?”   沈时钊:“我这么和你说吧,江南豪族眼里的皇上可不是荣庆帝,而是这些人。这些人手底下的人也从来都不和皇上汇报具体金额,只和他们的头儿说,至于收回来多少白银,全凭心情上报。”   东南的官场全被宦官集团控制,地方官员甚至要交保护费。邹清许可以想象,宦官们有多无法无天。   他忽然笑了笑,说:“矛盾这不就有了吗?你说吴大人能忍这群宦官们如此胡作非为?”   邹清许看向沈时钊,沈时钊伸手抻着额头,邹清许问他:“还不舒服?”   沈时钊站起来,“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我先回府休息,以后再说。”   邹清许眼看着他站起来,又看着他扶着椅子的扶手踉跄站不稳,忽然,沈时钊腿一软,又朝椅子里陷了进去。   邹清许忙伸手去扶,他抓住沈时钊筋瘦的手腕,但沈时钊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   邹清许大吃一惊,他半蹲在沈时钊身前,在沈时钊脸上又拍又摸。   这家伙,总不能挂了吧?   邹清许摸了半天,感觉沈时钊还活着,他慌忙把沈时钊拖到塌上,此时的沈时钊,像一件刚硬又易碎的瓷器,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宛若进入深眠。   现在的他,任由邹清许摆弄和处置。   沈时钊能力卓越,在朝堂里游刃有余,以后绝对是个大祸患,有那么一瞬,邹清许脑子里生出恶魔般的想法。   但同时,他听到了沈时钊悠绵的呼吸声,邹清许忙回神,给他灌了点水后匆忙去找大夫。   沈时钊中了暑,喝点药休息休息便好,大夫给沈时钊开了些药,邹清许喂他服下。   邹清许坐在塌边看着沈时钊,沈时钊的肤色不黑也不白,是正常人健康的肤色,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很薄,五官优越到哪怕闭着眼睛,仍让人能感受到这是一张英俊的脸。   邹清许伸出手,将右手的手掌覆盖在沈时钊双眼之上。   哪怕遮住闭着的眼睛,依然是一张好看的脸。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是一个对大奸臣唯命是从的恶人。   邹清许的手在沈时钊脸上摆弄半天,刚移开手,对上沈时钊黑宝石一样晶亮的双眸。   邹清许吓得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市井话本扔了出去,他本打算一边看话本,一边等沈时钊。   “你在干什么?”沈时钊清醒后,坐了起来。他身形板正,像倒了的椅子被人抬了起来。   “我——摸摸你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邹清许心虚地说。   沈时钊盘腿,腰背笔直,脸色严肃,板着一张脸对邹清许说:“这里是哪里?”   邹清许抬头看了沈时钊一眼,捡起书,他说:“我家,准确的说,我的床上。”   邹清许第一次在沈时钊脸上看见和波澜不惊完全相反的表情,极不符合他的人设。   邹清许忍着笑:“慌什么,你中暑了,晕了,所以才会在这里。”   沈时钊的脸色逐渐清明,像一场急雨转停。   他看着床头的碗说:“里面是什么?”   “药,还有绿豆汤,沈大人中暑不省人事,我得把你救活吧。”   沈时钊沉默着思索片刻:“你可以趁机铲除你的政治敌人。”   “你在我家醒不过来,我不能一点责任没有吧。”   沈时钊挑挑眉,喝了一口发苦的绿豆汤,“事在人为。”   邹清许被逗笑了,“我没对你做坏事,你怎么还有点遗憾,早知道不管你了。”   沈时钊追着不放:“你为什么没有不管我?”   邹清许想了想,这句话听上去总有些奇奇怪怪,不过他很认真地回:“我这个人,当不了坏人。   沈时钊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当不了坏人,就打不倒坏人。”   “是吗?”邹清许翘起了二郎腿,“实话说,我已经做了很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但人不能做过分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邹清许被沈时钊紧追着不放,他被问烦了,开始收拾东西,把药材都包到一个纸包里,沈时钊:“你在干什么?”   邹清许:“收拾东西,把这些药给你带回家。”   沈时钊淡淡瞥了一眼这些东西,“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邹清许:“不行吗?你只是中暑了,又不是瘫了。”   沈时钊:“......”   邹清许怕沈时钊以为他太冷漠,刚醒便赶客,他停下来,环顾四周:“我家的环境你知道,只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不比沈府家大业大,还有厢房留给客人住,你看,实在是条件不允许,你也不需要在这里过夜。”   沈时钊微微蹙眉,将视线移到窗外,此时是傍晚,云霞漫天,夕阳西下,燥热的暑气被夜风稀释,遥远的街头传来人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他仿佛有种午觉刚醒的错觉。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长煜来了。   沈时钊看着长煜问:“你怎么来了?”   长煜提着一篮荔枝,说:“大人不是让我给邹大人送点荔枝吗?我晚上没事干就送过来了。”   “什么?荔枝!”邹清许凑过来,双眼发亮,他闻到了荔枝的清香,“沈大人怎么会想送我荔枝,有事求我啊。”   “没事。”沈时钊冰着脸,“府里荔枝太多,吃不了怕坏,没什么人可送,你既然喜欢吃东西,帮着解决吧。”   “真是不敢当。”邹清许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对长煜说:“你来的正好,把你家大人领回去吧。”   长煜看见沈时钊,比沈时钊看见长煜惊讶多了,他问:“大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沈时钊:“和邹大人有点事要聊。”   “啊?”长煜诧异。   邹清许打断,身子歪到长煜身边飞速解释:“他中暑了,躺了一下午。”   “哦。”长煜收起八卦的心,“回去我让他们煮点绿豆汤。”   沈时钊站起来,披上外褂准备离开,临走时,邹清许把药塞到长煜怀里,悄悄吐槽:“药不能忘了带,话说你家大人身体有点虚啊,回去好好补补,大男人这么容易中暑?”   长煜为沈时钊正名:“我家大人公事太繁忙了,接连熬了好几个大夜,换别人早撑不住了。”   “这么卷?”邹清许震惊,“有首辅大人当义父,不用这么拼命吧。”   等着爹带飞不就好了?   奸臣都这么卷,不给他们留活路啊。   长煜:“我家大人是因为能干才有了好义父,而不是因为有了好义父而能干。”   “哦。”   邹清许若有所思,看着两人走远。 第37章 宦官(三)   一封匿名的揭帖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任山的马车旁边, 里面装着一份呈词。   南边明明是富饶之地,赋税却总是不尽如意,荣庆帝派遣宦官前往调查, 谁知派出去的宦官目中无人,得意忘形,嚣张威风,别说整治当地贪污腐败,自己贪了一路。   当地的巡抚张然看不惯他张扬的作风, 写了密折上报天子,列举他的种种不法行径, 张然知道调查结果一定会被瞒报,有这样的钦差大臣,荣庆帝只有被蒙蔽的份。他勇敢揭发当地官场的贪污风气, 一针见血的指出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贡品,被负责此事的宦官们层层抽了分成,到了荣庆帝眼前的,自然不太美观。   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 宦官行驶特权,动用金牌传递,上奏的折子比巡抚弹劾的折子提前到达荣庆帝手里,宦官栽赃诬陷巡抚在当地胡作非为,荣庆帝大怒, 当即下令将张然处死。   张然含冤而死, 当地百姓放声悲哭, 奸臣逍遥法外, 江南地区一度混乱不堪,群情激愤。   匿名揭帖中揭示了这一真相, 任山对此极为重视,亲自派人查验真伪,得到准确消息后,他当即决定上报,手里的刀起,冰冷的刀刃映出萧瑟的天光。   一时间,宦官集团人心惶惶,朝堂上针对宦官的弹劾如疾风骤雨般袭来,以任山为首的陆党对宦官展开打击,还没怎么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邹清许和贺朝再次在官道上碰上沈时钊的时候,隔着老远便开始大声打招呼,沈时钊的视线轻轻往二人的方位瞥了一眼,而后目不斜视的继续直视前方。   一旁的贺朝先撞了撞邹清许的胳膊,轻声说:“你怎么回事,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现在和沈时钊关系好吗?”   贺朝等到发现沈时钊根本不怎么搭理邹清许后,又嘲笑道:“呵呵,你看,人家沈时钊都不想用正眼看你。”   三人越来越近,沈时钊摆着一张端肃的脸,脚步生冷,快和邹清许擦肩而过时,他说:“开始了。”   邹清许翘起一边的嘴角:“嗑瓜子看戏。”   邹清许说完,沈时钊往前迈去,黑靴移动了半步,邹清许嘴欠道:“沈大人中暑好了吗?”   沈时钊:“没有大碍了,多谢挂念。”   邹清许:“以后可得注意身体,平时别太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眼睛闭上得了,也算为自己积点福气。”   邹清许阴阳怪气完,沈时钊抬眸扫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袖子一挥,匆匆离去。   干大事的人,怎么能是个脆皮?不过邹清许刚刚阴阳怪气,并非真心关心沈时钊,他是想让沈时钊对清流们网开一面,别谢止松指哪儿,他打哪儿。   明明是好官,偏偏被污蔑,坏人却能一次又一次逃脱制裁,邹清许血压一再飙升。   沈时钊像一阵寒风,从贺朝身边经过时,贺朝被冻得一哆嗦,等沈时钊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半里地,贺朝才问邹清许:“你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邹清许:“字面意思。”   贺朝:“打什么哑谜,朝中最近只有一件事情重要,你们说的看戏不就是看任山和吴贵两虎相争的好戏么?”   邹清许拍了拍贺朝,眼神里颇有种孺子可教也的夸赞,他问贺朝:“你觉得谁会赢?”   贺朝:“这还用问?谁都知道宦官们贪淫无度,他们理亏,任山这次肯定手里有东西,不然能这么嚣张吗?等着看,宦官们要大换血了,只是吴贵跟了皇上那么多年,肯定有几分情分在,最后能善终就不错了,你觉得呢?”   邹清许:“陆党不一定能赢,你小看荣庆帝对吴贵的情分了,那可是在身边待了几十年的人,不过我很期待他们打起来,狗咬狗,一嘴毛。”   贺朝信誓旦旦:“等着看吧,任山这次手里的证据铁定充分,不然不会这么招摇。”   邹清许不言,微提起唇角看着前方。   陆党和宦官之间偶尔会吵起来,但规模一般可控,这一次,以任山为首的陆党大肆攻击以吴贵为首的宦官集团,陆嘉在一旁辅助,他们下手极狠,丝毫不留情面,看上去就像两口子确定离婚不过了一样。   陆党认定宦官会输的一败涂地,输惨的人自然没有以后。   邹清许没有对贺朝全盘托出,不是他不信任贺朝,而是他现在如履薄冰,在刀刃上起舞的人时时刻刻都必须小心谨慎,有些事只能由他和沈时钊两个人知道。   他们要借宦官的手除掉陆党的中流砥柱。好一点的结果是借刀杀人,再好一点两败俱伤,最差也是隔岸观火。   邹清许和沈时钊暗自策划了这次的行动,他们故意让任山看到匿名的信件,果不其然,任山对宦官发起了猛烈的抨击,宦官们现在如坐针毡。   看着沈时钊一脸不爽的样子离开,邹清许心情舒畅,贺朝看他得意的样子,察觉到不对劲,问:“你和沈时钊究竟怎么回事?外界都说你们关系不一般,是真的吗?”   邹清许解释:“我们能是什么关系,都是臣子,为大徐的天子和百姓服务,平时偶尔碰上了一起吃顿饭,有什么问题吗?”   贺朝:“没有问题吗?”   邹清许:“问题在哪里?”   贺朝:“沈时钊是谢党的人,你是清流,你俩这样合适吗?”   邹清许忽然自嘲般笑了一声:“现在还有人觉得我是清流吗?”   邹清许对舆论非常敏感,自从他担任泰王的侍读后,朝中已经有不少言论传出他抱泰王的大腿,泰王从无欲无求到开始在朝堂上露面,其实和邹清许撇不开关系,泰王采纳邹清许的建议,建议荣庆帝不要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去清查勋贵们的皇庄,得罪了不少人,他想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却得罪了现有的利益集团,泰王已经没有办法像先前一样缩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加上多年的蛰伏,终于开始悄悄冒头。   一旦冒了头,露出欲望,身边哪有人纯粹呢?   后来邹清许和沈时钊的谣言传了出来,加上邹清许并未像别的清流一样排斥两党,而是和他们尽量维持友好关系,他被清流们私下在暗中抨击,梁文正去世后,邹清许逐渐被边缘化。   半晌后,贺朝说:“你真的变了。”   “人都是善变的。”邹清许无所谓地说。   贺朝忽然拉住他的胳膊:“你该不会投靠谢党了吧?”   邹清许一怔,继而神色变得凛冽,他说:“投靠谢党?我全家人在天上看着我,我的老师在天上看着我,总有一天,我要让谢止松身败名裂。”   .   司礼监的吴贵很快得到了任山弹劾他们的消息。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种局面。   身前的小太监哭哭唧唧,趴在他脚下无措的哆嗦,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贵坐在椅塌里,从高处睨他一眼,怒其不争般说:“没出息!这点小风浪就把你吓得抖成筛子?我们为皇上做事,你怕什么!”   吴贵深知,他们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荣庆帝在宫里的吃穿用度搜刮财银,皇上也得有点私钱用来日常开销,何况荣庆帝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和书法,从天下四处替他搜集宝物也得花不少钱。   小太监依旧害怕,不敢起来只敢抬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吴贵抬眼,幽幽看着头顶的一片暗光:“巡抚已经死无对证,一条人命掀不起大浪,麻烦的是对不上的银子,这才是会让皇上生疑和生气的地方,赶紧想办法,连夜把亏空的银子补上!”   一时间,南边的官场忽然热闹起来,有人彻夜不眠,天已经被以任山为首的陆党撕开一个口子,至于会不会变天,要看宦官们的本事。   一切都按邹清许和沈时钊设想的进行,但总有意外发生,邹清许早上刚到翰林院,听到一个噩耗般的消息传来——梁君宗召集人上书,公开质疑宦官们这些年的贪污受贿情况。   邹清许既对此感到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梁家父子一向和陆党不和,但梁君宗这次却罕见的和任山站在一起,声援任山,要求彻查宦官,这完全抛开了私人感情,遇事只分对错好坏,梁文正离世后,梁君宗扛起了清流的大旗。   这是梁君宗会做的事,他的心里,远远装着比个人的爱恨和命运更重要的事,如同梁文正。   邹清许焦急地在屋子里踱步。   他和沈时钊已经都算计好了,唯独忘了梁君宗这个不稳定因素,这场风波,他不希望梁君宗卷进来。   火力由陆党输出,完全够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他这么做容易给自己拉仇恨。   但梁君宗不仅主动掺和进来,还十分高调的对宦官展开抨击,尽管他如此卖力,陆党对他也没好脸色。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向对事不对人。   邹清许无奈,他决定亲自去找梁君宗聊聊。 第38章 宦官(四)   邹清许再见到梁君宗, 他们之间已经分外陌生。   自从梁文正去世后,梁君宗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分外冷漠, 简直是沈时钊2.0,不过没沈时钊杀伐果决,梁君宗对邹清许颇为失望,天下的万事万物,父母为大, 梁文正离世的打击对梁君宗影响很大,他和邹清许一刀两断。   梁君宗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邹清许。   这次邹清许回到熟悉的老宅, 从长街望去,梁府里依旧郁郁葱葱,梁文正先前栽的果树长得茂盛, 高过院墙,在炎炎夏日里已经可以让人乘凉,杏树结满了杏子,黄灿灿的。邹清许远远驻足观望, 心中感慨万千,他刚走到梁府的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邹清许:“你去告诉你们梁大人,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家奴:“大人请回吧,梁大人说不见你。”   邹清许望着里面的门窗, 他知道梁君宗一定在梁文正曾经的书房里, 沉声说:“进去禀报你家大人, 如果他不出来, 我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   家奴无奈进去传话,不一会儿, 邹清许被迎进了府里。   梁君宗身穿灰黑色的长衣,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部轮廓的线条因为消瘦更加鲜明,看上去比先前成熟稳重了太多。   邹清许开门见山:“听说你和任山一起弹劾了宦官们的恶行。”   梁君宗没有说话表示默认,他维持着基本的风度,让下人们给邹清许上茶。   邹清许:“现在情况比较复杂,宦官们被陆党盯上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梁君宗看着邹清许,曾经炙热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像死去一般,他现在如同看着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你今天来,是来劝我收手的吗?我这么做,你认为是在搅浑水?”   邹清许在梁君宗脸上看到了大片厚重的悲伤。   梁君宗面容端肃:“且先不说宦官们在南边贪了百姓的多少血汗钱,为了害怕东窗事发,利用特权急递传回来一个诬陷好官的折子,让巡抚张然成为牺牲品,你觉得这样对吗?”   邹清许:“不对。”   邹清许开口后,梁君宗依旧目不斜视:“难道我不应该弹劾吗?”   邹清许提上来一口气:“不是已经有人在弹劾了吗?你不用多此一举,难道你还没有从老师身上汲取教训吗?做事不能如此刚硬,要柔缓一些,慢慢来。”   梁君宗站了起来,挺直腰背,看向窗外,“我的脊梁没有弯,我为什么要弯腰。”   一瞬间,邹清许在梁君宗身上看到了梁文正的影子。   一样的刚直,一样的不羁,一样的不卑躬屈膝,向权贵低头。   朝堂凶险,邹清许希望梁君宗置身事外,远离纷纷扰扰,没想到他带着一身傲骨,扑进风暴中心。   邹清许沉默半晌,冷静下来:“你方才说宦官们动用特权,所做之事丧尽天良,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君子,君子有君子的逻辑,小人有小人的逻辑,他们不会讲道理,讲大义,只有君子才会用君子的逻辑行事,所以,君子往往是干不过小人的,我担心你会受伤吃亏。”   梁君宗不为所动,但眼里终究亮起一点光亮,他终于用正眼瞧了邹清许一眼,说:“我之前认识的邹清许似乎已经不在了。”   邹清许一愣,然后波澜不惊地接:“对,之前的邹清许确实已经不在了。”   梁君宗:“父亲走后,他也消失了。”   邹清许面无表情地纠正:“不对,其实从很早以前起,他就已经不在了。”   梁君宗眉峰一跳:“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邹清许抬头,直视梁君宗的眼睛:“回不来了。”   短短三句话说完,邹清许脑中播放了漫长的画面,从他刚来到这里开始。   他见梁君宗的第一面,觉得这个人如仙子般令人惊艳,后来发现他的品格也如大雪般洁白,他根本不应该降临在人世。   后来他同梁君宗一起经历了梁家的起落,短短数月中,发生了太多让人内心波澜起伏的事件。   回忆的最后一幕,是梁文正的离开。   梁君宗把手放在身后,背对着邹清许说:“我们以后不要再管对方的事了。”   邹清许知道梁君宗的心意不可能变更,他起身准备离开,临行前想再告诫梁君宗一句,终究作罢。   有些人永远不可能弯腰。   梁君宗继续上书,邹清许时刻关注此事。这件事闹大以后,荣庆帝让人彻查,查了半天,却没查出什么结果。   吴贵早已在暗中想尽办法补上了亏空,账面上没有亏损的数字,于是荣庆帝便想让此事化大为小,化小为无。   真要细说,这件事和他还真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由于梁君宗太冒头,被人盯上了,麻烦很快找上门来。   意料之中的,沈府又迎来了邹清许这个客人。   邹清许成了沈府的常驻嘉宾。   邹清许提着一盒糕点登门,随着长煜轻车熟路的穿过回廊,一见沈时钊,先把一盒糕点送给他。   沈时钊:“贿赂我吗?”   邹清许:“嗯啊,糕点的馅料都是金子馅,全是用金条做的。”   沈时钊看他一眼:“以后别带了,我不爱吃这个。”   邹清许:“你不爱吃这个,那你爱吃什么?”   邹清许在给沈时钊挑东西的时候,十分头大,他和沈时钊相处这么久,自认为有点小熟,但他还是没摸清沈时钊喜欢什么,沈时钊平日里看上去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甜的他能吃,辣的他也能吃,他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私服只有黑黑的几身,休息时间在府里待着看书,不去风月场所,也没有狐朋狗友。   沈时钊:“我没有爱吃的东西。”   邹清许感慨:“你连爱吃的东西都没有,真是没有一点生活情趣。”   沈时钊难得接过来,说:“放下吧。”   不用沈时钊招呼,邹清许自己找地方坐下,除了翰林院和泰王府,他去的最频繁的地方就是沈府,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沈时钊:“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邹清许:“朝中的消息你没听说吗?吴贵已经找人高效的把账上的亏空补上了,照这样看,此事大概率会不了了之,虽说这次两家的梁子肯定是结大了,但现在戛然而止,总有些意犹未尽。对吧,沈大人?”   邹清许朝沈时钊眨眨眼,沈时钊别过脸去:“宦官们在南边的势力不容小觑,加上有荣庆帝撑腰,想把他们扳倒很难,但任山貌似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邹清许:“任山之所以不怕,肯定还有太后的关系在,太后一直以来也不喜欢吴贵,巴不得吴贵下台。”   沈时钊:“胳膊拧不过大腿。”   邹清许顿了顿:“皇上是大腿,太后是胳膊。”   总有人站错了队,还浑然不觉。如果说昔日,荣庆帝刚上台的时候,太后确实能只手遮天,干涉朝政,但今时不同往日,荣庆帝后来羽翼逐渐丰满,开始摆脱太后对皇权的控制,大力培养自己人,打破权力集中,分散权力,致力于让自己成为唯一的决策者,谢党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荣庆帝一步步扶持起来对抗太后的。任山这些老臣不知是为了昔日忠义,还是脑子没转过来,似是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先告诉我,宦官们是怎么把亏空补上的?”这件事邹清许一直想不明白,在梦里还在想。   “不用想,肯定是问百姓搜刮的,南边已经怨声载道,还有农民闹起义,被压下去了。”   邹清许羡慕地说:“谢党的情报网果然发达,你早已经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吧。”   沈时钊:“这一次不能像上次那么直白,有些方法只能用一次,不然会让人起疑。无论是明着还是暗着,我们最好都不要帮任山了,先等等看他们自己能不能发现,实在不行,把消息散到民间。”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可以给陆党提示,清流现在也掺和这事,如果由清流最先提出质疑,陆党也好顺藤摸瓜查下去。”   沈时钊忽然握紧手里的杯子,目光缓缓上移,落到邹清许眼睛里。   “你今天来找我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清流吧。”   邹清许拿杯子的手一抖,他落到半空的目光颤了一下,一边的嘴角很快抬起来,“沈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和你合作我每天都睡不好觉,说不准哪天就被你拿去祭天了。”   沈时钊垂下眼睫:“杞人忧天。”   邹清许转过身,正对着沈时钊:“我和你明说吧,梁君宗这个人我一定要保。”   邹清许没保住梁文正,但他一定要护梁君宗周全。   沈时钊的指腹轻轻摩擦着杯沿,“你们不是分道扬镳了吗?你为什么还这么关心他?”   邹清许:“他单方面和我分道扬镳了,我还没有和他分道扬镳。”   沈时钊的表情耐人寻味:“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邹清许一下子被问懵了,爽快地说:“条件你随便开。”   过了好一会儿,沈时钊说:“都察院这边,我能拦的会拦。”   他低头拿着茶杯,脸色晦暗不明。 第39章 宦官(五)   邹清许没费什么力气就让沈时钊答应了, 反而让邹清许心里发毛,他摸了摸额头,神志不清地说:“你这么快就答应了?”   沈时钊:“我也可以不答应。”   “等等。”邹清许紧闭眼睛, 轻呼一口气,“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沈时钊:“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邹清许心里一咯噔,感情沈时钊在这里等着他,怪不得答应的那么爽快。   邹清许换了个远离沈时钊的坐姿,问:“什么事?”   沈时钊:“我会帮梁君宗, 但在此过程中,不管我采取什么手段, 你都要信任我。”   邹清许一愣。   万万没想到,沈时钊提的条件——还挺特别的。   难评。   门外长煜敲门禀报,下人们切了一颗西瓜, 供两位大人解渴。   沈时钊让长煜送进来,清甜的果香沁人心脾,带着夏日凉爽的味道,两人的谈话暂时打断, 沈时钊拿起一瓣西瓜,慢慢品味起来。   邹清许吃得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他从沈时钊话里听出一丝似曾相识的委屈。   这句话,他多希望梁君宗能明白。   吃完两瓣西瓜后,沈时钊继续说:“关于宦官们是如何把亏空补上的, 现在人人都是捕风捉影, 调查还得让任山亲自部署去查, 我们只需要把消息放出去, 由清流你来做吧。”   邹清许点了点头,头点到一半, 定住了。   邹清许:“我现在哪算什么清流。”   沈时钊:“和我相比,绰绰有余。”   邹清许一听,确实无法反驳,也有了自信,与独断冷血的沈时钊相比,他简直是一位高风亮节之士。   沈时钊:“还有问题吗?”   “有。”邹清许郑重其事地说:“既然这件事我去解决,消息我去散,是不是需要给我报销活动经费?”   沈时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邹清许直起身子,给他解释:“找人帮忙不得出钱吗?请人吃饭不也得出钱吗?”   沈时钊:“以后吃饭去谷丰楼吧。”   邹清许:“结账的时候——”   沈时钊:“记我账上。”   邹清许对此非常满意,他主动捡起一瓣西瓜递给沈时钊,“和你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他忽然发现,在某一瞬间,他竟然把沈时钊当成了朋友。   邹清许捏紧手里的西瓜,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   沈时钊是谁?谢止松的走狗,天天在奸臣身边耳濡目染,所有人对他都避而不及,搞不好哪天就要从背后捅他一刀了。谢党根基之深,情报网铺天盖地,他但凡露出一点马脚,可能被吃的连渣都不剩。   他和沈时钊之间,没有情谊,没有信任,只有互相利用和猜忌,今日枪口一致对外,明天说不定就会反目成仇。   实在没必要惺惺相惜。   邹清许心情莫名低落,吃完手里的西瓜后便告辞离开,人最怕的是什么?是对自己的敌人产生感情。   无论是哪种感情。   .   南边民不聊生的消息传散开,任山亲自派人调查,宦官们之前把江南豪族的皮剥给荣庆帝,但其实大部分进了自己的腰包,现在这些豪族们不买账了,要闹,索性闹个天翻地覆。   吴贵没办法,只好命人向当地百姓搜刮,不过这些搜来的都是小头,老百姓手里没钱,只好想了一个新法子——找人上贡。   江南和东南沿海的官场里油水实在多,若和朝中能说上话的人搞好关系,以后仕途铁定明朗畅通。   不少官员自掏腰包,堵上了这个窟窿。   普通官员每年的俸禄其实只够覆盖家庭一年的支出,如此多的盈余都是贪来的。   任山把事情查清楚以后,争分夺秒上报给荣庆帝,以为自己这次稳了,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宫里遍布宦官的耳目,大事小事全瞒不过吴贵,上至荣庆帝今天见了什么人,下至后宫哪位娘娘吃了什么点心,他们全都知道。宦官们知道任山不死心,打算将此事彻查到底的时候,也开始下手。   荣庆帝听到一份指控任山的消息。   塔芬一直是荣庆帝的心头大患,当时塔芬一路进攻到盛平城下,被荣庆帝视为奇耻大辱,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听到任山的儿子和塔芬互相勾结的指控后,勃然变色,火速召见了任山父子。   荣庆帝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他的长相里带几分薄情,此时半头灰发,玩弄着手里的佛珠。   任山和儿子吴千茂乖巧站好,荣庆帝看着任山:“任山,朕一直信任你,你应该心里清楚。”   任山毕恭毕敬:“皇上的信任,臣感念在心,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向皇上表明忠心,臣一家都对大徐绝无二心。”   荣庆帝皱眉:“是吗?最近的流言你也听了,朕相信你,但证据确凿。”   任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皇上明察,皇上千万不要听信谗言,犬子平日里学业不精,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一向明事理。”   此时,值班的太监进来禀报,梁君宗和杜平在殿外求见。   荣庆帝着实心烦,将二人一同召进来,梁君宗和杜平行过礼后,荣庆帝问:“你们仍是为江南赋税而来吗?”   梁君宗:“回皇上,除了此事,臣还有别的事上报,臣还为吴千茂的事而来。”   荣庆帝抬眼往任山身上看了一眼,对梁君宗说:“讲。”   御史杜平开口:“关于吴千茂勾结塔芬一事,吴千茂并未犯下背叛国家之事,但确实从中敛财,他向塔芬倒卖中原物品,谋取大量私利。”   荣庆帝停下了手里佛珠的转动,视线从梁君宗脸上滑过的时候,梁君宗看到了帝王的猜忌。   这场风波从开始以来,清流一直抓着宦官集团不放手,如今还为吴千茂说话,荣庆帝不得不怀疑陆党和清流有染。   梁君宗不慌不忙地开口:“吴千茂虽然只是敛取私财,但交易对象敏感,臣不能保证如此关系长期维系下去,日后会不会纯洁如先,臣建议严肃处理此事。”   梁君宗知道,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吴千茂和塔芬勾结,他们不能像陆党和谢党一样随意诬陷,哪怕这些官员十恶不赦,于是,他先帮吴千茂说了话,但又点出了这种行为虽然没有越界,却在越界的边缘,没踩线是因为吴千茂运气好,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踩线。   梁君宗说完后,偏头给了杜平一个眼神,杜平继续说:“臣还要弹劾吴千茂强抢民女,强占田地,逼死无辜百姓,让朝堂颜面受损,臣请求彻查这些事,还百姓天理和公道。”   任山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趴在地上,偏头看着梁君宗和杜平,眼里充满了怨恨,但他无从辩驳,也无从发泄。   他最清楚,自家儿子是什么货色。   之前有人告官时,他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和强大人脉压了下去,他背靠陆党,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如今,此事被捅到荣庆帝面前,凶多吉少。   荣庆帝再次开始把玩手里的珠子,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轻飘飘地说:“好好查查,孩子缺管教可不行,为人父母总容易溺爱子女,可人不摔跤怎么知道路该怎么走。”   任山额头触碰地面,紧紧闭上眼睛。   荣庆帝看向梁君宗:“该查的要好好查,但江南赋税一事,你们不用再费心思,朕已经把此事交给吴贵,让他自查,他会给百官一个交代的。”   梁君宗一听,让吴贵自查,摆明了是想包庇,挑几个倒霉蛋出来顶罪,他知道荣庆帝想要草草了结此事,正要再说什么,杜平在他开口前抢先说:“皇上圣明,臣等没有异议。”   梁君宗的话憋回了心里。   .   邹清许知道梁君宗油盐不进,他在私下里联系了杜平,杜平比梁君宗更加柔和,听得进去话,邹清许委婉和杜平说明了自己的意图,他猜测荣庆帝最后会淡化宦官的恶行,提前给他们准备了预案。   硬刚没有意义,反而会招来天子的反感,让坏人一个一个倒台,才是与他们想看见的结果。   梁君宗和杜平没有坚持之后,荣庆帝果然心情舒畅,他夸赞道:“你们清流不结党营私,不随意偏袒,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是脊梁,朝中不能没有你们。”   梁君宗和杜平忙谦虚一番,说了两句官话后,和任山一起离开。   他们都走后,荣庆帝轻叹一声,而后喊道:“出来吧。”   吴贵从一旁的屏风后走出来,跪在荣庆帝脚边感激涕零,“多谢皇上垂怜,老奴一定严加管教下面的人,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   荣庆帝看着吴贵,打小吴贵就跟着他,多年陪伴生出复杂的感情,如果说真要处理吴贵,他还有些不舍,但此事又确实让人心寒。   吴贵听到头顶荣庆帝悲凉的声音。   “好好查查,这么多年朕的银子都到哪里去了?你查一出来一律严肃处理,不然朕不安心。”   听到安心两个字,吴贵的后背全湿了,连连磕头领旨。   .   荣庆帝下令让人彻查吴千茂,梁君宗和杜平为代表的清流配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拔树寻根,抽丝剥茧的梳理所有事件经过,一切荒唐事都被晾在了太阳底下。   吴千茂得到应有的惩罚,沉冤昭雪,任山因悲痛、心中郁结而染病,好几日没有上朝。   虽然结果不是十分令人满意,但梁君宗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无论如何,看着陆党的任山吃瘪,心里总是喜悦的。   与此同时,朝中传来消息,经此一事,他和杜平都得到了提拔。 第40章 行宫(一)   任山只有吴千茂一个儿子, 可想而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任山一直蔫蔫的, 在荣庆帝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在陆党里的地位自然也下降不少,他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都察院的公文积了一大堆,势利的官场里, 人一旦失利,曾经门前若市, 如今冷冷清清。   陆嘉最近心烦意乱,自己自顾不暇,生怕朝中哪天又要轰轰烈烈的讨论建宫殿的事, 他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没空管这事,起初陆党声援任山,发起了对宦官的弹劾, 后面任山被弹劾后,陆党的主心骨都不想保他,也不敢保他。   荣庆帝已经把两件事的基调都定好,谁敢对着干?   连陆党老大陆嘉最近在荣庆帝心中的形象都不怎么样,下面的一群小喽啰当然选择安分守己。   任山彻底孤立无援。   人逢喜事精神爽, 邹清许和贺朝在小茶馆里喝茶, 贺朝兴奋地说:“你知道了吗?梁君宗和杜平都被提拔了。”   邹清许嗑着瓜子, 瓜子皮堆成小山:“知道了, 这次他们出力不少,应得的, 还有几个别的清流也被赏赐了,清流们这次收获不小。”   贺朝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他们起初被宦官盯上了,后来宦官们发现这伙人并不是针对他们,本来以为他们和任山是一伙的,没想到他们整任山整得更狠。话说回来,吴贵屹立不倒,和皇上的交情确实不一般。”   邹清许往楼下望了一眼,外面烈日炎炎,路上行人稀少,众人都在找地儿乘凉,他说:“宦官的地位很难动摇,他们可以说是荣庆帝最亲近的人,吴贵是贪了点,但没犯原则性的错误,荣庆帝不会把他怎么样,只是此事过后,荣庆帝不会像之前那样信任他们了。”   邹清许从一开始便觉得宦官能在此次和陆党的博弈中笑到最后,所以他选择借刀杀人,宦官不好倒台,他们天生和皇家更为亲近,倒下一批,也会有另一批很快起势。只要荣庆帝有需求,他们便能一直受宠。   何况在两拨人互相争斗的过程中,宦官们不可能毫发无伤,只要任山被打倒就是胜利,吴贵一伙肯定也会缩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荣庆帝是一个疑心重的人,他一手把宦官们提起来,为的是让宦官当他的耳目,当他的黑手套,帮他打探消息,也帮他敛财。   但他没想到,宦官们不仅为他敛财,还为自己敛财,为自己敛的财,还比为他敛的财要多得多。   如果不是任山爆出这次的事,他一直以为下面的人只拿点蝇头小利,没想到他们竟然欺下瞒上,贪得无厌。   荣庆帝保了吴贵,但并没有让吴贵保下面的人,总有人要为他的怒气祭天,吴贵查出来让他满意的结果后,全都按律处置了。   荣庆帝看似保了吴贵,对吴贵也不再同先前那般信任。   他终于明白,身为帝王,世上并没有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   这是一件无比悲哀的事。   这件事带给荣庆帝极大的震撼,大徐幅员辽阔,他很难管好每一个地方,山高皇帝远,离盛平越远的地方,越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于是荣庆帝派了钦差大臣到南边,制衡宦官的权力,他最痛恨被人算计。   贺朝和邹清许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吹风,暑气在地上蒸发,贺朝忽然问:“清许,你究竟想干什么?”   邹清许一愣,装作没听清:“你说什么?”   贺朝整肃了脸色,“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总感觉这件事和你有点关系,我看见你去拜访杜平了。”   邹清许放下手里的瓜子,他说:“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可没上书,拜访杜平是为了让他看着梁君宗。”   贺朝:“梁君宗确实需要有人看着,他和梁大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奇怪,之前还有不少人找他们的麻烦,最近没什么动静了。”   邹清许心虚地喝了一口茶,这一切大概是沈时钊的杰作。   贺朝不死心:“你实话实说,朝中最近发生了不少事,这些都或多或少和你有些关系,尽管你和之前不一样,梁君宗也说你变了,他们都说你忘了本心,违背了清流的初衷,但我觉得你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邹清许看着贺朝的眼睛,笑意抵达眼底:“你觉得我从来没有变过吗?”   贺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从来不认为明哲保身是投降。”   邹清许挑挑眉:“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再死一次我也不怕,但是,活要活的有价值,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贺朝似乎懂了什么,他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但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无论你想干什么,我帮你。”   邹清许感动的塞给贺朝一大把瓜子。   谢府,谢止松给屋子里的花浇水,谢府的正厅中摆放着很多名贵的花草,都是人送的。天儿热,但凡两天不浇水,盆里的叶子便耷拉下来,像垂头丧气的小人儿。   “你这次做的不错,陆党少了一名大将,任山以后扑腾不起什么浪花,他几乎已经废了,皇上现在还留着他,一是因为他儿子犯的错确实和他没太大关系,二则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接任他的位置。”   谢止松说这些话的时候,背对着沈时钊给花浇水,沈时钊看不见他的眉目神情,他也看不见沈时钊的神色。   沈时钊知道,这些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左都御史如果下台,左副都御史是填补空位的最好人选,但荣庆帝现在没有着急换人,说明他没有完全认可沈时钊。   沈时钊年纪尚小,资历尚轻,他虽精明强干,但没有让荣庆帝满意到能放心的把都察院最高长官的位子交给他。   而且,人人都知他是谢党的人,荣庆帝也不愿看到谢党一家独大。   沈时钊的眼睫轻轻垂下:“义父放心,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谢止松终于转过身:“我现在不好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话说多了反而会坏事,踏实做好手里的事,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沈时钊:“我明白。”   谢止松慢慢放下浇水壶,稳步挪到椅子旁边,“这次陆党受挫,完全是自讨苦吃,现在他们和宦官两败俱伤,别人都说咱们是大赢家,二虎相争,怎么算也是我们得利,是这样吗?”   沈时钊抬头看了谢止松一眼,“请义父明示。”   谢止松坐在太师椅上,抓着椅背,沉声说:“这次获利最大的不是我们,是清流。”   说起来在这次事件中被提拔的确实全是清流,谢党一直在隔岸观火,没怎么下场。   沈时钊认真听着谢止松说的每一个字,他说:“下场的人自然最容易摘到果子,义父之前顾忌,怕皇上猜忌,没有下场,才给清流捡了便宜。”   “他俩互殴我放心,肯定有人得受伤,没果子吃就没果子吃吧,但是这次清流的表现不容小觑,刚送走老的,小的们又开始蹦跶了。”谢止松揉了揉太阳穴,眼里很冷。   沈时钊皱着眉头,他思索片刻后说:“梁君宗本质上和梁文正没什么区别,虽然他这次得到了皇上的赏识,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我想根本不用我们动手,需要的时候,我们还能利用他,这一次,他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谢止松闭上眼睛点点头,“过几天皇上要祭祀先皇,会在南边的行宫里待一晚上,你跟着去。”   “多谢义父,我会好好准备。”   无人在意的时间缝隙里,沈时钊松了一口气。   谢止松看上去暂时不想动清流,关于祭祀的事,沈时钊知道,这次出行的机会,定是谢止松在荣庆帝面前为他争取来的。沈时钊的能力荣庆帝认可,不然不会年纪轻轻,坐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位子,但他这个人,和荣庆帝并不亲近,还没有得到荣庆帝的认可。   谢止松努力为他多创造君臣相处的机会。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几乎都是用时间换来的。   “还有一件事。”谢止松睁开眼睛:“云坤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是孤身一人,你也该娶妻生子了。”   谢云坤前段日子得子,是谢府的一大喜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时刻做好了准备,最后母子平安。来府里道贺祝福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沈时钊为此还忙了几天,疲惫不已。   谢止松提出这件事后,沈时钊眉头紧皱,抗拒在脸上清晰可见,他说:“义父,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谢止松觉得奇怪,他问沈时钊:“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放心,尽管和义父说,哪怕这姑娘样貌、出身和家世等条件不匹配,留在府中还是可以的。”   “没有。”沈时钊用极淡的语气否认,“我没有心上人。”   淡淡的花香送到沈时钊鼻尖,混杂着空气中的热气,沈时钊身体里难得燥热起来。 第41章 行宫(二)   在谢止松的努力牵线下, 荣庆帝带着一众大臣和沈时钊去南山的爱民亭祭祀丰皇帝,爱民亭坐落在南山的山腰上,这次祭祀声势浩大, 有不少高官重臣参与,禁军在前面开道,一路人马缓缓朝前行驶。   和风丽日,碧空万里,南山一片青翠, 草木茂盛,百花齐放, 争奇斗艳,美丽的景色令人沉醉,然而刚行驶到半途, 一只棕黑色的庞然大物,忽然从草木掩映的山洞中钻出来。   刹那间,大臣们受到惊吓,四处溃逃, 连荣庆帝身旁的两名小太监也抱头鼠窜,御轿摇摇晃晃,等众人看清这只庞然大物是一只长满獠牙的黑熊后,一时间失了魂,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只黑熊比成年大汉还高, 有两个人宽, 低吼的嘶鸣在山间回荡, 辅臣们乱作一团, 弱柳扶风的大学士们自顾不暇,侍卫们在慌乱中柔懦寡断, 眼看着野熊朝荣庆帝坐着的轿子扑了过去。   黑熊抬爪要掀翻轿子,轿旁的两个侍卫哆嗦着与它搏斗,刀剑飞落到地上,很快处于下风,沈时钊当机立断,从地上捡起刀,三两步走到荣庆帝的轿子旁边,对着黑熊的后背来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   黑熊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它转身,朝着沈时钊张牙舞爪,一爪将沈时钊拍到一旁的石壁上。   沈时钊这一刀为禁军争取了宝贵的反应机会,禁军统领立马带人包围黑熊,几个精卫将御轿抬走,士兵们将黑熊团团围起来后朝它放箭。   密集的箭矢朝黑熊身上射去,密密麻麻扎在它身上,黑熊仰天长啸,无差别攻击四周的人,禁军开始新一轮的放箭,等黑熊彻底成了筛子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惊心动魄的一幕终于尘埃落定。   荣庆帝受惊,慌忙回宫,受伤的士兵和大臣纷纷被送去医治,沈时钊被黑熊拍在了石壁上,左臂鲜血淋漓,伤势不轻,简单止血送回宫中后,幸运的保住一条胳膊。   此事惊动天下,荣庆帝回宫缓了几天,无缘无故冒出来的黑熊和天灾差不多,他大难不死,感恩上天庇佑,没有下令责怪和惩治随行的人,反而重重奖赏了救驾有功的人。   然而天子的安危不是小事,一个意外被查了又查,确认真的是意外。据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反映,几月之前已经出现黑熊伤人事件,只是当地的官员不作为,导致后面又出现了类似的事件。荣庆帝重罚了为官者,也重赏了沈时钊。   沈时钊在千钧一发之际,冒着生命危险,吸引了黑熊的注意力,为救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有勇有谋,忠心耿耿,此事发生不久后,荣庆帝罢免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吴山,让原本为左副都御史的沈时钊接替了他的位置。   至此,沈时钊高调上位。   老狐狸谢止松对此惊讶不已,按他的预判,沈时钊起码还得几年,才能爬到这个位子上。此事并非谢党刻意谋划,突然冒出来的黑熊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沈时钊过人的胆识在关键时刻帮他赢得荣庆帝的感激和信任,也成为他走上高位的垫脚石。   这件事不是必然,是因为天。但也不是偶然,则是因为人。   沈时钊出任都察院的最高长官一职后,陆党的吴山和宦官集团的这一大战彻底拉下帷幕,吴山惨败,宦官集团大伤,清流和沈时钊纷纷上位。   沈时钊吃了些皮肉之苦,但随着他的晋升,他在谢党内部的地位随之巩固,水涨船高,谢党也明显压过陆党一头。   沈时钊刚出任左都御史后,以养病为由,紧闭大门,闭门谢客,没有接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社交,更不去都察院,他让府里的人看紧大门,自己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   沈府的一扇门不知拦住了多少想巴结讨好以及收买贿赂左都御史的人。   沈时钊凭借受的伤,刚好完美躲过了这些会面。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沈府才迎来一个久违的客人。   邹清许带着一盆花前来。   沈时钊盯着邹清许送他的花,黑色的花盆里栽着一株兰,绿叶细长,还没开花,清新淡雅的兰香若有似无,气味芬芳。   自古以来,兰花都是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家中钟爱的绿植和艺术品,作为花中君子,兰花高雅尊贵,外表优雅,花香馥郁,遗世独立 彰显高洁的风骨和气节,它不仅仅是一株植物,还带着浓厚的人文气息。   沈时钊盯着兰花看了几眼,问邹清许:“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邹清许拱拱手:“当然是祝贺沈大人高升,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问你你又不说,糕点,酒,茶,果子,全没有你喜欢的,但我看你院中栽的花五彩缤纷,开得热烈,心想说不定你喜欢花。”   沈时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问:“这是你亲自挑的花吗?”   邹清许眨了眨眼,这盆花不是他亲自挑的,是他随意让店老板挑的,但他感觉如此说来太敷衍,于是装模作样地说:“当然。”   沈时钊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这花更适合梁君宗。”   邹清许满脑袋问号,不知道沈时钊忽然提梁君宗做什么,颇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沈时钊说:“兰花性情高洁,像淡泊名利、修身养性的君子,无数人爱兰,养兰,写兰,画兰,很多人都通过兰花表明自己的心志。”   邹清许:“......”   坏了,送礼没送好,搞不好沈时钊会认为自己借兰花暗讽。   邹清许心里一凉,继续胡扯说:“啊?我不知道这是兰花,你说,喜欢什么花,跑遍盛平我也给你买。”   “不必麻烦,放着吧。”   邹清许睨着沈时钊的脸色,沈时钊看上去表情很淡,不喜不悲,和平常一样,他放下半颗心,问:“沈大人的身体养的怎么样?”   沈时钊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左肩:“恢复的差不多了。”   邹清许看沈时钊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脸色依旧冷如寒铁,根本不需要人关心,客气话说完后,他说:“你在家里一休养就是小半个月,可不得休息好么,听说沈大人谁也不见,闭门谢客,我今日能进沈府的门,应该被很多人羡慕嫉妒。”   沈时钊脸色冷下来:“那些来访的人都是为了巴结奉承,送礼逢迎,讨我欢心,希望我日后能多加关照或高抬贵手,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邹清许心里咯噔一声,看着自己的兰花尴尬地陷入沉思。   他今天好像也是来送礼的?   说实话,沈时钊的高升另邹清许刮目相看,能在这个年纪坐到左都御史,这家伙绝对有两把刷子。   “沈大人说错了,我和他们一样。”邹清许坦诚道,他的礼物绝对单纯,但他的心思不单纯,“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今天来和他们来的目的一样,我也是来讨你欢心的,看,礼物我都给你准备了,你掌管着都察院,该通融的时候一定要通融。”   沈时钊:“......”   沈时钊瞥他一眼,目光落在兰花上,没有搭话。   邹清许看沈时钊一切如常,开始说正事,“好久没见沈大人,今日前来和沈大人通通气,我们的同盟应该还是坚不可摧吧?”   沈时钊眼里飘忽,迷雾散尽后,他说:“同盟?外面的人以为我们是同盟?”   邹清许好久没关注外面的舆论,最近沈时钊高升,和沈时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他赶紧缩着脑袋做人,沈时钊的名声奇差无比,他怀疑自己清流的名誉百分之八十是被沈时钊拖下水的。   话到嘴边,邹清许三思,想了想后才说:“外面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还把我们的关系说的不堪,我的名声跟你绑定,一落千丈,想来还是我吃亏。”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邹清许危。   沈时钊漆黑的眼睛像琥珀一样,他缓缓将视线落到别处:“你利用我那么多次,这次我利用一下你。”   邹清许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只听沈时钊继续说:“陆党的一大中流砥柱吴山已经倒了,接下来,我们应该加快步子了吧。”   这正合邹清许心意,“陆嘉的扣根本解不开,想快想慢完全取决于我们,他想躲?躲不了。”   沈时钊眸色渐深:“陆嘉想怎么做不重要,因为他必须这么做,这件事还是由泰王来添柴加火吧。”   邹清许瘫在圆椅中:“沈大人都这么吩咐了,我只能照做,但泰王在朝中无党无派,孤立无援,还需沈大人声援。”   沈时钊不答,自然应下,他忽然问:“泰王真的不打算培植自己的势力吗?日后和锦王的仗可是硬仗,锦王有太后,有陆党,还有皇上的宠爱,势力根深蒂固,错综复杂,泰王很难与之抗衡。”   “锦王可对我都没说过他的心思,他每日学习读书,生活简单的很。”邹清许眼睛忽然弯了起来。   沈时钊挑起眼尾:“你的意思是泰王没有别的心思?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目光一碰,像游鱼相撞,明明只是寻常的对视,却让人都措手不及,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滑开了视线。   半晌,邹清许:“无论是太后的支持,还是陆党的势力,这些都能想办法解决,但帝王的心意,太难转变了。”   自从方才目光相撞撞出一地尴尬后,两人身体都正对着前方,目光也直直打向前方,沈时钊偏头想说什么,但他看了一眼邹清许的侧脸后,喉结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屋子里有点热,沈时钊拿起扇子开始缓缓扇风。 第42章 送花   从沈府出来以后, 邹清许遇到了贺朝,盛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遇到贺朝这种街溜子还是很容易的。贺朝看着邹清许来时的方位,问他方才去了哪里,邹清许如实告知。   长街上人来人往,贺朝向四处看了一眼,心痛道:“你怎么又去了沈府, 沈府现在可是是非之地。”   邹清许:“他不过升了个职,他府里怎么就成了是非之地?”   贺朝拿扇子戳了戳邹清许左胸的位置:“合着你现在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了”   邹清许笑:“名声算什么, 再说,我的名声不是早已烂透了吗?还能怎么烂?”   四下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淹没在流动的人群中, 贺朝恨铁不成钢地说:“事实证明,确实还能烂。”   邹清许奇怪:“怎么个烂法,我倒要听听。”   贺朝轻声凑在他耳边说:“有人盛传你俩是断袖。”   邹清许:“......”   邹清许陡然睁大了眼睛,震惊, 非常震惊。   “岂有此理!”震惊了半天后,邹清许终于发怒了,他太冤了,“我怎么会是断袖,我如果是断袖, 梁君宗先前至于长年郁郁不得志么!”   贺朝看邹清许的反应, 半颗心落了地, 同时伸手捂住邹清许的嘴巴, 拖着邹清许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移到路边:“人和人不一样嘛,再说, 你是不是对断袖有误解,断袖是喜欢男人,但不是哪个男人都喜欢。”   邹清许掰开贺朝的手,拉开和贺朝的距离,冷哼一声:“放心好了,我怎么可能和沈时钊有一腿,这家伙心眼儿太多,傻白甜会被他玩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对,哪怕你是假的,这事都不可能是真的!”   “呃......”邹清许拉住贺朝,假货有些心虚,憋出来一句:“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必纠结儿女情长。”   贺朝和邹清许继续在街上走,“我也觉得你和沈时钊清清白白,顶多在官场上有些苟且,但是沈时钊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   邹清许拿过贺朝手里的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他莫名出了一身热汗,问:“哪里奇怪?”   贺朝:“你说他年纪不小了,地位,财富,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不成亲娶妻呢?”   好问题。邹清许陷入和贺朝一样的沉思中,他平日里还真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他和沈时钊都是事业脑,天天不是想着把这个搞下台,就是想着把那个搞下狱,没时间想别的。   “沈时钊虽然无父无母,但我听说,谢止松其实给他相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成国公的小女儿,也算门当户对。”贺朝又扔出一条重磅消息。   提到成国公的小女儿,邹清许有些许印象,盛平城里的才女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个,有的善诗书,有的会歌舞,这些被冠名的才女,容貌还都特别出众,其中成国公的小女儿,是其中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一个。   放到现代,妥妥的白富美女神。   邹清许感慨道:“谢止松给他看上的人不错,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贺朝:“可不么,可是这种绝色都被他拒绝了。”   邹清许:“为什么?”   贺朝抬手指了指上面:“天知道。”   邹清许:“......”   隔了一会儿,贺朝都不再提这档子事儿了,开始思考吃什么,邹清许过不去,忍不住好奇道:“他该不会真的是个断袖吧。”   贺朝睨他一眼:“你和他的关系可比我和他的关系好。”   邹清许挠头:“看不出来啊,怎么看呢?”   贺朝:“你这个人有招蜂引蝶的体质,总之你保重。”   邹清许心里酥酥痒痒的,他不给自己找不痛快,“这样好了,下次我问问他。”   邹清许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沈时钊轻飘飘的那句“我利用一下你怎么了”是什么意思。   搞不好拿他当枪使。   两人继续在街上走,今日街上的人尤其多,邹清许疑惑道:“最近城里怎么有这么多人?”   “今年是灾年,河北河南两地大旱,百姓无粮可吃,很多人成了饥民,四处流浪,跑到盛平城里,还能要到饭。”   邹清许:“这些人衣衫不整,穿着破衣破鞋,应该是灾民,但朝廷不是作为了吗?”   贺朝叹一口气,悲从心来,“朝廷设了几个赈灾的粥点,但杯水车薪。这次是大旱,现在天下物价腾贵,米价水涨船高,寻常百姓连买酒吃都要掂量掂量。”   “我记得太仓里不是拨出了十万石米赈济灾民吗?”   贺朝语调骤然生冷:“拨出了可不一定能到了百姓手里。”   这里面的水很深,大小官员互相勾连,官官相护,查都查不出来。本是救命粮,然而一旦在运送和发放环节中有利可图,便有人昧着良心贪污,哪怕天理不容,也要从中捞出油水。   甚至有些胆儿肥的,朝廷的赈灾款经过他们之手,都得打个对折。   邹清许暗自心惊,他还想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历代历朝兴亡都是百姓苦,这似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两人忽然都没了胃口,就近找了一个小馆子用餐。   .   沈府,长煜看见自家大人盯着一盆没开花的草看了半天,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长煜忍不住提醒沈时钊:“大人,这盆花有问题吗?”   沈时钊猛一下回神,眼里好似泛光的纹波荡漾开来,“我不太懂,这花难道有问题吗?你看看。”   这盆花长煜也已经跟着沈时钊看了一个时辰了,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他说:“这盆兰花开得很好,现在不用我们担心,等过几天我往花盆里添点腐叶土,应该会长得更好。”   沈时钊应了一声,而后拿起水壶,要给兰花浇水。   长煜忙拉住他:“大人,你想干什么?”   “浇水。”   “......”长煜擦汗,“你忘了吗?一个时辰前你才浇过水,兰花虽然喜欢湿润的环境,但要避免积水,不然根部会烂。”   沈时钊听完,忽然觉得水壶烫手,物归原地。   “听闻兰花还不能长时间被艳阳晒,我把它移到明亮有光线但遮光的地方吧。”   长煜说着就要上手,这次换沈时钊拦住他,“把它移到我书房里吧。”   “哦。”长煜缩回自己的爪子,哀怨地看着这盆花。   .   宫中,荣庆帝例行对泰王进行考察功课,泰王恰巧讲了一篇黄香扇枕温衾的典故,被誉为天下无双的黄香,九岁时失去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夏天他为父把枕席扇凉,冬天他用身体的体温为父把被窝捂热,黄香孝顺的典故流传已久,直至今日仍被人津津乐道。   泰王讲完这个典故,替荣庆帝把眼前的莲子羹吹凉,而后,才给荣庆帝递了过去。   荣庆帝让内侍把莲子羹放在一旁,他坐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问泰王:“身为皇家之子,势必不能与寻常百姓一般,你对父皇可有过抱怨?”   荣庆帝听了泰王讲的典故后,心里微微泛起波澜,泰王似乎想效仿黄香,把莲子羹晾凉给他吃,但荣庆帝没有胃口,反而对泰王的行为举止好奇起来。   他对泰王一向严厉不亲近,从不奢望泰王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孝顺父母一样孝顺他。   荣庆帝的声音盘旋在空荡荡的大殿上空,在两根大柱之间环绕,泰王垂眸,说:“从未。”   荣庆帝用幽幽的目光看着他,“真的吗?”   朝中内外都说荣庆帝偏心锦王,从小他便更喜爱锦王一些,也赏赐给锦王的生母更多的金银珠宝,传言,荣庆帝最爱的一位妃子其实是泰王的生母,但泰王的生母走得早,荣庆帝悲痛欲绝,竟然连他们唯一的孩子,都不忍多加往来。   据说泰王总让荣庆帝想起泰王的母亲,勾起他的伤心事。   荣庆帝很少召见泰王,也很少陪伴泰王,他陪锦王的时间更多,也常去锦王母妃的宫中走动。   锦王机灵活泼,在母妃和荣庆帝的溺爱中,他甚至被宠的有些无法无天和目中无人,荣庆帝这才收紧对他的宠信,让锦王有了危机感。   然而朝中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相比起泰王,荣庆帝更喜欢锦王。   荣庆帝看着泰王严肃端庄的一张脸再次问他:“你真的不抱怨父皇吗?”   “百善孝为先,父皇给了儿臣生命,儿臣感恩还来不及。”   泰王抬起头悄悄打量荣庆帝的神色,荣庆帝半闭着眼睛,像听一句与自己完全无关的话。   泰王继续说:“很多人现在连父母都没有,儿臣虽然不能享受到父亲和母亲完整的爱,但父皇尚在人世,儿臣已经非常知足,儿臣还有至亲,还有羁绊。”   荣庆帝缓缓睁开了眼睛,有所动容。   荣庆帝端起泰王为他吹凉的那碗莲子羹,小口喝了起来。   不久后,荣庆帝在朝中重新提起为生母建宫殿的事,这一次,他不想再听大臣们扯皮和打太极,势必要在入秋之前,了结此事。   陆嘉头顶厚重的阴云又飘了回来,扣在他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43章 看花   朝堂上闹得越乱, 邹清许越闲适,他的编书事业得到突飞猛进的进展,心情一好, 邹清许便想奖励自己,想来想去,他决定奖励自己一碗牛肉面。   邹清许在街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心里也是灿烂的,朝堂上现在吵得天翻地覆, 两派为了建一座宫殿就差指着鼻子对骂,吵急了免不了心生怨恨, 滋生出许多牺牲品,一些小人物的身家性命上了牌桌。   荣庆帝始终一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与默不作声,什么时候吵出他满意的结果, 他才说两句话。   他照旧去太后寝宫里请安,有礼有节,不敢懈怠,母子和和气气, 但私底下暗潮汹涌,一方给陆党施压,这座宫殿绝对不能给它建成,另一方,荣庆帝和谢止松多年已经形成稳固而密切的君臣默契, 荣庆帝只要一个眼神, 或是一个神态, 谢止松就知道他的心意。   谢止松全力支持荣庆帝为生母修建宫殿。   至于清流, 这种事在他们眼里看上去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懒得参与和搭理, 甚至不知道朝中为什么会吵得那么凶。   梁君宗和杜平一行人闭口不言,一遇到大讨论,他们躲到角落里休息,放松地看着两派互相撕咬。   对荣庆帝来说,清流不参与已经是好结果,万一清流们站在他的对立面,局面将更加艰难。   毕竟他们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   暑天街上如蒸笼,邹清许专门挑了傍晚时分的时间,此时黄昏将至,夕阳西斜,缤纷的霞光像拔地而起的画卷,从远处蜿蜒而来,不知为何,邹清许在谢府旁的牛肉面店吃面,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时刻担心自己会遇到某人,吃得并不踏实。   等他把一碗面吃完,也没在店里碰到熟悉的面孔,终于放下一颗心,哼着歌走出面馆,谁知邹清许刚在心里夸完他今日的运势,看见沈时钊迎面走来。   邹清许面如死灰,心如止水。   这家牛肉面店开的真不是地方,偏偏开在谢府附近,和沈时钊碰面的机会成倍增加。   两人即将碰上,邹清许眼看逃不成,迎上去说:“好巧,在这里总能遇见你。”   沈时钊冷淡的一张脸上冒出点生气:“吃完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   邹清许摸摸圆滚滚的肚子,他最近食量巨大,但感觉没胖,可能因为日日深思,劳心费神,他说:“我已经吃过了,哪怕没吃,也不敢轻易和沈大人吃饭,传出去影响不好。”   沈时钊眼里眸光一凛,“你正大光明和我吃饭,怕什么?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邹清许无语:“沈大人消息灵通,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沈时钊一本正经地问:“你很在意吗?”   邹清许:“沈大人不在意吗?你不也没成亲嘛,对了,成国公的小女儿国色天香,你哪里对人家不满意,把亲事都推了。”   邹清许挑着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表情,等着沈时钊解释。   “怀疑我是断袖吗?”   沈时钊直说出来,邹清许反而有些尴尬不知所措,他眼神左右飘忽,双手无处安放,“我没这么说啊,都是别人说的。”   沈时钊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语气嚣张:“我从来没有闲情逸致理会外界的传言。”   “......”邹清许被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谣言不能不管,名誉很重要。”   沈时钊:“看来你每天很闲,还有时间和精力研究谣言。”   “不是。”邹清许解释,“我主要觉得太扯了,一件假事被广为流传,什么事啊,我个人的名誉不重要,我主要担心沈大人的名誉。”   邹清许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才不关心沈时钊的名誉,但是他俩一起被造谣,感觉需要关心一下。   “之前你和梁君宗的谣言传得满天飞的时候,我看也没有人着急。”   沈时钊的眼睛很漂亮,眼珠黑亮,邹清许看他一眼,仿佛被吸进了巨大的漩涡里,他说:“我和梁君宗的谣言假得不能再假了,根本没必要辟谣。”   沈时钊忽然停下来:“难道你和我的谣言是真的?”   邹清许:“......”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邹清许停下来,必须给沈时钊一个完美的解释:“梁君宗呢,之前确实有点癫,但他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人家根本不搭理我。”   沈时钊:“所以你去搭理他了吗?”   邹清许声音忽然飘了起来:“我......得搭理他吧,不然他傻乎乎的样子,在这个凶残的朝堂里,会被人吃得连渣都不剩。”   沈时钊往前朝邹清许迈了一步:“所以你给他送了花。”   “这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偷偷在背后天天调查我?”   邹清许的确给梁君宗送了一盆花。   他送给梁君宗的花和送给沈时钊的花一模一样。   沈时钊说梁君宗适合兰花,邹清许就送了梁君宗一盆兰花。   梁文正死后,邹清许心里总是不得劲,现在的梁君宗深刻学到了梁文正的精髓,清流们在朝中没有任何靠山,干的还总是得罪人的事,梁君宗要和他一刀两断,邹清许思索再三,他和梁君宗的关系不能断。   尽管他求之不得梁君宗不再骚扰他。   外面盛传他的谣言,纷纷扰扰,有真有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人忌惮沈时钊,自然不敢对他邹清许下死手,这不是有一层不清不白的关系在嘛。   偶尔利用利用沈时钊未尝不可。   而如果他和梁君宗还是好友,想找梁君宗麻烦的人在动手前也得掂量掂量。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梁君宗在朝堂上还能安稳一些。   于是邹清许大摇大摆地送了梁君宗一盆兰花,生怕别人不知道。   沈时钊这么问他,邹清许心里反而有些暗爽。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和梁君宗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糟,哪怕梁君宗单方面已经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梁君宗专门派小厮把他那盆花退了回来,他把花摆在小院里,有空的时候浇浇水,兰花半死不活吊着命,生命力倒也顽强。   邹清许不知道沈时钊提这档子事干什么,他说:“梁君宗不搭理我,我得搭理他,不然这货哪天连自己的小命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沈时钊漆黑的眸子盯着邹清许:“你关心他我能理解,毕竟你们后来一起长大,但是,我讨厌被人利用。”   沈时钊不愧是沈时钊,很快发现了邹清许的心思,邹清许心里有点发毛,“我本来就是清流,清流之间互相扶持怎么了?世上的感情有很多种,沈大人莫太狭隘。梁文正对我有恩,我当然要让他对自己的儿子放心,何况,我们两个彼此彼此。”   良久,沈时钊问:“世上的感情有很多种吗?”   “当然,人和一条狗相处久了还有感情呢,我现在对你都有感情了,你说气人不气人。”邹清许气得捶了捶胸。   “什么......感情。”   沈时钊忽然语无伦次,邹清许吓了一跳,“把心放到肚子里,别慌,我对梁君宗没兴趣,对你也没兴趣,就算我如果真是个断袖,肯定不会对你有兴趣。”   沈时钊:“......”   “为什么?”沈时钊忽然问。   “你还......真敢问。”邹清许答,他和沈时钊一遇上,扯了一箩筐废话,终于想起来说正事,“泰王已经按我们的计划行事了,陆嘉像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这个扣他解不开,肯定会凉,百官为一座宫殿从春天吵到了夏天,什么时候有结果?”   邹清许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正轨,沈时钊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说:“再等等。”   邹清许对沈时钊的嫌弃迎面扑来,回到府里后,沈时钊仍没有心思吃饭,长煜让人给他下了一碗面条,沈时钊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沈时钊魂不守舍,吃完饭去书房想看书舒缓舒缓心情,结果看到窗边的那盆兰花,仿佛又看不进去书了。   兰花被他精心呵护养的很好,绿叶青翠欲滴,雅淡的清香满屋飘散,花香如同君子气节徘徊在侧,让人心绪平稳。   可惜这盆花终究没法让沈时钊冷静下来,反而让他总是想到某个不相干的人。   沈时钊把长煜叫过来,让长煜把兰花搬出去,这盆花还是不要摆在自己房里碍眼。说完问长煜:“我刚刚没吃完的那碗面还在吗?”   长煜:“还在,怎么了。”   沈时钊:“热一下我继续吃完吧。”   长煜:“大人吃不下不用硬吃。”   沈时钊:“不吃有点浪费。”   长煜:“府里的谷物多着呢,够吃。”   沈时钊眉目严肃起来,一进入书房,他看到了案子上的纸张。   上面写着的是这次大旱江山的惨状。   沈时钊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心绪已经平稳,注意力落到眼前的事上。   河南河北从年过完以后便没有降雨,河流干涸,千里枯黄,农田里颗粒无收,一片荒芜,旱灾伴随着饥荒,流民载道,白骨盈野,人们无奈只能吃草根树皮,那些连草根树皮都吃不到的人,只好背井离乡,一路乞讨。   荣庆帝知道此事后,不时求雨,祈求上苍保佑大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雨一直未下。   相反,旱灾更加严重,甚至有流民跑到了盛平城下。   一想到此,沈时钊不好意思剩下饭菜,他于心不忍,后来把那碗没有吃完的面条又全吃了。   一碗面吃完,沈时钊坐在案子前,又写了一封支持荣庆帝的奏折。   这场戏拖了太久,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眼下大旱,沈时钊生怕一不小心,陆嘉又迎来了继续苟下去的时机。 第44章 神明   荣庆帝苦苦求雨不成, 心烦意乱之际,把他的贴心小跟班谢止松叫到了宫里。   荣庆帝站在大殿内来回走动,四周寂静无声, 谢止松观察着荣庆帝迈步的频率,分外乖巧,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后,荣庆帝问谢止松:“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   谢止松知道荣庆帝指的是大旱的事,他抬头睨一眼荣庆帝的脸色, 继而飞快低下头说:“相邻省份都对受灾的地方展开了救助,流民规模总体可控, 但按照目前的情形看,还要加大赈灾款的投入。”   荣庆帝继续背着手慢慢踱步,“你们为了让朕宽心, 一个个都不说真话,民间早已怨声载道,百姓流离失所了吧!”   荣庆帝停下步子,定在那里, 谢止松头轻轻一偏,看了一眼长案上摊开的折子,背上的汗瞬间流下来,他立即跪下说:“臣等不想让皇上烦心,皇上近日卧不和, 臣不忍再增烦忧。”   如果谢止松不想让荣庆帝知道一件事, 荣庆帝大概率是不会知道的, 陆嘉自顾不暇, 宦官有时候还会给谢止松通风报信,但是吴贵被荣庆帝点拨之后, 安分不少,自然微微拉开了和谢止松的距离。   这样一来,弹劾谢止松的声音便会在荣庆帝耳边出现。   荣庆帝看着谢止松,继续开口,同时再次开始踱步:“让户部拨款,赈银赈粮,开设粥棚、养病坊,关于大量的流民,组织他们筑河堤,修官道,以工代赈。同时,减免受灾地的税赋,另外在民间号召财主赈灾,辅助官府救济灾民。”   谢止松长时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等荣庆帝说完后,他才敢开口:“臣记下了。”   荣庆帝此时已经走到御座旁,他一手虚扶着御座,对谢止松说:“起来吧。”   一把年纪的谢止松艰难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来,看上去随时可能倒下去,荣庆帝交代完任务后,脸色依旧不好看,他坐在御座上,问:“关于此次的大旱,百姓是不是都在骂官府不作为,民间有什么说法吗?”   部分官府不作为是基操,谢止松懒得说,说了还影响他捞银子,谢止松刚站起来,看上去还没站稳,脸上泛着出热的红晕,他目光看着前方的地砖,虚虚地说:“皇上心系百姓,百姓感恩戴德。但皇上诚心求雨,雨却一直没有落下来,定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止松欲言又止,明明探出头,又缩了回去,荣庆帝心领神会:“但说无妨。”   谢止松有了底气:“雨一直未下,有人说这是天运失道,祥瑞除了心诚,还要孝,要忠,要义,如果有人阻碍皇上的诚心,就是在阻碍祥瑞降临。”   字句落地,掷地有声。荣庆帝扶着御座,目光渺渺,他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几日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地动山摇的大事,陆嘉因为上奏的奏疏中有错字,荣庆帝大发雷霆,痛斥陆嘉玩忽职守,大旱造成那么多饿肚子的流民,陆嘉也不作为,连上奏和大旱有关的折子都如此敷衍,混怒混杂着失望,荣庆帝直接革了陆嘉的职。   很快,一纸诏书昭告天下,陆嘉失德,离民甚远,荣庆帝革去了他吏部尚书的位子。   无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引发了一场海啸。   掌权十多年的陆嘉忽然从云间跌落,街头巷尾全在热议此事,陆党最核心的主心骨就此倒台。   陆党人心涣散,乱作一团。   一个小时代,结束在烟雨濛濛中。   今日谢府门前门庭若市,谢云坤的爱子诞生百天办了宴席,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几乎大半个朝堂的人都送来了贺礼,连谢府门前的那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等喧闹散尽,谢止松独留沈时钊于书房中。   谢止松脸上红光满面,但仍能看出满脸的疲惫,他坐在窗边,问沈时钊:“你知道今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吗?”   沈时钊:“陆嘉倒台了,现在朝中没人能盖过义父的风头。”   谢止松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草大多都要在大树的庇护下生存,一棵树倒了,他们当然要找另一棵树。现在陆嘉终于倒台了,你们之前折腾了那么久,陆嘉只是伤了皮毛,现在学到了吗?”   谢止松抬眸望向沈时钊,眼里的光簇聚在一起,沈时钊迎上去,漆黑清透的瞳仁中深不可测。   谢止松亲自给他示范了如何臭不要脸的在背后捅刀,把人整垮。   沈时钊和邹清许把陆嘉架在火上烤,但他们烤得很慢,伤的只是陆嘉的皮毛,血厚的陆嘉依然能扛很久,谢止松一直在背后默默关注着他们,他看时机差不多,果断出手,直接给陆嘉安了一个不详的名头,让荣庆帝迅速把他撤下台。   人心最怕猜忌,一旦心里将某件事或某个人和不详联系到一起,最次也要做点法。   要说陆嘉冤枉,是挺冤枉的,说他不冤枉,也不冤枉。   总之荣庆帝看他不爽,在大旱之年走投无路想要相信神明,自然便拿陆嘉祭了天。   谢止松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便推波助澜,一石激起千层浪,帝王心里起了猜忌,多少人不得善终。   这种招数谢止松信手拈来,屡试不爽,沈时钊其实早已见怪不怪。   他偶尔惊讶于谢止松为什么次次都能得逞。   今日,沈时钊终于想明白了。   只要是人,都想活在神佛的护佑下。   只要心够狠,脸皮够厚,黑和白可以没有区别。   “我学到了。”沈时钊以目视地,轻轻攥起自己的衣角。   “据我了解,御史杜平向皇上上奏,他巧妙地绕过了内阁,把此次的灾情全貌朝皇上抖了出来,我趁此时机参了陆嘉,陆嘉也别怨我,如果他不倒霉,倒霉的人就是我。”谢止松嘚瑟完,没忘记是谁朝他使了绊子,睚眦必报的他收紧脸上的肌肉,目光里的狠意一览无余。   沈时钊一愣,他忽然觉得,他对谢止松的了解,只有冰山一角。   杜平在荣庆帝面前抖出了真相,谢止松的确一直掩盖灾情,他一边说灾情不严重,一边又问朝廷拨银子救灾,想轻轻松松把钱捞了,天下大旱,民不聊生,谢止松知道荣庆帝压着火气,他总归是欺君了,于是赶紧把陆嘉甩出去挡枪。   荣庆帝的心思果然全移到陆嘉身上,不仅没有怪罪他,反而将过错全归咎给陆嘉。   谢止松不仅全身而退,还少了一位政治宿敌,大获全胜。   一股冷意悄无声息地爬上沈时钊的后背,他为所有谢止松的敌人捏了一把汗。   和谢止松这样谨慎小心、思维缜密、两面三刀的人为敌,大部分人最后都是陆嘉的下场,甚至还没有陆嘉的下场好。   沈时钊神色严峻,谢止松的目光此时全落在他脸上,像钉子一样钉到他心里,谢止松看着他说“你最近心太慈了,不知道是受人影响的缘故还是怎么着,在这每走一步都有尸首的朝堂里,对别人手软是在断自己的后路。”   沈时钊依旧没有抬头,他知道自己最近对几个清流心慈手软,尤其是对梁君宗和杜平之流,偶尔甚至给他们行个方便,但杜平这次险些把谢止松拉下水,想必谢止松也后怕,不会放过杜平,他说:“义父,我做的这些事都是为我们赚名声。”   谢止松闭上了眼睛,陷在圈椅里,烛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谢止松的眉头微微绷紧,“名声要赚,但有时候,你说名声有什么用呢?”   庭院里依旧吵闹,传来喧哗之声,大抵晚上还有些客人没有离开,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此刻只剩下淡淡的荒凉,但依然比平时吵闹。   沈时钊看着一旁燃烧的烛火,继续说:“我刚当上左都御史,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谢止松没再说话,可能认同,也可能不认同,一天下来,他身体乏累,让沈时钊回去了。   .   陆嘉的倒台让邹清许分外意外,局势瞬息万变,很多事情来的比预想中要早很多,一夜之间,陆嘉被革职,失去荣庆帝的信任,曾经大名鼎鼎的尚书大人成了一个普通老头,陆嘉忧思过度,他长时间的精神压力累积也终于爆发,得到一个痛快的结果反而像是解脱,他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一口气吊着。   据太医传,人活不了几天了。   一代重臣结局如此,令人唏嘘。   晚上,黯淡的烛火映着案几,邹清许拿出自己那张名单,在七个人的名字中找到陆嘉,拿笔轻轻在陆嘉名字上打了一个叉。   张建诚,曹延舟,公孙越,任山,陆嘉都已经下线了。   邹清许万万没想到,陆嘉如此快下线是因为谢止松踩了一脚油门!   他把窗户关紧,莫名感到一股凉意。   夜已深,邹清许正对着这份名单发呆,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这么晚了一般没有客人,邹清许以为有人敲错了门,他等了等,直到敲门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他披了一件披风,在门后面问:“谁?”   “我。”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邹清许忍住疑虑,先把门打开了。   满身酒气的沈时钊一下子栽在他怀里。   邹清许:“......”   他不知道沈时钊喝了多少,但知道沈时钊一定喝的不少。   这家伙完全醉了! 第45章 醉酒(一)   沈时钊身上酒气弥漫, 他近乎神智不清醒的跑到邹清许家里,见到邹清许后,还有刹那间的迷惘, 似是不相信见到了他。   他倒在邹清许怀里,带着酒气的、温热的鼻息喷在邹清许脖颈,邹清许仿佛被一股小火烧了一下,而后被温和的温度覆盖,带一点酥麻。   沈时钊的突然到访让邹清许心惊肉跳, 同时疑虑丛生,他艰难地往前探出头去, 看门外有没有敌家追杀。   沈时钊一反常态,邹清许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平日里树敌无数, 万一被人盯上,搞不好是为了逃命才情急之下屈尊降贵来这里的。   门外寂静无声,明月的清辉漫在地上,街上空空如也, 一个人都没有。   邹清许尬住了,这么晚了他也没办法不管沈时钊,于是他关上门,把沈时钊拖进了屋里。   幸亏沈时钊尚存一丝理智,还能走动, 邹清许连哄带骗, 把沈时钊骗到了塌上。   邹清许把沈时钊扔到塌上后, 气喘吁吁, 他活动着筋骨,同时目光落到沈时钊身上, 上下打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时钊。   衣衫和发丝有些零乱,脸上透着微红,清醒的时候目光迷离,不清醒的时候倒是安静。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沈时钊突然睁开了眼。   邹清许心里一惊。   不同于以往的深沉和深不可测,此时沈时钊的目光里带着清透的天真,他的眉目依然深邃,邹清许看不到他的内心,倒像看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邹清许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他问沈时钊:“你喝酒了?”   沈时钊点了点头。   先用一句废话暖场,邹清许继续问:“和谁喝的酒?”   沈时钊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几位侍郎,还有别的官员。”   邹清许眼睛一亮,他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怎么喝成这个熊样呢,朝中现在谁敢灌你酒?”   沈时钊不说话了。   邹清许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开口说:“我是自愿喝的。”   邹清许:“牛逼,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吗?”   沈时钊又不说话了。   邹清许的直觉告诉他沈时钊遇到的应该不是好事,沈时钊喝了酒没有喜气洋洋,反而和平时一样,除了像在酒缸里泡过,但醉酒的沈时钊酒品很好,问什么答什么,邹清许还想再问,一回头,看到沈时钊脸上留下两行隐约的泪痕。   若有若无。   邹清许怔住了。   邹清许往里挪了挪屁股,沈时钊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可当今百官,谁敢欺负他,只有他能肆无忌惮的欺负别人。   邹清许一时手忙脚乱,他正要上手,又觉得不合适,还是上嘴吧,他安慰道:“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邹清许满怀期待的看着沈时钊,悬在半空的手刚要缩回去,被沈时钊一手抓住,沈时钊用力握紧,手上青筋迭起,就像抓住救命稻草,邹清许咬了咬牙,当他对着沈时钊龇牙咧嘴的时候,沈时钊闭上眼睛睡着了。   邹清许:“......”   什么料都没听到的邹清许一脸懵逼,他伸手拍了拍沈时钊的脸蛋,“沈大人,别睡,起来撒酒疯,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然而沈时钊一动不动,睡得安稳踏实,脸上的泪痕很快消了,蒸发到空气中。   仿佛没存在过一样。   邹清许心急如焚。   他捏了捏沈时钊的脸,又抓着沈时钊的肩膀摇摇晃晃,甚至解气般往沈时钊身上打了一拳。邹清许一会儿抬抬沈时钊的胳膊,一会儿摇摇沈时钊的腿,把沈时钊身上摸了个遍,便宜占尽。   沈时钊不为所动,睡得很死。   看着沈时钊眉头微皱的睡颜,邹清许放弃了,折腾了半天,他筋疲力尽,全身冒汗,万一他真把沈时钊弄醒,沈时钊发酒疯怎么办?   他可招架不住。   想到这里,邹清许决定离开。   他缩回沈时钊握着自己的手,但他用力一甩,却没有甩开。   沈时钊紧紧抓着他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邹清许于是翻了个身,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沈时钊的手指,每掰开一根,沈时钊把他握得更紧。   邹清许咬牙切齿。   他再次用力挣脱,努力了半天,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没有任何成效。   无论如何,沈时钊都不松手。   三更了,邹清许还没把自己从沈时钊的魔掌里折腾出来。他终于认清现实,朝天躺着,气喘吁吁的邹清许很快靠在沈时钊身边睡着。   第二天清早,天已经完全大亮,到了上午,邹清许才睁开眼睛。   一睁眼,身边躺着沈时钊。   邹清许吓了一跳,昨晚的记忆拯救了他,他慌忙轻手轻脚爬起来,想趁沈时钊醒来之前先收拾好自己,一起身,胳膊麻了。   邹清许顺着自己发麻的胳膊望过去,沈时钊依旧抓着他的手。   邹清许近乎崩溃,他爬到沈时钊手边,再次去一根一根掰开沈时钊的手指。   他的手刚抓住沈时钊的一根手指,沈时钊醒了。   沈时钊淡漠的目光扔过来,问他:“你在干什么?”   邹清许吓了一跳,仿佛做亏心事被抓包,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只想解释。   邹清许:“你听我解释——”   沈时钊目光下移,看着他们紧握的手说:“昨晚我们这样睡了一晚吗?”   邹清许喉结滚动:“是,不是,你听我说,一切起因于你先握住了我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掰不开,只能如此,早上醒来手都麻了。”   沈时钊缓缓松开手,很明显,他的手也麻了。   邹清许坐起来,屋子里有些闷热,外面日上竿头,还好今天闲来无事,他下床穿鞋说:“我去给你弄点解酒的东西。”   邹清许去厨房松快了松快,等他端着解酒汤去找沈时钊时,沈时钊已经把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衣衫平整,发丝熨帖,眉目清朗,与昨晚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是,他正站在邹清许的案几旁,看着邹清许案上的那张纸。   邹清许霎时变了脸色。   邹清许冲过去把那张纸收了起来,他站在案几旁,脸上神色不明。   这样做于事无补,沈时钊一定早已看到了一切。   “对不起,我无意中看到案上有纸,所以看了一眼。”沈时钊先开了口。   邹清许摸了摸鼻子,他把解酒汤推给沈时钊,含糊其辞地说:“喝了吧。”   邹清许想要揭过此事,但沈时钊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七个人的名字写在纸上?”   “这些人是直接和间接害死我全家的凶手。”邹清许说。   这些话他不说,沈时钊也会猜到,甚至沈时钊可能早已对他的身份和过往一清二楚。   沈时钊偏开视线,“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邹清许抓着案几:“这些人有可能还是害死大徐的凶手。”   沈时钊飘走的目光重新落回来,定在邹清许清秀的脸上。   屋内陷入长时间的安静。   忽然有人敲门,打碎了一地寂静,邹清许透过窗户朝外望去,只听贺朝摸到门锁后在外面嚎叫:“邹清许,今天怎么还没开门呢?”   邹清许打了个颤,他和沈时钊面面相觑,敲门声再次传来后,邹清许立马让沈时钊躲到柜子后面不要出来,他对沈时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匆匆忙忙出去给贺朝开门。   邹清许把门打开后,贺朝大摇大摆进了屋,问:“怎么今天起这么晚?”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进屋后立马把贺朝往凳子上引,“昨晚睡晚了,你今天来干什么?”   贺朝:“太无聊了,找你说会儿话。哎,你怎么一脑门汗?”   “屋子里太热了。”邹清许擦了擦身上的汗,同时对贺朝感到无语他漫不经心地往沈时钊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在贺朝身旁坐下,“你无聊出去找人喝酒,找我干什么?”   “不是,”贺朝问邹清许要茶碗,“你今天有事吗?”   邹清许:“没事。”   贺朝:“没事你不欢迎我?”   邹清许心跳开始加速:“我不欢迎你吗?”   贺朝困惑的看了看邹清许,倒了一杯水后说:“最近朝内不是发生了大变动嘛,想找你聊聊。”   邹清许安抚着贺朝,顺着他的话头说:“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陆嘉失势,陆党现在群龙无首。”   贺朝轻轻叹一声:“陆嘉的倒台挺悲凉的,但我们依然要小心翼翼,防止他死而复生。”   邹清许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陆嘉已经凉的差不多了,但陆党还没有彻底失势,它们的倒台不是一瞬间的事,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   邹清许:“我知道,陆嘉离开了,还有锦王,还有太后,还有成国公,陆党还没有离开。”   贺朝此时已经完全放松,他翘起二郎腿,“此时最开心的莫过于谢党吧,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话说最近沈时钊没来找你?”   邹清许正喝水,听到贺朝这句话,咳了个惊天动地。   “好好说话,提谢党干什么?”   贺朝:“怎么,现在在你面前不能提沈时钊了?”   邹清许咳得更厉害了。 第46章 醉酒(二)   邹清许的咳嗽声像平地风雷, 把贺朝吓了一跳。   贺朝在凳子里哆嗦了一下,问邹清许:“你怎么了,生病了?昨晚着凉了?”   “没事。”邹清许平复了一下心情, “昨晚没睡好。”   “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连陆嘉都倒台了,怎么会没睡好?莫非是因为沈时钊?”   贺朝也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邹清许扶额苦笑,“关沈时钊什么事?”   贺朝:“你看你, 一提沈时钊就激动,你激动什么?”   邹清许满脸悲愤地看着贺朝,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微笑,用带笑的咬牙语调说:“我哪里激动了?”   贺朝:“主要你俩不是关系不一般么,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成亲。”   邹清许瞥他一眼, 然后瞥了一眼柜子的方向,笑道:“我问人家的私事干什么,我不感兴趣。”   贺朝:“奇怪,你不感兴趣吗?不是你说你很感兴趣吗, 怎么不问了?”   贺朝今日的屁话滔滔不绝,邹清许无比心虚,后背冒出了细密的汗,他感觉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   邹清许沉默不语, 贺朝觉得今天的邹清许有些奇怪, 坐立不安, 聊一句炸毛一句, 贺朝追本溯源,一切貌似都和沈时钊有关, 他说:“外人不知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把沈时钊当什么,朋友?敌人?或者你想利用他做什么?”   贺朝不和邹清许拐弯抹角,他直接点明自己不是外人,邹清许神色严肃,贺朝反而开始暗自思忖,这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怎么邹清许一脸要命的表情......   四周鸦雀无声,院子里的风都停下了步子,踮着脚乘凉。   沈时钊靠着墙坐在柜子后面,听到这个问题,他耳尖微微动了动,将头偏向窗外的方向,艳阳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柜子那边传来诡异的一声。   贺朝和邹清许俱是一愣。   贺朝:“什么声音?”   邹清许装模作样地说:“有声音吗?”   贺朝竖起耳朵:“你听,这不又有一声。”   邹清许惺惺作态:“该不会是——”   耗子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沈时钊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他穿着昨晚的黑衣,身上的酒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一脸端肃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贺朝扒稳桌子,瞠目结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慌忙向沈时钊行礼,沈时钊颔首向他致意,在宫外没那么多讲究,贺朝悄悄斜眼去看邹清许,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已至此,邹清许只能认栽,他对贺朝说:“沈大人在这儿呢,我提醒你很多次了,不要动不动说沈大人。”   贺朝做作地笑:“我可一句沈大人的坏话都没说。”   沈时钊看着两个人挤眉弄眼,说:“打扰二位了,我先回府,你们接着聊。”   夏日的暑气钻进屋内,空气带着热气缓慢的流动,邹清许站在一旁无动于衷,贺朝看了看邹清许,又看了看沈时钊,四周浅浅散发着酒气,若有若无的暧昧四散,他脑子里的某根筋不知怎么胡乱搭上了,喊道:“不不不,你们聊,该走的人是我!”   邹清许从贺朝的贼眉鼠眼中,总觉得他思想不纯洁,他忙抓住贺朝的胳膊:“都别走,来了都是客,大家都是朋友,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长街上,邹清许一脸愁相的在前面走着,后面翩翩然跟着两位公子。   一位满脸写着漠然,一位满脸写着谨慎。   邹清许随便挑了一家店,他摸着兜里的仨瓜俩枣,感叹自己的生活处处被五斗米掣肘,连请人吃顿饭都得挑半天地方,大餐想都别想。   点完菜后,沉默蔓延,此时门外的一件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的小包间位置靠近大门,门口的小二似乎和要饭的人起了冲突,流年不利,地主家没有余粮,他们只是一家巴掌大的小店,一家人做点小本生意,小二让讨饭的人去别的地儿乞讨,但这些人一直堵在他们店门口不离开,影响人做生意。   眼看着要闹起来,沈时钊把小二叫过来,他给了小二一锭银子,问:“结账够吗?”   小二眉开眼笑,看得眼睛都直了:“够够够。”   不止够,还绰绰有余。   沈时钊:“先结账,剩下的银子给门口的人换点吃的。”   小二诧异,但他没说什么,笑着脸领命而去。   店里恢复了平静的喧嚣。   一段小插曲打破了原先宁和的吃饭氛围,邹清许摸着手里的杯子问:“灾情被捅到皇上面前后,颁布了那么多政策,还是不够么?”   “当然不够。”贺朝严肃着摇摇头,“陆党现在是老实了,但赈灾款和赈灾粮一大部分都进了谢党的腰包。”   贺朝说完,抬眸一看身前的沈时钊,真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他刚要解释,沈时钊把小二刚端上来的绿豆汤推给他,示意他喝。   四下里瞬间只剩下喝汤的声音。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尴尬的,众所周知的事,只是贺朝把它提到了明面上。   堂堂的左都御史和两个小啰啰没什么好说的,贺朝一向社牛,朝政上的事他不敢再开口,但一直安静不是个办法,他开始八卦,问沈时钊:“沈大人怎么一大早去找邹清许了?”   邹清许不想听贺朝开口说话,怼道:“你不也去找我了吗?”   沈时钊实事求是地说:“我昨晚找他的,晚上住了一宿。”   贺朝夹菜的手开始颤抖,他不敢吃饭了。   邹清许:“......”   沈时钊说的话没毛病,但邹清许下意识瞪了他一眼,没见过世面的贺朝满脸诡异的好奇,邹清许只好补充:“沈大人昨晚喝多了,撒酒疯跑到我家,我总不能不招待,没想到沈大人直接睡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一觉睡到了今天。”   贺朝十分配合地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二位关系实在不错。”   邹清许松了一口气。   沈时钊轻轻朝他投来一瞥,眉头微微拧着,似是不满邹清许瞪他,邹清许当没看到。   他还不满呢,沈时钊怎么敢如实相告?   沈时钊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你希望我说什么?”   邹清许:“我当然希望你——”   说谎吗?   邹清许凌乱了,心里忽然一片凉。   邹清许心不在焉的时候,沈时钊开始问贺朝:“你经常来找他吗?”   冷不丁被问,贺朝汗流浃背了,他摸不清沈时钊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不太友善,他说:“也不是经常,偶尔。”   贺朝小心翼翼地陪沈时钊吃完一顿饭,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席间,沈时钊详细问了他的个人情况,为官情况,强度和内容堪比督察院六年一度的考察。   贺朝本来对此次饭局抱有期待,吃过一次之后,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和沈时钊一起吃饭了!   同时,贺朝无比心疼邹清许,总陪这么一个魔头吃饭,邹清许不容易,但他看邹清许全程都很放松,沈时钊先前说要结账时,他脸上肉眼可见的更放松了。   贺朝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伴沈时钊如伴狼。   总之,他以后不奉陪了,怕把自己赔进去。   眼前貌似就有一个人,好像已经快把自己赔进去了。   梁府,今日杜平去找梁君宗商量安抚灾民的事,梁君宗之前有自己的书屋,但现在他更喜欢在梁文正的书屋里待着。   杜平到访后,他在前厅接见了杜平。   谈起最近的灾情和流民,气氛沉闷,梁君宗义愤填膺:“谢党肯定在其中做了手脚,抽出去不少,不然那么多银子,不可能白白消失!”   杜平:“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没人敢上奏,谢党现在把控着朝中不少关键部门,连都察院的一把手都换成沈时钊了,你说该怎么办。”   梁君宗:“沈时钊名义上是谢止松的义子,其实就是谢止松的走狗,我们确实要小心,听说昨晚他和几位大人一起喝酒吃了饭,不知道又想了什么坏招。”   杜平的目光忽然变得微妙,他想到了什么,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自从沈时钊出任左都御史以来,都察院还没发生太过离谱的事,所有的案子都经过他的手,他很谨慎,似乎......似乎在保护一些谢党不待见的人。”   梁君宗难以置信地看着杜平。   杜平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说,但我听说昨晚他和谢党的老人们去吃饭,是为了和大家好好交待一下,可能他刚走马上任有苦衷吧。”   梁君宗想了想,倾向于沈时钊本性难移:“一直以来都是谢止松说什么,他做什么,沈时钊对谢止松的忠心像谢止松对皇上的忠心,如果有一天这份忠心没了,他们还有什么?算了,我们还是先想要紧事吧,沈时钊做什么,和我们无关。”   两个人继续探讨如何解决灾情的事,杜平下午才离开梁府,他刚走到自己家门口,看见一位不速之客。   邹清许正站在他家门前等他,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登门拜访了。 第47章 避而不见   邹清许找完杜平后, 杜平即日向荣庆帝上奏,但关于上奏的内容,却不是弹劾某些官员不作为的。   相反, 杜平夸赞了几位在救灾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好官,他们深入一线,以身作则,勤勤恳恳,甚至自掏腰包, 控制灾情,救助灾民。   这几位官员的所作所为, 百姓都看在心里,民间舆论翻涌,人们恨贪官恨得牙痒, 对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则极尽爱戴,杜平走访民间,记录下几个典型,将他们的事迹和百姓的夸赞如实上报, 为他们争取殊荣。   荣庆帝看了杜平的折子很是欣慰,大手笔行赏,对这些官员该赏赐的赏赐,该升职的升职,朝堂上并未见血, 但在对这次灾情的处理中,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以谢党为首的贪官们不仅不作为, 还丧尽天良贪污赈灾银和赈灾粮, 声望自然跌到谷底。   不少干实事的好官加官进爵,谢党虽然没被处理, 但原地不动,仿佛被算计了一样,挨了一巴掌,如果百官都没被赏,那没什么,但凡有人被赏,便突显出另一些人的平庸。谢止松接连几日胸中憋着一口气难以疏散,宛如吃了一口屎。   杜平这招着实高明,看似没有得罪任何不作为甚至施加反作用力的官员,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只是狠命夸人,用舆论倒逼这些官员们收敛和作为。   谢止松心中的怒火没有办法发泄,只好对沈时钊施压。   沈时钊弹劾了一位清流,而后谢党里的其他人打配合,跟着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清流全家被流放。   邹清许知道此事后,第一时间去找沈时钊,沈时钊一连几日闭门谢客,摆明了不想见他。   与此同时,梁君宗知道了杜平的主意来自于邹清许,怪不得此计刁钻,出其不意,杜平分明不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怒火冲天,当即去翰林院门口拦邹清许。   梁君宗升职后已不在翰林院任职,梁文正去世后,他再也没有进过邹清许的家。   杜平拦不住梁君宗,他怕梁君宗惹出事端,跟着梁君宗一起前去,幸好午后众人午休,邹清许一看梁君宗来势汹汹,便知他有话要说,忙将他请到旁边的花园。   梁君宗理智尚存,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彼此难堪,到了花园后,他质问邹清许:“杜平的主意是你教的?”   邹清许看一眼杜平,杜平低下了头。   邹清许:“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梁君宗语调中带着忧愤:“你现在为了维护谢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邹清许:“......”   他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梁君宗的脑回路是怎么绕的。   “不是,”邹清许问梁君宗,“我问你,如果不这么做,而是靠着一腔正义让皇上直接查谢党的人,你觉得谢止松会让你得逞吗?”   梁君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做的是对的事,为什么要畏手畏脚?”   邹清许:“因为你现在待的大徐,是一个奸臣当道、黑白难分的大徐,有可能你的折子还没送到皇上面前,就被人扣下了,就算能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大概率会让谢止松去处理,让谢止松处理的后果你想不到吗?”   陆嘉失势,现在陆党没了主心骨,下面的人要么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要么乖巧一阵儿,什么事都不管。谢党把持朝政,可谓无法无天,关键部门全是谢止松的党羽,颠倒黑白和是非不分是基操。   杜平为邹清许补充道:“这些年来,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弹劾谢止松和他的党羽,几乎没有一个人成功,反而是那些上疏的官员,丢帽子的丢帽子,丢性命的丢性命。”   梁君宗神色肃穆,平复了半天心情后,对邹清许说:“以后不要再插手我们的事了,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哪怕前路荆棘丛生,虎豹环伺。”   邹清许目光落在梁君宗脸上,大大方方地直视他:“你以为这不是我要走的路吗?”   梁君宗耳尖一动,半晌过后,他依旧冷漠地说:“你现在走的路,绝不是父亲想让你走的路。”   邹清许呼吸一滞。   他的眼眶很快湿润,无论过去多久,每次想到梁文正,他眼里都能下一场雨。   此时,沈时钊站在园外看园子里的动静,他们的距离隔得并不远,杜平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站得笔直的沈时钊。   他像一株松树,立在雾里。   杜平轻声提醒二人:“都察院的沈大人在园子外面。”   梁君宗用余光瞥一眼,偏头问邹清许:“你让他来的吗?”   邹清许心情烦闷:“没有。”   杜平给梁君宗使了个眼色,梁君宗的视线越过邹清许和沈时钊的视线隔空相望。   “既然他来了,刚好去会会他。”   梁君宗和杜平走出园子,邹清许跟在他们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害怕他们打起来。   梁君宗一见沈时钊,脸色更差:“沈大人怎么来了?”   “我来找邹清许,听说他一直想见我,但前段日子我太忙了,现在终于腾出了时间。”沈时钊说。   邹清许:“......”   邹清许皱起眉头,想吐,沈时钊的话太假了,只听他继续开口:“梁大人,既然说好不往来,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既然邹清许没有做过分的事,你何必来大闹?宋越的事是我们都察院一手策划的,你要发火,要撒气,怎么不来找我?我一定恭迎。”   一旁的邹清许听得直皱眉头:老天爷,沈时钊这是在——替他说话???   沈时钊说完后,梁君宗一时哽住,说不出话,被怼的哑口无言。   沈时钊明里暗里讽刺他不是君子作风。   沈时钊知道梁君宗近日一定为了此事烦忧,所有的事情环环相扣,或直接或间接,和邹清许脱不了关系。   如果两颗大树打架,免不了会有受伤的草苗。一切以大局为重,为重就有为轻。   沈时钊:“六科给事中的宋越树敌太多,太多人想对他下死手,他被流放,而不是被下死刑已是天恩。”   邹清许安静听沈时钊说着,他接连几次找沈时钊,正是为这个事。   宋越此人性情刚直,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被处以流放之刑,则是莫须有的罪名和惩戒。   沈时钊刻意避开邹清许,让邹清许开始反思,宋越把朝中的人几乎骂了个遍,甚至还对荣庆帝的事指指点点,荣庆帝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次对他的惩治,是上上下下君臣一心,只不过都察院提供了导火索,爆发了。   梁君宗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沈时钊,沈时钊:“流放不是最终的结果,在流放途中,他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危险,毕竟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你们如果真想保他,不如好好想想这件事。”   杜平听完后,如同醍醐灌顶,他忙说:“多谢沈大人提点。”   说完他碰了碰梁君宗,拉着梁君宗离开,梁君宗的火气消得差不多,逐渐恢复理智,也明白了这件事里面的门道,今日的他的确冒失,对这件事也欠考虑。杜平对他又拖又拽,他顺着台阶和杜平离开。   梁君宗和杜平离开后,只剩邹清许和沈时钊两个人,沈时钊:“在园子里逛逛么?”   邹清许:“沈大人不是忙得没空见我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逛园子?”   邹清许的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沈时钊默认邹清许同意,开始在路上走,“梁君宗都明白了的事,你还不明白吗?”   邹清许不说话,和他一起在园子里闲逛。   他现在一细想,明白了。   走了两步后,邹清许忽然问:“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时钊眨了一下眼睛,如同眼前有一片叶子飘下,他用疏疏淡淡的口吻说:“路过。”   邹清许点了一下头,没有深究,他今天被梁君宗骂得灰头土脸,情绪不怎么高涨,梁君宗像一朵洁白无瑕的花,沾不得一点污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头闯进乌烟瘴气的朝堂,邹清许天天耗费大量脑细胞为他铺路铺得心累,偏偏还不被理解。   他轻轻叹了一声:“真难啊,每天都过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   沈时钊:“时局艰难,没有人容易。”   邹清许:“如果活得像你们谢党的人一样,天天花天酒地,倒也舒坦。”   沈时钊扭头看了邹清许一眼,邹清许立马抿紧了嘴。   “酒能消愁吗?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喝点酒?”邹清许换了话题。   他说完,看了一眼沈时钊不妙的脸色,心想还是别喝了,万一喝完像沈时钊一样发疯乱跑到别人家里怎么办?   但邹清许没想到,沈时钊竟然认真思考并回答了他的弱智问题,“喝酒不好,只会让你暂时忘记痛苦,等清醒后,痛苦一分不会少,如果想减少痛苦,必须从根源上彻底解决问题。”   沈时钊说的头头是道,阳光落到他身上,像照在一座耀眼的冰山上,邹清许看着他,这一瞬间,他感到沈时钊懂他的所有痛苦。   而能共情的人大多是因为经历了同样的痛苦。   邹清许忽然停下了步子。   艳阳当头,沈时钊还在往前走,错开的瞬间,他听到身后的人问:“你究竟是哪边的?”   沈时钊没有答,继续朝前走去,直接离开了。   邹清许骂骂咧咧,他看着不礼貌的沈时钊的背影,脑子里冒出一个严肃的问题。   都察院离这儿有一段距离,他是怎么路过的??? 第48章 东宫   沈时钊当面内涵完梁君宗后, 梁君宗再没对邹清许指指点点,几个人相安无事,和平度过了一段时间。   邹清许心里知道, 梁君宗并非真的针对他,他是在针对从自己身上影射出来的那些人。世人都以为梁君宗该死的天真,但邹清许明白,梁君宗什么都知道。   他难以接受梁文正的离开,他让自己保持着这份天真, 是因为想念梁文正,他用梁文正的方式纪念梁文正。   梁文正是真正的儒生, 他也是,可惜他们生不逢时。   邹清许继续编书,宋越的事传来好消息, 他们一家在流放途中一直被人关照,谢党的人想彻底斩草除根,屡次都没有得手,反而引起朝中人的注意。   谢党不闹不要紧, 一闹被荣庆帝知道后,怀疑此事有蹊跷,谢止松怕再搞下去宋越一事被翻案,逐渐放弃了杀宋越的念头,梁君宗和杜平则继续派人关照宋越, 伺机而动, 遇到合适的机会, 他们一定为他平反。   谢止松逐渐不在意这种小事, 随清流们闹去,现在他身上有更让他头大的事。   陆嘉倒台以后, 荣庆帝有意无意的提拔陆党制衡朝中的权力失衡,但陆嘉是陆党的领军人物,他离开后,陆党很难一下子再找到一个核心人物,朝中现在只有两党,荣庆帝一边扶持,一边打压,梁文正走后,清流不成气候,难以重用,更别说梁君宗和梁文正一个德行,荣庆帝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想引入一股新的势力,却又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   荣庆帝微妙的心理变化,被谢止松捕捉到了,如果说朝中现在还能生出一股势力,只能是泰王。   锦王背靠陆党,泰王自成一派,泰王和两党都没什么关系,清流们向他靠拢,大多是因为他有不少清流老师,联系并不紧密,然而谢止松朝前看,他预感将来的泰王,势必会发展成一股力量。   荣庆帝年事已高,却一直拖着没有立储,百官其实也劝过,全都被挡了回去,遇到此种时局,谢止松决定探探口风。   从去年以来,荣庆帝似乎一夜之间老了,除了身上时不时有些小毛病,整个人也变得懒散,不少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干,他只负责做决策,平时没事的时候,在寝宫练字画画,修身养性。   这日,谢止松照旧去给荣庆帝汇报朝事,荣庆帝坐在长案旁,一边临摹前朝书法家的作品,一边听谢止松汇报,谢止松说完后,看荣庆帝心情不错,说:“皇上,东宫虚位已久,朝中近来有大臣议论此事,想让皇上早立太子,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荣庆帝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大字,他头都没有抬一下,问:“这是大臣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谢止松立马紧张起来,“回皇上,这自然是臣子们的意思。”   荣庆帝依旧低着头,欣赏着自己手里的字,连笔都没放下,“但朕看,上书的都是你谢党的人。”   谢止松忙下跪,心里扑通扑通跳:“臣也是为了大徐考虑,愿我大徐福祚绵长。”   荣庆帝不知是看自己的字不满意,还是对谢止松提的事不满意,眉头微微皱起,他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以后有空再说吧。”   谢止松立刻明白了荣庆帝是什么意思,荣庆帝话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现在先不要和我提立储的事,勿扰。   谢止松背后微微冒汗,他以为是时候和荣庆帝提起此事,没想到火候还没到。   谢止松不敢说话了,他一脸灰败的离开皇宫,第二天,荣庆帝召见了沈时钊。   荣庆帝召见沈时钊并非临时起意,沈时钊在都察院任职有一段时日了,荣庆帝见完谢止松后,不知为何想起了他,他一直想打探打探沈时钊干得如何,沈时钊年纪轻轻,便担任此大位,朝中一直有反对的声浪,但沈时钊能扛事,撑过最难熬的时期,渐渐被人认可。   荣庆帝当前没有立储的想法,不过谢止松说的话多少对他形成了一些触动。   他今日还召见了泰王和锦王入宫,考察他们功课做的如何。   见沈时钊时,荣庆帝没有见谢止松时松弛,他坐在御座上,尽管放松,但颇有点正襟危坐的意味,沈时钊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他对面,详细汇报了近来都察院的情况。   听完后,荣庆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和你义父,不太一样。”   沈时钊侧耳倾听,他听不懂,但他似乎也没有资格问,继续等着荣庆帝发话。   此时,小太监从外面进来禀报:泰王来了。   荣庆帝让泰王和锦王今天进宫汇报功课,泰王来得早,他一大早便出发了,荣庆帝听到他来的消息后,愣了一下,随后说:“让泰王先在外面等着。”   荣庆帝换了一个坐姿,又问了沈时钊几个和旱灾有关的问题,沈时钊一一作答,隔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消息:锦王也来了。   荣庆帝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眼后说:“让他们都进来,准备两碗解暑汤。”   荣庆帝说完,沈时钊也该退下了,他抬头瞥了一眼荣庆帝的脸色,行过礼后离开。   出去的路上沈时钊接连碰到泰王和锦王,尽管不熟络,但二人看上去也有交谈,只是锦王看上去满面春风,泰王则因为在外面等了半天,被太阳晒得有些蔫蔫的,看上去明显强撑着笑脸和姿态。   沈时钊知道,今日的事传出宫去,泰王被冷落、锦王受宠的传言一定会再度传开,泰王在门外等了半天,锦王一来,荣庆帝立马召见,对比着实有些明显。   所有人都知道,荣庆帝偏心锦王。   一切都有迹可循,今天这样的事情早已发生过很多次。   沈时钊在宫门口外站了一会儿,不时回头眺望,宫门紧闭,他其实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看了很久才离开。   从皇宫里一出来,沈时钊马不停蹄去见了谢止松。   他每次从宫里出来,都要和谢止松汇报。   谢止松这几天心里总是不安,沈时钊提到他离开后荣庆帝见了泰王和锦王,谢止松明显来了兴趣,他沉默半晌,忽然问沈时钊:“你觉得皇上想立谁为太子?”   沈时钊一怔。   这个问题的答案原本十分明显,连宫外的小市民都知道荣庆帝更疼爱锦王。   白天的画面在眼前一遍遍回放,沈时钊犹疑道:“我不敢断言。”   谢止松:“百官中虽然有人看不上锦王,但都知道锦王被立为储君的概率大些,这也是陆党现在还没倒台的原因。可是,有件事义父一直想不明白,皇上既然更喜爱锦王,为何不直接立了东宫呢?”   锦王和陆党的关系紧密,但陆嘉这个人还是有些为官理想和抱负的,他与没有下限和底线的谢止松不同,认为锦王不太适合当一国之主,所以和锦王的关系仅限于看得过去,全靠太后维持。   谢党虽然和锦王不对付,但谢止松会来事,反而和锦王的关系比较微妙,两党曾经吵得昏天黑地,但一涉及到锦王,却出奇的一致。   谢止松的这个问题,沈时钊无法回答,他想到上午的事,有开口的冲动,但没有开口。   民间有传言说荣庆帝一直让东宫空着是因为怕二龙相克,但真真假假没人知道。荣庆帝是一个很难让人猜到他心思的人,偏偏他又喜欢让人猜他的心思。   关于他的太多传言,他从不解释。   沈时钊回到府里后,见长煜蹲在院子里看那株兰花看得入迷,沈时钊走过去一看,兰花居然长出了一颗白色的小花苞。   这盆花原本在他书房里放着,长煜想让它从风吹日晒雨淋中吸收自然的灵气,说服沈时钊将兰花移到院子里养了几天。   只要是对这盆花好的事情,沈时钊无条件支持。   长煜看到沈时钊,兴奋地对他说:“快开花了!我把它放到院子里,起初它快蔫了,我心想坏了,怕它活不成,没想到它竟然要开花了!”   沈时钊这几日被公务缠身,忙得没空管花,他脸上丝毫没有喜色,但听得心惊肉跳,问长煜:“在院子里不好活吗?”   长煜:“不清楚。”   沈时钊动手亲自把兰花又搬到自己书房,长煜帮忙护着花盆,他没想到沈时钊对这盆花如此看重,小心翼翼地说:“邹大人的这盆花不值钱,死了还能再买一盆。”   “死不了。”沈时钊说,面色冷冰冰。   长煜闭上了嘴,今日他家大人的心情貌似不是很好,他知道沈时钊见了皇上和谢止松,心情不好很正常,于是长煜换了个话头:“最近怎么没见邹大人来府里做客?他可好久没来了。”   沈时钊把兰花摆好,白色的花苞散发的清香沁人心脾,他不动声色地说:“没事自然不会来。”   长煜天真地问:“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往来哪分有事和没事。”   听到长煜的话,沈时钊抬起头,双手扶着花盆,眼前一片空蒙。 第49章 客人   邹清许家里迎来了主人不怎么喜欢的客人。   他开门的时候微微诧异, 沈时钊难得又敲开他家的门,但这次的沈时钊神色清明,身上也没有酒气, 正常且清醒。   邹清许站在门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沈时钊目不斜视,一张脸冷肃漠然:“上次我来你家的时候好像落了东西。”   邹清许:“上次?”   上次沈时钊来他家,好像还是沈时钊醉酒的时候。   不堪的回忆在眼前涌现,沈时钊那时神志不清,落下东西太正常了, 邹清许把人请进门,他边走边说:“你落了什么东西?”   沈时钊:“玉佩。”   邹清许对那块玉佩有印象, 那块玉佩还是他拿着还给沈时钊的,邹清许诧异道:“奇怪,我没在家里看见玉佩。”   沈时钊随邹清许进了屋, 他走到塌边,伸手朝犄角旮旯的地方摸了一下,竞真的摸出了一枚玉佩。   邹清许看呆了,感慨道:“竟然真的在这里。”   沈时钊收起玉佩, 两人在屋里紧挨着站着,四周忽然没了声音。   “要不坐下来喝点茶?”邹清许推开窗户。   沈时钊点了点头。   茶汤清香,嫩绿的茶叶在里面舒展身姿,沈时钊喝了几口茶,说:“要继续一起对付陆党吗?”   邹清许眼角抽了抽, 可能这才是沈时钊今天找他的真实目的。   邹清许也端起了茶杯。   陆嘉倒台后, 陆党人心涣散, 久久没有再立起一个主心骨, 再没有一个人像陆嘉一样有声望、地位和能力凝聚陆党,不用沈时钊提, 下一步该怎么走,已经成了困扰邹清许的一个问题。   邹清许在心里默默思索着,他一声不吭,哐哐把一杯茶喝完了,沈时钊的食指轻轻在椅背上敲着:“你不想对付陆党了是吗?我猜现在的你更想削弱谢党,对吧?”   沈时钊说出了邹清许的心声。   连荣庆帝现在都在扶陆打谢,他自然也不想让陆党彻底垮掉,让谢止松一家独大。   无论在任何时候,当不止有两股势力时,聪明的做法永远是拉着弱的打强的。   谢党现在近乎一家独大,这是邹清许不想看到的情形,他和荣庆帝都不希望这种局面出现,如果朝中无人能压制谢党,对荣庆帝来说不是好事,对邹清许来说也是灾难。   邹清许不敢再和沈时钊走得太近,他总感觉自己离成为一盘菜不远了。   邹清许心里清楚,当陆党真正倒下或解散那一天,谢党的刀尖一定会对准他或清流。   总不说话不是个办法,在沈时钊面前,邹清许的心思似乎也藏不住,他开口说:“那张纸你看过,你知道我的敌人是谁。”   邹清许的黑名单上,陆党的人已经都被划去了,只剩下谢党的人,异常显眼。   沈时钊抓着椅子的扶手,偏头看向邹清许:“难道你只想报仇吗?”   邹清许眉头一皱,来不及细想,他忽然在手上感到一股温热,沈时钊身为客人,从他手里拿过茶杯,给他添了茶。   手上的皮肤触碰间,仿佛过电,邹清许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后背炸起寒毛,他避开沈时钊的视线,飞快眨了好几次眼,看着前方说:“无论我想报仇,还是想干什么,如果我帮着你们绞杀了陆党,以后我的命不是全交给谢止松了吗?”   和沈时钊说话,邹清许不用拐弯抹角,他近几天其实都没有睡好觉,前路漫漫又凶险,很难看到星光,而他,几乎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他说:“朝堂中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你是谢止松的干儿子,总有一天,我们利益相悖。”   人一旦利益相悖,后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预料。   沈时钊目光轻轻落在前方的地砖上,空气连着光线,阳光温和地在屋子里发酵,隔了半晌,他说:“陆党没有前途,聪明人现在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邹清许偏过头:“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时钊看向他:“我告诉你为什么陆党必输,百官们信任陆党,忌惮陆党,是因为陆党后面有强有力的支撑,太后,锦王,成国公,哪个不是名声大震。”   邹清许默认沈时钊说的有理,事实的确如此,与之相对,谢党背后的人是皇上。   沈时钊:“第一,太后并非皇上的生母,皇上对太后没有太多感情,相反,甚至有些厌恶,如果太后日后懂得收敛,或许还能善终,若是不懂收敛,福祸难猜。第二,成国公荒淫无耻,为人高调嚣张,敛财肆无忌惮,受贿来者不拒,依仗自己的身份,做事几乎从不考虑后果,这样的人将来也未必有好下场。第三,锦王可能并非是皇上心中的东宫人选。”   前两条邹清许都认可,唯独听到第三条,邹清许愣住了。   沈时钊说的第三条不仅和邹清许平时听到的说法不一样,杀伤力也比前两条高出不止一个数量级。   “皇上宠爱锦王众所周知,你什么意思?”邹清许问。   沈时钊想起那天和荣庆帝见面时的细节。   自从泰王来了以后,荣庆帝的一半精力忽然平白无故消失了,他眼里呈现出的情绪并非厌恶,而是模糊的愁绪,荣庆帝摸着手里的佛珠,沈时钊回答问题时,明显察觉出他走神了,一半的思绪飘忽不定。   等到锦王来的时候,虽然荣庆帝当即表示接见他们,但他眉心紧拧,似乎并不愉悦和期待。   沈时钊对此颇为不解。   谢止松和他谈心,谈到连谢止松都不理解荣庆帝为何迟迟不肯立锦王为太子时,沈时钊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荣庆帝从来没有想过立锦王为太子。   他心中最佳的东宫人选一直是泰王。   而他长久以来,一直塑造出喜爱锦王、孤立泰王的形象,都是做给世人看的。   因为这样可以保住泰王。   沈时钊后来去查,才发现皇上最爱的妃子其实是泰王的生母,只不过泰王的生母去世的早,后来他宠爱锦王的消息在宫中传开,几乎在同一时间,锦王的生母才成为他的宠妃。   在此之前,他只短暂的宠幸过锦王的生母几次,之后,锦王的生母也没再为他诞下别的皇家儿女。   此外,锦王的生母是太后母家的人,太后对锦王格外喜爱并寄予厚望,而泰王不受重视,被扔在一边,任凭他自生自灭。   泰王没了母妃,不被荣庆帝喜爱,朝中还没人扶持,加上性格乖巧温顺,太后逐渐接纳了他的存在,荣庆帝少子,只有两个儿子,太后便没再打泰王的主意。   时间线上的事件连成串,沈时钊仿佛拨开了宫里的迷雾。   “我怀疑荣庆帝宠信锦王,孤立泰王,是做给太后和文武百官看的,为的是换取泰王成长过程中的安宁。”沈时钊说。   邹清许大吃一惊。   沈时钊猜测道:“不然朝中的两位王爷能像现在这么和善吗?皇上只有两个儿子,还没有立储,这俩不得成天勾心斗角?荣庆帝表现出对锦王的偏爱,让大家以为锦王是未来的东宫,或许是为了麻痹太后和锦王的支持者。”   邹清许脑子里清醒多了。   他才不信民间的传言,什么二龙相克,古往今来,多少皇帝立太子,也没影响他们继续当皇帝。   邹清许心里澎湃,久久平静不下来。   沈时钊给邹清许留出时间思考,他捏着手里的玉佩,玉佩在他手中反复被摩擦,已经有了温度,时间差不多后,沈时钊起身准备离开,离开前他微微偏头告诉邹清许,语气依旧冷漠:“陆党一定会倒台,也必须倒台,这个过程可能会很快,你做好决定,我在谢止松面前保你。”   沈时钊离开后,屋里空无一人。   邹清许一个人思索了很久,艰难做着决定。   邹清许去梁文正的墓前看望了梁文正。   坟是新坟,邹清许往坟前撒了酒,他跪在坟前,起初一言不发,后来泪流满面,嚎啕大哭,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   邹清许把自己攒了很久的委屈哭了出来。   他的确很累。   他心里压着巨大的压力,肩上扛着复仇的重任,眼前有天下苍生,他要把坏人一个个拉下水,前路艰辛丛丛荆棘。   他也无比愧疚,没有保住自己的老师。   梁文正如同他生命中第二个父亲,他还没有好好为他养老,自己也没有成为一代名儒,让他骄傲。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陆嘉被除去了。   但一个陆嘉远远不够,总有一天,他要让梁文正看到一个清明的朝堂。   邹清许在梁文正的墓前待了一上午,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梁君宗,梁君宗今日恰巧也来看父亲,看到邹清许在这里后,他远远躲在一颗大树后面观察邹清许,没有上前。   直到邹清许离开,梁君宗都藏在大树后没有现身。   邹清许走后,梁君宗走到邹清许刚刚待过的地方,梁文正的坟前,摆着几本邹清许带的书。   这些书,是梁文正身前最喜欢看的书。 第50章 猜忌   荣庆帝最近病了一场, 据宫里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传出来的消息,荣庆帝似乎昏迷了一晚上,但太医院的太医们倒是统一口径, 说皇上只是偶感风寒,身体不打紧。   关于荣庆帝的身子究竟有没有事,众说纷纭,没人知道内情,荣庆帝该上朝时上朝, 该见臣子时见臣子,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荣庆帝冷处理此事, 对立储更是一字不提,于是此事渐渐销声匿迹,被人们忘却。   邹清许去了泰王府, 除了他以外,今日王府里还有一位老师,是翰林院的学士,泰王是位有才情的人, 喜欢认老师,喜欢交朋友,平时还喜欢去外面感受和体验民间生活,邹清许就是他在茶坊里偶然认识的。   这位翰林院的大学士不太喜欢邹清许,一是因为邹清许太年轻, 没什么生活阅历, 二则是因为邹清许的名声不太好, 怕邹清许把泰王给带坏。   这位驼背的小老头白发苍苍, 胡子白白,一见到邹清许便皱眉头。   邹清许看这位大学士白发苍苍, 对他很尊敬,泰王对他也很尊敬,经常顺着他的意思来,时不时会冷落一下邹清许。   最近,邹清许发现自己被冷落的次数越来越多。   直觉告诉他,不止是大学士的原因,可能泰王本人对他有一些看法。   泰王最开始看上邹清许,是因为邹清许有才学,看待事情的眼光独特犀利,还因为他是清流,清谨介直,忧国忧民,有四方之志。但后来邹清许逐渐和沈时钊走得很近,梁文正死后,声名更是直转急下,还和清流中新的领头人梁君宗闹掰,耳边也有人偶尔说说邹清许的坏话,泰王逐渐开始动摇。   曾经的他,无比信任邹清许。   现在,泰王开始提防邹清许,有些事和话,也不在邹清许面前提及了。   翰林大学士和泰王在屏风后面密语几句后,泰王礼贤下士般把大学士送走,邹清许独自在大堂内等了半天,泰王出来后和邹清许走向书房,路上泰王不经意掩饰方才和大学士的谈话,邹清许知道,他们之间有嫌隙了。   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疏远和怀疑,邹清许之前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他开始逐渐明白,光这样是不行的。   他和沈时钊走得太近,沈时钊作为谢止松的义子,声名狼藉,他的声名被拖垮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事。   他本以为不用解释,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有些人没见几面,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些人同行数年,依旧彼此防备。   到了书房后,邹清许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像平时一样问泰王:“王爷刚才是不是在担忧谢党的事?”   泰王诧异道:“你听到了?”   邹清许:“没有,我只是偶尔听见了谢止松三个字,别的没听到,发生了什么事吗?”   “哦。”泰王翻开书,“没什么,都是一些小事。”   邹清许知道,不可能是小事。   方才两人神色严肃,明摆着不是小事,甚至可能是棘手的事,但泰王选择了不和他公开这件事情。   之前,无论是谢党的事,还是陆党的事,泰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泰王不说,有意维持距离,邹清许思索了片刻,忽然问:“在王爷心里,我现在是谢党的人还是清流?”   某种程度上,邹清许很能忍,某种程度上,他又不能忍,他现在为泰王做事,如果他不能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泰王,如果他们两人要彼此猜忌和试探,前路凶险,又如何能看得到星光。   这件事如果此时放任不管,在刀光剑影、招招致命的朝堂上,关系破裂走向崩盘是迟早的事。   总有一个人要先把话说开,而不能让对方去猜。   泰王一愣,放下手里的书,他直视着邹清许的眼睛。   不得不承认,邹清许是一个清秀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有些漂亮,他的眼睛清澈如许,身上的才情为他的长相增添了不少味道,泰王开口说:“我自然相信你,你是清流。”   邹清许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他想起上次和沈时钊见面时,沈时钊问他的一个问题。   “泰王对你完全放心吗?”   邹清许当时不以为意,泰王怎么会对他不放心呢?他是泰王亲自挑选的人,他一直站在泰王身后,从泰王的角度考虑问题,难道泰王会不知道吗?   邹清许怼沈时钊:“挑拨离间是吧?”   沈时钊唇间似乎溢出一声冷笑:“我只希望你明白,越是帝王,越擅长怀疑和猜忌,当你是清流的时候,他们未必能完全信任你,现在你在清流和谢党之间徘徊,每天还有不少人在泰王面前吹耳旁风,谣言传多了,怎么会没人相信?”   被沈时钊这么一说,信誓旦旦的邹清许心里酥酥麻麻,沈时钊的嘴一向是乌鸦嘴,他是领略过的,邹清许心里泛起愁意,但他眼角一弯,对沈时钊说:“如果泰王真不信任我,大不了我不干了呗。”   沈时钊盯着他,眼里像烧着两簇夜里的火苗,“不干了吗?”   邹清许欲言又止。   他觉得沈时钊是在胡扯,但他依然笑咧咧地问沈时钊:“依沈大人看,我该怎么办呢?”   沈时钊神情严肃,幽幽的目光看得邹清许心里发毛,“你心里光明磊落,怕什么呢?”   邹清许微微抬头,视线往上:“让人信任很难,但信任的消失却很简单,一瞬间就可以做到。”   “这是你的事,我提醒了。”沈时钊说。   忽然,邹清许像想到了什么,“你说,如果我卖了你,你会怎么样?”   泰王如果真对自己有看法,肯定和谢党脱不了关系,如果他想要在泰王面前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拿沈时钊祭旗。   邹清许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时钊。   邹清许原本开个玩笑,想逗逗沈时钊,他脸上挂着笑,眼里也挂着笑,兴致盎然地等着沈时钊的反应,隔了一会儿,沈时钊开了口。   “你可以卖我,我罪孽深重。”   光映在沈时钊的侧脸,如同透明的墨泼了上去,脸上的轮廓被勾勒得很漂亮,锋利,坚硬。   邹清许笑嘻嘻的问,没走心,沈时钊一本正经的答,走心了。   他们目光相撞,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神态,如同两个不同的时空撞在一起。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淡,直至散尽。   他有时会忘了他和沈时钊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此时贴近,但将来必会渐行渐远。   “邹清许。”沈时钊忽然喊了他的全名。   邹清许喉咙滑动了一下,直起身子,偏过头。   “我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同样,也不要指望任何人无条件信任你。”沈时钊说。   邹清许眨了一下眼睛,纤长的眼睫扇动半空的风,此刻,他们各自心怀鬼胎,怀疑和猜忌其实时时都在不停上演,但偏偏现在的他们,像可以交心的挚友,像灵魂可以拥抱的伴侣。   脑子里冒出矫情的想法后,邹清许忙找了个理由把沈时钊打发走了。   既然总有一天要拔刀相见,别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邹清许心里生出些落寞。   这条路,终究是他一个人走的路。   .   此刻,邹清许看着泰王茫然空洞的眼神,终于理解了沈时钊的话。   泰王说他是清流,可现在,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清流。   他一直以为,他和沈时钊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这关系肮脏,不堪,卑鄙,上不得台面,但其实,他和泰王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呢?   泰王府里人丁兴旺,屋外传来下人们干活的声音,模糊,遥远,闹哄哄的,邹清许像身处山间,又像身处闹市。   他开了口:“王爷其实并未完全了解我。”   泰王扬眉,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是吗?”   邹清许轻轻把手半握成拳,搭在腿上,直视着泰王的目光:“有些事情,我想让王爷知道。”   从泰王府里出来后,天忽然变了,下了点小雨,眼前依旧明亮,但也糊成一片。   夏季的雨,一向又猛又急,劈头盖脸电闪雷鸣,今日的雨却是温柔的,头顶艳阳还在,似是一场太阳雨。   邹清许没打伞,他走在雨中,也走在艳阳下,身上淋湿了,浑然不觉。   他不伤心,也不开心,不喜悦,也不难过,平静地往前走着。   他并没有在泰王面前把沈时钊卖了,反而在泰王面前夸了沈时钊,沈时钊是个人才,只可惜是谢党的人。   邹清许还给泰王讲了他的身世。他身上背着血海深仇,他坦然说出他对那几位官员的仇恨,他做事的动机。   泰王一怔,他拍了拍邹清许的肩膀。   邹清许知道他们是同一个战线的人了,无所谓信任与不信任,他们是一个战线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要让自己有价值,从沈时钊身上,他学到最有用的道理是,互相利用 ,没什么不好的,一定要让自己有被利用的价值。   你要够真诚,你要有价值。 第51章 太后(一)   随着陆嘉的倒台, 荣庆帝的宫殿终于得以有条不紊的开始建造。没有了阻碍,他下令让工部放手去干,困扰他许久的事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刘琮虽然也是曾经的陆党旧人,但他从为官能力、举止谈吐、风度气质等方面来说,完全不能与陆嘉相媲美,荣庆帝知此人差点火候,但眼下一时无人, 只好把他先抬了上去。   刘琮此人偏瘦,皮肤黝黑, 为官谨慎,胆小怕事,缺乏杀伐果断的魄力, 倒是靠着小心翼翼稳扎稳打,一路走到了高位。他为人低声下气,做事战战兢兢,说好听点是谨言慎行, 说难听点则是庸懦无为,让这么一个领头羊去和身经百战、狡猾奸诈的谢止松对垒,陆党不击则溃。   平日里议论朝事的时候,刘琮对谢止松唯命是从,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 很多事情都依着谢止松的心思来办。走下朝堂, 他同样不敢得罪谢止松, 对谢止松恭恭敬敬, 唯唯诺诺,谢止松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厉凶残, 不爱惹事的刘琮不敢给自己找不痛快。   谢止松遇到这么一个对手自然心里乐开了花,但他依旧没有放松对刘琮和陆党的打压,谢止松牢牢把控着内阁,内阁中人一看刘琮如此软懦,扛不了旗,各自心里也都掂量着,不敢公然和谢止松唱反调,对谢止松做的荒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知道遇事该站哪边,何况眼下的形势根本不需要他们站队,刘琮根本没有斗的心思。   谢止松处处不给刘琮机会,不仅几乎架空了刘琮在内阁的权力,也不让他参与任何重大事项的决策,刘琮不负谢止松所望,荣庆帝询问他的意见时,他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潦草回答,一切以首辅谢大人的意见为准。   内阁几乎成了一言堂。   陆嘉失势,刘琮又像阿斗一样扶不起来,加上宫中最近陆续传出荣庆帝身子不好的消息,处在深宫之中在帘幕后面运筹帷幄的太后嗅到了危机。   曾经陆嘉带领的陆党可以在前面替她冲锋杀敌,也可以在前面替她挡刀拦灾,她只需在幕后执棋指点,如今朝堂大变了模样,陆党作为缓冲带的力量被削弱了,她免不了要和荣庆帝直面一些冲突。   太后事后回想,才意识到她在修建宫殿一事上钻了牛角尖,如若退一步,说不定不会走到今天,陷入此等境遇,可人不蒸馒头争口气,她还是心胸太窄了。   眼前之路变得泥泞不堪,很多事情她要尽快开始布局,而她手里最重要的一张王牌是锦王。   前有谢止松上疏提议立储试探荣庆帝的心思,后面又有一堆臣子前仆后继提醒他东宫还空着,荣庆帝看着长案上的一堆折子,心烦意乱。他起初躲着,眼不见心不烦,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臣子们往往聚众搞事,人一多,他们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胆儿也肥了起来,连伴君如伴虎这句话都被抛在了脑后。   荣庆帝心情郁闷烦躁,躲了一段时间后,他终于不忍了,把锦王叫进了宫里。   锦王兴冲冲进了宫,以为这些日子以来大臣们的念叨有了效果,好事将近,他梳洗打扮,把自己拾掇的一丝不苟,却没想到一进宫就贴了荣幸帝的冷屁股。   荣庆帝连坐都没让他坐,自己独自翻着折子。   锦王谨小慎微地试探:“听闻父皇最近身体有恙,儿臣特地拿了名贵的山参,可命御膳房为父皇熬汤,滋补身体。”   锦王呈上包装精美的盒子,荣庆帝微皱着眉,“你听谁说的父皇身体有恙?不知是哪个奴才嘴长,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查出来直接杖毙。”   锦王微微哆嗦了一下,咽下去一口唾沫。   他忙说:“儿臣也不知,只是偶尔听到了传闻。”   荣庆帝偏头,吴贵立马上前,他交代说:“你留下,让其他人先出去。”   吴贵立马把一群奴才赶走,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四棵石柱间立马空空荡荡。   “朕确实生了一场病,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人都想长生,可世上哪里有长生,你脚下的地砖都有寿数!但朕总感觉有些人,不想让朕好。”荣庆帝一边说一边让吴贵把自己手边的折子拿给锦王,“一夜之间,案上飞出来这么多折子,你说,这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锦王翻开那些折子看了看,全是撺掇荣庆帝尽早立储的内容。   大殿内的低气压笼罩在高旷的穹顶之下,锦王立刻撇开这些折子和自己的关系:“父皇,儿臣并不知道为何冒出这么些折子。”   荣庆帝看着他,眸色渐深,连一旁的吴贵听了锦王的话,眉间都多了几道折痕。   荣庆帝站起来背过身去:“朕相信你,朕今日唤你前来,是想告诫你要谨慎结交臣友,切不可结党营私,被人利用满足私利。今日这些上书的人,难道不是在挑拨你与父皇的关系吗?”   锦王听了,混身一哆嗦,他连忙认错,哭诉自己对荣庆帝的爱与忠心,荣庆帝耳边传来一阵喃喃话语,他略有些烦躁,因锦王忠孝,赏了锦王新出的绸缎几十匹,宝石珠玉一箱,让锦王风风光光的从宫里离开了。   于是宫中传出新的八卦消息,荣庆帝接见锦王时遣散所有奴仆,还传出荣庆帝心情不佳,身体有异样,见锦王前愁眉不展,见锦王后还请了太医,却给了锦王厚重的赏赐,让天下学习锦王的忠孝。   锦王的心情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悲。   喜的是荣庆帝心里还有他,他以为今天死活得挨一顿骂,没想到荣庆帝不仅保了他的面子,还让天下人知道大赏了他。悲的是立储遥遥无期,经过这么一敲打,他哪里敢再让人提立储的事?   锦王很快把他和荣庆帝此次的会面细节告诉太后,太后听了之后,两声叹息。   她看着锦王天真无邪的蠢模样,不禁惆怅起来,她想继续加码逼迫荣庆帝立储,但锦王却死活不肯,甚至质问她:如此得罪父皇到底是为了谁的利益?   对锦王来说,东宫之位不过囊中取物。   荣庆帝对他的偏爱有目共睹,他不用着急,太后则恐此事拖久了生变。   两人之间渐生嫌隙。   锦王走后,太后气得食不下咽,她虽然年老色衰,但平日里爱装扮,脸上涂脂抹粉,身上擦香,眉眼之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绰约的风情,她的目光美丽灵动,如狐一般。顺了顺气后,太后对身边的嬷嬷说:“我小瞧我儿子了,但他现在玩的某些手段,不过是当初我教给他的,还不是我玩剩下的。”   .   泰王府,邹清许和泰王一直在看戏。   朝中最近发生的事看着和他们没有关系,实际上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陆嘉倒台后,全国范围内陆续开始降雨,久旱逢甘霖,百姓们欢欣鼓舞,宫里也喜气洋洋,这场喜雨不仅下了一天,而是接连下了几日,枯涸的河道被填满,干裂的地缝变得湿润,大旱被这场雨浇灭了,未来的每一天都值得希冀,风调雨顺必定五谷丰登。   也正因此,陆嘉绝不可能死而复生,他已经死死被扣上了不详的帽子,没想到这次老天站在谢止松一边,他随口一提,竟然一语成谶。   荣庆帝对谢止松的宠信有增无减,陆党处在水深火热中,一时乱成一团。   泰王听说了锦王入宫领赏的消息,看似不在意,实则不时对着窗外的细雨发呆。   邹清许自从上次和泰王通了心意之后,说话也不避讳:“锦王这次封赏未必是好事。”   泰王抬眸看他。   邹清许解释道:“锦王只是领了个名声和赏赐,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没拿到。”   泰王若有所思,近来朝中关于立储的事闹得凶残,他整日跟着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但无论如何,不管受不受宠,锦王目前依然只是个王爷,荣庆帝也一如既往不愿立储。   “王爷难道没有发现自从锦王入宫面圣之后,朝中关于立储的折子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吗?”邹清许说。   泰王点了点头,自从荣庆帝大赏锦王后,宫中再没人提立储的事。   邹清许淡定一颔首:“所以我们静观其变,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就好了。”   邹清许面上这么说,云淡风轻,心里却翻江倒海,他脑子里无数次回放沈时钊对他说的话:或许荣庆帝并不看好锦王。   荣庆帝扭扭捏捏不立储,通过锦王让上书的臣子们都闭嘴,加上后来太后和锦王的关系变得微妙,邹清许越来越相信沈时钊的直觉。   他看着窗外的细雨,天幕沉沉,久久不放晴,雨丝细密连绵,时局似乎也如同这屋外之雨,看似温和,却没有放缓的迹象。   泰王也看向窗外,他的眉头渐渐展开,目光终于松弛,混着雨丝一起下落。 第52章 太后(二)   一场雨彻底把陆嘉从朝堂上带走了。   荣庆帝在和太后的这场较量中大获全胜, 他名正言顺以后兴师动众,扬眉吐气,专门叮嘱下面的人, 修筑的用料皆选上乘。   太后被气得不轻。   荣庆帝敲打了锦王后,锦王收敛了几天心性,逐渐开始思考太后是否真的与他站在一边。   荣庆帝找锦王一对一谈心,不仅压下锦王蠢蠢欲动的心思,让锦王不要再给自己添堵, 还刻意而不经意的挑拨了锦王和太后的关系,可谓一石二鸟。   所聚不过是为了利。锦王需要有人支持他走上大位, 太后则需要维持和加强对皇权的把控,以延续她母家的繁盛。   在上一次荣庆帝和太后的斗法中,锦王再傻, 也看出来在大徐的国土上,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荣庆帝。   他可以任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为了修一间宫殿掰扯这么久其实并无必要, 无非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   太后所为不过是给他添堵,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   于是锦王渐渐和太后离心,可很多事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所谓的利益共同体,打断骨头连着筋, 很快, 关于锦王的一则谣言在朝中四处传散。   邹清许悠闲吃瓜, 谢党也悠闲吃瓜, 这世道,吃瓜看戏, 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是最舒服的,但荣庆帝没有容许谢止松吃瓜,他秘密召见了谢止松。   随后,沈时钊约见了邹清许。   熟悉的谷丰楼,熟悉的豪奢包间,邹清许一看这阵仗,心里有了底气,沈时钊今日必有求于他。   茶素一摆,茶水一泡,精致的凉菜呈在桌上后,邹清许压下心里的得意,装模作样地说:“沈大人今天又破费了。”   沈时钊坐在光晕里,这顿饭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邹清许:“上次我的提议你想好了吗?”   上一次见面时,他希望邹清许能和他一起合作,对抗陆党。   邹清许近来心情放松,食欲也很好,他一边吃一边说:“我想和沈大人确认一件事,听说皇上发完火之后给了锦王赏赐,是吗?”   荣庆帝当时清空了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但里面的动静仍被传了出去,人们不敢大肆讨论,只敢在背地里偷偷碎语几句。   这些事情一般人不知道,但谢止松肯定知道。谢止松知道了,沈时钊大概率也知道。   邹清许丝毫不怀疑自己对手的实力。   沈时钊:“发火倒不至于,皇上那几日一直为立储的事情烦心,锦王是让他烦心的源头,龙颜不悦很正常。”   邹清许放下筷子,他忽然开始在沈时钊身上放肆的打量起来,从头看到脚。   沈时钊被他盯的不自在起来,他拧着眉,用面色的不悦掩饰内心的惊慌,“你在干什么?”   邹清许:“你的玉佩呢?”   沈时钊看了一眼邹清许,目光很快移开了:“放家里了,偶尔才佩戴。”   邹清许:“偶尔才佩戴,但丢了很着急,心神不安,那枚玉佩对你来说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沈时钊:“的确很珍贵,你问这个干什么?”   家人的东西,对沈时钊来说弥足珍贵,他只有当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或大事时才会随身佩戴,希望家人能保佑他。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戴,仿佛家人在身边陪伴他一样。   邹清许端起茶杯,不疾不徐地说:“泰王也有一块玉佩,是荣庆帝给的,而荣庆帝的这块玉佩,是丰皇帝给的。”   外面的琴声像流水一样,如同从高高的山间倾泻而出,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沈时钊:“我可以理解为我们能继续合作了吗?”   “这件事其实还有疑点,可是帝王心事如果被我们轻易猜到,就不能称之为是帝王心了吧。”邹清许嘴角抑制不住的向下,他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不断咀嚼的同时,大脑也在飞速思考,他一直没有给沈时钊一个明确的、肯定的答复,他更倾向于继续观看朝堂局势的变化,和沈时钊互通信息,但不用把话说死,他说:“我们当然可以一直合作,哪怕是敌人,难道就不能合作了吗?”   今日,雨终于停了,接连几日的降雨让盛平看上去湿漉漉的,空气湿润水汽氤氲,盛平城仿佛在水里泡过刚被晾起来,外面天气难得放晴,风和日丽,街上摩肩接踵,处处都是在家里憋坏了出来玩的人,很是吵闹。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就那么安静的看着,没有对他的言论发表任何看法。   过了一会儿后,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报完仇后你想干什么?”   邹清许:“......”   邹清许笑道:“你是在试探我吗?试探我将来会不会和你为敌。”   沈时钊冷漠地说:“我不喜欢讲废话。”   邹清许把手轻轻搭在桌上,出来混说些违心的话是必修课,他目光在桌上的菜肴间转了一圈,落到自己盘子里,说:“我现在从不想遥远的事,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以后会不想报仇。”   邹清许麻痹着沈时钊,尽管听上去很扯,但他不希望沈时钊将他列为对手,沈时钊和谢止松是强悍到让他心里发怵的敌人,有时候他想,此仇非报不可吗?他可以低头,可父亲的遗愿,老师的遗愿,那些无辜惨死的人的遗愿,压在他肩上,他们想要一个清明的世道,他得替他们去讨。   邹清许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不害怕?骗鬼的,他害怕。但是,总要有人拨开云雾,让阳光照进来,哪怕这一路荆棘丛生,虎狼环伺,如逆水行舟。   不知不觉中,邹清许吃完了小半盘花生米,他专注思考的时候总希望做点什么转移沈时钊的注意力,沈时钊一直安静地听他讲话,安静地看着他吃东西,不置一词,他脸上的严肃是千年不化的寒霜,很难消散。   邹清许说完后,心里忐忑不安,果然,沈时钊完全不相信他的鬼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邹清许忽然问他:“沈大人,你找我只是为了联手对付陆党,将陆党彻底瓦解吗?”   沈时钊端起水杯:“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因为我认为你现在不需要我,陆党现在不成气候,谢党清理他们不是问题,你不必大费周章拉拢我。”   沈时钊的目光从桌上滑开,移向窗外,他的左手放在桌上,一下一下扣着桌面的指尖忽然停了下来,用力压着桌面。   沈时钊紧抿嘴唇,邹清许追着说:“难道你是为了泰王?是不是谢止松让你接近泰王,所以你接近我?”   沈时钊将脖子转回来,他目光沉沉:“你的话太多了,锦王和太后都和好了,泰王和你不担心吗?”   话说回来,太后真不是吃素的,陆嘉倒台后,刘琮扶不起来,锦王被荣庆帝挑拨离间,太后没有善罢甘休,她察觉出锦王想翻出她的手掌心后,朝中立马传出流言:锦王结党营私,插手科考,打点关系,走后门让那些和他关系良好的官员之子们考中,他既施舍了人情,这些举子们做官后,反过来还会回馈他,成为他麾下的一员。   锦王听到这些消息传出来后,吓破了胆。   这些事儿他确实干过,但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很少,不过万一有人真想查,一查一个准。   现在消息只在小范围内传播,锦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能让荣庆帝知道,此事若被被荣庆帝知道,他只有死路一条,锦王掰着手指想了想可以求助何人,发现朝中有点分量能保他的人,只有太后。   他放浪形骸,干过不少浑事和傻事,一直以来,都是太后为他擦屁股。   锦王再傻,经过身边幕僚的提点后,也知道这是来自于祖母的威胁,他只好连夜去太后宫里装乖认错,这些事都是他们一起做的,他今日才知道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撕破脸是最愚蠢的做法,对谁都不利,只会两败俱伤。   锦王赶到时,太后已经在宫里等候他多时了,两盏烛灯一直为他留着,锦王去了之后,她当无事发生,像往常一样同他聊天,锦王心虚,心里藏不住事儿,在太后膝下,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悔恨全倾诉出来。   太后右手摸着左手上的绿宝石戒指,这一次,她实在寒心,但再寒心,他们也得在一条船上。   她美丽的容颜不再,气质依然雍容优雅,她大度的让锦王不要在意,以后的路还长,他们还要一起走。   锦王走后,太后立马让身边的嬷嬷为她梳洗。   卸下脸上厚重的妆容,她看上去终于像一位慈祥的祖母,但她从不曾以此面目见过荣庆帝或锦王,化上精致的妆容后,她是大徐的太后。   想了想,没什么好伤心的。   锦王认了错,重新和她站在一边,她便让人把那些谣言封起来,此事到此为止。   听闻沈时钊的问题,邹清许愣了愣,故事他都听说了,版本缤纷,但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回沈时钊:“和好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想让他们真掰了很简单,太后不能蹦跶了,他们自然就掰了。”   邹清许说完,发现沈时钊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他瞬间迎了上去,像较劲似的也盯着沈时钊看个不停。   邹清许:“看什么?”   沈时钊:“看你。”   邹清许:“看我干什么?”   沈时钊:“不干什么,就是看你。”   “无聊。”邹清许移开视线,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曾爱慕他的梁君宗。 第53章 太后(三)   邹清许和沈时钊碰过面后, 原本平息的传言继续在朝中疯狂流窜,如同死灰复燃,据说太后和锦王托人寻找谣言的源头, 一无所获。   梁府,梁君宗和杜平面谈互相交底,讨论的无非是最近最受瞩目的瓜,梁君宗:“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杜平看四下无人, 说:“按锦王的尿性来说,大概率是真的。”   梁君宗脸色不怎么好看, 半晌,他缓缓问:“查吗?”   杜平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尽管知道梁府安全, 但还是压低声线,凑近梁君宗说:“查不了,这件事单凭锦王怎么可能完成,背后是太后, 但太后精明强悍,早把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处理了。”   梁君宗眼里闪过寡淡的涟漪,带走方才落在里面的光:“所有事情只要发生过,不可能留不下任何痕迹,我们还是尽力查一查。”   杜平顿了顿, 为难道:“可我们一查, 意味着和太后与锦王为敌, 大概率会惹祸上身啊。”   “那也查一查。”   梁君宗看着厅堂内的那颗竹松, 这颗竹松是梁文正在世时栽种的,现在长得翠绿挺拔, 枝叶繁茂,他看见了那颗松树,如同看见了故人。   .   “你说这个梁君宗,怎么什么事都要来凑热闹?什么事他都要插一脚,他平时是闲得没事干吗!”邹清许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破口大骂,贺朝和沈时钊安静坐在椅子里,各自皱着眉头听邹清许发牢骚。   沈时钊不知为何皱了眉头,反正贺朝是看见沈时钊皱了眉头,心里忐忑,他的眉头也蹙了起来。   “好了好了。”贺朝开劝,“他就是这么个人,骂他还不如去骂猪,你坐下来喝口水。”   邹清许气呼呼坐下来:“事情早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根本没他的事儿,这个杜平也不劝劝。”   贺朝继续顺毛:“不能怪杜平,你这次又没提前和人家打招呼。”   邹清许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和杜平打个招呼。”   “现在打招呼已经晚了,梁君宗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一直没开口的沈时钊开了口,屋里霎时寂静无声。   邹清许最清楚梁君宗是什么人,他实在无法反驳。   邹清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盯着沈时钊,神情哀怨。   沈时钊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让他去查吧,反正他什么也不会查出来。”   贺朝:“......为什么他查不出来?”   邹清许冷静下来:“因为这个消息最开始是太后放出来的。”   贺朝:“......”   邹清许:“据你了解,他们查出东西了吗?”   贺朝:“没有。”   邹清许应了一声,坐下来,彻底平静。邹清许和沈时钊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贺朝无语地看着他们,问邹清许:“既然如此,你担心啥?”   邹清许龇着牙说:“我担心有些人太傻。”   沈时钊冷不丁嫌弃地哼了一声,贺朝偏头去看沈时钊,邹清许龇牙可以理解,沈时钊看上去脸色也是阴沉沉的,他问沈时钊:“沈大人今天身体不舒服吗?”   沈时钊懒洋洋地答:“没事,身体有些乏而已。”   邹清许竖起耳朵,将身子转向沈时钊:“你病了?”   沈时钊摆手:“可能最近事情太多了,身上有些困顿。”   邹清许:“沈大人快回府歇息吧,万一病倒在我这里多不好。”   沈时钊冷冷看了他一眼。   邹清许笑:“我的意思是累了就要多休息,这样才能有充足的精力去对付我们的敌人。”   沈时钊今天状态不好,总是一边看着邹清许一边出神,他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先行离开,换换心情,也梳理一下他的思绪和心绪。沈时钊一走,贺朝松一口气,原本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现在立刻放松全身,瘫在椅子里,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邹清许:“......”   贺朝:“谢天谢地,祖宗终于走了。”   邹清许白他一眼:“他不会拿你怎么样。”   贺朝:“可是他在这里我确实不能做我自己,难道你和他在一起很放松吗?”   邹清许坐下来,他和沈时钊待着的时候的确很放松,甚至比和贺朝待着的时候都感到舒服和放松,邹清许拧起眉头,这想法未免有些荒谬,但却是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可能因为沈时钊总请他吃饭。   邹清许麻痹自己。   贺朝看着邹清许皱起的眉头,了然于心,邹清许一定对沈时钊相当厌恶,才能一想到他就皱眉头吧!   贺朝心满意足,沈时钊走后,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畅所欲言,他对邹清许说:“谢止松最近应该天天在被窝里笑吧,陆党现在烂成这个样子,这盛世能不能让他大喜过头把他带走?”   贺朝看邹清许心不在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邹清许忽然回神。   贺朝:“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迷?”   邹清许:“你说沈时钊看上去神色萎靡,能平安走回府里吗?我是不是应该送送他?”   贺朝:“......”   贺朝无语,邹清许闭上了嘴,他清醒了片刻,沈时钊倒在路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喜事一件,于是他调整状态,接着贺朝的话说:“陆党不成器,开始窝里斗了。”   陆党现在的确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刘琮接任了陆嘉的位子,说他摆烂,但他在防自己人方面很有一手,牢牢霸占着现有的内阁权力,不断阻止其他人入阁,在这方面,与谢止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他打压的任循算半个陆党,四舍五入是自己人,刘琮对外唯唯诺诺,对自己人重拳出击,连谢止松都看不下去了。   任循在朝中名气不小,进士出身,学富五车,颇具才情,为人也正派,在他身上最出名的一件事莫过于他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大义灭亲。   任循的小儿子不学无术,放浪形骸,常与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平日倚仗权势,某天竟然对看不惯的百姓动用私刑,一位农夫保护自己的女儿不被豪强带走,他便活活将平日里奉公守法的农夫打死,捅了大娄子。   这位农夫从小命苦,小时候爹娘死得早,自己独自像落叶一样飘零,吃着百家饭长大,勤劳勇敢,有情有义,长大后不奢求太多,娶了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媳妇,二人过上了幸福生活,还有了一位女儿,但后来媳妇因为脑子不正常在他出去种地时被人贩子骗走,留下他和女儿相依为命,他等着妻子,找寻妻子,为了女儿,一直没有再娶,平日里忠厚老实,尊老爱幼,整个村子的百姓听说此事后群情激愤,事情闹大后,从民间扩散到宫廷中。   和任循之子一起闯祸的另一名无赖是护国大将军的小孙儿,护国大将军年已古稀,一生军功赫赫,为大徐江山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身上伤疤无数,宗族子弟里也战死好几位,他拖着病体为孙儿奔走求情,孙儿得以保全。   但任循没有这么做,他主动把自己的小儿子交了出去,任凭国法处置。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自此,任循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民间每逢提到他,一定赞不绝口,甚至将他和梁文正齐名。   任循不是纯粹的陆党,只是平日里和陆党的人走得近一些,刘琮忌惮他的名望,一直防着任循,防止他取而代之。   荣庆帝对任循的印象不错,一直有让他入阁的想法,谢止松此时果断出手,举荐了任循。   朝堂上的纷扰邹清许都有听说,他问贺朝:“任循是什么来头?他不是陆党的人吗?”   贺朝:“他是陆党的人,但和陆党捆绑的不深,你知道的,朝中官员有时候喜欢按地域抱团,可能因为他和谢止松是同乡,所以谢止松愿意拉他一把。”   .   一下朝,大臣们鱼贯而出,挤挤挨挨的退朝,有人趁机把谢止松请到一边的石柱下,问他:“大人怎么把任循弄进来了?”   谢止松笑:“任循甚得圣意,我哪里拦得住?”   “那也不应该拉他一把,不给他使绊子算不错了。”   谢止松:“当事情无法改变的时候,不如顺水推舟送人情,他本来就不是铁了心跟着陆党混,而且这个人极重情义,他被打压,我帮了他,还替他美言,日后我遇到事,他是不是得报恩?”   问话的人忽然明白了,笑眯眯地说:“大人高明,任循这性子一听便不好惹,现在您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让他少找点麻烦。”   谢止松笑了笑,暗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和宫里的红墙绿瓦相映成辉。   .   无月的夜,漆黑静谧,零星几颗星子挂在天际,时隐时现。锦王府燃着的烛灯泛出昏黄的光线,光晕落在地上和桌上,像漾开的涟漪。锦王在屋里焦头烂额,身前是一群养在府里吃白饭的幕僚,他急得嘴角冒泡,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传话的人往太后宫里跑了好多次,每次带回来的话都一样:“一切安,勿焦躁。”   太后让他不要着急,该干嘛干嘛,这件事已经处理妥当,不可能被人抓到把柄,太后找人查这事是怎么又传出来的,发现谣言竟然是从民间的赌坊和青楼传到宫里,她根本没当一回事。   民间流传的谣言,九成都是假的。   但锦王是个急性子,深夜急得在府里打转。   也正是在此时,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下人禀报,有人身穿一身黑衣来访。   锦王好奇,问清这人的身份后,大吃一惊。   来人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沈时钊。 第54章 太后(四)   沈时钊和锦王平日里没什么联系, 锦王听到沈时钊来访后心里咯噔一声,他猜不到对方的来意,不知是福是祸。无论如何, 沈时钊是贵客,他亲自将沈时钊迎了进来。   沈时钊进了大门,但并没有继续往里走的意思,而是站在门边,刚好让外面的人看不见, 他对锦王说:“我今日前来,是让王爷不要担心, 朝中最近传言纷纷,太多谣言都是空穴来风,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锦王一听, 悬着的心落了大半,谢党的人一直以来都很上道,知道谁该得罪谁不该得罪,虽然他依靠陆党, 但和谢党的关系微妙,他心里大喜,说:“感谢沈大人今日前来,快进屋喝杯热茶。”   沈时钊:“多谢王爷美意,我还有事, 今日路过进来给王爷提个醒, 王爷日后务必谨慎小心, 把这消息放出来的人一定不怀好意。”   沈时钊说完匆匆离开, 锦王的脸在夜里显得惨白。   下人问他:“用不用把沈大人追回来招待招待。”   “不用。”锦王的脸色并不好看,沈时钊说无意中路过此地, 但哪有人在月黑风高、路上空无一人的夜晚路过王府,沈时钊明显是刻意的,而且不想让人知道。   既然他不想让人知道,锦王府更不能吹吹打打。   只是沈时钊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话让人浮想联翩,把这消息放出来的人一定不怀好意,那么究竟是谁把这消息放出来了呢?   回到大堂后,锦王立刻把他安插在泰王府的眼线头子叫过来,问:“最近泰王府可有什么异常?”   眼线头子说,还真有一件事儿异常。   邹清许近来同泰王妃一起为泰王准备给太后送的贺礼,泰王和太后的关系很生疏,如无要紧事一般不见,但今日府里上上下下却为了准备几件礼物闹得乱七八糟,泰王妃把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了,她知道太后爱美,且喜欢珠玉宝石之物,于是一件一件仔细挑选。   泰王府为准备礼物折腾了两天,泰王亲自把礼物送到太后的寝宫时却显得低调很多,也没有声张,普通人难以察觉。   但这些事被专门安插在泰王府里的眼线看到了,立马回禀给锦王。   这些年锦王陆续往泰王府里安插了不少人,负责搜集泰王的动态行踪,泰王这次的行踪实在可疑,他都好几年没有私下里单独看望太后了。   锦王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前有梁君宗等人奋力查案,尽管啥也没查出来。后有太后的淡定冷漠,泰王还破天荒去了太后寝宫,他忽然觉得要变天了。   天边一声惊雷滚落,傍晚,天真的变了,雨珠子像珍珠一样倾盆而下。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莲花池旁边的一家茶馆里躲雨,现在夏末,莲花开得正盛,来观赏莲花的人络绎不绝,不过今日,邹清许和沈时钊并非提前约好,而是在这里偶遇。   今年是莲花池的莲花开得最盛的一年,都说是吉兆,往年的莲花从未开得这么灿烂过,今年是破天荒头一次,盛平城里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去一睹风情,莲花池旁天天人山人海,等到夏末,邹清许才想起来赶紧去凑凑热闹。   沈时钊一大早去了白云观,进香后在观里待了半天,下午才从香雾缭绕的观里出来,去了离白云观不远的莲花池。   莲花池里人潮汹涌,到了傍晚人潮逐渐褪去,沈时钊在乌泱泱的一大片人里,一眼认出了邹清许。   邹清许身穿不起眼的麻衣,但在人群中白的发光,像个人比花骄的小白脸,沈时钊跟在他身后,邹清许浑然不觉,绕着池子走了大半后,像有心电感应般,邹清许一回头,看见了沈时钊。   这一瞬间,惊雷从天边滑过,暮色渐起的四方宛若白昼,邹清许顾不上惊讶,被雨点子快打懵的他喊上沈时钊撒腿就跑。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馆避雨。   由于邹清许反应灵敏,跑得快,他们没有被雨淋湿多少,游人站在檐下,一边观雨一边闲聊,邹清许看着瓢泼的大雨,说:“不久前很多地方大旱,最近的雨却经常下,也算好事,这雨下得很大,瞬息万变,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   “别的地方吗?”沈时钊望向皇宫的方向,“别的地方应该也在下雨吧。”   宫里,雨柱顺着墨绿的琉璃瓦滴在青石板路面上,哗啦啦响。   锦王在荣庆帝身前,长跪不起。   纱帐被风吹皱,四个石柱巍然耸立,冷风灌入,锦王瑟瑟发抖。   荣庆帝脸上阴沉昏暗,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锦王,严肃地问:“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朝中真有人操纵科考了吗?”   锦王唯唯诺诺地开口:“对,但这一切都是太后的主意。”   外面雷声阵阵,荣庆帝脸上一阵明灭,“这件事有哪些人参与了?”   锦王依次列出了几个臣子的名字,说完后又怯懦地说:“真正负责操作的官员现在已经不在了。”   荣庆帝勃然大怒,他将一口气从胸中顺下,压着心里的火气问锦王:“你今日为何前来告诉朕这件事?”   锦王一时语塞。   他打小胆小怕事,操纵科考的流言不知为何又开始在宫中大肆传播,甚至惊动了梁君宗和杜平等一众清流,尽管他们暂时没查出什么,但锦王夜不能寐,总担心被查出点什么。   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荣庆帝告诉他要谨慎,后来沈时钊又告诫他要小心,连平日里和太后一向关系差的泰王都和太后有了往来,他不得不想入非非,以为消息是太后散播的,太后要拉他下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锦王内心无助又悲凉,他要先发制人,把太后供出来,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他想了想,现在能保他的,对他好的,只有荣庆帝。   他对荣庆帝全盘托出。   锦王说:“上次父亲赏赐过儿臣后,儿臣心里不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儿臣以后要和清流往来,以圣贤为师,不敢再做此等事。”   雷声轰鸣,震天撼地,地砖冰凉,锦王跪在上面,两腿酸痛,涕泗横流。   荣庆帝比锦王想象中要平静,没有爆发,也没有怒不可遏,他往前走了几步,淡淡地对锦王说:“起来吧。”   锦王可怜巴巴地抬头:“父皇会原谅儿臣吗?”   荣庆帝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会原谅你自己吗?”   .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茶馆檐下站了半天,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样子,照这样子要下到半夜,眼看四下一点点变黑了,邹清许对沈时钊说:“雨应该停不了了,我们冒雨各回各家吧。”   沈时钊看着瓢泼雨势:“这里离你家应该很远吧?”   邹清许叹一口气:“没办法,一会儿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耳边雨声潺潺,沈时钊忽然说:“和我一起回府吧,我府里离这里近一些。”   邹清许诧异地抬眸,他细细想了想,没什么好奇怪的,沈时钊这个人有时候确实是个好朋友,但他拒绝道:“是比我近一些,但好像没有近多少,不折腾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今天坐马车来的,我们可以乘马车回去,不用淋雨。”沈时钊说。   邹清许:“......”   大哥你不早说?早说还用在这里像沙丁鱼一样赏雨吗?   “我没一开始说,是因为想和你赏赏雨。”沈时钊仿佛猜到了邹清许心中所想,解释了一句。   一向很少词穷的邹清许突然间被沈时钊的一句话说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   回个沉默好了。   邹清许去沈府不是一回两回,他不扭捏,和沈时钊一起乘马车回去,免费的顺风车,不搭白不搭,只可惜两人不是一个方向,不然他一定半路下车。邹清许在沈府的厢房也睡了几回,不差这一回。   邹清许不内耗,等他们到了沈府,宫里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尽管传出来的消息隐晦,邹清许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得意洋洋地对沈时钊说:“你看,太后不会出错,但锦王会出错。”   沈时钊添了柴,邹清许拱了火,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商量好的,他们也一直通着气。   沈时钊故意提醒锦王,让锦王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邹清许则故意在泰王府里伙同泰王和泰王妃一起演戏,制造出他们巴结太后的假象,心理素质差的锦王受了刺激,人一偏激,便容易出错。   在这期间,梁君宗和杜平也无形中推波助澜了一把。   长煜看到沈时钊回府,忙撑开一把油纸伞走上前去接应,长煜把伞举起来盖过沈时钊头顶,熟练地为他撑伞,沈时钊朝他摆摆手,伸手接过伞,换了只手将伞举过他和邹清许的头顶,对长煜说:“你撑另一把伞。”   长煜:“......”   沈时钊撑伞,他和邹清许两人走在院中,雨夜萧条,院子里草木繁盛,今年新种的花开得万紫千红,长煜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伸手从旁边拿起另一把油纸伞,撑开追了上去。 第55章 太后(五)   回到府里后, 邹清许和沈时钊先各自清洗收拾了一下,后厨给他们做了些热食,现煮了一锅姜汤, 端到前厅。   沈时钊的生活并不奢侈,当了左都御史后和之前没太大区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饭比邹清许自己一个人时吃的要好,两人都饿了, 在桌旁狼吞虎咽,吃到一半, 邹清许突然把脸从碗里抬起来,问:“这件事,皇上打算压下来吗?”   沈时钊饿了, 但吃得慢条斯理:“牵扯到皇子,总归要谨慎一些。”   邹清许:“也是,现在爆出来弊大于利。”   沈时钊:“你最开始为什么要选泰王?”   “一开始没想那么多,缘分天定。”邹清许抬手指了指天, “现在,我不想让天下落到锦王这样的人手里。”   邹清许喝着姜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脑子里整日充满了算计和权谋,完全留给自己放松的时间少之又少, 想来竟有些悲凉。   邹清许放下碗:“你是不是问过我, 以后想干什么?”   沈时钊:“你想干什么?”   邹清许:“隐居在一个热闹的地方, 看晴天阴天下雨天。”   沈时钊:“既然是隐居, 为什么还要选热闹的地方?”   邹清许臭屁地说:“在热闹的地方,不时还能听到我的传说。当然, 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   沈时钊垂眸,桌上的东西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他缓慢的、沉默的把嘴里的东西嚼完,然后才抬头:“你打算自己一个人吗?”   邹清许不解。   沈时钊说得直白了些:“你打算自己一个人隐居吗?”   邹清许笑:“眼下,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隐居。人人都想要做大官,赚大钱,你看朝中百官,哪一个不想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十年寒窗不易,最后若归隐,该有多不甘啊。”   其实,邹清许只是随口一说,以后的事,有太多结局。   沈时钊:“我以后能和你一起吗?”   邹清许端碗的手悬在半空,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时钊。   沈时钊问的这个问题出人意料,邹清许一直以为,他们的宿命是最后留一个人。   邹清许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用笑来掩饰尴尬,他张口胡来:“只要沈大人不嫌弃我,我求之不得。但是,沈大人在开玩笑吧?”   沈时钊一张惯常漠然的脸上忽然冒出一点笑意,仿佛真的和邹清许开了个玩笑,他避而不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邹清许的心七上八下。   在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真把沈时钊当成了朋友,宦海浮沉中,若真有一心有灵犀的伴侣,实乃幸事。   可现实是哪怕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对面的人心里说不定想着该如何在这一局中赢一点,再赢一点。   这里最怕走心,最怕纯情。   “你是左都御史,扔下这个位子,舍得吗?”邹清许上了头,成了发问的那个人。   “有什么舍不得的。”沈时钊说。   邹清许:“行吧,还有一点,以后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成家以后,很多事情由不得你。”   沈时钊:“不成家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邹清许一愣,一口气没顺上来,咳得惊天动地。   沈时钊拿起筷子,继续吃了几口。   饭吃完后各自回房休息,经过开满鲜花的小院时,邹清许夸院子里的长煜:“上次来的时候,花还没开得这么好,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长煜被夸,有些脸红,“沈大人书房里的兰花长得才好,我是随便养的。”   “兰花?”邹清许脑袋里冒出一盆小绿苗,“是我送给他的那盆兰花吗?”   长煜点头:“他很上心。”   邹清许晃晃悠悠回到厢房,他很难将看上去对什么都感到烦躁的沈时钊和爱花人联系到一起,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这么喜欢养花!   邹清许在沈时钊府里一夜睡得安稳,他在沈时钊府里一直睡得很好,是个奇怪事,按理来说他在这里明明应该辗转反侧,一大早,沈时钊早早去了都察院,邹清许独自吃过早饭后才离开沈府。   他和沈时钊出师大捷,暂时消停一会儿,操纵科考不是小事,太后不可能全身而退,无论如何他们递给荣庆帝一把刀。   将来某一天,说不定他能用上。   邹清许以为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了,没想到对荣庆帝来说,还不够。   锦王在他面前自爆,他安抚了一顿锦王,将目光盯向太后。   太后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   谢止松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戏,终于到他下场。   谢止松无比清楚这些年他是怎么起家的,荣庆帝重用他,是想用他张皇权,对抗太后。   荣庆帝幼时登上皇位,太后念他年幼,垂帘听政,一听便是好多年,后来荣庆帝办事处处受到制约,干什么都不能放手去干,百官们说话做事全看太后的脸色、揣摩太后的心意多过于揣摩他的心意,这个皇帝当的十分憋屈。   连他自己的婚事都由太后亲自打理,只要是他钟爱的宠妃,大多没有好下场。   荣庆帝忍无可忍,他终于意识到在朝中一定要有自己的人,这些人还得挑大梁,担重任,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谢止松腾空出世。   谢止松出身卑微,家境贫寒,从小发奋读书,励志出人头地,成就一番大事,他考中进士后赶上丁忧,再重返朝堂后一直郁郁不得志,被人排挤,受尽欺侮,但他能诗会画,和他有共同兴趣爱好的荣庆帝赏识他,一路将他提拔到高位。   谢止松没有辜负荣庆帝的期望,他精于心计,将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一个个清除,对荣庆帝卑躬屈膝,兢兢业业,终于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子。   君臣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早已惺惺相惜。   谢止松想看戏,却不能一直看戏,该下场的时候一定要奋不顾身的下场。   .   宫里的文贵妃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荣庆帝寝宫前长跪不起。   文贵妃膝下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她面容姣好,今日的妆容精致而不张扬,三十多岁的年纪,在美女如云的宫中,依旧年轻貌美,气质无双。   文贵妃对荣庆帝请罪,称自己十年前配合太后伤害皇家子嗣,罪孽深重。   此事一出,后宫乱了套。   荣庆帝少子,一直是百官的心病,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锦王和泰王两个人争夺储君之位,而这其中心酸,人们只敢猜测。   文贵妃将血淋淋的后宫撕开给众人看。   证据确凿,荣庆帝当即将她处死。盛极一时的宠妃虽然膝下没有子女,但也是宫中少有的花期很长的妃子,荣庆帝对她是真喜欢。   文贵妃颇有才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曾经是位轰动一时的才女,能和荣庆帝一起赋诗写词,但她纵然备受宠爱,却拂了逆鳞,荣庆帝凉薄的心性在此时显露无疑,天威不可冒犯,除了一死,文贵妃没有别的出路。   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她犯下大罪,荣庆帝没有念一丝一毫的旧情。   她留下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慨然赴死。   .   太后在宫里等候荣庆帝多时了。   她命人将自己打扮的华贵漂亮,像从前一样一丝不苟,雍容典雅,太后坐在软榻上,阴天,宫里灰蒙蒙的,光线稀少。   荣庆帝坐在太后对面,他先开口说:“后宫的事,儿子向来不怎么管,一切都由母后做主。这些年儿子没留下几个孩子,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子敬重母后,所以一直没有深究,但是儿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母后如果还想像曾经一样控制儿子,儿子心里可不止是伤心了。”   太后缓缓转过头将目光落到荣庆帝身上,若有所思。荣庆帝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飘在身前的地板上,他的脸上并无太多悲伤,只有一层落寞的沉寂。   荣庆帝抓着自己的大腿:“残害皇子,加上操纵科考,母后做的错事不少,但儿子感念母后的好,所以会告诉天下文贵妃肆意诬陷,科考舞弊的事也不会深查,希望母后以后安心在宫里养花礼佛,不该掺和的事就不要掺和。”   荣庆帝走后,太后被禁足,无关人等禁止出入寝宫。   回宫的路上,荣庆帝经过文贵妃曾经住过的宫殿,吴贵问他要不要停下来待一会儿,荣庆帝掀开小帘朝外望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不用。”   漫长的夜,难眠的不止有荣庆帝一人。   谢府,谢止松走到门前,听着里面夫人传来的阵阵哭声,他欲伸手推开门,听到哭声和骂声后又将手缩了回去。   夫人骂他冷酷无情,残忍狠心,拿谁的命都不当一回事。   文贵妃是夫人的亲生妹妹。姐妹二人感情深厚,谢止松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后,他把夫人的妹妹也引荐到宫里。   文贵妃容貌出众,又有才华,很快得到荣庆帝的恩宠,她也成为谢止松安在荣庆帝身边的一颗钉子,需要的时候,这颗钉子可以扎向任何人。   现在这颗钉子自爆了。   后宫里的人还是需要用后宫的手段解决。   谢止松抬头望天,今夜无月无星,天际漆黑一片,模糊不清,他这一生作恶无数,唯有对发妻还算忠心,他没有小妾也没有私生子,几乎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谢云坤,年轻时百官有眼无珠时,还因此对他颇为赞赏。   而今,文贵妃逝世,夫人悲痛欲绝,这些年她陪他一同经历了风风雨雨,现在,她终于同他离心。 第56章 起火(一)   宫里发生了巨变, 沈时钊听到太后被禁足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让人去查此事,得知文贵妃的遭遇后, 沈时钊近两日没去找谢止松。   但他需要和邹清许互通消息。   邹清许这几日没有动静,本本分分编自己的书,沈时钊找他的时候是清早,邹清许还在睡梦中没有醒。   他迷迷糊糊做着美梦,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 远处还有隐约的喧闹声。   邹清许皱着眉,他感觉身上越来越热, 把被子踢开后还是热。   头上一把热汗,邹清许伸手擦汗,他半睁开眼睛, 屋里似乎有一股糊味。   梦里的美食明明没有糊味,反而香气四溢。   邹清许迷瞪了一会儿后,猛然惊醒。   屋子着火了。   浓烟是真的,外面人们的喊声是真的, 热浪是真的,呛鼻的气味也是真的。   邹清许咳嗽着,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四周已经一片火海。   邹清许一转头,黑烟伴随着火苗腾空而起,门口的火龙朝他咆哮, 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   .   天刚亮没多久, 沈时钊一大早出发, 他先在邹清许家附近的早点铺子里吃了麻团和杂豆粥, 打算吃完后去找邹清许。   饭吃到一半,他看见不远的地方有黑烟升到半空, 早起的百姓们大喊着火和救火,沈时钊伸长脖子看过去,着火的方向是邹清许家里的方位。   他拨开人群穿到着火中心点的时候,邹清许家的外围已经被烧的不成样子,有好心的邻里提着水桶不停灭火,救人救己,但成效不是很好。   沈时钊定睛一看,脸色霎时变了,他随手抓了一个提着水桶的人沉声问:“里面的人呢?”   这名大汉一愣怔,“里面有人吗?没人敢进去啊,外面都烧成这样了,里面还不知道烧成什么样。”   沈时钊松开他的肩膀和紧攥的手,他疾步走到门口顶着热浪踹了踹门,门里面还锁着。   沈时钊眼前一黑,拿起铁锹狠狠将门砸开,又从身上撕下布条浸湿捂住口鼻,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围观的人看呆了,议论纷纷。   “这个男的是谁啊?”   “勇士!”   “太危险了,他不要命啦?”   ......   大火将墙体烧得黝黑,沈时钊匆匆往内堂走,在格外喧嚣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来自邹清许的呼叫。   邹清许意识到失火后很快冷静下来,外面火光滔天,指望人救他不太可能,他只能积极寻求自救,无论如何,要先出去。   他要先拿东西把门或窗户砸开。   邹清许环顾四周,屋里有布条,但没有水,他只好先搬起一把椅子,用椅子砸门,砸了半天,门一动不动,他后退几步,背水一战,抱着椅子猛冲向门,哐当一声,门终于被打开了,但是外面关着的火龙也被放了进来。   大火像风一样扑向了他,邹清许连连后退,被迎面而来的火势冲击,他猛的吸入一口浓烟,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倒在地上。   胸口和心脏忽然生疼,像有什么东西堵住,邹清许的意识逐渐丧失,他大声呼救,火光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幻觉吗?   听说人去世前,眼前会出现自己牵挂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邹清许有些emo。   邹清许看见沈时钊出现在他视野中,黑色的衣袍在火光中翻飞,火龙在他身后咆哮,书柜、桌椅冒着浓厚的黑烟,遮挡了人的视线,他看不清他的眉眼。   邹清许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后,邹清许睁开眼,混乱的记忆在脑子里不断被拼接,鼻尖传来淡淡的药香,他在一家医馆。   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腿,发现自己一切完好后,挣扎着坐了起来。邹清许身上还有烟味儿,四肢乏力,大脑好像被人拿棍子打了一棍,依旧有些凌乱,他问旁边的医女:“我怎么在这里?”   医女观察着他的状态:“你在大火中晕倒了,幸亏送过来的及时,不然就没命了。”   大难不死,谢天谢地,喜悦过后,邹清许回想倒地一刻发生的事情,他只有模糊的记忆,他记得沈时钊闯进火海,像梦一样。   邹清许试探性问:“你知道是谁把我救出来的吗?”   医女:“沈大人。”   邹清许的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沈时钊救他不是梦!,他两眼放光,目光在整个医馆里巡逻:“他人呢?”   医女:“他在火里被东西砸倒了,一开始他也来了这里,后面又被人接走了。”   邹清许心里冰冰凉。   难道病情太重?治不了了?   不好吧。   他心里一阵唏嘘。   邹清许不知道此时的心情该如何形容,如果沈时钊因为救他而挂了,一想到这种情况,他的呼吸在瞬间停滞了几秒。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在沈时钊府里安心入眠的原因。   可是沈时钊,不能就这么没了吧?   邹清许心里空落落的,身上发冷,他忽然起身说:“我要去沈府。”   医女拦着他:“你刚恢复,最好不要——”   话还没说完,邹清许的影子早没了。   这一路漫长,邹清许把他和沈时钊从初次见面到如今的相知相处过程回想了一遍,沈时钊的确不是个好人,但他似乎又不是一个完全的坏人。   他们不是朋友,但惺惺相惜。   邹清许的心里越来越空,在这一刻,他希望沈时钊没事,哪怕沈时钊不是个好人。   去他妈的恶人,他起码得和沈时钊当面道谢,如果有一天沈时钊需要被除去,他不会手软,他会是操刀者,但现在,他想见沈时钊一面。   邹清许心生感慨,他其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有无耻的凡心和私欲。   艳阳高照,邹清许情绪越来越激动,眼里似乎有些湿润,他赶紧揉了揉眼睛,等他气喘吁吁跑到沈府,沈府大门紧闭。   邹清许咚咚敲门,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而难熬,终于有人给他开了门,邹清许夺门而入,家仆在后面狂追,邹清许来沈府来了那么多次,尽管家仆已经认识了邹清许的这张脸,但邹清许还是不能擅自闯入——左都御史的府邸,不能掉价。   奈何邹清许跑得太快,又对这里轻车熟路,等他追上邹清许的时候,邹清许已经抓着长煜,让长煜把他带到沈时钊面前。   长煜神情忧伤,什么话都不说,只知道在前面带路,这可把邹清许急坏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等长煜推开房门后,邹清许顺势把他轻轻推到一边,自己像兔子一样滑到沈时钊床前。   看到沈时钊的那一眼,邹清许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沈时钊看上去没什么事,只是在卧床休息而已。   早上沈时钊冲进火海,及时抓住了快要晕倒的邹清许,但邹清许靠在他怀里后,几乎已经无意识了,沈时钊用力拖着他往外走,他争分夺秒,然而刚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时,头顶突然砸下来一个重物,砸到了他脑袋上。   他被砸晕了。   幸好外面救火的人看到他冲进去后提高了警惕,不少人在外面接应他们,他们从院子里把沈时钊和邹清许抬出来,送到了医馆。   后来沈时钊被人接回了沈府,找了更好的大夫为他医治,他身上无大碍,脑袋受了一点小伤,缠着厚厚一层白布。   邹清许调整着他的呼吸和气息,沈时钊惊诧地抬头问:“你怎么来了,我听说你无大碍,已经可以随意走动了吗?”   邹清许拿手给自己扇风:“我没事,我来主要是因为——”   他忽然顿住了,说不出话来。   沈时钊看着他,开口:“这段时间厢房随便住,你家被烧了,暂时不能住人,可以先在我这里过渡一段时间。”   行吧,邹清许摸了摸鼻子,点点头,他来主要是想看看沈时钊是不是活着,沈时钊说的话是他暂时还没考虑到的事情。   沈时钊说完后,邹清许彻底冷静下来,他气喘吁吁跑过来,大汗淋漓,并没想那么多,只是来看一眼沈时钊而已。   沈时钊没事,邹清许松一口气,“我家确实得晾两天,这几天麻烦你了。”   沈时钊:“刚好府里收了一堆补品,一起吃吧。”   邹清许此时才着重注意到沈时钊头上的白布,问:“你脑袋没事吧?”   沈时钊睨他一眼:“没事,脑子没坏,放心,还能陪你玩。”   邹清许:“......”   邹清许彻底放下心来,沈时钊还能想着和他继续斗,很好。冷静下来之后背后的热汗变得黏腻,还带一点湿冷。   他的思绪开始乱飞,做人得知恩图报,沈时钊这下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他和沈时钊,说到底不是同路人,但他竟然希望他们是同道人,是知己,是挚友。   沈时钊还活着,他有一点郁闷的开心。   躺在床上的沈时钊并不知道邹清许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他身上有些乏,看着邹清许的外衣,说:“让长煜给你找几身我的衣服穿吧。”   “好,你好好休息。”邹清许离开沈时钊的屋子,一出门,他看长煜都帅了不少,诚心说:“辛苦了,衣服你随便挑,我不要太黑的。”   长煜:“......” 第57章 起火(二)   长煜找了半天, 找了两件黑色偏灰的衣服。   邹清许给他下的任务太难,沈时钊的衣服全是黑色系的,很难找出一件白衣来。   邹清许看着长煜找到的衣服和他为难的神情, 问:“你家大人当真一件白衣服都没有?”   长煜狠狠点头,“曾经有过,但那是好几年前的衣服了,白的发黄,穿不了。”   邹清许放弃挣扎, 他随便拿了一件衣服穿,沈时钊的个头和身材和他差不多, 穿上没有违和感,换了衣服后他更加熟悉了一下沈府的小院,沈时钊在屋子里休息, 他的伤情比邹清许严重,毕竟被砸了一下脑袋,邹清许已经和没事人一样可以四处活动。   一时间,邹清许竟分不清谁才是火灾的最大受害人。   院子里, 长煜给花儿浇水施肥,邹清许穿梭在花丛中指指点点,长煜哀怨的抬起头,问他:“你在沈府白吃白住吗?要不要干点活儿?”   邹清许扶额:“当然得干活了,要不我给花浇水吧。”   长煜:“花儿已经浇完了。”   邹清许:“肯定还有别的花。”   长煜:“书房里还有一盆, 但是那盆花沈大人一般亲自护理。”   邹清许走上前去:“让我去吧, 你家大人都快脑震荡了, 哪里还有功夫养花?”   长煜皱眉, 他不懂脑震荡是什么,邹清许也没打算和他解释, 他已经接过长煜手里的水壶,长煜只好把邹清许领进书房。   邹清许第一次进入沈时钊的书房。   沈时钊的书房大而宽敞,正对着门的中央摆着一条楠木长案,上面堆满了册子文书,笔墨砚台,长案旁是几排书架,样式简单古朴,里面罗列着名著名绘,墙上挂着两幅书画,屋内还放着几样古董时玩和一把古琴,为书屋增添了不少风雅之气,邹清许的视线在屋子里流连,还看到花楠坐几上摆着自己送的那盆兰花,幽香淡雅。   不愧是大户人家,邹清许心里想。   他从书架前逛了一圈,架子里摆放的全是精品,看得他心痒难耐,沈时钊虽是恶人,但他和那些只会贪污受贿花天酒地的酒囊饭袋不太一样,流氓有文化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同理,坏人有手段也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与谢止松和沈时钊这种既有智商又有情商的人斗,是邹清许的劫。   长煜见他参观了半天,怕邹清许不怀好意,他刻意提醒:“我家大人不喜欢别人乱碰他的东西,我们浇完花赶紧出去吧。”   长煜说白了也只是个打工人,邹清许不为难他,他拿着水壶走到兰花前,一边浇水一边对长煜说:“你家大人真有士人风致,他房里的这些小玩意是怎么来的?肯定很贵吧?”   长煜:“几乎都是谢大人给的。”   邹清许背对着长煜,他拿着水壶,竖起耳朵听长煜的回答,这些古玩看上去精美绝伦,一定价值不菲,它们的来源值得深究。   既然是谢大人给的,它们的价值不言而喻,它们的身世也不言而喻,邹清许不再问,一回头,不知不觉水竟然浇多了,从花盆里往外冒,流到了地上。   恰好此时,沈时钊走了进来。   他拧着眉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沈时钊面容看上去还有些虚弱,唇色浅淡,邹清许赶忙开口:“我们给花浇水,让它长得更好。不小心浇多了,放心,我马上收拾好。”   沈时钊往地上看了一眼:“你确定想让它更好的活下去,而不是把它浇死?”   邹清许目光缓缓上移,看着沈时钊头上的白纱,“放心,花没有这么脆弱,不要生气,现在你的脑袋更脆弱,不能生气。”   沈时钊貌似真的被刺激了一下,脑袋有些发晕,他伸手扶着一旁的书架,坐在靠墙的圆椅上。   长煜关心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沈时钊摆摆手:“没事,你现在出门帮我去办一件事。”   长煜:“什么事?”   沈时钊愣了一下,艰难思考了片刻,仿佛突然间忘记了什么事,他揉揉脑袋后,又忽然想起来,“去给义父报个平安。”   沈时钊原本躺在床上休息,迷迷糊糊间想起来还没和谢止松交代当前的情况,于是挣扎着起身吩咐长煜去做这件事。   长煜领命而去,邹清许却开始怀疑,他问沈时钊:“你真的平安吗?”   沈时钊:“什么意思?”   邹清许:“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沈时钊睁着清澈如许的眼睛看邹清许:“事情过去太久了,有点忘了。”   邹清许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过去没多久,你记得我们之前去爬山吗?有一个大洞,这件事你应该印象深刻吧?”   沈时钊不说话。   “不记得了?”一时间,邹清许的心情难以形容,沈时钊脑子坏了。   沈时钊脸色很淡,声音也很淡:“你问这些想干什么?”   邹清许嘴角压不住的上扬,“忘了好,忘了好。”   沈时钊目光狐疑地看着邹清许,眼神越来越沉,他一手轻轻摩擦着大腿,忽然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还用说。”邹清许想说后半句的时候,顿住了,他瞥了一眼沈时钊,“好朋友。”   沈时钊:“旁人不是这么说的。”   邹清许忽然上手捂住沈时钊的双耳,“只要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傻乎乎的,不做坏事,我就不会找你的麻烦。”   沈时钊抬头看着他,充满迷雾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澈:“但有人会找我的麻烦。”   邹清许松开手:“你都这样了,别在官场上混了,现在离开谢止松还来得及,乖,叫声哥。”   沈时钊忽然变了脸色,眼神瞬间漫起一团黑雾:“我什么都没忘,刚刚只是在床上躺多了,忽然站起来不适应。”   邹清许垮了脸。   他一直以为是他在挑逗沈时钊,没想到是沈时钊在逗他。   沈时钊脸色阴郁,平日里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左都御史一秒上身:“我救了你,没想到你却这么希望我留下后遗症。”   邹清许脸色不太好,但沈时钊的脸色比他差多了,他身体虚弱,此时脸上一片惨白,邹清许看着沈时钊虚弱的模样,轻轻呼出一口气,难得严肃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里清楚。以后的朝堂会更凶险,沈时钊,如果你现在停手,一切还都来得及。”   沈时钊一怔。   邹清许第一次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平时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的他貌似终于认真一次,一字一句间的情绪既浅淡又浓烈,沈时钊身体僵着,他说:“你以为停下来很容易吗?”   一室碎了的沉默。   遮遮掩掩很尴尬,坦诚相见也很尴尬。   半晌后,沈时钊开口:“现在我们应该先查出你的房子为什么会失火。”   邹清许双手环胸:“你也怀疑我的房子不是偶然失火?”   沈时钊:“我记得我砸开门进去的时候,在院子里闻到了酒味,难道你酗酒吗?”   邹清许摇头:“不可能,在我心里,酒很难喝。”   沈时钊:“大概率你被人盯上了。”   邹清许闭上眼睛:“要说我得罪了谁——人挺多的。”   邹清许心里发慌,官斗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竟然有人想把他活活烧死,小人,卑鄙的小人,无能狂怒。   沈时钊安抚他:“你报官了吗?”   邹清许:“报了,但感觉没什么用。”   沈时钊伸手扶着额头,他的脑袋还是有些不舒服,尤其是思考的时候,他说:“这件事你报官是不可能查出结果的,你现在毫发无损,查出来对方也不会怎么样,而且我认为你很难查出来,你得罪的人可能不是小虾米,哪怕证据确凿,他也能脱身。”   邹清许苦恼道:“我不能吃哑巴亏吧?”   沈时钊:“总之,我们自己心里要明白。”   邹清许:“你的意思是?”   沈时钊:“我陪你去查。”   一场火在歌舞升平的盛平城里如同石子入海,掀不起什么涟漪,也无人问津,外头风和日丽,长街上车水马龙,杜平和梁君宗沿着城墙散步,杜平小心试探梁君宗:“听说了吗?邹清许家被烧了,大火漫天,他差点死在里面。”   “嗯。”梁君宗不动声色地迈着步。   杜平:“你说他能得罪谁呢?这明显是人祸,他平时八面玲珑,怎么还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梁君宗:“他现在是泰王的人,和谢党关系也不错,再也么圆滑也很难周全。”   杜平:“幸好还有沈时钊,不过这个沈时钊真是奇怪,竟然冒着大火冲进去救他,自己伤的比邹清许还严重。”   梁君宗没有接话,他脸上平静的像一面湖,杜平知道梁君宗曾经和邹清许关系好,小心问道:“邹清许这次死里逃生,你不去看看?”   梁君宗抬头看着沧桑斑驳的城墙,他想起曾经和邹清许一起在城墙下漫步的情景,两位白衣少年,温润如玉,引得女子们驻足观望,窃窃私语,而他和邹清许正争论一句诗词,浑然不觉。邹清许不认同他的观点,他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执拗,死不改口。   得亏人有些才气,脸也长得好看,不然这性子,真是狗都不爱。   今日同样在落日余晖下,梁君宗再次抬起头看城墙,他语调平平地说:“不用。” 第58章 起火(三)   次日一大早, 沈时钊和邹清许出发前往邹清许被烧焦的房子。   再次回到烧焦的老房子前,邹清许感慨万千。   他没想到房子被烧得如此严重,面目全非, 他能从火海里逃生真是莫大的幸运。老房子已经大变了模样,外墙像碳一样黑,窗户和门已经烧没了,周围有两家受到牵连,还好人平安无事, 只是屋子被烧了点边角,幸亏发现的早, 火灭的及时,没怎么被波及。   只有他自己的那间房子,烧得最严重, 当时火势铺天盖地,等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大面积烧开了。   邹清许偷偷看了一眼沈时钊,当日是沈时钊冲进火海, 将他救了出来,听医女说,除了沈时钊,没人敢上前救他,如果没有沈时钊的话, 他必死无疑。   邹清许心情无比复杂, 第一次有人冒着生命危险给他关怀, 这个人不仅和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 甚至和他亦敌亦友。   沈时钊察觉出脸上灼热的目光,他偏头, 正对上邹清许的视线,轻轻问了一声:“嗯?”   这一声低沉富有磁性,酥酥麻麻,配上沈时钊那张冰冷但艳丽的脸,竟有些蛊惑。   邹清许眨了眨眼:“你当日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救我?”   沈时钊把头偏回去,留给邹清许一张侧脸,他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危险。”   邹清许:“哪怕不危险,你为何要救我?”   沈时钊:“你的意思是让我看着一个人活活烧死,而我无动于衷吗?”   邹清许:“你难道不是很擅长无动于衷吗?”   沈时钊终于把脸又转回来,看着邹清许的眼睛,吐字清晰地说:“我不擅长。”   说完,他率先走进了院子里。   几日过后,焦土的气味依然明显,两人走到院子里,能烧的东西基本上烧得差不多了。   邹清许心里有点难过,这个院子尽管又小又破烂,但承载了他太多回忆,院子的角落里堆放着杂物,曾经也养过几盆花,没养活,于是只剩几个空花盆,从小院走到里屋,一路都被烧得干干净净,邹清许家家徒四壁,他职位不高,家里别说没有奇珍异宝、古董时玩,连个像样的摆件都没有。   如此说来,经济损失并不高。   这房子还是梁文正和梁君宗陪他挑选的,他看上了更便宜的一间屋子,但梁文正极力劝说他挑这款,因为这里离梁府近,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这里住得舒服。   往事历历在目,邹清许眼眶湿润,他和沈时钊在院子里打量,沈时钊问他:“有贵重物品吗?”   思绪回笼,邹清许说:“这个家里最贵的东西就是我,不是我爱花钱,而是我每月的俸禄刚好覆盖日常的开销。”   沈时钊不问了,靠近厨房的墙体烧得最厉害,颜色最深,他去过邹清许家里几次,他记得厨房旁边是一个柴火堆。   沈时钊凑近去闻,仿佛还有幽淡的酒味。   酒、煤油、松油等都能在短时间内引起大火,看来邹清许家的这场大火,是酒引起的。邹清许不喝酒,家里也没酒,这场事故定是有人精心策划。   沈时钊回头去问邹清许:“你还记得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吗?”   邹清许:“我只记得当我醒来察觉到有火的时候,外面已经烧成一片,火应该是从院子里烧起来的。”   沈时钊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画面,一人抱着一坛酒,半坛浇在柴堆上,半坛浇在院子里的其他地方,他把火把丢到柴堆里,大火立刻拔地而起,蔓延开来。   沈时钊绕着院子给邹清许讲了他的猜想,邹清许表示认同:“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被扔掉的酒坛子?”   沈时钊点头,他们分头行动,围绕着邹清许家附近的区域寻找可疑的酒坛,兜兜转转绕了半天,两人都一无所获。   艳阳当空,身上热汗涔涔,邹清许担忧沈时钊的身体,现在的沈时钊是个脆皮,他让沈时钊休息一会儿,在小馆里买了两碗绿豆汤,供沈时钊解暑,同时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喝完绿豆汤后,沈时钊回了血,“作案工具没找到,线索断了,现在还有一个笨办法,去卖酒的地方碰运气问问。”   邹清许完全听沈时钊的话,古人的案子还是得由古人来破,毕竟他只想调监控。   沈时钊和邹清许接着去了方圆几里的酒馆和酒肆挨家询问,他们询问店家邹清许出事那天的早上或前几天有没有人买了烈酒,竟然没有一个商家说有。   沈时钊本想放弃,去想别的法子,邹清许看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家酒馆,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前去问店里的小二。   没想到竟然有了发现。   邹清许出事当天早上有一个男人买了两坛烧酒,因为买酒的时间太早,店家那时刚刚睡醒,所以他印象极其深刻。   沈时钊问店家:“你认识那个人吗?或者你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店家:“赵三是我们的店里的常客,他好像在成国公府做事。”   沈时钊和邹清许对视一眼,这一眼他们心意相通。   走出酒馆后,邹清许神思游离,他和成国公一向没什么矛盾,但如果成国公真想搞他,也说的过去。   成国公支持锦王,支持陆党,支持太后,和他确有利益冲突。   陆嘉倒了,太后也倒了,陆党逐渐不成气候,谢党肯定想乘胜追击,把陆党杀得片甲不留,最好永绝后患,让他们永远无法死而复生,可邹清许想到此为止,他想给陆党留一条生路,也留个火种。   谢党一家独大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他不想招惹别人,怎么对方反而先招惹他了呢?   沈时钊似乎猜到了邹清许心中所想,说:“目前我们仅猜测成国公与此事有关,并不一定是他所为,还需进一步确认,接下来的事不需要我们出马了,我找人去查。”   邹清许点了点头,今日去老房子转了一圈,房子将就着还能住,但比之前更破烂了,门和窗户都需要修,不然和露宿在外没什么区别,从酒馆出来后,他还是跟着沈时钊回了沈府。   人果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现在的他看沈府,哪里都顺眼。   隔了几日,沈时钊给他带回来确切的消息,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赏月一边吃茶点,古人的娱乐活动总是如此朴实无华。   盘子里除了茶点,还装着干果,邹清许磕着瓜子问沈时钊:“此事确实是成国公所为,对吧?”   “据调查,赵三当天早上不在成国公府,回府后身上没有酒味,手里也没带酒,事发后他还不止一次找人打探过你的消息。”沈时钊没有把话说死,但话里传达出来的意思,两人都懂。   邹清许抬眼看沈时钊:“你应该有更确切的消息吧,比如谢党安插在成国公的眼线,有没有透露什么东西?”   谢止松为了牢牢站在权力中心,在百官中遍布眼线,搜集他们的情报。   沈时钊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偏过头去:“谢党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但确实有消息传来,成国公想处理你。”   邹清许:“因为我是泰王的人?”   沈时钊:“防范于未然,理由不重要。”   理由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对某些人来说,他们想让一个人消失或许根本不需要理由,可能仅仅只是因为看你不顺眼。   邹清许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圈子里有时候确实不讲道理,官官相护,他不犯人,不意味着人不犯他。朝堂里众人的利益息息相关,不知不觉就会得罪人。   邹清许原本不想动成国公,但现在他又不能不动成国公,谁知道下一次危险什么时候来?   夏末的尾巴,夜风拂过小院,凉爽怡人,沈时钊听着风声问邹清许:“你想怎么办?”   邹清许放下手里的瓜子,食之无味。   他翘着二郎腿抬头望天,说:“能怎么办,现在哪怕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成国公想害我,我能怎么办?能把他怎么样吗?”   沈时钊垂下眼睫:“依我们手里现在的东西,肯定动不了他,都察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成国公贪污受贿,但也没拿他怎么办。”   邹清许眼前一片茫然:“因为他身份太尊贵了吗?”   成国公萧晏安继承了其父的爵位,年轻时驰骋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荣获军功无数,他曾经还掌管都督府事务,是当之无愧的朝廷柱石,在军中颇有声望,在朝中也有极大的话语权,和太后、锦王关系匪浅。   有这样的身份,确实很难将他扳倒。   沈时钊的坐姿极为轻松,但他脸色严肃,眸光清亮,他转过脸正对着邹清许,神态语气极为郑重,他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或不想。”   满院月光流淌,像波光粼粼的小河,邹清许拿起一块糖瓜,塞进嘴里,甜腻的糖瓜在嘴里化开后,来自于味蕾甜腻的刺激瞬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想享受此刻。 第59章 起火(四)   和沈时钊月下闲谈后, 邹清许晚上失眠了。   他一晚上睡不着觉,哪怕闭上眼睛,脑子依旧兴奋, 辗转反侧到清早,邹清许索性起床,他走到院子里,勤劳的小蜜蜂长煜已经开始在院子里干活。   和长煜一起干活的还有两位家仆,两位家仆都上了年纪, 干不了太重的活,挑水浇园子这种活主要还是长煜干, 沈府的院子里除了养花,还种点小菜,清早趁太阳还没爬到天上, 长煜抓紧时间浇水。   邹清许今天帮着他一起浇水。   邹清许真要干重活,长煜反而拦着他,邹清许官位低,但毕竟当朝为官, 还是客人,长煜身份低微,哪敢真使唤他做事。长煜之前看邹清许不顺眼,完全是因为沈时钊受了重伤,他护主心切, 情急之下才会对邹清许说些不友善的话。   长煜一直拦着邹清许, 邹清许也坚持, 最终邹清许赢。   他不介意长煜曾经的“没大没小”, 因为他发现在沈府,主仆间的关系其实并非十分明显。   邹清许帮长煜提了两桶水, 体会到府里家仆的不容易,他看只有长煜经常干重活,说:“我看府里能干活的人只有你一个,不帮你干不完。”   长煜:“不用今天干完,阿伯们年纪大了,他们也干不了重活。”   邹清许环视四周,放低声音,悄悄对长煜说:“沈府里除了你以外,怎么净是一群老弱病残,你们是怎么招仆人的?”   长煜停下来休息,和邹清许闲聊:“府里的家仆大多都是可怜人,大人心善,让他们在府里谋生,给他们一条活路。”   “哦?是嘛。”邹清许略感意外,“没想到令朝中百官闻风丧胆的沈大人竟然心地如此善良,看来,人不可貌相。”   长煜看他一眼:“大人当然不是一般人,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   邹清许躲在树下,摸摸下巴:“他有个好干爹,也没有多不容易吧。”   长煜神色似有些为难,他犹疑半天,最终还是开了口:“大人起初并没有受到谢大人赏识,谢大人拉了他一把,但今天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大人自己拼出来的。”   邹清许不禁对沈时钊好奇起来,他问长煜:“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沈大人?”   长煜:“十几岁。”   邹清许睁圆眼睛:“你现在不也是十几岁吗?”   长煜:“我二十多岁了。”   “娃娃脸,真年轻,羡慕。”邹清许说。   长煜:“沈大人和我一样是孤儿,谢大人把他救出来,但谢大人的干儿子那么多,像他如此受宠,确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吃的苦不计其数,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长煜不用展开细说,邹清许心里明白,这一路艰辛,或许他曾经不懂,但他现在肯定懂了。   没想到沈时钊竟然还有美强惨这么时髦的人设。   邹清许看过官斗爽文,如今自身陷入朝堂纷争,才知道路有多难走。   但凡心态差一点,每天连觉都睡不着。   他看着长煜的星星眼道:“他的确不容易,可惜没遇到一个好干爹,换个干爹,一定能在正途上走很远。”   长煜低下脑袋:“我家大人有才学,不管为谁做事,一定能出人头地。”   长煜是沈时钊最大的迷弟,邹清许看着他,托着下巴开始深度思考,抛开别的不说,沈时钊是个不错的男人。   有谢止松这样的干爹似乎是他少有的污点。   偏偏谢止松是他的救命恩人,把他从深渊中拉了出来。可也是谢止松,推他进入另一个深渊。   这个污点会牢牢把他定在耻辱柱上。   人一旦被卷进命运的漩涡,太难逃离。宿命和玄学之间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太难捉摸。邹清许忽然觉得,沈时钊和谢止松间的关系如此,他和沈时钊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邹清许对沈时钊的感情无比复杂,他觉得沈时钊是个不错的人。   更何况沈时钊还救过他。   他对沈时钊也一直有种迷之信任感。   邹清许手心拔凉拔凉,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他站起来又帮长煜提了几桶水,而后果断回厢房中冷静冷静。   邹清许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还受了刺激,他一整天在翰林院中都是游离出神的状态,浑浑噩噩时听周围的人碎嘴,得知一个不妙的消息。   谢止松又开始作妖了。   朝中有位官员张皓上朝时公开和他政见不合,小心眼的谢止松记恨在心,张皓很快被都察院盯上,生死难料。   然而张皓其实没有做过分的事,他仅是向荣庆帝上奏,希望可以驳回谢止松加征赋税的提议。   朝廷缺钱了,吏部天天愁眉苦脸,百官的日子不好过,办起事来也处处受牵制。   荣庆帝为此茶饭不思,谢止松忙给他解忧,一拍脑袋提了一个馊主意。   百姓刚刚经历了大旱,正是家中一贫如洗的时候,这个时候本应休养生息,缓一阵儿再说,纵使国库萧条,朝中需要用钱,也不应该再加征赋税,打贫苦百姓的主意。   谢止松提议加征赋税,苦一苦百姓,在众人都惧怕谢止松、看谢止松眼色行事的时候,张皓为民请命,在朝中公然和谢止松唱反调,他勇敢站出来,情真意切地说明了此条建议不妥的地方。   荣庆帝思索再三,认为张皓说的话有理,批评谢止松献计有欠妥当,让众人重新寻开源节流的法子。   谢止松因此对张皓怀恨在心。   谢止松想残害忠良,有的是手段,他根本不需亲自动手,有的是人帮他解决烦恼,譬如沈时钊。   这次的事是沈时钊帮他处理的。   邹清许得知此事后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久久站在原地不动,完全不想说话,但等他回到沈府,如往常般帮长煜打理园子,没有作妖,也没有发疯似的埋怨沈时钊。   他甚至去后厨帮厨子大娘炒了一个菜,长煜听说了朝中的事,猜测邹清许肯定有小心思,他担忧地问邹清许:“你该不会往饭里下毒了吧?”   邹清许无语道:“难道这饭我不吃吗?”   长煜:“一桌有好几个菜,你可以选择性不吃。”   邹清许:“谋害朝廷命官我不要命了吗?”   长煜:“万一你想一命换一命呢?”   邹清许:“?我不想我的命比较金贵。”   两人交谈间,沈时钊回来了,他面无表情地穿过院落,简单收拾过后开始用膳,邹清许把花生米放到自己面前,说“这个花生米是我炸的,为了防止你中毒,我还是多吃点吧。”   沈时钊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邹清许继续说:“沈大人最近挺忙,你晚上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和你一比,我无颜以对。”   沈时钊:“都察院的事情一直比较多,前几天攒了不少,现在我的伤好了,自然要多处理一些。”   邹清许眉眼间闪过动容的神色,沈时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醒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邹清许嗯了一声,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吃,吃了几口后,他忽然抬头说:“我明天搬走。”   沈时钊也抬起头:“这么快,家里能住人了吗?”   邹清许:“差不多,我下午过去转了转,放心吧。”   房子都转过了,看来邹清许下了决心,沈时钊放下筷子:“怎么不在府里多住几天?”   邹清许笑:“不能总在你府里住,影响你娶妻怎么办?”   沈时钊:“......”   沈时钊脸有一点发烫,眸色不太好看,邹清许忙说:“我开玩笑的,我总不能在你府里住到老,对吧?”   沈时钊没有说话。   邹清许:“最近朝堂里不太太平,我在这里免不了有闲言碎语传出,我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考虑,现在都有人想除掉我了,说明我邹清许算混出来了,但我以后确实要更注意自己的言行。”   邹清许隐晦地说出离意,沈时钊脸上笼着薄薄一层忧色。   他俩终究不是同路人,哪怕邹清许被清流远离,但他作为泰王的人,同样厌恶谢党的所作所为。   偏偏沈时钊最近的作为,惹了众怒。   邹清许这次没对他破口大骂,也没和他大闹,他平静地和沈时钊说出了他的想法。   片刻的沉默后,沈时钊说:“好。”   他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不时去夹邹清许身前的花生米,后来,邹清许直接将花生米放到了沈时钊面前。   第二天一大早,邹清许离开了。   沈时钊独自吃着早饭,有些难以下咽,他胃口不振,长煜见状,鼓起勇气说:“大人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呢?你并不是真的想整张大人,张大人如果落到别人手里,会更没有活路。”   沈时钊:“但事实是都察院确实冤枉了他,还要给他安莫须有的罪名,我虽尽力保他不死,但他的未来几乎已经废了,我没什么好辩驳的。”   长煜:“可是——”   沈时钊用严厉的目光看了长煜一眼,长煜闭上了嘴。   沈时钊低下头,遮盖脸上的神色,他有些委屈,他想当好人,但好人难当,他只能当半个好人。 第60章 起火(五)   邹清许找人修缮了一下他的屋子, 把门窗换了新的,墙皮也重新刷了刷,房子一好, 他就住了回去。   泰王和贺朝都向他表示了关心和问候,邹清许倒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人搭理和关怀,但一个人住和一群人住确实不一样,回家后, 邹清许总觉得偶尔有点空虚。   难道他已经习惯了和沈时钊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   想到这里,邹清许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   邹清许轻叹一声, 他和沈时钊的关系一直都有些微妙,他们立场不同,但能合作, 他们像敌也像友,抛开别的不说,和沈时钊相处,邹清许的确是舒服的。   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   张皓的事让邹清许更加清醒, 平时他们还能粉饰太平,但若碰上事情,他们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   邹清许可怜兮兮地生火,给自己煮饭,明明不大的屋子里, 此时却显得空荡荡。他心不在焉地淘米, 他在这间屋子里生活了漫长的时间, 回来后, 仿佛却很陌生,只用了几天, 他已经习惯了在沈府里睡觉和生活。   恰巧此时,邹清许听见了敲门的声音,敲门声音刚落下,他心漏跳了一拍。   这个时间点,来找他的人不外乎那么几个,首先排除会在门外大声嚷嚷的贺朝,邹清许嗓子紧了紧。   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万一那人喝醉再来一次呢?   邹清许把米下锅后,忙出去开了门,大门打开的一瞬,他看着门外的人,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门外站着长煜。   沈时钊派长煜送来了补品。   邹清许心情复杂,他对长煜说:“你看我像需要吃补品的人吗?”   长煜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需要吧,起火的时候你都晕过去了。”   邹清许不想辩解,他请长煜进屋喝水,长煜死活不进去,邹清许看他大老远跑一趟,他不给沈时钊面子也得给长煜面子,于是挑了两样看上去最便宜的留下,其余的让长煜拿了回去。   他欠沈时钊人情已经让他很头大了,不能再有财物方面的纠缠。   邹清许的立场坚定,虽说沈时钊处在高位,他在低位,沈时钊不至于巴结他,但他不能犯错误。   长煜离开后,邹清许回到一个人居住的屋子里,落寞的心情再次涌上来,空气中甚至能嗅到一丝荒唐的气味。   沈时钊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还是真的关心他?   沈时钊这家伙有什么企图?不止救了他,还送他补品。   朝堂上,刀光剑影,招招致命,别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这一晚,邹清许很晚才入睡。   生活恢复正常以后,邹清许立马去了泰王府。   泰王倍感意外,他希望邹清许能多休息几日,没想到他火急火燎地跑来了。   邹清许伸伸胳膊和腿,给泰王展示他身上没重伤,他现在活蹦乱跳,一点事儿没有。   泰王勉强相信他没事,让他坐下来说话。   邹清许今日前来,的确想尽快嘱咐泰王某事,他这几日在家里睡不好觉时便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直入主题:“我今天来找王爷,是想让王爷多关注一下任循。”   泰王略一思索:“新上任的吏部侍郎?”   邹清许:“对,此官心志纯良,日后说不定可以委以重任。”   自从陆嘉倒台后,陆嘉掌管的吏部一度混乱不堪,后来荣庆帝换了一波血,依旧让陆党的老臣稳住这个大本营,刘琮担任了尚书,任循则顶替了其中一个侍郎。   泰王眉头微皱,有些为难:“听闻吏部近来混乱,吏部尚书刘琮对谢止松马首是瞻,吏部侍郎任循也由谢止松引荐入阁,陆党是真要成一盘散沙了。此外,谢止松和任循二人曾是同乡,不知道任循以后会不会从陆党里跳出来,加入谢党的阵营。”   邹清许在一旁听着,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他知道泰王担心什么,任循若以后和谢止松沆瀣一气,拉拢他没什么用。   “刘琮曾经有过不少政绩,他处理了几个贪案,均定了赋税,体现了过人的审时度势的能力,但他总是等事情明朗或快要尘埃落定时才入场,他看时势看得很准,从不轻易得罪人,做事滴水不漏,每次放手施为都不损害自身和背后之人的利益,然而他办事小心稳妥,其实不过趋炎附势。”   邹清许很直接,刘琮这个人不行,面对谢止松他主动求和认输,只想着苟,也不敢承担任何责任。   邹清许接着说:“但任循不同,任循兢兢业业,对所有人都恭恭敬敬,他看上去人畜无害,也没有野心,但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他曾经的上司在任时年老,基本放手让他大胆历练,他促成的农田水利法让很多没有余钱的乡野能够兴修水利,弥补了地方没有余钱做实事的不足,他曾经还顶着各方施压,将一名肆意妄为、后台强硬的皇室勋贵绳之以法,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他不显露任何锋芒,手段却很强硬。”   虽然都是苟,此苟非彼苟。   泰王认真听着,微微点头。任循看似不起眼,但做了很多实事。他问邹清许:“你既然这么说,心里应该有下一步的计划了,我现在可以做什么?”   邹清许:“听说任循最近在为一个叫周坤的官员周旋,如果王爷肯帮忙,应该是一个大人情。”   泰王点头表示知晓:“我知道了。”   邹清许:“有一点需要注意,任循做这件事是在暗中进行,毕竟周坤得罪的人是谢止松,希望王爷也不要声张。”   泰王:“放心。”   过了几日,泰王便给邹清许送来好消息,周坤的事有了着落,经过斡旋,周坤被降职处理,他虽然被调离了盛平,但他被调离的地方离盛平很近,在当地为官还可以深入一线,也贴合周坤的政治理想。   朝堂乌烟瘴气,不适合他这种人,不如曲线救国,先在地方做官,为当地百姓造福,这样既保全了他,也让他可以继续发光发热,日后如果朝中变天,环盛平的地方还比较容易再调回来。   谢止松睚眦必报,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反而让邹清许有些意外,他问泰王:“怎么这么快就办妥了?”   泰王:“可能因为周坤在朝中的声望不错,总之把他调离,让他不出现在谢止松眼皮子底下,谢止松应该不会深究。”   邹清许松一口气:“只是得暂时委屈周坤了,不过让他先在外面历练历练也好,当地百姓有福了。”   泰王今天听邹清许说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他问:“周坤以后还要回来吗?”   邹清许目光清亮:“这种人才,最后肯定要留在朝中,但前提是,要先除完朝中的小人。”   忙了一圈后,邹清许忽然感觉这种处理方式似曾相识,他脑中隐约滑过张皓的影子,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他听到泰王说:“世事难料,我们现在争取任循,我总担心他将来会归顺到谢止松名下。”   邹清许想了想说:“任循没有完全融入陆党,以后也不一定会融入谢党,现在这么做,是为了以后铺路。”   泰王表现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邹清许:“成国公不能留,现在锦王身后最重的一股势力只剩他了。”   泰王疑惑:“可是这和任循有什么关系?”   邹清许:“成国公一倒,陆党将彻底崩塌,届时谢党一枝独秀,朝中将再没有党派可以与之抗衡。”   泰王皱眉:“我们要让陆党彻底垮台吗?是不是留着它对抗谢党比较好?”   邹清许眼神坚韧,胸有成竹地说:“留着有留着的玩法,不留有不留的玩法,但现在他们留不得了。”   他的目光变得犀利深刻起来,“皇上喜欢让臣子们乱斗,巩固和维持他至高无上的权力,陆党倒台以后,清流不成气候,除非有新的地位足够尊贵的人带领清流,否则难以和谢党抗衡。”   “锦王和清流们互相瞧不上,这个人只能是我吧。”泰王悠悠地说。   邹清许看向泰王,“依王爷的声望,在清流中一定一呼百应,但是我们不用这么做。”   泰王诧异,眸中明灭起伏。   邹清许:“对抗的玩法只对皇上有利,一方打另一方一拳,另一方回击,这样既无休无止,也是对国家的消耗,会让所有人失去初心。而且如果王爷下场,牵扯到未来的储君一事,会让水更加浑。”   泰王脑子里一团乱麻:“你的意思是?”   邹清许:“我们不和任何人结盟,也不和谢党在明面上对抗,不给他人可乘之机,但可以让谢党内耗,庞大的谢党里面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我们可以让他们在内部消耗,慢慢撕碎谢止松的爪牙,让谢党从内部崩溃。”   阳光照进室内,光影在地上摇晃,厅堂内有明有暗,但整体是敞亮的,泰王伸手拿起茶杯,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第61章 图谋   邹清许离开沈府回归自己的小破屋后, 贺朝终于敢为邹清许的大难不死庆贺,他们去了最常去的小酒馆闲坐聊天,话没说几句, 邹清许只顾埋头苦吃。   活着真好,哪怕顿顿粗茶淡饭,哪怕每天一睁眼是一团糟的朝堂,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如此纷乱的朝堂里,还能喝到清香的茶汤, 邹清许已经很感恩了。   经历大火逃生一事后,邹清许算是看开, 朝堂根本不是普通人待的地方,一步走错便可能万劫不复,连自己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对很多人来说,做官如炒股,收益巨大,风险也巨大。   赢了稳坐高台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输了小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权力、钱财、名望,哪一项不是人人挤破脑袋想拥有的,想拥有,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邹清许对这些不感兴趣,却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贺朝提酒敬了邹清许一杯:“大难不死, 恭喜你, 兄弟以后必有后福, 前段日子由于你住在沈时钊府里, 我不好上门打扰,听说你回来了, 赶紧把你约出来请你吃饭,别见怪。”   邹清许当然不见怪,他只是有些好奇:“我住沈时钊府里怎么了,你害怕去他府里啊,他能吃了你不成?”   贺朝委婉地说:“百官中应该没有不怕他的吧。”   “......”邹清许想了想,“他名声是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是非常不好。”贺朝擦了擦汗,“你在他府里住的怎么样?我本来想把你叫到我家,但我想沈时钊府里什么都有,我家里什么也没有,既然你和他关系好,在他府里养着吧,每天还能吃点山珍海味什么的。”   邹清许听得出来贺朝的试探,他说:“哪有山珍海味,沈时钊每天吃的东西和你吃的差不多,他不亲官,但亲民。”   贺朝难以置信:“你和他竟然处得来,真是一件奇闻,话说回来,他这次不顾危险冲进火海救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邹清许对此同样深感不安,霎时没了胃口,他忧愁地问:“可是你说,他有什么企图呢?图我是泰王的人?”   贺朝:“那也不至于把命搭上。”   饭桌上安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贺朝睁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邹清许:“沈时钊该不会是——”   邹清许看着贺朝的神情,预感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   果然,贺朝说:“我听过几个传闻,沈时钊一直不娶亲,因为他是断袖,之前梁君宗和你也有很多传言,现在刚好你和沈时钊走得近,民间有些猜测完全合理,对吧。”   邹清许差点把刚刚喝的茶水吐出去。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说:“不可能。”   贺朝的目光跟着邹清许桌上的筷子一起震了一下:“你急什么?”   邹清许皱眉抬眸:“我急了吗?”   贺朝点头:“桌子快被拍烂了。”   邹清许松弛下来,“他救我完全出于......君子风度。”   贺朝笑:“???沈时钊可真是太君子了,我自愧不如。”   邹清许心里七上八下,他说:“算了,不说这个。”   贺朝抓着桌子,身体前倾,难以置信地问:“别是真的吧?”   邹清许再次拍了拍桌子:“既然你都说是传闻了,怎么可能是真的?”   贺朝被桌子震得又吓了一跳,他抬起双手,慢慢放下,示意邹清许冷静。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不要激动。”   邹清许咬牙:“严谨一点,朋友这个词貌似也不太合适。”   贺朝点头:“行行行,但请你务必小心沈时钊。”   邹清许抬了抬眼:“为什么?”   贺朝:“还能为什么?你们关系那么寡淡,他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一定有所图谋啊。”   邹清许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他猛喝了一大杯水,把自己喝饱了。   心里忽然很乱。   空气中浮荡着紧张和尴尬的烟尘,贺朝也不想继续提沈时钊,影响胃口。两人继续吃饭,贺朝一边吃一边问邹清许:“朝中都传你家起火是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有什么头绪吗?”   邹清许筷子一顿,从走神中收敛思绪,他波澜不惊地说:“我得罪的人,不就是陆党嘛。”   贺朝:“确定了?”   邹清许摇头:“不算,但我估计官府最后查不出什么来。”   贺朝神色有些惆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邹清许抬起头,看着贺朝慢慢把嘴里嚼的饭菜咽下去,空气中只剩他咀嚼的声音,他仿佛卖了个大关子,像开玩笑似的笑着说:“只能把陆党彻底消灭了。”   贺朝背后激灵了一下,不予置评,他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等小二过来添茶的时候,他拉住小二问:“今天的饭怎么感觉有点淡?”   小二笑:“可能厨子做饭的时候手抖了,我提醒他们下次一定注意,客官谅解一下。”   贺朝撇撇嘴,今天可不止有一个菜口味淡,几乎每个菜都是淡淡的,但他不想惹事,摆手让小二离开。   邹清许:“最近的盐涨价了,小店的厨子大概不舍得放,不过少吃点盐对身体好。”   贺朝平时不怎么在家里做饭,不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他问:“涨了很多吗?”   邹清许:“涨了不少。”   邹清许前段日子买过盐,盐价的确让他痛心,他每月俸禄不多,不能天天在外吃饭,总得在家里自己烧火做饭,盐是必备品,不买不行。   贺朝满脸沮丧:“什么世道,老百姓又吃不起盐了。”   邹清许:“你们这里的盐价一般受什么因素影响?”   贺朝疑惑道:“我们这里?”   “哦。”邹清许喝了一口汤,“口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快给我讲讲。”   贺朝狐疑地盯着他,可他从邹清许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邹清许淡定的口误,淡定的解释,贺朝什么都没看出来,说:“大徐对盐实行国家专卖制度,盐价如此昂贵,可能卖的是私盐,盐这种东西,古往今来在很多朝代是权力的游戏,玩的全是关系和利益。”   邹清许虚心求教:“怎么说?”   贺朝:“盐占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以上,老百姓的生活,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与盐有关的生意一定能生钱。盐里面的门道,多着呢。贩私盐其实是和朝廷抢银子,我朝规定,禁止四品以上官员和他们的家属参与贩盐,但是贩盐实在太赚钱了,根本管不住。”   邹清许眉头一皱,这不和禁止公务员经商有异曲同工之妙?   贺朝:“当朝皇上对贩私盐深恶痛绝,因为若贩私盐屡禁不止,会导致政权动荡,前朝的盐贩子为了利招兵买马,有人成为一代盐枭,还有人甚至带头起义。”   邹清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情绪,无论什么时代,赚钱的买卖,都在刑法里。看来,盐的重要性不容小觑,有人因为贩盐能成为一代巨富,简直不可思议。   了解完背景后,邹清许问:“一般他们怎么贪污呢?”   贺朝勾了勾唇,清了清嗓子,他说:“我先给你讲讲流程,盐从盐场、盐池开发出来之后,还得卖出去,这时得分官盐和私盐。卖盐的人要向官府购买盐引,有了盐引才能去盐场买盐,买了盐之后拿到指定的地方售卖,我朝禁止私自售盐。”   邹清许心想,盐引难道不就是商家的许可凭证?这下他理解了,□□的过程一定有利可图。   “购买盐引时需要按引收费,这些银子经常会被盐政官场私吞,寻常百姓也很难拿到盐引,还有一种情况,哪怕商人拿到了盐引,换盐时也迟迟排不到号,还要上上下下打点关系。成本这么高,盐价自然水涨船高,有些情况下比产地价格高数倍,最后还不是由百姓承担。”   邹清许:“照此说来,盐政官员和盐商一起坑百姓和朝廷。”   贺朝:“盐商自己不可能吃不饱,大部分官员的腰包也是鼓鼓的,没少穿金戴银。”   邹清许:“国家财政肯定也受影响,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是盐政的总理大臣,此事应该是都察院负责吧。”   提到都察院,邹清许不自然地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   贺朝:“盐政的贪污审理确实由都察院负责,都察院派遣巡盐御史负责收税、监督盐的生产、销售,监控盐价,考核官员,但是大人怎么查大人呢?”   贺朝欲言又止地看了邹清许一眼,邹清许心领神会。   “两浙等地的巡盐御史,是成国公的女婿。”   听到成国公三个字,邹清许心尖如同被抓了一下,他正想调研一下成国公,没想到成国公自己找上了门,他压制住心里的躁动:“展开说说。”   四下喧嚣吵闹,声音淹没在人群中如同石入大海,没有一点动静,有人喝酒,有人饮茶,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论家长里短。   贺朝看四下无人注意他们,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据说成国公一家在盐政上可捞了不少,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干?还不是因为有自己人。” 第62章 字条   邹清许得知这个惊天大消息后, 立马通知了沈时钊,他到沈府给沈时钊留了一张字条,而后杳无音讯。   邹清许一直是个实干派, 尽管他是因为不愉快离开沈府,不想和沈时钊这个人有过多纠缠,但猎物送上门来的时候,他绝对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只要沈时钊还有和他合作的心思, 他会以大局为重。   等不到沈时钊的消息,邹清许寝食难安, 他又去了一趟沈府,欲亲自和沈时钊面谈。   晚上,沈时钊果然在府里。   到了正堂, 邹清许再次见到了沈时钊,沈时钊依旧是一副漠然从容的样子,邹清许不太自然地走过去,坐下来后, 他视线在屋子里滑了一圈,迫不及待问沈时钊:“我给你写的字条看到了吗?”   沈时钊:“看到了。”   邹清许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挂着薄薄一层埋怨之意:“看到了你怎么不给我回复?”   沈时钊慢条斯理地煮茶:“等着你上门。”   邹清许:“......”   沈时钊抬头看到邹清许脸色阴了大半,说:“沈府的门一直为你开着,哪怕你想利用我帮你打怪, 无论如何, 有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一件好事。”   邹清许回怼:“我难道不也在帮你打怪吗?”   沈时钊脸色逐渐变得温和, 茶煮好后茶香四溢, 他进入正题:“这件事还有疑点,我感觉得再酝酿酝酿, 现在采取行动为时过早。”   邹清许听闻,没听出太多有用信息,他偏头说:“这些事情你都可以通过字条告诉我。”   沈时钊慢慢品茶:“可是我想和你见面聊。”   邹清许一愣,趁沈时钊正脸不对着他,白了他一眼:“有必要吗?有回应就好。”   沈时钊的姿态松弛悠然,但他只惜字如金地说了一个字:“有。”   听到这个字,邹清许忽然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咳了半天,一抬头时,沈时钊已经非常贴心地给他倒好一杯水。   邹清许感激地接过水,“无妨,我们继续说正事吧。”   沈时钊看他一眼,确认他没事后,说:“这件事确实由都察院负责,巡盐御史董云也的确有问题,但是董云不一定会把成国公供出来,说实话,盐政的贪污腐败在朝堂中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和盐政有关的官是个肥差,皇上自然也心知肚明。”   邹清许:“你的意思是众人见怪不怪,担心此事没有水花吗?”   “对。”沈时钊接着说:“董云和成国公关系匪浅,查董云意味着查成国公,此事要么需要有十足的把握,要么不能轻举妄动。”   邹清许眉目间浮上忧色:“人们对这件事麻木,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官员能贪污多少银子。盐税占财政的收入接近三分之一,盐商和官员们富得流油,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数据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文字,我想我们需要一些实打实的数据。”   沈时钊想了想:“只要皇上一开口,此事就好办多了。不然我们太被动,阻力太多,俗话说得好,背靠大树好乘凉。”   “我明白,如果皇上这一关过了,你们都察院想好怎么查了吗?”邹清许挑衅地看着沈时钊。   沈时钊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轻松拉平他眉间的波澜:“定董云的罪不难,难的是通过董云扯出成国公,官场上官官相护是免不了的,何况董云入赘到成国公府里,地位并不高,如果他把成国公供出来,成国公一定不会放过他。”   邹清许:“不一定,如果情节特别恶劣严重,成国公逃不了,再说了,哪怕董云真有那么忠心,打死也不招,普通人没有办法,但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沈时钊偏头看邹清许:“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邹清许不和沈时钊客气:“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伪造证据,陷害良臣,这不是奸臣沈时钊经常做的事吗?他应该早已得心应手了吧?   沈时钊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他自然听懂了邹清许话里的言外之意,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由于是晚上,邹清许只待了一会儿,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后,准备离开,一来到沈府,他有些兴奋,两个人说着说着,时辰便不早了,邹清许走到门口,月光轻盈的铺在地上,像一层淡淡的清纱,他刚要挥手和沈时钊道别,脚下一绊,差点平地摔出去。   刹那间,沈时钊在他身后及时伸手捞住了他的腰。   衣料摩擦带起清亮的风,邹清许幸运的没倒下去。   腰腹部传来温暖有力的热意,邹清许被捞起,他紧紧扶住门框,站稳,回头看沈时钊。   心脏莫名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沈时钊也被他吓了一跳,额间的发丝滑出来,飘在脸上。月光下他的五官轮廓更加深刻,严肃到极致,整个人都显得锋利,像在月光映照下莹莹发亮的刀锋,危险,迷人。   邹清许忽然想到了贺朝上次说的话。   外面关于你和沈时钊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邹清许站稳,摇了摇脑袋,心虚地说:“我没事。”   邹清许有一点手足无措,他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尖,一摸,竟然被热到了。   他的耳尖微微发烫,身上似乎也出了一身热汗。   沈时钊松开手,邹清许转过身,忽然不知道再该开口说什么,晚上的空气本应极清凉,此刻却莫名变得温热黏腻,浮在屋子里。   尴尬也蔓延开来。   恰巧此时,长煜提着一包东西走了过来,他停住,不知道沈时钊和邹清许为什么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沈时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邹清许:“你今天嗓子不好,将这枇杷膏带回去吃吧。”   邹清许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忽然想起刚刚和沈时钊交谈时,自己咳嗽了半天,可能那时暴露了他今天嗓子不佳的状态。   邹清许接过枇杷膏,说了声谢谢,但他目光看向的方向分明是沈时钊所在的方向。   沈时钊看上去不算坦荡磊落,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可能是因为刚刚捞了他一把,发丝有一点凌乱,但在他在气质和气势这方面一向拿捏的死死的,如月夜里的青松,站得笔直,黑眸晶亮如宝石。   贺朝的话时不时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他俩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世人皆说两人是断袖,不然一个奸臣和一个清流,怎么可能天天厮混在一起?   长煜带着邹清许出门,邹清许摸着那瓶枇杷膏,魂不守舍。   快要出门时,他对长煜说:“告诉你家大人,再次感谢你们的枇杷膏,关于今晚我找他聊的事,我等他消息。”   长煜:“不客气,放心,慢走。”   邹清许往前走出几步后,停下来又回头说:“让你们大人不要担心,我嗓子没问题,晚上吃了辣椒,所以不太舒服。”   长煜点了点头,但他分外不解,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告诉大人这些?”   邹清许嬉皮笑脸地笑了笑,说:“总感觉他可能会关心我。”   说完,他拿着枇杷膏,转身,彻底离开沈府。   邹清许相信沈时钊,去沈府和沈时钊通过气后没再折腾,过了一阵儿,荣庆帝果真下令大查盐税。   此事一出,便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邹清许去泰王府的时候,泰王提到了此事,他问邹清许:“你知道这件事最开始是谁和父皇提的吗?”   邹清许的某些消息没有泰王丰富和及时,他大部分的情报全靠听八卦,邹清许表示自己不知晓此事后,泰王告诉他:“任循。”   邹清许大吃一惊。   他和泰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无言。   邹清许的心虚在这一刻再次达到了顶峰。   沈时钊的处理方式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他默默无闻和任循牵上了线。   泰王:“你说沈时钊会不会知道了我们想干什么?”   邹清许低头思索,泰王脸色愁苦:“难道他知道了我们想拉拢任循,所以提前向我们示威吗?”   邹清许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一种可能,他也想拉拢任循。”   这件事让邹清许感到惊诧,但又没有那么惊诧,沈时钊像狼,还像狐狸,当队友惹人爱,当对手惹人恨。   泰王:“既然如此,任循看来不值得信任。说实话,经过此事,他在陆党中的声望已经大跌。”   邹清许摇头:“陆党现在如同一盘散沙,总有一天会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我调查过任循这个人,他虽然不喜欢党争,但很懂时势,估计他觉得陆党没前途,想提前为自己找出路。”   邹清许更倾向于这是一次一拍即合的合作,沈时钊和任循各有所需,沈时钊需要一位有身份和地位、且刚直的人在荣庆帝面前提起此事,而任循需要在陆党倒台之后让自己能安身立命。   暂时看,朝堂将来一定是谢党的天下,何况谢止松还在陆党的刘琮阻止他入阁时把他引入内阁。   泰王担忧地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邹清许眼前闪过沈时钊的脸:“先静观其变。” 第63章 内鬼   荣庆帝一声令下, 都察院立马放手去干,荣庆帝专门传沈时钊进宫,让他一定要把大鱼揪出来。   小鱼小虾不成气候, 抓大鱼才能解决问题。   董云贪污证据确凿,很快被缉拿归案。   成国公府接连安静了几天,看似平静之下暗潮翻涌。   董云心理素质强硬,他自己证据确凿,脱不了身, 却一点没把成国公供出来,有证据的罪名他含糊其辞的认下, 没有证据的罪名一概说与自己无关。   至于成国公彻头彻尾没有被卷进此事。董云不傻,留着成国公这棵大树,他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成国公倒下,他将彻底没有机会,何况自己全家的命都捏在成国公手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果然, 因为董云的身份,没人敢过分为难他。   他可是成国公的女婿,得罪了成国公,日后能好混吗?   审理一度陷入僵局。   查封董云府里时,沈时钊约邹清许一同前往, 邹清许不想抛头露面, 在董府外面闲逛和打探消息, 有时候证据不在府里, 说不定在府外。董云家里奢华浮夸,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目光所及之处,处处是金银珠玉。   正当沈时钊在屋子里查得热火朝天时,邹清许在董府外面转悠,他仔细观察着董府外面的街道,和附近居住的百姓扯东扯西,试图套出一点东西来。此时,一个小妾趁乱躲到外面,被邹清许撞上,邹清许看这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问了一嘴,得知是府里的人后,立马和人家聊了起来。   好巧不巧,邹清许盯上别人的时候,他也被人盯上了。   在府外蹲守的人看到邹清许鬼鬼祟祟,又看到他和小妾勾勾搭搭,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一把拧过邹清许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   一股痛意从肩肘处直接传到天灵盖,邹清许两眼一黑,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你是谁?”   邹清许大喊:“误会!兄弟,一定有误会!”   对方看他不说,马上要加大力度,废他一条胳膊。   一旁的姑娘害怕的用手遮住嘴巴,不敢直视。   “说不说,不说你胳膊别要了!”   “说说说!”邹清许脑袋发沉,孰轻孰重他分得清,但绑他的哥们貌似不讲武德,仿佛不管他说不说,都要让他没半条小命,邹清许心想栽了,怕是要凉,然而,自己的胳膊轻飘飘落了下来,整个人被人扶起。   “走。”   一道沉重而有压迫感的男声落下。   邹清许抬头向后望去,看见沈时钊阴着一张脸,仿佛提着刀要去砍人。   沈时钊把邹清许从那人手里救下,那人看到沈时钊后,吓得变了脸色,脸很快白了,忙哆哆嗦嗦的退下。   邹清许站稳,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今天的沈时钊有些陌生,他似乎真的有些着急,也有些生气。   邹清许:“你查完了吗?”   沈时钊的情绪此时仿佛才慢慢剥离出来,他说:“没有收获。”   “很正常。”邹清许安慰着沈时钊,他话还没说完,头顶抛下一个死亡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邹清许:“.....”   他刚刚好像正和那位小妾聊得火热。   邹清许半背对着沈时钊,小妾眼尖又聪明,自从看到沈时钊后,一声不吭。   邹清许忐忑地答:“我在外面打探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他明明没有做心虚的事。   沈时钊漆黑的眸子看着邹清许,问:“只是如此吗?”   邹清许:“当然,你们彻底搜完啦?”   沈时钊神色严肃:“不信我说的话吗。”   邹清许摇头:“信,你们是专业的,我相信你。”   沈时钊的目光在四周的人身上又扫了一圈:“我结束了,走吧。”   “行。”邹清许说完后,和刚刚的瑶姑娘点头示意自己要走,瑶姑娘恭送他们离开。   一路上,沈时钊走得速度飞快,邹清许快步追上他,问:“我怎么感觉沈大人心情不佳?”   沈时钊:“没有。”   沈时钊黑着脸,邹清许从沈时钊左边追到他右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时钊:“再查一查。”   邹清许:“查不出来呢?”   沈时钊停下来,站定,望着邹清许:“查不出来再想办法,总比什么都不作为逗人开心好。”   邹清许仿佛听到了沈时钊对他的阴阳,沈时钊没有指名道姓,但邹清许全听出来了,他笑嘻嘻地说:“那位瑶姑娘我看不是坏人,她很可怜,要不我给你讲讲她的故事吧。”   “不用。”沈时钊打断邹清许,他们刚好走到一个路口,沈时钊:“我只对证据感兴趣,对别的不感兴趣,到路口了,你走吧。”   邹清许看了一眼路,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着沈时钊一时无言,最后憋出三个字:“再联系。”   过了几日,都察院放出消息,他们从董云府里搜出一封书信,信中记录了部分赃款的分配去向,此事明显有同谋,而且同谋官职不低。   董云绝不是那条最大的鱼。   一时间,朝堂上沸腾了。   此事明里暗里的指向成国公,成国公倒也不当一回事,在证据确凿之前,该干嘛干嘛。   大约又过了几日,邹清许和沈时钊恰巧在谢府门口的牛肉面店碰上,既然已经碰上了,两人一起坐下吃面,饭吃到一半,忽然有人进来和沈时钊汇报,成国公派人给他传来了信件。   沈时钊打开看了一眼,脸色极其不好。   邹清许大口吃面,牛肉面飘香扑鼻,他抬头问沈时钊:“怎么了?”   沈时钊不搭话,邹清许以为是他们都察院内部的事,不好多问,他换了个话题:“你说你的口风放出去都那么久了,怎么没有鱼上钩啊?”   世人皆知从董云府里搜出来了往来书信,可能作为关键证据揭发站在董云身后的人,可是那封书信完好无损,竟无人问津。   通过问询董府里的下人,邹清许和沈时钊确信董云和成国公会通过书信往来,只是次次他们的书信最后会被认真销毁,按理来说,这个消息放出去,一定会引起成国公的警觉。   沈时钊说出实情:“成国公告诉我,他知道那封书信是假的,是为了引蛇出洞。”   牛肉面很好吃,但邹清许瞬间没了进食的欲望。   他知道成国公不可能只对沈时钊说这些,既然他们造假暴露,成国公甚至可以反将一军,说沈时钊诬陷功臣。   形势瞬间逆转,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只在一瞬。   沈时钊拿起筷子继续吃面,邹清许忽然问他:“你不会怀疑我吧?”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信件的消息一散出来的时候邹清许就知道是沈时钊干的,在他的疯狂逼问下,沈时钊隐晦承认了。   现在成国公知道此事是假,耀武扬威的来威胁沈时钊,正常人都会怀疑知道内情的邹清许,邹清许完全可以先和成国公联手合作,把沈时钊搞垮,打掉谢止松最得力的一只手。   这收益可比搞垮成国公大多了。   .   “这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贺朝和邹清许喝茶时问他。   一件事长时间拖下去肯定有猫腻,连贺朝都知道找到证据之后要尽快指认嫌犯,但督察院迟迟没有动静。   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贺朝都看不明白,明明是邹清许的事,但沈时钊看上去更为上心,几乎一人包办了所有的事。   要知道,成国公想杀的人是邹清许,并非沈时钊。   贺朝问邹清许时,邹清许搪塞过去:“这主意可是我出的。”   邹清许没想到自己出了个馊主意,搬起石头砸了脚,万一成国公真的倒打一耙,够沈时钊折腾一会儿。   邹清许看着贺朝:“这件事发生后,确实给了我一种扳倒沈时钊的思路。”   贺朝:“......”   按邹清许这么说,这件事并不是他泄的密。   贺朝:“奇怪,不是你泄的密,那内鬼是谁呢?难道在都察院内部?”   邹清许面容严肃起来:“不清楚,我一直以为沈时钊的手下应该靠得住,看来任何事都不是铁板一块。”   贺朝意味深长地看着邹清许:“不过比起他内部的人,他应该更怀疑你吧?”   邹清许忽然想起那天他和沈时钊聊天时的画面,当他直白的问沈时钊是不是怀疑他的时候,沈时钊抬起头,漆黑的眸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地说:“我从来不信任任何人,所以没什么好怀疑的。”   邹清许当下无语了。   贺朝提起此事后,邹清许心里忽然冒出些担心,和贺朝喝完茶后,他便打算和贺朝分道扬镳。   贺朝:“你急什么?晚上一起吃饭。”   邹清许急匆匆要走:“今天晚上不行,你自己吃吧,改天再一起。”   贺朝好奇道:“晚上你有事?你能有什么事。”   邹清许磨蹭半天:“我去找沈时钊,消除一下我们之间的隔阂。”   贺朝懂了:“你去撞枪口啊。”   邹清许:“身正,不怕,我去看看这件事怎么解决。”   “等等。”贺朝叫住他,“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让他们狗咬狗,你坐收渔翁之利,急什么。”   “我没急。”   贺朝:“没急你着急忙慌的要走,看戏不好吗?”   邹清许沉默了片刻:“我想,单靠这件事扳不倒沈时钊,我们不能低估他和谢止松,无论如何我先去看看情况。”   说完,他立马去沈府,准备好装模作样。 第64章 变故   邹清许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沈府, 无论沈时钊相不相信他,在这样的时刻,他总觉得自己应该站在沈府。   他和沈时钊哪怕互相提防, 但现阶段,还不至于对彼此下死手。   邹清许抵达沈府的时候,沈时钊在书房里闲适地给兰花浇水。   邹清许在大堂中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沈时钊出来时,脸上的神色和平时一样, 脸色并没有邹清许想象中臭和衰,沈时钊边走边说:“久等了, 我给花浇了点水。”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套话:“你还有闲情逸致浇花?”   沈时钊:“如果我把你的花养死了,怕你会伤心。”   邹清许:“......”   邹清许无言。   一盆花而已,他怎么可能伤心?   沈时钊给邹清许一个眼神, 让他找地儿坐下,他问:“你来干什么?”   邹清许脱口而出:“我来......看看你。”   他垂头找地儿坐下,沈时钊忽然问:“看我过得好不好吗?”   邹清许的胡话信手拈来:“你是我的同伴,我很担心你, 这几天我一直怕你以泪洗面,但今日看上去,你还不错。”   沈时钊看了邹清许一眼,这一眼如同邹清许的鬼话,半真半假, 他和邹清许一起坐下来:“如果我不好, 你会怎么样?”   邹清许眨了眨眼, 谨慎地看着沈时钊:“你想让我怎么样?”   他总感觉这问题有点奇怪, 不会回答的时候,把问题再扔回去是上策。   沈时钊不说话, 喝了一口茶,他眉间漾起微澜又轻轻散开,仿佛搅了很多心事。邹清许不想和他猜谜语,试探性问:“难道现在还不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吗?”   “是吧。”沈时钊轻飘飘地说,“但烧的不是我的眉毛。”   邹清许悬着的心一瞬间似乎放松下来,“看来你已经解扣了,怎么解的?”   窗外的清风推开一扇窗,沈时钊阴恻恻地说:“让它去烧别人。”   邹清许:“......”   邹清许背后冒起一层凉意,和沈时钊这么一个有水平的人成为对手将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邹清许张了张唇,但没有说话,他本来想问沈时钊想出了什么法子,但按现在的形势,沈时钊应该正是怀疑和提防他的时候。   沉默了片刻后,邹清许说:“如果现在不能拉成国公下水,砍掉他的左膀右臂也可以,人的欲望没有尽头,他一直有贪念,我们就一直有机会。”   邹清许隐晦的说出自己的想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何时,保全自己最重要。   起码现在,沈时钊是他的同伴,他的职业素养不允许他此时背刺同伴。   邹清许在宦海里浮沉的准则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该低头时低头,该认怂时认怂,有退路就有前途,历史永远由胜利者执笔书写,百年之后过程无人问津。   正当邹清许打算换条路走时,沈时钊说:“书信不是伪造的,书信是真的,成国公如果非要揭发,一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邹清许正说着,沈时钊突如其来的打断和暴言,让他微微一愣,他说:“什么?”   沈时钊:“董云的小妾卖了董云,供出了董云曾经和成国公有书信往来的事实,她甚至还私藏了一份。”   邹清许一愣:“哪个小妾?”   沈时钊:“那日和你聊天的姑娘。”   邹清许:“......”   那日小妾和邹清许聊天,她听说邹清许是朝中曾经人人称赞的清流后,问邹清许寻求帮助。   她不想继续在董府待着,希望邹清许能帮她脱离苦海。   当日乱哄哄一片,后来又遇上别的事儿,家长里短的事情虽不归邹清许管,但邹清许念她可怜,给了那姑娘他家的地址,让她改天去找自己,看事情能不能妥善解决,没曾想那姑娘后来竟然没去找过。   现在一想,原来是被沈时钊截胡了。   邹清许紧紧盯着沈时钊,沈时钊这个人,不知道瞒着他干了多少事,他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升起,甚至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有些庆幸,庆幸这个人是沈时钊。   邹清许:“她和你说了什么?”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目光似眼尾一样上扬,仿佛好奇的人是他。他说:“瑶姑娘说她其实对董云并无喜欢之意,董云略施小计,让她成为自己的妾室,这些年她一直隐忍,直到如今感到自己可以重见天日。”   邹清许:“只要不是满门抄斩,她当然能重见天日,聪明一点坦白从宽,比如说现在,她主动上交了关键证据,但是,沈大人是怎么从她身上挖到东西的?”   邹清许真的好奇,瑶姑娘最后为什么会找上沈时钊,明明他才应该是第一个掌握这些证据的人。   沈时钊哪里来的狗屎运?   “事情的经过你不用那么清楚。”沈时钊盯了他一眼色,“我派人暗中跟着这姑娘。一点一点顺藤摸瓜,利用她的恨意,摸出了董云和成国公往来的信件。起初我只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姑娘,没想到有意外收获。”   邹清许偏头看着沈时钊,心中依旧疑惑丛生,听上去是沈时钊主动跟踪了这个姑娘。   沈时钊偏开视线,继续说:“我不找她,她也会去找你,最后结果是一样的,总之现在,成国公威胁不了我。”   邹清许心里松快下来,沈时钊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同时他觉得身上有些热,扯了扯衣领。   “所以说人平时别作孽,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雪白的肌肤像月光一样流出来,沈时钊再次偏开了视线。   邹清许心里有了底,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告诉我?”   沈时钊:“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就是站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   “是。”邹清许顿了顿,他心里有些发毛,沈时钊当真相信他吗?还是在试探他,他们现在一起对付成国公,谁能保证不在背后放冷箭?他没算计沈时钊,但世上只要出现算计,就让人心里焦躁不安、人心惶惶,他实在好奇,内鬼是谁。   此时,长煜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汇报说谢大人让沈时钊去府里一趟。   沈时钊听到消息后脸色一度变得很难看,十分严肃,邹清许猜测发生了大事,他站起来:“你赶紧去吧,我也要走了。”   沈时钊似乎有话要说,但不知如何开口。他看了邹清许一眼,清凌凌的目光撞在一起,先后滑开。   两人在沈府门口分道扬镳,邹清许走了几步,回头看沈时钊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走向和回家截然不同的方向。   到了谢府后,沈时钊坐在谢止松身侧,谢止松让人给他看茶,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找到了成国公和董云互相勾连的证据?”   沈时钊眉心一跳:“对。”   灯下,谢止松的脸上沟壑丛生,他的目光浑浊又精明,像蒙着一层水光,他拿起茶盖撇了撇水里的茶沫,“这件事先放一放,最近有点别的事情需要你处理。”   沈时钊心里幽幽一动,“什么事情?”   谢止松:“其实也没什么事,听说最近朝中又有弹劾我的人,你盯一下。”   沈时钊听闻有些诧异,这些事与扳倒成国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只能说,谢止松有意放过成国公。   成国公一定绕过他,私下里联系了谢止松,并且两人达成了某种交易。   沈时钊心里涌起不悦,唯一的一点喜悦是内鬼终于暴露了。在此之前,他对邹清许的信任建立在感性之上,摇摇欲坠,而非理性。   邹清许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不可能让成国公有如此大的反应。   沈时钊清楚,成国公动作如此迅速,内鬼只能是帮自己做事的人,此人终于浮出水面。   塞翁失马,还真是祸福难料。   沈时钊回神,试图让谢止松改变心意,他说:“成国公是陆党的人。”   谢止松看着他:“他曾经是陆党的人,并不代表一直会是陆党的人,以后也有可能是我们的人。”   沈时钊明白了,成国公抛弃了陆党,转而来和谢止松合作,谢止松自然要给他一份大礼。   沈时钊微微皱着眉头,他手里捏着杯子,谢止松的目光在他身上滑过:“你看上去不太乐意。”   沈时钊:“我认为成国公不值得信任。”   谢止松也轻皱起眉头:“信任这个词有时候没有意义。”   谢止松说完,看着沈时钊舒缓不了的眉头,“你和成国公有仇吗?”   沈时钊的目光沉沉落在地上:“我平时和成国公没有太多接触。”   谢止松抬起唇角:“你这么想置他于死地,我还以为你们有仇。”   沈时钊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谢止松慢腾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沈时钊的肩膀:“好了,既然你们之前没有往来,应该没有恩怨,按我的意思办吧。”   夏天快要飞走,初秋的凉意混入空气里,屋子里已经有了瑟瑟凉意,沈时钊抬头望向窗外,茂密的草木像褪了色,风一略过,光影婆娑。 第65章 出手   沈时钊一夜无眠, 世间难得万全法。   谢止松让他不要插手此事,明摆着要包庇成国公,二人意图狼狈为奸。   沈时钊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第二天他一大早匆匆出门去都察院, 没想到听到了好消息。   邹清许昨日便将董云和成国公互相勾结的证据通过特殊渠道传给了荣庆帝。   据说荣庆帝也彻夜难眠。   让荣庆帝难以置信的并非是成国公卷进了这件事,而是他们贪污的数额。   杜平给他算过一笔账,盐政的贪污是巨大的,按成国公这么个贪法,十年间这些蛀虫总共少交给国库约五百万两息银。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数额。   荣庆帝震撼不已, 又惊又怒,下令让人彻查, 驾驶很大,风风火火,摆明了谁求情都不管用,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彻底解决此事。   说到底,荣庆帝是一位在及格线上的帝王,其实他心里明明白白, 只不过对有些事睁一眼闭一只眼,对另一些事则不能袖手旁观。   盐业关乎国计民生,不能马虎,搞不好要出大问题,百姓们若是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不是等着让人造反吗?   谢止松眼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 只能作罢。   沈时钊开始放手去干。   巡盐御史本是督察盐政、监察盐道的官员, 董云利用职务中饱私囊, 他本应揭露不法行为,反而与盐商、盐政串通, 导致盐务乌烟瘴气,成国公更是利用自己的身份,沆瀣一气,大量贪污金银珠宝,不仅让国库损失大量税银,成千上万百姓的生活也受到影响,沦落到连盐都吃不起的地步。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花天酒地,有人却连买盐都斤斤计较。   邹清许承认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但不应该不公平到这种地步。   此事轰动朝野,荣庆帝大刀阔斧地处理涉事官员,给沈时钊等人极大的权力,朝中不少勋贵受到牵连,倒下一片。   沈时钊接连忙了一个月有余,常常夜以继日,白天忙得没工夫喝口茶,晚上沾枕头就睡。   邹清许出手的时机实在选的精妙,沈时钊碍于谢止松,难以推进,但此事若由邹清许抖出来,便不关他的事。   沈时钊刚好在去谢府前把此事告诉了邹清许,邹清许知道他要去见谢止松后,当机立断,果断出手。   邹清许怕事情有变,事情果然有变。   幸好沈时钊已经将瑶姑娘这条线索给了他。   官官相护见怪不怪,他们的情报网同样强得可怕,邹清许利用时间差打了一个漂亮仗后仍心有余悸。   他猜不出沈时钊最后会做什么选择,与其费力去猜,不如自己替他做决定。   后来瑶姑娘隐身,沈时钊查出了内鬼,便不会便宜他,让内鬼替瑶姑娘背了锅。   不可一世的成国公倒台,昔日里门前车水马龙的成国公府瞬间变得冷冷清清。   沈时钊忙前忙后的这些日子,邹清许安安稳稳的修史读书,等一切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不安起来。   朝堂看似平静,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中。   多日不见,沈时钊和邹清许的关系似乎生疏了,而这生疏并不是源于时间的变化,而是因为他们共同的敌人差不多都倒下了。   一切似乎都变了。   没有了一致对外的敌人,合作的基石没了,他们就成了敌人。   邹清许和沈时钊的关系微妙起来。   故事再发展,仿佛要演变成一个悲伤的故事。   沈时钊的手里的事儿处于收尾阶段,已经不怎么需要他费心,他和邹清许依旧没有见面。   直到某天在官道上偶遇。   邹清许打从老远看到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直得跟一根柱子一样,缓缓朝他走近。   邹清许忽然心如擂鼓。   他知道来人是谁,放眼望去,不能躲,只能迎。   有些事情,总有一天需要面对。   邹清许轻轻呼出一口气,迎了上去。   沈时钊依旧严肃,邹清许端着一张笑脸,他其实有些心虚,这些天他一直担心沈时钊找他的麻烦,提前把董云和成国公勾结做坏事的证据公布出来是他自作主张,没有和沈时钊商量,直接坏了谢止松的好事。   他敏感的推测谢止松要搞事,决定提前出手,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好久不见,沈大人。”周围不时有人经过,邹清许主动和沈时钊打招呼。   沈时钊对他微微一点头。   “最近挺忙吧?小脸又尖了。”   沈时钊站定:“几乎结束了。”   邹清许双手背在身后,两只手指勾在一起,眼神飘忽,脑细胞飞快干活儿,四周没什么人,说这些无用的话反而让氛围更加尴尬和紧张,他说:“我不想让你为难,扳倒成国公一直是我们想做的事,难道不是我们的心意吗,既然你告诉了我这件事,我担忧夜长梦多,便把事情传出去了。”   邹清许说话时,目光平视着前方四处飘动,说到最后一句,才把目光移回来,牢牢放在沈时钊脸上。   沈时钊的眼神深邃透亮,像一望无际的深空,十分容易让人深陷其中,迷失自我,如同给人下了蛊。在那么一瞬间,邹清许甚至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初秋的凉风吹过,扫起一地凉意,叶子并未变黄,却染上一层萧索的色彩,沈时钊站在秋风里,开口说:“是我的心意。”   邹清许一怔。   发丝从他脸上略过,他的目光恍惚不清,周围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停在半路,邹清许神思游离了片刻,听到沈时钊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时钊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去,他们肩臂上的衣料擦过,有几乎听不到声音的响动。   邹清许在原地站了片刻,过了一阵儿后,他想回头望一望,但眉头不自觉拧起,心里本该松快,可他不知为什么,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口气,让人沉郁。   烈日当空,阳光兜头浇下,从空中俯瞰大地,两排房屋鳞次栉比,其间笔直的一条道上,邹清许和沈时钊正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对百姓而言,成国公的倒台是天大的喜事,压迫搜刮他们的人终于受到了报应,喜大普奔。对朝堂来说,成国公的垮台,无异于掀起一场地震。   陆党中的最后一个支柱倒了,一个时代仿佛缓缓落幕。   曾经两党你来我往打打杀杀互相拆台的日子再也不会有,谢党迎来了史上最高光的时刻。   一时间,天下除了荣庆帝以外,谢止松成了说一不二的主。   谢止松稳坐内阁首辅的交椅,他不断打压其他内阁大臣,对任循尤其贴身防守,架空所有人的权力,致使内阁完全成为一言堂。   他风光无限。   邹清许与沈时钊之间的关系也开始破裂。   邹清许苟得很辛苦。   朝中有传言说他是谢党的人,但他并不完全趋附,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站在远处观望。   他潜心修史,这个时候最忌讳冒头,只能苟。   然而黑暗地带一旦消失,所有身份将不再模糊。   他和沈时钊没有了共同的利益,也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人中间生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乾阳宫里,吴贵为荣庆帝端来一碗热的汤药,荣庆帝看了一眼,将汤药放在一旁,粗略翻阅着这段日子的奏折。   没什么新奇的事,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因为这些奏折在呈上来之前,谢止松早已大致知晓有哪些内容。   不能报的内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处理了。   荣庆帝看到的,都是谢止松想让荣庆帝看到的。   荣庆帝翻开看了几本奏折,又慢慢合上了。   他对吴贵说:“朝中最近发生了不少事。”   吴贵不敢多言,只敢顺着荣庆帝的意思说:“可不是吗。”   初秋的凉意漫了上来,春夏经过仿佛是一眨眼的事,转眼间,荣庆帝忽然发觉,自己左手边似乎空落落的。   他端起药碗,问吴贵:“你说,最近宫里和之前有什么变化吗?”   吴贵抬头想了想后又低下头:“奴才不懂,宫里哪里有变化呢?”   “不懂就算了。”荣庆帝低头喝了一口汤药,苦涩立刻蔓延到整个口腔。   人似乎是在一瞬间变老的,生了一次病后,荣庆帝的身子一直不好,调养了很久也没恢复到先前的样子。   不同的是,曾经他喝汤药时满面愁容,面目甚至有些狰狞,如今倒能若无其事的喝下去。   吴贵到底跟了他那么多年,揣摩道:“宫里有下人们传话,都说锦王最近过得不好。”   废话,陆党的人都倒下了,他能过得好么?   “嗯。”荣庆帝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望着窗外的红墙绿瓦,却没再说什么。   这不是困扰他的事情,真正困扰他的事情是——曾经谢党和陆党再怎么闹,也没有哪一方彻底赢过另一方。   无论是朝局还是他,仿佛都被人牵着鼻子走,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膀右臂中的一方已经消失了,而且再也回不去,是谁在操控这股力量呢?   不知不觉中,荣庆帝不动声色地喝完了一碗汤药。 第66章 放水   谢止松风头正盛, 连带着整个谢府欣欣向荣。   谢止松和谢云坤父子俩扳倒陆党后,他们的工作重点变成了瞒上欺下,贪赃纳贿, 损公肥私,谢党掌控了朝政的几个重要部门,在里面遍插亲信,极力培植党羽,安放了不少自己人, 譬如吏部文选司和通政司通政使,方便他们买官卖官, 掌握朝中动向。   此外,谢止松和谢云坤父子二人散财收买荣庆帝身边的近侍,掌握着荣庆帝的一言一动, 他们知道荣庆帝利用宦官密查百官,除了整日装模作样认真办公,还毫不吝啬的大手笔贿赂宦官,于是谢止松能一直明察荣庆帝心意, 时常被荣庆帝夸赞奖赏。   谢止松的得势甚至让谢府的小厮们也风光无限,被人争先巴结贿赂,可见谢止松的权力之大。   然而,朝政和百姓遭了殃,买官卖官的风气盛行, 冤案频发, 国库入不敷出, 百姓赋役繁重, 财富进了个别人的口袋里,边疆也不稳定, 军备废弛,四周虎狼环伺,几个游牧民族蠢蠢欲动,极大消耗着大徐。   沈时钊跟着谢止松名望大涨,身为都察院的长官,他替谢止松排除异己,弹劾对谢止松不满和不利的人,朝中一片惊惶,大多数人对谢党不敢反抗,而是顺从,只有少部分人敢奋力反抗。   眼看谢党的权势势如破竹,朝中的清流心急如焚,贺朝算半个清流,不断被压榨生存空间,找邹清许诉苦,开口第一句便是:“我快被逼成半个谢党了。”   邹清许正在屋里给自己做东西吃,差点把屋子又点了,他尝试着搞点钱,之前看的小说影视剧里有那种主角靠卖现代的东西发家致富的情节,他也有样学样,尝试过后放弃了,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多坑沈时钊两顿饭。   想到沈时钊,邹清许一阵唏嘘。   虽然他早已预料到他和沈时钊之间会迎来这一天,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之快。   邹清许看着贺朝:“成了谢党的人,天天吃香喝辣,你看上去是比之前胖了一点。”   贺朝:“......”   贺朝一肚子苦水,他坐下来慢慢说:“现在的谢党和疯了一样,但凡有一点不合他们心意的地方,他们就要对你展开迫害和弹劾,长此以往,谁还敢说真话,谁敢谏言?反正我最近违心话没少说。”   邹清许眼角抽了抽:“惹不起躲得起。”   他现在已经不能用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的话安慰贺朝,因为谢党非但没有亡,反而越来越嚣张。   贺朝泪眼汪汪:“话虽如此,但有时候根本躲不过去。你根本不知道都察院弹劾的大棒什么时候敲过来,如果哪天我不幸遇险,你一定要找沈时钊替我求情,劝他手下留情。”   邹清许也摆出一张苦瓜脸:“我最近成天祈祷,让沈时钊不要找我的麻烦,兄弟,我自身难保。”   贺朝抓住邹清许的手:“你俩之间多少有点情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别谦虚。沈时钊现在可还没成亲,搞不好看上你这个贤内助了。”   邹清许一口气不顺,哐哐咳嗽:“别说了好吗?要说就说点人话。”   贺朝不演了之后,正经起来:“你真没找他求情?泰王呢,泰王也没让你在后面偷偷捞人吗?”   邹清许平复了一下心情:“现在应该不用捞,沈时钊还没下死手,再观望观望。”   “没下死手?”贺朝急了,“怎么算没下死手呢?一定要阻止他打击清流!他最近才流放了某位御史!”   “嗯。”邹清许淡定地说,“他把人流放到杭州了。”   贺朝:“......”   流放到杭州,天天看西湖,生活听上去比他们这些在盛平为官的人还逍遥自在。   这算哪门子流放?杭州根本不是凄楚之地,这明明是让人去享福了!   贺朝一声不吭。   然而邹清许倒没有多放松,他说:“如果我们是沈时钊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知道他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对付他们,我总觉得他最近下手太轻了,不像他,不知道这家伙肚子里打什么主意。”   贺朝想了想:“确实,大魔王最近收起了獠牙,成天龇牙咧嘴吓唬人,但没怎么伤人。这是阴谋,一定是赤.裸.裸的阴谋,他可是谢止松的人,不可能对贤臣手下留情!”   这正是邹清许担心的,这小子这么反常,谁知道他肚子里憋什么坏水?   贺朝:“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都听谢止松的,起码谢止松让他成亲,他没听。”   “......”邹清许:“这点确实不能听。”   贺朝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副我就知道你们有奸情的表情,邹清许无语:“咱要提倡自由恋爱,好吗?”   贺朝撇了撇嘴:“这个身份的人,哪里还有自由。”   邹清许陷入了沉思。   贺朝说得没错,正因如此,谢止松早早替沈时钊物色了好几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些大户人家各个有权有势有名望,几位姑娘不是这个侯爷的孙女,就是那个大人的女儿,强强联合,谢党势必更加强大,届时朝堂上谁人敢惹?   但令谢止松没想到的是,沈时钊全都拒绝了。   他之前认为沈时钊对他最开始看好的姑娘不满意,于是又挑了好几个,甚至让沈时钊自己挑选,但沈时钊全都拒绝了。   沈时钊罕见的强硬,让谢止松有些意外。   他找来自己的亲儿子谢云坤打听,谢云坤对女人颇有研究,家里一群莺莺燕燕,日常沉迷于声色犬马的谢云坤听闻,对谢止松说::“他不是拒绝女人,他是拒绝父亲。”   谢云坤素来不怎么喜欢沈时钊,谢止松听后一愣,他摆摆手:“我是担心他如外界传言那般对女人不感兴趣。”   谢云坤切了一声,仿佛既懂女人又懂男人般说:“邹清许可不是外界传言里的人,梁君宗努力了多年无望,他沈时钊靠什么改变一个男人。”   谢止松微微抬头,看着前面的虚空。   谢云坤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说:“父亲你想,之前他什么时候敢拒绝你?”   谢止松:“这事毕竟与别的事不同。”   谢云坤:“你可曾听说他对很多清流手下留情的事?”   谢止松:“他和我提过,说我们的名声不能太差。”   谢云坤鄙夷地笑,他眼里冒出精光,“并非我挑拨离间,父亲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万一沈时钊背叛你呢?”   屋外传来大雁飞过的声音,秋日的寒气逐渐加码,屋里有了冷意,雁声消散后,谢止松闭上了眼睛。   .   贺朝的一句话让邹清许走神良久,邹清许心累的揉了揉太阳穴,他主动换了话题,“皇上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动静?”   贺朝:“皇上的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成天往泰王府跑,难道不知道?”   邹清许心想荣庆帝是时候反应过来了,陆党全军覆没的场面,他不想看到,荣庆帝想必也不想看到,势必会做些什么。   贺朝:“皇上最近总把两位王爷叫到宫里,出题考考他们,除此之外,和平时相比没有异常。”   邹清许微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陆党倒台,朝中再没有可以扶持起来的党派,幸好谢止松对荣庆帝予取予求,看样子荣庆帝没有再扶持一派的打算。   这对邹清许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贺朝:“谢党现在风光得很,还有哪个党派能和它抗衡?以后朝中应该没什么风浪了。”   邹清许喝着茶,轻声说:“未必。”   贺朝露出狐疑的目光。   邹清许:“泰王和锦王的战还没怎么打呢。”   贺朝:“但这些和谢止松没什么关系,这老头子精得很,从不参与东宫的纷争。”   “皇上不想让他参与,他可不得听话么。”邹清许顿了一下,“何况谢大人是谁,他不打无准备的仗,等形势明晰了,你看他参不参与。”   贺朝认同道:“这个老狐狸确实小心,现在谁都不得罪,估计是想等新主确定了才行动,不过那时应该分不到多少肉,只能喝点汤。”   邹清许轻叹一声:“能干的人无论如何都能吃到肉,你放心吧。”   贺朝看他一眼,“话说谢止松的儿子谢云坤可不这么想,他把宝压在了锦王身上。”   邹清许眼睛发亮:“细说。”   贺朝:“没什么好说的,谢云坤和锦王这俩人沆瀣一气,都是酒色之徒,泰王爱读书,谢云坤一看见书就头大。他在两王中当然选锦王。”   “锦王好巴结,也好控制。”邹清许认可道。   贺朝:“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邹清许气定神闲,“看戏。谢党现在一家独大,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曲线救国,两个小王相争,势必会牵扯到谢止松,他想躲,但有些时候由不得他。”   秋高气爽,城郊的枫叶林开始染红,从皇城里望去,像一条火龙,盛平果然不风平浪静,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没过一阵,朝中一小股人开始大力弹劾和抨击锦王行为不端,贪污受贿,一时引发轩然大波。 第67章 庆祝   弹劾锦王的消息传到荣庆帝耳朵里后, 他先当做无事发生安然过了几天,每日在宫里皱着眉头写诗练字,后面眼看这件事越演越烈, 把沈时钊、梁君宗等几位和此事有关的大臣叫到宫里,与他们谈心。   荣庆帝话里话外的大意是他一向对兄弟互相残杀不满,不希望宫中有这些事情发生,希望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荣庆帝少子, 无论他喜欢两位王爷中的哪一位,对另一位也是挂念的, 不想看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画面。   简而言之,荣庆帝传达出的意思是:这件事朕已阅,你们别折腾, 散了吧,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件事消无声息哑了火,无异于告诉众人,尽管陆党倒了, 太后倒了,成国公倒了,但荣庆帝依然在保锦王。   泰王受挫,茶饭不思。   邹清许去了王府,泰王心情欠佳, 原本待在书房里发呆, 谁也不见, 听闻邹清许来了, 难得把他召进书房。   泰王广开言路,有不少老师, 他雨露均沾,对邹清许并非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在这一点上和荣庆帝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俩一模一样,但他很欣赏邹清许的谋略,总感觉邹清许和其他的老师不一样。   这次对锦王的弹劾,邹清许之前不知道一点风声。   泰王做这件事之前并没有和他商量,当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邹清许心如止水地接受了这件事,他起初心里不是滋味儿,后来想开了,真心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人经得起深究,包括他自己。连梁文正和梁君宗都做不到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看不惯他和谢党的拉扯,何况是要争大位的泰王呢?集思广益没有任何问题。   泰王这次明显着急了,年轻很难沉住气,他找了两位信得过的、在朝中有名望的老师帮他弹劾了锦王。   锦王身上处处是黑点,按理来说一抨击一个准儿,偏偏荣庆帝要护他。   等扑空摔倒,泰王忽然想起来邹清许,他神色恍惚地问邹清许:“父皇心里偏爱的人一直是锦王,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去撞南墙呢?”   邹清许想了想,他同样很诧异,现在太后和成国公倒台,按理来说没有人会再给荣庆帝压力,如果荣庆帝真不喜欢锦王,何不借坡下驴,趁此机会削弱他的锐气,慢慢扶持自己真正中意的人呢,他这次压下此事,不仅仅是保护锦王,还当众打了泰王的脸,要知道,朝中但凡有点情报的官员,都知道此事是泰王在背后策划的。   泰王正一点一点从暗地里走向明处。   “王爷,皇上的心思一般人猜不出来,何况无论旁人怎么想,王爷心中有大志,不会被任何事情和任何人影响,你只要脚踏实地做好该做的事,该来的一定会来。”   “是啊。”泰王叹一口气,“只要我实力够强,父亲应该也没办法。”   泰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中气明显不足,甚至有一丝愧疚,仿佛自己不孝一样。   邹清许不想和他探讨这种情感问题,他分析事件本身:“王爷太着急了,很多事情要徐徐图之。”   泰王:“我太着急了吗?”   邹清许:“王爷认为现在的你可以堪当重任吗?”   泰王无言。   邹清许:“除了皇上的信任,王爷还要取得百官的信任,这样才能换来自发的支持,这是谢党之流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当然,上位的手段也要有。”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不到东西还算好的,最怕惹火烧身,伤及自身。   邹清许和泰王又聊了一会儿后,从泰王府里出来,他去了常去的那家牛肉面店,为了躲沈时钊,他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店吃过面了,今日心痒难耐,加上邹清许觉得自己应该没那么点背,信心十足的去了牛肉面店。   他刚坐下来点完面,一抬头,看到了沈时钊。   邹清许如坐针毡,只好劝自己天意难违。   曾经相遇是兄弟,现在相遇都是心眼,他不想和沈时钊打照面,他希望沈时钊最好把他忘掉。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沈时钊坐在了他对面,邹清许抬眸,不知道脸上该呈现什么表情,恰到好处的呈现了一丝惊讶。   面汤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开,沈时钊用寻常的口吻说:“你好久没来吃面了。”   “嗯,最近比较拮据,不怎么在外面吃。”邹清许答得飞快,想了想后问:“你怎么知道我很久没来?”   两碗牛肉面很快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沈时钊低头,云淡风轻地说:“因为我经常来这里。”   听上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一个答案。   邹清许偏了偏头,想不到多余的东西,他说:“看来这家的面确实不错,沈大人是见过大场面、吃过山珍海味的人,竟然为一碗面流连忘返。”   邹清许说完,立刻埋下头,大口大口吃面,没看到沈时钊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们之间,现在除了聊美食,别的还真不好聊。   沈时钊:“闲来无事时、心情好时、心情不好时,我都会想来这里吃饭。”   邹清许抬头:“今天是哪一种情况?”   沈时钊:“后两种中任意一种。”   邹清许一脸不理解的样子,心情好和心情不好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人的状态是随便哪一种都行?   邹清许:“今天是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沈时钊握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今天是我的生辰。”   邹清许大吃一惊:“你生日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吃饭?你不和你义父吃?”   邹清许问完,感觉这个问题稍微有些不妥,他紧闭上嘴巴,坐立不安。   沈时钊:“我和他们说,我忘了自己是哪天生的。”   邹清许更加疑惑:“为什么?”   沈时钊:“我不想让谢府的小主人觉得本该是自己的东西被抢走或是被分了,那样的话,他对我的敌意会更大。”   邹清许知道,沈时钊说的小主人是谢云坤。   盛平城里没有秘密,外面广为流传,沈时钊想取而代之谢云坤,可惜人家毕竟是亲生的,取代不了,总之这俩人不对付。   有人的地方处处有江湖,不止于朝堂。   “无能的人才会狂怒。”邹清许说。   沈时钊摇头:“不是,有些人的占有欲是天生的,但他其实完全不需在意,他对血缘的强大一无所知,他根本不需要担心,我不过是谢府养的玩物,只是这个玩物聪明一点,讨主人的喜欢。”   沈时钊说完,抬眸看邹清许,邹清许眼神呆滞,愣了一会儿后才恢复清明。   邹清许想开口,但最终没开口。   他和沈时钊,似乎已经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吐槽的关系。   他们都有所顾忌。   邹清许偏头叫来小二:“再来盘酱牛肉和你们这里的拿手好菜。”   沈时钊:“怎么又加了两个菜?”   邹清许笑眯眯地说:“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要吃好一点。今天我请你吃这碗面,日后你回忆起当年,会记得这一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   邹清许顺手拿起手边的杯子:“我以茶代酒,今日不聊别的,专心陪大人吃一顿饭。”   沈时钊眉眼微动,邹清许果然专心陪他吃了一顿饭,半个字没提朝堂的事。   .   过了两天,贺朝见到邹清许后,说:“你最近好像消瘦了。”   邹清许摸着自己的肚子:“不是好像,是真的瘦了,衣服都松了。”   贺朝:“有什么烦恼吗?让你茶饭不思,骨瘦如柴。”   邹清许:“没什么烦恼,被迫减肥,主要是因为这个月伙食费超标了,控制一下。”   贺朝笑:“不是吧,你天天自己一个人吃饭,怎么会超标?你那么抠,对自己最好了,也不可能请别人吃饭。”   邹清许挠挠脑袋,略微心虚地说:“何以见得,我难道不能冲动消费?”   贺朝:“除非你疯了。”   邹清许无语,他虽然抠,但他真的请人吃饭了,还尽挑贵的点。隔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我大概是疯了。”   贺朝看他精神状态实在美丽,不再开玩笑,从兜里掏出钱袋子,往外倒了一点。   邹清许泪眼汪汪满心欢喜:“你也太好了,放心兄弟,这是借的,以后我一定还你。”   “当然是借的,不过不要利息。”贺朝瞪他,“还是之前好啊,你每次饿了还能去梁大人家蹭饭。”   邹清许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变淡,物是人非,他现在成了孤家寡人。   贺朝看邹清许脸色不对,不敢再提此事,只好教育他:“以后不能再乱花钱了,记住了吗?”   邹清许想到那天和沈时钊一起吃饭时的场景,摸了摸鼻子说:“记住了。”   .   在人们以为两位王爷要大闹一场的时候,荣庆帝不声不响的灭了火,泰王不敢再莽撞,锦王因为没有了后盾,行事开始稳健妥帖起来,现在朝中能保他的人,没几个了。   与此同时,尾巴翘上天的谢党遇到点挫折。   仿佛所有的荣光都有寿命一样,外部的敌人瓦解了,谢党内部却出了问题,有人缓缓冒出了头。   原本焦躁的邹清许终于有了精神。   什么是官运?官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他苟得艰难,缩着脖子做人,终于可以看好戏了。 第68章 蹲守   谢党内部反水的人叫吴泽, 平阳侯,曾经当过锦衣卫指挥使,后来甚得圣心, 升至后军都督府都督,因在塔芬兵临盛平城下时被谢止松提前泄露了军事机密荣获功勋,更加得恩宠,后来仍掌锦衣卫,并进入内阁。   吴泽起初依附谢党, 此人八面玲珑,出手阔绰, 极会来事,深得谢止松喜欢,谢止松也有意提携他, 谢党主要是文官集团,谢止松一直琢磨着找兵权做后援,找来找去看上了吴泽。   两人一拍即合,塔芬要攻到盛平城下时, 谢止松提前把消息透露给吴泽,吴泽救驾有功,率领将士们用极短的时间赶到盛平,从此平步青云。   吴泽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后,没忘记回报谢止松, 两人狼狈为奸, 牢牢把握大权, 文武勾结, 互相勾连,仗着权势和恩宠作威作福, 谢止松不仅干涉朝政,还将揽权的手伸到了军中,起初二人还能苟且,但随着吴泽的身份地位逐渐升高,野心膨胀,二者间的矛盾逐渐显现出来。   事实上,吴泽压根不是一个好将领,他克扣军饷,伪造军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完全置手下兄弟们的性命于不顾,做尽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而且吴泽本人性格张扬,嚣张跋扈,嫉恶如仇,不屑于屈居人下,他和谢止松之间很快有了嫌隙。   陆党倒台后,谢止松说的话一向被众多朝臣奉为真理,唯一敢在荣庆帝面前提不同意见的高级官员,是吴泽。   这日,几位内阁大臣聚集在荣庆帝的寝宫,商讨朝中大事,提到冬日的军中支出,荣庆帝问询各位爱卿的意见,是否需要再拨一笔银子,用于将士们的冬日开支,譬如棉衣和炭火。   谢止松看了一眼吴泽,他无比清楚军中现在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开支,夏季已经拨了一大笔款项,这笔钱拨下去怕是还要进了吴泽的口袋,铁定是吴泽找人上奏和荣庆帝提及此事。每一年的开支预算都是有限的,给军中的钱多了,给其他地方的钱就少了,会极大损毁他的利益。   谢止松说:“皇上,边疆现在趋于稳定,大徐国库虚空,很多地方需要用银,寒冬还没到,军中的拨款可以往后延延。”   谢止松想狡猾的拖延时间,再过三月,今年的预算怕是要花完了,到时候朝中无银,便拿不出钱财,吴泽也一定懒得再作妖。   这种事纯属因贪而来,压根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拖拖众人便都忘了。   出乎谢止松意料的是,吴泽站了出来。   吴泽声音洪亮,站在大殿中像一株笔直的松树:“皇上,将士们在外日夜辛劳,保家卫国,若穿不暖吃不饱,我们还有什么脸面享受他们创造的盛世。”   整个大殿中,只有吴泽的声音异常清晰,不断回响。   荣庆帝抬头望向窗外,枯黄的落叶簌簌落下,他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等他转回身体的时候,听取了吴泽的意见。   “按你说的办吧。”   吴泽一脸欣慰,他目视前方,退后半步,站在一旁的谢止松神色变也未变,他目光微眯,平视着前方。   四下沉默,荣庆帝问诸位大臣:“还有要议的事吗?”   吴泽再次站了出来:“臣认为,都察院最近办的某些事略微不妥。”   这次,谢止松的脸色有了明显的异变,惊诧不已。   荣庆帝的视线飞快在谢止松脸上划了一圈,他说:“如果没别的事,吴泽留下,其余人先下去。”   四周的大臣不敢有意见,纷纷退散,只留下君臣二人。   谢止松出了门后,门口的两个小太监牢牢把门关上,谢止松回头望一眼,紧皱的眉间飘来一缕白发,神情似乎有些无辜。   红墙绿瓦,庄严美丽,却总是冷冰冰的,他看了一眼,转身继续朝前走去,眉头逐渐舒展,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之气。   门里,吴泽和荣庆帝倾诉了沈时钊办案时的不合理与不妥贴之处,世上无完人,只要想挑毛病,一定能挑出来,荣庆帝听闻,当即下令让督察院整改。   自此拉开了谢党内部争斗的序幕,谢止松和吴泽之间剑拔弩张。   因为吴泽在背后的几句碎嘴,忙坏了都察院的人,沈时钊在荣庆帝心里的形象也抹了一道黑,吴泽明着暗着要整沈时钊。   他确实看不惯沈时钊,不久前他和沈时钊求情,让沈时钊对自己的一位远方表亲手下留情,但沈时钊没有放那位作奸作恶的人一马,现在吴泽如日中天,大权在手,是报仇的好机会。   他才不在乎沈时钊是谢止松的人,连谢止松本人他都敢刚,何况欺负沈时钊?   此事震惊朝野,敏锐的人早已察觉出不同寻常,腐朽的谢党并非铁板一块,摊子做大了总容易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吴泽开始培植党羽,找寻和培养他的自己人,分化谢党。   此情此景,让邹清许感觉如同天上掉了馅饼,他隔岸观火,密切关注着事情的进展,想着找准时机推波助澜一下,可惜谢止松和吴泽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邹清许不想蹚浑水,如果他们自相残杀的狠一点,他可以逍遥当个看客。   邹清许可以当看客,有些人却不能够,谢党中的不少人夹在谢止松和吴泽之间下注,有人站谢止松,有人站吴泽,两位爷相安无事时他们可以舒服待着,两位爷打了起来,他们不得不选边站队。   邹清许心想,吴泽未必是谢止松的对手。   两人都十恶不赦,谢止松看着更谦卑一些,像一个慈祥的老头,总是喜欢背地里捅刀,吴泽则是面目狰狞的大汉,自从他走马上任以后,手下的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冬天的棉衣全是次品,用的都是陈年旧棉,不抗风,也不保暖,吴泽不作为,只会压迫,贪得无厌,逼得下面的人没饭吃,为了填饱肚子,这些人只能去抢粮食,军营纲纪崩的一塌糊涂。   吴泽这种人,定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谢止松。   邹清许一直想知道沈时钊下一步的计划,沈时钊被吴泽整了以后,不可能不做任何反应,这日他闲来无事竟不知不觉走到沈府门口,邹清许吓了一跳,心里乱跳,他对这里无比熟悉,但他不进去,在远处远远观望。   邹清许越心虚,越觉得他不能轻易离开。   他和沈时钊,明明没什么。   他在路上买了一只糖葫芦,坐在巷口看沈府的动静,邹清许心里没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可能因为最近沈时钊被吴泽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忙得都没时间睡觉,整日在都察院加班,不怎么回府。   沈时钊不回府,他们就不会撞上,既然如此,沈府前面的马路岂不是和任何一条马路一样,他在上面来去自如。   谁曾想,邹清许蹲到了沈时钊。   他不仅蹲到了沈时钊,还蹲到了大事。   看到沈时钊乘坐的马车后,邹清许拿着糖葫芦忙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他像贼一样到处给自己找掩护,邹清许在暗处喘着气看到沈时钊从归家的马车上下来,没有径直回家,沈时钊被路口的笛声吸引,寻着笛子的声音往前走去。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看上去神智不太清醒,邹清许的目光狐疑地追着他,跟着他走了一路。   沈时钊一直像一棵直直的松柏,今天跌跌撞撞的状态仿佛换了一个人。   笛声是从一辆马车里传出来的,车夫穿着一身黑衣,看上去精瘦强悍,邹清许先前没有注意路口的人,此时放眼望去,才发现四周的人都不简单。   弹棉花的、卖野果的都不像普通小市民,反而像刻意装扮的探子,他们的视线全在沈时钊身上,像鹰一样。   邹清许心里一咯噔,沈时钊怕不是惹了什么人,遇上事儿了。   眼看沈时钊像醉了酒一样朝笛声飘来的马车走去,邹清许忙去沈府喊了长煜,让长煜赶紧把他家大人拉回府里,一眨眼的功夫,沈时钊已经上了马车。   车夫挥舞马鞭,马车即将远去。   长煜皱眉看着邹清许:“我家大人在那辆马车上吗?”   比起沈时钊被人劫走,长煜更愿意相信邹清许不怀好意。   “在在在!”邹清许急得语无伦次,“你会骑马吗?”   长煜:“骑过。”   邹清许一锤定音:“骑过就是会!快,你带我去追那辆马车。”   长煜不见沈时钊回府,看邹清许那么着急,听他的话赶紧拉了一匹马,带着邹清许去追那辆马车。   他们一路穿街过巷,马车不疾不徐地在路上走着,马车不显眼,倒是两人特别醒目,邹清许顾不了太多,时刻担心小马尥蹶子不干,他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不断朝前望,观察着马车的动向,那辆马车终于从宽阔的大道逐渐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邹清许下马,眼睛死死盯着马车的方向,一边摸着马头一边对长煜说:“我在这里蹲守,你去找官府。”   长煜为难着,又被邹清许盯了一眼后麻利的照做了。 第69章 逃脱   邹清许把长煜打发到官府后, 自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马车的动向,他在路边顺手破费买了一把扇子,把扇子打开挡住自己小半边脸, 躲在离那辆马车不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马车传来动静,沈时钊从里面滚了出来,跌到地上“咚”的一声。   邹清许吓了一跳。   从小巷的尽头走过来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马车里下来一男一女, 男的朝黑衣男人摇了摇头,黑衣男人的脸藏在斗笠下面, 看不真切。   他似乎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便冒出来四个大汉。   沈时钊看上去已经比先前清醒不少, 露出了邹清许无比熟悉的眼神,冷静、漠然、没有感情。黑衣男人一声令下,四个大汉将沈时钊团团围住。   紧接着,他们开始对沈时钊拳打脚踢。   在四个常年游走于街头巷尾的混混中, 沈时钊的反抗显得无力,他仿佛被人下了药,身上没什么力气,脑子也不够清醒,眨眼间, 沈时钊跌倒在地。   尽管如此, 对方没有打算放过他, 下手反而越发狠厉, 邹清许在老墙后看得心焦,再这么打下去, 他以后不需要和沈时钊斗了,直接给沈时钊烧纸就行。   长煜去喊人,不会这么快回来,时间不等人,邹清许把心一横,亲自上场,尽量拖延时间,要不然沈时钊的小命就要没了!   “各位,别打了!”   邹清许喊了一嗓子,腿像灌了铅似的从墙壁后面走了出来。他用扇子指着沈时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虽这么说,但邹清许内心无比清楚,根本不可能有误会,沈时钊平日里得罪了那么多人,被打再正常不过!   黑衣男人和四个大汉看到平地杀出来的邹清许后,愣了一下,四个大汉把目光转到黑衣男人身上,看得出来,他们完全受控于他。   邹清许低下头,看到沈时钊捂着肚子皱眉朝他摇头。   黑衣男人看着邹清许,时间从寂寞的边界滑过去,他开了口:“这个人多管闲事,一会儿把他也教训一顿。”   邹清许:“......”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眼看有两个大汉已经朝他走过来了,邹清许朝他们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黑衣男人无动于衷。   邹清许:“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黑衣男人:“我需要知道吗?”   邹清许:“我是泰王的人。”   斗笠下男人面容模糊,他依旧一言不发,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看来泰王这两个字没有在他心里掀起波澜。邹清许继续问:“你们是谁?”   怎么说呢,邹清许自己也知道,他问的问题对方不会回答,都是废话。   “打。”   一声令下,大汉们动起手来,他们主要攻击的对象是沈时钊,沈时钊再次被人拳打脚踢,却朝人喊:“让他走!”   邹清许很感动,同时心里很辛酸,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没有用,现在他不能丢下沈时钊走,因为逃跑也没有用,他已经被盯上了,已经蹚进了这趟浑水,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冲上前去,佯装要拦住那些人,他身段柔软的换了策略,认怂道:“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先停下来,我们聊一聊。”   黑衣男人丝毫不理会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沈时钊头上已经冒出了鲜血,邹清许见状,心里被扯了一下,沈时钊该不会撑不到救援到的时候吧?   邹清许心里和头上同时冒汗,他立马半蹲护住沈时钊,沈时钊让他离开,邹清许话还没说,一拳打在他背上,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偏头看到了沈时钊担忧的目光,想让沈时钊放心,眉眼里的神色刚送过去,又被一脚踹的直接趴在地上。   这几个大汉绝对是专业的打手,邹清许感觉自己身子骨要散了。   沈时钊反而回过头要帮他。   他浑身是伤,但他努力去抓邹清许的手。   只想逃命的邹清许拧眉看着他,鲜红的血丝顺着沈时钊的额头流到他脸上,邹清许生无可恋地抹了一把。   被温热的手握住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邹清许感受不到身上的伤痛。   他们被人踹着,紧咬牙关,不由自主地握紧对方的手。   邹清许感觉自己很难再撑下去了,他的五脏六腑被揍的生疼,但此时他并没有冒出类似于后不后悔的念头,只是紧紧抓着沈时钊的手。   濒临死亡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上次的记忆已经模糊又遥远,他只记得斑斓的镜头和屋子里昏黄的光线。   除了沈时钊还有温度的手,他竟然感受不到别的生命的温暖,想了想,甚至有一丝心酸和不真切。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还没有将谢止松绳之以法。   他好像还没找到一个可以厮守终生的爱人?   邹清许细数着他的遗憾时,终于,长煜带着一大队人马杀过来了。   邹清许背上让人踩了一脚,脸着地,贴着地面看着远处无声涌起来的硝烟。   长煜这小子,终于来了。   他等的好苦。   邹清许碰了碰沈时钊的手指头,还好,沈时钊还有意识。   长煜领着一群穿官服的带刀侍卫向他们跑来,一群人像开闸的洪水,从紧窄的小巷口一窝蜂冒出来,黑色的长靴在青石板路上起起落落,身后的落日像快要燃尽的火苗从空中缓慢的下落,落到地平线上,烧起一片火海。   四个大汉一见到官兵,拔腿就跑,黑衣男人见状,只好趁机闪身离开,邹清许被揍得鼻青脸肿,仍忘不了赶紧指使人去追:“快!去追那几个人!”   沈时钊被长煜扶起来,他虚弱地说:“很难追,他们对这里极其熟悉,后面再慢慢调查,我们先去医馆。”   两个人被送去医馆包扎,他们被送去的及时,身体暂无大碍,沈时钊貌似身体底子比邹清许强不少,尽管被打的时间长,伤势还没有邹清许严重。   邹清许吊着一只胳膊被长煜的马车先拉回了沈府。   一进门,邹清许仿佛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人,他有一阵时日没去沈府了,一晃眼一个夏天过去,院子里的花衰败得差不多,略显萧瑟。如同他和沈时钊的关系。   进了大堂,邹清许如坐针毡,他先开口:“你可知道这群人的底细?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时钊头上缠着医布,唇色发白,他说:“我猜他们是吴泽的人,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三脚猫功夫,那四位大汉像是军中的人。”   邹清许不满了:“你会功夫......怎么这样。”   沈时钊看着他,冷冷地说:“我说了,我会的是三脚猫功夫,而且我毕竟是个文官。”   长煜立马维护自家大人:“武官被这么多人围攻也不行啊,我在路上听官兵们说,民间有一群打手,专干这种事,他们把人打一顿,为了逃罪甚至能控制你去世的时间。”   邹清许心瞬间凉了,他问:“该不会过段日子,我嘎了吧?”   沈时钊瞥他一眼:“放心,我会定期找大夫给你号脉。还有,感谢今日出手相救,我沈时钊一定铭记在心。”   邹清许眨着眼睛:“我知道沈大人一定是一位知恩图报的人。”   沈时钊避开他的目光,他把视线从邹清许身上移开,落到前面的地板上,沈时钊脸上没有表情,但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很紧,他喝了一口水后说:“吴泽这次越界了。”   邹清许似乎看到了沈时钊发毛的模样,之前他仿佛也见过一次,但他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事了。   邹清许忘了身上的伤痛,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我如果是你,我也不忍,你说他吴泽算什么,忘恩负义,不仅背叛谢大人,还欺负到你头上,手底下的人办事没轻没重,真出了事儿有他受的。”   邹清许此时一副座上宾的贵客模样,他能明显感觉到今天那伙人是想狠狠教训沈时钊一顿的,这十分符合吴泽的办事风格,吴泽办事一向生猛,不管不顾,若非不是他,沈时钊现在的安危还真不好说。   他现在也是沈时钊的恩人了。   沈时钊缓缓说:“我会看着办。”   具体怎么办,邹清许没有问,估计沈时钊也不会说,他没有久待,沈时钊吩咐长煜把他送回家。离开前,他像想起了什么,对沈时钊说:“你之前救我的人情,我终于还了。”   邹清许一身轻松,笑眼弯弯,但沈时钊却没开心起来。   沈时钊:“你今天救我,是为了还人情吗?”   邹清许:“不然呢?我邹清许知恩图报,绝非无情无义之徒。”   邹清许说完看着沈时钊,沈时钊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邹清许一头雾水,反正人情他还了,以后无债一身轻,爽。   今日之事,他们劫后余生,沈时钊被邹清许所救,仿佛钻进命运的环里。   邹清许是一个道德感很重的人,他开心又放松,因为他终于不欠沈时钊人情了。   没有了人情的束缚,日后真纠缠起来,他便能没有负担的下手。   邹清许哪怕舞出长剑,也不会再动容。 第70章 吃醋   鉴于邹清许的伤势比沈时钊还严重, 他在家里静养了几天,贺朝得闲来看他,只见邹清许躺在屋子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 由于他左手不能动,右手分外繁忙。   贺朝小心靠近:“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邹清许嘴角发出嘶的一声:“我都成这样了,还过得不错?”   贺朝:“我和你说过,让你不要多管闲事,现在好了吧?”   邹清许抬眸嘴贫道:“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明明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个屁。”贺朝白他一眼, 抢过他的瓜子,“你不是不和沈时钊联系了吗?你俩怎么又勾搭上了?”   邹清许也白他一眼, 什么叫勾搭?难听,他不喜欢。他们明明是正常交往和见面,邹清许说:“我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打还见死不救吧?”   贺朝大义凛然地说:“我可以。”   邹清许:“......”   贺朝:“沈时钊是谢止松的爪牙, 是朝廷的蛀虫,他被打死,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有问题。”   邹清许紧张起来:“我有什么问题?”   贺朝:“你很关心沈时钊, 为了他甚至可以小命不保。”   邹清许从床上立起来,他不能容忍贺朝对他的污蔑,一本正经地对贺朝说:“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救他一次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贺朝:“只救他这一次吗?下次呢?”   “下次?”邹清许冷笑了一声,“依我对沈时钊的了解, 他不会让吴泽活到有下次的机会。”   屋子里有阳光泄进来, 将邹清许的一张脸照得莹莹发亮, 贺朝叹了一口气:“我真担心以后你对沈时钊下不了手。”   邹清许一愣, 他沉默半天后,一张脸似乎陷进了阴影里, 他说:“该还的人情是该还的人情,该做的事是该做的事,我不会混为一谈,等到了谢党垮台那天,该算的账一笔都不会少。”   贺朝把脸转过去,翘着二郎腿嗑起了瓜子,“命运有时候是一种羁绊,你救我、我救你也算一种缘分,你不用反驳,你和沈时钊之间确实有一种羁绊。”   邹清许一眨不眨地看着贺朝,他忽然间发现他无法反驳。   贺朝说的都是事实,尽管他内心深处认为这些不是现实。   邹清许干脆死皮赖脸地说:“所以呢?”   这把贺朝整不会说话了,所以呢?   邹清许和沈时钊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曾经有共同的敌人,还能和睦相处,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了缓冲,只能背道而驰,说不定哪天一个火星就能点燃一场大火。   桌子上不知不觉散了一堆瓜子皮儿,两个人无声地磕着瓜子,贺朝说:“没想到你胆儿挺肥。”   邹清许自己也没想到。   他看到沈时钊被人劫持上了马车的时候,只想把他叫回来,看到沈时钊被人打的时候,也只想出手去拦。   瓜子上火,邹清许倒了两杯水,“我们毕竟是伙伴,哪怕是曾经。”   贺朝嘴角一抽,笑了。   说来说去挺没意思的,他担心邹清许,但他似乎关心的太多了,曾经他以为自己很了解邹清许,现在却觉得自己不懂邹清许。   贺朝:“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邹清许:“养病。”   贺朝:“病好了呢?你们肯定知道是谁想要沈时钊的命,胆子这么肥的人,除了当今朝中唯一一个敢和谢止松叫板的人,应该没有别人吧。”   邹清许挑了挑眉:“你猜对了。”   贺朝:“吴泽军权在手,加上荣庆帝对他的宠信,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甚至想取代谢止松的地位,胃口可不小,吴泽找沈时钊的麻烦,我猜是因为沈时钊弹劾了他手底下的人。”   邹清许面色凝重:“他手底下的人和他一样不靠谱,吴泽真的是个祸患,有了他,边疆怎么能安稳?”   贺朝:“你想除掉他?”   邹清许点头,又摇头。   贺朝看不懂:“你难道不对他恨之入骨?这种败类不应该留在朝堂。”   吴泽的名声早已腐朽,腐烂,发臭,他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听了让人心堵,一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邹清许缓缓往后一靠:“我确实想把他碎尸万段,估计没有一个百姓不骂他,但是有谢止松和沈时钊在前面顶着,我当然选择坐山观虎斗。”   狗咬狗的时候,远远看戏的人最爽。   邹清许早看不惯吴泽,但吴泽针对的人主要是谢止松和沈时钊,他用不着上赶着去费心。   “我猜你是这么想的,但是——”贺朝小心看着邹清许的脸色。   “但是什么?”邹清许看了一眼贺朝的神色,知道贺朝话里有话,他隐约有不详的预感,“发生什么事了?”   贺朝:“梁君宗好像得罪了吴泽。”   邹清许:“......”   “你知道的,吴泽干的伤天害理的事太多了,梁大人看不惯很正常,而且在这件事情上,沈时钊和梁君宗难得达成一致,两人本来没有话说,为了这事,还破例交谈了几句。”   邹清许似乎忽然顿悟了,搞不好这次是沈时钊拉梁君宗下水,但梁君宗干出这样的事,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谁都看不起吴泽,何况清流。   贺朝知道邹清许担心梁君宗,他今日前来的目的主要也是为了此事:“你说梁君宗办事没轻没重,吴泽办事也没轻没重,怎么办?”   邹清许瞬间像一盆枯萎的草,蔫了:“还能怎么办,先打听打听。”   贺朝:“这事你要管?”   邹清许瞥他一眼,废话,他当然要管,他不想给梁君宗收尸。   邹清许和贺朝想尽办法打听梁君宗的事,原来吴泽试图诬陷官员周翰谋反,梁君宗和这位官员有一段交情,知道他不可能谋反,更不可能认罪,于是梁君宗四处打听,找人求情,处处和吴泽针锋相对,让吴泽颇为不满。   梁君宗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邹清许和贺朝四处问询,自然惊动了沈时钊,沈时钊这几日难得在家里养病,按理来说,他不会无缘无故休这么长的假,但他尽管伤势不重,对外传出去的病情却很重,待在家里养病天经地义。   沈时钊叫来长煜,长煜除了是他府里的管家,管着一群老弱病残,平时也会替他搜集外面的消息,沈时钊不讲排场,沈府没多少人手,长煜常常身兼数职。   沈时钊坐在长案旁看书,长煜给他讲最近的情报,提到邹清许时,长煜说:“邹清许最近在为梁君宗的事情奔走。”   沈时钊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关心梁君宗。”   长煜:“他们曾经像兄弟一样,梁文正大人在世的时候,可是把邹清许当亲儿子看的。”   沈时钊的视线落到窗边的兰花上,兰花长得郁郁葱葱,哪怕入了秋,身上仍挂着一抹绿意。   眼看书页好久没有翻动,定在刚才那一页,长煜轻声发问:“大人担心邹清许吗?”   沈时钊垂眸:“我有吗?”   长煜:“得罪了吴泽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但邹清许现在已经卷入了。”   沈时钊开始不耐烦地翻书:“还不是为了梁君宗。”   长煜微微歪头:“大人是在吃醋吗?”   沈时钊抬头,冷冷地看着长煜:“你说什么?”   长煜被沈时钊的眼神盯得发毛,没有胆量再重复一遍,只好说:“没什么。”   沈时钊:“吴泽不是一般人,谢大人现在虽然与他不和,但没有真的动手整他,一直在等待机会,而不是像先前一样积极创造机会,他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利益还有纠缠,可边境的将士们等不起了,吴泽不下台,不知道边疆的人能不能活过这个寒冬。”   因为吴泽的贪得无厌和索取无度,士兵们连一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   长煜看出沈时钊心里忐忑,估计他也拿不准有些棋走得对不对,周身虎狼环伺,一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   沈时钊低头看书,漫不经心道:“这几天邹清许可能会来府里找我,你别大惊小怪,到时候把他带进来。”   长煜恍然大悟:“大人做的这一切原来有迹可循,你知道邹大人会帮梁大人,所以邹大人最后一定会选择和大人合作,大人想继续和邹大人合作,对吧。”   沈时钊把书合上,他忍无可忍:“你今天没事忙吗?”   沈时钊内心:长煜,你今天话太多了,一点边界感都没有。   长煜忙请罪,他今天确实碎嘴,但还有重要的一件事没说,“谢大人让人传话,大人该成家了,他让我关注大人是不是有中意的女子、你有没有往府里带人,以及为什么对他推荐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沈时钊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如实回答。”沈时钊告诉他,“没事,我会和义父专门说清此事,我不想娶妻,也不想生子。”   长煜不敢多问,他看沈时钊脸色不好,忙不迭出去了。   沈时钊说的话是真心话,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因为他手上沾满了罪恶。   他害怕报应。 第71章 坐牢(一)   邹清许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 依然没有轻举妄动,能让别人下场,他一定选择当观众。   但梁君宗的处境危险, 邹清许索性先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他背后是泰王,想必吴泽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何况万一吴泽真想整他,泰王起码会把他捞出来。   邹清许暗地里调查此事,如果说有什么办法能让梁君宗闭嘴, 那便是水落石出的真相。   邹清许开始寻找真相。   与此同时,沈时钊和谢云坤再次爆发了冲突。   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同类人, 沈时钊受了伤,谢止松让谢云坤把一些补品送到沈府,谢云坤拿着下人们准备的东西, 吊儿郎当的出发了。   谢云坤压根不把沈时钊放在眼里,他一直觉得沈时钊应该是谢府的一条狗,他到了沈府之后,看到沈府破破烂烂的样子, 在下人面前极尽嘲讽。   想当初,他想往沈府里塞几个自己人,方便监视和控制沈时钊,但沈时钊明确拒绝了他的提议,府里并不缺人。   后来, 谢云坤想策反沈府里的人, 次次都失败。   谢云坤对沈时钊有意见。   之前他看不惯沈时钊, 因为沈时钊和他不是一类人, 而且沈时钊往往能把事情办得很漂亮,让父亲不断夸奖, 他则让父亲有些失望。沈时钊唯一让谢云坤欣慰的地方是他够听谢止松的话,除此以外,他的生活很干净,干净得讨人厌。现在谢云坤更加看不惯沈时钊,甚至开始怀疑沈时钊。   自己的老爹老眼昏花,哪里能看出沈时钊的心思呢。   沈时钊从内堂出来,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从谢府拿过来的补品,谢云坤打量沈时钊一眼,发觉他病得不是很严重。   谢云坤有些遗憾。   他大大方方往椅子上一坐:“这些都是父亲给你的。”   沈时钊:“代我向义父道谢,义父破费了。”   谢云坤挑眉看他:“我看你伤得并不严重,父亲拿你当亲儿子看,你的伤若是重一点,说不定他能把谢府搬过来。”   谢云坤的醋意溢于言表,沈时钊知道谢云坤一直把他当做竞争对手,怕他威胁和妨碍自己,他说:“你多虑了。”   谢云坤大概从来都不知道血缘的宿命感,有些事情哪怕平时看着一样,关键时刻却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但愿是我多虑。”谢云坤大概坐沈时钊的椅子坐得不舒服,他皱了皱眉,让随从搬来一盆花,开始说正事:“这盆花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钱松。”   随从把这株半米高的树搬进屋里,它长得郁郁葱葱,树干笔直,树顶蜿蜒出不少枝干,一簇一簇,堆在一起像圆盘,枝叶细长翠绿,远远看着,优雅大方,生机勃勃,放在大堂里,醒目优雅,再合适不过。   沈时钊盯着这株树发呆。   谢云坤送完花以后,说:“最近让你处理的那些人怎么没声儿了,别是有异心了吧?”   他的目光像刀一样锋利,带着不羁的张扬和痞气,沈时钊避开说:“我们现在名声狼藉,陆党已经倒台,我们暂时做事不用那么锋利,以威慑为主。”   谢云坤翘着二郎腿,仰在椅子上:“这种威慑能管用?心不狠手不辣,谁都敢骑在你头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谢云坤仿佛在说:都怪你无能,才能让吴泽这么嚣张。   沈时钊依旧看着那株树,等他回神,眼里似乎也有了神采,他说:“吴泽忘恩负义,我看不惯他对义父的所作所为,他这么对我,也是打了义父的脸,但是我们要以大局为重,风水轮流转,以后报仇的机会有很多。”   提到吴泽,谢云坤激动起来:“吴泽不过一个莽夫,他哪里有脑子,看他现在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如果是你,绝不会忍气吞声。”   沈时钊:“我不敢轻举妄动,坏了我们的大事。”   “还有你不敢干的事?”谢云坤笑了。   沈时钊:“吴泽现在正受皇上宠信,功勋累累,百官都对他客客气气,我们当然也要注意。”   “我们”两个字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有些不适。   谢云坤再次哼笑了一声。   他看着沈时钊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的爽感油然而生。   区区一个吴泽,竟然让沈时钊当了打退堂鼓的小人,谢云坤的脑子开始转起来,他没有久待,稍微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他和沈时钊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说了这么多,已经破了记录。   谢云坤走后,长煜忙打量着那株金钱松,问沈时钊:“这会不会有毒啊,我让人先把它抬到院子里吧。”   “没毒。”沈时钊看着那株树,他说:“放着吧,但你不要碰。”   长煜疑惑:“为什么?”   沈时钊:“它的树叶弯垂着,看上去很软,其实像刺猬一样。”   长煜的手悬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摸:“奇怪,谢公子竟然送你这个。”   沈时钊看向屋外,没什么好奇怪的,透过这株树,谢云坤是想警告他: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以看,但不能碰。   谢云坤不知道的是,沈时钊从来都没有想抢过他的东西。   .   邹清许为了让梁君宗脱身,自己扯旗查官员周翰谋反的事,他好歹能蹭泰王和沈时钊,但梁君宗在梁文正离开后彻底孤身一人。   然而令邹清许没想到的是,吴泽压根不在乎泰王和沈时钊,邹清许见过胆儿肥的,没见过吴泽这么胆儿肥的。   这日邹清许正在家中准备出门,一群官兵把他家团团围住,阵势浩大,邹清许来不及反应,被捕入狱。   吴泽找人给他安了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直接让他进了大牢。   办事的官员在邹清许家中,搜出了一大箱白银。   这些来路不明的白银的主人是宋玉。   宋玉也在翰林院当官,他年岁已大,平日里带着邹清许修史,众人对他颇为尊敬,毕竟年龄摆在那里,邹清许和宋玉不熟,只把对方当做一名前辈。   这位前辈先前的确对他爱答不理,但最近对他关爱有加,不断提携,仿佛要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周围的人看在眼里,都对邹清许无比羡慕。   前些日子,他受伤的时候,宋玉还关照他多休息几天,让同僚们好生羡慕。   除此之外,他和宋玉之间没有太多交集。   宋玉连他家里都没来过,家里怎么可能有他的财物呢?   邹清许当场知道自己被陷害了,可是一群人围在这里,证据确凿,一箱白银亮闪闪,他长十张嘴都解释不过来,猝不及防间,银子被没收,人被带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等邹清许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牢里了。   四周是阴暗潮湿的墙壁,身上戴着镣铐和铁链,放眼望去,眼前是暗无天日一望无际的走廊,邹清许靠墙坐下,鼻尖萦绕着寡淡的血腥味,耳旁有狱卒走动的声音,也有隔壁满身是伤痕的人喊痛的声音,每种声音都格外清晰。   邹清许谨慎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尽管发生得突然,他逐渐接受这件事,对他们这种成天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来说,身如浮萍雨打沉。   吴泽的目中无人和桀骜不驯远超出他的意料。   在忍耐力和洞悉力方面,吴泽远不如谢止松,然而事已至此,被关进大牢的人是邹清许。   他承认自己得罪了吴泽,他不仅救了沈时钊,还主动查周翰的案子,胆子确实肥了点。但他以为泰王会给吴泽一点威慑力,没想到嫉恶如仇的吴泽完全没有把泰王放在眼里,想方设法把邹清许关进了大牢。   宋玉是锦王的人,朝中人尽皆知,他和锦王的人之间存在收受贿赂的关系,数额还不小,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不少人传邹清许被策反,肯定背叛了泰王,投靠了锦王,不然锦王的人费功夫贿赂他干什么?宋玉不仅有意在仕途上提携他,在钱财上也颇为大方。   邹清许有苦说不出,证据明显,无人相信他说的话。   吴泽不仅要整他,还玩了一手挑拨离间,泰王像荣庆帝一样多疑,搞不好会相信这些谣言,邹清许处境艰难。   唯一好的一点是,如果今日进了牢里的人不是他,大概率是梁君宗。   这样一想,邹清许心里稍微轻松一些,对自己的老师也有了交代。   邹清许抬头,从小小的窗户里看见一缕阳光。   他仿佛看见了梁文正的脸,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梁君宗,而是为了梁文正。   不远处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几个狱卒拉着一个身上鲜血淋漓的囚犯经过他牢房门口,往前拖行。   邹清许不忍去看,靠着墙角安静地坐着。   事已至此,抬头是铁窗,低头是耳旁痛苦的呻吟。   邹清许没有退路了。   他只能等。   他一直以为梁君宗孤身一人,他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泰王怀疑他,扔下他,还有谁会在乎他?有能力捞他出来?   前方可能是光明,也可能是死路,邹清许闭上了眼睛。 第72章 坐牢(二)   晚上, 狱卒给了邹清许一碗稀粥和一个发硬的馒头。   邹清许不挑食,有吃的就行,但他心里气不顺, 没什么胃口,想强迫自己吃一点时,又担心饭里有毒。   电视剧里都是那么演的,说不定吃了这个馒头,他就噶了。   邹清许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休息, 一天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觉得像过了一季。   日落以后, 大牢里昏暗无比,邹清许下午浑浑噩噩睡了半日,此时一点困意都没有, 任何声响都能惊动他,让他紧张半天。   他拿着一个小石子,在地上不停写写画画。   等到更晚一点的时候,两个狱卒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外面的那条路被火把照得通亮,当三双黑靴停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邹清许抓紧了手里的石子。   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目光缓缓上移,定格在沈时钊脸上。   邹清许没有想到, 第一个来牢中看他的人, 竟然是沈时钊。   命运弄人, 今日邹清许落到此种地步, 他不敢奢求沈时钊能来看他或做别的事,他希望泰王能帮他, 贺朝帮他,甚至梁君宗能为他说话,但他不敢让沈时钊站在他一边,沈时钊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   沈时钊穿着一身黑衣,提着一个竹篮,甚至连脸色都是黑的,依旧让人望而生畏,他的身影高瘦悍利,素净的五官隐没在阴影中依旧清晰,眸子漆黑幽静,面无表情地朝身边的人偏了偏头,两个狱卒很识相的出去了。   牢中昏暗,只剩清凌凌的月光还有一点光亮。   沈时钊把竹篮递进去:“这是一些吃的。”   邹清许努力站起来,他因为坐得时间太长腿脚麻了,又酸又痛,动都不能动,但他怕沈时钊等太久,强忍着酸痛慢慢朝牢门口挪了过去。   邹清许在牢中待得一点都不好,但此刻,颓废的眉眼活了过来,他打开小竹篮,开心地数着里面的东西,里面有糕点,还有油饼,他瞬间有了精气神。   邹清许拿起一块绿豆糕,忽而觉得不妥,沈时钊还在对面站着,不能像个饿鬼,于是慢慢把手放了回去。   “这是长煜新买的,你尝尝。”   沈时钊似乎看出他的窘迫,替他解围。   邹清许不再优雅,不客气地尝了一块,脑袋终于不发晕了,沈时钊救他小命。   他擦了擦嘴角,意犹未尽,邹清许偷瞥着竹篮,看到还有好多绿豆糕后放心了:“谢谢。”   邹清许欲言又止,眼里似有雾气,脸上有了沧桑的暗影,世事难料,他有好多话想对沈时钊说,此时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时钊看邹清许安然站在他面前,知道他没被严刑逼供,心里松一口气,问:“你怎么样?”   邹清许立马蔫了:“飞来横祸,我是清白的。”   沈时钊:“我知道。”   邹清许心里微微动容,他不躲不闪看着沈时钊的眼睛:“你为什么相信我?”   沈时钊:“因为你经常连饭都吃不起。”   邹清许:“......”   扎心了。   四周安静,有人疼得抽抽,呻吟声断断续续传来,邹清许压低声音:“我被吴泽盯上了,现在他是朝中话语权最重的武将,即使我是清白的,也很容易被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强行把这个罪名安给我。”   沈时钊的视线很平静地滑开,尽可能平和地说:“所以我很后悔让你插手。”   视线一对上,无需多言,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有了默契,心有灵犀。   “你想让吴泽倒台,我帮梁君宗也是心甘情愿的,我没做恶事,心里亮堂,现在只求此案能好好审。”邹清许已经在牢中待了两日,蓬头垢面,前额分出来几丝碎发,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眉头微皱,以请求的语气对沈时钊说:“我想让你帮我和泰王传个话,我绝对没有背叛他的想法,请他相信我。”   提到梁君宗,沈时钊神色有轻微的紧绷,他面色凝重,不明显叹了口气:“真羡慕梁君宗。”   邹清许微微咬牙,有气无力地说:“我也很羡慕梁君宗,他有一个好爹,以至于让我每次都不忍心,想把他从泥潭里捞出来。”   沈时钊端详着邹清许,听闻他这么说,沈时钊眼梢动了动,又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你放心,我已经见过泰王了。”   邹清许眼里迸发出光亮,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真的吗?”   沈时钊:“他很担忧你的安危,但是为了避嫌,只能在暗处发力,他拜托我好好审理此事,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邹清许忙接过信,他把信拆开,信不长,一会儿便看完了,邹清许能感受到,泰王为了此事心急如焚,泰王没有丢弃他,而是真想把他救出去。   邹清许眼眶微湿,不敢抬头,有时候,人想要的东西真的很简单。   他和泰王也曾互相猜忌过,但他一直把泰王视为明君,泰王把他视为贤人,他们对彼此的定位从来没有改变过。   沈时钊:“这件事只要能找到证据证明那些银子你没收,或许还有转机。”   邹清许靠在铁栏前,说:“这两天我一直在牢里想这件事情,那些银子我肯定没收,此外,我怀疑宋玉也被人坑了,他们为了防止我和宋玉串供,把宋玉关到别的地方了。”   沈时钊:“我也怀疑如此,众所周知宋玉是锦王的人,但是事发前他貌似和锦王一党有了冲突,至于他突然对你关照有加,可能真的想投靠泰王。”   邹清许:“投靠谈不上,老先生可能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怪不得他明明是锦王的人,却总在我面前夸泰王。”   尽管四周寂静无声,沈时钊把声音压得很低:“吴泽说不定已经和锦王走到一条船上了。”   邹清许点头:“他们狼狈为奸,若一起策划了这次的事,简直一石二鸟,既能报复宋玉,又能拉我下水。”   沈时钊:“除此以外,在宋玉家里搜出了他写的影射抨击朝廷和皇上的诗,这相当于谋逆,小事变成了大事。”   邹清许变了脸色,麻木,苍白。   他以为无论上面怎么惩罚自己,起码能保住这条小命,但如果有人非要让他们死,他就是宋玉的同伙。   性命堪忧。   水太深了,邹清许抓紧冰凉的铁栏,目光垂落,落在脚边,死神的镰刀已经在他头顶开始挥舞,沈时钊的视线叠在他目光上:“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证据,你先前回家的时候,没发现异常吗?。”   “没有。”邹清许语气僵硬,“我猜陷害我的人在我离开家时悄悄把东西放进了家里,没留下一点痕迹,想把他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时钊看向他:“我需要你多给一些信息。”   邹清许明显感觉到沈时钊想拉他一把,他沉思片刻:“这几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陷害我的人的作案时间很短应该没费大功夫,说不定有我家的钥匙,我的门窗都是新换的,可以问问给我换门的那家铺子。”   沈时钊点头:“知道了。”   沈时钊面色凝重,邹清许反而安慰他:“没事,大不了一死,反正我现在每天在刀尖上走,很累,如果这次真撑不过去,我估计以后可能没人看我,我和沈大人有点交情,你不用专门去看我,逢年过节烧点东西就行。”   泰王的能力有限,沈时钊大抵也不会真心救他,权力场里,有无数炮灰和祭旗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邹清许看得清清楚楚。   他无愧于心,身前身后名也不在乎,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还天下清明,没有让谢止松付出应有的代价。   沈时钊往前走了半步,两人距离更近,隔着冰冷的金属,他说:“相信我。”   邹清许唇间很干,他十分疑惑沈时钊为什么愿意帮他,聪明一世的沈时钊怎么糊涂了呢?还是他有别的企图?   邹清许心痒难耐,淡声道:“真的吗?”   沈时钊:“真的。”   邹清许忽然笑了。   此时,他还没有看出任何端倪,问:“为什么?因为我曾经救了你吗?但你也救过我,我说过,哪怕我们不是朋友,也是有交情的。”   当对手的交情可不也是交情。   沈时钊轻叹了一口气,宛若终于无法自持,“因为以后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这句话乍一听邹清许没有任何感觉,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沈时钊,沈时钊也看向他,月夜下,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像湖里落满了雪,又像泛着杳杳深情的星光。   不爱说话的沈时钊,偏偏长了一双爱说话的眼睛。   目光相触,邹清许的心似乎被吊了起来,他眼睫微微抖了抖,仿佛看到了沈时钊眼睛里的话。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潋滟眼波里的自己,他的脸开始发烫,心率急剧攀升,沈时钊眼里有克制的欲望,也有谨慎的情愫。邹清许掂量着这一点情绪的端倪,不敢开口。   “我想让你活着,看到你会开心,不忍心让你死,”沈时钊说,“哪怕在今天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地点,看到你站在我对面,我很安心。”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此时,一个大难已经临头的美男子,轻轻的裂开了。 第73章 坐牢(三)   邹清许在狱中一夜未眠。   他睁着眼睛, 看着窗外泻进来的月光,沈时钊说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回放,让他没有丝毫睡意。   搁先前, 邹清许势必要细细分析沈时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今他却不敢多想。   曾经一个梁君宗已经让他头大如斗,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沈时钊。   邹清许不断怀疑沈时钊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但像沈时钊这么严肃的人, 是不可能开这种玩笑的。   他还怀疑自己会不会曲解了沈时钊的意思,自以为是, 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成年男人,他怎么可能对沈时钊的暗示无动于衷?   沈时钊是脑子被门夹了吗?他们的关系,可不是能产生感情的关系, 还他妈是爱情!朝堂之上残忍冷血,皇权之争不死不休,他们站在天平的两端。   如果没有这层复杂的关系,他们之间或许——邹清许紧皱眉头闭上眼睛, 他早已决定了一个人去走这段孤独的旅程。   邹清许仿佛被一道雷劈了,这道雷还把他劈傻了,让他在阴冷昏暗的牢里生生呆坐了一夜。   临近清晨的时候,邹清许终于沉沉睡去,但当牢狱中有响动的时候, 他又很快醒来。   昨晚邹清许脑中闪过很多东西, 乱作一团, 他艰难地思索出一点门道, 问人要来纸笔,开始写信。   沈时钊昨晚给他留言, 让长煜天天给他送饭,有了沈时钊这层特殊的关照,他在牢里的日子好过许多。哪怕吴泽想搞小把戏,执行的人自己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邹清许给泰王写了一封信,让长煜转送。   个人儿女情长的私事让他震惊不已,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很重要,等长煜来送饭的时候,邹清许一边接过饭盒,一边把书信塞到长煜袖子里。   邹清许目光在四周滑了一圈,确认环境安全后,轻声说:“辛苦了,把这个帮我交给泰王。”   “好。”长煜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手臂,他把饭盒递过去,“这是今天的饭,大人说还是吃自家的饭舒心可口一些。”   听到大人两个字,邹清许的双手瞬间像过了电般,不敢接。他的目光四处乱瞟,甚至都不敢落在长煜脸上。看到长煜,会让他想起另一张脸。   长煜迷惑地看着他:“想什么呢?快来接。”   邹清许颤颤巍巍接过饭盒,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条鱼。   长煜羡慕地说:“大人吩咐府里的厨子专门给你做的,他对你是真好啊。”   邹清许笑不出来,憋出一张苦瓜脸。   他出神般望着那条鱼,呆滞地说:“嗯,好。”   邹清许的小脑袋瓜转了一晚上,消耗了不少脑细胞,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小心翼翼地套长煜的话:“沈大人还好吗?”   长煜:“好啊,他又没出事。”   邹清许咬着筷子,漫不经心地问:“他应该没什么异常吧?”   长煜更加迷惑:“没有,但他最近有点忙,还要操心你的事,你好像有话要说,究竟想问什么?”   邹清许:“他最近有没有总是走神,心不在焉?”   长煜:“好像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邹清许忙摆手,扭扭捏捏地说:“随便问问,没什么。”   长煜盯着他,邹清许不说话了,安静吃饭。   他嗷呜一口刚咬下去,长煜大叫一声:“小心!鱼刺被你吃了。”   邹清许忙吐了出来。   长煜嫌弃道:“你吃饭还不专心?看来饿得不够。”   邹清许苦笑一下,开始专心吃饭。   长煜走后,邹清许悬着的心落下来一半,他再次靠在墙边坐下来。   长煜给他送饭前,邹清许不断回忆着昨晚沈时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强迫自己把沈时钊剥离出去,他可能是临死之人,想儿女情长的事干什么呢?哪怕真要想,等他出去再说,现在保住小命最重要。   何况,他和沈时钊有什么未来呢?自古以来,哪对老鼠和猫有未来了呢?汤姆和杰瑞斗了那么久,依旧是宿敌。   大牢里昏暗湿冷,不是人待的地儿,邹清许摒弃杂念,努力思考出路,从昨天的交谈中,他得出这样的讯息:泰王勇敢为他求情,荣庆帝却怒火中烧,但荣庆帝其实根本没必要为此事发火。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能说明荣庆帝在乎此事。   荣庆帝在乎的事无非那么几件,或许是因为他看泰王如此上心,而平日里自己和沈时钊关系“匪浅”,众人嘴里一传十,十传百,他和沈时钊的关系总归不太清澈,荣庆帝可能以为泰王和谢党有了勾连,皇子和臣子相勾结,他不能容忍。   荣庆帝怒发冲冠,让泰王回去反思,并默认了邹清许的罪名。   贪污受贿,金额巨大,并意图抹黑天子,这些事邹清许完全没有做过,可他做没做过不重要,皇上觉得他做过,才重要。   解铃还须系铃人,邹清许冷静思考过后,给泰王写了一封信。   .   乾阳宫,泰王再次站在殿前。   荣庆帝闭着眼睛,上午的阳光贴着地面铺过去,落在金器上,满屋溢彩流金。   泰王站得笔直挺拔,神情严肃:“父皇,儿臣今日前来依旧是为了邹清许求情。”   荣庆帝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没有睁眼,他沉声说:“这件事没有再谈的必要,上次已经全都说清楚了。”   泰王:“儿臣可以担保邹清许绝对没有做违犯律法的事。”   荣庆帝的眉头已经微微皱了起来,神色同心情一同变得阴郁,泰王见状,忙继续说:“父皇,邹清许收受贿赂这件事还有蹊跷之处,他一向同谢大人和吴大人不和,满朝文武皆知,儿臣怀疑此事为邹清许被人陷害。”   提到邹清许同谢止松和吴泽不和后,荣庆帝睁开了眼睛。   荣庆帝:“是吗,朕怎么听说,邹清许和谢党走得很近?”   泰王:“回父皇,邹清许不是和谢党走得很近,而是只和沈时钊一人走得很近。官场上交友很难,这对知己很不容易。”   看到荣庆帝微压的眉峰渐渐舒缓,泰王继续输出:“儿臣知道说这些话可能会让父皇不开心,父皇上次已经动怒,但儿臣认为,如果切实有冤情,儿臣冒着风险也要和父皇说明,君动怒时臣子往往不敢多言,怕惹火烧身,但面对明君时则不同,儿臣劝父皇明察此事,其实也是为了维护我朝律法的权威。”   荣庆帝的目光终于平和,淡淡地落在泰王身上,他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有所动容。   邹清许给泰王写信,首先他给泰王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和宋玉绝对没有不正当往来,他没有背叛泰王,更没有背叛皇家,他遵纪守法,无愧于心。其次,他给泰王分析,荣庆帝可能怀疑他和谢党勾连,所以才会动此大怒,帝王最忌讳权力被人觊觎或是无法掌控,皇子最好和这些有权势的臣子保持距离。   写完这两点之后,邹清许没有发表别的看法,他不能要求泰王再为他请命。泰王看了他的书信后,思索再三,又一次去面见荣庆帝为邹清许求情。   泰王先隐晦指出邹清许不是谢党的人,邹清许只不过和沈时钊有些交情,继而又夸赞荣庆帝是明君,所以他敢冒着风险再次谏言,这是他自己的发挥,荣庆帝听闻后,确实动摇了。   恰好此时,沈时钊带来了好消息。   沈时钊这几日奔波在外面替邹清许查案,邹清许经历了一次火灾后,对他居住的房子进行过一次修缮,换过门窗,沈时钊找到给邹清许换门的人,一问询,发现匠人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带回去细细审问后,果真发现了问题。   此人被人威胁,擅自配了邹清许家的门锁,于是陷害邹清许的人可以轻松的进入邹清许家,任意往他家里放东西。   寻着这条线索,沈时钊找到了把银两放进邹清许家里的人。   他连夜审问,邹清许确实是清白的,但接下来询问幕后主使时,犯人不肯再说,沈时钊稍作休息,准备打一场硬仗时,犯人突然暴毙了。   事情一下子断了线索。   无论如何,沈时钊已经证明了邹清许是清白的,够用了。   沈时钊和荣庆帝说明了情况,加上泰王在一旁求情,荣庆帝命人重新审理此事,又查了一段日子后,邹清许得以沉冤昭雪,从狱中被放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邹清许抬头望着头顶的艳阳。   死里逃生的感觉真好。   他闭上眼睛,感受风和阳光温暖的触碰,等再睁开眼睛时,眼神一点一点变深。   眼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   被诬陷的周翰需要像他一样沉冤昭雪,丧尽天良的吴泽和谢止松一定要受到惩罚,前路艰险泥泞,一不小心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大牢里走了一圈后,邹清许心里的恐惧感反而变小了。想要减少恐惧最好的办法一定是解决造成这些恐惧的麻烦。   当然,邹清许还有一个麻烦,麻烦的名字叫沈时钊。 第74章 胡言   邹清许出狱后, 见了泰王。   再次走进泰王府,邹清许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花草亭台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只有时间在变,不停地往前走。   见到泰王,他无话可说,唯有感恩。   泰王笑着为他接风洗尘,邹清许落座, 几日不见,两个人似乎都老了一些, 其实是稳重了一些,他们都还很年轻。   有些时候不用多说,有些东西无需多言, 邹清许了解了泰王的心意,或许曾经还有疑惑,还有试探,但这次在生死河畔走了一遭, 他的心里只剩感念。   大片的阳光照进屋里,明亮温暖,照在人脸上把人映得透亮,连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透过一副皮囊, 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看到皮囊后面的东西。   因为有真情, 前路的艰险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   邹清许心想, 他会永远记住这个溢满阳光的时刻。   为了救邹清许出了大力的两个人, 一个是泰王,另一个是沈时钊, 邹清许出来后见了泰王,甚至见了贺朝,唯独没有见沈时钊。   他不敢。   沈时钊在监狱里一通胡言乱语后,邹清许不敢见他。   邹清许自己心里,是心慌的。   想来想去,他和沈时钊之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绝非朋友或交情两个字可以解释。   单凭他们曾把对方互相从死亡的边界上拉回来过,这种羁绊和缘分便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可是,他们在朝堂的浪潮中,又身不由己。   邹清许曾经拒绝梁君宗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男人,但他喜欢和沈时钊报团取暖,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沈时钊不是谢止松的义子,而是他的同路人,他们绝对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邹清许不想儿女情长的事,他单纯觉得,他和沈时钊当一辈子互相扶持、互相做彼此心里蛔虫的哥们,挺好。   至于情情爱爱的事情,以后有了空再说。   谁能想到,沈时钊这小子,不止把他当哥们。话说回来,这家伙是来真的吧?该不会是阴谋诡计?   谢党的人,向来没有下限。   邹清许心乱如麻,躲着沈时钊。   这日贺朝为了祝贺他绝路逢生,请他吃顿好饭。两个人在盛平一家不知名小馆的角落里点了几个菜,他们来得早,里面没什么人,说话倒方便。   贺朝诚心诚意地说:“恭喜你,又一次大难不死。”   邹清许尴尬地笑了笑,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喜还是悲,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态逐渐变得平和。   邹清许:“朝堂果然比江湖更凶险,江湖里的侠士们过招,刀光剑影,朝堂里没有剑,没有刀,但只要有人出手,纸笔可以成为刀剑,你我随时可能命丧黄泉。”   贺朝往嘴里塞着花生米:“所以你看我现在,什么都不搅和,顶多看看热闹,外面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麻烦自然也不会找我。”   邹清许看他一眼,笑道:“我很羡慕你。”   贺朝身子往前倾,凑近邹清许说:“可惜这次没把吴泽拉下水,这事分明是他做的,太明显了,然而证人死无对证,竟然拿他没有办法。”   邹清许眸色渐深,他说:“光靠这件事还不能让他彻底倒台,现在他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很重,正得宠,我算什么东西,哪怕证人没死,皇上也不会重罚吴泽,顶多意思意思。”   贺朝愤愤不平:“你岂不是白进大牢里住了几天?”   邹清许手托下巴:“也没有白住,这不是还有意外收获吗?起码周翰的案子可以翻了。”   邹清许主要是因为周翰的事得罪了吴泽,百官都知道周翰一介书生,不可能造反,但吴泽想让他死,手底下的人必须给他安罪名。   邹清许在牢里才知道,吴泽派人在狱中动用私刑,逼迫周翰签字画押,承认罪名,周翰难以忍受私刑,与其被折磨,痛苦没有尊严的死去不如直接一下来得痛快,他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等待处斩。   他相信因果报应,慨然赴死。他心里坦荡,无惧历史和后人如何评价,问心无愧。   邹清许在狱中见识了人间百态,同时得到不少小道消息,出狱后,他立即为周翰平反,趁荣庆帝站在自己一边,案子备注关注,他把自己的案子捆绑着周翰的案子一起核查,最终让周翰也沉冤昭雪。   不能说周翰是一个没有气节的人,狱中的酷刑正常人根本无法承受,他年岁已高,只求一死,若吴泽想拉别人下水,周翰定然不会同意,如果只有自己受苦,不如痛快一些。梁君宗为他四处奔波的时候,他甚至劝说梁君宗不要白费功夫,也不要惹火烧身。   他告诉梁君宗,人活一世,别人是如何议论你的,不重要。他年岁已高,头发和胡子花白,子孙满堂,见证了大徐几十年的荣光,心满意足。周翰写了一封血书,让梁君宗等自己死后,拿给荣庆帝,他只求国家永远繁荣昌盛。   梁君宗听到周翰被平反的消息后,也第一时间去接他。   周翰在牢中受了不少苦头,身子飘零似枯黄的落叶,他如同用朽木组装起来的稻草人,仿佛很快就要散架了,脸色蜡黄,只有眼睛转动和说话的时候像活人。   他在梁君宗面前呢喃着邹清许的名字。   梁君宗一言不发。   大雁从高空穿过,引人侧目,贺朝的视线从窗外移回来,他短暂出神后说:“吴泽真不是东西,你这次太悬了,幸亏有泰王,还有沈时钊。”   提到沈时钊,邹清许的脸色不自然起来,甚至变得异彩纷呈。   贺朝看着他:“老实说,沈时钊真的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他对你太上心了。”   邹清许开始坐立不安。   贺朝瞧他一眼:“你怎么了,是不是内急?”   “没有。”邹清许换了个坐姿,仿佛椅子上有刺,他说:“你继续说。”   贺朝:“你去找他道谢了吗?这种恩情应该很难还吧。”   邹清许寡寡地说:“还没有。”   “还没有?!”贺朝有些激动,“为什么不去?”   邹清许挠了挠头:“最近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去。”   贺朝看着眼前坐在自己对面吹小风、喝小酒、吃花生米、跷二郎腿无所事事的悠闲男人,说:“我看你现在闲得很。”   “......”邹清许喝了一口水,心虚地说:“今天不是得陪你嘛。”   邹清许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他的确应该找沈时钊道谢,但他一想到沈时钊在狱中的话,浑身不自在,此事只好一拖再拖。   然而他和沈时钊同朝为官,两人不可能一辈子打不着碰面,总有要接触的时候,很快,他们有了一同出行的机会。   秋高气爽,秋云无际,荣庆帝趁秋日晴好,撇下宫中的琐事和烦忧,趁着腿脚还利索,游南苑行宫。   这次出游,宫里有一个大大的出游团。   皇子们去,部分荣庆帝亲近和器重的臣子们也去,谢止松、吴泽、沈时钊等赫然在列,泰王也能带一些自己的人马,他带上了邹清许。   荣庆帝先前去南苑行宫大多是为了避暑和放松,今夏多事,没时间去,如今他终于想起来要去行宫待一阵日子。   到行宫后白天可以游猎,也可以处理政务,晚上可以观赏戏曲表演,荣庆帝身子不好后整个人精神萎靡,决定出去散散心。   南苑的行宫占地五百余亩,建筑精美绝伦,里面园林众多,能容纳不少人,臣子们都以能陪天子出游为荣,邹清许是个例外。   他不太想去,但又不忍拂泰王的面子。除此以外,邹清许隐约觉得,这次出游定不简单。   出行人员众多,队伍浩浩荡荡,到了目的地之后,众人早已分配好住的地方,邹清许住在外围,几乎在行宫最边上一圈。   到达行宫的前两日,以休整为主,邹清许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后,去外面转悠,这里颇有苏州园林的意味,小桥流水,池塘亭台,假山怪石,应有尽有。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邹清许专门挑了个人人都差不多要休息的时候,才敢在外面溜达,白天太显眼,他怕碰见不该碰见的人。   邹清许围着一个小池塘转圈,一轮圆月落入水里,随着清风漾起纹波,秋日的晚上已经有不少凉意,但天气别样清爽,邹清许转了两圈后,神清气爽,正要回去休息,远处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邹清许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   沈时钊朝这边走了过来。   邹清许四下观望,寻找着紧急出口,然而尴尬的是通往来路的出口正是沈时钊来的方向。   他两眼一闭,躲不过只能迎上去,现在这么晚了,嗨一声回去睡觉也不是不行。   邹清许走了过去,笑着说:“沈大人刚来吗?我已经逛完准备回去了。”   他先发制人,摆明一个不想多聊。   但沈时钊貌似不吃这招,月光在他脸上映出苍冷的阴影,黑沉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温情的光亮,他端方克制地说:“邹大人能再陪我走几步吗?”   邹清许:“......”   一时间,他脑子锈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75章 刺客(一)   邹清许和沈时钊围着池塘散步, 月亮挂在枝头,清冷又温柔。   沈时钊不经意间说出最露骨的话:“你刻意躲我吗?”   邹清许腿肚子一软:“我们官位悬殊,本来就不常见。”   沈时钊:“上次在大狱中, 我——”   邹清许忙转身说:“牢里的事,我都已经忘记了,沈大人,没有人想回忆在牢里的生活,你放心, 我全忘了,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邹清许眼神飘忽地和沈时钊解释这件事, 他们势必要面对,但邹清许希望提起此事时一笔带过,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无异于雷击, 谁都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沈时钊也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为了怕被灭口,邹清许一问三不知。   月光如水, 在水面叠加,波光粼粼,沈时钊在邹清许前一步的地方停下来,站定:“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邹清许咽了一口唾沫, 双手背在身后, 无处安放, 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好不容易搭了个台阶, 沈时钊看了一眼,不下。   沈时钊:“你——”   他欲言又止, 仿佛能看到邹清许的心思,邹清许心中一阵兵荒马乱,他脑海里也曾闪过不少荒唐想法,但都被他强压下去,邹清许视死如归般迎上沈时钊的视线:“你的心意,我真的全忘了。”   一阵风吹过来,水池里的芦苇沙沙作响,邹清许看着沈时钊额前的碎发,天真的越来越冷了,他不想继续和沈时钊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终将是敌人。   他们手里持的刀,是要刺向对方的刀。   邹清许:“吴泽如此张扬,我想知道谢大人有什么反应?”   他缓缓起步,继续朝前走去,如果沈时钊非想说点什么,那就说说令所有人都咬牙切齿的吴泽吧。   谢止松曾经是朝堂争权夺利的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人或事,但在吴泽面前,他岿然不动,眼看着吴泽在短时间内不断蚕食瓜分谢党的人员和权力,那可是谢止松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织造起来的权力网络,他看着吴泽扩张势力,甚至作妖到自己头上,一声不吭。   邹清许知道,这不是谢止松的风格,如果是,城府极深的谢止松一定憋着坏水。   沈时钊自然知道邹清许想问什么,他直接说:“义父现在地位太高,权力太大,你猜皇上会不会忌惮他?”   邹清许恍然大悟。   原来谢止松想拉着吴泽当自己的挡箭牌,他装孙子,让吴泽拉拢自己的亲信,掏空他的心腹,一来看清自己身边究竟站着一群什么样子的牛鬼神蛇,二来让荣庆帝放心。   荣庆帝不喜欢一家独大,反感权力失衡,谢止松便让荣庆帝看到他也是窝囊的,连吴泽这种水平的人都奈何不了,于是吴泽迅速在短时间内一路平顺的另立了山头,同时,他也成了所有人的公敌。   说到底,吴泽像一个没有底蕴的暴发户,他的能力支撑不了那么重的私欲,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免不了要爆炸,到时候不需要谢止松出手,吴泽的苦头少吃不了。   谢止松的算盘是这么打算的。   沈时钊:“义父有的是时间陪他慢慢玩,他不需要有什么反应。”   邹清许脸色不太好,谢止松的心机和城府永远处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程度。   邹清许思索再三,他沉默地在前面走着,忽然发现沈时钊在他身后跟了很久,一直同他有半步之遥,他们一言不发地绕着小湖走了小半圈,终于走到了分叉口。   快到邹清许的居住地了,沈时钊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往前走的打算,似乎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们默契的在此地分开,邹清许继续独自往前走,他背后冒出薄薄一层汗,仿佛有人看他,走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后,邹清许正要推开门,转身朝后望了一眼。   沈时钊依旧在原地,注视着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小湖,晚上雾气迷蒙,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依稀人影。   邹清许立刻转身,打开门走了进去。   回到屋里后,邹清许立刻靠着桌子坐下来,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因为太心急,水洒在了桌上,流到地上。   邹清许心神不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布把桌子胡乱擦了擦后,又走到窗边,正要推开窗户,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等了一会儿后,他最终还是打开了窗户,只是人躲在了窗户的侧面。   他用余光看到沈时钊依然在围着小湖转圈,邹清许心里也起了雾。   其实,他真正想确认的人是谢云坤。   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像谢云坤的身影。   谢云坤这次也随荣庆帝出游,邹清许在谢云坤准备从山坡上离开时看到了他的侧面。   谢云坤一闪而过,只在山坡上待了一小会儿,随后很快不见了身影,他并非独自一人,在山坡上时看上去鬼鬼祟祟,和另一个人交谈着。   视线里没有了谢云坤的身影,沈时钊却在小湖边停留了半天,邹清许偏过头,靠在墙上,他轻轻叹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天又将很难入睡。   荣庆帝很快在行宫里大摆宴席,请官员们吃饭,皇家的宴席声势浩大,官员和随行的人早早入座,宴席上有南菜也有北菜,入席前,桌上已经摆满了茶水、鲜果、干果和蜜饯。   邹清许早早入席,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打探着四周的动静。   他坐下没多久,梁君宗到了。   梁君宗也在随荣庆帝出行的名单上,梁文正死后,他继承先父遗志,逐渐接过清流的大旗。   邹清许四处乱看,目光出乎意料的撞上了。   梁君宗依旧穿着白色的衣服,然而曾经他的衣服鲜明亮眼,是那种光彩照人的白色,如今衣料大多选用黯淡沉稳的白色,甚至带一点灰色的影子。   他看上去仍旧十分清雅,比先前稳重许多,眼里的天真和热切流失,添了不少坚韧和锐利,清瘦的人有了力量,看上去便像个大人,气质同心态一起长大沉淀。   邹清许茫然无措地眨了一下眼睛,梁君宗似乎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要是先前,他早传来嫌弃的目光,不屑的移开,一秒都不想多看。   但今天,邹清许反而成了那个不好意思匆忙移开视线的人。   邹清许困惑地坐直身体。   梁君宗似乎对他的印象有所改善,不过目光依旧不是亲昵的,从前的时光,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邹清许拿起小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水。   他刚喝了一口,被呛到了,这不是水,分明是酒。   邹清许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酒的口感,胃里火辣辣的,火仿佛能从喉咙里喷出来。   他吐着舌头,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白净的手,以及一个银杯。   “这里是水,你喝下去压一压。”   邹清许抬头,目光上移,落到沈时钊冷峻漠然的一张脸上,沈时钊不知什么时候端着水出现在他面前。   酒精在胃里烧着,邹清许顾不上太多,接过水杯大口喝了几口。   平复过来后,邹清许拉开和沈时钊的安全距离,沈时钊没有久留,走向他该去的位置。   这是一段在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寻常而自然,几乎没有人注意。   邹清许一路看着沈时钊走向人群,背影挺拔萧条,他在其间觥筹交错,身边很快簇拥了一圈人。   在这时,沈时钊是注意不到邹清许的,他被人团团围住,需要应付很多人,和邹清许中间也隔了很多人。   邹清许看着热闹。   他没注意到梁君宗的视线在自己和沈时钊身上来回切换,直到开席,喧嚣逝去,那些放肆的目光才像水里的纹波一样被抚平。   大菜陆续摆到桌上,三个人的视线飘忽不定,在彼此身上轻飘飘的徘徊,从不敢多停留,但处处停留。   荣庆帝胃口大开,吃了不少东西,宴席结束后,他稍作休息,回到自己的宫里,晚一点还有戏曲表演。   晚上的戏曲表演只有位高权重的人和皇家的人能去观看,没有那么多座位,邹清许没有参加的资格,宴席结束后,他便可以自由活动。   邹清许不急着回去休息,今日天晴,他在允许的范围内四处溜达。   傍晚暮色四合,邹清许走到荣庆帝居住的宫殿四周,闲适的吹秋风。   在邹清许心中,这次出游纯属公费出游,他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荣庆帝行宫外的景色是最美的。   晚上宫里灯火通明,挂满彩色灯笼,戏班子的人经过紧锣密鼓的排练后,晚上盛装演出。   一阵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黄叶。   邹清许感觉四周忽然冷了起来,他看见荣庆帝宫殿外围的将士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多了起来。   一声“有刺客”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朦胧,邹清许打了个哆嗦。   当他看到两队士兵匆匆赶来把宫殿包围起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宫里是真的有刺客。 第76章 刺客(二)   宫里有人大喊着出现刺客的时候, 晚上的表演已经结束,谢云坤正在荣庆帝宫中,他为荣庆帝进献了一副佳作。   可能今日宴席吃得太多, 荣庆帝肠胃有些不舒服,他让谢云坤在宫中等候,自己先去如厕。   宫里一下子空了起来。   风轻轻吹动纱帘,当值的小宫女擦拭窗台时,忽然看到了窗外冒出两个脑袋。   小宫女当即吓得大叫一声, 手边的瓷瓶倒地,发出瓷器砰砰破碎的声音,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宫里的奴才都骚动起来。   两个黑衣人从窗户爬了进去,在殿里持着刀四处走动。   宫中霎时一片混乱。   此时刚好被荣庆帝召见的沈时钊走向宫门口, 他听闻里面的响动,立即赶过去查看,沈时钊从窗外往里望去,看到黑衣人和谢云坤面面相觑。   谢云坤急得满头大汗, 似乎在言辞激烈的对两个人指责。   谢云坤刚骂完,他不经意间偏头,看到窗外一双犀利冰冷的眼睛——   御前侍卫纷纷闯进大殿,听到呼喊声后他们立刻集合,剑锋上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两个黑衣刺客很快被俘, 荣庆帝被一群侍卫簇拥着走上前来, 神色凛冽冷淡。   谢云坤跪在地上发抖, 沈时钊此时也赶了进来, 看着地上的谢云坤,两人目光一对上, 谢云坤似乎有万语千言要说。   “说!你们是谁派来的?”荣庆帝厉声问道,但两个黑衣刺客是死士,他们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双双咬舌自尽,一个字都没透露出来,侍卫们只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进出行宫的令牌。   吴泽赶过来时,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狼藉。   荣庆帝面容阴翳,如果不是因为今日肠胃不适,他短暂离开了大殿,他无法想像方才会发生什么事。   南苑行宫的守卫何其森严,竟然会有刺客闯入,传出去皇家颜面往哪里搁?   荣庆帝怒发冲冠,他先让地上跪倒一片的宫女和太监们详述经过。   宫女擦拭窗台时看见刺客,随即吓得大喊并四处逃散,刺客带刀钻了进来,开始寻人,等侍卫们进来的时候,这两个刺客还没找到荣庆帝,他们十分懵逼,束手就擒。   荣庆帝的视线往四周扫视一圈,看到了谢云坤。   “谢云坤,你一直在宫里,你没什么事吧?”   谢云坤缩在一旁,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臣没有事。”   荣庆帝:“事情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吗?这两个刺客有没有为难你?或者和你说话?”   谢云坤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沈时钊,继而说:“事情的经过确实如此,他们没有和我有交集。”   沈时钊一动不动的站在原位,眼睛都没眨一下。   荣庆帝看到沈时钊,问:“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沈时钊不卑不亢地说:“臣刚刚赶到,没有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云坤偏过微侧的脸,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四周沉默了,寂静无声。   吴泽见状,立刻跪下来请罪,所说之话不外乎他总领行宫的守卫,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一定会尽快找出背后的指使者。   谢云坤插话:“吴大人负责行宫的守卫和安全,的确不应该出此纰漏,竟然让刺客有了进出通行的令牌。”   谢云坤随口一说,引发轩然大波。   吴泽方才的认罪是走流程式的撇清责任,他先自我埋怨一番,让荣庆帝不要怪罪于他,但谢云坤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进出行宫的令牌都是按数制作的,严格把控,最高的负责人是吴泽,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他的确难以交差。   吴泽在心中暗自把谢云坤骂了八百遍。   他的一句话看似不打紧,实则在多疑的荣庆帝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吴泽后背发凉。   吴泽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成真。   鉴于对吴泽这个最高指挥长官的不信任,荣庆帝极其重视此事,先后派人去查,没过多久便有了线索。   两个刺客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估计是收了巨额的钱财,才愿意当死士,他们的家人几天前全搬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屋子。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前,自称是吴将军下属的人来过这个村子,在村子里四处闲逛。   吴泽听闻,立刻破口大骂,他什么都不知道,压根没做这种事,这是妥妥的诡计。他跪下朝荣庆帝痛哭流涕,有人想要陷害他,将贤臣置于死地。   荣庆帝半天一言不发,问身边的臣子们有什么看法。   臣子们怎么看?谢止松和谢云坤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该怎么说,何况吴泽平日里狂傲自大,连谢止松都不放在眼里,对其他人更没好脸色,几乎把百官得罪了个遍,他们的口径出奇的一致,证据不是很明显吗?吴泽胆大包天,死罪都算便宜他了。   荣庆帝的猜疑,加上没有人支持,吴泽无处辩解,平日里被他打压过的人更是借此机会落井下石,疯狂抨击他先前的所作所为,譬如在家里擅自裁断军事机要,再譬如为了邀功领赏,残忍的处理了投降的士兵和百姓,全说成自己的军功。   吴泽不仅不忠,还不义。   在群臣们的炮轰下,吴泽彻底没有了生路。无论荣庆帝之前多器重他,牵扯到与生死有关的大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吴泽彻底下线。   尘埃落定以后谢止松把谢云坤和沈时钊叫到房中。   一向看不上沈时钊、对沈时钊颐指气使的谢云坤难得对沈时钊态度好起来,客客气气的。   谢止松将房门紧闭,眼里一半担忧一半凛冽,他压低声音问谢云坤:“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人不知道,但谢止松心里无比清楚,吴泽是个莽夫,怎么敢找刺客去刺杀当今的天子,吴泽还仰仗着荣庆帝赐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嫌疑最大的是自己的儿子。   谢云坤吞吞吐吐地说:“刺客是我找的,他俩是死士,我想让他们假装刺杀皇上,到时候我救驾,顺便把锅甩给吴泽。”   谢止松听完一口气不顺,咳得惊天动地。   他摸着胸对谢云坤说:“你......你怎么能拿皇上的安危开玩笑,如此大不敬,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   谢云坤认怂,心里略有不服,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没有他预想中顺利,他恹恹地说:“我错了,我没想伤害皇上,我只想救驾领功。”   谢云坤想模仿沈时钊,沈时钊曾经的救驾让他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谢云坤从他身上找到了升官之道。可惜荣庆帝刚好在那晚出了点小意外,搅乱了他的计划,那两个不成事的刺客还问他该怎么办,这一幕被沈时钊看到了。   幸亏是被沈时钊看到了。   沈时钊是自己人。   谢云坤先前对沈时钊诸多不满,甚至私下里暗自调查沈时钊,怀疑沈时钊反水,然而这次沈时钊的表现,终于让他卸下心防,重新信任沈时钊。   在他眼里,沈时钊交了一次投名状,成全了他,他还是自己人。   谢止松气得身子直抖,在他眼里,谢云坤是东施效颦,欺君犯上,他破口大骂:“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吴泽根本不成气候,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谢云坤有些委屈,同时讨好道:“他欺负到父亲头上,儿子看不下去。”   谢止松顺了顺气,坐下来,渐渐平心静气,他说:“我不在乎,也不怕他,时间很长,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我这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被多少人骂过和算计过,但他们现在有的不在了,有的被我踩在脚下,你看我着急过吗?”   谢云坤沉默了。   谢止松:“吴泽我心里早有数,但是我想徐徐图之,欲让其亡,先让其狂,你看吴泽多放肆,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人,正因他如此,此次你才能一呼百应。”   谢云坤恍然大悟。   谢止松继续说:“人人追逐权力,但皇上不喜欢心里没数的人,我心里有一把尺,但吴泽心里没有尺度,不会长红。”   谢云坤不再说话,谢止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的一切是皇上给的,以后再也不准做伤害皇上的事,还有,你这次纯属走运,以后不能做这么蠢的事了。”   和谢止松谈完话后,谢云坤刚进门的好心情一扫而光,脸上沉郁,他这次赢了,但赢得艰险。   要想成为像谢止松一样的人,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谢家父子谈话期间,沈时钊几乎没有说话,他安静聆听,安静观察,他似乎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唯独让他没有猜到的是,谢止松竟然是一名忠臣,他对荣庆帝的担心不是假的。   这件事从发生到吴泽倒台,不过用了短短两三日,消息传到邹清许耳朵里后,他大吃一惊。   鉴于发生了这档子事儿,荣庆帝没有了在行宫继续休养的心情,直接回了盛平的皇宫。   南苑行宫之游就这么潦草的结束了,吴泽也潦草的下线了。   吴泽倒台普天同庆,但邹清许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沈时钊也不对劲。 第77章 心思   邹清许心里疑惑, 哪怕他和沈时钊关系尴尬,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沈府。   平阳侯吴泽下线,谢党再次成了谢止松一个人的谢党。身边的对手来来回回, 谢止松再次傲视群雄。   他总是能走到最后。   邹清许拎着自己做的鸡蛋糕登门拜访。   长煜好久没见他,给邹清许开门的时候甚至吃了一惊,邹清许笑眯眯和他打了招呼,笑着走进沈府,大大方方见了沈时钊。   他把一个小篮子放到台上, 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尝了尝, 熟了,能吃,甜甜的。”   邹清许一直思考和尝试利用简陋的器具和简陋的食材做出像蛋糕一样口感的东西,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实验终于成功了。   成功之后,邹清许惊悚的发现,他最想让尝试鸡蛋糕的人, 不是贺朝,也不是旁人,而是沈时钊。   邹清许有些不知所措,无论如何,他带着他的糕点上门了。   大堂内, 沈时钊瞥了一眼, 请邹清许落座, 让长煜倒茶。   沈时钊:“你今天来是为了给我送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邹清许傲娇的想,他说:“听闻吴泽自讨苦吃, 我来贺喜。”   沈时钊:“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同喜。”   对邹清许来说,确实是好事,邹清许在来的路上,已经组织好了话语,再精于心计的人,也总有失足的时候,在大牢中待了几天后,邹清许仿佛稳重了许多,在生死边缘走一圈,沉淀下来的感悟极深极重。他感谢沈时钊帮他,将他从大牢里捞出来,也感谢沈时钊等人,让吴泽彻底从朝堂上消失,为他报仇雪恨。   吴泽若是留着,一定是祸患。   邹清许一边喝着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套沈时钊的话:“你们是怎么做到让吴泽自讨苦吃的?”   沈时钊抬眸看着他:“我不知道。”   邹清许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沈时钊:“不知道。”   邹清许直视着沈时钊的眼睛,沈时钊坦坦荡荡地看着他,眼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优雅端庄。   邹清许心里疑惑,莫非此事真和沈时钊无关?如果真和沈时钊无关,那便是谢止松和谢云坤搞的鬼。   他敏锐地注意到荣庆帝遇刺当天谢云坤是在场的,总之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但邹清许想不明白,沈时钊如果参加了这次的行动,为什么说自己不知情?他如果没参加,肯定多少也知道点东西。   邹清粗看着沈时钊思考的时候,心里越来越慌,思绪到后来直接飞了,他忽然弯了弯眼睛,说:“不管怎么样,感谢沈大人曾经帮我,不然我小命不保,现在吴泽也倒台了,我更加安心,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邹清许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移开落在别处,尽量不和沈时钊有眼神的碰触,他心里做不到完全坦荡,明晰的感情线摆在明面,他再怎么没脸没皮,无法视而不见。   但他没想到,沈时钊顺着他的话说:“你打算怎么谢我?”   邹清许身体微微往后倾,脑海中闪过万千狗血情节,比如以身相许,他想,沈时钊应该不是一个低俗的人吧?   他心中响起警报。   邹清许试探问:“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沈时钊不客气地说:“以后站在我这边就好。”   邹清许没反应过来,总之心里先松了一口气。   沈时钊还是个人,没有提过分的要求。   他细细思索以后,不太明白,问:“你站在哪边?”   全天下都知道沈时钊站在谢党一边,他是谢止松的人。   邹清许紧皱眉头,义正严词地拒绝:“抱歉,我无法成为谢党的一员。”   沈时钊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我没说让你成为谢党的人,只让你站在我这边,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就好。”   邹清许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他说:“难道......难道你想像吴泽一样?”   刚刚倒下的吴泽原本也是谢党的一员,二人狼狈为奸,对谢止松百般讨好,后来他一步步高升,手握重权之后,逐渐生出异心,想要另立山头。   身居高位,权力和欲望一起膨胀,吴泽不再满足于现有的秩序,不想再对谢止松点头哈腰,听谢云坤颐指气使,吴泽开始反抗谢党的秩序,挣脱这个牢笼,撕烂身上的枷锁。   刚好荣庆帝不想让谢止松一人独大,也愿意让吴泽手握重权,文武均衡,吴泽的风头一时间可以和谢止松平分秋色。   如果不是出了行宫的事,吴泽大概还能继续荣获圣心。   邹清许震惊,但可以理解沈时钊的野心。   可能他一直低估了沈时钊,没想到对方竟然有这样的野心。在邹清许心中,沈时钊一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以他的才智,给谢止松当走狗实在有些可惜。   邹清许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沈时钊有如此野心,日后的朝堂格局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正当邹清许的脑子快要烧冒烟的时候,沈时钊说:“吴泽是国家的蛀虫,是百官中的败类,我不会像他一样。”   刚才的事儿还没想明白,邹清许更加困惑,此时大堂空旷,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缓慢的流动,秋风穿堂而过,带来飒爽凉意。   他听到沈时钊一字一顿地说:“像吴泽这样的人,应该让他们消失。”   邹清许脑子里嗡的一声,震惊程度不亚于他在大牢里听到沈时钊表明心意的时候。   他心慌地问:“你......你是什么意思?谢止松呢,他也是蛀虫,他是大徐最大的一条蛀虫。”   沈时钊眼睛一眨不眨地说:“只要是蛀虫,就应该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   邹清许有点发晕,信息量摄入过多,他再次直视着沈时钊的眼睛,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在乎什么尴尬不尴尬了。   原来沈时钊披着皮呀!   他竟然是一位白切黑。   邹清许吞吞吐吐:“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沈时钊:“不想被你猜来猜去,不想和你猜来猜去,我们为什么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放在猜忌上。当我在牢里向你表明心意的时候,我已经把你当成我最珍贵的人。”   邹清许偏头说:“你义父知道你的心思吗?”   邹清许着重改了称呼,他没有叫谢止松的名字,而是用义父点明谢止松和沈时钊的关系。   沈时钊摇头:“现在还不是他该知道的时候。”   光线洒进室内,温暖的包裹着里面的一切,照在沈时钊身上,在他脸上打下层次分明的阴影,像刷了一层哑光的光粉。将他流畅的脸部轮廓描绘的清晰鲜明,美好漂亮的线条一直延伸向下,从喉部隐入衣物中。   邹清许忽然看沈时钊顺眼了不少,整个人帅得发光,沈时钊亮晶晶的视线移过来的时候,他心跳一滞,慌忙移开眼。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邹清许问。   沈时钊:“这是我想做的事,我想也是你想做的事,我希望你站在我这边,不是像先前一样不痛不痒的合作,而是坚定的信任我。”   邹清许平复着自己狂跳的心声:“一个清明的朝堂,是天下人都想拥有的。”   沈时钊:“我们在刀尖上起舞,以后的路会越来越窄,如果不能百分百信任彼此,太可能死在自己人刀下,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   自己人三个字在邹清许心中引起微微的共振,让他心弦跟着震动。   邹清许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从沈时钊望穿秋水的目光中,读出一丝暧昧。   沈时钊:“如果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还活着,我不想再做官了。”   邹清许心里明了,沈时钊对权势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渴望。   沈时钊认真看着他:“我的请求,你会答应吗?”   邹清许双手紧张的交叠:“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邹清许给沈时钊倒茶,茶水潺潺流下的声音像山间小溪,他知道,这一刻,他们的命运又绑在一起了。   彻底的绑在了一起。   沈时钊听到茶水停止流出的声音后去拿茶杯,他寻着方位把手放了过去,余光瞥到茶杯后拿了起来,忽然碰到温热的另一只手。   邹清许还没松手,两个人的手不自然的碰在一起。   身体如同过电一般,邹清许忙把手缩了回来。   暧昧在空气中溢散,一丝一丝的与空气剥离开,黏在方才接触的肌肤上 。   “天儿不早了,我先回去,有事再联系。”   邹清许匆忙起身准备离开,差点同手同脚,沈时钊并未拦他。   邹清许走后,长煜收拾残局,他收起茶壶和茶杯,看到台上的鸡蛋糕,对沈时钊说:“大人,这几个看上去是茶点的东西,我分给下人们吃吧。”   沈时钊原本在出神,被长煜将神思拉了回来,他说:“放着,我要吃。”   长煜疑惑:“你要吃?我看你不怎么喜欢吃糕点。”   沈时钊盯着他:“要。”   长煜被这一盯,心里有点发毛,他看着沈时钊幽幽的目光,万千思绪喷涌而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猜不透沈时钊的心思了。 第78章 拉拢   沈时钊最近总给邹清许带来一个又一个如同炸弹爆炸般的消息, 炸的邹清许头晕眼花,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一的好处是,这些炸弹不伤他, 动静挺大,但不知伤了谁。   吴泽倒台后,朝堂难得风平浪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风平浪静,这对邹清许来说, 不是一件好事。   变中才有机。   如果有人耐得住性子,必然有人耐不住寂寞。   邹清许察觉到泰王蠢蠢欲动。   随着朝堂的平稳和荣庆帝身子骨的破败, 两位皇子之间的好戏仿佛才刚刚要拉开序幕,邹清许明白,皇子相争必不能把臣子们排除在外。   邹清许想要知道谢止松的动态。   他约见了沈时钊。   为了防止尴尬, 邹清许拉上了贺朝。   什么都不知道的贺朝为了一顿免费的午餐欣欣然前往,贺朝想了想沈时钊的那张脸,原本不想去,一听去谷丰楼吃饭, 顾不上别的,吃到就是赚到。   沈时钊早早坐在隔间里等候。   贺朝看着桌上的菜望眼欲穿,没想到邹清许和沈时钊反而客气起来,见面先有礼有节的问候了几句,而后才开始直入主题, 讨论当今时势, 夹杂一些他看不懂的表情、眼神和氛围。   贺朝的眉头一直没松懈下来。   直到沈时钊说:“先吃饭, 我们边吃边说, 不然一会儿菜凉了。”   “对对对。”贺朝极其热情和饥渴地附和,“我们先吃, 一会儿菜凉了。”   贺朝拿起筷子猛吃,不经意看见邹清许慢慢悠悠地喝茶,继而拿起筷子夹了离自己近的几口菜,细嚼慢咽,端秀优雅。   贺朝一脑袋问号,隔先前,邹清许果断狼吞虎咽两眼发光,两人为了喜欢吃的菜甚至能暗戳戳争一争,如今邹清许仿佛得了肠胃炎,吃起饭来扭扭捏捏。   贺朝轻声问邹清许:“怎么了?生病了?”   邹清许摇头:“没有。”   贺朝:“没生病怎么没胃口?今天为什么不饿虎扑食了?”   邹清许瞪他一眼。   贺朝低声道:“不是,你端着干什么,这不都是自己人?”   邹清许开始咳嗽。   沈时钊耳尖轻轻一动,问邹清许:“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我看你今天确实胃口欠佳。”   邹清许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强憋出一个笑容:“不用,今天有点饱。”   他说着,同时瞥了贺朝一眼,贺朝这个山炮,这辈子和优雅无缘了。   一点小插曲结束,三人继续聊先前的话题。   沈时钊:“谢止松在朝堂里深耕几十年,爪牙众多,势力巨大,早已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集团,我们的对手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听到这些话,贺朝睁圆眼睛,尽管在和沈时钊吃这顿饭之前,邹清许已经告诉他,沈时钊其实和谢止松不是一心的。   邹清许刚和贺朝说这件事的时候,贺朝难以置信:“他反水了?自己人?该不会是故意骗你的吧?”   邹清许:“他不至于骗我,何况这种手段他应该不稀罕使,现在我们有共同的目的,可以聊一聊合作。”   直到此刻,贺朝依然做不到面无波澜,他一声不吭,只听邹清许说:“不止如此,谢止松老奸巨猾,做事滴水不漏,想扳倒他,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个过程需要耐心。”   此时,贺朝小心翼翼地问:“沈大人怎么忽然成了自己人呢?”   短暂沉默后,沈时钊说:“我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贺朝看一眼邹清许,想来像沈时钊这种身份的人没必要骗他们这些底层的小官,他又问:“沈大人会继续伪装,麻痹谢党吗?”   沈时钊不说话,邹清许看他一眼,适时接过话头:“你不认同非正义的权术,是不懂政治,迎合委蛇,以恶制恶,有时候并不失大节。”   贺朝端起茶杯:“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时钊偏头去看邹清许,邹清许解释道:“他是我的人,放心。”   沈时钊不动声色地移回视线,贺朝噗的一声把水吐出来,“你别造谣啊,好好说话,别有歧义,让人想入非非。”   邹清许白了他一眼。   沈时钊倒是不在意这些,贺朝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他说:“光靠我们的力量有些薄弱,有一个人或许我们可以拉拢。”   邹清许和沈时钊视线对上的刹那,他们心里都已经明了。   贺朝一头雾水:“谁啊?”   邹清许冲他挑了挑眉,贺朝说:“难不成是任循?”   放眼望去,近来谢党独大,朝中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唯有一个人,像一颗耀眼的新星。   邹清许:“虽然任循一天到晚装孙子,但他器量深沉,做人做事有原则,在翰林院做编修待了多年,却不骄不躁,沉心静气,满腹经纶熬出头后,其实没怎么参与党争,他不喜欢站队,远离风暴,隔岸观火,一直苟到现在,官职越苟越高,最近还顶替刘琮,成了吏部尚书,掌握人事权力的核心。”   贺朝:“时势造英雄,有时候并不是远离风暴就没有风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多了,政治一向是不靠谱的事,但不得不说,任循的确厉害。”   沈时钊:“这个人我们要拉,同时要一点点去除谢止松的爪牙,比如谢云坤,但不能心急,温水煮蛙为上策。”   任循资历足够,陆嘉倒台后,朝中忽然无人可用,接连上去的吏部尚书一个比一个拉胯,要么被谢止松整,要么无所作为,任循起初也不起眼,但他骨子里流着一流政治家的血液,时机到了,被看到是迟早的事。   谢止松的敏锐力一骑绝尘,对权力的掌控让他从未放弃对有能力的官员的打压,只要稍微冒头,有点受宠信的趋势,他便要把这些官员的前程堵住。   自己人留几分情面,不是自己人只能认命。   谢止松摸爬滚打多年,锻炼出一双慧眼,他知道任循此人不简单,当初他赏识任循,扶他上位,现在刘琮下台,任循成了敌人,于是他准备专门策划一次针对任循的弹劾。   任循平时敬小慎微,已经万分注意,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平时和一官员走得略近,但那位官员不知哪里得罪了谢止松,谢止松轻轻松松让沈时钊给他找份罪名安了上去,同时叮嘱他要把任循牵扯进来。   沈时钊递给荣庆帝的奏折刚到,荣庆帝说:“任循昨日也上疏要求彻查此事。”   沈时钊和谢止松俱是一愣。   这件事让他们看到了一个不动声色运筹帷幄的任循,他平时不露锋芒,一出手却让他们始料不及后背发凉。   首先,他有出色的情报能力,才能及时得知谢止松准备对他下手,其次,他当机立断,迅速出手,在谢止松的脏水泼过来之前提前把自己划了出去。   弹劾的事可大可小,任循主动上报一来洗清了自己的嫌疑,二来让荣庆帝知道多位朝廷大员关注此事,他势必对此重视,查案的官员不敢马虎,谢止松也难以大做手脚。   事情最后安然收尾。   任循逐渐进入各路势力的视线。   沈时钊和贺朝吃得差不多,席间,沈时钊出了一次隔间,他刚起身走出去,邹清许仿佛打开了封印,把筷子尾往桌子上重重一磕,直起身子,眼里闪闪发光,端起盘子一阵猛吃。   面对邹清许食欲的突然大涨,贺朝看呆了。   他原本以为这顿饭他们三个人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贺朝吓得放下筷子,身子后移靠到椅背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邹清许的筷子,从红烧肉、清蒸鱼一路扫荡到枣花酥和葱油饼。   贺朝看呆了,用力揉了揉眼睛。   贺朝:“你怎么突然饿了?”   邹清许满嘴是饭,模糊不清地说:“趁沈时钊不在,赶紧多吃点,你也快吃,别客气,他结账,快薅羊毛。”   “不是。”贺朝直起身子,“他在这儿你不能吃吗?”   邹清许把头埋在碗里:“不好意思吃。”   贺朝:“之前你不也是这样吗?有啥不好意思的?”   邹清许塞了半块枣泥酥:“现在和之前不太一样。”   贺朝疑惑:“有什么不一样的?哥你咋开始注意形象了?”   邹清许抬起头,似是非常困惑。   对呀,他怎么开始注意形象了呢?   邹清许仿佛听到了一道雷劈开的声音。   此时,沈时钊回来了。   邹清许放下了筷子。   贺朝更加疑惑地看着他。   邹清许擦擦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贺朝说:“我饱了,你呢?”   贺朝无语。   邹清许身体有些燥热,他起身:“我出去一趟。”   邹清许落荒而逃,只剩沈时钊和贺朝两个人,沈时钊偏头去看贺朝,漆黑深沉的眸光落在贺朝脸上,贺朝感受到一股血脉压制。   沈时钊轻悠悠地说:“你现在应该是他最信任的人吧。”   “对。”贺朝大咧咧应下,回头一看沈时钊的脸色微变,大脑飞速转动,思考哪里出了问题。直到快转冒烟后,他小心谨慎地说:“谈不上信任不信任,说到底,狐朋狗友罢了,互相取暖。”   果然,沈时钊的脸色几不可察的好了起来。   贺朝身后大汗淋漓,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 第79章 难题   邹清许和沈时钊想拉拢任循, 但要徐徐图之,任循在官场里本来就不站队,猴精猴精, 平时臣子们吵来吵去时他一向不发表意见,一遇到党争的事儿就装病,敲锣打鼓地去太医院抓药。   但眼前有一件事儿急着解决。   边疆的大将许胜兵一直是帝国军将中的中流砥柱,他出生军队世家,扎根东北后, 逐渐稳定了边疆局势,是东北稳定的定海神针。   朝廷上上下下都对这位大将和重臣极为客气和尊重, 朝中几乎听不到对他不利的任何声音,哪怕有人弹劾他,那些奏折如同石落入海, 最终都不见影踪。   可喜的是,许胜兵本人虽不说两袖清风,但绝非贪官大吏,他心中有浓厚的家国情怀, 于君于民自问问心无愧,但他那位在老家的老爹可不这样。   许老爷在家里可谓为所欲为,逐渐成为当地豪强,把许胜兵的一点好名声败得光光的,引来无数唾骂声。   许家祖上阔过, 在许老爷这一辈稍显落败, 许老爷子一辈子郁郁不得志, 他本人的确没什么真才实学, 庸庸碌碌,但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   许胜兵手握大权以后, 许家跟着飞升,一大家子亲戚也沾了光,曾经疏远和看不起他们的人全来巴结,许老爷子终于出了心中那口不畅的气,逐渐变得飘飘然起来。   曾经没人看得起他,现在人人都来巴结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沧桑变幻,人在路上不断前行,没有永恒的输赢。   然而,人一旦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容易出问题。   在许老爷子看来,儿子出生入死,是大徐的功臣,许胜兵每天拿命换边疆稳定,自己在当地拿点好处有什么的,懂事的人早已自觉上贡了,于是他连同几个不成器的后辈,在当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所有来巴结和贿赂许胜兵的人带给他的东西,他根本不过问许胜兵本人的意见,照单全收。   人们有时候找不到给许胜兵送礼的门道,便把礼送到他父亲手里,期待许老爷子能在许胜兵面前说几句好话。   许老爷子一一应下。   数儿大的他记下,数儿少的他转眼就忘,事儿一件办不成也没什么,没人敢说什么。   许家人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起的人。   许老爷子放飞自我,太过离谱,他住的地方甚至比宫里还要豪华,枕头都是金子做的,如此铺张浪费、奢侈浮夸终究惹来非议,有人看不下去,一纸奏折把这件事参了上去。   这次,这件事没像之前一样被压下去,而是像沸腾的锅一样,咕嘟咕嘟冒着泡,一时间群情激愤。   群臣为了此事吵得天翻地覆,主要有两派斗争激烈。   以梁君宗为首的清流主张严加处置,以谢止松为首的谢党则主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派都有各自的理由。   梁君宗认为国法不能不遵守,何况许老爷子所做之事败坏社会风气,造成严重不良社会影响,不能被原谅。   谢止松则认为许胜兵在前方奋勇杀敌保卫边境,是大徐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不能让大将寒心,杀敌时有后顾之忧。   除此之外,谢止松还有自己的私心。   许胜兵和他的关系一般,之前谢止松在军中的抓手是吴泽,吴泽没了之后他在军中无人。虽然文官和武官总是各玩各的,但军中有人总比无人好。   谢止松跃跃欲试。   他想讨好许胜兵,在他眼里,许老爷子犯的事根本不是事儿。   在朝堂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泰王问邹清许这事该如何主张。   邹清许不假思索地说:“许老爷子所做之事,千夫所指,当地的百姓还挣扎在温饱线上,但他一顿饭吃得豪奢一点的话,要点上百来道菜,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洗不白,根本洗不白,哪怕有一个许胜兵这样无敌英雄的儿子,也洗不白。   泰王琢磨着说:“你的意思是这次你站梁君宗?”   邹清许没有这么说。   邹清许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思索什么艰难的事情,他说:“我对梁君宗只有一种担忧,那就是用道德标准评判政治,是为官的大忌。”   泰王的目光同他的心境一样,恰到好处的转了个弯,“这样说来,你支持谢止松的主张?”   邹清许摇头。   泰王茫然:“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   邹清许不支持梁君宗,也不支持谢止松,泰王搞不懂了。   “老实说,这件事很棘手,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顶尖的政治家没有干净的,哪个没有踩着道德去达成目的,很多事情纯靠道德只能搞砸,更别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只要志向在正途上,没有必要知道用了哪些手段。”邹清许诚实说道,“再清廉的官员也有用权利谋私的时候,这是人的天性,活在红尘里,人情世故是绕不开的掣肘,我敢说这些事百分之百会发生,哪怕梁文正大人也不能幸免,只是他们克制了心中的欲望,懂得有些事不可为,懂得适可而止。”   邹清许不自觉想到了梁文正,鼻尖忽然一酸。   无论过去多久,他心里依然装着那个小老头的影子。   边疆的士兵们对人情世故更为讲究,他们重情义,往往想得很简单,一切如果按他们脑中长期被灌输的思想来,他们会更一心一意保家卫国。   泰王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邹清许的心意,他说:“可是焉得双全法?世事少圆满,十之八九有缺陷。”   泰王从邹清许的表述中,知道他心里不安,此事棘手,不能完全倒向一边。   他们不能让百姓寒心,也不能让许胜兵寒心,若边疆不稳,有变或是失守,届时会有更多成千上万的百姓惨遭屠杀,流离失所。   泰王还想再说什么,闭上了嘴,他看到了邹清许锁得越来越深的眉头,大抵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梁君宗,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梁君宗一旦下场,此事别想潦草结束。   秋雨霏霏,在邹清许紧锁的眉间,雨丝漾开,沈时钊此刻正撑着一把油纸伞,敲开了梁府的大门。   沈时钊是梁府的稀客。   梁君宗对沈时钊的来访毫无头绪,他和沈时钊先前没什么交集,现在更没交集,但他还是将沈时钊迎进大堂,以礼相待。   沈时钊带着秋日的清寒进了大堂,他的伞被下人收起,沈时钊坐下后,直入主题。   “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许家的事。”   梁君宗心里隐隐有预感,沈时钊是为此事而来,直到沈时钊把话说出口后,他心里得到确认。   梁君宗想了想后开口:“既然你是为此事而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沈大人应该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沈时钊单手轻轻握着茶杯,他的脸色像苍莽的雨色,清清冷冷,发丝上沾了一点潮湿的水汽,整张脸冷酷漠然,唯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像烧着两簇小火,“但是梁大人,道德是道德,政治是政治,这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何况今天我来不是为了私人的政治利益,你和我都清楚,大徐不能没有许胜兵。”   沈时钊看着梁君宗,从他进来后,梁君宗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梁君宗最近总失眠,他知道许胜兵对大徐的意义,眼下的事也折磨着他。   梁君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让步。   室内沉默良久,过了好久后梁君宗说:“你们一定以为我是迂腐的理想主义者,但我知道政治和道德不能混为一谈,但是这次的事,我依然坚持我的意见,对的事不需要给错的事让步,沈大人,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办法。”   沈时钊不动声色地看着梁君宗,梁君宗先前一直不是死板派的,堪称是可以游刃有余处理杂事的典范,甚至能帮梁文正擦屁股,但如今,他变得越来越像梁文正。   他是心里什么都明晰的人,但他选择了当一个愚蠢和迂腐的人。   他和沈时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他同时希望沈时钊找出第三条路。   沈时钊到此为止。   沈时钊临走时,梁君宗忽然问他:“你是为了邹清许来找我的吗?”   沈时钊撑伞回头:“是。”   梁君宗:“他让你来的吗?”   沈时钊:“不是,来这里是我自己的主意。”   梁君宗瞬间哑口无言。   得知答案后,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这是沈时钊自己的主意,他在替邹清许做一些邹清许不方便做也不知道的事。   如果按梁君宗和邹清许先前的关系,邹清许一定会火急火燎的跑过来告诉他手段不能太刚硬,得给许胜兵留三分薄面。   现在邹清许不来了,沈时钊反而来了。   梁君宗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梁君宗和沈时钊安静的对视,空气里浸润着细密的凉意,雨丝在他们眼前连成线,也偶有雨丝飞溅,落在脸上,。   沈时钊转身离开。 第80章 跟踪   梁君宗不搭理沈时钊, 沈时钊只能自想办法,这件事各方的观点无比鲜明,矛盾也很尖锐, 梁君宗寸步不让,谢止松给他施压,他却要想一个法子,将这些矛盾揉在一起。   梁君宗有信仰,谢止松有私心, 他和邹清许则有担忧。   边防绝对不能出问题。   连绵秋雨淅淅沥沥,天一连阴了几日后, 终于放晴。   沈时钊给边疆的许胜兵些了一封密信。   过了几日后,许家被抄。   许老爷子生活豪奢,贪婪卑鄙, 荒诞不经,在当地为非作歹,搜刮百姓,引得一方百姓连连叫苦, 唉声叹气,民怨沸腾,这次朝廷终于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听到结果的时候,梁君宗平静地站在大殿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民间欢呼雀跃, 许老爷子恶有恶报, 终于自食恶果。   朝中看似风平浪静, 但有不少明事理的官员开始隐隐不安, 担心边疆出乱子。   比如任循,两次上疏, 让荣庆帝关注边境的事。   荣庆帝倒也沉得住气,该上朝时上朝,该放松身心时写诗作画,他赏罚分明,处置许家的命令一下,荣庆帝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看上去,梁君宗和他身后的清流赢下这一局。   泰王心里同样忐忑,邹清许到他王府里后,他问邹清许:“你说朝廷这么对许胜兵的父亲,他在边疆还能安心作战吗?许胜兵可是一个大孝子,据说他因为常年镇守边疆不回家,所以对老爹才格外孝顺,什么都顺着许老爷子。”   邹清许神色淡淡的,说:“王爷放心,沈大人说马上就会传来消息了。”   邹清许胸有成竹,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府里的小厮来报,荣庆帝大赏许胜兵。   这次的赏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规格和规模也更高,除了加官进爵,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几乎赏了之前抄家的小一半银两。   泰王双眼放光,他看着邹清许,明白了一切:“好一出双簧,先罚后赏,既维护了法制,又没有让许将军寒心。”   邹清许松了一口气:“所幸许将军深明大义,知道其父做的实在过分,不罚不妥。”   泰王摊开书本,心情肉眼可见的明朗,“这是沈时钊的主意?”   邹清许:“是。”   泰王看着书本上的字,没有抬头:“沈大人果真厉害,可惜是谢党的人,不过你和他——”   泰王的话堪堪停住,把一丝微妙的余音留在空气里。   邹清许愣了愣神,泰王的神态和语气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暧昧,看来泰王也听说外面的谣言了。   他惊魂不已,细细一想,有什么好心惊的,他和沈时钊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现在正处于和谢党博弈的关键时段,沈时钊还是谢止松的心腹,是谢党的骨干,他暂时还不能把沈时钊反水的事泄露出去,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麻烦。   泰王看邹清许愣住了,补充道:“你入狱的时候,他来找过我,希望我能把你捞出来,当时我非常意外,没想到你们关系如此之好。”   邹清许脸上忽然有点烫,他说:“我们是......知己。”   泰王沉吟不语,没有深问,然而他看邹清许的眼神意味深长。   人们对处理许老爷子的事义愤填膺,甚至希望能再狠一点,尤其是底层的民众,许老爷子作恶太多,不得民心,但人们对赏赐许胜兵却没有一点意见,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英雄该赏,恶人该罚。   沈时钊这一招实在是绝,罚许老爷子是维护民心,赏许胜兵是顺应民心,两个有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在这件事中被他剥离成不同的个体,同时,他机巧的将两件事不动声色的扯上微妙关系。   梁君宗虽然大公无私,但他一直关注着此事,听到许胜兵被赏的消息后,长舒一口气,仿佛终于解脱。   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他正和杜平闲聊,杜平看他瞬间心花怒放,问他:“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梁君宗:“因为某人实在出人意料,竟然绕了个弯解决麻烦,这下天下人都对朝廷的赏罚惩处没有看法。”   杜平一听,便知道梁君宗说的是许胜兵和沈时钊的事儿,他说:“听说这是沈时钊的主意?有人说许家抄家前他给许胜兵写了一封信,估计从那会儿就开始了,后来沈时钊见了荣庆帝,没过多久,荣庆帝封赏许胜兵。”   梁君宗点头:“他这场戏确实安排得不错,演得也好。”   杜平诧异道:“哟,你都开始夸他了,他可是谢党的人,还和邹清许走得极近。”   眼看梁君宗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杜平不敢再踩雷区,他知道梁君宗一向和沈时钊没有交情,甚至可以说是不和,他话锋一转,忽然问:“你知道吗?有人前几天在梁大人坟前看见邹清许了。”   .   邹清许忽然很想念梁文正。   他又去梁文正坟前坐了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局势越混乱,前路越黑暗的时候,人越向往和喜欢纯粹,梁文正是一个纯粹的人,善良,心正,有才学,邹清许很少用好人去形容一个人,但他知道,梁文正是一个好人。   朝中现在还有为许胜兵此事争吵的余波,他不知道如果梁文正在世,会怎么处理此事,梁君宗现在处处追随着梁文正的脚步,但邹清许总觉得他板正过头了。   梁文正的板正,是一种不动声色如鱼得水的板正,毫不费力,梁君宗却费力而紧绷。   邹清许叹了一口气。   前路看上去还长,令人头大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想一想前人,似乎获取了力量。   邹清许不会想到,他看望梁文正这事,被杜平知道了,杜平转头告诉了梁君宗。   大堂内,梁君宗的目光悠长深邃,他想起他也曾遇见过类似的场景,淡淡地应了一声。   .   邹清许开始在家里养花。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心情很好,但总是容易焦躁,常常失眠,兴奋得睡不着觉,可一睁开眼睛,又不知道兴奋毛线,连自嗨都不知道在嗨啥。养花让他平心静气,每天看着花花草草,仿佛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邹清许时不时需要思考,思虑太多,耗费心血,当他盯着一盆盆植物看过去的时候,可以安心思考东西。   思考也是耗费精力和需要氛围的一件事情。   今日,邹清许家里迎来了令人意外的客人。   沈时钊像一位不速之客。   邹清许把他迎进门,他现在和沈时钊接触已经少了很多不自然,他们免不了要经常见面,互通情报和消息。   沈时钊盯着他家里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说:“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东西?”   邹清许:“最近养的,我看你家之前不是也有很多吗?这些花草都很懂事,可以减轻人的烦躁。”   沈时钊:“你烦躁什么?”   邹清许:“太多了,不能细说,细说说不完。”   沈时钊:“我算其中一件吗?”   邹清许:“......”   沈时钊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从此刻开始,他已经焦虑了。   沈时钊没等到他的回答,忽然朝他提了提唇角,“焦躁没有用,事情是要一件一件解决的。”   沈时钊忽略此事,偏头去看邹清许的花草,邹清许把他迎进家门,沈时钊坐下来后,邹清许问:“你今天来为了什么事?”   沈时钊直接进入主题说:“你被人跟踪了。”   邹清许:“?”   邹清许茫然困惑,他问:“谁跟踪我?”   沈时钊摇头:“暂时还不清楚。”   邹清许的反应说不上剧烈,不是因为他觉得被人跟踪没什么,而是他觉得被跟踪了很正常,毕竟现在应该有不少人看见他便心里不爽。   邹清许平静地消化了一下这条消息,偏头问沈时钊:“你怎么知道我被人跟踪了?”   沈时钊:“......”   显而易见,沈时钊也派人关注邹清许了。   这两波人大概演了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邹清许情绪反应仍不激烈,他把话说得委婉,“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咱俩这关系,监视我?”   邹清许心态平稳,他知道都察院有时候为了监察官员,的确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不怎么光明,但心里总是稍微不爽,以致话里带着细微火意。   “担心你。”沈时钊忽然解释道。   “......”邹清许瞬间说不出话来,他的话被堵得死死的。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开始喝水,鉴于杯子没拿稳,从手边滑落,在桌上转了好几圈,沈时钊眼疾手快地帮他接住,两人距离陡然接近,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邹清许更加慌乱,抓住杯子慌忙坐稳。   他把杯子凑到嘴边,低头一看,杯子里没水。   邹清许:“......”   “我帮你倒水。”沈时钊也看出他杯子里没水,他朝邹清许伸出手,“我真的很担心你,所以让人关照关照你,你已经是我的软肋,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邹清许心里忽然动容,沈时钊再这么撩下去,他快要撑不住了。 第81章 东南   朝中需要解决的事像雨后春笋, 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东南有了战事。   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水盗勾结外敌, 天天背把小长刀,在沿海祸害百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消息传到盛平后,正常人气愤不已, 然而首辅大人谢止松主张不抵抗。   不抵抗是谢止松一贯采用的方针,没人比他更懂退缩。这次他主张不抵抗的原因不是为了讨好谁, 而是纯粹想躺平。   东南没什么大将,大徐不擅长在海上作战,军中青黄不接, 没培养出能在沿海带兵的人。负隅顽抗大概率会输得很惨,朝政乱七八糟,荣庆帝的手伸不到远离盛平的地方,朝中大事几乎都由谢止松拍板决定, 让谢止松负责这些事,他压根不会管百姓的死活。   他只关心自己的仕途和前程。何况,一旦开战,千两万两黄金就得哗哗从国库里往出倒,谢止松心疼。   今年的开支已经超了预算, 他不好解释。   朝廷打算不抵抗的消息传到沿海时, 军中更加萎靡不振, 士气比打了败仗还低落。   谢止松压下所有不利的战报, 每当荣庆帝问他东南沿海形势如何的时候,他说东南沿海一切都好, 有一股小毛贼不自量力,天天背把小长刀四处溜达,但掀不起什么风浪,大徐的战士们严阵以待,不会让他们得逞。   总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问题不大。   然而实际上,沿海百姓深受水盗之扰,成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数不清的人倾家荡产,人财两空,遍地血泪。   谢止松对此隐瞒不报,天下在他嘴里歌舞升平,他整日笑眯眯地去见荣庆帝,把污秽打包扔在角落里,只汇报废墟和破碎的山河上斑斓的阳光。   谢止松掩耳盗铃,荣庆帝充耳不闻,但朝中并非人人都是白痴,东南沿海局势升温,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泰王府。   泰王今日看书时总是心神恍惚,看不进去,无端烦躁,他走马观花,不一会儿翻了小半本书,等一抬头的时候,脑子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没看。   泰王偏头去看邹清许。   邹清许眼神空洞无神,脸色茫然,貌似也在走神发呆。   泰王叹了一口气。   “南边最近又乱起来了。”   邹清许回神,应了一声,这几天他日日魂不附体,心总是半飘着,一会儿想东南沿海的事,一会儿想沈时钊,整个人都快精神分裂了。他明明想躲沈时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比如喝水的时候,邹清许总会想起和沈时钊聊天时摔倒的杯碗。   归根结底,沈时钊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他们现在以朋友和战友的身份相处,但他仍然觉得不自在,走到今天这一步,邹清许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直男了。曾经他面对梁君宗时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如今他却不敢打包票。   邹清许在心里掩面而泣。   泰王看到邹清许应了一声后再没后文,猜到邹清许和他不是为同一件事出神,他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南边的战事?”   邹清许的魂魄彻底归位,他愤愤不平地说:“一直退让不是办法,朝廷若不为百姓做主,而是放任不管,朝廷有什么用?”   邹清许偏头,看到泰王稍显诧异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他平复心情,在书中这个朝代是一家的天下,不能骂得过火,像键盘侠一样无差别攻击,邹清许缓地解释道:“虽说没有人想退让,但现在若真打起仗来,我们赢的机会并不大,这是事实。”   泰王眉头紧皱,目光坚定,“即使这样,也要打,哪怕是败也要扬我国威。”   邹清许摇头:“无畏的牺牲不必要,战场上的输赢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减少伤亡,除非迫不得已,不需要无畏的牺牲。士兵们除了是士兵,还是儿子,父亲和丈夫,关联着千千万万个家庭。”   泰王脸色严肃,他的语气仍然坚定:“大丈夫要建功立业,不能畏畏缩缩。”   邹清许晃了一下神,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兴亡都是百姓苦,越是底层的人越没有话语权,好比千年之后,人们记得是谁下令修的万里长城,却不知道那些在严寒酷暑中辛劳修建的工人姓甚名谁,他们淹没在历史的风沙中,不见影踪。   屋内沉默了片刻后,邹清许说:“我想,有一个人说不定可以解这次的围。”   泰王:“谁?”   邹清许:“任循。”   先前谢止松和陆嘉以及吴泽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任循躲在角落里,默默无闻地看书和研究各种治国术,包括耕种,税收,水利和边防等等,长时间的苦心钻研让他成为多个领域的专家,读百家史也让他成为一流的战略家。   西北边疆不稳时,任循曾向荣庆帝提出过卓有成效的建设性意见,但那时任循不想出风头,借着谢止松的嘴向上献计,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让谢止松挨夸的建议其实是任循提出的点子。这一次,邹清许把目光瞄准了在军事方面有些才能的任循。尽量让泰王和沈时钊想方设法令任循得知此事,最好让他参与进来。   泰王点了点头,他应下此事,重新翻开书,又问邹清许:“新上任的兵部侍郎私下里向我示好,我知道他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想出手帮一下。”   邹清许眨眨眼,脸色当下沉重起来,新上任的兵部侍郎人品一般,总是被人诟病,此人极爱玩小聪明,风评并不好,他能上任纯属是因为上一任侍郎生病,他捡漏得了个大便宜,这才在任没几天,便传出丑闻,惹来麻烦。   邹清许:“我认为此事无需搭理,王爷专注自身,至于那些蝇营狗苟的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   泰王似乎轻叹了一声:“锦王最近动静很大,”   邹清许无所谓地说:“什么样的人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锦王现在不过是结党营私,一来,皇上不喜欢皇子和大臣走得太近,二来,那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邹清许对此持反对意见,泰王听了出来,他犹豫道:“我记得你先前曾说过,政治一定是黑暗的。”   邹清许抬眸,他是这么说过,政治是黑暗的,但黑也得有底线、有谋略的黑,而不是一股脑胡来,只是后面的话他没有和泰王说。   他看到泰王的脸色阴了起来。   锦王最近的确在风风火火地搞事,给了泰王不少压力,但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明显贪官一个,留着除了当蛀虫,毫无用处,说不定以后还会反噬自身。   邹清许正要说话,只听泰王说:“现在朝堂安稳,入秋后父皇身子也不好,立储之事势必很快会提上议程,现在别的事难道不应该为此事让步吗?我们应该分清轻重缓急。”   泰王不疾不徐地说着,语气沉稳,邹清许仿佛经历了一番提点,他忽然发觉,那个曾经天真好学的少年身上已经沉淀出一股冷冽的帝王气,邹清许心绪复杂。   伴君如伴虎,他是时候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曾经他不在意,但现在他不能忽略,对权力的渴望足以改变一个人。   他仍记得他从大牢中出来和泰王会面的那天,空气中浮动的游尘都被阳光照得温暖,他当时在心里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把这个少年送上至高无上的皇位。   眼前的阳光依然盛烈,直视时让人难以睁眼,再想起那天的情景,邹清许忽然觉得恍惚。   从王府里出来后,邹清许的心情仿佛初入官场般阴郁,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眼下东南沿海的百姓和士兵们正备受煎熬,他没空照顾自己的情绪。令人欣慰的是,不久后,东南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谢止松捂住荣庆帝的耳朵不让荣庆帝知道东南沿海发生的事,鉴于他的势力太大,少有人敢对着干,哪怕真的有对着干的人,奏折也递不到荣庆帝手里。   内阁和内廷都有谢止松的人,尤其是内阁,被他牢牢把控,很少有事情能逃过谢止松的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增兵显得极其困难,只能靠现有人手抵挡水盗们的进攻。   这可忙坏了兵部的人,一半的人跟着谢止松一起躺平,等天塌了再说,还有一半的人急得抓耳挠腮,但没什么好办法,这时,任循低调的冒了出来。   任循为东南沿海的战事出了大力,他对着地图和搜集来的情报勤苦钻研后,派人在南边大力散播谣言,水盗们的将领骁勇善战,但水盗的家事不少,最近他们内部正处于权力斗争的风暴中,任循广泛搜集讯息,利用这个空档,东南沿海的士兵中传出不怕水盗当前的主将、而怕另一个将领的流言,谣言疯走,传到水盗高层,他们开始猜忌,中计换了主将。   大战临时换将是大忌,由于水盗内部混乱,大徐的军队带着一往无前的信心终于阻挡了一波进攻,反杀敌方,赢了一次。   时隔很久很久的时间,南边终于传来捷报。 第82章 摔倒   任循一出手, 果然不一样,东南沿海久违的打了一场胜仗,整个宫廷也沉浸在喜悦之中。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之时, 邹清许和沈时钊去郊外爬山了。   晚秋,凉意深重,成片的枫叶林像涂上火红的染料,美不胜收。   刚爬了没几步,邹清许气喘吁吁。   他对爬山这项运动没有一点好感, 但他不知道沈时钊今日为什么要约他来爬山。   两人谈事情明明可以坐着谈,沈时钊非要走向户外, 难道沈时钊想和他约会?   可是约会为什么要在山上约?为什么要爬山!   邹清许想入非非,他摇了摇头,想法不能这么大胆。不过当他想起上次在家中的尴尬时, 邹清许可以理解沈时钊为什么想换聊天的场所。   不能次次都在家里谈,容易谈出问题。   “小心。”   邹清许听见沈时钊回头的一句担忧。   邹清许抬头,看了看脚下,前方有几块碎石, 不注意的话容易绊倒。   沈时钊精力充沛,在他前面开路,如果道路宽阔,沈时钊和他并行,若是小道狭窄, 沈时钊先踩点。   “知道了。”邹清许软绵绵地说了一句,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对着沈时钊的背影喊:“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的沈时钊终于停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山道上的一棵大树下, 邹清许哐哐喝了几口水后,还不想继续爬山, 打开话匣子和沈时钊闲聊。   能多歇一会儿算一会儿。   邹清许:“泰王想让任循当他的老师。”   沈时钊:“任循博学强知,资历足够,这件事和皇上提了吗?”   邹清许靠在一颗大石头上:“可能现在正在提,任循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为我们所用,真是天下掉馅饼。”   沈时钊:“此次东南的战事多亏了他的指点,才能打一次胜仗。”   提到此事,头顶似乎飘来一朵厚重的浓云,遮挡了光线,衬得邹清许脸色沉下来,“然而论实力,我们确实不如那群水盗,这次虽然打了胜仗,但却是靠谋略侥幸赢得了胜利,以后东南依然会混乱不堪。我们需要想个法子,让东南尽可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同时加紧训练士兵,无论如何,强大自身才是王道。”   “我前些日子已经和任大人商量过此事。”沈时钊说。   邹清许递来诧异的神色。   沈时钊行动得太快了,像总是提前预习的好学生。   不过刹那的惊讶过后,他好奇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解决此事?”   沈时钊:“你说的这些,任大人何尝不知,他已写信告诉沿海的主官,水盗分几个派系,现在掌权的那派一家独大,我们可以支持其他势力相对较弱的派系,让他们狗咬狗,平时只要捣点乱便够他们喝一壶了。”   邹清许笑:“事实证明,只要水盗内部出了问题或是后方不稳,我们就能赢,你和任大人也真是的,怎么能想出这么损的招?”   邹清许一边抱怨,一边嘴角压都压不住,这大概是目前投入最少,收获却极大的一种方法。   自己只要下场,就有伤亡,战场也在自己这边,但如果让水盗频繁受到游击队的侵扰,势必分散大部队的精力,让他们无暇顾及别的事,只能先关注自身,战场在对方那边。   至于会不会反噬,若几股势力将来都做大,他们定会自相残杀,搞不好还有意外收获,朝廷现在的援助是以小成本换大收益。   水盗分好几种,有的勾连外敌,罪不容诛,还有一些人纯属活不下去,被迫当了水盗,这一部分人甚至可以招安。   沈时钊:“我们先稳着不动,打磨自身为上策。”   说到底,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   休息了一会儿后,两人继续往上爬,日头也逐渐上移,邹清许艰难地跟着沈时钊爬到山头,幸亏这座小山不算太高。   登顶之后,能一览小半个盛平城。   皇城在远处若隐若现,从高处俯望,山河盛丽,漫山红叶开得绚烂,鳞次栉比的屋舍如同宣纸上点到为止的墨点。   从高处看低处,视野辽阔,胸中气也顺,莫名有种皇一切尽是掌中物的错觉。   邹清许不禁想到皇城中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主人。   “如果任大人当了泰王的老师,他便如虎添翼。”邹清许说。   沈时钊转过身:“我怎么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落寞?”   邹清许哈哈大笑,他难以理解沈时钊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不识庐山真面目,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吗?他说:“有吗?如果我真落寞,不是为此事。我刚刚在想人其实是权力的仆人,对权力的向往会让人六亲不认,也会让人面目可憎,尤其是对顶级权力的向往。”   沈时钊听出了邹清许话里的微妙,他问:“泰王放弃自己的原则了吗?”   邹清许收回脸上的笑,他想到先前的事,日后泰王为达到目的一定也会用各种手段吧,曾经的少年有了羽翼,不会再逆来顺受卧薪尝胆了。   邹清许:“无论如何,泰王已经上书让皇上减少东南沿海的赋税了,如果赋税过重,百姓没有活路,心念自然不正,容易走上歪路,譬如去当盗贼,泰王心里还是装着天下和百姓的。”   泰王这几日为东南沿海的事急得满嘴长泡,邹清许同样看在眼里,人真是矛盾的生物。   沈时钊:“泰王的心思一点一点浮出来,总会有人坐不住,你们最近要多当心。”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你的意思是?”   沈时钊:“泰王开始发力,锦王急了,他阵脚大乱,结党营私一向是他的强项,他现在把目光盯上了谢党。”   “哦?”邹清许认为事情变得好玩起来,他好奇地问:“谢止松是什么意思?”   沈时钊:“谢止松一向不喜欢参与皇子间的事。”   邹清许:“这么有边界感?”   沈时钊看他一眼:“皇上不喜欢他插手,谢止松一直以皇上的喜好作为行事的第一准则。”   谢止松果然乖巧,邹清许心想,他说:“既然如此,锦王怕是要伤心了,但谢止松应该不会明面上拒绝。”   “当然。”山间的风从北涌向南,清亮萧瑟,沈时钊看着皇城天下,“现在乾坤未定,新主未知,虽然泰王强势崛起,但锦王在朝中的根基不浅,聪明人两方都不能得罪。谢止松拖拖拉拉,摆明了不想卷进去,但他不能明说,锦王也不会轻易放手。”   邹清许细细思索了半天,和沈时钊一起下山,下山轻松许多,他现在肚子已经有些饿了,等下山后,一定要和沈时钊直奔吃饭的小馆。   邹清许飞快往下走,不巧,在他身后的沈时钊不慎摔了一跤,滑倒在地。   听到动静后,邹清许被吓了一跳,心里七上八下,差点吓出心脏病,沈时钊这一下脚滑摔得很猛,直接撞到了一块巨石上。   也是人才。   世事难料,这里已经快到山脚,但仍在山上,有一定的高度,万一真滚下去,非死即伤。   沈时钊撞到一块大石上,当下脸色惨不忍言,痛苦万分。   邹清许本来想喝水,刚打开水壶,此时顾不上盖盖子,快走几步,忙跑到沈时钊身边,半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   沈时钊坐起来倚在石头上,先帮他把水壶的壶盖拧紧:“你不用这么担心。”   邹清许心里咚咚跳,随口说:“我主要怕万一你真摔伤了,赖到我头上。”   沈时钊抿抿嘴,他强忍着痛意试图站起来,尝试了一下后又坐了回去,邹清许搭了把手,自己也被拽到地上。   沈时钊喃喃自语:“好像玩砸了。”   邹清许没听清,仍试着去扶他,终于把沈时钊扶起来后,问沈时钊:“你自己能走吗?”   沈时钊抬眸,视线与邹清许相撞,信誓旦旦地说:“不能。”   .   身体隔着衣物紧贴在一起,两个人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邹清许扶着沈时钊的肩膀,因为担心而忽视了此时暧昧的姿势和氛围,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说:“看上去只有一条腿受伤。”   沈时钊盯了他一眼:“另一条腿也受伤了。”   邹清许忙扶好这位易碎的沈大人,“这样吧,一下山,我找辆马车,把你驮回去。”   沈时钊不言语。   被枫叶浸染的山间,有两个黑点在其间穿行,晚秋的风带了寒意,盘旋着把他们吹到山脚。   把沈时钊送回去两天后,邹清许想去探望一下,谁知沈府传出消息,沈大人爬山伤了腿,正在府里静养,谁都不见。   邹清许:“......”   那一跤不应该摔得如此严重,沈时钊是装的。   他冷静下来想了又想,那家伙就是装的。   沈时钊装病,大概是为了躲锦王。   锦王想牢笼谢止松,谢止松装死,他必然会想别的办法,比如拉拢谢止松的亲信。   现在沈时钊也学废了,他开始装死了。   压力给到谢云坤。   谢云坤没有压力。   他和锦王相见恨晚。 第83章 拒之门外   沈时钊装病不想搭理锦王, 有的是想搭理锦王的人。   谢云坤和锦王同样喜欢吃喝玩乐和奢侈浮夸的生活,两人如同灵魂伴侣,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彼此。锦王把主意打到谢云坤头上时, 谢云坤不仅没有给他吃闭门羹,也没有和他打太极,而是自然而然地和锦王厮混到一起。   知己难求。   谢云坤不认可谢止松的主张,谢止松为人过于谨慎,对荣庆帝忠心耿耿, 在荣庆帝手里,他们是快活了, 但荣庆帝总有老的一天,他们怎么能不提前打算,讨好未来的新主?   何况谢止松也有老的一天, 谢云坤得为自己认真考虑他的前途,目前看来,锦王有大好前程。   谢云坤和锦王开始眉来眼去。   在沈时钊静养的几日里,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几个职级较低的官员凑在一起议论朝事, 聊着聊着开始辱骂朝廷,这几个哥们自己悄悄骂也就算了,但他们做人做事不周全,此事被人抖了出来,传到了荣庆帝耳朵里, 时机不巧, 荣庆帝当时心情正烦闷, 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 当即把其中一个跳得最欢的斩立决,其余三人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此事一出, 皇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哗然。   荣庆帝龙颜大怒,百官一言不发,一时间人人自危,不敢多言,更别说为那三人求情。   邹清许了解了详情后心里憋屈,四人之所以凑在一起辱骂朝廷,的确是抒发胸中的不满,然而这件事发生的前提是他们满怀才学,还有一颗报国的心,但官场黑暗,几人一直受到打压,心中不服才开始评头论足,年轻的读书人血气方刚,清正廉明,话说得重了些,没想到被不怀好意的人听去大做文章。   恰逢沈时钊的腿养得差不多,邹清许假模假样地去探望他,沈时钊若是再不见人,可就太装了。   邹清许去沈府的时候,沈时钊正在书房看书,他在书房接见了邹清许。   一见面,邹清许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沈时钊的腿,问:“沈大人恢复的怎么样了?”   沈时钊:“好得差不多了。”   邹清许盯着沈时钊的腿开始讲长篇大论:“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依旧需要好好静养,多吃点肉好得快,以外,菜要多吃,水果要多吃,米面当然也少不了,吃饱喝足之后,不能总躺着不动,用进废退,得适当的动一动。”   沈时钊点头表示知晓。   “我听闻沈大人最近连一只蚊子都没放进沈府,十分佩服,沈大人现在是大红人,人气高涨,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拉拢你,我先前呢,还能来去自如,现在不行了。”邹清许说完,幽幽叹了一口气。   沈时钊继续点头,但他忽然停了下来,邹清许的语气多少有些做作,他抬眸:“我把你和别人一样拒之门外,你不开心?”   邹清许被这一眼盯得有点紧张:“当然......不是,我无所谓,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要紧的事,你不能谁都不见吧。”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一动不动的眼睫,他把身子放正:“知道了,下次给你开后门,你是例外。”   邹清许心里一晃,但他摆手道:“开什么后门,你不知道我们老百姓最讨厌后门吗?”   沈时钊:“不好意思,我刚刚说错了,见你不是开后门,而是应该的。”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进来,把兰花的香气送到邹清许鼻尖,沈时钊低头去喝茶,仿佛只是说了一句稀疏平常的话。   邹清许的心却开始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把他后背撞出一层热汗。   一向伶牙俐齿的人词穷了。   曾经在邹清许眼里,沈时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一言不发是深沉冷酷憋坏水,他一开口邹清许更要认真听防止被下套,但是如今邹清许再看沈时钊,他脑袋空空,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沈时钊看上去没有那么讨厌了,反而有些皮。   邹清许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正当他放空时,沈时钊从茶杯里抬头,“说吧,你今天找我是为了说什么?你应该不是为了看我而来吧。”   还在走神的邹清许献上一张茫然的脸。   沈时钊同样献上一张问号脸。   “哦。”邹清许缓过神来,他大言不惭地说:“你别妄自菲薄,我真担心你,但来都来了,说说朝中最近的事解闷儿。相信你也听说了那件大事,我觉得他们四人罪不至死,沈大人的看法呢?”   沈时钊不咸不淡地说:“他们对朝廷不满,是因为怀才不遇,可世上怀才不遇的人多了,我想四人如此气愤,是因为谢止松买官卖官,甚至明码标价,坏了朝中的风气。”   邹清许欣慰地看着沈时钊,微微抬起嘴角,“沈大人虽然在家里静养,却对朝中的事了然于心。”   沈时钊看向邹清许,“伴君如伴虎,身为人臣一定要时刻谨记这句话,他们四人对谢止松不满,谢止松肯定是最想报复他们的人,但最后要他们命、下那道圣旨的人却是皇上,帝王心最难猜,得罪不起。帝王一怒,可不仅是人祸,还可能像天灾,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   沈时钊语重心长,邹清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在提点自己,让自己在泰王面前也要多加小心。   他一个小官,很少在荣庆帝面前露面蹦跶,却免不了在泰王面前高谈阔论。   政治斗争惊险残酷,在君主专制的封建时代,帝王是天,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官者无论多有政治心机,让帝王满意才是最高明有效的谋术。   邹清许近来在泰王面前总感觉到无力,今日听沈时钊一席话,醍醐灌顶,但他心里的某块地方仿佛更沉重了。   邹清许眉头紧皱:“谢止松通过培植党羽掌握人事任免大权,对官员职位明码标价,到头来反而是为正义发声的官员落难,我难以想象如果一个国家任由这种事情发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时钊严肃道:“忠臣要救,不然我们就成了奸臣,但是皇上大发雷霆的举动震惊了朝堂的上上下下,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碰逆鳞,我们不能盲目的上奏,而要想个管用的法子。”   邹清许对沈时钊的话表示认可:“我们确实不能直接硬碰硬,也碰不过,你有什么法子?”   沈时钊:“听闻皇上病了之后越发信天象等说法,我们可以从这里做文章,如果是上天的旨意,皇上不会不慎重处理。”   邹清许挑挑眉:“这个损招儿怎么有些耳熟?”   沈时钊:“谢止松曾经用这招扳倒了陆嘉。”   邹清许忍不住笑了:“出师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我还想再用一次民间的舆论,但总觉得有些单薄,二者结合,估计皇上无话可说。”   有了主意后,邹清许心情肉眼可见的明媚,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后续需要做的事,说:“这件事做好准备后,我让泰王去张罗。”   沈时钊:“我来张罗就行。”   “不用。”邹清许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关切,“让泰王去干,皇上对自己亲儿子会更包容一些。”   “嗯。沈时钊认可,他按自己的理解说:“你担心我?”   邹清许:“......”   邹清许觉得自己该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白了沈时钊一眼,站了起来,被沈时钊一把抓住胳膊。   邹清许低头:“还有事儿吗?”   沈时钊用纯净的眸子盯着他,愣了片刻后缓缓放开邹清许的胳膊,对视的时间很奢侈,但也令人呼吸不畅,他说:“我行动不便,能帮我添一杯茶吗?”   邹清许帮沈时钊添了一杯茶。   沈时钊:“能帮我给花浇浇水吗?”   邹清许帮沈时钊浇了花。   沈时钊:“能帮我——”   邹清许:“长——煜——。”   长煜噔噔噔跑了过来。   他以为沈时钊出了什么事,带着小喘气说:“大人,有什么事吩咐我做?”   沈时钊抿抿嘴,轻描淡写地说:“送邹大人离开。”   几日后,朝中有人上奏近日天象不好,荣庆帝派人细查详情,结果查出了问题。此天象呈凶,大概是因为朝中有冤假错案,与此同时,汹涌的民意奔袭而来。   嘴上乱说话的四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有才情,有志向,有抱负,他们什么都没做,吐槽自己遭遇的不公,顺便表达了对朝廷的不满,没想到遭受飞来横祸。   百姓们纷纷为四人打抱不平,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   条件铺垫到位后,泰王进宫面圣,在荣庆帝面前为那三人求情。   一时的口舌之快,揪着不放没必要。何况荣庆帝派人私下里调查,朝中为官的风气的确需要整治,众人义愤填膺不是没有道理。   荣庆帝回过神来,他有些草率了。   寻常人的草率或许没什么,帝王掌握着生杀大权,生死只在一念。   他反思后答应了泰王重新审理此事,同时对泰王进行封赏。   朝中的气氛再一次微妙起来。 第84章 担心   荣庆帝念泰王勇敢谏言, 对他进行了一番奖赏。   在人人附和、人人为己的朝堂中,泰王如同一股清流,总是冒着风险说一些话, 做一些事。   每次他都赌赢了,救邹清许那次赢了,这次也赢了。   荣庆帝难得耳前一亮,谢止松严严把控着朝政,他终于听到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锦王听闻此事后暴跳如雷。   他一直以为东宫之位如同探囊取物, 然而泰王最近越来越碍眼,让他日日难眠。   这个家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头的呢?   锦王逐渐乱了阵脚。   荣庆帝年老以后,心态逐渐和年轻时不太一样。   他听了泰王的话后,心中感慨颇丰, 他年轻时唯我独尊,什么都不信,后来逐渐开始研究佛道天象,底下的人今天报祥瑞, 明天报不详,听得久了,荣庆帝开始信一二。   他把谢止松叫到了宫里。   荣庆帝老了,谢止松也老了,可能心境变了之后看什么都是老的, 谢止松腿疾复发, 近日走路一瘸一拐的, 荣庆帝今日第一次萌生出了给谢止松赐座的想法。   谢止松惶惶不敢坐。   荣庆帝不想多说, 有些不满,他几乎用下令的语气说:“朕命你坐。”   谢止松坐了下来。   荣庆帝:“朝中有人上报最近天象异常, 可能是世间怨气过重,尤其是皇城的方位,大师们怀疑有冤假错案。”   谢止松老态龙钟的脸上缓缓浮出异色,脑中已经大干了一场,他说:“皇上,民间的传闻不可尽信,待臣去找专业的天象师,好好看一看。”   谢止松属实被惊到了。曾经他也是玩天象的一把好手,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今日被反噬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的路,竟然被别人走了,谢止松心情复杂。   宫内死气沉沉,荣庆帝看着外面的阴天:“不用了,他们都说大牢中现在关着的三人怨气重,冤气也重,朕想了想,他们是读书人,有点情绪挥笔洒墨是正常的,此事不要追究了。朕不想当一个昏君,连听点难听的话的肚量都没有。”   荣庆帝生了一场病后似乎在一夜之间变老了,谢止松也是。谢止松睁着圆圆的眼睛,老了后他眼球有些凹陷,花白的胡子随着头部的动作极缓的摆动:“皇上,臣以为——”   荣庆帝打断他:“听闻这四人之所以如此义愤填膺,是对朝廷的用人选拔制度有所不满,你身为内阁首辅,要帮朕多分忧。”   荣庆帝点到为止,神情极不耐烦,谢止松听闻,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跪下去,表忠心:“臣一定不辜负皇上的期望,愿为大徐鞠躬尽瘁。”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谢止松把朝堂弄的乌烟瘴气,买官卖官的风气盛行,帝国的官员晋升渠道被搞得乱七八糟,君臣心里都明了,曾经处死一人的决策也是在谢止松的怂恿上,荣庆帝一时上头做出来的。   荣庆帝今日敲打谢止松,没有继续深究,已经是谢止松莫大的荣幸。   君臣两人早已站在了一条船上,风风雨雨同行几十年,谢止松是荣庆帝最忠诚、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一条走狗,如果说谢止松贪污庸懦,骄奢无度,少不了荣庆帝推波助澜,荣庆帝对谢止松极为宽容,只要他做的事不过分,荣庆帝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谢止松有点过了。   精明如谢止松,立马察觉到了。   回到谢府后,他来不及更衣,喊来谢云坤。   谢云坤沉迷声色,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谢止松嫌恶地指着他,“你怎么又这副鬼样子?”   谢云坤懒洋洋地坐下来,老爹一上来就指着他的鼻子开骂,明显见荣庆帝不太顺利,他察言观色的功力是顶级的,这么多年跟着谢止松在官场里游走,练出一身本领,谢云坤给谢止松倒了一杯水,问:“怎么了?皇上哪里不满?”   谢止松正襟危坐:“你现在一个官卖多少钱?”   谢止松如此严肃,谢云坤也端正起来:“有五百两的,也有一千两的,不同的官阶,不同的价钱。”   谢止松抬眼:“什么官也卖吗?”   谢云坤实话实说:“能操作的,应卖尽卖。”   眼看谢止松脸色又怒起来,谢云坤给他递过去茶杯,忧郁不羁的脸色中带三分杀意,“原来皇上是为了此事喊你入宫,一定是那几个咋咋呼呼的读书人又惹事了。”   “你可千万不要再打他们的主意,皇上想保他们。”谢止松看着他:“以后收敛一些,少惹这些读书人,读书人的笔是剑,嘴是刀。”   谢云坤眼里有森然冷意,并不打算完全收手:“放心吧爹,等风头过了,没什么可担心的,谁敢找谢家的麻烦?三个不识抬举的人,这次便宜他们了。”   谢止松心里后怕,但谢云坤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他,“爹,皇上今天把你叫过去,不也没处理你吗?反而让你多加注意,说明皇上心里有你,怕什么。”   谢止松闭上了眼睛。   谢云坤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他的心里总是不安。   由泰王出头,异常天象的由头找好以后,三位在大牢里待了许久的人重见天日,泰王在百官心中的地位瞬间水涨船高,朝中的夸赞不绝于耳,锦王在一旁干瞪眼着急,上赶着为先前死去的一人翻案。   结果......被荣庆帝冷眼相待。   这件事成了邹清许和沈时钊出游时的乐子。   事情是这样的,贺朝最近升职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秋天恰好是丰收的季节,他便请邹清许和沈时钊去自己家里吃饭。   贺朝的母亲在盛平郊区有一套小屋,院子里栽了很多核桃树,新鲜的核桃十分鲜美,邹清许和沈时钊除了去吃饭,顺便摘核桃,摘完核桃后又去了果林。   贺朝不停地干活,邹清许边摘边吃,沈时钊倒是不吃,但他身体刚刚恢复好,不能干重活,随便摘果子玩。   贺朝想到朝中最近的风波,笑着说:“你们说锦王何必呢?那么爱表现吗?”   邹清许:“说不定他现在还在苦思冥想,想不通为什么皇上不搭理他的提议。”   沈时钊补充:“太后不在以后,锦王的战力下降的厉害。”   锦王为了搞明白此事确实费了不少心思,他甚至专门问谢党的人打探,谢止松心里坚守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红线,突破点成了谢云坤。   锦王朝谢府的一个下人伸出权力之手,下人很快牵线搭桥,将谢云坤和锦王牵了起来,谢云坤虽然胆子大,但整日经谢止松言传身教,眼界并不低,心眼也不少,他不敢和锦王深度交往,却乐意为他解惑,让他即刻收手。   锦王听话的收了手。   贺朝:“圣旨是皇上下的,想翻案无异于昭告天下皇上是非不分,这皇上能忍?不给他一个大嘴巴子已经展现仁慈的父爱了。”   邹清许心情舒畅:“起初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可以做错事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现在想明白了,历史上那么多皇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风格,只能顺着当代的风格来。”   贺朝看邹清许一眼:“这次的事告诉我们要慎言,敏感的话你别说了,小心被捅出去。尽管最后被放出来三个,还有一个已经永远长眠于地下。”   邹清许偏头回道:“如果你们两个出卖我,那我接下来的事别干了。”   沈时钊顺手给邹清许摘了一个新鲜的红果,“有时候翻不翻案不重要,百姓在民间自发怀念那位死了的义士,读书人以他为榜样,他的名字已经响彻中原大地。”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递过来的果子,他犹豫了两秒,在贺朝的注视下接过了果子,“我现在呢,觉得名声也不重要,哪怕当下个体经历巨大的忧伤喜悦,人死后都是一抔黄土,搞不好几万年以后,世界消失了,人们会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我们太渺小了,如同一粒尘埃。”   贺朝看着邹清许:“你什么意思?该不会要打退堂鼓了吧?”   邹清许:“没有,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尽情去享受活着的美好,我的意思是哪怕有一天功败垂成,甚至付出身家性命,也没什么。”   沉默的沈时钊忽然说:“我不会让你输的。”   说完那句话后,沈时钊走到了前面,他拿了一个布兜,开始装新鲜的果子。   贺朝总感觉氛围有些微妙,他和邹清许走在沈时钊身后,轻声说:“沈大人能扛事,不错,我真担心你守不住。”   邹清许瞪他一眼:“担心什么,都是兄弟。”   邹清许说完,沈时钊拿着一小布兜的果子转身,递给邹清许。   “我看你喜欢吃这个。”   邹清许正要摆手拒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沈时钊却已经将布兜塞进了他怀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贺朝咽了一口唾沫,他拍了拍邹清许的肩膀。   “我真的担心。” 第85章 佳话   贺朝觉得不对劲。   他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 总之氛围不对劲。   一阵风吹来,邹清许冷得啰嗦,打了个寒颤。   现在的温度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冷, 邹清许不理贺朝,继续摘果子,一路尽是五谷丰登的香气,贺朝追上前去,问邹清许:“你现在考不考虑你的个人问题?”   邹清许用衣角擦了擦红果, 放慢步速,余光瞥到沈时钊远远走在前面后, 看贺朝一眼:“当然不考虑。”   贺朝走到他身前,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问:“为什么?是没有合适的人?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邹清许恶狠狠咬了一口红果,低着头, 不缓不急地说:“现在正是博弈的关键时候,我不想功败垂成。”   晚秋的小道,一片灿烂的金黄,这段时间, 有果树的人家都忙着摘果子,果田里不时有人头冒出来,风吹过境,果香弥漫。   贺朝:“这两者之间有必然关系吗?”   邹清许看向前方,沈时钊的背影映入他的眼帘, 他心里莫名有了起伏, 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说:“应该有吧, 我脑子没那么好使, 同时干两件事估计得干冒烟儿。”   贺朝也咬了一口果子,酸得牙疼, 他撇嘴:“可惜了,我听闻朝中有人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邹清许瞪大眼睛:“谁?你认识吗?快让他别费心了。”   贺朝:“这位小姐有如花似玉的美貌,还是大家闺秀,家世也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邹清许狂摇头:“首先,我追求自由恋爱,我不知道是她喜欢我还是她爹喜欢我,其次,我现在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两个人轻声交谈,沈时钊在前面旁若无人的摘果子,等他们硕果满满、回到小屋后,邹清许累得瘫倒在椅子里。   贺母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老太太吃苦耐劳,手脚麻利,忙活半天,做了一桌拿手好菜,等他们都回来后,贺朝摆好桌子,四人围在一张桌子旁边聊边吃,贺母在一旁安静吃着饭,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   邹清许一边夹菜一边问沈时钊:“这次你义父栽了跟头,他怎么说?”   沈时钊看了邹清许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谢止松明明有名字,他非要说义父,仿佛嘴欠故意调戏人似的,沈时钊说:“主审此事的人被撤职了,谢党上上下下的人暂时应该会安分一些。”   邹清许:“我总感觉狗改不了吃屎,过阵日子还要作妖。”   沈时钊:“最近他们在头疼任循的事,没那么多精力。”   邹清许眼睛一亮:“不愧是谢大人,终于发现身边有只小狼了。”   贺朝挑眉:“任大人声名远扬,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应该很少有人对他不满吧。”   邹清许:“越是这样越要防着,如果你是谢止松,你不心慌吗?有一只大灰狼伪装成小白兔,人畜无害,但朝中从皇上到百官都喜欢他,他孝顺、讲义气的事迹在民间广为传播,声名远扬,学生遍布天下,为人有分寸有手段,谢止松为什么在意他但没有对他下手?因为任循太谨慎了,谢止松无从下手。”   想当初,谢止松还曾拉了任循一把,那时的他 ,一定没想到任循后来竟有如此实力。   沈时钊:“谢止松想要把控内阁,当一名独裁者,首先要管好内阁里的人,如果这里面的人天天跟他对着干,他这个首辅一定是失败的,内阁中缺人时,谢止松向皇上举荐了任循。”   贺朝有些疑惑,邹清许把自己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继续听沈时钊说:“荣庆帝喜欢平衡朝中大臣的权力,谢止松有样学样,也想要平衡内阁中的权力,谢止松不愿看到刘琮权力过大,举荐任循可以平衡这种权力的失衡,何况任循看上去和蔼温顺,没有脾气,还有些逆来顺受,比较好控制。”   邹清许同意,人人都想和忠厚老实、没有城府的人当同事,任循唯一不好的一点是能力太强,整个人只好使劲藏拙,内阁一开会,他便搬椅子坐在角落里,平均每个月都得病几天,然而一有事需要解决时,他的政治锋芒还是露了出来。   任循平日里沉默寡言,遇事时却胸有成竹,他不轻易拿主意,但一旦拿了主意,基本上这件事尘埃落定。   谢止松也怕自己引狼入室,万一任循有一天飞黄腾达,翻脸不认人,但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时钊:“任循在谢止松面前很谦卑,更换案子的主审时,他专门给谢止松带口信,让谢止松放宽心,他会兜底。所以即使谢止松吃了亏,也没说什么。”   贺朝慨叹道:“这么说来,任大人的确高明,有一手。”   一旁花生米下肚,邹清许举起酒杯,杯子里装着烧开的水:“来,碰一个,我争取让泰王早日把任循当亲老师,如果任循有一天和谢止松斗起来,我们给他支援。”   邹清许一口酒都没喝,但贺朝觉得他醉了,贺母不停地让三人多吃,邹清许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   他给贺母夹了一块肉,夸老人家的手艺好,让老人家多吃饭。   邹清许脑袋晕乎乎的,眼前模糊不清,转眼间,他来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   邹清许知道自己大概率回不去,书里的邹清许全家被杀,只剩他一个人活着,现实世界中的他同样如此,不然不会沦落到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当主播。   猝死后估计很久都不会被人发现。   但邹清许有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在山上的农村里,老人带着他摘果子,捡东西。   不知不觉中,这些记忆已经远去,逐渐变得模糊,距离他上一次回忆同样的事,太多细节被遗忘,他彻底成了书中的邹清许。   邹清许开始和贺母聊家常,贺母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在地里忙活,夏天在屋里做衣服,冬天在院子里编草帽,邹清许眼里逐渐动容。   比起成天在朝堂里勾心斗角,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普通人的生活朴实无华,却令人羡慕。   如果有一天,他无处可去,一定来这里采菊东篱下。   邹清许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笑,以后如果他输了,没机会,赢了,怎么会无处可去?   老人在身边总是很心安,哪怕不是他家的老人,邹清许看着一望无际遥远的天,思考着以后的日子。   不知为何,邹清许想到了沈时钊的将来。   沈时钊的将来,无论怎么看,前景都没有他的好。   邹清许走神时,沈时钊去了一趟外面解手,贺朝恰巧也出去洗了一盘果子。   白天摘的果子有整整两大筐,摆在地上,可以自己留着吃,也可以卖掉。贺朝洗好果子,要往屋里拿时,刚好碰上沈时钊。   贺朝乖乖巧巧地问了个好,不料沈时钊叫住了他。   沈时钊身形板正,从来没有像邹清许一样没骨头过,沈时钊的官位远在贺朝之上,一直以来的形象也不怎么温暖正面,导致贺朝对沈时钊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被沈时钊叫住后,贺朝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停下来,沈时钊问:“哪位大人想把女儿许配给邹清许?”   贺朝一时想不起来,他一手端着果子,一手拍着脑袋问:“哎,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沈大人怎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沈时钊端着严肃的脸色说:“随便问问。”   既然是随便问问,贺朝便不想思索了,他拿着果子,想和沈时钊一起进屋,刚抬起一只脚,发现沈时钊没有一点想动的样子。   咦?奇怪。   贺朝偏过头,莫名看到了沈时钊冰冷的眼神,不同于平时严肃的状态,那眼神仿佛浸润着杀气,冷得可怕,贺朝心里一阵发毛,感觉自己还能再想一下。   “哦!我想起来了,是户部郎中杨大人的女儿。”   压力给人动力,贺朝背后冒了一层热汗,好歹终于把人给想起来了。   杨大人有位爱女,相貌不错,品行也不错,熟读四书五经,在女子们普遍不上学的年代,她跟着父亲学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眼界开阔,从小想找个读书人当丈夫,杨大人很早以前便相中了博学强知、才华横溢的邹清许,邹清许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好太深,他一直觉得邹清许是好苗子,如今女儿长大,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杨大人光明正大的把目光投到邹清许身上。   “嗯。”院子里的核桃树落下黄叶,沈时钊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似乎没有过于丰富的表情和反应。   贺朝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过了一阵儿时间后,朝中传出一段佳话,户部郎中的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杨大人女儿的郎君是都察院的御史,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夫妻二人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所有人都满意。   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邹清许听到这桩喜事,只当自己听到一桩喜事,乐呵呵地要了一颗糖吃。 第86章 红颜   任循成了泰王的老师。   泰王虔心问荣庆帝求师, 荣庆帝对这种事情应允尽允,任循胸中万卷,抱玉握珠, 历练老成,他的文韬武略有目共睹,荣庆帝当即答应让任循为泰王授课。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当然,日后回头看的时候, 说不定是功不可没的一大步。   荣庆帝的脸色越来越虚弱,除了太医, 没有人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太医院的太医守口如瓶,不透露一点风声。   疑疑惑惑间, 皇子们的相争也进入白热化阶段。   上至权臣,下至小官,全都对外宣称不拉帮结派,可但凡在朝中有点地位的人, 谁不拉帮结派?谁不明着暗着站队?   众虎同心方能成事,孤军奋战险象环生。   锦王早些年依靠陆党,早把这招玩得得心应手,不少朝臣依附于他,泰王是后起之秀, 不动声色的奋起直追, 但弯道超车不是易事。   邹清许现在只有两个心愿, 一是扫平谢党, 还朝堂以清明,二是辅佐泰王上位, 给天下以未来。   任循成为泰王的老师后,他仿佛离这一步又近了一些。   得一良师,泰王本应笃学不倦,修身慎行,但邹清许却发现泰王近来总是心神不定,做学问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荒废了不少时间。   邹清许琢磨半天,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想破脑袋想不出来泰王堕落的原因,抓到泰王府的丫鬟一问,才知道泰王最近有了新宠。   怪不得泰王妃这几天闷闷不乐,人病恹恹的,还总是莫名其妙发火,让邹清许都有点不敢进王府。   泰王府除了泰王妃外,也有塞进来的妾室,不过泰王现在盛宠其中一位名为青灵的姑娘。   青灵平日里穿衣打扮极其素淡,性格温婉,出身卑微,不是大家闺秀,但她五官明艳大气,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邹清许火冒三丈地和沈时钊吐槽。   “泰王最近沉迷于声色犬马,连书都不好好读了。”   邹清许气咻咻,沈时钊的神情和心态反而都很稳定,他垂下眼眸,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少年人血气方刚,不是很正常吗。”   邹清许:“正常吗?”   沈时钊看着他说:“他是一个人,当然有生理需求。”   邹清许抿抿嘴:“你好像很能理解他?”   沈时钊直直盯着邹清许澄澈的眸子,邹清许身上傻气四溢,说起话来却十分大胆和露骨,他身上同时流露着天真和魅惑,一丝暧昧的气息隐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沈时钊波澜不惊地反问:“难道你没有吗?”   邹清许:“......”   问题被扔回到邹清许身上。   邹清许终于反应过来不应该和沈时钊聊这个话题,他懊悔不已,答“没有”太装太假了,答“有”又太暧昧了,邹清许不自然的、生硬的换了个话题,把尴尬的牢笼破开一个小洞,让人能够自由呼吸。   “泰王最近太丧志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时钊:“说不定王爷终于遇见了真心所爱之人,你也应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我听说前段日子有人想给你做媒。”   邹清许:“......”   邹清许:“早黄了,而且儿女情长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邹清许拿起杯子润了润嗓子,想到前段日子发生的事,他至今摸不着头脑。听说户部的杨大人想把女儿介绍给他,一副非他不嫁的样子,搞得邹清许心理压力很大,但是过了一阵,没想到那位姑娘竟然对外宣称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郎君,让邹清许半天摸不着头脑。   “别提了,人家已经嫁出去了,找的夫君还是你们都察院的人,听说两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你作为都察院的长官,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沈时钊偏过头,不去看邹清许的眼睛,他云淡风轻地说:“这件事我十分清楚,放心,杨大人的女儿找到了一位贤才,他俩也绝对是真心喜欢和欣赏对方。”   邹清许认为,这种敏感话题以后还是不要和沈时钊谈了,容易谈崩。   泰王的春天来了,但盛平进寒冬,北风过境,带来一股蚀骨的严寒,万物凋零,长街萧条,邹清许看着窗外寡淡的天色,眉间的愁绪不自觉流露出来。   最近的工作不太顺心,邹清许焦躁不安。   他看好的人,还没等泰王争取过来,已经被锦王先一步拉拢,锦王拉拢人的手段一绝,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形势不太乐观。   想来想去没有结果,最后竟是任循提醒他,泰王身边可能有了出卖他们的人。   官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邹清许心里一阵发凉。   在家中时他披着一件披风,直到沈时钊来,他一直在走神发呆。   沈时钊给他带来了一些新鲜的苹果和小梨。搁平时无肉不欢的邹清许来到大徐以后,竟然开始想念一年四季都有的新鲜瓜果,人这种生物真的很奇怪,越不能干什么,越想干什么。   他偶尔和沈时钊提了一嘴想吃新鲜的果子,沈时钊竟然记在心里,给他带了过来。   冬天的果子稀缺,只有苹果和梨勉强放得住,沈时钊的心意不言而喻,邹清许生无可恋地看着小果子,提不起一点兴趣。   沈时钊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邹清许现在看着沈时钊,仿佛看着红颜祸水,他说:“有事吗?”   沈时钊:“没事不能来吗?”   邹清许:“可以,但是奉劝你,不要靠近感情,会变得不幸。”   邹清许蔫了吧唧,没用正眼瞧沈时钊一眼,他没让沈时钊坐,也没给沈时钊倒茶,把热情待客的对立面发挥的淋漓尽致。   沈时钊盯着他惨白的小脸,“你今天不舒服吗?我想找你聊一下泰王府的青灵,如果你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再说。”   邹清许皱了皱眉,想到青灵,头更大了,色字头上一把刀,青灵把泰王迷得神魂颠倒,泰王现在正在兴头上,对这位姑娘十分上心,但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这对邹清许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个坏消息,他说:“青灵有什么好说的?”   沈时钊:“我怀疑她是泰王府的卧底。”   邹清许蹭的一下从桌子上立起来,他双眼发光,为沈时钊将椅子搬到身后,又毛手毛脚地给沈时钊倒水,“我夜不能寐,你速讲。”   沈时钊坐下来,看着瞬间容光焕发的邹清许问:“你好了?”   邹清许把杯子递给他:“我百病全消,你速讲。”   沈时钊娓娓道来:“青灵的身份卑微,要不是有几分才学,泰王估计不会喜欢她。”   邹清许:“泰王的确是这样的,想当初,他也是看我有几分才学,在茫茫人海中看中我,把我领回了王府。”   邹清许认真盯着沈时钊,求贤若渴。沈时钊刚要把水杯放到嘴边,却又把水杯堪堪停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脸,看着邹清许。   那神情仿佛在说:暧昧了宝贝,怎么打的比方?我不喜欢,撤回去。   邹清许不明所以。   像个傻子。   沈时钊一看他傻得这么纯粹,心中短暂积聚的淤堵反而消散,继续说:“但青灵的父亲曾为锦王做事。”   邹清许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狼在羊窝。   邹清许脑子里有东西一闪而过,视线里仿佛添了一层阴暗的滤镜,但他还有理智,很快冷静下来说:“光凭这点,似乎不能证明青灵图谋不轨。”   沈时钊转过脸,低头喝了一口水:“你似乎也还没有很了解我,当我和你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已经过了空穴来风的阶段。”   “哦。”邹清许悻悻然,他眨了眨眼,说:“我要尽快将此事告诉泰王。”   “等等。”沈时钊拦住他,“你有证据吗?”   邹清许送来茫然的一眼。   沈时钊:“泰王现在正宠爱青灵,你贸然把这件事说出来不仅不会让泰王相信,反而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除非有证据。”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这家伙的心机和城府埋藏在冷酷无情的外表之下,倒是天衣无缝。他说:“我没有证据,你肯定有证据,我听你的。”   沈时钊怔了一下,而后缓了缓说:“两日之后,青灵会在王府后院传递消息,届时你把泰王引到那里,让他亲眼看看青灵做的事。”   邹清许笑盈盈地看着沈时钊,“没想到你对泰王有这么深的研究,泰王被青灵迷得神魂颠倒,我们确实不能乱来。”   “不止是泰王,任何一个人陷入七情六欲,都很难理智,我们也一样。”沈时钊的声音有些低迷,像冬日穿过小院的凉风。   沈时钊说这些话的时候,邹清许的耳尖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看着沈时钊,不自觉陷入沉思。   沈时钊从未胡搅蛮缠,但他一直极有存在感的存在于邹清许的生活中。   “有人在想我吗?”沈时钊突然打了个喷嚏。   “没有。”心虚的邹清许脱口而出,察觉到不妥后改口:“一定是长煜想你了,快回府吧。” 第87章 青灵   两日后, 泰王府。   任循给泰王讲学,邹清许坐在一旁旁听,任循讲了一会儿后, 邹清许提议出去闲逛一圈,活动活动筋骨。   泰王打了个哈欠,下意识避开任循的视线,这几日注意力总不集中,效率确实不高, 他不想给任循留下不好的印象,索性调整调整状态, 站起来说:“出去走走,吹吹风。”   泰王困顿不已,他不知道邹清许为什么提议去府里散步, 但他没想太多。   邹清许看泰王站了起来,也起身说:“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劳逸结合。”   邹清许正说着,任循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任循的目光像一层灰,无声无息, 邹清许波澜不惊地接过来:“任大人也一起吧,活动活动。”   几人在院子里享受冬阳,越到寒冷的时候,越显出太阳的暖意,不知不觉中, 他们一行人走到了后院。   后院荒僻, 尤其是冬日, 一片萧条, 连家仆们都不喜欢在这里待着,这里人烟稀少, 冷清孤寂,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泰王环顾四周,没有人的地方没有生机和活力,他说:“这里没有人气,我们去前院吧。”   邹清许向远处眺望,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指着远处的院墙说:“谁说这里没人?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人?”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有一个身影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裙摆飘动。但因为离得远的缘故,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   泰王不禁好奇起来:“过去看看。”   转身时任循又看了一眼邹清许,邹清许位卑,又是后辈,躬身为任循让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院墙角落走去,那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慌忙从踩着的石头上往下走。   似乎是个女人。   她想逃,可是因为着急踩空,摔在地上,再爬起来时,泰王已经逼近——   泰王认出了她。   “青灵。”泰王快步走上前去,关心地将她扶起,随行的人面面相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有邹清许淡定自如地吩咐府里的侍卫,“刚刚外面是不是有人逃跑了,快追!”   一群家仆风风火火地爬墙追了出去。   邹清许的一句话点醒了泰王,泰王看着怀中的女人,他依然抱她抱得很紧,但眼里分明多了一丝紧绷的情绪,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怀中的女子泪眼婆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会哽咽,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泪滴,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我见犹怜。   怪不得泰王被迷得神魂颠倒。   邹清许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虽说这次抓了现行,但如果把接头人找到,才算板上钉钉。   凑巧的是,家仆们几乎没费功夫,把人抓住了,证据确凿,青灵原本守口如瓶,哭哭啼啼想要蒙混过关,随便编一个自己贪玩的理由,但抓住的接头人没骨气,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青灵眼看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狡辩不得,只好认栽。   青灵长跪在地上不起,只求泰王念在往日恩情,放她一马,她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哪怕在王府当个下人,天天干粗活和脏活,她心甘情愿。   泰王心如刀割,脸色又白又暗,整个人像被抽了魂魄,他让人先把青灵关了起来,自己回房冷静。   众人散去,泰王不发话,他们都当此事没有发生。   邹清许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模样的泰王,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脑?他庆幸自己听了沈时钊的建议,让泰王当场亲自揭开了青灵的面目。   饶是如此,泰王看上去十分于心不忍,大有想放过青灵的趋势。   或许真如沈时钊所说,人们对爱人总是宽容的。   邹清许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证据,青灵一定会颠倒黑白,泰王大概率也会相信他心爱的姑娘。   邹清许心里不安生,生怕泰王是个恋爱脑,等他再次去了王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打探青灵的下落。   邹清许望着青灵被关的小房子,外面似乎没有人把守,他偷偷问家仆:“青灵呢?”   家仆轻声说:“没了。”   邹清许大吃一惊,他以为泰王已经把青灵放了,没想到这家伙不要江山要美人,是冤种也是情种。   但很快,家仆说:“她背叛王府,当天晚上就被王爷处死了,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死的,让众人引以为戒。”   “死了吗?”   邹清许呆呆地问。   不知为什么,邹清许一直希望泰王能正视青灵犯下的错误,给她惩罚或者将她逐出王府,却没想到泰王直接杀了她。   毕竟是同床共枕多日的人,也是曾经放在心尖上宠的人,他以为泰王下不了手,以为泰王会动容,没想到泰王做事如此干脆利落。   邹清许一上午心不在焉。   当他走出王府的时候,遇到任循也往外走,北风呼啸,任循已经披上了披风,在大门处等轿子。   邹清许资历不够,只能冒着大风走回家。   邹清许朝任循行了个礼,他面上带着淡淡的愁色,任循一如既往的严肃,眉间也有若隐若无的郁色。   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用说,只需一个眼神交换便懂了所有。   智者的心意往往很容易相通。   幽幽的愁绪萦绕在两人心间,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股愁绪是哪里来的。   一连几日都是阴天,邹清许在小小的房子里望着外面晦暗的天色,屋里光线稀疏,灰蒙蒙的一片,哪怕是白天,也像傍晚。   邹清许没事时在家里坐着,也不知在等什么,仿佛是在等某个人,快要天黑的时候,沈时钊来了。   阴天光线昏暗,到傍晚时更是稀薄,邹清许示意沈时钊坐在他似乎早已为他留好的位置,为他沏了一杯茶。   屋里冷冷清清,沈时钊来了后反而有些热气,窗边沾上灰蒙的雾气,沈时钊问邹清许:“他都已经下令将青灵处死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邹清许没骨头似的往椅背上靠了靠,仿佛身上虚弱无力,他说:“是啊,我为什么不高兴,青灵不止一次往外传送了泰王府的消息,包括泰王私下里见了哪些人,准备见哪些人,甚至包括泰王平日的行踪、习性,还有泰王身边人的软肋,她做的事情的确容易让泰王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在争斗中落人把柄,她走得不冤。”   沈时钊:“自古以来,皇子相争不死不休,宫墙内外鲜血淋漓,你低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所以内心才会动容。”   邹清许为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感到惋惜,可能青灵罪不至此,也可能她罪孽深重,毕竟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争。但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青灵是泰王曾经最珍爱的人。   或许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没有人能逃脱残忍的宿命。   邹清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半晌,他轻飘飘地说:“在这场争斗中,能走到最后的,一定是对感情漠然的人。”   沈时钊看着他,仿佛窥探到一些别的东西。   他说:“日后,你要更加谨慎,小心锦王,也要小心泰王。”   邹清许眉头紧紧压着,五官染上一层暗色。   眼看天完全黑了,不点火屋里漆黑一片,只剩两个黑乎乎的人影,黑暗中倒是隐蔽,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和神情,两人都极为放松,聊了几句贴心的话。   譬如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一会儿,邹清许肚子响了一声,沈时钊提议去外面吃饭。   邹清许中气不足地说:“没钱。”   沈时钊站起来,黑暗中他璀璨的黑眸亮晶晶的,财大气粗地说:“我和你吃饭,什么时候让你付钱?走吧,我请你。”   邹清许刚要站起来,被这句话帅到了,腿软,又站不起来了。   沈时钊:“你怎么了?”   邹清许随口便说:“没事,腿麻了。”   尽管天黑得晚,但盛平城中的万家灯火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在萧瑟的冷风中,由于灯火亮起的缘故,长街上温暖如春。   邹清许贴心地找了一家苍蝇小馆,没让沈时钊大出血,他要脸,白嫖人家也就算了,不能再讲究。   小店的口味出奇的好,店里挤满了人,邹清许甚至吃出了汗,他把面条吃光,端起面碗大口喝汤。   桌上燃着一盏烛灯,邹清许放下面碗,他抬头,看到沈时钊棱角分明的脸。   俊秀的五官在泛黄烛光的映照下像雕塑般深刻美好,充满了艺术性,邹清许单手撑着下巴,忽然想起一句诗——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在的时刻温馨恬淡,日后回忆起来,用这句诗形容再好不过。将来的某一天,可能是痛苦的,但现在,时光无比美好,他摸到一个叫幸福的词语。   沈时钊不自然地擦了擦嘴角,“怎么了?”   邹清许真情流露道:“沈大人真是我等屌丝的楷模。”   沈时钊露出疑惑神情,但还没容他想太多,街上忽然传来人们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着火了!着火了!......”   在他们吃饭的功夫里,盛平的某一角,一场大火熊熊燃烧。 第88章 巧合   邹清许和沈时钊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走, 才知道一座学堂着了火。   幸亏此时傍晚,学子们都各回各家,学堂里几乎没人, 所以无人伤亡。   只是这座学堂,已经烧焦了。   烧焦的浓烟像黑色的火龙,张牙舞爪的扑到天上,人们围着学堂站了一圈,火势基本被扑灭, 但学堂算是废了。   看到无人伤亡后,邹清许放下心来, 但沈时钊脸上的忧色却没有散开,邹清许问:“这座学堂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沈时钊:“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座学堂是皇后命人修建的, 皇后娘娘本身熟读四书五经,她很关心大徐的读书风气,于是命人修建了几座学堂,烧掉的这座是最大的一座。想当初, 朝廷为修建学堂的用银吵了半天,最后还是从内库中取的,国库中的钱银实在有限。”   邹清许揶揄道:“国库没钱,但还是把你们谢党喂得五饱六饱。”   沈时钊看了他一眼,说:“明日上朝时一定会商议此事, 我猜朝臣势必会为此吵起来。学堂被烧了之后需要重建, 从哪里拿钱是个问题, 皇上自己的内库不够花, 总不能再从内库拿,直接从外库挪又会被臣子们攻击。”   邹清许想了想, 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说:“谁有钱就去问谁拿钱好了。”   沈时钊眉头紧皱,四周闹哄哄的,他们的声音埋没在人群中,无人在意,他说:“你以为皇上不知道谢止松有钱吗?但是这一切都是皇上默许的,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谢止松这些年搜刮了多少银子。”   邹清许沉吟:“不用想,一定超乎他的想象。”   朝中无人知道谢止松这些年贪了多少银子,说不定连谢止松自己都不清楚。   家大业大,数不过来。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群臣们果然为此事吵了起来。有人替皇后说话,要求拨款重建学堂,甚至还应建更多的学堂。有人则认为民间不应该私自开设这么多学堂,以保证学子们接受思想的统一性。   关于主张修建学堂的那拨人,内部也有分歧,荣庆帝定然不想再从内库掏银子,可如果从国库掏,同样阻碍重重。   事情难办,朝中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此时如果天上掉银子下来,所有人都能喜笑颜开。   可从天上掉银子就和天上掉馅饼一样,只能想想,荣庆帝问朝臣该怎么弄到银子,大臣们再一次吵了起来。   有人说要开源,无非多征税,征到连荣庆帝都于心不忍,有人说要节流,首先从宫里缩减开支,荣庆帝也不乐意。后来有人旁敲侧击提一嘴整治官场、塑造清廉风气的话,收获了来自于谢止松的一记眼刀。   最后什么都没讨论出来,群臣们不欢而散。   沈时钊全程一言不发,结束后全程冷着脸走出大殿,似乎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难得在宫里闲逛,看到长公主带着自己的小女儿撒开丫子四处跑,竟然颇有闲情逸致的看了半天。   .   上午天晴,太阳升起来以后,荣庆帝去参观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长公主的女儿跑跑跳跳,天寒,人们只敢在有太阳时出来,一群宫女护着小公主绕着假山跑圈,荣庆帝见状,不由驻足观望。   长公主看荣庆帝心情愉悦,把女儿喊了过来,让她在荣庆帝面前安静待一会儿。   荣庆帝抱着她,感慨万千,这段日子,他总是伤感年华易逝,自己已经老了,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怀中,激荡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荣庆帝问她:“你在开心什么?”   小姑娘咯咯笑:“因为这里很漂亮。”   荣庆帝会心一笑,他没想到一个御花园让小孩子这么开心,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世上还有很多更好看的地方,你都没见过。”   小公主:“更好看的地方,你是说谢大人家里的花园吗?”   荣庆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公主意识到孩子说错话,忙上去找补:“你小小年纪胡说什么?哪里能有这里好看?”   长公主皱着眉头,她一边责怪,一边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小孩子,意思是让她千万别再开口说话。   小姑娘听话,果然没再开口。   然而荣庆帝脸上的不悦,久久不散。   谢止松在宫里的人脉极深极广,此事很快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吓得不轻,这件事如同飞来横祸,谢止松在家中细细思索半天,主动出击,进宫面圣。   谢止松之所以能一直在宫里当一棵常青树,做荣庆帝的知心人,得益于他十分贴心谨慎,主动可爱,一旦发现问题,从来不回避,也不自欺欺人,而是及时沟通解决,拔除隐患,无论多晚,只要荣庆帝没睡,他都要屁颠屁颠地跑进宫里面圣,很少给自己留下隔夜的仇。   这一次,同样如此。   谢止松跪在荣庆帝身前,说他听到了宫里的风言风语,他一边否认一边解释,谢止松否认自己府里过于奢华,根本比不上皇宫的十分之一,同时保证自己日后一定严加管教谢云坤,都怪他平日醉心于公务,缺乏对儿子的管教,才养成了谢云坤骄奢的性子。   谢止松这次把花园过于豪奢的锅甩到了谢云坤身上,荣庆帝可以讨厌谢云坤,但不能讨厌他,荣庆帝讨厌谢云坤,日后谢府还能吃香吃辣,谢云坤受他庇佑,日子也不会难过,但若荣庆帝讨厌的人是他,谢府完了,谢家没一个人能好过。   谢止松把账算得很清楚。   谢止松声泪俱下,荣庆帝听得烦躁,谢止松赶忙适时提出他有办法充实内库,这样一来,既有了重建学堂的钱,还有盈余供宫内开销。   这是谢止松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事情需要摆平,荣庆帝放他和谢云坤一马,他掏钱替荣庆帝解决燃眉之急,君臣的私下交易再一次需要达成。   荣庆帝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谢止松:“官道的驿站修筑以往一直用价格昂贵的耗材,听工部汇报说,如果用价格低廉的木材和石料替代,也可以达到相同的效果。”   荣庆帝捏着手里的佛珠,想了想:“但用这些便宜的材料会不会不经用?”   谢止松立即回应:“当然不会,绝对安全。”   驿站修筑的耗材一直用的都是价格低廉的木材和石料,只不过对外宣称用的好料,方便别有用心的人捞钱,不同材料之间的差价几乎都被谢家父子赚了,现在时局紧张,谢止松只好把嘴里的这块肥肉吐出来。   外面天寒地冻,宫里的地龙烧得很旺,隔绝了呼啸的风声。   沉默半晌,荣庆帝终于点了头。   谢止松此举成功让荣庆帝多了一笔小金库的收入,他脸上终于松懈下来,君臣二人其实都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谢党一直在荣庆帝眼皮子底下搜刮财富,手段层出不穷,之前荣庆帝对此事知之甚少,省下来的银子便被谢止松和他的党羽贪了,现在谢止松把此事抖出来,便把这些银子交到了荣庆帝手里。   君臣这些年的默契早已不言而喻,水至清则无鱼,荣庆帝从来没有拿苛刻的标准要求谢止松,对谢止松很宽容,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止松也尽心为他办事,没有谢止松这副手套,荣庆帝只能当个无趣的帝王。   精美的画作需要钱,传世的名品需要钱,珍贵的古玩需要钱,日常用度,吃喝开支,赏赐百官和妃子的开销更是不低,当皇帝不容易。   当然,对谢止松来说,他也有自己的手套。有利可图,别人才跑前跑后为他办事。   谢止松以放松的姿态出宫。   谢止松的风波起落,朝中传得沸沸扬扬,邹清许得空问沈时钊:“公主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在皇上面前说那番话?是身边的人无意教的还是巧合?”   沈时钊:“当一个人的权势足够大,不用任何人提醒,所有人都知道他家财万贯,小孩子当然也会。”   邹清许怀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你策划的?”   沈时钊偏了偏头,阳关灿烈,目光落在几日前的光圈上。   那天,两个小宫女一边照看小公主,一边碎嘴闲聊,提到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自然多说了几句。   小孩子本来不会对她们说的话上心,但那天,沈时钊和她们撞上了。   沈时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们身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两个小宫女一看他冷血无情的一张脸,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求饶,哭诉着说她们不该多嘴。   沈时钊看了一眼被吸引了的小孩子,问她们:“你们不该说什么?”   两位宫女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   沈时钊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寡淡的笑意:“你们说的这些,连我都不知道。”   他拂袖而去。   视线收拢,回到此刻,故事发展到现在,沈时钊也不清楚他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邹清许疑神疑鬼地看着他,世事变幻无常,有时甚至不用亲手布置棋局,博弈如下棋,朝局似棋盘,执棋的人必须果断沉稳,才能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机会。   两人闲聊的时间让人心安,沈时钊神色温柔,声音也温柔,这一阵他为了让邹清许能舒心地同他一起迈步前进,刻意封存了心中的爱意,但关心是忍不住的,他告诫邹清许:“宫里的情报网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发达,以后要多耕耘。谢止松能在第一时间干脆利落的解决此事,正是因为他的眼线实在太多了。” 第89章 失望   虽说谢止松平安着陆, 但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   宫里的事儿很少有能瞒得住的,一旦发生,只要捂得不彻底, 一定会传出去。   清流们闻着味儿开始弹劾谢止松,希望借势将谢止松彻底拉下水。   谢家人荒淫无度,想抓住他们的小辫子简直太容易了,于是奏折一封一封飞到荣庆帝的案台。   谢止松心痛着让出利益,荣庆帝把这些奏折压了下来。   谢止松依旧毫发无伤, 孤独求败。   众人都以为谢止松这次惹了圣怒,少不了要伤筋动骨, 没想到他依旧稳坐高台。   令人唏嘘。   遭殃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弹劾谢止松的人,谢止松没事,表示着有人要有事。   一夜之间, 不少人受到了牵连。   贺朝在这件事中活跃了两天,他回家看望母亲时,家里的果树被人砍了不少。贺母为了阻拦他们摔在地上,摔伤了一条腿,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贺朝顿时傻眼了。   安顿好贺母后,他忙去问邹清许,邹清许听说此事后察觉不妙,他连夜赶往沈府,敲开了沈府的大门。   沈时钊已经要入睡, 听到邹清许来的消息后重新穿好衣服, 厅堂内点了三盏烛灯, 沈时钊诧异地走出来, 却温和地看着邹清许。   直到他看到邹清许身后的拖油瓶贺朝,神色中又露出疑色。   邹清许的脸色不太好看, 贺朝的脸色则近乎阴沉,带着哀怨的悲伤。   没轮的上邹清许说话,贺朝先开口质问沈时钊:“沈大人,你派人去我家了吗?”   贺朝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他在官场上八面玲珑,很少以下犯上得罪人,但今日之事牵扯到他的母亲,他近乎失去理智,才不管沈时钊姓甚名谁,官阶几品。   贺母将他拉扯大不容易,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复仇怕是比邹清许还要疯狂。   贺朝一肚子火气,沈时钊愣了一下,他先让二人坐下,让长煜拿壶水来,冷静地说:“我不知道此事,发生什么了?”   邹清许见状,先拉贺朝坐下,继而给沈时钊解释:“贺母的果园被一群地痞无赖闯入,砍了不少果树,贺母因此摔伤了腿,现在躺在床上,下不了床。”   邹清许一说,沈时钊立马明白过来,他的脸色冰冷又严肃,贺母平日里安分做人,老实做事,不可能得罪地痞无赖,除非有人雇佣了一伙人故意去找麻烦。   而雇佣这伙人的幕后指使者,目前看来,谢党的嫌疑最大。   谢止松平安落地之后,立刻开始疯狂报复所有落井下石的人,他是打不死的小强,经历了风浪过后,依然像常青树一般伫立在内阁。   贺朝无疑在这个过程中得罪了谢止松。不止是贺朝,很多人都以为谢止松这次悬了,晚节不保。曾经有一位官员是前车之鉴,荣庆帝看到他豪华的府邸后,没过多久,他就下线了。   沈时钊这段日子也头大,他作为谢止松最锋利的一把刀,无疑要为谢止松沾染鲜血。   无论如何,沈时钊吩咐长煜:“明天一大早,去请最好的大夫给贺母看病。”   他说完,又对贺朝说:“谢止松的确让我去算计一些人,但给我的名单里没有你,我会去找人打听,这段时间你暂时先把贺母接到每天能看到的地方居住,同时自己也要注意,不要被人抓到把柄。”   贺朝知道这件事与沈时钊无关后松懈了不少,但他的脸色依然是阴郁的,他坐下来,目光呆滞的看着身前的地板,淡淡地说了句:“谢止松真不是人。”   只有与谢止松交过手,才知道他多像一个屠夫。   贺朝和沈时钊坐在邹清许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的低气压把邹清许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再睁开眼时说:“第一,我们一会儿连夜搬家,把贺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第二,我们要冷静下来,寻找事情的解决方法,而不是内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加快让谢止松倒台的速度。”   邹清许说完后,沈时钊接过他的话头,“说实话,我可以理解贺朝,朝中很多人都误判了,以为谢止松这次无论如何要吃点苦头,好好弹劾的话说不定能让他一蹶不振,但是皇上让他们都失望了。”   邹清许叹一声:“谢止松的手段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我们低估了他。”   沈时钊:“与其说我们低估了他,不如说我们低估了皇上和他之间的君臣关系,他们同行几十年,谢止松不止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皇上,他对皇上忠心不二,的确日月可鉴,一个忠字足以让他长红几十年。”   邹清许面容冷肃,谢止松是当朝受赏赐最多的官员,荣庆帝常赐他“忠”一类的字。   沈时钊:“对皇上来说,谢止松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一般的臣子,极其特殊。他们一同走过几十年,也站在同一战线对抗过共同的敌人,这关系比君臣关系更为微妙,我们想把谢止松搞垮,很难,除非皇上心里松动。”   邹清许耳尖一动:“这次尽管皇上保了他,但我想皇上心里一定已经生出对谢止松的不满,吃喝用度超越天子是大忌,我想若他们以后真离心,完全有迹可循。”   沈时钊将目光再次落到贺朝身上,“认清现实以后,我们要加紧采取行动。”   贺朝神思恍惚地听了他们的对话,这次发生的事在他意料之外,他终于深刻体会到谢党的残忍冷酷,没有底线。   “朝堂果然如江湖,不见血怎么能叫江湖呢。”贺朝喃喃自语,“说实话,我真的怕了,谢止松没有底线,我根本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可能越是像他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越能豁得出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子女,连爱人都没有,只剩一条命而已。   如果能扳倒谢止松,简直是赢大了。   没有可失去的,就没有可害怕的东西。   邹清许不禁想起梁君宗,可能正是因为没了牵挂,所以莽得无所顾忌。   沈时钊继续对贺朝说:“我明天一早去帮你打听,你这几日别想太多,好好照顾贺母。”   谢党残害了不少忠良,做的恶罄竹难书。沈时钊听到不久前刚和他们一起吃过饭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心里的难受和疼痛有了实感。   他看着烛台上的烛火,留给他们的时间,的确没有多少了,不然会有更多人像贺母一样。   贺朝被打击过后,大有一蹶不振的趋势,专心在家照顾贺母,邹清许看着心疼,却没有办法,得空去看看贺母。至于沈时钊,他问过谢云坤之后,确定了此事是谢云坤所为,更不好说什么。   起码至此为止,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谢党的人。   谢党仿佛扎根在他的基因里,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他十几岁被谢止松捡到,长时间在谢党的染缸里耳濡目染,很多时候其实已经近乎麻木了。   沈时钊不亲自去见贺朝,只好拜托邹清许替他送些名贵的补品和药材,邹清许斜眼看着这些珍贵药材,对沈时钊说:“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心虚什么?”   沈时钊移开视线:“我曾是谢党的人,我并不干净。”   邹清许不在意地往椅子上一坐:“我知道,走到你这个位置,可能干净吗?就算你不是谢党的人,你能干干净净坐在这里吗?”   沈时钊不言语。   邹清许:“我经常想告诉梁君宗的话是讲政治就不要太讲道德。”   邹清许说完话偏头去看沈时钊。   沈时钊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句话很是认可。   于是邹清许兴冲冲地想再和沈时钊说两句话,但沈时钊的脸色像六月的天,忽然阴了。   邹清许反应过来,可能他提到了梁君宗。   邹清许闭紧嘴,忽然想起来,他和沈时钊现在的关系,并不算清白,也不明朗。   他们是什么呢?朋友?战友?还是普通同事?   沈时钊现在还对他有意思吗?   邹清许迫切想知道。   他可以确认的是,梁君宗已经对他死心了,邹清许一边谢天谢地,一边感慨情情爱爱不过如此,都是过眼烟云罢了,哪有什么海誓山盟地久天长呢?   他也皱紧眉头,两个人沉默着各自思索,邹清许心想:沈时钊现在一定还没对他死心吧,不然为什么会吃梁君宗的醋?   想到这里,邹清许的嘴角竟然微微往上翘了一下。   可是近来沈时钊对他极为克制,难道是欲擒故纵?   邹清许若有所思地盯着沈时钊,他目光热切,但沈时钊好像并未注意到。   邹清许的脸色开始黯淡下来。   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邹清许累了,天也黑了。   这一夜,沈时钊睡得极不踏实,他做了一个噩梦,清早醒来后,背后竟然湿了一片。   抬头望向窗外,厚重的浓云压在天际,天阴得可怕。 第90章 背叛   沈时钊的左眼皮一直跳。   到了谢府, 他正要去见谢止松,被谢云坤拦住了。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一惊。   沈时钊会不定时探望谢止松, 顺便和谢止松汇报各种事情,除非谢止松有急事,他一直畅通无阻,但他今天被谢云坤阻拦了。   谢云坤吊儿郎当地挡在沈时钊面前,高傲地挑挑眉, “父亲今日有事,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就好。”   沈时钊一听, 转身欲走,“真不巧,我改日再来。”   “等等。”谢云坤再一次拦住了他。   沈时钊站定。   谢云坤往前走两步, 贴近沈时钊,他把唇靠在沈时钊耳边,痞里痞气地说:“我爹交代给你的事儿,办了吗?”   沈时钊不卑不亢地答:“我正在做。”   谢云坤挠了挠头, 目光直直看着前面:“这么难办?我怎么感觉沈大人最近办事越来越不利索了。之前的你可不是这样子,我记得我爹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夸。”   沈时钊镇定地说:“不用担心,我的事自己会处理好。”   谢云坤的视线缓缓从前方转到沈时钊侧脸上,“事情呢,办得慢一点没什么, 稳妥嘛, 但是沈大人如果故意扯我们的后腿, 甚至和谢家对着干, 就让我想不明白了。”   沈时钊察觉到一股热气吐在他耳边,他轻轻拉开和谢云坤之间的距离, 直直注视着谢云坤的眼睛:“这些话我记下了。”   沈时钊转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后,谢云坤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听说皇上在御花园里见公主之前,你见过公主的女儿?”   沈时钊顿住,丝毫没有否认,“是,我见过。”   沈时钊对此并不在意,回答得干脆又利落,谢云坤眯了眯眼,继续朝着他的背影说:“贺朝这个人总坏我们的好事,你以后别插手了。”   沈时钊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转身,他近乎用命令而不是商量的口吻说:“你不要乱动贺朝。”   谢云坤犀利的目光抓住沈时钊,“为什么?”   沈时钊:“我做事需要和你汇报吗?”   沈时钊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他留下一句话,把谢云坤逗笑了。   嘲讽的笑容消失后,谢云坤脸上的笑意很快被寒意替代。   他双手交叉活动着指节,在院子里走了几圈,他被惹毛了。   谢云坤要开始了。   针对沈时钊的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展开,谢云坤在朝中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整就完事。   很多陈年旧事被翻了出来,甚至有弹劾沈时钊的折子直接飞到荣庆帝的案头。   事态发展的越来越严重,谢云坤本想偷偷整沈时钊,可沈时钊是都察院的老大,老大被针对,事情小不了。   谢止松也察觉出他的左膀右臂不对劲。   谢止松将谢云坤喊进自己的屋子,谢云坤知道谢止松为何而来,他进屋后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说:“爹,谢党内部有叛徒。”   谢止松正在盆里泡脚,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旁边点着一盏黯淡的烛灯,光线很暗,谢止松问:“谁是叛徒?沈时钊吗?”   谢止松不会放过朝中的任何动静,自然知道谢云坤和沈时钊最近闹得有些不愉快。   谢云坤坐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对。”   谢止松:“他真犯事儿了?还是你们玩过家家?”   谢云坤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谢云坤知道谢止松看重沈时钊,沈时钊智谋过人,办事沉稳踏实,对谢止松忠心不二,当然,这点现在存疑。   谢止松放下书,语重心长地对谢云坤说:“爹知道你俩不对付,但你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看外人比看自己儿子还重,爹最看重的人是你。沈时钊聪明,能干,重情重义,将来我老了,他还能替我帮你。”   谢云坤不屑地说:“可千万别,爹你要小心沈时钊,除了你儿子,这世上谁能真正对你忠心?沈时钊最近做的事你该不会很满意吧,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沈时钊不对劲。”   谢止松的面容在暗黄烛光的照耀下老态尽显:“此话怎讲,有证据吗?还是你的直觉。”   谢云坤严肃道:“我有证据。沈时钊多次动用自己的人脉和关系,救了不少我们的敌人,人证物证俱在。”   谢止松眯起眼睛,费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云坤:“你问过他不少次了吧,他每次都说为了我们的名声,呵呵,名声是给实力弱的人玩的。”   谢止松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明天,让他来见我。”   .   沈时钊去见谢止松的时候,不在谢府,而在谢止松办公的地方,谢止松摆了摆手,屋里的人瞬间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止松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背对着沈时钊说:“云坤这两天对你有意见,你很辛苦吧。”   沈时钊似乎预感到谢止松要对他说这些,拘谨恭敬地说:“我们都是为了把事做好。”   谢止松转过身,“你的事情做的怎么样?”   沈时钊顿了顿。   他终于意识到世上没有完美可言,无论心智多高,谋略多么过人,需要多方兼顾时总是力不从心。   他既要对谢止松的对家下手,整治政治敌人,又要尽可能的保全清流。   太难了。   沈时钊低着头:“我会加紧做。”   谢止松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沈时钊不敢轻易抬头,谢止松看着他,在窗前走了两步,说:“我提醒过你一次了,做事不用束手束脚,我给你在后面兜着,你担忧什么?”   沈时钊不止一次设想过谢止松如此质问他时、他该如何回答的场景,他的应对之词无非是争取更多的文臣站在他们身后,和清流的关系不能太僵,事情总是过犹不及,留一些退路方为上策。   沈时钊正要开口,只听谢止松抢在他面前继续说:“我记得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虽然可怜,但机灵又聪明,当时我没把你放在心上,只是随手发了善心,没想到你后来争气,一步一步进入权力的中心,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帮你。我知道,你走到今天,主要靠自己。”   沈时钊走到现在,的确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和拼命三郎的作风闯出来的。   不当人上人,就会被权势踩在脚下。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沈时钊垂下眼眸:“义父,不要这么说,如果你当初不捡我,我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谢止松往前走了几步,“我认了不少干儿子,但最喜欢你,甚至希望如果你是我亲儿子该有多好,不过,我早把你当成了另一个儿子,你没有父亲,我只有谢云坤一个儿子,有些缘分难以言表。”   沈时钊抿了抿唇。   “我不是个好人,死后一定遭人唾骂,所以我不同于梁文正,我完全不在乎名声,人死后一抔黄土,但这一世,我要痛快的活着。”谢止松从沈时钊身前,绕到他身后,慢悠悠坐到椅子上,“云坤说你有二心,我不信,别人背叛我,我不意外,譬如吴泽,但在我心里,沈时钊一定不会背叛我。”   外面的天光从窗外泄进来,照亮屋里浮动的扬尘,谢止松抬头看着沈时钊,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但沈时钊是背光的。   谢止松靠在椅背上,声音变得很轻:“我想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时钊眉目安静的嵌在脸上,片刻过后,他开口说:“我不会让义父失望。”   谢止松一动不动地看着沈时钊,似乎等着沈时钊再说点什么,但沈时钊说完后闭紧了嘴巴。   沉默开始蔓延。   “你出去吧。”   半晌后,谢止松微微偏头,打发沈时钊离开。   当天晚上,谢止松回到府里后,谢云坤绑着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去找他,谢云坤终于抓到沈时钊的小辫子了。   沈时钊前一秒下令对清流动手,下一秒便吩咐人再把清流救出来。   谢云坤找到了最后救人的两个小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值得完全信任的,对谢止松而言,沈时钊都可能逃离他,对沈时钊来说,何况他找的两个人呢?   谢云坤胸有成竹,但谢止松兴致缺缺,淡淡回了句:“我知道了。”   谢云坤对谢止松的反应很不满意,他强调:“那小子背叛我们!”   谢止松眉目有些呆滞:“我知道。”   他上午在内阁里见沈时钊时,已经察觉到了。   沈时钊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和撒谎的人,他让沈时钊解释两句,但沈时钊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   因为他心虚。   沈时钊最讨厌做让自己心虚的事,他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我不会让义父失望。   谢止松后来几乎养大了沈时钊,他们一起走过很多年,他太了解沈时钊,他知道沈时钊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谢止松揉着眉心,整个人很颓丧,他说:“你放手去干吧,我不会插手。”   一下子得到这么大的允诺,谢云坤反而难以接受,他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对叛徒下手了啊。”   “我们不下手,对方就会下手。”谢止松闭上眼睛说。 第91章 心意(一)   盛平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狂风怒号, 早晚街上寂静无人,除非太阳出来,才能看见零星几个, 缩着脖子藏着手,在太阳地里哈气。   此时家家户户都缩在家里,吃着秋天打下的粮食和地窖里储藏的萝卜白菜,宫里到处烧着火炉,嫔妃们的披肩上都带毛, 翘首等待今年的第一场雪。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宫里传出一件大事。   都察院左都御史沈时钊被人怀疑和叛国的吴泽勾结, 被禁足在府里,暂时停职处理。   沈时钊和吴泽的恩怨已是陈年旧事,吴泽的尸骨早冷, 过了这么久后,与他相关的人又被翻出来,不得不让人怀疑操盘手别有用心。   沈时钊被人揭发后,办事的官员们在他日常办公的地方, 找到了和吴泽来往的信件,里面隐晦表达了对朝堂和天子的不满及不敬。   铁证如山,沈时钊除了辩驳信件是假,找不到其他逃脱之法。荣庆帝知道此事后,第一时间将沈时钊软禁了起来。   沈时钊隔天往宫里送一封为自己辩解的折子。   他虽然是谢党的人, 但此事发生后, 谢止松一直没吭声,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整日在内阁照常处理公事,有人来问, 他便说此事和他无关。   谢止松放手不管,此事又是谢云坤在后面运作,人们仿佛窥见一点门道,放眼整个朝堂,竟无人为沈时钊说话或求情。   沈时钊平日里严以待人,冷漠严肃,又不和同乡打成一片,几乎没什么朋友,反而被很多人畏惧和讨厌,加上谢止松的沉默,平日里对谢止松唯命是从的谢党成员都不帮他,他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危在旦夕。   此事一发生,邹清许便知道谢止松已经知道沈时钊站在了谢党的对立面。   一时间,邹清许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他想到了贺朝,但贺朝最近对谢党的意见很大,自家老母还在床上养病,邹清许不想让他分心。他想到了泰王,泰王对沈时钊的印象也不怎么好,甚至不知道沈时钊是哪边的人。泰王多疑,未必会百分之百信任叛主的沈时钊,也未必愿意去替沈时钊开口。   沈时钊曾经是谢党的人,泰王不喜欢,他后来又背叛谢止松,估计泰王也不喜欢,哪怕沈时钊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无论是从荣庆帝还是从泰王身上,邹清许逐渐看明白一件事,比起贤臣,帝王更爱忠臣。   邹清许甚至想到了梁君宗,想了想后又觉得不可行。   他忽然发觉,遇到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和沈时钊商量。   沈时钊被禁足以后,邹清许瞬间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所措。倒不是说他有多依赖沈时钊,他已经习惯了和沈时钊一起应对朝中的风暴,沈时钊像空气一样融入他的生活,当某一天这个人从自己生活里剥离的时候,他无所适从。   邹清许艰难地适应着现状,后来发现自己适应不了。他内心大乱,心神不定,沈府现在像一座监狱,牢牢地锁住了沈时钊,邹清许觉得自己也被锁住了。   盛平迎来第一场雪。   屋外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屋内邹清许吃不下饭。   曾经清流们受迫害,他都没有如此心急,如今却急得满嘴长泡,邹清许这才意识到,沈时钊在他心里的地位。   他怎么会如此关心沈时钊?   邹清许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方世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   他想了想,披了一件厚重的披风,举了一把油伞,冲进了雪天。   当人想做成一件事的时候,总有办法。   邹清许去找了任循。   去找任循的路上,邹清许迎面看见了谢止松的马车。   邹清许躲在暗处,心里有不详的预感,果真他找到任循问任循时,任循说明了谢止松颇具警告意味的来意。   原来在邹清许找任循之前,谢止松已经先一步嘱咐任循,让他不要为沈时钊求情。   任循大概是目前朝中罕见的为沈时钊求情的官员,不,准确的说不能叫求情,任循只是站在公正客观的角度,建议荣庆帝严查此事,防止波及无辜,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谢止松亲自说教了。   谢止松让他不要插手此事。   这下为难的人变成了邹清许。   他知道任循没必要为了沈时钊得罪谢止松,任循现在还在谢止松手底下干活,权力、地位和受荣庆帝宠信的程度远不及谢止松,除了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没有别的出路。   邹清许犹疑时,任循似乎看出了邹清许纠结的心理,他对邹清许说:“你放心,明面上我不能和谢止松对着干,但是私下我可以帮你,我相信沈大人是值得我信赖的人,也相信你不会让我置于险境。”   邹清许感恩地点了点头,他双手合十,朝着任循深深鞠了一躬,有些激动地说:“多谢任大人,多谢。”   任循从书架上掏出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封信,他交给邹清许,“这是搜出来的沈大人和吴泽往来的信件内容,我看过之后凭借记忆写了一份,你回去研究一下,信里写的东西有没有不合理之处。”   邹清许忙接过信件,任循继续说:“我下午奉命去沈府一趟,你有没有要对沈大人说的话?”   邹清许愣了一下,继而对任循说:“多谢任大人,麻烦帮我带一句:我会努力救他,让他好好养我的兰花。”   沈府外,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任循见了沈时钊,沈时钊比先前消瘦了一些,但神色看上去一如往昔,他一直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模样,这种模样很难看出喜忧。   任循看了看门外的人,门外森严排布站了一圈人,都是来监察沈时钊的,两个人坐在堂内,任循走流程般问了沈时钊一些话,全是和吴泽相关的事情。   荣庆帝难以相信沈时钊会和吴泽勾连,派任循前去打探。   说完后,任循瞥了一眼外面的人,放低声音对沈时钊说:“邹清许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沈时钊像插在水中的花枝,能存活的时日屈指可数,然而一瞬间,任循看到他仿佛有种长在土壤里的错觉。   插在水里的花,总是对未来不抱期望,只有扎根在土里,未来似乎才值得期待。   任循在沈府没待太久,屋外有眼线,有卧底,他们近乎明牌交流,传完荣庆帝和邹清许的话后,任循和沈时钊告别。   任循一只手放在桌上,微微侧身:“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情境中,都不能完全放弃自己,官场像江湖,武士们过招,招招致命,我曾经有好几次死里逃生,坚持下去,说不定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时钊现在的情况,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任循大概是出于类似于朋友的关心,隐晦的开导他。   任循的心意让沈时钊有些意外。   尽管任循快要离开,沈时钊还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沈时钊:“任大人,自从走上这条路,生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明日难料,只能尽力做好今日的事,千算万算,人心最难算。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你和邹大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任循愣了一下,接过沈时钊的茶,一饮而尽。   窗外有雪,人间一片素白。   任循从沈府出来后,邹清许立刻找任循打探消息,一秒都不带耽搁,邹清许急得上蹿下跳,任循将他带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长话短说。   他还要去给荣庆帝回话。   任循几乎将沈时钊的原话一字不落的讲给邹清许听,讲完之后便先离开了,让邹清许这几天再想想稳妥的法子。   荣庆帝自从生病之后,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人也呆了一点,情绪极不稳定,看见哪里不顺眼,便想着赶紧修修补补,谁都信不过。   因此任循特意和邹清许强调要稳妥,不然沈时钊前途难料。   沈时钊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不然不会和任循说最后的那番话。   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并能坦然接受,帝王心思难猜,喜怒无常,旁边还有谢止松煽风点火,他只希望邹清许和任循能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   任循匆匆离开,邹清许走到盛平的长街上,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了,此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   地上明明还覆盖着大雪,雪停了,却还没消,街上白茫茫一片,恬淡静谧。   邹清许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长街上走着,他抬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直视耀眼的冬阳。   世间明明被灿烈的阳光笼罩,连地上的阴影都只有一小片,邹清许却觉得浑身被冷气侵入,身体仿佛不断的失温。   他喉咙发紧,此刻邹清许才明白,他完全不敢想象沈时钊消失这件事。   沈时钊倒是说得轻巧。   这条路如果以后只有他一个人,他会尽力走完,可是沈时钊不在,他该有多孤单呢?   或许他也可以习惯孤单,他只是难以接受,沈时钊带给他的孤单。 第92章 心意(二)   盛平的雪下得断断续续, 停了两天,等雪又起来的时候,沈府来了一位大人物。   谢止松来了。   长煜看到这位不速之客, 张开口不敢说话,直到谢止松走到大堂,才反应过来和沈时钊汇报。   沈时钊从书房走出来,四目相对,他脑海中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画面, 但今日的情境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沈时钊避开谢止松的视线,请他落座。   谢止松坐在与门正对的大椅上, 开门见山地说:“我还可以保你。”   沈时钊有些恍惚,他的视线落在屋外的一片雪花上,心中五味杂陈。   一粒雪花微不足道, 在漫天的飞雪中根本没有名姓,沈时钊甚至看不到它落到了哪里。   他开口:“时钊已经不敢再让义父费心。”   谢止松一手牢牢握成拳,放在腿上,他眉间的褶皱很深很深, 现在两人几乎都已经明牌,谢止松憋着心里的火气,好似依旧平心静气,问:“你为什么要辜负我?”   沈时钊的目光仍然直直落在屋外,谢止松的视线像刀子一样飞到他脸上, 他脸上似乎有些发疼:“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辜负义父, 可惜义父想走的路和我想走的那条不一样。”   谢止松冷冷地哼了一声:“所以你要学清流?搞垮我?让我下台?”   “义父对我的恩情, 我不敢忘怀, 很多时候,我也拿义父当我生父看待。”   沈时钊说着说着, 突然顿住了,他已经无法再说下去。   屋里的气氛剑拔弩张,一点点温情完全无法覆盖,空气仿佛被抽离了一半,让人很难喘气。   沉默良久后,谢止松说:“我本来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但你似乎不想要。   沈时钊低着头,他脑中闪过曾经的万千画面,生病时谢止松为他请大夫,迷茫时谢止松指导他如何做官,有人找他的麻烦时谢止松给那人穿小鞋,手段是卑劣的,但心是热的,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已经知足了,我知道,义父很少给人机会。”   沈时钊无比了解谢止松,谢止松看上去总是笑眼盈盈,和蔼慈祥,心里却坚硬如铁,冷若寒石。   房门一开,漫天的雪花和冷空气倒灌进来,扑了人一脸。   沈时钊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跟在谢止松身后,两个人穿过院子中落满雪的小路,沈时钊随手接过长煜递来的一把伞,撑在谢止松头顶。   谢止松浑然不觉。   直到谢止松自己带来的随从撑伞把他接了过去,沈时钊在沈府门口静静看着他老态龙钟的身影上轿,马车磨磨蹭蹭地消失在街角。   一群侍卫提着长枪,枪口架在沈时钊胸前,牢牢将他拦在门里。   沈时钊在门口站了很久。   外面的雪花晶莹剔透,很快,窸窸窣窣的小雪粒变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撒下大网。   沈时钊睫毛上沾染的雪片慢慢融化,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只能看到苍白的天地。   宫里的各条路上安安静静,平时扎堆出现的宫女和太监都没了身影,不知隐没到哪里,尽管宫里的火炉烧得够旺,贺朝跪在地板上依旧感到冰冷,他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脸上的雪融成水珠落到地上,衣料也湿漉漉的。   荣庆帝看着手里的折子,神色讳莫如深。   隔了一会儿,他问贺朝:“你是如何发现这件事有问题的?”   贺朝不卑不亢地说:“这封据说是吴泽给沈大人写的信中提到了塔芬在介河的围猎事件,这件事发生在三月十二,但信里提到这件事在三月初七,初七时战争还没开打,未免不合常理,怕是伪造之笔。”   荣庆帝命吴贵又拿出信件,信里的字迹和沈时钊平时上书的折子里的字迹没什么区别,吴贵仔细查看着内容。   贺朝依旧跪在地上,漠然的目光淡淡瞥着前方。   荣庆帝用余光看了一眼贺朝,喃喃道:“此事涉及到正二品的官员,需要谨慎处理。”   贺朝抬眸看了一眼,似是立马明白了荣庆帝没有明说的心意,“皇上明察,字迹可以仿写,若真要定罪,需要更切实的证据。”   荣庆帝将证据抓在手里,背在身后,在贺朝眼前来回走了几遭。   “你先退下吧。”   贺朝识相地离开,荣庆帝坐下来,贺朝一走,宫里瞬间冷清许多。   吴贵半跪在荣庆帝脚边,为荣庆帝捶着腿。门窗难以隔绝外面如嘶吼般的风雪声,声声都落在人心里。   荣庆帝心不在焉,折子和书信随意摊开放在几案上,他的目光浑浊沉重,问吴贵:“沈时钊因何得罪了谢止松?”   吴贵一边揉着腿,一边说:“具体情况奴才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沈大人可能没办好谢大人交代的事。”   荣庆帝闭上眼睛:“什么事?”   吴贵转了转眼睛,顿了一下后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但说无妨。”   荣庆帝的眼睛依旧闭着,声音里添了许多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吴贵悄悄抬眸瞥一眼,说:“谢大人和沈大人之间好像有了分歧,沈大人已经好久没去谢府问安,这次他出事,谢大人也没有伸出援手帮忙,谢党的人全都一声不吭。”   吴贵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但他似乎又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要害——谢止松和沈时钊掰了。   荣庆帝对此感到意外。   沈时钊是谢止松最忠贞不二的下属,也是他的义子,这两人闹掰,真是令人不知所措。   荣庆帝迷蒙的目光里映着冬日的大雪,宫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他低下头,自言自语:“沈时钊的确和谢止松不太像一路人。沈时钊有能力,但此人太冷漠,难以亲近,听话倒是听话,给他一个好主人,他能成为主人手里一把锐利的刀。”   吴贵轻轻敲打着荣庆帝的腿,只听荣庆帝忽然问:“贺朝今日前来为沈时钊平冤,你怎么看这件事?”   吴贵立即开口:“奴才哪敢开口,这是外廷的事。”   他乖巧地低头,吴贵深知要想在宫中苟得长,一定要有边界感。   荣庆帝朝他摆摆手:“你起来吧,朕想听。”   吴贵一边慢慢站起来一边思考,在此之前,任循和邹清许已经见过他。   任循被谢止松盯着说不上话,但内宦可以。   邹清许无比清楚内宦在宫斗中的作用,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便时刻注意不得罪宦官。   任循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歧视过这些人,这在朝堂中难能可贵,人们提起宦官总是不耻,可宦官天天和皇上待在一起,耳濡目染,朝夕相伴,他们的一句话,未尝不可决定生死。   邹清许和任循努力争取吴贵的支持。   吴贵对泰王党和内阁中的新贵有几分敬重,平日里他和沈时钊虽然接触的少,但对沈时钊没有太坏的印象,此时他觊觎着荣庆帝的脸色,察言观色地说:“皇上,奴才认为如果都察院的长官被人如此轻而易举整下去,国家颜面何在。”   贺朝的上奏已经表明沈时钊确实是被冤枉的,想必荣庆帝心里也清楚,新一轮的政治风暴来了。   荣庆帝听完吴贵的话后,陷入沉思,他低头闭上眼睛,吴贵见状不敢打扰,往他身上盖了一条小毯子。   盛平的这场雪下得昏天黑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又下了一天一夜,世界如同盖上了厚重的白棉被,出门一脚下去,留下深深的印痕。   荣庆帝和谢止松在宫里看雪,香烟缭绕间,荣庆帝大手一挥,不慌不忙地下笔,眨眼间作出一幅画,送给了谢止松。   谢止松刚千辛万苦为荣庆帝找来一副快要绝迹的画。   君臣二人看上去没有任何嫌隙,关系同往日一般亲密。   贺朝和邹清许在邹清许家看雪,邹清许故意打开窗户,冷风呼呼灌入,唯有这样,他能一直保持清醒。   “谢了。”   邹清许对贺朝说。   大恩不言谢,邹清许草草说了两个字,他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贺朝竟然愿意冒着风险帮沈时钊。   贺朝冻得瑟瑟发抖:“谢什么,反正如果我有事,你也会帮我照顾我的老母。”   邹清许偏头:“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帮沈时钊。”   “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不怎么伟岸啊。”贺朝揶揄一句,随即寡淡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多几个像沈时钊这样的人,朝中的不幸和罪恶会少一些?”   邹清许动容地点了点头,良久,他说:“当然。”   沈时钊也在府里看雪。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究竟是祥瑞还是不祥?   他坐在书房里,手边放着一盏热茶,翻开的书页长时间停驻在某一页,看上去似乎在走神。   门外,忽然一伙人冒雪前来。   吴贵领着一群小太监款款走来,荣庆帝的圣旨下了,这道圣旨,是吴贵亲自来送的。   沈时钊出门接旨,他的目光和吴贵飞扬的视线对上的刹那,沈时钊似乎知道了结局。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彻骨,吴贵眉开眼笑地说:“恭喜沈大人。” 第93章 心意(三)   荣庆帝最终选择了相信沈时钊。   沈时钊被无罪解除了监禁, 恢复了自由身和先前所有的权力,整个朝堂为之震惊。   谢止松严丝合缝搭建的权力世界似乎开始出现松动。   谢党内部人心离乱。   谢止松和谢云坤第一时间复盘,父子俩聚在一起思来想去, 他们漏洞太多。   任循想帮沈时钊,清流也帮沈时钊,连内宦都不昧着良心说话。   这次沈时钊陷入险境,以梁君宗为首的清流难得没有落井下石,搁先前, 他们肯定得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沈时钊掉一层皮, 这次却安安静静,一个个的仿佛不知道此事。   谢止松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好像很久都没受过这样的气了。”   谢云坤眼神阴翳,他嘴里嚼着肉干, 脸色很差:“爹,除了沈时钊,你一定要留意任循,他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还有那个邹清许,处处坏我们的好事,我忍够他了。”   父子俩吃瘪,此刻正在光线昏暗的厅堂里铆足了劲儿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与此同时, 沈府解封, 长煜进进出出, 带着一堆老弱病残搞大扫除, 除去这些天的晦气。   沈府刚解封,门前寥落孤寂, 不少墙头草还在观望,邹清许是第一个踏进大门的人。   再次见到沈时钊,邹清许有种隔了很久的错觉。   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一年。   其实根本没多长时间。   邹清许呆愣愣站在大堂里,他直直盯着沈时钊的眼睛,不需要说任何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目光,足够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热火朝天的搞大扫除,屋檐上的皑皑白雪缓慢消融,天空蔚蓝,像纯净的水晶,艳阳压制住所有的风,沈时钊走过去,很自然地抱住了邹清许。   耳边的气息像轻风,从脸边滑过去,酥酥麻麻。   邹清许心里的所有疑虑和不安,轰轰烈烈地倒塌了。   长煜扛着一条抹布,着急忙慌往屋里跑,一位老妇忽然拽住了他,低声说:“别去打扰!”   长煜诧异,看到厅堂里的两个人影后,一时竟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妇笑眼盈盈:“他们关系可好哩。”   长煜词穷:“对......对。”   沈府里的人风风火火声势浩大地忙了一天,大雪过后天气放晴,与天空一起放晴的还有邹清许的心意,眼前的一切忽然明朗起来。   忙了大半天,大锅饭也做好了,一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沈府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沈时钊和邹清许坐在小院里,沈时钊的胃口终于好了一些,然而,比沈时钊的胃口更好的是——邹清许的胃口。   邹清许抱着大碗,哐哐吃饭,沈时钊忽然发现,眼前的人下巴竟然变尖了。   沈时钊:“你是不是瘦了?”   邹清许笑:“瘦了?这几天吃得少,是不是变帅了?”   沈时钊放下碗筷,忽然伸手摸了摸邹清许的脸。   邹清许下意识往后一躲,两人双双诧异,沈时钊摸过的地方像被烫了一下,他整张脸的温度都是高的,沈时钊轻轻眨了眨眼,他正要放下抬起的手,邹清许忽然又蹭了上去,死皮赖脸龇牙咧嘴地说:“你看我这轮廓和弧度,盛平的美男子里绝对排的上号,羡慕不?我没瘦多少,只是最近穷,吃得少。”   沈时钊给他夹菜:“沈府是不会让你吃不上饭的。”   邹清许猛点头:“话说你最近每天在府里干什么?”   沈时钊继续给邹清许夹菜:“再关心我也要好好吃饭。”   邹清许:“......”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沈时钊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邹清许担心坏了。   沈时钊经历了这一遭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一样了,邹清许意识到自己对沈时钊有超乎寻常的关心,从早到晚,从头到脚,难以控制。   暧昧不需要用言语表明,一个眼神,一个触碰,身处同一个磁场,哪怕没有任何身体的接触,坐在对面便能感受到甜腻的气息。   沈时钊和邹清许放任了这份暧昧在空气里疯走,哪怕没有肉麻的明说,有些东西已经爆表了。   邹清许想反驳两句,但当他看到乖巧挑鱼刺的沈时钊时,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说。   承认吧,他就是喜欢。   他希望沈时钊长命百岁,他自己也陪沈时钊长命百岁。   沈时钊:“我每天在府里看书,养花,心浮着的时候看看前人的传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有名姓的人也逃不过宿命的轮回,最终全化为一抔黄土,更别提那些无名无姓的人,察觉出自己的渺小,便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享受当下。”邹清许夹起一个狮子头,大口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后抬起头,一副憋不住话的样子。   沈时钊递给他一杯水:“你想说什么?”   邹清许眼里亮晶晶的:“我都不敢想象,等我们把谢止松扳倒,把泰王扶上大位以后,生活有多快乐。”   沈时钊却很平静,他用风平浪静般的目光看着邹清许,波澜不惊地说:“我就知道,你开口一定是想说朝事。”   邹清许:“不说朝事说什么?”   他一开口,立马意识到沈时钊有点小情绪。   邹清许立刻耷拉下脸,不是吧?沈时钊怎么这么娘?   尽管如此,邹清许仍安抚道:“我们一定要把谢止松拉下水,难道你想经历一次我这几天的生活吗?反正我不想经历第二次。”   沈时钊脸上有些许动容,他直起身子,说:“我在谢止松面前已经暴露,以后他不会把我当做自己人,而是对手,我们的处境很艰难。”   沈时钊原以为他将来有一天在谢止松面前暴露时,可能在某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可能在朝堂纷乱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在那个时刻,他宿命般站在了谢止松的对立面。   然而,事情发生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那么多的观众,也没有万分危急的时刻,两个人平静的对峙,这么多年父子一场,关系结束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没想到只是在寻常的一天,谢止松问了他几个寻常的问题,他们的关系便回不到从前。   邹清许看了看沈时钊的脸色,沈时钊大抵还是在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哀伤,他说:“谢云坤是谢止松的儿子,也是谢止松最得力的助手,我们想让谢止松倒台,不如先砍掉他最有力的臂膀,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下一个要除去的是谢云坤。”   沈时钊眉头微微舒展,“谢云坤狡猾奸诈,脑子反应很快,只可惜没用到正途,他平日里替谢止松出了不少主意,不是能轻而易举清除的小角色。”   邹清许不慌不忙地说:“可是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啊。”   沈时钊疑惑道:“什么把柄?”   邹清许:“你忘了皇上在行宫遇刺的事了吗?”   沈时钊的眼睛霎时亮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邹清许挑了挑眉:“当时他有点反常,后来我查了一下,果然查出了问题。”   沈时钊想了想,脸上更多的是担忧:“谢云坤应该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我找到当时住在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了,在遇刺发生后的几日里,我劝他们伪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远走高飞。”   邹清许低着头说完,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看到沈时钊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目光幽幽的,像没有尽头的林间小路。   邹清许解释道:“这件事我本来想和你说的,但一直没有机会,我不是故意的,我——”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沈时钊打断了他,并没有恼怒,语气里反而带一丝欣慰,“把他们找回来吧。”   邹清许松一口气,同时瞪沈时钊:“难道哥曾经让你震惊的操作很少吗?”   短短一年间,朝堂中的大佬陆续倒下,他邹清许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贡献了多少让人赏心悦目的操作?   两个人斗嘴间,长煜看他俩吃得差不多,过来收拾残局,邹清许帮他一起弄,长煜拘谨起来,他毛手毛脚地收盘子,也不敢直视二人的眼睛,像个小孩,规规矩矩地说:“我来我来。”   邹清许瞥他一眼:“怎么开始和我见外了?”   长煜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看你们还剩一点米饭没吃完,以后给你们少盛点,我们沈府要节衣缩食过日子。”   邹清许:“?”   勤俭节约是好事,但邹清许不清楚长煜怎么突然间有了这种觉悟。   长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皇上这次把大人放了已是万幸,但大人和谢大人分道扬镳,以后大人估计会失宠,不被针对已经不错了。”   邹清许把手撑在桌上,揉着眉心想了想,摇了摇头。   长煜:“我说的不对吗?”   邹清许:“不对。”   沈时钊神色不动地问:“哪里不对?”   邹清许胸有成竹地对长煜说:“以后你家大人不仅不会过苦日子,还会步步高升。” 第94章 谢云坤(一)   事实证明, 邹清许没有胡言乱言,大放厥词,荣庆帝的确很快重用了沈时钊。   帝王心思其实很好猜, 他们永远寻求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永远寻求平衡。   荣庆帝寻找一个能和谢止松相抗衡的人很久了,别的人要么没这心思,要么烂泥扶不上墙,谢止松一家独大, 唯我独尊的地位无人能敌,荣庆帝寻寻觅觅间, 沈时钊忽然冒出了头。   这是他喜闻乐见发生的事情。   荣庆帝开始有意无意的扶持沈时钊。   沈时钊一朝深陷泥潭,一度难以自保,一朝又被捧起, 送上高台。   只能说这就是朝堂。   邹清许和沈时钊知道,这远远不够。沈时钊需要让荣庆帝更加信任他,他的地位才能更巩固,也有更多对抗谢止松的资本。   价值决定地位, 沈时钊要有被利用的价值。   与此同时,谢云坤曾经做过的大逆不道的事也被抖出来了。   邹清许找到了谢云坤当时收买过的村民,谢云坤欺君罔上,竟然试图让人扮成刺客对天子行刺,然后他去救君。   荒唐至极。   事情不成, 虚惊一场, 事情成了, 他上位, 无论如何,都是他玩弄天子于股掌之间。   沈时钊被关禁闭之后, 邹清许意识到不能等。   这件事被捅出来之后,朝堂上一片哗然。   个个噤若寒蝉。   谢云坤是谁?内阁首辅谢止松唯一的亲儿子。   太多人不想被牵扯入局,纷纷隔岸观火。   荣庆帝知道此事后,大为震惊,一方面,他想用沈时钊来牵制谢党,但没想到沈时钊一上来就开大,省略了所有的小打小闹,直接攻击谢止松的亲儿子。另一方面,他对谢止松和谢云坤颇为不满,谢云坤玩得这一手,任何人恐怕都无法释怀,这不纯纯把他当傻子玩吗?天子威严何在!   说好听点谢云坤是为了个人前程奋力一搏,说难听点这是置天子安危于不顾,大可直接斩立决!   沈府解封后,谢止松又来了一次。   谢止松支开所有的人,屋子里只留下他和沈时钊。   沈时钊依旧对他很客气,亲自为他倒茶。   曾经在谢府,谢止松只喝当年第一茬的龙井。   茶汤冒着热气,在冬日的屋子里格外明显,谢止松低头看了一眼,上好的龙井茶香扑面而来,清新又浓郁。   谢止松的一头灰发似乎在一夜之间浅了不少,沈时钊见识到了传说中的一夜白头,心里竟生出一丝酸涩。   他敛起目光,声音似水般平静,“我知道......义父今日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立场。”   谢止松有一刹那的恍惚,可能因为爱子犯事过于心痛,他的目光变得浑浊,神情也变得呆滞,动作转换极为缓慢,不知详情的人会以为他在这里很放松,但其实,他只是忽然间没了主意,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心机再多、城府再深的人,也有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谢止松最看重的义子离他远去,心爱的儿子又犯下大事,一辈子几乎都在高速不停旋转的陀螺终于停了下来。   谢止松偏过头去,看着沈时钊:“你叫我什么?”   沈时钊依旧叫谢止松义父,他没有办法当着谢止松的面叫他谢大人或是其他。   沈时钊轻声叹了一口气。   谢止松:“我对你不好吗?”   沈时钊:“义父对我很好。”   谢止松:“我对你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我为敌,发动这样的斗争。”   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前方,像两片雪花安静地落在脚边,没有交叠。   沈时钊:“这不是斗争,你永远都是我义父,但是,我会努力还天下一个清明的朝堂。”   沈时钊的声音清亮低沉,他的一只手抓着大腿,神情看上去有些萧索,他们曾经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景。   谢止松:“我记得你那时,没有云坤高,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竟然往高窜了一点,云坤和我抱怨,他不喜欢你比他高。”   过去的记忆色调昏暗,但也有明亮的天光,插在断断续续的回忆里,随着年岁的增长,沈时钊的记忆越来越淡,有些事情,谢止松的印象却比他深。   谢止松:“这么多年,每年过年的时候,你陪我们一起守夜,遇到大事一起商量,现在,你把刀对准了云坤,我教给你那么多东西,这也是你学的吗?”   沈时钊点头,眼睛里一片漠然:“这也是我学到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想赢过玩弄心计的高手,就要比不择手段更没有底线,这难道不是义父教给我的吗?”   外面天寒地冻,里面热不到哪里去,桌上的绿茶很快没了热气,谢止松终于偏头,看向沈时钊:“你忍心?”   沈时钊皱起了眉头。   “南边的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你一意孤行提高税赋,致使成千上万人生不如死,死于饥荒,你忍心?北边的塔芬常年侵犯,边关百姓深受其害,你却欺君瞒报,主张不抵抗,让多少一心为国的好男儿白白送命,你忍心?学子们十年寒窗,好不容易金榜题名,你却将官爵明码标价,让无才无德的人上位欺压百姓,你忍心?”   沈时钊说到动情处,站了起来。   他往前迈了一步,让谢止松看不到他的脸。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事,你和谢云坤连同谢党的其余人,做了如此多丧尽天良的事,你忍心?如果这些你都忍心?我为什么不忍心?!”   沈时钊闭上眼睛,留下两行清泪。   世上最令人莫名奇妙悲伤的两件事,一是姣好的容颜衰老,一是真挚的感情变淡,曾经的美好无比真切,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令人动容,然而,现在的不堪也是鲜明的,让人于无声处泪如雨下。   谢止松灰头土脸的离开了沈府,沈时钊没有给他通融,今后也不会放手,谢止松找沈时钊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但这次碰面又是酣畅淋漓的,他们之间总会有这么一次碰面。   父子俩的交手似乎是命中注定。   谢止松回府理了理心绪后,谢党开始忙活起来谢止松只有谢云坤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要全力以赴保他。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沈府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首先要解决谢云坤的事。   在他们的运作下,这件事闹得不小,谢止松想漂亮的收场,估计不可能。   无论如何,谢云坤都得掉一层皮。   掉一层皮甚至便宜他了,邹清许想让谢云坤彻底从世上消失。   关系有了质的改变后,邹清许在沈时钊府里大胆起来,甚至开始主动翻零嘴吃,俨然一副主人架势,他一边往嘴里塞着果干,一边问沈时钊:“听说谢止松来过你府上了?”   沈时钊给他倒了一杯水润嗓子,“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关心你啊。”邹清许的厚脸皮磨炼得炉火纯青,眼波流转间,他走到沈时钊身边,顺手接过杯子,“谢止松最近应该头很大吧,毕竟谢云坤干的这事,我想了又想,真是太不靠谱了。”   邹清许撩完,想绕着沈时钊转半圈,走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却被沈时钊一把抓住胳膊,堪堪停在半路:“最近小心一点,我担心谢党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邹清许:“是吗?不过他们越急,说明我们做对了。”   邹清许低下头,看着被沈时钊抓住的胳膊,沈时钊的力气比他想象中要大,他忽然抓住他胳膊的一刹那,仿佛用力抓紧了他的心,他的心砰砰直跳,邹清许不自然地偏过头:“要不我们先坐下来,再说?”   “以后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们现在是利益共同体,要对彼此足够坦诚,这样才有可能打倒谢止松。”沈时钊坐在圆椅上,似乎也在平复心情,“多亏了你,才能找到曾经被谢云坤威胁过的村民,我们才有可能把他拉下马。”   邹清许脸上晴空万里,此刻却忽然飘来一片乌云,他说:“谢云坤此人张扬狂妄,我不太了解他,听说他在狱中依旧狂得很,你和他熟稔一些,这样正常吗?”   邹清许抬头去看沈时钊,期待他做分析,没想到沈时钊却说:“原来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   邹清许吸了吸鼻子,似乎无端闻到一股酸味儿,他直愣愣地看着沈时钊,反客为主:“我来找你还需要理由和目的吗?你这么说真是令我太伤心了。”   沈时钊:“......”   邹清许气咻咻看着沈时钊,楚楚动人,沈时钊忘了心中升起的不快,面对狡猾的邹清许,他只能比邹清许更奸诈,于是说:“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   邹清许:“......”   沈时钊:“难道你在骗——”   邹清许低下头,堵住了沈时钊的嘴。   沈时钊这家伙说话太烦了,一定要让他闭嘴......   ......   好几盏茶的功夫过后,沈时钊正襟危坐,接上刚才没聊完的话说:“谢云坤一向同常人不一般,我需要了解一下。”   沈时钊伸手抓着杯子,眉间并不疏阔,依他对谢云坤的了解,不会这么简单。   邹清许整理了整理衣襟,他脸上还泛着潮红,腿有点软,气息紊乱,他看着沈时钊皱起的眉头,似乎预料到谢党的强大,可能他低估了谢止松,“此事证据确凿,谢云坤纵使有通天本领,他又能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谢云坤不能翻身。”沈时钊幽幽开了口,对上邹清许清亮的视线。 第95章 谢云坤(二)   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谢云坤蓬头垢面。   送饭的狱卒经过他牢房门口时,蹑手蹑脚地四处观望,看四下无人, 迅速拍了拍门。   “公子,谢大人让我来给你带话!”   萎靡的谢云坤瞬间精神起来,他知道谢止松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沈时钊整死。   他连走带爬挪到门口,“快说!”   “谢大人已经搞定了那些村民和侍卫,只要你不松口, 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狱卒声音很轻很低,但足以让谢云坤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谢云坤笑起来, 眼里露出蚀骨的寒意,“放心,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马上到了即将审理的日子, 谢党难得安分下来,朝堂风平浪静,像一潭静水,沈时钊更加感到不安。   在谢党里做事这么多年, 他在谢止松身边耳濡目染,深知朝堂的险恶。他们有时候可以无中生有,捏造出各种不可饶恕的罪名,有时候明明证据确凿,却可以让一个人逍遥法外, 继续无法无天。   很明显, 现在谢云坤无论如何都不认罪, 荣庆帝的态度也留有一线生机。   谢云坤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沈时钊要把罪证钉死。   平静的水面终于迎来惊天骇浪。   沈时钊向荣庆帝请罪, 声称自己当时发现了谢云坤的不对劲,但没有及时彻查此事, 差点酿下大祸,请求荣庆帝一同治罪。   为了拉谢云坤下水,沈时钊亲自走向沼泽地。   乾阳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荣庆帝听闻沈时钊说的话后,脸色变得微妙。   他缓缓开口:“你当时已经察觉谢云坤有问题?”   沈时钊声音低沉:“是,臣当时已经察觉出谢云坤不对劲,他当时在行宫的状态不是害怕和惊讶,反而像提前知道此事。但同为人臣,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听闻此事时,臣心里一阵后怕,幸亏只是一场意外,如果稍有差池,臣不敢想后果。”   荣庆帝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   沉默不声不响地蔓延开,沈时钊面容端肃,甚至显得有些悲壮。   荣庆帝审视的目光落在沈时钊身上:“朕一直很信任你,你与你义父不同,但是,之前你为什么不说,而是现在说?”   在荣庆帝眼里,沈时钊过于刚直,不如谢止松柔和,但沈时钊的刚直又给他身上增添了不少正义的气节,与谢止松的阴沉不同。荣庆帝的语气和声调带一点压迫和不满,也带一点探寻和怀疑,沈时钊的自爆令人震惊,也从侧面说明,朝堂里并不平静,暗流涌动。   沈时钊:“臣的原则只有一个,皇上的安危不能受到侵犯,朝中近来舆论汹涌嘈杂,无论经过多久翻出来的东西,只要有尘,就要拍打干净,以儆效尤,以示天下。若能换天子安康,臣万死不辞。”   荣庆帝微微抬了抬唇角,但他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盛平属于北方,冬日天寒地冻,沈时钊披着大氅,缓步走出宫门。   没过多久,荣庆帝定案,谢云坤犯下滔天大罪,不可原谅,本该处以死刑,但念在谢止松年迈,且为大徐鞠躬尽瘁几十年,子孙受他福泽庇佑,免谢云坤一死,但谢云坤被削官为民,日后不得再做官。   谢止松趴在荣庆帝脚边大谢皇恩。他涕泗横流,眼睛因红肿又大又圆,看上去流了不少老泪。   谢止松提前得知荣庆帝的杀心后,哀怨忧伤,但又不忍认命,他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硬闯得来的。谢止松深知到了这种时候,什么招都不管用,忙进宫打感情牌,他在荣庆帝脚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哭死过去。   人有时候戴面具久了,很容易活成面具,谎话说的多了,自己也就信了,谢止松在荣庆帝面前有过太多成功的表演,数次声泪俱下,但哪一次都没有这次真情浓烈。   荣庆帝被吓了一跳。   如果说谢止松之前的表演已经出神入化,引人共鸣,此次完全是撕心裂肺的哭嚎,荣庆帝不禁想起故人,也不忍看到陪了他几十年的谢止松如此伤心。   他破例留了谢云坤一条命。   荣庆帝早有耳闻谢止松这个儿子过于骄奢淫逸,尽管人机灵有才,但品行非贤,他告诉谢止松,他给谢云坤机会,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谢止松在地上长跪不起,谢意难以言表,只好涕泗横流。   他的目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哀伤中忽然变得凛冽。   他想到了这场大灾的罪魁祸首,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白兔成了大灰狼,智计谋略青出于蓝,沈时钊一入场便大杀四方,不露声色的让他节节溃败。   他小瞧沈时钊了,他们棋逢对手。   沈时钊宁愿把自己拉下水,也要阻止谢云坤上岸,此事一出,不仅众人难以理解,也让邹清许胆战心惊。   沈时钊去邹清许家找邹清许的时候,邹清许正在家里折腾,收拾自己老旧珍贵的藏书。邹清许神情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沈时钊的走近。   沈时钊撸起袖子,帮他一起收拾。   邹清许看到沈时钊后,淡淡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来不了了。”   沈时钊不急于将书分类,他翻开内容看了看,说:“我不会有事,不会来不了,有人挂念我,我一定会脱身的。”   邹清许依旧僵着脸:“没人挂念你。”   沈时钊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邹清许细瘦的手腕,“但我挂念你。”   满室的书香淡淡的萦绕在人鼻尖,邹清许感受着沈时钊手心的温度,忽然害怕这样温情的时刻转瞬即逝,不忍瞬间淹没了心里的怨气,世间最美好的回忆不外乎当时只道是寻常,沉沉浮浮这么些日子,这样寻常的时刻,其实是难得的时刻。   在乎的人在人世,在身边,是莫大的幸福。   邹清许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眉目终于柔和,他败下阵来,直视着沈时钊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时钊也不讲究起来,陪他坐在地上,地上散着一堆书,他们被淹在书海里,沈时钊:“因为谢党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谢止松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权力网络太过顽固和庞大,把他们扳倒难于上青天,谢云坤是里面的出头鸟,也是谢止松的精神支柱,擒贼先擒王,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一定要把谢云坤搞垮,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邹清许:“值得吗?”   沈时钊握着邹清许的手腕,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隔着血管、皮肤和衣物传到他心里,他说:“当然值得,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看到一个清明的朝堂,要让天下海晏河清,我定当竭尽全力,哪怕谢止松和他的谢党是铜墙铁壁。我跟了他那么多年,我其实就是证据和把柄。”   邹清许皱起眉头,心里深深触动,小心脏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他说:“有些事情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世上需要有规则,但从来没有哪个朝代完全被规则掌控,说到底是人掌控着规则,人被规则限制,也在规则之外,有些事情不好搬到明面上说,这次是你命好,这种手段不能常用,搞不好哪一次你真的会把自己玩死。”   沈时钊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人,曾经跟着谢党也做过不少浑事,谢止松救了我,让我活得像个人,那时谢止松是我的半边天,我为他做事,对他报恩,生活对我来说非常简单,仅此而已。现在我找到了新的出口,总为自己曾经做错的事感到后悔,我想老天也应该惩罚我不是?”   沈时钊人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极其板正,可他的声音似微微发抖,邹清许反客为主,回握住沈时钊的手,“不行。”   邹清许说不行。   “你戴罪立功吧,立很多功。”   沈时钊:“已经在竭尽所能立功了,不停的救人,不停的斡旋,但是,我不知道够不够,很害怕不够。”   “我帮你。”邹清许立马开口,生怕沈时钊受一丁点委屈,“我帮你一起立功,我把我做的好事,把我修的功德和福运都送给你。”   屋里忽然安静,沈时钊的眸光一动不动地落在邹清许白皙的脸上,暧昧忽然升温,邹清许移开视线,松开沈时钊的手,开始新一轮忙碌的收拾。   邹清许胡乱翻开一本书,囫囵吞枣般看里面的内容,为了不看到沈时钊,也为了不让沈时钊看到他,他直接把书翻开挡在自己的脸面前,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邹清许心猿意马,根本看不进去书里的内容,恰巧一只手伸了过来,把书往下拉了拉。   他们渐渐露出额头和眼睛。   像缓慢的电影镜头,加上顶级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一帧一帧的往下拉。   四目相对,此刻沈时钊突然发力,用力将书往下一拉,书本即刻从邹清许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书被抽走的瞬间,整张脸还来不及清透的映在对方眼里,沈时钊吻了上去。 第96章 内阁   屋子里仍旧一片狼藉, 温热的气息散在空气里,混着淡淡书香和情欲的味道,两人靠在书案旁, 一时手足无措。   沈时钊抿了抿唇,四下看一眼,先开了口,“继续收拾吧。”   “哦。”邹清许立马附和,“好。”   两个人继续收拾, 屋子里一片静谧,像雨后空灵的山谷, 只有窸窸窣窣翻动书本的声音。   邹清许一般看到书名后直接分类,沈时钊偶尔看看里面的内容,邹清许看得走马观花, 拿完一本接着看另一本,他手刚要伸到一本书上面,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已经先他一步落在了书的一角。   邹清许眼看着自己的手叠了上去。   指尖相碰,冒着火花的小电流滋啦迸出, 微弱而有力的颤栗感直冲头皮,邹清许来不及刹车,索性跑路够快,及时抽回了手。   他眼皮乱眨,装作镇定地拿起另一本书, 不动声色地归类, 沈时钊偏过脸看了邹清许一眼, 再低头时嘴角已经噙了一抹笑意。   邹清许气得牙痒, 他不想再一次陷进去,于是开始和沈时钊聊正事, 开口说:“谢止松这次吃了瘪,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要小心。”   “嗯,我知道。”沈时钊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一层阴沉混着愁绪的面色慢慢浮上来,谢止松有仇必报,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但凡谢止松抓到机会,依他的性子一定会进攻,而且势必会让沈时钊和邹清许付出更多代价,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朝堂之争不死不休,哪个当权者不是踩着他人往上爬。   “谢止松现在腹背受敌,日子不好过,不知道他接下来会使出什么手段。”   谢止松最近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除了一直以来被他视为心腹的沈时钊让他头疼,还有一只小白兔忽然露出了獠牙,显现出大灰狼的本来面目。   在他为谢云坤的事儿忙得昼夜颠倒时,任循悄无声息的冒出来搞事。   经历了多次变动,内阁现在有三个人,除了谢止松和任循以外,还有一位官员陈方会,明面上是谢党,但其实这位大人不怎么掺和朝堂里的破事儿,尽职尽责却为人保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能也是为了保全自己,哪怕很多事情他不认同,但从不站在谢止松的对立面。   既然是谢党,任循打算让他下马。   这位陈大人很聪明,似乎早已料到任循不想庸碌一生,在谢止松面前忍气吞声是卧薪尝胆,任循的志向和抱负总要让他取代谢止松,新旧交锋时总有一战,而他身处漩涡中心,很难在开战时全身而退。   当他察觉到任循心思的时候,知道任循有意让他下台,自己装病主动请辞。   陈方会无缘无故大病一场,还要告老还乡,他并非已经老到不能自理,荣庆帝自然不能接受,但他以自己体弱多病为由十分坚持,在几人的一番周旋下,荣庆帝最终同意让陈方会在家休养身体,只不过是在盛平的家,方便日后复用。   他实在年轻,还有余热,此时回老家种菜,有些可惜。   “陈大人很聪明。”邹清许听说了这件事,无比佩服他的洞察力和决断力,“任大人和我提过此事,此人有点才学,但是不扛事,把他留在盛平不仅是皇上的意思,也是任大人的意思,他办事稳妥,德高望重,若日后谢党不再一手遮天,说不定他能重出江湖。”   在邹清许心里,陈方会虽然业务能力不如谢止松,但洞察力丝毫不输,他知道任循打算清除路上的绊脚石后,第一时间先把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关了起来。   在斗争的激烈阶段,陈方会努力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都藏起来,不能让他的傻儿子成为自己的软肋,这点连谢止松都没有想到,可能谢止松对自己和谢云坤足够自信,坚信自己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但陈方会没有这样的自信。后来的事实证明,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确实能拖垮老子。   沈时钊点了点头,偌大一个朝堂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能干,有人庸碌,还有人有绝佳的政治敏感力,总能在风刚起的时候判断出风向,迅速做决定趋利避害。   脑子里心不在焉地想了想后,沈时钊问:“现在谁入阁了?”   有人离开,自然要有人进来,沈时钊这几天消息闭塞,没想到外面已经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一场战争。   邹清许:“现在入阁的是武千经大人,武大人算半个清流,一向不喜党争,也几乎不参与党争。”   沈时钊有些诧异:“内阁竟然可以放进来一个不是谢党的人?我以为只有任循是例外。”   邹清许笑:“谢止松之前想让工部尚书顶上,但是被任大人搞下去了。”   沈时钊抬眼:“他用的什么理由?”   邹清许露出一张微笑脸:“任大人说为了防止流言产生,他避免举荐同乡的同窗。”   朝堂中时不时有抱团的事情发生,主要集中在同乡身上,来自一个地域的官员往往结伴而行,他们的出生和成长之地让彼此之间有天然的亲切感,他们互相拉扯,互相帮衬,形成各种小团体。任循用这个理由搪塞众人,的确在沈时钊意料之外。   眼波流转间,沈时钊似乎抿了抿唇,谢止松一直以为任循是任劳任怨的小白兔,没想到任循其实是一只功力不比谢止松低的老狐狸。   任循争气,他们两人也开心,但高兴不过两秒,邹清许立马扫兴道:“皇上终究还是怜爱你义父,发生这么大的事,谢云坤竟然还能存活于世,哪怕当个平民,只要谢止松不倒,谢云坤还能继续逍遥。”   沈时钊:“许是皇上心里也清楚,谢云坤只是想往上爬,没胆子也没必要让龙体受损。”   邹清许气不过:“他是没那心思,但只要让天子置于危险中就有罪,诛九族也不过分吧?唉,还是得在朝中有人倚靠,如果那人刚好是皇上,不敢想象有多幸福。此刻的我,羡慕谢止松。”   “......”沈时钊瞥了邹清许一眼,“放心吧,依我对谢云坤的了解,他不会乖乖当个普通平民老百姓,人作恶自有天收,现在以大局为重,等着吧。”   沈时钊这么说,邹清许放下心来,他挑了挑眉,明白了沈时钊的言外之意,谢云坤是个定时炸弹,他不是能好好生活的主儿,不用给他找麻烦,他自己会惹出一大堆麻烦,需要有人给他擦屁股。   邹清许心里舒坦一些,不知不觉间,他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   收拾了半天屋子,饿了。   邹清许:“饭否?”   沈时钊点了点头。   邹清许站起来,揉了揉肩膀:“走,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时钊一动不动。   邹清许困惑道:“你怎么不立起来?”   沈时钊:“你要请我吃饭吗?”   邹清许:“当然。”   沈时钊:“你想请我吃什么?”   邹清许大气地说:“你定,你想吃什么,咱就吃什么。”   沈时钊:“你有钱吗?”   邹清许:“......”   哪壶不开提哪壶。   邹清许终于明白了沈时钊为什么对他的提议无动于衷,他虽然没钱,但是请沈时钊吃一碗面的钱还是有的,只能先将就委屈一下。   沈时钊贴心提议:“我们在家里吃吧。”   邹清许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厨艺,讪讪道:“呃,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邹清许眼神闪躲,欲言又止,手指慌乱,沈时钊掀起眼皮:“你该不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吧?”   邹清许挺起胸:“我好歹在翰林院当官,不至于那么穷,咱俩同在朝为官,不要互相打探收入好吗?”   沈时钊:“这有什么,沈府多养一个人,一点压力都没有。”   邹清许竖起耳朵,沈府多养一个人,不就等同于他沈时钊养邹清许?   他磕了,但不允许,他要做独立大男主。   说实话,他更想给沈时钊买好看舒适的衣服,带沈时钊去谷丰楼吃饭。   “我们去谷丰楼吃饭?”沈时钊忽然问。   邹清许如同心事被看穿,吓了一跳。   邹清许脸色发白:“太败家了,请不起。”   沈时钊:“老规矩,你请我,我结账。”   曾经邹清许每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恨不得抱着沈时钊的小脸吧唧一口,但是那时的他,心里都是正经心思,此时忽然又有了这样的冲动,貌似可以直接上手。   沈时钊没等到邹清许一直以来的那句“话不多说,速速出发。”,反而等到了一张扭捏不知所措的脸。   沈时钊疑惑:“怎么了?”   邹清许扶了扶额头:“以后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沈时钊:“为什么?”   因为想亲。   但邹清许当然没有说出来,他朝沈时钊勾了勾手,勾到对方的脖子,吊儿郎当地轻声说:“我蹭吃蹭喝于心不忍。”   沈时钊也伸手抓住邹清许,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别说废话了,从没见你忍过。” 第97章 乌七(一)   一波刚平息, 还没缓几天,邹清许忽然上吐下泻,继而开始发烧, 一晚上高热不退。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邹清许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倒下了,他找了几个大夫,吃了几副药,都没看出来是什么毛病, 病也一直不见好。   病来如山倒,小邹面容一下子憔悴了不少, 病殃殃躺在床上,别说去办公,此时的他连出门都费劲, 沈时钊看他喝了两天药都不好,心疼得不行,亲自去把盛平的名医请了过来。   本来邹清许还想强撑,被沈时钊压了下去, 邹清许认为一点小感冒不是个事儿,大男人如果因为发高烧哼哼唧唧,倒地不起,太没面子了。   然而,多亏沈时钊把名医请了过来。   名医看了看邹清许的体貌, 号脉之后白眉紧蹙, 看得邹清许心里发毛, 邹清许刚要开口发问, 被沈时钊抢先一步:“大夫,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儿?”   名医缓缓松开邹清许的手, 说:“他这次生病很邪乎,一方面急火攻心,可能之前着急上火,体内的邪火发了出来,另一方面,我看了他之前喝药的方子,如果吃了这些药没有一点好转,则不是单纯的感染湿邪风寒,而像是吃了什么毒物。”   “......”邹清许忽然发慌,“你的意思是我中毒了,对吗?”   名医欲言又止,“我现在不能确定,这样吧,你先吃着我新开的药方,这两天我多过来看你,继续观察观察。”   送走名医之后,邹清许心里冒凉,沈时钊安抚他半天,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一种模糊荒唐的猜想,但没有对彼此说出来,邹清许脑袋发沉,四肢酸痛,晕晕乎乎,又沉沉睡去,沈时钊亲自去给他煎药,一脸严肃。   长煜看到,忙上前帮忙,草药的清苦香味儿在院子里散开,沈时钊拿着扇子把药味儿拨开,宛若机械性质的重复劳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陶罐,看着像走神,但其实并未出神,他没有挪窝儿,说:“不用,我来煎就好。”   长煜往前挪几步,“现在的火有点大了,需要再加点水。”   “嗯。”沈时钊听话地加了水,他熬药的样子十分虔诚,以至于长煜连话都不敢高声说,他家大人好不容易愿意为这种小事消耗时间,不如由着他去,相当于让他休息了。   想当初沈时钊忙碌时,从不为这些琐事消耗时间,他总是让自己处于一个紧绷的状态,连轴转,最近几日难得稳下心绪,愿意安静地待一个下午。   长煜转身要走,忽然又被沈时钊叫住。   “你知道盛平城里有哪些民间流传的灵验的寺庙吗?”   长煜顿住,他的目光落在沈时钊身上,沈时钊一向杀伐果决,在旁人眼里,他冷血无情,残忍暴力,是万万不可能和慈悲挂上钩的,但今日的他面容苍白,眉眼里因为生出牵挂也没往日那么锋利,反而生出慈悲相。   “我去帮大人打听打听。”   熬草药磨人的性子,沈时钊熬出第一茬之后,继续熬第二茬,等熬好一天的汤药,邹清许还没有醒来,他搬了把椅子,拿了两本书,坐在了床头,安静地陪着。   邹清许在一身热汗中醒来。   他翻开身上的被子,感觉额头一片沉重,于是取下额上的布巾,一偏头,沈时钊的脑袋在他眼前一下一下晃荡。   沈时钊大概困得不行,不停打盹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快要栽到地上,床头的小桌子上立着一盏烛灯,发出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一丁点地方,此时正是三更半夜,一切都沉睡了,外面静谧无声,没有任何动静。   沈时钊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他的手,藏在被子里,此时已经和邹清许的身体是一个温度。   或许是心电感应,沈时钊察觉到了有人看他,他猛的一睁眼,和邹清许四目相对。   “你醒了。”沈时钊放下书,他跌跌撞撞地刚要起身,“我去给你热一下药,顺便热一下粥。”沈时钊一站起来,忘了还拉着邹清许的手,一股重力又把他拉回床头,咚的一声坐回原位。   邹清许:“你一晚都没睡吗?”   沈时钊随口一说:“不困。”   邹清许:“......”   这话太假,不困就不会打盹了。沈时钊睡眼惺忪,一副能随时倒头就睡的样子。   沈时钊终于清醒过来:“先松手,我去帮你拿药。”   邹清许松开手,沈时钊很快端来温的草药和热粥,他刚要上手喂,邹清许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脸皮现在还没那么厚,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搞暧昧,自力更生喝了两口后,说:“你去好好睡一觉。”   沈时钊:“我不困。”   邹清许气笑了:“你倒下谁照顾我?”   沈时钊:“我身体应该没这么弱。”   扎心的邹清许:“......”   邹清许让沈时钊坐在床边,他一边喝药一边说:“我很担心你,你千万不要熬垮身子,我孤身一人,真的指望你照顾我呢。”   沈时钊面无表情地出神,邹清许问:“朝中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沈时钊脸上的笑意散了,以说教的口吻说:“你这个样子,别想朝中的事了,放心,朝中无事,有事我先顶着。”   邹清许憋出一个浅淡的笑,他想了想,沈时钊说朝中无事,大概是维持现状的意思,搞垮谢止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他病后心里不安,总觉得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不知和朝局有没有什么联系。邹清许不想给沈时钊新增烦恼,没有多问,他当下要做的是好好养病,恢复身体,保持最佳状态和沈时钊一起战斗。   看样子,沈时钊也不想让他操心太多,只想让他百病全消。   邹清许端起碗将药一饮而尽,喝完药后他继续沉沉睡去,第二天一大早,名医又来了。   这次名医号完脉,直接将沈时钊叫了出去。   邹清许的确中了毒。   此毒极其罕见,更罕见的是它的解药。   若想救邹清许,需要一味名贵的叫乌七的药材,这种药材世上罕见,产量极低,可能几十年才能从山上摘得一株。   名医交待完后,让沈时钊尽力去找解药,时间不等人,邹清许可能等不了太久。   送走名医后,沈时钊回房去找邹清许,邹清许坐在床上,窗外漏进来的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柔和。   沈时钊斟酌着措辞开口,邹清许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下。   沈时钊:“刚刚大夫说——”   邹清许不慌不忙地说:“我都知道了。”   沈时钊诧异地转过头。   邹清许虚弱的翘起嘴:“我是当事人,我难道不是那个最应该知道的人吗?”   从大夫把沈时钊喊出去的那一刻起,邹清许就知道态势不对,他强撑着病体,趴到门缝边儿偷听外面的谈话。   屋里充斥着草药香,沈时钊握住邹清许的手,低头说:“别担心,我会用尽各种方法帮你找到解药。”   邹清许很难放心,罕见的毒,罕见的解药,他知道自己这次遇到难垮的坎儿了,他虽心里忧虑,但他看到沈时钊寂寥的一张脸后,往后一靠,让自己看上去不怎么在意,他瞟一眼沈时钊,轻飘飘地说:“这种事情看命,但我会努力撑到你找到解药。还有一点,我觉得我这毒中的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   事已至此,邹清许不再藏着掖着,以他对沈时钊的了解,这些天沈时钊一定有所动作,肯定查出了什么,沈时钊心思缜密,不可能不怀疑这场病,查出证据他们才能好好聊。果然,沈时钊顿时收敛了神色:“这场病是谢云坤找人干的,应该是你在外面吃饭时被人下了毒。”   邹清许痛惜道:“事实证明,我还是有钱,如果我沦落到没钱去外面吃饭,说不定能躲过此劫。”   “没用的。”沈时钊坐正,“他若想害你,你一定躲不掉,谢云坤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除非他死,你就安全了。”   邹清许长叹一声:“这家伙是真不想在世上好好活着。”   谢云坤此人,留着果真是个祸患,两人猜测谢云坤会报复他们,平日里谨慎小心,但防人很难,防不胜防,尤其是面对没有底线的坏人。两人对视一眼,心意互通,一定要尽快除去谢云坤。   只有让谢云坤完全消失,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名医得出确切的诊断后,沈府安生了几天,沈时钊每天早起给邹清许煎药,晚上整宿整宿的守在床边,很快熬出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但他白天依旧不休息,而是四处拜访,只求找到乌七给邹清许治病。   传言乌七是珍贵的收藏品,只有达官显贵们手里才有,它不常见,有些人知道它的价值,有些人不知道,沈时钊找了两日,处处碰壁。   有这玩意儿的权贵们几乎都让谢云坤找人提前打过招呼,全烧了一个不留,时间飞逝,眼看着邹清许一直不好,沈时钊心急如焚。   前面似乎真的没有路了。 第98章 乌七(二)   在沈时钊一筹莫展间, 沈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向与沈时钊不和的梁君宗找上了门。   沈时钊与谢止松同流合污,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清流们一直不屑于与这种人往来, 哪怕后来沈时钊和谢止松莫名闹掰,分道扬镳,名声也不见好。但梁君宗在光天化日之下,乘车到了沈府,一点都没遮掩。   沈时钊对梁君宗的来访颇为意外, 他在大堂接见了梁君宗,长煜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 还往门外安排了一排家奴,生怕一会儿里面吵起来他家大人吃亏。   梁君宗一如既往一副端庄君子的模样,他谦逊有礼地对沈时钊和长煜说:“不用准备茶水了, 我说几句离开。”   梁文正去世后,他消磨过一段时间,后来接过梁文正带领的清流的大旗,荣庆帝也有意给他权力, 他慢慢变得成熟,从一名腹有诗书的美男子成为一名在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政治新星,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从容潇洒,他走到沈时钊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邹清许生病的事, 我听说了。”   沈时钊猜不透梁君宗的心思, 他淡淡地应了一句:“邹清许的病不好治。”   梁君宗偏了偏头, 他给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抱着一个小盒子走上前来,献给沈时钊。   梁君宗:“这是家父曾经收藏的乌七。”   沈时钊平静的面容出现了纹波, 眼里迸出的光一闪而逝,他抬眼看着梁君宗,复杂的视线在对方身上盘诘。   沈时钊风风火火地替邹清许求药,盛平城里人尽皆知,梁君宗听晓此事不足为奇,但梁君宗愿意将家里珍藏的乌七拿过来救邹清许是另一回事。   沈时钊难得语无伦次:“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君宗看着那盒乌七:“家父去世后,我在家里收拾出这盒乌七,许是他曾经的友人赠给他的礼物,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有了乌七,邹清许得救,沈时钊的神情明明很放松,身上却莫名有一种紧绷感,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要救邹清许?”   梁文正去世后,所有人都知道,梁文正唯一的亲儿子和他最心爱得意的学生关系破裂,梁君宗和邹清许关系破裂,近乎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梁君宗拿着乌七登门拜访,让人摸不着头脑。   梁君宗偏头看了四下一眼,目光直直落在身前的地板上,他说:“最近我听说了不少事,也明白了一些事,我可能误会了清许,我先前以为你们狼狈为奸,误国误民,但没想到,原来你们在清理大徐的蛀虫。”   梁君宗解释完,沈时钊松一口气,他邀请梁君宗落座,似是还想和对方多聊一会儿:“你能理解邹清许的一番良苦用心就好,不止是你,他也在为梁文正大人的遗志奔走。”   梁君宗本来想送完东西便走,但他的眼睛无意间好几次往厅堂旁边的厢房里瞄了几眼,心中多少还有些忐忑,于是坐了下来。   沈时钊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等梁君宗喝了一口茶后,说:“我将邹清许叫出来,你先休息休息。”   青绿色的茶汤像深山里的湖泊,茶香似炊烟袅袅升起,热气弥漫在梁君宗脸上,梁君宗放下茶杯:“不用,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让他休息吧。”   梁君宗朝沈时钊弯了一下眼睛,霎时沈时钊似乎看到了曾经的梁君宗,那时的他总是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如今的梁君宗稳沉许多,面庞总是严肃,也不再热衷于穿颜色清淡的衣服,变得越来越陌生,唯有方才,他像曾经总是跟在邹清许身后,给爱闯祸的邹清许擦屁股的梁君宗。   梁君宗:“听说你为邹清许求遍了盛平的寺庙,没想到沈大人竟然会做这种事。”   梁君宗语调和缓,一半陈述一半试探,外面的谣言纷纷扬扬,沈时钊全盘托出:“对,听上去很傻,但是,我很担心他。”   两个男人目光交锋间,似乎都被对方灼伤,但没有人的目光后退,梁君宗笑了笑,“原来谣言是真的,我希望你们都安好。”   沈时钊似乎察觉到什么,他问:“你对邹清许——”   梁君宗偏过头去,低头喝了一口茶,满嘴苦涩的茶香,“我爱慕的是先前的邹清许,而不是现在的邹清许,我依旧愿意为故人做任何事情,可惜他已经不在了。可能你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不重要,有些事情旁人理解不了,只有本人清楚,故人确实还在,但在我心里,我的故人——走丢了。”   沈时钊并非常人,他艰难思索着,说:“你的意思是——邹清许变了,是吗?”   梁君宗点头。   他曾和邹清许一起长大,携手度过少年时代,邹清许作为他爱慕的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邹清许的脾性。   后来的邹清许,的确变了。   梁君宗不忘补充道:“现在的他,和你很合适。”   视线再次撞上时,曾经的火药味儿烟消云散,如同已经握手言和,还带着一点惺惺相惜的惋惜。   梁君宗没在沈府久待,现在外面盯着他们的人实在太多,稍微不注意便会被人做文章。   他很快离开沈府,仿佛完成一件大事,约着好友杜平去喝酒,梁君宗很少喝酒,杜平看他今日有雅兴,陪他不醉不归。   然而,梁君宗根本没喝几口,他身上的情绪很淡,他今日和过去彻底告别,不伤心,但伤感。   杜平平时和他接触最多,揣摩着他的心思说:“怎么,后悔救邹清许了?”   梁君宗干脆痛快地摇头。   杜平笑了笑:“我知道你对故人还有感情。”   梁君宗眼里有薄薄一层雾:“但现在的他不是故人。”   杜平:“问题是,哪怕是故人,也不一定接受你。”   梁君宗晃神,喝了一口酒:“我知道。”   杜平:“情种难得啊,你后来和邹清许交恶,其实不全是生气,也是为了保全他吧,你深知自己要扛起清流的大旗,免不了会得罪人,不想波及到邹清许,对吗?”   外面熙攘,梁君宗看着杜平,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管是不是故人,有一件事越来越明晰,他们是有共同目标的同伴,他缓缓说:“或许吧,现在的我们是盟友,以后要完成所有人的心愿。”   .   沈时钊很快将梁君宗带给邹清许的乌七熬成药汤,多日以来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有了乌七这关键的一味药,邹清许终于得救,冥冥之中,似乎曾经的梁文正还在护佑着邹清许。   过了几日后,邹清许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   大夫再次给他号脉,邹清许的脉象已经平稳,整个人逐渐恢复正常,他体温下降,神智清明,这日一大早,甚至自己主动摸到厨房,饿得喝了一大碗粥。   沈时钊找到他时,邹清许的唇角还沾着米粒。   两人索性一起坐下来用早膳,邹清许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我的病好转多亏了梁君宗?”   沈时钊:“他把家里珍藏的乌七拿过来了。”   邹清许观察着沈时钊的脸色,沈时钊脸上没有一点异常,看来他和梁君宗没有大闹,邹清许小心翼翼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时钊漫不经心瞥他一眼:“有什么好奇怪的,梁君宗现在是我们的盟友。”   邹清许:“......”   邹清许眼前冒着金星,有种沈时钊和梁君宗一起发疯的错觉,各有各的疯感。   沈时钊:“梁君宗前几天上书,要求彻查谢云坤残害百姓的案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云坤不久前做了恶事,在民间引起极大的民愤,百官也用舆论逼迫皇上下令好好调查,现在水落石出,按照大徐律法,谢云坤将被处以死刑。”   邹清许惊讶的呛了一口饭,捂住嘴朝身后哐哐咳,不时转回身问一句:“怎么回事?”   沈时钊:“我说过,现在的谢云坤不需要我们费心,人的本性很难改变,他的日常里处处有法条的影子。”   邹清许点了点头,看来谢云坤彻底垮了台,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然后作死,然而实际上,连荣庆帝都并不能随心所欲的做任何事,他身边也总有不如意。   此时的邹清许终于舒服了,大仇得报。他心里开阔,大口吃了好几口小菜,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地方不安,他惶惶不安地说:“是不是因为要整谢党?梁君宗竟然会和我们合作,这下欠了他一个人情。”   沈时钊:“他心甘情愿的。”   邹清许瑟瑟缩缩地抬头看他:“我们可没什么,你不要误会。”   “我知道。”沈时钊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次谢云坤倒台,是我和梁君宗联手做的。”   沈时钊也听人说过,曾经的邹清许和现在的邹清许不太一样,但在他心里,却不这么想,现在的邹清许身上有过去的影子,或许梁君宗还困在过去,眼前的人却一直在往前走。   沈时钊温柔的打量让邹清许心里安稳不少,他忽然说:“话说回来,谢云坤被判了死刑,你当真一点都没心软,你义父这几天不好过吧?”   谢止松应该不好过吧,邹清许想。内阁首辅的亲儿子被当众斩首,他估计在朝中很难抬头。   邹清许慢慢把视线放到沈时钊身上,沈时钊这次没有回答,他的面庞映在熹微的晨光里,光影交错,模糊不清。 第99章 反击(一)   几日后, 邹清许终于活蹦乱跳了,但谢云坤彻底回不来。   押送囚车的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百姓们拿着鸡蛋和烂菜叶, 一砸一个不吱声。   谢云坤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名声奇臭无比,哪怕是死刑,人们都觉得便宜了他。   谢止松想救他, 救不了。   荣庆帝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保过谢云坤, 底线不能一低再低。何况梁君宗抓着这件事死咬不放,步步紧逼,加上民怨沸腾, 人们对谢党乃至对朝堂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谢云坤身上,如果再不处理谢云坤,怕是要造反了。   荣庆帝这个皇帝也不好当。   谢云坤强抢民女,老汉上门去找自己的女儿, 被他找人活活打死,而后扔到臭水沟里,在谢云坤眼里,平民百姓和狗一样。   这位老汉幼时丧母丧父,中年时好不容易娶到一个聋哑媳妇, 生下一个女儿, 原本以为幸福终于降临, 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然而后来媳妇因为生病没钱治也离世了,他情深再没娶妻, 一个人将女儿辛辛苦苦拉扯大,老了却被人活活打死。   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人们心疼老汉的遭遇,纷纷愤愤不平,像谢云坤这样的人渣,只能下地狱,必须下地狱!   谢止松不断上书,梁君宗紧咬不放,荣庆帝避而不见。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人群中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总有人守护世间的道义。   谢止松待在家里闭门谢客,整整七天没有出门。   安葬完谢云坤后,谢止松立刻开工,他将全部的心神再次投入到内阁,摒弃了悲伤,天天加班到深夜。   这让那些想要因此事弹劾他的人无从开口。   荣庆帝也因此对谢止松体恤有加,下放更多的权力,人人都以为谢止松心如铁石,在儿子和权力之间选择了后者。   深夜,谢止松坐在几案前,他出神地盯着一旁的烛台,都说人死如灯灭,但他仿佛经常感到谢云坤回来告诉他:要帮自己报仇。   一个人泪如雨下的夜,是没有人看见的。   外面都说谢云坤不在了,谢止松便不行了,一方面他肯定大受打击,另一方面,他接连失去沈时钊和谢云坤两位左膀右臂,势必元气大伤。   但谢止松的脑子还在转,他更低调,更小心,目光更凶欲望更大,像黑夜里蛰伏的狼,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   谢止松大骂了给邹清许下毒的人。   谢止松虽然做人做事没有下限,但还是有一些坚守,能用政治手段解决,便不必让自己像乞丐一样走投无路,不好的风气一旦打开,会反噬,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手段越下流,说明人越不行。   人不行,走到山穷水尽处,才会使出下策。   谢止松不喜欢如此。   很快,他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谢云坤不能白死,再怎么着,也得拉几个人一起共沉沦,沈时钊便是头号目标。   沈时钊为了扳倒谢云坤,曾经自爆却毫发无伤,谢止松不能容忍。   针对沈时钊的弹劾在一夜之间大规模爆发。   沈时钊之所以毫发无伤,是因为谢云坤在他面前扛着,现在谢云坤不在了,沈时钊便成了靶子。   谢止松将这一手玩得出神入化。   曾经沈时钊是怎么攻击谢云坤的,现在谢党的狗腿子便怎么攻击沈时钊。   天子的安危岂能有一丝疏忽?沈时钊察觉出谢云坤有问题,为什么不上报而选择包庇?沈时钊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君主?   这几个问题尖锐,深刻,含沙射影,阴阳怪气,总之,他们要求荣庆帝一同处理沈时钊。   沈府的叹息声再次多了起来。   邹清许听闻此事,当天晚上便要和沈时钊碰头,他心里忐忑,在都察院外面的小道上买了一根糖葫芦,边吃糖葫芦压下心里的不安边等沈时钊,尴尬的是没等到沈时钊,反而先等到了恰巧从此处经过的梁君宗。   北风呼号,天地间一片素白,红得发亮的糖葫芦似乎成了唯一的一抹亮色。   眼看梁君宗越走越近,邹清许将糖葫芦放在身后,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弥漫,一瞬间模糊了来人的身影。   如果他一直是模糊的该有多好,邹清许心想。   眼下,他实在不知该和梁君宗说什么。   越靠近,梁君宗的步子放得越慢。一场邂逅无从躲避。   “谢谢你给我乌七,最近有点忙,还没来得及去当面道谢,不好意思,你别介意。”一张口,白雾更多,邹清许的鼻尖也泛了红。   梁君宗:“不用客气,乌七是父亲在世时收集的,如果他还在,一定会第一时间拿去救你。”   提到梁文正,萧索的街道更加寂寥,邹清许的胸口忽然发闷,他身后紧紧攥着糖葫芦,嘴里流转过的甜蜜带起一丝苦涩的回味。   梁君宗偏头,抿抿唇,说:“对不起,我之前好像误会你了。”   邹清许诧异得抬头,他看着梁君宗,梁君宗缓缓回头,视线相触,似乎不用再过多解释任何,过往的一切,好的坏的,都成了一缕青烟。   “但愿我明白的还不算太晚。”   “当然不晚。”   邹清许眼前有水雾,他们终于和过去和解,此后只用看前路。一阵风袭来,他冻得直哆嗦,回头看时发现来的不止是风,还有像风一样的沈时钊。   梁君宗看到沈时钊,又看了一眼邹清许,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和邹清许告别,匆匆离去。   沈时钊朝邹清许走过来,“你们聊什么了?”   邹清许终于可以从身后把那根糖葫芦拿出来,“没聊什么,我们和好了。”   沈时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邹清许把糖葫芦往他嘴巴前递了递,“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带着遗憾和愿望朝前看。”   沈时钊接过糖葫芦,大庭广众之下,他很注重社会影响,尽量和邹清许拉开一点距离,糖葫芦太甜,他每次只能尝一点点,慢悠悠和邹清许往吃饭的地儿走去。   邹清许:“听说谢止松搞事了,好招架吗?”   沈时钊微微蹙起眉头,脸色像阴天一样,“不好招架,但只能扛着。”   邹清许慨叹道:“谢止松果然是谢止松,全大徐最精明最会拍马屁的老狐狸,他一出手,让人怎么顶得住呢,你确实应该和你义父好好学学。”   沈时钊偏头盯了邹清许一眼。   邹清许无辜地说:“看我干什么,不只是你,我们都应该和他学习,只有用谢止松的手段,说不定才能打败谢止松。”   沈时钊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邹清许眨眨眼:“你还记得有一次,谢止松是怎么堵住悠悠众口的吗?”   沈时钊当然记得,那次谢止松假意请辞,还不止请了一次,次次都被荣庆帝驳回,如此一来,朝中的那些大臣们实在不能再说什么。   人家有后台,天子想保,怎么玩?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眉眼忽然亮起来,咬了一整颗山楂。   翌日,沈时钊向荣庆帝请辞,朝中舆论纷杂,大部分都是针对他的,沈时钊的人格遭到谩骂,忠心受到质疑,有人没事找事,有人人云亦云,还有人挑拨离间,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要给荣庆帝一个交代。   荣庆帝不批。   沈时钊继续请辞,几次三番请求,在朝中风风火火闹了好几回。   荣庆帝不止一次挽留,甚至想要动怒。   谢止松察觉到荣庆帝的心思,把自己关在曾经的老房子里思忖了半天,再次面对沈时钊时已经开始和荣庆帝穿一条裤子。   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他开始公开挽留沈时钊。   有了谢止松的挽留,沈时钊名正言顺的留了下来。   他和邹清许心里都清楚,谢止松出人意料的操作并不是真的想挽留沈时钊,而是在看荣庆帝的脸色行事。   这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他可以隐忍,可以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可以不动声色的揣摩帝王心思,哪怕放自己的敌人和猎物一马。   谢止松不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他愿意等待,愿意蛰伏,因为他总是笑到最后。   邹清许和沈时钊吐槽,怪不得谢止松能熬成内阁首辅,掌管天下仅次于九五之尊的权力,在提供陪伴帝王的情绪价值方面,他是完美的臣子。   他永远把荣庆帝的感受和体验放在第一位,往往也可以获得滞后的收获。   怪不得荣庆帝处处维护谢止松,谢云坤自己作死,他的离开避无可避,沈时钊和梁君宗不需在背后搞小动作,他们正大光明的玩阳谋,只需要把谢云坤做过的事让所有人看见,谢云坤做的恶事只要被看见,平民的他很难再有护身符,民间对这俩父子恨之入骨,一点火星能烧起一场大火。但也正因如此,荣庆帝心里多了一丝对谢止松的同情和心疼。   现在的谢止松,没有消沉,没有颓丧,他更加有斗志,也更加谨慎小心,扳倒他,难于登天。   沈时钊成功避开了一波弹劾,同时再次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强大而又多么可怕的对手。 第100章 反击(二)   在邹清许和沈时钊为搞垮谢止松冥思苦想时, 宫中传出一件大事。   荣庆帝病倒了。   自打入冬后,荣庆帝的身子骨不太好,断断续续地咳了个把月, 气温骤变间,病情一夜加重。   传闻太医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才把人留住。   宫里宫外,彻夜不眠。   这个夸张的传闻不知真假,但既然能传出来, 说明荣庆帝身体确实出了问题。   宦官们尤其是荣庆帝身边的近侍口风很紧,不该说的话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蹦, 找他们打探的人却不计其数,乾阳宫的灯火一夜一夜的不灭,两座王府同样也是。   锦王连夜召集了最信得过的几个幕僚, 围坐在炉火边商量对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几乎每个时辰回来汇报一次。   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整座皇宫,荣庆帝清醒以后,也久久不散。   太医们守口如瓶, 关于具体的病情只字不提,没人知道荣庆帝的病情究竟如何严重。   泰王府的灯同样整宿整宿的亮着。   所有人都分外紧张,荣庆帝至今没有立储,且没有指定太子人选,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 江山托付给谁?   太后不清楚, 妃子们也不清楚。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 宫里却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消息。   有人说荣庆帝早已定好了人选, 只是没有宣布,也有人说荣庆帝身子硬朗得很, 所以才如此从容。真真假假,谣言众多,鲜有人知道内情,连沈时钊和邹清许都只能四处打探。   两个人难得凑在一起,邹清许最近总跑泰王府,沈时钊则需要安稳朝堂,荣庆帝多日没上早朝,人心浮躁。   宫中出此大事,两人都忙,心力交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邹清许和沈时钊眼底都挂着一层青黑的黑眼圈。   邹清许轻车熟路地找到沈府的茶具,给自己倒满水,说:“疯了疯了,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沈时钊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邹清许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没有。皇上这场病生得太怪了,连泰王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这几天王府里乱七八糟,一个个进进出出都不知道在忙什么。”   沈时钊:“看来皇上这次生病同以往一样,还是把消息封的严严实实,连自己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邹清许揶揄:“他主要防的不就是儿子们吗?”   沈时钊目光了沾了层灰,雾蒙蒙的,他说:“朝中其实还有不少消息说皇上在装病,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皇上身子可能的确不如从前,但他可能借此机会查看众人的反应,尤其是两个儿子。”   邹清许忽然笑了笑,他弯弯眼睛:“锦王最近不是在风风火火地表现吗?朝中谁不知道他天天都去宫门口转两圈,不管有没有见着皇上,反正他把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们见了个遍。”   荣庆帝病发后,传闻锦王一度悲伤过度,每天雷打不动的早晚都往宫里跑一趟,回家后搜罗府里的名贵补品,一股脑往宫里打发,据说锦王为了替荣庆帝祈福,最近还一直吃素,不杀生不吃肉。   沈时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浓绿的茶水,喝到嘴里都是苦的,他说:“祈福吗?难道他找的那些做法的人是为了祈福?手底下的人汇报锦王每天都烧很多东西,看上去不像是祈福的东西,反而像是些不祥之物。”   邹清许愣了愣,“你竟然有这么多情报?连锦王府都在你眼皮子底下。”   沈时钊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邹清许笑:“我最近感觉你从谢止松身上学到了精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错,朝中除了皇上,数他四处安插的眼线最多,怪不得消息如此畅通。”   “人都是靠学习才变得强大。”沈时钊低了低头,“不学他,怎么打败他呢?”   邹清许面容严肃起来,虽然谢止松现在失去了左膀右臂,但他深知,谢党依旧强大,牢固,是一个庞大的、坚不可摧的利益团体,起码朝中现在没有一个党派可以与之抗衡。   清流们还欠很大的火候,一部分围在梁君宗身边,一部分围在泰王四周,清流的团体很微小,还分成多股细流,力量更加微弱。   两个人对视一眼,他们现在深知谢止松的强大,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谢止松的强大。   他们分析谢止松,学习谢止松,都是为了打败谢止松。   现在朝中不稳,荣庆帝多日没上早朝,正是谢止松主持大局的时候,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先经过他手,和他报备,最后才传到荣庆帝耳朵里。实话实说,那些传到荣庆帝眼前的事,都是谢止松默认和允许可以让荣庆帝知道的事情。   荣庆帝信任谢止松,让他在自己生病期间主持全局。谢止松仗着自己的资历和权威,名望再一次达到顶峰,他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横在他们身前,也让沈时钊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沈时钊最近夹着尾巴做人,尽量不和谢党的人起冲突,现在不是好时候。   两人碰面,互相交换了情报,虽然他们依旧不知道荣庆帝的身体情况,起码心里有了底,现在正是乱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行事。   “我去一趟泰王府。”   与其伤春悲秋,不如努力苟命,只要问题不大,他们都有等的决心和毅力,让谢止松再风光一段日子又有何妨?邹清许跑泰王府跑得很勤快,他朝沈时钊笑了一下,说:“虽然很累,但是我相信,老天一定会偏爱正义的一方。”   泰王府里,进进出出。   邹清许走到大堂门口,有两个家奴领着提着医箱的大夫往外走,他侧身走进去,泰王扶额坐在木椅上,眼底一片青黑。   估计昨晚又熬了个大夜。   泰王近期遍寻名医,他不止找遍了整个盛平,甚至连整个大徐都找遍了,高手往往在民间。他和太医要了荣庆帝生病的症状后,找了一个又一个名医打听,希望能找到治愈荣庆帝的良方。   可惜太医提供的信息太少,关键的东西闭口不提,名医们也很难办。   幸好荣庆帝的病情逐渐趋于平稳,据说已经开始慢慢休养,只是近期最好还是不要外出,于是荣庆帝依旧不参加早朝,这更加助长了朝中关于荣庆帝假病的谣言,谣言传得纷纷扬扬,真真假假如同雾里看花,没人看得真切。   邹清许同泰王问好后,安静地待在一旁。   泰王:“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邹清许:“暂时没有,还是老样子,皇上的病情也没有传出新的消息,王爷不用过于伤心,皇上乃天子,一定会得到万千庇护,安然度过此劫。”   泰王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们都说父皇为了考验人装病,我不信,他怎么会开这种玩笑?我知道,父皇最害怕生病,他一定是真的生病了。”   邹清许听到泰王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偏过头去,眨眼间,泰王已经流出两行清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泰王的这种强烈的感觉一半来源于直觉,一半来源于他对荣庆帝的了解,或许旁人并不能理解,但他胸口极其压抑,仿佛冥冥之中被指引一样。   眼前的七尺男儿虽然身上有浓厚的读书人的气质,但一向刚强,邹清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泰王,可能真的到了伤心处。   邹清许霎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些时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无力。   隔了半晌,他才说:“如果皇上真的病了,他这么做定有这么做的理由,皇上一定不希望王爷太过伤心。”   泰王脸上的泪迹渐渐干涸,他似乎听进去邹清许说的话,理智地问:“我现在除了找大夫,还能做什么?”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邹清许说,“身为儿子,就尽孝心,身为人臣,可能暴风雨快来了,王爷要做好准备。”   锦王虽然成天耍小聪明,但他不管是笨鸟还是聪明鸟,已经先飞了,无论荣庆帝是真病还是假病,他都已经不动声色地联系和拉拢朝中官员,让官员们与他站在一边。反过来看泰王,似乎还在凄然泪下。   这正是令邹清许忧心的地方。   泰王闭上眼睛揉着额头想了想,等他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声音依旧虚浮无力。血缘是神奇的羁绊,父子俩虽接触不多,泰王却心如刀割,他稳着自己的心绪说:“放心吧,有名的大夫还会再找,我也会做好自己的事,我不会做让父皇担心的事,但是我不会像锦王一样去做无谓的事情,朝中近期有几件事情,谢党处理得分外难看,我会试着插手看看。”   泰王越来越成熟,思维也越发稳重和老练,说出了邹清许心中所想。   现在的朝堂成了谢止松的一言堂,只用乌烟瘴气四个字已经难以形容其中的黑暗,若真想改变,除了皇子,旁人还真镇不住。   邹清许欣慰地看着泰王:“我会帮王爷,义无反顾。” 第101章 反击(三)   荣庆帝不上朝这几天, 正是朝中风雨飘摇的时候,谢止松除了经常和锦王在乾阳宫宫门口偶遇,也趁此时机开始搞事。   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 据说荣庆帝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一上午接连见了几拨人,谢止松便是其中一拨,不该多问的,他一句话都不多问, 但谢止松希望荣庆帝龙体康健是真的,毕竟正因为荣庆帝的扶持, 他才能在朝中安然无恙待这么久,某种程度上,君臣两人互相成就。   谢止松哭得老泪纵横, 完全出于真情实感,荣庆帝轻轻拍了拍大腿,“放心,朕还在。”   谢止松希望荣庆帝长命百岁, 是真心的。   一个时代如果落幕,新的时代必然降临,谢止松放眼望去,泰王和锦王,似乎都和他不亲近。   曾经他和陆党对峙时, 尽管从没得罪锦王, 暗地里也常常联通, 锦王受宠众所周知, 谢止松自然不会得罪未来的主人热门人选。但锦王在明面上毕竟还是和陆党关系亲近,对谢党自然抱有几分敌意。   至于谢止松和泰王的关系更不用说, 泰王和清流走得近,和邹清许走得近,现在间接和沈时钊走得也近,泰王和谢止松之间不仅没有交流,甚至关系微妙。   纵使人精如谢止松,也难以做决定。   荣庆帝不喜欢臣子参与和插手立储,谢止松便一向安分守己,然而当下前路混乱不清,谢止松开始找新的出路。   谢党有一大伙人谢家也有一大家子人,哪怕谢云坤不在了,谢止松身上仍有重担,他要养活谢家,要养育谢云坤的后代,保他们以后荣华富贵。   一筹莫展间,谢止松开始向沈时钊挥起大刀。   朝中陆续出现了对沈时钊的弹劾,缘由是一批无故丢失的木头。   某位贵妃想重新修缮一下宫殿,开工时却发现一批上好的木头没了踪影,良木原本安安静静在库房待着,需要把它们派上用场时却不翼而飞。   查来查去,查到了沈时钊的头上。   邹清许听说此事后飞奔到沈府,立马问沈时钊怎么回事,沈时钊在窗边对着外面的院景发呆,邹清许当下心里一咯噔。   他并排站在沈时钊身边,说:“这件事是之前谢止松让你做的吧。”   沈时钊嗓音发凉:“是。”   邹清许:“你能为自己辩解吗?”   沈时钊:“这件事虽然是谢止松的意思,但是过程全部是我经手,哪怕我把他供出来,只要谢止松不承认,朝廷没办法拿他怎么样,他却可以随便给我安罪名。”   邹清许两眼一黑。   谢止松让沈时钊处理一批木材,他指使沈时钊把这批名贵的木头拉到外面卖掉,仓库里则用便宜的木头以次充好,木头是沈时钊卖的,钱是谢止松赚的,锅现在看来要让沈时钊背。   邹清许心慌意乱,竭力让自己冷静,他偏头看着沈时钊:“怎么办?”   沈时钊看上去还算淡定:“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邹清许有点心梗。   沈时钊确实不算好人。   跟着谢止松混,能算什么好人?   可是,可是沈时钊是他在乎的人。   心跳忽然抬速,邹清许心里七上八下,如果真要计较,沈时钊说的话合情合理。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随意挪用宫中物品,这件事怎么罚看皇上心情,可以小罚,也可以大罚,谢止松无论如何要进来插一手,经过他一阵折腾,到时候,沈时钊的人头能保住吗?邹清许最关心这个。   如果给谢止松发挥的机会,谢止松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想着想着,心里咚咚直跳,邹清许有些晕眩,扶住一旁的椅子。   “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那么白?”沈时钊转过身。   邹清许看着他,他现在很紧张,四肢越发无力,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令他害怕,慌乱,不愿面对。   .   谢府,院落里无风,大堂门窗紧闭。   谢止松同礼部的一个侍郎文谦关着门交谈,这名侍郎是谢党的中流砥柱,也是谢止松的坚定支持者,他今日前来,一是为了给谢止松送一幅画,二则是商讨最近闹得风风火火的沈时钊偷木头的事。   文谦恭恭敬敬坐在一旁,谢止松此刻正拿着名画欣赏,他在诗词作画方面稍微有些造诣,这也是他能和狂爱这些东西的荣庆帝合得来的原因。   画是一幅山水画,远处是山,近处是水,笔墨清淡,烟波渺渺,浑然天成。画里的人用寥寥几笔勾勒,小而模糊,看不真切,所有的元素合起来呈现出一种幽淡的意境,让人看了心绪也变得温和。   谢止松:“这是方先生的真迹吗?”   “当然。”文谦伸手给谢止松指画上的落款,“说来话长,我能拿到此画全凭运气和缘分,大人应该清楚,现在方先生的画几乎已经在市面上不流通了,这幅画是方先生的大弟子亲自鉴别的,是方先生曾经在民间某商户家借住时,送给那家人的画。”   为了讨荣庆帝欢心,谢止松对名画颇有研究,他自然清楚这幅画的价值,同时对这幅画的真伪产生怀疑,众所周知,方先生的画之所以名贵,除了因为他高超的技艺,还因为他留在世上的画实在稀少。   方先生不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他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但凡出品,必属精品,从不留自己不满意的作品。   荣庆帝是方先生的狂热粉丝,宫里几乎集齐了方先生各个时期不同风格的画,但凡哪里有画冒出了头,一定要把画搜集到宫里来。   眼下荣庆帝大病初愈,萎靡不振,连带着整个皇宫都丧丧的,如果他把这幅画送上去,一定能带去一抹喜气。   谢止松打量着画,难得露出笑容,“如果真是方先生的画,它可是真值钱。”   文谦也笑眯眯地说:“这幅画是无价的,何况,皇上最喜欢方先生的画。”   文谦抬头和谢止松对视一眼,眼眸里都泛起微弱的光,不约而同弯了弯唇角。   对文谦来说,谢止松是罩他的人,对谢止松来说,荣庆帝是罩他的人。   这幅画一级一级往上传,没丢规矩,也没毛病。   谢止松让下人给文谦添茶,问道:“这画你是怎么拿到的?费了不少心血吧。”   文谦谦卑地接过茶杯,“有人给我透露出消息,我三顾茅庐亲自找来方先生的大弟子帮忙辨认真伪,而后才从那名商人的儿子手中买到了画,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和银两。”   谢止松被笼罩在光晕里,脸上落着薄薄一层泛黄的光线,他缓缓开口说:“你在侍郎这个位置坐了几年,接下来要么升尚书,要么入阁,我想应该不会太远。”   文谦立马站起来朝谢止松行礼,“有劳大人费心。”   谢止松摆摆手,文谦坐下来后又问起另一件事,“最近沈时钊转移木头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最后会不会影响我们?”   文谦作为谢止松的心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谢止松的杰作,但他同时心里无比清楚,这件事的幕后指使一定是谢止松,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依他对沈时钊的了解,这不像是沈时钊自己的主意。   在文谦眼里,沈时钊曾经作为谢党的核心人员,为谢止松做过不少事,但是又和谢止松不太一样,他安静的在谢党中穿梭,常常让人觉得冷漠和疏远,难以亲近。   文谦慢慢抬头看向谢止松,谢止松神情由松收紧,他看着前方,目光空落,说:“当然不会,这件事难道不是完全由沈时钊一人操办的吗?他如果想扯到别人需要证据,证据是什么,是一张嘴吗?”   话说到最后,谢止松转向文谦,眼里冒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文谦闻言,立马笑了出来,不再吭声,布着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排小白牙。   他相信谢止松,这么多年,只要谢止松觉得没事,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   邹清许直愣愣站着,感性和理性同时在心里不断发酵,忽然,沈时钊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人确实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但是我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坏人。”   邹清许再次愣住了:“什么意思?”   沈时钊不慌不忙地说:“大不了同归于尽,我舍得自己这条命,谢止松舍得吗?”   “......”邹清许狠狠瞪了沈时钊一眼,同时变得十分老实,欲言又止。   不久后,沈时钊再次去了谢府。   沈时钊让下人传话时,曾经的家奴看见他百感交集,几个丫头在院子里窃窃私语。   “他们真的成了敌人了吗?沈大人胆子怎么这么大!”   “老爷还会见他吗?”   “不会了吧,这次他完蛋了。”   “你说这是何苦呢?”   不一会儿,家奴很快传话回来,瞟了一眼沈时钊便低下脑袋说:“谢大人不见,请回吧。”   这个回答倒是在沈时钊意料之中,他不恼不怒地说:“麻烦再去通报一声,你告诉谢大人,我不是来为自己求情,我是来为所有人求情的。” 第102章 反转(一)   沈时钊被请进了谢府。   沈时钊和谢止松两个人立在大堂里, 谢止松安然坐在太师椅上,沈时钊站在他面前。   谢止松幽幽开了口:“这件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沈时钊微低着头,目光毫无波澜地落在地上:“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不然对我们都不好。”   谢止松气定神闲地挑眉:“对我们都不好吗?关我什么事?你有证据吗?”   窗外的风吹进室内,吹散一室的沉默。   谢止松气势强大,压着沈时钊,沈时钊看着他,说:“那批木头最后全进了谢府, 没关系吗?”   恍惚间,谢止松握住椅子的扶手, 他抬眸,目光像黑夜刚刚降临那一刻,“什么意思?”   沈时钊:“谢云坤想要一批上好的木头, 所以那批木头最终进了谢府。”   谢止松听闻,将手狠狠往桌子上一拍,“你,坑我?”   谢止松的目光里有打量, 有怀疑,如同在说:原来那个时候,你已经留了一手?   往事像水一样从眼前滔滔流过,沈时钊直视着谢止松的眼睛,“曾经, 我对你从不设防, 哪怕人的本能是为自己。”   但是......但是谢止松却似乎没有完全信任过他。   回想先前, 沈时钊的确听从了谢止松的指示, 要将那批名贵的木材运走,只是起点和终点之间路途太远, 谢止松又不管工人的死活,限期几天之内搬完。   工人们夜以继日,脚上磨出血泡,身上磨出血痕,可能时间刚刚好够搬完,体弱的甚至可能把命留在路上。   沈时钊于心不忍。   他心急如焚,整夜睡不好觉,想破局的法子。   这批木头原本要卖出去换金子,但他听说谢云坤要往府里买一批上好的木头后,便让人把这批木头送进了谢府。   宫里用的木头,谢云坤对此自然很满意,沈时钊也放下心来,工人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搬到谢府总是要更近一些,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私下交易,木头运到谢府,银子由谢云坤出,相当于左手的钱倒腾到右手,谢云坤用原本的预算买到了更好的木头,何乐而不为。他们都认为此事不大,于是全没和谢止松说。   今日回头看,多亏曾经的一丝善念,让今日沈时钊的处境不至于过分尴尬。   沈时钊救了那些工人,多年以后,那些工人回过头拉了他一把。   谢止松抓着椅背,胸中憋着一股吐不出的气,忽然,他费力咳了好几声。   沈时钊下意识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水,递到谢止松身前。   谢止松大喘气咳着,看了一眼眼前的水杯后,愣了愣,终究接了过去。   沈时钊把家奴喊了进来,让家奴好好照顾谢止松的身体,谢止松看上去不想和他多说,他便告辞离开了。   很快,朝中关于沈时钊的指控在一夜之间全部匿迹销声,这消息来的时候来势汹汹,去的时候干脆利落,看不明白的人一脑袋问号,看明白的人心里如明镜。   谢止松和沈时钊暂时和解了。   这年头,能握手言和就说明两人都不干净,谢止松怎么可能清清白白?   一场闹剧消停了。   没想到事情以这种方式落下帷幕,然而这边刚刚平息,那边又起风波。   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因年岁已高,不能再在位子上久待,他一下台,这个空缺势必要找人补上。   翰林院一直为朝廷输送人才,更是内阁阁臣的培养摇篮,地位不言而喻。掌院学士掌管文翰,作为最高长官,自然分外重要。   现在朝中风雨飘摇,泰王不似以往,无欲无求,他的野心早已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如果说他之前蛰伏在暗处,现在无疑站在了明处。   锦王和泰王都希望这个位子上坐着支持自己的人。   其实,对泰王来说,他没什么自己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只要不是泰王的跟班,跟着他霍霍人,差不多他都可以接受。   因为一个任命,两个小王之间的气氛微妙起来。   锦王的脚刚踏进谢府,这边的消息便被马不停蹄的传到了沈府。   沈时钊和邹清许听闻,对视一眼,互相心领神会。   锦王这是搬救兵去了。   对现在的朝堂来说,在荣庆帝面前,说话最好使的人是谢止松。   这件事谁如果得到谢止松的相助,谁便能如虎添翼。   锦王率先开始行动。   邹清许拨弄着沈时钊书房里的兰花,问他:“谢止松会帮锦王吗?”   沈时钊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会。”   邹清许啧啧感叹两声:“这么肯定。”   沈时钊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古册,他之所以这么肯定,还不是因为曾经的言传身教。   “谢止松很谨慎,一来他在皇上眼前立的人设一直是不参与两王相争之事,二来他在不确定未来究竟是谁家天下时一定不会轻易出手,而是左右平衡,维持着与两家的关系。”   邹清许:“那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谢止松诡计多端,心思恶劣,他的权谋玩得炉火纯青,皇上对他还溺爱得不行,这个位子很难握在手里。”   “握不了就不握了。”沈时钊看着邹清许身前的花,面容平静,眼里平淡无波,“一城一池的得失有时候并不重要。”   邹清许忽然转过头,“你有主意了。”   沈时钊:“谢止松被皇上保着,我们很难把他拉下来,要想对付他,只有一个办法——让皇上自己放弃他。”   邹清许若有所思:“让皇上放弃他,只有谢止松最知道该怎么做,他一点都不敢踏足的地方,就是禁地。”   一回头,沈时钊胸有成竹地说:“所以这件事需要你帮忙。”   “行吧。”邹清许叹了一声,搓了搓手,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不是刚给他送了一幅画嘛。”   谢止松不会想到,文谦费尽心思献给他的画,是邹清许专门为他们设下的局。   有人爱拍马屁,那就让他们拍到马头上。   “画的事先不着急,搭配别的美味食用口感更佳,它只能锦上添花。”屋里的炉子似乎没炭了,沈时钊走到炉子旁,伸手悬空放上去,偏头看了一眼邹清许后,说:“过来。”   邹清许慢悠悠走过去,“这件事还用悄悄说?屋里又没人。”   邹清许把一只耳朵凑上去,等着沈时钊指点迷津,他刚把脑袋杵过去,沈时钊抓过他的两只手,放在炉子上一起烤。   邹清许身上一下子热了起来。   尤其是脸,脸比手还热。   .   泰王府,泰王正在同几个幕僚商讨翰林院掌院学士之位,荣庆帝身子好起来之后,两位王爷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虽说荣庆帝相安无事,但所有人都默认有件事越来越近了。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捶打,泰王已经磨炼出帝王的心思,邹清许明显感觉到,泰王比起先前,明显圆滑不少。   邹清许赶到王府的时候,正听到有人说谢止松有意朝荣庆帝推荐的人貌似是泰王心仪的对象。   这是明显的讨好。   谢止松给泰王刷了个穿云箭。   可能讨好还算不上,说不准谢止松想提拔的人刚好是他看上的人,他顺手推舟送个人情。   毕竟谢止松不掺和王爷们之间的事儿。   外面冷,大堂里的火炉烧的倒是热,加上人多,热得让人出汗,另外几人听到谢止松识时务的举动,纷纷面色大好,像遇到什么喜事,神态轻松自然。   邹清许落座,泰王瞧他赶来,问道:“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邹清许点了点头:“谢止松有意朝我们问好,其实他在这件事情上一直很有分寸,从不得罪任何一方。”   泰王想了想说:“如果能借谢止松的手,拿下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位子,未尝不可,你觉得呢?”   邹清许神情严肃,他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滑了一圈,沉声说:“不可。”   四周寂静无声。   邹清许:“王爷将来要用像谢止松一样的臣子吗?”   泰王开口前,旁人替他回答:“谢止松的确不是良臣,但现在我们需要在朝中站稳脚跟,利用一下他难道不行吗?”   邹清许:“可以,但是有一利和百害。”   泰王忽然打起了精神,他抬头问邹清许:“依你来说,我们该怎么办?”   邹清许:“冷落谢止松,和谢止松保持距离,最好让他完全倒向锦王。”   邹清许说完,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泰王伸手摸了摸下巴,这话乍一听有点离谱,席间忽然响起窃窃私语,谢止松的确招人讨厌,但在这个关键时候,把朝廷重臣、帝王爱臣、内阁首辅谢止松完全推给锦王,总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泰王轻声一笑,“把谢止松推给锦王,锦王的支持者可就强大了,我记得你说过,政治脱离不了黑暗,我们不介意战术性倚靠一些有污点的手段和人,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有时无伤大雅。”   “我知道。”邹清许看向泰王,“我敢这么提,是因为我对王爷有信心。锦王和谢党,一个都不能留。” 第103章 反转(二)   泰王听从邹清许的建议, 故意疏远谢止松。   谢止松对他示好,他当没看见,谢止松传达善意, 他当谢止松别有用心,冷脸相对。甚至谢止松在路上看见他,和他寒暄,他都分外冷漠地回应。   泰王的言行举止无一不透露着对谢止松的厌恶。   谢止松的热脸一次又一次地贴了冷屁股。泰王好似铜墙铁壁,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和他有任何沾染,哪怕他真挚的一次次退让, 泰王毫不在意,实在难以攻破。   在两小王的争斗逐渐快浮出水面时,留给谢止松的时间不多了。   他想在两派之间游刃有余地摇摆, 既不得罪荣庆帝,也不得罪任何一方,给自己留充足的后路,将来不论谁当这个国家的主人, 都将有他一席之位。   然而,泰王明显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些年谢止松习惯了倚靠权力,掌握权力,驱使权力,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冷落和看不起的寒门士子, 在一次次被无视之后, 他心灰意冷, 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谢止松投靠了锦王。   他很郁闷, 这是他万般无奈之下做的决定,他只能朝锦王靠拢。   泰王明显不把他当一回事, 哪怕他是大徐的内阁首辅,手握大权。泰王厌恶他,疏远他,无视他的示好,甚至敌视他,将他视为敌人。   这次,谢止松不仅压宝天下将来的新主,还要助他一臂之力。   相比起泰王,锦王的确更好操控,也更好相处,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他与泰王格格不入,硬融势必会给将来的君臣关系带来隐患,不必勉强。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除非共同利益足够大,将彼此绑定,否则,没有眼缘、气场不合的人很难走到一起。   谢止松在暗地里投靠了锦王,不久后便献上一份大礼,在他的斡旋下,翰林院掌院学士之位成功到了锦王党羽的手里。这份礼物对谢止松来说,小菜一碟。   锦王靠着谢止松,轻松拿下一局。   .   “鱼儿上钩了。”邹清许轻声对沈时钊说。   两个人在河边垂钓,大冷天的河道边实在没什么人,盛平城里难得有条河还能供他们钓鱼。   沈时钊朝邹清许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低声说话。   “怕什么。”邹清许大大咧咧地说,他一拉鱼竿,越拉越轻,鱼儿跑得无影无踪,尴尬。   邹清许讪讪笑了声,为自己找补:“你还真打算钓上来鱼啊。”   “鱼儿刚刚不就上钩了吗。”沈时钊垂下眼,看着波澜不惊的水面,神思游离。   邹清许看他一眼,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忽然散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微波荡漾的水面,郑重其事地说:“小鱼跑就跑了,大鱼我不会放走。”   两个人都知道,谢止松这条大鱼上钩了。   邹清许让泰王疏远谢止松,为的就是让谢止松不得不靠近锦王,只要谢止松倒向锦王,他就有了一名猪队友。   此外,谢止松应该还会给自己留后路,不会把事情做绝,可他一旦掺和进来,便破了自己一贯的原则。   “留给谢止松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还需要推他一把。到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能隔岸观火呢?小啰啰或许可以,他一个内阁首辅,好意思缩着脑袋看戏吗?”   “我会让泰王找人弹劾几个谢止松的心腹,做做样子,能成最好,成不了也让谢止松心凉一下。”   谢止松的处境的确艰难,他做出现在的决定经历了艰难的心理斗争。   他很难置身事外。   既然被卷入是必然的,他要为自己挑一个好主人。   但目前看来,挑主人这事似乎由不得他。   锦王对他伸出橄榄枝,泰王对他视若寇仇,他只能找锦王。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谢止松像当年的某某?”   “陆嘉。”   邹清许和谢止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了抬唇角。   没想到谢止松最后活成了自己老对手的样子,和陆嘉有关的事情想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往日时光泛了黄,在眼前一闪而过,陆嘉早已远离朝堂养老,愤愤不平也好,还有遗憾也罢,都是牌桌下的人了。   谢止松久经风雨,还在执棋。   “我们最好让谢止松像当年的陆嘉一样,阳谋难解,别无他法。”   陆嘉最后实在解不开绕在荣庆帝和太后之间的结,他必须要对太后忠诚,又要让荣庆帝满意,无解。   除非彻底舍弃其中一方,结才能解开。但无论舍弃了谁,他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文官很怕名声臭,陆嘉的掣肘过多,最后的下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圆满。   好歹没有更不体面。   现在的谢止松逐渐陷入当年陆嘉的泥潭,他想在泰王和锦王二者之间左右周旋,但泰王不停把他往外推,他只能投入锦王的怀抱,不然最后很难善终。   此外,他一旦卷入皇子间的争斗,便违背了和荣庆帝之间隐晦的默契。然而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谢止松寻寻觅觅新主,几乎完全出于本能。   他要为日后的自己早做打算。   “谢止松的日子不好过。”邹清许开了口,“但他竟然还有闲心找我们的麻烦,不愧是久经风雨的谢大人。”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暗地里出招,谢止松则在明面上进攻,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迎面扑来,挡在前面的沈时钊在枪林弹雨中艰难前行。   “我们再坚持一些时日,应该快了。”   沈时钊盯着平静的水面,现在四周没有风,也没有鸟,阳光照耀下,水面波光粼粼,映射着漂亮的光线。   他手里紧握着鱼竿,如同坚定地等待着什么。   邹清许:“以后行事说话还是小心一些,防止谢止松狗急跳墙,任循现在站在我们这边,我和梁君宗也把话说开了,想必清流起码不会跑到锦王的队伍里,现在有很多人配合我们,支持我们。”   任循对谢止松来说,绝对是个强劲的对手,他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吞下谢党曾经强大的权力版图,无声无息,像温水煮蛙。   陆嘉振臂一呼,喊来一群人围成一团,用来和谢党对抗,任循则不同,所有人都知道谢止松防着他,他从来不在明面上结党,也不和谢党对抗,他和谢党中的很多人关系都处得不错,他从来没有想过继续形成两派对峙的朝堂局面。   他能干,聪明,善于察言观色,内心还有一些缥缈的坚守,他无论和谢党,还是和清流的关系都不错。   谢止松面对着这样一群人,头不得不大。   不一会儿,邹清许打了个哈欠:“鱼估计钓不着了,一会儿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趟附近的寺庙。”沈时钊说。   邹清许睁圆了眼睛,缓慢眨了两下。   .   这座寺建在半山腰上,现在天儿寒,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沈时钊和邹清许走在山道上,有幽渺的香气从山上传来。   这里很安静,冬日则更加清寂,两人依偎着走到半山,平地上有一座小寺。   寺庙不大,但据说香火旺盛,门口有师傅免费赠香,沈时钊和邹清许领了香,走进寺内。   香雾缭绕,天地悠悠,红尘中的苦乐在眼前随烟雾散尽,只留下期盼一遍一遍地在耳旁回响。   眼前是一座菩萨的像。   寺庙里的人似乎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他们虔诚地在菩萨面前跪拜,闭眼,低头,弯腰,一遍又一遍。   冷不丁轮到他们。   邹清许忙走上前去,他偏头,只见沈时钊已经双手举香,闭上眼睛诚心许愿,他的侧脸庄重肃穆,眉间微微皱起,像在忏悔,也像在许愿。   香被点燃,冒出白烟,散出幽幽香气。   邹清许看了一眼眼前的菩萨,也忙闭上眼睛,他在蒲团上跪下来,转眼间的功夫,已经三拜,邹清许起身跟随沈时钊把香插入香炉,后面排队的人紧接着上香。   两人又在寺里转了一会儿,下山的山道上,沉默了半天的沈时钊忽然问:“你求了什么?”   邹清许忽然停下,愣了两秒后继续往前迈步子。   “你猜。”   菩萨像身前,人来人往,前一波人还没许完愿,后面的一波人已经在等的路上,邹清许有太多愿望,他希望大徐国富民强,希望民间风调雨顺,希望自己及亲朋身体康健,希望他们能顺利让谢止松下台,让泰王接手大徐,但只在三拜的时间里,菩萨似乎听不到他那么多的愿望。   邹清许当时眼看沈时钊已经闭上眼睛,双手举香,身后的人窸窸窣窣也在催促,于是他着急地对菩萨说:希望沈时钊平安无灾。   他会替沈时钊做善事,结善缘,他努力为大徐清理蛀虫,让朝堂恢复清明,让百姓安居乐业,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会和沈时钊携手助力江山海晏河清。   沈时钊努力,他也会努力。   他只求菩萨保佑沈时钊平安无灾。   情急之下,邹清许心里下意识只闪出这个念头,他碎碎念叨了三次,再睁开眼时是慈眉善目的菩萨。 第104章 挣扎(一)   邹清许和沈时钊努力把谢止松推向锦王, 谢止松也咬上鱼钩,正当他们感觉能稍微缓口气的时候,泰王府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   泰王的一个年轻小舅舅黄居把刑部侍郎周英才之子给打了。   他不仅把人打了一顿, 还打成了重伤。   泰王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出身于一个商贾家庭,黄家以贩茶为生,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   黄家尽管家大业大, 但在官场里没什么人脉,泰王的母亲在后宫自然也没什么地位, 全凭荣庆帝宠爱。   但黄家很宠这个女儿。   黄家的老太太对儿对女一样看待,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把泰王的母亲当成公主宠爱,嫁到皇宫里去着实是受苦了。   正因为泰王母亲和黄家关系亲密, 哪怕后来她离开人世,泰王和黄家也经常往来。   这次黄居忽然闹出这么一件大事,可把泰王愁坏了。   黄居得罪了刑部侍郎周英才,把人家儿子打了, 梁子自此结下。   周英才刑部侍郎不干了,势必要为自己儿子讨一个说法。   黄居把人家犬子打成重伤,若是周英才不接受和解,恐怕是要在牢狱里转一圈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黄居虽说是泰王的舅舅, 但他尚年轻, 为人刚直, 嫉恶如仇, 若细究这件事,他确实做得不对, 却事出有因。   周英才之子欺压百姓,利用自己刑部侍郎之子的身份欺负路边一个卖菜的老汉,黄居看不下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周英才的犬子痛痛快快教训了一顿。   黄居出身于生意人之家,算账不太灵光,做生意全仰仗两个哥哥,但他的身手却出乎意料的不错。   若不论起因和过程,只看结果,黄居把人打了,打得近期不能下床。   事情十分棘手。   邹清许照旧去泰王府时,察觉到府里人心散乱,泰王读书时也心不在焉,他细问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泰王和黄家关系一直不错,泰王小时候在宫里孤苦无依,黄家有钱,一直拿银子不停打点宫里的人,在没有荣庆帝的宠爱下,多亏黄家的宠爱,他才能安然无恙长这么大。   太后没给过泰王多少关爱,外祖母却对他关爱有加,可惜两人不能常见面,外祖父离开得早,外祖母精明能干,一个人带领全家在商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现在老了本该安享天年,又闹出来这么一件事。   泰王总是走神,邹清许明白了黄家在他心中的地位,他细细思索,眼下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双方和解,各退一步。   邹清许正想着,黄家的下人匆匆赶来传话,说谢止松愿意出面帮忙调解此事,卖黄家一个面子。   邹清许皱起了眉头。   他和泰王不约而同看向对方,眼里各自的波澜清晰可见。   .   “谢止松绝对是故意的,他说要给黄家一个人情,其实不就是给泰王一个人情?”邹清许坐在沈时钊的书房里,目光被吸引到那盆兰花上。   这盆兰花能活这么久,邹清许属实没想到。   沈时钊捏了捏眉心,他们把谢止松推给锦王后,以为鱼儿上钩了,没想到这条鱼现在又游了回来。   按沈时钊对谢止松的了解,谢止松确实没那么容易入套,他一定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想解扣。”沈时钊说。   对谢止松来说,徘徊在两位王爷之间两头通吃是最好的,既不得罪荣庆帝,也不得罪未来的天子,他并不想和锦王彻底捆绑到一起。   虽说人人都传荣庆帝偏爱锦王,未来的天下迟早是他的,但乾坤未定,还有黑马,谢止松对荣庆帝迟迟不立储这件事也有诸多疑惑。他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谢止松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泰王对他不亲近,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他不在乎,他当泰王有孩子心性,玩孩子把戏。   锦上添花或许可以不要,雪中送炭总不能拒绝吧?   谢止松继续尝试攻略泰王,他要让泰王明白,他是有价值的,把他推出去,是泰王的损失。事实上,他这次想送给泰王的大礼,泰王确实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邹清许点点头,他料想到谢止松不会束手就擒,谢止松在朝堂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既像狐狸又像狼,战斗力满格,若真这么容易上钩,反而有问题。   “我们不能让他自救。”邹清许移回视线,目光落在沈时钊脸上。   沈时钊:“你有主意了吗?”   邹清许:“主意不算有,只能说有思路了。”   沈时钊抬了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事情很好解决,如果我们替泰王搞定周英才,自然没谢止松什么事儿。”邹清许说,“但是问题来了,我们该怎么替泰王搞定周英才?”   沈时钊:“这件事原本是他们错在先,欺负手无寸铁的穷苦老人不对,但黄居以暴制暴还把对方打成重伤,也说不过去。”   邹清许叹一口气:“对付坏人,你就说以暴制暴爽不爽吧。”   沈时钊正襟危坐,瞥了邹清许一眼。   “好吧,不过以恶制恶确实可以考虑,但需要你沈大人的帮助。”邹清许乖巧地说。   邹清许这几天只要去泰王府,便能看到泰王心急如焚,在这种微妙的博弈中,所有人都着急。   谢止松着急,泰王着急,邹清许也着急。   周英才给黄居下了最后通牒,风暴贴着海面涌起。   谢止松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而泰王的势力稚嫩,两人的比较不在一个纬度。   留给邹清许的时间并不多。   他来回在屋里踱步,暮色四合时,沈时钊和梁君宗同时传来了消息。   他出发去了周府。   邹清许并非独自前往,他还带了一个小弟——贺朝。   贺朝不情不愿地跟他走着,他问邹清许:“只有我们两个人去解决这件事吗?”   邹清许:“是。”   贺朝瑟瑟发抖:“这个组合会不会薄弱了一些?”   邹清许:“能把事情干好就行。”   贺朝脚下发虚:“我们两手空空去不好吧,去别人家做客不拿礼物也就算了,怎么连个防身武器都不拿呢?”   邹清许:“......”   邹清许终于被问烦了,他停下来对贺朝说:“我们肩上的胆子很重,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事,会让泰王很为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止松把泰王往自己身边拉,这个结一定不能让谢止松解开。”   “我有个问题。”贺朝也停了下来,他严肃地看着邹清许:“我知道你们想让谢止松参与皇子纷争,从而让荣庆帝失去对他的信任。但是你们难道不怕玩砸吗?谢止松是谁?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一他真把锦王扶上大位,怎么办?”   邹清许:“锦王登不上大位。”   贺朝:“你凭什么认为是泰王?”   邹清许继续往前走:“你看锦王身上有一点明君的样子吗?”   贺朝:“但是锦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邹清许打断贺朝,“你想说锦王有荣庆帝的喜欢,还有朝中重臣的支持,底子比泰王硬多了,对不对?”   贺朝点了点头。   邹清许:“锦王是什么德行,百官会不清楚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过是墙头草,陆嘉倒了,陆党渐渐也散了,若谢止松倒了,谢党定撑不了多久,他们真正跟随的人是锦王吗?不,是陆嘉和谢止松。”   贺朝在路上飞快走着,他快跟不上邹清许的节奏,只听邹清许继续说:“泰王现在在朝中也有了一点根基,那些追随他的官员是真心被他的人格所吸引的人,认为他能堪当大任,好几件朝事泰王处理得也很漂亮,他是后起之秀,但势如破竹。”   “可是锦王再不行,荣庆帝喜欢他呀。”贺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荣庆帝喜欢他,怎么不把他立为储君?”邹清许提了提唇角。   贺朝答不上来,他又问:“万一人谢止松有本事,把死马救活呢,何况锦王可一直都是第一人选。”   邹清许笑:“买定离手,反正我把赌注压在泰王身上,谢止松他若真有本事把锦王扶上大位,我倒想看看,他有没有本事跳出陆嘉曾经跳不出来的的牢笼。”   贺朝:“难道......难道你要逼着谢止松像陆嘉一样?”   邹清许:“他若想付出全部心血扶持锦王,荣庆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荣庆帝也是一只老狐狸,还是一只有生杀大权的老狐狸,谢止松不敢大动干戈,但是他又一定手痒,荣庆帝说不定可以容忍他左右横跳,但一定不会容忍他把赌注全下到一边。”   如果谢止松再下错赌注,戏就更好看了。   荣庆帝可能不是一个好皇上,但他是一个合格的皇上,虽说离谱的事干得不少,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绷着,他在意大徐的将来,也在意自己身后的名声。   荣庆帝一直没有立储,先不说他更喜欢哪一个儿子,他心里一定在衡量,能不能把大徐交到一个败家子手里?   风从脸庞吹过,言语淅淅沥沥落了一路,两个人说着说着,走到周府门前。 第105章 挣扎(二)   周英才不欢迎邹清许,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将邹清许和贺朝请进了屋。   下人们上了一壶好茶,端上来一盘茶点, 茶香在屋子里弥漫,周英才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今日拜访周府,莫非是受泰王的委托?”   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邹清许是泰王的幕僚。   贺朝在邹清许身边坐得乖巧,他扭头朝邹清许看去,把侧脸留给周英才, 意思是不要问他,让邹清许答。   邹清许:“我今天为很多人而来, 当然也为周大人您而来。”   周英才变了脸色,笑道:“怎么说?”   邹清许:“最近我的两位朋友和我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让周大人知道。”   周英才心里打鼓:“怎么说?”   邹清许并未急着开口, 他朝屋子里环视一圈,周府的陈设简单古朴,整体的风格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并不豪奢, 不像为官之家,倒像某个书香门第的府邸,他说:“周大人当刑部侍郎有几年了吧,应该攒了不少钱,但家里看上去还这么简朴, 实在难得。”   周英才:“......”   周英才的小脑袋瓜飞速转着, 他怎么觉得邹清许意有所指, 或在反讽?周英才用余光偷偷瞥着邹清许, 听闻眼前这位是泰王身边的红人,帮泰王出谋划策, 一开口果然不一般。   周英才把手握拳放唇边咳了一声:“我为官这么多年,一直遵纪守法,以身作则。”   邹清许忍住不崩:“可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的打人案,工部的杨大人带着礼物找过你,一年前的盗窃案,国子监的李大人也带着东西来过周府,他们总不会像我一样,是空着手来的吧?”   周英才背后冒出一层汗,他冷静下来:“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不用吓唬我,有证据就拿出来。”   邹清许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瞒大人,我现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只稍微知道和大人有关的一些事情,不过大人已经被沈大人和梁大人盯上了,我想只要肯花时间,肯下功夫,证据应该能找到吧?”   周英才哆嗦着扶着扶手,他长了一张威严的脸,黝黑方正,浓眉大眼,说:“你可以说得再直白一些。”   邹清许终于面上露笑:“那我直说了,周大人,子不教,父之过,你的爱子和黄居发生冲突的起因是什么,周大人应该清楚,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大,我想最后没有赢家,一定是双输。”   想到此事,周英才气得手抖,立马又来劲了:“我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邹清许:“周大人不怕别人问你讨公道吗?”   周英才:“......”   周英才没支棱几秒,不说话了。   邹清许:“我知道谢大人一定私下里找过你,想必谢大人让你等着消息,我给周大人分析一下,你现在私下里和解,谢大人不高兴,但你安全,沈大人和梁大人不会找你的麻烦。你私下里不和解,泰王不高兴,你不安全,给谢大人当棋子,白白牺牲。”   周英才犹豫着,仍旧没有说话。   邹清许看他面沉似水,继续说:“据我推测,谢大人最后一定会让你和解。”   周英才偏头:“为什么?”   邹清许:“你在谢党待了这么久,还不懂谢大人的行事风格吗?他不会真的得罪泰王,而是让你挡在前面,现在时间最重要,等过了这个时间点,他一甩手,你还是出不了心中的气,反而得罪了泰王。”   周英才的五官映在灯下,轮廓很深。   “谢大人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泰王知道他的能力,他明面上不会真的和泰王怎么样,泰王愿意接人情自然好,不接对他也没有损失,而你,是纯纯的大冤种。”邹清许说。   他说完,只见周英才脸色一片惨白,像被人抽了魂。   邹清许一顿输出之后,和贺朝结束战斗,离开周府。   一出周府,邹清许松了一口气,仿佛身体被掏空。   背景板贺朝:“我感觉今天我其实可以不用来。”   贺朝在周府,连个气氛组都没当上,全程一句话没说,安静看着邹清许和周英才交锋。   邹清许拍拍他的肩膀:“你得来,当个吉祥物坐着也好,不然我怕周大人一生气把我打一顿。”   实话实说,来之前,邹清许心里没底,真的害怕周英才一生气发癫。   “......”贺朝做了个拉伸,“行吧,圆满完成任务,可以和泰王交代了。”   “是吗?”夜色渐深,邹清许回头看着周府:“这件事还没结束呢。”   .   泰王府。   阳光晴好的一天。   周英才愿与黄居私下和解的消息传了过来,泰王心情肉眼可见的轻松。   邹清许陪泰王下棋,支持泰王的新爱好。   泰王执棋,一边落子一边说:“这次的事你干得很漂亮。”   邹清许:“我愿为王爷分忧,其实我还有个请求。”   泰王抬眸。   邹清许:“周英才这次站在我们这边,没有听谢止松的话,虽然躲过了当下我们对他的威胁,但得罪了谢止松,以后怕是吃不了兜着走,我想让这个过程快一些,但需要黄家出一点银子。”   周英才知道自己势必要得罪人,他思来想去,不如得罪谢止松,得罪了谢止松,打点打点,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得罪了沈时钊和梁君宗,连打点的地方都找不到。   泰王笑了笑:“银子是小,你想怎么做?”   邹清许:“找人匿名举报黄家,生意人嘛,免不了事事不能做全,挑点小毛病罚一下。朝中一定会有人猜忌这是周英才做的手脚,到时候大家一定以为王爷和谢党的人不对付。此事的真假不重要,让别人以为是真的,很重要。”   泰王:“这事应该没问题,我提前让黄家做准备。”   邹清许:“我这么做,一来是为了让他们内部分化,谢止松和周英才之间必会互相起疑。二来则是想彻底断了谢止松的念想,让他明白,他和王爷绝对不可能是同路人。”   泰王看着密密麻麻的棋盘,眉头确实舒展的,“这次的事让人心里很不愉快,得亏有你。”   邹清许闻言,心里百感交集,他拿着棋子,迟迟不下,“王爷,莫回头,一旦认准了前路,就勇往直前,风雨无阻。”   话落,邹清许落子,棋盘上的输赢渐渐有了眉目。   黄家被罚的消息出来后,朝中果然刮起一轮风暴,百官在暗地里偷偷议论,一定是周英才匿名举报了黄家,为自己儿子出气。   周英才百口难辩。   谢止松闻言大怒,亲自派信使去泰王面前解释证明他的清白,朝中传言他倒向了锦王,连手底下的人都开始和泰王对着干,谢止松忙辟谣说绝无此事。   谢止松解释了,但解释了个寂寞。   泰王根本不在乎,邹清许和沈时钊则加大了火力。   他们努力制造争端,势必不能让谢止松解扣,谢止松想靠近泰王,他们便用力把他往锦王身边推,朝中不时传出各种争端,今日谢党的某某朝泰王的亲信开了炮,明日泰王身边的清流又弹劾了谢党的大将。   每次谢止松找到一点空隙想钻进来时,他们设法把他推得更远。   极限的拉扯不停上演。   邹清许家里又被人烧了。   他毫不在乎,直接把家搬到了沈府旁边。   长煜帮他收拾屋子时,隔着院墙看到了不远处的沈府,打趣道:“你不如直接搬进沈府。”   邹清许收拾着他的那堆破铜烂铁:“拎包入住吗?你不懂,距离产生美。”   他正说着,沈时钊结束了一天的活儿,也过来帮忙,等东西都归置的差不多后,长煜识相地离开了。   邹清许叼着一个果子,累瘫在躺椅上。   沈时钊坐在一旁,替他倒了一杯水,“现在谢止松估计很头疼。”   邹清许听到这句话,满身的疲惫感仿佛倏地消散,他蹭的一下立起来,直起身子说:“我们一定不能让鱼儿脱钩。”   邹清许咬着果子,嘴里含糊不清,沈时钊把果子从他嘴里拔出来,将水递给他,“其实哪怕我们不出手,他估计不敢真的让黄居有事,毕竟他想拉拢泰王,但不想得罪泰王。”   “我知道。”邹清许看到沈时钊低头,自然而然地在他果子上咬了一口,喉咙轻轻滑动,他说:“可是等待的过程很煎熬,我不喜欢被人拿捏,我想泰王也不喜欢,如果泰王被人拿捏,说明是我无能。有些事情,我应该为他承担。”   沈时钊眼里像装了深邃的夜空,星光闪闪,他再次咬了一口果子,“没想到你好胜心这么强。”   邹清许笑:“这下谢止松应该老实了,对吧?”   沈时钊:“他掀不起大浪,哪怕掀起来,我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沈时钊说完回头一看,没看见长煜,他问:“长煜呢?”   邹清许:“你来了,他就走了。”   沈时钊应了一声,“这小子越来越有眼色了。”   邹清许:“......”   目光一碰,眨眼间,天雷勾了地火。   屋里的烛火被风吹灭,再没亮起。 第106章 导火索   陪沈时钊去过寺庙之后, 邹清许心里彻底平静,只剩耐心等待。   和谢止松的这场争斗,是他最后要翻越的大山。   除了谢止松, 名单上的其他人,都已经在朝中下线。   邹清许更加谨慎小心,一边收敛锋芒,一边伺机而动,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 他每天的神经都是紧绷的。   然而让人心里一跳的消息还是来了。   据说梁君宗打算和谢止松刚起来。   梁君宗先前一直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梁文正去世后, 他逐渐进化为梁刚,谁都敢怼,也敢对任何人开炮, 然而总归还是稍微有点理智,梁君宗毕竟比梁文正圆融一点,可这次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是邹清许先前没有想到的。   邹清许紧急找人了解了事件经过, 此事起因于谢止松的一个家奴为非作歹,仗着谢府在背后撑腰嘚嘚瑟瑟,他看上一个好地段,强占了一处民宅,尽管给了民宅的主人一些银子, 却是以极低的价格交换, 远低于市场价, 和抢差不多。   民宅老人的儿子不服, 非要讨个说法,报官调解不成后, 扬言要一级一级往上报,家奴一气之下,命人从背后突袭,下手极重,惹出了命案。   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位老人被扔在路边,没了房子,也没了儿子。   这件事传开之后,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敢平日里接济一点两位老人,谢家的事儿,谁敢掺和?   想打官司?法条都给你改了!   在两方争斗的关键时刻,梁君宗出乎意料地站了出来,他坚持要讨个公道,正面与谢止松为敌。邹清许被吓了一跳,但他理解梁君宗,民间的舆论一浪高过一浪,他同样想让坏人伏法,难就难在谢止松这次铁了心要保这个家奴。   想当年,每年能给谢止松带来万千银两的曹延舟惹了事,谢止松说放弃就放弃,对这个家奴,他倒是有耐心的很。   直觉告诉邹清许这事儿不简单。   邹清许查了一下,这名家奴确实在谢府待了很久的时间,他一直陪着谢止松在盛平闯荡,关系的确不一般。   邹清许皱起眉头,按理来说,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现在审案的官员朝谢止松倾斜,无非是因为谢党在朝中的根基过于强大,但一切终究邪不压正,暗不遮明,有一种方法倒是可以破局——把事情闹大。   事情闹得越大,谢止松可操作的空间越小,审理也会越透明。   正当邹清许犹疑间,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愣在原地。   来人是很久没来的客人。   邹清许把梁君宗引进内堂,梁君宗先前是来得最频繁的客人,后来很久没来,今日前来,让邹清许措手不及。   “你喝什么?茶还是水?”邹清许背对着梁君宗找水壶和茶具,脸色苍莽。   “水就行。”梁君宗开了口,“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谢止松的事。”   邹清许手一抖,而后紧紧握住茶壶,他转过身,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这件事我听说了,你想怎么做?”   梁君宗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我知道现在你们和谢止松之间的关系比较敏感,不知道自己这次是不是节外生枝惹了祸。我来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此事出了什么问题,不用管我,以大局为重。”   邹清许脸上的笑意散了,他坐下来,“这一次和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梁君宗:“谢府这次出事的家奴跟了谢止松几十年,我估计谢止松不会轻易把他交出来,但是家奴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天理不容,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邹清许不说话,看着自己杯子里的白水,如果梁君宗真的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不管梁君宗。   且不说他们曾经的情谊,单说梁君宗这个人,他也应该救。   再抬起头时,邹清许说:“你放手去做吧,我尽力给你兜着。”   梁君宗皱了皱眉。   他没料到邹清许会如此痛快,邹清许似乎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笑着说:“在你心里,我难道是和谢止松一样的人?”   梁君宗:“当然不是。”   邹清许:“既然不是,我不会和他同流合污,谢止松虽然在官场上有很多小动作,但他这个人私下里比较安分,我只希望你务必小心,其他的交给我们。这件事影响恶劣,如果放任不管,老百姓该对朝廷心寒了。”   听到邹清许说的话后,梁君宗眉梢忽然跳了一下,他低头,双手扶着腿,“对不起,之前误会你和沈时钊了。”   邹清许一愣,“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可以理解,那时的我们确实看着不太靠谱,但是现在,我希望朝中所有的有志之士联合起来,把谢止松及其党羽牢牢定在耻辱柱上。”   邹清许脸色严肃,他一严肃,忽然呛了一下,忍不住的咳嗽,梁君宗像有先前的惯性一样,忙站起来,给他递水,拍他后背。   邹清许下意识想躲,大概也是身体如先前反射般的反应,梁君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拍一边说:“我感觉你已经不是之前的邹清许了。”   邹清许低着头猛咳:小老弟,现在才反应过来吗?   “我明白,曾经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邹清许身子抖了一下,他缓缓回眸,看着梁君宗,“不要多想,做好当下的事,往前看。”   梁君宗点头:“嗯,放心。”   梁君宗大概会永远想念他,但同时心里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他。   梁君宗再次轻轻拍着邹清许的后背,这一次,邹清许完全没有了不适。   若被一个人真心喜欢,必然是什么都能察觉到的。   邹清许低下头,咳着咳着,门口飘进来一个人,气氛忽然变得微妙,邹清许一下子止了咳。   他定住,看清沈时钊以后,又重重地咳了一声。   屋子里鸦雀无声,梁君宗意识到了自己奇怪的站位。   他直起腰,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有礼有节地和沈时钊打了声招呼。   沈时钊脸色有一点发白,他往前走了几步,担忧地问邹清许:“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呛了一下。”邹清许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小心翼翼的来回转,转来转去顿觉无语,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身正得很。   大概世上一半的矛盾都是脑补出来的。   沈时钊进来后,梁君宗准备离开,沈时钊走到他身前,“稍等。”   邹清许:“?”   邹清许内心祈祷沈时钊千万不要无理取闹,他明明和梁君宗已经把所有的嫌隙都说清楚了,沈时钊万万不可越描越黑,邹清许插一嘴进来:“我们之前要聊的事儿已经说完了,他可以走了,你还有什么话我们单独说。”   沈时钊深深看了邹清许一眼:“刚好有件事,想让你们都了解一下。”   邹清许:“......哦。”   沈时钊找凳子坐下来,“我大概猜到了梁大人为何而来,我想说的是,梁大人案件里涉及到的人似乎和锦王有关。”   邹清许和梁君宗的脸色瞬间变了,梁君宗把屁股坐稳:“什么意思?”   沈时钊:“我们放了很长时间的线,一直在等和找鱼儿上钩的证据,现在终于有了眉目。谢止松平日里不敢和锦王大张旗鼓的在明面上苟且,都是在暗地里私自联系,既然他们从不见面,一定有人替他们传话。”   邹清许立马猜测道:“难道传话的人是这个家奴?”   沈时钊点了点头,“更具体的细节我还不清楚,但我猜测应该是他。”   邹清许想了想:“我让泰王细细查一查此事,他在锦王府设的眼线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泰王在锦王身边设了眼线?!”梁君宗听着两人的谈话,信息量很大,“泰王......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梁君宗果然是老古董,邹清许告诉他,“形势严峻,泰王也要与时俱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小事情。”   梁君宗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人总要成长或是改变,曾经泰王相比起锦王,是出了名的不善权谋,如今,他已经可以不动声色的接招。   沈时钊说完此事后,梁君宗心头又多了一件事,这次他是真要离开了。   沈时钊和邹清许十分默契的把他放走,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留。   梁君宗一走,屋里再次沉默。   邹清许纠结着要不要给沈时钊解释,大脑慌乱运转间,沈时钊已经走到他身后,一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邹清许哆嗦了一下,下一秒,沈时钊直接将下巴磕在了邹清许颈间。   “我休息一会儿。”   温热的声音从脸旁传来,邹清许喉咙滑动了一下。他也闭上眼睛,轻声说:“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我和梁君宗的心结彻底解开了。”   “嗯。”沈时钊的声音淡淡的,带一点疲惫的呢喃,邹清许不禁在心里感慨,沈时钊的情绪真是稳定,心胸真是宽广,怪他小人之心了。   没想到下一秒,沈时钊便开口说:“下次你们商量事情,我也想听。”   邹清许:“......” 第107章 谢止松(一)   沈时钊果然还是吃了点小醋。   邹清许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没轻没重地调戏起来,“别吃醋,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沈时钊目光复杂地看着邹清许, 那目光又冷又热,像冻了千年的寒冰湖上烧着熊熊大火。   “你再摸,我可当你是邀请的意思。”   邹清许:“......”   邹清许眼神骤然一惊,脸上冒起一点红,他松开手, 无所适从地转过身,邹清许一背对着沈时钊, 咬牙切齿起来。   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太怂了?   大丈夫面对这种情况,怎么能临阵脱逃?   于是邹清许转过身去,用双手捧起沈时钊的脸。   这下轮到沈时钊微微惊诧, 下一秒,邹清许凑上去亲了一口。   布满星星的夜晚,像有人朝天上扔了一把碎钻。   沈时钊和邹清许坐在窗边围炉煮梨汤,美名其曰要下火。   沈时钊往壶里添了两块冰糖, 邹清许翻开一张纸,出神地看着。   “纸上写着什么?”沈时钊朝对面望了一眼。   邹清许把那张纸递给沈时钊。   沈时钊扫了一眼,立刻抬头去看邹清许,邹清许微微笑看着他,挑了挑眉, 递了个眼神。沈时钊再次将目光聚焦到纸上, 认真看了起来。   纸上写着七位朝中官员的名字, 其中六位全被打了叉, 只有谢止松一人还在苟延残喘。   沈时钊抬起了头。   “前面六个已经不在朝中了,还剩一个谢止松。”邹清许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轻飘飘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呼啸的风声在窗外肆无忌惮地游荡,梨水散发出清淡的梨香。   “快了。”沈时钊抓住邹清许的手,同他的手一起放在暖炉旁,指尖的血流感受到热意,似乎汹涌地流动起来,不知为何,越接近大战来临前的前夜,邹清许越不安。   曾经他们不着急,慢慢等待,等待谢止松上钩,时机很重要,他们有耐心。   现在他仿佛看到了黎明前的夜,时机稍纵即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心里满胀着,却同时空落落的。   只有做,才能化解心中的不安。   收到沈时钊带来的消息后,邹清许择日去泰王府细说了情况,泰王听闻,一脸震惊。   “我知道锦王和谢止松之间一定在苟且,但是这两人平时看上去根本不接触,原来有人给他们传话。”   邹清许:“如果刚好犯事的家奴是传话的人,我们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出谢止松和锦王苟且的证据。”   邹清许对泰王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或者说,他对通过谢止松和锦王间的微小苟且扳倒谢止松没有信心,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和泰王聊完没几天,泰王便打探出了消息。   谢止松和锦王还真是通过各自的下人传话的。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两人从不直接接触,有事通过各自信任的心腹带话。   “看来谢止松和锦王已经绑到一根绳子上了。”   邹清许对沈时钊说这件事时,沈时钊发出了慨叹。   邹清许:“不过泰王只给了我一条消息,目前看来,对谢止松的影响有限,单凭他的下人和锦王的下人相互勾结,说明不了什么,哪怕扯到皇上面前,也很勉强。”   沈时钊定住愣神,他想了想说:“现在我们需要梁君宗帮忙,他一定要死咬这件事,能审出点东西最好,审不出来也不能把那个家奴放出去。”   “这一点你放心。”邹清许胸有成竹,“梁大人一定会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   谢止松为了这个家奴四处说好话,但朝中这次不知怎么了,以梁君宗为首的清流纷纷抓住这件事不放,势必要严查到底,连任循都冒出来凑热闹,谢止松问任循:“任大人出什么风头?你难道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   任循瞧着谢止松的神色,彬彬有礼地说:“谢大人反而让我觉得奇怪,一个家奴而已,你为何如此上心?”   谢止松皱眉道:“这名家奴跟了我很久,在谢府做事几十年,当然有感情。”   任循弯了眼睛:“是吗?没想到谢大人有如此性情。”   谢止松越来越觉得任循像只老狐狸,他不想和任循说太多话,他现在老眼昏花,任循比他年轻十岁,脑子活泛得很,他很怕任循看出问题,悻悻然离开了。   折腾了几日后,谢止松看不到把家奴救出来的曙光。   梁君宗等人带着一众清流死咬不放,谢止松焦头烂额,眼看形势越来越焦急,他找人给家奴带了话。   【你的家人这辈子都不用愁吃穿,谢府会保他们荣华富贵。】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家奴本人大概率救不成了,但谢止松能保他的家人。   家奴跟了谢止松几十年,然而听了这句话后,他在狱中忽然掉头转向。   永远不要低估人性。   有人为了家人和所爱之人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   谢止松答应救家奴,家奴对谢止松的能力也深信不疑,直到听到谢止松的传话后,他心态崩了。   负责审讯的人眼瞅着谢止松尥蹶子不干了,加上对这位家奴印象并不好,他指着大牢中的一堆刑具威胁家奴,命他如实招来。   家奴吓坏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有的,没的,全说了。   这些年他跟着谢止松,没吃过苦,没受过罪,见识过种种世间繁华,此刻轻轻地破防了。   曾经的他有特权,现在特权一点用都没有了,反而将他置之死地。   权力像手中流沙,太难握紧。   沈时钊亲自参与指派审讯的官员,故意对家奴威逼利诱,诱导性审讯,让他吐出更多东西,面对将功赎罪的诱惑,家奴投降了。   皇城中引发了一场海啸。   消息一传出来,全城震惊,沈时钊和邹清许连夜商量对策。   家奴曝出谢止松和锦王私下里有不少来往,更要命的是,锦王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要是真的,可是犯了掉脑袋的大罪。   “你说这件事是真的吗?”邹清许问沈时钊。   沈时钊掀起眼皮,罕见地将手叠在邹清许手上:“你说呢?”   当然是真的。   他们不断引谢止松入局,为的就是这一天。   谢止松想在两位王爷之间玩平衡术,他们偏不让他如愿。   沈时钊和邹清许联合梁君宗和任循,牢牢把谢止松和锦王绑到一起。   每当谢止松想挣脱的时候,他们便制造事端,挑起泰王和谢党的矛盾,让谢止松不能回头。   极限拉扯过后,谢止松和锦王只能互相依靠,尽管这并不是谢止松的本意。   故事发展到现在,都是谢止松应得的。   屋内的烛火只点了一盏,光线很暗,光影映在墙上影影绰绰,邹清许半张脸掩映在烛光下:“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沈时钊附和:“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大意,这个罪名没人担得起,谢止松大难临头,一定会做最后的挣扎,搞不好会狗急跳墙。”   邹清许反抓起沈时钊的手:“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小心,等一切结束后,估计春天快到了,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们去院子里看星星。”   沈时钊眨了眨眼睫,轻轻说了一声好。   审讯结果一出,朝中像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荣庆帝因身体不舒服休朝一日,第二天他分别召见了锦王和谢止松,第三天便恢复了正常的朝事。   锦王和谢止松暂时未受到任何调查和处罚,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被荣庆帝召见过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然而荣庆帝当不知道此事,没有任何行动。   此事在朝中的热度水涨船高,官员们不断上书弹劾,荣庆帝下令依法处死家奴,对锦王和谢止松的态度则模糊又暧昧。   锦王和谢止松不断为自己辩解,一个家奴说的话,能当真吗?一个垂死之人说的话,万一是报复或为他人卖力呢?   演戏的人很认真,裁判迟迟不表态。   荣庆帝依旧每日上朝,处理国事,谢止松赫然在列。   锦王有时来请安,荣庆帝也应允。   远看着,此事没有翻篇,近看又平静无波。 第108章 谢止松(二)   宫里宫外死气沉沉, 邹清许心里惶惶不安。   他两晚上辗转难睡,第三天一大早去了沈府。   沈时钊正在府里用早膳,桌上摆着十分接地气的粥和烧饼, 邹清许自然地坐在他对面,喊长煜添了副碗筷。   沈时钊有些疑惑:“你来得这么早,应该不是为了吃吧?”   邹清许顶着厚重的黑眼圈,他拿起碗:“当然不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大早的, 心率开始攀升,沈时钊听闻, 正襟危坐,缓缓放下筷子,还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邹清许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别误会, 不是表白,我还犯不着一大早过来对你表达爱慕之情。”   沈时钊:“......”   沈时钊将咸菜碗递到邹清许身前,“我明白了,你一定是为了谢止松而来。”   邹清许叹一口气:“确实是为了谢止松,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爱慕的人是谢止松呢,天天为了他睡不着觉。”   沈时钊面如菜色。   邹清许反而被自己逗笑,笑够了之后说:“皇上现在还没动静,不妙。”   沈时钊面容端肃:“此事牵扯到了王爷和内阁首辅, 皇上不好做决定是应该的。何况皇上和谢止松之间的君臣关系很深厚, 皇上不一定相信此事的真实性。”   邹清许摇了摇头, 收回脸上的笑, “此事是不是真的重要吗?所有人都认为此事是真的,皇上心里如明镜一般, 不可能不清楚,而且,哪怕仅是一颗怀疑的种子,也够他俩喝一壶。我想问的是,如果你是皇上,你会怎么做?”   沈时钊一愣怔。   “我觉得我们方向错了,需要收手。”邹清许看向沈时钊,“锦王再怎么有错,皇上忍心对他下死手吗?但如果罚了谢止松,是不是默认锦王一定有错呢?”   沈时钊:“皇上少子,纵使儿子不争气,大概率会维护自己的血脉。”   “对。”邹清许轻轻在桌上拍了一下,“所以这件事不会有结果,皇上绝不会因此处置谢止松。”   他们先前以为这次绝对可以让谢止松摔个大跟头,目前看来,前途依旧一片迷茫。   邹清许:“无论如何,在皇上心里,对谢止松的固有印象肯定已经动摇了,这是个好兆头,我们要做的,是加快这个进程。”   “前面的路看上去还有好长。”沈时钊缓缓说。   邹清许:“怕什么,路长怎么了,慢慢走,不着急。”   沈时钊抬起头,认真看着邹清许:“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邹清许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立马收紧,问:“什么意思?”   “皇上的病应该很严重,太医院这几日看上去平风浪静,其实每天晚上都辗转在乾阳宫里,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邹清许:“皇上的病不是不打紧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皇上没让人们知道他的病情,并不意味着他不严重,我担心他撑不了多少日子。”沈时钊望着桌面一角,语气和声音都很平淡,他的眸光又深又静,似乎在艰难地思索。   邹清许的小脸也变成一张苦瓜脸,很明显他也在惆怅,他们要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在荣庆帝撑不住之前搞倒谢止松和锦王,扶持泰王上位。   这么一看,确实不能慢慢走了。   邹清许:“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谢止松和锦王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可是现在我们手里没有谢止松实质性的犯罪证据。”   “有。”沈时钊开了口。   目光相碰,邹清许眉间泛起涟漪。   朝中难得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但是水波不兴之下,有人不停地穿梭在盛平城中的街道里。   最后的决战已经打响,沈时钊站到了太阳光下。   曾经,谢止松在明,他们在暗,现在沈时钊几乎正大光明地将斗争抬到了桌面上。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要尽可能地争取更多的人站在他这边。谢止松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就等着被人推一把。   如果他恐惧,他害怕,他躲在暗处,其他人定会更没有信心。   沈时钊开始拉拢曾经谢党的人,他列出一份名单,一户户走,想要联合众人状告谢止松。   谢止松做过的坏事数都数不清,想要找他的罪证不难,难的是没人愿意出头。   没有人敢和谢止松作对。   沈时钊扛起了大旗。   他悄悄走访手里有确凿证据能证明谢止松犯罪的人,虽说是悄悄,免不了走漏消息,沈时钊速战速决,有人害怕谢止松打击报复,也有人和他站在一边,此外,任循和梁君宗手里有谢止松犯罪的证据,此刻全罗列了出来。   在这期间,沈时钊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   他的马车忽然散架,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人为,可能是真的想要他的命,也可能是威胁。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最后一战马上要来了。   趁荣庆帝还健在,邹清许和沈时钊必须乘胜追击,抓住谢止松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机会,荣庆帝再怎么说对他还有些君臣情谊,谁也不知道事情刚发生后,荣庆帝把谢止松叫进宫里,两人说了些什么。   可能谢止松死咬不放,立证自己的清白,也可能谢止松全盘托出,承认了错误,无论如何,对谢止松来说,今后不会有先前一样的宠信。   怀疑和背叛的种子一旦种下,他已经没什么机会了。   以后的谢止松,可能会被慢慢边缘化,最后当个不轻不重的角色,老去,死去。   邹清许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他要让谢止松付出代价。   “那我呢?我难道不应该付出代价吗?”沈时钊问他。   邹清许难以回答。   沈时钊当初是谢止松的心腹,帮谢止松做了不少坏事,理所应当受到惩罚。   但是沈时钊半路迷途知返,和谢止松切割了。   沈时钊:“在你心里,我也应该受到惩罚,对不对?我明明也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掩盖?这些天其实我心里一直不安,虽然我离开了谢止松,但是我曾经犯下的罪恶难以洗去,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现在已经是个好人了,我做了不少好事,但我心里过不去。”   沈时钊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虚空,“我不能逃避惩罚,麻痹自己,我应该接受审判。”   邹清许看着窗外,他眼里莫名湿润,外面星星很多,亮晶晶的,明明离自己很远,却像漂浮在半空。   “明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怪不得月亮这么圆。”   除夕已过,这个年多事,锦王和谢止松出了事,宫里谣言纷纷,荣庆帝这个年没过好,很多人这个年也没过好,神经一直紧绷着,包括沈时钊和谢止松。民间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边疆换了大将之后和睦安稳,朝中稳稳当当,百姓们一边吃瓜,一边糊里糊涂喜气洋洋的过完了年。   喜庆的气息一直延续到上元节才会慢慢消逝。   这个年,邹清许是和沈时钊一起过的。   两个人都孤孤单单,不如一起过年。   沈府的家奴们有的打发回去过年,没地方去的留在府里,长煜提前备好年货,年过得倒也热闹。   曾经邹清许在梁府过年,沈时钊在谢府过年,现在回首往事,往事像风一样。   他们守岁,包了饺子,除夕过后又和贺朝、梁君宗一起吃了饭,还去拜见了任循。   这个年过得倒是也不差。   只是谢止松和锦王,注定要在诚惶诚恐中迎接新岁。   为了迎接明日的上元佳节,各地早已做了准备,一过完年,民间便有人排练舞狮和舞龙的表演,有的地方在上元节上午会游街闹红火,彩灯纷纷架了起来,等着人们晚上去观赏。   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再次点了起来,城中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沈时钊:“明天是个好日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盛平的所有繁华仿佛都混着月光映入了眼里。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百姓们都出去赏灯,猜灯谜,宫里的各院也有烟火和宫灯,朱门和回廊里一片敞亮,灯火一夜不歇,宫殿上盖的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莹莹发亮,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之一要来了。   邹清许和沈时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第109章 谢止松(三)   上元佳节, 盛平城里火树银花。   千家万户都点起灯火,长街上灯火通明,挂满彩色绸缎。游人如织, 人们赏花灯,看演出,做买卖。宫里同样喧闹喜庆,宫廷御制的巨大琉璃灯宏大壮观,精巧生动, 寄托着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   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几位御史一同向荣庆帝揭发谢止松及其党羽做的恶事, 谢止松把持朝政多久,就霍乱了朝纲多久,做的恶事和坏事数也数不清, 罄竹难书,这次御史们对他的弹劾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样样都有, 还有多位官员不惜赌上自己的前途,只求坐实他的罪名。   朝中如同引发一场山洪海啸。   想要太平盛世,谢党一定要除。   美好佳节,谢止松在谢府大摆家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奏折和证据纷纷被提交上去, 荣庆帝大发雷霆, 第一时间召见了谢止松。   民间一片祥和热闹, 百姓们还沉浸在佳节的喜悦气氛中,而谢府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一直以来, 弹劾谢止松的人不计其数,这么些年来绕着乾阳宫排队都能排一圈,谢止松在奸臣圈里绝对是有实力的,但是荣庆帝先前从不在意,常常骂两句后亲自为谢止松开脱,哪怕真惩罚,也是象征性罚一下,不会真刀真枪的让谢止松伤筋动骨。   君臣之间有一种隐秘而微妙的默契。   谢止松贪污爱权财,荣庆帝多少知道一些,水至清则无鱼,谢止松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反而真实好拿捏,荣庆帝惯着他,一直保他在大位,也一直让自己有一位用得顺手的心腹。   然而这一次,谢止松出门前眼皮狂跳,他抬头看了一眼天,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大限将至。   路上还飘扬着彩绸花灯,五颜六色,最后一小段路谢止松要求轿夫停下来,他下了轿子,亲自走到了乾阳宫。   乾阳宫里香雾缭绕。   谢止松老了,感官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灵敏,但是经常来乾阳宫的他还是闻出了这味道和先前的味道有些许不同。   仿佛掺杂了别的气味儿。   谢止松来不及多想,荣庆帝将一叠奏折扔在他身前。   “朕没想到这些年你做了这么多好事。”   谢止松扑通一声跪下来,依旧展示一如既往的策略,先说自己被人诬陷,受人嫉妒,遭人打压,而后说自己忠心耿耿,宵衣旰食,全是为了大徐和荣庆帝,感情充沛,娓娓道来。   这些话,荣庆帝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了。   谢止松屡试不爽,但这一次,荣庆帝紧皱着眉头,他站在香炉旁,烟雾仿佛模糊了他的脸。   荣庆帝的神情看不真切,他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泛黄的纸,纸上什么字都没有,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谢止松。   荣庆帝知道自己有时候是在纵容谢止松。   但是这一次,对谢止松展开弹劾的不再是那些小虾米,或者说是一向喜欢匡扶正义法制的清流,几乎在同时,很多人都揭发了谢止松的丑恶嘴脸,其中不乏一些高官阶的官员。   甚至有些人不惜用自爆的方式拉谢止松下水,比如沈时钊。   单单是沈时钊也没什么,荣庆帝早已耳闻沈时钊和谢止松不和,然而除了沈时钊以外,还有不少三品官员。   荣庆帝第一见这种架势,挡不住。   老实说,还有些惊吓和震撼。   谢止松老态龙钟,乖巧地跪在地上,奏折散在他脚边,还没被翻开,谢止松根本不打算翻开,这些年风风雨雨,他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他对此毫不在意,只顾跪得诚心。谢止松将头颅虔诚地磕在地上,一缕发丝散在脸边,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情的人看了定会于心不忍,堂堂大徐的首辅大人,怎会这副模样?   “打开奏折看看。”荣庆帝偏头扫他一眼,又别开了脸。   这下,谢止松不得不看。   “非法占有良田,买官卖官,在朝中关键岗位遍插自己的党羽,把持人事任命,贪污腐败,诬陷清流,你看看哪条不触目惊心。”   荣庆帝音量陡然提高,说完后猛得咳嗽起来,吴贵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让小顺子把药汤端了上来。   他怒火冲冠,但没有过多力气责怪谢止松,药汤端上来之后,荣庆帝摆了摆手,让谢止松先下去。   谢止松一本本合上眼前的奏折,艰难起身,回到谢府。   他想辩解,但极会察言观色的他知道荣庆帝现在不想听,也听不了。荣庆帝的身子,到底是和他破败的心一样,处处是窟窿。   接下来几日,他都称病没有上朝。   谢止松不是装病,他真的倒下了。   上元佳节刚过,谢府的红灯笼陆续被摘下,不知是因为鲜艳的色彩没了,还是因为主人病殃殃的,府里霎时毫无生气,床前药香弥漫,谢止松喝了一口汤药后,立刻问身边的人:“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以沈时钊为首的大臣们依旧天天请命,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怕不好收场。”   谢止松咳了一声:“他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和我同归于尽。”   “不过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谢止松抬起头。   “皇上至今还没发表任何看法呢。”   .   “皇上至今还没有任何表态,该不会还想包庇谢止松吧?”   邹清许、沈时钊、贺朝和梁君宗齐聚在沈府,为了扳倒谢止松,几个人折腾了几宿没睡好觉,这次人证物证都有,动静规模闹得也很大,他们已经破釜沉舟,绝不能让谢止松继续逍遥法外。   贺朝问出这句话后,无人应答。   长煜在门外敲了敲门,伸手递进一个小信封,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信里写的内容很简洁——荣庆帝很生气,但暂时还没有动谢止松的意思。   梁君宗此时发话了:“皇上和谢止松君臣共事多年,没有深厚的感情也有情分,但是这次皇上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先前不出多久,谢止松便可以平安无事,这次皇上显然不打算低调处理此事,放过谢止松,但是现在看上去,他还没有头绪。”   贺朝接着说:“就怕皇上犯糊涂,将此事轻轻松松一笔带过。不过一来有先前谢止松和锦王相互勾结、锦王还出言不逊的事,二来谢止松做的坏事太多了,这次几乎全给他抖了出来。比如皇上之前可能只知道谢止松贪,但不知道他这么贪。”   贺朝和梁君宗的话说了一轮,邹清许和沈时钊都没有发话,邹清许心里七上八下,他理解沈时钊,但也知道沈时钊走的是一条确切的险路,无异于和谢止松同归于尽。   沈时钊的目光在邹清许身上徘徊许久,淡淡说:“某种程度上看,这条路不是我选择的,而是我必经的。我们要想让谢止松为做出的事付出代价,我势必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既然如此,我罪孽深重。谢止松的地位难以撼动,我多做一些,你们的压力就小一些。如果想要我平安无事,就意味着谢止松的罪孽没有被人尽皆知,意味着他平安无事。”   沈时钊说完,屋子里一片静谧。   邹清许闭上眼睛,沈时钊说的话是事实。他放下了屠刀,但是没有立地成佛,曾经的事还没有了结。   沈时钊已经竭力在弥补了。   邹清许翻遍了大徐的所有律法,算了算沈时钊曾经做过的事,他如今积极悔改,将功补过,罪不至死。   行吧,活着就行。   邹清许要求不高,只要沈时钊以后还能和他一起看星星,他就很满足了。   邹清许终于开了口:“谢止松现在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将此事板上钉钉,以防生变或节外生枝,谢止松奸计很多,不能让他再有发挥。皇上现在犹豫不决,不过是没想好如何定惩处的轻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定罪,我们就让谢止松在他心里的好印象彻底幻灭。”   梁君宗狐疑地看着他:“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阴谋诡计,难道只允许谢止松用吗?”邹清许抬了抬眼角。   .   谢止松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在床上躺了几天,躺累了,但他不能一直躺着,虽然生病在家,但谢止松这几天可一直没闲着。   他一边给曾经的各大心腹发出通牒和警告,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止松吃肉,他们跟着喝汤,他如果倒下,谢党势必被连根拔起,无人可以幸免。   天理昭昭,他们曾经做过的一件件事,永远不会被抹去。   另一边,谢止松翻出家里压箱底的藏品,隔日派人给荣庆帝送一幅,荣庆帝爱书画,谢止松便总送他各种藏品,他能赢得荣庆帝的欢心和重用,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会投其所好。   于是,谢止松珍藏的绝世宝藏一副副被运进了宫中。 第110章 谢止松(四)   谢府的画一幅幅送进了宫里, 荣庆帝看着那些画,不禁想起谢止松这些年的忠心耿耿。   谢止松帮助他一点点从太后手里夺回权力,坐稳朝堂, 也帮他不动声色的处理了那些故意挑刺的官员,成为他维护皇权道路上强有力的助攻者。   不仅如此,在生活中,谢止松也极其支持他的兴趣爱好,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 让他天天处理国事,恨不得让他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处理国事, 仿佛他只要多画几幅画,多练一会儿书法,便是不务正业。   这个天子他当得很累。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让谢止松陪伴在身边, 这样的话,他似乎可以不用那么累。   荣庆帝在自己收藏的画作前静心凝视,朝中又有人献上宝贝。   献宝的人是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使者听说荣庆帝喜欢收藏珍贵字画, 将自己收藏的宝贝献进宫里。   荣庆帝这几天被锦王和谢止松的事弄得头昏脑涨,刚好换换心情,没想到献上的字画是王白阳的字画。   使臣专门告诉荣庆帝,王白阳的真迹稀缺,现在市面上好多都是假的, 辨别真假的方式很简单, 看落款便知道了。   荣庆帝起初不以为意, 他收下藏品后喜笑颜开, 将所有王白阳的画作摆放到一起时,荣庆帝忽然发现了问题。   谢止松送他的一幅画貌似和别的画不一样, 显得极其突出。   荣庆帝看了半天,落款有问题。   心一下子沉了。   荣庆帝赶忙派人去查。   谢止松送的画果然有问题。   查来查去,是一幅赝品。   荣庆帝细细一查才发现,这幅画其实是王白阳送给邹翰承的一幅画。   王白阳和邹翰承曾经是好友,王白阳不为官,邹翰承为官,但他们都是出名的才子。   荣庆帝再一打探,这幅画还是王白阳为邹翰承抱不平时画的,这就牵扯到了另外一件事。   那件事,是很多年前的一场风雨。荣庆帝回忆片刻,收回思绪,往事如风,风吹过就散了。   无论如何,谢止松送假画这件事跑不掉。   此事极可能是个人疏忽,荣庆帝心里不舒服,但没有声张,可此消息却在朝中不胫而走,传到众人皆知,还附带一件陈年旧事。   当年关于邹翰承的案子明显有疑点,却草草了事,邹翰承为人正直,朝中有很多崇拜他的后辈,时隔多年,案子终于又拿出来重新核查。   与此同时,沈时钊再次上书,针对谢止松弄虚作假的事大做文章,荣庆帝在朝臣心里显然成了被谢止松玩弄的工具人。   事情越发酵,荣庆帝越没有面子。   朝堂里一团糟乱,邹翰承的事重审结束后,真相水落石出,荣庆帝这才发觉,原来从一开始,谢止松手里的刀就对准了每一个他讨厌和讨厌他的人。   这些年在他的纵容上,谢止松越发嚣张,不知害了多少人。   荣庆帝心里虚空,此时的谢止松无论再做什么,都显得没有丝毫用处。   谢止松勾结锦王,破坏了君臣之间原本约定俗成的游戏法则,锦王心思不纯更让这种勾结显得像一种背叛。   这是一切的开始。   沈时钊和一众重量级臣子几乎同归于尽的上书给了荣庆帝第二重震撼,原来谢止松做的不好的事比他想象中还要过分。   假画则是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导火索。   那种期待了好久落空的感觉,那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是他最痛恨的感觉。   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是谢止松没有走正路。   于是,在邹翰承的污名被清除的那天,谢止松被下令遭到惩处。   还贤臣清名,置奸臣罪责。   陈年冤案重见天光,过往的清风吹回来,吹散朝堂的污秽。   荣庆帝下令彻查谢止松的家产田宅,谢止松家产难以计数,还非法占有一万余亩良田,从谢府还搜出金银合计几百万两,玉器八百,字画一千,锦缎万匹,谢家实在富得流油。   而后,谢止松因为官不正,作恶多端,按照大徐律法惩处,他被削籍为民,发配远方。   曾经不可一世的谢止松声名狼藉,他倾家荡产,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曾经如日中天的谢党也瞬间分崩离析,作鸟兽状散开,四处逃命找出路。   谢党的主干纷纷受到牵连,和沈时钊主动站出来的人还好,还能争取宽大处理,死不认错的只能扔到牢里悔改。   然而事情发生以后,所有人都被一股脑打包扔到了大牢。   沈时钊被带走之前,邹清许陪他一同待在沈府喝茶。   天冷的时候适合围炉煮茶,现在天儿虽没那么冷了,但外面依然有呼呼的寒风,他们坐在屋子里,打开窗户,两人身前架着一座炉子,里面煮着茶,邹清许头脑一热,倒了些奶和糖块进去。   沈时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操作,问:“可以喝吗?”   邹清许给他倒了一杯:“微糖,刚刚好。”   温热的茶入胃,从沈时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接连喝了几口,想必味道应该是好的。   邹清许看到院子里的梅花,想到一个在他心里存了很久的问题,问:“听说你院子里曾经不种花,后来为什么开始种花了?”   沈时钊也把视线投到窗外:“在种花之前,我觉得自己和院子一样死气沉沉,种了花之后,才感觉自己得像个人一样活着,不能像从前一样,像木偶,像傀儡。”   邹清许算了算日子,沈时钊大概从很久以前,已经动了和谢止松切割的心思。   “不知道我进牢里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如果可以让人送饭,你一定要给我多送几回饭。”沈时钊说。   邹清许的手微微发抖,他低着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好的法子扳倒谢止松?”   “更好的办法可能有。”沈时钊脸上很从容,“但我的结局不会改,无论如何,我曾经是谢止松的心腹,他若倒下,一定会拉我下水。”   外面的凉风吹了进来,吹得邹清许脸上生疼。   邹清许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   沈时钊被带走的时候,频频回头。   邹清许站在他身后,立成一座石像。   沈府的梅花开得绚烂,从街角能看到墙里的芬芳,一簇又一簇。   此时,距离上元佳节刚过去几日而已。   民间举国欢腾,普天同庆,谢止松这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终于倒台,他把持朝政那么久,民怨四起,现在他垮了,百姓们纷纷出门上街庆祝。   人们心中永远有一杆称,在历史的长河中,历经时间和风霜的洗礼,能量出所有的假意和真心,邪恶和正义。   事情不断发酵,几天过去后,终于只剩余波,荣庆帝陆续宣布了对所有涉事者的惩处。   沈时钊被撤职为民,荣庆帝感念其戴罪立功,诚心悔改,将功补过,将他无罪释放。   官员们搜查沈府时,发现沈时钊这些年并未大贪,堪比清流,他在任时做了不少实事,可惜跟着谢止松做过脏活儿。   沈时钊在狱中,或者说在被送进去之前,已经将自己曾经为谢党做过的事全坦白了,荣庆帝念他及时醒悟,走上正途,也为朝堂清明出了大力,加上曾经被沈时钊勇斗黑熊救过一命,对其宽大处理。   如果没有沈时钊,谢党不会轻易垮台,会有更多人无端被卷入政治纷争,百姓们吃得苦楚也将更多。   沈时钊有过,但功也不小。   荣庆帝思索再三,特赦了他,对那些跟着沈时钊主动交代自己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也网开一面。   邹清许和长煜一大早到牢门口接沈时钊。   晨光熹微,清亮的阳光跃过檐角和高墙,照在牢门前。   长煜看着邹清许眼底青黑的黑眼圈,冒出来没清理干净的胡茬,空洞期盼的眼神,瘦了一圈的小脸,尖了的下巴,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去牢里待了几天。”   得知沈时钊没事的消息后,邹清许放松下来,自嘲说:“这几天我可不和坐牢一样。”   长煜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邹清许这几日的精神状态很单一,他不敢笑,也不敢悲,跑了两趟寺庙,十几趟大牢,打卡了牢房外面所有的点位,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劫狱。   长煜和他吐槽,邹清许说:“没那胆子。”   长煜忽然说:“但你敢和谢党对抗。”   不远处,牢门里面似乎有了动静,邹清许眼前忽然雾蒙蒙的,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想来,以小博大博成功了,是老天保佑。”   两名狱卒打开牢门,邹清许和长煜在外翘首以盼,沈时钊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走路带风,尽管此刻身上已经没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和光环,但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像从前每一次走路时那样。   他脸上有一片青紫,嘴角带着血迹,面容依旧冷漠肃杀,走路时带起的风让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时钊出来了。   无论他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还是平民老百姓,他都是沈时钊。 第111章 谢止松(五)   “哟, 沈大人怎么成花猫了?”   贺朝一开口,所有人都盯着沈时钊那张被揍的脸。   邹清许瞪了一眼贺朝,贺朝闭上嘴巴, 转头叮嘱大夫:“下手轻点,多上点药。”   “以后别沈大人沈大人的叫了。”邹清许又看了一眼贺朝。   贺朝讪笑:“不至于吧,沈大人虽然现在是一介布衣平民,但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沈大人。”   “随他吧。”沈时钊倒是不在意,“只要以后别乱喊惹来麻烦, 我无所谓。”   沈时钊一开口说话,发出“嘶”的一声, 脸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虽被无罪释放,但在牢里被人打了一顿,谢止松臭名远扬, 沈时钊作为他的义子,自然跟着名声不太好,牢中有人还不知道沈时钊和谢止松交恶,也不知道谢止松被沈时钊举报, 对着沈时钊哐哐一顿揍。   牢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不怕死,还能打,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发现告诉狱卒,沈时钊可能小命不保。   沈时钊这次被打得很重, 需要调养小半个月, 还可能落下病根, 但沈时钊能神采奕奕地走出来, 因为他心里没了压力和重担。   他命大,捡回一条命。   他还让谢止松受到严惩, 也算将功折罪了。   沈时钊和谢止松的对打传开之后,众人才知道他半路放下了屠刀。荣庆帝也正因于此,没有对他过于深究,但以后沈时钊大概不能再入朝为官,只能当一个普通百姓。   “人总是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梁君宗淡淡开口,“但你能迷途知返,难得可贵。”   沈时钊脸上挤出一点笑意,“恭喜你,以后好好干。”   沈时钊被贬,但梁君宗升了职,前路看上去是一路坦途,他似乎完完全全是复刻着梁文正的路子走的,连升职途径都一模一样。梁君宗看望过沈时钊之后,很快离开了,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有不少公事需要去处理。   梁君宗走后,只剩下三个人,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个人中官职最大的梁君宗离开后,贺朝又轻松了,他说:“这下谢止松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不可能翻身了吧?”   邹清许:“翻身是不可能翻身了,但是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直接赐他死罪。”   沈时钊拿着一小块冷水里浸过的毛巾放在脸边,“皇上终究是个念旧情的人,谢止松走后,内阁首辅的位子交了出来,但皇上的心意晦涩不明,仿佛那位子还没有被完全交出来,任循也没有上位。”   “急什么?”贺朝笑着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子是任大人的,跑不了,空着就空着呗。对了,上朝的时候遇到任大人,他让我转告你们,白天他事情太多,太忙,等晚上了再来看你们。”   沈时钊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虚虚落在窗外,窗外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但马上要立春了。   冬日快要结束,春天不远了。   沈时钊的一张脸不能说面无表情,只能说那是一张有心事的脸,无论是明亮还是黯淡的光影落在他脸上,都是淡淡的。   沈时钊看着窗外,邹清许看着他的脸,不一会儿,邹清许也随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落在长江以南的蛮荒之地。   谢止松衣衫褴褛,满头白发,他身上戴着镣铐,腿上有结痂的伤口,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半个馒头,艰难地往前走。   谢止松有时候走得慢了,被一旁的官爷拿着鞭子嚎一嗓子,忙往前紧走几步。   路边有小孩子见此情景,害怕地对父母说:“他好可怜啊。”   孩子话一出,母亲立马变脸,一口唾沫喷出去,纠正道:“他不可怜,他是最大的坏蛋。”   “他是大坏蛋?”   “对,他是大坏蛋,要下地狱的大坏蛋!”   谢止松听到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毫不理会,腿上如同灌了铅,每往前迈一步都很艰难,他这么大的年纪,流放他和让他死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他竟然分不出两者哪个更好一些。   这里的风景有点像他老家的风景,夏天湿热,冬天湿冷,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在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屋子里漆黑一片,母亲为他点上油灯,稀疏的光线下,他学到深夜,纸上的字都是重影。   后来,他终于考上进士,出人头地,可是他出身寒门,在朝中倍受排挤,差点命悬一线,得亏他绝地求生,那场变故给他深刻的启发,他渐渐摸出一点在朝中生存的门道,而后一路平步青云。   有一年他衣锦还乡,十里夹道迎接。   谢止松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了这么多年,感受过掌握权力的快乐,也曾天天心惊胆战过,说到底,这条路都是他走出来的。   他啃着黑乎乎的、发硬的馒头,脸上流下两行浊泪。   可能是当天,也可能过了两天,他在流放途中,被人打死了。   有太多太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   谢云坤去世后,除了谢止松,谢家已经没有了主心骨,无人敢问津谢止松,甚至不知道谢止松是什么时候没的。   沈时钊替谢止松收了尸。   他给谢止松找了一个葬身之地,把谢止松埋了后,义父和义子之间的一段孽缘彻底散尽,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彻底结束。   一切好像一场真实的梦。   一个月以后,谢止松的死讯传回朝堂,任循正式掌管内阁,成为内阁首辅,大权在握。   事情看上去已经结束了,邹清许和梁君宗带着沈时钊去看梁文正,他们给梁文正扫墓,又烧了些纸钱,邹清许跪在墓前,不时开口。   “老师,害了我全家的人都得到报应了,张建诚等人都已经不在朝堂,谢止松这个绝世奸臣也已离世,他在流放途中被百姓们看不起,趁晚上天黑被打死了。”   “你看,坏人受到了惩罚,以后这些人全都会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我们的子孙后代一直唾骂。”   “曾经伤害你的人,朝堂上的蛀虫,我们也都替你赶走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实现了,大徐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来说清明的朝堂。”   邹清许说完后,把梁君宗叫到墓前,“自从老师去世后,你像变了一个人,现在已经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你越来越像老师了,可能是父子连心,也可能是你为了让老师安心。君宗,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但我也希望,你可以真正为自己活着。”   梁君宗眼底有微澜,他点了点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邹清许和沈时钊离开,看完梁文正后,邹清许心里空落落的,回家后,他把纸钱和那张写了七个人名单的纸烧给了邹翰承和他的家人。   谢止松被除去后,邹清许拿出名单,在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上打了叉。   至此,这上面的所有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他也终于可以告慰邹家人在天之灵。   邹清许白天心情一直低迷,晚上沈时钊带他去那家他们曾经很喜欢的、开在谢府外的牛肉面店吃面。   沈时钊看着闷闷不乐的邹清许,“多吃点,吃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做我们没有做完的事。”   邹清许抬头看他。   明明谢止松都倒台了。   沈时钊抬眸,两人目光撞上的那一刻,心有灵犀一点通。   邹清许很快明白了沈时钊心中所想。   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他们还没有把泰王扶上大位。   这件事看似近在咫尺,但是迟迟没有定论,荣庆帝的心思猜不透,他是疏远了锦王不假,然而最近他频繁生病,很少召见任何人,臣子们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   锦王乖顺了不少,一点祸都不敢再闯,天天去乾阳宫请安。   大部分时候,荣庆帝都不见他。   沈时钊成了平民百姓,有些不习惯,他经常早上到点起来,想要穿上官服赶去上朝,清醒后才发现他已经不是左都御史了,甚至连御史都不是。   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官职,没有身份,每月也领不了朝廷的俸禄,生活终于闲适起来,但也让他浑身不自在。   邹清许不好意思去沈府蹭饭了,反而让沈时钊去他家蹭饭。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超出沈时钊的意料,不太符合邹清许的人设,果然下一秒,邹清许忽然感慨道:“你这个月是不是没有俸禄了?”   沈时钊盯邹清许一眼:“放心,我还有些积蓄。”   邹清许:“坐吃山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不这样吧,你当我的幕僚,我养你。”   沈时钊:“你请得起我吗?”   邹清许:“你很贵吗?”   沈时钊点了点头:“嗯。”   邹清许歪着头:“咱俩这关系,很贵?”   沈时钊:“不过是从你左口袋进右口袋,贵不贵很重要吗?”   邹清许:“......”   邹清许放下筷子:“那你当不当?”   “当。”沈时钊说。 第112章 新皇(一)   泰王府, 泰王难得有雅兴和邹清许下棋。   邹清许起初不会下棋,然而这里的娱乐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沈时钊教会了他下棋。   这里的士人往往以诗会友, 以茶会友,以棋会友,在这三者中,邹清许挑来挑去,发现他只对最后一种有点兴趣。   沈时钊教得很轻松。   邹清许不算完全没有碰过棋艺, 他玩五子棋玩得得心应手。   棋盘上摆得密密麻麻,泰王手里执一棋, 迟迟不落。   “你的棋艺越来越精进了,阳谋难解啊。”   泰王抬眸朝邹清许笑了一下,邹清许也抬头, 不确定泰王是不是一语双关,他低头看着棋盘,“王爷慧眼如炬,这个套从十步之前, 已经在挖坑了。”   泰王终于落棋子,看上去像困兽之斗做最后的挣扎,“陆党倒台,谢党倒台,冤假错案沉冤昭雪, 大徐终于逐渐回到了正轨上。”   邹清许毫不犹豫地将棋子落在事先设定好的地方, “我们还剩最后一步, 便大功告成了。”   邹清许落下最后一子后, 泰王拍起了手,“好棋。”   邹清许朝泰王弯了弯眼睛。   一盘棋下完后, 泰王逐渐收起下棋的心,心中被别的东西填充,他蠢蠢欲动地问:“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等。”邹清许不紧不慢地说。   窗外吹来一阵清风,棋子安静落在棋盘上,胜负分得鲜明。   泰王思索片刻:“锦王闹了一出后,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人人都知道他心思不纯,丧尽天良,但我担心他还有翻身的可能。”   邹清许:“翻身很难,王爷现在只要不出错,就赢了,现在着急的人应该是锦王,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率会病急乱投医,说不定会露出更多马脚,摔得更惨。”   随着泰王的几次露面,他在百官中的形象越来越好,锦王则相反,地位一落千丈,曾经有人给他撑腰,还有荣庆帝的喜爱,现在荣庆帝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荣庆帝已经对锦王心生厌恶,颇有边缘化他的趋势。   哪有老子还没挂,儿子就想搞垮老子寻求上位的?   这在帝王家实在是大忌。   “最近北边多了不少饥民,王爷可以带头处理此事。”邹清许补充道。   泰王轻声叹一口气:“你放心,抛开别的不谈,这些事都是我该做的。”   几日过后,荣庆帝召见了泰王。   他让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去门外等候,父子俩关起门来在宫里说话。   乾阳宫近来一直飘着浓厚的香炉香,吴贵出门前,提醒泰王到了点记得提醒荣庆帝喝药。   泰王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汤皱起眉头,他担忧地问:“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荣庆帝靠着椅背坐着,眉目有些浮肿,“朕老了,身体差一点很正常,今天把你叫过来也是想多看看你。”   泰王半跪下来,“父皇万岁,一定要保重身体。”   荣庆帝咳了一声,目光幽幽地飘在宫殿上空,“不少人已经离开我了,梁文正,谢止松,都走了,陆嘉也病倒了。他们陪我走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现在都不在我身边了。”   泰王不吭声,这一年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回想时的确像一场梦。   朝中的老面孔陆续退场,新面孔闪亮登场,高手过招,手起刀落,格局全改。   荣庆帝看着泰王,继续说:“人人都想当天子,掌握至尊无上的权力,可他们不知道,天子并不好当。”   泰王微微抬起了头,不明白荣庆帝和他说这句话的用意。   荣庆帝笑了笑,这个笑容很压抑,也很坦荡,如同轻舟已过万重山,但因为万重山实在太难过了,以至于这一个笑容里包含了万千复杂情绪。   “当皇上其实是很委屈的。”   泰王侧耳倾听。   “这个位子有无数人觊觎,权力有无数人贪慕,你以为全是朕的吗?不尽然。先前有太后,后来有百官,朕做一个决定,谁都想掺和,朕的一举一动,全被拿来品头论足,一不留神千古留名,还是恶名和骂名。”   荣庆帝娓娓道来,泰王眸光闪动。   “父皇刚登上大位的时候,想干一番大事,希望大徐在我手里国富民强,后面越来越觉得,我只要让大徐能正常运转,不毁在我手里,已经很不容易。君臣一心,君民一心太难,历史的天空,功过都由后人评说。”   荣庆帝不再像先前一样惜字如金,而是拉着泰王喋喋不休,父子俩难得交心,荣庆帝什么都说,说了小半天之后,泰王叮嘱他吃药。   “我知道。”荣庆帝呆呆地看着药碗,又咳了两声,“你回去吧。”   .   晚上,沈府的小院子里,晚风轻轻吹着。   “你的意思是皇上把泰王叫到宫里,说了很多话,但没有提储君的事,也不像交代后事?”沈时钊坐在竹椅上问邹清许。   邹清许坐在摇椅上,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但天气还没太暖,晚上外面依旧有些严寒,邹清许披着外衣,从摇椅上直起腰背,“我能感觉到泰王心里的不安,皇上今日的举动终于像个正常父亲,但他很反常,仿佛他撑不了太久似的。”   沈时钊:“太子之位还没定下,应该有很多人等不及了,可能皇上自己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邹清许:“现在宫里的传言很多,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有人说皇上无事,还有人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   “皇上很久没有单独召见大臣了,连泰王都不知道他身子的真实状况,何况我们。”沈时钊喝了一口热茶,“不过皇上一向喜欢如此,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先前他每次生病,有好几次都传得很严重,但没人知道他究竟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一问就是感染风寒。”   邹清许离开摇椅,从沈时钊手中夺过茶杯,“晚上少喝茶,当心不好睡。”   他说完,嗓子发干,就着茶杯喝了一口。   沈时钊盯着他:“你不怕睡不着?”   邹清许心如死灰地说:“我这几天失眠,以毒攻毒,不怕。”   邹清许抬头望月亮片刻,一回头,沈时钊人不见了。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邹清许疑惑万分,他走到屋里,一进门看见沈时钊拉着长煜热火朝天地在府里翻箱倒柜。   邹清许:“你俩找什么呢?府里进毛贼了吗?”   长煜跪在地上,脸上一片哀怨,“没有,大人不知怎么了,非要找安神的东西,他想起之前有人给他送过安神香,非要找出来。”   沈时钊朝长煜扔了一记眼刀,“别多嘴,快找。”   邹清许双手背在身后,忽然低头抿了抿嘴角。   “别找了,安神的东西对我不管用,我这段时间脑子里事情太多,容易失眠是正常的,平时我能睡得比猪还死。”邹清许说着,将长煜扶了起来。   长煜惊讶道:“原来大人是为了邹大人找安神香,这件事情很简单嘛,把邹大人留在府里过夜不就好了,府里的床又软又大,好睡得很,这比安神香好用多了。”   长煜的话一说出口,屋里一片沉默。   沈时钊摸到附近的椅子,坐了下去,邹清许端起手里的茶杯,还想再喝一口时发现杯子里没水了。   两个人眼神闪躲,神态和动作都极不自然,纷纷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越是这样,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长煜给沈时钊使了个眼色,沈时钊压了压嘴角,“长煜的话说得有道理,要不你今晚——”   “不好了!不好了!”屋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家奴匆匆来报,任大人派府里的小厮来了。   沈时钊和邹清许双双黑了脸,预感到发生了不好的事。   沈时钊让长煜把人请进屋,任府的小厮一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沈大人,邹大人,大事不好了!任大人让我来传话,皇上的身体状况堪忧,现在锦王和贵妃正在乾阳宫里照顾着呢!”   小厮一口气说完,沈时钊和邹清许对视一眼,眉头紧皱,沈时钊问:“太医去了吗?”   小厮:“去了,太医们开过药之后全站在外面候着,不敢轻易离开。”   邹清许:“除了贵妃和锦王还有别人吗?”   小厮着急地说:“没有别人,贵妃封锁了消息,任大人一得到这个消息,赶紧让我来告诉两位大人!”   长煜给小厮倒水的功夫,沈时钊已经准备更衣,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   锦王的为人和手段沈时钊再清楚不过,若他们狗急跳墙,可能真的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和你一起。”邹清许见状,也开始准备和沈时钊一起走,同时叮嘱长煜,“一会儿麻烦你去一趟泰王府。”   外面的夜黑得很彻底,邹清许再出去时,抬头看刚刚的月亮已经不见了,隐在厚重的云层中。 第113章 新皇(二)   任循的消息是吴贵给的。   他得到消息后, 赶紧派人给沈时钊和邹清许送了一份。   虽说沈时钊目前的身份微妙,很多事情他已经没有资格参与,很多地方他也去不了, 但沈大人三个字依旧有难以言喻的份量,他的意见和决策至关重要。   收到消息后,邹清许很快和沈时钊达成共识,邹清许二话不说直接找泰王入宫,到内阁与任循会和。   夜色茫茫, 宫里灯火明亮,内阁里处处掌灯, 坐着任循和另一位内阁成员。   两人坐立不安,听说乾阳宫的消息后,心急如焚, 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梁君宗和杜平带着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   梁君宗连坐都没来得及坐,问任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时钊通知他的时候没说细节,他一脑袋问号,只知道事情紧急, 听上去还有些严重。   任循:“吴贵传来消息,皇上状态不好,贵妃和锦王前去探望,直接把所有人都支开,只留了他们两个人在宫里照顾。”   梁君宗眉峰一挑:“只留他们两个人在宫里吗?”   “对。”任循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说:“皇上召见泰王时, 也曾支开所有人, 只留下他们二人谈话, 这样看来,好像并无不妥。”   “不一样。”梁君宗神色严肃, “留下泰王单独谈话是皇上的意思,但今晚的事,是皇上的意思吗?”   话一落地,掷地有声,杜平下意识去看门窗有没有关好,沉默似静水流深,烛光在墙上映出模糊的人影。   今晚任循是主事人,谢止松走后,他接替了谢止松的位子,成为手握大权的内阁首辅,但他此刻很难拿出主意。   “这样吧。”任循下了话,“我先去乾阳宫,装作有事朝皇上汇报,探探口风。”   任循走后,屋里少了一个人,冷清起来。   礼部尚书找人给其余人倒茶,三人坐下来喝了会儿茶后,梁君宗和杜平去外面透气,屋檐下,杜平问梁君宗:“你说锦王不会疯到胡作非为吧?”   梁君宗脸色严肃:“不好说。”   锦王的为人他早有耳闻,这样的人无论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杜平:“听闻贵妃也不是一朵简单的小白花,锦王和太后关系疏淡以后,和贵妃的关系倒是越发的好了。”   梁君宗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河如缎,夜空似乎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杜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件事我们要掺和进来吗?进来就表示站队了,可是我们难道不应该从不站队?”   杜平心里忐忑,他心中不安,有万千疑虑,此事蹊跷,涉及的人都是皇家的人,他们两个人到这里,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一露面,就要招人愤恨。他喃喃自语:“不知皇上这次是真遇到了劫数,还是同先前一样。”   梁君宗目光坚毅,他知道杜平心里的考量:“我们不站队,但心中有良知,有是非分明的一杆称,谁站在道义和百姓一边,我们就站在谁身后。”   清流不应该站队,但清流要有良知。   杜平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可是我们人微言轻。”   梁君宗想起沈时钊对他说的话,他们代表着清流,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股力量,任循位高权重,但一人毕竟孤立无援,他们要去给任循和泰王撑场子。   梁君宗拍了拍杜平的肩膀,“我真心希望今夜无事,但今夜如果有事,我们,能做什么?”   皇城外灯火寥落,大多数人此时应该已经在睡梦中,乾阳宫外,倒是站着一大堆人。   被赶出来的宫女和太监排排站好,还有几位太医,本来吴贵想让太医在屋里待着,时刻关注荣庆帝的身体状况,但贵妃和皇子发了话,他只能照办。   风从脸上刮过,又冷又凉。   任循赶到后,和吴贵对视一眼,隐晦交换了彼此的信息——一切如旧。他对宫里面禀报,声称自己有事上报,果不其然被贵妃晾在了外面,让他择日再报。   任循没有离开,和吴贵一起在外面等。   泰王收到邹清许的消息后,两人一起匆匆进宫,一路上邹清许和他交代了事情的大致背景,他们快步走到乾阳宫。   乾阳宫门外的人越来越多。   任循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滑了一圈,他对泰王问好后,和泰王说了宫里的现状。   隔着宫门,隔着窗户,隔着红墙,泰王看着里面,手掌轻轻握拳。   吴贵见泰王来后,故意在门口扯着嗓子朝里禀报:“皇上,泰王来了。”   里面鸦雀无声。   吴贵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皇上,泰王来了。”   这次,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贵妃的声音幽幽透过门传来,“皇上已经睡着了,现在谁都不见,外面的人都散了吧,今夜只留我和锦王两人照顾。”   贵妃这么说,吴贵不好再开口,他无可奈何地朝泰王看了一眼,意思是他尽力了。   “无妨。”泰王眉目间沾染了夜的寒气,他双目低垂,“我今夜在这里等,等到明天父皇醒来为止。”   泰王说完后,像松树一般站在宫门口,他回头对站着的其他人说:“太医留下,别的人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放心。”   邹清许和任循目光碰上,邹清许走到任循身边,任循刚要开口问,沈时钊三个字一说出口,任循自己把话咽了回去,在他心里,他仍以为沈时钊还在大位,但沈时钊已经被贬成一介平民。   邹清许对任循弯了弯眼睛,他凑近微低头轻声对任循说:“时钊让我转告任大人,无论今夜是否不同寻常,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定要多加留心和注意,我们不能倒在最后一步。”   任循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乾阳宫里忽然传来了动静。   荣庆帝发出咳嗽的声音。   吴贵耳朵一动,贴在门口问:“王爷,贵妃娘娘,要不要让太医进去瞧瞧?”   “不用。”里面传来烦躁的一声。   “皇上每次咳嗽时喝点汤药会缓解,要不奴才找人送进去?”吴贵又开了口。   里面传来叮当拿碗勺的声音,没人搭理吴贵。   吴贵也不敢擅自做主闯进去。   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外面的人心里飘飘荡荡,泰王眉头紧锁,盯着紧闭的大门不吭声,吴贵朝众人投去失落的眼神,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他已经尽力了。   夜是一片浓墨的黑。   沈时钊在院子里踱步,他放心不下,让长煜备马。   长煜:“这么晚了备马吗?”   沈时钊:“我去皇宫。”   长煜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进去呢?”   “不进去。”沈时钊面无表情,“我在宫门口守着。”   黑夜映不出泰王眼里的殷红,等乾阳宫里再次传出一声咳嗽声后,他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儿臣担忧父皇,儿臣要带着太医进去了。”   泰王声音里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和担忧。   里面忽然传来锦王的声音,“父皇没召见你,你进来做什么?”   泰王绷着脸,脸色铁青,他走到几位太医面前说:“我实在担心父皇,请各位大人进去帮父皇看病。”   几位太医小心翼翼地交换了眼神,里面没传出消息,他们不敢擅作主张。   “我是王爷,出了事儿我来担着,账都算到我头上。”泰王加重了语气,他走到宫门前,“来,我给你们开门。”   泰王转身走到吴贵身边,他两手抓着宫门,脸色肃穆,用力一推——   门被推开了。   门里映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贵妃泪眼汪汪地说:“皇上,皇上——”   泰王当即冲了进去,一群太医也呼啦一圈冲了进去。   锦王趴在床边哭得痛心疾首,荣庆帝安静的合上了双眼,太医看过之后,跪在地上,对着两位王爷磕头,额头抵到地上。   泰王看向锦王,声音低低沉沉,没有一点感情和温度:“你是怎么照顾父皇的?”   锦王扭过头大喊:“你什么意思?!”   太医看两人要吵起来,为首之人对泰王解释:“王爷节哀,皇上先前一直让我们瞒着,但他的身子确实很难再撑下去,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可能刚刚咳得太猛,没缓过来。”   泰王闭上了眼。   哭声蔓延开来。   其中数锦王哭得最凄惨,乾阳宫里的哀伤传散开,今夜注定是不平常的夜。   听闻乾阳宫的动静后,梁君宗和杜平赶紧赶了过来,还有几位大臣也纷纷赶来。   哭得差不多的贵妃娘娘看人来得差不多,把任循和吴贵喊到自己身边,对着任循说:“任大人,今天趁这么多人在,不如宣布了皇上的遗愿。皇上在临去之前只和我们母子俩待在一起,他临终前交代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儿,大徐的天下,他要交到锦王手里。”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连四周的哭声都轻了。   这一下,锦王的哭声突显出来,他哭得更伤心了。   任循和吴贵面面相觑,邹清许大吃一惊,匆匆赶来的梁君宗和杜平说不出话来,泰王沉默着站在大殿中央。   如果说这就是结局。 第114章 新皇(三)   地上跪着一群人, 一声不敢出,他们用余光瞥着彼此,又去悄悄打量任循和吴贵, 照这么看,新皇是锦王,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任循默不作声,用严肃的沉默应对着一切,贵妃看着任循:“任大人难不成对我刚刚说的话有异议?”   四周站了一堆人, 连兵部尚书都赶来了,朝中有头有脸的人已经来了不少, 任循忽然被架在了火上烤。   泰王一声不发地站在人群中,脸上的表情已经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悲愤。   月光皎洁,但没有人间此刻的灯火明亮。   邹清许的目光依次滑过眼前所有人的面庞, 在这种时候,人人神情肃然,没有人敢出头说话。眼下的形势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棘手。   荣庆帝临终的时候乾阳宫里只有贵妃和锦王二人, 这个时候,荣庆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凭这二人一张嘴。   真真假假,只有他们清楚, 但是谁又敢质疑呢?   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贵妃, 一个是王爷。   任循眉头紧皱, 吴贵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角, 像热锅上的蚂蚁,吴贵时不时朝任循投去复杂的目光, 但任循低下了头。他是内阁首辅,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他带头质疑,除了让朝堂更混乱,还能有什么结果?   荣庆帝已经再也醒不过来。   邹清许忽然想到了沈时钊,如果沈时钊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如果他不是一介布衣,他会做什么?   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直觉告诉邹清许,一定有问题。   任循地位太高,不敢乱说话,吴贵只是一个宦官,也不能乱说,泰王遭遇这么大的变故,身处漩涡中心,现在还有谁,可以不顾一切揭开迷雾?   邹清许忽然往前迈了几步,他走到吴贵身前,“吴大人,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是不是皇上之前留了旨意,让你当众宣布让锦王继承大统?”   邹清许的话如同平地扔出去的惊雷,在乾阳宫前炸开。   人群中开始窸窸窣窣。   既然大家都有顾虑,都有身份,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就让没什么身份的邹清许来当这个导火索。   大不了一死。   质疑这种事,由小人物抛出,最没有负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邹清许和吴贵身上。   锦王一下子变了脸,贵妃脸色也变得煞白,她的妆容在脸上待了一天,已经不太服帖,她恶狠狠地盯着邹清许:“你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   邹清许毕恭毕敬地回:“下官名叫邹清许,在翰林院任职。”   然而现在众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邹清许身上,好奇的视线全在吴贵身上。   吴贵感激地回视邹清许一眼,他眼里水波盈盈,在众人的瞩目下,对贵妃说:“贵妃娘娘,皇上今日白天一直在案几上写字来着,后来还让我去拿了玉玺,但是那个时候皇上把我支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东西,或者写了东西之后又藏了起来。”   吴贵的一番言语仿佛又在人群中扔下一颗炸弹。   贵妃没站稳,往后踉跄了半步。   还好她及时冷静下来,呵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用模棱两可的话引导众人,吴公公,我看你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贵妃话里带着威胁的意味,吴贵愣了一下,低下了头。   “贵妃娘娘,吴公公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不如派人搜一下乾阳宫,皇上做事一向稳妥,立新君这么大的事,大概率会下诏书。”吴贵扛不住火力,任循站了出来。   有首辅大人出面,四周的大臣们纷纷附和。   贵妃眼看风向不对,开始数落任循,“任大人,依你之意,是在说本宫杜撰旨意吗?”   任循不卑不亢地回:“臣并非此意,贵妃娘娘多虑了,臣相信贵妃娘娘不敢杜撰旨意,若有圣旨或诏书,自然更能服众。”   任循和吴贵互相看了一眼,其余官员也有了底气,这下架在火上烤的人成了贵妃和锦王,锦王站在贵妃身后,扶着贵妃的胳膊,手不断发抖。   “皇上已经走了,你们是要造反吗?不仅不下跪迎接新皇,反而还在质疑皇上,皇上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合眼?”贵妃破口大骂,目光一扫,扫到人群中一声不吭的泰王,她说:“泰王,你还不和那群臣子们一起下跪,迎接新皇吗?”   泰王一动不动。   其他人也一动不动。   “好啊,你们是要造反啊!”贵妃披着披肩,白色的绸缎在身后翻飞,她款款走到兵部尚书面前,指着梁君宗,杜平和邹清许说,“看到了吗,还不带人把这些乱臣贼子抓起来!”   杜平心里一惊,偏头去看邹清许和梁君宗。   邹清许给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意思是稳住,别慌。   这位兵部尚书还是当初他们联合任循一起推上去的呢,就算不是自己人,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主。   梁君宗站了出来,“下官也支持搜查乾阳宫,不知贵妃娘娘在担心什么?”   除了梁君宗,更多的人也站了出来。   锦王走到贵妃身边,眼看当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们!   文臣朝他们施压,武臣无动于衷,锦王知道不能这么僵持下去。   现在没有人站在他们一边,他们如果强行逼百官承认他新皇的身份,传出去怕不是会遗臭万年,何况看这架势,没有人想承认。   他轻声对贵妃说:“我们让他们搜宫吧。”   贵妃投来疑惑的一眼。   锦王凑在贵妃耳边说:“吴公公只说看见父皇在写东西,不知道他写了什么,谁知道他有没有写诏书,就算父皇真写了诏书,我还有一半的几率。如果没有写诏书,我们也算名正言顺。”   贵妃朝锦王瞪了一眼,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法,只好扭扭捏捏的同意了。   吴贵带着一群小太监进了乾阳宫搜索。   自从荣庆帝走后,泰王几乎没有说几句话,他看着一群人在里面翻来翻去,整个人像定住一样。   贵妃和锦王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梁君宗轻声问邹清许:“如果什么都搜不出来,怎么办?”   邹清许:“若真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但我想要赌一次。”   邹清许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头顶的这片天空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人的注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一直笼罩着所有人。   此时沈时钊看着的天空和他看着的天空,是同一片天空。   邹清许记得他曾和沈时钊探讨过有关未来新君的话题,当时,沈时钊告诉他,荣庆帝更中意泰王。   他不相信,沈时钊说: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既然如此,荣庆帝做事谨慎小心,城府颇深,不可能不为自己和未来的新君留后路。   哪怕他看不出吴贵身上的异常,他也一定要把搜宫这件事提出来。   忽然,一名小太监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贵妃和锦王一愣,忙转过身去。   吴贵将圣旨打开,开始宣读。   所有人瞬间跪了下来。   贵妃当场晕了过去。   泰王接过圣旨,重重将头磕在地上,眼角滑出两行清泪。   眼前不断闪现出曾经的画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荣庆帝留给他的一直是背影和严肃的正脸,他很少体会到来自于父亲的关爱,直到父子二人上次闭门谈话,荣庆帝隐约说了一句:你的母亲是宠妃,世人皆知我爱她,你出生时便以为我要立你为储君,宫中虎狼环伺,我不关注你是为了你好。   那时泰王模糊地理解着荣庆帝的意思,此刻,他才完全明白。   疏远也是一种保护。   泰王终于失声痛哭,昨日种种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站起来,俯视着所有人,耳旁听到那句——新皇万岁。   .   邹清许刚走出宫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折腾了一晚上,天都快亮了,沈时钊站在清雾里,看着他。   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沈时钊站在宫门口,已经听了好几个不同版本的结果。   他一把将外衣披到邹清许身上,“别着凉。”   邹清许抬眸看他,神情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沈时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三个字。   邹清许:“你为什么先对我说这个?你难道不好奇结果吗?”   “好奇。”沈时钊说。   邹清许:“那你为何不问?”   沈时钊将领口束紧:“我有两种理由,你想听哪一种?”   邹清许:“第一种是什么?”   沈时钊:“我关心你。”   邹清许笑了笑:“第二种呢?”   沈时钊:“结局和我猜的一样。”   目光相碰,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皇上提前写好了诏书,泰王登上了大位,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沈时钊郑重地点了点头,邹清许转身去看远处即将冒出来的天光时,他眼里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远处地平线上忽然亮起一抹微光,天将破晓,黎明来了。   故事本应该在这里结束,前方看上去是一片坦途,但是,一切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第115章 监视   新皇登基, 举国欢庆。   泰王登上大位,谢党支离破碎,天下海晏河清, 四海安居乐业。   锦王被禁足在锦王府中,终身被囚禁。   谷丰楼。   大包厢里,邹清许、沈时钊、任循、梁君宗、贺朝和杜平等人在这里共同庆祝,任循姗姗来迟,现在数他是大忙人。   任循作为新朝的内阁首辅, 每天忙得脚不离地。   泰王登上大位后,不久便论功行赏, 任循是能继续用的旧臣,依旧在首辅的位子上坐得很稳,泰王对那些和他一路走来的战友, 也给了丰厚的赏赐。   邹清许跳出翰林,成为国子监司业。   包厢里的气氛喜气洋洋,邹清许倚在窗边,朝外眺望。   看上去, 盛平城里一片祥和,百姓们过着幸福安乐的生活。   邹清许的目光在街上流连,心里恬淡宁和。   贺朝在任循面前如同听话的学生,微弯着身子接受教导,梁君宗、杜平则和沈时钊凑在一起, 不知聊着什么。   仿佛是官场上的事。   邹清许喝了点酒, 有些发晕, 他轻轻提了提唇角, 眼前的画面十分难得,像画一样。   沈时钊是在场的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不为官的, 他被撤职后再没有了为官的资格,整日赋闲在家,不过沈时钊不是无业游民,他给书坊做事,譬如抄书,赚点银子,补贴家用。   不知道他对梁君宗和杜平传授什么经验和理念,反正三人聊得投缘。   邹清许的视线在屋里滑了一圈后,又看向窗外,他低头往下一看,楼下是热闹繁华的盛平长街,人来人往,喧哗吵闹。抬头往远处看,是巍峨屹立的皇城。   入秋后,天上时不时飘点小雨,雨丝细密,落在身上像风轻抚,街上连打伞的人都没有几个。   皇家多少事,都在烟雨濛濛中。   无论过往多惊心动魄,曲折艰难,都结束了。   此刻的邹清许,无比心安,他终于可以睡几个好觉。   他趴在窗边吹着风,忽然看到斜对面的包厢里,有两个人也一直站在窗边,时不时往他这边瞄一眼。   邹清许揉了揉眼睛,他们神情紧绷,脸色严肃,目光锐利,分明不像来这里吃饭的,宛若监视人的。   邹清许有些醉意,也不以为意,他已经把该除去的人都除了,还有谁想监视他?   .   新宫里,邹清许陪新皇下棋。   泰王登基后,改了新年号,所有人都称他为昭严帝。   棋盘上,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棋子。   之前,邹清许陪昭严帝下过很多次棋,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讨论谋略,制定计划,时间从棋盘上安静掠过,不知不觉走到今天。   邹清许今日同昭严帝下棋,心境和当年已经截然不同,如今天下安定太平,朝堂也算清明,尽管让大徐国富民强的前路依旧漫长,肩上重担依旧繁重,但曾经那条路,他们总算一起走过来了。   “好久没和你下棋,你的棋艺似乎又精进了。”昭严帝说。   邹清许谦虚道:“臣平时闲来无事,会和沈时钊对弈,可能这位老师的水平高,臣跟着进步了。”   昭严帝手里的棋子久久不落,邹清许抬眸,看到他微微思考的神色,但他的目光分明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呆呆飘在虚空。   察觉到邹清许的视线后,昭严帝落下一子,“国事太多,朕的精力根本不够用。”   昭严帝的勤勉,有目共睹,邹清许是知道的。   昭严帝是一位有政治理想和抱负的皇帝,自从他登基以后,为了朝事废寝忘食,常常夜以继日地处理公事,堪称帝王当中的典范。   邹清许的目光从昭严帝脸上往上移,忽然看到一根白发。   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皇上的康健也是百姓的福气。”   昭严帝笑了笑:“朕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抽空和你下棋已经是放松了,奏折要批,书要看,百姓能够休养生息,朕不能轻易休息。”   邹清许:“有皇上这样的皇帝,大徐一定会福祚绵长。”   “有你们这样的臣子,朕才能放手去干。”昭严帝低头仔细看着棋盘,短短几句话间,他已经处于劣势。   邹清许一边和他闲聊,一边四两拨千斤般定了一盘棋的基调,可能不出几步棋,结果就出来了。   昭严帝微微皱起眉头,他现在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但是尽管再小心,结局似乎也已经是注定的,仿佛是早输和晚输的区别。   他喊来全:“倒两杯白梨茶。”   荣庆帝去世后,不久吴贵便跟着退休,来全走马上任,新人取代旧人。   有时候,旧人没什么不好的,可能只是他们老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有办法,老没有办法。   “我记得父皇在谢止松去世后,曾经对我说他总觉得手里没有可用之人,可是朝堂中并未少多少人,只是少了一个谢止松而已,早朝时乌泱泱一群大臣聚在一起,哪个不能用。”   邹清许对着棋盘出了会儿神,一抬头听到昭严帝的这句话,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茫然地看着昭严帝。   昭严帝忽然对着邹清许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忽然间想到了父皇,有时候帝王和臣子的关系很微妙,你们支撑我走到今天,日后也要记得初心。”   “当然,臣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邹清许说完,目光从昭严帝脸上移到棋盘上,他没多想,清澈的眼神定在一个位置上后,果断落子。   昭严帝沉默着看了棋盘三秒,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中。   这局哪怕不落子,他也输了。   “你赢了,回去吧,朕休息一会儿。”昭严帝的目光一直陷在棋盘上,没有抬头。   邹清许奉命行事,他总觉得下棋下到最后,昭严帝今日的兴致不是很高,或许权力和地位会磨平一个人的少年心性,曾经面对世事眼里有光的王爷此时身上尽显疲惫感。   邹清许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这是一种近似于警告的直觉,他刚走出宫门口,遇到了给昭严帝送参汤的皇后。   皇后即当年的泰王妃,泰王登基后她名正言顺的成了皇后,泰王妃一直是一位贤内助,曾经她对邹清许还有些看法,但她也清楚邹清许是一位可用之才,正是在邹清许的帮助下,泰王才能走到今天。   皇后让拿参汤的宫女等她一下,她拦住邹清许,问道:“邹大人,忙完了吗?”   邹清许恭恭敬敬地答:“回皇后娘娘,刚和皇上下完棋,皇上看上去有些乏累,请皇后娘娘让皇上好好休息。”   皇后笑眼盈盈,“原来邹大人又陪皇上下棋了,下赢了吗?”   邹清许颔首,点了点头。   皇后眉眼依旧带着笑:“邹大人赢得次数太多了,以后少赢几场,皇上日日为国事操劳,放松的时候可否让他开心一些?”   邹清许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中带着诧异,里面依次闪过复杂的情绪,不解,彷徨,怀疑,还有一点惊惶。   最后,他的目光渐渐淡下来,也渐渐平静,“臣知道了。”   皇后娘娘说完后带着参汤进了宫,她没有和邹清许过多寒暄,只说了寥寥几句,仿佛只是偶然的闲谈。   邹清许转身,他看着庄严的红墙,泛光的琉璃绿瓦,定定站了一会儿后,才出了宫。   邹清许忙完公事后去了沈府,沈时钊正在小院里栽菜苗,曾经的沈大人种花,现在的沈大人种菜,五斗米的重担无论压在谁身上,都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沈时钊不当官后,沈府不需要那么多家仆,这么多年当朝为官,沈时钊自然有点家底,他打算给家仆们丰厚的一笔财物,让他们回家养老或做点小生意,但是长煜坚持留了下来,还有两位老人无处可去,也留了下来。   沈府虽然只剩下四人,但奈何府邸实在大,这样一来,很多事情,沈时钊要亲力亲为。   邹清许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看着沈时钊发呆。   沈时钊把活儿干得差不多后,洗了洗手,走到他身前,递给邹清许几颗刚熟的干净的果子,“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邹清许抬起脸,笑了笑:“没受委屈。”   沈时钊坐下来:“闯什么祸了?”   “闯祸吗?”邹清许眼里笑意更深,沈时钊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他错位的情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掌握了这种能力,邹清许说:“皇后今天让我下棋时别总赢皇上,但我总感觉皇上分明不是在意这些事的人。”   他想,昭严帝的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昭严帝爱学,他对所有他想学习的事情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和敬意,他礼贤下士,尊重和喜爱贤才,人的性格很难改变,成为帝王后也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变化。   曾经邹清许给昭严帝让棋,昭严帝可是真急过眼。   “不是下棋的话,说明你在别的方面可能让圣上不太满意。”   沈时钊说完,对上邹清许的目光,两个人眼里都像躺着一面平静的湖泊,湖底是无边暗涌。 第116章 帝王术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 邹清许每天安分守己,谨慎小心,他暂时还没找到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知道眼前的这滩水绝不平静。   邹清许整日心不在焉,沈时钊看在眼里,这日趁邹清许闲来无事,他带邹清许去长街上闲逛。   盛平的长街,繁华热闹, 邹清许有心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像霜打的茄子,两人没走几步路,邹清许已经有了疲态, 他们坐在一家茶馆前休息。   沈时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说:“我想我们一直忽略了一点,昭严帝已经不是王爷了,而是皇上,帝王的心思同王爷的心思有天壤之别。”   邹清许看着茶碗, 茶碗里的茶汤冒着热气,一片清绿,帝王的心思,说难猜,其实也好猜。   史册上记录的清清楚楚, 一字一句背后流露了不少帝王术。   沈时钊:“我虽然已不在朝为官, 这几日也托人打探了一下, 一打探才发现, 原来皇上在监视我。”   邹清许抬眸。   他眼里的惊诧毫不掩饰,脸上情绪的纹波久久不散。   他想到那日在谷丰楼的宴席, 有两个人朝他们这边鬼鬼祟祟的眺望,当时他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差点忘了这茬。   如果真有人监视他们,大概率是他们的对家,然而现在新皇刚刚登基,朝堂清肃,不堪的过往都留在了荣庆年,还有什么人是他们的敌人呢?   为什么监视他们的人,是昭严帝?   无论是谁都好,怎么偏偏是昭严帝?   沈时钊自从听说昭严帝对邹清许不满后,开始发动人脉暗地里帮他探查,他身不在朝堂,但心还在,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还能派上用场。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两人沉默着饮茶,各自脸上心事重重,他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恰巧在此时,茶楼对面的小馆里忽然有人说起了评书,呼啦围了一圈人。   一位老先生坐在桌后,手里拿着长扇,激情开讲。   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了邹清许和沈时钊耳朵里。   邹清许心神不宁,感官很敏锐:“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仿佛听到了我的名字,是我的错觉吗?”   沈时钊:“他在说我们整垮谢止松的事,确实提到了你。”   邹清许十分诧异:“这件事竟然成了他们的素材?”   沈时钊朝对面望去:“他们不仅仅说整垮谢止松的事,还散播着关于你、任循和梁君宗的很多别的传奇。”   沈时钊仔细斟酌着最后两个字的用词,说评书的先生讲得动情,绘声绘色,情绪饱满充沛,想必私自增添了不少添油加醋的情节,让故事更具传奇色彩。   “没想到民间竟会流传这种事情。”邹清许看着对面听得入迷的人们,人群中不时发出解气的掌声和吆喝,他终于懂了为什么人气会如此之高。   “还挺火爆的。”邹清许补充了一句,露出清淡苦涩的笑意。   两个人说话间,小二给他们端上来一盘茶点,小二看邹清许和沈时钊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笑嘻嘻道:“你们也喜欢听先生们讲这个?这是当下最火的故事,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小二不认识邹清许和沈时钊的面容,说得手舞足蹈,邹清许听着有些飘飘然,他正拿起一块茶点,只听沈时钊道:“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这件事。”   沈时钊原本不以为意,想到什么说了什么,话语间,他忽然偏眸,邹清许也正看着他。   视线对上的刹那,眉间都有轻微的波澜。   经历过腥风血雨和惊涛骇浪以后,他们对很多事的敏感度已经灵敏到一石能激起千层浪的程度。   邹清许看四下无人:“如果他知道,于我们而言难道是坏事吗?”   沈时钊:“事实是,皇上已经开始监视我们,说明他并非完全信任我们。”   对面忽然爆发了一阵喝彩声,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喊着任循的名字。   邹清许将目光收回:“昭严帝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势必要做出超越荣庆帝的功业,在用人方面——”   话到嘴边,邹清许沉默了。   沈时钊替他说:“他对权力的掌控也会比荣庆帝更厉害。”   周围的吵闹和喧嚣仿佛同他们没有关系,耳边一下子清净了,所有声音散得干干净净。   有什么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沈时钊看向对面,目光幽幽:“你的功勋已经够大了,该敛一敛锋芒了。”   邹清许心有不甘:“难道走上大位者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邹清许还没说完,沈时钊立马伸手堵上了他的嘴。   “好好吃东西。”沈时钊说。   .   新宫。   下朝后昭严帝将邹清许喊到了宫里,两人继续讨论刚刚没有结束的话题,百官在上朝时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有理,吵得昭严帝脑仁疼。   邹清许分外谦虚,他这几日脑子里总是一团乱麻,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他惜字如金,说:“皇上,内阁的事臣不敢妄言,这件事还需听听任大人的意见。”   昭严帝拿帕子擦了擦手,“内阁的事如果让内阁自己来评,免不了会维护自己人。”   邹清许将视线落到地上,他心里打着鼓,此时,来全端上来一碗莲子羹,昭严帝伸手接过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皱了眉头。   昭严帝把碗放回去,他的神色平静无波,声音也平静无波,“朕不是和你说过要喝凉的吗?”   他看着不恼,但声音里的压迫感让来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忘了,罪该万死!奴才下次一定注意!”   昭严帝的神色依旧很淡,话语里的威严却让人生畏:“朕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一次了吧。”   来全低着头,不敢抬起。   昭严帝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到龙椅上,“没有下一次了,从今日起,你去后宫里当差吧。”   来全一听,瞬间慌了,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皇上,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奴才第二次犯错,日后肯定多加注意!”   昭严帝心烦意乱地偏过头,摆手让他下去,来全还想再说什么,终究把话全咽回到肚子里,天子的旨意,他不敢不从,他被人架着哭着出了宫,邹清许在一旁默默看了一场戏,当自己是空气。   昭严帝今日看上去心情极差,处理完来全后,他没有继续和邹清许说下去的意思,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邹清许打发走了。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退下,他神色严肃,似在思索。   在他的印象里,先前在泰王府时,昭严帝对府里的下人向来宽容和体恤,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大做文章,除非下人所做之事极其过分。   今日昭严帝看上去不像心情十分不好、心里藏着大火的样子。   要说吵架,朝堂里天天有人吵架。   今日之事,站在邹清许的角度看,仿佛有些针对来全的意思。   邹清许慢腾腾往外走,听到旁边两个小太监的闲言碎语。   “来全公公被发配到后宫啦!”   “什么?来全公公平日里那么嘚瑟,这下好了,他怎么惹皇上不开心了?”   “听说他给皇上送了一碗热的莲子羹。”   “这下吴贵公公也很难过吧,来全可是他的心腹啊,来全失宠了,他彻底和权力告别了吧。”   邹清许听着这些窃窃私语,原本还在为昭严帝的陌生感慨,现在心里已经被别的思绪填满。   他差点忘了,来全是吴贵的大弟子,荣庆帝走后,他接了吴贵的班,来全年轻,为人忠义,传闻他经常去探望吴贵,遇到点事情也总喜欢和吴贵商量。   他日日在昭严帝身边,在前面露脸,背后做决定的人一直是吴贵。   吴贵只算名义上退休了,他并没有彻底下放在宦官中的权力。   邹清许心里渐渐回过味儿来,他终于明白昭严帝为何突然像变了一个样子,他并非为那一碗莲子羹大发雷霆,他真正想做的是收回吴贵手中的权力。   吴贵在宦官中的权力和声望过大,是昭严帝不愿看到的,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安心养老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将来不会体面的老去。   邹清许背后竖起寒毛。   照此说来,岂不是荣庆年间为荣庆帝卖命的重臣都要担心自己的安危?   内阁的首辅,清流的领头人,难道都要小心?   邹清许细细想了想,应该还不至于。   吴贵是真的全心全意只忠心于荣庆帝一人,但他、任循和梁君宗不是。他们完全可以为昭严帝卖命,因为他们忠于大徐和大徐的百姓。   邹清许缓慢向前挪着步子,霞光映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眼前有光晃了一下,一闪而过。   或许昭严帝怕的不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权力过大,而是这些人的关系过于紧密。   不知不觉间,邹清许已经快走到宫门口,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沈时钊那日在茶馆里虽不让他说话,但比身为当事人的他,看得更清楚。   夕阳西沉,殷红的浓云漫天,和眼前的血色宫墙相得益彰。 第117章 退场   正当邹清许为来全的事情分心时, 宫中又传来一件大事。   一位跟着昭严帝打下半壁江山的老臣醉酒后和人胡言乱语,被人捅了出去,事情传到昭严帝耳朵里, 昭严帝大怒,欲要严惩。   说是老臣,但犯事的人年纪并不大,只是这位大人在昭严帝刚冒出头时便跟着他,一路支持他, 和邹清许差不多,这位大人喝酒后和朋友吐槽, 嫌自己得到的赏赐太少,心里微微有些不甘。   他可是一路陪昭严帝走到今天的人,现在昭严帝成了皇上, 他也没跟着飞升,多少对忘恩负义的帝王有些寒心。   昭严帝想要处置他,一时间,任循、梁君宗等人纷纷站出来保他, 他其实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只是酒后胡言乱语,这人是位清流,和梁君宗关系不错,梁君宗知道他只是醉酒发几句牢骚,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不少朝臣也跟着任循和梁君宗为他上书, 昭严帝一时被架了起来, 不得已暂时没有处置他。   邹清许请了两天假,没赶得上参与这件事, 听说昭严帝对任循和梁君宗有些不满,两位重臣不仅没有站在他一边,反而和他对着干,百官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局面很快扭转。   在这件事上,昭严帝确实对任循和梁君宗不满,但他无计可施,受到的牵制太多太多。   邹清许没参与这场风波,原本是幸事,但还是免不了被卷入,有传言说邹清许没吭声是因为他也认为自己得到的待遇不公。   邹清许气得不轻,任循找他时,他见任循的第一句话便是为自己辩解。   “任大人,最近的谣言纯属无中生有。”   “我知道。”任循安抚他,他站在窗边开了半扇窗,朝外望了一眼,才坐下来,“朝中的风气一向如此,我们应该熟悉了,我今天找你来,是想提醒你,虽然我们同皇上一路冒着风雨走过来,但是不能忘乎所以,一定要保持一颗谦卑的心,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任循隐晦地提醒邹清许,邹清许也朝外望了一眼,此刻外面说不定有监视他们的人,邹清许不甘心,压低声音问任循:“任大人有没有觉得皇上在某些方面同先前不一样了?”   任循看着他,神色苍莽:“帝王心当然会变,肯定不如先前,事事不必追求圆满,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张弛有度方能长长久久。来全的事我听说了,皇上有意清除吴贵在宦官中的势力,说明他要构建自己的权力网络。”   邹清许知道任循和吴贵的私交不错,想必这二位早通过气,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感觉到了暴风雨逼近的压迫,太多人都被笼罩在皇权的大网下。   邹清许和任循说了两句之后很快道别,暗地里不知道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们,任循今天找他来,半是安抚,半是提醒。   他们彼此都要保重。   回去以后,邹清许看到沈时钊在书房里练字。   邹清许坐在他旁边,看他在纸上落笔。   “今天任循找我了。”   沈时钊笔尖一滞,停了下来,专注听邹清许说话。   邹清许单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半靠在桌上,他说:“你写你的,我絮叨一会儿。”   沈时钊:“任循找你干什么?”   邹清许:“可能来全的事也让他感到不安。”   沈时钊:“最近朝堂里不太平。”   一说这个邹清许就来气,“酒真不是好东西,祸害多少人啊。”   邹清许可真是迎来一场无妄之灾,这件事竟和他扯上了关系,无论昭严帝给他什么赏赐,他都接受,毫无怨言。   见识了朝堂的水深之后,他为官的兴趣并不大,巴不得像沈时钊一样天天赋闲在家,种种菜,看看书,写写字。   书房里摆了几盆花,幽雅清淡的花香在鼻尖逐闹,压不下邹清许眉间的褶皱。   沈时钊也皱着眉:“此人的下场是他应得的,祸从口出,伴君如伴虎,不约束自己的言行,下场自然不会好。此外,我发现这个人的妻子,长得很像昭严帝曾经中意的一位女子,不知道此事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邹清许眉间再起涟漪,他对那位女子还有模糊的印象,昭严帝曾为皇权放弃了她,世上之事总是难以圆满,哪怕贵为天子,也有自己的爱而不得。   邹清许一直闭着眼睛,沈时钊在一旁看他,直到看到他眉间的褶痕一直下不去,亲自上手碰了碰他眉心。   邹清许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时钊:“我一直在这里。”   邹清许索性撑着头,近距离欣赏沈时钊的美貌。   这个男人貌美又能干,明明长了一张冷漠的、没有欲望的脸,但他哪怕一动不动地坐着,邹清许浑身发热。   邹清许原本焦躁,现在狂躁。   他伸手勾了勾沈时钊的下巴,风略过窗台,花瓣婆娑起舞,在一阵花香中,几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   邹清许乏困地喝着梨汤,他大脑放空,想起来正事还没说完,脑子里断掉的那根线仿佛突然间又接上了,他问沈时钊:“你每天在府里,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沈时钊也有些乏累,他说:“我在府里给你当幕僚,民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当然得清楚。”   邹清许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有了自己的幕僚。   邹清许逗沈时钊:“那你说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沈时钊:“缩着脖子做人。”   邹清许:“此话怎讲?”   沈时钊:“你们这些曾经和昭严帝一起穿过风雨杀出重围的人,几乎把朝中所有的权力收入囊中,你们几乎操控着宦官,内阁和清流的势力集团,荣庆年间,朝中的党派斗得厉害,荣庆帝稳坐高台掌控着所有人,现在呢?”   邹清许悻悻然开口:“任循、梁君宗、吴贵和我的关系都不错,像战友一样。”   沈时钊:“你们几个合起来的权力太大了,彼此之间还没什么矛盾,昭严帝睡觉能睡得安稳吗?”   太阳之所以是太阳,是因为它的光芒无法掩盖,没有任何事物的光芒能超越它。   天子贵为明日。   邹清许身后冒起一排寒毛。   他确实该缩着脖子做人,还敢嫌弃自己官不够大?越大越危险!   任循和梁君宗关系好,少不了他和沈时钊在其中牵线搭桥,其实这个小团体的组建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只不过现在大业已成。   来全的退场让吴贵下线,无法再靠近权力中心,昭严帝第一步先把宦官的路给断了。   而曾经那些监视他们的人,会一直在,因为昭严帝想要时时刻刻掌握他们的动态和行踪。   邹清许诚惶诚恐,开始谨小慎微的做人做事。   序幕拉开以后,一场戏又要上演了。   正当邹清许谨言慎行,摸着朝中的暗流往前走的时候,沈时钊再次给他贡献了一条消息。   礼部的一位侍郎文老先生要致仕回乡了。   这件事不打眼,大概是因为文老先生年岁已高,本来就到了快退休的年纪。   但他离开的时间比邹清许预想的时间快了一些。   两个人经过打听,才发现原来文大人和昭严帝之间闹了点小矛盾。   文大人曾经是昭严帝的老师,师生感情深厚,如今两人意见不和,他瞬间被打入冷宫。   想了想,未免有些悲凉。   文大人离开那天,据说任循避开人流,私底下在出城的地方相送。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盛平的酒楼刚好看到文大人拖家带口出城,某种程度上,昭严帝对自己的恩师十分重情重义,文大人出城的排场很大,昭严帝赏了他很多东西,全都一马车一马车的拉回老家。   “听说这次文大人是自己主动要离开的。”沈时钊说。   邹清许眸光里闪过一抹欣喜的神色,他说:“这老头明明是个老古董,怎么想开提前离开了?”   沈时钊:“他和任循关系很好,两个人的为官理念相近,我猜一定是任循提醒的,任循既然提醒了你,一定也提醒了他,他比你高调,不得不走。”   文大人确实是个老古董,他年轻的时候很谦逊,老了忽然有了架子,仗着曾经是昭严帝的老师,一路辅助昭严帝走上大位,逐渐有了脾气,开始摆谱。   枪打出头鸟,高调容易出问题。他和任循惺惺相惜,两人的不少理念都契合,如同灵魂知己,任循知道他再这样作下去不行,给他提了意见。   反正快要离开了,不如体面一些。   文大人聪明了一次,主动请辞,昭严帝默许,没过多挽留。   邹清许忽然问:“有人嗅到了血腥味儿,已经逃开了,我们呢?”   沈时钊:“我已经不在朝为官了,你的确需要注意避祸,我们现在不清楚昭严帝的底线。曾经被歌颂的每一个人都如同重新写进了生死簿。”   邹清许有些惆怅。   他更加谨慎小心,以防飞来横祸,没想到这祸没飞到他身上,反而飞到了沈时钊眼前。 第118章 结局   昭严帝的身边, 有像任循这样的旧臣,也有新贵,围在他身边刚刚成长起来的新贵, 同样是干实事的官员,但他们看不惯曾经大奸臣的义子沈时钊。   有人翻出陈年旧事,猛烈的攻击了他。   已经隐退的沈时钊忽然间站在了风口浪尖。   贺朝今日偷偷来找他们,三人在府里解决了午饭,不敢出去抛头露面。   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 几个人心里的感触都很深。   贺朝泪眼汪汪:“太丰盛了,做这么多菜干什么?”   邹清许不答反问:“在这个关键节点, 你非要来做什么?不怕惹祸上身吗?”   “我好不容易才进了这扇门,你们别想把我赶出去。”贺朝拿起筷子,他知道沈时钊最近遇到了困难, 问:“你们打算怎么办,现在你们这边没动静,皇上那边也没动静,真是急死人了, 明明事情闹得这么大。”   明明事情闹得这么大,主角们却很安静,气氛微妙。   邹清许:“这件事看似针对沈时钊,其实不然,对沈时钊的罪与罚, 在荣庆年间就已经结束了, 皇上心里应该清楚, 沈时钊的功过不怕一件一件细算。但这件事能被提出来, 实际上是皇上默许的。”   贺朝:“可皇上自己心里肯定清楚,他不能忘恩负义。”   “皇上挺不容易的。”沈时钊开了口, 脸上竟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贺朝:“你竟然为他说话啊。”   沈时钊:“他的确很难,不是吗?”   贺朝:“......”   贺朝怒吃了几口大米饭后,问:“你们打算如何应对,该不会就这么僵着吧?”   “我打算请辞。”邹清许忽然说。   贺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沈时钊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依旧淡定从容。   邹清许:“我和任大人,梁君宗估计引起皇上忌惮了,我们几个走得太近,任大人是朝廷的柱石,皇上离不开他,大徐现在也离不开他,梁君宗是清流的领袖,想来想去,如果要动,动我是最佳的选择。”   贺朝缓了缓,然后问:“你请辞之后干什么?”   邹清许:“我可以和沈时钊一起去游山玩水,种菜也行。”   贺朝:“可是——这也太浪费了吧。”   邹清许:“有什么可浪费的,治国理政我确实不行,人品又不如梁君宗,如果我们离开盛平,不在这群人眼皮子底下,自然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贺朝偏头去看沈时钊,沈时钊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之意,贺朝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沈时钊:“既然暴风雨已经来了,便不能再站在风暴中心,史书上的例子那么多,能得圆满的人有几个?名权利都是身外之物,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人生的得失不在一朝一夕。”   .   过了几日,邹清许上书了请辞的折子,折子如同石落入海,很快没了踪影。   邹清许亲自和昭严帝再提起此事,昭严帝不批。   邹清许被拒绝后回到府里,脸上并没有太多落寞,这个结果是他和沈时钊早已经预想到的。   邹清许还年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贸然请辞,一定有问题。   哪怕邹清许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请辞,昭严帝一定不会批准。   因为他不想让世人说他无情,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让人寒心。   无论如何,邹清许有了一个开始。   接下来,隔三差五,邹清许便请病假,府里还总传出草药味儿,以至于整个朝堂都知道他身子不好。   除了经常生病以外,他偶尔会再给昭严帝上书请辞。   这些折子依旧被扣下了。   邹清许在府里喝了快两个月的补药后,感觉火候终于差不多了。   他再次面见昭严帝,提出自己想请辞的心意。   新宫内,顶替了来全走马上任的新人正给昭严帝倒茶。   邹清许看了一眼,眼底情绪不明,又低下头去。   昭严帝开了口:“你的折子朕看了,朕不批。”   一听这话,邹清许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皇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思虑过多,臣的身体现在已经不适合为官,需要长期静养,臣不想被人诟病不尽职守,请皇上准许臣的请求。”   昭严帝严肃道:“你的身子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差,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朕耳边说过这事了,朕请太医给你看看。”   邹清许垂眸:“没用的,这是顽疾,皇上,担子放我肩上浪费了,臣已经扛不动了,并非臣不想继续为大徐效命,臣实在是有心无力,咳咳咳......”   邹清许继续咳着,昭严帝眉头皱起,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抬头,来回走了几步。   “好吧,朕准许你请辞。”昭严帝似乎终于妥协了,他看着邹清许说,“朕给你丰厚的赏赐,让你风风光光的走,好好养身子,以后若好了,朕还要把你召回来。”   邹清许下跪,前额深深碰在地板上。   他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万千画面,从初见,到后来在王府的一次次碰面,读书的日子总是别样美好,他们一起清理了大徐的蛀虫,起初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人也走上大位。   他被监禁在大狱中时,眼前之人也曾真心实意救他于水火之中。   往日云烟,如歌似锦。   风从大柱中穿过,带走往日的情思。   邹清许想起他们在茶楼中初次见面时,眼前的人是天真烂漫的翩翩贵公子,他是翰林的一个小官。   人生若只如初见。   至此,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从宫里往外走的每一步,邹清许都觉得松快。   他已经提前安顿好了所有的事情,他可以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   任循是两代帝王的左膀右臂,梁君宗也会好好辅佐昭严帝,朝堂清明,大徐的国力将日益强盛。   脚下的青石板路阴冷潮湿,邹清许最后看了一眼宫里的红墙绿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和沈时钊一起去了盛平的城郊,和贺朝的母亲当起了邻居。   他们在贺母的屋子旁边建了一幢小木屋,木屋是两层的,还有一层阁楼,全部由邹清许亲自设计,小木屋带一个小院,院子周围用篱笆墙围起来,里面可以种菜,也可以养花,还可以种果树和核桃树。   戏是要演的,邹清许每个月象征性去药房抓点补药,喝上几副,昭严帝起初频繁的派人打探他们的动静,后来频率越来越低,偶尔才去看一次。   邹清许在家附近开了一家书坊,不怎么盈利,他这个老板当的也不称职,沈时钊也不管,偶尔给他抄抄书,写写画本,几乎都是长煜在管。   他们有时去书坊里看书,有时帮贺母种地。成了万千百姓中最微不足道的两人,过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生活瞬间变得简单,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仿佛一眼望到了尽头。   细水长流,悠然自得。   邹清许十分喜欢他亲自设计的小木屋,花了很长时间完善修饰,他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果树,建了一个小池塘,修出一个花圃,剩下的都用来种菜。   夏季的晚上,他和沈时钊躺在院子的摇椅上看星星,星星如同近在眼前,和他们只有咫尺之遥。   “星星好漂亮。”邹清许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感叹,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有感应,朝他眨着眼睛。他偏过头,拿扇子敲了敲沈时钊的腿,沈时钊没他那么坐没坐相,躺没躺相,他窝在摇椅里,但上半身还是立着的。   “你说星星能活多少岁?”邹清许问。   沈时钊:“反正比王八活得长。”   邹清许:“......”   “幽默。”邹清许调戏了一下沈时钊,闭上了眼睛,他用扇子扇风,但他似乎快睡着了,手上扇扇子的频率逐渐降低,最终停了下来,扇子掉到地上。   邹清许睡着了。   沈时钊从地上捡起扇子,他把自己的椅子往邹清许身边移了移,仰起头看漫天的繁星,他拿着扇子,一下一下给邹清许扇着风,夜风穿过篱笆墙,掠过池塘,穿过花圃,在院子里转了个圈,飞向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