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住着他的白月光   作者:四六云歇   文案:   背景设定架空   归海淙×揭园   傻白甜千年大妖明星攻×理智冷静学生受   只是推开一扇陌生的门,时间却回溯到千年以前。   苦苦追寻父亲死亡真相的大四学生揭园,跟着唯一的线索找上了当红大明星归海淙,真相还未揭开,就意外穿越到了千年以前——   更糟糕的是,随着一件件怪事的发生,揭园发现他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和他生得一般无二,却天资卓绝、正直善良的天才捉妖师,背负着无数人的希冀,浑身散发光芒。   一个吻轻飘飘落在唇上,他还来不及心动,就听见归海淙的声音:“我好喜欢你,阿暄。”   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偏偏是归海淙的白月光,揭园的心跌到了漆黑的井里去。   这个世界,人人都说揭家小天师光风霁月,天之骄子,未来必将成为最年轻的天师,宥阳公子声名显扬,同辈无人能出其右。   那他呢?有谁在乎过那副清风朗月少年郎的躯壳下平凡普通的他,一个名叫揭园的年轻人?   既然无人可求,他便自己搏一条路出来,求一个无人在意的真相,不论这是千年之前,还是幻境之中,打破这天地,各回各家! 第1章 我要杀了你!   “你想杀我?”   皎洁的月光被云层暂时遮盖,漆黑的夜空里找不见几颗星子,天幕沉甸甸的,四周的喧哗被阻隔在外,模糊不清。   男人的脸似未经雕琢的寒玉,风姿天然,温润透亮,一句话却杀机四起。   “对。”揭园则更简洁,脸上浓重的妆被充满仇恨的目光衬得黯然失色。   男人转动眼珠,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在强烈的灯光下透着浅浅的金色。   他朝自己的胸口看去,那里赫然插着一把刀,刀刃部分已经完全没入血肉,素白的布料被鲜血染红,紧贴在皮肤上,呈现出诡异的质感。   男人皱起眉,说了第二句话:“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好像那句“要杀他”不过是一句废话。   揭园默然不语。   男人握住刀柄的手一用力,拔刀的动作优美,鲜血终于寻到了宣泄口,汩汩而下,像是根本看不见似的,男人翻转刀刃,将其递还给面前的少年。   揭园面不改色:“为什么杀我的父亲?”   “你父亲?”男人不解。   “他叫揭正安。”   男人露出思考的表情,但很快,他无所谓地偏了偏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揭园缓慢蜷起手指,极度的愤怒顷刻间吞噬了他仅剩的理智,没有丝毫的迟疑,寒光凛冽的匕首架在归海淙白皙颀长的颈间。   刀面雪亮,倒映出持刀者发白的关节。   “告诉我,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男人却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而不见,反倒迎着锋利的刃口慢慢靠近,低沉又惑人的独特音色仿佛在说着一句爱人间的情话。   “就凭你?”   “真是胆大包天——”   男人温热的吐息轻轻拂动空气,他的尾音肆意上扬,尽是嘲讽与不屑。   胆大包天,没错,他就是胆大包天。   二十分钟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景象。   “万籁归海,最爱淙淙!”   “归海淙,妈妈爱你!”   “世上山海万千,都不如你!”   足能容纳五万人的体育馆里人头攒动,深蓝色的灯牌闪耀如海洋,不肯停歇的声浪一阵高似一阵,气势滔天,震耳欲聋,热烈的告白和示爱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喊声,好似古代志异录里叩仙门一般虔诚。   很快,有人从舞台中央慢慢升起,身形高大,如青松白杨,秀颀挺拔。   以舞台为中心的场馆蓦地被点燃,那些清晰的口号和表白统统成了嘶吼与尖叫,理智被燃烧殆尽,肾上腺素无尽地飙升着,人类爆发出了与生俱来的本能。   以最原始的表达方式宣泄着情绪,仿佛不知疲倦,心无旁骛地迎接她们的神。   无数射灯同时转向舞台,男人身披如霜的月光,眉眼低敛,没有看向任何人,单手虚握话筒,白色衣角随风轻曳,夜色堪堪铺陈在他脚下,有如神明踏着七彩祥云,姿态随意。   灯光归于一处时,男人终于抬起头,一双魅惑众生的眼睛刹那夺取了今夜所有的光。   “我是归海淙。”   疏朗、辽阔、又干净。   像半轮月亮下,一层一层叠上来的海浪,不高不低,不吵不闹,熙熙攘攘地簇拥着,漫过砂砾,攀上脚腕,叫人心里麻麻痒痒的,又冰冰凉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把勾人心魄的好嗓子,以及——一张令人屏息的面孔。   鼻梁高挺,眉深目明,左眼睑下缀着颗浅咖色的泪痣,下颌的线条利落,整张脸干干净净,神情平静随意,偏挡不住与生俱来的出众气质,仿佛失落人间的谪仙,身披日月星辰的光而来。   资深乐评人曾赞他:有的人生来就是造物主给予人间的礼物。   灯光、观众、男主角,都已经就位,一场精彩绝妙的史诗级演唱会近在眉睫。   归海淙微微仰头,五万人的目光追随着他,台下举着对讲机的导演拇指按住开关,红色的信号灯一闪一闪。   “全体准备,六、五、四——”   舞台的上方,即归海淙的头顶,是十六名精心挑选的舞者,穿着雪白的羽衣,绘着华丽的妆容,在夜色下如同十六只敛着羽翼蓄势待发的白鹤,静静地等待展翅时刻。   终于安静下来的场馆内,五万名现场观众、上千万守着实时直播前的粉丝以及后台无数盯着监视器的工作人员眼中齐齐流露出紧张和期待的神色。   谁也没有留意,黑夜里有双眼睛空明澄澈,却又似寒冰积年。   “三、二、一!放!”   倒计时停止,序幕就此拉开。   十六只仙鹤凌空踏雪,如轻云出岫,羽衣携着风声,音乐恰到好处地奏起,氤氲白雾从舞台四周升腾,团团围住了中央的归海淙,将他衬托为乘鹤而来的仙人,飘然出尘。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惊艳,比彩排时还要更震撼更盛大!   仅仅是一个开场,就引得无数观众眼含热泪。   仙鹤翻飞,精美的羽衣在雾中穿梭,时而绽放,时而收拢,音乐渐入佳境,为了营造神秘感而散开的追光灯也徐徐聚拢,归海淙的歌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台上台下陷入诡谲的气氛。   就在刚刚,十六只仙鹤其中的一只,突然偏离轨迹,径直冲到了归海淙近前,一道银光扎进他胸口。   四目相对间,归海淙一抬手,周围的一切统统静止下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搞砸了我的演唱会。”四周是翻滚的红色,层层叠叠,像云海,像雾山,观众们或困惑或惊讶的目光在其中若隐若现。   归海淙的瞳色随着光线流转变化,表情沉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你……赔得起吗?揭、园?”   最后两个字从归海淙唇齿间逸出,宛如一根尖锐的刺,扎进揭园心里。   “你果然知道——”   揭园杏眼圆睁,眉间一点痣鲜红如血,颊边肌肉僵硬,握住短刀的右手却忍不住颤抖。   “是,我知道,”归海淙蓦然抬手拍开短刀,长眉轻挑,锋芒毕露,嗤笑道:“别做梦了,你根本杀不死我。”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归海淙淡淡垂眸,胸口骇人的伤口竟然在肉眼可见地愈合!   “告诉我!”嘶吼的声音在胸腔共振,揭园单薄的身体仿佛紧绷的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归海淙却忽地笑了。   “是啊,就是我杀了他。”   “你能拿我怎么样?”   真是天籁般的嗓音,可每个字都诉说着刺骨的残忍。   归海淙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转身就走,这个动作让他耳后的一小块印记猝然跃入揭园眼帘。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三角棱形,红色的,既像伤疤,又像胎记。   五年前,他就见过了,在父亲的死亡现场。   那天的天气不好,厚厚的灰色云层遮天蔽日,太阳落山,路灯却迟迟没有亮起。   一切都预示着不祥。   他买了一束金黄的向日葵,是母亲最喜欢的,代表着对光明的向往和沉默的爱。   可怀抱着明媚的花赶到公园时,等待他不是父亲的微笑,而是满目的血红色。   冷风在树枝间四窜,簌簌作响,光线愈发黯淡,鲜血随着时间氧化发黑,然后干涸。   那双慈爱的温柔的眼睛瞪着天空,不见了昔日的光采,总是架在鼻梁上舍不得换的旧眼镜掉落一旁,遍布裂痕。   他唯一捕捉到的,就是逃离现场的背影以及这个印记。   滔天的恨意在胸中涌动,猩红的颜色侵蚀揭园清澈的眼睛,衬得他皮肤雪一般的苍白。   “我要杀了你!”   哀鸣撕破长空,短刀则插入胸口,剧烈的疼痛让揭园脚下踉跄,但他的手没有停顿地拔刀,鲜血沿着衣襟迅速洇开,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浓墨重彩的妆容、血红的双目以及绝望的悲鸣,让揭园像极了无尽炼狱里爬出的厉鬼。   归海淙猛地回身,刀刃自上而下,精准地刺中了他的心口!   “哈哈哈哈哈——”   揭园直直瞪着归海淙震惊的双眸,唇角缓缓上扬,露出雪白的牙齿,血从唇边涌出。   漫天的红雾奔腾,无法阻挡少年癫狂泣血的笑声。   归海淙的身体重重被推倒,血雾四散,揭园跟着倒下。   揭园仍然在笑,低低的笑声如魂哭般回荡在死寂的夜里。   “怎么可能——”归海淙伸手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   揭园早已力竭,却还是凑近归海淙的耳边,气若游丝:“我不是、说了,我的父亲是、揭正安吗?”   “我们骨子、里流着,捉妖师的、血,而你……恰好是、妖啊!”   归海淙的瞳孔遽然收缩,张口要说什么。   揭园却伸出食指,笑眼如星。   “嘘——”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短刀狠狠旋转,刀刃切割肌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去死吧!”   归海淙未说出的话戛然而止,时间再度前进。   漆黑的夜幕被刺破,云层被风推开,惨白的月光重新洒落人间,映照大地上的一切惨象。   “下一位准备,揭园!”   揭园身子猛地一哆嗦,怀里的书包“咣”的一声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开文撒花~~求收藏求评论求互动~~   日更三千,有存稿,不断更,各位小可爱放心追!!! 第2章 来不及了!   “揭园、揭园在吗?”   “在!”揭园捡起地上的书包,匆忙应道,“我就是揭园。”   站在等待室门口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年轻女性目光迅速投射而来,稍一打量揭园便十分利落地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好的,请跟我来。”   揭园拎着包跟了上去,面试的房间离得不远,两人走到门口时,门刚好被推开,上一位面试者迎面走了出来。   也是个小伙子。   “你可以进去了。”引导员小姐伸手扶住门,示意揭园。   “谢谢。”揭园朝她点点头,走进了面试室。   面试室布置得很简洁,三张长桌一字排开,桌面上则摆放着写着名字的桌卡和矿泉水瓶,正中还有翻开的文件夹,长桌对面是一张应试者的单人椅。   揭园飞快地扫了一眼桌卡,从左往右依次是祖万春、归海淙和盈敏。   左边和右边的桌后各坐着一男一女,当中的位置却空着。   揭园不急不慢地走到单人椅前,面朝两位面试官坐下了。   来面试前他了解过归海淙的资料,这个祖万春是归海淙的经纪人,此时坐在面试官席的男人跟网上的照片一样西装革履,没有打领带,领口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配着俊朗的五官,比素日荧幕上的明星也不遑多让。   另一位……揭园的视线带过右侧黑色短发刚过下巴,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   多半是归海淙所属公司的管理层了。   “我看下,27号的名字是——”   “揭园。”   清澈干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太阳还未升起时枝头叶间凝结的露水般的青涩味道。   祖万春一抬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张还存留些许稚嫩的娃娃脸,他立刻又低头去看手里的简历。   年龄那一栏,确实是23岁没错。   这张23周岁的脸未免太显小了些,祖万春细细打量着眼前名叫揭园的小伙子。   窄眉杏眼,鼻梁不高不矮,皮肤白皙光滑,唇色浅红,脸部线条流畅自然,气质内向,尤其是眉间一点红痣,简直神来之笔,完全就是当下最流行的白月光少年那一挂啊!   身高也不错,就是太瘦了点,祖万春忍不住摸起了下巴。   “你考虑过进娱乐圈吗?”   出乎意料的话从男人口中说出,揭园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你在说什么?”一旁的盈敏则皱起眉,提醒祖万春。   这才反应过来的祖万春连忙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搞错了,我们开始面试吧!”   “你觉得你面试这份工作的优势是什么?”盈敏接着说道。   回答问题前,揭园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15:21。   这是一场应聘明星助理的面试,一场有机会成为眼下娱乐圈顶流男歌手兼演员——归海淙临时助理的面试,也是他眼下能最快接近归海淙的机会。   前来应聘的人数众多,时间有限,因此揭园结束面试时也不过才15:32。   “好的,你的情况我们都已经了解了,面试结果近期会以邮件的形式发送到你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感谢你来参加这次面试。”   揭园回以礼貌的致谢后,起身往门外走去,他的手刚放上门把手,门就被另一股力量从外面打开了。   空气里有山谷间雨后松竹的清香弥漫开来,清冽纯粹。   下一秒,一个身影闯进揭园的视野,两人迎面撞上,结实又柔软的触感从额头直传回大脑。   “嘶——”被撞到胸口的人低声轻呼,揭园慌忙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楚。   就在他身前一米不到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俊美、高贵、清冷、优雅,每个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又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   来的是归海淙。   “你——”归海淙的目光投向揭园,却在触碰到的瞬间变了神色,“你是谁?”   灯光下,这双眼睛比揭园在网上和梦里见到的,都更加完美,更加夺目。   像冬月石崖上的最后一捧雪,惊艳而冷傲,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气。   心脏剧烈收缩带来的窒息感让揭园理智回笼,他的指尖死死地掐着掌心,才能镇定地自报家门:“揭园,我叫揭园。”   “揭园?”归海淙重复道,面露思索。   紧盯着他表情的揭园绷紧了心弦,几乎忘记人类本能的呼吸动作,可归海淙眼里只有惊讶,没有他期待的慌乱紧张。   他不由地有些失望。   “有什么问题吗?归海?”两人在门口耽搁太久,引起了祖万春的注意,他高声问道。   “没事。”归海淙也提高了声音。   下一个面试者已经站在门口等待了,揭园见状只得道:“不好意思。”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归海淙却盯着揭园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你怎么了?”趁着盈敏在问问题,祖万春压低声音问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归海淙,“刚刚那个男生有什么不对的吗?”   “还是你想录用他?”   “不!”归海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激烈的语气引来盈敏和面试者诧异的侧目,他却无所察似地继续道,“不要录用他。”   那张脸,那个人,明明早就死了,这个揭园即便长着那么相似的脸,他也可以断定不是同一人。   祖万春有点想问原因,但瞄了瞄房间里的另外两人,还是压下了心里的疑问,只是在名单里揭园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叉。   对此一无所知的揭园挺着腰板在走廊尽头拐弯的刹那,靠在了墙上,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书包因为惯性从肩膀滑落。   揭园狠狠喘了两口气,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冷静,在亲眼见到归海淙的短短一分钟里,在梦中一遍遍重复的问题几欲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下。   还不是时候,揭园靠墙缓了许久,才摸出纸巾擦了擦鬓角的冷汗,重新背好书包,手机屏幕显示:15:41。   揭园飞快地点了几个数字解锁了手机,打开小程序,下一班公交车还有14分钟。   他立马起身,加快脚步往电梯走去。   揭园到达公交车站台的时候,站台的报时刚好响起:15:55,603路公交车即将到站!   他刚站稳,公交车就停在了面前,揭园连忙上车投币。   603路是环城线,途径的站都比较偏僻,因为终点站是平川医科大学,平时主要的乘客就是学生。   七月初学校已经放暑假了,所以车上并没有什么人。   揭园径直走向最后一排,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阳光从没遮没挡的玻璃窗外照进来,让人倍感烦躁,幸而车里充足的冷气很快驱散了揭园身上燥热的暑气。   揭园伸手将天蓝色的帘子整理好,稍稍遮挡住一些阳光,随后便往后仰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他就读于平川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系,今年是第四年。   淡淡的疲惫从揭园身上逸出,他常在车上睡觉,因为他既晕车又缺觉。   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学不完的专业书、做不完的实验、考不完的试以及打不完的工。   生活被填得满满当当,他偶尔也会觉得累,可他清楚,一旦有了空闲,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个梦魇。   四野寂寂的深夜,他翻来覆去地做同一个梦,暗下来的天,昏黄的路灯,簌簌作响的树林,血泊里的向日葵,来不及看清的背影,还有被扼在喉咙里的尖叫。   每一幕都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此刻,好像他从来没有逃离过那片树林,好像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一天。   “小园,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6点钟,别迟到哦!”   “老板,帮我拿一束向日葵吧,不用别的,只要向日葵就行!”   “呀,今天向日葵卖完了!不过送货的人马上就到了,你能等一会儿吗?”   “嗯……要多久啊?”   “快了,没多久,平时就差不多这会儿——”   “那我等一下好了。”   站在花店里的男孩瘦瘦高高,朴素的校服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青春朝气,他好奇地打量着店里各种叫不上名字却娇艳美丽的花朵,竟一时忘记了看墙上的挂钟。   花店外是热闹的街道,行人如织,闲聊的欢声笑语不断,带着小镇特有的烟火气。   谁也没有特地去关注,西边的天际,太阳悄没声地落了下去,瑰丽多彩的晚霞从天的这边画到那边,将深蓝色的天空和地平线隔开。   像一曲世纪末的悲歌。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揭园大声喊道,可垂眸沉浸在鲜花盛景里的男孩却怎么也听不见。   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身体往前猛冲,揭园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一声,倏地从梦中清醒过来,路口的红灯同时亮起。   车厢里多了几个乘客,揭园缓了缓神,额头上的汗被冷风一打,变得冰凉。   揭园抬眸看了眼车前的显示器:16:45。   他竟睡了快一个小时。   透过帘子的缝隙,揭园往外望去,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后退,太阳仍旧热烈,照得柏油路面亮堂堂的。   归海淙,一定得见到他,问清楚当年他是不是在公园里杀了父亲,揭园死死地掐住左手食指,那块发红的皮肤被掐得泛白。   “终点站——平川医科大学站已到达,请要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   16:55,公交车缓缓停在了医科大学的大门前。   17:00,揭园刚好走到篮球场边,宋成予手里的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正中球框。   “真够准时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宋成予抱着球走出球场,边撩起球衣下摆擦汗边说道,“走,吃饭去!”   “等等!”揭园叫住他,“走这边。”   宋成予习以为常,却仍不忘抱怨:“你真是够麻烦的!”   揭园不理会他的抱怨,问起了别的事:“你昨天拿我书架上那本《临床心理学》了?位置没放对。”   “没有啊!”宋成予满脸的莫名,“试都考完了,我怎么可能看书?你记错了吧。”   揭园点点头,没再多说,平静湖面下却悄然掀起一阵波澜:有其他人动了他的书!   对于书本的排序他有一点强迫症,宿舍其他两人都已经回家,难道有人偷偷溜进了宿舍?   “你快点啊,我饿死了!”宋成予扭头说道。   揭园掩下疑惑,跟上了宋成予。   明媚的日光下,两人没有走的学院路旁,静静地生长着一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仰着脸庞,朝气蓬勃。 第3章 喊救护车啊!   “非常感谢您参加此次面试,我们非常欣赏您在面试中表现出的能力和态度,但十分遗憾,经过多方评估和考察,我们认为您与本次招聘的岗位不匹配······欢迎继续关注我们!”   “看什么呢?看这么久……”揭园的肩膀猛地被拍了拍,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额,这什么医院啊,居然连我们的专业第一都看不上!”   揭园索性把电脑往旁边挪了挪:“不巧,是你男神的公司。”   “什么?”宋成予看清落款后尴尬地挠了挠本就极短的寸头,又疑惑道,“不对啊,你干嘛去应聘明星助理,打暑假工?”   揭园合上电脑:“我想追星归海淙。”   “真的假的?”宋成予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假的。”揭园背起书包,换了个话题,“你是归海淙的铁粉,你肯定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吧?”   “知道是知道,可你找他干什么啊?”宋成予追问道,揭园没有回答。   虽然没能问到答案,但在得到揭园保证让他顺利毕业的承诺后,宋成予还是很靠谱地给揭园找到了机会。   “别磨蹭了,一会儿挤都挤不进去!”一下公交车,宋成予拽着揭园就往商场里飞奔。   “你、慢点!”宋成予素来四肢发达,揭园被他拽得脚不沾地,话也说不囫囵。   等进了商场,揭园不由被眼前景象惊住,偌大的商场里挤满了人,楼上楼下找不出一块空地,粉丝们扛着长枪短炮严阵以待,瞧着比正经的记者还要专业。   “我就说吧,让你提前出门你还不信!”宋成予面露哀怨地往人群里挤,边挤边念叨。   揭园跟在后面费力挪动着身体,非常客观地提醒他:“我们迟到是因为你把相机落在宿舍。”   宋成予嘴硬道:“那我们要是再早点出门不就不会耽误了!”活像个给自己的错误找理由的小孩子。   揭园不说话了,跟装睡的人理论无异于傻子。   好不容易挤到靠前的位置,宋成予才停了下来,揭园松了口气,跟着停下。   宋成予低头摆弄起他的宝贝相机,揭园则瞥着时间。   活动是十点开始,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五了,他连归海淙的人影都还没见到。   “别盯了,表盘都要看穿了,归海马上就来,他跟你一样不喜欢迟到。”   宋成予适时插嘴道,揭园轻轻挑眉:不喜欢迟到?   难道网上那些说归海淙喜欢耍大牌的通稿都是污蔑?   不过这话揭园没有问出口,四周都是归海淙的忠实粉丝,他把这话说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就在揭园第六次低头看手表时,一阵骚动骤然爆发,粉丝们像室外的热辣阳光一样疯狂,尖叫声瞬间充斥整个商场中央。   “归海淙!归海淙!啊啊啊啊——”   “我爱你,归海!!!”   揭园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宋成予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大声道:“你往前边站站,不然等会儿连人都看不见!”   喧杂的环境音里,连宋成予的大嗓门都不管用了。   但揭园还是依照宋成予的话,竭力往前又挪了几步,这一挪他便到了个非常接近展台的位置。   归海淙从容地走上台,挥手示意大家安静,随着喊叫渐渐平息,他才放下手,微微一笑,仿若春日里山花烂漫,草长莺飞,乱哄哄的商场登时明亮起来。   揭园见过网络上被粉丝奉作神图的归海淙笑颜照,可亲自站在这里,他才意识到,那些千万级的高清镜头也没能捕捉到这张脸万分之一的瑰丽。   “咔嚓——咔嚓——”   无数粉丝来不及尖叫,条件反射似地齐齐举起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   连身后的宋成予也不例外。   一时间,人头攒头的展台下,只有揭园两手空空,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归海淙。   不知道是不是直觉敏锐,归海淙扫视人群的目光准确无误地对上了揭园的眼睛。   隔着一段距离,归海淙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漫不经心地挪开了视线。   他看到我了,揭园心道。   不过见第二面而已,归海淙为什么会注意到毫不起眼的他?   这小小的插曲似乎没有影响到归海淙工作的心情,跟粉丝打完招呼的他慢慢走到舞台中央,另外的嘉宾以及主持人也简单跟观众打了招呼。   今天是某家旗舰店的开业活动,特地邀请归海淙和他最近正在拍摄的电视剧女主米霖以及两位时尚圈的名模同台宣传。   虽然到场的大部分都是归海淙的粉丝,但不管是谁讲话,粉丝们都十分给面子地欢呼鼓掌,不至冷场。   活动流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品牌方的两位主持人都十分擅长活跃气氛,三言两语就将活动氛围提升不少。   女主持有条不紊地进行品牌产品介绍,间或抛出几个问题给归海淙和超模,男主持则负责插科打诨,引得楼上楼下的粉丝发出阵阵笑声。   根据宋成予给揭园的科普,接下来应该还会有明星试用产品、媒体采访以及抽取幸运粉丝进行互动等环节。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尤其是一举一动都自带光芒的归海淙身上。   聚光灯下的归海淙一身休闲款式的白色西装,没穿内搭,腰间一粒斜扣,既凸显了腰身,又浅浅地露出胸前的肌肉线条,头发同样没有做造型,刘海自然垂下,比平时出席活动的样子要更亲切一些。   尽管打扮随意,可天生耀眼的一张脸,还有那通身的贵气清冷,哪怕归海淙此刻只是姿态放松地站在最边上,依旧吸引了大部分观众的目光。   揭园遥遥地望着归海淙,他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认出归海淙的。   跟宋成予不同,他来自清江市的一个小镇,考上大学后来到平川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或许潜意识里,他认为远离那个地方就能远离痛苦。   他整日忙碌,无暇关心别的,虽然宋成予常在宿舍放归海淙的歌,他却只熟悉归海淙的声音,从没有关注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大明星到底长什么样。   直到最近,归海淙即将举办出道五周年演唱会,于是道路两边、商场里以及公交站台后的广告牌上全被归海淙刷了屏。   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这个男人的身影。   一时好奇,揭园驻足多瞧了几眼,可就是这几眼,对应上他刻在血肉里的记忆,也在他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他疯了似地翻阅归海淙所有的影像资料,确定了归海淙脖子上的印记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甚至归海淙出道的时间也恰恰在父亲出事后不久。   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而是事实。   一个念头浮出来:当年他在案发现场看到的背影会不会就是归海淙?   困扰了他五年之久的梦魇,答案是否就在归海淙身上呢?   是归海淙杀了父亲吗?可为什么呢?   父亲不过是个小镇的初中教师,既没有权势也没有钱财,生性平和,从不与人为难,归海淙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许多的疑问浮上心头,揭园的眼眸逐渐幽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将复杂的心绪掩埋其中。   归海淙的眸光悄然扫了过来,揭园一悚,下意识地撇开眼睛,躲过了归海淙的视线。   不知怎么地,面对归海淙清明澄澈的目光,他总是没由来地心慌,仿佛归海淙一眼就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让人不安。   避嫌似地,揭园左右张望了一圈,敏锐的直觉让他留意到一个举止怪异的男人。   男人站在展台的另一个方向,离得很远,就像其他路过的行人,连保安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异常。   可揭园发觉男人眼里近乎狂乱的痴迷,相较之下,他安静的站姿反倒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揭园顺着男人的视线往台上看去,那个方向站着的——是归海淙!   他先是一愣,而后本能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虽说揭园从不关注明星,可一些上过社会新闻的疯狂粉丝行为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难道这个男人想对归海淙做些什么?   想到这种可能,揭园蓦然有些心跳加快,紧张的情绪油然而生,他顾不上思索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心情,而是选择警惕男人的动向,同时又往舞台边靠了靠。   就在台上台下人们沉浸在愉快的氛围中时,男人乍然暴起,不顾一切地撞开保安,冲向了浑然不知的归海淙,   揭园第一时间发现男人的举动并作出了反应。   他以平生最敏捷的身手一个大步跃上展台,粉丝们发觉不对开始惊呼的时候,揭园已经跑到了归海淙身边。   几乎来不及思考,千钧一发之际,揭园一把推开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归海淙。   而这让他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归海淙本来的位置。   只觉一股巨力从前方撞来,霎时间天旋地转,耀目的白炽灯刺进漆黑瞳孔,后脑接触坚硬的地面,意识随之沉入混沌。   说起来漫长,其实不过匆匆一瞬。   众人的眼中、镜头里,突破防线的陌生男人一个飞身扑倒了另一个突然挡在归海淙面前的年轻男人,巨大的撞击声通过话筒和音箱放大数倍,刺耳非常。   “揭园!”   一声怒吼生生压过满场粉丝爆发出的惊叫。   不远处的祖万春眼中露出不敢置信,归海淙的声音简直可以说是撕心裂肺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一定不会相信眼前那个瞬间红了眼睛的男人是归海淙。   “揭园!”另一个惊恐的喊声几乎和归海淙并轨,紧接着,一个穿着运动衫的身影飓风似地扑上展台,单膝跪在了昏倒在地的揭园身旁,宋成予张开双臂,拦住了冲过来要查看情况的工作人员:“别碰他!”   工作人员和主持人顿时面面相觑,束手而立。   “打120!”宋成予小麦色的脸被气得发红,一句话仿佛是胸腔里直接迸出来的。   “喊救护车啊!” 第4章 彼此彼此   “醒了,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揭园一睁眼,宋成予关切的面孔近在眼前。   “还好。”揭园微微一动,后脑传来的疼痛立即牵涉主宰痛觉的神经,“嘶——”   他忍不住低呼一声。   “别动,你先别动,”宋成予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将枕头挪动位置让他靠得舒服一点,“快躺好,你都脑震荡了知不知道!”   “脑震荡?”揭园蹙眉环顾,白墙灰砖,天蓝的窗帘还有雪白的被子,上面印着蓝字“平川市人民医院”。   “是啊!”宋成予大力点头,“没想到还有轮到我数落你的一天,你怎么想的啊,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要早这么跑,一千米也不至于跑四分多,差点不及格!”   “我要不跑,遭殃的就是归海淙了。”揭园打断宋成予的碎碎念。   “那倒是,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了?”宋成予一下被揭园的逻辑绕晕了。   揭园没吭声,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双笔直的长腿迈了进来,他一抬眸,对上梦里反复浮现的那张脸。   “成予,我口渴,你去帮我打点水吧。”揭园突然道。   宋成予摸了摸头,窥着揭园的脸色:“啊?”   “快去。”揭园的语气比平时更温和,宋成予却无端打了个寒颤,一秒钟也没耽搁地起身出去了。   “咔嗒——”归海淙轻轻带上门,然后走向揭园,揭园则沉默以待。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归海淙停在了揭园的床边,打破寂静。   揭园仰视着他,光线从上至下,归海淙的脸刚好处于背光,昏暗得有些模糊。   “你接连出现在我面前,我以为你是有话要说。”   “我朋友是你的粉丝,我陪他一起。”话一出口,揭园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很愚蠢的假话。   果然,归海淙不悦地哼了一声,坐在了宋成予之前的椅子上。   “你今天为什么冲出来救我?”   揭园迟疑了两秒,道:“你看过我的资料,我是医学生。”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   “没有别的原因?”归海淙质疑道。   “没有。”   “谎话连篇!”归海淙却对揭园的回答嗤之以鼻,他环抱着双臂,那是个典型的防御姿势。   “那……归海先生你呢?”因为受伤,揭园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成了衰败的颜色,但他的眼睛始终灿如晨星,亮得惊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很惊讶,这是第二次,你却好像很不满。”   “归海先生似乎对我有很大的意见,这是为什么?”   揭园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很平稳,没有病人的虚弱感。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在揭园明亮的目光里,归海淙却下意识地躲闪了,他垂着眼,眼睫轻颤,光影变幻间像只振翅的蝶。   “我们才见过两次,都谈不上认识,能有什么意见?”   揭园撑着床费力地转头,窗外的天已经黑了,晚风透过开着一条缝的窗户,轻轻撩动着窗帘。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乘着风一般:“你看,你对我也并不坦诚。”   “所以,我们不过是彼此彼此。”   归海淙顿时哑然,病床上躺着的人扭过头去,只剩一段雪白的脖颈和小半张侧脸暴露在他视线里。   他可太瘦了,归海淙暗暗皱眉,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年轻人,躺在床上,被子一盖,几乎没了起伏,颈间的骨骼分明,锁骨同样清晰。   他平时都不吃饭的吗?   归海淙几乎要问出声了,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改口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就让他养养精神吧,都瘦得只剩骨头了。   “等等!”床上的人却意外地叫住了他,归海淙停住动作。   “怎么了?”   “拒绝我应聘助理的理由是什么?”揭园保持着侧头的姿势问道。   这个问题出乎归海淙的预料,但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还是回答了揭园。   “你没听说过吗?”   “明星都不喜欢找长得太好看的人当助理。”   归海淙回答完就离开了,揭园却因为这么个答案愣怔了半天。   “竟然是……”这样的理由。   “揭园,我刚刚瞧见我男神走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啊!”宋成予拎着热水壶兴冲冲地走进了病房。   “你俩都说什么了?”   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将了他一军吧。   揭园远眺深蓝的夜空,今晚的月亮是上弦月,优雅地悬在高处,散发着莹莹的光。   可七零八落的星星却被云层挡住,不见踪迹。   “说了两句闲话,快八点了,你该回去了。”   宋成予倒好水,又过来扶揭园:“不回去,我今天在这儿陪你。”   “轻微脑震荡,没事的。”揭园靠着枕头半坐着,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嘶——烫!”   “你等会儿,等它晾晾再喝!”宋成予正打开靠墙的柜子往外拿被子,一转身刚好瞧见揭园被烫得猛一缩手,可能是一直躺着,所以细碎的刘海没精打采地耷拉在额前,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因为受惊瞪得圆溜溜的,又懵又乖。   宋成予砰的一声把棉被丢在沙发上,拍了拍手:“我真该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卖给那些喜欢你的女生,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嗯?”揭园讪讪地收回手。   “我们专业谁不知道,要不是长了这么一张脸,就凭你那臭脾气,还不等着孤独终老?”宋成予肩宽腿长,平素最爱运动,抖开被子,再往沙发上一铺,动作一气呵成。   “不过,我还挺好奇的。”宋成予边说边走到窗前,关上窗,拉上窗帘,“那么多漂亮姑娘,你就一个都看不上?”   众所周知的另一件事,面对那些花朵一样的小姑娘,揭园始终冷脸拒绝,硬是在女生比例颇高的医学院单身到了现在。   揭园终于喝上了第一口水,他抱着水杯反问:“喜欢?”   “我都不认识她们。”   宋成予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我有时候真是佩服你的目中无人。”   “你真的不回去吗?”揭园慢吞吞地喝着水,慢吞吞地问道。   “不回!”宋成予回得斩钉截铁,并且在揭园的注视下,一溜烟跑回沙发边,大咧咧地躺了上去,“你别想赶我走!”   揭园一手抱着杯子,一手拿起手机,淡定道:“我不赶你走,我是想让你别说话,吵得我头疼。”   “真无情!”宋成予搂着被子蜷在不大的沙发上,小声嘟囔。   不过没有安分几分钟,他又挣扎起身望向揭园:“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最后一个!”   揭园眼睛紧盯着滑动的手机页面:“问。”   “你不会伤害归海的,对吧?”宋成予心里莫名的忐忑,虽然是揭园唯一承认的朋友,可他从来也不明白揭园在想什么。   揭园对归海淙突如其来的关注以及执着,都让他感到不安。   揭园到底想做什么?又跟归海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揭园不会轻易告诉他理由,只能另辟蹊径。   揭园滑动屏幕的手指停在原地,目光凝在黑色的小字上,半晌,他听见自己轻声说。   “不会。”   “呼——”宋成予夸张地松了口气,拍着自己的胸膛躺了回去,“那就好。”   “关灯吧,我要睡了。”揭园忽然放下了手机。   宋成予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   亮堂的房间一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安静极了,人的呼吸声也慢慢变得均匀而绵长。   夜仍在继续,缺了一角的月亮流光满溢,披着深蓝的云雾彩带,袅袅亭亭地向西而去。   沉睡中的平川城郊,满山郁郁葱葱,虫鸣四起,半山腰的别墅里却无人入眠。   “归海。”祖万春轻声打断了令人感到压抑的静默。   归海淙背对着他站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前,没有回应,玻璃上倒映着外面的风景,黑色的树挺立在风中,黑色的叶子和黑色的灌木丛点缀着它,还有黑色的花无声摇曳。   “你今天失态了,这还是头一次。”祖万春站在归海淙身后不远处,语气里有担忧,也有不解,“到底怎么了?”   或许是盛着夜色的缘故,归海淙的眼眸比平时深沉许多,可眉宇间却藏着落寞。   他的目光蜿蜒向下,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那里有繁华多彩的灯光与车流,仿若白昼,喧嚣不止。   “他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我却没办法忽视。”   “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看,也不要想。”   “可他偏偏冲出来。”   “偏偏是那张脸,偏偏是那张脸——他也姓揭……”   归海淙失控地一拳砸在玻璃上,立时有碎裂声炸开。   “我控制不了,这里好痛,好痛,可我明明已经——”   归海淙的右手按在胸口,神色痛苦又困惑。   “阿松,你去查,他到底是什么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脸,怎么会——   归海淙猛地转过身,带着凝重:“你亲自去查,我要知道他所有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祖万春松了口气,应道:“我知道了,你今天一定很累,早点休息,否则老板会担心。”   归海淙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他根本没有听到祖万春说了什么,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揭园,顶着那样一张脸,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5章 妖族频现   这一晚揭园睡得格外沉,早上被宋成予摇醒的时候还觉着像没睡醒似的,头昏昏的。   “快醒醒!醒醒,揭园!你早上还有检查呢!”   揭园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挂钟,不由地一怔:竟已经八点了。   这是从没有的事,他的生物钟一贯准时,今天居然足足迟了一个小时。   “你转性了?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宋成予边念叨边往卫生间去。   揭园愣住:“晚上不睡?”   “对啊!我昨天晚上起夜,撞见你正好从外面进来,我还问你干嘛去了,”宋成予刷着牙含糊不清地嚷嚷,“你睡傻了你,全忘了?”   揭园翻身坐起,试探地问:“那我回你什么了?”   宋成予含了口水骨碌骨碌漱完口,吐掉嘴里的水,接着说道:“你怎么说来着,我想想……”   “噢!我想起来了!”宋成予一边冲洗牙刷和杯子,一边吐槽,“你说夜游,真的是,你一个医学生,还学中文系学生说话,我差点以为你说梦游呢!”   夜游……宋成予说的没错,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说这种话,更何况他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他昨晚明明是一夜无梦,那跟宋成予对话的又是谁?   揭园抬手拍了拍额头,头沉沉的,一点相关的记忆都没有。   宋成予急匆匆地抹了把脸,走出卫生间:“你怎么还坐着呢,赶紧的吧,八点二十的检查,就要迟到了!”   说着他火急火燎地把揭园推进卫生间。   一捧冷水浇在脸上的揭园清醒不少,快速洗漱完毕的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刚走到电梯前,宋成予摸着口袋嚎了一嗓子:“检查单子呢?不会给我放桌上没拿吧!”   “揭园你站这等会儿,我回去拿一下啊!”   揭园目送宋成予飞奔的背影,抿了抿嘴,这粗心大意的毛病是扎根在骨子里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揭园身旁擦肩刚过,不偏不倚地撞到他的右肩。   揭园被撞得一个不稳,往后摔去,幸好那人反应快,立刻伸手拽住了他。   揭园这才稳住身体:“谢谢。”   “抱歉,是我走路没注意,撞到你了!”男人连连摆手,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还好吗?没撞到哪里吧?”   “没有。”揭园摇了摇头。   可男人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奕奕有神地盯着他。   “你不记得我了?”   揭园不禁一愣,抬眼望向男人的脸,男人年轻英俊,剑眉星目,即使衣着休闲,也难以掩饰他挺拔的气质。   可这张脸,既陌生又似曾相识,揭园迟疑地皱眉。   “这样呢?”男人似乎觉察到揭园的疑惑,主动将一手挡在额前,堪堪遮住了眉毛,只留下帅气的下半张脸,“能不能想起来了?”   “你、是齐警官?”这个动作让揭园立刻回想起他的身份,眼前的男人换下制服,穿着常服,不仅年轻许多,也不复当日的严肃板正。   几天前,平川医科大学发生坠楼案,齐飞白正是出警的警察之一,也是他给揭园做的笔录,但那时天已经黑了,揭园看得并不仔细,自然记忆也不深刻。   经过齐飞白这一提醒,他才将人给认出来。   “才想起来?”齐飞白爽朗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揭园礼貌地点了点头:“你没有穿警服,我一时没认出来,抱歉。”   “没事没事!”齐飞白连连摆手,又指了指一旁神经外科的牌子道,“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一点小意外,撞了一下,轻微脑震荡。”揭园简单地说明自己的情况。   “那就好,还是要注意身体。”齐飞白提起手里的水果篮,示意道,“这不,我也来探望朋友了!”   探望朋友?揭园瞥了一眼早晨忙碌的病房走廊,这个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些?   但他一贯不管闲事,也不想多问,不过见到齐飞白倒是让他想起件事来。   “齐警官,不知道那件坠楼案现在结案了没有?”   齐飞白当然清楚揭园所指,他本能地扫了一眼四周,才回答揭园:“目前基本结案了,确定是意外坠楼。”   “意外坠楼?不是自杀,而是意外?”对这个结论让揭园有些惊讶,因为事发时他正路过现场,甚至还参与了第一时间的抢救,对情况有所了解,猜测过事故原因,却也没想到最终会是一个意外。   “根据警方的调查,受害者近期因为精神压力大,过量服用了镇定类药物,导致精神状况不稳定,才会失足坠楼,现场的痕检报告也符合这一结论。”   齐飞白眼周的肌肉突地收缩了一下,像是短暂地眯了眯眼睛,他仔细地分析给揭园听。   “同时根据宿舍楼道里的监控也可以肯定,那段时间只有受害者一个人去了天台。”   “原来如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明白的,你毕竟是目击者,知道事情的真相心里会好受一些,而且案件已经结案了,警方也把这些告诉了受害者的家属以及校方,学校那边也会出公告,我告诉你也没什么。”齐飞白劝慰似地对揭园说道。   “只是可惜,”揭园很轻地说,像一句呓语,“年轻生命的消亡。”   “生命总是无常,刚好我们的工作都是与之打交道的,太多愁善感只会自扰。”齐飞白的话有些晦涩,不像个警察,倒像个学者。   揭园颇为讶异地斜了他一眼,没有表露出来。   “那我先走一步,回见!”齐飞白没有发觉揭园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道别,甚至还朝揭园挥了挥手。   “回见。”   阳光从朝南的落地玻璃外涌进来,整个世界都成了金红色,男人逆光的背影像棵笔挺的桉树,边缘被渲染的有些虚化,他的肩膀很宽,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这样的人,通常既自信又强大。   这么望着,揭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怪异感,真是奇怪。   “揭园,我找到检查单了!”宋成予挥舞着长长的检查单子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招呼揭园,“我们走吧!”   “你看什么呢?”不明所以的宋成予顺着揭园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瞧见空无一人的大厅,“什么都没有啊!”   “没什么,电梯到了,走吧。”揭园收回目光,率先踏进了打开的电梯里。   “啊,哦!”宋成予挠着头跟进电梯。   直到做完所有检查,从拥挤的检查室走出来,揭园忽地反应过来,那种怪异感的来源。   跟第一次见面时的不苟言笑相比,今天的齐警官似乎太过平易近人了,几乎是有问必答的程度,态度也温和得离奇。   同一个人,工作和私下的性格真的会如此截然不同吗?   “揭园?揭园!”宋成予抬手在揭园眼前晃了晃。   “嗯,你说什么?”   揭园回过神来,就见宋成予正一脸懵然地瞪着他。   “你想什么呢,这么认真,我跟你说话都没听见?”宋成予把检查报告塞进揭园手里,“我说,我回学校给我俩拿点衣服什么的,你自个先回病房躺着。”   “好。”   望着揭园直直走向住院部的单薄背影,宋成予忍不住挠头:“他最近怎么总是奇奇怪怪的?”   揭园自然不了解宋成予丰富的内心活动,他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到了住院部楼下的大厅,却没有驻足,而是径直走出了住院大楼,来到这个时间最为冷清的小花园。   夏天是植物生长最为茂盛的季节,花园里郁郁葱葱的,到处是翠绿的枝叶灌木,还有各种不知名却开得鲜妍明媚的花朵。   揭园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又混杂着草木和花香。   木质的椅背托住他的背,坚硬的触感有种让人心安的魔力,揭园慢慢闭上眼睛,远处有车辆的鸣笛还有孩子的笑语回荡,微风拂过树叶和花瓣发出簌簌的声响。   温暖的阳光穿透树荫,从缝隙间洒落在他身上,浑身暖洋洋的,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爸爸,这是什么花啊!好漂亮!”   “噢,那个啊,那是无尽夏,绣球花的一种。”   “它的名字也好好听啊!”   “对吧,整个夏天,它都会一直开得这么漂亮的,小园喜不喜欢呀?”   “喜欢!喜欢!”   “明年爸爸在这边种一些玉簪,开出来是白色的花,也很漂亮,好不好?”   “好呀,好呀,爸爸种的花都好看,不过……向日葵最好看!”   “原来我们小园也最喜欢向日葵!”   “哈哈——”   淡雅的花香飘出小小的院子,一直飘向很远很远的天际,那里有昏黄绛紫的云霞。   那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揭园沉醉于难忘的回忆,一阵悲伤的哭泣声却惊扰了他。   是谁在哭?   揭园起身扫视四周,好一会儿才在满园的葱绿中找到一抹不同的色彩。   他抬脚缓慢靠近,原来是个年轻女人正掩面而泣。   阳光依旧灼热,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滚烫,可揭园的血液却一寸寸地冷下去,让他如坠冰窖。   花丛中的女人,散发着微黄的光,与金黄的日光融为一体。 第6章 红色鸟羽   冷意慢慢渗进了他的身体,蚕食着仅存的温度。   又见到妖了,这不对劲,短短几天,他在平川见到的妖比在清江十八年见过的还多。   揭园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   虽然他现在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志向是当个兢兢业业的普通医生,可他很清楚,自己身体里流着揭家传承千年未曾衰竭的血脉。   那意味着即便他不做任何选择,自一出生就站在了妖族的对立面。   就在几天前的坠楼现场,他不但亲眼目睹了女生的坠亡,还意外发现了一只小妖。   一只很特别的小妖,明明看上去修为浅薄,身上的妖气却格外旺盛,尤其这小妖还是最难修炼的木族,一段丧失生机埋葬几百年的阴沉木,竟能修炼神速化出人形,让人起疑。、   在他半威吓半诱骗的追问下,小妖吐露实情:“很多年前,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有个很厉害的妖怪在我身上栖息,他的血滴下来,被我喝掉了。”   “里面强大的力量让我沉睡了很久。”   “等我再次醒来时,就变成手串了。”   他放走了名为乌木的小树妖,可这才没几天,竟然又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碰到了另一只妖。   大多数妖族都不喜欢与人类打交道,而是隐居深山远人处,要知道平川市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繁荣程度都是数一数二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妖出现在这里。   五年来平静的生活被这接二连三的突发情况打破得很彻底,一股子烦躁涌上揭园心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陈美蔺听到声音抬头看向面前明显陌生语气却有些冲的青年,表情错愕:“什么?”   “你的亲人恐怕不该住在这里。”揭园环顾四周优美的环境,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到底什么意思?”女人长相柔美,脸庞因为哭泣变得通红,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珠,她皱起秀眉,对这个青年的无礼感到不快。   “是我说得不够清楚么。”余光扫过无人的两旁,揭园薄唇轻启,“难道妖族生病也要来医院?”   话音刚落,女人见鬼似地站了起来,一张脸刷的白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   “你——”她说了一个字后就像被谁扼住了咽喉一般卡住了,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女人脸色发白,心里却有惊涛骇浪在翻滚。   “要再听一遍?”揭园冷冷地道。   “不!”女人的声音锐利,几乎和尖叫一样刺耳,她如临大敌般逼近揭园,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是什么人?”   可刚一靠近,女人又是一惊,不敢置信地望着揭园,嗓音干颤:“你、你是——”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一个——   “我姓揭,昭然若揭的揭。”揭园厌烦了女人的一惊一乍,自报家门道。   果然!陈美蔺眼中不禁流露出瑟缩之色:“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揭园无视了这个问题,伸手从女人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揭园握在手里的,是一枚通体金红的羽毛,如烈火淬炼过一般闪闪发光,羽毛上所蕴含的气息和乌木身上的如出一辙,强大而古老的气息,远超一般妖族。   “这不就是一根羽毛?”陈美蔺不明白揭园的意思。   “你的?还是别人的?从何而来?”   眼见青年越问越仔细,陈美蔺索性和盘托出:“昨天傍晚我女儿出了意外,被救护车送到这里抢救,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抢救过来,但还是昏迷不醒,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很担心,可重症监护室门口睡了很多家属,我不想打扰人家休息,就一个人跑到这里坐着。”   “有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主动跟我说话,又送了这根羽毛给我。”   “陌生男人?”一根和乌木同源的鸟羽,它的主人……难道就是乌木说的那只很强大的妖怪,揭园不由皱眉,没想到他遇到的这些妖之间竟然还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可女人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他的脸被厚厚的黑雾挡住,我看不见,他很高,肩膀也很宽…….”   这种宽泛没有重点的描述毫无意义,揭园换了种问法:“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陈美蔺垂着眼,竭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可那梦境般的短暂偶遇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如果不是口袋里的这根羽毛,恐怕连她自己都会以为只是一场古怪的梦。   想着想着,陈美蔺一个激灵抬起头,激动地说道:“确实有个特别的地方!”   “什么?”揭园的心也跟着一提。   “他身上有种特别的香味,让人闻着……安心得想要睡着,我从没在旁的地方闻到过!”   安心的……像在做梦,揭园的脸色登时如遭雷劈,他曾说过同样的话,对调查父亲死亡真相的警察!   炙热的阳光煎烤着揭园的皮肤,他背心的衣服却悄然被冷汗打湿,揭园左手大拇指死死扣住食指关节处的旧伤疤,稍一使劲,那块皮肤便传回痛楚的感觉。   恍若一辈子也长不好似的。   本只是猜测跟乌木以及坠楼案有所关系所以问了问,谁料这一问,居然发现了新的线索!   那个男人极有可能曾出现在父亲死亡的现场,他得找到这个人!   “他为什么给你送给你这个?”揭园的神情镇定自若,没有丝毫起伏,可手指上的伤疤早已被按的发白。   “他说我会需要。”女人窥着揭园紧绷的面孔,小心地说。   “你会需要?”揭园想了想,蓦地望向身后的住院大楼,一个个方框像一面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   他眼底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爱上了……人类。”   这是个陈述句,医院是给人治病的地方。   女人泪眼盈盈地看向某个窗户,喃喃道:“我只是想救我的女儿……”   女儿?揭园一怔,想起女人刚刚说的话,随即皱眉道:“你不会不知道,人和妖不能孕育后代。”   陈美蔺泪盈于睫,神情惶惶:“不会的,彤彤、彤彤不会……”   她的嘴唇颤抖,说不出那个不祥的字眼。   “你明知道——”揭园冷漠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并不是同情,而是责备,“为什么做出这种选择?”   是啊,为什么呢?陈美蔺被质问得愣在那里,医生的话回荡在她脑中。   “虽然这次抢救回来了,但是检查结果显示,您女儿的身体机能一直低于平均水平,加上这么严重的颅脑外伤,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建议还是转入PICU……可能会导致终身偏瘫……后续的治疗效果也很难保证……”   医生说的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又听不明白,指尖冰冷的感觉逐渐蔓延到全身,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却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彻骨的寒意没顶而至。   随时都会吞没她——陈美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转念想到明明心痛难忍却还努力安慰自己的丈夫,他是大学教授,主攻地质学,三十三岁,正值当年,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梳着显老气的发型,像个老学究。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罕有人迹的荒山里,她遇到了他。   她对这个脾气温和善良稳重的男人一见钟情,明明他一开始只是想离这个男人近一些而已,可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一次次的偶遇让刘学仁以为是天意,相识不到半年,两人结了婚。   她想要的越来越多,面对丈夫希冀的目光,她决定为他生下爱的结晶。   天不遂人愿,她用尽一切办法得来的彤彤,从出生后就体弱多病,单薄的身体甚至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不过是来看望孩子的婆婆带彤彤下楼散个步的功夫,一个苹果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彤彤的头,彤彤当场就昏迷了。   是她的贪心把自己推进了深渊。   “不、不——不行的!”陈美蔺拼命地摇头,面露惊惶,“我的彤彤才两岁,她才两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女人状若疯癫的肢体动作甚至拍打到了揭园,揭园一把握住她不断挥舞的手臂,沉声道:“冷静点,好好听清楚我说的话。”   “我有办法救她!”这句掷地有声的话仿佛一剂救心丸似的,陈美蔺猛地顿住,眼里有光燃起。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用力抓住揭园的胳膊,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肯放开,“真的、没有骗我吗?”   “当然。”揭园的眸子黑白分明,嘴唇很薄,浅红的唇瓣边缘颜色更浅,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合,像缓慢绽放的花朵,柔软鲜妍,“前提是你能帮我找到那个男人——”   声音伴着轻慢的呼吸,如同一剂蛊惑人心的慢性毒药,缓缓渗入皮肤、骨髓、血液。   “我就告诉你,怎么救她的命。”   明知是毒药,却又让人无法自拔,甘心沉沦。   陈美蔺像被摄了魂魄似地两眼发直,嘴唇张开又不知所措地闭上,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自己复杂的心情。   揭园却失去了耐心,丢下一句“我叫揭园”就转身离开了。   一桩交易的期限往往看哪一方更迫切。   穿过回廊,径直向前,揭园埋头疾走,他的心情格外糟糕,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每一件似乎都和当年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却无法抓住,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足足过去五年了,他也长大,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成熟,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接连面对这些突然出现在他生活里身上带着秘密的人,他才意识到。   这五年,他只学会了佯装冷漠无情的表面功夫而已。   他还差得太远。   “揭园!揭园!” 第7章 向日葵   耳边捕捉到熟悉的名字,揭园抬头四顾。   一个瘦高人影快步走了过来,直到近前,他才看清来人模样。   “学长。”揭园打了声招呼。   周辰却有些紧张,上上下下端详了揭园一番:“你没事吧,我听孔老师说你受伤了,头还疼吗?”   “我没事。”揭园的目光落在周辰胸前扣错的扣子上,“你的扣子——”   “噢,走得匆忙,没注意!”周辰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沁着薄汗,经揭园提醒,手忙脚乱地重新扣着扣子。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揭园走了进去,按下楼层,周辰跟着进来,却没有按楼层。   电梯缓缓上升,仅有两人的空间里一片沉默。   揭园静静地盯着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一言不发。   周辰是他的直系学长,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曾任学生会会长,外表出众,品学兼优,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揭园对他的了解仅此而已。   15楼很快就到了,揭园走出电梯,周辰果然紧随其后。   走到大厅时,揭园停住了脚步。   “学长,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周辰一愣:“揭园——”   “没有算了。”揭园抬脚就走。   “等等!”周辰慌忙喊住他,脸上露出踌躇,“我是想说……”   揭园面对着周辰,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投在他的发心,将原本黑色的头发渲染成浅浅的亚麻色,光亮刺眼,揭园不由眯了眯眼睛。   “什么?”   支吾了两声,周辰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似地,一口气说道:“我一直喜欢你,你会读研吗,是本校还是去别的地方?”   周辰说完这句话,脸已经红透了,可揭园却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你喜欢我,跟读研有什么关系?”   周辰被问得一脸窘迫,他并不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甚至还是学校辩论队的辩手,但不知怎么的,一站在揭园面前,有一肚子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我是说,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   “我、我想追你!”   周辰额头的汗出得更厉害了。   “不能。”   他以为揭园至少会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没想到揭园干脆利落地就给出了答案,还是否定的那种。   “为什么?”周辰不甘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我不喜欢你。”揭园微微垂着眼睛,睫毛挡住黑亮的瞳孔。   周辰没想到揭园会这么说,说得那么坚决,不留余地,他不禁张口结舌起来。   他的瞳色是偏深的棕色,瞳孔边缘有一圈细细的黑色,鼻梁挺直,轮廓柔和,嘴唇比一般的男生要厚,中和了男性本身的锐利感。   “我不喜欢任何人。”   揭园说着转过身去,脊骨透过薄薄的布料显出清晰的形状,身上带着股不合时宜的仿佛来自暮冬时节的料峭寒意。   他总是这样,浑身透着生人勿近,就好像世上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周辰看着心里一颤,脱口就道:“可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谁的!”   “是吗?”揭园轻声反问,却丝毫不关心答案,而是直接走向病房。   只留下周辰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学长。”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周辰回头对上一张无奈的面孔:“成予。”   “我都跟你打过预防针了,揭园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肯定没心情谈恋爱,你非要来撞这个南墙——”   “我是怕揭园他考去别的学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看周辰一脸失落,宋成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安慰道:“没事,这也算是个好消息,虽然他暂时不喜欢你,至少也不喜欢别人不是?”   周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拒绝了周辰,揭园的心情依旧糟糕,甚至更糟。   一推门,病房里传来动静。   祖万春晃了晃手机,笑道:“你回来了?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来着——”   揭园抬脚进了病房:“有检查要做……”   说着他的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用敞口玻璃瓶装着的花束——层层叠叠的金色花瓣镶在棕褐色的花盘四周,下面铺着细小的绿叶,挺拔的根茎则左右各留了三四片较大的叶子,明丽大方地伸展着笑脸。   素净寂寥的房间,猝然间变得明媚敞亮起来。   瞳孔猛地一颤,揭园的话音生生顿住,好像踩了刹车似的。   直到祖万春怀疑的目光投了过来,揭园才不露痕迹地绕过病床,朝窗前走去。   他轻轻抓住蓝色窗帘,若是仔细些,就会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颤抖。   他有双常被外科老师称赞的手,十指细长灵活,骨节平而分明,总是将外科结打得漂亮又结实。   可左手食指第二关节却有块显眼的伤疤,横贯指节,不规则的菱形微微凸出皮肤表面,破坏了整双手的美感。   “不知道祖先生来做什么?”揭园站在窗前,缓缓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而至,为他的背影镶上了金色的边。   祖万春惊讶地挑眉,揭园的语气突然冷淡许多,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   “你是因为帮归海才受伤的,我作为经纪人,理所应当来探望你,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公司,表示感谢。”   “不必。”揭园顶着灼眼的烈日远眺医院外的街道,形形色色的行人与车流穿梭其间,就像离他很远的另一个世界。   “换了别人,我也会救。”   真的么?揭园忍不住自问,那一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感到紧张不安,又为什么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从小到大,他都是个聪明的学生,答题时总是很笃定正确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质疑自己,质疑自己说出的答案。   “既然这样,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代表我自己。”皮鞋接触地面的响声清脆,祖万春收起笑容,难得的严肃起来。   “揭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和想保护的人,你做什么我不在乎,可是——”   “归海,他绝对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凭什么肯定!”揭园猛地转过身,逆光的角度下,他的眼眸灰沉沉的,吐露出危险的气息,让人心中一窒。   明明还是那张青涩的娃娃脸,表情却如坚冰般冷硬,祖万春一惊,硬着头皮又朝前走了一步。   “五年前的那天,他跟我在一起!”   “他哪里都没有去,他根本不可能——”   祖万春话还未说完,揭园已经快步走到他身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嗓音沙哑而瘆人:“你调查我?”   面对眼前比自己还矮上一点却气势凌人的青年,祖万春不由目瞪口呆:“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   今日种种浮上心头,积攒的情绪轰然爆发,仿佛火山到了时间,熔岩随之灭顶而来。   他的愤怒终于溢出了眼底。   “用不着!”   揭园手背上的青筋凸起,牙关处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我要的真相,自己会找!”   “至于你——”揭园狠狠将祖万春向后一推,“少管闲事!”   没想到瘦弱的青年竟有这样大的力气,祖万春吃惊之余,一个没站稳,撞在病床边的铁栏上,吃痛地低呼:“唔——”   揭园余怒未消,他径自迈向床头,抬手拔出那些怒放的向日葵,恨恨扔在祖万春脚边。   “你是调查过我,才以为我喜欢向日葵吗!”   祖万春刚刚站直身体,满脸惊愕地望着揭园失常的举止,向日葵带着水洒落一地,顿失光彩。   “这——”   揭园指着地上的花,怒极反笑:“可惜了。”   “这是我最讨厌的花。”   祖万春久久没有吭声,他似乎弄巧成拙了,要不要告诉揭园,归海淙其实对此一无所知呢?   偌大的单间病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揭园侧对祖万春站着,沉默不语,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   半晌,揭园平静下来:“你走吧,是我失态了。”   你是在哪儿学过变脸么?祖万春暗暗腹诽,他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别人唬住。   心里这么想,可祖万春嘴上却道:“我也是关心则乱,但我说的话字字属实,绝无虚假!”   “我回来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除了宋成予还能有谁。   “诶?你怎么在这儿?”宋成予瞪大了眼睛盯着祖万春,满脸的问号。   “我代表公司来看望揭园,顺便问问他的情况。”祖万春三言两语就忽悠住了宋成予,转而对揭园说,“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就先走一步,你放心住着,这次所有的住院费用我们都会负责的。”   说完不等揭园表态,他就逃也似地走了。   揭园也没说什么,倒是宋成予摸不着头脑地左看右看。   “这花怎么都掉地上了?”   “祖先生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揭园不欲多言,简单解释了一句便走进卫生间。   “对了,我刚刚在楼下碰见周辰了,他是来看你的吗?”宋成予把带来的衣服塞进柜子里,故作随意地说道。   “嗯。”揭园打开水龙头,水流潺潺,凉丝丝地拂过他的手。   “那他怎么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他说喜欢我,我拒绝了。”   揭园仔仔细细地搓洗着双手,从指甲洗到指缝,再到手心、手背、手腕。   宋成予旋风似地冲到门口,八卦道:“为什么啊?”   揭园不理他,继续洗手。   “不是,你别洗了,你都快洗了十分钟了,手都要洗掉皮了!”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拒绝他啊?”宋成予催促道。   揭园不紧不慢地掬了一捧水淋在水龙头上,然后关掉水龙头,抽了张纸擦手。   宋成予倚着门框,将揭园的一系列动作收入眼底,吐槽道:“不是我说,你再不把这些臭毛病改改,真得一辈子单身!”   揭园迟迟不回答,宋成予想了半天,忽地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难道你、你其实喜欢女生?”   “可学校那么多小姑娘你都没反应,大家都以为你喜欢男生啊!”   揭园面无表情地掠过宋成予,撂下一句。   “你考完试把脑子一起扔了?”   “不是,你真喜欢女生啊!”宋成予跟在揭园后面,追问道。   “我喜欢解剖。”揭园言简意赅。   宋成予吟诗似地感慨道:“难道你就不想尝一尝爱情的滋味吗?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不想。”揭园简洁明了地打断他,“知识匮乏的人生更不完整!”   宋成予顿时不满地抱怨:“不想就不想,怎么还带人身攻击呢!” 第8章 他来了   他们在这里互相打嘴仗的同时,住院大楼里的重症监护室,却是另一番光景。   雪白的房间里,雪白的病床上躺着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女孩双眼紧闭,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旁的监护仪上跳动着许多数字和线条,时不时还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陈美蔺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外默默落泪,直到护士来提醒她时间到了,刘学仁半搂着陈美蔺走出重症监护病房坐下。   “美蔺,美蔺,你没事吧?”刘学仁轻声询问妻子,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担忧。   陈美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抬头与丈夫对视,面对丈夫努力表现得冷静却难掩眼中悲伤的神情,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滚落:“学仁,我们彤彤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刘学仁也湿了眼眶,他用力抱住泣不成声的妻子,小声安慰道:“不会的,彤彤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无力感不断蔓延,陈美蔺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紧紧抱住丈夫,好像这样就不冷了。   过了很久,陈美蔺才缓过神来,她擦了擦眼泪,一如既往的温柔:“学仁,你先回家休息吧,今天我留在医院就行了。”   刘学仁下意识就要拒绝,陈美蔺却坚持道:“你累了一天了,我回去也没办法安心,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刘学仁没办法,只好交代了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丈夫一走,陈美蔺再也没法假装下去,她躲到无人的角落,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额头埋在臂弯,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时间的指针一点点拨动,光线变得微弱,直至消失,狭小的角落被无尽的黑暗填满。   陈美蔺抬头,仰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是同样孤寂的夜,月光透过繁复的云层,一缕一缕地落下,就像她理不清的杂乱心绪。   她伸出手,月光映照下,一根羽毛出现在掌心,羽毛的颜色鲜红如血,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她无神的眼睛。   陈美蔺的眼神逐渐坚定而决然。   “彤彤,妈妈不会让你死的!”   深夜静悄悄,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灯孤独地亮着,一道身影轻盈地行走在其中,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妖……?”   困惑的声音鬼魅般出现,陈美蔺被吓得一抖,惊恐回头,却见白天那个古怪的青年正乖乖站在她背后!   “揭园,你怎么——”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为什么完全没有察觉?   “这是……何物?”揭园遥遥一指悬浮在陈美蔺胸前的一团红莲似的火焰,发出疑问。   陈美蔺嘴唇微颤,眼中划过一丝讶然:这问题,他白天不是问过了吗?   或许是因为包在羽毛外的这团火焰?   陈美蔺耐着性子回答道:“这就是那根羽毛。”   没想到揭园又冒出了新问题:“作甚?”   “我只是想试试,这样能不能找到它的主人。”   陈美蔺话音刚落,揭园的神情却陡然剧变,如果说刚刚他像只好奇的兔子,那么此时此刻,他更像头骤然发怒的猛兽。   “妖孽!”   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原本温和的双眸变得冷酷起来,他轻抬右手,纤长的手指在无形的空气中勾勒出轨迹,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指引着他。   炽烈的火焰倏地熄灭,光芒黯淡的羽毛掉落在地,小小的一方空间立地暗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陈美蔺惊声道,面对突发情况,她显得有些失措。   揭园没有理会,翻转手指,陈美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移向他,转瞬间,他的手已经掐在女人的喉咙间。   “咳、咳,放开——”陈美蔺使劲拍打着揭园的手,揭园却不为所动,手指越收越紧。   陈美蔺的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电光火石间,那枚被揭园忽视的羽毛猝然光芒大盛,红光触到揭园的身体,他的手腾地一松。   陈美蔺趁机挣脱,伸手捞起羽毛,身形迅捷地从窗口一跃而出,跳入茫茫的夜色。   揭园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深夜的城市如同熟睡,街道冷清,方圆几里都瞧不见人影。   冷汗涔涔地湿透了衣服,陈美蔺不敢停顿分秒,敏捷地奔行在城市的夜色中。   身后的人却始终没有被甩开。   陈美蔺恨不能咬碎了牙,她是一只滩原羚,生性敏捷,疾驰如飞,这个揭园竟能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远离了市中心,朝着偏僻的城郊而去。   夜色渐浓,茂密的丛林和连绵起伏的群山近在眼前,陈美蔺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只要到了廖无人烟的山林里,她就能恢复真身,跑得更快些,她不信在自己熟悉的地形也跑不过揭园。   这样想着,陈美蔺脚下步伐迈得更有力了,很快两人先后冲进了光线幽暗的树林里。   在起跳跃入空中的刹那间,女人纤细窈窕的身影迅速缩小,划出一道波浪起伏的优美曲线,落下时已经成了四蹄着地。   蹄掌落在铺着树叶的泥土上发出咔哒一声,紧接着更密集的咔哒声响起。   羚羊矫健的身姿快速从交错的树影间穿过,她的余光朝后扫去,却意外地见到那个瘦长的身影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座山并不算高,一逃一追,两道长长的影子很快登顶。   羚羊没有停步的意思,身后的一抹白色格外显眼,揭园不假思索地跟上,直到来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尽头。   嶙峋陡峭的悬崖前,羚羊终于停住了,短而光亮的黄褐色皮毛在莹白的月光下油亮顺滑,腹部和四肢内生着白色的短毛。   她顿足回首,黑色的短尾向上竖起,显得局促不安。   揭园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黑夜里他的眼睛盛着细碎的亮光。   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山峰,冷风在山与山之间咆哮狂舞,脚下的草被吹得紧贴着土地。   “你到底要做什么!”羚羊发出女人的声音,四蹄交替踩着地面,泄露了她的慌乱。   “杀——”揭园的眼神既冷漠又茫然,他似乎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甚至有些困惑,“杀——你?”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眼前完全陌生的一只羚羊?   他却不知道。   只是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说:杀了她,杀了她!   好像没有理由的,他必须这么做。   陈美蔺感到无比绝望,面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要无端要杀她的人。   她分明陷入了绝境!   羚羊抬起那双充满情绪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为自己寻求一线生机。   遽然,她一声惊呼:“是你!”   揭园顺着她的目光向自己身后望去,一个浑身包裹在黑雾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你好啊。”一个陌生的声音悠然响起,清越如剑鸣,“又见面了。”   揭园眼神一凛,那股凶狠又占了上风。   “何人!”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羚羊又惊又喜地喊道。   黑雾猛地腾起,奇异的香味飘在风中,男人又说话了。   “还不滚!”   陈美蔺不敢久留,即刻绕过对峙的两人,一跃消失在黑漆漆的树林中。   “你问我是谁?不如先告诉我,你是谁?”男人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像在跟孩子说话似的。   揭园犹豫了片刻,回忆起女人说的话,回道:“揭园。”   “答错了。”男人竟然笑了一声,清朗的嗓音回荡在山谷间,有些诡异,又有些空灵。   答错了?揭园皱眉,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却只显得天真,并不严肃。   山谷中的狂风声势浩大,揭园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男人却巍然不动。   “你叫揭暄,春日暄和,温暖晴朗。”   男人愈发温柔,简单的解释却充满温度,仿佛他的眼前真的有一片漫山遍野开满百花的春日光景。   他的口吻带着怅然若失和欢欣喜悦。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毫不违和地出现在同一句话里。   “揭、喜?”揭园喃喃地重复道,跟所谓的“揭园”一样,他并不清楚自己口中说的是哪两个字,只是本能地重复这个读音罢了。   可男人却极富耐心地教他:“是暄,你跟着我说,息无安——暄。”   “息无安——暄。”揭园,不,是揭暄费力地读出了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拗口的字。   “我叫揭暄。”   “我叫——揭暄?”揭暄歪头看向黑雾中的男人。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男人自言自语地感叹着,“久到我都记不清了——”   “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你叫揭暄,永远都不要再忘记了。”   明明看不见男人的脸,可他的情绪却那样明显。   他在悲伤,像在怀念什么。   揭暄忽地捂住胸口,那里有什么砰砰地跳着,好痛!   “你是、何人!”   “你会想起来的。”男人的怅惘和笃定都散落在风里,“我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   “你、为什么,见我?”揭园说得很慢,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童。   男人周身朦胧的黑雾缭绕:“不,是有人想见我。”   一句“谁”还没说出口,铺天盖地的疼痛又来了,揭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在悬崖边踩空,无数细小的石子纷纷滚落,却听不到落地的响动。   大概是因为太高了。   男人的声音近在他耳边,揭暄的意识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混沌。   “听——”   “他来了。” 第9章 那个人真的是你   他叫揭园,昭然若揭的揭,春色满园的园。   十八岁以前,他是腼腆的,也爱笑,喜欢抿着唇微笑,跟所有青春期内向青涩的少年一般。   他的生活简单又平凡,在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里读着高中,父亲是初中的语文老师,身边的同学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尽管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但大概也是从未见过的缘故,他并没有感到十分悲伤,更何况他的父亲孑然一身,将全部的关爱和精力都给了他。   他沐浴着阳光和爱生长,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昨天考试写错了一道题,院子里葡萄藤结出的果子可真酸,以及不知道回到家桌上会放着什么菜。   但不管是什么菜,一定是他爱吃的。   少年的心像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玫瑰色的天空与之相连,清晨时盛开起漫山遍野的花儿,日落后有漫天的星光璀璨。   一切结束于十八岁的生日,宣告成人的日子,应当被蛋糕的香味、动人的祝福和父亲的笑容所包围的一天。   事实上,直到那天日落前都是如此。   他和父亲约好在小镇唯一的公园见面,他们会在公园里散一会儿步,然后等月亮升起放一盏可以许愿的孔明灯,再回家。   每年都是如此,父亲的笑容里总是带着淡淡的悲伤和怀念。   他知道那是一种名为思念的感情。   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身去到街角花店,买了一捧母亲最爱的向日葵。   父亲一定会喜欢的,他想。   那是一个美丽的迟到,他走进公园时,太阳已经落山,夜幕被朦胧的云雾笼罩,半轮月亮像怕羞的少女隐在云层后面。   公园里的路灯同一时间点亮,他加快步伐一路小跑着,到了约定的地方。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树影婆娑,草木芳香,鞋子踩在铺着落叶的泥土发出轻响。   随着向日葵摔落在脚下,他的幸福好像在那一刻被拦腰截断。   没有人相信一个孩子的话,那些古怪的描述统统被认作他受到惊吓后的胡言乱语。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每个人的眼睛都装着同情、怜悯、不解和怀疑。   周围的目光像一口深井,将他掩埋,他不断地下坠、下坠,直至井底。   他像漆黑的深渊,阳光照不进。   夜晚并不是一瞬间降临的,先是日光西移,而后晚霞接壤,天幕缓慢变化,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只待人一抬头,橘黄色的世界早已被取代了。   山间的风声有如龙吟,四野寂寂时尤其,今夜的晏景山格外静谧,与山脚下华灯溢彩的城市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隔开了。   沉默的夜里,归海淙沉默地躺在屋顶,手里握着一朵鲜红的凤凰花。   今晚没有星星,而他喜欢看星星。   “真讨厌。”   他稍一松手指,红艳艳的花朵翻了个个,跌进了黑夜。   这个夜晚本该安静而美好,可那张莹白如玉的面孔却不断浮现在他眼前,眉心的一点红鲜血似的灼目,让人无法忽视。   “该死!”声音落地时,屋顶上已空无一人。   狂风在耳边怒吼,将一切嘈杂的声音排除在外,黑暗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好像他们本为一体。   那感觉太真实了,并不像一场虚无的梦境。   揭园用力睁开眼睛,仿佛挣脱一个噩梦。   入目是渐远的山峰和完全陌生的环境,急速的坠落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直直地望着自己摔落的方向。   原来坠落的感觉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不禁喟叹。   那不如就这样吧,揭园最后遥望一眼黑沉沉的天幕,睫毛颤抖着合拢。   风里传来淡淡的花香,他震惊地再度睁眼,深色的瞳孔外被剧烈的风摩擦,噙着莹莹的泪光。   陡峭的悬崖上跃出一个身影,深蓝色的雾无边无际地阻挡了揭园的视线。   那人坠落的速度似乎比他更快,几秒钟后,或许更短,揭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会是——   揭园薄唇微张,惊讶地盯着那双仿若世间最名贵的宝石所雕琢而成的金色眼睛,距离太近了,他连那颗浅浅的泪痣也看得清楚无比。   归海淙急速下落,一段黑色绳子从他衣服里掉了出来,闪过银色的光,在接近揭园的刹那他伸手一捞,两个人的身体在空中翻转。   漫天的深蓝色在他们身下缓缓盛开,像一朵孩童画纸上的漂亮云朵。   归海淙闷哼一声,两人下坠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直至停止。   “你怎么会来?”揭园环顾四周沉默的参天大树,以及脚下厚厚的落叶堆。   归海淙表情顿时有些不自在:“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揭园站稳身体,又抬头仰望很高的悬崖,“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知道?”归海淙疑惑道。   揭园轻轻摇头,他明明在病房里好端端地睡着,怎么一睁眼到了不知何处的深山老林里?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好从悬崖上摔下来。”   “那上面?”揭园先是一愣,很快想到别的,“那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归海淙茫然地点了点头,不解道:“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你看见了?他长什么样?你能不能帮我画下来!”揭园顾不上回答归海淙,反而焦急地询问道。   打从第一次见面,这个名叫揭园的青年始终保持着超出常人的冷静和自制,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   归海淙惊讶地侧目,却对上揭园满眼的急切,只好据实以告:“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笑了一声,对我说‘还不去救人’,然后就不见了。”   “而且,好像是他把你推下悬崖的。”   面对揭园震惊的眼神,归海淙无措地抓了一把脖子,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   无语了半刻,揭园放弃似地挪开眼睛,扫视昏暗的处境,寻找出口。   “你找我干什么?”他毫无预兆地抛出一个问题,把归海淙问得不知所措。   “我……我不放心。”   “不放心?你担心我?”揭园朝着一个方向走了两步,不以为意地说,“你明明讨厌我,为什么又要担心?”   归海淙的声音蓦然变得很低,像是要低进尘土里。   “我没有讨厌你,事实上,你让我很在意。”   揭园猛地回头,双眸熠熠生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归海淙大步朝前,走近揭园,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要什么?”   归海淙比揭园高上大半头,明暗交替的光线里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一如梦中万人舞台中央落入凡尘的谪仙。   此时他俯首低眉,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目光沉沉似星河徜徉。   “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四面群山环绕,他们正处于山谷的位置,天然的环境原因,一点细小的动静都会被放大,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揭园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他的耳畔只有归海淙的话在回荡,缱绻缠绵。   他一定是疯了,竟然会觉得温柔。   四目相对,揭园的睫毛极快地扑闪了两下,突然撇开视线,扭身就走。   心脏就森林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撞,仿佛要从胸口跃出。   这陌生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他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归海淙却不给他逃跑的机会,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我很有钱,你想要什么,车、房子还是别的?”   揭园再一次回头,毫不掩饰地问他:“你疯了吗?”   “别让我猜,我猜不到。”   黑夜里归海淙的眼睛不再是金色,而是恢复了本来的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瞳孔里装满了孩童般的清澈。   那么明亮,像星星似的。   他居然是认真的。   揭园只觉得喉咙口一阵发涩,干涩得他难以发声,温暖的触感来自归海淙握着他手腕的掌心。   “为什么?”揭园很艰难地憋出一句。   “不知道。”归海淙有些气馁似地说,“可我没办法忽略你,你的脸一直在我面前晃,让我心烦。”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就算两清吧。”   “你帮不了我。”揭园伸手去推归海淙的手,归海淙却不肯放手,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捏碎揭园的手腕似的。   “什么意思?如果我帮不了你,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揭园咬咬牙:“是,我以为就算有一点可能也要试试,但我现在确定,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把话说明白,什么确定不确定的!”归海淙听得头疼,“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被归海淙的话带得烦躁的揭园蓦地抬眸,终于挣脱厚厚云层的月亮恰好在此刻绽放光华,跌入他的眼眸,光彩熠熠。   都说明眸善睐,这双眼睛笑起来一定会很好看,归海淙转念又想,不过,眼前的青年真的会笑吗?   “我知道你不是人类,”揭园直视归海淙说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终于说出这句话,揭园心里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五年前,我的父亲死于非命,我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在现场看到一个人,我记得他耳后的疤痕。”   “那个人就是你,归海淙。”   轻飘飘的一句话,宛如雷霆从天而降,劈在了归海淙耳畔。 第10章 你是深蓝色   “这不可能!”归海淙随即反驳。   “你的经纪人调查过我,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揭园反问。   “他也知道?”归海淙更惊讶了。   “那他大概,也没有告诉你他来找过我吧?”这两个人,真是行事如出一辙的无厘头。   果然,归海淙一脸的迷茫。   “你们俩真是各干各的。”揭园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本僵持的气氛被归海淙搞得奇奇怪怪。   “可你都看到我了,为什么不认为我就是凶手?”归海淙忽然转过弯来。   “因为你看起来不聪明。”揭园无情评价道。   “不聪明?”归海淙被这个评价气得口不择言,“我不聪明?你了解我吗?你就说我不聪明,你知道我拿了多少奖吗?”   “你在网上搜过我吗?我搜给你看好吧!”归海淙当即掏出手机就要给揭园搜索。   揭园抬手阻止他,并道:“我开玩笑。”   “开玩笑?你会不会开玩笑啊你!”归海淙简直咬牙切齿。   “你要不要听真话?”揭园对此视若无睹,他倒不是真的开归海淙这么无聊的玩笑,实在是鬼使神差地说了那么一句胡话,总不能当面否认。   归海淙想了想,偃旗息鼓道:“要。”   “我的眼睛里,妖是有颜色的。”   “没有相同的颜色。”   “我在那里看到的颜色,跟你不同。”   听了这个解释,归海淙好一会儿没说话,反应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颜色?”   归海淙的脑回路当真特别,揭园再次被震撼到。   “嗯,是大海的深蓝色。”   “很漂亮吧。”归海淙得意地挑了挑眉,甚至还有点骄傲,似乎觉得这个颜色不错。   揭园终是没有忍住,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归海淙却大为惊叹:“你居然还有除了冷脸以外的表情,可真惊人!”   “你是人吗?”揭园瞬间冷脸。   归海淙被噎住,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真会说话!”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可以走了?”虽说是个问句,揭园却根本没有等答案的意思,直接转身走人了。   归海淙没有故技重施地阻拦,而是抬脚跟上,并挑衅道:“你不会准备走回去吧?你知道这是哪里吗?离市区有多远?”   “恐怕你走上一天一夜都走不回医院!”   “你怎么不说话?”   揭园从来不知道归海淙的话这么多,简直是聒噪级别的。   他一向讨厌话多的人,但仔细想想,最近他身边好像尽是一些话痨。   揭园咬牙停步:“你可以直接说重点。”   “我的意思是,”归海淙自然是跟着停了下来,他眯眼笑了笑,有点像只偷吃了鱼干的猫,又很像得逞的小狐狸,总之是洋洋自得的味道,“你要是开口求我的话,我就带你回去——”   “求你。”甚至没等归海淙显摆完,揭园面不改色地打断了他。   归海淙二度被噎住,脸色变了又变,短短的数分钟,他意识到自己其实真的不了解眼前这个长得乖巧单纯但内心复杂无比的揭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还是归海淙败下阵来,他不失风度地摊了摊手,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尴尬。   “好吧。”归海淙吐了口气,好像这样能缓解他的郁闷似的,然后他对揭园说,“闭上眼睛。”   这么说的同时,他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揭园的双眼,揭园听到归海淙山谷清溪般的嗓音。   “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   在幽暗瘆人的当下,熟悉的声音和掌心的温度都让揭园止不住地心安。   “好了。”大约过了一两分钟,贴着他皮肤的手放下,揭园睁开眼睛,面前伫立的却是月落星沉时万籁俱寂的半山别墅。   “这是?”   “我家,时间还早,”归海淙伸展双臂,露出嘚瑟的嘴脸,“欢迎作客。”   直到真的走进大门,揭园也没能将眼前这座温馨别致的小院和他印象里的归海淙联系到一起。   这里实在不像是镜头下清冷出尘的归海淙会住的地方,反而更像某部农家生活电视剧的取景地。   入门就是满院茂盛的花草树木,缤纷的色彩即便是在光线不明朗的时间依旧明丽生动,当中有灰白石板铺就的小径,墙角是仿古的潺潺流水,揭园的目光则一下被右手边高大的葡萄架吸引了。   两株长势正好的葡萄藤攀在上头,绿油油的叶子间布满密集的葡萄花序,细看还能瞧见其中黄白的细小花朵,柔美可爱,另有许多揭园不认识的花藤挤挤攘攘地爬满了整座花架,花朵繁茂,香气四溢。   可以想见,不久后的盛夏,那里将会挂满一串串果实,酸酸甜甜的味道也将一直留在记忆的夏天里。   揭园缓缓停住脚步,怔怔地仰望着葡萄架,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肆意生长的葡萄藤了。   “怎么了?”归海淙注意到揭园的异样。   “我家以前,也有一棵葡萄藤。”   那是一株又枯又瘦的老藤,棕褐色的枝干嶙峋地攀着院墙,老弱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枯死,却如约在每个夏日盛开柔软的花朵,而后用枯瘦的身躯托着或红或紫的果实,散发出浓郁的香甜。   蔓延在口腔里的酸甜,曾是他刻骨难忘的欢喜。   父亲离开的那年冬天,老藤枯萎折断了。   他之所不回清江,是因为他终于懂了,家并不是指代具体的一座房子,而是指有家人在的地方,以及思念一个人和思念一张相片是完全不同的。   在那之前,他不理解父亲对早逝的母亲所怀抱的那种深切的近乎脆弱的思念。   现在,他知道了,太过浓烈的感情,是会伤人的。   “不过已经枯死了。”   揭园说着挪开了视线,这才察觉院子里还种着棵树,高大挺拔,伞盖如云,几乎遮盖住了整个院子,宽广的树冠间开满大朵大朵的花,月光下的花朵鲜红似血,绵延不绝,宛如诗词中的凤凰于飞。   “这是……凤凰木?”揭园黑如鸦羽的眼睫微颤。   凤凰木,取名自“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树体高挺阔大,满树如火,华丽浓烈,既能观赏也能遮阴,可它却代表着离别和思念。   归海淙为什么会种这样一棵树?   “是啊,是不是很好看?”归海淙笑了笑。   恰好一阵风来,穿行于树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从枝头跃下,仿佛下了一场红雨。   揭园的目光追着纷纷落英,落在了凤凰木下古朴的罗汉床上,中式深棕的木质床板上摆着欧式浅灰色的布艺抱枕,有种莫名的融洽感。   花瓣簌簌地掉在床上,成了精致的装点。   “好看。”原来是为了好看。   “躺在那里晒太阳可舒服了。”归海淙像在给第一次到家作客的朋友介绍一般自然。   这倒勾起了揭园的一点疑问:“我记得网上说你性格高冷孤僻——”   “啊,”归海淙狐狸似地眯起眼睛,笑得十分狡黠,“那是阿松给我安排的人设。”   揭园明白了:“演得不错。”他差点信以为真。   “我演戏也拿了不少奖的。”归海淙边说边将揭园领到廊下的玄关处,换了鞋,进了屋。   进门左手边是现代风的开放式厨房,右手边则是餐桌,再往前是下沉式的巨大客厅,宽敞柔软的浅灰色布艺沙发以及同色系的毛绒地毯,餐桌和茶几上都摆着小束的新鲜插花,墙角有发出浅黄色柔光的落地灯,沙发对面的墙壁上镶着大尺寸的液晶屏幕。   作为传闻中顶流明星的家来说,这里布置得太有烟火气了,可如果是刚刚让他有了新认知的归海淙,这一切并不让揭园感到讶异。   归海淙走在揭园前头,沿着木质台阶下去,娴熟地窝在了沙发上,手里抱着个抱枕,懒洋洋地说道:“下次再带你参观吧,今天太困了,你要不要去客房睡会儿,或者就在沙发上凑和一下。”   “不用。”揭园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你这里离市中心也不近,我得赶回去。”   “那好吧。”归海淙倚着沙发,耸了耸肩。   “对了,”揭园蓦地朝归海淙伸出手,“我什么都没带,借我钱坐车,回头还你。”   “不是我打击你,这里可是晏景山,这个时间打不到车的。”归海淙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门口道,“我记得你资料上说会开车吧,钥匙在鞋柜上,就是大门外那辆车。”   “你自己开回去吧。”   揭园犹豫了半晌,颔首道:“谢谢。”   “揭园!”他转身,归海淙却喊住他。   揭园手扶在门框上:“嗯。”   “你会一直找下去吗?”   归海淙的问题表达含糊,可揭园听懂了。   “会。”   归海淙默然不语,揭园换好鞋拿上钥匙,天际已经发白,即将破晓,凤凰花缀满枝头,似一片红云绵延不尽。   黑色的车子缓缓向山下驶去,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说的没错。”一个性感动人的女声突兀地在满室宁静中响起,带着不悦,“你一定是疯了!”   “阿骎?”归海淙一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你英勇救人的时候。”曼妙的倩影凭空显现,腰若扶柳,乌黑浓密的大波浪垂在肩头,连发丝都透着美艳。   “我要是再不回来,你还打算做什么?”   “你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吗?”   “这一次,你准备付出什么?你的命,还是——”   “阿骎!” 第11章 梦游还是失忆   如果问医院最令人压抑的地方是哪里?   大概所有人都会说手术室门口,但其实重症监护室门外有着更多悲伤到麻木的面孔。   而平川市人民医院将这两处安置在了同一层。   7:40,揭园匆匆穿过焦急等待着的家属走向重症病房,一排排座椅上零散地坐着望眼欲穿的家属。   他一眼找到了佝偻着肩膀的女人。   揭园不动声色地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陈美蔺精神恍惚地发着呆,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自己。   “彤彤情况怎么样?”   陈美蔺一惊,抬头见是揭园,才低声答道:“还没有醒,医生说不太好。”   “你上次没有回答我,你明知禁忌,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揭园的声音有些缥缈,又有些迷惘。   陈美蔺望着重症监护室门口一跳一跳的警示灯,双目无神,哑着嗓子道:“我爱上了他,自然是他想要什么,我都想给他。”   “爱?”揭园喃喃道,爱就那么让人着迷么?   那归海淙又为什么执意要帮他呢?   揭园沉默了很久。   “你还好吗?昨晚——”揭园的脸色黯然,陈美蔺轻声询问。   “昨晚怎么了?”昨晚的前半段发生了什么,揭园一无所知,但他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你要找的那个人,你看清他的脸了吗?”陈美蔺心有余悸地问道,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个照面,可男人的强大展露无遗,让她畏惧。   揭园摇头,话锋一转:“不过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陈美蔺不明所以道:“不是我找到的他,你追着我跑到那座山上,他自己出现的。”   “是他找到了我?”揭园讶然,但很快,他的表情僵住了。   等等——   “你说,我追着你到了那里?”   “是啊,说起来,昨晚的你有些奇怪,好像很生气似的,还说我是妖孽,想要杀我。”陈美蔺也感到糊里糊涂的。   陈美蔺的话晴天霹雳似地砸在揭园心里,他百思不得解的问题竟是这么个答案。   种种怪相像多米诺骨牌般串了起来,书架上打乱顺序的书、宋成予口中半夜出走的自己还有一睁眼陌生的荒山野岭。   揭园的手心冰凉,不是他忘记了,而是做这些事的人,根本不是他,至少不是此刻清醒的他。   为什么?是梦游,还是短暂的记忆障碍?   不,都不符合。   无论是宋成予的描述还是面前女人的形容,他们见到的那个人都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同。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甚至是医学能解释的范畴。   揭园坐不住了,他猛然从座位上起身。   有个问题他必须得亲自问归海淙才行。   “还有,”揭园将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子塞进陈美蔺手里,低声道,“你把这里面的东西给彤彤喂下。”   “我也只能救她这一回,多的,无能为力。”   人和妖生下的孩子既不能归于人类,也不被妖族所容,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你好自为之。”   陈美蔺死死地攥着小瓶,颤声道:“谢谢、谢谢!”   “我先走了。”揭园瞥了一眼手表。   “揭园!”女人却下定决心似地喊住他,表情紧张,“有个东西——”   揭园侧目,女人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一个小小的标本袋,递到揭园面前。   “这是那个人身上掉下的,他身上的味道好像就是这个。”   标本袋里是一株被精心保存的植物,说是植物,其实只有一小片形状圆润的叶片和几簇小伞似的淡粉色花。   “谢谢你愿意救彤彤。”陈美蔺将标本袋放在揭园掌心,“希望这个能帮到你。”   揭园收起标本袋,低声道谢后快步离开了。   “揭园,一大早你去哪儿了?”宋成予顶着鸟窝似的乱糟糟的头发很懵地看着推门而入的揭园。   “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揭园拿起床头的手机和包,刚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如果我今天不回来的话,帮我办出院手续,以后我会跟你解释。”   这还是揭园头一回用这么郑重其事的口吻跟他说话,宋成予瞪着一双没睡醒的眼睛,整个人都凌乱了,甚至忘了追问揭园到底去干吗。   揭园像一阵风似的,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只剩被带起晃动的帘子提醒着宋成予刚刚发生了什么。   8:05,行驶在早高峰的道路上,揭园的方向却与车流相反,他迫切地要见归海淙一面。   十点整,他匆忙推开大门,客厅、厨房却都是空荡荡的,近午的灼热阳光蜂拥而至,在咖色的木地板上涂抹出大块大块的不规则图形。   揭园站在客厅与厨房中央,难得的不知所措,望着楼梯的方向,他犹豫不决。   他像个莽撞不知事的愣头青,一路脑袋空空地冲到这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胸腔里叫嚣。   空寂的屋子里只剩他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归海淙不解地打量着眼前擅自闯入的访客。   高山泉水般清冽的嗓音如一剂沁人心脾的良药,拯救了揭园昏沉沉的头脑。   “我有事要问你,现在。”   “你说。”归海淙拾级而下,姿态优雅从容。   “你昨天说你到的时候我正好从悬崖上摔下去,你是从哪里看的,是悬崖上,还是别的地方?”   良好的光线里,揭园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归海淙,干涩的声音却有些咄咄逼人。   “当然是悬崖上。”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我?”   归海淙都给揭园绕晕了:“当然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揭园目光炯炯地盯着归海淙的脸看了好半天,才松懈下来。   空气里的紧张感一下缓和了。   “你怎么了?”归海淙绕过揭园,倒了杯水递给他,“脸色这么难看。”   揭园心不在焉地接过水,没有喝。   “不是因为颜色不同。”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归海淙没听懂地“啊”了一声。   “我说谎了。”揭园抬头看他,眼神慢慢坚定,“我之所以肯定你不是凶手——”   “是因为我记忆里的你,根本没有颜色。”   “所以?”归海淙放下手里的空杯子,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的那段记忆,是假的。”说完揭园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归海淙握着玻璃杯的手下意识用力,杯壁上指尖的纹路清晰可见。   “我不信你。”揭园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归海淙像是气极了,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快步走到揭园面前,抬手又放下。   “我真是——我真是搞不懂你,你既然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到底算了,一会儿骗我,一会儿又跑过来告诉我!”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搞得人心里很烦呐!”   归海淙越说越气,忍不住又转起圈来。   揭园看得眼花,伸手拦了一把,好巧不巧,直接碰到归海淙的腰间。   归海淙身体一颤,瞪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揭园立马缩回手,无奈扶额:“我不是故意的,你转得我头晕。”   “揭园!你看不出来我现在很生气吗?你还在想头不头晕的事?”   “你不应该先想想怎么、跟我、解释、吗!”   归海淙气呼呼地叉着腰,怒目以对。   可从揭园仰视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细白瓷,覆在匀称的骨骼上,略长的刘海遮住了高冷锋利的长眉,每根睫毛都干净分明,漂亮得不像话,浅金色的瞳孔大而圆,边缘是微深的茶褐色,湿漉漉得像摄人心魄的漩涡。   “对不起。”揭园慌不择路地低下头。   “光道歉有什么用?”归海淙靠得更近,几乎是以逼问的态度说道,“说说看,为什么回头来说实话?”   身后就是餐桌,揭园退无可退,他的手被迫撑在了发凉的木头桌面上。   “怎么不说话了?”归海淙却仍在不断靠近,仿佛攻城掠地的战车般不让分毫,步步紧逼,“没想好,还是不想说?”   一声闷响,腰不可避免地撞上坚硬的桌沿,揭园咬了咬牙。   他不在意这点疼痛,可这也意味着,他彻底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眼看归海淙的衣襟即将挨上他的,揭园脑子里绷到现在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停!”揭园叫停声出口的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归零,归海淙的胸膛紧挨着他的。   他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归海淙的心跳,缓慢而有力。   “为什么?”归海淙执着地追问,他将下巴靠在了揭园的肩上,说话时的吐息擦过揭园耳畔。   揭园无法控制地浑身战栗起来,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他的理智,他听见自己磕磕碰碰的声音。   “只、只有……你。”   “我没、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   体温骤然攀升起来,自归海淙贴着自己的地方起始,如燎原的野火,顷刻间蔓延整片土地,要将他烧成灰烬。   流动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暂停键,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无比。   他的脑子里好像装着岩浆似的,无法思考,身体也不能动弹,连呼吸都暂时忘记了。   只有我么?   真的……只有我?   身下的这个人瘦得似乎只剩骨头了,硌得他生疼,可这么句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话却像一汪清泉,涓涓不息,抚平了他的心烦意乱,阻隔了想要吞噬他的恶念。   低哑的叹息声仿佛从灵魂深处传出,归海淙听见咫尺间的人慌乱地喘了口气。   好似认输一般,他轻声道。   “我不会反悔自己的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第12章 不要开门!   不知怎么地,归海淙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一丝伤感。   “你……”揭园话还没说,归海淙却非常干脆地从他身上起来了。   虽然归海淙的刘海挡住眼睛,揭园还是留意到他的眼眶有些微红。   他怎么了?揭园眨了眨眼睛。   “你说吧。”归海淙摸着头发示意道。   “我现在唯一的线索是这个——”揭园拿出女人交给他的标本袋递给归海淙。   “当年我在案发现场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昨晚那个男人身上也是,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这是……”归海淙举起标本袋,仔细端详后道,“墨角兰。”   “你认识?”他搜索过,马郁兰也叫墨角兰。   “我见过。”归海淙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只凭它,我没办法找到那个人。”   不止见过,他还知道谁身上有这个味道,不过——那个人早就死了。   揭园眼神一黯。   “我知道谁能做到。”归海淙环顾虚空,叫出一个对于揭园十分陌生的名字。   “阿骎。”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胡骎骎!”归海淙很快提高音量又叫道。   “我聋了!”回答他的声音气势汹汹,随后从虚空中闪出一个人来。   是个女人,身材极为高挑,穿着高跟鞋比揭园还高出几分,一身明艳红裙,衬得肌肤雪白,侧面的颈部线条宛若天鹅般优美,周身散出高贵而神秘的暮紫色。   女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明丽娇艳的面孔来,螓首蛾眉,丹唇皓齿,宛如一幅绝妙的丹青,一双狭长妩媚的狐狸眼宜喜宜嗔,慵懒风流,如画的美人霎时鲜活起来,顾盼生姿。   这张脸,似乎经常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广告牌上。   揭园眼露思索,归海淙先一步介绍道:“她是胡骎骎,跟我同行,主要是拍电影。”   还真是……揭园客气地点点头:“你好,我是揭园。”   “用不着你多说!”胡骎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抬手在鼻子下扇了两下,一脸嫌恶,“你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隔着百八十里老娘都能闻到!”   头一回被人当面嫌弃成这样的揭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归海淙“啧”了一声,提起手里的马郁兰,“你看看这个——”   “不看!”胡骎骎丝毫不给他面子,抱着胳膊一扭头,大写的拒绝姿态。   “你自己上赶着去送死,我才不要跟你一起!”   “瞎说什么!”归海淙沉了脸,“行,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完,归海淙朝揭园抬了抬下巴:“走,我带你去找,平川就这么大,我还能找不到个人!”   揭园无法,只好跟着归海淙走。   归海淙板着脸朝外走,在不易被发觉的角度却不露声色地对揭园道:“放心,她不敢让我一个人去的,不信你看——”   真的吗?揭园悄然往后瞄了一眼,只见胡骎骎别着头往反方向站着,背影闷闷不乐。   看起来不像会轻易妥协的样子,揭园收回目光,给归海淙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归海淙却十分笃定地回给他一个“你等着”的表情。   揭园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归海淙的判断。   “等等!”他的脚还没跨出门,身后就传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声音。   揭园惊讶地瞥向归海淙,果然见他满脸的得意。   可一转头,归海淙却一脸不耐烦地说道:“还有什么事?”   胡骎骎美艳的的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疾步走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脆响恍若两兵相接的鼓点。   揭园不由担心地看了一眼木地板。   “没事!我就是不想到时候给你收尸!”胡骎骎怨气滔天地瞪着揭园。   “揭家没一个好东西!”   “你说什么!”揭园猛地被这句无差别攻击激怒了。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什么都没听到!”归海淙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安抚揭园道。   又对胡骎骎低吼道:“你能不能改改这个脾气,到底是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改不了,我就是没爹教才长成这样的!”胡骎骎比他还来气,七情六欲全上脸,倒像个市井吵架的女人,不依不饶。   “我为什么没爹教你不知道吗!”   “归海淙,我没爹教到底是因为谁!你说啊!”   胡骎骎吼着吼着就红了眼眶,委屈得好像被指着鼻子骂的人是她似的。   归海淙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不知道先安慰哪个才好。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凶你……”归海淙无可奈何地让步道,又试图劝说,“可这些跟他没关系,你总不能迁怒无辜的人……”   “他有什么无辜的!”胡骎骎像个听不进道理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气愤之中,“你早晚得被你那些无用的善良害死!”   归海淙只好转头过来面对被无端指责的揭园:“她之前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脾气比较……”   糟糕?不好相处?还是古怪?   归海淙还在绞尽脑汁地琢磨修辞,揭园大方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是我有求于你们,没关系。”我忍了。   归海淙松了口气,顿时对揭园刮目相看,然后给胡骎骎使眼色:你多大年纪了?还没人家度量大么!   胡骎骎咬了咬嘴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勉为其难地用两根手指拎起装着马郁兰的标本袋,凑近嗅了嗅。   “走吧。”她带着极重的鼻音道。   总算是搞定了这个冤家,归海淙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揭园的心弦猛地一松,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能找到些什么。   胡骎骎领着归海淙和揭园沿着平川城郊的荒山越走越远,日头升顶又渐渐下落,半壁天空被霞云占据,宛如仙女手臂上一道道橙的、红的、紫的彩练,绚丽夺目。   “还没找到吗?”眼前这片树林他们已经第三次路过了,归海淙停下脚步问道。   阳光透过高大的阔叶林,在地上投下鱼鳞般的光影,斑驳而明亮,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   胡骎骎一改暴躁模样,表情凝重地眺望着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峰,迟疑道:“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归海淙茫然四顾,一无所知。   “我们一直在这里绕圈子,你们看——”揭园指着身旁的一棵树,两人看过去,只见其中一根树枝上穿着三片枯黄的落叶。   “每一次经过,我都留下一片叶子。”揭园蹙眉道,“我们一直没走出这里。”   “怎么会这样?”胡骎骎面露疑惑,“就算是迷路了,也不该一直在同一片林子里打转啊!”   更何况她明明是闻着花香寻觅方向的。   “除非——有人不想我们走出这里。”揭园分析道。   “会不会是为了困住外人,不想被找到设下的迷阵?”被揭园一提示,胡骎骎脑中灵光一闪。   “有可能。”揭园赞同这个猜测。   “我试试。”归海淙上前两步,闭目沉神,掌心向上,双手轻抬,强大的灵力波动从他身上逸出,无名的风盘旋在空中,整片树林站不稳似地抖抖瑟瑟,发出沙沙的声响。   大海的蓝愈发深沉,好似要化作实质。   须臾时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缓缓褪去,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化,揭园却觉得眼前豁然明朗许多。   归海淙睁开眼睛,转身的脚步微微虚浮,胡骎骎伸手托了他一把,担忧地问:“你没事吧?你的——”   “我没事。”归海淙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摇了摇头。   被制止的胡骎骎没再说下去,而是眼带哀怨地瞪了揭园一眼。   揭园十分莫名地旁观了这一切,不知其所以然。   趁着胡骎骎继续找路,揭园悄声问归海淙:“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得罪过她吗?”   归海淙偷瞄前头专心寻找的背影,同样压低了嗓子:“她讨厌的不是你,你是被牵连了。”   原来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讨厌的人也姓揭?”揭园联想到胡骎骎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问道。   归海淙沉吟了一会,才说:“你应该知道你们揭家祖上是捉妖师吧?”   噢,揭园这下领悟了,敢情他这无妄之灾是祖上惹的祸。   可揭家家训不是只抓作恶之妖么?   揭园还要再问,胡骎骎却突然一喜:“找到了!”   “哪儿呢?”归海淙快步上前观望,胡骎骎指着前面不远处道:“你看!”   揭园只得放下心头的困扰,顺着胡骎骎所指方向望去。   那是一座矗立于丛林之中的小木屋,屋前卧着碧玉似的小湖泊,湖面如镜,水波不兴,湖畔悠然地生长着高约半米的绿色植物,直立向上的茎叶像一簇簇升腾摇曳的绿色火焰,伞状的花簇拥成一团一团地开着,粉的、白的、紫的。   柔缓而毛绒的叶片表面闪着油点,似乎也在缓缓地凝聚气味的能量,随着向上攀升的茎干向四周渗透弥散。   微风中飘来沁甜甘美的味道。   “是马郁兰……”揭园喃喃道。   居然,真的找到了。   仿佛魔怔一般,揭园直直地朝着小木屋走去。   “揭园,你干什么去!”归海淙喊了两声,揭园却完全不予理会。   归海淙直觉不对,大步追了上去:“揭园!站住!”   童话故事一般的小木屋,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泊,静静盛开的马郁兰,静谧而美好的画面。   胡骎骎倏地神色大变,抬眼望去。   先后闯入画面的两个人浑然无察,揭园的手已经搭在了木门之上!   胡骎骎的惊叫与揭园的推门几乎同时发生——   “不要开门!” 第13章 我是揭暄?   “阿暄!阿暄!”   “快拦住他!快拦住他啊!”   一串清朗的少年声音从耳畔擦过,带起一阵呼啸的风,风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揭园用力睁开眼睛,眼前尽是浓翠蔽日的古木,无边无际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哎呀!你出什么神呢!又让他跑了!”   揭园正迷惘地查看四周环境,忽地有人声从上传下来,揭园敏觉地抬头。   一个人正倒挂在某根粗壮的树枝上,一边说着一边灵活地翻身落在揭园面前。   竟是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可是——   揭园呆了呆,这陌生青年身上穿着他只在学校表演上见过的衣服,汉服之类的那种。   揭园往后退了一步,又仔细一看,不是他眼花,青年头发在头顶梳了个髻,穿了身石青色短褂,腰间束着革带,脚上蹬着黑色皂靴,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揭园慌忙低头,却发现自己穿着牙白暗纹的圆领袍,佩墨色护腕,玉石腰带上挂着琳琅满目的云纹白玉佩、荷包等饰物。   香气正是从一个香包中传出,揭园忍不住打开它,里面是一些晒干的花瓣。   竟然是马郁兰的花瓣!   这到底是哪里?他是在做梦吗?归海淙和胡骎骎又去了哪儿?   他只是推开一扇门,怎么会到了这里?揭园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阿暄?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青年皱起眉头,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受伤了?”   阿暄是谁?揭园很想问一问,但显然不是时机。   面对满脸关切的青年,揭园硬着头皮答道:“没事,就是有些头晕,恍了神。”   “怪不得!”青年恍然大悟道,主动提议,“追了好半天,不早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多说多错,揭园点点头:“好。”   天色渐渐暗下去,两人在苍翠茂密的古木林中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个开阔的地方落脚。   青年麻利地找来些干燥的树枝生火,揭园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吃着青年递给他的干粮和果子。   “阿暄,你今日怎地一句话都不说?”青年坐在火堆边用一根树枝慢慢挑着火,头也不回地问。   揭园正望着不断跃动的金红色火焰出神,青年的问题让他回过神来。   他用有些虚弱的声音应付道:“我有些累……”   既没有摸清楚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到了这里,揭园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眼前超出他想象的情况。   武弘放下灼得焦黑的树枝,转过头来:“阿暄,你是担心这次的试炼大会吗?”   试炼大会?又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新词,幸好他还算擅长自控,否则此刻不合时宜的表情立时就会出卖他。   揭园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虑,很快又被掩饰:“没有……”   青年丢下独自燃着的火堆,挪到揭园身边的石头,宽慰道:“别太忧心,圣霖那个伪君子只会耍心眼,真枪真刀的,他赢不了我们!”   “可……”揭园语焉不详。   “我们不会输,揭家也不会!”武弘打断他,掷地有声道,“圣霖想把你踩下去,得先问过我的刀!”   青年的眼睛神采奕奕,瞳孔中有火焰熊熊,将他年轻的脸庞映得生气蓬勃。   他和他口中的“阿暄”应该是非常好的朋友吧,揭园忽然有些想念起咋咋呼呼的宋成予来,有他在的时候,总是很难寂寞。   “多谢。”揭园轻声对青年说道。   “跟我还客气!”青年见状拍着揭园的肩膀笑了:“阿暄,你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捉妖师,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揭家还指着你呢!”   等等!揭园眼神一凛,青年两次提及揭家,是他心里想的那个揭家吗?   那他现在是谁?揭暄?还是他自己?   他有太多的问题,却什么都不能问。   “快睡吧,今晚我守夜,这几日你心神不宁的,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这一天过得当真是跌宕起伏,他也的确是累极了,揭园点点头,闭上眼,和衣而眠。   夜色渐深,远处风声暂歇,虫鸣微弱,唯有小小的火堆时不时溅起细微的脆响。   次日清晨,叽叽喳喳的鸟鸣此起彼伏地在林间响起,或许是因为完全陌生的环境,揭园睡得很浅。   “醒了?”青年神清气爽地走过来,“我刚好打完拳,今日天气极好!”   “这附近有水流吗?”晨光熹微,揭园掸着衣服上蹭的灰问道。   武弘并不惊讶,只是打趣道:“你这样怕脏,就不要成日穿白,你瞧我这颜色,穿几日也不见脏!”   “你沿着这棵树直往前,走上一段就能看见。”虽然如此,武弘还是耐心地给他指路。   揭园顺着青年说的方向走去,果然很快找到山间的一泓清泉,泉水汩汩而下,水质清澈。   他用双手掬了一捧泉水,洗了洗脸,冰冰凉凉的水从指缝间漏下,像断了线的珠子。   揭园不禁看了过去,水珠洋洋洒洒地落进下游的水泊中,水面清得可以照见人影。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黑发被束成高马尾,几缕碎发散在两指宽的如意纹月白抹额旁,记忆里的眉眼依旧……   随着视线移动,揭园蓦地怔住——倒影中的人抬手抚向眉心,那里一片光洁,什么也没有。   这不是他的脸!   揭园止不住地震惊,这明明不是他的脸,可似乎除了没有那颗痣,什么也没变。   “嘎吱——”干枯树枝断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揭园警觉地看过去:“谁!”   有人从树后缓缓走出,两人视线相交,竟是身着群青色长袍的归海淙。   揭园先是一惊,而后忍住了询问。   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眼前这个长得跟归海淙一模一样的男人真的是他所认识的归海淙吗?   男人走近,目光始终凝结在他脸上,表情欲言又止,喃喃道:“你……”   那目光叫人费解,带着惊讶、困惑,又夹杂一丝痛苦,揭园不自在地侧了侧脸,眉间一紧,脸色更冷三分。   男人忽地醒过神,道:“揭园,我是归海淙。”   他喊的是揭园,而不是别的,揭园面无表情地松了口气:“我们怎么会在这?这是哪里?   “我们可能是进到那个人设下的幻境里了。”归海淙眼底有失望流星般划过。   “你看——”揭园给他看那些马郁兰的花瓣,“会不会与这些花有关?”   归海淙深吸了口气:“那间木屋恐怕是个陷阱,就是为了把我们引来。”   “胡小姐呢?”   “我没找到她,也许只有我们进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吗?”揭园扫了一眼周围无比真实的树木山石。   “不,对于进入幻境的人而言,这些都是真的。”归海淙却否定了这个猜测,难得郑重道,“也就是说,如果你在这里死去,现实中也一样会死。”   “我们该怎么离开幻境?”   “幻境基于现实,亦真亦假,我到处转了转,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是一千年前。”   归海淙又道:“只有你,是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不该出现?”   “一千年前,当然没有你。”归海淙肯定地说,“马郁兰是你发现的,打破幻境的关键恐怕也是你。”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揭园问。   敌在暗,他们在明,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适应新的身份和环境,我会帮你的。”归海淙安慰他道。   “新的身份……揭暄?”揭园轻轻地念出了这个十分陌生的名字。   可他很快察觉到,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空气寂静了一秒。   归海淙用力闭了闭眼。   “你认识这个人?”揭园看着他。   归海淙迟疑片刻,才慢慢说道:“应该……很少有妖不知道这个名字吧。”   不待揭园追问,归海淙便继续说了下去。   “你猜到了吧,揭暄的揭……”   揭园接道:“就是我的揭。”   “对。”归海淙颔首道,“揭家是一脉相承的捉妖家族,而现在,就是他们最鼎盛的时期。”   “因为揭家出了个天赋奇佳的孩子。”   “揭暄,日宣暄。”   “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据说他出生时有沐浴着金色火焰的凤凰落在后山,天生灵力强盛,修炼速度惊人,幼时便立志走遍天下,斩妖除魔,以碾压之姿摘下揭家年轻一代的魁首。”   “那一年,他不过十四岁。”   “却横扫同辈所有人,此后再没有让出这个位置。”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破格成为揭家的斩妖者,承担起揭家所属阳城一方百姓的安危。”   “短短几年,斩妖无数,阳城境内妖魔闻风丧胆。”   “十八岁,他代表揭家参加二十年一度的试炼大比,为期一年。”   “尽管在四大家族参加的人选中他是最年轻的,可依旧成了最大的热门,不仅仅是揭家的人,还有许多散修,甚至是普通百姓,都坚定地相信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同时他也被视作揭家的下一任家主继承人,只要赢下大比,揭家就能继续坐稳四族之首的位置。”   “他是天之骄子的代名词。”   归海淙却不再说下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揭园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归海淙望向远处的葱茏绿意,“他是天生的捉妖师,而我是天生的妖。”   “我们可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我怎么会知道他的后来——”   明明说得轻描淡写,可他的眼神里却总带着似有若无的伤感。   揭园盯着归海淙俊美无俦的侧脸,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却那么了解那个名叫揭暄的捉妖师。   他在说谎么?为什么?   “阿暄,你怎么磨磨蹭蹭的!”青年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到了近前。   “你是何人!” 第14章 人妖殊途   很显然,他问的是某位堂而皇之的不速之客。   “小兄弟好,在下是一介云游散修,复姓归海,单名一个淙,途经此地,在这山中迷了路,恰好撞见这位揭天师在此,便前来问路。”   揭园神色有些僵,没想到身旁的归海淙顷刻间换了张面孔,瞎话张嘴就来,一通扯得天花乱坠。   “原来是这样,我姓武,名弘,字长风。”武弘抱拳道,“既已问过路,那我二人就先走一步。”   “武天师,幸会幸会!”   “虽揭天师已为我指明道路,但此地实在复杂,不如让我随二位天师同行?”   武弘刚要拒绝,怎料问路男子立刻道:“方才揭天师已然同意了,不知这位天师意下如何?”   归海淙连连冲揭园使眼色,揭园无奈,只好冲青年颔首示意。   “既然宥阳已经答应了,那就一道走吧!”武弘不情愿地答应了。   天光已经大亮,灿烂的金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进来,仿佛一切阴暗污秽都无所遁形。   三人穿行在参天的树林之中。   “阿暄,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同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吗?”武弘落后了两步跟揭园并肩,小声道。   “我……一时没拒绝得了。”揭园道。   武弘狐疑的目光在独自走在前头的归海淙身上打了个转,刚要开口。   “不知二位天师此行为何?”归海淙忽然回过头问。   武弘打住了刚刚的话题,回答道:“我二人路经此地,见山中有恶妖袭击过路百姓,自然要为民除害,捉住这只作恶的妖怪!”   归海淙听了连连点头:“不愧是参加大比的人物,两位天师真是心怀苍生,大爱无疆!我辈中人都应当效仿两位的仁义之举才是!”   武弘被他夸得一愣,摸了摸后脑勺跟着点头:“归海兄谬赞了!”   “武兄叫我归海就行,哈哈!”归海淙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十分淳朴无邪。   “那归海兄就叫我长风好了!”武弘傻呵呵地笑起来。   “长风!”   “归海!”   “长风,我跟你说——”   爽朗的笑声穿过树林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地扇着翅膀逃远了。   眼见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几句话便打成一片,揭园是满头的雾水,只能佯装理解。   “你不会用词就不要瞎用……”趁武弘不注意,揭园从归海淙身后走过,低声提醒道。   什么心怀苍生,大爱无疆,简直胡扯一通。   归海淙一边笑着一边道:“你相信我,他听不明白。”   像是怕揭园听不懂似的,他立马又补充道:“你这位好兄弟,出了名的没文化。”   懂了,没文化跟没文化的碰撞,这局他融入不了。   揭园无语地看向一旁静谧的林子,一道黑影忽地从中窜过。   “有人!”他登时出声示警。   “是我们一直在追的那只!他身上有却云留下的气息!”武弘收起跟归海淙侃大山的憨笑,两道浓眉直立,一眨不眨地瞪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压着声音道。   “我们追!”   说完,武弘一马当先地奔了出去。   揭园和归海淙对视一眼,也跟着追上去。   “我们已经追了他两三日了,他被我的刀所伤,伤口不能愈合,逃不了多远的!”武弘边追边道,又转向归海淙。   “归海,你从侧边绕过去,或许能包抄他!”   “好!”归海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果然,就如武弘所言,原本离他们有段距离的黑影越逃越慢,武弘跑得更快了。   揭园已经快跟不上他了。   “给老子留下!”武弘一个飞身,一拳轰在黑影后心,紧接着高声喊道,“却云!”   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刀应声出现在他手中,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直劈而下。   “啊!”黑影惨叫一声,滚地葫芦似地向前一摔,掀起满地的落叶与尘土。   长刀顿时落空,砸在地上,武弘正待拔刀,黑影却忽地回头,亮出了利爪!   “宥阳!”长刀脱手,武弘被蓄力已久的一爪拍飞,直直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震落无数的树叶。   揭园临危受命,来不及多想,迎着黑影凶猛的目光冲了上去。   可揭暄的法器到底叫什么?他不知道。   揭园无奈,情急之下,他只好咬破手指,动作生疏地勾出一个图案,图案成型,立即发出荧荧白光,直奔黑影面门。   “滋啦——”火焰灼烧皮肤的声音令人牙酸,黑影再度高声惨叫。   可又一次的受伤,换来的却是黑影愤怒狂躁的咆哮,他似乎被激怒了。   一时间,本来静谧美好的林间狂风四起,浓郁的黑雾遮云蔽日。   黑影一声怒吼便朝着揭园扑过来,高高跃起的动作让揭园清晰地望见他猩红的眼睛和锋利可怖的森白獠牙。   “小心!”   揭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并没有直面这种生死搏斗的任何经验。   武弘来不及喘口气,赶忙飞奔过来,挡在了揭园身前,不出意外,黑影全力以赴的攻击全盘落在他身上。   下一刻,武弘再一次被狠狠拍飞,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武弘!”   黑影凶恶地盯住揭园,缓缓逼近。   “砰——砰——”心脏跳得剧烈又快速,揭园紧张地与他对峙。   可眼前种种,怎么看都像个死局。   “揭暄!”迷乱蔽目的黑雾之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揭园不禁望去,归海淙的身影随之显现,只是相当遥远。   可这一望,他遽然顿住,他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他眼里的归海淙身上干干净净,而眼前的黑熊精,同样从始至终都没有颜色!   揭园震惊地瞪着这一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归海淙奋力狂奔:该死,这个幻境竟然压制了他的力量!   黑影扬起利爪,一爪抓在了揭园胸口,巨大的力量仿佛要撕碎他的身体,鲜血止不住地喷出。   揭园的身体像纸糊的风筝似地在空中翻转了两圈,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咳咳、咳——”   揭园捂着剧痛的胸口,鲜血从唇角淌下,整个人虚弱不堪,但黑影并未善罢甘休。   他如跗骨之俎般追了过来,阴森的鬼哭声回荡在四周,仿佛在庆贺敌人的死亡。   “揭暄!”   揭园遥望拼命往这里跑的归海淙,眼中流露出一丝惘然:他要是死在这里,幻境会不会因此破碎呢?   归海淙似乎看懂了揭园的眼神,琥珀色瞳孔猛地一震,什么都来不及想,话已经从口中脱出。   “是玄天!”   他直直地望着揭园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   “你的法器,叫玄天!”   他怎么知道?揭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情况紧急,容不得他慢慢思考。   揭园撑着膝盖重新站起身,反手抹了一把脸,殷红的血迹落在白衣上尤为刺眼,他看也不看地低喝道。   “玄天!”   一杆通体银白的长枪蓦地现身,铁杆银枪,恍若死寂地立在那里,却透出睥睨天下的霸道和凛然。   轻轻握住枪杆,入手是寒意和坚硬的触感,揭园的眼神突然变了,没想到连名字都带着阳光温暖寓意的揭暄,却用着这般霸气无匹的武器。   当他握住枪的那一刻,闪着皓皓银光的枪头竟发出兴奋的嗡鸣声,仿佛在表达再见的欢喜和激动。   一股力量包裹着他的身体,暖意融入,胸前的伤口开始飞速愈合,莫名的情绪在胸口涌动,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他,揭园手握长枪,一个横扫,包围过来的黑雾猛地一退。   银光如蛟龙出海,揭园整个人的气势完全不同了。   彷徨、忐忑、恐惧和茫然,统统被驱散,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脚步沉稳有力,将手里的枪挥得虎虎生风,就像另一个人。   归海淙看得心口一痛,脚下却不敢停   黑影前扑,揭园长枪刺出,不偏不倚地刺中黑影肩头。   黑影哀嚎一声,身上的黑雾退散,露出一张熊脸,竟是只黑熊精!   黑熊精恼羞成怒,不顾肩头流血的伤口,逼到揭园面前,张开血盆大口——   揭园长枪点地,仰面借力,脚尖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脱离了黑熊的攻击范围,揭园一撑地,轻盈地翻了个身,在半空中云枪一转,借力打力,攻击黑熊的下盘。   黑熊只顾追击,不知防守,顿时痛呼一声,身子一歪,再一次摔了个狗啃泥。   两次吃亏让黑熊精顿觉不妙,爬起来就要逃。   一转头,归海淙已经赶到,抬手一击切断他的退路,黑熊精急转头从另一方向夺路而逃。   “哪里跑!”   归海淙的声音里夹杂愤怒,身影迅疾如电,揭园同样追了过去。   接连受伤的黑熊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两人一前一后地堵住了。   “天师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黑熊精见势一改刚才的凶恶,伏趴在地上,张口就是求饶。   “饶我一命!”   “饶你?那些被你所伤的百姓该如何?”揭园蹙眉,长枪顿在身侧,静寂无声。   黑熊精一个劲地作揖求饶,闻言辩道:“那些人上山猎鹿,却将我儿残忍杀死,我心痛难忍,才会攻击他们!”   “我只不过,想叫他们再不敢来这山上打猎罢了!”   “人的性命是命,难道妖的性命就不是了么!”   黑熊句句泣血,在空旷的丛林里久久回荡,揭园无言以对。   “你在等什么!”归海淙走上前,打断了黑熊精,“还不快杀了他!”   “他不过是在狡辩而已,你竟然被他动摇了吗!”   归海淙见揭园迟迟不动手,不再劝说,直接抬手并指,一道蓝色剑光从黑熊后背穿心而过。   “呃——”黑熊精不敢置信地低头,又艰难地抬头看向揭园,开口道,“善恶有报,我有什么错……”   说完,气绝而亡。 第15章 遇圣景一   “你到底在想什么?”归海淙重新看向揭园,不悦道,“就在刚刚,这只妖怪还要杀死你,你居然被他几句话说得犹豫不决了!”   “他说的……”揭园抬起原本低垂的头,直愣愣地问归海淙,“有错么?”   “你说什么?”归海淙被问的满脸愕然。   “人伤害妖可以,妖伤害人却不行?”揭园问得坦率,“这是什么道理?”   “捉妖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伤人作恶的妖当然该杀。”归海淙满眼的震惊,“你……你作为揭家后人,你怎么能……这么想?”   “揭家后人又如何?我又不是他。”揭园视线转向已经没了气息的黑熊,“你刚刚为什么叫我揭暄?”   归海淙眼神躲闪了一下,掩饰道:“我不知道武弘昏过去了,怕暴露你的身份。”   可你连揭暄的法器叫什么都知道,揭园沉默地望着地面,没有作声。   “你还不知道试炼大比要做什么吧?”归海淙果断转移了话题,“趁武弘还没醒,我跟你讲一讲。”   “试炼大比是年轻捉妖师的试炼,只要在三十岁以下不管是四大家族还是散修,都能够参加。”   “考虑到参加者的安全因素,试炼以两人组队的方式参加,但四大家族所属出于公平,默认不会选择自己家族的队员。”   “参加者采用随机抽取的方式选择不同的地域,在一年内收集足够数量和级别的妖心,才能进入最后的大比。”   “进入最终大比,则是比拼参加者自身的实力。”   “依旧是随机抽取,不过是抽取自己的对手,经过激烈的角逐,最终优胜者便成为新的捉妖师联盟盟主继承人。”   “当然,如果优胜者出自四大家族,他的家族也会成为公认的四大家族之首。”   听到这里,揭园产生了新的疑问:“这种比赛机制,四大家族的人岂不是占尽优势?”   基于家族根深叶茂的实力,他们无疑会拥有高出散修数倍的资源和支持。   归海淙理所当然地道:“在一个大家族里,能够得到家族资源的倾移,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要知道家族内部的竞争和倾轧,或许比大比中更加残酷。”   但犹豫了一下,归海淙又说:“不过,许多人的想法跟你一样,所以越来越多的散修选择加入四大家族,为了得到更好的修炼资源和环境。”   “还能加入家族?”揭园不禁讶然。   “是啊,家族庇佑成员,成员壮大家族势力,双赢的局面,而且普通捉妖师的死亡率很高,但成为一个捉妖师却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所以除了特别厉害喜欢独来独往的,大部分捉妖师都被四大家族招揽了。”归海淙点着头说道。   “既然是这样,”揭园面露思索,然后话锋一转,“那么捉妖师应该会发展得更好才是,为什么一千年以后,人间几乎没了捉妖师的踪迹?”   而妖却依旧存在。   归海淙忽地顿住了,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他。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揭园轻挑眉,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先把妖心收起来吧。”归海淙指指地上。   “收起来?”   “嗯,你身上应该有专门收集妖心的法器,别忘了你现在正在参加试炼,我看看……”归海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揭园一番,最后定格在了揭园腰间的玉佩上。   “我猜应该是这个,你试试把灵力输进去。”   揭园依言试了试,玉佩果然发出白光,黑熊的妖心随之消失了。   “你……是不是学过捉妖?”归海淙后知后觉地问道。   揭园抬眼模仿他的语气:“你……才发现?”   “我也姓揭,学过捉妖应该理所应当。”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嗯……因为我一直没有看出来,”归海淙耸肩,“你明明就是个普通学生——”   “我也没发现,你非但不高冷矜持,还是个话痨。”揭园以牙还牙。   “你怎么学我说话呢?”归海淙终于发现了揭园的异样。   “没什么。”揭园躲开他疑惑的目光,扭头朝武弘走去,伸手推了推,“武弘,武弘!”   “你不会这么叫他。”归海淙跟过来,提醒道,“叫长风,比较……合适。”   揭园顿了顿,还是改口道:“长风、长风!醒醒!”   武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他勉强靠着树坐起来:“那妖怪呢!去哪儿了?”   “等爷起来,给他好看!”   “妖怪已经被我们杀了,等你起来我们都该被他吃了!”归海淙一点不给面子地说道。   “杀了?”武弘愣了愣,猛然转向揭园,“你刚刚怎么了,一个劲地发愣,一点都不像你。”   “你平时可是见了妖怪只管往上冲的脾气……”   “我……”揭园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大概是最近在这深山老林里吃得太差了,影响了揭天师的体力!”一旁的归海淙草稿都不打地抢着说道。   揭园讶异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编起瞎话一套一套的,不过他跟武弘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随意了?   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   “哈哈,这样啊,离这座山不远应该有个小镇,我们可以去那儿落脚一晚,休整休整,吃顿好的!”武弘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笑道,微微苍白的脸色不能遮掩他满身的豪气。   “你……”揭园欲言又止。   “不妨事!再来十个妖怪我也不怵!”武弘一挥手臂,“搭把手!”   揭园就伸手扶了他一把。   “一点小伤,没事,走吧!”武弘大咧咧地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潇洒说道。   三人于是朝着武弘所说的小镇方向出发了。   一路上归海淙充分发挥作为话痨的优势,有意无意地套着武弘的话。   武弘又是个直肠子没心眼的性子,三言两语的,什么都说了。   揭园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从两人的废话里拣有用的听两句。   原来他们抽中的是圣家所属陵城下的贺州,现在所在的位置则是如鸠山。   从武弘口中他还得知,这次试炼所需的妖心他们已经收集完毕,剩下只需要全心准备一月后将在阳城揭家举办的大比就行了。   而两人的归途恰好经过如鸠山,才会有此一事。   “等一下。”揭园忽然道,聊得火热的归海淙和武弘不解地停住脚步。   揭园双目如电,陡然射向一个方向,那里林深叶茂,草木繁盛,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怎么了?”武弘低声问道,同样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   “那里有人。”揭园放轻脚步,缓缓靠近树林,归海淙和武弘悄然跟上。   刚才武弘两人专注于聊天,只有他一直在观察四周,意外察觉到树林深处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   “是谁在那里!”   不等三人摸到近前,树林里的人里面似乎也有个洞察力出众的家伙立刻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   既然已经被揭破,就没必要躲躲藏藏了,三个人从树后走出,迎面上前。   “圣景一?你怎么会在这里?”没等对面开口,武弘先是吃惊道,“我明明记得你抽到的是滨州!”   揭园和武弘两人,一个沉默地打量来人,一个则怒目以对,谁也没有注意到归海淙陡然一变的脸色。   “试炼只说在规定区域捉妖,又没说不可离开那里。”   树林里站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翩翩公子,瞧着二十几岁的模样,面若冠玉,眉眼如画,一身天青色长衫,折扇轻摇,脸上噙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一派温文尔雅的作风。   说话也是文绉绉的,倒像个养尊处优的读书人。   “长风公子,切记谨言慎行,莫要随意攀诬。”   圣景一笑着说道,虽是批评之言,由他口中说出,却只让人觉得温润如玉,没有一丝棱角。   “我呸!大家都是捉妖的,你在这儿装什么装,这么有才你去赶考去啊!”武弘大翻白眼,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我不过随便问了两句,你就跟我挖了你家祖坟似地跳脚,不是心虚是什么!”   那被叫作“圣景一”的青衣公子摇了摇头,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依旧平和,仿佛这几句粗俗的话针对的不是他一般。   “长风公子,你这张嘴让你吃的亏还少么?若不是有宥阳公子为你遮掩,你恐怕不能如此健全地站在这里同我斗嘴。”圣景一眨了眨眼,漆黑的睫毛微颤,唇角微扬,笑不露齿,宛若好友间开着亲昵的玩笑。   “你该好好谢一谢宥阳公子才是。”   他慢悠悠地拖长了尾音,清俊的脸上是春风般的笑意,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果不其然,武弘立时被挑衅到了,就差指着圣景一鼻子骂了:“我们兄弟的事情,用不着你假惺惺!”   圣景一笑得更真诚了:“我竟不知此事,不知是长风公子改姓了揭,还是宥阳公子投进了武家?”   武弘脸涨得通红,要不是被归海淙拽着,就要冲到圣景一面前撕了他那张笑面狐狸的面具了。   “长风。”揭园看不下去,喊了武弘一声。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揭园只好清了清嗓子。   “既然景一公子在此有要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长风,走吧。” 第16章 落脚南临   “不是说他们已经离开贺州了吗?”三人刚一离开,圣景一和煦的笑容立刻消散得干干净净,如玉的面孔顿时阴沉无比。   “属下调查有误,请少主责罚!”登时有一人跪了下去,忙不迭地请罪。   “没用的东西!”圣景一眼神里满是厉色,“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   “还等什么,还不跟上他们!给我盯紧,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报给我!”   “是!”   那人应了一声,转头消失在揭园等人离开的方向。   圣景一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带着不愉的目光在树林中睃巡良久,才道:“确定就是这座山?”   “是,我们最后收到的消息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但人,一个也没回去。”   “吩咐下去,继续搜查,把这座山翻开也要找到,切记要隐秘,在没弄清楚揭宥阳和武长风为何出现在这里之前,谁若是泄露了一丝半点——”圣景一扫视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几个人,忽地笑了一声,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要赢过他!”   明明是笑,却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如坠深渊。   “阿暄!”武弘绕到揭园前面,不满地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拉走,圣景一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我们就该抓他个现行!”   揭园目不斜视:“你继续待在那里,这辈子也抓不到他的现行。”   “怎么会?”   “你会在他面前做坏事吗?”揭园很干脆地说。   “那……应该不会。”武弘尴尬地摸了摸头,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让他自己去猜我们要做什么,他猜不到就会着急。”揭园回望幽深阴暗的丛林,他的瞳孔在阳光映照下如同两颗质地通透的黑曜石,却藏着很深的过去。   “人一着急,总是容易犯错。”   归海淙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下意识瞥了揭园一眼。   怎么说呢?说揭园城府深,他却脱口说出那么天真的话,说他单纯,他又总能轻易看破别人的伪装。   “还是阿暄聪明!”武弘傻呵呵地笑,“怪不得星潼总让我多动脑子!”   星潼?揭园瞄了归海淙一眼,归海淙却轻轻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这是谁。   揭园只好含糊道:“我随口一说,小镇还没到吗?”   “你们看,就在那里!”武弘当然不会注意这种细节,往前跑了两步,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喊道。   揭园和归海淙跟着快步上前,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瞧见高低错落的众多屋舍。   “那是南临县,位置偏了点,但看着还挺热闹的。”武弘介绍道。   揭园点点头,抬头望天:“我们快些赶路,天黑前多半能赶到那里。”   他话音刚落,武弘连着咳了好几声,估计是刚跑的那两步扯到了伤口。   “我们去找个医馆给你开些药。”揭园目光下移,落在武弘划了好几道口子的衣服上,“再找个客栈落脚。”   “那快走吧。”归海淙伸手扶着武弘道。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即将湮灭的落日和若隐若现的银月交相呼应,风里的温度悄然无息地下降,穿梭于人间,卷走声音、味道和落在地上的花瓣。   天空像是浸了冷水似的,色调变得既冷又深。   “总算是到了。”归海淙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眼前低矮的城墙上“南临”两个大字说道。   天色已晚,城门即将关闭,门口没什么人。   三人踏着暮色走进南临县,高大古朴的城门在他们身后慢慢合拢,仿佛将一切的迷雾统统关在了外面。   最后一缕昏黄日光逐渐消失在地平线,日月交换,晚风拂过三人脸庞,目光所及,街道上行人寥寥。   归海淙和揭园搀扶着脸色愈加苍白的武弘,走进一座门口挂着灯笼的小楼。   “三位可是要投宿?”高高柜台后站着个清瘦的中年人,揭园等人进门时他正伏案写着什么。   揭园走近一瞧,大约是账本之类的。   “对,我们过夜。”   “要几间房呢?”中年掌柜放下笔,摸了摸稀疏的山羊胡。   揭园回头看了看同伴,道:“三间。”   掌柜似乎有些诧异,扫了一眼揭园身后的归海淙和武弘,慢悠悠地说道:“敝店地小,没那么多间屋子,现下只余两间。”   “几位可住?”   “住。”揭园立刻道,“就两间。”   “不知几位公子名讳?”掌柜点点头,翻开另一本簿子问道。   揭园依次报上几人的姓名,掌柜仔细登记在册后从柜子里取出两把钥匙,招呼一旁的小二道:“阿虎,带客人上楼。”   “来了!”   正收拾桌椅的张虎答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接过钥匙对揭园三人道:“几位公子,随我来吧。”   小楼有三层,张虎领着三人径直上了三楼,开了相邻的两间房门。   “就是这两间了,几位公子要我送些吃的过来吗?”   “麻烦了。”归海淙扶着武弘进了左手边的一间,揭园则留在门口对小二说道,“不知这附近可有医馆,我好友受了伤,须得医治才行。”   张虎迟疑道:“这会儿恐怕街上的医馆都已关门了……”   揭园摸了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低声道:“还请小哥帮我想想办法,多少钱都不打紧。”   幸好经归海淙提醒,寻到了揭暄随身携带的钱财,不过猜也知道,既然揭家二十年来稳坐四家之首,定然不会缺钱。   张虎瞄一眼左右,将银子收在腰间,应道:“公子且等等,我识得一位郎中,家住得近,我这就去请。”   “多谢小哥了。”揭园说着推门而入。   武弘已经脱了外衫,闭目躺在床上,归海淙则站在床边。   “小二去请大夫了。”   “那就好。”归海淙松了一口气,又拉着揭园的胳膊出了房间,合上房门才道。   “脱了衣服我才瞧见,没想到他伤得那么重,还跟我们赶路到这里。”   揭园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归海淙有些奇怪。   “他……”揭园顿了顿,才道,“跟宋成予很像。”   去年他参加临床技能比赛的那天,休息时注意到一个未接来电,宋成予的,他回拨过去。   宋成予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上来就喘着粗气问他:“揭园,你在干什么呢?”   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学习、开会、做实验还有打工,宋成予对此很清楚,所以很少会特地打电话来问他在做什么。   虽然觉得不太寻常,但揭园还是回答了宋成予:“参加临床技能比赛,马上进候考区。”   电话那头的人松了口气,语气轻松:“没什么事,就是有个学习问题,下次再问吧,你好好比赛!加油!”   那是第一次,宋成予甚至没等他反应,就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愣了愣,才把手机关机放回了储物柜。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宋成予遭遇车祸后只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120,一个给他。   宋成予因此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却告诉他是跟朋友去玩。   如果不是偶然听到宋成予跟周辰的对话,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得知真相。   “成予,你确定要瞒着揭园吗?”   “学长,算我拜托你,别告诉他。那天……我给他打电话了,他要是知道我骗他,肯定要生气了。”   “可是……你为什么只给他打了电话?”   “给我父母打的话,他们肯定吓坏了。”宋成予停顿了一下,很笃定地说,“我相信揭园是那个最镇定,也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的人。”   “但你最终没有选择告诉他,不是吗?”   “是啊,他明明都要比赛了,却还是给我回电话,他可是揭园。”宋成予很轻地笑了,“本来我还有一丝不确定,但是他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影响他,也不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朋友之间,要那么多愧疚有什么用?”   武弘是不是也不想揭暄感到愧疚呢?   所以才刻意隐瞒伤势。   揭园垂下的眼眸中带过落寞,夜色流水似地淌过,不留痕迹。   “是我的错。”归海淙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太莽撞了,什么都不清楚就把你带到了那里,害你掉进了这个幻境。”   揭园倏地抬眸,眸底映入一张自责的脸。   “不怪你,冲动的是我,我太想找到那个人了。”   如果不是他去找归海淙,归海淙根本不会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里。   “可……”归海淙还想说什么,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却打断了他。   “公子,郎中来了!”张虎领着一个双鬓斑白的灰白长衫男子走了过来。   揭园顾不得多说,打开门将大夫让了进去。   “公子请放心,这位公子受的都是皮外伤,加之身体健壮,并未伤到根本,应是疲累所致的昏睡,我已给伤口敷了药,另开这几服药可请客栈代为煎药。”   床上的武弘始终在昏睡,大夫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交代道:“内服外用,不出几日就可大好了。”   “多谢大夫。”揭园递上诊金后拱手道。   张虎如来时一般引着大夫离去了,揭园给武弘盖好被子,对归海淙道。   “我留在这里守着,你去隔壁睡吧,累了一天了。”   “揭——”揭园瞥向归海淙。   归海淙随即改口:“宥阳,还是我留下吧。”   揭园轻声说:“以他们的关系,你留下他会起疑的。”   归海淙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第17章 命案现场   冷夜寂寂,有风轻拍窗棂,时不时传来几声孤鸦啼叫,令人闻之背脊生寒。   “嘶——”武弘迷迷糊糊醒转,稍一动弹就扯到前胸后背的伤口,疼痛不已。   屋内早已熄了灯火,黑暗一片,可武弘四下打量,一双晨星般的眸子便蓦地撞了上来。   他猛然一惊,而后借着窗边透进来的微光勉强辨认出端坐在他床边的人影。   “阿暄?”   “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去休息?”   黑暗里,揭暄一手托着下巴,听到武弘说话,吃了一惊似地歪头看过来。   目光清澈,又有些懵懂,没睡醒似的。   他茫然摇头,道了句:“不知。”   武弘更疑惑了,明明受伤昏睡的人是他,怎么阿暄一副睡得诸事不知的模样。   “夜里天凉,你上床来睡!”   武弘急吼吼地掀开被子,动作颇大,又是一声痛呼。   揭暄却猛地退开,摇摇头,往屋外跑去了。   “阿暄,你去哪儿?阿暄!”武弘一迭声地喊着,可身上几处伤口无一处不痛,好半天也没能下床。   他只好拍着床板喊归海淙:“归海!归海!你能听到吗!”   不多时,归海淙披着衣服匆匆赶来:“怎么了,长风?”   武弘边咳便道:“阿暄,他不知怎地,突然就跑出去了,你快追上去看看!”   武弘挣扎着想要起身,归海淙连忙一把按下,穿好衣服。   “我这就去追他,你好生躺着吧,别伤上加伤!”   “那你快去,一定要找到阿暄!”武弘重新躺回去,还不忘催归海淙。   “知道了!”归海淙口中答应着,身影已消失在门口。   客栈上下都歇下了,四处悄无声息,归海淙草草扫了一眼便发觉揭园已不在客栈里。   可一出客栈,街道冷清,没有半个人影,倒是有遥遥的打更声传来。   却更显寂寥。   归海淙顾盼左右,停下脚步,一抬手,深蓝色的水雾慢慢弥散开来,仿佛有生命似地寻觅起来。   很快,归海淙盯住了一个方位,奔了过去。   沿着这个方向寻找了大约一刻钟,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归海淙提起的心忽地一落,不自觉地慢下脚步,生怕惊扰了不远处的人。   但那人浑然不觉,只背对归海淙坐在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枝头,双手撑着树枝,有树叶掉落在他肩头,他却仰头望着月亮,安静无声。   “揭园?”   不知道揭园是怎么回事的归海淙试探地叫了一声,那枝头坐着的人受惊般回过头来,雪玉似的脸庞在树影朦胧间一闪而过。   归海淙惊讶的目光中,揭园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竟不慎从树上直直坠下。   “揭园!”归海淙下意识冲了过去,一把接住掉下来的人。   可怀中的人却好奇地睁开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眼睛,直盯着他,脆生生地来了句。   “我不是揭园!”   归海淙心中狐疑,难道这又是揭园开玩笑的方式?   但他还是顺着问道:“那你是谁?”   揭园眯起眼睛,杏眼顿时成了弯弯的月牙:“揭暄!”   清脆的嗓音宛如大珠小珠洒落玉盘,圆转动听。   “你说什么?”归海淙的手倏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望着怀中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表情。   不、并不陌生。   魔咒似的两个字再次响起:“我叫揭暄!”   附赠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张唇红齿白的脸,这双明星璀璨的眼睛,笑起来果真好看极了。   好看得似曾相识。   归海淙脸色大变,几乎控住不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他松手将人放下。   自己却失了魂似的,口中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揭暄不解地看着面前自言自语的男人,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的熟悉和安心,但他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凭着本能去应对。   入夜后的南临县寂静非常,井然有序的屋舍黑漆漆地矗立其间,伴着靛蓝的天,远远望去,宛若一幅隐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写意水墨画。   归海淙沉浸在混乱的情绪里,脸上满是失魂落魄。   “诶?”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揭暄的注意,他忽然转向某个方向,瞪得圆咕隆咚的眼睛里充满懵然。   下一刻,他便招呼也不打地窜了出去,背影灵活敏捷,活像只忙于逃命的兔子。   不等归海淙有所反应,揭暄瘦削的身影已然被夜色淹没,仿若掉进墨水里的一滴水,再寻不见。   揭暄沿着街道房屋间的空隙左右穿行,他的速度很快,黑暗和陌生的环境好像对他没有任何阻挠。   不出片刻,他驻足在一栋宅院前,院门前挂着明红的灯笼,两点烛火幽幽,高大的红漆木门严丝合缝地紧闭着。   揭暄盯着红灯笼瞧了瞧,四下无人,他向一旁迈出两步,来到院墙边,随后一跃攀上了院墙。   一声闷响,他轻盈地落在院内,院子里安静的有些诡异。   揭暄沿着墙根往里摸去,绕过影壁,主屋也是静悄悄的,因此突然响起的桌椅被碰倒的脆响显得格外突兀。   更奇怪的是,偌大的宅院里,没有任何人被惊醒,他们似乎睡得太沉了些。   揭暄自然不会思考这些,他被这动静吓得怔在原地,可某种最原始的冲动却驱使他的身体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   揭暄一把推开发出声音的那间屋门,月光顺着打开的门倾泻而入,屋内的摆设不过是寻常卧房的模样,可当中的空地,却让他瞬间瞪大双眼——   屋子正中央,有两个人,一个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刀刃完全没入皮肤,只余刀柄在外。   另一个则站在旁边,着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甚至连眼睛都被遮住了。   地上的男人只穿着就寝时的白色中衣,此时白衣被血浸的触目惊心,而男人惊恐地瞪着眼,表情僵硬,已然没了气息。   “你……是妖吗?”揭暄缓缓转向另一人,不太确定地问道。   黑衣人非但没有理会他,反倒反应迅速,转身就往窗户边逃去。   揭暄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拽住黑衣人的衣摆。   黑衣人显然没想到揭暄的动作如此迅疾,推窗的手抖了抖,旋即回头对着揭暄就是一掌。   揭暄下意识抬手去挡,这一掌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他的身体骤然后退,另一只手却并未松开,依旧紧紧地攥着黑衣人的衣摆。   “松手!”黑衣人一开口,竟是个低哑的女人声音。   “不!”揭暄却咬着牙不肯松手,眉宇间尽是倔强。   黑衣人无法,旋身一扯下摆,衣衫应声断裂,揭暄握着一块布摔在地上。   “你听到我的声音了。”黑衣人冷声道,女性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柔媚,全是彻骨的寒意。   “你——”揭暄刚说了一个字,黑衣人手起刀落,将他劈晕过去。   “留不得……”黑衣人轻声呢喃,话音里带着些微的歉意,“对不住了!”   黑衣人转身拔出男人胸口的匕首,对准揭园就要刺下——   “住手!”归海淙几乎破音,抬手就是一道蓝光,打落了黑衣人手里的匕首。   铁器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这一回,黑衣人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来人,直接一个闪身,撞开窗户翻了出去。   等归海淙追上去推开窗户,黑衣人早已鸿飞冥冥,茫茫夜色里只有无形的冷风在游荡。   归海淙返回揭暄身旁:“揭暄,你怎么样了?”   揭暄紧闭双眼,没有醒来的迹象。   归海淙将手指点在揭暄眉心,淡淡的蓝色雾气从指尖缓慢逸出,再一点点进入揭暄体内。   “咳咳……”少顷,揭暄醒转,费力咳了两声,然后环顾四周,疑惑道:“归海淙?这是哪里?”   “我……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似曾相识的问话从揭园口中说出,唤起归海淙并不久远的回忆,他的嘴唇颤了颤。   怪不得、怪不得揭园坠下悬崖那回问了同样的问题。   原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那里,可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揭暄、揭暄明明早就……早就——   一时间,归海淙心乱如麻。   “归海淙、归海淙?”等他回过神来,揭园正问着他,“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归海淙摇摇头,解释道,“我被武弘喊醒的,他说你不知怎么就跑出去了。”   不知怎么地跑出去?听了归海淙的话,揭园心里一沉,没想到即便进了未知的幻境,这种梦游一样的怪事还是没有消失。   归海淙接着说道:“我一路追到这里,结果看见有个黑衣人想要杀你,被我吓跑了”   “黑衣人?要杀我?”揭园左右看了看,却蓦然注意到一旁的男人,“这是什么!”   归海淙当然也看见了,他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   “他死了,应该是那个黑衣人做的。”   顺着归海淙的视线揭园瞧见地上沾着鲜血的匕首,忍不住生疑:“刚刚这么大动静,这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听到吗?”   揭园这么一说,归海淙也是一愣,对啊,自己那一声大叫,就算睡得再沉也会被吵醒吧。   “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没多久归海淙就回来了,面色有些凝重地说道:“其他人都在熟睡……”   “可他们不是自然睡着,而是被妖力催眠了。”   “妖?”揭园微微蹙眉,“你是指,南临县有妖作乱?”   今夜的归海淙情绪似乎格外低落,他沉着脸点头。   “那个黑衣人,恐怕不是人。” 第18章 四小天师   黑夜寂然,人声遥远。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揭园警惕地望了一眼暂时还没动静的院子,提醒归海淙,“有人要来了。”   尽管这满院的人都在沉睡,可旁的人家却没有,在这安静的夜里,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一家听不到或许有可能。   这么多人家恐怕瞒不住。   那么还留在现场的他们必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归海淙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们走!”归海淙点了点头,伸手牵了揭园的手往外走。   揭园愣愣低头,目光落在归海淙有力的手上。   归海淙像是下意识做出了这个动作,熟稔得让他惊讶。   他们之间有熟悉到这个程度吗?   最终揭园什么也没说,顺从地跟着归海淙离开宅院,在夜色掩映下回了客栈。   “长风,你在做什么?”   一回到客栈,就见武弘倚在窗边,大约是听见开门的动静,正慌慌张张地关窗户。   武弘回过头,神色慌乱:“没什么,屋里太闷了,我就透透气。”   伤得都站不稳了,还要跑到窗边透气?   揭园狐疑地瞧着武弘身后还开着条缝隙的窗户,归海淙却没想太多,走过去扶武弘。   “你受了伤就别吹冷风了,还是在床上躺着养伤吧。”   揭园则顺手将窗户关拢,刚一靠近,窗外便有个黑影扑棱棱地闪过,他未及看清就不见了。   “阿暄,你刚刚跑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武弘上床躺下,问起今晚的事。   揭园和归海淙早已在回来的路上统一好了口径。   “我感觉到了妖力波动,冲出去查看,结果遇到妖怪杀人,就打起来了。”   归海淙接着说道:“正好我也赶到,那妖怪见势不妙,趁机逃走了。”   揭园颔首:“我们怕一会儿闹起来说不清楚,就先行回来了。”   “杀了人?”武弘大惊,差点牵动伤口。   “对,看来这南临县也不如你所说那样祥和安宁。”揭园慢慢说道。   “怎么会呢?”武弘面露疑惑,“几年前我曾与父亲同行,路过这里,父亲说过,南临多年太平,是少有的没有妖邪作乱的县城啊。”   “没有妖邪作乱之地,却出了公然在城内杀人的妖怪?”揭园闻言不禁沉眉。   难道这妖怪是别的地方来的不成?   这话他并未说出口,此时一切都是未知。   “不如我们都早些歇息,明日我和归海走一趟去查探情况,再行讨论。”   “揭……宥阳说的没错,长风你先安心歇下,等明日再说。”归海淙附和着揭园的话。   “也好。”武弘只好应下,将被子拽了拽,“我也困了。”   揭园转身熄了烛火,和归海淙一同出了房门,进到隔壁房间。   “你睡床上吧,我在地上凑合一晚就行。”一进门,归海淙抢先说道。   揭园自然是拒绝:“我没事,以前打工的时候露天广场也睡过。”   说着他便将床尾的另一床被子抱着往地上铺,归海淙抬手拦住了他。   “那就一起睡床。”   “不……”   “别争来争去的了,我好累,折腾了一整晚,我要睡觉!”   归海淙夺过揭园手里的被子放回床上,又按着揭园的肩膀:“就这么定了,你睡里边,不许乱动!”   揭园无奈,只好上了床。   客栈的床铺足够宽敞,就算是两个大男人并肩躺着也不会拥挤,更何况揭园比一般同龄人更瘦。   归海淙躺下后甚至觉得有些空,他出去的时候着急,并未燃起灯火,屋子里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丝声响。   虽然嘴上说着困了,可真正躺到床上时,他却无比清醒。   而另半张床上的人呼吸不稳,大约也并未立刻入睡。   “你以前,打什么工要……睡露天广场?”   归海淙蓦地开口,打破了沉闷的氛围。   久久无人应答,正当归海淙以为揭园真的睡了时,却听到他干净的声音。   “你听过代排吗?”   “代排?”归海淙没听说过这个词汇。   “就是帮别人排队买各种门票还有一些限时限量发售的东西,有时候要通宵排队。”揭园说得轻描淡写。   “你……很缺钱吗?”归海淙有些犹豫地问。   揭园再一次沉默了,不过没有沉默太久,他的语气平平:“我要养活自己,还要交学费。”   这样的基本常识大约也只有归海淙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会不懂。   “阿松说,我还挺有钱的。”归海淙翻了个身,背对着揭园说道,“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交学费。”   “为什么?”揭园睁开眼睛,屋里的光线微弱到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都不看新闻的么,我最喜欢做慈善了。”归海淙不耐地嘟囔道,“积德!”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居然喜欢做好事积德……也不知道是积德给谁看。   黑暗中,揭园忍不住摇了摇头。   “让你不要动,我都快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归海淙恼羞成怒似地又翻身过来对着揭园,凶巴巴地道,“你还不赶紧睡觉,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呢!”   揭园当场指出:“是你主动问我问题的,不然我已经睡了。”   归海淙被说得不吭声,揭园松了口气,这人总算是安生了。   他偏回头,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一只掌心温热的手忽地覆了上来,手掌宽大,完全盖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你刚刚偷看我了,不许看!”   “我要睡了,没有看你。”揭园无声叹气,归海淙真是说风就是雨,一会儿一个心情,像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   “不是,我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看我?”   眼前的手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在夜里也亮晶晶的眼睛,以及其中不满的情绪。   归海淙一手撑在揭园身侧,探到揭园上方,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揭园深吸一口气,直视归海淙道:“归海淙,你睡不睡?”   四目相对半刻,归海淙气势一滞,莫名有点心虚,讪讪道:“我本来就准备睡了,还不是怪你!”   归海淙重新躺下,还不忘虚张声势:“睡就睡,谁再乱动谁是小狗!”   揭园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   寂静中,细微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安稳,如一叶扁舟晃晃悠悠驶入芦苇荡,水波不兴。   正如揭园所料,第二日晨起,城南李家儿子被杀死在家中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南临县,街头巷尾俱是讨论这件事的人。   揭园和归海淙一路听着人们的议论,来到街对面的茶楼吃早饭。   “话说有这么一件事,阳城锦州的千章山上有一条大蟒蛇成了精,年岁颇久,妖力大成,其他妖怪都惧怕他,不敢与之争锋。”   “久而久之,这蟒蛇精便自以为法力无边,胆大包天起来,竟跑到山下的镇子上强抢民女。”   “见那女子不肯从,又一时恼怒,当场显露原形,将女子一口吞下!”   刚一坐下,两人的注意力就被端坐在茶楼中央台上的说书先生给吸引了。   一张状元桌,一块紫檀醒木,留着白胡子的说书人精神矍铄,双目明亮,手执折扇,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香茗。   “诸位猜怎么的!”   话到此,说书人忽地停顿,刷的一展十二骨的折扇,扇面上不似一般绘着的山水鱼鸟,尽是些形貌诡谲的妖怪。   说书人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热茶。   台下的看客们自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裴先生别卖关子了!”   “裴老先生,您快说下去吧!”   “那女子如何?”   鹤发童颜的裴先生拇指和中指按住惊堂木左右,食指搭在中央,用力抬起,再干脆利落地一拍。   “啪——”   四下的议论和起哄便都消失了,茶楼里再度平静,吃着早茶的客人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裴先生。   “各位道这锦州是何等地界啊,那可是揭家所在,四大家之首,岂能容忍妖物为非作歹!”   “虽说千章山地处荒僻,但在座各位谁不知晓,揭家有位揭小天师,出了名的嫉恶如仇,从不放过任何一只恶妖。”   “要说这蟒蛇精也是命不好——”裴先生拖长尾音,又是两口茶水喝着,慢慢悠悠。   “小天师?”两人点的茶水和糕点都端上来了,揭园喝了口茶,悄声问归海淙道。   归海淙手里捏了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咬了一口说道:“小天师说的就是你、不是,就是揭暄。”   “小天师是什么意思?”揭园放下茶杯。   归海淙两口把包子吃了,给他解释道:“天师是指修为大成的捉妖师,是经过各家认证的,斩杀妖物的数量和自身实力都达到一定标准的捉妖师才能得到这个称号。”   “小天师那是人们私下里评定的,就是年轻一代里实力比较强,被很多人看好,认为他一定会获得天师称号的年轻捉妖师。”   大约是吃包子吃着急了,归海淙说着端起杯子将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豪放不羁,丝毫没有品茶的雅兴。   喝完一杯茶,他才意犹未尽地将话题转回最开始的重点。   “这会儿被大多数人认可的小天师一共有四位,也叫四小天师。”   “揭暄就是其中之一,也是里面最年轻的那个。” 第19章 为什么是他?   “那另外三位呢?”揭园又问。   “想也知道,能被大众讨论出来的,肯定是四大家各出一个啊!”归海淙又捧起一只小包子,眼露不屑。   他的眼神让揭园品出了一丝不对:“你是说这个名头有水分?”   归海淙点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四大家借机造势罢了,他们当然也担得起小天师的名头,但天下那么大,担得起的人怎么会只有四个?”   归海淙这么一说,揭园明白了,所谓的四小天师不过是将来逐鹿更高位置的铺路石。   就像他曾问归海淙的,生在四大家的捉妖师是不是比其他人有更多的优势。   或许这就是答案。   “几百年的修为,偏偏要选在那一日下山,”裴先生一敲醒木,摇了两下折扇,感慨道,“也是他命途不济,揭小天师偏巧于那日路过千章山下——”   “蟒蛇精凶恶发狂化作原形,吞下少女,其情景恐怖骇人,惊得街上百姓逃之不及。”   “光天化日,当街吃人,只闻得惊乱一片,哭喊哀嚎,不绝于耳。”   “怎一个惨字了得!”   裴先生连拍几下,清脆的拍击声响彻茶楼,楼上楼下鸦雀无声。   “说时迟那时快,嘈杂吵闹之中传来一声怒喝!”   “众人急急回首,只见一白衣少年,看打扮还未及冠,黑发高束,不怒而威,手执银枪,英姿飒爽!”   裴先生奕奕有神的眼睛一一扫过台下众人,抚着长须,神态中流露出称赞。   “少年当街而立,身形瘦弱,瞧之不过十四五,放在寻常人家恐怕还被视作孩童。”   “可这少年直视着数米长,比两名成年男子加在一起还要粗壮的大蟒蛇,丝毫没有畏惧。”   “银枪少年上前几步,挡在四处逃窜的百姓前面,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   众人听得入迷,早忘了面前热腾腾的糕点和手中香气四溢的茶水,只顾盯着中间淡定自若的裴先生。   “少年大喝一声,妖孽受死!”   “可谓是身形如电,枪风似雷霆,一人一蟒缠斗起来。”   “众人逃开,又忍不住回头看这场景。”   “一来一回数十个回合,那蟒蛇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愈战愈勇,少年身形与之一比,竟似小小孩童,不值一提。”   “蟒蛇仗着身量庞大,几次击中少年——”   台下有看客不禁低声惊呼,其余人也俱露出惊容,一副心提到嗓子眼的模样。   “又是数个回合,少年渐渐体力不支,落了下风,蟒蛇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森白,时不时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少年又一次被蟒蛇击倒,银枪也甩落一旁。”   “旁观者又惧又忧,高声叫喊少年逃跑,少年却置若罔闻。”   “蟒蛇昂首逼近,浑身闪着银光坚硬如铁的鳞片竖起,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过刹那时间,蟒蛇逼到少年跟前,大口一张——”   “惊叫声四起!”   “啪啪——”惊堂木一敲,裴先生收起折扇,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顿时一片不依不饶的喊声。   “裴老,那少年如何了?您倒是说完啊!”   “就是,裴老先生,您这不是吊我们胃口嘛!”   裴先生已然起身欲走,听闻后回首道:“若想知晓下文,只得劳烦诸位明日再跑一趟了,今日老朽已是乏了。”   说完,裴先生便绕过屏风去了后头,换上一位抱着琵琶的年轻姑娘,唱起了小曲儿。   满堂宾客们抱怨两句也便歇了声音,继续品茶听曲去了。   可座无虚席的茶楼里,却有一人不是如此。   “你这是要去哪儿?”归海淙惊讶地望着突然起身的揭园。   “我去问问那位裴先生故事的结局。”揭园十分认真地答道。   “人家靠说书为生,不会因为你破例的,问也没用。”归海淙不赞成揭园的想法,摇头劝道。   “听不到结局,我今晚就睡不成。”揭园蹙起眉头,把嘴唇抿得死紧。   “至于吗?”归海淙大为不解,忍不住问道。   “你调查过我吧。”揭园忽然翻起旧账,归海淙一脸无措,没有回答。   揭园接着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成绩很好。”   见无法反驳的归海淙只好点头。   “成绩好的人大多有个共同点,”揭园下意识瞥着远处的屏风,“都无法忍受疑问过夜。”   归海淙张目结舌,无话可说。   “不过你说的也对,他肯定不会透露给我听。”揭园收回目光,重新坐了下来。   “你就这么放弃了?”归海淙更惊讶了,他印象里的揭园可不是这么轻言放弃的性格。   揭园拿起最后一块桂花糕,应道:“一晚不睡也不会猝死。”   相比他的平淡镇定,归海淙则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写着“你疯了吗”。   自从习惯了接地气的归海淙,揭园对他丰富的面部表情见怪不怪,吃完桂花糕就拎起一旁让小二给打包好的糕点,道:“走吧,我们把这些给长风送回去。”   时间不早了,他们还得去一趟城南查探情况。   “可我还没吃完……”归海淙低头对着自己面前剩的包子苦了脸,狡辩道,“你不是学医的吗,难道没听说过细嚼慢咽比较养生吗?”   揭园无语地扯了扯嘴角:什么养生,明明是光顾着听书和说话忘了吃。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揭园并不打算跟归海淙争论,索性建议道:“那我自己回去送,在客栈门口等你,你吃完去找我。”   归海淙想了想,答应了。   揭园拎着糕点穿过热闹起来的街道,客栈离得很近,武弘早就醒了,正斜靠在床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揭园把糕点递给武弘,又给他倒了杯茶,嘱咐了几句,急急忙忙地就出了客栈。   谁料客栈门口并无归海淙的身影,揭园无法,往旁边的铺子边走了两步,边等待边随意地打量着。   “最新的杂记话本啊,书生小姐、降妖除魔、游山玩水,应有尽有啊!”   街道两边摆满了小摊,一眼望去,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其中摊主叫卖得最起劲的一家引起了揭园的注意。   揭园缓步走去,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常常一坐半天都不带挪动的,没想到这里竟有卖书的小摊,瞧着种类还颇多。   “公子可是想买书,不知公子喜欢哪种?”摊主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一袭灰扑扑的袍子,笑得憨厚老实。   “这是什么书?”揭园指着一本封面写着“捉妖记”的书问道。   “哟!公子原来喜欢这类书啊,那您可来对地儿了!”摊主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拿起那本《捉妖记》道,“这本《捉妖记》是最新出的,里头写了市面上最全的捉妖故事,另外还附了许多有名的捉妖师的画像以及详细介绍呢!”   摊主一手挡着脸,压低声音对揭园说:“悄悄告诉您,这里头的东西可都是独一份的,其他家绝没有,我给您打包票!”   揭园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有……四小天师吗?”   “有!当然有!”摊主说着开始翻手里的书,“我给您翻翻,应该就是在这后头。”   他刚刚说了……画像?揭园猛地醒过神,伸手夺过摊主手里的书,冷声道:“这个我要了,多少银子?”   摊主顿时乐开了花,咧嘴道:“不贵不贵,一两银子!”   揭园无暇关注他的笑脸,紧紧攥着那本书,从腰间摸了块银子递过去,转身就走了。   摊主接过银子掂了掂,笑容更盛,望着揭园走远的背影扑哧一声。   “又是个人傻钱多的羔羊!”   隔壁摊子的摊主探过头来:“田胖子,你又坑人!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书摊摊主把银子收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卖书的事能叫坑人么!没听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   “你懂什么!”   揭园浑然不知身后发生的一切,只顾捂着书走到街角的僻静处。   见四下无人,他才打开手中的书,如摊主所言,前头都是些捉妖的志怪故事。   一直往后翻,好半天才看见人影,揭园慢下速度,一张张扫过去,终于在中后段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揭暄,字宥阳,法器玄天,年十八,斩妖无数。”   一连串的小字后头果然附了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少年束发,杏眸柳眉,细细描摹的脸庞仿佛是他在照镜子一般。   虽早有猜想,可亲眼见到的揭园仍是不由愣住:不是错觉,除去那颗眉心痣,这个绝世的捉妖天才揭暄,当真跟他生得一般无二!   虽说同出一族,毕竟相隔千年,看着手中的画像,揭园慢慢地觉出一丝凉意攀上心头。   尽管日头正好,照得人由内而外暖融融的,街上行走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捧着书站在阳光底下的揭园却如坠深渊,全身的肌肉都绷得极紧,像是一张随时会断裂的弓,血管里每分每秒都不停歇的血液恍若凝滞,无穷无尽的冰冷在四肢百骸间蔓延奔流。   为什么是他?   这个从一开始就困扰他的问题浮出水面。   因为这张相似的脸,还是因为什么?   那么父亲呢?难道父亲的死跟他有关?   揭园脸上血色褪尽,变得惨白,视线逐渐模糊,瘦削的肩膀微微佝偻,仿佛随时将会倾塌。   有冰冷的东西流过脸颊,他抬手摸了一把,满手透明的水。   他……哭了么?   “揭园!揭园!”熟悉的名字和声音,一个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大步跑了过来,喘着粗气说道,“总算找到你了!”   即便如此,他的声音可真是好听,天籁似的。   揭园眯了眯眼睛,躲避刺目的阳光。 第20章 山神   “不是说好在客栈门口等吗?”   归海淙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白皙的脸也浮起淡淡的红晕,大约真是找得着急了。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归海淙清朗的声音传入揭园耳中,让他心神一定。   他又失态了。   这几天来他的情绪波动远远超出了过去的几年之和。   好像自从归海淙出现在他生活里,他的心就再没能平静下来。   “随便走走。”揭园低头眨了眨眼,掩下失控的情绪,强作随意道。   归海淙不疑有他,四下张望一番,感慨道:“昨晚这街道空荡荡的,白日里还真是热闹得很!”   又注意到揭园手里的册子:“你这是买了本书?”   “嗯,买来看看。”揭园点点头,顺手将书揣进怀里。   归海淙撇了撇嘴:“成绩好的人是不是还有个共同点?”   “?”揭园抬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淡淡的疑惑。   “不管在哪儿,都忘不了看书。”归海淙浅金色的瞳孔往上一翻,长长的睫毛扑闪,满脸的鄙夷。   揭园无语凝噎,不自在地道:“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了,我们还得去一趟城南,那才是正事。”   这话说的不假,归海淙也正色起来:“我刚刚一路找你,听到不少人在议论。”   揭园扫了一眼四周的人来人往,颔首道:“边走边说。”   两人在街口转弯,拐进一条人少的小道。   “听说被杀的李岩本来今天是要娶亲的。”两人并肩走着,归海淙说道。   “娶亲……”揭园一怔,昨晚夜黑风高,又逢妖怪杀人,他只想着先离开那里,也没顾上查看。   “昨夜有邻居听到动静出来却什么也没看到,以为无事发生。”   “结果今早下人见少爷迟迟不起,一推门,直接被吓瘫在地。”   “李家做布料生意,家境殷实,就这么一个独子,平白无故死在房里,李岩的父母一个昏了过去,一个又惊又怒,立时使唤人去报了官。”   “现在县衙的人都在李家呢。”归海淙把听到的都说了,又道,“我们正好趁这个时候人多眼杂,过去打探一下情况。”   揭园想了想,觉得不妥:“既然县衙的人都在,我们贸贸然过去岂不惹眼?”   归海淙却斜了眼睛睃过来:“说你聪明你又转不过弯,你忘了你现在顶着谁的名头了?”   自然是……揭暄了,揭园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茶楼里那番说书足见揭暄其人在民间的声势,若是他出现在凶案现场,大概没人会质疑。   揭园眼前忽地闪过画像里少年意气风发的笑容和白衣飒爽的英姿,心中不禁闷闷。   虽说是同样的面容,却似有云泥之别。   他终归只是一个揭园罢了。   “走吧。”他低声道。   归海淙对揭园突然的沉闷感到不解,可揭园已经独自朝前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你等等我!”归海淙顾不得多想,急匆匆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无言地寻到城南李家的院子,也谈不上寻,因为李家门口闹哄哄地挤满了人,打眼一瞧就猜到了。   “让一让,让一让!”归海淙费力开路,领着揭园挤了进去。   迎面恰好撞上维持秩序的官差,官差瞪了两人一眼,喝道:“你们干什么的,说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还不快走,莫要耽搁了衙门办案!”   归海淙挡在揭园前头,开口道:“你先别急着赶人,我们可是来协助办案的!”   “协助办案?”官差大哥豹头环眼,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模样十分能震慑住人,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归海淙几眼,显然对归海淙的话相当怀疑。   归海淙这才往旁边挪了挪,让出身后的揭园来。   对着大哥狐疑的目光,揭园清了清嗓子:“在下揭宥阳,循着妖迹而来,此地恐有妖邪作乱。”   “揭宥阳……”官差大哥念叨了两遍这个耳熟的名字,半晌恍然大悟,惊道,“你是揭家那位小天师,宥阳公子!”   “正是在下。”揭园颔首,彬彬有礼地问道,“不知可否请大人通禀一声,让我入内?”   那官差连连摆手:“既是宥阳公子,何须通禀,公子请,我这就领你进去。”   揭园微一扬眉,没想到揭暄的名头当真好用,威严苛刻的官差竟顷刻间换了副面孔。   两人跟着官差大哥走进院子,同一座院子,白日看和夜里自是不同。   揭园不露痕迹地四处打量,院子里摆放着成亲时用的物什,到处都是大红色,可相较于喜庆的装饰,院子里的人脸上却是一片悲戚。   “我的儿啊——我的儿!”西厢房的方向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嚎,以及听不真切的劝慰。   正屋里外都站着佩刀的官差,引着揭园二人进来的大哥先行进屋禀告后,一位中年男子迎了出来。   男子着靛蓝官服,眉目凛然,一见到揭园便忙道:“原来是揭小天师,久仰大名!”   “敝姓彭,是这南临县的小小县令,小天师途经南临,我却浑然不知,失敬失敬!”   彭江澣说着行了个揖礼,他虽是这一方县城的县令,但跟揭宥阳这样在百姓间素有名望,又一贯护持人间平安的人物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彭大人客气了,我本是经过此地歇脚而已,不欲打搅诸位。”揭园抬手还礼,很客气地说着,“然昨夜察觉城南有妖气出没,今晨又闻城南命案,故特来一探究竟。”   “还望彭大人不要怪罪。”   眼前少年显然还未及冠,但姿态落落大方,言辞有条不紊,颇有大家风范,不愧是传闻中有望成为最年轻天师的宥阳公子。   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能有小天师来帮忙我才是感激不尽,何来怪罪之说?”彭江瀚态度谦和,转身往屋里走去。   “彭大人叫我宥阳就好。”揭园跟在他身后,温声道。   三人行至案发现场,尸体已经覆上白布,置于一旁。   “我们将这间房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除了凶器什么都没有找到。”彭江瀚向两人解释道。   “其实小……宥阳你没来之前,我心中就有所预料,只是南临多年来风平浪静,我实在不愿往这方面猜测——”   彭江瀚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对仍在搜寻的几个手下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这位公子说。”   几个官差打扮的人应了一声便纷纷出去了,只留下彭江瀚、揭园和归海淙三人。   彭江瀚并没有立即开口,因此屋内陷入有些沉重的气氛。   好一会儿,彭江瀚才挫败地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愁雾。   “不瞒宥阳你说,这并不是第一起命案。”   彭江瀚正视揭园的眼睛,郑重道:“短短两个月,南临像这样的命案,一共有五起。”   “至今没有找到凶手。”   “五起?”揭园眉心拧紧,忍不住道,“那大人为何不上报朝廷寻求帮助?”   彭江瀚苦笑起来:“我如何不想这般,南临人口简单,迟迟寻不到可疑之人,我不由怀疑是有妖作恶,想要上报请捉妖师前来查看。”   “可整个南临县的百姓都不肯相信,他们说南临没有妖,是我办事不力,推诿责任。”   “坚决不同意上报朝廷,更不同意寻求捉妖师的帮助。”   竟然有这种事,揭园更加不明白:“已经死了五个人,百姓们不害怕吗?”   “他们信奉山神,认为山神一定会庇佑他们的,之所以接连发生命案,是因为人们供奉的心不诚导致山神发怒。”彭江瀚摇着头道。   “山神?”这又是何人,揭园悄然瞥了归海淙一眼,归海淙却轻轻摇头。   “很多年以前,如鸠山上有座无名破庙,里面没有供奉任何神佛,只有一张空空的供桌。”彭江瀚娓娓道来。   “一日,有一农夫上山砍柴却因为跌了一跤耽误了下山的时辰,无奈之下,只好在庙中过夜。”   “虽说是座破庙,可这农夫却是虔诚信佛之人,心下难安,于是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干粮分出一半供于桌前,又拜了三拜,这才和衣而眠。”   “谁知夜半时分,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农夫,他朦胧醒来,竟见到一道白衣人影立于身前。”   “农夫大惊,那人却柔柔一笑,道一句多谢,而后白光乍现,农夫眼前一花,便睡了过去。”   “等农夫再度醒来,却发现自己的腿伤完全好了,仿佛一场梦似的。”   “又惊又喜后,农夫笃信是山神显灵,帮助他治好了伤,于是诚心诚意地磕了好几个头。”   “下山后,又到处宣扬山神,并集资为山神重塑庙宇,自此如鸠山的山神庙香火不断。”   “说来也怪,自从建了山神庙,南临县真的一直太平祥和,既没有妖魔鬼怪作祟,也没有什么凶案冤案发生。”   “于是,南临县的人们更加信奉山神,大事小事都会去山神庙祷告一番,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说到这里,彭江瀚脸上露出踌躇的神色。   “直到?”揭园轻声重复。   “直到……两个月前,不知为何,南临开始变得不太平,先是有人离奇死亡,接着有流窜到此的大盗,再是山上有恶熊伤人,总之怪事频频。”   “其他都好说,虽然有过一番波折,最终还是找到了凶手,可唯独命案像个诅咒似的,不断发生,受害者均为新婚前夜的青壮男子,实在叫人害怕。”   “去山神庙祈祷的人越来越多,可命案却迟迟不停,现在整个南临的百姓都在胡乱猜测,我也是焦头烂额。”   彭江瀚眉头紧锁,眉心的纹路深得好像刀刻的一般。   两个月前、山神庙、妖怪、命案……几个词在揭园心里如车轱辘似地翻来覆去。   始终沉默的归海淙冷不丁冒出一句。   “难道是山神死了?” 第21章 小狐狸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虽然归海淙这句话在信奉山神的百姓耳中可以称为大逆不道,但却意外提醒了思考中的揭园。   归海淙说的有道理,如果那所谓的山神一直在庇佑南临县百姓,那么现在发生的种种,一定是山神出了什么事。   可他们连山神到底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   线索根本就是断的。   揭园漫无目的地在屋里睃巡,目光忽地落在那柄作为凶器被放置在木盒里的匕首上,锋利的匕首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渍,静静地躺在那里。   “彭大人,不知其他命案现场是否有找到凶器?”   彭江瀚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所有的受害人都是被一刀穿心,我们比对过了,正是这把匕首。”   五桩命案用的都是一把匕首,作案人却是妖。   揭园望向同样面露困惑的归海淙,低声道:“妖怪杀人为什么用刀?”   归海淙迟疑道:“我也不明白,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难道这把匕首有什么特别的?”揭园靠近桌子,仔细端详。   这是一把双刃匕首,当中平脊隆起,形似缩小的剑,造型并不出奇。   “我可以动吗?”揭园问道。   “当然,小心别伤着手就行。”彭江瀚上前一步道。   揭园拿起匕首,比他想象中的要轻一些,刀柄和刃身都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刀柄上甚至还镶了璀璨的宝石,显得华丽……而不实用。   这让它不像一柄用来杀人的利器,更像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这里好像刻着一个字——”揭园忽然指着刀柄底部说道。   归海淙好奇地凑了过来,惊讶道:“真的,是个华字!”   “华……难道是凶手的名字?”彭江瀚同样看到了这个小字,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或是姓也不一定。”揭园猜测道。   彭江瀚却摇了摇头:“南临地界小,人口也不多,据我所知,并没有姓华的人家。”   “若是名字,那范围恐怕就广了。”揭园将唇抿成了一条线,“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彭大人您再查一查这些受害者除了在新婚前夜遇害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共同点。”   “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线索,若有新的发现,就立刻到衙门去告知大人,还请彭大人放心。”   彭江瀚沉吟少顷,同意了揭园的提议:“只好如此,那就劳烦宥阳了,我替南临县的百姓感激二位。”   “不必如此,斩妖除魔本是我辈之责,都是理所应当的。”   事不宜迟,揭园当即同彭江瀚告辞,离开了李家。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出了巷子,归海淙迫不及待地问揭园。   “山神庙,我们先去那里看看。”揭园面色凝重,他行事向来有条不紊,对时间的掌控极其严苛。   换句话说,他不打没准备的仗,也讨厌意外。   但自从进了这个所谓的幻境,意外似乎无可避免,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他寻找真相的必经之路。   如果不能活着离开幻境,何谈真相。   “你在幻境里能用妖力吗?”揭园问道。   归海淙难得谦虚一回,闷声道:“能用是能用,不过……”   “不过……什么?”   “是一千年前的水平。”归海淙用非常含糊的声音说道,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揭园心觉好笑,归海淙倒真像他的粉丝们说的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是在人情世故这方面。   简直单纯得像张不沾滴墨的白纸。   见揭园不说话,归海淙亡羊补牢似地补救了一句:“我当年也是很厉害的好不好!”   就是没那么厉害而已。   “我没质疑你。”揭园投向他的目光澄清明净,像清澈见底的湖泊,又像万里无云的晴空。   归海淙肉眼可见地愣住了,经过昨晚,他现在没法把揭园只看作揭园,即便此时很明确地知道面前的人是揭园,可那一幕还是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   在一切没弄清楚之前,他到底该不该告诉揭园呢?   “怎么了?”归海淙迟迟不回答,揭园又道。   “没什么。”归海淙回过神,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说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要是能用妖力,是不是可以直接到山神庙?”揭园解释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归海淙犹豫了一下,答道:“不行,我没去过山神庙。”   “不过,我可以带你到如鸠山。”   少走一步是一步,揭园点点头:“也好。”   “你是因为懒得走吗?”归海淙猛地反应过来,问揭园。   揭园只回了他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没有说话。   也是,以揭园的脾气,就算真是这个理由也不会承认的。   归海淙抬手轻掸衣袖,乌黑的发,青白的玉冠,雨过天青的对襟外袍,胸口以银丝绣浪纹,绚烂的阳光洒下来,波光粼粼,举手投足间贵气天然。   眉如远山藏青锋,目若星辰含月华。   揭园的目光不知不觉被吸引,直到归海淙朗朗一句“闭眼”,他才掩饰似地迅速低首合眼。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阵风声呼啸,再睁开眼睛,已经站在了熟悉的参天古林中。   归海淙抬脚就往前走,却不见揭园跟上,他回头问:“你怎么不走啊?”   揭园遥遥与他对视,脸上神色一言难尽,幽幽道:“我们是不是忘了问山神庙的位置?”   归海淙瞪大眼睛,一拍额头:“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一定是被归海淙下线的智商给影响了,揭园无语望天,心中暗道。   “有了!”归海淙忽地又道,“我有办法!”   没等揭园询问,他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一小撮蓝色妖气从指间逸出,消失在半空。   不多时,一只棕褐色的画眉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两人身旁的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唤了几声。   “让它带我们去吧!”归海淙冲鸟儿抬了抬下巴。   鸟儿回应似地又叫了两声,才重新飞了起来。   两人跟着飞飞停停的画眉,在宛如迷宫的森林里绕来绕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望见山神庙的三层飞檐。   远远看去,山神庙并不太大,虽不至金碧辉煌,但在百姓多年的修筑之下,也是威严端肃,背靠崎岖山崖,坐落在深山翠林中,杏黄外墙上斑驳的阴影彰显出岁月的流逝,庙前高挂的宫灯寄托着百姓们殷殷的祈愿。   夏日的天气多变,时好时坏,就在两人驻足这一小会,刚刚还晴朗明媚的艳阳天忽地阴沉起来,发灰发暗的厚重云层压下来,空气里有水汽在升腾,风也因此有了形状,大地愈发沉闷得慌。   揭园抬起头:“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漆黑的夜空。   “那我们快进庙躲躲吧!”归海淙拽着他的手腕,跑进了山神庙。   庙里没有人,四面的墙上挂满幔帐,正前方则供着一尊等人高的神像,雕刻的栩栩如生,神像前的供桌上瓜果糕点满满当当,小小的庙宇中烟火缭绕,显是经常有人来上香供奉的。   归海淙环顾庙中的摆设,衣袖倏地被拽了拽,他看过去,揭园直勾勾地目视前方。   “你看——”   那是神像的方向,归海淙侧头望去,下一刻便同揭园一样,愣在当场。   眉如新月,双瞳剪水,朱唇皓齿,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虽作男子打扮,却似倾城佳人容貌。   的确是座泥塑的神像没错,但这惟妙惟肖的五官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揭园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有没有觉得,山神长得很像一个人……”   归海淙保持着震惊,艰难地说道:“不知道我想的那个人和你想到的,是不是同一个——”   揭园和归海淙几乎同时转头,四目相对,异口同声道。   “胡小姐——”   “阿骎——”   不同的称呼交织在一起,没错,这张脸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温和的男版胡骎骎。   虽然两人想法一致,归海淙却在话音刚落时就低低地“咦”了一声。   “可我没见过阿骎的家人,他也从来没提到过。”   “这所谓的山神到底是谁?”揭园盯着山神像喃喃道。   一时间,无人的山神庙里,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并肩而立,眼中流露出相同的迷惘。   正在两人无言出神时,微小的窸窣声打破了寂静。   揭园循声朝神像后面走去,供桌与墙壁间幽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揭园凑近一瞧,悄声道:“这里有只小狐狸!”   小狐狸?归海淙连忙也凑了过去:“哪儿呢?让我看看!”   揭园稍微让开点肩膀,并给归海淙指明位置:“那儿——”   归海淙顺着揭园纤长的手指看过去,当真有只小小的灰扑扑的狐狸崽子卧在地上,毛茸茸的尾巴环着爪子,瑟缩成一团。   “你快把它抱出来吧!”归海淙忙碰了碰揭园的肩膀,有些雀跃。   可听到这话的揭园却马上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道:“你去。”   他本能地不想靠近这种毛茸茸又脏兮兮的杂食类动物。   归海淙没有多想,很自然地上前抱起了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小狐狸棕红色的毛发因为脏污而成了一缕一缕的,小爪子上似乎还有血迹。   被归海淙抱在怀里的小狐狸害怕地呜咽两声,却没有大动作,有些萎靡不振地任由陌生人抱着。   归海淙低头一瞥,皱眉道:“它好像受伤了,你看它的爪子,在流血!”   揭园也发现了,于是提议道:“不如我们带它下山找大夫包扎一下。”   话一出口,归海淙立即投来讶然的眼神,看得揭园一愣,不由问他:“我说的不对?”   “它是一只狐妖,你没看出来吗?”归海淙的表情有点莫名其妙。   揭园闭了闭眼,缓缓说道。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在这个幻境里,我看不见妖的颜色。” 第22章 过往真相   “怎么会这样?”归海淙很是惊讶。   “我之前跟你说过,在梦境里,我看到的你是没有颜色的。”揭园意味深长道,“那个人应该不知道我能看见颜色。”   “奥——我明白了!”归海淙一脸“原来如此”地抢答道,“所以,他设的幻境里你就看不见了!”   “应该是这个原因。”揭园颔首,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躲在归海淙怀里的小狐狸,忍不住皱眉。   “你能不能把它弄干净点?”   他皱眉的幅度比平时更明显,黑亮的眸子没在小狐狸身上停留几秒就撇开了,就差在脸上写上“嫌弃”二字。   归海淙忍不住撇嘴:“原来你还有洁癖呢!”   吐槽归吐槽,归海淙还是抬手抚过小狐狸颤抖的身体,淡淡的蓝光在指尖漾起。   “不对——”归海淙用手指沾了一点血迹,凑近嗅了嗅,“这不是它的血,血里的妖气比它强大得多。”   揭园闻言警觉地往神像台后的阴暗处瞄去,那里空荡荡一片,什么也没有。   “难道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妖吗?”归海淙问小狐狸,小狐狸却只是恹恹地耷拉着脑袋。   归海淙无法,再次抚摸小狐狸,蓝光蔓延过它的全身,很快,仿佛脱胎换骨似地——   小狐狸浑身的泥污和血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亮顺滑的毛发,根部为棕色,渐渐变为红褐色,直至红色,浅褐偏黄的大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望向揭园的目光有些警惕和小心,一对尖尖的耳朵也紧张地竖起。   归海淙挠了挠它的下巴,轻笑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别怕啊!”   小狐狸偏头躲了躲,相较于对揭园的防备,它显然要更亲近归海淙。   揭园观察着小狐狸的动作,眉头一跳:这小狐狸难不成是发觉了自己刚刚的嫌弃?   还真是聪明又敏锐,揭园抿了抿嘴唇。   “你是不是害怕这个哥哥啊!”归海淙将小狐狸轻轻举起,平视它的眼睛,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   小狐狸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声,没人知道它在表达什么。   可归海淙却弯了眉眼,笑眯眯地说:“这个哥哥只是不喜欢笑,其实一点也不凶,不信你看——”   归海淙猛地将小狐狸推到揭园面前,一人一狐,脸对脸,面面相觑。   “你笑一下嘛!就笑一下!”归海淙催促道。   揭园瞪着近在咫尺下巴尖尖的小狐狸,愣了好一会儿,才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非常僵硬的笑脸。   大约维持了两秒钟,昙花一现般地转瞬即逝。   笑得真够难看的,归海淙一阵无语,小狐狸更是突兀地叫了一声,像极了婴儿的哭声。   在满是幔帐的庙里听着实在瘆人。   归海淙连忙收回手,生怕吓着小狐狸。   “你还是别笑了,不适合你。”他说着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轻声安抚道,“呼噜呼噜毛啊,我们不看他了,吓人。”   揭园垂了眼睫,下眼白分明,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表情,拒绝反驳这种低级的贬低之语。   摸着摸着,归海淙突然奇怪地“嗯”了一声,停下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小狐狸来,又在小狐狸的额头上点了点。   “有什么不对吗?”见他神情有异,揭园顺口问道。   “它……”归海淙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消失了,声音十分迟疑。   “它……”   连说了两个“它”,归海淙才终于将话说完整。   “它身上好像有人设下的结界!”   “结界?”揭园眼中流露讶然。   归海淙肯定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空气中无人能见的蓝色比片刻前强盛一些,他的表情微微凝重。   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缓缓褪去,归海淙怀抱着小狐狸,转头望向揭园的眼睛。   虽然他还没有开口,可揭园却莫名感受到了归海淙陡然间变化的情绪。   揭园心猛地一颤,语气还算镇定:“怎么回事?”   他难得见归海淙这么严肃正经的模样,不禁跟着肃然起来。   “他是阿骎!”归海淙的话如一颗掷入平静湖泊的石子,掀起了阵阵波澜。   揭园目光转向正躲在归海淙怀里偷看自己的小狐狸,一下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胡骎骎!”归海淙眼中闪着惊疑不定,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小狐狸,“怪不得我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原来是因为这个结界。”   他瞧了好一会儿,面上的疑惑却更重了:“可他,怎么好像是……一千年前的胡骎骎——”   归海淙的话戛然而止,揭园一愣,问:“好像?”   为难的神色出现在归海淙脸上:“这个时间点,我还不认识阿骎。”   “也就是说,你并不确定这个胡骎骎到底是什么时间的她?”揭园蹙眉道。   归海淙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下一刻便见到揭园剧变的眼神。   揭园骤然后退了一步,庙里有些暗,他的脸色同样发暗,声音紧绷着。   “那么一开始,你是……怎么判断的?”   “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笃定我是揭园?”   他的眸子在光线不佳的环境里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虚假和谎言在其中都无所遁形。   归海淙哽了哽,没能说出话来。   “除非你非常了解我,或是非常了解……”   揭园紧紧盯着归海淙发慌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揭暄?”   伴着他的声音,轰隆的惊雷不甘示弱地奏响,紧接着磅礴的大雨砸落,夏日的暴雨果然声势浩大。   归海淙下意识退了一步,搂着小狐狸的手紧了紧。   揭园沉默地望着不说话的归海淙,心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果然,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归海淙怎么会关心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捉妖师,又怎么会连揭暄身边的武弘都那么了解。   最不对劲的是,归海淙跟他一起进了幻境。   这让他想到打从最开始就不解的地方:幕后之人为什么要特意造假,将原本毫不相关的归海淙扯进来。   仔细一想,从他开始做噩梦,到他将归海淙怀疑成凶手,还有那朵被遗落的马郁兰,一切的一切,似乎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往前走,走向一个早就被设计好的结局。   那么,在这个剧本里,归海淙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你说你见过马郁兰……”揭暄的身上偏偏有装着马郁兰的花包。   归海淙的喉结上下滚动,脸上的表情退潮似地消失殆尽。   门外大雨瓢泼,高大的树木被吹得摇晃腰肢,天地间都是昏暗的,山神庙里两面高高低低画着不明符号的幔帐无风自动,神像依旧挺立,玉面含笑。   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却透出难言的森然诡异。   “我的确早就认识他们。”归海淙的声音很低,甚至不寻常地沙哑起来,好像说话让他很累似的。   “不但认识,还发生过一些事情。”   揭园不自觉眯了眯眼睛,从归海淙的口吻里,不难听出些值得追究的意味。   “发生了什么?”   “那不关你的事!”揭园的追问似乎触到了归海淙的逆鳞,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揭园,同时身上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气。   雷电加交,大雨倾盆,都没有盖过他的声音,反而加重了他眼中的冷意。   以往归海淙出现在大众面前也总是这样一脸高冷,可此时此刻,揭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   归海淙不是在扮演一个合格的人设,而是真的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吗?”归海淙沉声道。   “这不是闲事。”揭园丝毫没有惧怕,甚至颇为强势,“你的闲事关系到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我必须要问清楚。”   “有什么关系?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当然也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在你出现之前,我更加不认识你!”归海淙表现得十分烦躁,音调抬高,几乎压过了门外狂风暴雨的动静。   “那为什么是你,跟我一起掉进了幻境?”揭园丝毫没有被归海淙的语气和态度激怒,只是用寒夜般漆黑冷静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   “那个背后的人又为什么要让我怀疑你是凶手?”   “他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却出了这么大的变数。”   “你没想过原因?”   夏日暴雨来去匆匆,背后的声势渐歇。   “除非,”鸦羽似的睫毛微颤,揭园一字一句道,“你也在他的算计里。”   归海淙的表情凝固,似乎因为揭园的话而陷入极大的震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气势一滞,苦恼地咬了咬牙:“你让我再想想,我需要好好想想。”   揭园冷冷地端详了半晌,点点头:“可以。”   末了又强调道:“我不关心你的私事,只是为了离开这里。”   归海淙脸色难看,仿佛霜打的茄子,没接话。   揭园顿了顿,转而朝庙外望去:“雨停了,我们先回去。”   这一回,他没有要求归海淙带他下山,而是两人一狐,不,是两妖一人,走着下山了。   两妖一人,一路无话,气氛死寂,因此走得比往常要快许多,进城时天还是亮的。   揭园忽地回头,雨后平静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低垂,壮阔而美丽,入目皆是浓烈的金红色,无论是人、树或是房屋,在这样的壮丽景象中都显得格外渺小。   “你在看什么?”一路的默然后,归海淙蓦地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突然变得生疏的氛围。   好像暂时将山神庙中的对峙抛到了脑后。   揭园并不擅长吵架,也几乎没有与人起冲突的经验,只是想知道真相的念头太过迫切,才会不管不顾地说了那些话。   归海淙能够主动开口,这让他在心底松了口气。   “云。”揭园微微仰头,金红色的光将他自下颌至颈部的完美线条勾勒得像一幅画。   归海淙的目光根本没有顺着揭园看向远方的天空,而是停在了近前,沐浴在金红余晖中的揭园脸上。   “我在看云。”   “好看么?”   “嗯。”   一问一答,平淡如水。   在太阳即将跌落,黑夜隐隐到来的时刻,白日最后的暖意似乎悄然停驻在此。 第23章 倚春楼花魁   大约是待的时间久了些,变得有些熟悉起来,懵懂的小狐狸昂着脑袋,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点也不安分。   “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归海淙轻拍小狐狸的脑袋,将它头顶顺滑的毛发揉得一团糟,“你是不是也饿了?”   小狐狸不明所以地呜咽两声,仿佛回答他似的。   揭园转身看到这一幕,目光不由停留了两秒。   明明五官表情都没变,可将一切收入眼底的归海淙无端觉得揭园身上的寒气散去大半,连带着他心里憋着的那点不快也消退了。   “我记得前面就有家酒楼,白天人挺多的,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还开着。”归海淙语调轻快许多,抬脚往前走去。   这会儿时间还不算晚,街上人来人往的,虽没有早上那样热闹,但也不差。   “你能不能快点走,再慢就没饭吃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归海淙抱着小狐狸回头,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高声喊道。   微风拂过归海淙的发梢和衣摆,身旁都是形形色色的人,高矮胖瘦,可一眼过去,只能瞧见嘴角微微翘起的他。   揭园一阵恍惚,心脏有力地跳动,仿佛在呐喊着什么,他却听不清。   “揭园!”   归海淙清越的声音穿过人群,穿过余晖和晚风,径直地抵达揭园耳边。   在这个世界里,他唯一认识的人,就好像是他跟这个陌生世界之间唯一的纽带。   归海淙只是站在那里,不远不近,什么也不做,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呼唤,就让他莫名的心安。   不管接下来还要面对多少意外和苦难,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来自哪里,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好像是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一点的。   原来归海淙给他的是这种感觉。   “来了。”揭园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快步朝等着他的人走去。   余晖里,两道瘦瘦长长的影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几乎融为一体。   但他们都朝前看着,谁也没有回头,所以谁也都没有发现。   “还开着!”归海淙眼尖地看见了有人进出的酒楼门口,兴奋地说道,“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下一秒,他便迈开长腿往酒楼奔了过去,速度快得连门口迎客的小二都没拦住。   “诶诶,这位公子——”   小二无功而返地挥了挥手,归海淙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他只好对走得稍慢的揭园招呼道:“您和那位公子是一起的吗?是两位?”   揭园无奈地点头:“嗯,两位。”   小二哈着腰一甩手里的白抹布,高声道:“里头请,两位贵客!”   揭园走进酒楼,四下一望,酒楼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嘈杂声不断,归海淙找了张桌子坐着,揭园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归海淙已经点上菜了,揭园瞥一眼小二手里的簿子,上头已经写了几列字。   “你要吃些什么,我把几道招牌菜都点了。”   “你点的就够了,不用加了。”揭园拎起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给归海淙也倒了一杯。   归海淙没有在意这种细节,大概是渴了,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   “那行,就这些吧,快点上菜啊,我饿得很!”   “好嘞,两位公子稍等!”小二笑着应道,转身下去了。   正是饭点,酒楼里人满为患,草草扫一眼,都找不到空桌。   “我有段日子没走南临这里了,不知最近有什么新奇事吗?”隔壁桌一个大腹便便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举着酒杯小口饮着,跟同桌人闲聊。   “新奇事?”他同桌坐着两个男子,一个年轻些,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年长的那个穿着藏青的褂子,挟了一筷子菜,没吃先道,“我倒是听说最近上山得小心些,不少人都撞见一头伤人的黑熊呢!”   而那个年轻的,则是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说:“今日城南那个命案你们可知晓,我有可靠消息,说是那李岩在外面欠了情债,人家气不过,才杀他泄愤!”   “真的假的?”年长的男子一惊,菜也顾不上吃了,连忙追问。   “我是谁啊,我的消息还能有假?”年轻男子眉飞色舞地吹嘘道,“要不是情债,干嘛非挑他成亲前杀人!”   “还有什么内幕,你再给我说说!”年长的那位来了兴趣,给他倒了杯酒。   “来来来,我跟你说……”   “等等、等等——”那商人打扮的男子却面露不满,打断两人,“我不是要听这种新奇事,我是想听那种……”   男子双手在空中比划着,笑得意味深长:“那种……懂吗?”   “那种……”年轻男子跟着重复,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奥奥!我明白了!”   年轻男子压低了嗓子,神情有些猥琐:“您是要听那种新奇事啊,那您可问对人了。”   “据说那倚春楼新来了位花魁,容貌姣好,艳冠群芳,一曲红莲舞更是技惊四座,成了楼里最当红的头牌。”   年轻男子恭敬地给这位来南临做生意的大主顾斟酒,讨好地提议道:“若是您有兴致,今晚我二人作东,请您去倚春楼喝杯酒如何?”   “哈哈,还是你小子懂事!”身材发福的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拍拍年轻男子的肩膀,“我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是我敬您!”年轻男子陪着笑悄然给年长些的男子递了个眼神。   那人立刻会意,也捧起酒杯:“我也敬您一杯,那就这么说定了!”   “哈哈哈哈——”三人各怀心思地相视而笑,在喧哗的酒楼里并不起眼。   “二位公子,你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   揭园收回目光,这家酒楼的菜色简单,不过味道不错,加上两个人确实也饿了,举起筷子吃得津津有味。   “这家店还挺好吃的,我们要不要带点菜回去给那小子?”归海淙一筷接着一筷,吃得风卷残云,只有动作里勉强保持着最后的优雅。   相比之下,揭园就正常多了,慢吞吞地吃着菜。   “客栈里应该有饭,他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饿着。”   “你还真是,冷面冷心。”归海淙一边吃一边抽空吐槽道,“人家好歹也是你名义上的好兄弟,装都不装一下。”   “我不会,”揭园细嚼慢咽地嚼完嘴里的饭,“装。”   他说的很认真,在过去的生活里,他通常没有需要假装的时候。   人们装成另一个模样一般都是有目的的,比如希望别人喜欢和信任,或者想要从某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但他好像没有这些需求。   唯一一次假装大概就是面试的那次,不过归海淙估计也不会发现。   “没意思。”归海淙无趣地撇撇嘴,扒完最后一口饭,筷子一放。   “我吃完了!”   揭园扫了一眼桌上差不多清空的盘子,也放了筷子。   “那就直接回客栈好了,明天还要接着找凶手。”   “唉,好烦。”归海淙头疼地哀嚎道,似乎对遭遇的一切无比烦恼。   “走了。”揭园不理会他的崩溃,站起身来,归海淙只得被迫跟上。   武弘在客栈无所事事地躺了一整日,见揭园和归海淙回来,顿时一连串地问道。   “你们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打听到是怎么回事了吗?”   “抓到凶手了吗?”   “凶手真的是妖吗?”   “你慢点问,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归海淙试图制止他。   这一开口却又让武弘注意到了他怀里探头探脑的小狐狸,登时睁大眼睛惊道:“你怎么带回来只狐狸?还这么丑?”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很不满地“嗷呜”了一声。   而揭园则是直接答道:“没有找到凶手,打算明日接着找。”   归海淙只好顺着他的话接道:“对对,还没有找到呢!”   揭园毫不避讳地环顾一圈,确认没什么不对后,便对武弘说:“你吃过了?你的伤如何了?”   武弘的思路被他的淡然发问给打断了,愣愣地点头,一双眼睛透着憨气。   “吃过了,伤口也恢复得不错,就是躺着实在无趣,要不明日我同你们一块儿去吧?”   揭园短暂地犹豫了一瞬,没有直接答应:“明日再说。”   话音一落,不待武弘反驳,他便当机立断道。   “我累了,要早点歇息。”   揭园自顾自地转身往外走,归海淙见状也紧紧跟上,一边对欲言又止的武弘摆手。   “就是,跑了一天,实在是累人,我们先回房了,长风你也早些歇着吧,养养精神!”   两个人像一阵风似的,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武弘瞪着重新合上的房门,哭笑不得。   而一前一后回到隔壁的揭园和归海淙则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他问题太多,听得头疼。”   “我也有点。”归海淙捋了一把垂在肩侧的头发,叹了口气。   揭园偏头看了他一眼,归海淙回以疑惑的表情。   “你们不是早就认识,你应该很熟悉他的性格,也会嫌烦?”   归海淙无奈摇头:“认识是一回事,忍受是另一回事,也就是揭暄脾气够好,才能天天听着武弘这么唠叨。”   有了山神庙里的一番争执,这个名字一出口,归海淙就意识到了不妥,他的表情倏地僵住,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样。   揭园却没觉得有什么,神情平静地说了句。   “看来他是个温柔的人。”   “跟我不同。”   后半句的声音极低,归海淙几乎听不清楚,可揭园的语气似乎不如他的脸色那么平静。 第24章 步步错   揭园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回归了沉默寡言的本性。   简单的洗漱后,两人跟昨晚一样,并肩躺在床上,小狐狸则是自发在床尾找了块舒适的地方,将自己团成一团,惬意地眯着眼睛打瞌睡。   躺下的那一刻,揭园忽地想到,他忘了跟客栈掌柜要求多加一间房的事。   这让他辗转了一会儿。   “你睡不着吗?”归海淙枕着自己的胳膊仰面躺着,他还不困,揭园的小动静他自然一清二楚。   “嗯。”揭园闷声应道,却不打算解释为什么。   归海淙安静了几分钟,大约是睡着了,揭园又翻了个身,阖上眼睛,放慢了呼吸。   “少年在最后绝地反击,拼着被巨蟒攻击的瞬间,一枪刨开了蟒蛇的肚子,救出了被吞的女孩,蟒蛇被开膛破肚,死了。”   黑漆漆的屋子里,归海淙空谷清泉般潺潺流动的声音讲起故事来,远胜那位清风道骨的裴先生。   哪怕他的言辞粗糙,语调平平,毫无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故事性。   揭园闭着眼睛,心里一顿:难道归海淙以为他睡不着,是因为没能听到裴先生的故事结局?   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而古怪,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揭园憋出一句:“是揭暄?”   明知故问,连揭园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接得毫无水准。   归海淙却没发现,反而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就是揭暄,他那年十四岁,因为这件事名声大噪。”   十四岁,的确是少年英才。   既然都聊到这儿了,揭园索性重提旧话。   “你跟他,很早就认识了吗?你们……”不过这一回,他的态度要温和多了。   或许是时机和环境的不同所致。   这一次归海淙答得慢了些:“是挺早的,但也没那么早。”   这样的回答,有种说了又像没说的感觉,偏偏揭园也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只好在黑暗里沉吟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四下静悄悄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彼此的环境更容易让人打开心扉,总之没等揭园酝酿好说辞,归海淙就又开口了。   “我们曾经是朋友。”   “两年前,他在山中追捕一只虎妖,而我刚好路过。”   “他很轻松地捉住了虎妖,转头看到我,误以为我是山中修炼的散修,同我寒暄两句,还冲我笑了笑。”   “他笑起来像个小太阳,耀眼地让人说不出话。”   “着了魔似的,我没有否认。”   “很久以后,我学到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说的就是当年的我。”   归海淙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苦涩,仿佛吃野果子时猛地吃到一颗坏的,一瞬间苦到了心底,浑身不是滋味。   越来越熟悉归海淙之后,揭园发觉他其实是个非常单纯甚至是没心没肺的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嬉笑打闹,全凭心情。   活得自在而无忧,让人羡慕。   可这样苦涩的归海淙,他没见过,有些陌生,却又好像让他对归海淙了解的更多了一点。   归海淙像是有了倾诉的冲动,不用揭园附和,就自己说了下去。   “我们一起游历,爬过山,游过湖,赏过花,喝过酒,见过江海,足足一年的时间。”   “明明对彼此的了解不过是一个名字,却又好像认识很多年一样熟悉,谈天论地,无话不说,他教了我很多,也陪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直到他告诉我,他即将结束游历,去参加试炼大比。”   “我永远记得,那时候他的样子,英雄年少,豪情万丈,浑身散发着光芒。”   归海淙的声音由苦涩转为伤感:“他兴奋地邀请我一起参加,我能骗过他,但绝不可能骗得了火眼金睛的捉妖天师。”   “一个谎要用无数的谎来圆,我只好骗他,说在外云游的师父给我传信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他相信了。”   “我们约定好等试炼大比结束后再见,到时候为他庆功。”   一直维持同个姿势有些难受,揭园动了动,身体和被子发出窸窣的声音,牵动了他的心弦。   他轻声道:“看来你们都很相信他最终会赢。”   “是啊,我们都以为会赢的。”归海淙怅然若失地说着。   “难道他没有?”归海淙的态度让揭园不免怀疑事情的发展。   归海淙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问点别的吧,关于他我已经说的够多了,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吗?”   “有,”有个问题揭园早就想问了,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问道,“关于设计我们的人,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他似乎对我和揭暄之间的联系,还有你和揭暄的过去都了如指掌。”   “那么费劲心思把我们凑到一起,他一定是有目的的。”   “在你们的过去里,真的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吗?”   揭园更想知道,这个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同时认识我和揭暄,并且清楚我们的事,又一直活到了千年以后的人……”归海淙的长发散落在枕边,如同上好的绸缎,光滑油亮。   “是有这么一个人。”黑夜里归海淙侧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揭园,语气有些不确定,“不过……你也认识。”   揭园闻声微微侧了侧脸,正对上归海淙的视线:“我认识?”   “就是阿骎啊!”归海淙冲着床尾酣睡的小狐狸抬了抬下巴,“我不是说过吗,她讨厌的人不是你。”   大脑里的记忆一闪而过,揭园蓦地反应过来:“她、她讨厌的是揭暄?”   归海淙扯着嘴角:“答对了。”   怪不得胡骎骎一看到他的脸就那么不高兴,揭园目露了然,可这样一来——   “那天确实是胡小姐带着我们去了那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归海淙便瞪大双眼,反驳道:“你不要乱猜啊,怎么可能是阿骎!不可能!”   “给我一个不可能的理由。”揭园一如既往的理智,不管是未可知的幕后之人,还是归海淙信赖的胡骎骎,他都不了解,也不会轻易地下判断。   归海淙明亮的眼眸倏地一黯,看起来有点难过。   “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无论是提及过去的神情还是语气,都在提示揭园,归海淙不愿诉说的部分一定是相当不愉快的。   因此,尽管归海淙的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说服他,揭园还是退了一步。   “希望你是对的。”   他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道,一旦归海淙是对的,等于他们的线索又中断了。   归海淙却完全没料到揭园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但让步甚至口吻也格外缓和,跟山神庙里针锋相对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让他满腹的话一句也用不上。   无言的空气里莫名有温和的味道弥漫开来。   长久的安静之后,归海淙才轻声说。   “据说你非常固执,没有人能让你改变想法。”   明明客栈的床足够大,归海淙却靠他很近,两个人的肩膀几乎挨着了,连说话声也仿佛是贴着耳畔私语似的,听得心里像是爬了蚂蚁,又痒又麻。   揭园不自在地往墙边挪动了一些,试图缓解这种诡异的感觉。   归海淙却跟着靠过来,锲而不舍道:“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什么?”   “不为什么。”揭园闭着眼睛回答道,虽然看不到,可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十分僵硬。   不是平时那种面无表情的僵硬,而是紧张地发僵。   没由来地,归海淙一靠近他,他的心跳就不受控制地加快,空气好像也变得极度稀薄,难以顺畅地呼吸。   “你……”归海淙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吐气几乎触碰揭园的耳垂,灼热的温度就自那么一小块皮肤为起始,燎原般地蔓延到了全身。   揭园觉得自己简直像被架在火上烤。   “你不会是迷上我了吧!”归海淙半开玩笑的声音近在咫尺,尾调上扬。   揭园却松了口气,归海淙的语气显然是在调侃他,看来心情也不算太糟。   “你想太多了。”揭园伸手将被子拉到下巴,翻身背对着归海淙,匆匆道,“我很累,先睡了。”   “你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归海淙不依不饶地说着,“我粉丝那么多,多你一个不多,我是不会介意的!”   揭园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他,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就差没有拿被子捂住头了。   “你躲什么?难道是被我说中心思害羞了?”   归海淙又说了两句,但揭园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只背对着他,归海淙不免感到无趣,很快就没了动静。   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背后的呼吸声也变得轻慢而悠长,揭园悄悄睁开眼睛,对着眼前的墙壁轻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有点乱,又不知道为什么乱,更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揭园对着墙出神,脑子里一片混沌,过了好一会儿,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他并没有发现,那本被胡乱塞在怀里的《捉妖记》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一旁的床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了进来,铺在床前,好像一地凝结的白霜,不大的屋子也因此亮堂了些。   一双眼睛陡然间睁了开来,无声无息。 第25章   “醒醒,醒醒,归海淙。”   有人轻推他的胳膊,睡得浑浑噩噩的归海淙被摇晃醒了,睁眼一看,已经穿戴好的揭园正站在他面前。   归海淙揉了揉眼睛,往窗户看去,光线还很昏暗。   “还早着呢,你让我再睡会儿,我好困!”   “你要是不想带上武弘,就得在他醒之前出门。”揭园提醒他道。   归海淙刚阖上的眼睛立马又睁开了,他瞪着头顶的横梁愣了会儿,才一脸怨念地坐了起来。   “真烦人,我自从到了这里,都没睡过懒觉。”   他一边洗漱一边抱怨着,这话让揭园手里叠被子的动作一顿,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他好像忘记了过去对时间近乎极端的在意。   没有了随处可见的计时工具,不用时时刻刻盯着时间看,他竟然轻松了许多。   习惯的改变似乎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难。   “你小点声,不要吵醒武弘。”   归海淙嘴里含着一口水,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   揭园叠好归海淙的被子,再叠自己的,刚一抖落,一样东西“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昨天那本《捉妖记》。   揭园也没在意,将书压在了枕头下面,又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小狐狸窝在床尾呼呼大睡,一点也没被吵到。   转过身,归海淙也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时间还早,客栈里没什么动静。   走出客栈,街上倒是有不少人,小摊小贩们忙着摆摊,给商铺酒楼送菜的贩子则推着满载货物的板车经过。   清晨的空气里有薄雾弥漫,带着凉意,清新而干净。   归海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顿时神清气爽,眼尖地看向了一个方向:“那里有卖云吞的,我要吃!”   那里有个小摊,旁边支着一口乌黑的铁锅,腾腾的热气不断往外冒,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奶奶,正手持一把汤勺在锅里搅动,动作不急不缓。   翻涌着水泡的锅里,随着汤勺的不断搅动,时不时有几只小小的云吞露面,很快又消失不见,只有香气融入氤氲的热气,升腾飘散在微风中。   光看着这画面,都让人口齿生津,忍不住想象那云吞的美味。   就在揭园遥望的这一会儿功夫,归海淙已经走到小摊旁,坐了下来。   “奶奶,要一碗云吞!不对——”归海淙说着回头,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你要不要?”   揭园微微点头。   “奶奶,要两碗!”归海淙冲煮着云吞的摊主笑了笑,语气轻快。   “等等啊,云吞马上就好了。”奶奶眯起眼睛,满脸慈祥,身上的衣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却非常干净整洁。   不管是摆着碗碟的推车,还是简单的木桌和板凳,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揭园习惯性地扫了一圈,才坐下来。   走下没多久,两碗热腾腾的云吞便端了上来,汤色清白,里面卧着满满的云吞,上头洒了切碎的香葱,青的白的,看得人忍不住咽口水。   “好香啊!”归海淙闻了闻,赞叹道。   大约是太早的缘故,摊子上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揭园从桌上的筷筒里取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归海淙。   “你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道。   归海淙忙着吃没说话,倒是揭园抬起头,回了句:“奶奶,我们不是兄弟。”   奶奶仍是笑呵呵的:“那你们肯定是很好的朋友了。”   揭园嚼着鲜香可口的云吞,半晌,点了点头。   太阳慢慢爬上了屋顶,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叫卖声、议论声、还有捉鸡撵狗的动静,统统混杂在一起,构成人间最真实的烟火气。   两个人出来的早,并不着急,或许是觉得好吃,归海淙又要了一碗。   揭园则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的那碗,便放下了筷子。   等归海淙吃完,他结了账,两人问了路,朝县衙走去。   有揭暄的名头,他们很容易就进了县衙,在大堂坐着等了一会儿,才见到匆匆赶来的彭江瀚。   揭园开门见山道:“彭大人,我们昨日去过山神庙了,但没找到什么线索,不知您这里有没有发现?”   彭江瀚看上去十分疲惫,脸色憔悴,不知道是昨晚没有休息好,还是因为公务繁忙劳累的。   “我们翻找了其他几桩命案的案卷,受害者除了都死于新婚前夜之外,还有一处共同点,他们都曾去过倚春楼。”   “倚春楼?”揭园重复道。   “对,”彭江瀚点点头,解释道,“近日倚春楼捧了一位新花魁,名叫嘉荣,据说色艺双绝,不少人慕名前去。”   “但因为最近去过倚春楼的男子实在是太多,我便没有特别在意。”   “倚春楼……”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揭园微微皱眉。   “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归海淙忽然在一旁说道。   他这一说提醒了揭园,揭园猛地想起来昨天酒楼那三个人的对话,说的不就是倚春楼吗!   他立刻问彭江瀚:“彭大人可曾去过倚春楼查探?”   彭江瀚摇摇头:“宥阳你有所不知,倚春楼这样的地方,藏不住一点秘密,要是我大张旗鼓地去调查,马上整个南临都会知道。”   “一是担心打草惊蛇,二来我不也想因此闹得南临人心惶惶。”   彭江瀚皱着眉,眉间一个深深的“川”字,无声地彰示他的困扰。   “不如我去一趟倚春楼,看看情况。”揭园想了个折中的主意,既然县衙不能直接出面,不如让他先去探探路。   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他正因为这事儿夜不能寐,彭江瀚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   “宥阳果真跟传闻所说一样,宅心仁厚,嫉恶如仇,是真正的仁人义士!”   揭园又道:“彭大人,那把作为凶器的匕首,可否让我带走,方便我找到它的主人。”   这个要求让彭江瀚有些为难,毕竟凶器按理应该作为凭证保留在县衙内才是。   但稍加思索后,他还是同意了,南临就是一个小地方,命案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如今关于命案的谣言早已经是满天飞,可百姓死活不相信凶手可能是妖的说法,只一味地催促官府捉拿真凶。   如果他再捉不到凶手,拿不出合理的解释,恐怕他这个县令也就做到头了。   如今,他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陶大,去把匕首拿来给宥阳公子。”   不出片刻,装在木盒里的匕首被递到了揭园手里。   “彭大人,还有一事。”揭园收起木盒,对彭江瀚交代道,“您不若派手下去查查符合既出入倚春楼又恰好近日要成婚这两点的人,以防万一那凶手再次杀人。”   彭江瀚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马上就交待下去,整理一份名册,你们住在哪里,回头我派人将名册送去。”   “兴来客栈。”揭园报出客栈的名字,然后告辞,和归海淙一同离开了县衙。   归海淙今天好像格外沉默,揭园用余光瞥着他,犹豫要不要问上一句。   但他还没犹豫完,归海淙就主动开口了。   “你那天问我,为什么妖要用匕首杀人……”   揭园自然看向他:“嗯。”   归海淙低着头,颇有几分平日没有的深沉:“会不会是这把匕首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不过他的深沉只维持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很快又天马行空地猜道:“难道是定情信物?”   揭园抬眸望天:“你故事听太多了。”   说完他便拦住一位路人,打听道:“请问这附近有铁铺吗?可以买到刀剑的那种。”   “你沿着这条路直往前走,看到一家闲月茶楼,往右拐弯,走上一段就到了。”   “多谢。”   路人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揭园按照他所说的路线走了一段,身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直觉怪异,侧头一看,哪还有归海淙的影子?   他回过头去,归海淙正好好地站在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架子……红彤彤的糖葫芦?   揭园往回走时忽然想到宋成予跟他提到过,归海淙虽然外表看着高冷,但私底下特别爱吃甜食。   奇怪的是,既然喜欢吃甜的,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揭园心里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他走近卖糖葫芦的小贩,从架子上摘了一串付过钱,递给归海淙。   归海淙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愣愣地出神,不过瞳孔的焦点从糖葫芦那里挪到了他的脸上。   “归海,那里有卖糖葫芦的!”   “喏,给你!快尝尝!”   “是不是很甜!这个就叫做糖葫芦,是用山楂和冰糖做的,特别好吃!”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一张笑容灿烂的脸出现在眼前,神采飞扬。   “阿暄。”   归海淙伸手出去,眼前景象忽而又清晰了,一双眼睛正望着他,漆黑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   眸光清澈而平静。   好一会儿,归海淙才如梦方醒似地接过糖葫芦,这家老板做生意实在,一串六个山楂,个个圆润通红,有婴儿拳头大。   他张口咬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流淌,是记忆里的味道,他问揭园。   “你不吃吗?”   揭园摇头:“太甜了,会蛀牙,还会引发很多疾病。”   归海淙恍惚了一下,低头去看手里红艳艳很漂亮的糖葫芦,心里堵得慌。   刚刚有一瞬间,他完全忘了,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有些事,有些人,即便是过了一千年,也不会褪色,更不会遗忘。   可时间不会等人。 第26章   顺着小巷一直走到底,果然有家铁铺,还没进门,就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进耳朵里。   “有人在吗?”揭园并没有直接往里闯,而是站在店门口问道。   没多久,走出来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皮肤黝黑,面容粗犷,衣服上沾着不少污渍,应该就是这家铁铺的主人了。   男人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揭园和归海淙,道:“有什么事?”   揭园从怀里掏出木盒,打开给他看:“我想请你帮瞧瞧,这柄匕首有没有特别之处。”   男人在衣服下摆擦了擦手,拿起了匕首,仔细端详一番,给出一个让揭园意外的答案:“有,这把刀很贵。”   很贵?诧异的神色从揭园眼中绽出。   “这把刀不管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属上乘,为了轻便减了重量,却没有降低它的锋利和实用,足以证明打造它的人技艺精湛。”男人的手轻抚刀刃,目光有些着迷,“作为匕首,这些就够了,但制作者又花费精力铭刻花纹,还镶嵌了宝石。”   男人不舍地放下匕首,一锤定音:“这把刀的主人一定花了大价钱,而且她应该是个女人。”   “女人?”关于匕首主人,总算是有了一条新的线索,揭园眼睛一亮。   “只有女人,才会在一把刀的外表上大费周章。”男人不屑地撇嘴,“这些装饰完全是多余的,白白糟蹋了一把好刀。”   揭园觉得他的说法有失偏颇,但也算是一个调查方向,于是道:“我明白了,多谢。”   男人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重新回屋里去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   揭园则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归海淙手里的糖葫芦还剩两个,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揭园。   “连一把刀都精致如此,这个女人应该很漂亮才对。”揭园慢慢说道。   所有的线索都悄然指向了倚春楼新来的那位花魁,漂亮、有钱又爱打扮的女人。   南临地方不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大家的注意。   这一趟果然还是非去不可的。   城门落锁,月上柳梢,依旧来往客人络绎不绝的大概只有眼前这片地方了。   立在街头的揭园眺望整条街,到处灯火通明,莺声燕语不断,与进入夜晚的南临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早已打听过了,这里头最热闹的那家,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大名鼎鼎的倚春楼。   琴瑟声声,红袖添香,倚春楼里处处春意正浓,明亮如昼,一个个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娇笑着,男人们则是一副被勾魂夺魄的模样。   “唉哟喂!二位公子好生俊俏,不知是来找哪位姑娘的?”   两人刚一踏进,便有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迎上前来,满头珠翠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叮当作响,浑身浓烈的脂粉气更是扑鼻而来。   “啊欠!”   揭园还没开口,归海淙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揭园顿了顿才道:“我们是为了一睹嘉荣姑娘的芳容。”   中年女子对这样的回答似乎是见怪不怪了,摇着手里花哨的团扇笑道:“那您可来得巧,马上就能见到嘉荣了!”   她将两人引到一张空桌前,又扭着腰去门口迎接新客了。   揭园随意打量了两眼,入目俱是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他呼吸一滞,匆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归海淙却满脸好奇地四处张望,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伙计给他们上了茶和点心,揭园低头喝着茶,不多时,有喧哗声响起。   “快看,花魁来了!”   “嘉荣!是嘉荣!”   满座的客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揭园也顺势抬头,这才发觉倚春楼一楼二楼之间的半空中悬着许多红绳,环环相扣,倒像一朵盛开的红莲花。   二楼中央的门缓缓打开,袅袅走出一个白衣女子,那白既不是月白,也不是霜色,而是一种纯净到极致的白,落在色彩绚丽的倚春楼里,仿佛一道透亮的光照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浓稠地黏在这道光上,仿若实质。   女子灵巧地攀上扶栏,轻盈地像一只鸟,又或是一片云。   楼上楼下闹腾的声音在一瞬间停住、消失,无数痴迷的目光中,她一跃而下,决然得像一道破云而出的天光。   明亮又耀眼。   婀娜的身影落在半空,她勾住红绳借力扭动腰肢,那下落的裙摆便如同水中含苞的白莲,顷刻间绽放开来,晃花了众人的眼。   等再回神时,嘉荣赤足立在红绳上,一道两指宽的白绫覆在眼上,更衬得她点绛朱唇,明艳动人。   乐声及时奏响,为舜华的舞拉开序幕,伴随悠扬的曲子,白莲又成了白蝶,在红绳编织的花中飞舞,羽衣翩跹,宛若惊鸿。   众人都呆住了,一时间,除了乐师们手下行云流水般的乐声,偌大的倚春楼,鸦雀无声。   唯有归海淙凑在揭园耳边悄声道:“她为什么用布蒙着眼睛啊?”   这位令人惊艳的花魁确实有些本事,不过按照宋成予的说法,揭园一贯没什么欣赏美的能力。   因此他目光冷静,声音平缓,理智地分析道:“应该是为了保持神秘,给人留下遐想空间,还能让人觉得她的舞技高超。”   归海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赞同道:“那她还挺聪明的。”   揭园下意识瞥了他一眼,归海淙不但单纯,还不知人间疾苦,那些诞生自社会底层为求生存的心思和伎俩对于归海淙,太遥远了。   也是在这一刻,揭园突然意识到,之前觉得自己和归海淙的距离变得近了一些完全是他的错觉。   他们之间,就像他此时的感觉一样,太遥远了,云泥之别的那种遥远。   可他却没有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在意自己和归海淙之间的距离?   不过这倒是让他想起了别的,问归海淙:“外面的时间和这里是一样吗?”   “应该吧。”归海淙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那我们不会被饿死?”揭园又问。   “应该不会吧。”归海淙更犹豫了。   两个底气不足的应该,揭园看出归海淙的茫然了。   他换了个说法:“你活了那么多年,竟然一问三不知。”   话说的非常直白,也一针见血。   归海淙拿糕点的手一下顿住,好半天才辩解道:“你知道什么,我又没读过书,不懂这些合情合理。”   “可你的粉丝在网上说你才华斐然,智商和美貌并肩。”揭园绕过归海淙的手,挑了个新鲜的果子吃。   揭园淡淡的语气里暗藏着戏谑,也不能算藏,因为归海淙立刻就听出来了。   “他们又没说错,我本来就有才华,我的成名曲可是自己写的好不好!”归海淙恨恨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甜丝丝的味道稍微安抚了他羞恼的心情。   嗯,统共就写了那一首,揭园虽然刻意没去看归海淙的表情,也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不爽,就没把这句话再说出口。   说了归海淙估计会当众跳脚,那就太丢人了,他做不到。   还是换个话题好了,揭园想了想,道:“你看她像不像那晚见到的黑衣人?”   这一招揭园常用,但归海淙次次中招,非常实用。   他认真地盯着半空中舞姿灵动的嘉荣,看了半晌,愁道:“那天晚上屋里没点灯,那个人又一身黑,脸都挡得严严实实,我看不出来。”   乐曲的节奏变化,渐渐和缓,宣告着美人的舞蹈将至尾声。   一曲舞尽,嘉荣脚尖踮着红莲的中心,一个旋身,顺势坐在了红绳上,像一朵白莲矜持地收起了花瓣。   她倚着红绳晃晃悠悠,莲藕似的手臂攀着绳子,雪白的足尖一点一点,裙摆随动作打着旋儿,漫不经心,又处处勾人心魄,望向她的一双双眼睛里都装着滚烫的情绪,恨不能掷出全部身家只为换佳人回眸一笑。   “嘉荣姑娘,不知可否赏脸与在下饮一杯酒?”东南角的一位华服公子忽地高声问道。   这么一句话仿佛点燃了热潮。   “嘉荣姑娘,我的酒比他的更好!”   “嘉荣姑娘只要愿意陪我,便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露我也去弄来!”   殷勤的求欢一句压过一句,此起彼伏,场面火热,可在场的谁都知道,那一杯酒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那被争着抢着的姑娘既不羞怯,也不愠怒,反倒轻笑一声,道:“想必诸位都知晓倚春楼的规矩,在这儿没有心诚,只有价高——”   她的嗓音空灵悦耳,像山间唱歌的百灵鸟,直钻到人心里头。   “谁出的钱最多,今晚谁就是嘉荣的心上人。”   白嫩光滑的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带起阵阵香风,银铃般的笑声跟珠钗环佩的脆响交织,久久回荡在耳边。   满屋的男人眼都直了,个个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试图触碰那飘摇不定的裙角。   “我出一百两!”   “一百两丢什么人,我出五百两!”   “八百两!”   那不停笑着的有如山中精灵魅惑众生的女子笑得更畅快了,她倏地抬起玉臂,一扬手,白绫从指间掉落,露出一双盛着盈盈秋水的妙目来。   “真是伤心,看来嘉荣今夜是喝不成酒了……”   她媚眼含春,笑靥如花,眼睛里仿佛有无数的小勾子,一点点勾着人的魂魄。   将八分的美丽勾成了十分的动人。   “黄金!我愿意出黄金百两!”   “我也出黄金!!”   倚春楼点着数不尽的红烛,终日不灭,揭园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原来书里写的纸醉金迷是这般场景。 第27章   “她倒真像个妖精。”归海淙百无聊赖地吃着糕点,桌上的两碟子糕点不知不觉全进了他的肚子,他还一脸的意犹未尽。   “可我没在她身上感受到妖力,是她藏得太好,还是我离得太远了?”   揭园也是同样的疑惑,虽然他现在失去了看见妖的能力,但揭暄的身体拥有远超他的灵力和感知。   这个被所有线索指向的美艳花魁,任他怎么看,都像个普通人。   隔着无数面目癫狂的男人,嘉荣的目光幽幽落在揭园的脸上,好似发现了有趣的事,眨了眨眼睛。   揭园慢慢站起身,归海淙惊讶地看向他,揭园清朗的声音在此时乌烟瘴气的环境中有如一阵春风,吹散了一片浑浊。   “一千两。”他双目熠熠,眼神清明,“黄金。”   归海淙手里的茶杯当即砸在了桌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咚”。   四周一下就安静了,一张张面孔转过来,带着或震撼,或瞠目,或惊怒的神情。   就连那整晚都表现得无比骄纵,将一众男人玩弄于股掌的嘉荣眼中也头一回流露出讶异来。   这个人分明,对她一点想法都没有。   只有精于此道的老板娘瞬间清醒了,眼角眉梢的喜色掩都掩不住,甩着艳丽的帕子高声道:“可还有哪位公子出价更高的?”   “没有的话,今晚嘉荣就是这位小公子的了!”   想要嘉荣的人自然有,可出价更高的,恐怕没有。   揭园明白这个道理,老板娘更懂,她抢着说话,不过是不想错过发大财的机会而已。   满座寂然,众人张着嘴瞪着眼,却没一个敢吱声的,那可是黄金千两,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财富啊!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扔出来,只为了买嘉荣一晚!   原本只能算锦绣奢靡的倚春楼,这句话一落地,顷刻间变得金碧辉煌起来。   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公子,楼上请!”   归海淙急了,忙扯住揭园的袖子:“不是,你身上哪有那么多黄金啊!”   揭园没回答,径直跟着老板娘朝楼梯走去。   “哎哎,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归海淙站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揭园看了归海淙一眼,又对老板娘道:“还请照顾一下我这位好友。”   老板娘会意一笑,回头扬声吩咐:“姑娘们,给我伺候好这位公子!”   “晓得了,妈妈!”几个姑娘齐声答道,娇柔无骨的声音宛如春日莺燕,说着便朝还没反应过来的归海淙靠过去。   归海淙这下慌了,连连摇头:“不不,你们别过来,别!”   他绕着桌子躲避,抬头揭园已经走上了楼梯,他想喊住揭园,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喊什么。   喊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适。   没等他想明白,几个女人便将他围作一团。   “公子,千画为你斟酒——来”   踏上最高一级楼梯,揭园不露痕迹地回眸扫了一眼,归海淙的身影已经被一群姹紫嫣红的裙衫给淹没了。   他抿唇拐过去,在老板娘殷勤备至的客套中走进了早已备好的房间。   “公子,嘉荣就在里头等着您呢!”   揭园前脚刚一踏入,老板娘后脚就笑着把门关上了。   相较外面的富丽堂皇,这间屋子倒是清丽雅致,临窗摆着张古琴,靠墙是多宝阁架子,上头既有整齐的书册也有精美古玩,当中立着一尊香炉,轻烟袅袅,散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酒斟好了,公子不喝吗?”   揭园转身,嘉荣换了身大红色的华服,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繁复的模样,点缀着珍珠金玉的钗环,甚至妆容也是端庄为主。   他顿在那里,心中升起非常怪异的感觉,坐在桌旁的,不像个不久前还跳舞卖笑的青楼女子。   这一刻的嘉荣,像极了盛装打扮,将要出嫁的新娘。   又是一个前后截然不同的人,揭园眉头微微下压,没有将情绪放在脸上。   他走向嘉荣,相对而坐。   酒杯里澄清的酒液微微晃动,一点亮光落在上面漂漂悠悠。   揭园并没急着开口,而是拿起酒杯,仔细端详一番,又放下了。   “怎么?”嘉荣媚眼如丝,目光始终胶着在揭园身上:“这酒入不得公子法眼?”   “听说嘉荣姑娘不是南临人士,不知姑娘祖籍何处?”揭园避而不答,问起了旁的。   嘉荣笑意不减,似乎早料到了一般,她十指纤纤,拈起一块莲花形状的糕点,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   “公子要不要尝尝这嘉荣亲手做的莲花酥?”   她同样没有回答,揭园并不恼怒,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没有接过糕点,也不说话。   真正到了面前,揭园才发觉归海淙有句话说对了,这个女人的确聪明。   近看下来,她其实不如传闻中那样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只能算得上小家碧玉,中人之姿,根本经不起推敲。   可她偏偏极其擅长营造氛围,开场的蒙眼以及赤足,加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等把客人的情绪渲染起来,再露面,百灵鸟般的嗓音、秋波微转的眼神、嫣然的笑容配上喧杂的环境,生生将自己衬成了绝色美人。   两人对视良久,嘉荣先放下了手里的莲花酥,笑道:“小女子祖籍山野之地,十分偏陋,不值一提,公子不必知晓。”   “我花了千金,却买不到一个回答。”揭园的手指轻搭在杯沿上,无声地转动着,“或许老板娘会回答我。”   嘉荣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不甘:“是个名叫沧水的小地方,偏僻贫瘠,没什么特别的。”   沧水,揭园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嘉荣姑娘如何背井离乡来了南临呢?”   在倚春楼挂牌两月,几乎全南临的男人她都见过了,虽然偶有陌生的外乡面孔出现,却从没有一个像眼前青年这样古怪又难缠的。   那些男人的眼里,她能看到疯狂、垂涎以及令人生厌的欲望,而这位一掷千金的青年,长着一张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干净脸庞,有一双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眼睛。   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生人勿近,看向她的目光仿佛看一样没有生命的物品,冷漠而疏离。   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就意识到,这位公子不是为她而来,但又是冲她来的。   他身上探究和危险的气息在倚春楼的环境里,太突出了。   让人无法忽视。   慌乱的情绪在心里一闪而过,嘉荣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家道中落,流落到这里,倚春楼收留了我。”   揭园点了点头,平淡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到底是否相信这样的话。   但他很快又问了一个问题:“前日夜里你在何处,做何事?”   嘉荣一愣,忽而笑得明显了几分,语调也不禁上扬:“自从我来倚春楼,还从未有哪一日闲着,前日自然也不例外。”   “有位京城来的贵客,我陪了他整晚,就在这间屋子里。”   “公子若是不信,便出去打听打听,整座倚春楼谁人不知?”嘉荣微微一动,发髻上琳琅的珠宝闪着耀目的光,她伸出玉指,指着身后一个雕花镂金的匣子道,“喏,那里头还装着贵客送我的金头面,公子可以瞧瞧!”   揭园心中一动,他问及祖籍等闲事时,嘉荣目光闪烁,言辞推诿,可问到命案发生那天,她却像忽然有了底气似的,侃侃而谈,甚至还主动让他去打听。   这就奇怪了,难道她曾经在老家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人知道?   但不管怎样,她的话告诉了揭园另一件事,那就是她并非当晚案发现场的黑衣人。   怀中木盒坚硬的棱角硌着揭园的胸口,他犹豫了一下,掏出木盒,放在了桌上。   “城南的命案,想必嘉荣姑娘也有所耳闻,我那夜恰好经过,捡到了此物,现在想来,恐怕是凶器,正准备明日前往衙门交给县令大人。”揭园缓缓打开木盒,那柄匕首静静地躺在里面。   “不过这把匕首做工精巧,华丽非常,嘉荣姑娘瞧上一眼,若是喜欢,我便请城中巧匠打造一把更华丽漂亮的,赠与姑娘。”揭园说着,余光瞥向嘉荣,“如何?”   嘉荣垂下眼睛,目光触及刀刃上的血迹时猛地一惊,脸白了白,却看不出什么别的。   嘉荣有些勉强地弯了弯唇角:“公子就别拿这物件来吓嘉荣了,我一介女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一把刀做什么?”   揭园闻言立即道:“是我唐突,惊吓到你了,既然姑娘不喜欢,那就算了。”   话虽这么说,可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眼神,都瞧不出真的歉意。   嘉荣越是滴水不漏,他就越是心存怀疑。   一直以来,他都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明明面前的这个女人哪里都找不到问题,直觉却告诉他,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是他还没有发现。   所以他把原本不打算拿出来的匕首放在了嘉荣面前,最开始他担心会打草惊蛇,现在他想的是——   如果不把这遮蔽视线的草打倒,蛇又怎么会慌不择路地出现呢? 第28章   揭园提起酒,一口干了,收好木盒,抬脚便走。   嘉荣吃惊道:“公子,你就这么走了?”   揭园头也不回地说:“我本就是买的这杯酒,不对吗?”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只留嘉荣双眼怔怔,喃喃道:“买一杯酒……”   揭园刚一出门,走廊尽头拐角处,一抹黯淡的缟色裙裾闪过,不见了。   倚春楼这样的青楼之所,怎会有女子穿这个颜色?   揭园伸手拦住端着木盘的伙计:“刚刚走过去的那是谁?穿得很素……”   “公子说的是阑香吧!”伙计想了想,回道,“她是我们这儿的丫鬟,家里有亲长过世,还在孝期,所以穿得素净。”   “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揭园摇头,让伙计离开了。   “公子!您怎的这会儿就出来了?可是嘉荣服侍不周?”老板娘满脸讶异地迎上来,余光瞟着嘉荣紧闭的房门。   “没有。”揭园懒得应付她,只是敷衍了一句,又道,“我没有随身携带那么多黄金,只得写封信,请你派人去阳城揭家取。”   “阳城揭家?是捉妖师的那个揭家?”老板娘妆容艳丽的脸顿时僵住了。   “嗯,就是那个揭家。”揭园点点头,“有笔墨纸砚吗?”   老板娘一边领着他走进旁边的屋子,一边仍不相信地追问:“您姓揭?”   “没错。”揭园走到书案前,自己磨了墨,提笔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他的笔迹恐怕跟揭暄的大相径庭。   那时被四周火热的气氛所影响,竟一时冲动,脱口就是黄金千两。   现在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揭园迟疑了半刻,一狠心,手里的笔直往上好的宣纸上怼。   “那……揭永年是你的什么人?”   没想到老板娘还有问题,揭园的手顿在那里,一滴浓黑的墨落在白纸上,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真的知道。   “正是家父。”   老板娘年纪估摸不轻,一张脸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掩饰不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可听到揭园的回答后,她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了少女般的惊喜和娇羞。   老板娘脸上整晚堆着的假笑消失无踪,转为真挚的笑意,她走过来,一把夺走了揭园手中的笔,道:“不必写了,我同你父亲是旧相识,这钱不用你给,不过——”   老板娘欲言又止地望着揭园,像是不好意思似的。   揭园只好道:“请说。”   “你能不能帮我给你父亲带句话?”老板娘说着又忽然停住,匆匆往外跑,边跑边说,“你等我一下,马上!”   老板娘像个青涩的少女一样小跑出去,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揭园回想着老板娘那娇羞的表情,忍不住怀疑起她跟揭暄父亲的关系。   没等他想太远,老板娘就咚咚咚地又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递到揭园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能帮我把这个带给你父亲吗?”   “这是我亲手做的剑穗,请你告诉他,芸娘没怨过他,他也不欠我的。”   被捧在老板娘掌心的是一节金色剑穗,上头佩着块羊脂玉的平安扣,光洁无暇,金丝根根,很是用心。   揭园看着剑穗,一时语凝,眼前的女人坐拥生意红火的倚春楼,却以这般姿态同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心中不可避免地产生某种猜测:难道自称芸娘的老板娘和揭暄那位现任捉妖师联盟盟主的父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可说的故事?   “不知你与家父……”揭园缓缓说道,语速慢得出奇,他并不打算直接道出自己的猜想。   揭园刚说了几个字,老板娘就急匆匆地打断他:“不不,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们已有二十多年未见,只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陈年旧事?揭园不语,漆黑的眸子清澈见底。   “若你实在好奇,还是亲自问你父亲吧。”老板娘的表情有点古怪,像是极不愿提及过去一样。   她说着将剑穗塞到揭园手里,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道:“既不过夜,你不如早些离开,我还有客人要招呼,就不送你了。”   揭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出了房间,带着未解的疑问和怀中没什么分量的剑穗。   倚春楼里依旧笙歌燕舞,酒香和脂粉味混合在一起,夹杂着糕点果子的甜香,四处飘散。   正下着楼梯的揭园忍不住皱眉,这味道当真是不清爽。   揭园强忍捂鼻的冲动,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睃巡,寻找归海淙的踪迹。   “公子,您怎么不喝了?难道是千画倒的酒不好?”   “喝奴家这杯吧,李老板,奴家这杯酒是甜的!”   “大人,吃个果子,张嘴,啊——”   到处是眼神迷离,醉意朦胧的男男女女,揭园却怎么也没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来回扫视了两圈后,他的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焦躁,虽然归海淙的性子跳脱,可他却莫名地相信归海淙绝不会随意丢下他。   归海淙到底去了哪里?   揭园左右瞧了瞧,认出一个有点眼熟的女子,他上楼时似乎就是她带着另外几人走向了归海淙。   他立刻上前,轻拍女子的肩,转过来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   “公子……”   “刚刚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人呢?”揭园指着他们原本的座位问道,又伸手比划,“穿蓝色衣服——”   揭园的描述让因为喝酒有些反应迟缓的千画醒过神来:“你说那位公子啊!”   “他喝了不少酒,身子不适,非要去后面院子透气……”千画转向另一个方向,告诉揭园,“你瞧见那扇门了没,穿过门有个院子,他应当是在那儿!”   见揭园颔首,千画便又转头跟一旁的男人谈笑起来。   撩帘穿过偏门,果真另有一番天地,寂静幽深的庭院正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   亭台走廊,花草树木,都悄没声地隐没在黑夜里,借着月光才依稀可见。   揭园谨慎地踏进后院,一双眼睛细细搜寻,院子并不算太大,却与一墙之隔热闹喧哗的大厅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四下安静,并没有归海淙的身影。   揭园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景物俱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没什么异样。   或许归海淙身体不舒服,直接回客栈了也不一定,揭园这么想着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   “是你吗?”低低的嗓音在幽静的环境中格外空灵,宛如秋日的细雨一声声落在屋檐上,诉说着愁绪。   揭园的动作一下顿住了,这个声音带着陌生的鼻音,比往日多了几分慵懒和真实。   他不会听错,是归海淙。   揭园蓦地松了口气,还未转身,就听到归海淙紧接着说道:“阿暄。”   松懈下来的眉头顿在那里,揭园没什么表情的脸僵住了,在黑夜里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他下意识握紧手指,然后缓慢地转身望去,在他没有留意的屋檐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今夜的月色不好,只露了小半张脸的月亮十分吝啬,微弱的光芒不足以照亮深沉的夜,勉强勾勒出一道清俊的侧影。   归海淙面朝月亮坐着,一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指着天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这样的月亮——”   “真是小气!”   归海淙痴痴地仰头望月,揭园却像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似的,迈不动步子。   “阿暄,你怎么……不理我?”归海淙忽地又道,清冽的目光投过来,比那点微薄的月光要热烈明亮得多。   “你快上来,我们一起看、星星啊!”   一千年前还没有那么多空气污染,布满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尽管归海淙不是第一次叫他揭暄,可揭园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此时此刻的归海淙是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也许就像千画所说,归海淙是喝醉了。   光顾倚春楼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寻欢作乐,鲜少有人到这后院来闲逛。   揭园提气跃上屋顶,脚踩在斑驳的青瓦上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归海淙微眯着眼睛看他,一副睁不开的模样。   揭园沿着屋脊走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揭园这才看清归海淙双颊颧骨处菲薄的皮肤下透出的淡淡的红色,以及他比平时都要深的瞳色。   “你醉了。”揭园如是道。   归海淙微微仰头,出门时梳的很齐整的头发散落几缕在额际和耳畔,沉重的醉意让他的思考和动作都比素日要慢上一拍。   眼珠转了好几转,他才孩子气地摆手:“我……没醉!”   话音未落,他又一伸手,握住揭园的衣袖,用力一拽,屋脊很窄,他的动作极快,揭园应对未及,被拽得坐在了归海淙身旁。   “星星!好看!”   归海淙又一次提到星星,揭园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高高的天空,今夜的星星真是既多又亮,星星点点地镶嵌在银河中。   在早已被工业化大面积覆盖的现代城市,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壮观的星空,揭园不知不觉看得入迷,半晌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肩并着肩,沉默地仰望满天的繁星,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好像永恒。   “阿暄。”   耳边传来很轻的呼唤,揭园习惯性转头,眸光却依然留在星星那里。   下一刻,温热的柔软的触感轻轻地覆在他的唇上,原本就又大又圆的杏眼登时睁到最大。   数不尽的星星落在揭园的眼睛里,像一场绮丽绝美的梦。   “我好喜欢你。”   “阿暄。” 第29章   轻柔如夏日晚风的呢喃声拂过滚烫的耳垂,紧接着是肩膀猛地一沉。   揭园终于转动眼睛,侧过视线,一张醉得不省人事的脸近在咫尺,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愣了好一会儿。   不过是短短的一刻钟,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而震惊。   归海淙亲了他。   在把他当成揭暄的情况下。   归海淙喜欢揭暄。   归海淙竟然……喜欢揭暄。   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归海淙和揭暄的关系,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归海淙会喜欢上一个捉妖师。   一个将斩妖除魔视作己任的捉妖师,一个天赋奇佳被众人看好的捉妖师……   一个从一出生就注定站在归海淙对立面的人。   他想,他大概知道归海淙的悲伤从何而来了。   可为什么?   他的心……揭园慢慢按住胸口,眼中流露出震惊意外的东西。   会觉得疼痛?   揭园茫然四顾,黑夜、繁星、上弦月,都不能够回答他。   归海淙沉沉地睡着了,呼吸声均匀而悠长。   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失掉了,钝痛感让揭园忍不住喘了口粗气,从胸口发出沉闷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诡异。   缓了许久,似乎是因为麻木,那个位置传回大脑的痛觉消散了一些,揭园扶着归海淙起身,慢慢地落到了院子外面。   归海淙身形高大,很有些分量,但对于揭暄的身体而言,不算太费劲。   可揭园还是觉得脚步沉重,他将归海淙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慢吞吞地走在夜深无人的街巷中。   地上的影子晃悠悠地粘在一块,不断变幻形状。   孤寂的冷风时不时地打着滚在街上扫荡,发出尖锐的低啸,不知何时,一道新的黑影悄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揭园却木着脸完全没有察觉。   拖着归海淙走了一阵,揭园突然停下脚步,无端的疲惫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五年前,当他跟每一个问话的人讲述自己看见的场景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时。   而此刻,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那句亦真亦假的“喜欢”。   是不是归海淙每一次情不自禁喊他“揭暄”的时候,心里想着的都是真正的揭暄?   还是归海淙一直把自己当成揭暄的替代品?   揭园站在原地发愣,忽而回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归海淙眼底的惊讶。   原来是这样。   揭园掐着自己的掌心,发出一声很低的咳嗽,他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他向来以为自己聪明、冷静、坚强,守得住本心,更不在意所谓的孤独和寂寞。   谁料真遇到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堪一击。   夜雾蔼蔼,缥缈如烟的薄雾在乌沉沉的小城里袅袅飘散,携着清冷的寒意。   明明没有半分重量,揭园却觉得像是背负一座高山,沉重到他直不起腰来。   他说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只是心口一阵阵地发闷,让他走不动路。   幸好夜黑风高,街上连半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谁会瞧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就在揭园心中暗自庆幸之时,那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   与徐徐的夜风全然不同的劲风从脑后袭来,带起割裂般的声响,揭园遽然察觉,本能地偏头躲过来自背后的偷袭,心里那些个复杂难言的情绪顿时退散。   也因为这个躲避的动作,昏睡的归海淙没了支撑,软软地滑倒在地。   揭园顾不得扶他,一个侧滑避开了可能的攻击,同时唤道:“玄天!”   银枪入手,透骨的凉意瞬间让他清醒过来,揭园回头望去,身后正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   又是黑衣?难道是那晚命案的凶手!   揭园眼神一凛,长枪已然对向黑衣人,高高竖起的黑发随着他快速转动的身体一同在空中划了一圈。   “你是何人!”   黑衣人浑身被黑衣包裹,脸上亦是如此,唯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着诡异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看也不看地上烂醉如泥的归海淙,而是直直冲向揭园。   竟是冲着我来的?   揭园不禁疑惑,却没空思考原因,只得举枪迎敌。   等两人短兵相接时,揭园才发现黑衣人根本没有武器,就那么赤手空拳地撞到自己面前。   他的长枪可不适合近身搏斗,揭园脚尖一点,向后退开,银枪前甩,逼退了试图靠近他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击不成,并未放弃,旋即抬手,灰蒙蒙的妖气缠住揭园的玄天枪往外拉扯。   揭园的身子自是跟着一个踉跄,胸前大开,露出破绽来。   黑衣人双眸一亮,欺身而上,顷刻间便贴到了揭园身前,揭园背心冷汗直冒,却避无可避。   绝境之下,揭园立刻松开手,弃了长枪,脚下借力上半身往后仰倒——   但已经来不及了。   黑衣人的手已触到揭园胸前的衣襟,揭园紧咬牙关,伸出手挡在身前,作出最后的挣扎。   谁知预料中的猛烈攻击并未出现,黑衣人的手只是轻飘飘地沾衣而过,揭园却因为后仰的动作摔坐在地上。   没等他爬起来,黑衣人一个灵巧的旋身,脚尖点在陈旧的铺路砖上,径直跃上了一旁的屋顶,两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揭园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望向他消失的方向,陡然间心念急转,摸向怀中——那里空空如也!   装着凶器的木盒被他抢走了!   怪不得他根本没管归海淙,而是直接冲着自己来了,他不是想要杀自己,只是想抢回那把匕首。   揭园一时又惊又忧,惊的是他将匕首暴露在嘉荣面前时打的就是吸引凶手的主意,忧的却是没想到他一出倚春楼凶手就追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观察关于凶手的其他线索。   可凶手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难道在倚春楼里他就被盯上了?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他还是能够基本确定来人不是嘉荣,身高和体型都对不上。   虽然黑衣人没有开口说话,可根据身形和动作,他十有八九是个男人。   可惜归海淙喝醉了,他是唯一亲眼见过城南命案凶手的人,如果他醒着,或许可以发现更多细节。   不过就凭凶手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也要前来抢回匕首这一点,揭园断定,他杀人的脚步显然没有停止。   揭园缓缓从地上起身,空气里薄雾氤氲,夹杂着危险的气息,眼前这个多年来平静祥和的小城似乎陷入了某种不详的氛围。   眸光沉了沉,揭园将归海淙扶起,带回了客栈,简单地脱了外衫和鞋子,安置在床上。   他自己却没有歇下,而是开了窗,踩着窗台跃上了屋檐。   客栈在南临算是比较高的建筑,倚着屋脊坐下时,揭园有些理解书里的侠客们为何喜欢在屋顶上喝酒了。   因为这里够高够远,会让人有种离人间很遥远的错觉,恍惚间觉得离世俗的烦恼也远了。   这里又足够安静,没有人打扰,就像是一片净土。   揭园很轻地叹了口气,南临的夜实在太静了,静得让人发慌。   他的心绪仿佛寒冬未尽的初春,辗转反复,时晴时阴。   就在这时,脚下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很快,屋檐边探出一颗脑袋来。   “阿暄,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上面干什么?”武弘瞪着困惑的大眼睛问道。   揭园跟着一愣:“你还没睡?”   武弘两手扒着屋檐,轻而易举地翻上来,两步走到揭园身边,把瓦片踩得咯噔作响。   “你们一早出门,把我丢在客栈,我躺了一天,实在是睡不着了,正好听见你们回来的动静,又听到开窗的声音,就出来瞧瞧——”   武弘一屁股坐下,紧挨着揭园。   “今夜星河灿烂,值得一赏。”揭园躲不过,索性瞎编了个理由搪塞。   “我就知道!我最不爱听你们这些文绉绉的话了。”武弘摆摆手,靠着屋脊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一有心事就喜欢爬屋顶上看星星。”   武弘瞅了两眼星空,又瞟了揭园一眼,放慢了语气,显得有些踌躇:“不过阿暄,你最近好像总是心神不宁的,你到底是怎么了?”   迎着他关切的目光,敷衍的话在舌尖拐了个弯,揭园还是道:“我……不知道。”   他的脸色有些黯然。   是不知道怎么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武弘听不懂揭园的意思,半晌露出牙疼似的神情,发愁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要是熙和在就好了,他跟你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你想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末了又不满道:“说来也怪,都是一起长大的,他怎么就能把你看得透透的!”   “熙和?”揭园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忍不住问了一句。   武弘没发觉揭园的茫然,很自然地接茬:“这小子走了两年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不过他肯定不会忘记你的模样——”   “从小到大,成天跟在你后面,你说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呢!活生生一个跟屁虫!”   听武弘的话音,这个“熙和”大概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而且跟揭暄关系十分要好。   揭园没有吭声,他对熙和一无所知,实在无话可说。   “他要不是个男的,我都要怀疑他喜欢你了,连我的醋都吃,恨不得给你挂个牌子才好!”   武弘大咧咧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顶上回荡着,揭园心里却咯噔一声。   他这会儿实在是听不得一个“喜欢”。 第30章   遥远的天幕渐渐泛起鱼肚白,高高矮矮的漆黑的景物也慢慢有了模糊的灰扑扑的轮廓。   沉默良久的揭园才轻声道:“喜欢……喜欢是什么?”   他的话音轻的捉摸不定,一出口就被风卷走了,湮灭无痕。   武弘很明显地愣了愣,惊讶地看向他:“你、你不是最厌烦我说什么情啊爱的吗?”   一股子浊气在胸中左冲右撞,始终找不到出口,堵得生疼,仿佛破罐子破摔似的,揭园脱口而出说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讨厌这种话?”   他的语气有些冲,但武弘不以为忤,很快回答道:“因为你说自己是为斩妖除魔而生,没空谈情说爱啊——”   斩妖除魔,好一个为斩妖除魔而生,心怀天下,舍己为人!   难怪就算过去一千年,归海淙依然对他念念不忘。   “阿暄,你没事吧?”武弘盯着揭园有些发红的眼睛,面露担忧。   如果说这几日揭暄的情绪都不太对劲,那么今天他的不对劲好像到了一个顶峰,像是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似的。   揭园置若罔闻地摇头,再度问起一开始的问题:“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   武弘被转移了注意力,挺起胸膛,脸上浮起几分自得:“那当然!你知道的嘛,我从小就喜欢星潼师妹,等大比结束,我家一准上门提亲!”   “到时候就请你背了星潼出门!”   武弘满脸的欢喜,还待要说什么时窥见揭园魂不守舍的神色,才猛然想起揭园问的问题。   于是话音一转,又道:“喜欢就是你看见她心就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想到她就会觉得特别高兴,不管是有好事还是坏事,第一个就想告诉她!”   “最重要的是,喜欢一个人就想常常和她在一起,最好永远和她在一起!”   武弘不喜欢咬文嚼字,说的话朴实又敞亮,言语间带着青年儿郎大方而热烈的情感。   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叫作“星潼”的姑娘。   那自己呢?揭园的眼眸霎时黯淡下来,光彩顿失。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低低地说着,他却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在问出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听武弘的答案。   而是不敢触碰内心的念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个失神地望着天空,眼睛却没有装任何东西,一个则笑盈盈地眺着远方,满眼都是憧憬和希望。   很久之后,揭园才道:“天快亮了,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武弘连忙应道:“你是得回去躺会儿,眼睛下面都青了,快回房!”   两人跃下屋顶,各自回了房间。   揭园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户,慢慢走到床边,归海淙睡得正香,没有被他惊扰。   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揭园才看清了归海淙的样子。   大概是熟睡的缘故,归海淙面容安详,比平时多了几分温柔,浓密的睫毛垂着,微翘的弧度在眼尾拖出迤逦的线条。   鼻梁挺直,人中的凹陷让他上唇扬起小小的弧度,加上偏红的唇色,淡化了深邃五官带来的冷峻气息。   揭园半跪在床边看了很久,突然伸出手去,指尖鬼使神差般落在了归海淙微张的嘴唇上。   柔软的温暖的感觉过电一般从指尖流向更深的地方,揭园一个哆嗦,像是被烫到似地缩回了手。   黑暗中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他蜷起手指,指尖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揭园忽然想起自己拒绝周辰时,那样的决然、毫不犹豫。   现在的他还能做到吗?   他……喜欢上面前的这个人了吗?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的同时,倚春楼后院的那一幕也浮现在眼前,揭园无声地嗤笑一声——   世上竟有他这么悲惨的人,平生第一次谈到喜欢就已经失去喜欢的资格了。   不知过了多久,揭园蜷着的手指握成了拳,慢慢直起身绕到床尾,将自己的那床被子抱到地上铺开,睡下了。   本以为今晚发生的一切会让他难以入眠,没想到躺下不多时,沉沉的睡意便将他的意识吞没了。   东方既白,屋子里的光线逐渐变得强盛起来。   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床上闭目沉睡的人,目光由茫然转为讶然,最后牵出些伤感来。   “原来是你。”   他轻声说道,随后望向窗棂间透进来的光,归海淙忽地一动,翻了个身。   地上的人先是一惊,然后慢慢躺了回去,仿佛无事发生。   天光大亮,头却无一处不疼,归海淙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被强光一刺,又赶紧闭上。   “我头好疼!”他紧闭双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额角处,抱怨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迟迟无人回应。   心生疑惑,归海淙缓缓睁眼,侧头望去,身旁却空空如也。   他一惊,猛地坐起身来,束发的玉冠早已摇摇欲坠,被这么一震,砰的一声摔在床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刹那间散落开来,衬得皮肤莹白如玉。   归海淙顾不得这些,迅速回眸扫视不大的屋子,但很快他就松了口气。   揭园正好端端地坐在当中的木桌旁,眉目舒展,手中茶杯热气升腾。   “你怎么不说话啊,吓我一跳!”归海淙这才有功夫去撩滑落的头发,可他嫌麻烦,没有去捡床头的玉冠,而是随手变出一根石青发带,绾了头发。   揭园顿了顿,放下茶杯,一指手边的汤碗:“醒酒汤。”   归海淙一边系着腰间的系带,一边走向揭园,像是忘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似的:“醒酒汤?我喝酒了?”   揭园微微颔首。   “怪不得我头这么疼!”归海淙修长的手指草草打了个结,便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深红的汤液湿了唇边,沿着唇角一路朝下,跌落颈间。   随着下咽的动作,他清晰分明的喉结一上一下……   揭园忍不住握拳,坚硬的指甲边缘几乎掐进肉里,他收回了视线,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   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酒量差得很,逢喝必醉,都怪你,让人灌我酒——”归海淙放下碗,不拘小节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却根本没擦对地方,揭园低垂眼睑,不置一词。   归海淙更奇怪了,揭园虽然话少,但也没到一句话不说的程度,而且自从到了这个陌生的幻境里,他跟自己话还是挺多的啊。   他不禁猜道:“怎么了?难道我喝醉之后干了什么蠢事?我跟你拌嘴了?还是在倚春楼发酒疯了?”   他生来就跟这酒犯冲,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昨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情不大好就喝了两杯。   结果现在断片断得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归海淙这么说,揭园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如果归海淙记得昨晚的事,主动提及的话,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可他真的不记得,揭园心中又有些闷得慌。   “昨晚回客栈的路上,一个黑衣人把凶器抢走了。”揭园回避似地说起昨晚遇袭的事来。   归海淙果然立刻抛开了醉酒的问题,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揭园,一迭声地问道:“黑衣人?他袭击你了?你有没有受伤?伤着哪里了?”   看着他关切的神情,揭园哗的一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大得让归海淙愣怔住了。   “我……我去看看武弘。”揭园板着脸冷声说道,从始至终都垂着眼睛,没有看归海淙。   “不是,你还没回答我,跑什么啊?”揭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归海淙却瞪着大开的房门一脸不解。   奇了怪了,难道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揭园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揭园刚走到武弘房门前,手还没抬起来,木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一张浓眉大眼的脸映入眼帘。   “我一直听着你们屋里的动静呢,这回可别想把我甩开!”武弘环抱双臂,冲揭园挑眉道。   揭园没回答,径直走进了武弘房里,坐了下来,武弘紧随其后地跟过去。   “你俩吵架了?你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啊!”武弘坐在圆桌的另一边,顺手给揭园倒了杯茶。   揭园摇摇头,喝了口茶。   “今日你跟我们一同去查案,不过,你的伤……”   “好了!全好了!”武弘言之凿凿,当场就要解开衣带证明,揭园连忙拦住了他。   “不用给我看。”   “我真好了,那么点小伤压根不用养,再说成天在客栈里待着,我闷都要闷死了!”   他的嗓门大,声音中气十足,听着就是个精壮小伙,的确不像是有伤在身的人。   揭园嫌他啰嗦,立时点了头:“等归海淙收拾好,我们就去县衙。”   武弘一听坐不住了,马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怎么这么磨蹭!”   怕不是去瞧瞧,而是去催人了。   揭园也不戳穿,自顾自地捧着杯子。   武弘大步流星地跑了,噔噔噔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隔壁,接着传来归海淙的声音。   “长风,你怎么来了?”   “谁让你收拾的这么慢,阿暄让我来监工了!你赶紧的,还得去县衙找那劳什子凶手呢!”   “别催了!我头疼得不行,能起床不错了!”   “你怎么还散着头发,你发冠呢?衣服也没穿,这一早上你都在干啥呀!”   “你等我抹完脸成不成!”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声响离得很近,又像很远,揭园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坐在桌边,手里的茶早已凉了。   在这个不属于他,他也不该出现的世界,他享受的一切,无论是友情还是尊崇,甚至唯一他以为,与他息息相关的人。   其实统统都属于另一个人。   他是个不合时宜的掠夺者。 第31章   “阿暄!我们好了,快走吧!”   兴致冲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揭园放下凉透的茶,走了出去。   三个人往南临县衙去,得益于武弘的大呼小叫,一路上归海淙都没能得空关注揭园的沉默。   直到进了县衙,武弘和归海淙才停止了热烈的讨论。   “你们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客栈知会一声。”   闻声赶来的彭江瀚眼下的乌青更重了,想必迟迟破不了的连环命案已经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见到揭园三人就像见到了救星,彭江瀚连忙让身后的陶大将手里厚厚的册子递过来。   “宥阳,我仔细地翻阅了出入倚春楼的名录,其中近日要成婚的并不多,本月仅有两位,另外,这一本是近半年来南临县的新进人口名册,还有一本则是这两月官府出具的婚书记载。”   “以防万一,我让主簿誊抄了一份,都在这里了,你看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   揭园拿起最上头的簿子翻开:“您想的很周到,这下范围就小了许多。”   “大人,我还有一事要告知。”他又道。   “何事?”   “昨夜我二人从倚春楼离开后被那黑衣人袭击,将凶器抢走了。”   彭江瀚一脸震惊:“怎会如此,你们可曾受伤?可曾看清凶手的模样?”   揭园摇头:“都不曾,不过我虽未瞧见他的脸,但交手之下,我可以肯定,他的确非人。”   非人,也就是妖物了。   猜测被确定,彭江瀚虽有愕然,但更多的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对他而言,也算是种安慰了。   “那这桩命案的追凶,恐怕要有劳几位了。”   “这是我们捉妖师分内之事,大人客气。”揭园侧头吩咐武弘,“长风,你把这些都拿上。”   武弘打小就被父亲叮嘱要照顾好揭暄,早就习惯了干这些,很自然地接过陶大手里的东西。   倒是归海淙目光闪烁,惊讶极了。   揭园这是怎么了?先是明显的冷淡,现在更是宁愿麻烦根本不相识的武弘,也不跟他说话。   他忍不住再度怀疑昨晚自己喝醉酒,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揭园生气的事,可头疼是好些了,记忆却一点没恢复。   要不他再问问揭园?或者干脆直接道歉好了!   归海淙扫了一眼厅堂里神色各异的众人,除了心直口快的武弘,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的,直觉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只好暂且按下这个念头不提。   “六月十七……”揭园捧着簿子细看,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六月十八,后日?”   彭江瀚凑过来,一听就知道揭园说的是谁,忙道:“没错,栾群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常去倚春楼那条街应酬,他的婚期就定在本月十八。”   他说着又将揭园手里的簿子往后翻了两页,指着上面的字说:“我说的另一位秦烺则是南临县巡检家的公子,常有些想求巡检办事的人邀了他喝酒,因而也曾去过倚春楼。”   但这位秦烺又要安全些,他的婚期在七天之后了。   “这么看来,还是栾群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了。”揭园继续翻动名录,很快又停住,问道,“六月十八有两家要娶亲?”   彭江瀚点点头:“是的,不过经过核实,另一家的准新郎官从未去过倚春楼。”   “江暮望……”揭园指尖拂过纸页上的字,一锤定音道,“既然这三家都有可能成为目标,我们便一家家走访,确认情况。”   “每家的住址和人口都写着呢,我再喊个人陪你们一同前去——”彭江瀚立刻附和道,指了旁边始终沉默的小吏,“陶大,你熟悉情况,跟着一块去,照顾好几位公子!”   陶大闷声应“是”。   “大人,这……”揭园婉拒的话说了一半,转而瞥见时不时偷瞟自己的归海淙,当即改口,“这样也好,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彭大人客客气气地将他们一行人送出衙门,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可叽叽喳喳说话的依然是那两人。   “这街上可真热闹,早知道我就不该在客栈闷了两日,差点把我闷坏了!”   “这是什么?归海,你看这个!这个刀!”   “长风,你能不能跑慢点,我追不上你!”   揭园和陶大则是一个冷着脸,一个木着脸地走在后头,两张脸加一块凑不出个表情来。   “好香好香!”直到路过一家酒楼,武弘蓦地刹住脚,狠狠嗅了两口空气里飘来的菜香,顿时挪不动道了。   “我饿了,不如——”武弘回头看揭园,灿烂的阳光下,他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爽直中透出几分憨气。   “阿暄你请我们吃顿好的呗!”   他笑得干净纯粹,眼神里满满的信任。   揭园没由来地一怔:跟揭暄从小一起长大的武弘,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吗?   没等他回话,武弘已经率先拽着归海淙往店里走去,陶大也跟了过去。   揭园轻轻摇头,甩开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刚迈开步子,却见满是人的街上忽然闪过一道眼熟的影子。   他的眼神一顿。   酒楼生意火爆,客满为患,揭园落座时武弘他们已经点好了菜,正喝着茶等上菜。   揭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余光扫了扫四周,道:“陶大哥,麻烦你同小二说一声,给我们重新上壶茶来——”   “这茶都凉了。”   表情木讷的陶大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起了身。   “诶——”武弘刚要喊住陶大说不用那么麻烦,一旁的归海淙却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阻止了他的话。   武弘不明所以地收了声,看看归海淙又看看揭园。   “发生什么了?”归海淙却直接开口问道。   这反倒让揭园慢了一步,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表现得很明显,归海淙一眼就看出来他有话要说?   他瞥了归海淙一眼,才说道:“我刚刚在外面看到那天圣景一的手下了。”   “圣景一?”武弘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忘了身在何处,立刻站了起来,待发觉四周投过来的怪异目光才反应过来,又讪讪坐下,压着嗓子忿忿道。   “圣景一也来南临了?当时在如鸠山遇到他,我就说有问题,早知道就该一路跟着他们的!”   武弘的话擦过耳边,揭园有同样的疑惑:号称太平安逸的小小南临县,为何一夕间怪事不断?   他的余光忍不住从归海淙脸上滑过。   在他不愿告知自己的部分往事中,是否有相关的线索?   “圣景一……”归海淙脸色平静,眼中却透出一丝担忧,踌躇半晌,什么都没说。   他似乎知道什么。   不多时,陶大回来了,三人停止了关于圣景一的讨论,心事重重地吃着饭。   只是原本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然成了味同嚼蜡。   午饭后,一行人按照名册上记录的地址分别拜访了三家,前两家得知情况后有些慌乱但都表示会配合官府行事。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家,准新郎名叫江暮望的那家。   江暮望年二十二,原籍禺山,一年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来南临投奔亲戚,他跟着来此。   经过了解,他们意外发现江暮望此人也是一位捉妖师,不过修炼平平,曾拜入过圣家修习,后因种种原因离开了圣家,来到偏远的南临县隐居。   又是一个与圣家有关联的人,这让揭园下意识留心起来。   不过根据彭江瀚以及县衙众人的调查和他们的查问来看,江暮望身世清白,为人和善,街坊邻居也一致夸赞他正直老实,洁身自好,对未婚妻更是一心一意,千依百顺。   陶大将这些一一记录在册,武弘则在一旁跟揭园咬耳朵:“这么看,他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难说。”虽然直觉告诉他江暮望不像个坏人,可揭园并没有轻易做出判断。   这世上多的是同床共枕数十年依旧不清楚彼此本性的亲人,遑论他们不过听了几句无关之人的评价。   武弘耸耸肩又凑过去和归海淙小声说了几句,揭园当然不会去偷听。   有这功夫,他不如多观察观察江暮望。   江暮望人如其名,年岁不大,眼里却暮气沉沉。   抛开这一点,他的长相还算中上,浓眉朗目,鼻若悬胆,面容坚毅,衣着打扮跟武弘有几分相似,整洁干练,在被询问时始终神态温和,彬彬有礼。   让人平白心生好感。   “江公子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到南临,父母家人怎么不曾一同前来?”   揭园的目光在井井有条的屋子里睃巡一圈,屋内摆设简单朴素,收拾得一尘不染,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独居男子的家。   似乎从各方面而言,江暮望都称得上无可挑剔了。   江暮望看向揭园,犹豫后回答了他:“家父家母已离世多年,我在故乡举目无亲,才跟随自小定亲的妻子到了这里。”   提及身世,他的语气仍旧平和,不见丝毫不悦。   “是我唐突了,还请节哀。”得到这样的答案,揭园面露歉意。   “无妨,不过公子你……好生眼熟,”江暮望盯着揭园的脸皱眉作思考状,好一会儿突然惊道。   “你是揭家的小天师,宥阳公子!” 第32章   没想到会被轻易认出的揭园眉宇间闪过意外,而后点头:“我正是,揭宥阳。”   江暮望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说道:“久仰大名!你可是无数年青一代捉妖师仰慕的人物!不曾想过会在南临见到你!”   热切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脸庞都亮了几分。   面对江暮望的热情,揭园心中无措,但脸上并未表露,只是抿着嘴角谦虚道:“不敢当,江公子谬赞了。”   “宥阳公子叫我暮望就好,我修行晚于你多年,按资排辈,恐怕连你的师侄都算不上——”江暮望赧然摆手,比之刚刚的沉默内敛有了几分鲜活。   大约是有类似异乡遇故知的感觉吧。   揭园无心客套,只草草问了几个关于倚春楼以及嘉荣的问题,但就他看来,江暮望的确对其一无所知。   或许是他多心了。   出了江家,已是日落西山,一行人再度回到衙门,与彭江瀚碰头,将今日所得说与他听。   一番商讨后,揭园与彭江瀚达成共识,决定明日会一会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凶手。   “明日入夜后,我与长风前往倚春楼盯着,而归海淙就守住可能最大的栾家,至于秦府和江公子家则由县衙彭大人派人护卫。”   揭园顿了顿,又说:“江公子本身修习捉妖术,有自保之力,我已交代过他,若有不对便放信号示警,秦家婚期靠后,多半无事,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宥阳考虑得十分周到,就按你说的办,我会抽调人手去保护这两家,剩下的就托付给三位天师了!”彭江瀚拱手行礼,郑重其事地说道。   揭园三人纷纷回礼,又仔细讨论过行动细节后才告辞离开了县衙。   作为捉妖师,其实揭园从没真正捉过妖,可对于即将到来的明天,他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心中充满紧张、忐忑或恐惧。   甚至不如昨晚发生的事让他心绪难宁。   回客栈的一路上,他都表现得很安静。   直到晚饭后站在房门口,揭园突然顿住,犹豫良久才开口道:“长风,你伤势恢复的很好,今晚我跟你一间……”   “啊?”一只脚已经跨进房间的武弘被这冷不丁的一句扯住了后腿,探出满是雾水的脑袋来,眼珠直转,“你俩就是背着我吵架了!你还不认!”   “没有……”揭园反驳了半句,早他一步推门进屋的归海淙忽然高声道。   “小狐狸不见了!宥阳!宥阳!”   揭园眼皮陡地一跳,顾不上跟武弘争执,身体先于大脑行动了。   “怎么回事?”   房间里干干净净,一如他们出门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早上睡眼惺忪趴在床尾的小狐狸不见踪影。   那可是胡骎骎!   揭园的眼皮跳个不停,他飞快地环顾一圈,而归海淙显然比他更不安,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谁不见了?”武弘紧跟着他走进房间,不解地询问道。   “就是我们在山上捡到的那只狐狸,我帮他找一找,你伤没好,先回房歇息。”   揭园边说边把好奇的武弘推了出去,又压低声音道:“别问了。”   武弘窥一眼满脸焦躁的归海淙,识相地走了。   揭园关了门回过身:“你先冷静,确定她是不见了?会不会是跑出去玩?”   归海淙脚下不停:“没有,这周围也没有他的气息。”   明明昨天一天小狐狸都乖乖待在房间里,他们还请客栈的小伙计给喂了吃的,怎么今天就自己跑了?   “到底去哪儿了?”归海淙焦急地自言自语道,“早知道我就应该把他带着的!”   “着急没用,你不如好好想想她会去哪,能去哪。”揭园被他晃得眼晕,抬手揉着太阳穴。   “你们相识多年,总该有点线索。”   “线索……对,线索,让我想想——”归海淙握着拳又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顿在原地。   “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他伤得很重,可他没说过是谁打伤了他。”   “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捡到的他?”揭园问道。   归海淙迟疑两秒,才答:“应该是几天后的……”   “晏景山。”   “晏景山?那不是你住的地方?”   “对,我一直住在晏景山。”归海淙点头承认。   “那现在的晏景山在哪里?”   “在阳城,我们返回阳城会经过那座山。”说到这里,归海淙和揭园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彼此眼中都带着思索和怀疑,紧接着归海淙调转话头道:“我还记得当年阿骎身上有一道严重的剑伤……”   剑伤?揭园想起自己买的那本《捉妖记》,犹疑道:“圣景一?”   虽说捉妖世家近年来广纳弟子,可毕竟每家都有自己所擅长的术法,因而招纳的弟子也往往投其所好。   他记得四大家中只有圣家门下众多弟子是惯使剑术的。   归海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又产生疑问:“他去找圣景一干什么?他疯了?主动找上捉妖师?”   “现在只有找到她才能知道原因。”一只妖无缘无故去找捉妖师无异于送死,对于胡骎骎毫无了解的揭园无法解答归海淙的问题。   “可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去晏景山吗?”   揭园摇摇头:“不找她,找圣景一,我有预感,南临的怪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南临怪事不断,本该好好待在滨州的圣景一却突然出现在如鸠山,加上武弘对圣景一的忌惮,要说是偶然他实在不信。   “可我们该怎么找到他?他……”归海淙情绪缓和下来,在桌子旁坐下,脸上却又浮现出另一种复杂的表情。   是很明显的忧虑。   “你好像非常担心。”揭园同样坐下,目光没有离开归海淙的脸,“说起来,你对圣景一似乎特别忌惮,为什么?”   无声燃烧的烛火映照下,归海淙的脸色晦暗不明,他沉默许久,才回答了揭园的问题。   “他很危险,非常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不应该靠近他。”   归海淙猛地直视揭园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两盏火光熊熊,透着不安。   “离得越远越好!”   揭园不明白:“你怕他?他的实力明明不如揭暄——”   归海淙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你可以告诉我,”揭园打断他,“是为什么?”   这一次归海淙沉默的更久,久到揭园以为他又一次会拒绝解释原因。   “我其实讨厌回忆过去,讨厌讲自己的故事。”   归海淙不再面对着揭园,而是侧着脸望向窗外黑下来的天,他的嗓音像雨后清晨的雾,忧愁缥缈,一开口就带着潮湿模糊的伤感。   揭园突然就有些怀念那个站在聚光灯下低声吟唱的归海淙来,他有种与生俱来的魅力,仿佛是为舞台而生。   在他不知道归海淙是谁之前,他也觉得归海淙的歌是好听的。   可后来,那些事情好像成了他在自己与归海淙之间竖起的一道墙,他开始刻意忽略归海淙身上的好。   归海淙的善良单纯、不作伪,他的大度宽和、随性自在,他的嘴硬心软、神情专一……   他似乎一直在回避这一切,吸引他的美好特质。   为什么?   揭园眼神一黯,他知道的。   因为这一切美好的,都不是为他,是为了另一个人。   被留在过去的一个人。   归海淙不愿回忆过去,也是为了他……吧?   “我......是不是跟他长得很像。”揭园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却不像个问句,倒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归海淙一愣。   “没什么,你继续说。”揭园放在膝头的手指微微颤动,屋子里太静了,静得连心里的话都有了声音。   归海淙爽快地略过了这句话,接着说道:“我真的讨厌那些过去,有太多不开心的东西。”   “可是,我喜欢的,也都留在了过去。”   “我没有那么清楚圣景一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甚至没有见过他。”   “不过,我知道,圣家是这一年大比的胜出者,换句话说,圣景一赢了。”   归海淙薄唇一张一合,影子在烛光里被放大投在白墙上,连发丝都很清晰。   “只是因为他赢了?”圣景一赢得大比是个人实力的问题,跟他很危险根本没有确切的关联,揭园不相信这种轻易的论断。   “当然不是。”归海淙先是矢口否认,而后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虽然灯火昏暗,可揭园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以及很深的悲伤。   归海淙呼吸粗重,连带着声音一同沉下去:“是因为他赢的手段。”   “进入大比决赛的人,都死了。”   归海淙终于望过来,一双眼睛不似平时那样有神,而是盛满了破碎的光。   “包括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天才——”   “揭宥阳。”   轻飘飘的三个字有如雷霆万钧,重重砸在揭园心上,他下意识掐住了食指,脱口道:“你说谁!”   归海淙双眼通红,浓重的悲戚汹涌而来。   “我说,揭暄死了。”   “他不会有什么光明的未来,连后来都没有。”   “他永远停在十八岁那年。”   “怎么会这样!”揭园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漂亮的窄眉打了死结,杏目圆睁,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不可能,他那么厉害,怎么会死!”   少年英才,鲜衣怒马,心怀悲悯,胸有大志,自小勤奋练功,长大斩妖除魔。   这样的人,即便不能赢过千军万马般的竞争者,也不该死在一场比试中!   “我不知道……”   “都死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   归海淙双目失神,空洞得像失去灵魂。 第33章   怪不得……怪不得归海淙讨厌过去,怪不得他提起过去总是满眼悲痛,怪不得即便过去一千年,他仍然念念不忘。   那个天之骄子般的揭暄,无数人交口称赞的宥阳公子,年少时便志得意满的揭小天师。   代表着光明、正道和希望的揭暄。   竟然,死了。   归海淙喜欢的人死在了最好的年纪。   “是谁……杀、了他?”简短的几个字却说得格外艰难,仿佛有砂砾不断划着喉咙,声音也因此变得沙哑干涩。   “我不知道。”归海淙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句话。   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的揭园却没法接受他草率的答案。   “不知道?”揭园尽力压着嗓子,不想惊动隔壁的武弘,可心里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填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以致他无法停下这些本不该由他来说的话。   “朋友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不找凶手,不问真相,就这样放任?”   “你不是——”喜欢他吗?   后半句话被生生扼在喉咙口,揭园愕然顿住了动作,他蓦地意识到,那种情绪,是积压在心底的嫉妒和郁闷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到底是因为归海淙不知道揭暄的死因而愤慨,还是因为让自己心生自卑的揭暄不明不白地死了而郁结。   又或者,他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发泄的机会,不让那些歇斯底里的情绪压抑在心里,一直痛下去。   “你们不是朋友吗?”短暂的沉默后,他改换了说辞。   听到这话的归海淙忽然抬头,仰视揭园的眼睛,他的眼眶通红,皮肤苍白,眼角处的泪痣像破晓天际即将坠落的晚星。   仿佛破碎过重新拼合的玻璃器皿。   “他死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话音未落,一滴晶莹透亮的泪从他左眼角滑落,沿着侧脸线条跌下。   一点点拼好的玻璃……碎了。   揭园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一颤,他要使劲握住那几根手指,才能阻止它们朝面前的男人伸过去。   “太迟了——”归海淙失血的嘴唇颤抖着,紧跟第一滴泪,愈来愈多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涌出,打湿了浓密的睫毛。   “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物是人非,红颜枯骨,什么都来不及——”   他的声音掺着浓重的鼻音,不复婉转,却沁入人心底。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归海淙的话含糊其辞,让人听不明白,揭园不由追问。   “当年……当年揭暄参加试炼,我不放心,悄悄跟踪过他几次。”归海淙抬手擦了擦脸,眼下一片赤红。   “却在他们返回阳城的时候不小心泄露了踪迹,被武弘发觉,我只好撒谎说已经办完师父交代的事,回来找揭暄的。”   “我一路小心翼翼,可谎言就是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刻。”   归海淙说这些话时,始终保持着望向他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   他不像在看自己,更像是透过这张面孔,看着别人。   揭园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失落。   “我们遭到一只妖的偷袭报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他,他却在死前撕破了我的面具。”   “指责我身为妖,却助纣为虐,是妖族的叛徒——”   归海淙喉间发出“咕噜”一声,像是咽下了什么似的:“他说的也没错,跟揭暄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是妖。”   “但揭暄不会忘记的。”   “他是个天生的捉妖师。”   “你承认了?”揭园问道。   归海淙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你也姓揭,比我更清楚吧,在他面前,我承不承认有意义吗?”   确实没有任何意义,揭园默然,他说拥有捉妖一族血脉的人生来就站在妖族的对立面是有原因的。   无论是他们身体里流动的血液还是天赋的能力,就算不修炼,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识破妖族的真面目。   只需要一滴血,就足够了。   “就是这块疤,你认出我的依据。”归海淙说着慢慢撩开长发,露出耳后那道红色的伤痕。   原来那是捉妖师的鲜血灼烧后的痕迹,揭园恍然后又替归海淙感到了不平。   在得知归海淙妖族身份前可以做朋友,说明他人品行事并无不妥,仅凭出身就反目成仇,或许太过武断了。   “知道真相后,他很生气,和我划清界限后就离开了。”   “我既难过又气愤,在山里游荡,无意中碰到受伤昏迷的阿骎,觉得他跟我一样可怜,顺手救了他。”   “后来我发生意外陷入沉睡,再醒来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阿骎告诉我的,但他那时候忙着想办法救我,也根本顾不上关心揭暄的事情。”   “可她……好像非常讨厌揭家?”揭园回想起初见时胡骎骎那厌恶的眼神,加上字里行间对揭家的不满。   “嗯……”归海淙顿了顿,才说道,“那是因为,后来被公认的一种说法,揭家为了稳坐四大家之首,掌握权力,暗中修炼邪术,罔顾自家只杀恶妖的家规,偷偷杀害了许多妖族炼化妖力。”   “邪术?”怎么会,不管是归海淙的描述,还是幻境里所有人的口中,揭暄都是一个正直善良,除魔卫道的正义之人,完美得让人无可指摘。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放弃正道,选择修炼邪术?   “这是捉妖联盟给天下的交代和解释,至于真假,没人能证明。”归海淙摇头。   “不过这件事被公之于众,引起了很多妖族的愤怒。”   “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揭园冷不丁说道,除了揭家,其他捉妖师对待妖族都是一概诛之,满门不留,他们没有心生怨恨,可善待他们的揭家被指杀了好妖,他们却觉得是背叛。   “做惯好事的人做了一回坏事,便成了十恶不赦。”   实在可笑。   归海淙听懂了揭园的意思,黯然道:“妖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贪婪,有虚伪,也有爱恨。”   “怎么说得清,谁对谁错呢?”   “我问过你,为什么一千年后人间捉妖师几乎绝迹,你真的不知道吗?”   月光静静铺在脚下,揭园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知道原因,不过,”归海淙看着揭园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想起点别的,“我知道结果。”   “不是一千年后,而是在我们所处的这时间之后,辉煌的四大家,无数的捉妖师,都消失了。”   “有人把他们杀了,就像揭暄的死一样。”   “没人知道为什么。”   揭园隐约明白了:“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埋藏一个秘密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杀死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揭园转身说道。   归海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我去武弘那边。”   “不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归海淙顺势站了起来,手却没松开。   “一天了,从早上到现在,你对我爱答不理的,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到底是为什么啊?”   归海淙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似的,揭园只觉得对着他的那半边脸颊慢慢变得发烫。   可他没法回答。   “我没有,可能是累了。”   “怎么没有,你肯定心里有事,你总这样,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让人去猜!”   “你明知道我猜不到,你得告诉我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归海淙。”揭园忽地打断归海淙,道,“从最开始,你就说要帮我,说过很多次。”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像揭暄——”   他转过身,纯白修身的窄袍上用银线绣着水云纹,腰间环绕玉石腰带,一如既往地挺直脊背。   “你让我扮演他,我演的……好吗?”   他的声音清澈明瑟,目光静谧,如松间明月照亮石上清泉,夜色缓缓流淌其间。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归海淙愣住了。   站在面前的少年,一如他刻骨的记忆里的模样,黑发笑眼,白衣玉带,身量纤瘦却坚韧。   就算闭上眼,他也忘不了,这张脸上,骄阳般的笑容、专注谨慎时蹙起的眉以及剧烈争吵过后隐忍的愤怒。   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没有握着揭园手腕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少年的话徘徊在耳边。   那提醒了他。   这些都不属于揭园。   “可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归海淙仓皇地开口说道,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   无端的恐惧感深深扎进胸口,让他难以呼吸。   许多个瞬间,他几乎将眼前人当作了另一个人,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沉默就像无尽的深海,并非人们想象中波谲诡异的幽蓝色,而是令人窒息的满目漆黑。   好像随时都会吞没掉有生命的一切。   揭园缓慢抬手,指尖一寸一寸抚过既熟悉又不熟悉的皮肤,直至光滑平整的眉间。   “我长得像他,却比他差远了。”   “他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我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揭园不紧不慢地说着,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无关紧要的闲话。   归海淙一言不发地听着,空气里有淡淡的苦味弥漫开。   随后是揭园降至冰点的声音。   “要是我死了。”   “你也会一直记得我吗?” 第34章   微微发冷的声音像凌晨悄然漫过沙滩的潮水,寒意透骨。   “你在瞎说什么?”归海淙勃然变色,忍不住提高声音。   “朋友?”   揭园推开归海淙的手,强作冷淡,眸光不自觉地躲开了。   “你忘了,我也是捉妖师。”   捉妖师和妖,怎么会是朋友?   归海淙脸上的血色一下消失了,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从没想过,同样的话,他会听到两次。   “我们做不了朋友。”   揭园说得果决极了,他们当然做不了朋友,他对归海淙的心思在归海淙说出喜欢揭暄的那一刻就成了摔落枝头的凤凰花。   注定零落成泥。   他不想摔得太难看,只好假装洒脱。   “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关系,就到离开幻境为止。”揭园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灰暗的地面。   “以后,当作不认识好了。”   没人了解他此时的心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脏里奋力挣扎,想要穿过厚厚的心室壁,穿过肋骨和胸壁,见一见阳光。   但不可以,这样的他只让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永远待在不见天日的角落好了。   揭园没再多说,径直离开了归海淙的房间。   直到木质的门被轻轻合上,归海淙仍然愣在原地。   揭园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明明是想要反驳,可一张嘴,竟然无法反驳。   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却让他无比难过。   当年的揭暄在见到那滴血留下的痕迹后,也是这样决绝地跟他划清了界限。   那时的他是什么心情?   愤怒、伤心,歇斯底里,大声地质问揭暄为什么,甚至对揭暄动了手。   可为什么此刻,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却说不出一句狠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揭园就这么走掉。   好像永远不会回头。   归海淙泄气般地坐下,冷风吹进屋里,撩动他的发梢。   而揭园憋着一口气直直走进武弘的房间,关上门,背靠坚硬的木头,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双手始终紧握着,掌心的刺痛感无声地提醒自己。   不要、不要回头。   那是不属于他的美好。   靠门站了很久,揭园轻手轻脚从柜子里抱出被子铺在地上,席地而睡。   夜,渐渐深了。   心里有事的人总是睡不太好,恍惚醒来的武弘揉了揉眼睛,纸糊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光,借此判断,天还没亮呢。   “还能再睡会儿——”武弘嘟囔着翻了个身,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床边的地上铺着一床被子,清瘦少年半坐其上,半个身子倚着一张椅子,黑发挽个十分随意的髻在脑后,手里握了本书,全神贯注地看着。   “阿暄?”武弘搂着被子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睛,“你……”   “是我。”少年懒洋洋地翻动书页,歪了歪头,露出半张脸来,笑眼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   “睡得不好吗?”   这样的关心。   武弘从床上爬了下去,和少年肩膀挨着肩膀,语气亲热:“阿暄,我们赶紧办完南临的事回阳城去吧,师兄弟们一定很想我们!”   “是你想星潼了吧?”少年举起手里的书拍了下武弘的头,轻声笑道,“不愧是比我大几岁,整天想着娶媳妇——”   “哈哈哈——”武弘一边躲避一边哈哈大笑,调侃道,“你羡慕啊,那你也赶紧找个姑娘成亲啊!”   少年却笑得揶揄:“星潼最听我这个师兄的话了,我若是说你武长风不堪嫁……”   “阿暄!你怎么能公报私仇,不许跟星潼师妹说我坏话!”武弘一下急了,握住少年的手腕,慌忙道,“大不了、大不了我吃点亏,随星潼叫你一声师兄好了!”   “谁要你叫我师兄,我要……”少年想了想,道,“我要你最宝贝的东西,你把却云送给我好了!”   却云刀是武弘的本命法器,对他而言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但他只是犹豫了很短暂的时间,就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给你给你!只要星潼愿意嫁给我,什么都给你!”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武弘却以为他是不信,连声保证着:“真的!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星潼当聘礼,星潼把你当哥哥,我就做你妹夫!”   “我心甘情愿的!”   好半天,少年才慢慢说道:“早知道……我该在试炼前将星潼嫁与你的,终究是我——”   武弘不在意地一挥手:“等你赢了大比,再风风光光地送星潼出嫁,她一定会更高兴的!”   “嗯,我答应你。”少年重重点头,微扬的唇角却泛起苦涩。   “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那个人他是谁?”武弘扭头看他。   他跟揭暄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相熟相知,他比揭暄大几岁,常常被父亲教导要保护好这个爱笑的小小少年。   可其实揭暄早慧,聪颖过人,比他更加懂事,反而是他总闯祸,揭暄还要替他遮掩,以免责罚。   他、揭暄还有熙和三个人里,他是最年长的,也是最鲁莽不动脑的,干坏事的时候,永远是熙和出主意,他负责动手,而揭暄不厌其烦地在一旁劝阻。   漫长的试炼让他忍不住怀念当初吵吵闹闹无忧无虑的日子。   “要是熙和在这就好了,唉——”   这个名字一出口,少年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慌不择路般地打断了武弘:“长风,你只要把他当作我,尽力帮他就好。”   “别的,你不要管。”   从小到大的习惯告诉武弘不要去追问原因,照做就是了,可直觉却让他感到不安,阿暄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沉重。   阿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另外一个自称揭暄的人又是谁?   “天就要亮了,长风你再睡会儿吧。”少年伸手推着满头雾水的武弘,将他赶回床上。   “阿暄——”   “我睡着了。”少年扔下书,将被子盖过头顶,瓮声道。   “.…..”武弘无奈躺下,直愣愣瞪着屋顶。   真希望能快一点娶到星潼啊,这么想着,他又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直到被屋里轻微的动静吵醒,武弘一偏脑袋,地上的被子已经不见了。   再抬头,一个白衣少年正站在窗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他回过头,表情平淡:“你醒了。”   同一张脸,却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武弘点点头:“你怎么起这么早?”   “醒来睡不着了,就起来看看路上的人。”揭园伏在窗边,外面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仿佛穿梭在窄窄的窗棂之间。   “谁让你睡在地上了,又冷又硬,肯定睡不好了!”武弘唠叨着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后走向揭园。   他伸手将窗户推得大开,熙熙攘攘的小城一下靠得很近,飘着香味的空气也顺势钻进来。   “你要看就好好地看,只开个缝能看到什么?”   揭园站直了身体,对武弘的话不置可否。   “不知道归海起了没?”武弘伸展着手臂,懒洋洋地问道。   “你去隔壁看看就知道了。”揭园往一旁让了让,口吻随意。   武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真拿你俩没办法,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吵架!”   说完,他便去隔壁房间了。   留下揭园神色复杂:他像小孩子?从小别人都说他内向早熟,他怎么会像小孩子。   带着一丝暖意的晨风拂过面颊,不远处是热闹的集市,即便已经身处这里好几天,可他还是无法真正融入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的内心仍在思念另一个世界。   “阿暄!阿暄!”兴奋的呼唤声传来,揭园从思念中清醒,顺着声音走到门外。   武弘和归海淙正在等着他:“阿暄,我们去闲月茶楼吃早茶!”   被武弘拽着胳膊的归海淙穿了身晴蓝色直裰,腰间配月白荷包,玉冠换作白玉发带,衬得他如玉树临风,格外清爽俊朗。   揭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好。”   说罢,他率先走下楼梯,武弘则拉着归海淙跟在后面。   闲月茶楼生意火爆,三人在门口等了等才被迎进去,刚一落座,便听到一个朗若流云的声音慢悠悠道。   “竟在这里碰见了宥阳公子,真是巧——”   揭园心中一顿,这语气和嗓音都十分耳熟,他循声望去,果见翩翩公子模样的圣景一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不远处的窗边,面前摆着杯芬香四溢的茶。   同桌还有一位明眸皓齿的陌生女子。   揭园不经意地瞥向归海淙,心想: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怎么又是你?”不等揭园回答圣景一,武弘先跳起来,横眉怒对道,“圣……你怎么成天阴魂不散的!”   碍于茶楼里人多眼杂的,武弘把后头两个字硬是给吞了下去。   “闲月茶楼美名在外,自是人人都想来,我顺应本心,有何不可?”圣景一玉面如春,嘴角始终带着笑意,而那女子却扭头朝窗外看去,似乎对茶楼里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可有个人比武弘更心急。   从圣景一开口,归海淙的眼睛就挪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就差没冒火星子了。   揭园看得皱眉,不动声色地踢了踢归海淙放在桌子下的脚。   这才止住了归海淙开口询问小狐狸下落的冲动。   “景一公子雅兴,我们不便打扰。”恰好小二上茶,揭园冲圣景一微微颔首,便收回了目光。   “大家既然来闲月茶楼,本是为了品茶,我看闲聊还是留待日后为宜。” 第35章   圣景一在揭园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眼底泛起一丝异色,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扭头正对面前的清冷女子,极轻地笑道:“今日……宥阳公子心情不佳呢——”   那女子似是终于注意到自己对面还有个人,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摆盘精致的点心上:“莲之高洁,出淤不染。”   碟子里盛着点点飞红的莲花酥。   女子只是夸赞,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要尝尝的意思。   面对这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圣景一神情淡然,像是没听见似的。   另一边被揭园制止的归海淙就没这么淡定自若了,他忍不住地一连瞥了坐在晨光里的圣景一好几眼,满脸的欲言又止。   可更奇怪的是武弘,半刻前还在叫嚷的他刚被揭园叫停一低头就换了个表情,露出前所未有的小心来。   “你快别看了!”他拽了拽归海淙的衣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别往圣景一那儿看!”   这让归海淙明显的不解,之前圣景一带着几个手下,武弘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怎么今天不过两个人,他倒一改平时的莽撞作风。   “为什么不能看?你怕圣景一啊?”   “你是真活在深山老林里啊!谁说我怕那个白面书生了,我是不想被那心狠手辣的妖女给盯上!”武弘背对圣景一坐着,往归海淙那边靠了靠。   “就算不认得她,你总该听过镜来仙子的名头吧?”   “镜来仙子?”归海淙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眼中存着疑惑。   他没反应过来,揭园倒是想起来了,低声提了一句:“明镜来。”   “对!”武弘跟着点头,“就是明家那位。”   如果真是那位,那的确是不该招惹,揭园之所以明镜来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她是四小天师的最后一位,更重要的原因——她是整本书里唯一一位没有画像的捉妖师。   即便地位高崇如四大家的家主,也都有栩栩如生的画像在册,唯有明镜来,只一幅翩跹玉立的背影。   直觉告诉他,这人不简单。   “明镜来仙女样貌,蛇蝎心肠,尤其记仇,跟那装模作样的圣景一真是天生一对,反正你离她远远的就是了!”   武弘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拿筷子点了点盘子里热气腾腾的小包子。   “赶紧吃,吃完走人,他俩光坐在那里,我都觉着后背凉飕飕的!”   武弘搓了搓胳膊,好像这样能把不寒而栗的感觉给搓掉似的。   别说他,就是揭园也觉得,圣景一和明镜来两个人像脸上长了张面具似的,一言一行都透着股散不掉的虚伪,让人看着不爽快。   可下一秒,揭园的筷子顿住了。   他突然想起归海淙曾经说过不要让他猜,他猜不到。   是不是在归海淙眼里,自己也像圣景一似的,戴着让人烦闷的面具,说着似是而非的话。   不像揭暄,永远那么敞亮大方。   揭园慢慢蜷起手指,下意识去摸那块疤,却没有摸到,他看着自己光洁漂亮的手,陷入沉默。   他都快忘了,这是揭暄的身体。   “你不喜欢吃这些吗?”一直悄悄偷看揭园的归海淙不由问道,揭园的筷子半天没动了。   好像自从那天去过倚春楼之后,揭园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本虽然性格内敛话不多,但该说的时候也是一句不少,现在却是要么不理他,要么动不动就发个呆。   跟魔怔了似的。   昨晚好不容易说了几句,却又不欢而散。   归海淙觉得自己有限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揭园多变的情绪,在他看来,揭园就是个外面瞧着风轻云淡,其实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   “没事。”揭园摇头,放下了筷子,“我吃饱了。”   可他总共吃了没两口,归海淙沉默下来。   桌上的气氛跟着冷下去,武弘嘴里叼着个包子左右瞧了瞧,不耐道:“你俩够了啊,今晚还有正事呢,有什么矛盾还没解决?”   “没事!”“没有。”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他,动静大的在热闹的茶楼里都有些突兀,四周有好几个人诧异地望过来。   “我随口一说,你俩这么紧张做什么?”武弘三两口吞了包子,疑惑极了。   揭园不自在地摸了摸手腕上系得很仔细的护腕:“食不语,寝不言。”   “说得对!”归海淙紧跟着点头。   “对什么对!你个糊涂蛋,你以为他光说我啊!”武弘狠狠白了归海淙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是,你俩几个意思,内斗啊,说我的时候倒挺统一的!”   “咳、咳咳!”归海淙正喝着醴酪,闻言一下被呛着了,连连咳嗽。   武弘则一脸鄙夷地瞟着他手里的青瓷小碗:“你一个大男人,偏要喝这样甜丝丝腻乎乎的粥,活该你呛着!”   归海淙顾不上回怼,捧着茶喝了好几口才顺下气。   “你今儿气也够大的,看谁都不顺眼,你怎么了,吃炮仗了?”   武弘被他反问得措手不及,表情僵了僵才低下头去:“我能有什么,就……一大早撞见那两个晦气的人,烦!”   虽然反应是过激了点,不过武弘本来就是直来直去风风火火的脾气,加上心里惦记着小狐狸和揭园,归海淙也没当回事。   三个人吵吵闹闹地吃完了,走时那两人依旧姿态悠闲地坐在窗边,明镜来更是从头至尾连个正眼都没瞧过揭园几人。   “我怎么觉着那个明镜来好像不太喜欢我们几个呢?”三人边朝茶楼外走,归海淙边奇怪地问道。   武弘像是被归海淙的话逗乐了似的,扑哧一笑:“你想得美!她才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呢!”   等走出一段后,武弘才继续说下去:“她呀——讨厌的是你旁边这位!”   “宥阳?”归海淙有些意外,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讨厌揭暄。   “为什么?”   揭园也不禁朝武弘投去目光,等着他的解答。   武弘扫了眼四周熙攘的人群,搞得神秘兮兮的:“你刚看见明镜来的脸了吧,觉得如何?”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但归海淙还是想了想,道:“还……挺好看的。”   “好看吧?”武弘嗤笑一声,凑近归海淙身边,“全是假的!”   “假的?什么是假的?”归海淙被他说得云里雾里。   武弘却用下巴指揭园:“你问他去!”   归海淙一偏头,刚好对上揭园的眼睛,两人俱是一愣,然后揭园才挪开视线。   “明家擅幻术,你看到的是她想让你看到的。”   “原来是这样。”见揭园躲开了自己的目光,归海淙心中不由失望,但还是接着说道,“这跟她不喜欢宥阳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大大的关系!”武弘笑得十分嘚瑟,眉飞色舞的。   “据我所知,这天底下除了明家的人,恐怕只有阿暄见过明镜来的庐山真面目了——”   “你说她是不是得讨厌死阿暄了!”   “啊!”虽然没想到是这个缘故,但归海淙立刻理解了,既然明镜来给他们看的模样美若仙子,肯定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对于唯一见过自己真容的外人肯定十分顾忌了。   “可惜阿暄是个正人君子,死活不肯告诉我明镜来到底长什么样,不然我非得好好笑话她一番不可,省得她成天拿幻术算计人!”   武弘不满地抱怨起来,归海淙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劝道:“男子汉大丈夫,别跟姑娘一般见识!更何况我们今日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我心胸宽广的很,才不会跟那小心眼的妖女斤斤计较,你也太小瞧我武长风了!”   “是是是,你最大度了!”   “看路!你别往我这儿挤了!”   等到了衙门,揭园跟彭大人花费了大半日,反复商讨今晚的抓捕计划,对路线布局等等都进行了缜密的部署。   可即便如此,今日圣景一的出现还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大人,成败在此一举,今晚请各位务必小心行事,若有任何情况立即发信号示警。”   彭江瀚明白揭园的谨慎,更何况此事对他关系重大,连忙应下:“我已经跟他们都仔细交代过了,成与不成,全看今夜了。”   “宥阳你们也是,千万注意自身周全。”   “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回客栈收拾一下就各自前往倚春楼和栾家两处,还请彭大人放心。”   揭园拱手告辞,彭大人又将他们送到县衙门口。   三人按照计划,先回到客栈换了身适合夜行的衣服,然后揭园跟武弘一同朝倚春楼的方向去,归海淙则独自走了另一条路。   只是走到半道时,武弘忽地喊道:“哎呀!我换衣服的时候把星潼送的护身符给落下了!”   “护身符?”揭园一低头,武弘腰上果然空荡荡的。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别是给我弄丢了!”不等揭园说什么,武弘已火急火燎地往回走了,边走边道,“你先去吧,我马上过去!”   他走得着急,很快就没影了。   揭园来不及阻止,只好一个人沿着小路朝倚春楼走去。   夜幕已然降临,劳作一天的老百姓大多归家,街巷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烛火映在窗上。   小路罕见人迹,揭园放轻了脚步,趁着夜色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他四下环顾,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揭园放下心,提气轻身,跃上了屋顶,月色下,无人抬头的屋檐上,他的身影灵活如夜行的狸猫。   一刻后,他停下脚步,伏在了屋脊上,喧哗热闹的动静从一墙之隔的院内传出来。   月华如霜,倚春生香。 第36章   揭园像道影子似地贴着漆黑的屋脊,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刻,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是脚踩着青瓦片的声音。   “你来了。”还好没有耽误太久,揭园心里松了口气,非常轻地说道。   武弘却破天荒地安静了一回,没回答他。   没想到武弘还挺重视今晚的行动,揭园忍不住侧目瞥了过去。   “怎么是你?”   薄纱般的月光下,一身黑色劲装的归海淙躬身伏在他的肩侧,黑发也齐齐梳起,在脑后绑好,露出雕刻似分明的下颌线和一段雪白颀长的脖子,还有半截黑色的绳子。   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可他一时想不来了。   “我跟武弘换了。”归海淙不看他,双目只盯着灯火璀璨的倚春楼。   揭园没有问下去,他没办法在说过那些话之后还装作若无其事。   两人心照不宣似地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同一座倚春楼像是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一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另一端却死寂无声。   夜渐渐深了,气温也跟着变低,无遮无挡的屋顶更是冷风彻骨。   虽然揭暄的身体素质比他要好,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底子太差的原因,揭园还是被冷风吹得抖了抖。   他只好努力蜷起身体保暖,这时一只手冷不丁地搭在了他肩上,随后以温热的掌心为起点,一股不属于他的暖意缓缓散开。   揭园诧异地看向归海淙。   “我太热了。”   夜色中归海淙的侧脸轮廓清俊,说话时微微垂着眼睛,带着点忧郁的味道。   说出来的话却那么孩子气。   让他不知道怎么拒绝,揭园嗫嚅半晌,也没说出句话来。   归海淙太善良了,可他不喜欢这样的善良。   “你……”   “嘘!”揭园刚一开口,就被归海淙叫停,“你看那里!”   顺着归海淙手指的方向,揭园立刻发觉倚春楼东边的阁楼闪出一个人影,他一下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死死地盯住了人影。   人影从高高的阁楼窗边一跃而下,落在另一座房屋的屋脊上,却诡异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快!快跟上!”眼看黑影快速在屋顶上跑动,归海淙麻利地起身,还拽了揭园一把,嘴里催促道。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人影后头。   “这是去栾家的路。”早已反复熟悉过南临地图的揭园一锤定音,人影的行进路线显然跟他料想的一致。   “武弘已经守在那里了,别担心。”归海淙闻言点头,心中的紧张感散去不少,等到了栾家,三人齐聚,一定能拿下这只作恶多端的妖。   倚春楼在城西,而栾家在城北,相距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总之,两人一路紧追,亲眼见到黑影翻进了栾家宅子。   他们随即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刚到门前,便听见里面传来喧哗声,而后有烛火渐次亮起。   揭园抬手叩门,很快便有人来应,打开了门。   宅院里家丁都举着棍棒,而武弘正站在大门打开的主屋,手下擒着一个蒙面黑衣人。   “抓到你了!”武弘高喊一声。   黑衣人不断挣扎时,一把匕首自他怀中掉出,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揭园上前捡起,定睛一看,正是被抢走的那把凶器!   “果然是你!”落后他半步的归海淙走过来,同样认出了这把刀,不禁说出了声。   被武弘按倒在地的黑衣人听到归海淙的声音扭过头来,正好对上归海淙打量的目光。   “长风,我们一同将他押送去县衙——”揭园一边交代武弘,又转身对围观的栾家众人道,“凶手已被捉拿,诸位可以安心了。”   “等等!”   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突然被归海淙的一声惊叫给打破了,他双目紧盯着黑衣人,脸上却浮起一丝凝重。   揭园直觉不对劲,连忙问道:“有什么不对?”   “不是他!”归海淙一个箭步,从武弘手里拎起那个黑衣人,一把拽下他脸上的黑布,又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后,连连否定。   “不对!那个凶手蒙的不是这样的黑布,他的肩膀也没有这么宽!”   “他是假的!”归海淙回头看揭园,神情有些慌乱。   武弘也看向揭园,像是等揭园拿个主意。   周围的栾家人被归海淙一席话说的惊惶起来,尤其是栾群本人,更是连连后退,一张脸惨白得像刚刷的白墙似的。   “天师您可得给我做主啊,一定得抓到那个杀人的妖怪,不然我可怎么活啊!天师!”   顷刻间,宽敞的院子里吵闹的不成样子,人心惶惶。   唯有揭园,手里握着那把失而复得的匕首,平静极了。   在众人或期待或担忧的目光中,他却用指尖摩挲着匕首上那个小小的“华”字。   “为什么?”揭园最终开口问道。   “什么为什么?”武弘被问得不明所以。   可揭园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被摘了面罩露出真容的黑衣人脸上。   他看上去大约跟武弘差不多年纪,黑色头发褐色眼睛,嘴唇偏厚,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长相平平无奇,但眼神却格外的干净,甚至有点茫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衣人愣住了:“你——”他的声音跟眼神一样,清清爽爽的。   “算了。”不等他说完,揭园又摇了摇头,换了语气:“看来她真正想杀的是……秦烺。”   黑衣人眸光微闪,紧绷的眼神一松。   揭园却当即冷了脸:“去江家!”   “江家?”武弘跟不上揭园跳跃的思维。   “凶手要杀江暮望!”揭园简单地解释道,听到这个名字的黑衣人很明显地慌了,徒劳地张了张嘴。   “把他也带上!”   武弘一把拽过黑衣人,动作有些粗鲁,黑衣人却不再挣扎了。   三人急匆匆地赶到江家,江家院门紧闭,安静的像无事发生,可任凭揭园怎么叩门,也没有回应。   “人都去哪儿了!”武弘比揭园急躁多了,一抬脚就把厚重的大门给踹开了。   结果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齐齐愣住,院子里黑漆漆的,隐约能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不知生死。   从衣服辨认,应该是彭大人派来保护江暮望的人。   归海淙上前探了探,松了口气:“是昏睡过去了。”   “江暮望呢?”揭园抬头望去,所有的屋子都关着门,也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   归海淙一挥手,西边的厢房门被打开了:“在那里!”   揭园连忙朝西走去,一直不作声的黑衣人却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地拽住他的腿。   “你松开!”奈何他微薄,被武弘使劲一拉,便摔倒在地。   可他话音刚落,被打开门的房间里也随之传来声响。   “咚!”   揭园顾不得管试图阻拦自己的黑衣人,直往房间里冲去。   见他孤身往里闯,归海淙急道:“小心!”   说着追了上去。   “哎!你们——”武弘也着急起来,一把推开了纠缠的黑衣人。   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冲进了厢房。   幽暗的厢房里很安静,浅浅的月光从窗棂中倾泻进来,缓慢适应光线后的几人才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房里有两个人,灰色斓衫的江暮望,以及一身红衣的女子。   “你们、来了。”先开口打破死寂的竟是江暮望。   他还活着,但也活不了太久了。   江暮望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刀刃部分已经完全没入胸口,灰色的衣服被血染成了鲜红。   “江公子!”出于本能,一瞧见他伤势的揭园便伸出了手。   虽说这伤十分严重,可有他们三人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不必了。”江暮望的声音虚浮,脸色煞白,却还是拒绝了揭园的帮助。   “我只、只是在……等——”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在等?等谁?同样的疑问出现在所有人心里,可除了他们几个,并没有其他人来啊!   江暮望话说一半,就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气若游丝。   “她就是凶手吧?”武弘指着另一边低头站着的红衣女子道,“不如我们先把她抓起来?”   可他话一出口,黑衣人就挡在了武弘面前,张开双臂,一个劲地摇头,又不说话。   “你干嘛?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凭你,还想拦住我?”武弘伸手就要把黑衣人推开,却被揭园拦住了。   “等等。”   女子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也不看他们,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清脸。   揭园往前走了一步,才勉强看到她的侧脸。   “你……是倚春楼的阑香姑娘?”   听到这句话的女子第一次动了,她慢慢抬起头,转向揭园的方向,她梳着端庄繁复的发髻,着一身大红嫁衣,容貌清丽,如出水芙蓉,身姿窈窕,似弱柳扶风。   奇怪的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光彩。   “你识得阑香?”女子嗓音温柔婉转,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信她杀了那么多人。   “我曾去过倚春楼,与阑香姑娘你有过一面之缘。”揭园边说便观察着女子没有任何聚焦的瞳孔。   “你见到的应当正是小女子。”她气质淡雅如兰,身处如此境地,既不惊慌,也不绝望,反而镇定得像个局外人。   “不过,我不叫阑香。”   “我叫嘉荣。” 第37章   她睁着空洞的双眸,面容娴静,神情间满是释然,唇角甚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让人唇齿生寒。   “嘉荣?你也叫嘉荣?”望着眼前言行诡异的女子,归海淙忍不住奇怪地问道。   “可我们在倚春楼看到的嘉荣明明……不是她!”   揭园迎上归海淙询问的目光,眼神微黯:“恐怕那才是……真正的阑香。”   “公子才智过人,阑香是我的丫鬟。”   嘉荣抬手将鬓角散落的发丝抚平,然后朝窗边走了两步,举手抬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今晚的月色应当是很美的。”   她微微一笑,站在如水的月光里,莹莹的光照得她似月中嫦娥,云鬟雾鬓,灼灼其华。   没人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有江暮望抵着墙,望向云间的圆月,恍惚答道:“很美。”   “沧水的婚嫁规矩和别处不同,是在夜里娶亲。”   “江公子曾同阿爹说,娶我之时定择月光最亮的那一日,不叫我因为夜黑而惧怕。”   “今夜月色如此好,明日你却要迎娶她人了。”   嘉荣轻言慢语,可揭园却感受到了她平静言语下的痛苦。   “是……我,”江暮望说得很费力,但他艰难地说完了,“对不住……你。”   “自然是你对不住我。”嘉荣红裙曳地,站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树。   “我生来眼盲,根本就看不见月色,谈何惧怕黑夜?”   她竟是个盲女,众人眼中都闪出讶然,唯有黑衣人,脸上露出了伤感。   “你想娶的,从来不是我!”嘉荣温柔的声音越来越冰冷,直至被愤怒填满。   “你不愿娶我算不得什么,却偏偏要欺骗我阿爹,大婚之日,灭门之时——”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江暮望,午夜梦回时你可有恐惧,可有羞愧?”她转过身来,神情陷入癫狂,凄厉地质问江暮望。   “我本可以逃到陌生的地方,苟且偷生,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你!”   嘉荣冷笑起来,无神的瞳孔漆黑瘆人,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宛若鬼哭。   揭园忍不住退了一步,后背却撞到柔软的什么,他扭头一看,原来归海淙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别怕。”归海淙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有我在。”   “你现在痛吗?你一定要比我还痛才行!”   伴随嘉荣的动作,她发髻间华丽的钗环首饰跟着摇晃作响,天地间仿佛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你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心念所系,唯有那位自小定亲的未婚妻,甚至为她甘愿赴死……”   “不若,我送她陪你上路——”   “你说,可好?”   “不!不!”脸色灰暗的江暮望顿时惊惶不已,挣扎着就要起身,他这一动,伤口处的鲜血犹如泉涌,可怖极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伤害她,我求你!”   “江公子,小心伤口!”揭园见之不忍,连忙劝阻道。   “求我?多可笑啊!”嘉荣像是笑累了,伸手按在胸口。   “你领着人屠杀我满门之时,他们的哀求声你听不见吗?”   她踉跄着往江暮望的方向踱了两步,裙裾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阿爹求你放过我,你却杀了他!”   “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她的嗓子哑了,嘶吼的声音听起来更像哭泣。   “为了嫁我,阿爹倾尽家财,他说只要你愿意好好待我,哪怕你无父无母,无权无钱,都不打紧……”   “他说他为我寻到了温柔善良的夫婿……”   “他说,阿荣,你快逃——”   “江暮望,你怎么敢……”漫长的停顿之后,嘉荣突然朝江暮望扑了过去,摸到匕首露在外面的部分,狠狠往下一用力,刀刃割裂血肉的声响让人心惊!   “怎么敢恩将仇报!”   “嘉荣姑娘!”揭园惊呼出声,而武弘则大步上前想要阻止嘉荣伤人的举动。   “暮望哥哥!”另一个纤弱却凄厉的声音忽然响起,一道白色的身影穿过人群,义无反顾地冲到最前面,奋力推开了嘉荣。   嘉荣本就情绪不稳,被女子一推,狠狠摔了出去。   黑衣人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下意识伸手扶了嘉荣一把。   “怎么会这样,我去给你找大夫——”   “何依……”江暮望额头冒着冷汗,神情却变得很温柔,他努力地安抚着泪流满面的白衣女子,“我、我没事。”   女子的手捂在江暮望胸口的伤口上,拼命阻止着不断涌出的血流,哭得撕心裂肺:“暮望哥哥,你不要死,你还没有娶我……”   “何依,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江暮望强撑着伸手摸了摸女子的头发,微弱地喘着气,“你、你答应我。”   “不要,没有你我活不了的,我不行,暮望哥哥,你不要死——”鲜血不仅浸透了江暮望的衣服,也染红了女子的衣袖,殷红的颜色即便在夜里也格外刺眼。   “何依,活……活下去,答应——”江暮望话未说完,一口气断在胸中,手像失去操纵的木偶,啪的一声滑落在身侧,双瞳散大,光彩一点点消逝。   “暮望哥哥!暮望——”女子不敢置信地望着没了气息的江暮望,随后扑在他身上,哭喊声悲恸欲绝。   缓缓站起来的嘉荣木然地冲着他们的方向,像一座没有生命的木刻,无悲无喜。   揭园摸了摸江暮望的颈侧,心跳已然停止。   虽然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可面对一个生命的骤然消逝,他心中还是生出沉重的无力感。   这似乎是一场成功的复仇,但没人觉得痛快,不管是心如枯木的嘉荣,还是泪如雨下的白衣女子,又或是甘愿以死赎罪的江暮望。   仇恨就像绝望的漩涡,将所有人卷在其中,每一张鲜活的面孔都被恨意、愤怒和痛苦吞没。   揭园忍不住心惊:当他以为归海淙杀了父亲时,他又何尝不是满心的仇恨和杀欲?   他就像另一个嘉荣,即使拥有另一种选择,也没办法放下心中的仇恨。   他又想起那个神秘的幕后之人,如果那是真正的凶手呢?   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真相,却好像从没想过找到真相之后该怎么办。   像嘉荣一样,手刃仇人么?   那样就能得到救赎吗?就能够放下过去,重新生活吗?   他心里的伤痛又是否会因为大仇得报而平复?   他突然觉得很迷茫,一直以来坚持的目标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揭园收回手,却迟迟没有起身,武弘见他神情恍惚,拉了他一把,揭园才站了起来。   女子仍在痛哭,武弘左右看看,所有人情绪都很低落,这可不是个事,他只好站出来:“姑娘,你、你节哀,我们是官府请来查案的,眼下受害人和凶手——”   武弘瞥一眼嘉荣,硬着头皮说下去:“都在这里,我们还是先将案子捋清楚为好,你说是吧?”   女子抽泣声渐渐减弱,半晌后她抬起头,露出张哭得红肿的脸,她抬手擦了擦泪水。   “大人想问什么?”娇弱的外表下却透着和她不符的倔强。   她的镇定倒让武弘有些措手不及:“你、你还好吗?”   没想到武弘平时莽撞无礼,跟女子打起交道来却束手束脚的。   “你是何人?”归海淙见武弘支支吾吾说不到重点,直接打断了他。   “小女子柳氏何依,是江暮望明日要过门的妻子。”   虽说早有猜测,可柳何依一句话还是让众人都沉默了。   明日即将成亲,却在今夜亲眼目睹未婚夫的死亡,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众人都不说话,揭园想了想道:“你认识这位嘉荣姑娘吗?”   柳何依仔细瞧了嘉荣一眼,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   “嘉荣姑娘,我们几人亲眼见到你杀害了江公子,这毋庸置疑,但我有一问,两月来的另外五个青年男子,是否也是被你所杀?”   “是——”   “是我杀的人!”嘉荣刚一开口就被另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人抢了先,一身黑衣的男子挡在嘉荣面前。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用你手里那把刀!从你身上抢走刀的也是我!”   他说得又急又快,带着坚定和无畏。   其他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认罪搞糊涂了,武弘更是反问道:“你说是你杀的人?那你为何杀他们?”   “他们……他们不忠不义!我、我看不惯这种人!”男子匆匆说道,虽然声音颤抖,却还是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人。   “我与你交过手,你是妖,为何用匕首杀人?”这也是揭园和归海淙从最开始就不明白的一点。   “因为……因为——”男子被揭园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无措起来,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这把匕首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被男子挡住的嘉荣再度开口说道,她慢慢走了出来,“我阿娘名为舜华,这把匕首是我阿爹重金为她打造的,阿娘死后留给了我。”   “几位都是捉妖师吧,我听过其中两位公子的声音,在李家的那晚。”   她这么说相当于主动承认自己杀人的事实了,揭园望向归海淙,归海淙点点头:“她的身材确实很像那晚的黑衣人。”   “用匕首杀人,不止因为它是我父遗物,还因为我是比妖更不如的半妖,妖力低微不堪。”   “杀父之仇已报,再无遗憾,嘉荣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你们来得正好。”   “不过——”   此时的嘉荣已经走到了黑衣男子的身侧,声音仍然很平静。   可不知为何,直觉一向敏锐的揭园却感到了风雨欲来的紧张。   “在死之前,我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第38章   嘉荣的话让在场的人都不禁疑惑,事已至此,江暮望被杀,嘉荣认罪,她还要做什么?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不解中时,嘉荣突然抓住了身旁黑衣男子的手腕,顺着手腕往上摸索着什么。   她的动作出人意料的灵活,完全不像一个目不能视的盲女。   以致男子来不及躲闪,被抓了个正着。   “你……别!”他试图阻止嘉荣,却为时已晚。   “你是……若木?”嘉荣颤着声音问道,这是揭园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正常的情绪,不是枯寂,也不是癫狂。   她看上去有些吃惊,又有些小心翼翼,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   男子脸色发白,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你是若木对不对!”嘉荣死死地抓着男子的手臂,手指摩挲着某处皮肤,语气越来越肯定,“你来找我了——”   她的手指下,有一块陈旧的疤痕。   揭园目光闪烁,原来不止他凭借一块伤疤认出了一个人。   “长相、声音都会改变,可这道疤不会,你骗不了我。”嘉荣黯淡的双眸中噙着晶莹的水光,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可你……为何现在才来?”   带着丫鬟逃命时她没有哭,千里迢迢寻找仇人时她没有哭,用抚琴刺绣的手握着刀时她没有哭。   甚至是亲手杀死江暮望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在历经无数风雨磨难后,骄傲坚韧得像一棵傲雪凌霜的青松。   面对众人的诘问,没有后退一步。   却在认出黑衣人的这一刻,哭得像个孩童般脆弱无助。   被叫做“若木”的男子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他反手握住嘉荣的手,将一直强撑着的女子搂在怀里。   “嘉荣,是我,我来迟了,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痛苦不再隐忍,泪水决堤似地滑下,花了嘉荣的妆容,若木的眼角同样闪过泪光。   “如果我早一点找到你,一切都不会发生——”   若木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无比,白皙的脸颊上顿时红了一片。   “不、这不关你的事,是我阿爹急于将我托付良人,谁知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难回头!”   “天意如此,天意……”嘉荣拼命地摇着头,足金的凤头钗随之滑落,“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如果不是……江暮望,如果不是他——”   我便能嫁与你,从此风雨平常地过完一生。   可世间从无如果,哪来另一条路?   嘉荣的话被哭声截断,再说不下去。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悲戚与悔恨,接踵而来的故事发展让揭园三人始料未及,束手无措。   “嘉荣姑娘,若暮望哥哥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一定是为了我,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柔弱似一株摇摇欲坠的细柳般的柳何依对着嘉荣盈盈一拜,神情凄楚。   “江家与柳家是至交,我与暮望哥哥更是指腹为婚,可天有不测,暮望哥哥五岁上,江伯伯夫妇先后重病亡故,我父亲不忍故交之子流落,将暮望哥哥收养。”   “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一桩良缘佳话。”   “偏偏我自小患有心疾,四处寻医问药,却还是随着一日日长大,身体越来越弱,直至卧床不起,药石难医。”   “我父母劝暮望哥哥退婚,另娶他人,可暮望哥哥坚持不允,并断了学业,外出为我寻良药治病。”   “终于有一日,他写信回来,说找到了一个能治我心疾的古方,只是还缺一味药引,让我一定要等他。”   “我被心疾所累数年,早已心生死志,若不是有他相伴,悉心照料,我恐怕今时便不在人世了。”   “暮望哥哥的信让我生出一丝希望,就算治不好病,我还是想要撑到他回来娶我的那一天。”   “我等了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终是等回了他。”   “谁也没料到,那古方当真救回了被无数医士断言活不过秋月的我,我一日日地好了起来,满心欢喜。”   柳何依的眼中泛起对往昔美好时光的追忆,却也因此更显得此情此景格外悲伤。   “我病好了,暮望哥哥却病了,他成日被噩梦缠身,每每惊醒,口中喊着‘是我对不起你’‘我愿偿命’,诸如此类的呓语。”   “到后来,他夜不能寐,食同嚼蜡,人也渐渐消沉。”   “我实在忧虑,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反反复复说他做错了事,我思来想去,最终决意同他来到这地处偏僻的南临隐居。”   “我自知福薄,所愿不过是与他平淡一生,谁成想这竟是天大的奢望,如梦泡影。”   寥寥数语,道尽江暮望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短暂而苦涩,令人唏嘘。   柳何依单薄的身躯如一片秋日的落叶,萧瑟衰落。   “他一直很愧疚,默默帮助了许多人,想着能够赎罪,从未有一日安稳。”   “嘉荣姑娘,我知道他对不住你,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宁愿用死来赎罪,你为何就不能宽宥一些?”   “赎罪?”嘉荣从若木怀中抬起头,鬓发散乱,妆容尽散,“宽宥?”   嘉荣推开若木的手,大声地质问道:“你要我宽宥他?宽宥一个恩将仇报的杀人凶手!”   “你可知道,你的心上人害我家破人亡,毁了我的一生?”   “我阿爹族亲因他惨死,而陪我从小一起长大视作姐妹的丫鬟玉梨,为了拖延,换上我的衣服假扮成我被乱箭射杀——”   “唯一活下来的阑香,则甘愿堕入青楼,助我复仇。”   “一条条人命堆起来的血海深仇,他凭什么妄想平淡一生!”   一字一句,如杜鹃啼血,哀怨悲苦。   柳何依猛地退了一大步,颤颤巍巍地摇头:“不、不,不会的!暮望哥哥怎会做这样的事!”   “他死前亲口承认了!”   嘉荣言辞愤懑,身体忍不住颤抖:“我此生的痛苦、屈辱、绝望和怨恨,他江暮望只有用命来偿!”   忽然,她顿了顿,有些突兀地问:“柳何依,你此刻是不是很痛?”   柳何依瞪着红肿的双眼,神情怔怔的,没有回答。   嘉荣却笑了,冷冷的:“你一定要痛,像我失去阿爹、失去亲友、失去玉梨时一样痛。”   “你说了这许多,不若,也听听我的。”   揭园注意到嘉荣大红宽袖下紧紧攥着的纤纤玉指,不由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忍受丧父之痛,逃亡千里,隐姓埋名,终于复仇的嘉荣,一日日在恨意和悔意中煎熬,有如地狱,生不如死。   想到过去无数个不能入眠的寂静深夜,那种无声的复杂的心情,他忍不住感同身受。   揭园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忽地有暖意袭来,他垂眸望去,一只手包着他的。   “你……”他下意识地瞥了一旁的武弘一眼,见武弘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嘉荣瞅才放下心来,目光转投归海淙。   “松开。”   “不松。”归海淙同样压着嗓子,眼睛却看也不看他,“你手冰凉,我给你捂捂。”   “你……”   “嘘,别说话!”归海淙见揭园还要开口,立刻便阻止了,示意他听嘉荣讲。   “我本是沧水县人,亡母为妖,阿爹却是凡人,人妖殊途,我阿娘逆天而为,以命换命生下我,可即便如此,我仍是天生不足,双目失明,体弱多病。”   “幸得我阿爹视我如珍宝,自小锦衣玉食,用了无数珍贵药材调养,才平平安安长到及笄之年。”   “豆蔻年华,放在寻常人家,早该洗手作羹汤了。”   “只因我与若木少时相识,情投意合,却阴差阳错下分离,他曾允诺会娶我,我也一心一意等他。”   “可我等得,我阿爹却等不得了,他的身体渐渐衰老,急于将我托付给可靠之人。”   “我半人半妖,又天生眼盲,不少闲人暗地里恶语中伤,道我命硬,生来克母,不是有福之人。”   “即便阿爹放出话,愿以全部身家作为嫁妆嫁女,上门求亲之人也是寥寥无几。”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地过下去,转眼我已双十在望,若木迟迟没有上门提亲,阿爹也生出白发,愈发着急,想为我寻到如意夫婿。”   嘉荣惨淡一笑,却比哭还要苦:“江暮望就在此时拜见了阿爹,请求娶亲,态度诚恳,文质彬彬。”   “虽说家境清贫,身世坎坷,可阿爹看中他谦逊有礼,是端方君子,又老实本分,体贴温和,当即同意了这桩婚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心中另有他人,但念及双鬓斑白的阿爹成日为我余生操劳,我终是点了头。”   “我家境尚算殷实,江家无亲无故,大婚之日阿爹遍请族亲和四邻,席上热闹非常。”   提到那日,嘉荣连声音都不受控地颤了起来,若木不忍地抱住了她,仿佛无声的安慰。   “入夜,我远远地听见,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奏乐声绵延。”   “玉梨进来说,新郎官已到了大门口,她为我盖上盖头,又说出去瞧瞧轿子何时进来。”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扶我上轿。”   “阑香只道,或是老爷太过欢喜,留了姑爷说话才迟了,让我再等等。”   “我静下心来等待,等来的却是玉梨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什么也没说,扶着我出了房门,我便听见许多声音,杂乱的脚步、惊恐的尖叫还有阿爹愤怒的叱骂。”   “我慌了,拽住玉梨的手,直问‘我阿爹呢?’”   “玉梨不肯说,我只好推开她,凭着记忆往前院摸索,走出不远,我听见玉梨喊了‘老爷’,连忙叫着阿爹,四处寻找他。”   “一只手握了上来,是阿爹,可跟平日不同,他的手湿漉漉的,冷的像刚摸过冰一样。”   “阿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荣,快逃!” 第39章   嘉荣面向虚空,仿佛能看见似的,眼眸中蕴藏着无限的落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抓着阿爹的手不肯走,玉梨硬是掰开我的手,和阑香一同护着我逃走了。”   “尽管当日逃过一劫,可那些人并没有轻易放过我们,他们一路追杀,杀死了玉梨,我和阑香才有机会活下来。”   嘉荣缓缓伸出手,十指纤纤,光洁的皮肤上却满是细小的伤痕。   “阑香说,不如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活。”   “我也曾想过,或许她是对的,可那些声音没日没夜地在我耳边叫嚷,痛苦的、愤怒的、绝望的、凶狠的。”   她直勾勾地“望”着柳何依,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柳姑娘。”   “若换作是你,你不恨么?”   “若换作是你,你甘心么?”   “我……”   柳何依张口难言,面对嘉荣的字字泣血,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于你,他是情深似海的有情郎。”   “于我,却是阴毒索命的鸩酒。”   “听了这些,柳姑娘仍旧希望我宽宥他吗?”嘉荣又问。   真相显然超过了柳何依的想象,她轻易说出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和所谓的宽宥在真正沉重的仇与恨面前,单薄如纸,不堪一击。   沉默许久,柳何依还是鼓足勇气再度开口道:“嘉荣姑娘,是我狭隘妄言,暮望他酿成大错,无以相赎。”   “我替他向你赔罪。”   柳何依朝着嘉荣双膝跪地,双手触地后拱手,将头深深低下去,行了肃拜大礼。   四周一片寂静,揭园等人都沉默不语,柳何依额头紧贴着手背,长久地没有起身。   不大的屋子里始终没人想起来要点灯,只凭着莹莹的月光视物,此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很久之后,伏在地上的女子终是失声痛哭。   嘉荣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眼下真相大白,事情似乎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   “按照捉妖师的规矩,应当是带我走,还是就地诛杀?”嘉荣直言不讳地问道。   揭园和归海淙不约而同地没有回答,只有武弘心直口快:“自然是带你回衙门说明真相,给南临百姓一个交代和太平!”   嘉荣点头,转头对着若木:“凌霄花,我不能陪你看了,幸好我本就看不见,算不上遗憾。”   “日后,你定要寻个重情重义的女子陪你去看花开,她的双目明亮就像星星,笑起来像凌霄花一样美丽。”   “她一定不会如我这般,失约于你。”   “忘了我,阿木。”   她扬起唇角,缓缓绽开一个明艳而美丽的笑,正如炎炎夏日骄傲盛开在枝头的火红凌霄花。   热烈却短暂。   “带我走吧。”嘉荣释然地回过头来,对揭园几人说道。   “不、不!”若木反手抓住嘉荣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死死地抱住不肯放。   “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在我心里,这世上没有比你更重情重义更美丽的女子!”   “我不去看凌霄花了,你就是我的凌霄花。”若木看向揭园,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炙热的情绪,“是我来得太迟,一切都起于我,就由我来结束。”   “你们只是要一个交代,我跟你们去!”   “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我们要的是真正的凶手,抓你回去算怎么回事?”武弘不耐烦地斥道。   “天道轮回,有理可循,既有因,必有果。”揭园也道。   “今日,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带走嘉荣!”面对斥责和劝说,若木充耳不闻,反而更强硬了。   他一改原本的单纯无害,眼神里闪着凶狠的光芒,破釜沉舟似的。   须臾之间,一双眼睛由紧张转为坚定,像是作出了决定。   揭园几人心中一凛,脸上下意识出现了防备。   可谁也没料到,下一刻,故作凶狠想要震慑众人的若木竟猛地扭头,带着嘉荣飞身跃出院墙,逃之夭夭了。   三人均被他这出人意料的操作给整蒙了,愣在那里,谁也没来得及反应。   “愣着做什么!追啊!”还是武弘最先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嚎了一句。   揭园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若木一路来都是胆怯安静的模样,居然也有如此大胆的一面。   三人追出江家,夜幕中四处都是漆黑的模糊的轮廓,武弘朝着若木逃离的方向追出去。   揭园却蓦地停步,锐利的目光刺向斜后方黑压压的屋顶:“谁!”   如寒鸦被惊起,一道隐匿在夜色里的影子乍地窜出,背道而驰,逃窜远去。   揭园左右看了看,当机立断:“你跟上他,我去追武弘!”   说罢不等归海淙回答,他便奔了出去。   “哎!”归海淙看着揭园很快缩小的背影,无奈地转过身。   “站住!”远远地望见嘉荣大红色衣裙的武弘高声喊道,脚下再度加快了步伐,“再不站住,不要怪我不客气!”   可背着嘉荣逃跑的若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路逃进了郊外荒僻的树林里。   “却云!”武弘终是忍无可忍,随着他的呼唤,清越的刀鸣声从云中而来。   浴血淬炼的灵刀随心而动,携着冷风呼啸而至,划破天际,冷冽的刃锋拦住若木的路。   “给爷站住!”   武弘怒吼出声,脚下一踏,凌空跃起,却云刀随人动,嗡鸣着出现在他手中,武弘双手握刀,身体下冲,刃如秋霜,刀光破空,发出裂帛般的啸声,颇有劈天开山之势。   若木被他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匆忙间,只得抬手勉强抵抗,但这点微弱的防御在武弘修炼数年的本命灵刀面前根本不够看。   不用猜,都知道这般负隅顽抗的惨烈后果。   可若木毫不退缩,用身体挡在了嘉荣前面,只是惧怕捉妖师的天性还是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住手!”“阿木!”   一男一女两道惊呼重叠在了一起。   风声萧萧,为数不多的枯瘦老树在风中摇曳着。   白衣少年提着雪亮的银枪,生生挑飞了气势凌人的大刀,在他身后,身着大红裙衫的女子同时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双手结印,召出无形的屏障。   “你干什么!”却云被挑飞,武弘跟着摔了出去,看清来人后忍不住吼道。   “你那一刀孤注一掷,会杀了他们的。”揭园借着余力一个滚地才站起身,解释道。   “他们一个杀人如麻,一个伺机逃跑,就算杀了又何妨!”武弘气冲冲地爬起来,刀锋仍旧对着地上的若木和嘉荣,不肯罢休。   “长风,你听我说!”揭园移步阻拦他,却被武弘一把甩开。   “我不听!你既要心慈手软,做什么捉妖师!你合该出家做和尚普度众生去!”   “我并非为他们开脱,但这件事还有疑点——”   “什么疑点?她都亲口承认了杀人事实,凶器也是她的,归海也说她更像在凶案现场见到的凶手,人证、物证、供词,样样齐全,你还在怀疑什么?”   武弘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我看你就是找理由想帮他们脱罪,你身为揭家深孚众望的小天师,竟然口口声声帮作恶的妖族说话,你是不是疯了!”   “长风——”   揭园上前一步,刚叫了个名字,却被盛怒中的武弘以刀相指。   “别说了!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揭暄,如果是他站在这里,绝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字字句句,如有雷霆作响,揭园听得心神巨震。   “你……”   武弘话里话外的意思叫他不得不心乱,什么叫“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揭暄”?   难道武弘早已发觉自己的身份?可他为何又一直没有戳穿自己?   大约是揭园的脸色太过难看,把心里话一股脑儿说出来的武弘迟了一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先是眼神闪烁,随后又道:“你再这样优柔寡断,以后就别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这话听上去更像是找补,但现在还有别人在,揭园只好装作没听出问题来的样子,同样高声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他转头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嘉荣:“嘉荣姑娘,你刚刚施法的模样似乎并不像你所说那般法力低微,以致需要以匕首杀人。”   “我想,以匕首杀人大概另有原因。”   嘉荣垂着眼:“我自有我的缘由,公子何必追问到底。”   “我也不愿多费口舌,可嘉荣姑娘……”揭园顿了顿,目光掠过一旁惊魂未定的若木,他白净的脸上还带着一抹不正常的微红。   “若是刚刚我不曾及时赶到,或许这位公子就要因为你的谎言命丧于我好友刀下了。”   “即便这样,你也能淡然处之,不肯说实话吗?”   这话说的嘉荣不由面色一僵,想到若木不顾一切地带她逃跑,又在被追上后想替她挡刀的举动。   揭园和煦又在理的话如一把刀子,狠狠扎进了她心里,刺痛瞬间传遍全身。   可她还是没有开口。   “嘉荣姑娘若是不知如何开口,不如我替你说。”   夜风飒飒,枝叶交横,这具身体的主人尚未及冠,刺绣精致的发带和乌黑的长发一同飘扬在风里,少年的声音清清朗朗的,就像夏日午后,悬在窗边的风铃轻响。   不经意间扰了人的清梦,却又不惹人恼。   “除了我们亲眼所见的江公子,其余几人……”揭园双目盯着嘉荣表情紧绷的面孔,声音虽轻,却带着比武弘的怒吼更重的压迫感。   “是阑香。”   “对吗?” 第40章   揭园的声音朗朗落地,不但武弘,便是不明所以的若木,也露出吃惊来。   “嘉荣,你……”   嘉荣朱唇微张,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阑香?那个丫鬟?也是妖吗?”武弘则向揭园抛出一连串的疑问。   揭园摇摇头:“阑香以嘉荣的名字成为倚春楼花魁,我与归海淙前去调查时曾见过她,她应当不是妖,然——”   “嘉荣姑娘难道不曾起疑,你假扮倚春楼丫鬟,深居简出,我为何一眼便认出了你?”   他话锋一转,问起嘉荣来,嘉荣被问得一怔,顺着他的话道:“为何?”   “你的背影跟阑香实在相仿,已经到了难辨真假的程度,我猜,那位玉梨姑娘恐怕也是如此。”   “不愧是揭小天师,果真名不虚传,即便你没有捉妖天赋,单凭这颗七窍玲珑心,也足以在江湖声名鹊起了。”   或许是揭园话说十分明了,嘉荣脸上的防备缓缓卸下,变得从容许多,她抿了抿唇,解释道:“你猜的不错,玉梨和阑香是我阿爹为了保护我万无一失千挑万选的,不但武艺高强,身形容貌皆与我相近,正是以备不时之需。”   所谓的不时之需恐怕就是指当日被追杀时的生死关头,以身代死了。   “我生来目盲非人,久居深闺,阿爹极少允我出门,又交代玉梨阑香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年少时我总以为是他多虑,直至后来,我才明白,若不是阿爹的百般思虑,我只怕早已成了一抔黄土。”   “父母之爱子,心乎惟疾忧。”揭园忽然轻声说道。   嘉荣之父临死前记挂的仍是让女儿逃走,那自己的父亲呢?   不知道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太阳落下的短暂时间,他在想什么,是欣慰于终于能与母亲在地下相聚,还是担忧独自留在世间的自己?   凉意深重的风在这一刻撞进了揭园的心里,对父亲的思念前所未有的浓烈,那种寂寥的寒冷几乎彻骨。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可下一秒,迥然相悖的温暖悄然浮现,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暗藏笑意的眼睛。   “你没事吧?”揭园像是吓了一跳似地退了两步才站稳,武弘忍不住投去狐疑的目光。   “没事。”揭园紧紧地握住了拳。   “当日我于倚春楼见到你,心中存疑,便向老板娘打听过,李岩受害那晚嘉荣的确有客,但那客人一夜好眠,根本不能证明嘉荣的去向。”   “而嘉荣的一曲红莲舞更让我发觉她身负武艺的事实。”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揭园将整件事的疑点一一道来,既是说给嘉荣听,也是说给武弘听。   “真正让我猜到凶手另有其人的,是江公子的死。”   这句话让嘉荣明显一愣:“江暮望的死?”   “你那一刀,水准太差。”揭园直言不讳,点出了问题所在。   他是学医出身,查看江暮望伤势时就立刻发觉了,伤口虽也在左胸,可准头却偏出不少。   前几位受害者经过仵作检查,俱是心口一刀致命,记录他也查看过,伤口位置几乎分毫不差,足见凶手的用刀水平,绝非一日之功。   而身为大家闺秀的嘉荣,天生失明,即便用心模仿,也没办法做到一模一样。   “我想,你是为了洗脱阑香的罪名,以及达到报复江公子的目的,才选择了亲自动手,”   “你与阑香主仆情深,情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也要保她脱身。”揭园遥望倚春楼的方向,幽幽道,“虽然那些人也有过错,但罪不至死,我答应过彭大人,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此刻,想必阑香已经被捉拿归案了。”   “你说什么!”嘉荣惊呼一声,跟揭园望向同一个方向,紧接着就站起身,抬脚要走。   却被揭园叫住:“嘉荣姑娘。”   嘉荣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有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要因为仇恨迷失了自己。”可话说了一半,他却停住了。   “你们走吧。”他最终说道。   “揭暄!”武弘震惊出声,嘉荣同时回头,脸上满是惊讶。   揭园却置若罔闻,只顾对若木道:“你,带她离开,现在!”   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失去了耐心。   若木反应过来,立刻拽着看不见的嘉荣往如鸠山的方向跑去。   “不行,怎么能放他们走!”武弘想要阻止却被揭园拦下。   就像翻过一座山似的,深夜就要结束了,微微发白的天光里,揭园表情模糊。   “一命抵一命,没有道理因为他们是妖,就该受到不公。”   “你真是疯了!如果让你父亲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打断你的腿!”武弘愤怒地瞪着他,眼睛里仿佛有火要喷出来。   “这又不是我的腿。”揭园突然冷冷地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两人四目相对,视线在半空中胶着了半晌,武弘才咬牙道:“我早就发现了,我和阿暄一起长大,怎么会认不出他?”   “那你为什么……”始终装作不知情?   揭园只问了一半,可武弘一定能听懂他的意思。   果然,武弘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告诉面前这个住在他好兄弟身体里的陌生人。   “我见过阿暄了,他要我帮你,不论你要做什么。”   “你……见过他?在哪里?”武弘的话怎么听都透着诡异,他明明取代了幻境里的揭暄,那武弘见到的是谁?   令揭园瞠目的是,表情踌躇的武弘抬起手指,直直地指向了自己!   “在你身体里。”   “什、什么?”揭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可武弘没有给他质疑自己的机会。   “揭暄和你,你们在一个身体里。”   “你是说,我跟他灵魂共存?”揭园试图去理解武弘的话。   武弘点头道:“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阿暄,但他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他明明是我熟悉的阿暄,又好像不太一样,奇奇怪怪的。”武弘疑惑地摸了摸头发,十分不解。   “哪里不一样?”揭园追问道,他顷刻间回想起在进入幻境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难道……揭暄的灵魂一直在他身体里?   这个猜想让揭园不禁毛骨悚然。   “他……”武弘皱眉思索了一会,却摇摇头,“我说不上来。”   揭园忍不住想:归海淙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知道了揭暄的存在,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照顾自己吗?   揭园沉默了。   武弘却道:“你问了这么多,我还没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阿暄的身体里?”   “我叫揭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体里,总之在一切弄明白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本能地,他不想让归海淙知道。   武弘迟疑地点了头,眼中充满疑惑。   “归海怎么没有跟过来?”提到归海淙,他才忽然意识到,揭园是孤身前来的,归海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追出来的时候,发觉有人窥探,他去追那个人了。”   “就这么放走嘉荣他们行吗?”对于揭园的任意妄为,武弘显然还是不赞同。   “阑香不会供出嘉荣的,她会承担所有的罪过,这是我跟她的交易。”   天幕的颜色慢慢变浅,这预示着离天亮不远了。   揭园继续说道:“南临的太平,命案的真凶都有了,这就足够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可武弘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他认识的揭暄嫉恶如仇,光明磊落,绝不会包庇一个杀了人的妖族,更不会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要不是阿暄让他帮忙,他一定不会同意揭园放走嘉荣。   也不知道阿暄到底是怎么想的。   “天就要亮了,我们去找归海淙。”揭园望着灰蒙蒙的云雾,皱眉道。   那偷窥之人到底是何来路,归海淙竟然迟迟没有回来。   武弘点点头,两人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你是谁!”“嘉荣!”   两道尖锐的惊叫声远远地传来,揭暄和武弘皆是自小修炼,耳力目力远胜普通人,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寂静荒野上突兀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注视着同个方向。   “是嘉荣他们的声音。”揭园面色凝重。   武弘则更干脆,直接道:“过去看看!”   声音发出的地方不算太远,想来两人或许是在那里稍作休息。   等揭园他们赶到时,眼前的一幕却远超出意料。   “这……是怎么回事?”武弘脱口而出,在他面前是极其血腥的场景。   嘉荣虚弱地倒在若木怀里,胸口是一个碗口大的空洞,血淋淋的伤口内,她的心脏不翼而飞!   若木抱着奄奄一息的嘉荣不断呼唤着,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潸然而下。   “是谁干的!”嘉荣不过离开片刻,竟被人在近处杀害,而他和武弘却毫无察觉。   到底是谁如此神通广大?   “嘉荣,你别吓我——”若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不止,眼中生出绝望的情绪。   “你不要死!”   仅剩一口气的嘉荣颤颤悠悠地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抚摸了若木被泪水打湿的脸庞。   “阿木……别哭。”   “嘉荣,你别、别丢下我。”若木抽噎道,胸膛剧烈起伏。   “要是能、能看见你的脸……就好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尽的怅惘和遗憾。   嘉荣的手慢慢落下去,无力地搭在若木的手臂上,她用指尖摩挲着他的伤疤,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别怕……我、我会认出你的,一定——”   话未尽,她白玉似的手臂沉沉地滑了下去,被若木一把握住。   “嘉荣!”   随后是若木悲痛欲绝的哭声。 第41章   片刻前还像枝头花朵般明艳倔强的嘉荣,就这样在他们眼前凋零了。   无名的火在揭园胸中燃烧,无处发泄。   武弘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嘉荣胸口的伤后,单手捏诀,很快锁定一个方向。   “往那边去了!”   “追!”揭园想也没想,便拔腿追过去,武弘紧随其后。   荒僻的城郊上不过稀稀拉拉几棵贫瘠嶙峋的老树,斜斜地站着,树叶都没几片。   眼下东方既明,视野开阔,揭园浅浅扫视前方,却空无一人。   这人果真如此神通广大?   从嘉荣遇袭到他们赶到,不出半刻,竟已逃得无影无踪。   揭园眼底泛起疑色,脚下却没有停顿,武弘离他大约半步远。   不多时,两人已经追到了如鸠山脚下,可四下没有一点人影,空空荡荡的。   若不是武弘的实力被归海淙亲口承认过,揭园几乎要怀疑是他分辨错了对方出逃的方向。   “人呢?”武弘停下脚步,左右环顾,面上也带出了惊讶,“明明灵力波动就在这个方位啊!”   两人寻觅无果,武弘无奈,咬破指尖,凭空绘起了法阵,瞧着十分繁复。   可法阵还未成型,比他们所在位置稍高的山上却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   不用法术,连揭园都立刻感应到了。   两人稍一对视,放弃了半成品的法阵,几个跃起,上了如鸠山。   “却云!”“玄天!”   还未见到敌人,对于危险的直觉便让两人不谋而合地唤出了法器。   明显的灵气冲撞给出确定的目标,揭园和武弘一左一右冲进了树林,直奔中心。   茂盛遮天的古树中央,两方人马正进行着激烈的碰撞,致命的攻击甚至击断了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   漫天飞舞的尘土遮蔽了揭园的视线,让他不能第一时间确认争斗双方的身份。   但武弘不一样,他只凭攻击的方式就认出了其中一方。   “圣景一!果然是你!”   圣景一!揭园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玄天枪,跟武弘一前一后地加入了战斗。   “呵呵,竟在此地偶遇两位公子,真是有缘!”圣景一慢悠悠地笑了两声,收起手里的折扇。   似乎不论何时何地,他都是这么一副贵公子做派。   站在他对面时,揭园才终于看清楚树林里的情景,圣景一和明镜来并肩而立,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清冷出尘。   他们……在对谁出手?   揭园不禁朝身后望去,却见地上趴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个少年。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少年闻声抬头,一张妖媚昳丽的脸衬得四周的一切黯然失色。   揭园却惊得低呼:“胡骎骎?”   这张脸实在美得不可方物,教人过目难忘。   明明是胡骎骎的脸,可他怎么会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难道他是山神庙里那位?   “你认得他?”武弘斜眼打量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少年,十分淡定,完全没有被他的美艳打动。   “等会儿,这小子是妖吧?”   没想到武弘一眼就识破了少年的妖族身份,揭园只好顺着遮掩道:“大约就是我们昨日丢了的那只小狐狸。”   “你捡了只狐妖?”惊讶从武弘脸上闪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他冲小狐狸一挑眉,“小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没说的是:还好巧不巧碰上这俩不长眼的。   小狐狸却像是没听见揭园和武弘的话似的,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死死地瞪着风度翩翩的圣景一。   揭园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试探地问道:“你…..是来找他的?”   “他们带走了我阿父!”小狐狸不语则已,一语惊人。   虽然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揭园几乎是立时联想到了前因后果,带着几分肯定,道:“山神?他抓走了山神?”   这话让小狐狸的眼睛看了过来:“是你!”   一对浅褐色的眼珠亮了亮,显然是认出了自己,可揭园的心却往下沉了沉,不管这少年是不是胡骎骎,总之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位胡小姐了。   “不知几位是否叙完旧了?”圣景一笑意渐深,抬扇一指东方的天际,“天光云影共徘徊,若是各位无事,我与镜来便告辞了。”   “不许走!”“等一下!”   这回是小狐狸和揭园,同时喊道。   “宥阳公子还有何事?”圣景一径直略过了小狐狸,只问揭园。   “片刻前,如鸠山下有一姑娘遇害,我和长风正在寻找凶手,不知两位路过可有瞧见什么人?”揭园开门见山地发问。   圣景一目露思索,而后摇头:“实在是爱莫能助,我们行路经过,并未留意这些。”   这种冠冕堂皇的推诿之词,揭园早有预料。   “就是他杀的!我看见了!”一旁的小狐狸却听不下去了,张口就指证道。   “他还挖走了那个姐姐的妖心!”   揭园和武弘不由对视一眼,这种细节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说,小狐狸若非亲眼所见又怎么会知道?   “圣景一,果然是你,无故杀生,还自诩悲天悯人。”武弘会意,率先发难,“你不要脸!”   面对小狐狸振振有词的指证,圣景一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笑容依旧,颇有些不屑与之争辩的清高。   “一介小妖说的话,你也敢当真?数日未见,长风公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面之词,自然不能当真,不过既然他道景一公子取走了妖心,不如让我们验上一验,真相自然大白。”   武弘唱了红脸,揭园顺势站出来做和事佬,提出验证之法。   四目相对,揭园毫不示弱,圣景一的笑容微微僵硬,但不多时,他便淡然挥扇,镇定自若地说道:“手上沾了我圣家弟子鲜血的恶妖,本应除之,我身为圣家大弟子,职责所在。”   “杀了就杀了,什么职责所在,要是这样你刚刚怎么不承认,还不是心虚!”武弘向来直爽刚硬,开口就嗤笑道。   “还是说,你们圣家一向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做派!”   这话说得就有些狠了,饶是圣景一这样喜欢装大度宽和的人,也不禁脸色一变,强压着不快,说道:“伤我圣家弟子,便是圣家仇敌,我本不欲将两位公子扯进来,才没有明说。”   “岂料长风公子竟出言不逊,攻讦我圣家门风,改日定向武家家主好好分说一番。”   “至于今日,便不奉陪了!”   伴随一声冷哼,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圣景一竟罕见地拂袖而去,始终一言未发的明镜来同样冷冷地转身欲走。   “站住!”小狐狸见状大急,边喊边要追上去,却被揭园一把拉住。   “你打不过他的。”揭园也不说劝诫的话,直接一针见血地指出根本。   “可是我阿父……”   “你先别急,我们帮你想办法,你这样过去,无异于螳臂当车,没用的。”揭园目送圣景一从容离开的背影,又望向已然大亮的天际,太阳还未升起,霞光隐隐,流云絮絮。   而身后的南临小城已经苏醒过来。   “圣景一有什么必须杀嘉荣的理由?”   揭园凝望天边涌动的流云,心中却是迷雾般的困惑。   是什么让圣景一明知他们身在南临,仍旧不惜代价地杀了嘉荣?   “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不是他说的那些。”武弘脸上的浮躁褪去,正色道,“圣景一此人,惯会做表面功夫,他要真是为江暮望报仇,一定会宣扬得天下皆知,好让世人歌颂他的仁德。”   “怎么可能锦衣夜行,做无用功?”武弘末了冷哼了一声,讽刺意味十足。   揭园微怔,看来归海淙也并不真的了解武弘,他显然不像平日表现得那样有勇无谋。   “宥阳!长风!”   熟悉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三人均回过头。   “你们怎么跑到山上来了?”归海淙边走近边问道,直到走到近前,才注意到多出来的小狐狸,惊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两天你跑哪里去了,没事吧?”   小狐狸恹恹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碍于武弘在场,归海淙也不好多问,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嘉荣他们呢?没追到?”   武弘见揭园情绪也不高,只好说道:“他们在那边的林子里,出了些意外。”   “对了,你追的人呢?”   “别提了,”归海淙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我追了老半天,不知道怎么地,那人突然就消失了。”   武弘略一思索,恍然道:“肯定又是明镜来搞的鬼!她最喜欢搞这一套!”   说着,他打头往嘉荣遇害的地方走去。   “关明镜来什么事?”归海淙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悄声问与他并肩的揭园,“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揭园看着武弘大步流星的背影,语气犹豫。   “圣景一……杀了嘉荣。”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归海淙大吃一惊,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武弘却像没听见似的。   没等归海淙问出新的问题,几人已经到了目的地。   那里只剩下若木怀抱着一株形貌奇异的植物呆呆地跪坐在地上,那植物形似草木,却是红叶红花,鲜艳夺目,足有半人高。   “这……嘉荣呢?”归海淙左右瞧了又瞧,也没看见嘉荣的踪影,不由发问。   “嘉荣她……睡着了。”若木轻抚怀中植物的叶子,柔声说道。   “她再也不会痛苦了。” 第42章   “赤叶赤华,华而不实,她——”武弘先是一愣,随后大惊,“难道嘉荣的真身是嘉荣草!”   若木痴痴地望着怀中的嘉荣草:“嘉荣的母亲舜华才是真正的上古嘉荣草,嘉荣出生时天降雷霆,是她母亲以真身引开雷劫,才让她活了下来。”   “就算只有一半血脉,那也是几乎只存于传说的嘉荣草啊!”武弘震惊之余对揭园等人解释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圣景一非要杀她取心了。”   “嘉荣草乃是神草,说起来是妖,其实不算,他们一族不畏雷劫,不但能感知灵力,甚至可以聚集灵力,若一心修炼,天赋远胜我们捉妖血脉。”   “最重要的是,嘉荣草的妖心对于我们的修炼有极大的助力,完全是事半功倍的效果!”   嘉荣草对于捉妖师的修炼竟有如此帮助,又偏偏世间罕见,揭园不禁有了另一个猜测。   “这会不会正是嘉荣一家遭到灭门又被追杀的原因?”要知道江暮望可是拜在圣家门下的,那么加害嘉荣一家的幕后黑手是谁不言而喻。   “有这种可能。”武弘沉吟后点了点头。   “那圣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既是加害者,又是受益者。嘉荣满门、江暮望,他们害了一个又一个,却还为自己找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揭园紧紧皱眉,想到嘉荣的悲惨遭遇,言语间不免忿忿。   “可笑!”   “这些都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圣家做的,就算闹到众人面前,圣景一一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自家撇干净,除非我们能找到证据,否则都无济于事。”   武弘一改之前的莽撞,分析地头头是道。   他的话句句在理,让人无法反驳,一时间揭园和归海淙都陷入了沉默。   “圣、景、一?”目光始终凝在怀中嘉荣草上的若木突然说道,他的神情是平静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可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却燃着仇恨。   “他杀了我未过门的妻子。”   他缓缓站起身,白光闪过,那火红的嘉荣草便消失了。   “我要他的命。”   像是没看到自己身边站着的众人一般,若木绕过他们就要离开。   “若木公子!”揭园叫住他。   就像他对小狐狸说的一样,独自去找圣景一报仇无异于送死,他同样不希望若木去做这个送死的人。   若木已经走过揭园,背对着他停住了:“你想对我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   “道理谁都明白,可仇恨不会因为时间而消散。”   “嘉荣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公子你……又是否能做到?”   揭园的表情一下僵在那里:这一问,他答不上来。   若木却像已经听到了回答,继续说道:“我宁愿被仇恨困住,也不会忘记嘉荣,更不会忘记她死在我面前。”   “所以我非去不可。”   “我跟你一起去!”小狐狸第一个应和道,说着抬脚就要跟他走。   “去什么去!你不许去!”并不在意若木死活的归海淙却不能眼看着小狐狸去送死,“他去报仇,你去干什么!”   小狐狸梗着脖子瞪眼道:“我也去报仇,那群坏人把我阿父抓走了!”   “阿父?”归海淙被这一出整糊涂了。   揭园只好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提醒:“就是山神。”   归海淙听了更是瞠目:“山神是他爹?不是,他怎么还有爹啊!唔——”   揭园直接上手捂了他的嘴,阻止他说下去。   “你们两个都等一等,等南临的事情结束,我陪你们去圣家讨这个公道。”   不管是哪条线,嘉荣或是山神,最终都指向四大家之一的圣家,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圣家才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揭园的话一出口,便换来所有人惊讶的目光,可揭园毫不在意,在意识到武弘知晓他并非真正的揭暄后,他反而松了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   就算长得再像,他也不是揭暄,索性就做回自己好了。   若木没有被他的话打动,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多个人多份力,你难道非要去送命?我想嘉荣姑娘一定不会愿意见到那样一幕。”   揭园说得不留情面,说完便走,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归海淙见状,硬拉着小狐狸也跟上去,而武弘左右看看,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归海淙一道走了。   只留下若木形单影只地站在原地,小狐狸不住地回头看。   “他跟过来了!”   揭园耳边忽地响起小狐狸有些惊喜的声音,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太阳升起后明朗的天空。   浮云似金,随意地铺陈至天边,像失手打碎的琉璃般梦幻。   一行人回到了南临,一进城门便听见有人大惊小怪的说着闲话。   “你听说没,柳家那位小娘子今天要成亲了!”   “那不是好久前便定下了,嫁的是私塾里的江先生嘛!”   那妇人左右瞧了一番,才凑在另一人耳边道:“可那位江先生昨晚死了!”   “死了?怎么会?”   “可不是吗,不少人去柳家打听却什么也没问出来,真是怪事!”   “未过门丈夫便死了,今日还怎么成亲?”   “我亲去江家门前瞧了一眼,堂屋里放着口棺材!”妇人的口吻既惊诧又兴奋,仿佛窥破了什么隐秘,“你说,柳娘子不会是要嫁给一个死人吧!”   另一个妇人吃惊地瞪大双眼,质疑道:“这怎么行!柳娘子花一样的人,若是嫁了已逝的丈夫,这一辈子不就活活断送了!”   “谁知道呢!我看不少人都去江家看热闹去了,要不我俩也去瞧瞧?”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走嘛!”   不知不觉,他竟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两个妇人相携离开时,他才回过神来。   一回神便瞥见双担忧的眼睛,揭园下意识地躲开后,又掩饰似地清了清嗓子。   他害怕看见归海淙清澈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照见自己仿徨不安的内心。   “你们先去衙门,我还有些事要办。”揭园匆匆丢下一句,便掉头拐进一条羊肠小道。   “我陪他去,长风你看好他俩!”归海淙同样丢下一句,拔腿追了上去。   清晨的风吹起他碧色的外袍,露出里面白底绣银的内衫,随着动作腰间环佩叮当,银铃一般,在人声喧杂的大街上格外清脆。   武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等等我!”归海淙小跑着喊道。   揭园停步的功夫他便追了上来,喘着气道:“我跟你一起。”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揭园不明白。   可归海淙坦率地摇头:“不知道,随便了,你做什么我都想跟着。”   明知不该问,揭园还是没有忍住:“为什么?”   归海淙被问得挠头:“就是想跟你一起,没有特别的理由。”   “归海淙。”   “嗯?”   “你得有理由。”揭园这样说道。   “想做一件事非要理由吗?”归海淙不明白揭园的执着。   “是我需要一个理由。”   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十分清晰,影子边便是墙角,一簇簇小小的无名花草挤在年久失修开裂的缝隙中,依靠着一点阳光和泥土,长得翠绿可爱。   揭园盯着绿草间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声音不经意间放得很轻:“我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我不明白。”归海淙的眉头锁紧,仿佛可以夹死苍蝇,“你到底想说什么?”   空气一滞,揭园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想说——”   “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为什么还要靠近我?”   他猛地抬头,炯炯望向归海淙,清澈的眼睛里布着血丝,表情中藏着努力掩盖的疲倦。   “只不过是一张相似的脸,值得你这么低声下气吗?”   “我才不是为了你的脸!”一句话未经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   两个人都愣住了,灼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带着热浪。   那你是为了什么?揭园圆圆的杏眼里写着这样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归海淙同样在心里自问:不是为了这张一眼难忘的脸,那我是为了什么?   我为什么没法忘记他,也不能够做到忽略他?   又为什么无法忍受他的冷淡和忽视?   “哥哥!你等等我呀!”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一高一矮两个小童由另一条巷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彼此追逐,留下笑语声回荡。   也惊扰了各自发愣的两人。   揭园捏了捏手指,不再跟归海淙多说,转身就走,脚步飞快,几乎要跑起来。   归海淙在原地又愣了会。   “哥哥,你也跟你弟弟吵架了吗?”旁观揭园抿着嘴走掉的小童不由好奇地问被丢下的归海淙。   归海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没有,没有吵架。”   “明明就有!”小童脸蛋红扑扑的,语气却很肯定,“我也常跟小弟吵架的,不过只要我哄一哄,他就不会生气了!”   “是吗?”归海淙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模样,心里一软,摸了摸小童的头,夸道,“那你一定是个很好的哥哥!”   小童骄傲地仰着小脑袋:“那当然啦!我最喜欢小弟了,怎么舍得他生气呢!”   他说得一派童真,归海淙却听得心神恍惚,直到被小童扯了扯袖子。   “哥哥!哥哥!”   “嗯?怎么了?”   “你一定要好好哄一哄弟弟呀!弟弟才不会生哥哥的气!”小童灿烂一笑,随后便跑向奔过来的另一个孩子。   “小弟,我带你去捉蝴蝶好不好!”   “好啊!”   小童牵着弟弟的手,还不忘回头冲归海淙一挥手:“一定要记得呀!” 第43章   江家宅院,大红灯笼挂在门前,大开的院门上则工整地贴着红色的“囍”字。   鲜艳的红有些灼眼。   揭园略一犹豫,抬脚跨进了院门。   院子里十分安静,不像即将迎娶新娘过门的人家,宾客寥寥,有的木然,有的沉默,有的悲戚。   没有一个人说话。   揭园走过去,与他们站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敲锣打鼓的动静到了近前,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   一身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在喜婆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怀里抱着漆黑的牌位。   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可没有一个人露出笑意。   “良辰吉时已到!”   “请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一切都是肃穆端庄的,如同民间的所有婚礼那样,盖着红盖头的新娘一叩到底,无比虔诚。   揭园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他突然明白了若木的话,一旦遭遇这样的事情,无论你怎么选,都无法改变余生活在痛苦和遗恨中的结局。   柳何依的余生会变成什么样呢?   用挚爱之人性命换来的余生,她是否能够坦然平静地活下去?   因为江暮望的死延续下来无法了断的仇恨,她又是否能够真的放下?   她漫长的余生,是一眼望到头的凄苦,还是永远走不出的困顿?   在浓重的悲伤氛围里,揭园目光沉沉,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不同于寻常婚宴的喧闹,在礼成之后,仅有的宾客纷纷上前,低声对柳何依说上几句,便一个接一个地离席了。   没过多久,不大的庭院里只剩下揭园一个人站着。   柳何依自己掀了红盖头,端坐在堂屋下首的太师椅上,尽管穿着红嫁衣,却素面朝天,未着红妆。   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迟疑良久,揭园缓缓走上前,停在柳何依身前:“柳姑娘。”   听到揭园的声音,柳何依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平静得仿若干涸的湖泊,了无生机。   “嘉荣……已经死了。”   揭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是想让失去爱人的柳何依释然,还是单纯地想要告诉她这个事实。   可未经思考的话已经说出了口。   柳何依没有丝毫动容,淡淡地点了点头。   “你……会活下去吗?”几番思索后,揭园还是问了。   柳何依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直直地朝庭院上空的一方蓝天望去,那里有碧蓝无垠的天,以及随性洒脱的云。   “我得活下去啊,那是他最后的心愿了。”   尾音轻的像云一样,转瞬湮灭在风里。   其实在听到路人说柳何依要成亲的那一刻,他便有所猜测,柳何依应该会选择活下去,毕竟亲眼目睹昨晚发生的一切后,他同样能够感受到柳何依的生命有多么珍贵。   江暮望为之付出了全部。   揭园盯着柳何依干涸的眼睛,一眨不眨。   报了杀父之仇的嘉荣和放弃仇恨生活的柳何依,似乎都一样,失去了光。   是不是从最开始被卷进漩涡的瞬间,她们已经注定了不幸?   那……他呢?   连仇恨都没有目标的他自己,没有办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的他自己,该何去何从?   “柳姑娘心意坚定,令人感佩。”   “我不过是个俗人,怕苦怕难,从前为了不辜负他,想要活下去,如今仍是为了不辜负他,决意活下去。”   柳何依用一双黯淡的眼睛看着光芒万丈的太阳,有那么一瞬,揭园好像看到了她曾经明亮鲜艳的模样。   可那光就像午夜时的烟火,转瞬即逝。   “值得吗?”揭园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亦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   “他为救我倾其所有,不论生死,我都是他的妻。”柳何依温柔地抚过牌位上的字,“天底下根本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我明白了,多谢。”揭园拱手行礼,随即转身离开。   “禺山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柳何依的声音像缥缈的薄雾回荡在厅堂之中,带着阴雨天时铺天盖地般的压抑。   揭园的背影微微一顿,然后跨出了院门。   热烈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似乎迫切地想要温暖揭园莫名变得寒冷的身心。   可寒意浸透了他的全身,从里至外。   他忍不住伸手环住了双臂。   “揭园。”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明明被叫了二十几年的名字,他竟然有种久违的陌生感。   难道因为这副躯壳,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了吗?   因此过了很久,他才应道:“嗯。”   归海淙走了过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你脸色很差。”   “柳何依嫁给了江暮望,她说会好好活下去。”揭园却置若罔闻,说着不相干的话。   归海淙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他们应该很相爱。”   “那你呢?”揭园的语气急促,抛出了问题,“你如果爱一个人,会为他做什么?”   揭园这话问的太突然,也太奇怪,完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一贯自制内敛,不善表露情绪的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你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归海淙眼中闪过茫然。   “归海淙,你的爱是什么?”可揭园似乎完全看不见他的困惑,一味地追问,甚至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失控了,归海淙脑中想道。   他下意识扶住了揭园的肩膀:“我会没有底线。”   “没有底线?”揭园恍神,喃喃道。   “只要他高兴,就算要我的命,也没关系。”说这话时归海淙的气息有些不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白。   明明是站在大太阳里,他却像被暴雨淋湿了全身一样。   “那你一定很爱他。”揭园慢慢松开手,紧紧捏着食指关节。   揭园则不同,他更像是站在屋檐下看着瓢泼大雨的人,明亮的瞳孔显得沉静而幽深。   “你……说谁?”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揭园,归海淙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升起了一面看不见摸不到的墙,却又那么真实地将两个人间的距离拉开了。   莫名地,有慌乱的感觉在四处逃窜。   揭园微微抬头,在归海淙的注视下,非常缓慢地,扬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充分满足他幻想的笑。   明媚、温暖、漂亮,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以及夏日午后穿过重重绿荫和花丛的清风。   带着不愠不燥的温度和沁人心魄的香气,拂过面颊,停在心头。   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归海淙呆在那里。   “我在说,值得你付出性命的那个人。”   “揭园……”   “别那么叫我,在这里,我是揭暄。”揭园收敛了笑意,却仍旧扬着唇。   “这样……是不是更像他了?”   “揭园!”归海淙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我们该回去了,彭大人在等我们。”揭园朝深深的院子里望去,柳何依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归海。”   “不要那么叫我!”归海淙退了一大步,一向如天籁般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可揭园像是没听到似的,径直转过身去,背影清瘦而挺拔,透过衣衫可以窥见脊骨的形状,像一棵生长格外迅速又坚硬的泓森槐。   就好像是从他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人。   剧烈的疼痛感仿佛要穿透他的骨头,归海淙抬手按住了太阳穴,也抑住了胸口的低吼。   “阿暄……”   揭园走的越来越快,几乎就要跑起来了。   燥热的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好像能带走一切烦恼。   他死死地咬着牙,那个人很好,对每个人都心怀善意,一直在默默地帮助别人。   打从认识他那天起,好像每个他感到痛苦、悲伤和绝望的时刻,归海淙总是站在他身后。   他没有说谎,除了归海淙,他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   所以,他不能失去,不能妄想。   也不能越界。   他是看雨的人,怎么敢走进雨里。   有冷的东西从眼眶中涌出,被风带走,吵闹的人声就在前面,揭园一步踏进去。   他注定做不了柳何依。   “归海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县衙开阔的大堂内,武弘疑惑地看着揭园空无一人的身后。   揭园眼轮匝肌轻跳,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这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   “他有些不舒服。”   武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阑香对她的罪行供认不讳,这件案子终于落幕了,我也能给南临县的百姓们一个交代,还要多谢几位的襄助,诸位有劳,永矢不忘。”彭江瀚拱手谢道,语气诚恳,眉宇间的愁云也淡去不少。   揭园客气道:“幸不辱命,只盼来日在彭大人治下,南临将恢复往日的太平祥和。”   这话说的十分熨帖舒心,彭江瀚不由对眼前早已名扬江湖的年轻捉妖师刮目相看。   通常来说,年少成名又出身不俗的人少有如此谦和又擅于揣摩人心的。   “我送送几位公子。”彭江瀚笑得更为和煦了,边走边道,“不知宥阳你们打算何时离开南临,我也好为你们送行。”   揭园停住脚,一步之外便出衙门了,那里阳光正好,前路光明。   “今日就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路的尽头,又大又圆金红色的太阳正缓缓下沉,随着它的移动,金色天空的面积逐渐缩小,蔚蓝与金黄的交界线不断朝地平线靠近,既远又近的天际除了这两种色彩再无其他。   连晚霞也没有。   彭江瀚露出了然的神情,连连颔首:“对对,听说大比不日即将举行了,时间紧迫,那就在这里恭祝各位一帆风顺,拔得头筹!”   “承蒙大人吉言,山高路远,就此别过。” 第44章   “你真打算今日就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武弘忍不住问揭园。   揭园目视前方:“你很想要他来送行?”   那倒不是,武弘被这话噎住,半晌才干巴巴地回了句:“我才不要那老头送!”   身后小狐狸扑哧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若木则是木讷地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武弘尴尬地咳了两声。   “掌柜,给我们再加三间客房。”   兴来客栈里,揭园对着柜台后的中年掌柜说道,掌柜点点头,在簿子上记了两笔,便让小二带他们上楼。   “你还加客房,是不打算走了?”几人上了楼梯,武弘走在揭园身后。   “是为了让你在南临的最后一夜,睡得安稳。”   自从两人开诚布公后,武弘跟他说话的时候总带着点幼稚的挑衅,虽然揭园对此并不在意,但既然武弘知道他不是揭暄了,他大概也不需要装作和善。   小狐狸一双机灵的眼睛在两人间流转,然后用胳膊肘推了推一旁默不作声的若木,像是在说:“你看他俩!”   可若木只是沉默地看了看两人的背影,便低下了头。   “真是块木头!”小狐狸大感无趣,不爽地撇了撇嘴。   上了三楼,小二给揭园打开了一间新的客房,揭园推门而入的瞬间,一直没有说话的若木开口了。   “你答应我的事……”   揭园沉默了两秒,道:“进来说。”   “那我去喊归海!”武弘匆匆说了一句便转头去敲归海淙的房门,“归海!”   小狐狸见没人理他,就自顾自跟在若木后头进了揭园的房间。   “坐。”揭园指了指房间中央的圆桌。   不多时,武弘就回来了,身后跟着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归海淙,几人围着小小的桌子坐成一圈。   “在决定下一步如何行事之前,我想了解清楚情况。”揭园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首先问起小狐狸,“小狐狸,你要找谁报仇?”   小狐狸抱着胳膊,撇嘴道:“我有名字,胡骎骎,不是颜色的那个青,是——”   “是斜日晚骎骎的骎,时间过得很快的意思。”归海淙突然说道。   胡骎骎不禁瞪圆了原本狭长的眼睛:“你怎么会知道?”   归海淙看着他圆圆的眼睛,忍住了摸他脑袋的冲动:“刚好有听说过。”   胡骎骎狐疑地瞅着归海淙,最后才接上原本的话说道:“抓走我阿父的是一群黑衣人,他们见过那个叫圣什么的,我得找到他,找到我阿父。”   “你怎么知道你爹还活着?”武弘不解地问他。   胡骎骎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和阿父血脉相通,当然能感觉到。”   揭园和武弘不禁对视一眼:或许是狐妖的种族天赋。   “好吧。”武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说是就是了。”   “那么你其实是想救你父亲?”揭园分析道。   “嗯,救我阿父,顺便教训那群坏蛋!”胡骎骎重重点头。   “就凭你这小狐狸的三脚猫功夫?你连圣景一的头发丝都没伤着,还胆大包天地想去圣家劫人,还教训?”武弘一连串的反问砸到胡骎骎头上,“我看你是想跟你爹在那儿父子团聚差不多!”   胡骎骎瞪起黑白分明的眼睛,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你瞧不起谁呢!”   “好了。”为了阻止两人吵起来,揭园立刻叫停,问起一旁的若木,“若木公子你……”   “杀圣景一。”若木寡言,却斩钉截铁,目光有如暴雨前的海平面,暗流涌动。   说者平静,听的人却无一不察觉到他的那种坚定。   “你们的心愿,我已明了。”揭园沉吟片刻,才说出自己的想法,“问题的关键在于圣家,但你二人都不适合亲身前往圣家,我想这件事恐怕只能我跟长风出面。”   “我们至少有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身份。”   “还有一事,”若木忽然打断揭园,“当日我到达沧水县时,嘉荣一家已经遭难,为了打听嘉荣的去向,我在沧水盘桓多时——”   “无意中发觉,圣家在陵城各处抓捕妖族,尤其是修为高深者,并对外假称是捉妖师试炼参与者所为,借此遮掩。”   这还是他头一回说这么多话,众人听得都很认真。   大肆猎杀妖族?好耳熟的一句话……寒光闪过揭园的眼睛,他猛地望向对面。   归海淙也正看着他,眼中同样闪烁着震惊。   那不是被扣在揭家头上的罪名吗?   难道揭暄的死、揭家的覆灭都跟圣家有关?   看来这圣家是非去不可了。   “既然圣家想要抓捕妖族,我们不如双管齐下,我与长风正面拜访圣家,若木公子和胡骎骎兵分两路以妖的身份作为诱饵,混进被抓的妖族,找到胡骎骎的阿父。”   结合他所了解的情况和若木的话,揭园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缓缓道来。   “归海淙在外接应,一旦找到人,我跟长风就伺机在圣家放一把火,扰乱视线,你们便趁乱救人逃走。”   “不行!”武弘和归海淙异口同声道。   “圣家跟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你还想在那里放把火?你疯了!”武弘抢先说道。   “长风说的没错,这样行不通。”归海淙跟着附和。   揭园想了想,手指关节在结实的木质桌面上敲了两下,随后道:“那你们谁给我一个可行之法?”   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清脆,桌边坐着的几人却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可……若是被抓了该如何与你们传信?”若木第一个忽略了武弘和归海淙的反对,开始切实思索揭园计划的可行性来。   “这……让我想想。”揭园不过是在不到一天时间里筹划出大概的方向,至于具体实施并没有深入思虑。   “我有办法!”胡骎骎跳了出来,信心满满地说道,“我们狐族最善窥人心,有一法术可以感知其他人。”   “就是你跟你爹互相感应那个?”武弘挑眉奇道。   胡骎骎还记恨他刚刚说自己实力不济的事,闻言翻了个白眼:“孤陋寡闻,我跟阿父才不用法术!”   “你!”   揭园连忙拉住武弘,又对胡骎骎说:“所以,只要我们学会这个法术就可以相互传信?”   胡骎骎却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玄乎,其实只能传递非常简单的信号,感知位置也只是大概。”   “那就够了。”揭园简明扼要地说道,“只要找到你父亲后能给我们传递一个信号就足够了。”   “可是……”归海淙好看的眉眼间聚着沉重的担忧,欲言又止。   “我们没有时间了,大比只剩半个多月。”揭园看向他,眼神中满是决绝。   几人面露了然,所有人都以为揭园的意思是怕这件事耽误了最终的大比。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在这个映照真实过去的环境里——   揭暄活着的时间不多了。   归海淙心头一阵刺痛,久久地没有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各位都先行回房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即便有再缜密的谋略,他们所要做的事情仍旧是深入虎口充满危险的,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   因此当揭园这么说时,他们都选择了默认。   几个人慢慢起身准备离开,揭园却喊住了武弘:“长风,你等等,我有事同你交代。”   他俩关系密切,若木和胡骎骎都没觉得有什么,很快出了房间,只有归海淙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揭园一眼。   那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深沉,揭园只当没有看见。   门被轻轻带上了。   “你要说什么?”武弘重新坐下,等人走了便立马问道。   “这个,”揭园从腰间解开那个香包放在桌上,给武弘看,“你认识这里面的花吗?”   “不认识。”武弘摇头,“不过这个味道我还挺熟的,阿暄的香包一直是这个香味。”   “一直?”揭园反问。   “嗯!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是了。”武弘很肯定地说。   “那……你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吗?”揭园又问。   “其他人……”武弘摸着下巴想了想,说出一个出乎揭园意料的名字,“熙和!”   “熙和?你说熙和身上也有这个味道?”揭园握着香包的手不由地一紧,此前他便一直惦记着这个马郁兰的香包,只是担心问出暴露身份的问题一直没有提及。   没想到随口一问,竟然发现了新的线索。   “是啊!他俩形影不离的,又是同门师兄弟,有一样的香味也正常。”   “熙和……你能跟我说说他吗?”揭园试探地问武弘。   武弘却有些犯难似的:“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他,虽说我们都是一同长大的,但分属两家,多数时候都在修炼,我跟他不怎么打交道。”   “熙和这个人,不太爱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他跟阿暄话还挺多的,但他不爱搭理其他人。”   “我只听说他是孤儿,是揭伯伯捡回来的,跟阿暄一般大,揭伯伯一贯热心肠,揭家不少这样被他从各处带回去的孩子。”   “他长什么模样?你有他的画像吗?”那本《捉妖记》都被他翻遍了,奇怪的是,跟揭暄关系莫逆的熙和却没有丝毫提及,记载和画像统统都没有。   这让揭园对他更好奇了。   “画像?你等等。”武弘在自己的储物法器里面倒腾一番,好半天终于喊道,“找着了!”   说着掏出一幅画卷,缓缓展开:“这是阿暄十六岁生辰时,星潼给我们画的画。”   古色古香的画一点点铺开,露出三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来。   当中是还带着青涩稚嫩的揭暄,靠右是开怀大笑的武弘,揭园的目光慢慢向画的右侧移去。   那是画上唯一没有笑的人,剑眉星目,气质疏朗,双目朝身旁的揭暄望去,眸光带着一抹柔意。   “是不是同我一般英俊潇洒?”武弘打趣道,可一扭头,却见揭园如遭雷劈般顿在那里。 第45章   “你怎么了?看傻了?”武弘奇怪地伸手在揭园眼前晃了两下。   揭园双眼发直地看着画上的那张脸,他的记忆力向来极好,虽然没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对亲眼见过的一切都留有印象。   而这个人他刚好有这么个印象。   “你说……他就是熙和?”   光从揭园的表情去看,其实看不出什么,他眉眼平平,抿着嘴角,每一条表情肌都还在原本的位置。   但他的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   武弘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坦然道:“对啊,他就是阿暄的师弟,熙和。”   “是不是他瞧上去比阿暄老成些,没办法,谁让他天生长得显老!”   原来是他。   揭园的指尖抚过平整的画纸,眼睛里被风吹皱的湖面再度恢复往日的光滑如镜。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武弘摇头:“不清楚,只知道他跟阿暄吵了一架就离开了揭家,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为何吵架?”揭园的语速比平时要更慢,但武弘远没有细心到注意这种细节的地步。   “说起来也怪,他俩从襁褓时一起长大,从来没有拌过嘴,任何事情熙和都是听阿暄的。”   武弘说着说着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似的:“奇怪,好像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揭园同样陷入沉思。   “不过,你打听他做什么?”想不通的问题不想就行了,武弘很快放弃思考,转而问起揭园。   揭园抬眼看他,微微摇头:“好奇。”   “你跟阿暄真是不像,他不喜欢把话藏在心里。”武弘“啧”了一声感慨道。   这话让揭园一愣,才道:“那是因为他有资格说任何想说的话。”   他的语气带有一丝尖锐,武弘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释然:“这么说也没错,阿暄的确是众星捧月一样的天才,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不知为何,揭园听出一丝异样,可那点异样在熙和的真容面前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要是揭暄死了,熙和会回来吗?”   “死?阿暄怎么可能——”武弘下意识否认道,但见到揭园认真的表情后还是说道,“他肯定会回来,不仅会回来,他还会杀了所有伤害阿暄的人。”   武弘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符合他性格的凝重,甚至是恐惧。   杀了所有人?对上了,揭园眼中闪过微光,果然是他。   他想他已经找到那个处心积虑设计自己的人了。   揭园缓缓开口:“若是有人想杀揭暄,你会猜谁?”   “当然是圣景一!”对于这个问题,武弘想都没想,就脱口答道。   这个回答没有超出揭园的意料,目前他所见过的人里,有心又有力会杀揭暄的,当属圣景一。   “你和揭暄一起长大,他一定很信任你。”揭园又道。   武弘挺了挺胸膛,十分骄傲:“何止如此,阿暄最信任的就是我了!”   揭园颔首:“明白了。”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和阿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暄说要我帮你,却不说你要做甚。”武弘手撑着桌沿,往揭园身前靠近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我和揭暄是怎么一回事。”揭园垂下视线,“或许不久后我们都会得到答案。”   “不久后是何时?”武弘又问。   “试炼大比或者更早。”揭园淡道,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半开的窗。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明日还要赶路。”   武弘似是还有话要说,他先是站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而后又停住,背对的姿势让揭园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的语气比往常要深沉许多。   “不管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就如同过去的十几年,我会不问缘由地答应阿暄的所有要求,完成他的所有嘱咐,这一次,我同样会如他所愿,尽力帮你。”   “反正我这一生,都将如此。”   “做他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值得相信的同伴。”   他说的很诚恳,说完也不等揭园回复,便推门走了。   木门大开着,上半扇是镂空的花纹,用雪白的纸覆盖,目光一直向外延伸,会触到半人高的实木栏杆,陈旧而坚实。   “是吗?”揭园伸手关上了木门,木头与木头相撞发出闷钝的声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圆圆的太阳彻底被地平线吞没,与之交接的是玉盘般的皎月,银辉洒照人间。   又一个承载无数悲伤和痛苦的日子终结于此时。   冷夜微光,窗缝中钻进的风掀动桌上被压在烛台下的信纸,哧哧作响。   被吹起,落下,又被吹起,再落下,直到莹白纤长的手指抽出了薄薄的信纸。   响动声停止了。   黑暗里,烛台上的半截蜡烛倏地亮了。   短暂的沉默后,金红的火焰朝上空窜了窜,轻而易举地吞噬了那张纸。   夜晚总是宁静悠远的,只要屏息去听,好像能听见非常遥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千年前。   青瓦微动,木窗吱呀,窗格里透出的光,熄灭了。   “星稀月华孤,你在赏月。”白色衣角翻飞,与月色重叠。   归海淙仰躺在屋脊边,听到声音也没有起身,显得异常安静。   揭园抚平衣角,在他身旁坐下,同样仰望天空。   “月色甚好,只是……”没有星星。   “月光太亮,挡住了星星。”归海淙枕着自己的胳膊,懒洋洋地说道,“我也是懂一点常识的。”   揭园弯了弯唇,又很快收回:“你……似乎很开心。”   “因为没什么值得不高兴的。”归海淙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人的侧影,夜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扬起,露出精致的侧脸和耳朵,月光下肤白如玉。   没什么值得不高兴的……揭园默默地咀嚼这句很平常的话,许久才又道:“重新回到这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仔细听,他的语气十分古怪,不像在问别人,更像是一句自问。   可归海淙望着云雾里的月亮,回答了揭园:“不是有你吗?”   揭园猛地看向他,眼神里是捉摸不定的光,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仓促说道:“归海,屋顶太冷,我要回房去了。”   说罢,他就要跃下屋檐。   “阿暄。”   归海淙淡淡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温柔,更加缱绻,像一个编织好的美梦。   又或者说,像猝不及防间困住路人的沼泽。   揭园的双脚被无形的沼泽缠住,挣脱不能。   “你……”他很久都没有回过头去看身后人是何表情。   归海淙似乎也不在意他是否回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再见到你,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认出了我。”揭园,不,是揭暄缓缓回头,执着地指出了这一点,声音里的颤抖悄然出卖了他。   而归海淙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对。”   他终于站了起来。   “直到你出现在这里的前一秒,我都以为,你们是非常像的,可你来了。”   “你每靠近一步,我都能更清晰地意识到,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甚至连脚步声都不相同。”   “他从来都不喜欢看星星,他喜欢看云,就是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一样的云。”   “他也不喜欢喊我归海,他喜欢连名带姓地喊我,好像那样就能跟我划清界限。”   “他讨厌笑,也讨厌哭,拼命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强大坚硬的人。”   “可他其实装得不好,生气的时候会咬着牙不作声,高兴的时候右边嘴角旁会露出小小的梨涡。”   “不知道多有意思。”   “最重要的是,他叫揭园,昭然若揭的揭,满园春色的园。”   说着说着,归海淙停下了,看向揭暄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的茫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如此了解揭园。   他……   “你爱上了他。”揭暄直直地站在风里,与归海淙相对而立。   风像是被两人的情绪感染了,忽地张狂起来,揭暄本不大的声音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吹散不见。   因而归海淙问道:“你说什么?”   揭暄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试图笑又失败了,但他还是努力地勾起唇角:“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细心的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归海淙语气仿徨。   “本想等过后再说的,不若今日便同你讲罢。”揭暄抬手将散落额前的碎发向后抚平,一如当年般温润如玉,谦谦公子。   “我死前始终在后悔,当日于晏景山上对你说的那些诛心之言,我那时急于说服自己……”   “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归海淙没有想到揭暄会突如其来地提及陈年旧事,更没想到是一句道歉的话。   即使过去了一千年,那天揭暄说过的每个字他都历历在目。   “你说,人妖殊途,无论好坏,妖就是妖,跟捉妖师永远不是一路人。”   “你说,我最大的过错,是生而为妖。”   “你说,我不该欺骗你,更不该靠近你。”   归海淙瞪大深邃精致的眼睛:“你现在告诉我——”   “这些都不是真的?”   “归海淙——”揭暄朝归海淙伸出手,却被归海淙躲开。   “太迟了!”   “太迟了,阿暄!”   归海淙眼中有泪:“就算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你,也已经太迟了。”   “我被这些轻飘飘的话折磨了无尽的时间。”   “我对这些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笃信不疑,你却说不是真的?”   “那什么才是真的?”   他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是你我的死吗?” 第46章   “归海……”揭暄颤着声唤道,眼中有深深的悔意。   归海淙却挥了挥手,像送别无关紧要的人:“不要说了,如果是因为那些话,以后你都不用再提,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我们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何必困在原地。”   “我生来便是天地孕育的妖,而你是众人艳羡的天之骄子,道不同,就该及时醒悟。”   “我那时还太年轻,不懂这个道理。”   归海淙转过身,留下一句:“现在,我懂了。”   话音未落,他的背影凭空消失,只剩揭暄伸在半空中的手徒劳地握了握。   整个世界仍处在静谧的夜色中,揭暄独自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可以眺望到很远的地方,今晚的月亮足够好,足以让他清楚地看见许多景物。   可即便今晚的月色不够明亮,或者没有站在这里,他也一样能够“看见”这些景色。   这是他所熟悉的世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繁华的灯光和永不熄灭的夜晚。   闻着风里淡淡的花香,揭暄脸上露出浅浅的迷惘和悲伤。   正如归海淙说的,他们都曾经与这个世界分离过,这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就算眼前的景象仿佛记忆重现般清晰完整,他却明白,那都是假的。   “宥阳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不丁地有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揭暄回头望,一身素服的男子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我……难以入眠,出来赏月。”   男子恍然地点点头,没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距离揭暄几步远的地方。   气氛落入冷场。   揭暄不自在地动了动,又觉得贸然离开不妥,只好随口问了句:“公子也是赏月而来?”   “算是吧。”若木淡淡说道,“嘉荣偏爱明月,我却更喜欢繁星。”   “何解?”   “明月虽好,却独一无二,总觉着十分寂寥孤独。”月光映照着若木的双眼,亮晶晶的。   “星星繁多,各不相同,要有趣些。”   揭暄忍不住颔首:“我与公子所见略同。”   “公子似有烦心事,”若木侧过脸,看向揭暄的眉心,“因而愁眉不解。”   他这么一说,揭暄不由摸了摸眉间,解释道:“近日琐事烦杂,扰了公子赏月兴致,失礼了。”   若木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揭暄却心神不定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   望着揭暄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木却并未如他所说那样继续赏月,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直到揭暄的背影瞧不见好一会儿了,他才转身下了屋檐。   从始至终,他也没再看那夜幕中央的银月一眼。   清晨热闹的吆喝声中醒来的揭园下意识瞥向桌上,那里放着一张薄薄的纸。   他慢慢坐起来,环顾一圈古朴的房间,在这个不能时时刻刻确认时间的世界里,他好像变得慢了下来,不止是动作,包括心情。   那是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松弛感。   “阿暄,你收拾好了没!”熟悉而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同时伴随的还有武弘的大嗓门。   “马上就好!”揭园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桌前拿起那张纸匆匆看了一眼便收进怀里。   “你赶紧的,我先去催归海了,他肯定还没睡醒!”武弘没什么耐心地说道,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   水珠从揭园的脸上滑落,重新摔回铜盆里,叮叮咚咚的。   他差点忘了,归海淙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   “诶,奇了!你竟然比阿暄醒的还早!”武弘倍感新奇的声音离得很近,揭园拿起架子上的布擦干脸上的水,忍不住竖起耳朵。   “不是,你这脸色怎地如此难看,乌青乌青的?”   “你怎么不理我?”   “我没事,你去看看其他人。”   “诶诶诶,你别推我,你、你慢点!”   “你也快点!”   “知道了。”   揭园把湿了的布放回架子上,不知怎么地,归海淙今天说话的语气有点低沉。   听起来心情不好。   但他没有时间深想原因,简单地收拾了下东西,便走出房间。   其他人已经在等了,只有归海淙还没出来。   又等了半刻,归海淙才姗姗来迟。   尽管他尽力掩饰了,可揭园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眼下重重的乌青。   “走吧。”武弘豪爽地一挥手,“下楼吃点东西!”   揭园和归海淙走在了最后,揭园没有回头,眼前却一直浮现那双疲惫的眼睛。   他是没睡好,还是一整晚都没睡?   几个人就在客栈随便吃了点,便动身前往圣家所在——陵城最繁华的岭州。   严格来说,他们几人没有一个属于普通人范畴,所以虽说贺州距离岭州千里之遥,以他们的修为没法直接跨越,但相较于普通人的艰难跋涉,修行者和妖族的组合还是要轻松得多。   尤其是没人受伤的情况下。   两日后的傍晚,一行人终于抵达岭州的云里县。   “呼——”   “总算是到了!”武弘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体,指着前面的人流道,“好香啊!”   说完他便往前快走两步,轻松融入了熙攘的行人。   “这里可真热闹,比南临大多了!”胡骎骎的小脑袋都快转不过来了,边走边瞧,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   “这是什么?”胡骎骎拿起摊子上一枚做工精美的珐琅银钗爱不释手,摸了好一会儿,眼珠子一转,对直往前走的武弘喊道,“长风哥哥,我想要这个!”   “你小子倒是嘴甜。”武弘匆匆瞄了一眼,也没看清是什么,就冲后头走得较慢的揭园一扬下巴:“让你宥阳哥哥给你买!”   胡骎骎扭过头,一双狐狸眼比手里流光溢彩的宝石钗花还明亮,眼巴巴地瞅着揭园。   “老板,这个我要了。”揭园走过去,指了指他手里的钗花,“还要别的吗?”   胡骎骎立马笑开了花,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摊子上寻摸了一圈,又拣了对金镶玉如意纹手镯。   揭园一并付了账后瞧着手里的东西,不由问:“这……不是女子的饰物么?”   胡骎骎抢过东西,边跑开边道:“多漂亮啊,什么女子男子的,我才不管呢!”   金黄的余晖里,他笑得飞扬明艳,像一朵盛放的扶桑花。   这还是揭园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倒让他想起了别的。   “他……”揭园表情迟疑,明明还未说出口,却有人在一旁答道。   “他喜欢漂亮,所以总喜欢化成女子。”   怪不得他认识的胡骎骎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揭园这才明白,可明白过来的揭园立刻意识到是谁主动解答了他的疑惑。   赶路的这两天,归海淙作为队伍里话痨程度仅次于武弘的人,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   别说是一贯敏感的揭园,就是粗枝大叶的武弘也觉得奇怪,明里暗里地打探了好几回,可归海淙出奇的嘴严,愣是让武弘无功而返。   这也是两天里归海淙第一次跟他搭话。   想到这里,揭园下意识接了句:“那……你喜欢什么?”   他的问题有些出乎归海淙的意料,自己这两天的反常,以揭园的细心,不会没有发现,可他偏偏避而不谈。   他是不关心,还是不想问?   “海,我喜欢海。”虽然心里有所疑问,但归海淙还是认真回答了揭园的问题。   “海?”   “嗯,我喜欢海的辽阔,一眼望不见头,无边无际,海天相接,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很自在。”   两个人并肩慢慢走在宽敞的街道中间,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摊铺也纷纷收了起来。   “海、归海,难怪……”或许归海淙是因为喜欢海,才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   归海淙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的名字是别人给我取的。”   别人?揭园没有说话,涉及他没有参与过的归海淙的过去,他大约不该再问下去了。   “这个故事有点长。”归海淙双眸灿灿,像盛着星河一般,光彩夺目,“你要听吗?”   揭园当然听得懂这几个字,可归海淙的眼神却像在问别的。   你要听我的过去吗?   你要了解不同于此刻的我吗?   你……要走进我的世界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其实放在此时此刻,是很突兀的,可归海淙的语气又那么认真,认真到好像需要用一个世纪来思考答案,但实际上,揭园只花了短短的几秒钟。   他说:“要。”   时间在无声间流逝,漫长的白日于暖意凋零时结束,太阳下落而银月初升,绚烂的云霞热热闹闹地铺满了半边天。   于是,将尽的昼和已至的夜在无垠的天上,泾渭分明。   归海淙久违地笑了笑,扬声对武弘道:“长风,你带他们找客栈住下,我们要去个地方!”   “啊?什么?”武弘听得糊里糊涂,回过头来却只看见归海淙拽着揭园手腕离开的背影。   “不是,你俩跑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揭园问道,归海淙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腕,不回答,只是拉着他奋力地奔跑,不顾一切地往未知的地方跑去。   暖烘烘带着花香的风拂过脸颊,蓝灰色和白色的衣摆随风飘扬,相互碰撞,还有手腕皮肤上熟悉的温度,街上寥寥路人侧目的视线,以及不断落下去的太阳。   揭园忽然想:他是自由的,是属于自己的,而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的脚下忽地充满了力量,也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第47章   与武弘等人背向而驰又漫无目的的奔跑像一场无声的宣泄,擦肩而过的风带走了他心里的困惑、烦恼以及痛苦。   夜幕降临时,他们停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面前是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流,脚下踩着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路,一旁矗立的长杆上挂着个有点旧了的纸皮灯笼,两岸遍生半人高不止的菖蒲。   看上去像是一座废弃的老码头。   生跑了这么一段,两人都不由地喘起粗气,终于缓过来的揭园朝前走了两步,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是哪里?”   归海淙跟了过来:“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应该在有水的地方讲。”   揭园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湿润泥土和草叶味道的空气,低头看了看,坐在了码头临水的木板上,双腿悬在水面上方,倒有几分童趣。   “为什么?”   “因为我诞生在有水的地方。”归海淙学着揭园的模样坐下去,但他忘记了自己穿的斓衫远比揭园的要长,这一坐,蓝灰色的下摆立刻被河水洇湿成了深灰,他不甚在意地忽略了。   这里很安静,有高高低低的虫鸣和风声,除了他和归海淙没有其他人,没有捉妖师和妖,没有揭家和圣家,也没有等待他揭开的真相和出师未捷的暗恋。   “诞生?”揭园望着水里倒映的被水纹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内心前所未有的放松,“那是很久以前了?”   “是……认识揭暄以前的事,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归海淙慢慢地说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就好像是为了把我关在你的门外面。”   被戳中心思的揭园搭在木板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我想了很久,又觉得不止是这样,其实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地对你敞开过门。”   可归海淙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惊讶地回眸,正对上归海淙充满真挚的眼睛。   当初他搜索归海淙时注意到网络上有个关于归海淙非常热门的话题,就是——如果被归海淙深情地注视一分钟会怎么样?   话题下有几百万条回复,五花八门的,有说会幸福地晕过去,有说会心跳加速,有说会反复爱上,也有说会产生幻觉......他并没有全部看完,只是匆匆浏览了点赞最多的几条。   不过,他现在得到答案了——会失去理智。   变得完全不像自己。   “这个故事,揭暄也听过吗?”   滴水汇川,百川归海,需要亿万年的变迁,可决堤只要一刹那,在这一分钟的注视后。   揭园努力堆砌的那道防线,坍塌了。   几乎在话出口的同时,他就后悔了,揭园挪开视线,一手撑着湿漉漉的木头边缘起身,却被归海淙拦住。   “别走。”归海淙没给他再一次逃跑的机会,“除了你,不会有任何人听到这段故事。”   揭园顿在那里,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你还记得那一天,你说除了我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归海淙手里拽着揭园的衣角,又不敢太使劲。   “嗯。”揭园一点头,他当然记得,那天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冲到归海淙家里说了那么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那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我现在,除了你也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人了。”   一句话说得可怜兮兮,揭园忍不住去看说话人水光潋滟的眼眸,没能说出个“不”字。   他重新坐下了,声音轻飘:“你说,我听着。”   归海淙心满意足,却没有松开手里那片薄薄的布料。   “两千多年前,我诞生于北海,那是一个人和妖都到不了的地方,荒芜而辽阔,传说中的天之尽头,通仙圣地,只有仙才能长留。”   “于是,踏进北海成了许多修仙者一生的夙愿,可惜他们弄错了顺序,并不是踏北海而成仙。”   “而是成仙者才有资格进入北海。”   “因为北海不属于仙界,它是仙界的门户。”   归海淙的声音漂浮着,有种怅然的怀念,他望向碧波荡漾的河面,仿佛那就是他所讲述的北海。   “而且北海也不像传说那样住着许多高深莫测的仙人,偌大的北海其实只住了一位仙君,”归海淙说着冲揭园笑了笑,“还有我。”   “他叫季望,不过仙界的人都喊他长阑仙君,他生得好看,只比我差一点点。”   “你们人间有个词,光风霁月,我觉得特别适合形容他,他给人的感觉就像雨雪过后的晴风明月,那么明朗干净。”   “他总是在笑,从来不会生气。”   归海淙提到这位名为季望的仙君时,声音里透露的那种情绪似乎达到了顶峰。   “他对你很重要。”揭园说得肯定,归海淙的语气他太熟悉,跟他每次想念父亲时一样。   归海淙也在想念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他留在了北海?”揭园猜道,否则这样重要的人怎么会从未出现在归海淙身边。   “不。”归海淙摇头,“他陨落了。”   简单的四个字,尾音落下时如同一声喟叹,显得那么沉重。   “陨落?仙、也会死?”这远远超出了揭园的认知,在他看来,仙人应是长生不老的代名词。   “万事万物有朝暮,有生自然有死。”归海淙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不管是仙、妖,还是人,都会死的。”   不,那是不同的,经历了父亲的意外死亡后,他选择了学医,他以为自己能够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可后来才意识到,失去亲人和面对他人的死亡天差地别。   沉溺于一个人的死亡,是无法救更多人的。   当他发觉这一点时,甚至动摇了走下去的本心。   或许他根本不适合做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揭园没有打断归海淙。   “他守了北海万载,孤寂冷清,才点化了我跟他作伴。”手指在身前轻轻一点,河面便出现一个个漩涡,掀起翻涌的水花,就像海边的浪头。   “北海的浪花奔涌不息,人间的风霜雨雪落不尽,转眼间,我陪了他一千年。”   “我们的生命漫长无比,一千年,算不上什么,我以为我会陪伴他更久更久的。”   “可惜了。”他眼中的遗憾那么真实。   “他……为何会陨落?”归海淙大概不想听到这个问题,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可以相问了。   意外的是,归海淙没有露出被冒犯的不快或其他负面情绪,反而很坦然地回答道:“他是战死的。”   “他生性淡泊,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知道他最爱喝酒赏花,月下对弈,也喜欢晒太阳,睡懒觉。”   “可我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长阑仙君是仙主亲封的仙界第一战仙,他镇守的是仙界门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河面的漩涡一个个消散,重新恢复平静,归海淙望着辽阔的夜空,从领口拽出那段黑色绳子,喃喃道:“我始终记得那一天。”   揭园这才看清楚绳子上系着一小块银色的金属,像是什么物件的碎片。   “那是我第一回见威风凛凛的季望,身披银铠,脚踏灵蛟,剑锋凌云,一力当先,背影飒沓如天际的璀璨流星,领着一众仙人迎战而去。”   “也是最后一回。”   归海淙仰着头,眼中有微光闪动,声音低沉沙哑:“我从没见过北海以外的风景,也从没想过高高在上的仙人会身死骨枯。”   “他归来的时候,铠甲尽碎,仙剑折断,灵蛟葬身无尽魔域,他们只寻到了仙剑的这块碎片。”   “我一直以为我不懂人的七情六欲。”   有湿漉漉的东西从眼眶落下,归海淙伸手一摸,又冰又凉。   “我看见他脸上的伤和血——”   “原来我不是不懂,只是没有遇到伤心事。”   归海淙的声音染上浓重的鼻音:“我哭得一定很难看,可他竟然笑了。”   “他叫我不要哭,好像死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说那是他的责任,也是最好的归宿,得天地馈赠,受人间烟火,就得庇护众生,他无憾、无愧。”   “他犹豫了很久,说他唯一做错的,是不该因为一时的寂寞点化我,却忘了,等他离开后,我又该多么的寂寞。”   “胡说八道!”归海淙用手背按了按眼睛,“他有什么错?”   “他那么害怕寂寞,还一个人守着北海上万年,为了什么狗屁天下太平,用拈花的手提剑,白衣染血,仙魂尽散,弥留之际只顾担心一个微不足道没人在意的小妖怪。”   “他是不是傻啊?”归海淙再也止不住眼眶里温热的液体流下,也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哭腔。   “你说,他那么傻,是怎么当上仙人的?”   “他......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许那就是他要的自由。”揭园低着头,从归海淙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眼睛,可他语气很是认真。   “你说得对,是我乱发脾气。”归海淙像个被戳破的瘪气球,垂头丧气道,“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一点都不成熟。”   连声音都低了几个度,可以说是相当沮丧了。   这样低落的易碎的归海淙,有些陌生,又有些让人想要靠近,揭园的目光完全被他吸引,却不自知。   “不是。”像是感同身受似的,揭园想起了那些寂静夜晚独自舔舐伤口的自己,他笨拙地拥抱着身边脆弱的同伴。   “你只是想他了。”   温柔的话语像枝头落下的花瓣似的,风一卷就飞远了,却又像神箭手弦上脱手的那支羽箭。   正中归海淙的靶心。 第48章   “我真的很想他。”   归海淙猛地扑向了毫无防备的揭园,紧紧地抱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揭园,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他既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也不是点化我的恩人,他是把我养大的哥哥,他给我取名字,教我认字,教我法术,给我束发。”   “虽然他不许我喝酒,也不许我摘他的花,还总是唠叨我,可是揭园,他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呢——”   “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一声哥哥——”   归海淙越说越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揭园的肩头,打湿了衣裳,温度传到揭园的皮肤上,并不是很烫,但又十分灼热。   “是我太、太不懂事了,我、我老是闯祸,他们说我是妖宠,我就、就跟他们打架,我还……拔了灵蛟的鳞片,仙人们总告我、我的状。”   “可是他从来没有、没有生过我的气,他还说、还说我是他的弟弟,谁谁也不能欺负我。”   “他、他是我……哥哥啊,他怎么可以死!”   归海淙声音哽咽,终是泣不成声。   “揭园,我再也没有哥哥了——”   像是积攒了千年的委屈难过统统爆发出来,归海淙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揭园下意识轻拍他的背。   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仿佛在安抚小孩子一般。   在他的安慰下,归海淙的抽噎声慢慢平息,却迟迟没有松开抱着他的手。   归海淙的身体跟他的手一样温暖。   揭园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是在他还喜欢笑的年纪。   归海淙已经不在哭了,却依旧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感觉竟然不讨厌。   “归海淙。”   “嗯。”   “你听过航迹云吗?”   “航迹云?那是什么?”归海淙的声音还带着哭过之后沉闷的鼻音,瓮声瓮气的。   “那是我最喜欢的云。”揭园的手轻轻搭在归海淙的背上,手指微微蜷曲,“都说风自由自在,但我以为,云才是最自由的,它们高高在上,无拘无束。”   “风有方向,有速度,云却没有。”   “世上有千万种形状的云,可航迹云和其他云都不一样,它是笔直划过天空的飞机尾迹,有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我很羡慕,航迹云是因为飞机拥有明确的目的地和方向而产生的。”   “可我,却没有。”   揭园不自觉地按着食指:“我更像那些漫无目的的平凡的云,不知道何去何从,总是很迷惘。”   “我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迟到,会不会就能看到凶手是谁。”   “又或者如果那天不是我的生日,我爸就不会去公园,也就不会死。”   “这样想来,就像是我害死了我爸。”   “所以五年来,我始终困在那个傍晚,我不知道应该责怪谁怨恨谁,最终选择了怨恨自己。”   “直到遇见你。”拥抱的姿势让两个人靠得很近,心跳似乎成了同频,揭园感受着归海淙强有力的心跳,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身处幻境。   他从没有如此真实过。   “我们进入了幻境,见到了许多人,我看到执迷于仇恨的嘉荣,也看到为爱活下去的柳何依,以及清醒却不肯回头的若木。”   “走出江家的时候,我想,自己会变成另一个嘉荣。”   “沉溺于死亡与仇恨,执着地寻找真相,最后在报复成功或失败后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说到这里,揭园停住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可是,我也看到了你。”   “还有你身后温暖的真实的世界。”   “那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我能够触碰到的地方。”揭园缓缓松开握在一起的手指,下一秒,正认真听着他说话的归海淙猛地瞪大了眼睛。   揭园竟然……抱住了他!   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不能算拥抱,两个人紧紧相依才算。   “我努力地忽视你,远离你,假装不在意——”揭园用力地抱着面前这具无比温暖的身体,声音微微颤抖。   “你却轻而易举地毁掉了这一切。”   “可我喜欢你。”归海淙忽然打断他,语气坚定,像是在心里练习过千百遍。   “其实……就在不久前,我都还以为我喜欢的是、是……”   “揭暄?”揭园缓缓松开胳膊,推着归海淙的胸口,两人视线相交,他不意外地瞧见归海淙眼里的诧异。   “你、你知道?”   “嗯。”揭园颔首,却不解释。   “你知道更好。”归海淙脸上没有一点心虚,反倒十分坦率,“不管从前如何,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揭园沉默地望着他,尽管归海淙说的真心实意,可他却莫名冷静下来。   “你喜欢他一千年,认识我不到一个月,你怎么确定现在喜欢的是我?”   “或许,只是因为我长了一张跟他很像的脸,让你产生了错觉。”   “又或者,你只是为了忘记他……”   “不!”归海淙又一次打断揭园,“不是的!”   “最开始,我是因为你的脸注意到你,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也让我非常在意,我靠近你,想要弄清楚为什么。”   “可相处之后,我发现你跟他一点都不像。”   “我不受控制地想要了解你,帮助你,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做不到不去看,不去听。”   “我好像慢慢地忘记了你们长得有多像,你就是你,他只是他。”   “我本来不是一个会想很多的人,可自从你莫名其妙地对我冷淡,我饭也不想吃,觉也睡不好。”   归海淙声音变得低落:“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很害怕,我怕你再也不理我,也怕你讨厌我。”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我都能改。”   “我虽然没有你聪明,可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以为自己喜欢揭暄,因为他是我来到人间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对我很好,就像季望一样,我很开心,那种感觉像是上天给了我另一个季望。”   “所以在他知道我是妖之后要跟我决裂时,我愤怒伤心,甚至大打出手。”像是想起过去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归海淙的眼神有些黯然,“那时候我还不太懂所谓的感情,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愤怒是因为觉得被背叛。”   “季望是不会介意我是妖的,揭暄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他也不会,但我错了,从一开始选择隐瞒就是错的。”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和揭暄,我和你,其实当年我有许多机会可以告诉揭暄我的身份,可是我没有。”   “因为我也知道,用谎言维系的关系就像是地上的沙,风一吹就散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想通了,我想要的,从头到尾都是那份关心和照顾,不管他是来自于谁,在我经历失去哥哥的痛苦后,第一个对我好的揭暄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我死死地抓住了他,把他当成最重要的、不能失去的,活下去的理由。”   归海淙哽咽着摇头:“那根本不是喜欢,是我的执念而已。”   “从前玉华仙君总说我愚钝,我不服气,原来是真的,不管做什么,我永远都要迟一步。”   宁静的夜晚,带着些许凉意的风从水面上徐徐吹来,沾染了潮湿的水汽,吹得人面上凉凉的。   归海淙清澈的眼睛里浮起淡淡的血丝,皮肤被夜色衬得比平日更加白,显得没有气色,可他玉雕般的五官仍旧好看得那么不真实。   “要是我早一点想明白,就不会骗揭暄,要是我早一点看开,就不会差点丢了自己的命。”   “我错了一次又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错,也不想错过你。”   归海淙一番真心实意的剖白让揭园久久没有说话,虽然他一直疑惑归海淙帮自己的理由,却从没往这方面去想。   归海淙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呢?   他只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即便拥有跟揭暄同源的血脉,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斩妖除魔的捉妖师,只想做个普通人。   他不像揭暄一样有天赋,更没有心怀天下的抱负,甚至五年来只知道躲在壳子里,活得像只微不足道的蜗牛。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让归海淙说喜欢?   “为什么?”揭园眼神有些空洞地发问,“一千年都没有想明白的事,为什么短短两天就想通了?”   平静如初的面孔下,他的心止不住地发慌,他并不是非要得到答案,只是想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或许他还是不敢相信归海淙口中的喜欢。   今晚的归海淙说了许多心里话,可此时却突然沉默了。   揭园也没有追问,于是四面八方只余水波流转的潺潺声,以及遥远的风声。   过了很久,归海淙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了。   “因为我对揭暄长达千年的执念……”归海淙握着拳,仿佛给自己打气一般。   “不止是喜欢,更多的是怨恨。”   出乎揭园意料的两个字落下,他不由一愣。   “你问过我,为什么阿骎那么讨厌你,我告诉你的理由不是全部。”归海淙慢慢道。   怪不得,当时听归海淙的解释就觉得有些牵强,胡骎骎看到他脸的厌恶明显是更讨厌揭暄而不是揭家才对。   “还有一部分是……”归海淙脸上浮现犹豫,“是因为——”。   “什么?”揭园忍不住问道。   归海淙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   “因为揭暄挖了我的心!”   揭园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缩,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 第49章   “什么叫……挖了你的心?”   归海淙短短的一句话带给揭园极大震撼的同时,也带来了不解。   “当年我跟揭暄彻底闹翻之后,他回锦州,我留在了晏景山,救了重伤的阿骎。”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揭暄了。”回想起往昔,归海淙的语速渐渐放慢,“可就在试炼大比前一天晚上,他出现了。”   “他竟然是来找我的。”   “我又惊又喜,以为他原谅我了,揭暄带来了酒,说第二天要参加最终大比,他很紧张,要我陪他喝酒。”   “比赛前一天,揭暄却找你喝酒?”揭园皱起了眉,直觉古怪。   “没错。”归海淙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我当然是同意了,可我的酒量很差,没喝几杯酒醉了。”   “等我再醒来时……已是数年之后,阿骎告诉我,他趁我酒醉,挖了我的妖心。”归海淙眼里浮现浓浓的悲哀,“一只妖被挖走妖心是致命的,但我的真身很特殊,加上北海的灵气滋养,才侥幸留下一条命。”   “就算这样,阿骎为了救我,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所以他才那么讨厌揭暄以及揭家所有人。”   猝然听到这样的真相,揭园除了初时的震惊外,还有不能置信,他看着归海淙:“你说……揭暄亲手杀了你?”   这太荒谬了,行事磊落生性高洁的揭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即便他真的要杀归海淙,也不该选择这种非君子所为的方式。   揭园的第一反应是质疑。   “我也不想相信,可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归海淙自嘲似地一笑,“也算是用命换的教训吧。”   轻飘飘的话语里包含多少痛苦和难过,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揭园望着归海淙落寞的眼神,忍不住一阵心痛。   即使经历过这些仍旧保持着善良本性的归海淙,当年到底该有多难过呢?   被自己以为喜欢的人欺骗并伤害,虽然侥幸活下来,却需要用无尽的时间去治愈伤口,甚至,就像那块历经千年也没有消退的伤疤一样永远不会长好了。   揭园没想到,在他面前总是话多还爱笑的归海淙竟然曾经遭遇过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的劫难。   他……到底是怎样撑下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见揭园一直沉默着,归海淙主动打破了这份寂静,他安慰揭园似地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不太完美的笑。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跟着难过的,只是想让你知道,可能当年的我真的对揭暄很执着,但现在我已经彻底放下了。”   归海淙凑到揭园面前,眉眼认真:“我指的是,我放下了那份在意,也放下了那份怨恨,我第一次觉得——”   “那一切都过去了。”   他没说的是,他是在见到揭暄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原来他早就放下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我终于可以往前走,一抬头,原来你一直都在我面前。”   揭园微微瞪着眼,杏眼的弧度更加圆钝,像某种受惊的小动物,直直地望着面前放大的面孔。   即便在这样近的角度,归海淙的脸也找不到一丝瑕疵。   可这一幕是那么像那一晚的记忆,揭园眨了眨眼,下意识就要转身躲开。   但他失败了。   一只手不知何时伸到了他的颈后,轻轻地按住了那块格外敏感的皮肤。   紧接着,苦涩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刚刚哭过后空气里的味道,又像是无垠广阔的大海在眼前奔涌。   不断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揭园的理智。   异于那晚酒醉后的蜻蜓点水,此时此刻的吻带着不可抵挡的侵袭感,不断地加深,再加深。   始终睁着眼睛的揭园呆呆地望着归海淙因为闭上眼而不停颤动的浓密睫毛,仿佛看见了暗夜里栖在草丛枝头的蝴蝶,神秘而蛊惑人心。   他感受到了缓缓升起的炙热的情感,在彼此之间涌动,让他难以呼吸。   竟然是真实的。   揭园听见心里的一声叹息——他做不了柳何依,甚至也做不了嘉荣。   在纯粹的爱和纯粹的恨之间,他左右摇摆,踌躇不前。   直到两人的唇分开,漫长的缺氧让揭园狠狠地喘着粗气,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   看着他的模样,归海淙没由来地心情好了许多。   “你是第一次吧?一看就没经验。”   揭园缓过气来,斜睨了他一眼,冷道:“你很有经验?”   归海淙挑眉得意道:“粉丝都说我是吻戏天花板,你不也是我粉丝吗,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揭园点点头,反手擦了一把嘴,站起身来。   归海淙见他要走,连忙拉住,问道:“所以,你喜不喜欢我?”   月光穿过云层,水面上铺满碎成一片片的银光,他的眼眶是红的,眼睛却亮得像今晚本该缺席的星星。   揭园站在那里,身上披着朦胧的月色,周身漂浮着由水面飘来的薄雾,氤氲缥缈。   “归海淙。”   “嗯,我在。”   “要是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你帮我交学费吧。”揭园如是说。   归海淙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好!”   揭园没再说别的,抬脚就走。   留下归海淙登地站起来:“诶,你怎么走了?”   他茫然地望着揭园逃跑似的背影,突然后知后觉地喊道:“是喜欢我吧,你是喜欢我的意思对不对!”   “揭园,你等等我!”   “一起走!”   满心欢喜的他看不到,揭园背对他时眼中的苦涩。   夜色渐深,临水的云里县仿佛身陷云海的仙境,云雾缭绕,隐没了所有的故事。   “你俩和好了?”武弘一口一个包子,还不忘打听八卦,闪亮的大眼在归海淙和揭园脸上走了几个来回。   归海淙慢悠悠地喝了口甜粥,眼也不抬:“我俩什么时候吵架了我怎么不知道?”   武弘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嘁,少骗我!”   “有时间不如想想正事。”揭园放下杯子,打断两人没营养的对话。   若木闻言抬眼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胡骎骎则看好戏似地瞥着吃瘪的归海淙,武弘毫不受教,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想的,你直接吩咐不就完了!”   一句话噎得揭园无言以对。   云里紧邻玉岗山,同揭家一般,出于修炼需要以及隐蔽性的考虑,圣家也将门派安在了山里。   因而云里县也比一般的小城要繁华热闹不少。   可惜他们此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暇游玩和观赏了。   “那就按原计划行事,出了客栈,我们兵分三路,我跟长风从玉岗山正山门上山拜访。”揭园也不含糊,直接安排道,“待我们出门半个时辰后若木和胡骎骎你们再离开,上山后佯装缠斗,闹出动静吸引圣家巡山弟子的注意。”   揭园最后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归海淙:“至于归海淙,你就在客栈等我们的信号,一旦胡骎骎找到人,发出信号,我会放火,你就接应他们救人。”   “等你们逃离圣家后,我和长风便借口要提前返回锦州准备大比离开,到时候我们便在晏景山汇合。”   晏景山是他们返回锦州的必经之地,位于圣家探子不易渗入的阳城境内,相对而言要安全一些。   在场众人都点点头,唯有归海淙皱了眉头,揭园和武弘两人前往龙潭虎穴一样的圣家让他觉得不安,可自己的身份更加不可能上玉岗山。   劝阻的话哽在喉间说不出口,揭园是个倔脾气,为了弄清楚真相宁愿冒险,哪有那么容易劝得动。   归海淙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只道:“你一定要小心,遇到危险就给我发信号,我立刻赶过去。”   “我知道。”揭园稍一犹豫,应承道。   埋头吃着的武弘闻言瞥了他俩一眼,神色古怪:“你们俩怎么跟两口子似的,还依依惜别呢?”   “咳咳、咳!”归海淙猛地涨红了脸,咳嗽起来。   揭园则置若罔闻般望向别处,去拿杯子却落空的手悄然暴露了他内心的躲闪。   “我吃饱了,咱们走吧。”武弘将手里的碗一推,拍了拍手。   “嗯。”揭园旋即起身,两人并肩走出客栈。   大街上,到处是人,他们走在云里宽阔的主街道上,揭园注意到云里的百姓似乎格外喜欢穿浅色。   按理说,在染布技术不发达的这个时代,人们应该更崇尚色彩浓重的布料才对,南临县的百姓就更喜衣着色彩丰富。   “云里的百姓为何如此喜欢穿素色?”揭园不由发问。   武弘撇嘴道:“还不是因为圣家和明家的弟子服都是统一为素色,才带起这样的风气。”   “不像揭家和我们武家,从不看重衣着外物,只专心修炼,实力才是根本,那些没用的规矩不过是花架子。”   “做给这些什么都不懂的百姓看而已!”   “原来如此。”揭园目光掠过四周的行人,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西行,直奔巍峨耸立的玉岗山,玉岗山只是其中主峰的名字,事实上云里县旁环绕着一片群峰,高高低低,连绵不绝。   玉岗山是最高的那座。   武弘似乎非常熟悉这片山峰,领着揭园七绕八绕地到了玉岗山下,两人迎着逐渐明媚的太阳开始登山。   到半山腰时,他们终于看见了圣家的山门——圣天门。   白玉石柱上盘绕着昂首的龙,高大威严,仿佛仙家圣地。   两人不约而同驻足仰望。   武弘冷不丁说道:“你喜欢归海吧。” 第50章   武弘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揭园措手不及。   “你想多了。”   “你就是喜欢他!我一早看出来了!”武弘一脸“你休想骗我”的表情,“身为过来人,我劝你一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别等啊等的,缘分不等人!”   武弘拍了拍揭园的肩膀。   “你还信缘分之说?”揭园讶然。   “星潼相信,她总说缘分未到,迟迟不答应我的求娶。”武弘耸耸肩,有些无奈,“我跟父亲商量过了,等试炼大比结束,就上扶丘山提亲。”   说到这里,武弘斜眼瞄着揭园道:“到大比时,也不知道阿暄能不能上场,你可别坠了他的名声,不然揭伯伯饶不了你!”   大比……揭园想起归海淙的话,如果武弘知道揭暄会死在大比中,还会这么期待吗?   将他在幻境里的所见所闻归结在一起,揭园得出了一个基本的推测,就是真正以邪道提升弟子修为的是他们即将前往的圣家,而圣景一为了赢过揭暄不择手段,甚至杀了所有人来掩盖真相。   因此最终成王败寇,圣家成了赢家,而揭家背负所有的恶行,成了替罪羔羊。   这也是他一反常态,坚持要前往圣家一探究竟的真正原因。   他必须亲自确认,圣家到底是不是幕后的那只手,以及他的另一个大胆猜想。   或许打破这个幻境的真正关键,在于揭暄的死。   当他见到熙和熟悉的面容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是自己,又为什么有归海淙。   熙和最在意的一定是,揭暄的死因。   而他亲自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确认过,竟然连揭暄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揭园的心跳得很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终于摸到了那扇隐藏在黑暗里的门。   剩下的就是该如何打开门了。   这些他没有对归海淙说,也不打算说,连曾经亲手杀害自己的人归海淙都不会去恨,他潜意识不想让归海淙接触更加残酷的真相。   或者说,他不愿意让归海淙接触任何关于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与事。   权当是他自私好了,归海淙一个受害者凭什么要不计前嫌冒着风险去找杀了揭暄以及揭家其他人的凶手?   这里的任何人都可能对不起揭暄,唯独归海淙没有。   没人会在意归海淙的感受,可他在乎,他希望归海淙永远笑得那么好看。   不要因为揭暄、李暄还是王暄感到难过,更不要被伤害。   如果在他心里像是白玉雕成一样的人因为别人的举动而碎裂,他会发疯的。   他会疯到杀了那些人。   他得找到熙和,不管是在幻境里面,还是打碎幻境去到外面,上天入地,他都要问清楚。   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爱的人。   “说不定阿暄亲自上场也一样会输。”揭园语气冷淡得有些刻意。   武弘根本没有注意这种细枝末节,像个年节时的爆竹似的,一点就着。   “你别瞎说!阿暄绝不会输,放眼三城捉妖师,谁能拍着胸脯说赢过阿暄,更何况还有我这个助力……”武弘吹胡子瞪眼的,提到揭暄就跟只护犊的母鸡没什么分别。   “阿暄想输都难!”   揭园没有说话,武弘更急了:“你别不信,阿暄的天赋堪称百年不得一遇,又有凤凰祥瑞一说,虽说没有对外公布,可揭家众长老早就一致定下阿暄的家主之位,只等这次大比,他一举夺魁,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揭伯伯的继承人了!”   凤凰……揭暄就是揭家一飞冲天的凤凰,想折断这只凤凰羽翼的恐怕不止圣景一一个人。   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明媚金黄的阳光下,揭园的眸色渐深,他紧了紧手腕的护腕:“我知道他很强,也不想阻拦他参加大比,所以眼下你更要协助我,查一查圣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说不定会跟揭暄和揭家有关。”   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圣家和揭家是彻头彻尾的死对头显而易见,四大家之首只能有一个,所以,他相信,不管圣家卖什么药,都是冲着揭家去的。   这招的效果果然是立竿见影的,武弘立刻翻篇,跟着揭园继续爬山。   两人一路无话,来到了圣家的正门下,但他们所在位置距离圣家的正厅还有段距离。   不过从面前比半山腰的圣天门要更加高大雄伟的圣门开始,就有穿着洁白弟子服的圣家弟子在守卫了。   望着近在眼前的圣门,揭园突兀地开口对武弘说。   “没有妖心的妖,能活吗?”   这问题虽说突然,但对武弘而言,实在太简单不过。   从小就和捉妖打交道的他几乎没有思考,脱口回答揭园:“当然不能!妖和人一般,没了心,就死了。”   没了心,就死了,这几个字重重地砸在揭园心里。   他不知道归海淙是如何侥幸地活了下来,可就算活下来,又跟杀了归海淙有什么区别。   如果有区别,那也是更痛苦的感受。   揭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皮肤陷下去,武弘的话让他更加坚定了不让归海淙插手此事的决心。   冤有头,债有主,父亲的仇、归海淙的冤,他会一一讨回来。   “此处是陵城圣家,不得擅入,来者通名!”   在二人说话时,山门前的圣家弟子已然发觉他们的存在,大声喝道。   揭园跟武弘对视一眼,抱拳行礼,同声道:“在下阳城揭家揭宥阳。”   “阳城武家武长风!”   两个名字都是捉妖师一脉弟子皆有所闻的,但揭家和圣家向来是强敌,平素弟子间不常往来,两位白衣弟子俱是一愣,而后左边的那个一拱手。   “不知二位公子到访,还请在此稍候,容我入内禀报一声!”   揭园两人自是点头,目送他扭头拾级而上,往内奔去。   不多时,那弟子便如去时一般脚步匆匆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气质沉稳的青年男子。   武弘悄悄用胳膊肘杵了杵揭园,轻声道:“圣家大弟子,圣修远,圣景一的大哥。”   揭园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这位名叫圣修远的男子同样是典型的圣家人,周身透着股高高在上的气质,五官和圣景一有七分相像,却不如圣景一出众,面上则始终挂着宽厚温和的笑容。   “两位小天师来我圣家造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客气客气,圣大公子,我和阿暄刚好路过玉岗山,想着来拜访一下圣伯父——”武弘打着哈哈道。   揭园适时附和道:“圣伯父应当不会怪罪我们太过冒昧……”   圣修远虽心中怀疑,但脸上笑得和煦,连连摆手:“怎会!都是平日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跟着圣修远往里走,圣家门下子弟众多,屋舍一眼望不到头,几乎把整个玉岗山峰都开辟完了。   沿着台阶一直走到正厅,不出意料,大堂内已经有人在等候他们了。   “两位贤侄,一路跋涉辛苦了,快坐下喝杯茶,上好的铁观音,你们尝尝!”   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圣家家主真容,揭园才明白,圣家这皮笑肉不笑的做派真是一脉相传。   跟他在那本《捉妖记》里看到的一样,圣家家主圣后川虽年逾五十,却保养得宜,容光焕发,玉冠长袍,双眸明亮,姿态翩然若隐世的谪仙。   可看在揭园眼里,只剩下浑身透着一股子虚伪。   直觉告诉他,圣家父子都不是什么善茬。   “圣伯父,几年未见,伯父一点都没变,当真是宝刀不老啊!”武弘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笑道。   揭园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在圣后川的左下首坐了。   喝了两口茶,圣后川边用茶盖撇着浮在水面的茶沫,故作不经意地问:“眼看试炼在即,两位贤侄怎地有空来我圣家一叙,莫不是有何要事?”   圣家老狐狸果然多疑,武弘瞥一眼揭园,没让圣后川的话落在地上。   “可不是!为了试炼,我二人正往回赶呢,可家父常常教诲,礼不可废,哪有到了伯父您的地界,不打招呼就走的道理?”   武弘这番话说的刚柔并济,有理有据,让人难以反驳。   圣后川眼底闪过一丝狐疑,又和自己一贯信赖的大儿子隔空对视一眼,随即笑了笑:“都说武家家风粗犷,不想长风贤侄心思如此细腻,倒是老夫多虑了,呵呵。”   “圣伯父您也是为小辈担忧嘛!”武弘大咧咧地傻笑道。   “长风说的没错,不过,我们此行确实还有另一要事。”揭园紧随其后,按照他和武弘在上山途中商议的说辞,如是道,“不知景一公子现下是否在家中?”   听到儿子的名字,圣后林缓缓放下茶盖,发出清脆的一声,而后抬眼望向说话的揭园,慈眉善目地反问道:“不知宥阳贤侄寻我儿所为何事?”   被圣后林拿一双暗藏尖锐的眼睛望着,揭园没有露出半分胆怯或心虚,而是不卑不亢地解释起来:“事出有因,前两日在我此次试炼的贺州,我二人偶遇景一公子,因不明事情真相与景一公子发生争执,不欢而散。”   “了解事情经过后发觉景一公子并无过错,是我们言辞过激,特上门来向景一公子致歉。”   揭园说得条理分明,武弘则在一旁附和道:“正是如此,我们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若不能亲自同景一公子表示歉意,于心难安啊!”   他捶胸顿足,一副悔之不及的模样真是情真意切。   看的揭园不禁心道:果然跟归海淙如出一辙的戏多。 第51章   见两人态度诚恳,言辞认真,圣后林不由面露迟疑,斟酌道:“可景一尚未归家,恐要等到明日,这如何是好?”   他话音刚落,那头始终端坐的圣修远便立刻接道:“两位公子的心意我替阿霖领了,不必拘泥于形式,眼前试炼为大,还是不要耽误你们的正事才好。”   不等揭园两人开口,圣后林顺着儿子递的台阶连连点头赞成:“修远说的是,你们年轻人拌两句嘴算不得什么,何用致歉,回头等景一归来,我同他讲一声便是了。”   “圣伯父,话非如此,捉妖联盟四家为一体,本该亲如一家才是,错了便是错了,自要拿出诚意才对。”揭园紧跟着说道,“您也知我父一向为人方正,他若是知晓我不辨是非,随意指责同袍,影响两家情谊乃至整个联盟的安定,非罚我跪祠堂不可!”   武弘见势也忙嚎道:“就是,就是,圣伯父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父亲一贯是听揭伯伯的,阿暄跪祠堂,我也逃不掉啊!”   两人一唱一和的,把好端端的一个肃穆大厅闹腾得像个戏台子。   话已至此,再断然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圣后林把茶杯一搁,轻叹一声:“罢了,两位贤侄如此诚心,我若执意不允,也是不美。”   他示意一旁恭敬的圣修远:“修远,吩咐人收拾客房安顿两位贤侄。”   “多谢伯父,麻烦圣大公子!”武弘起身朝圣后林一躬身子,揭园也连忙跟上。   圣修远推辞道:“你们随景一称我一声大哥就是,无须多礼。”   “时候不早了,你们跟修远去客房瞧瞧,晚上我设宴好好招待你们!”圣后林表现得和蔼可亲,像极了一位溺爱小辈的长者。   可一转过身,揭园的目光便沉了下去。   若有人此时由高处望下去,便会瞧见诡异的一幕,原本脸上挂着和煦笑容的四个人,转身低首的同时,均变了脸色。   冷漠、怀疑、愤懑以及思索,不同的情绪浮现在黑白分明的眼底。   阳光缓缓打在暗色调的地面,与大厅的砖石地面井水不犯河水,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三人慢慢从阴影处走进光亮中,圣家地方很大,在圣修远的引导下,没多久他们便来到了圣家的客房。   “长风,宥阳,这两间房便是你们的,我已经吩咐人打扫过了。”经过一路上的闲聊,圣修远的语气亲近了不少。   “多谢大哥!”武弘大大方方地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向圣修远道谢,“你们家连客房都布置得这般雅致,实在是用心啊!”   揭园顺着他的声音朝里望了一眼,确实如武弘所言,客房里的摆设十分清雅别致,一看就十分上心。   倒是完全符合圣景一那副珠玉在外的性格。   “哈哈,长风过誉了,还未到晚宴时分,你们先在房内稍作歇息,待会儿自有弟子过来知会你们,我先去安排晚宴了。”圣修远摆了摆手,谦虚道。   “大哥你去忙,不用管我们。”武弘接过话茬,又伸手拽了拽揭园的胳膊,“我们又不是无知孩童,你放心好了!”   揭园只好点头表示赞同。   圣修远很快离开了。   武弘转身一只脚踏进客房,却被揭园叫住了。   “武长风。”武弘站在门口,回头看揭园。   揭园抬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真的不知道熙和为什么出走吗?”   这个问题他明明早就问过了,自己也清清楚楚地回答过,武弘对揭园的举动有些不解,忍不住皱眉。   “我不——”   “这对我很重要。”揭园却打断他,继续说道,“我和揭暄会变成这样,和他有关。”   这话让武弘一怔,像是受到了冲击:“熙和……怎么会?”   “我见过熙和,在你给我看他的画像之前。”揭园没有留给他思考时间,说了下去,“我要再确认一次,你真的对他离开的原因一无所知吗?”   “我……”武弘皱着眉,破天荒地露出踌躇的表情。   揭园立刻抓住了他的破绽,追问道:“你知道什么?”   武弘依旧不说话。   “难道你不想要揭暄回来,一切回到正轨吗?”   他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他说的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可为了真相,为了打破幻境,他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   离开南临前的最后一晚,他给揭暄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问了一些问题。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揭暄非但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是谁,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参加试炼时发生的事情,而对于熙和离开的理由和下落,他更是只字未提。   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揭暄、熙和、武弘,他现在唯一的突破点只有武弘了。   难道你不想要揭暄回来——   揭园的话在武弘耳边回荡,他的瞳孔猛地一颤,眉尾不受控地抖了抖:“我当然想要阿暄回来,越快越好。”   顿了顿,他又说道:“他和熙和争吵的时候,我正好路过,听到了几句,可是……”   “你听到了什么?”揭园压抑着内心的波涛,他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武弘竟然真的知道内情。   “我听见熙和在问阿暄,是不是因为那个道士的话他才被收留,阿暄才跟他成了形影不离的师兄弟。”   “道士的话?”揭园皱眉,归海淙和揭暄都没有跟他提到过什么道士。   “对。”武弘点点头,“我也是后来打听才知道,阿暄出生时天降异象,引来一个古怪道士,他对等在产房外的揭伯伯说——”   “此子不凡,命数贵重,福自天来,花开不败。”说到这里,武弘却叹了口气,“揭伯伯听了这话自然是喜笑颜开,吩咐人设宴招待,但道士却摇头道了声‘可惜’。”   可惜?这般好命数,何来可惜,揭园不解。   “揭伯伯追问道士可惜什么,道士犹豫很久才说,可惜此子命中有一大劫,乃生死劫,若侥幸逃过,余生顺遂,若闯不过,则寿夭。”   “我们捉妖一脉斩妖除魔,寿数难料,揭伯伯成婚极晚,子息艰难,接连两个孩子都没生下来,好不容易盼到儿子,一听道士这话就慌了,直问他有没有破解之法。”   大概是难得说话这么慢条斯理,武弘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去:“那道士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可不知道揭伯伯许了他什么,他又告诉揭伯伯,去那凤凰异象坠落的后山,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婴孩。”   “他说,”武弘的语气变得有些晦涩,“那个孩子能替阿暄挡住这道生死劫。”   “这个孩子……是熙和?”结合前面武弘的话,揭园猜道。   “嗯,揭伯伯在后山找到了熙和。”武弘神情低落,或许为了揭家和揭永年的名声,他曾想过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如今却又为了揭暄的安危,不得不和盘托出。   揭园能够稍稍理解他的心情,但他更想知道:“你听到熙和问揭暄,有没有听到揭暄回答?”   “阿暄……”武弘十分迟疑,甚至可以说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阿暄他说——”   “是,他说他就是为了躲开那道劫才会对熙和那么好。”   怎么会?又一个不符合他对揭暄认知的事件出现了,揭园的眉头皱得更紧,无论是杀归海淙还是拿熙和挡劫,都不像是那个在所有人心中完美无瑕的揭暄会做出来的事。   这太让人费解了,一个人的性情和行事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   “所以……熙和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揭家的?”   “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缘由。”武弘摇了摇头。   在武弘的叙述中,揭园始终感到有一丝怪异,他扭头对上落日余晖的天空,金红的太阳在霞云中若隐若现,无际的天一半灰蓝,一半橘红,其间镶着无数絮絮的流云。   他的人生好像永远停驻在这样令人无奈的黄昏,急着坠入寒夜。   太阳猛地朝地平线堕去,看得揭园心头一跳,他忽地想到什么。   “你真的相信揭暄会这么做吗?”   武弘讲述的这个故事里,似乎每个人的立场都与他所知的不符,正直高洁的揭暄为了一个预言算计好友,视揭暄为兄弟至亲的熙和轻易背弃揭暄离开,而始终对揭暄忠诚信任的武弘竟然相信揭暄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让揭园怀疑故事真实性的同时忍不住也开始思考武弘的目的。   他回头去看武弘,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   武弘被揭园忽然的反问问得一怔,飞快地眨了眨眼,虽然显得有些失措但并没有揭园想象中的心虚或掩饰。   好像仅仅是没想到揭园会这么问一样。   “我听到阿暄的回答就走了,我不相信阿暄会这么做,但从小到大我对他做的一切都是无条件相信,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缘由。”   武弘并没有因为揭园的质问而变得手忙脚乱,与之相反,他仅用了一句话就解释了自己的立场。   他的话听上去天衣无缝,揭园觉得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不管他动不动冒出来的直觉,从进入幻境到现在,武弘的确一直身体力行地履行他作为揭暄挚友的责任。   而且,对于无条件相信揭暄,他也同样做到了。   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来去匆匆的怀疑落了地,揭园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往自己那间房走去,武弘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响起。   “揭园。”   “你到底在追查什么?” 第52章   这动静有些扰人心神,却不足以让他自乱阵脚。   揭园不急不慢地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收敛笑意:“景一公子眼下恐怕有更紧要的事需处理,我自行回房即可。”   “等等。”圣景一再一次挡在揭园的前路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身后便是起火之处,可除了你,我没有瞧见其他人,宥阳公子怕是躲不掉一个纵火的嫌疑,还请留步。”   “你亲眼见到我纵火了?”面对圣景一半威胁半质疑的话语,揭园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轻描淡写地反问他。   他当然没有看见,若是见到,他早就把这令人生厌的揭宥阳拿下了,还在这里废什么话。   圣景一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他不过是从兄长房里出来,恰好看见火光,赶过来时又迎面撞上从院子里出来的揭宥阳,因而借题发挥罢了。   明明父亲和兄长都对揭宥阳两人的来意十分怀疑,可偏偏揭宥阳和武长风所作所为挑不出一丝错处,听了兄长的吩咐,他正心烦着,揭宥阳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一个发难的良机,他怎么能放过?   “纵使未曾亲眼所见,可你深更半夜出现在距离客房如此之远的后厨,实在教人难以信服,不若稍等片刻随我一同与父亲说清来龙去脉,也好还你清白。”   “圣霖。”揭园向前迈了两步,几乎与圣景一并肩,他比圣景一矮了一些,因此他稍微偏过头,用一种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语气打断了圣景一。   圣景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变,揭宥阳喊了他的名,以他们的关系,这个称呼代表了不客气的态度。   揭宥阳的语气同样预示着态度,笑不及眼底、暗暗的嘲讽以及不屑。   “你就如此惧怕输给我吗?不惜一切也要栽赃我,在大比前泼我一身脏水?”   没有棱角的娃娃脸带着一丝稚气,可言语神态却让人感受到阴冷的戾气。   完全不像是他所熟知的揭宥阳,圣景一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甚至忘记了反驳。   “怎么不说话?我踏进了你的地盘,你……有胆量——”偏头的姿势让揭园能够清晰地瞥见圣景一不安地滑动的喉结,他继续说,“杀了我么?”   圣景一的吐息霎时间变得粗重起来,他止不住地想:是啊,只要杀了揭宥阳,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圣家的家主之位,捉妖师联盟的盟主,以及未来整整二十年圣家的荣光。   全都是他的。   胸口那颗热血澎湃的鲜活的心脏用力地跳动起来,连带着胸膛也开始起起伏伏。   “杀了我,所有的一切就都归你了。”揭宥阳充满魅惑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徘徊,仿佛魔音。   “闭嘴!”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一直以来覆在脸上纹丝不动的和善面具被只无形的手撕了下来,露出埋藏依旧的真面目,圣景一不再笑了,嗓音同样低沉下去。   “你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始终微笑着的揭园听到他的话,脸色却忽地一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时间紧急,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在赶来救火的弟子发现他们之前,揭园借着漆黑茂密的树影从另一边离开,可刚走出两步,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便直直抵在他的眼前。   “阿霖,你在犯什么蠢,这是你最好的时机。”月光下,阴影中慢慢露出一张眉眼温吞的脸来。   揭园被剑锋逼得缓缓后退。   “大哥!”圣景一闻声转过身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还等什么!只要杀了他,你梦寐以求的所有都将变得唾手可得!”圣修远同样低吼道,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   “可是……”圣景一面露迟疑。   圣修远的剑锋又朝前递了递,几乎贴在揭园颈间的皮肤上:“就算是为了圣家,为了爹和我筹备多年的一切——”   寒光同时出现在他手中的剑刃和瞳孔,说出的话语更是冰冷刺骨。   “同大哥一起,杀了他!”   圣景一俊秀的眉眼间浮现重重的挣扎之色,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住了口。   爹爹对他不加掩饰的期许和看重,大哥为成全他而退避锋芒,整个圣家上下的尊崇,还有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   神芳剑悄然现身在右手中,大哥的眼中浮上欣慰的光彩,圣景一却忍不住垂眸。   “锵——”   金铁之声乍起,银枪与长剑在空中狠狠一撞,圣修远被长枪上传来的千钧之力震得一退。   揭园整个上身后仰,几乎与地面平齐,玄天枪环腰一圈,枪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尘土飞扬。   他却不退反进,没有给圣修远半分反应时间,玄天枪猛地脱手,直冲圣修远空门大开的胸前。   “阿霖!”   圣景一不再犹豫,大步流星上前,从侧面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将玄天的枪杆斜斜挑飞。   揭园一个翻身接枪,稳稳落地,他握着枪突兀地笑了,笑声清朗,仿佛刚刚枪法凌厉的根本不是他。   “你真以为能杀得了我。”   他的语气里不带半分疑问,而是完全的自信从容。   圣景一伸手扶起圣修远,回头怒视他:“你!”   “这许多年,你赢过我吗?”揭园毫不示弱,秀气的五官展现出冷硬强势的一面。   “好,好!那我就来会会你!”圣景一气恼极了,示意圣修远退后,“大哥,你不要插手。”   揭园脸上挂着笑,挺直了腰板,轻声道:“正好,我许久没能好好打一架了。”   战局一触即发,神芳剑与玄天枪一短一长,一柔一刚,不断交锋、碰撞,互不相让。   圣修远在一旁围观得心急如焚。   兵器百家,一寸短一寸险,很快圣景一便落了下风,渐渐气力不支,破绽频出。   神芳剑一刺落空,圣景一还未来得及收回,揭园瞅准这个破绽,手腕一甩,玄天枪竟生生在半空转换了方向,直逼圣景一面门而去。   “阿霖小心!”   突变往往发生在一瞬间,就在枪头距离圣景一不足三寸时,揭园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握枪的手不由一颤,准头立刻偏了几分,堪堪擦过圣景一耳畔。   不好!揭园心中警铃大作,趁圣景一兄弟二人未发觉异常,强撑着掉头就走。   可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走了几步,揭园一头栽倒在地。   “大哥,你看!”圣景一下意识指着他的方向提醒圣修远。   圣修远一回头便见晕倒的揭园,一个念头不由冒上心头,他连忙起身,手里提着剑。   圣景一见状不对,慌忙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阿霖,为了你,为了圣家,我情愿背负骂名!”圣修远头也不回地走向揭园,手里的剑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铿铿——”   寒光闪过,圣修远的剑被死死挡住。   “阿霖,你糊涂啊!”圣修远气得大吼。   圣景一双手执剑,拦住了他:“大哥,我会赢他的,堂堂正正地赢,你要是杀了他,你也会死的!”   同样被寄予众望的揭宥阳若是无缘无故地死在圣家,揭家和武家势必将追究到底,他们绝不会相信一个普通弟子有能力或胆量杀了揭宥阳,那么最终的结果只有大哥被推出来承担罪责,才能平息这件事。   大哥一定是已经考虑到这一层才决定亲手杀了揭宥阳,他是要用命替自己铺路。   “大哥!”圣景一使劲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没有注意到第四个人的出现。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充满愤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两人齐被吓了一跳,圣景一率先反应过来,一转头迎上来人怒火中烧的双眸。   “是你!”   只见来人一袭藏青长裳,衣饰简洁,周身气度却出尘脱俗,此时眉心仿佛打了结死的紧紧攥着,显然十分烦躁。   饶是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傲,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面容实在让人一见难忘,圣景一立刻认出了曾多次出现在揭宥阳身边的归海淙。   两人都不回答,归海淙只好压着火气又问了一遍:“是你们偷袭他?”   “不、不是!”圣修远上前一步,挡在弟弟面前矢口否认道,“我们只是发生了一些口角,他要离开,不知怎么就昏倒了。”   归海淙不认得眼前这个说话的人,但身后的院子已成火海,面前两个圣家人又都拿着剑虎视眈眈。   一切都在暗示他,此地不可久留。   即便他恨不得立时报复这些可能伤害了揭园的人,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带着揭园离开才是最正确的。   “你要带他去哪儿?”眼见归海淙一把打横抱起昏迷不醒的揭宥阳,圣修远立马出声喝止,“他是我圣家的宾客,你不能随随便便把他带走!”   开玩笑!揭宥阳和武长风可都是好端端自己走进圣家的,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丢了一个,他们该如何跟揭家交代?   归海淙却理也没有理他的大喝,转头就走。   “你站住!”见喝止无用,圣修远别无他法,一道长虹划破空气,直冲归海淙毫无防备的背后。   “大哥!”圣景一不止一次见过归海淙和揭宥阳等人站在一起,知道他们应该是一伙的,可一切发生地太过仓促和突然,他根本来不及跟大哥解释,大哥就出手了。   此时再想阻止显然是太晚了。   就在他两都以为这一剑定时一击必中时——   “滚开!”   一声冷喝自高空降下,犹如雷劈,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震碎。   不加掩饰的霸道妖力顷刻间席卷了小小的院子,兄弟二人被妖力猛地震飞,同时吐出一口鲜血。   “他、他——”圣修远两眼瞪得极大,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第53章   “怎么可能!”   圣景一同样震惊不已,望着归海淙迅速远去的高大背影,喃喃自语,“他怎么会是……妖族?”   揭宥阳是什么人?   从出生至今十八载从未出过错受过非议的一个人,可以说是完美到天上地下都难寻,一个让他羡慕、嫉妒到发狂的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最厉害的捉妖师。   他发了疯地想赢过的揭宥阳,竟然不顾身份,跟一个低贱的妖族混在一起。   圣景一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忍不住想:不是他发了疯,是揭宥阳疯了。   同为捉妖师,他最清楚,揭宥阳这番举动无异于给自己光明无线的前程亲手抹上污点,甚至可能会葬送他的一切。   简直是匪夷所思。   沉浸在惊讶中的圣景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哥哥骤然明亮闪烁起来的眼睛。   火光映照,四处被照的通明,漆黑的夜晚仿佛提前结束了。   但山的另一边,光线依旧昏暗的树林里,却有几人沉默而焦灼地等待着什么。   “他们回来了!”胡骎骎猛地从地上跃起,激动地指着远处走来的两道人影。   人影渐渐走近,胡骎骎却皱起了眉,不解地望着伏在归海淙肩头紧闭双眼的揭园。   可他还没说话,就被人抢了先。   “他怎么了?”素来不爱说话的若木一反常态,往前迈了一步,匆匆问道。   走在归海淙身旁一手扶着揭园身体的武弘回答了他:“归海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倒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是趁乱跑出来的。”   若木沉默了,目光却始终落在揭园身上没有移开。   胡骎骎转身扶起一直坐在地上休憩的人,道:“这是我阿父。”   “我名胡尽宵,承蒙诸位出手搭救,大恩难以言谢。”男人长着一张与胡骎骎有九分相像的脸,气质柔和,尽管此时看上去十分憔悴灰暗,五官依旧令人惊艳,他有些勉强地说着话,“若来日诸位有用得上我的,一定倾力报答。”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大约是受了伤的缘故。   归海淙回头看了一眼火光渐弱的玉岗山峰,语气有些急促:“先别说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圣家发现他们跑了,肯定会追过来的!”   因为一心要带揭园离开,他一时冲动,在圣家兄弟面前暴露了身份,而后一步赶到的武弘并不知情。   这倒是正理,胡骎骎等人表情俱是一凛。   “对,我们速速离开,只要到了阳城境内,他们就不能奈我们何!”武弘立刻附和道。   这跟最开始揭园的计划不太一致,毕竟世上的事无不如此,计划赶不上变化。   现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正经,几人同时想明白了这一点,谁也不再废话,带着受伤的胡尽宵和昏迷的揭园飞快地朝阳城赶去。   圣家比他们想象中来的更快。   一行人还未走出连绵不绝的玉岗山脉,圣家的追兵就到了。   “大胆妖孽,竟敢挟持捉妖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圣家来人并不太多,兴许是分头追击所致,为首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体型瘦削,怒目圆瞪,张口便给归海淙等人扣上了一顶莫大的罪名。   此人并未出现在今晚的宴会上,武弘瞧着没有半分眼熟,可听完他的话,还是忍不住低声吐槽:“圣家的人莫不是专门修过颠倒黑白这一课?”   东方未明,参天的树林里,两方对垒,僵持的气氛下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突兀。   谁也不敢轻易动作。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最先按捺不住的是一向没什么城府的胡骎骎,好不容易救出父亲的他对曾经抓捕父亲又阻拦他们离开的圣家来人尤为不满。   “你们几个凶恶妖族竟敢在堂堂圣家防火,又公然掳走在圣家做客的两位小天师,还问我们要做什么!”中年人肃然大喝,言语间满是不屑,“自然是要捉你们回去伏诛!”   “胡说八道!”胡骎骎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明明是你们不择手段,到处狩猎妖族,转头就把脏水泼在我们头上,还堂堂圣家,我看是狗屁圣家!”   “孽畜!区区一只刚化人形的狐狸,怎敢口出狂言!还不给我拿下!”中年人长剑直指,厉声呵斥道。   他这话显是对身后的弟子说的,同一时间,十几个白衣弟子齐齐拔剑,寒光凛冽,连成一片。   “你敢骂我!”胡骎骎被他羞辱至极的两句话气得不行,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口中叫着,“打就打!真当小爷怕你吗!”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归海淙却伸手拦住了冲动的胡骎骎,然后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将背上仍旧昏迷的揭园放了下来。   归海淙将揭园交到胡骎骎手中,轻声道:“照顾好他和你父亲。”   接着归海淙转身面对追杀而来的这群人,声音沉下去:“正好我很久没有跟人打过架了。”   武弘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率先动手的竟然是归海淙,他直接找上了对方的头领,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跟中年人战到了一起。   武弘和若木则对上了其余的圣家弟子。   激战间,夜空中忽然绽开一朵红色的烟花,伴着尖锐的长啸。   “速战速决,他们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武弘若有所感地抬头一看,立刻警告归海淙道。   跟中年人缠斗中的归海淙也注意到了,手上的招式变得更加大开大合,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脱身。   终于,在一记透支自身的强大攻击下,中年人手中的灵剑巨震,随之寸寸断裂,他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摔飞出去,生生砸断了一棵树,躺在地上没能爬起来。   “走!”   “我们快走!”   归海淙和武弘异口同声地呼喊道,若木闻声迅速从战斗中抽身,一击震退对手,往后退去。   圣家弟子一半被打倒,一半见自家长老被打伤心中不安纷纷去查看情况,这给了归海淙等人可乘之机。   见没人上前,他们忙转身去搀扶胡骎骎照顾的两人,准备继续跑路。   就在他们转身之际,胡骎骎怀里的揭园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归海淙又惊又喜的话还没说完,揭园便一跃而起,几乎同时,玄天枪乍现,银光一闪而过。   他要做什么?面向他的三人眼中不约而同划过这样的疑问。   “锵锵!”“啊!”   刀剑断裂之声随即和男子的惨叫声不分先后地响起,几人晚一步的视线才刚刚落到被揭园当胸一枪击落的圣家弟子身上。   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这名弟子竟然一直未曾露面,直到他们占了上风意图离开时才骤然出现在身后,意欲偷袭体力透支的归海淙。   没人知道揭园到底使了多大的劲,那弟子只不过惨叫了一声便直接昏厥过去,没了声响。   武弘等人不禁松了口气,可没等他们把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随后拄着长枪落地的揭园竟然背对他们,单膝着地跪倒了。   “揭园!”情急之下,归海淙早忘了什么幻境,什么演戏,张口喊道。   “咳咳!咳!”揭园剧烈咳嗽起来,归海淙慌忙扑了过去,入目却是鲜红的颜色。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归海淙大惊失色,揭园捂着脸的手指缝里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液,那刺眼的颜色仿佛火焰一般灼烧了他的眼睛,刺痛传到全身。   归海淙伸手去抓揭园的手,嘴里喃喃道:“你怎么了,你告诉我。”   “我没事。”揭园脸色惨白,却摇了摇头,握着玄天枪的手猛一借力,硬是站了起来。   他反手用袖子擦干净口鼻间的血,那血迹落在雪白的衣服上格外眨眼,他却不以为意,转身对几人说道:“我没事,没有时间了,我们走!”   归海淙目光里的担忧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可揭园眼中的坚持让他不得不将话咽了回去。   归海淙红着眼睛去扶揭园发抖的胳膊:“好,听你的。”   揭园听得出来,归海淙的声音在颤抖,他忍不住看了归海淙一眼,心中竟然生出不忍,可是——他似乎在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许跟揭暄的死有关。   他得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找到熙和。   几人来不及休整,重新踏上逃亡的路途,这么一支几乎全员老弱病残的队伍不眠不休,最终在第三天日落前,赶到了晏景山。   因为担心被圣家追上,在赶到前,武弘便发出信号让揭家的人在晏景山接应他们。   一进入阳城境内,揭家的人就立马找到了他们,在这之前,揭园和胡尽宵皆因体力不支陷入昏迷。   揭家接应的人见到昏迷的揭园,自是十分震惊,不敢有任何耽误便急忙护送几人前往锦州揭家主宅。   武弘也顾不得跟他们多加解释,不管怎样,揭暄和揭园现在相当于一个人,若是揭园出了事,揭暄才是真的回不来,虽说所想不同,但他跟归海淙同样是心急如焚。   至于胡骎骎,好不容易救出父亲,却被追杀,眼下父亲又因伤重昏迷,也是心烦加担忧。   唯有若木始终沉默不语,眉头却紧蹙不展,无声地盯着昏迷又吐血的揭园。   几人就这般各怀心思地赶到了扶丘山。 第54章   蓝色,漫无边际的碧蓝,又近又远,由浅至深,蓝的晃眼。   揭园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仔细一看,原来眼前是一片大海,海天相连,一望无际尽是蓝的。   海水奔涌,怪石嶙峋,浪击石岸,波澜壮阔,可四周却是茫茫云海,朦朦胧胧,一时间不知是海在天之上,还是云在海之滨。   “尊酒相逢,如大梦一场。”   忽然有清朗人声传来,他连忙朝着那里走去,走了好一阵,才看见一块大石头上卧着一个人。   他披散着头发,一袭青白玉长衫,长长的衣摆直拖到海水里,面向大海,手里提着青玉酒壶,海浪翻滚拍击着石头,却没有一丝浪花溅到他身上。   “你是谁?”揭园没有靠近,远远地问道。   那人悠然回头,面若冠玉,一双丹凤眼中蕴着两洼清水,顾盼间朦胧悱恻,细看却又说不出的明澈。   男子浅浅一笑,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神态颇有几分与世无争的率真,给揭园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他一时又想不起为何熟悉,只好又问:“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将酒壶随手丢在一边,翻身坐起,举手投足优雅又洒脱。   “这里?”   “这里是北海。”   北海二字如一道闪电笔直劈下,揭园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身后广阔无边的碧蓝,半晌才道:“北海……你、你是长阑仙君?”   “哦?”这话让原本懒洋洋的男子忽然来了兴致,“你认得我?”   揭园点头又摇头:“我认识归海淙。”   “你认得阿淙?”季望挥了挥飘逸的衣袖四周浓密的云雾开始缓缓退散,露出了更为清晰的海边景象,“怪不得、怪不得……”   揭园望着云雾中慢慢显现的奇怪树木,无数粗壮的藤蔓虬结在一起,上面没有绿叶也没有花朵,只有棕褐色的古藤,愣了许久才回过神道。   “怪不得?”   呼啸的风拂过季望发间,他用下巴点点一旁歪倒的酒壶,好听的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不清:“这壶酒名为婆娑大梦,是仙主的珍藏,我原以为他诓我呢,谁承想竟是真的,可惜凡界早已无我故人……”   “这场大梦竟然接引了你。”   “大梦、接引?”接连的奇怪名词把揭园整糊涂了,难道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这海这天,还有苍茫的树木飞鸟,脚下坚硬的石头,一切都那么的真实。   季望看向眼露困惑的揭园,目光深远,良久才悠悠道了句:“你……应当对阿淙很重要罢。”   揭园突然地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一句话,他对归海淙而言是个重要的人吗?   他不由在心里问自己。   一方面他平凡普通,远不如揭暄,可另一方面,他又很难不生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有个人真心喜欢他,愿意接受他的一切不好,包容他的不完美,那该多好。   要是那个人是归海淙,就太好了。   只有在这个梦里,他才敢承认,听到归海淙亲口说喜欢他的那一刻,他有多高兴。   好像昏暗的人生终于等来一束光,并不是有多么明亮,而是这束光让他意识到,自己是鲜活的。   “他对我也很重要。”沉默许久,揭园才回答季望,他眼中的困惑慢慢变成了坚定。   就算是一场梦也好,至少在这里,他是坦荡而真诚地喜欢着归海淙的。   在揭园沉默的时间里,季望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发觉揭园的目光变化后,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道:“他在凡界过得好不好?”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归海淙吧,揭园很快答道:“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但在那里有很多人喜欢他。”   揭园的回答有些含糊,季望犹豫半晌,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揭园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到了近前,季望又说:“我能从你身上看到发生过的事,你……介意吗?”   其实他并不介意,可他瞬间想起归海淙讲述的故事,若是让季望查看,岂不是暴露了季望战死的消息?   揭园不禁迟疑了,他不确定眼前经历的种种,是否真如季望所言是场梦,如果让梦中的季望得知自己的未来,会不会有影响?   季望望着突然陷入思索的揭园,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很快他就释然地笑了。   和归海淙一样,他们都生了双潋滟的眼睛,只是季望的更为窄长上挑,一笑起来自带风流。   “你怕我知道什么?”季望笑得温和无害,却又洒脱不羁,他一拨耳边的头发,轻声说道:“我猜,是我死了对不对?”   听到他的话,揭园猛地抬起头,微微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季望怎么会猜到?   “如果不是我死了,阿淙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北海的。”季望的笑始终淡淡的,带着若有似无的悲伤。   揭园从来不擅长安慰别人,他甚至不能抚平自己内心的伤痛,见此场景,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可季望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感是否得到回应,他眺望着一刻也不停歇的北海,慢慢说道:“阿淙他有时候很聪明,明明我从未告诉他,他却好像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孤独才诞生的。”   他的声音变得厚重,好像漂浮的云雾随着水汽积聚沉了下去,揭园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不去打扰他的情绪。   “我活得太久,相熟的挚友、信任的弟子甚至是憎恶的仇敌都留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唯有我守着无人的北海,日子寂寥,仙主劝我再收弟子,我却不愿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   季望的目光扫过海岸形状各异的奇石:“或许是天意,又或是我内心所向,一个偶然,我点化了阿淙。”   “他不似我,他总是朝气蓬勃活蹦乱跳的,广阔的北海都不够他折腾,把仙君们的洞府闹了个遍。”季望说着,嘴角的笑意更深,“可他又善良贴心,不管去了哪里,总要给我带些宝贝回来,一块好看的石头,一根彩色的羽毛,或是一片发光的鳞片……他是最喜欢漂亮的。”   原来归海淙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漂亮,难怪他会捡了胡骎骎,揭园忍不住想道。   “我从没见过像他一样的人,在仙界,每个人都仿佛套着无形的枷锁,变得虚假无趣,只有阿淙,那样充满生机,就像太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   季望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可也让我意识到,他不该属于仙界,不该被困在北海,我要他离开,要他去妖界去凡界,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要被指责不守规矩,不要被教训循礼守法。”   “我想他,去做他自己。”   风吹过揭园的脸颊,留下一抹凉意,他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时,他竟湿了眼眶。   季望的这份心意对得起归海淙千年的念念不忘,在他心里,归海淙不是打发寂寞而随手点化的小妖,而是真心以待的亲人般的存在。   “可他不肯,说我一个人会无聊,一定要留下陪我。”季望脸上浮起无奈,“我提了几回,他脾气倔起来,立誓说除非我陨落,否则绝不离开北海。”   “他有时候又不聪明,以为仙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季望看过来的目光格外温柔,看得揭园不自在起来。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揭园,我叫揭园。”揭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揭园,请你对他好一点。”季望微微笑着,“权当我的一个请求,作为交换,我也会答应你一件事。”   可是——揭园还没开口,他又说:“阿淙他是个下定决心永远不会回头的人,他选了你。”   他选了你,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重重砸进揭园心里,不断回荡。   带着万分的笃定。   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改变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问了另一件事:“仙君,我想请问,两个人的魂魄会出现在同一具身体里吗?”   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季望很快回答他:“你指的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吧。”   揭园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季望应该是看到了他经历过的事。   他点了点头:“我不明白我的身体里怎么会有两个人。”   “不。”季望却给出了否定的意见,“不是两个人。”   “不是两个人?”这回答大大出乎揭园的意料,可从宋成予和陈美蔺口中听到的,分明就是与他毫不相同的另一个人,更何况还有武弘亲口证明了揭暄的存在。   “你听说过寄生吗?”季望继续说道,“你们的情况就像是寄生,他的残魂一直依附于你的魂魄,甚至于开始融合,只不过他现在……醒过来了。”   季望的话如一记重锤,敲响了揭园心中的钟,他如梦初醒般地一顿,忽然反应过来:如果他身体里一直有两个人,跟他朝夕相处的父亲不可能十几年都没有发现,而让他发觉异常的种种也都是最近才有的。   恐怕正如季望所说,揭暄的魂魄多年来沉睡在他身体里,只是不知为何苏醒了。   他为什么会醒?他醒了会怎么样?熙和到底想做什么?   随着突如其来的认知,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揭园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没有天真到以为熙和把他骗入幻境只是为了让他经历一番揭暄的过去,却也万万没有料到这里面的水会这么深。   熙和想要什么?   他自然是想要……   海边的风愈发地猛烈了,刚刚还湛蓝晴朗的天空骤然间布满灰蒙蒙的乌云,层层叠叠,逐渐加深的灰色调,朝天际蔓延过去。   “他要取代我复活吗?”   揭园微弱的声音在暴风里有些萧瑟。 第55章   季望的眼中染上些许怜悯的意味:“我不知晓个中内情,但算计你的那人怕是正打着如此主意。”   这也是揭园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除了复活揭暄,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理由能让熙和如此大费周章地设下圈套。   可是……   “为什么是我?”   一千年的时间,揭家后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人,是什么让熙和非要选他?   “或许……他没得选。”季望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诧异,“你可知唯有你的生辰八字才能契合,让他得以寄生滋养残魂。”   竟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揭园终于得到了答案,这一刻他仿佛一个站在考场外焦急等待成绩的考生,尽管对自己的成绩早有预料,却还是在亲耳听到的瞬间心情跌宕。   莫名的落空感让揭园恍惚了一瞬,或许在这之前,他的心里始终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一切只是巧合,可现在季望的几句话却彻底宣告了他的幻想破灭。   季望显然看出了揭园的沮丧,两人相对沉默半晌,他还是安慰道:“不到最后谁知结局如何……”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揭园打断了,从相见之始都格外冷静的揭园此刻却流露出几分急迫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不管是打破幻境还是阻止他复活,有吗?”   距离最后的大比不到半月,饶是再努力表现得镇定,他也还是忍不住着急起来。   毕竟是生死攸关的局面,一个不慎,他和归海淙,谁都没法活着离开。   在他希冀的目光里,季望却摇了头:“你要找的人就在幻境之中,那意味着幻境无法被其他人打破,若是你们未曾踏入幻境,我还有几分把握,可现如今,你二人已身处局内,我确无良策。”   揭园紧紧攥着的手指一颤:“那……归海淙呢?”   他往前走了一步,眼眶仍是红通通的,眼神里的恳求几乎要化为实质:“能不能救他?”   面对这样的揭园,季望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语,海面上飓风呼啸,乌云低得仿佛就在海水之上,深灰的颜色让人心中一阵压抑,沉闷得难以呼吸。   一切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季望发出一声叹息:“尽我所能,你方能从这里带走一样东西。”   他朝揭园伸出手,掌心出现一尊巴掌大的木偶,雕刻精细,五官详尽,栩栩如生。   “这个人偶能够分离你们的魂魄,但要两人都自愿才行,你不妨试试用此物威胁那人,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季望说的很中肯,可揭园听得心一沉,如果他和揭暄注定只能活一个,那就用他的命多换一个人好了。   “我明白了。”他用力点了点头,“多谢。”   “世上有太多力所难及之事,即便我身为仙君,也无法改变。”季望轻轻地叹息一声,“就算我亲眼看见了自己的死,也不会更改这个决定。”   揭园抿着唇,没有回答。   “季望!季望!”少年爽朗飞扬的声音远远传来,“快看我抓到了什么!你快看呀!”   揭园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虽然是稚嫩许多,但归海淙的声音依旧好听得就像一股清泉,清冽甘甜。   “揭园。”身后季望也听到了归海淙的声音,“阿淙不会答应的。”   小小的少年长着与日后一般俊秀的模样,黑发束在脑后,脸上挂着明媚如朝阳的笑容,手里高高举着一只正扑腾着翅膀的鸟儿,兴奋地喊叫。   他远远地看着,视线逐渐模糊,可那小小少年的剪影还是那么清晰。   “我不会让他知道,那只是我的结局,与他无关。”   “那不对,他该有选择的权利。”季望不赞同地摇头。   “我要他没有负担地活下去,无论嘉荣还是柳何依,都不是他的前路。”揭园语气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他能忘了揭暄,也能忘记我。”   季望还要说什么,揭园却猛地回头,拿走他手里的木偶,匆匆道:“我该走了。”   他不想跟少年时的归海淙见面。   季望欲言又止,却还是揭园坚持的目光中落败。   周身光芒大作,北海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光芒中,揭园最后回眸去望。   那双眼睛纯净的就像天上最洁白的一朵云。   他的意识重新落入无边的黑暗。   又过了好一会儿,揭园用力睁开双眼,视线触上并不熟悉的景象。   房间的摆设精美有意境,屋中央的铜香炉燃着香,靠窗的位置放着书桌,揭园没有细看,下床穿了鞋便推开房门往外跑去。   “公子,您终于醒了?”迎面遇上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一脸惊喜地看着他说道。   “我昏睡了几日?今日是几时?”   “今日、今日是三十。”侍女被他急迫的语气吓了一跳。   距离他们逃离圣家竟已经过去了七日,紧迫的时间让揭园声音里带着焦躁:“和我一起回来的人呢?在哪里?”   “您是说长风公子吗?听说他并未上山,而是回了武家……”   没等她说下去,揭园就打断了她:“不是武长风,其他人在哪里?”   侍女却犯了难,摇头道:“奴婢不知,只知是家主大人亲自接公子回来的……”   听到这里,揭园立刻又问:“我父亲在何处?”   “家主、家主正在前厅议事。”被连连追问的小侍女吓得有些结巴,但还是很快回答了揭园。   揭园丢下她,径直往出走。   直到他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侍女才腿一软,靠在了墙上,喃喃道:“今日公子怎的如此凶,没一点笑模样——”   一路冲到前厅,揭园脑子里稀里糊涂的,等走进前厅,才发觉揭永年正和几位长者端坐着,不知在讨论什么事情。   “阿暄,你不在房里好好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揭永年注视着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语气十分温和。   他当然是来询问归海淙等人的下落,可环顾一屋子面露疑惑等着他下文的人,揭园又说不出话来了。   揭永年轻易看穿了儿子的窘迫,想了想将手里的茶放下,对几位长老歉意地笑:“大比没几日了,恐怕他是心里有些忐忑……”   大伙都是人精,立时便纷纷附和道:“人之常情嘛!”   “无妨,无妨,宥阳好不容易回来,你们父子好好说说话——”   “就是,此事回头再议!”   几个人很快离开了,偌大的前厅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人。   “阿暄,到底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等人都走了,揭永年才再次问道。   “和我一同回来的人呢?”揭园顾不上说废话,直奔主题。   揭永年一听这话,却皱起了眉头:“你出门不到一年,怎的像变了个人,行事莽撞无礼,哪里有一点未来家主的样子!”   身为揭家家主,揭永年比揭园在《捉妖记》上所见的图象要显老,但还是比本身年龄要年轻些,一身靛蓝色的长裳打眼一瞧十分低调,可细看其上却满是华丽的暗纹刺绣。   他与揭暄的长相并不相像,长方脸高鼻梁,走势平直的眉眼不笑时有些严肃,嘴唇的弧度却偏偏向下,更添几分板正。   揭暄的脸多半是肖其母。   看着眼前因为久居上位而威严十足的中年人,开口便是指责,揭园袖子下的手指紧紧地缠在一起,暗暗深吸了两口气,才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一时心急,冲撞了父亲议事,日后定会修身养性,不会再犯。”   “我对你寄予厚望,你须得谨言慎行,小心脚下每一步,否则如何光耀揭家。”揭永年继续敲打儿子,看他说得熟练,恐怕这些说辞早就说了不下百遍。   揭永年对自己儿子如此严厉,跟外界所传的宽和仁善似乎并不相符。   揭园忍着到他教训完,才再度提及来意:“父亲的话我一定谨记在心,只是随我回来的人中有一位为保护我而受伤,我实在过意不去。”   听了揭园的一番解释,揭永年仍旧眉头紧锁:“因你受伤,我本不欲过问此事,你如今穷追不舍,我便问你,你为何与妖族一路同行,还将其带回揭家?”   “你可知若是旁人得知此事,会如何议论揭家!”   他的追问似乎彻底激怒了揭永年,伴随着质问同时传来的还有拍桌子的巨响。   揭园丝毫没有被吓住,直直地回道:“有何不可?他们虽为妖族,却未行恶事,甚至对我一个捉妖师伸出援手,若非他们带我回来,或许我已经不知死在何处,您担忧的却是家族的名声?”   被揭永年质问的瞬间,他对揭家所谓的宗旨以及那些闻名在外的佳话都不禁产生了怀疑。   那些美好到底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孽子!孽子!”揭永年气得涨红了脸,又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你是要气死为父吗!你说这些话,难道是忘了曾答应过我什么了?”   答应?揭园心中一怔,揭暄答应他父亲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一时间,揭园竟不知如何回答。   可揭永年见揭园迟迟不说话,以为他是要反悔,愤怒之下,他脱口而出。   “你亲口立过誓,只要我肯放过熙和,一定会赢下这届大比,成为下一任盟主,保揭家二十年荣耀!”   “难道你要反悔不成!”   揭永年的话犹如石破天惊,将揭园心中一直疑惑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熙和不是跟揭暄大吵一架,气愤之下离开揭家的吗?怎么揭永年又说是揭暄要他放过熙和?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揭园也气愤地大声反驳。   “是!我就是反悔了,你要如何,去抓熙和不成!” 第56章   激烈的争吵声传出去,惊起庭院枝头栖息的群鸟,一时间,扑棱翅膀的杂声不断。   气得揭永年额角青筋直跳,他怒视着面前剑拔弩张的揭园,不明白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揭园理直气壮的反驳又让他无言以对。   他的儿子从小到大既早慧又听话,在他的安排下顺风顺水地长大,眼看着就要成为无人匹及的一颗新星,却突然为了那个熙和跟自己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   偏偏他子嗣缘浅,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不敢赌,只得答应。   想到这里,揭永年不由软和了语气:“阿暄,不是父亲苛责你,可走到今日,所付出的心血你最了解,实在是容不得一丝懈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万不能因一时任性而毁了家族基业啊!”   面对揭永年苦口婆心的劝诫,揭园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他更在意的是揭永年关于熙和的那番话所暗藏的意思。   难道事实并非武弘说的那样,而是揭暄主动放走了熙和?   可他的反驳没能从揭永年口中套出熙和的下落,揭园掩不住眼中的失望。   他这一沉默,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阿暄……”揭永年见揭园不说话,觉得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便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没等他开口就被打断了。   “他们到底在哪里?”既然没有熙和的线索,他也不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见揭园是油盐不进,揭永年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甚至碰倒了手边的茶杯,陶瓷的杯子摔在地上,瞬间碎裂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揭园冷着一张无畏无惧的脸,直视揭永年,轻描淡写地说道:“离大比没几天了,父亲当真要在此时与我理论?”   揭永年如此在意揭暄的名声和这次试炼大比,正正暴露了他的软肋。   看着儿子冷静的脸,揭永年满腔的怒火被堵在了胸口,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的。   对视了半天,他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命人将他们关在了后院的一间屋子里。”   揭园沉默转身,揭永年却接着说道:“你非要执迷不悟吗?”   “熙和也好,他们也罢,你为何一定要与妖族为伍,这会毁了你,毁了揭家!”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阿暄,你回头吧!”   他的语气晦涩,带着几分痛心疾首。   可揭园耳中如雷鸣巨响的却只有其中半句,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喉咙里一阵阵地发紧,他几乎不能呼吸。   熙和……是妖?   熙和怎么会是妖?   跟揭暄一同长大朝夕相处的熙和,情同手足的同门师兄弟竟然是妖,这怎么可能,揭永年怎么会允许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身边一直有妖族相伴?   还有武弘说的那个预言……   夏日灼热的太阳高悬,俯视下到处是热烈的阳光,院子里连一丝风也没有,万物的颜色都在其中变得更明艳耀眼。   没人注意到走廊角落里有只不寻常的鸟儿安静地站着,深蓝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妖又如何,人有好恶,妖就没有吗?”揭园并未回头,自顾自地说道,“我早就想问了,揭家一贯宣扬只杀恶妖,那么没做过坏事的妖为何不能结交?”   “难道只因我们是捉妖师,就该毫无缘由地厌恶所有妖族?”   “所以你所宣扬所信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获得百姓的拥戴和敬仰,换一个仁德宽厚的好名声?”   没由来的愤怒像一把野火随风而长,肆意烧毁他内心的冷静,从陷入种种迷雾到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心中积攒的情绪在这团烈火中骤然爆发。   揭园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支锋利的箭,直指揭永年的痛脚。   “别再说了!”揭永年忍无可忍地吼道,大约是外面的人也听到了父子二人的争执,整个前厅没有一点动静。   揭永年似乎是被揭园气得昏了头,不假思索地驳斥他:“什么结交!我阻拦的根本不是你和妖结交,而是你对妖族动心的丑闻!”   “当年是熙和,如今是那个归海淙,你什么时候才能改邪归正啊!”   太过激动的揭永年身子一歪,用力撑住桌子才稳住身体。   动……心?   原来揭暄喜欢熙和!   接二连三的信息仿佛地震余波,震得揭园心情激荡,同时也解开了他的许多疑惑。   夏日的空气里透着干爽的淡淡的花香,一派轻松惬意。   看着这一切的揭园却忍不住想,或许揭暄死的那一刻感受到的才是真正的轻松自由。   活着的时候不能想爱谁就爱谁,甚至为了保护喜欢的人,不惜被永远地困在这里,只有死亡能让他解脱。   揭暄的一生又何尝不像一件华丽珍贵的瓷器,外表完美精致,却没人知道他曾经历过何种破碎。   “原来喜欢妖族是家族丑闻,真是太糟了——”揭园抬头望向外面明媚灿烂的阳光,忽然轻笑一生,漫不经心地说,“可我改不了了,不如父亲将我逐出家门,以保颜面。”   讽刺的话脱口而出,揭园却没有丝毫后悔,有很大可能这是他短暂生命的最后一程,他已经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扮演好揭暄的角色了。   他的生命里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没有任何顾虑,没有冷静,没有沉稳,就只剩横冲直撞。   揭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前厅,没有留意一只鸟儿忽然飞出了走廊,消失在阳光中。   在侍女的指引下,揭园很快找到了关押归海淙等人的地方。   “公子,这间屋子被家主大人设下了禁制……”侍女觑着揭园冷漠的脸色,声音微弱地提醒道。   揭园没说话,一挥手,门上无形的禁制悄然融化,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小侍女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揭园下意识摊开自己的双手,目光闪烁。   他明明不会这些的,看来季望说的没错,他和揭暄的魂魄已经在慢慢融合了。   “你怎么才来!”随着门被轰然打开,胡骎骎抱怨的声音响起。   而同时映入揭园眼帘的景象却更让他无法冷静。   长久废置的后院偏房里灰尘扑扑,没人打扫更换的窗户也已经不透光了,导致房间里更加昏暗不见天日。   可就是这样一个会让视物变得困难的环境下,揭园还是一眼就看见屋子当中虚弱地半坐着的人。   “归海淙!”揭园大步流星地踏进屋子,几乎没有停顿,他来不及回答胡骎骎,也来不及看一看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用力握住归海淙的上臂:“你受伤了?”   “你醒了,你……没事就好。”归海淙半倚着身后斑驳掉漆的老旧柜子,仰头看他,华美的玉冠不知所踪,平时绸缎一样光滑的长发潦草地耷拉在肩膀后侧,一张脸如珠玉蒙尘,没了血色和光泽,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眼下却是重重的乌青,嘴唇边缘发白发灰,因为干涸出现裂纹。   唯有漆黑浓密的睫毛跟往常一样,扑闪扑闪,像只刚刚破茧会飞的蝶。   他可是万众瞩目像星星一样璀璨的归海淙,就像展示柜里珍贵异常的瓷器一样从来都是被好好呵护的。   却在这里,因为他,因为他,遭受这样的伤害。   “是谁?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胸口仿佛哽住一般,一股浊气在胸中四处冲撞,撞得他每一根肋骨生疼。   揭园松开手,双目通红,起身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不到,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拦住了。   “我没事。”归海淙紧紧地抱着他,脸埋在他的胸口,耍赖似地在他衣服上蹭了两下脸,声音闷闷的,“你别走。”   “是揭永年?”揭园放低了声音问道,归海淙却不回答,只是抱着他。   看起来像是很用力地抱着,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力道。   归海淙一定很累,受了伤却被关起来,不仅不能疗伤,恐怕连好好休息都不能。   揭园下意识放松了身体,任由归海淙树懒一样抱着,彼此间的呼吸和心跳都靠的很近。   屋子里有些安静,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揭园才慢慢冷静下来,他轻轻地拍了拍归海淙的背:“我扶你起来。”   “哦。”   归海淙乖乖放手,在揭园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揭园扶着他走出屋子,吩咐走廊角落战战兢兢的小侍女道:“去收拾几间客房。”   侍女唯唯诺诺地应声,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等等。”   侍女赶忙回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不必收拾客房了,就住我院子里。”   “是。”侍女恭敬地答道,“我这就去收拾。”   阳光倾泻而至,洒在归海淙苍白的脸色,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揭园扭过头:“我带你回去。”   我一定会带你回去,回到你本该属于的位置。   “你总算是回来了!”刚一踏进院子,就有人迎了上来,正是等待已久的武弘。   他有些焦灼的目光一触碰到半倚着揭园肩膀的归海淙便成了不解:“这是怎么了?归海你受伤了?”   “等会再说。”揭园敷衍地说了一句,先扶着归海淙进了自己的屋子。   “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看看武弘有什么事。”   “好。”归海淙有气无力地点头,手却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看。   看得揭园心里一颤,只好又说了句:“你听话,我马上回来。”   归海淙这才松开手,身子往后靠实了,闭上了眼睛。   揭园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声音。   “我在这里等你。” 第57章   “归海怎么受伤了?”见到揭园走过来,武弘急急地问道。   “我没来得及问,多半是揭永年动的手。”揭园语气不好,一贯最擅长控制情绪的他在看见归海淙糟糕的状态后一反常态地失控了,他自己却没有察觉,“听说你回家了?”   “我趁着你养伤的功夫回去跟我爹商议提亲的事,紧赶慢赶的,这不刚回来就听说你跟揭伯伯大吵一架,赶紧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吗?”说到这里,武弘皱起了眉,颇有几分困扰。   “你怎么就和揭伯伯吵起来了?你也不怕被他察觉!”   “对我来说,保守这个秘密已经不重要了。”相较于武弘的困扰,揭园表现得格外平静。   “你到底想做什么?万一暴露身份,阿暄怎么办?”感受到揭园突然转变的态度,武弘明显有些不安。   既然揭暄和揭永年都知道熙和是妖,那同为至交的武弘难道一点都不知情?   “武长风,你知道熙和……”   “熙和怎么了?”武弘一脸茫然无知。   揭园略一犹豫,还是道:“他有没有特别喜欢或是特别讨厌的东西?”   “特别的?我想想……”武弘挠着后脑勺,好一通思索,才慢慢说道,“熙和爱喝酒,但阿暄不喜欢,也不许他喝,讨厌的,我只知他很讨厌狸猫之类的毛茸茸的畜生。”   “我就知道这些。”   “够了,多谢。”揭园淡淡颔首。   “揭园,你怎么了,你好像很不高兴?”武弘叫住已经转过身的揭园问道。   “归海淙是我的人,就算是揭暄的父亲,也不能伤害他。”揭园的声音顿了顿,很快又响起。   “任何人都不能。”   武弘愣在原地,直到揭园的背影消失,也没有说话。   “长风师兄,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恍惚间,一个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武弘仿佛回神般慢慢转过头去看身旁扎着丫髻的粉裙少女:“就是觉得他们好像,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神神叨叨说什么呀?”   少女好奇地望向他刚刚看的方向,那里却只有明媚阳光里的一片锦葵热烈地盛开着,红的、紫的、白的。   “诶,宥阳师兄院子里的墨角兰怎么都不见了?”   “没什么,倒是你怎么过来了?”武弘摇摇头,反倒问起少女来。   “自从熙和师兄走了,宥阳师兄就不许我们随便进他院子,可我刚刚听小丫鬟们说师兄带回好几个人,我想着他好不容易归家,便来瞧瞧。”星潼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狡黠地眨了眨,露出少女的娇憨明艳。   “你还骗我?你是想偷瞧阿暄带回来的人吧!”武弘宠溺地笑了笑,抬手在星潼额头上轻敲一下。   星潼立刻抱住脑袋叫道:“你敢打我!我要让师兄给我报仇!”   说着便要往院子里跑,粉白相间的裙摆旋成一朵花。   “别!”武弘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阻拦道,“你师兄这会儿正生气呢,走,跟我去瞧瞧我给你带的及笄礼!”   小姑娘立时被转移了注意,眨巴着大眼睛:“带了什么?是贺州的珠钗还是时兴的料子?”   “你跟我走就是了,保管你满意!”武弘笑而不答,呲着一口白牙。   “走呀!快给我看!”星潼转身跑过来,拉着武弘的手,反倒成了更心急的一方。   武弘从见到这姑娘开始脸上的笑就没停过,见她主动牵手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这就带你去,你别急!”   而另一边,揭园却没有如他所说在跟武弘聊完后立刻回去,而是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咚咚咚!”   “请进!”   “揭公子,你这是——”胡尽宵和胡骎骎齐齐看向推门而入的揭园,不约而同地露出讶然来。   “您有伤在身,却因我之故遭受磋磨,我于心有愧,特来致歉。”揭园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果然胡尽宵一听这话便连连摆手:“此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听阿骎讲过,多亏了公子的搭救,否则我未必能活着逃离圣家,还未曾好好言谢,公子无需自责。”   胡骎骎紧跟着道:“虽然你们捉妖师没几个好人,但你……勉强算一个吧,谢了!”   他微微垂着眼,满脸的别扭。   胡尽宵温柔地笑着看了胡骎骎一眼:“公子莫怪,阿骎从小被我宠坏了。”   “无妨,我来还想问问关于圣家的事情。”揭园摇摇头。   “不是我,是我们。”揭园的话让胡尽宵的面色沉重了些,“圣家猎捕了许多妖族,在逃走前,我们打开了地牢的大门,所以追兵才会来的那么慢。”   果然,圣家在背后谋划着什么,揭园紧紧抿着唇。   “圣家抓了那么多妖,却没有杀你们?”   胡尽宵点头:“圣家并不是为了斩妖除魔才抓我们,他们似乎有一门可以借由妖族力量加快修炼的秘法,抓捕我们只是为了暗中修炼,增强实力。”   “否则阿骎和那位若木公子也不会这么容易救出我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圣景一为何要残忍杀害嘉荣?   揭园忍不住蹙眉。   “可他杀了那个姐姐!”胡骎骎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处,主动提及嘉荣的死。   胡尽宵有些疑惑地想了想:“会不会是有别的原因,让他决心要杀那位小姐呢?”   别的原因……除了邪恶的修炼之法,还会有什么原因,可只是修炼,根本不用杀嘉荣。   “算了。”心里实在太乱,揭园转而问道,“圣家的修炼之法我们有办法向世人证明吗?”   “很难,就算我能找来逃出的同类,凭借圣家的声望,我们很难取信于人。”胡尽宵表情为难,紧接着又担忧地望向他,“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别的?”   “别的?”揭园一愣。   “在赶赴此地途中,长风公子曾说过,以圣家的行事作风,绝不会放过这个抹黑你的机会,你二人造访圣家,圣家失火,而被其关押的妖却同你们一起回到了揭家。”胡尽宵忧心忡忡地说道。   “一旦圣家放出风声,揭家定然难逃诘问,到时候,所有的错都会栽在你身上,你的名声和清誉……恐怕将一朝毁之。”   试炼大比近在眉睫,揭家从揭暄一出世便在为这个家主唯一的孩子造势,整整十八年,到了撷取果实的时刻,却遭逢大难,整个家族几近覆灭。   那么当年,揭暄的死,是圣家动的手吗?   越靠近真相,揭园越觉得真相不会美好,真相往往是残酷,是血淋淋的。   更何况这本就是以血铸就的过去。   “我不在意。”他不过是在幻境里做了半个月的揭暄,就听到无数人对他名声的赞扬和担忧。   揭宥阳好像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行走的招牌。   那么顶着这个名字活着的那个人,他真的快乐吗?他真的那么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人都死了,名声或是清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揭暄的家人、师兄弟甚至是竞争者,他们眼里看到的是真正的揭暄吗?   完美的形象和名望成了揭暄挣不开的枷锁,他到底是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   浓重的悲哀和窒息扑面而来,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感受,还是揭暄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在意。”   胡尽宵惊讶于他奇怪的语气,下意识选择了沉默。   反倒是心思单纯的胡骎骎没什么所谓地附和道:“就是,管别人怎么想,自己开心最重要!”   他没心没肺的话缓和了屋里的气氛,揭园也跟着心里一轻。   难怪后来的胡骎骎成了最桀骜不驯又广受粉丝喜爱的洒脱大明星。   “对了,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我?”胡骎骎一脸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看看揭园又看看胡尽宵。   “对。”揭园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胡骎骎瞥一眼同样茫然的父亲,只好不情愿地凑过来:“什么事啊?”   “长风说若木公子最怕狸猫那样毛茸茸的,你说是不是真的?”揭园微微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神秘。   “当真?”胡骎骎眼睛一亮,连忙追问。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揭园避而不答。   胡骎骎耐不住性子,立刻应道:“成,我去试试!”   “试到了记得告诉我。”揭园叮嘱他。   “没问题!”   “你们在这里好生歇息,若是有什么不妥,便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就不打扰了。”揭园见胡骎骎答应得痛快,放下心来,起身告辞道。   胡尽宵连忙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口:“还要多谢公子的照拂。”   听到这话,揭园忽地顿住,转身问道:“胡先生,我可否多问一句?”   “公子请问。”   “您为何庇护南临百姓多年,从未离开?”   胡尽宵有些意外,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他们相信我,相信我会保护他们,我受了他们的供奉和香火,就该当还以太平。”   “仅是如此?”揭园惊讶于他简单的回答。   “不只,其实我是逃到南临的,藏身于破庙,饥肠辘辘,那一夜,我本想吃了那个农夫果腹,可他却诚心祈祷,献上食物。”胡尽宵眼中浮现追忆和恍然,像是重新回到那一夜的庙中。   “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我。”   揭园搭在木门上的手轻轻一用力,门缓慢打开,阳光洒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生命,需要一点光亮才能继续。 第58章   “你好慢。”   揭园尽量放轻手脚,但归海淙还是立刻就被惊醒了。   “抱歉,吵醒你了。”揭园慢慢合上了门。   “武弘找你什么事?”归海淙伸手揉着惺忪的眼睛,目光却黏黏糊糊地粘在他身上。   揭园转身走向归海淙:“他看到你受伤了有点担心。”   “就为这个?”归海淙撑着床坐起来,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他还特地跑一趟。”   揭园已经走到床边,看着归海淙憔悴的脸,先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不只,他是因为我跟揭永年吵架才来找我的。”   “揭永年?揭暄的父亲?你们怎么会吵架?”   “他说我把你们带回来会毁了揭暄的名声,毁了揭家一切的努力,我不同意他的说法。”揭园简单概括了两人争吵的内容。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是捉妖师,从一出生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后面那句话归海淙说的格外慢,慢的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推敲后才说出来的,都不符合他的性子。   “我算什么捉妖师,不过是沾了点血脉而已。”感受到归海淙的忐忑,揭园故意口吻随意,“我只是看不惯他把名声看得比儿子的命还重。”   揭园避开了他的问题,他想问的并不是揭园对这件事的看法,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揭园是不是介意自己妖族的身份。   归海淙伸手去够揭园的手,揭园的手心很凉,不像这个天气该有的温度,让归海淙没由来的心里一紧。   “你手好凉,是不是那天受的伤还没好?”   即使经历了许多,揭园还是不习惯突然的身体触碰,下意识挣了挣,没能挣开:“我没受什么伤。”   归海淙却不信,以为他是在安抚自己:“你以后不要帮我挡剑,也不要帮别人,我会心疼,心疼得睡不着!”   这话带着些天真,揭园忍不住扯动唇角,又很快平复。   他根本不是因为帮归海淙挡那一下偷袭受伤吐血,而是因为别的。   每一件事情都在提醒他,他的时间不多了。   望着归海淙微微上扬的眼睛,揭园只觉得喉咙仿佛被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或许,他要再一次失约了。   五年前的那次失约,他等来的是父亲的死,五年后的今天,他想用失约换归海淙活下去。   “我说错话了?”归海淙用那双噙着一汪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眼角的泪痣像它的主人一样可怜巴巴的,“你怎么不理我?”   他的心猛地一颤,变得异常柔软,归海淙就是有某种魔力,能够轻易把他早已磨炼得无比坚硬的心脏重新变成一颗普通人的心脏。   连痛感都变得那么清晰。   “没有。”揭园低头看着归海淙,慢慢扬起了唇,“我听你的。”   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笑容,可归海淙却看呆了,他第一次知道揭园笑起来,右嘴角的梨涡会变得更深,成了一个深深的酒窝。   太好看了,他无数次幻想过揭园笑起来的样子,骄傲的,矜持的,冷漠的,就是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样温柔缱绻的真正的笑。   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笑容。   晨星般明亮的眼睛半弯着,一张娃娃脸没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显得有些青涩,可那湖水般宁静温润的笑意却一点点沁到了眼睛深处。   仿佛难得一见的优昙盛开,即便经历过千百次的想象,也远没有亲眼所见那般惊艳。   归海淙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薄薄的耳垂边缘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很快便越过耳缘,波及双颊,又一路向下,蔓延到了脖颈。   不多时,他自领口以上便红成一片,活像是在蒸锅上蒸熟的螃蟹。   “你……”揭园慢慢收敛了笑容。   “好烫!”没等他开口提醒,归海淙先被自己脸上灼热的温度吓了一大跳。   揭园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归海淙双手搓着自己脸颊的滑稽模样:“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归海淙一边搓着脸颊降温,一边嘟囔道:“谁让你好看到犯规了啊!”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是刻意说得含糊其辞,可一向耳尖的揭园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归海淙孩子似的不设城府让揭园的心软成了一团泥,却也让他的那些话开不了口。   以归海淙的脾气,恐怕没办法接受他所设想的最佳解决方案,也不可能认同他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淡淡的笑容下面,悲伤、怅然、不安和心痛,种种不同的情绪混杂在一处,他的心仿佛成了染缸。   他是真心去笑的,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归海淙,你过去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没能做成的事?”这个问题放在此刻其实有点突兀,可一想到自己很大可能无法离开幻境,他不由地问出了口,或许在最后的时间里,他能给归海淙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   而不是悲伤痛苦或者被伤害的过去。   可归海淙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憧憬,而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表情,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概括,那么他会选择“释怀”。   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本来是有的,不过,你已经帮我做到了。”归海淙看过来,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着琥珀色的光泽,微微上挑的眼尾略显慵懒,还带着几分无辜的意味。   “做到了?”他做到了什么?他怎么不知道,揭园不解地瞪圆了眼睛。   “在终于明白我和揭暄之间的距离以后,我一直很想光明正大地走进这里看一看。”归海淙握着他的手,大而温热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声音平缓,像潺潺流淌的山溪,“可我知道,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一个人欢迎我,也没有人会接纳我。”   “所以我留在了晏景山,那是这座城里距离揭暄最遥远的地方,也是我能离他最近的地方。”   “其实昨天护送你回来,我不是不能带着他们离开揭家,但我心里突然就有个念头,我想留下来。”   “就算揭永年出手打伤我,我还是想留下来,一是因为你在这里,二是……我也想知道,会不会不一样。”   最后半句,归海淙说得有些含糊,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揭园一下就听懂了。   人的情感在某一刻总是惊人的相似,即便内心清楚地知道,可还是会不可避免想要一些证明,一些独一无二。   他知道归海淙想听什么。   昏睡的时候,在北海的海岸边,听着奔腾不息的海浪声,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归海淙肯定见过揭暄了。   连武弘都发现了,归海淙没道理不知道揭暄的存在。   他还记得自己问过归海淙的话。   一千年都没想明白的事,为什么短短几天就想通了?一直没放下的人突然就放下了。   而且态度那么肯定,那么坚决。   除非归海淙已经见过揭暄了,否则揭园找不出第二个解释。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随之而来的念头是,既然见过了,归海淙为什么从未跟他提过?归海淙知道揭暄是为了复活而来吗?   归海淙知道复活揭暄的代价是什么吗?   重重疑问堆在心里,归海淙仰面望过来亮晶晶的眼睛却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他怕伤了归海淙,也怕得到的不是他要的答案。   见揭园始终没有说话,琥珀色眼眸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最终归海淙勉强地笑了笑:“我就是随口一说……”   天籁般的嗓音里仿佛含着无限的委屈。   “不一样,你是妖,你也是归海淙。”揭园忽然反手握住归海淙想要抽离的手,“是我喜欢的人。”   是我喜欢的人,短短六个字,却像什么神圣的宣言似的,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穿越千年的时间,将他从混沌的泥沼中一把拽了出来。   鼻子酸酸的,温热的液体一瞬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归海淙用力地眨着眼睛,抿着嘴唇挤出一个哭模样的笑,他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刚刚搓揉的绯红,此刻因为情绪激动变得更红了。   “揭园——”归海淙带着哭腔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扑在揭园怀里不撒手了。   压抑的抽泣声很快响起。   他等这一天这句话,等眼前这个人,等的太久了,漫长的生命里,身边走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停留,也没有一个人走进过他心里。   直到有一天,他一开门,竟然见到一张记忆里始终清晰的脸,那一刻,他的心像是活过来了。   明明知道不是一个人,明明是完全不相同的脾气性格,可那一刻为揭园跳动的心却是真的,尤其是当揭园为了救他奋不顾身被推倒的瞬间,他的心几乎跳漏了一拍。   除了季望,从来没有人那么为过他。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对这个顶着和揭暄几乎一样的脸的人生出了好奇、在意和担心。   他忍不住地靠近揭园,帮助他,了解他,直到喜欢上他。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不一样的,他对揭暄是索取,对揭园却是付出。   在不知不觉间,他才真正地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可他喜欢的这个人,总是冷着脸,一双杏眼跟结了冰似的,看谁都是不带感情的。   更何况揭园还是个捉妖师,他不由地望而却步,生怕走了老路,重蹈覆辙。   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归海淙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该如何说,是开心还是委屈,又或是感激。   老天爷终究还是厚待他的。 第59章   衣襟被眼泪打湿,揭园只觉得胸口那块皮肤被灼得滚烫。   归海淙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这么大的个子,怎么这么爱哭?”揭园的语气有些无奈,又藏着几分连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宠溺。   “谁哭了?”归海淙一抽鼻子,抵死不认,强辩道:“我是扯着伤口疼的!”   说受伤疼哭的总比因为听了一句喜欢就痛哭流涕的要好听点,他好歹算个顶流明星,要面子着呢!   “现在还疼吗?”垂眸盯着归海淙仍旧通红的耳侧,揭园没有戳破他的虚张声势。   “不太疼了。”归海淙慢慢抬头,纤长的睫毛被打湿成一小撮一小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微微挡住了瞳孔,但脸上的表情还算恢复了平静。   “那我们说点正事。”揭园心里暗暗一松,正色道。   “什么正事?”归海淙抬手用手背擦拭湿润的眼角。   揭园微微抬起眼皮看他的眼睛:“胡尽宵告诉我,圣家抓妖是为了用邪法加快弟子的修炼,你听着不耳熟吗?”   归海淙的手一顿,然后放下,露出诧异的目光:“这不是……”   “揭家当年的罪名。”后半句揭园替他说了,继而又道,“我怀疑当年揭暄会不会也发现了这件事,圣家为了灭口杀了他又把罪名栽赃在揭家头上,借机除掉了揭家。”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可归海淙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可我记得,揭暄死在了试炼大比中,圣家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在明确规定点到为止的试炼比试中杀人,还是那么多人,虽然互为竞争关系,但表面的和平也一直维持着,是什么让圣家不顾一切撕破了脸,痛下杀手呢?   “难道……”听了归海淙的话,揭园不由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圣家有把握能一举拿下揭家,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有底气动手呢?”归海淙眼露不解。   “恐怕只有到了大比那天,我们才能知道答案了,至少这一次我们心里有数,不会那么容易让圣家得逞。”揭园同样想不明白,反正到了那天,什么真相都会自己浮上水面的。   按照历来的规矩,这一次的大比将会在他们扶丘山举办,在他们回来之前,揭家上下早就已经开始准备大比的事项了。   也就是说,当年圣家前来参加大比,不但在比试里杀了揭家最有天赋的未来继承人,还把扶丘山给屠了。   在别人的地界屠山,圣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揭园不由想起圣后川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又想到圣景一的声音。   “我会堂堂正正地赢他!”   真的是他杀了揭暄吗?   “可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打破幻境离开这里。”归海淙苦恼的声音响起,惊得揭园心头猛地一颤。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你先养好伤再说,大比也没几天了。”揭园语速有些快,快的归海淙来不及反应,他便丢下一句“我去换身衣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留下归海淙茫然地对着空气:“可这里不是你的房间吗?”   要换衣服也是在这里换啊。   不过已经逃跑似地沿着长廊走出一段的揭园是听不到了,直到走到拐角处,揭园才停下来,扶着廊柱喘了口气。   他的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继续待在那里会不会露馅。   距离大比只剩七天了,他不能让最后的七天里全是两个人的争吵、不理解和误会。   揭园转身背靠着廊柱背阴的那块,心里五味杂陈,好半天才直起身子。   就在站直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前额一直钻到后脑,紧接着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从鼻子流出来。   他伸手一摸,殷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公子!您怎么……我给您擦擦!”一旁路过的小侍女惊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块洁白的手绢便给他擦拭血迹。   “我自己来。”公子伸手接过手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血迹,“碧梧,你可知长风在何处?”   “长风公子正同星潼小姐在双星苑,说是给星潼小姐带了及笄礼。”碧梧低垂着头说道。   “今日是几时?”公子又问。   “公子……”碧梧眼中闪过一抹困惑,但还是答道,“今日三十了。”   “三十……”盛夏的阳光灼热耀眼,他眯起眼睛缓解那股酸胀感。   好半天,碧梧才听到公子的下半句话。   “你去开了库房,我要取几样东西。”   碧梧无声地吐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柔柔地应道:“是。”   谁都知道出远门的公子好不容易回来,却是受了伤昏着被抬回来的,一醒来就先跟家主吵了一架,脸色也与往日不同,格外的冷硬,让人瞧着就不寒而栗。   盛夏的天,她想着姐妹们间传的话迎面却撞上公子,不由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幸好公子这会儿似乎平复了心情,好说话多了。   只是玉桂明明同她说,公子早上问过她日子了,怎么这会儿又问了一遍呢?   碧梧来不及多想,喊了几个人跟着公子去库房取东西。   而不远处鸟语花香的双星苑里,星潼正睁圆了一双大眼睛瞪着面前摆满的桌子,表情震惊而疑惑。   “这都是……什么?”   “都是好东西,你看,这是百和山的虎皮,这是一条百年蟒蛇的内丹,还有这个,就更珍贵了,这可是上千年的灵芝,我特地给你寻来的!”武弘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物件如数家珍。   “虽说这些珍品得之不易,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你可别哭啊!”   看来他对自己准备的这份大礼是相当满意,可收礼的人眼珠子半天没转动,半晌,才憋出一句:“就这些,没别的了?”   她心心念念的时兴料子、珠花手串呢?   武弘傻愣愣地一摊手:“都在这里了!”   星潼顿时不乐意了,眼睛往旁边飘,撅起嘴唇抱怨道:“我一个姑娘家,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武弘没料到自己精心挑选的东西,星潼竟然一样都不喜欢,一下就愣住了。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星潼……”好不容易武弘鼓起勇气,刚喊了一声名字就被院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找到你们了。”熟悉的声音响起,穿过花丛,拂过水面,传到两人耳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闻声望去。   “师兄!”星潼雀跃地欢呼一声,欢快地奔向来人,“师兄我总算见着你了,你的伤好了么?”   望着欢呼雀跃跑过来珠圆玉润的的小姑娘,他的眼神未语先柔了几分。   多少年了,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一见故人。   他轻轻揽住刚及自己肩头的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红木匣子递给她,温声道:“出门在外,错过了你的及笄礼,这是师兄补给你的。”   星潼接过匣子便打开了,里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支镶珍珠莲花簪,花心的珍珠有莲子米大小,圆润透亮,闪着莹白的光泽,一看就是珍品。   “好漂亮的莲花簪!”星潼双颊浮上惊喜的红晕,拿着发簪爱不释手。   武弘此时也跑到了两人近前,看着眼前的景象讪讪地不知道该说啥。   “长风,你与星潼自小青梅竹马,片刻前我代你向揭家提亲,父亲已经答应,七月初二为黄道吉日,宜嫁娶,婚期便定在那日,武家离得近,两日足够他们赶到了。”   “你——”   “师兄!”两人脸上同时绽开惊讶的神色,不同的是,星潼很快变成了羞怯,而武弘眼中则闪过一丝不确定。   “阿暄?”   “嗯,我不要你的却云。”揭暄淡淡地笑着,眼底黯淡,“可你一定记得,用它保护好星潼。”   “一定!我会用我的命保护星潼的!”武弘激动得眼睛都红了,狠狠地点着头,又加了一句,“还有你!我一定会的!”   揭暄笑着点了点头。   “我要成亲了!我要娶星潼了!”武弘红着眼睛一把打横抱起星潼转圈,粉的白的裙摆铺展开来,成了一个圆满的形状,仿佛盛开。   仿佛美好的明亮的未来。   揭暄看着,抬手拂过眼尾,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湛蓝的天幕布满被蓝色渲染的流云,挤挤攘攘,边缘倾泻出偏移的光,与群峰的交界处是被挤到一边的绚丽云霞。   那么平凡又那么珍贵。   “总之,这两日你们便好好准备成亲事宜,尤其是长风你,不可懈怠。”   “遵命!”武弘将星潼轻轻放下,笑嘻嘻地喊道。   他们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眼睛里装着彼此,这便最好的了。   钻心的疼痛始终没有消退,就像来自灵魂深处,揭暄没再说什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星苑。   他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知春堂,撑着一口气扶着走廊的栏杆缓慢走着。   偏偏迎面一个人撞过来,不偏不倚撞在他怀里。   “唔!”揭园闷哼一声,低头望去,正好对上来人抬头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交,疑惑、惊讶、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流星一样划过,让人捉摸不定。   在两人无暇顾及的地方,一只毛茸茸的棕红色影子一闪而过,窜进了茂盛的灌木丛。   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若木有些慌乱地站直了身体,往后退一步,垂头拱手道:“一时不慎,冲撞了揭公子,实在抱歉。”   说完,他低着头就要离开,却被拦住。   “等等!” 第60章   “揭公子还有事?”若木声音低沉地问道。   “你……”揭暄语气很是迟疑,像是拿不定主意似地犹豫着。   直到若木等得有几分焦灼时,揭暄才终于又开口。   只是这一回,他似乎笃定许多。   “熙和。”   这个事隔经年,好像早已泯灭在他生命里的名字一出口,四周的空气一瞬间凝固了。   那些鸟叫虫鸣、风声人声都在顷刻间被拉远,远到无法听见。   若是说见到星潼是从未想过还能见故人,那么见到眼前这人,却是朝思暮想也不敢见的。   他又叫了一遍:“熙和。”   声线微微颤抖,像是走在独木桥上,小心翼翼。   若木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可他还是僵着面孔故作不解:“揭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是……”   “你是熙和。”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揭暄很轻却很笃定地重复道,同时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原来是你,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们从襁褓时便在一处,整整十六年光阴,感情更甚同胞兄弟,彼此间仿佛有了感应。   即便过去千年,可对于他而言,不过才分别两年,他怎么会认不出?   见无法再否认,若木陷入了沉默,消极应对。   “为什么?”揭暄盯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脸,眼底泛红,“为什么?”   面对揭暄悲伤的目光,熙和只勉强撑了半刻,便溃不成军。   他痛苦地回答道:“因为我想你,这么多年的每一刻我都在想你!”   “为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他发狂似地抓住揭暄的肩膀,眼里尽是鲜红的血丝,“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是因为我离开了你才会死对不对!是我害死了你!”熙和嘶吼着,却转瞬又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嚎叫。   “都怪我!死的明明应该是我!应该是我!”他一下一下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   “熙和!”揭暄伸手阻止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熙和脸上露出几近癫狂的表情。   “没事的,你看,我给你布置了这一切,所有的一切,你在意的、放不下的人还有物,都在这里,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身体里的人还有这里,你想做什么?”听到他的话,揭暄忍不住皱眉。   在认出熙和的瞬间,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幻境出自谁手,也猜到了自己为何还能苏醒。   只有熙和会花费心血做这件事。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再等一等,再等等。”熙和双眼通红,却努力挤出安抚的笑容,“没关系的,我很有耐心,已经等了一千年,只要再等几日……”   等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揭暄一着急,剧烈的头痛顿时卷土重来,疼得他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可他仍旧没有放弃劝阻。   “熙和,不管你在做什么,都得停下来,那是不对的!”   “我是对的!”熙和一声大吼,打断了他,“我要让一切回到正轨,大比的赢家、下一任家主、盟主之位,这些本该属于你,是他们抢走了属于你的东西!”   “他们竟敢!”   “他们该死!”   仿佛从齿缝中生挤出来,和着血和肉,带着恨意的话语,一句句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揭暄的脸色一下变得灰暗无比,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倚着栏杆,声音嘶哑:“你做了什么,你、你杀了谁?”   发狂的熙和突然沉默,他用猩红的眼睛望向揭暄,然后靠近,手指轻柔又小心地抚摸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一寸一寸,像抚摸失而复得的珍宝。   “阿暄,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回到原位,你还是你,风华无双的揭家小天师,众人爱戴的宥阳公子,什么都不会改变。”   “什么都变了,回不去的,你不要再错下去了。”尽管眼前形容癫狂的人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安静沉稳的熙和有出入,可揭暄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真的坏人恶语相向,“这世间的事循环往复,非人力可更改,顺其自然不好吗?”   “不好!”熙和却完全听不进去,再度拔高声音,“我不信命,若你的命不好,就用我的命来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在知道揭暄对他的好只是为了拿自己挡劫后,他几乎当即就疯了,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传闻,跑去质问揭暄,可揭园只是略一犹豫,眼神里连惊讶都没有,反倒有种等了很久的释然。   他说“是”,他说“我就是为了活下去才对你好的”。   揭暄说了,他就信了。   他从来没有对揭暄发过火,却在亲耳听到揭暄承认后情绪失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揭暄通红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泪流满面的糟糕模样。   “啊!”熙和猛地跪倒在地,痛苦万分,“说好……我可以替你挡劫的啊!为什么死的是你!为什么!”   “因为他是骗你的。”一道清冷的声音飘忽落下,熙和一惊,倏地抬起眼睛。   眼前的揭暄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温柔悲伤被冷漠所取代。   此时的天色彻底黑了,映着深蓝发黑的夜幕,他的眼睛透亮的像星星。   “你——”   “根本没有道士的预言一说,他为了逼你离开,演了一出戏,你傻么?”灿若晨星的眼睛冷冷地看过来,带着嘲讽,“如此拙劣漏洞百出的谎话你竟然信了!”   “不!不!”否认、震惊、痛苦交织,熙和摇着头拼命后退,仿佛这样就能远离悲剧的真相,“不会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揭园却步步紧逼,薄唇轻启,抛出杀人不见血的利器:“他当然是……为了保你的命。”   “你什么意思!”熙和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拎着揭园的衣领,眼底红的仿佛要流出鲜血,“他为什么!”   揭园丝毫没有被他的可怖模样吓到,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领的褶皱。   “你把我算计至此,我为何要告诉你?”   熙和这时也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温和有礼的揭暄,而是冷静聪明的揭园。   他很快打起精神,收拾了自己的失态。   “你想要什么?”   “你精心谋划了所有的事情,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揭园的目光越过熙和的脸,一直望向虚无缥缈的远处。   “我想要什么。”   “你想知道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不出他所料,熙和的确对他的情况十分了解,可熙和的声音并没有停止。   他接着说了下去,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丝上扬的笑意:“那真相和归海淙的命,你会选哪一个?”   那是十足的讽刺。   看来熙和对自己刚刚的嘲讽很不满。   寂静的院子里,只有风吹动树丛的沙沙声,两个人像雕塑一般静止不动。   过了很久之后,揭园拖在身后长长的影子突然动了一下,熙和却没等来想象中的选择结果。   “呵。”揭园只是很低地笑了一声,“真相……和他的命,我都不会放弃。”   这样的回答显然出乎熙和意料,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要说话就又被打断。   “我有的选,你恐怕没有。”   “揭暄的命,你敢赌吗?”   短短两句话,揭园说得轻飘飘的,熙和听得却心里一沉。   难道揭园发现了什么?   “你要用我的命换他的,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熙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装傻道。   “听不懂是你自己的问题,既然协商失败,那我、归海淙还有揭暄就一起死。”揭园完全不吃他这一套,不躲不闪,直击他的命脉,“我也姓揭,别的做不到,拖他一起死我还是有把握的。”   “就看你……要不要跟我赌?”   揭园丢下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或许揭园就是在诈他,或许揭园并没有把握,可——   “我答应你!”熙和高声喊道。   揭园的背影应声一顿,随后立即转过身,没有犹豫地问出了埋藏心底五年之久的问题。   “是谁杀了我父亲?”   在他努力克制的凝视中,熙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是我杀的。”   像是等待了很久那颗抛向井中的石子,终于砸进水面发出清脆的一声。   “叮咚!”   过于直白的语言几乎不需要任何理解,短短四个字,揭园听的清楚明白。   可他又不懂,纠缠他整整五年的梦魇,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父亲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一句轻飘飘的话概括了。   揭园垂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他拼命掐着逐渐熟悉的那块平整的皮肤,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杀他?”   事实上,他的气息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沉稳镇定,眼底一片殷红始终没有散去,颈间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不断起伏,突起的喉结随着说话的动作上下滚动。   这一切无一不在昭示着,他快要疯了。   熙和不回答。   “到底为什么!”   那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缓缓出现在揭园手掌中,他的声音愈发阴冷。   “熙和,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吗?”   随着人偶的出现,熙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   这是什么东西?上面的气息不仅强盛,而且完全不属于他的幻境!   这人偶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深褐色的瞳孔猛地缩小如针尖,映照出深深的惶恐。   或许,揭园真的有可能毁了他的谋划! 第61章   “我本不想杀他。”熙和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眉头紧锁,“可他发现了阿暄的存在。”   竟然是……因为揭暄!揭园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但熙和的表情转而变得强硬起来:“阻拦我的人、伤害阿暄的人、背叛阿暄的人,都该死!”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杀了他。”   “啊!”   揭园一拳砸在了厚重的廊柱上,坚实的深色木材顿时留下一个深深的拳印。   可很快他却笑了起来,一声一声地大笑着,漆黑的碎发散落在鬓边,遮挡住了他的眼睛。   “哈、哈哈——”   望着揭园仿佛失去理智般的行为,熙和眼神沉沉,却没有说话。   揭园仍然在笑,笑得眼角湿润,他边笑边看着沉默的熙和。   “太可笑了,哈哈哈!”   “若是伤害揭暄的人都该死,你为何苟活了千年?”   “你还真是愚蠢,枉费揭暄的心血。”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熙和听不懂的话,可言辞中的嘲讽和轻蔑无比清晰。   熙和急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你猜揭暄是什么时候发现你是妖的?”揭园掖了掖眼角的泪,语气像极了上课时提问的孩子,“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你的?”   “你、你说什么!”熙和猛地退了一大步,平凡的五官组成一个震惊且呆滞的表情,紧接着他否认般地摇起了头,“不、不、不是的!”   “一个背负着满门希望的天才捉妖师,一身清白,没有任何能被人诟病的污点,却在最辉煌的年纪,爱上了一个妖,更糟的是,对他寄予厚望素来严苛的父亲最先发觉了此事。”   熙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有一把大火正在焚烧他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揭园则不遗余力地给这把火添柴加薪:“我听说你是揭永年捡回来的,和揭暄一同长大,你应该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或者说,以揭永年的为人,他会放任你活着离开扶丘山吗?”   不,不会的!他当然不会!   整个揭家,没有人不清楚,揭永年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为的就是揭暄能顺顺利利地成为他的接班人。   他怎么会允许自己活着?   “是、是阿暄——”熙和颤抖着声音。   “当然是他,他怎么舍得你死?”   “他想方设法编出一个谣言,传到你的耳朵里,引你与他反目,毫无负担地离开,而他,独自扛下了全部责任。”   “多么美好的故事。”揭园拍了拍手掌,冷声道,“只可惜,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熙和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明明生活了十六年,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样的话,可突然间就接连听到有人偷偷议论。   明明是连只小兔子都不会误伤的人,却在被他质问时没有反驳,没有解释,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从小到大都没有吵过架,第一次听到揭暄对他大吼,让他滚得远远的,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竟然就相信了。   如果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如果他知道等他再回来见到的是一座荒山,如果他知道——   他恨不得能杀了自己!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用我的命偿还你父亲,只要你答应不阻止我复活阿暄,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短时间内得知了太多事情的熙和思维有些混乱,可他仍然记得最重要的事。   “归海淙,我也会让他离开,完好无损!”   “只要、只要能让阿暄回来,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给你!”   揭园垂眸望着熙和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一双手,仿佛溺水之人用尽力气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忽然想起季望说过的话,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难以改变。   可有些事情即便只有一线希望,也有人选择拼命去改变。   不知怎么的,揭园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同病相怜,他曾经也有许多想改变的事情,可最终他没能做到。   此刻他得到了父亲死亡的真相,给归海淙争取到活下去的机会,甚至可以为父亲报仇。   怎么说,他这条命真是值了。   可为什么,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在他了无生趣的时候,他活的安稳平常,可在他寻寻觅觅后遇到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时,老天爷却不给他活路。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不遂人愿吧。   愤恨、悲伤、侥幸、无奈和怅惘通通被揉进一团面里,成了不同的滋味。   复杂而难言的滋味让他不顾一切地将所知道的用最残忍的话语说了出来,看到熙和同样痛苦而绝望的神情,他竟然觉得痛快。   他不是揭暄,跟揭暄有着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他做不到为了让其他人好过而独自承受所有的痛苦,他是自己痛要让别人更痛的那种人。   可另一方面,当他从揭永年和武弘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时,又不能控制地同情这个太过善良的人。   揭暄到死都没有把那份爱宣之于口,保住了父亲和揭家的颜面,也护住了熙和的命,那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局面,唯有对他自己,是残忍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揭园最终问道。   熙和精神一震,这句话仿佛是答应的信号,他迫不及待地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待就够了!”   “只要……等待就好了。”揭园下意识重复道,但立刻,他就松懈下来般道,“我知道了。”   五年来,他一直用学习、打工、实验填满自己的生活,精确地计算每一分钟的使用,对时间的把控精准到严苛,从不给自己留空闲,就像跑轮上的仓鼠,没有一刻是停下的。   现在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机,他却只需要等待了。   命运真是荒诞得让人发笑。   揭园回到房间的时候,归海淙已经睡熟了,唯有桌上一盏烛火无声地燃着,小小的火苗随着开门透进的微风轻轻摇曳,映照出一张睡得安稳无害的面孔。   长长的睫毛低垂,投下黑色的影子,嘴唇微微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仿佛在做着什么甜美的梦,即便是平躺着,五官依旧立体而完美。   揭园的目光细细描摹过这张好像早已经刻在心里的脸,当生命短暂得如同蜉蝣一般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时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看了不知多久,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睡到了里侧,一点一点挪动,最终,倚在归海淙的怀里。   他以为这一晚会很漫长,如同以往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   可实际上,嗅着归海淙身上淡淡的味道,他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夜渐渐深了,天幕变作沉黑色,白日里安静的虫鸟趁着静谧的夜开始奏曲,此起彼伏,轻灵有趣。   “呃!”   好像睡了一个世纪似的,从朦胧的困意中醒来时,揭园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松软的,可一睁眼便对上单手撑着下巴望向自己的归海淙的眼睛,他顿时一个激灵叫出了声。   “你——”   “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好困,不小心就睡着了。”归海淙苦恼地皱着眉,像个不识愁滋味的懵懂少年。   “是我回来得太晚了,还好没有吵到你休息。”说到这里,揭园反应过来,又问,“你怎么不去你的房间睡?”   昨日他明明吩咐过侍女给几人收拾房间,没道理只给胡骎骎父子和熙和收拾了房间。   “我要等你回来啊!”大概是保持一个姿势有些累了,归海淙抻着上半身舒展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不过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让人等他的滋味了,他从来不迟到的。   可归海淙这句话也让他立刻想起昨日他为何突然落荒而逃,揭园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对了,刚刚有侍女过来找你,说揭家上下都在忙着武长风成亲的事,要你去拿主意。”归海淙说着忽然迅速靠近揭园,琥珀色的瞳孔像两颗漂亮的玻璃珠,晶莹剔透地闪着神秘的光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武长风要成亲了么?”   “嗯对,他、他……要成亲了。”揭园下意识躲开了归海淙的注视,视线划过窗边,阳光明媚,他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还真是稀奇。   “他竟然要成亲了!”归海淙吃惊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得去瞧瞧!”   说完他旋风似地跳下床,朝外跑去。   “穿鞋!”揭园跟着坐起身,提醒道。   碧青色的身影来去如风,匆匆趿拉了鞋子,便又跑了出去。   揭园望着那奔跑在阳光里,随意束着长发,衣袂翻飞的背影,仿佛天上的一朵云,海里的一尾浪,那么高兴,那么自由自在。   他忍不住笑了笑,原来看着归海淙的心情跟看着天上漂浮的云,那么的像。   揭园起身换了衣服,刚走出房间便被一直等待的胡骎骎给堵住了。   “还真给你说对了,若木当真害怕!”他环抱双臂,志得意满地道,“昨日你是没瞧见,他给我吓得那惊慌失措的傻样!好笑极了!”   揭园点点头:“不然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其实在季望告诉他那个人就在幻境里之前他就开始怀疑若木的身份了,出于对自己直觉的信任,他总是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若木有哪里不对。   直到从圣家逃离的那一夜,他产生了非常现实的疑问,若木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太过配合了,甚至放弃了为嘉荣报仇的初衷,跟着他们回了揭家。   仇恨不会轻易消散,除非他爱的人不在圣家,而在揭家。 第62章   整座扶丘山上上下下没日没夜忙碌了两日,武家的人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两家人为了这场大婚聚在一起。   前往喜堂之前,揭园去书房见了揭永年,揭永年正站在书桌前练字。   “你此时不是该在喜堂招呼宾客,怎么来我这里?”缓了两日,揭永年的情绪看着好多了,没有一上来就训斥他。   今日是武弘和星潼的大婚日子,揭园没有再一次说些不中听的话激怒揭永年,而是从怀里掏出那枚剑穗递了过去:“我在贺州南临,遇到一位自称芸娘的女子,他听说我是揭家之人,将这剑穗托付给我,希望我帮她转交给你。”   揭永年写字的手缓缓停下,他撂了笔,目光落在揭园手里,慢慢凝住了。   却没有伸手接过剑穗,而是问道:“芸娘她……没说别的?”   “她说,没怨过您,您也不欠她的。”揭园复述着芸娘的话,他一信守承诺,尽管第一天就跟揭永年闹了个不欢而散,但该带到的话和东西,他一样都不会少。   揭永年直直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过剑穗。   “不,是我欠了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仿佛老了好几岁,连眼角的皱纹都深了许多。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天争执中你说我是为了揭家,为了名声,可阿暄啊……我是为了你。”   揭园手指一颤,这一刻的揭永年似乎卸下了作为盟主、作为家主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一角,显得疲惫而苍老。   “你若是平凡人家的儿子,或是行走江湖的散修,你心仪谁都是你自己的事,可你偏偏生在了扶丘山上,成了我膝下唯一的孩子,这注定你做不了随心所欲的普通人。”   揭永年面露戚容,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剑穗,用力到手指发白:“看着你,就仿佛看到曾经的我。”   “当年我外出游历,曾受过一次重伤,为一位姑娘所救,醒来时在她家中,姑娘少时丧母,长大丧父,不顾名节救下我,却因此遭村民议论。”   “我那时年少,血气方刚,立即许诺要娶她为妻,我们甚至在村民的见证下对着她父母的牌位行过礼拜过堂。”   “我带着她回到扶丘山拜见父母,一众长老却勃然大怒,我那是才知晓在我外出之时,他们已为我选定了妻子人选。”   明明阳光透过门窗将房间照的十分明亮,可揭永年的眼睛里却只有黯淡。   “我不肯抛妻另娶,局面陷入了僵局,我与长老们谁也不肯让步,偏偏这时她被诊出喜脉,我喜出望外,更加不同意长老们的胁迫。”   “事情一拖再拖,外面也终是听到了风声,于是孟家也就是你的外家便着人来扶丘山打听,揭家自然是悉心招待,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   “可我心系孩子,一心想要退婚,先是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不允,我便又去找孟家的人打算直接开诚布公,让他们知难而退……”揭永年手里的剑穗狠狠一抖,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   “可谁知、谁知这时,她竟然小产了!”   “孩子没了,她也备受打击,在这人人笑脸相对却阴寒彻骨的地方,她再也无法忍受,最终选择了离开。”   “我寻遍阳城也没能找到她,没想到她为了躲开我竟然背井离乡,去了贺州……”   “我想她一定对我、对这里失望透顶。”揭永年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就是芸娘?”揭园问道。   揭永年紧紧攥着剑穗的手猛地松开:“是。”   说完他又看向揭园:“我说这些并非为了伤怀往事,而是为了告诫你。”   “当年正是我自以为是的爱毁了芸娘的一生,或许你认为你爱他,不惜为他顶撞长辈、违反家规,甚至豁出命去闯一条路,可你赌不起,一个不慎,满盘皆输。”   “到底是你的爱重,还是他的命重?”揭永年的目光无比沉重,这句话让揭园再度沉默。   来自揭永年突然的掏心置腹似乎解释了当年的悲剧,其实并非哪一个人的过错,而是所有人的推波助澜。   可他不知道站在揭暄的角度,该如何反驳揭永年的话。   “那我的命呢?”   “什么?”揭永年抬起眉,双眼中满是讶然,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十分不解。   “你从没有担忧过,最后受伤的人会是我,丢掉性命的人会是我吗?”   揭园话音刚落,揭永年就急切地驳斥道:“不要胡说,有我在的一日,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如此笃定,可他说的偏偏就是事实。   “我是来送东西的,话也带到了,仪式就快开始了,我先过去。”多说无用,揭园说着转过身去。   “有件事要知会你一声,通过一致讨论,今年大比的最后一轮更改了规矩,改为众人混战,最终留在台上之人便是魁首。”在他刚抬脚时,揭永年忽然说道,“这样的伎俩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你放心好了,你先过去招待宾客,我随后便到。”   混战?揭园一顿,点了点头才离开书房。   “长风公子一表人才,星潼姑娘才貌双全,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啊!”   “郎才女貌,白头偕老!”   “长风,你可要好好待我们星潼啊!”   “长风哥,星潼姐姐今日可不是一般的美!我刚刚帮你偷偷瞧过了!”   装饰喜庆的前厅早已站满了宾客,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一身红衣的武长风难得规规矩矩地束手站着,脸上堆满压不住的笑容。   揭园的身影一出现便引来不少目光,武弘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顿时眼睛一亮,大步走了过来。   “阿暄,你怎么才来!”   语气里满是熟稔和依赖,仿佛是等到了救星。   “我来迟了,对不住各位。”揭园抬手抱拳,对四周投来目光的宾客笑道。   “宥阳公子可是新娘子的娘家人,合该摆摆谱的!这还来早了些!”   “哈哈,正是此理!新郎官还不快请宥阳公子入席观礼!”   满屋宾客笑容爽朗,一张张面孔都显得热情而亲切,整个成亲现场其乐融融。   可环视一圈,却没有一张他所熟悉的。   揭园很快被武弘拽着融入了人群,听着各方宾客不露痕迹的恭维与探听。   直到揭永年姗姗来迟,这场盛大的婚礼才终于真正开始,曾经只在电视屏幕里见过的场景一点点在揭园眼前展开。   满堂宾客,挂灯结彩,高堂在座,新娘头戴凤冠身着红袄,肩披绣满吉祥纹样的锦缎,足蹬绣履,腰系流苏飘带,绣花彩裙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在喜婆的引领下,从一路铺到山门的红毯上走来。   大红的盖头遮住了新娘的面容,却遮不住她浑身散发出的欢喜,也遮不住新郎脸上的笑容。   “新娘到!奏乐!”   武弘喜气洋洋地迎了上去。   “有请新郎箭定乾坤!”   这是阳城的习俗,新郎迎娶新娘时以弓箭射中远处绘着邪祟的幡旗,为的是驱除污秽邪恶之气。   一旁的弟子将早就准备好的弓箭递了过去,武弘一犹豫竟拒绝了弓箭,而是低喝一声:“却云!”   刀光雪亮,应声而现,看来他是想用自己的却云刀去完成这件事。   “有志气!不愧是我洪泉山武家的好儿郎!”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喊出了第一声赞许,随后众人爆发了一阵热烈的称赞,连揭园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霸道的刀啸声划破扶丘山的空气,轻而易举地击中那面幡旗,丝帛应声而裂,成了碎片。   “好!”“好刀法!”   “长风实力又有所精进,看来此次试炼受益匪浅!”揭永年笑着对一旁的武崇舟说道,“想必能听到好消息!”   武崇舟笑着摆手:“他就是有点长进,跟宥阳可没法比,差远了,这回宥阳定能一击即中,不输永年兄你当年!”   “是啊是啊!”旁边的人纷纷附和道。   司仪见幡旗已碎,忙高声道:“新人入喜堂,良缘天赐!”   身着喜服的一对壁人携着大红的丝绸绣球缓缓步入前厅,宾客站在两侧,武崇舟和揭永年左右上座。   “一拜天地造化!”“兴!”   “二拜高堂!”“兴!”   “夫妻对拜!”“兴!”   “入洞房——”随着司仪最后一声高喊,众人簇拥着新人朝新房走去,揭园却落在了最后。   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幸福,可理智却一次次提醒他,这一切都是假的,虚幻的。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却被一旁的人推攘着挤了进去。   此时武弘已经掀了新娘的红盖头,露出一张大方明艳暗藏羞涩的脸来,众人纷纷起哄赞新娘子漂亮。   喝过合卺酒,行过结发礼,这场婚礼总算是落下帷幕,除了新娘子,其余众人回到前厅,早已准备好的喜宴也在此时正式开席。   揭园陪着武弘一轮一轮地敬酒,说了无数他自己都不记得的客套话,席上气氛热烈非常,张眼望见的所有,都是那么的鲜艳喜庆。   与他记忆里那片鲜红猛地对应上了。   揭园手里的酒杯倏地摔落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喧哗的喜宴上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诶?宥阳,你去哪儿啊!”   “阿暄!怎么了这是!”身边的人都露出奇怪和疑惑的神情问道。   他丢下一众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63章   揭园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一路狂奔,虽然喘着粗气,却始终没有停下。   他径直跑回了自己的院子,一把推开归海淙的房门。   归海淙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   听到这剧烈的动静,原本倚着窗发呆的归海淙回过头来,看到跑得气喘吁吁双颊泛红的揭园,他不禁呆了呆才道:“你怎么来了?”   揭园双目直直地盯着他,反手关上门,大步流星地走向窗边,在归海淙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抱住了他!   “你——”归海淙的声音被噎在了喉咙口。   像是终于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宝物,揭园用力地抱着眼前的人,感受着这具温热身体的温度、呼吸和心跳,他贪婪地呼吸着有归海淙存在的空气。   “归海淙。”他低声喊着归海淙的名字。   归海淙同样轻声回应他:“我在。”   揭园眼睛一涩,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突然间没了阻拦,一股脑地说出了口。   “要是我找到了杀我父亲的人,该怎么办?我应该杀了他替父亲报仇吗?”   “我要是杀他,那我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不杀他,我心里的仇恨永远没法消散……”   虽然在熙和面前,他不让分毫,句句有理,可他真实的内心里充满了纠结和困扰,他记得父亲的教诲,也记得刻骨的仇恨,当这两者成为矛盾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归海淙立刻明白了这几天揭园魂不守舍的原因所在。   他一直知道在揭园的心里,父亲的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甚至他们两人的相遇也是因为揭园调查幕后凶手。   可他更清楚,只有跨过这道坎,揭园才能真正走进新的生活,重新出发。   想到这里,归海淙搂着揭园的手臂不由地更紧了:“在我心里,对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我……”揭园声音犹豫。   “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报仇,如果你想,但因为你觉得那是不对的所以不去做。”归海淙却说得很坚决,“那我来做。”   “归海淙!”揭园急急地抬头,视线朦胧的眼睛看向归海淙的,“怎么能让你——”   “怎么不能是我?”归海淙坚定地与他对视,没有半分的迟疑或躲避,“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没有父母,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要是能让你以后放下仇恨,走出阴影,我什么都可以做!”   揭园被他坚定不移的话语打动了,归海淙总是将心里的喜欢表达得很简单,可这份简单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纯粹。   就像千年前他曾为爱付出过近乎性命的代价,可那并没有阻碍他承认自己曾喜欢过揭暄,也没有因此不敢爱上其他人。   眼前的归海淙总是那么真诚、坦荡、美丽又善良,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双手奉上。   因为再美好的东西他都配得上,包括一个人同样诚实的喜欢。   “嗯。”揭园含着泪点了点头,很快又抬手擦拭眼角,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在武弘的婚礼上触目生情而已,一时想多了。”   归海淙用衣角帮他擦脸,笑了:“等我们离开这个幻境,我们也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把你的朋友老师都请来,我一定会让你比所有人都更幸福!好不好?”   “好。”揭园依旧点头答应,跟之前思前顾后的心态不同,此时的他,只想答应归海淙所有的要求,尽可能地不留遗憾。   归海淙虽然不明所以,可面对揭园的百般迁就,他不禁喜上眉梢,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嗯,真的。”揭园的肯定仿佛给归海淙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他乐陶陶地开始掰起手指来。   “到时候我要请上那几个老说我万年单身的家伙,让他们睁大眼睛瞧瞧我对象长得,这水灵!羡慕死他们!”   看着归海淙脸上洋溢的期待和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的高兴,揭园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眼睛又忍不住涩涩的,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借口道:“时间很晚了,我先回房了,你休息吧。”   归海淙却不让他走:“今晚大家都在前面忙呢,没人关注我们,你就留下嘛,我想跟你一块儿睡。”   “这……”见归海淙拽着他的手语气黏糊,揭园便有些犹豫,瞥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夜,他还是松了口:“好。”   归海淙的笑就一直沁到了眼底,他高高兴兴地收拾起有点乱糟糟的床铺,边收拾边说道:“揭园,你最近好的我都有点害怕了,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揭园走过去的脚步忽地一顿,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归海淙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你要是愿意这么骗我一辈子也挺好的,什么都听我的。那我可太高兴了!”   望着床边归海淙高大的背影,带着一丝自嘲的话语,有一瞬间,揭园恨不得将熙和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藏在他心里痛苦的秘密统统都宣之于口,让苦恼的人变成归海淙。   可他又舍不得,此刻的他就像那些瞒着孩子即将离婚的父母,竭尽全力地给予孩子最后的温馨和快乐,好像这短暂的幸福多一点再多一点,就能抵消离别时的苦涩和心酸。   但理智又告诉他,不会的。   这短暂的甜蜜就像饮鸩止渴一样,是看得见的苦,在失去后会反复回忆,直到成为毒药般的梦魇。   揭园沉默着走到归海淙身后,从背后抱住他,轻声说了句:“那就骗你一辈子好了。”   归海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被揭园抱着。   喧哗的笑语从很远的前厅传来,隐隐绰绰,屋子里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两个人平缓的呼吸声。   静谧的氛围将这一刻拉的格外漫长,贴合的姿势让两个人仿佛融为一体。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   “后来再看到你,我又想,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性格竟然一点都不像。”   “但是很奇怪,我明明很清楚你不是他,可你身上就是有种说不清的魔力,一直吸引着我,让我不停地想起你,没有办法忽略你。”   “特别是你跑过来找我,说只有我可以相信的时候,你的眼睛里写着渴望,就好像我是你最后的希望。”   “那种光芒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你,帮助你,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是为了谁,可我知道那一刻你在我心里留下了属于你的影子。”   “直到后来,我心里想的已经不是那个长得很像揭暄的人,而是你,揭园,是你这个人。”   归海淙背对着揭园,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揭园,其实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够开开心心的,不要总是皱着眉,可你总是一个人,把事情放在心里,好像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揭园的手环在归海淙腰间,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紧了紧:“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是吗?”归海淙忽然道,随着话音落下,屋子里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熄灭了,黑夜涌进房间,包围了他们。   不等揭园疑惑发生了什么,归海淙已经一个反手搂住了他,随后便是轻轻落下的唇和扑面而来的咸咸涩涩的味道,仿佛海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在某一刻沉入海底,心里升起的却是无比的安全感。   归海淙的唇摸索着一路向下,忽地停在他的脖颈处,暖烘烘的吐气喷在在皮肤上,痒痒麻麻的。   “我现在就特别高兴。”   揭园顺着他的手臂,慢慢地倒在了床上,两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地对视着。   归海淙的外衫缓缓被褪下,身体一点点覆上来,揭园却没有感觉到重量。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归海淙漂亮的眼睛,仿佛无声的回应。   两个人头一回没有隔着布料的相拥,皮肤紧紧相贴,温度不断升高,灼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了。   可谁也没有闭上眼睛,始终望着彼此。   “揭园。”归海淙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喟叹,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宝石般闪着光。   揭园被那光所蛊惑,昂首吻了上去,他们间的距离从未有过如此的近。   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宛若跨越山海、岁月和生死,他们站在了云端,即便朝生暮死,却自由得像包裹他们的云。   “园园、园园。”归海淙着迷地呼唤着,一口咬在了揭园白皙的肩头。   “嗯。”轻轻地哼了一声,揭园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陷在火焰里,燃烧着,炙热、滚烫、痛快,他的手指死死地抓着归海淙的背,好像很用力,又好像用不上力气。   他仰着下巴,忍不住咬着嘴唇,透明的汗珠慢慢沁了出来,滚动着,滴落到被褥上消失了。   “我好喜欢你。”归海淙一个用力,喊出了声,在寂静的夜里宛如一颗掉落湖中的星星,那样清越。   揭园仰面躺着,浑身使不上劲,每一寸皮肤都是白里透着红,束发的玉带不知散落去了哪里,漆黑的长发铺满了床,仿佛新式的绣花,他的眼睛却比星星更加明亮。   星星缓慢地弯成了两弯小小的月牙。   “我也好……喜欢你。” 第64章   夜深雾重,灰蒙蒙的天幕中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重重难以看清深深沉沉的云雾。   在彻夜的喧闹过后,整座扶丘山都陷入了寂静时刻。   这是一个适合沉睡的夜晚,却偏有人忽然醒来。   白衣的人影无比轻盈而熟练地穿过沉睡中的庭院,跃上屋檐,几个提气便来到了一座高楼之上。   “你果然在这里。”   高楼顶上早有个人坐在屋檐边,背影沉默而孤独。   听到熟悉的声音,熙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而是点了点头:“你也来了,看来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可惜当年没能有机会。”揭暄轻拂衣摆,坐在了他身旁。   “今日,你的心愿成真了,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实现。”熙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大红的“囍”字和红灯笼上,喃喃说道。   揭暄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即使是起死回生?”   “就算要起死回生,”他问得恍惚,熙和却回答的那么肯定,“我也会做到。”   “代价呢?代价是什么?”要复活一个已经死了千年的人,何其困难,揭暄相信那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代价由我负责,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   “你不能这么做,你怎么能为了我……”揭暄忍不住反驳他。   可下一秒却被熙和打断:“为了你!那你呢,你为我又做了什么?你是不是从来不打算要告诉我?”   他的平静骤然间消失了,侧过来的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双颊酡红,浓浓的酒气漂浮在空气里。   “你喝酒了?”揭暄一愣。   “我们不是说好,谁要是成亲了,就不醉不归吗?”熙和举起酒壶对着昏沉沉的夜空,“这一杯,敬我们都不曾遵守的诺言,也敬你!”   说罢,他仰面一饮而尽,随后一松手,片刻后,酒壶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揭暄看着他半醉半醒的模样,许多话仿佛堵在了嗓子口,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骗我?你让我活下来了,也让我整整后悔了一千年!”熙和醉醺醺地晃着身子,手指止不住地抖,“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知道你、知道……我死都不会离开你的!”   “就是……知道会这样,我才不能说啊!”揭暄心疼地看着满脸痛苦的熙和,不由叹了口气,“所以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让你走的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到扶丘山呢?”   “我走的已经够远了,可怎么办呢?”熙和微眯着眼,伸手去摸揭暄的脸,“我的根在这里啊,抚养我长大的师父,和我情同手足的师兄弟,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你们都还在这里,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他的话让揭暄的眼泪潸然落下:“我死了,大家都死了,可我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是谁杀了我们——连我都不记得的一切却生生困住了你……”   “阿暄!”熙和早就红了眼睛,“我是心甘情愿的!被困住也好,被欺骗也好,我都是自愿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妖了,师父也知道,他问过我,要不要暗中送我离开,对外就称我生病夭折,我不肯。”   “师父说,若我留下,终归有一日会被发现身份,到时候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我还是留在了这里,我不是不怕死,而是因为不愿意离开你们,扶丘山的每个人对我都很好,我不想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我宁愿和你们在一起,死也死在这里。”   “扶丘山大难,我就像跟你们一起死了一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替大家报仇了,可我心里没有一点痛快,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挫骨扬灰!”   “他们?他们是谁?”揭暄突然道。   “你不用知道,所有会让你痛苦的你都不要想起来,你只要记得那些高兴的岁月,无忧无虑的就好了。”熙和却摇了摇头,不肯说。   “不,我要想起来,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记起来!”揭暄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坚持道。   他太了解熙和了,就在熙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几乎立即意识到,不是圣家,不是圣景一。   圣景一只比他大两岁,也是天之骄子的存在,同为家族倾注心力的继承人人选,他们算得上是宿敌。   若是圣景一杀了他,熙和根本没必要隐瞒,他也不会有任何惊讶的情绪,可熙和却不想告诉他。   一定有什么原因。   “熙和,你了解我,我绝不会不明不白地活着。”   “你一定要知道吗?”熙和面露为难,如果可以,他希望揭暄永远都不知道揭家当年到底是怎么覆灭的。   揭暄不说话,只是坚定地看着他。   熙和立刻明白了揭暄的意思,沉默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没几日就是大比了,一切都会如当年那般,我不会更改事情的发展,你自己亲眼看一看好了。”   他的语气有种莫名的沉重感,说话的同时又往下看了一眼,虽然宾客都已经散了,可满地散落的彩带红烛都在表明那里刚刚举办过一场隆重的典礼。   终于听到熙和答应,揭暄却没有表露出一丝放松,反而心事重重地看着他。   忽然沉静下来的空气莫名诡异,熙和收回目光回看揭暄:“别担心,只要你愿意活下去,其他的事我不会阻拦你……”   “是谁挖了归海淙的心?”揭暄眸光沉沉。   话题转的如此生硬,熙和不由起疑:“阿暄,你——”   “我见过他了,他以为是我,我没有否认。”揭暄望向昏暗无光的天地,夜风彻骨透凉,将他胜雪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字字句句,“是你吗?”   熙和猛地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揭暄的手腕问道:“你!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动的手才没有否认?”   “是。”揭暄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熙和脸色难看,几乎有些愤然,“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和你喜欢同一个人,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嫉妒或愤怒?”   黑夜描摹着他冷冽的侧颜,线条单薄而锐利,漆黑如鸦羽的眼睫隐于夜色,可那瞳孔里浅浅的光难以被忽略,揭暄的嘴唇轻轻张合,言语间空气又冷了两分。   “若是你选了他,那便是我不如他,可你并未选他!”熙和眉峰倒竖,声音里带着三分薄怒,“我又不是那等妒心深重之人,用这种歹毒手段,平白侮辱自身!”   揭暄侧目看他:“你果然知道是谁做的。”   熙和被他寒意如冰霜的一句话说的一怔,几乎立即反应过来,怒目道:“你不是阿暄!”   “我没说过我是他。”揭园目光冷然,毫不退让。   “不对!刚刚明明是他!”熙和站起身,大声说道,他绝不会认错的,片刻前的明明就是阿暄。   揭园也站起来,他面朝熙和冷冷地勾着唇角道:“如此不是正合你心意,我便是他,他也是我,我们早就分不开了。”   熙和的脸变得煞白,仿佛张被风吹雨打后褪了颜色的纸。   “你自己也不知道吧,我们现在是一个人了,可他的魂魄不全,若是我此刻死了,他同样活不成。”揭园笑得更加嘲讽,“所以到底是谁,敢挖归海淙的心?”   揭园猜中了,就连费尽心机设局的熙和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个复活的方法最终会让两人的魂魄融合。   更糟的是揭园竟然在他之前抓住了这个把柄。   微凉的夜风中,熙和没有沉默太久,说到底他不敢拿揭暄作赌,而揭园拿捏的也正是这一点。   “是……明珩。”   “明珩?”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可揭园一时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   “明珩字镜来,正是你们在南临见到的那位女子。”   熙和这一解释,揭园当即想起来,那本《捉妖记》上的确有记载镜来仙子的名字,正是明珩。   他没有立即想起来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在他看来明镜来和归海淙根本没有什么联系,更不要说仇怨了。   “明镜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熙和顿了顿,才继续道:“就是你用来怀疑我的那个理由。”   怀疑熙和的理由?揭园一时间没有绕过这个弯,但不多时他就想起来了。   “明镜来喜欢揭暄?”   虽然凭借本能他得出了结论,可他眼中浮现的惊讶还是暴露了他对这个结论的怀疑。   在南临相遇时,无论是明镜来的情绪还是武弘说的话,明明就是讨厌揭暄,怎么会……   “武弘说明镜来讨厌揭暄。”   “她当然讨厌阿暄,明镜来曾以真容向阿暄示好,却被当场拒绝,她内心极端最在乎自己的脸,断定阿暄是因为容貌才会拒绝,自然怀恨在心。”   捱过最开始的惊愕,熙和慢慢镇定下来,将往事娓娓道来。   “偏偏归海淙生的俊美不凡,莫说男子,就是女子也少有比他颜色好的,她怎么能忍得住不嫉妒?”   “若眼下不是幻境,你心爱的归海淙早就被她挖了心去。”   揭园墨玉般的眸子更深几许,不悦之色藏于其中,又是一阵冷风拂过面颊,却带着几分湿意。   怪不得今夜无星无月,竟是有一场雨。   他的声音落在夹着雨点的风里:“若这不是一场幻境,我会杀了她,就像你杀了那些人一样。”   风急雨骤,雨越来越大了。   熙和听见揭园如释重负般的声音:“你说的对,仇恨是不会消失的,只有一样的结局才叫公平。”   “你我都死在这里,就像一场梦,恩怨两清,让他们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声砖瓦碎裂的脆响如同雨夜的雷鸣,穿云裂石。 第65章   两双骤然警惕的眼睛同时望向声音的来源,又同时浮现出惊色。   此时,墨色般深沉的天空中一道闪电暴然劈下,不偏不倚将这方小小的屋顶照的雪亮。   一身湖青色的衣裳已经被瓢泼大雨淋了个透彻,皱巴巴地贴在来人身上,可他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只顾盯着揭园看。   “你说什么?”   “归海淙——”揭园的脸一下如素纸般苍白。   “我问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归海淙几乎是吼了出来,他脸上一贯的坦率天真不见了,眼睛里剩下的满是暴戾的愤怒。   “你听我说……”虽然这样说着,可揭园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声音不由地低了下去,有如蚊蚋。   归海淙不等他说完,就看向一旁的熙和:“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雨毫不留情地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模糊了彼此的表情和视线。   打从见到归海淙出现的瞬间,无论是熙和,还是揭园,都很清楚地意识到他们陷入了难以收拾的局面,就像这场说下就下的暴雨,谁都拦不住了。   “我是揭暄的师弟,熙和。”   “是你!”简单的名字让被愤怒和震惊冲昏头脑的归海淙心里一颤,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可是——   “你还活着?”   即便是修炼得道的捉妖天师,也不过就是比常人多活个几十载,而眼前这位揭暄的师弟……竟然活了一千多年?   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了,可归海淙却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   “难道……你也是妖?”   归海淙的眼中闪着惊讶和不解,熙和说得清楚,他是揭暄的师弟,也就是一位捉妖师,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妖怎么可能是捉妖师呢。   “不关你的事!”熙和的语气有些冰冷,态度也明显生硬,显然对归海淙的出现并不感到高兴。   归海淙带着怀疑的目光在并肩站着的两人之间徘徊,忽然他盯住了不安的揭园:“杀你父亲的人就是他,对不对?”   虽然是个疑问句,可归海淙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揭园不是个会无缘无故去胡思乱想的人,他既然已经在思索如何面对凶手,恐怕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昏暗的雨幕中,归海淙目光如炬,透着令人意外的冷静。   在他和熙和短暂对话时,揭园始终注视着归海淙,直到这一刻的对视。   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揭园忽地想起两人相遇以来的一幕幕,初遇时的吃惊,没由来的信任,无理由的帮助,以及突如其来的喜欢,仿佛走马灯一般闪过脑中。   在这个他欺骗归海淙又被发现的时刻,他忽然就平静下来了,一切的忐忑、不安和忧虑突然间消失了。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心情,揭园一口承认了:“对,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他设计了一切,把我们骗到了幻境里,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揭暄。”   复活揭暄四个字一出口,恍若一记重锤,重重砸在了雨雾中,归海淙的脸色更加难看。   别人不清楚,他却清楚的很,即便是季望已经修出仙身,也不免一死,更何况揭暄一介凡人,想要复活他是何等难事,怎么可能说复活就复活。   而揭园接下来的话则直接印证了他的猜想。   “复活当然是有代价的,他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用我的魂魄去补上揭暄缺少的,那么我会死。”   “揭园!”一个“死”字仿佛触到了归海淙的逆鳞,明明身处凄冷的大雨,他却像被烫到了似地叫出了声。   “可他又正好是杀我父亲的凶手,我觉得只有我死不公平,所以他也会死,而你和揭暄,会平平安安的。”揭园像是没看到归海淙的目眦欲裂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个结果我可以接受。”   “可我不能!”归海淙大步穿过胡乱的雨水,他的衣服头发没有一处是干的,平日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全被抛诸脑后,他走到揭园面前,声音很大,“我接受不了!他让你死你就死吗?你凭什么要死!你又不欠他的!”   “归海淙。”揭园说着抬起手,轻轻擦拭归海淙满是雨水的脸,将被打湿贴在额头上的碎发一点点拨开,他平静得好像他们不是站在风雨交加的屋顶上,而是沐浴在月明星稀的美好夜晚里。   “你知道我本来是要瞒着你的,现在选择告诉你,是因为我想你明白,我不是为了救你才会死,而是从踏进这个幻境就注定了结局,你是因为我才进来的,我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   “什么最好的结局!”揭园的一番解释不但没能让归海淙释然,反倒更加惹怒了他。   “对我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我们都活着!”   归海淙猛地转身,将揭园挡在身后,十分警惕地瞪着熙和:“你想要他的命,得先问过我,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   听到这句话,熙和终于正视眼前这个始终带着点孩子气的男人,冷笑道:“我同意留你一条命,是看在阿暄的面子上,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归海淙却比他暴躁多了:“得寸进尺你个头!不会用词就别用,你当我面说要杀他,你当我死人吗?”   “你!”熙和大怒,可话还没说,归海淙的攻击已经到了近前。   暴怒的归海淙一言不合直接开打,打的熙和措手不及,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你想杀他,我先杀你!”   归海淙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在胸前交叉,周身的雨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竟然凭空改变方向,汇聚成一条透明的水龙,直奔熙和面门呼啸而去。   熙和面色冷硬,抬手抵抗,可水龙声势浩大,他虽奋力击散水龙,但其中残余的力量还是毫无意外地击中了他的胸口,熙和颊边的肌肉紧了紧,唇角还是不受控地溢出一缕鲜血。   眼见一击即中的归海淙却皱起了眉,疑惑道:“你怎么会这么弱?”   要知道他在这个幻境中的实力已经被削减到千年前的水平,可按道理这种削弱对于幻境的创造者应该是无效的。   熙和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受伤?   熙和脸色糟糕地捂着胸口,避开了归海淙的问题道:“就算你在这里杀了我,也无法阻止我的计划,你以为揭园会轻易答应我的条件吗?不过是,我们都有无法妥协的底线,我的底线就是阿暄。”   “你这样说,那就先送你上路好了!”此刻的归海淙火气极大,说着就再次抬起手。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熙和丢下一声冷哼,在归海淙的怒视中直接跃起,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漆黑的雨幕之中。   熙和竟然不战而退!这下连揭园也皱起了眉,嗅到一丝不对劲。   “不太对头……”望着熙和消失的方向,归海淙喃喃说道。   他虽然没有见过熙和,但武弘曾经说过,熙和的修炼天赋也很好,之所以声名不显,完全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出头,那时他还曾疑惑过为什么熙和会如此低调,现在想想,恐怕是不想暴露自己妖的身份吧。   几滴冰冷的雨啪地打在额头上,归海淙回过神来:“雨太大了,我们回去!”   无形的屏障在两人身体上方撑起一片天空,雨水被挡在了外面,揭园低头看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回了院子,归海淙不由分说地将揭园推进房间。   “你浑身都湿透了,赶紧换衣服!”   可他自己也跟着进来了,大咧咧地坐在桌子旁。   “你不回自己房间换衣服?”揭园不由瞥了他一眼。   “我不用回。”归海淙变戏法似地抬起手,一套干净的衣服凭空出现在手里。   他不是这个意思……揭园难得被噎住,脸色讪讪:“不是……”   “你害羞啊?我又不是没看过,昨天晚上——”归海淙说着就开始解腰带,素白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凸显出窄瘦的腰身,衣服被雨水浸湿后变得透明,漂亮的肌肉线条在其下分明可见,加上他意有所指的话语……   “行了!”揭园老脸一红,忍不住出声打断,然后背过身去,“你就在那里换。”   “我又不害羞,你随便看!”   身后传来布料摩挲的动静,揭园觉得自己的脸仿佛熟透的桃子,烧得慌。   “换衣服别说话!”   他匆匆打开衣柜,随便拿了件衣服开始换,只是动作相当不自然。   尽管如此,昨晚的记忆还是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你现在好像火烧云一样,到处都是红的。”偏偏归海淙早就换好衣服,手撑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甚至还发出了感叹。   揭园浑身都烧起来了,他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把衣服套上,却连头也不敢回。   “衣服换完了,你该回自己房间了。”   “不回,我们还有账没算呢!”归海淙却没这么好打发,张口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算账?”揭园扭头看着笑容慢慢淡去的归海淙,脸上的热度跟着降了下去。   在他的注视下,归海淙缓缓坐正了身体,双眸宛如历经沉淀后变得纯净清澈的湖水,让人望不到底。   归海淙转瞬间认真起来的神情让揭园第一时间意识到归海淙刚刚那些调笑的话可能只是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一点,事实上,归海淙的心情应该很糟糕吧。   “算算你骗我的账。” 第66章   归海淙简单的一句话让揭园怔在了原地。   其实在大雨里回头看见归海淙的那一刻,他已经想好了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归海淙或许会愤怒他的谎言,可能会伤心他的选择,甚至是怀疑他的真心。   说实话,那一刻他心里汹涌而起的情绪是难过。   因为他本想留住两人间最后的美好,尽力让他们相爱的最后时间里是高兴的、不留遗憾的。   可事与愿违,还是被发现了。   揭园站在衣柜前,不知道该做什么,束手束脚的样子倒像是等待发落似的。   “你过来。”归海淙板着脸,声音沉下去,颇有几分肃穆之色。   揭园犹豫着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归海淙并没有立即开口,像是在等他说话。   “对不起。”迟疑片刻,他垂眸说道,眼底浮起一丝失落,归海淙一定很生气才会这么沉默吧。   与他声音交叠的是归海淙低落的声音:“这几天你一定又累又难过吧?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还谈什么喜欢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担心,揭园听得一愣,猛地抬起头,刚好对上归海淙的眼睛,他突然地鼻子一酸。   尽管被他连累到了这里,尽管被他欺骗,可归海淙心里担心的却是自己是不是很累,是不是难过。   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像离开的人一样珍重你,把你当做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所有人在意的都是你做的够不够好,你做的是否正确,只有他,心里眼里在乎的都是你是不是累了,有没有不开心。   滚烫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好像他前几年积攒的泪水通通都在遇到归海淙之后一并涌了出来,那些隐忍的情绪也随之爆发。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也想活着,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可是我没的选。”   这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说来说去,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普通人,或许经历过比旁人坎坷一些的人生,比同龄人看上去更成熟冷静,可他终究也会害怕,也会无措,也会觉得痛。   归海淙心疼地抱住了揭园,安慰道:“别哭,你不要哭,我们再想想办法好不好?一定会有办法的!”   感受着温暖的怀抱,揭园却更加难过。   他好不容易要走出阴霾,迎来新的阳光,他不想死,不想成为那个离开的人,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被留下的人会有多么痛苦。   他终于颤着声说出心里的话:“归海淙,我好怕……自己会死在这里。”   拿生命与熙和做交易时他表现得无比坚强又干脆,仿佛完全不在意个人的生死,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恐惧和惊慌,只有此刻,被眼前的人温柔地抱在怀里,他才敢卸下心防,说一句实话。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他的话好像触了归海淙某根弦似的,他猛地松开手,重重地说道,“我去找阿骎,狐族擅长追踪,他一定能帮我找到熙和,不管是杀了他,还是别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行!”归海淙说着就要出门,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却从揭园心底忽地升起,他连忙拉住归海淙,“不行,万一他刚刚是在藏拙,故意引你上钩,你不能去!”   “可是我们没别的办法了!”归海淙大急,却不得不承认,揭园说的没错,万一他的虚弱只是圈套,他们就得不偿失了。   办法……   如果有的选……   揭园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那个人偶。   “这是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十分离奇,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一场梦……”揭园将人偶递给归海淙,将自己曾在梦中去过北海的事情缓缓道来,“季望给了我这个人偶,说或许能帮到我。”   “你说你去了北海,还见到了季望?”   归海淙满脸不敢置信,他不是不相信揭园,只是这番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让他一时不能接受,可眼下事情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偶到底是不是真如揭园所言,可以剥离两个人的魂魄。   “这么个小东西,真的有用吗?”   “不管是真是假,我们现在已经别无他法,只能尽力一试了。”揭园的黑眸暗沉,深处却还燃着一丝光亮。   “我想,你应该已经见过揭暄了。”   在听到他说复活揭暄时,归海淙完全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那时候他就明白,正如自己的猜测,归海淙一定已经在某个他不清楚的时刻,见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揭园一句话让归海淙实打实愣了愣,可船到桥头,再隐瞒下去毫无意义。   “我早就见过他了。”   “正是因为我见过他,所以才那么确定自己喜欢的是你。”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虽然并不是那么在意,但他还是下意识问道。   “我怕你会介意,如果换做是我,肯定会觉得不高兴。”归海淙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会介意吗?揭园微微一顿,其实他好像没有认真地去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想起了那个归海淙把他误认成揭暄的夜晚,那些心脏的钝痛、复杂的情绪和挣扎的理智大约得到了解释。   喜欢一个人,再理智也没法完全不介意他曾经喜欢过别人的事实,尤其是那个人跟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可那样的介意也还没到能阻碍自己前进的脚步,他是个决定了就不会回头看的人,他不会因为揭暄的存在就怀疑归海淙对自己的真心。   “我曾经介意过,不过现在我更在意的是此时此刻的我们,不管是人还是心,都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揭园的语速很慢,听起来颇几分郑重其事,“有生之年,能够遇到你,我觉得很好。”   两个人早已确定过彼此的心意,甚至是更进一步,可揭园认认真真的一番话还是立刻击中了归海淙的心脏。   从喜欢上揭园开始,似乎主动的那个人总是他,追逐的也是他,但他并不觉得辛苦或疲倦,只觉得甘之如饴。   他也没有想过要揭园跟他表白示好什么的,只要揭园愿意接受他就够了。   所以他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真心实意的话,归海淙的心猛地一颤。   揭园目光炯炯地看着归海淙,眼睛里仿佛闪着星光,见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怕他不信,又再一次强调道:“我真的觉得很满足,就算没法跟你一起离开,也没什么遗憾了。”   人生很长,但时间并不能证明任何东西,足够美好时就像烟花,虽然短暂,但那一刹那的绚烂美丽会永远留在人的心里。   可一向粗枝大叶的归海淙却难得细腻了一回,注意到揭园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落寞。   假如能天长地久,谁会愿意只争朝夕呢?   他心里一阵刺痛,那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沉吟半晌,归海淙突然咬牙道:“我来跟揭暄说!”   他的目光落在栩栩如生的人偶上,仿佛下定极大的决心。   “归海淙,”听到他的话,揭园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要知道,如果他答应了,就相当于我们亲手断了他复活的路……”   揭园没有说出口的是: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毕竟是归海淙曾经喜欢过那么久的人,对他而言,劝揭暄放弃复活恐怕是件极其为难的事。   归海淙却摇了摇头:“既然是他的生死,那就应该由他自己来做决定,如果他知道熙和为了复活他,不惜用那么多人命来铺路,他一定不会同意复活的。”   “熙和一心要揭暄活,却没有想过揭暄一生善良光明,怎么会接受用别人性命相换,也许他想过,却还是不肯放弃。”揭园明白归海淙的意思,像揭暄那样优秀又骄傲的人,就算复活了,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窗棂间透过蒙蒙的微光,雨水潺潺流下,在屋檐下成了一条条透明的绳子,接连不断,淙淙的声音仿若筝曲悠扬婉转。   大雨还在下。   雨声唤起了揭园的记忆,他开口道:“熙和告诉我,当年挖你的心的是明镜来,她用幻术骗过了你的眼睛,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真相再做决定,揭暄并没有害过你。”   或许他不说出这件事,归海淙能更坚定地选择去说服揭暄,但他不愿意用欺骗来达到目的,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归海淙多年来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始终放不下揭暄。   他希望归海淙不要有那么多的心理负担去做真正属于自己的决定。   “你不欠他的,他也不欠你的。”揭园轻声道。   “我本来以为我在见到他之后就真的把过去那些事都放下了,可是你刚刚跟我说不是他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还是很在乎的。”   “这么多年,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当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才会那么对我,这种念头让我觉得很痛苦,也很难走出来。”   “现在我知道真相了,心里一下轻松了,再也没有理由揪着过去不放了。”   归海淙长出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眼神也变得更加坚定。   “你知道吗?其实我见到揭暄的时候就没忍住提过这件事,他却没有解释,以他的性格,多半是觉得不管是谁做的,都跟他有关,所以,他才选择了沉默,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他这样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的错,也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更加应该告诉他,否则熙和救了他,他也活不下去。” 第67章   揭园默然,虽然归海淙和揭暄的结局并不美好,但不可否认,归海淙还是很了解揭暄的。   他品格高洁,就像阳光下的清风,干净磊落,怎么能容忍自己身上出现污点。   “天都快亮了,你不如躺下歇会儿,我守着你,遇到揭暄的话,我就跟他把话说清楚。”归海淙将人偶放在桌上,对揭园说道。   “你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在。”   说着他声音又慢慢低下去:“要是最后真的不成……我就跟你一起,反正我活的够久了。”   “别瞎说!”揭园紧张地握住他的手,“你就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现在早就不流行殉情那一套了,你要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才对,我没看过的风景你都替我去看一看!”   这个话题过于敏感,稍一提及,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我不说了,你上床躺会儿吧。”归海淙含含糊糊地带过,揭园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大概是因为把事情都说开了,揭园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竟然真的感觉困意袭来,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于是顺从地上了床躺下,很快便睡着了。   归海淙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他因为沉睡而变得柔和的五官,舍不得挪开眼睛。   “要是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   要是早一点遇到,就能喜欢你久一点,就能更了解你一点,就能对你好一点,那些不好的时光,你就不用独自面对了。   他活了很多年,总是忍不住抱怨那不是件好事,因为不得不面对许多的分离,不得不避免与人之间的感情。   可如果那漫长的生命和寂寞的时光都是为了等待揭园的出现,他又觉得很值得,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看着揭园的时候,心里总是软软的,好像装着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需要小心呵护。   坚硬的石头,忽然之间有了软肋。   “好好睡吧,园园。”归海淙侧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就快要停了。”   到处都是漆黑的一片,好像有无限大的空间,浩瀚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最渺小的蚂蚁,微不足道。   揭暄就在这样的黑暗里睁开了眼睛,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他在无声无色的这里旁观了另一个人的生命,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然后慢慢长大。   他一直都在,却没有任何人发现过他,他看得见一切,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忽然掌控了这具身体,他不敢置信地动了动手指,怀里的向日葵失去支撑,滑落在地。   鲜艳的色彩在落日余晖中毫不逊色,他下意识将向日葵捡起,抬头望了望四周,他正站在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身旁的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生动的表情。   世界的颜色那么清晰明亮,对面灯柱上亮起绿色,许多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带着暖烘烘的风,他情不自禁地抬脚跟上,踩着黑白相间的路面,每一次踩在地上的触觉都那么真实。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不是自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等到了那里,他抬眼望去,刺目的夕阳已经落山,随着他的脚步,公园的路灯调皮地点亮,他的脚步越来越自然,越来越轻松。   “小园,你来了!”树林里的那个背影闻声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了,那笑容,温和而熟悉,他曾见过许多次。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说话,抱着向日葵的手猛地一颤,热烈绽放的花朵又一次摔了下去,他的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张惶与失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那人远比他想象得更加敏锐,几乎只是下一秒,透明镜片后的眼中闪过怀疑:“你不是小园,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他的身体里!”   他更加慌乱了,转身就想逃跑,那人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抓住他:“你到底是谁!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啊!”尖锐如野兽般的嘶叫从他生涩的喉咙间逸出,带来疼痛的感觉,他动作激烈地挣扎,想要逃出眼前的困境。   可他一挣扎,那人脸上却浮起厉色,一手捏诀,喝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要动手了!”   他要做什么!巨大的恐惧几乎包围了他,又是一声惊叫,揭暄感觉身体充满暴虐的力量,四处冲撞,无法控制。   “啊——”   好可怕,好可怕,他闭上眼睛,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脑袋,尖啸声却贯穿一切,直击他的大脑,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感。   等他再睁开眼睛,那人却躺在了地上,没有一点声息,他害怕极了,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慢慢靠近,却看见鲜红的血正无声地流淌着!   他到底做了什么!一双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无声地尖叫充斥在脑海里,下一刻,他的眼前尽是无边的黑暗。   “呃!”   从黑暗挣脱,再度睁眼,揭暄倏地坐起身,抬手一摸,额角鬓边全是冰冷的汗。   竟然是他,是他杀了揭园的父亲!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原本撑着下巴打瞌睡的归海淙被他的动静惊醒,连忙询问道。   揭暄转动眼珠看过去,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还没回过神来。   “是你啊。”下一刻,归海淙认了出来,微微松了口气。   见揭暄还是不说话,他只好主动说道:“我见过熙和了。”   听到熙和的名字,揭暄终于有了反应:“熙和……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复活你,”归海淙没有绕圈子,而是直接说道,“可代价是揭园的命,不止这样,他甚至为此杀了揭园的父亲。”   “你说什么?熙和杀了揭园的父亲?”   揭暄的语调有些奇怪,归海淙却以为他是惊讶于熙和杀人的事实而没有在意,只是点头肯定道:“他亲口告诉揭园的。”   明明是他做的,揭暄心里已经确定了就是还没恢复意识的自己在慌乱中误杀了揭园的父亲,熙和故意这么说一定是为了替他承担罪责。   可他该怎么告诉归海淙?   “先不管这些,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现在还有最后一个能阻止熙和的办法,”归海淙匆匆拿出人偶给揭暄看,“就是这个人偶,它能剥离你们俩已经融合的魂魄。”   “剥离魂魄?”揭暄接过人偶细细端详,可这人偶除了做工精致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来,不由用疑惑的目光望向归海淙。   主动说出这个方法的是归海淙,此时陷入沉默的却也是他,在揭暄不解的注视下,再三犹豫后,归海淙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对,就是剥离魂魄,可是一旦剥离……”   归海淙说不下去了。   揭暄却自己接上去说道:“我就活不了了。”   他的语气相当平淡,就像在说一句“今日天气不错”,可他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眸还是在不经意间失去了光彩。   “我知道我这样说很过分,可是我爱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揭园死,我做不到。”尽管左右为难,归海淙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他过得很辛苦,而且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成为牺牲品,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你说的对,我答应了。”不等归海淙继续劝说,揭暄就非常果断地下了决定,同时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我本就亏欠你和他的。”   “不,你不欠我的!”归海淙蓦然想起揭园的话,他说得很快,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急切,“我都知道了,当年伤害我的人不是你,是明镜来,是我没有弄清楚真相,白白怨了你这么多年,还对你说了那些难听的话。”   “就算不是我亲手所为,可一切终究是因我而起,若没有我,你不会遭此无妄之灾。”揭暄淡淡地叹气,神情始终温润而平和,并没有因为提及当年的恩怨有所变化。   “如果要这么算,当年我们初遇,你对我很好,百般照顾,在知道我隐瞒身份之后,也没有真的伤害过我,这些又该怎么算,算我欠你的吗?”归海淙表情认真,“我告诉你人偶的事,是不想揭园死,可我也不是用过去来逼迫你放弃,你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我不能也没法替你选。”   “我选好了。”揭暄没有丝毫改变决定的意思,即便归海淙说得头头是道,他依然坚持原本的打算,“在我不知道自己的复活需要何种代价时,我就没有打算要复活,人各有天命,没有任何人应当为我的命付出代价,熙和不需要,揭园更加不必。”   他又说道:“我之所以还在这里,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被自己忘记的,那个结局,即便我忘了,熙和也不愿我想起,即便我心中有所猜测,但,我还是想亲眼看看。”   “有的时候,人心就是这么古怪,哪怕预感不好,也要一探究竟。”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悲伤,他手里握着那个人偶,冲归海淙晃了晃。   “这个,你会用吗?” 第68章   似乎是太累了,揭园睡得极沉极深,以至于一觉醒来恍如隔世。   房间里静悄悄的,外面的雨声也停了,揭园遥望窗户,光线不佳,没什么亮光。   他不是睡了很久吗?怎么天还没亮?   揭园下意识环顾房间寻找归海淙,视线里却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倒是有另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书桌旁的窗前。   “你是谁?”   “在下扶丘山揭宥阳,幸会。”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这世上他最熟悉的面孔。   终于……见面了,揭园有些懵然的大脑里冒出这么一句来,他掀开被子下了床。   当他的脚实实在在地踩在地上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揭暄真的同意了。   换句话说,揭暄放弃了活下去唯一的可能。   揭园摸不准此时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好像是庆幸,又似乎是怅然若失。   他告诉归海淙自然是为了活下去,可揭暄如他们所想地做出选择,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他的角度去看,当然是值得庆幸的,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只想说揭暄真是正直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   如果连活着都做不到,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谈。   大概对于揭暄而言,他坚持的原则远比生命更加重要。   站在房间的两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揭暄望着对面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人,话在舌尖滚了几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彻头彻尾的错事,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内心的愧疚、自责和悔恨堵在胸口,让他面对身为受害者的揭园,无从开口。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揭园真相,揭园就先道:“熙和跑了。”   揭暄点点头:“归海告诉我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揭暄惊讶地看向揭园的眼睛,却发现他同样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为什么要跑?”   是啊,揭暄陡然间露出疑惑来,大概是一下接收了太多信息,让他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点。   既然这个幻境甚至所有的计划都是熙和的局,他有什么理由要逃跑呢?   又或者说,他怎么会到要逃跑的地步?   “想要复活一个人……恐怕不容易。”话是这么说,可揭园眼中的情绪是笃定的,“熙和他不是普通的妖吧。”   以命相抵,熙和答应得太快了,快到他无法理解,也快到他立刻察觉出了异常。   电光刺破云雾,一语惊醒梦中人,揭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一定听过,我出生时天降异相的故事。”   “据说,你出生时,有凤凰浴火落在扶丘后山中。”这件事揭园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为这个,你还在襁褓之中,就已经声名显扬。”   揭园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归海淙院子里飞扬的满树火红的凤凰花。   “人人都说扶丘揭家出了凤凰庇佑的神子,未来必将超越先贤,带领揭家更进一步。”明明是世人歌咏的佳话,揭暄说着眼里却浮现出淡淡的怅惘,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悲伤,“这些话我听了不下千百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笃信无比。”   “但没几个人知道,那不是凤凰。”   揭暄慢慢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微笑,即便他此时眼角眉梢都是微微下垂的模样,嘴角却还是不自知地轻扬起小小的弧度。   可那细微的笑意却显得格外让人心酸,好像碎裂的玻璃好不容易拼起来,成了岌岌可危的残次品,稍一触碰,就会再度毁坏。   “我降生之时,落在后山的是只重明鸟,当年我对熙和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确有一道士曾断言,那个婴孩与我有不解之缘,可助我一臂之力。”   “那时我父亲并未料到这段缘分会成为后来的孽缘,因此他一力扛下族中长老的异议,隐瞒了熙和的身份收养他,并抚养他长大。”   “熙和就是那只重明鸟?”揭园轻声道。   问出口还没得到答案的时间里,揭园的心里已发出一声轻叹,他不是真正的捉妖师,但在幼年懵懂时,或许是血脉带来的影响,他对各种志怪故事充满兴趣,父亲曾教导过他许多相关的知识,也曾手把手教过他捉妖术的修炼。   但父亲并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虽然没有阻拦,但一向敏感的他还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抗拒,最终选择了普通人的道路。   可重明鸟他却是知道的,相比神草嘉荣,其实重明鸟的名头更大一些,重明鸟也叫重瞳鸟,目生双瞳,驱邪避祸,乃是上古神鸟一列,传说三皇五帝中的舜帝便是重明鸟托生,所以生而重瞳,因此重明鸟也被凡人视作祥瑞。   神鸟和神草听上去差不多,但其实相差甚远,嘉荣草不过是生在神界,沾染了一缕神的气息,而重明鸟则是真正的神族,也就是说,熙和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妖族。   “是。”揭暄坦诚点头,事到如今,隐瞒已经没了意义,“父亲不许他离开扶丘山,不许他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世人都听说过扶丘山揭暄,却没人知道熙和。”   他说着垂下眼眸,这让揭园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他就像我的一道影子,没有声音,没有光芒,没有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   “甚至连这个名字,也都不是他的。”   揭暄始终低着头,揭园沉默地望着他额头露出的一小块雪白皮肤。   “我本不该叫宥阳,而是熙和,揭熙和。”   “可我希望他能够拥有一点属于他的,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我为一己私情罔顾家族安危,为家族使命轻视自身性命,我试图让所有人都满意,到头来却满盘皆输——”   “我的一生,不过短短十八载,一事无成,让所有人都失望透顶,亲者仇者皆为我而死,不论是揭家的大祸,还是断了传承的捉妖师一族,一切都因我而起。”   “可我却浑浑噩噩,一缕残魂依附于你身上苟活,直至与熙和相认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这一切从我而起,也只有我能够终结。”   “以我之身,赎所有罪——”   揭暄的声音舒缓,像缓缓流淌的小溪,让人听着,心脏慢慢跟着静下来,可那话语里的苦涩又难以忽略。   揭园静静地站着,没有出声打扰,却见揭暄说到一半,忽地抬起头看他,像是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揭园,其实——”   “揭园!”   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却是用力推门的响声,以及熟悉的声音。   归海淙的神色十分匆忙,还有些焦急,揭园微微蹙眉,而被打断的揭暄反而松了口气似的,没有把话说完。   “出什么事了?”归海淙肯定知道他和揭暄在说话,不会无缘无故就冲进来。   归海淙左右看了看两人,才说:“你从圣家救走妖族的消息传出去了。”   屋子里陷入一阵沉默,揭暄率先反应过来,沉着声音:“不止是传出去了吧?”   “不止是捉妖师,普通百姓也都在议论,原本要参与试炼的捉妖师都在路上了,听武弘的意思,他们来势汹汹,恐怕会针对你。”归海淙越说脸色越难看,到最后已经是乌云压顶。   揭暄却弯了弯唇角,语气温柔:“果然这便是我无法改变的命运么?”   “什么狗屁命运,我从来都不相信。”揭园却冷声打断了他,“你一个千年难遇的天才,为这点事就要屈服,让人看不起!”   向来冷漠的揭园突然爆出这么句粗鲁的话,揭暄和归海淙不由齐齐用吃惊的目光看向他。   揭园却毫不在意,他抬手将有些散乱的长发重新束好,昂首挺胸地朝外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归海淙顾不上吃惊,赶紧问道。   “去找揭永年!”揭园头也不回地一脚踏进了昏暗的天色里,背影瘦削,腰却挺得笔直,他好像总是这副模样,像一棵永远不会被击倒的白杨,外表和内核,都坚硬如铁。   “等等我!”归海淙转头去喊愣在原地的揭暄,“走啊,不然他非把你爹气死不可!”   虽然揭园并不知道,但他在揭园身体里存活多年,其实还是很了解揭园的,几乎在归海淙刚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这种结果是非常有可能的。   所以顾不上多想,揭暄抬脚跟着归海淙一起追了过去。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斑斓的霞彩转为深紫,又被深灰的蓝吞噬,逐渐连成一片。   三人前后脚赶到了揭永年的院子。   “天色已晚,你怎么过来了?”揭永年虽还未歇下,却对揭园的突然到来十分惊讶,想了想才道,“是……为了传言的事?”   揭园还未回答,他又自顾说道:“这件事我会在大比时替你澄清的,你不必忧心,你是揭家的来日,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冷不丁的,揭园冷笑了一声,语气相当不敬,“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是想护我周全,还是护揭暄周全?”   揭永年的表情一僵,不过几日,他眼角唇边的皱纹似乎都深了一些,看上去暗藏忧虑。   “阿暄……你此话何意?”他慢慢问道。   揭园脸上的冷笑没有消散半分,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额角垂下的碎发,露出完整光洁的一张脸,冷漠的、疏离的一张脸。   “你好好看看,我可不是你的儿子。” 第69章   揭园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厅堂之中,如巨石投入海面,激起千层浪,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紧张或忐忑,而是平静中带着冷漠的嘲讽。   揭永年的表情彻底僵住了,连武弘都能发现的异常,他作为父亲,又怎么可能一无所察,可是——   “揭家需要你。”   揭家需要一个活着的继承人,一个天资优异深孚众望的揭暄。   在他赢下大比之前,揭家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力量与其他三家竞争,因此逐渐没落,成了最弱小的。   在叔叔伯伯们忧心的话语中,望着父亲紧皱的眉头,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修炼,在试炼中一鸣惊人,带领揭家重回正轨,恢复往日的荣光。   可揭家太弱了,尽管和同样势弱的武家结成联盟互相帮扶,也无济于事,父亲为了辅助他的修炼,带人亲自去摘取一株十分难得的草药。   十日后,那株号称天材地宝的草药被加急送回扶丘山,一同被送回的还有父亲的棺木。   那一日揭永年眼中流下的不是泪,而是血,他跪在父亲坟前立誓,一定要重振揭家。   他没日没夜地修炼,顾不上温柔贤淑的妻子,顾不上满脸担忧的母亲,也顾不上同样被父亲的死刺激到的师兄弟们。   他的生命里只有修炼,而他做到了,弱小无能的揭家,最小的儿子一力击败了所有对手,以全胜的记录毫无悬念地拿下魁首,成了让众人跌破眼球的存在。   借着他的地位,揭家成了四大家族之首。   尽管如此,揭家不稳的根基仍是个大问题,其他三家不断地质疑、挑刺,在长老的提醒下,他意识到膝下犹空的自己亟需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来稳定揭家乃至整个联盟所有人的心。   这时,揭暄带着划破长空的凤凰火降生了。   被渲染夸大的吉兆以及伴随的对孩子天赋的期许,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给揭家带来了喘息的时间,让他们得以稳固地位,增加实力,在风雨飘摇的位置上坐的稳当。   在种种因素的作用下,他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孩子寄予了无限的希望,不仅是他,整个揭家的所有人都将揭暄视作天命所在,仿佛他生来就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揭家的。   每个人都坚信,揭暄会带来光明。   他早已不是他自己了。   “呵!”揭园的一声冷笑仿若一道厉喝,瞬间将陷入回忆的揭永年拉回现实。   他无奈地皱眉:“三日后就是大比,无论如何,揭暄都必须出现在大比上,否则对于揭家而言,会是一场由内自外的震荡。”   “又是揭家?你的心里难道只有揭家,没有半分属于你的儿子?”揭园却摆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字字诛心,“你就不担心他的安危,不问问我,他在哪里,活得好不好!”   刺耳的话一句句抛出,揭永年忍不住抬手按着颤抖的眉心。   “别说了!”另一道声音突然闯进来,打断了揭园的单方面诘问,揭暄温柔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不满的情绪,“你并不明白对于我父亲,家族的分量有多重。”   揭园却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唇角的讥讽始终没有消失,不过攻击的对象成了揭暄。   “我不明白?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揭家最后落到了什么地步,又是拜谁所赐!”   揭暄的脸刷的白成了一张纸,还是一张随时都会破裂的薄纸,身子也抖得像寒风中的一片落叶。   “园园。”跟揭暄一同赶来的归海淙轻轻拽了拽揭园的衣袖,阻止他说下去。   有些昏了头的揭园听到亲昵的称呼,稍稍找回些理智,不说话了。   “你们——”面对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揭永年不由瞪大了双眼,惊愕得不知要说什么。   手指仍在微微颤抖的揭暄回身看向他:“父亲,我是阿暄。”   “那他……”   “他叫揭园,只是刚好长得跟我很像罢了。”揭暄身体绷得很紧,有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父亲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于是,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忽然很感激熙和创造了这个完全还原的幻境,又或者说,就像熙和说的,他能够在这个幻境里弥补许多曾经的遗憾。   比如星潼和长风,尽管不算亲眼见证,可那也足够让他感到欣慰了。   “父亲,您责骂我吧,若是我早听了您的话,一切都不至如此。”   在父亲面前,揭暄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逞强,他脸色苍白,眼角却泛着鲜艳的红色,看上去既痛苦又脆弱。   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幼年犯错的时候。   而父亲则是定定地望了他许久,才抬起手轻拂他的头发,声音有些许艰涩:“不知不觉,阿暄已经长这么大了,不再是要父亲遮风挡雨的孩童。”   他微微停顿,而后道:“可父亲还想,再为你遮挡一回。”   “父亲!”揭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唤了一声,“大比的规矩是——”   “我老了,日后揭家还指望你,我让这一步无伤大雅,但对于你而言,万分重要。”从头到尾,揭永年的神态动作都带着疲惫,似乎有许多的困扰。   揭园冷眼旁观,却在他话音落地时突然开口:“是圣家提出的更改大比规则?”   几个人的视线再一次转向他,或惊异,或不解,揭永年点了点头:“没错,的确是圣家要求的。”   呵,揭园心里又是一声冷笑,没想到圣家的第一步是从这里下的手,怪不得揭家败的那样惨。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揭园径直问揭永年。   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揭永年还是回答道:“恐怕不行,消息已经通知到所有参加大比的人手里了。”   揭园心里骂了一声,脸上还保持着冷静,他想了想道:“大比那日,我会跟揭暄一同出席,同时当众澄清,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的嗓音清朗干脆,落地有声,说完便拉着归海淙往外走去,脚步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揭园!”揭暄却追了出来。   “怎么?”揭园背对着他停下脚步,十分不耐。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揭暄追问他。   揭园又是一皱眉,忍不住侧过半张脸:“我没有在帮你,我只是实话实说,去圣家救人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揭园依旧拿侧脸对着他,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扯?”   “毕竟与我有关……”揭暄温和的语气带着犹疑。   揭园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与你有关,这世上与你有关的人和事太多了,你难道要一一处理?”   此时他已经完全转过脸来,只有被他握着手的归海淙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或许没人同你讲过,又或者在你的父母、兄弟和朋友眼中,你就该是完美无缺的,你应当同情世上所有比你弱小的,应当战胜世上所有比你强大的,应当聪明、善良、勇敢,应当承担一切的责任——”   揭园紧紧地握着归海淙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他平静如水的眼眸深处,其实藏着深深的愤怒,不,那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   “你做的很好,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好,你不敢爱,不敢恨,小心翼翼地避免其他人受伤害,可你唯独忘了你自己,从小到大,你问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   “园园。”眼看着揭园说了一连串的话,说实在的,揭园要么不说,要么就是专扎肺管子的说,归海淙都怕了他了,下意识就想拦着点。   “你别拦我,这些话我不说,永远不会有人跟他说。”揭园却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劝阻,毫不掩饰地说了下去。   “你活的太完美了,完美到连你自己都忘了你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你根本不明白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揭暄早已愣在那里,在他完全不算漫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总是说“阿暄你可以做的更好”、“宥阳是我们揭家最出色的弟子”,所以他拼了命地做到最好,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些不是最重要的。   “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忍不住重复道,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问出了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揭园被他问的也是一怔,其实道理很简单,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明就在揭暄自己心里,他却迷茫的好像在问别人的事情。   “虽然我还不太了解,但你愿意做到这个地步,一定是因为你在乎父母兄弟的心情远胜过自己的,所以对你最重要的,大概就是他们吧,可是你——”   “可是我……在拥有的时候从未真正地珍惜过他们,我没有向他们诉说自己的痛苦,也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们的心愿,才会留下那么多的遗憾与误会……”   像是被揭园的话引导了方向,揭暄的眼睛里渐渐闪起了斑驳的光,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一片漂浮在风中的羽毛,晃晃悠悠,轻轻飘飘,却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地面。   “阿暄……”几人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他们不由地都望了过去。   “父亲。”揭暄低着头,竭力想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   “你去找他吧。”揭永年突然说道,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他却像老了好几岁似的,连眼瞳都黯淡了不少。   “有的遗憾,终其一生都无法弥补,我是你的父亲,即便揭家对我再重要,也不会胜过你。”   “父亲!” 第70章   他叫揭暄,揭天掀地的揭,风和日暄的暄。   他的降生给父母和族人带来无限的希冀,整座扶丘山上下洋溢着笑声和欢喜。   那时的他仍在襁褓中,只因身旁的另一个婴孩哭泣,便会扯着嗓子加入,哭声高低起伏,似要震破天地。   那时的他,懵懂无知,还不知自己将会同这个一起哭嚎的婴孩纠缠难分,至死不休。   可他的降生并没有改变父母间寡淡的感情,父亲忙于处理联盟的事,母亲则像一支终日照不见阳光的花,慢慢枯萎下去,直至死亡将她带离这困住她的牢笼。   不过那悲伤没有在他年幼的心里留下太多阴影,事实上,因为母亲孱弱的身体和自己忙碌的修炼,他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几乎已经不记得母亲的容貌了,只记得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总是出神地盯着院子里静静盛开的花。   母亲说:“那是墨角兰,它们能让我安睡。”   后来,他的院子里也种满了墨角兰,粉的、白的、紫的,开花的时候很香,那香味让人睡得很好。   在周围人或羡慕或尊敬或溺爱的目光中,他一日日长成了挺拔的少年郎,一同沐浴在阳光下的还有长风、熙和、星潼以及许多师兄弟。   当然,在这么多人里面,跟他最要好的还是连生辰都跟他同一日的熙和,熙和跟所有人都不太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喜好、在意的人或事以及属于自己的人生。   可熙和眼里好像只有他,熙和总是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道称职的影子。   他从小就被教导自己肩负的重任,也深知扶丘山揭家代表着什么,血脉生来就赋予了他极为特殊的能力。   所以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清楚,熙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包括自己,熙和是红色的,尽管他总是沉默不语,试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可那由内至外一点点沁出来的金红却让他在自己眼里耀眼得像初升的太阳。   这点特殊也让他心里总是止不住的雀跃,像关了只好动的小麻雀,安静不下来。   直到他知道那红色代表的意义,可是太迟了。   长风对他说:“你成日盯着熙和不累吗?扶丘山没人敢欺负他,你放心好了。”   父亲望着他,声音很低沉:“阿暄,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有些事不可为之。”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止熙和的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似乎也只有熙和。   但那是完全错误的,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里,不会有任何一个受益者。   他不敢赌,熙和的命、父亲的声名、揭家的前途,他一个都不敢赌,他唯一可以押上的只有自己。   就好像,对他来说,什么都很重要,最不重要的只有他自己。   揭园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想……为我自己活一回。”揭暄的声音恍若呢喃,可这寂静的夜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去吧,去找他。”揭永年扶着深红的廊柱,连腰都有几分佝偻,“他始终没有离开过,也没有怪过你。”   两年多了,熙和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揭暄也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怕他走了,你会逃不过那道生死劫。”   两个人都在害怕,害怕一个不慎,会失去彼此,可也正是这样的心情,让他们不敢相见。   昏暗的庭院里,揭暄的脸上糊满湿漉漉的泪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会在大比前回来。”   他伸手抹了一把,然后转身对揭园说了句:“多谢。”   揭园没有回答,他也不在意,而是在几人沉默的注视下,消失在了隐秘的夜色中。   “园园?”   揭暄的背影不见许久,可揭园依然直直地望着那个方向不动,像是入定了一般,要不是紧握着的手仍带着一点热度,归海淙就要怀疑揭园是跟着揭暄跑了。   仿佛突然被从梦中惊醒,揭园忽然喃喃说道:“如果当年也有人——”   他没有说下去,可归海淙听明白了。   如果当年也有个人清清楚楚地告诉揭暄,在保护其他人之前他应该先想想自己,在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之前他应该先成为自己。   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呢?   “园园。”归海淙用温暖的手掌包裹了揭园有些发冷的手,“没有如果,他做了选择,就要承受结果。”   他很少说这样逻辑清楚言简意赅的话,可说起来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只是好像突然表现得十分契合他的年纪。   有一点历经时间沉淀的味道。   揭园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揭永年,而是被归海淙牵着手往回走,他们走的很慢,揭园时不时抬头望天。   今夜的天空没什么好看的,黑压压的,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你在看什么?”归海淙忍不住问他。   “我想看看会不会有一两颗星星,你喜欢看星星,我想陪你看一次。”   归海淙不由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星星?”   “在南临的倚春楼,你喝醉了告诉我的。”揭园漆黑发亮的眸子仰望着夜空,声音很平静。   他说的那么平静,归海淙的脸色还是一下变了,牵着揭园的手甚至抖了抖。   他停下脚步,两人间的氛围短暂地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归海淙突然问道:“我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他想起了那天过后揭园没由来的冷漠和两人间陡然降至谷底的关系,心里有了猜测。   揭园犹豫了几秒,非常诚实地说:“你说你喜欢揭暄,还亲了我。”   或许是时过境迁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两个人早已说开,一直觉得难以说出口的话竟然就这么平静而随意地被他说了出来,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似的。   归海淙的脸色更难看了,揭园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便阻止了:“不用说对不起,如果不是你这么做了,我也不会那么早想明白,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但他的行为很显然会伤害到揭园,或者说,早就在他不知道时候伤害过了。   归海淙既不说话,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揭园犹豫了一下,有些话他其实没打算要说出来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归海淙闷闷地点头:“嗯。”   “我明明是为了真相去找你,可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居然冒出一句,你真人竟然比电视上更好看。”   “我在去找你之前就知道你极有可能只是用来迷惑我的烟雾弹,但那个时候你是我唯一的线索,我只能牢牢地抓住你。”   “我出现得很突兀,甚至没能好好掩饰对你的敌意,你却神兵天降一样地救了我的命,还主动说要帮我。”   “你看起来真诚的让我觉得自己虚伪极了,所以我才会回头去找你,当然,你真的帮了我许多。”   “从前我没有喜欢过谁,所以不懂那种心情,直到那一夜,你说喜欢揭暄,我忽然感受到了心痛,随后意识到,原来我喜欢你。”   揭园的嗓音很平缓,夹杂着一些回忆时不明显的停顿,莫名比平时的他多了几分真实感。   “当时我有些难受,也有点失落,不过本来就没有我喜欢谁谁就要喜欢我的规矩,所以我只是认为自己应该跟你保持距离而已。”   并不是因为你喜欢别人我就装作不喜欢你。   只是这样直白的话,他说不出口,揭园抿了抿嘴唇,又说:“我一贯运气不好,这一回却算是幸运,我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我。”   他平静的语气不自觉间上扬起来,从小到大他都习惯把情绪藏在心里不表现在脸上,直到遇见归海淙,突然让他觉得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其实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   所以他认认真真地说下去:“尤其是当我开始恐惧时日无多,我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再也没有机会跟你一起做任何事,我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又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失去了父亲,这一次,我希望在最后的时间是美好的,所以我走向了你。”   揭园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黑暗无边的天空:“就算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要有你,哪里都是明亮的。”   五年了,他早就忘记了依赖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归海淙让他重新想了起来,不但想起来,甚至是充满了期待。   归海淙顺着他的手指抬头,又忽然伸手将揭园拉进怀里,他比揭园高大半个头的身高让他很轻易地吻上揭园的额头,很轻很温柔的一个吻。   “我们一定会好好的,离开这里,我们会谈恋爱、吵架、再和好,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年轻、帅气、努力,而我会继续唱歌,每一首歌都第一个唱给你听,等你休息的时候,我就抱着你在沙发上一起看狗血又浪漫的电视剧。”   “我们会彼此交换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或者一起吐槽讨厌的一切,春天到了,我就在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你可以躺在那张罗汉床上看书,我就在你旁边晒太阳。”   “然后我会在云很漂亮的某一天,跟你求婚,请上你的朋友老师和同学看着我对你宣誓,接着去你喜欢的地方玩一大圈。”   “我们会一起度过很美好也很漫长的时光,漫长到你偶尔会觉得厌烦我。”   “这句话里最重要的不是美好,也不是漫长,是我们,我们一起。”   空旷而幽寂的夜晚,归海淙的眼睛就像明亮的星星,他的声音就好像是温柔的月光,洒满了揭园的心脏。 第71章   月光里的一切都太美了,美到揭园舍不得发出一点声音去惊扰。   两个人在虚无的月光中接吻,唇齿间都仿佛充斥着甜味,让人难以自拔。   直到微凉的风拂过两人发烫的面颊,揭园缓缓睁开眼睛,小扇子般漆黑的睫毛扑闪,掩饰着他难得的羞涩。   “我们……快走吧。”尽管四面无人,漆黑的夜里只有花草枝叶轻轻摇曳身躯,他还是觉得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归海淙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揭园拽着朝前走去,两人步伐不大协调地回到了院子,只是手始终紧紧地握在一起,哪怕掌心出汗也没有松开。   一推开门,归海淙的手轻轻托着揭园的后颈,密密麻麻的吻落了下来,又深又急。   “关、关门。”揭园被亲的双腿发软,最后一点力气只够他匆匆说了几个字,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其实小的可怜,比呢喃高不了多少。   归海淙的唇落在揭园格外敏感的脖子上,闻声抬脚把门踹上了,一手扶着揭园的腰便往床边走去。   揭园被轻推着摔在床上,撞击的痛感让他闷哼一声,却没能浇熄他身体的半分炙热。   灭顶的炙热让他一向清醒的思维变得混乱,莫名想起别的来:“你说,揭暄……能说服熙和吗?”   如果不能,他们破坏了熙和的计划,熙和若是破罐子破摔,会不会索性同归于尽?   归海淙的动作先是一顿,随后加重了力气,更加模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满:“不许……想别的人。”   “嘶——”细密的吻落在尤其敏感的皮肤上,仿佛一万只蚂蚁在啮咬啃食,白皙的皮肤上绽开出一朵朵浅红的花,揭园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仰着头,喘息声早已超出了他的控制。   有双温暖的手轻抚过他的皮肤,揭园失神地望着上方的横梁,忍不住想起初见时,他觉得归海淙就像凛冬石崖上的一捧雪,纯粹、冷傲和美丽,让人生出一种只敢远观的心情。   可真正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这捧雪的温度,竟然一点也不冷。   揭园缓缓抬起手,勾住了归海淙的脖子,皮肤相触引起的颤栗使他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疹子,可他只想拥抱眼前曾经遥不可及的这个人。   真实的触碰能够给予他安全感和真实感,让他飘忽的心就像航迹云一样,拥有确定的方向。   这一晚,沉默的夜空始终没有出现星月的踪迹,而夜空下相拥的两个人也始终没有分开。   他们的皮肤紧贴着皮肤,心跳跟随着心跳,喘息彼此重叠,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沉睡的脸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直到太阳升起,阳光洒照人间,夜晚的宁静被打破,被暴雨冲刷过后的扶丘山也比往日更加喧闹。   “归海!归海!”过高的音量直接惊起一群栖在枝头休憩的鸟儿,顿时扑棱翅膀的动静响彻了幽静的院子,随后传来推门的声音,“你怎么还睡着呢!”   揭园睡眠浅,一下就被惊醒了,从温暖的怀抱里睁眼一望,正对上武弘震惊的目光。   “你、你们——”   晨起混沌的意识像是被临头浇了一盆冷水,揭园猛地推了一把仍在酣睡的归海淙,自己则往他身后躲了躲。   “怎、怎么了?”归海淙睡得迷迷糊糊,勉强睁开眼睛环顾了一圈,立刻发现了目瞪口呆的武弘。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拽被子将揭园藏了个严实,没好气地抱怨道:“你都成亲了,怎么还这么横冲直撞的,就不能敲个门!”   揭园那个性子,在院子里亲个嘴都害羞的要命,现在被武弘看了个现场,还得了?   一想到这里,归海淙更生气了,扬眉去瞪武弘:“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你一大早来找我!”   被归海淙一通抢白加上见到两人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床上的惊愕,让武弘先没了三分理,以至于完全忘了回怼,而是讪讪开口道:“参加大比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很多人都在问揭伯伯那个传言的事,我担心他们会来阿暄院子查探,就赶过来喊你和小狐狸他们躲一躲,别被发现了……”   外面本就谣言四起,有说阿暄救的是个女妖的,也有说阿暄是为了和圣家别苗头,更有甚者竟然说阿暄是因为凑不够试炼要求的妖心才会打圣家地牢的注意。   简直一派胡言!   说到小狐狸,揭园突然动了动,从被子堆里探出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肩膀,小声问归海淙:“我好像有两日没看见胡骎骎他们了?”   “以防万一,我前两日就让他们从后山离开,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归海淙冲他一挑眉,颇有几分得意,还不忘伸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他得意归得意,揭园还是十分理智地泼他冷水:“你似乎忘了,你才是那个最该藏起来的人。”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归海淙得意的表情僵住了,不过转瞬就恢复如常:“怕什么,反正揭暄回来了,大不了我们就跑路好了。”   揭园的声音都压的极低,武弘远远地站在门口听不清楚,可归海淙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一听便着急道:“你说什么!阿暄回来了,他在哪里?”   说着还下意识打量起四周来。   “他不在这里,他去找熙和了。”揭园注意到他的动作,解释道。   可武弘的目光却有些奇怪:“他去找熙和做什么?他知道熙和在哪里?”   “那你得等他回来了。”归海淙半坐起来,顺手从地上捞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反正他肯定要回来参加最后的大比,你到时候再问呗!”   武弘好像一下没了关心其他事的心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而直觉敏锐的揭园则在他眼中深处品出一丝顾虑来。   他不是一直想要揭暄回来吗?那此时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为什么会有顾虑,他在担心什么?   揭园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下你不用担心我会丢他和揭家的脸了,说不定他还会把熙和一并带回来,你们兄弟也能团聚了。”   武弘闻言笑了笑:“那就太好了,熙和还不知道我同星潼成亲的事呢,非要他赔我一顿酒才行!”   他笑得爽朗,言语间也满是期待。   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这是揭园最擅长的区域,他曾经专门选修过心理学,只是觉得有朝一日或许能用上,心理学中有一部分便是关于人类的微表情和微动作。   揭园瞥了眼武弘垂在身侧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的右手,心里冒出个念头来:他并不是真的希望熙和回来。   “行了行了!话都带到了,你还不赶紧出去,我们还得穿衣服呢!”归海淙不耐烦地挥手赶人,眼下的场面实在怪让人不自在的,更何况揭园被子底下的身体可什么都没穿!   万一给武弘看了去,他不得气死!   “那我先去帮揭伯伯招待来的人。”虽然他话说的不客气,武弘竟也没有反驳,而是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便出去了。   “总算走了,烦人!”看着房门重新被合上,归海淙忍不住撇嘴,一低头却见揭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揭园摇了摇头,乌黑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膀上,一缕碎发半遮眉眼,偏偏眼角因为刚睡醒泛着微红,这点颜色在他白皙的脸上格外明显,他自己却浑然不觉,慢慢伸出手道,“给我衣服。”   “亲我一口就给你拿!”揭园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诱人,归海淙却看得心中一动,逗弄的话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他这话刚说出口,揭园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红。   从耳朵尖一直红到耳垂,仿佛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   揭园既没有开口拒绝,也显然不打算同意,感受到浑身不由自主上升的温度,他拽着被子将自己往里埋了埋,甚至连脸也挡住了大半。   “好了好了,我给你拿!”归海淙看得心软成了水,伸手一够,将散落在床脚的衣服捞起来,却在递给揭园的瞬间,“叭”的一口亲在了他泛着红晕的脸上!   “你!”揭园被他惊得低低地叫了一声,抬眼却撞进一双笑吟吟的眼睛里,那里头的温柔恨不能将他沉溺进去。   算了,揭园没有说下去,他实在没办法拿以往对待旁人那样冷静漠视的方式去对归海淙,他狠不下这个心,而且归海淙也不是别人。   他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揭园啊揭园,你这回可算是栽得彻底!   两人不再打闹,很快起床收拾好,甚至还优哉游哉地吃了早膳。   从侍女口中得知,前头早已被从各地赶来的人塞满了,揭永年和揭家的大半长老包括一向唯揭家马首是瞻的武家众人都正忙着招待来人以及安排食宿等。   不用看,揭园也能猜到是个什么情况,毕竟离得这么远,他们都能听到那一阵阵的喧哗声。   按理来说,他作为揭永年唯一的儿子,理所应当出面招呼客人才是,不过他一想到自己对揭永年毫不客气的那些话,就觉得头疼,而且他一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实在是不想去应付一些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你去跟长风说,若是有人提及传言之事,只需请那人拿出证据即可,不必与人争论,另外,你再同我父亲禀告一声,就说我前日淋雨,身子不适,就不去前厅待客了。”   “是,公子。”碧梧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便慢慢退了下去。 第72章   “你不去前厅行吗?”归海淙往揭园碗里夹了个小包子,才捧起自己那碗粥,刚出锅的粥还滚烫着,他只好又放下碗。   “不想去。”揭园懒洋洋地扒拉着小包子,好半天才放进嘴里。   归海淙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话,动作略浮夸地往外看了一眼,眉眼间流淌着暖意,就像暴雨后伸着懒腰出来的太阳。   “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明明白白地说不想做什么,真是稀奇!”   揭园没理会他的调侃,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冒热气的粥:“揭暄都回来了,我只想做我自己。”   言下之意,他不想再努力扮演那个聪颖善良又正直的揭暄了。   虽然他一直说自己不介意,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对揭暄的敌意,可在这个刚刚清醒又没那么清醒的时间里,他不经过思考的一句话轻易暴露了真实想法。   他其实还是会在意这个归海淙曾经认真喜欢过又比他更加优秀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揭园猛地顿住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嗯……”归海淙听出他的兴致不高,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换了个语气问道,“那园园想做什么?”   又是这个亲昵到他光听都觉得耳朵发烫的称呼,揭园手里的勺子一下掉进碗里。   “你别这么叫我,肉麻。”   以前父亲还有邻居的叔叔阿姨会叫他“小园”,而同学老师都叫他“揭园”,没有人会这么亲昵地叫他。   不过,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会叫他“园园”也不一定。   园园,园园,充满亲密和美好的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团团圆圆的意思,一个完美而温馨的结局。   或许父亲当年给他取名字的时候也曾抱有这样的期许,可惜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破坏了这份团圆。   “我就叫,”归海淙没心没肺地笑着,终于喝到了碗里热腾腾的粥,天知道他为了说服侍女在粥里放糖有多艰难,“园园、园园——园园?”   一叠声的呼唤驱散了揭园内心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望向门外阳光明媚的一方天空以及满园夏日茂盛的花草,轻声道:“我们去后山……”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跟他对面坐着的归海淙都没能一下听清楚,只好抬头问他:“你说什么?”   夏日带着暖意的微风悄悄钻进屋子,擦过揭园的耳畔,像一个轻若无物的吻。   他的心跳猛然加快,一下又一下,如古老寺庙的晨钟,虔诚盛大,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们去后山,什么也不做,就躺着晒晒太阳,聊聊天。”   风吹过耳边的那一个瞬间,唤起了他的记忆,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光了,就只是静静地待着,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自由自在地晒着太阳,吹着微风,看一看漫天的白云,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   “好啊!我都好久没有好好晒太阳了,我最喜欢晒太阳了!”喝完最后一口粥,归海淙放下碗,兴致勃勃地说道,“今天太阳还这么好!”   不过说完这句他脸上的高兴又莫名淡下去不少:“我以前不敢来扶丘山,揭暄说要是来这里我会死的,结果他真的没骗我。”   他的声音很低落,揭园却听出了端倪:“你来过?”   “我来过,就在大比的前一晚,我觉得很不安,想来看看他,我不敢上山,躲在山下。”   揭园明白了:“所以明镜来才有机会钻了你的空子。”   他没说别的,心里却道:归海淙真是妖族中的傻白甜,揭暄已经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了,他却还傻乎乎地在大比前跑来扶丘山,要知道那时候的扶丘山对他而言,就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折腾的。   可转念一想:归海淙或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他不是不懂去一个满是捉妖师的地方有多危险,可是他更担心自己喜欢的人出什么事,宁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去看一看。   他不是傻,只是太勇敢了,勇敢得连命都不顾。   喜欢一个人好像会让人勇气翻倍,就像他面对熙和的时候一样,要是归海淙能活下去,他就会觉得自己的死也没有那么糟糕。   所以不谈恋爱才是正确的,一旦沾到了喜欢两个字,连他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变成笨蛋。   他想起快一个月没见的宋成予,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担心的报警了,自从他们俩认识以来,还没有这么长时间见不到过,他竟然有点想宋成予了。   大概是归海淙把他带坏了,变得重情起来。   “你也算是为感情豁出过命了,不留遗憾,挺好的。”   “瞎说什么呢,那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走走走,去后山晒太阳去!”   在揭园胡思乱想的时候,归海淙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于是,他没了胡思乱想的客观条件,被迫起身往后山走。   扶丘山其实应该叫作扶丘山脉,因为它是由一整片连绵不绝高高矮矮的群山所组成的,扶丘山甚至不是其中最高的,但却是其中风景最秀丽、地势最开阔的。   一看就是风水宝地的那种。   不过尽管这两日扶丘山迎来了许多客人,但后山还算清净,大家都在前头忙着,没人像他们似地有空来后山闲逛。   “这里空气可真好啊!”归海淙舒展身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深吸了一口茂密丛林里的新鲜空气,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   “确实。”两人穿行在参天的大树之间,时不时惊起一两只飞鸟,偶尔也会有大胆的小动物远远地窥视他们,然后又逃走。   揭园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道:“就那儿吧,看着不错。”   那里静静地卧着一块大石头,看上去平坦而光滑。   “走!”   两人就这么并排躺在石头上,枕着自己的手臂,高高的树枝交错在头顶,将无垠的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阳光从其中穿过落下,形状各异的叶子则成了天空的镶边,空气里还飘着不知名的淡淡花香。   “真舒服!”归海淙长长地舒了口气,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睛。   “可惜这里没有手机,不然还能放音乐听。”揭园闭上眼说道,稍有些遗憾。   “诶,瞧不起谁呢!身边躺着千万粉丝级的顶流歌手,你居然在这里感慨没有手机放歌,你合适吗你!”归海淙气急败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疼!”揭园伸手捂住头,不太高兴地白了归海淙一眼。   或许是他极少像这样情绪外露,连这么带着明显不满的一个眼神都明艳的让归海淙的心脏跳漏掉一拍,他连忙伸手按了按胸口。   “我给你唱。”清朗的声音慢慢在林中响起,揭园很快听出他唱的是《北海》,他唯一自己写的那首成名曲。   其实这首歌他听过很多次,身为忠实粉丝的宋成予常常在宿舍里播放,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归海淙是谁,只知道这个人声音好听,让人听了心里很安静。   没想到这个声音好听的人躺在他身旁浅浅低唱,是比那时动人数倍的感受,揭园微微睁开眼,安静地望着天空。   一朵朵皎洁的云朵浮动着,有的毛茸茸的像只小兔子,有的团成一团像棉花糖,还有的像被风吹散的一缕烟,总之每一朵都不一样,每一朵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归海淙的歌声一样。   真好。   揭园仰望着天空,目不转睛,一曲结束,归海淙忍不住问他:“你又在看云吗?真有这么好看?”   “好看啊,你看那边的云——”揭园伸手给他指了指,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像不像你?”   “像我?”归海淙疑惑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个方向的确有一朵白白胖胖的云,圆滚滚的,看着都有些不像云,而像个胖嘟嘟的雪人,瞧着是挺可爱的,可跟自己完全不沾边呐,“哪里像?我怎么看不出来?”   归海淙看得满头雾水。   “就是像你。”揭园却慢慢地笑了,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那朵小胖子云说道,“像你,特别特别好看。”   这话半点也不像他会说的话,听的归海淙都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侧身大半个身子把揭园脸上的阳光全挡住了,也把那朵漂亮的云给遮的严严实实。   而从揭园的视角看去,就像是归海淙猛地将自己搂在了怀里似的。   他不由地结巴了一下:“你、你干嘛!”   归海淙仍是那副毫不顾忌的模样:“亲你。”   揭园下意识就伸手推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那又怎样,我就是要亲你!”归海淙轻易地就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然后笑着亲了上去。   温暖的阳光洒在全身,晒得人懒洋洋的,被归海淙这么一亲,阳光加上缺氧,揭园顿时有些眩晕,身体也变得软软的。   “你是不是在害怕?”就在他被亲得晕乎乎的时候,归海淙忽然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别怕,有我在。”   原来他无处安放的忐忑早就被归海淙发觉了,甚至于他极力掩饰的逃避恐怕也并没有藏的那么好。   揭园眨着眼睛,印象里好像只有归海淙会对他说别怕,有他在,以前他总觉得凡事都不应该依赖别人,可归海淙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别怕”。   “跟你在一起,”揭园听着归海淙有力的心跳,有一点脸红,“我什么都不怕。” 第73章   不知怎么地,归海淙忽然觉得特别热,其实这是很少见的,因为某些自身原因,他很难会感受到热这个概念。   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的热极了,尤其是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揭园用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睛瞪着他,漆黑的瞳仁像晶莹剔透的黑玛瑙,眼角却是红通通的,还有看起来就既柔软又甜美的嘴唇,像初春的花朵一样泛着淡淡的粉色……   怎么越想越不对了!归海淙使劲甩了甩头,放过怀里的人,猛地躺回原位,略有些丧气:“要是一直待在这里也挺好的,我们找个没人的山生活,无忧无虑的,多好啊!”   “那不行。”揭园却不同意他的说法,立刻反驳道,“我还没有毕业。”   “毕业?”这个词离他们当下所处的环境实在是格格不入。   “我成绩很好,要是不能毕业就太冤了。”揭园换了条胳膊枕着,轻叹一声,“况且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毕不了业。”   “你倒是一点都不谦虚,很好是多好啊?”归海淙感觉身体表面的热度正在慢慢下降,于是他半调侃地说道。   揭园用余光斜了他一眼,语气慢条斯理:“真想知道你到底让祖万春调查了我什么,难道他没有告诉你我的专业绩点排名年级第一吗?”   这话把归海淙狠狠噎到了,他掩饰似地咳了两声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让他调查你的?”   他明明记得自己没在揭园面前说漏嘴啊。   可他话音刚落,立马就听到揭园很低地笑了一声,笑得人心里痒痒的。   “你笑什么?”   “我笑你比我想的还要单纯。”大概是悠闲惬意的环境让他也仿佛失掉了一些棱角,变得温柔了一点,揭园说的很轻很慢,“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你看见我这张脸,一定会想了解我是谁,为什么出现在你身边。”   “哟,你这么懂我呢?”归海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揭园小瞧他怀抱不满。   阳光勾勒着揭园的脸部线条,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晰地瞥见揭园脸上金灿灿的细小绒毛,显得真实又鲜活。   “是因为你太好懂,否则熙和也不会那么容易把你给算计进来。”   “哼!”归海淙又哼了一声。   揭园却忽然想起件事来:“其实我见过熙和,在进入幻境以前就见过,现在想起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当时总觉得怪怪的。”   原来直觉没有欺骗他,只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别人的陷阱。   “你见过熙和?在现实里?他找你还是你找他?”可这件事对于归海淙来说显然有些震惊,直接引发了他的吃惊三连问。   “你先别激动,你都能当歌手,他出现在城市里也很正常,不过他竟然是个警察这一点还是挺让人意外的,虽然是偶遇,但我猜他应该是故意的。”   说起来遇见熙和也就是齐警官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恍如隔世,要不是看到武弘的那幅画,恐怕他永远都不知道齐警官就是熙和。   “警察?就他?他凭什么当警察啊!糊弄人的吧!”归海淙没等揭园话音落地,就撇起了嘴,幻境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对熙和的印象极其恶劣,“别毁警察叔叔的名声了!”   “那你呢?”揭园突然道,问得没头没脑的。   归海淙自然没有反应过来,停住了吐槽熙和的话题:“我?我什么?”   “你为什么要当歌手?”这个问题很久之前揭园就想问了,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出来。   在他的认知里,大多数妖族都会跟人类划清界限,除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其他妖族尽可能地避免与人类的接触,选择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独善其身。   少有妖族会像归海淙和胡骎骎这样一头扎进人类的世界,行走在无数的聚光灯下,这太冒险太不安稳了。   更何况归海淙还曾经历过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为什么当歌手?”像是完全没料到揭园会问出这个问题,归海淙满脸意外,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才回答他,“其实我以前一直待在晏景山,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对我还是有点阴影,所以我不想跟人打交道,我挺害怕要是再遇到一个……”   再遇到一个揭暄?还是?揭园忍不住顺着归海淙的话往下想,可归海淙并没有说下去,而是跳了过去。   “但阿骎跟我不一样,他喜欢演戏,喜欢体验不同的人生,所以他就进了娱乐圈,然后也劝我跟他一起,说我长得帅,肯定会火。”   “我没答应,我就只想一个人待在山上,养养花,晒晒太阳,看着狗血的电视剧,再吃点甜品,这样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   揭园静静地听着,微风拂过他的脸,很温柔,不骄不躁。   “后来我遇到了阿松,准确的说,是我救了他,然后他劝我去当歌手的。”   归海淙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一边,又扭头把揭园规整的头发使劲揉乱,才笑着说:“我当歌手的原因最主要是我声音好听,另外呢,就是阿松对我说的一句话。”   他突然不说了,偏过头看正在整理头发的揭园,像是在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什么话?”揭园顺着他的话问道。   于是归海淙露出满意的表情继续说道:“他说当歌手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我。”   他的脸上有回忆,也有向往:“我希望有人能喜欢我,不管是因为我的声音还是我的脸,都好。”   “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是很难的。”大约是想到了过去,归海淙顿了顿,“我也没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我,那种感觉就像晒太阳一样,就算你感受不到热度,也知道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明媚的。”   所以他才那么喜欢晒太阳,到处都是金灿灿暖洋洋的,轻易地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由内而外都是暖的。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晒太阳。”而揭园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跟你不太一样,我不想要很多人喜欢我,我只要最正确最特别的那个人,那样,对他来说,我是独一无二的,对我来说,他是绝无仅有的。”   老天爷常常不给他好运气,所以他不敢贪心,只要得到一点点就足够了。   “所以我对你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归海淙被这个词小小地震了一下,“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啊!”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揭园好像话格外的多,问题也是一个接一个。   不过归海淙觉得两个人安静地晒着太阳说着话的感觉真是特别的好,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揭园的小小异常。   “我最开始对你是又好奇又警惕,但是又放不下,所以在发现你有危险的时候立马就跑去救你了,结果你告诉我你早就知道我是妖了。”   “你不知道,其实我当时心里有点慌,因为那个场面实在是太像当年揭暄发现我不是人族的时候了,我看着你的眼睛,心里在想,完了完了,他一定是要跟我决裂了,说些什么老死不相往来,跟我演的那些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样。”   归海淙自嘲似地笑了两声:“虽然你说话很……刁钻,但是我听到你怼我的话竟然还挺开心的。”   这话说的……揭园下意识看他。   他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因为你并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对我产生任何偏见,我好像没有从你眼中看到一点点介意或厌恶的情绪,你怼我似乎只是因为我做了蠢事说了蠢话,跟我是妖没有一点关系。”   “一千年来,我都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人仅仅是因为我天生与他对立的身份就将我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甚至不惜要我的命,这样的怨念里,我不愿意对别人打开心里的那道门,不愿意走出自己的世界,不愿意去回忆过去,都是因为这个日积月累不断加深的怨念旋涡。”   归海淙说着对上揭园的视线,认认真真地说:“是你伸手把我拽出了这个旋涡。”   他永远记得揭园慌慌张张冲进来,在他的逼问下,竟然说出一句“只有你能相信”。   那一刻,他恐怕比揭园更加慌乱,因为他意识到,这个人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妥协了。   也让他看见自己心里紧闭的那扇门。   在这双无比认真的眼睛里,揭园缓缓勾起唇角:“那你一定不知道,当你莫名其妙问我要什么的时候,还有想都不想就要帮我忙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人可真傻啊,一点都不怕我是个坏人。”   归海淙顿时瞪起了眼,眉峰也跟着抬高,看起来煞有其事,凶巴巴道:“你怎么能说我傻呢!”   可揭园一点也不觉得他凶,甚至觉得他有点傻的可爱:“归海淙,谢谢你的傻,带着我一直走到了这里,让我觉得明天也会很好,会更好。”   “你的单纯善良,你的简单好懂,你的勇敢无畏,让我无数次为你心动,你不止值得我喜欢,也值得所有人喜欢,所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说着说着,归海淙忽然发现揭园在慢慢靠近自己,直到软软的嘴唇轻轻地贴了上来,落下一个短暂的吻,好像春风拂过面颊。   归海淙觉得心里暖和极了。   “而且,你的脸、声音还有肌肉,你的全部,我都喜欢。”   慢慢缩回壳子的小蜗牛小声说道,归海淙一下就笑了:“是吗?”   然后在小蜗牛抗拒的声音里,将小蜗牛牢牢地困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于是,心里的每个角落,都变得柔软而温暖。 第74章   没出意外地,在第二天的日落,也就是试炼大比的前一晚,揭暄带着恢复真容的熙和回来了。   熙和的脸色不好看,但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难看。   揭园不由地和归海淙来了个对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只有武弘高兴地像个孩子,围着揭暄转个不停。   “阿暄,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我都着急死了,试炼大比没了你,剩下的全是些虾兵蟹将,有什么意思!”   漫天的云霞占据了半边天空,是渐变的粉橘色,铺在湛蓝的天幕上,一道一道涂抹开来,有种油画的质感。   揭暄笑得和以往一样,温润如玉:“你别乱说,天下英才何其之多,我不过是芸芸众生沧海一粟罢了。”   “你跟我还谦虚!这回大比,你一定要大放异彩力压群雄的!总之我就背靠你这棵大树乘凉了,你可不能懈怠!”武弘笑得一脸得意,又转向熙和,“你终于肯回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法再见你一面了。”   熙和顶着他原本那张英俊沉稳的脸淡淡地点了点头,回答十分敷衍:“嗯。”   揭暄不由笑着瞥了他一眼,熙和又生硬地说道:“又见到你,挺好的。”   不明所以的武弘大咧咧地搭着揭暄的肩膀往里走:“别在这儿傻站着了,你得赶紧回房好好休息,准备明日的大比,一鸣惊人!”   院子里站了一排人,神情各异,却诡异的只有武弘一个人是热情高兴的,其他人情绪都不高。   揭暄被武弘推着,两人走在最前面,声音也渐渐变得遥远。   熙和跟在他们身后,而揭园和归海淙则落在了最后。   “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武弘一直在这里瞎凑热闹,我也没法问,急死个人!”归海淙竭力克制,还是压不住声音里的焦急。   眼看明天就是最终大比,而除了不知情的武弘,他们几个都很清楚,揭暄会在大比当天出事,那这个为他而构建的幻境呢?   是会随之崩塌还是继续维持?   还有另外的疑问也在心里升腾:熙和打造的幻境里,揭暄真的还会如同历史走向一样遭遇不幸吗?   会不会,一切都会跟他所了解的过去不同呢?   这种种的问题,不止关系到他们能不能离开幻境,更重要的是,关系到揭园的生命安全。   他嘴上说着相信揭暄,可心里却总是不安。   “别说了。”看着前面不远处熙和的背影,揭园拽了拽归海淙的衣袖阻止他说下去,“走一步算一步,你现在问也没用。”   以熙和的城府,他们就算当面锣背面鼓地去问了,恐怕也得不到有用的答案。   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在诚实可靠的揭暄身上。   可是……归海淙眼神里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揭园只好安抚似地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有你呢。”   这话显然取悦到了归海淙,他眼里的焦虑被覆盖大半,忍不住捏了捏揭园的手,轻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一行人走到了揭暄的屋子门口才停下。   “就送到这里吧,各位都回房好好歇息,明日我定会全力以赴,不会让大家失望!”说到这里,揭暄特地看了揭园和归海淙一眼,眼神里充满坚定和信任。   这一眼让揭园和归海淙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看上去揭暄应该是和熙和达成共识了。   归海淙握着揭园的手也不由紧了紧。   揭暄进了屋,熙和则往旁边的屋子走去,武弘却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你不跟阿暄睡一个屋吗?你以前不都跟他形影不离的?”   熙和的脚步微微一顿,才道:“不打扰他休息了,免得影响他。”   “啊?”武弘困惑地挠了挠头,“两年没见了,你倒是变了不少……”   还没有合上门的揭暄听到了这句话,忽然道:“人都是会变的……所有人。”   “阿暄你——”武弘更惊讶了,实在是揭暄的语气完全不像他往日的性格,莫名地有些忧郁。   可揭暄没等他问出点什么,就重新恢复了微笑:“好了,我要歇下了,诸位安寝。”   言下之意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这可不像揭暄的作风。   门口站着的几个人除了熙和,都有几分意外,但一向粗枝大叶又是揭暄忠实拥护者的武弘还是很快响应道:“行行行,你好好歇着,养足精神!”   说着还伸手帮揭暄关上了房门。   他倒是狗腿,归海淙忍不住抛给揭园一个无法理解的眼神,揭园弯了弯唇角,没有回应。   武弘送完揭暄,就跟几人告辞离开了。   而熙和也紧跟着推开了隔壁屋子的门,可进门前他有些不经意地看了揭园一眼。   揭园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我们也回房吧!”赶走武弘的归海淙扭过头来说道。   “嗯,好。”揭园点点头,而熙和已经进屋关门了,仿佛刚刚那个眼神只是他的错觉。   归海淙自然是不会注意这微小的异常,牵着心神不宁的揭园就回房睡觉了。   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夜深了,总之归海淙的呼吸很快变得缓慢而悠长,看上去像是熟睡了。   可内心翻来覆去的揭园并没有一丝睡意,踌躇良久后,他终于慢慢侧过脸去。   “归海淙、归海淙?”   熟睡的人依旧在熟睡,没有一丝反应,月光透过纸窗,静静地拥抱着他们,归海淙的手垫在他的脖子下,以一个十分亲密的动作拥着他。   带着一点沁人心脾的暖意,从那一小块皮肤一直传达他的全身,直到心底。   但从心底滋生的另一股冷意却在顷刻间席卷一切,占据了他的大半身体。   揭园慢慢拨开归海淙的手,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走出房间。   在做这一系列举动时,他的神情在不知不觉间由温和恢复成以往,不,更准确地说,是最初的冷漠理智。   他轻轻地合上房门,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当然也没有惊醒屋子里沉睡的人。   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相反的,有些晦暗难辨,揭园行走在这沉暗的夜色里,一颗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可直到他环顾空荡荡的院子,跃上高高的屋顶,亲眼见到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他才意识到那根本还不是真正的谷底。   “你还是来了。”冷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一下惊醒了揭园,他抬头望去,熙和的背影在风里,像一面迎风舒展的旗帜。   “我不来,你就会放过我吗?”揭园努力打起精神来,朝这面旗帜缓缓走去,停在了他身后三步的位置。   “你看,今晚的星星不多,但每一颗都是那么的独特,不可替代,就像阿暄一样。”熙和仰起头,望着天空闪烁的星星说道,“为了能让他继续看星星,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能做。”   “揭暄知道你为他都付出了什么吗?”揭园同样望向夜空里亮晶晶的星星,还有那散发出蒙蒙莹光的一弯上弦月,很突兀地笑了一声,“他知道,你也打算为他死吗?”   那面迎风无畏的旗帜被深夜的冷风打了个卷,猛地一滞:“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有人说过你很擅长掩耳盗铃吗?”   这一次熙和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有,阿暄说过。”   “你太迫切了,你迫切地想要引诱我进入这个局,迫切地用归海淙和我父亲来威胁我,让我不得不答应你的要求,你迫切到用上了一切底牌,甚至不惜允诺我你的性命。”星月落在揭园的眼睛里,变得很小很小,“可你的迫切暴露了你的目的和心虚。”   “也让我的直觉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有整整一千年的时间来准备,却还是出了那么多的纰漏,我猜是时间不够了,要么是你的,要么是揭暄的。”   其实在揭暄告诉他熙和的真身是重明鸟时,他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只小妖怪乌木,好像一切都是从乌木出现开始的,所有的线索就这么串了起来。   “你真的很聪明。”熙和终于转过身来,揭园却惊讶地发觉他的脸色很差,不是脸色不好的那种差,而是像身体里的血液被抽干的那种差,苍白极了。   “你、你的脸色——”   熙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了:“被你发现了。”   “我学医,你这明明是失血过多的表现。”揭园皱眉。   熙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其实你都猜到了,最初我收集了阿暄的魂魄,还很乐观,认为很快就能找到方法救他,可是太难了,起死回生不是志怪故事那么简单。”   “于是我一直找,一直找,但时间一长,揭暄的魂魄慢慢聚不住了,我一下就慌了,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终于找到了能够暂时重聚他魂魄的办法。”   熙和说着将衣袖拉了上去,露出满胳膊新新旧旧一层叠一层的伤疤,看着极其可怖。   “原来我的血就可以,我一边用我的血滋养阿暄的魂魄,一边寻找那个可以跟他契合的人,可是当年扶丘山大乱,揭家的人死了九成,活下来的也散落在四处,更别说跟阿暄完全契合的人了。”   “一开始我只要用普通的血,后来我用上了心头血,再后来,连心头血也不管用了,我拔掉了所有的翎羽,燃烧成灰烬,制成了一块护身符,让他的残魂依附于上。”   “我不知道最终会是我的血肉、骨头和翎羽先消耗殆尽,还是他的魂魄先支撑不住,可我绝不肯放弃。” 第75章   熙和的声音并不特别,却像醇厚经年的老酒,让人听着就仿佛有几分醉意:“我用自己的一切跟老天来了一场豪赌,终于赌赢了一回,我等了整整一千年,等到了你。”   终于说到了这里,揭园心中一凛,双目紧紧地盯住了熙和。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感应到了,你是真正完美契合阿暄灵魂的人,也是我一直在找的人。”熙和并因为他的目光而表现出异样,神情仍是那副深沉的样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确定,所以在你出生前我就一直守在你母亲的身边,看着她期待你的模样。”   在他平稳的讲述中,一种油然而生的感觉出现在揭园心里,原来他和揭暄以及熙和的纠葛在那么多年甚至自己还没来到这世上前,就已经存在了。   就像花架上分不开理还乱的葡萄藤和花藤,它们相伴相生,在盛夏的阳光雨露下,热热闹闹地开着花,肆意地生长,最终成了无法轻易剥离的孽缘。   “在某种程度上,我大概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你父亲没有同你说过的过去,我却清清楚楚地见证过。你出生前,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捉妖师,可惜了——”   熙和惋惜的尾音仿佛抓住了揭园的心脏,让他不得不开口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就像揭暄,还有无数捉妖师一样,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遭受妖族伤害的人类,却阴差阳错没能护住自己的挚爱。”没了那些虚与委蛇,熙和简单直接的叙述变得锋利而精准,就像一把手术刀,开膛剖腹,不在话下。   “你的母亲并非难产而亡,曾被你父亲打伤逃走的妖族回来寻仇,想要将她连同你一起杀死报仇。”   “我救下了你。”   原来是这样,父亲选择当初中教师也不希望他成为捉妖师的理由,原来是这个。   揭园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手指,没有问出诸如“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救我妈妈”这样愚蠢的问题。   因为没有必要,询问没有必要,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没有必要。   “也是在那个时候,阿暄的残魂终于拥有了身体,一个刚出生小小的健康的身体。”   熙和的眼前像是出现了他想象中的画面,他竟然扯动唇角,露出个诡异至极的浅笑,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短暂的像是流星,却让人留下无限遐想。   那个终于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的时刻,熙和在想些什么呢?   时隔千年,他的爱人终于要回来了,还是,过去的遗憾终于迎来了弥补的机会?   “看得出来,你很高兴,那他呢?”揭园并不喜欢看星星,哪怕是大家都热衷的流星。   璀璨的星星不过是寂寥长夜里的一点安慰剂,根本起不到治愈疾病的效果,通俗点说,就是假药罢了。   他不需要。   “他得活着,才能生我的气。”   “也对。”揭园点了点头,眼神里竟然带了点赞同,“他得活着,才能生气啊。”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关于今晚的一切。”对于揭园的异常平静,熙和倒是有一丝不明显的意外。   “付出了时间、心血乃至生命,没有人会轻易认输。”揭园道。   熙和朝他走了一步:“那你还敢坏我的事?那个人偶,你以为它真的能毁了我千年的谋划?”   “我不那么想,你的计划有纰漏,但还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揭园轻轻摇头。   “那你为什么——”   月光越来越浅薄,淡的几乎没了光,揭园的眼睛却仍旧明亮:“我要让归海淙相信还有希望。”   没错,就连季望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够成功,以他一贯谨慎的性格怎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那微薄的可怜的希望呢?   可只有他信了,归海淙才会相信。   熙和的眼中闪着愕然,随后变成恍然,他慢慢地说:“原来,你和阿暄也不是一点都不像。”   揭园没有说话。   或许这是揭家血脉里和捉妖天赋一起流淌的某种东西,让他们无法控制地将一些人与事看的比自己更重要。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像揭暄那样愚蠢的。   他抬头去望,天际那轮优雅而神秘的上弦月不知何时,悄然隐入西方,不见了踪迹。   “你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谈心闲聊。”   熙和看着他认真仰望夜空的神情,忽然有种虽然他就站在你面前,但其实你们之间无比遥远的感觉。   揭园有点像天上那轮隐没的上弦月,短暂地出现,安静地消失,散发出淡淡的光辉,也会带走那并不强烈的光亮,就好像从未来过。   “当然,不如我们言归正传。”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也捉摸不住,可此时此刻,并不是他弄懂一个人的时机。   月亮离开了,长夜还没有结束,但夜晚总会结束的。   “愿闻其详。”   无数个孤独的深夜,他望着黑沉沉的天,望着或圆或缺的月亮,望着或稀或密的星星,祈祷着黑夜赶紧结束,噩梦永远不要抓住他。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希望漫长的夜不要结束。   “园园……园园?”   新一天的清晨以悦耳的呼唤声为起始,仿佛有人在他耳畔哼着一首没有填词的歌曲。   揭园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   “我们得早点过去,避开人多的时候,不然被发现就糟了!”归海淙凑到揭园耳边恐吓似地说道,“园园,快醒醒!”   “我昨晚没睡好,头疼。”揭园不为所动,抬起胳膊挡在了脸上,抱怨道,“你先去,反正我顶着这张脸过去也解释不清,我要再睡会儿。”   这话倒是不假,今日来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扶丘山宥阳公子的,若是揭园出去走一圈倒是不打紧,可若是揭暄在台上参赛,揭园在台下看戏,那可就热闹了。   之前揭园没提过这个问题,归海淙犹豫了一下,但看着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还是答应道:“那好吧,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要是去从后山绕一绕,千万小心一点。”   “嗯,嗯。”揭园不耐地挥了挥手,转身对着另一边继续睡了。   看他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归海淙真是怀疑他真的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吗,但揭园已经再次睡着,他也不好再问。   带着一点疑惑,归海淙小心翼翼地抽出胳膊,洗漱、穿好衣服,然后出了门。   他没有骗揭园,说早点出门就是真的早,天已经亮了大半,但扶丘山上的大多宾客都还没到醒来的时间,空气里带着清晨独有的湿漉漉的水汽,到处都很寂静,院子里的树木葱郁,每片叶子都绿油油的,锦葵照旧盛开着。   归海淙轻手轻脚地穿过游廊,一拐弯却看见熙和好整以暇地立在廊中,身后是揭暄的屋子。   “你……”走近了,归海淙发现熙和身上的衣服好像都湿了,看上去比原本的颜色要深,这是站了多久啊。   他不由想起自己亲口将人偶给了揭暄,破坏熙和的复活计划的事,没开口先弱了两分气势:“在等揭暄?”   熙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见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归海淙心里那点愧疚立马消失无踪,狠狠瞪了熙和一眼,直接从熙和身后绕了过去,径直离开了揭暄的院子,直奔今日大比的演武场而去。   黎明的曙光渐渐升起,沉睡中的人们纷纷醒来,扶丘山的寂静安宁被打破,人声四起。   “阿暄!阿暄!”未见人至先闻其声,爽朗急切的呼唤声从院门外传来,“快醒醒了!大比马上要开始了!”   紧跟其后的,是大步流星的武弘冲进了院子。   “你已经起了啊!”随着目光触及正静静站在走廊边出神的揭暄,他的脚步猛地一顿,脸上却没有半分尴尬之意,而是乐呵呵地走上前,“你怎么不去前厅用早膳,我爹和你爹都在,我就没敢进去,绕道过来寻你了。”   揭暄收回微微仰望的目光,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白云千里万里,不见明月。”   “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在说啥?”武弘听得满头雾水不得解,又耍赖似地摆手,“不管了,大比在即,你就别管那些酸词了!”   说着他又扭头四处张望起来,像是没能找到目标,武弘转回头问揭暄:“熙和呢?他怎么没守着你?”   “他先过去了。”揭暄笑得温和无害,跟他解释,“熙和他不想碰到熟人。”   想到当年熙和离开的原因,武弘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熙和为什么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演武场,于是他安慰似地拍了拍揭暄的肩膀,故意说道:“我说他变了,看来也没怎么变,他从前也不爱见人,总是躲在我们后面。”   此时揭暄已然转过身来,他今日依旧穿了一身素白的圆领袍,却不同于以往的低调含蓄,胸前以彩线绣仙鹤如意云纹,腰扣白玉带,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看上去有种此去必胜的意味。   揭暄向来崇尚君子如玉温润而泽,习惯于隐藏自己的锋芒,从来都是和光同尘,可眼前的他,似乎是一夕间绽放出了自己的光芒,仿若骄阳夺目,令人难以忽视。   武弘的眼神微微一闪烁,而后垂下。   二十年过去了,也到了年轻一代该各显身手的天下了,这个时候,谁还肯藏拙呢?   “我们走吧。”   揭暄清爽干净的声音像枝头的一片叶子,翩然落下。 第76章   身后是重峦叠嶂,冥茫云海,四周是树高林深,鸟语花香,站在扶丘山斜对面的一段断崖上,归海淙远远地眺望着不断有人入场的试炼场地。   多亏了扶丘山地处复杂辽阔的山脉中,才能让他找到这样一个绝佳的位置。   既能对演武场一览无余,从扶丘山那头望过来又很难发觉茂密丛林间的人影。   这处断崖应该是极少有人来,地上杂草丛生,没有踩踏的痕迹,四周也非常安静,看了一圈,连只鸟儿都没瞧见。   归海淙安下心来,却忽地听到枯枝折断的动静,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往来处查看,不期然对上丝毫没打算掩盖自己行踪的一张坦荡无察的脸。   “你怎么来了?”早上的小小不愉快他还没来得及遗忘,此时再看到这张脸,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立刻不客气地问了一嘴。   可熙和只是一步步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站着,目光同样投向山对面人影交错的演武场。   归海淙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又看向熙和,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也是,在那里,你跟我没什么区别,都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自从知道真相之后,他对这个幕后凶手真是没一处顺眼的,要不是看在揭暄的面子上,他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跟熙和和平相处一小会。   “诶,揭暄来了,还有武长风!”因为熙和始终不搭话,自觉无趣的归海淙只好专心致志地盯着演武场来来回回的人影,直到两个十分眼熟的身影出现,虽然距离实在有些远,他不能看的很清楚,但凭借直觉还是能够辨认个七七八八。   比如那个讨厌的圣景一,揭暄的父亲,还有跟在圣景一身边的那个女子——明镜来。   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归海淙眨了两下眼睛,这个他根本没有什么记忆的女子,却冒充揭暄,差点杀了他。   季望说的没错,人世间的人和事,都复杂又难懂,或许他永远也学不会了。   “生气吗?”明明看上去无视他的熙和,却好像忽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非常突兀地问道。   “啊?什么?”归海淙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熙和抬了抬下巴,对着明镜来和圣景一的方向:“这世上,有人会为了爱选择死,有人会为了爱选择生,更有人为了爱杀人,比如她,比如我。”   他的话如此直白,归海淙狠狠噎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说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奇奇怪怪的……”   “打发时间。”熙和给出一个合理又很不符合他性格的答案。   怎么说呢?这个答案有点太人性化了,一点都不像熙和这种非人类会说的话。   归海淙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才用正常的声音说:“那你说吧,刚好我也挺无聊的。”   “你不恨她吗?”   很显然他指的是差点杀了自己的明镜来,可归海淙竟然犹豫了很久,最终说道:“我不知道,我对她几乎没有印象,好像还没来得及去恨她。”   “我恨,我恨那里的每一个人,也包括站在这里的,我自己。如果不是他想要看一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会有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树冠的影子盖住了他们,一片阴凉。   “所以,你也可以好好看看,当年错过的故事。”   喧阗的演武场上,参与大比的年轻捉妖师们早已热血澎湃地站在了台下,四周的看台则坐满了宾客和他们的亲友,正有说有笑的。   伴随着树影的推移,时间很快便到了。   无数人的视线汇集之处,揭永年雄浑的声音慢慢响起:“在下扶丘山揭家家主揭永年,现任捉妖师联盟盟主,本届大比,裁判由捉妖师联盟的十六位长老担任,秉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在诸位的共同见证下举行。试炼规则早已公布,我便不再赘述。”   “所有参与试炼大比的年轻人,请进入演武场,大比即将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其余十五位长老同时起身,朝周围所有人示意,喝彩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极了,而台下早已摩拳擦掌的一百一十二名捉妖师则一一有序入场。   今日的规则注定这将是一场混战,也是因为提前公布的规则,这些年轻人都在赛前便彼此间结成了联盟,意味着这是一场同时考验实力和人心的试炼。   “父亲,阿霖他……”圣修远的注意力并不在致辞的揭永年身上,而是落在人群里从容微笑的圣景一脸上,他的眼睛里有压不住的担忧。   圣后林一边笑着同揭永年致意,一边不动声色地对他低声道:“慌什么,他要的是赢,我让他赢就是了,至于手段,那有什么重要的!”   “可是——”   “闭嘴!这里到处都是眼睛,若是想你弟弟名声受损,你就继续一脸忧心忡忡地给他们看!”圣后林重新落座,嘴唇微微翕动,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他正在说话。   圣修远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什么。   另一边揭永年也缓缓走下高台,坐在了武崇舟的身边:“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朝气蓬勃,我们真是老了,以后便是他们的天下了。”   “谁说不是呢!看来不服老不行啊!”武崇舟笑着摇了摇头,感慨连连。   “咚!咚咚!”一声浑厚有力的鼓响,正式拉开了试炼大比的序幕。   场上的一百多人几乎全部动了起来,与自己的结盟者背靠着背,警惕地望向敌对者。   也有独自参赛的散修采取先下手为强的方法,在别人忙着寻找盟友的时候,直接朝身边的人发起了攻击,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只有纯粹而凌厉的攻击。   于是,惨叫声也立即在偌大的演武场各个方向响起,而以揭暄和圣景一为中心的两个战斗圈则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揭暄与圣景一的目光在半空中胶着,武弘站在揭暄背后,而明镜来则紧跟着圣景一,其余属于他们几家的弟子自然是护卫者各家的继承者。   死死咬住对方的两个人都很清楚,这场大比,旁的那些人都是小打小闹无足轻重,真正的胜负只会在他们二人间决出,一旦动手,便是出结果的时刻。   所以,他们谁都不着急,也不能着急。   “已经下去二十几个人了。”武弘低声在揭暄耳边说道。   混战的一开始总是淘汰速度最快的,实力不够、没有盟友、临阵惊慌……每一个错误都是致命的,而一旦被攻击离开演武场,便视作淘汰。   “三十二。”明镜来漠然扫视四周的人数,然后报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揭宥阳那边和我们这里加起来有四十人,散修不会超过二十人,我们先解决那几个小联盟!”圣景一想了想,作出决定的同时与揭暄遥遥对视,随后调转矛头,直接对上距离他们最近的结成小包围圈的几个人。   “左翼!”揭暄的声音跟圣景一的动作几乎不分先后,而在他话音一出的同时,揭家与武家的弟子没有任何迟疑,武器齐指左侧的几人。   两边的战斗瞬息间爆发,人数和实力的差距,这样的碰撞等同于驱逐,这些参赛者同样心中有数,竭力的抵抗不过是为了名次能够好看一些。   幸运的话,他们出色的表现可以让他们得到联盟的招揽或是四大家族的青睐,从此踏上一条安稳的路。   一时间,演武场上分散成了许多个小战场,一对一,一对多,多对多,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看台上的宾客们大多是盯着自己的目标,而远处断崖上的归海淙和熙和的目光则是紧紧追随着揭暄那一袭白衣。   此时的战局还只是开场,像揭暄这样要角逐最后的人,往往还不到动手的时候,而那些家族派出的弟子便是为了保证他们能够以最好的状态留到最后。   所以更改后的规则对于普通参与者尤其是个人实力强的散修,无疑是极其不公平的。   毕竟在明眼人看来,更改规则的受益者显然是参赛弟子最多的四大家族,那么这样的行为显然会损害到揭永年长久以来保持较好的名声和他一向公平公正的形象。   这大概也是揭园想要劝阻揭永年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归海淙不由从揭暄身上移开目光,在看台及四周扫了一圈,却还是没有找到揭园的踪迹。   难道他真的不打算来瞧一瞧了?归海淙心里有些疑惑,在之前的猜想中,揭园一直认为这场决定揭暄生死的比试会是打破幻境的关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隐隐的不安在湖面下涌动,归海淙握着拳犹豫半晌,转头要走。   “你干嘛去?”熙和却突然问道。   “揭园一直没过来,我有点不放心,回去看看他。”归海淙停下脚步。   熙和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等吧,要上重头戏了。”   归海淙不禁扭头去看演武场。   就在熙和话音落地的片刻间,战局骤变,整整五十人已经被迫下台,其中甚至有武家和明家的弟子,不用看,他们本身就是用来加速战局的卒子。   可另一面,原本散落的几名实力超群的散修和两个小团体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达成共识,站在了一起。   于是片刻前还在激战中的众人,忽然间转换成了眼下——三足鼎立的局面。   战局暂时偃旗息鼓了。 第77章   归海淙皱了皱眉,彻底转过身,不提要离开的话了。   这样的局势不太符合他们原本的猜测,按照最开始的推测,应该会是两方人马利用人数优势消磨掉其他参赛者,然后留下状态完好的揭暄、武弘、圣景一、明镜来四人,或许还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来进行最终对决。   可现在,漏网之鱼没有了,他们彼此捆绑,成了一条能够暂时抵御狂风暴雨的船。   这无论是对于揭暄,还是对于圣景一来说,都是不妙的,因为增加实力相匹敌的敌人,将会出现无数难以预料的风险。   没有人愿意输。   那就只能拼命去争。   三方的首领神色都十分凝重,揭暄和圣景一两边人数都只有轻微的减员,无伤大雅,可面对突然抱团的第三者,他们两人眼中都闪烁着考量。   这个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不动,但现在,谁先出手谁就将成为众矢之的,也就会面对成为第一个出局者的风险。   如何破局?   同样的问题同样地在三方人马心里升起,几家弟子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们信任且听从的主心骨。   连看台上原本议论纷纷的宾客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静待局势的进一步发展。   可三方人好像僵持住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动作。   “长风,你带人盯住他们,我……”揭暄的声音非常低,他慢慢望向了圣景一的方向。   武弘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微微点头的瞬间,揭暄的身影从被师兄弟团团围住的圈中心消失了,没人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消失的,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再度出现的样子。   他鬼魅般地游走在人群中,在两个呼吸间直捣黄龙,玄天枪如一条银蛇,朝着圣景一的喉咙逼去。   圣景一对于突如其来的攻击,只惊慌了一刹那,便提剑格挡,但玄天枪一个虚晃,并没有真的刺向他的喉咙,而是出其不意地斜飞了出去,直直地从站在他身后的明镜来脸侧擦过。   揭暄的身体紧跟着枪势向前,他竟然直接放弃继续攻击圣景一,转而将目标改为了明镜来,他握着枪杆尾端,用力一甩,长枪在两人当中横飞,生生将紧靠在一起的圣景一和明镜来分开了。   明镜来为了躲避玄天枪,不得已连退几步,冰肌玉骨的脸上一道伤口正缓缓往下淌着鲜血,她抬手一抹,眼中先是惊愕随后绽出愤怒。   “你竟敢伤我的脸!”   盛怒之下,她不管不顾地向揭暄袭来,双手挥舞着薄纱如雾的披帛,而揭暄身后,圣景一手里的神芳剑一阵清鸣,不甘示弱地直奔揭暄背心攻去。   长枪借力,揭暄一个空翻,随即一脚点在圣景一刺过来的剑尖之上,玄天自上而下撕破明镜来攻势全开的披帛,华美的丝帛顿时成了碎布。   揭暄却没能趁势而上,相反,他的脚下一个不稳,竟然拿踉跄了一下,随即眼神中闪过迷离。   原来那看似凶猛的攻势不过是假象,实则暗藏杀机的是明镜来一向引以为傲的幻术。   “阿暄!”武弘一声高呼,武家和揭家的弟子顿时训练有素地分成两拨,一拨应对散修组成的那一队人马,另一拨则与明家和圣家的弟子对阵,场上的气氛剑拔弩张。   而武弘扛着却云刀径直冲向了圣景一,要为揭暄拦下圣景一接踵而至的攻击。   “啊啊啊——”   一阵尖利刺耳的尖叫声却几乎要刺破所有场上人的耳膜,原本对垒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却见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不知何时,陷入幻术的揭暄眼神冷下去,唇角仍然挂着那抹微笑,眼睛却亮极了,没有丝毫迷离,反而趁明镜来虚弱懈怠之时,一枪生生扎进了她的左肩,顿时鲜血四溅,明镜来的惨叫声几乎划破天际。   “你!怎么可能!”明镜来的纤纤玉手握住了一半已经没入她血肉的枪头,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鲜血染红了她藕色的衣裳,正沿着她的手指继续流淌。   “多亏了你的幻术。”揭暄神色既冷又清,执枪的手左右交替,脚下借力,玄天直出直入,带起殷红的血珠。   揭暄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玄天枪绕身半周,狠狠抽在明镜来的右臂,下一瞬,明镜来再也无法站稳,随着一口鲜血被呕出,她一个踉跄摔飞出去,几个明家的女弟子慌忙接住她的身体。   “阿珩!”被武弘迎头一刀拦住的圣景一见到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神芳剑横着划过却云刀,带出一片火花,他却反手抽剑,却云从他的右肩堪堪擦过。   武弘反应迅速,长刀侧飞,在空中翻转手腕,硬是将更厚重的刀使出了剑的灵巧,又是一刀直冲圣景一的天灵,可这一次他的刀却没能架住圣景一的剑。   “滚开!”圣景一杀红了眼,神芳剑如臂使指,击飞武弘的刀光,大步向前,“揭暄,我要杀了你!”   一直蓄势以待的第三方阵营中,同时亮起几双眼睛,随着一声:“上!”   这群个体实力强势的斗兽终于亮出了爪牙,一时间从不同的方向纷纷找上了四大家族的弟子,此时的团战却更像个人战,片刻前还鸦雀无声的战场,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台下的看客没了交谈的闲情,一个个捏着拳头,眼睛紧紧盯着演武场上的交手。   相较于之前的大量淘汰,此刻台上的局势显然更加焦灼,比试倒像是成了死战。   以揭永年为首的不少人皱紧了眉头,似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不管四周的人如何乱糟糟,都没能影响到战局中央的揭暄,他的眼睛望着受伤的明镜来,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圣景一暴怒的吼声。   揭暄一步步走向明镜来,明家的几个女弟子顿觉不妙,慌乱起身抵抗,可明家和其他三家略有不同,一向以幻术为长,联合作战时十分得力,平素只招收美貌少女为弟子,面对这种针对性的个人近战,可以说是相当吃亏的。   偏偏今年更改了试炼规则。   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并不能阻挡揭暄的脚步,却还是稍稍拖了拖他前进的速度。   于是,两个跃起间,圣景一赶到时,揭暄刚好走到了明镜来跟前。   原本追在圣景一身后的武弘被两个散修一左一右地缠住,见到圣景一冲势不减,连忙高声示警。   “阿暄,小心身后!”   他一刀劈飞左边的男人,目光在揭暄四周扫了一眼,急道:“春成、文华,给我拦住圣霖!拦住他!”   一人瞅准他分心的时机,立刻见缝插针似地一棍砸在他肩上,武弘闷哼一声,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便再度和攻击者缠斗在一起。   不解决这几个人,他也没法去帮阿暄。   “你为何如此决意针对我?”眼见揭暄已经走到面前,却没有立即动手,明镜来抬起一张受伤后如落雨海棠般娇弱的脸,眼中充满了不甘和困惑。   “你伤了我珍贵的人。”揭暄笑着看了一眼急切奔来的翩翩公子,玄天枪闪着冰冷的光。   “不要!”一声惊叫划破长空。   “是……谁?”明镜来疑惑的神情停滞在脸上,她的眼睛不敢置信地下移,望向蝴蝶穿花般深深穿过她胸口的玄天枪,银色的枪头从她背后露出锋芒,鲜血不断从她口唇间溢出,明镜来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啊啊!!!”   脑后传来凌厉的风声,仿佛从悬崖坠下那样呼啸着,将他颈后的皮肤摩擦得生疼。   揭暄慢慢环顾四周,台上的每个人都斗得面目狰狞,刀剑声不断,鲜血、惨叫和死亡,所有人的表情都笼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他忽地低头,看见一小截剑尖从胸口仙鹤的身上穿出,随后才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   “宥阳!拔枪!”焦急的声音从赶来用身体撞偏圣景一长剑的揭家弟子口中吼出,他的话刚落地,神芳剑被用力拔出,鲜血汩汩流出。   原来剑捅进胸口血肉骨骼之间的痛感,远比他以为的还要疼,原来这样疼。   “拔枪啊!”   春成和文华挡在了揭暄身前,竭力阻拦着圣景一发疯似的攻击。   “宥阳!”“阿暄!”“揭暄!”   无数声音从身旁、看台以及远方的断崖,从整个世界四面八方传来,像是能呼唤出灵魂最深处的什么一般,又像是本就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   揭暄猛地醒了,他抬起眼,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何时沉了下来,雪白的云被染上阴霾,天幕低垂像是要压下来一样。   没时间了。   他转身一把握住冰冷的枪,额角青筋轻轻跳动,血肉被撕裂的声响令人牙酸,长枪在手里舞得生风,沾染的血迹都在风中被涤净,重新变得雪亮。   “让开!”   春成和文华闻声一左一右齐齐侧身,将圣景一胸前的空挡让了出来,玄天枪凌空破风,背枪而出,直接脱了揭暄的手,仿佛一支破云箭,在灰沉压抑的天幕下孤注一掷地射向了圣景一。   而掷出长枪的揭暄也没有停在原地,而是大步流星,跟着玄天枪跃向圣景一,白衣黑发,身姿挺拔,在长风中仿佛一只亮翅白鹤,决绝地奔赴自己的结局。   就在长枪枪尖抵达终点的刹那,揭暄的手自下而上抓住了枪尾,以自身重量作为最后一击。   玄天枪再度穿过胸口,而神芳剑也同样刺中了揭暄的胸口。   神芳剑比玄天枪短得多,因此这一剑刺得并不深,可揭暄握着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艳丽的鲜红色从他唇边淌下,一直淌到衣襟上。   将飘逸的仙鹤染成了血红! 第78章   “阿暄!”“宥阳!”“师兄!”   台下无数人的目光惊惧起来,一时间演武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正在争斗中的参赛者都停下了动作,面露惊疑地看着当中站着的三人。   三人以正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在演武场中央,表情也是各异。   “阿暄!”揭永年再也坐不住了,猛然起身,脸上俱是惊容。   可这惊容下一刻便成了愕然。   他微微侧脸,一把长剑正冷冷地架在他脖子上:“你!”   在众人的目光都被台上紧张的战局所吸引时,圣修远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揭暄目光略过自己胸口新的伤口,这一回没有偏,刀尖端端正正地撕开了他的身体,一口鲜血含在口中,他慢慢回过头去,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浓眉大眼,炯炯有神,笑起来会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既爽朗又单纯。   “是你啊。”   揭暄眼神平静极了,没有一丝刚刚战斗中的凌厉,也没有一点惊讶。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带着决然,也带着释然。   “长风!”看台上一袭红衣的星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站在揭永年身边将一切收入眼底的武崇舟暴怒出声:“武弘你是不是疯了!”   “是!我就是疯了!我被你、被你们逼疯了!”武弘手里的刀往前一送,刀刃撕裂血肉的声音格外恐怖,他却癫狂大笑。   “我早就疯了——”   “这是怎么回事?”山对过的断崖上,归海淙被眼前忽然发生的一切显然没能反应及时,他不由对熙和发问,“武弘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熙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演武场上仿佛重演般的一幕幕,他当年没见到的,此刻都看到了。   “他没有疯,当年就是武弘杀了阿暄。”   他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冷静地面对这一切,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天知道他多想冲过去,重回那一年,在无数人中间,保护那一个人。   “你不问我缘由?”武弘看着眼前人异乎寻常的平静,忍不住皱眉问道。   揭暄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由近及远,最终停在了对面的荒山,然后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笑明艳的惊心动魄,右唇边的酒窝渐渐加深,尤其是那双眼睛,灿若骄阳,仿佛能照见人心里最幽暗处。   他在看谁?为什么要笑?   断崖上的归海淙猛地僵住了,他的血液似乎一寸寸地变得冰冷,不再流动。   “他不……他不是揭暄。”   “他是揭园!”好像突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归海淙听见自己大脑里所有的神经在同一刻骤然崩开,他转身一拳砸在了熙和的脸上,“你个混蛋!”   那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认错,意识到这一点的归海淙,连自己是妖都忘了,凭借最原始的本能,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等见了血,他通红的眼睛又找回一点理智,他倏地起身,嘴里说着:“我要去救他,我得去救他!”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始终很沉默的熙和却忽然看着天空大笑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整片天空都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一半是沉甸甸的黑色,一半却是可怖的血红,而扶丘山以及四周的群山都仿佛在震动,无数的鸟儿往天空飞去,树木在倒塌,大地有了裂痕,甚至于熙和的脸上也开始流血。   “你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归海淙大声吼道。   “生死劫……他生我死!”熙和坐在地上,痴迷地望着开始崩塌的世界,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眼中却闪着泪光。   “他生我死!”   他要让一切都回归正轨。   “揭园!”一声惊呼落在听力超乎凡人的他们耳中,归海淙和熙和同时看向山对面的演武场。   演武场早已变得一团糟,可令现场的混乱雪上加霜的是——   台上台下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揭暄!   台下人脸色苍白惊呼出声的原因则是台上那个被前后一刀一剑同时刺中的人,正一手握着自己的长枪,一手抓着身后的刀刃,对台下人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你也来了,你看。”   说着他猛地双手用力,长枪和刀同时脱离了自己刺中的目标,鲜血如泉涌,而他费力忍住的那一口血也在此刻喷涌而出,手持长枪拄着才没有直接跪倒在地。   “你该告诉的人,在那里。”揭园虚弱地站着,急促地大口喘息。   “园园!”归海淙和熙和一前一后冲了过来。   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归海淙径直跃上台,冲到揭园身边,抬手给他的伤口止血,神色惊惶,“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因为失血,揭园脸色惨白,眼睛里的光也暗淡下去,可看到扑过来的归海淙,他还是努力伸出手去摸他同样苍白的脸:“对不起……骗了你——”   可他太累了,无论是身上骇人的伤口,还是一路走来面对的种种,都让他的精神绷到了极点,亟需一个停下来的契机。   他好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   “园园,不能睡,你不要睡,我在这里,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好不好!”看到揭园微微闭起的眼睛,归海淙一下就慌了,他握着揭园发凉的手,不停地呼喊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因为颤抖的哭腔,甚至多了几分惹人心疼的破碎感,但没有用,揭园还是慢慢晕了过去。   “园园!”搂着怀里渐渐失温的身体,归海淙的表情简直诚惶诚恐,生怕怀里的人像什么易碎的瓷器一样突然破碎。   而另一边则是与这里截然相反的死寂,揭暄与武弘的视线遥遥相对,很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有太多的问题横亘在他心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的挚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如果说这世上有谁值得他交托后背,武弘一定占一个。   可此时此刻,那为他保驾护航的却云刀却穿过了他的胸膛。   “为什么?”却云刀的刀刃慢慢往下淌着血,武弘垂着手,突兀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也想赢一次,我想首先是武长风,其次才是揭宥阳的好兄弟。”   这个答案让揭暄的目光更加痛苦了,他脸上习以为常的微笑消失的一干二净,如果仔细观察,甚至能清楚地瞧见他强忍颤抖的面部肌肉。   “所以你恨我?因为我赢过了你?”   熙和沉默地站在了他身后,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当然不是!我恨你当然不止这一件事。”武弘的语调跟平时一样,直率简单,没有修饰词,也没有废话。   可此时的揭暄竟然有些痛恨起武弘的爽快直接来,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承认了恨自己的事实,让他的心脏跟着疼痛起来。   “我原来是很喜欢你的,因为你出生,我一下就有了弟弟,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娃娃,追着我喊哥哥、哥哥,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于是我说我一定要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你像院子里的树一样,很快长大,不再叫我哥哥,也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你比我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我那时候才明白,或许你本来就不用我保护,你有的太多了,我什么都不是!”   武弘的话字字泣血,明明是愤恨的语气,却能感受到其间的悲与痛。   “所以我恨,我恨你是揭家唯一的儿子,一出生就带着所有人的期待,连一个巧合都可以说成祥瑞,你好像天生就带着光环,我站在你的身边,就成了一个灯下黑。”   “我恨武家实力低微,不得不依附于揭家,我的父亲为了讨好你的父亲,每日训诫我,虽然明面上算是师兄弟,可他对我的要求,是要把自己当做你的随从,要忠于你,辅佐你。”   “我更恨自己,明明知道没有出头之日,却还是不死心,拼了命地修炼,想要证明自己,有一回长老夸我做的比你还好,我高兴极了,告诉父亲,父亲却罚我跪祠堂,他说我做错了,说我根本没有跟你比较的资格。”   泪水从武弘眼角洇开,他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嗤笑了一声:“真让人讨厌啊,所谓的命运,注定我一生只能俯首称臣,可上天偏又给了我难以自弃的心。”   揭暄早已在台下站成了一根木桩,泪水漫过他的面颊,无休无止地流下。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形同手足的好友,彼此间无话不谈,他以为自己再了解长风不过了,却没想到那么爱笑的人内心其实充满了阴霾和痛苦。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揭暄摇了摇头,其实听了武弘这么多痛苦的内心独白,他忽然间意识到,根本没有所谓的对错可言,这世间原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或许站在武弘的立场,自己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就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恨,恨你自以为是的善良单纯,恨你总把自己当作救世主多管闲事的清高,更恨你明明拥有一切还故作无所谓的虚伪。”   卸下伪装的武弘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将揭暄的心处以凌迟之刑,割得鲜血淋漓。   “长风!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在说谎!你和我师兄是最好的兄弟啊!你们是兄弟啊!”星潼扑在台前,泪雨滂沱。   “兄弟,我们怎么会是兄弟呢?我曾经有很多机会可以赢过他,为了成全他的名望,我被迫输了一次又一次,你说我们是兄弟,可其实到头来,我只是他脚下的石头,衬托他光辉的星星,世人口中揭小天师的跟班。”   “我从未这样想过。”揭暄几次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吐了这样一句苍白而无力的辩解。   “你没想过,是因为你太高高在上了,你怎么会想到这些,这些阴暗的、污秽的事情,只会玷污你白玉一样美好的人生!” 第79章   “你永远不会懂,我对你说那些违心的话是何种感受。”   武弘朝着揭暄走了几步,神情近乎癫狂,他完全无视了四周纷乱的人与景物,无视了世间所有诡异的景象,好像眼里只剩下揭暄一个人。   只剩下这个曾带给他欢乐,也赋予他挣扎和困扰的人。   “那感觉太恶心了,简直像……不、比杀了我更恶心!”武弘停在距离揭暄不远不近的地方,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像是要吃人似的,“你能想象吗?我那么恨你,却要扮演你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兄弟,我把自己的心放在烈焰上煎烤,然后对你笑——”   “没人知道我最厌恶在你面前笑得像个傻子!”   “长风……”揭暄的声音颤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落叶,在坠落与不坠落之间摇摆,“不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们兄友弟恭吗?还是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蠢的要命!”却云刀猛地插进脚下的石头里,武弘嘶吼道,“你蠢到亲手害了所有你爱的人!”   “什么……你说什么?”揭暄的脸白的快要看不见颜色了,他的身体也在小幅度地战栗。   “不信你转身问问他,是谁把当年的预言告诉他的?”武弘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揭伯伯又是如何得知你对他的心思——”   揭暄以一个十分缓慢的动作转过身,对上一直站在那里的熙和,他的眼睛里噙满了震惊和悲戚。   熙和微微垂下眼睫,许久才说:“我说过,你不会想知道真相的。”   “都是我做的,你那么聪慧出众,却偏偏没能看透我,任由我洞悉了你的秘密,不止这些,归海淙、嘉荣、熙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早有预谋!”   “是我害你和熙和再难相见,是我骗明镜来去杀归海淙,也是我亲手杀了有望成为最年轻天师的你,葬送了揭家的未来,更是我和圣家、明家联手,在大比当日,屠尽扶丘山满门,几乎断了揭家的血脉!”   “我说你蠢,可我何尝不是个蠢人!”   “我恨透了你,恨透了这世间所有不公,也恨透了什么捉妖师!”   “既然天道不公,那就让这天道见鬼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武弘仰天大笑,笑得如疯魔一般,笑着笑着,他突然抬手拔出却云刀,在揭暄的惊叫声中,引颈自刎。   “长风不要!”   殷红的血光再一次点燃了几人的眼睛,而武弘则仰面躺倒在演武场上,无神地望着天空,双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散尽,脖子上恐怖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他却一直在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揭暄扑了过去,试图捂住流血的伤口:“长风,是我错了,不要、不要,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啊!长风!”   “哥——”一声哭嚎终于还是叫出了口,大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溢出,像是永远也流不完似的。   “哥,你不要死——”   武弘圆睁双目,费劲地张着嘴,像是想要说什么。   揭暄连忙靠了过去,尽力想听清那一点含糊不清的气声。   “你、没、没有、对不……”   话没说完,武弘的力气便消弭殆尽,他无力地松开手,重重地倒了下去。   “长风——”撕心裂肺的喊声从揭暄胸中迸出,却无法挽回任何人或事。   就在武弘倒下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忽然间重新活了过来,却又像是换了全新的景象。   入目尽是厮杀,揭家的长老、弟子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连下人也没有被放过,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父亲!”刚刚还上台致辞的揭永年此时却已经奄奄一息,揭暄大惊失色地冲了过去。   “阿暄,快逃!”揭永年强撑着留下一句,便瞪着眼睛,没了气息。   站在他渐渐开始失去温度的身体旁边,揭暄茫然四顾,双目中满是无措。   他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们正在被饿狼般的敌人残害,他的长辈疲于应战被生生拖死,就连平素里照顾他衣食起居的小丫鬟们也像破布袋一样陈尸各处。   曾经鸟语花香风景宜人的扶丘山成了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人间鬼狱,揭暄跪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失魂落魄。   熙和站在他的身边,语调和缓:“当年武弘和圣家里应外合,于大比进行时偷袭并杀害了你,同时联合埋伏多时的弟子一举掀翻扶丘山,诛杀整座山上二百六十一名揭家弟子,十八位长老以及下人若干,其中也包括你的父亲。”   “事发突然,我来迟一步,只见到已经化作尸山血海的扶丘山,血债血偿,当日在扶丘山上的那些人,我一个都未曾放过。你看这幻境,是不是跟当年一模一样,这是明家的幻术,以他们的魂魄为基,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记忆。”   “你所遭受的痛苦、悲伤和绝望,我要他们一千倍、一万倍地偿还,即便是死了也永不入轮回。”   “我等了一千年,找了一千年,终于走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了。”   熙和的目光投向被归海淙带离演武场中央仍在昏迷的揭园,揭暄心中一颤,猛地站起身拦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你就能活。”熙和语气依旧平静,他的眼神中带着等待多年的疲惫和看到结局般的释然。   “不行!”揭暄听到了确切的答案,更加坚决地想要阻止他。   可熙和只是轻轻地一点他的额头,他就再也动弹不得。   “归海!带揭园走啊!”揭暄无法上前,只好大声喊道。   归海淙也注意到了两人的争执,抱着昏迷不醒的揭暄想要离开。   “你们走不了,这里是我的地盘。”熙和伸出手在空气中轻轻挥了挥,归海淙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怀里抱着的人则摔落在面前,无声无息,而熙和则不紧不慢地靠近脸色难看的归海淙。   “你杀我不行吗?我比他命长得多!”   熙和低声嗤了一声:“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他越来越靠近了,归海淙的面部肌肉绷的紧紧的,在熙和刚一停下脚步的瞬间便激动地叫了起来:“你别碰他!”   “很快就结束了……”熙和像是喃喃自语般朝昏迷的揭园伸出了手,“很快……”   “揭园醒醒!”揭暄全然不复往日的温润端方,喊得声嘶力竭,“揭园!”   奇迹似的,重伤昏迷的揭暄竟然就在他的声音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归海淙脸上闪过一丝绝处逢生的侥幸,他顾不上别的,用最大的力气猛地一挣,居然出人意料地挣脱了熙和的束缚,他奋力挡在了揭园面前。   “园园,走啊!”   有灰尘沾在他白玉无瑕般的脸上,就像洁白的雪地上莫名被人踩了个丑陋的脚印,那么狼狈而糟糕。   揭园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想起最开始那场梦里一身白衣谪仙一样高高在上的人,可现在,却因为他沦落凡尘,滚了一身的泥。   心脏骤然的收缩带来窒息的疼痛感,揭园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虽然被止住了血,但胸口几乎可以致死的创伤让他尝试了几次都不能起身。   最终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而是一点一点爬向了近在咫尺的归海淙,雪白的衣服早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现在被地上的尘泥加上了灰黑色,变成了一团糟。   就好像天上的云,雪白绵软,落到地上,也一样会脏。   揭园似乎忘了四周的山崩地裂,也忘了他们正面临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关头,在他的眼里,天地间,只剩下面前泪眼朦胧的人。   “你怎么……又哭了?”   他终于爬到了归海淙身前,他缓缓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衣袖擦拭起归海淙脸上的脏污,他的动作很缓慢,布料的触感甚至有些粗粝,可他眼里的柔软却让归海淙的泪眼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别哭啊、别哭,你笑、起来最、好看了——”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导致揭园每说一两个字都要停下来喘口气,其实包括擦拭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会不停地撕扯他的伤口加深痛苦,可他更加不能忍受自己眼中珍贵无暇的人跌落高台,那他宁愿去死。   “归海淙,还有、好、好多人、在等你……你得回去、做、做你的,大明星——”   揭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老式录音机里总是卡顿的旧磁带,缓慢而坚定地转动着。   归海淙的泪水越流越多,仿佛盛夏的一场暴雨,没有停息的时刻,睫毛和面颊都湿漉漉的,水光的反射使得他眼角的泪痣更鲜明了。   听说有泪痣的人,注定为爱所苦,又容易流泪。从归海淙来看,这话竟然是真的。   揭园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归海淙,忽然就后悔了,后悔当日自己问他“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伤人。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一定不会那么问的。   除了父亲的死,他从未有过如此深切的后悔。   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还是不敢去想,再一次失去喜欢的人对归海淙将会是多大的打击。   天空似乎就要塌了,无数的裂痕纵横交错,将颜色奇怪的天分割成数不清的碎片,他们身下的土地也在猛烈地颤动。   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却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没有说。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你值得很多很多人喜欢。   你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好很多倍,就像夜空里的月亮,独一无二。   他终于将归海淙的脸擦干净了,千言万语在心里涌动不休,可揭园最终只说了一句。   “忘了我。”   他微微仰头,在归海淙眼角的泪痣落下一个吻,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在闭眼的瞬间,簌簌地滚落出来,滑出一道冷冷的水迹。 第80章   “不、不要——”归海淙拼命地摇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往下落,仿佛要把这片山脉哭成大海。   揭园却露出一个决然的笑容,眼神出奇的明澈,唇边没有漾起他熟悉的梨涡。   看着两人相视落泪画面的熙和诡异地停下了手,幽深的眸光瞧不出他的情绪,更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扶丘山上互相残杀的人早已杀红了眼,满地都是尸体,那些活着的,却像疯魔了似地继续喊打喊杀,他们似乎都看不见这里平静的有些格格不入的四个人。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熙和终于开口道:“诀别完了?”   他冷冷的声音像一把尖刀,残忍地剥开虚假的外壳,露出里面脆弱的真相。   “当然。”揭园抬手抹了一把脸,他看不见自己的脸早已被血污弄得一塌糊涂,可那双眼睛跟最开始一样,明亮极了。   “多谢。”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能好好地告别已经是他能给归海淙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虽然浑身都因为用力而颤抖,揭园还是勉强地站起身,跟熙和视线平齐:“你……答应、的——”   “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兑现。”熙和轻飘飘地替他说完了,通身散发出一种漠然而死寂的氛围,“你现在可以——”   “去死了!”   随着这几个字的落下,一股无名的力量被施加在揭园身上,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要!”绝望的嘶吼声同时从归海淙和揭暄的口中发出,两个人的眼睛里闪过不同意义的沉痛。   可下一瞬,想象中的痛楚或死亡前的倒带统统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揭园忍不住睁开眼睛。   引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吃惊地瞪大了眼,上一秒正要带给他死亡的熙和连连后退,身上的数道伤痕明晃晃地昭示着发生了什么——有人攻击了他!   可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归海淙和揭暄又都被限制了力量,还有谁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   归海淙和揭暄也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熙和终于站稳了身体,他蹙起的眉和因此微微眯着的眼睛,无一不暗示着他此时愤怒的心情。   他环顾四周,最终目光停在了归海淙的左后方,声音里带着不容小觑的威慑:“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了过去,半晌,那里缓缓显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来。   “阿骎?”归海淙第一个反应过来,可他对眼前人的出现显然是震惊且不赞同的,“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们先走吗?”   那瘦削的身影完全显露出来——赫然是早已随父亲离开的胡骎骎。   他少年的身形既瘦又小,揭园也不由皱眉:“你……不该来。”   可胡骎骎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走向了归海淙,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哭成这样,难看死了!”   陌生又熟悉的语气让归海淙愣在那里。   “喂,就是你!”胡骎骎冲不远处的熙和扬起下巴,十足的挑衅意味看得揭园和归海淙一阵心惊,“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你打过我再说!”   “你……”熙和盯着胡骎骎看了许久,才面露恍然,“你竟然也进来了。”   胡骎骎冷哼了一声:“千年前,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几乎害了他一条命,现在,你还想这么做,门都没有!”   熙和慢慢站直了身体,探究的目光在这三个人身上流连,想了想才道:“归海淙,你可以带走。”   可胡骎骎显然没那么糊涂,他毫不含糊地翻了个白眼,言语讽刺:“你要杀揭园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他漂亮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揭园似曾相识的神韵和凌厉来,他心头一跳,陡然间明白过来:“是你——”   胡骎骎不太高兴地瞄他,毫不客气地呛道:“对,是我,怎样!”   果然还是那种暴躁不耐烦的说话方式,虽然被凶了,可揭园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这似乎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   命运的天平又开始朝向未知的方向偏移,可谁也无法预知是好是坏。   “我真不明白,归海是上辈子欠你们揭家人多少债,一个两个的,都巴不得把他折腾死!”胡骎骎像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似的,没好气地说道。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了揭暄、熙和还有揭园,看起来怨气颇深。   揭园被他瞪得心里一叹,话糙理不糙,说起来他也是害了归海淙不少。   “是我对不住他。”倒是揭暄向来磊落,开口就是致歉,态度也是诚挚的很。   “你当然对不住他!当年他被挖走半颗心,几乎没命,要不是我发现及时,现在你连他的坟都找不到了!”胡骎骎怼人当真是一视同仁的残暴,完全没有厚此薄彼。   “还有你!”他扭头对准一旁的熙和,继续开火,“我不管你愿意为了揭暄付出多少,牺牲多少,总之你没资格为了救他牺牲别人的性命!”   “而且,你也清楚,现在的你,根本打不过我!你舍弃的实在太多了,多到你已经不剩什么了。”胡骎骎冲熙和挑了挑眉,话里话外的威胁意味明显。   明明前几句话更有针对性,可熙和偏偏在他最后一句话说出的瞬间变了脸色。   “闭嘴!”他忍不住怒斥胡骎骎,却显然太迟了。   因为揭暄已经听到了,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凭空出现又振振有词的胡骎骎,问道:“你的话……什么意思?”   这一日,无论是被归海淙用拳头攻击,还是亲眼见到当年那一幕的重现,又或是打算亲手结束揭园的生命,都被保持的很好的平静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破裂。   “我让你闭嘴!”熙和倾力的攻击毫无预兆地冲向了胡骎骎,却被尽数挡下。   “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胡骎骎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纪玩笑,先是一愣,而后才嗤了一声,眼中有不相信也有感慨,“原来你根本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我只知晓,他为了报仇,杀过很多人,这里的所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熙和的力量变弱,揭暄忽然恢复了行动能力,他转身走过来,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他还做了什么?”   一向言辞犀利不留情面的胡骎骎却在这个他意料之中的问题下罕见地犹豫了片刻,他瞄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欲言又止的熙和,才回答道:“他为你做了能做的一切。”   这句话一出,连揭园都感受到了短短的几个字所代表的深重含义。   一切,多么宏大的一个词,可它到底包含了什么?   “因为归海的事,我暗中调查了当年的事情,找到了唯一活着的人,也就是他。”胡骎骎指向熙和,“我一直暗中关注着他,所以知道了很多事。”   “当年他一手掩埋了所有的真相,也包括知道真相的人,不仅如此,他还带走了你的尸体。”胡骎骎说着看向揭暄,脸上浮现起回忆的神色,“直到他后来做了那些出格的事,我才知道他是想复活你。”   “什么出格的事?”揭暄停下了脚步,与熙和站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就像潘多拉盒子一样,明明知道不好,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打开那个盒子。   他就是这样,即便清楚真相会让自己痛苦,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真相。   “他是下凡历劫的神鸟重明,而你,就是他的劫。他本该爱上你,失去你,尝遍爱恨嗔痴,然后大彻大悟,重新飞升回神界,可惜,他非但没有彻悟,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为了复活你,他自愿舍弃神族的身份,去换一丝渺茫的机会,而他,从神变成了普通的妖族。”   说到这里,胡骎骎脸上第一次出现某种类似于不忍的情绪:“你们大约不太清楚,重明鸟一族身为神鸟,有独属于他们的高傲和规矩,他背离族群,是要受九天雷劫的,九天雷劫之下,不论神佛,唯有一个灰飞烟灭的结局,他却生生捱了过去,拿到了复活的方法。”   “那个法子是重明一族的秘法,也唯有重明鸟才能实现,以他的血肉神羽,滋养你的残魂,以他的身躯和神力设下这个幻境,恢复你的记忆,维持你的魂魄不散。”   “而完成最终的复活时,这个幻境便会彻底破碎。”胡骎骎的眼神格外认真,“你魂兮归来的那一刻,就是他万劫不复的结局,他从拿到秘法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他才答应我,会以命偿命?”半晌,揭园忽然喃喃自语道。   原来从一开始,熙和就知道自己不能活着离开了。   “你又骗我?”揭暄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他从来都温和润泽的眼睛里迸出前所未有的愤怒,通通抛向了熙和,“你也骗了揭园对不对?揭园,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只有我死,幻境才会破碎,他答应我,会放过归海淙,而且,他会赔命给我父亲。”揭园恢复了一点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骗人!”仿佛是背负了完全不能承受的重负,揭暄崩溃似地喊了一声,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声音嘶哑,“你的父亲根本不是他杀的!”   “阿暄!”被胡骎骎当众捅破过去的熙和始终沉默着,却在这一刻再也没法沉默下去,神色紧张地看向揭暄。   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开,连日来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真相被宣之于口。   “是我!是我做的!” 第81章   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早就知情的熙和,每个人都用惊愕的目光望着情绪崩溃的揭暄。   唯有另一个当事者揭园还留有一丝理智,试图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你说……你做了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在你的身体里苏醒,没有记忆,茫然无措,你父亲发现了不对,我受到惊吓,误杀了他。”揭暄看上去痛苦极了,对他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神志不清误杀了人远比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杀害更让他绝望。   “怎么会……这样?”揭园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个动作导致他的伤口再一次裂开,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明明他已经流了那么多的血,人的身体里真的有那么多血吗?他好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却觉得心脏每跳动一下,都疼的要命。   揭园有点想笑,这么紧要的关头,他竟然在想:流掉了那么多血的身体,还有足够的血液供给心脏跳动吗?   他一定是疯了。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怎么会是揭暄呢?怎么会是自己呢?   那个他生命中无法抹去无法忘记的黄昏,树林里晃动的人影,竟然是他自己,他兜兜转转甚至打算用命去换的真相,就这么血淋淋地摊在了面前,他却不敢相信。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从没听到这句承认的话,他就那样相信凶手是熙和,沿着熙和早就谋划好的路走下去,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毫无遗憾地离开。   “园园!”鲜血已经不满于浸湿衣衫,而是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去,归海淙神色慌张地起身,冲了过来,帮他捂住伤口。   “我不信!”揭园却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瞪着泪眼婆娑的揭暄,“怎么可能是你?你只是想救他对不对!你说啊,你只是不想他给我父亲偿命——”   “是他想救我!是他……”揭暄哽咽得说不下去,只能用力地摇头。   “啊——”发泄似地发出一声悲鸣,揭园的身体顿时摇摇欲坠,若不是归海淙在一旁搀扶,他一定早就倒下去了。   “园园,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够冷静了!”双眼通红的揭园仿佛受伤的困兽般嘶吼着,声音里透着濒临绝境的歇斯底里,“他们害死了我爸!为什么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用尽全部力气的嘶吼声戛然而止,揭园又一次昏了过去,瘫软的身子倒在了归海淙怀里。   “园园、园园!”归海淙同样红了眼睛,他从没见过揭园如此痛苦又绝望的模样,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本不该属于他的悲伤。   揭园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也不该承受这一切错误。   那些过去人造的孽凭什么要让他的园园来偿还?凭什么?   他紧紧地搂住了怀里悲痛欲绝的人,脸色一寸寸变得森然而阴郁,声音慢慢冷了下去。   “阿骎……这幻境就要塌了,你帮他一把。”   季望教他善待世间一切,教他保护弱小,教他心存美好,可此时此刻,眼见心爱的人身心受创,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不满和暴躁。   他恨不得毁灭一切。   既然命运待揭园不公,那就一并毁掉好了。   “归海淙!你想干什么!”熙和大步向前,斥问他,眉宇间阴云密布。   “熙和,谁都有不能让的底线,这一步,我退不了!”胡骎骎的出现终是有了逆转局势的作用,不复片刻前的绝望,此时的归海淙变得冷冽坚硬,仿佛在面前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抵御了一切侵袭,“况且你已经没机会了,你回头看看他——”   “他就快魂飞魄散了!”   “你说……什么!”先是极端的愤怒,而后熙和忽然转头看向揭暄,目光落在他有些虚化的身体上,瞬间化作了呆滞,“怎么会——”   “你太天真了,复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一个死了千年的人,他的魂魄早就撑不住了,如果不是你日复一日地用血液滋养,他在几百年前就应该堕入轮回了!”   冷眼旁观的胡骎骎终于出声说道,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当头棒喝。   “不会的!不会的!”熙和一下就慌了,他伸手去抓明明就在眼前的揭暄,嘴里连连否认,脸上却写满了方寸大乱。   他是真的在害怕,就像胡骎骎说的一样,为了揭暄,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如果这样还是没办法让揭暄活下去,他就真的没办法了。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可揭暄却慢慢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悲伤的笑容。   熙和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眼里的光好像被什么黑洞吸走了,神采尽失,他明白那笑容所蕴含的意义,也明白揭暄的眼神。   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可他一点也不后悔,只是很遗憾,他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改变当年的结局,却还是失败了。   “阿暄。”他的声音十分干涩,只喊了一声就顿住了,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熙和,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爱上你又不敢表明心意,也不敢抛下揭家,我左右踌躇两头为难,选择的不够坚决,舍弃的又不够彻底,一步错,步步错,直到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揭暄的眼睛早已哭得红肿,泪水仍在不断涌出,可他还是努力地笑着。   “揭园说得对,是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谁都想顾全,却弄巧成拙,全盘皆输,害了所有人,也害了你。”   “你没有,你从没有害过谁,都是命运使然,我做的所有也都是心甘情愿的。”熙和拼命否认着揭暄的话,这些话里满满的悲切让他的心止不住地往下坠,诀别的氛围让他也忍不住想要落泪。   “你……别哭。”而揭暄伸出的手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要落泪,而是已经哭了。   揭暄微微地笑着,像一株早春盛开的二乔玉兰,满树白粉色的花,寂静地开放,带着若有似无的暗香,春风拂过,满室盈香。   “别哭,我很高兴,多亏了你,我才能说出当年没说的话,做完当年没完成的事。”他指的是父亲、武弘以及真相,那些他短暂生命留下的缺憾,在这个亦真亦假的幻境里,终于得以弥补上。   “还有一事……我想亲口跟你说。”   熙和反手擦了擦模糊了视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揭暄,听他说下去。   “从很多年以前,我就喜欢你,直到今日,直到今时,从不后悔。”   他做错过许多事,却从没有觉得喜欢上熙和是一件错事。   “现在,没有遗憾了。”揭暄眼里闪着泪光,他的魂魄早已支离破碎,仿佛被撕扯成一片片的痛苦像涨潮时的海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盖过他的头顶,疯狂地淹没他,折磨他,可他还是勉力支撑着一句句说出当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说完这一句他停顿了很久,熙和便很有耐心地等着,而一旁的归海淙抱着昏迷的揭园,看也不看他们,胡骎骎则将目光投向四分五裂的天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揭暄才重新找回一点力气,他晃了晃身子,笑得有些勉强又很温柔,一双眼睛像弯弯的月牙:“我好累啊……好想躺在哪里大睡一场,再也不要醒来——”   “你陪我……好不好?”   “好。”熙和用力点了点头,唇角扯出一个陌生的弧度,那是一个比哭还糟糕的笑容。   于是揭暄真的就那么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的身体像浮萍似地依偎在熙和身上。   他很轻地说:“你笑了。”   他一直记得,很多年以前,彼时的他还不是声名远扬的扶丘山宥阳公子,而是不谙世事的小小少年阿暄,有一日同伙伴玩耍,输了的人要被用毛笔在脸上画画,熙和忽然出现,冷不丁对上他被画成小花猫的脸,掩不住翘起的嘴角,猝然笑了。   那时的他懵懂无知,只听见胸膛里砰的一声,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那个笑他记了很多年,或许从那时他便喜欢上熙和了。   后来,弹指经年,熙和便不再爱笑,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当年是他故意让侍女在熙和会经过的路上议论那个传闻的。   那一日他的心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煎熬难耐,等见到神情一如往常的熙和,他感到意外又悄悄松了口气。   再多的大义凛然也抵不过一点私心,他不想见到心爱的人与自己反目成仇。   可谁料第二日,熙和便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他书房的门,他上扬的唇一瞬间僵住,一颗心仿佛掉进了冰窟。   一切都结束了,可他那是还不知,苦难也将开始了。   过往的种种记忆,像不知名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好像变得轻飘飘的,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很远很远,远的再也触摸不到。   可熙和的心跳和温度,让人安心,他觉得很温暖,好像身处春日的阳光里,浑身被晒的暖洋洋的,像是要融化一样……   “阿暄——”   整座山、不,整个空间都开始崩裂,那些模糊的影像消失不见,景物、人影甚至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都变得虚幻,然后碎裂殆尽,包括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也开始涣散。   “我们走!”   胡骎骎护着归海淙以及他怀里的揭园朝天空撕裂开来的漆黑大口逃去,归海淙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崩塌的不成样子的扶丘山,以及那渐渐消散的身影。   那段停滞千年的漫长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在焦金流石的盛夏,平川三月的春风终是吹到了四季荒芜的北海。   于是,满园玉春,北海水暖。 第82章 番外   “万籁归海,最爱淙淙!”   “归海淙,妈妈爱你!”   “世上山海万千,都不如你!”   足能容纳五万人的体育馆里人头攒动,深蓝色的灯牌闪耀如海洋,不肯停歇的声浪一阵高似一阵,气势滔天,震耳欲聋,热烈的告白和示爱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喊声,好似古代志异录里叩仙门一般虔诚。   尽管舞台上还未见人影,却丝毫不影响台下粉丝疯狂的热情。   很快,如火如荼的呼声中,有人从舞台中央慢慢升起,身形高大,如青松白杨,秀颀挺拔。   以舞台为中心的场馆蓦地被点燃,那些清晰的口号和表白统统成了嘶吼与尖叫,理智被燃烧殆尽,肾上腺素无尽地飙升着,人类爆发出了与生俱来的本能。   以最原始的表达方式宣泄着内心的情绪。   五万人挥舞着手中湛蓝的灯牌,表情模糊,神态激昂,仿佛不知疲倦,心无旁骛地迎接她们的神。   无数射灯同时转向舞台,男人身披如霜的月光,眉眼低敛,没有看向任何人,单手虚握话筒,白色衣角随风轻曳,夜色堪堪铺陈在他脚下,有如神明踏着七彩祥云,姿态随意。   灯光归于一处时,男人终于抬起头,一双魅惑众生的眼睛刹那夺取了今夜所有的光。   “我是归海淙。”   疏朗、辽阔、又干净。   像半轮月亮下,一层一层叠上来的海浪,不高不低,不吵不闹,熙熙攘攘地簇拥着,漫过砂砾,攀上脚腕,叫人心里麻麻痒痒的,又冰冰凉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把勾人心魄的好嗓子,以及——一张令人屏息的面孔。   鼻梁高挺,眉深目明,左眼睑下缀着颗浅咖色的泪痣,下颌的线条利落,整张脸干干净净,神情平静随意,偏挡不住与生俱来的出众气质,仿佛失落人间的谪仙,身披日月星辰的光而来。   资深乐评人曾赞他:有的人生来就是造物主给予人间的礼物。   灯光、观众、男主角,都已经就位,一场精彩绝妙的史诗级演唱会近在眉睫。   归海淙微微仰头,五万人的目光追随着他,台下举着对讲机的导演拇指按住开关,红色的信号灯一闪一闪。   “全体准备,六、五、四——”   舞台的上方,即归海淙的头顶,是十六名精心挑选的舞者,穿着雪白的羽衣,绘着华丽的妆容,在夜色下如同十六只敛着羽翼蓄势待发的白鹤,静静地等待展翅时刻。   终于安静下来的场馆内,五万名现场观众、上千万守着实时直播前的粉丝以及后台无数盯着监视器的工作人员眼中齐齐流露出紧张和期待的神色。   “三、二、一!放!”   倒计时停止,序幕就此拉开。   十六只仙鹤凌空踏雪,如轻云出岫,羽衣携着风声,音乐恰到好处地奏起,氤氲白雾从舞台四周升腾,团团围住了中央的归海淙,将他衬托为乘鹤而来的仙人,飘然出尘。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惊艳,比彩排时还要更震撼更盛大!   仅仅是一个开场,就引得无数观众眼含热泪。   仙鹤翻飞,精美的羽衣在雾中穿梭,时而绽放,时而收拢,音乐渐入佳境,为了营造神秘感而散开的追光灯也徐徐聚拢,归海淙的歌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他唱的是那首《北海》,音色舒缓,神态松弛自然。   一切都如他梦境里的一般,静谧美好,只是一个月前的揭园从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身份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观看这场精心准备的五周年纪念演唱会。   “我男神也太帅了!”宋成予激动地挥舞手里蓝色的应援棒,扭头看向一旁平静中甚至透着一丝迷惘的揭园,“多亏了你,归海才送我们内场前排的门票!爱死你了!”   清冷的夜色被无数蓝色的灯牌点亮,将揭园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既清晰又迷人,黑色的瞳孔反射着大海的光,仿佛两种不同的色彩完美融合,又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热情相拥。   揭园只微微抬眼就能望见熟悉的一张脸,从陌生到熟悉,从仇视到爱慕,似乎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又似乎花费了他的一生,毕竟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将要结束。   他是在一间熟悉的屋子里醒来的,白墙灰砖,天蓝的窗帘还有雪白的被子,上面印着蓝字“平川市人民医院”。   熟悉到他有一瞬间在想:那段兵荒马乱又跌宕起伏的时光会不会只是他躺在这张病床上做的一场梦?   然后一觉醒来,无事发生,他还是他,归海淙还是遥不可及的归海淙。   直到宋成予兴奋地举着两张门票冲进来高呼:“揭园!归海的经纪人给我们送门票了,他邀请我们去看五周年演出!我的老天爷,太牛了!”   对上他雀跃不已的眸子,他那颗不上不下悬在半空的心忽地就落了回去:就算是一场梦又怎么样,他大梦一场,尝尽了酸甜苦辣,也看遍了终他一生也未必能看到的风景。   这便足够了。   台上的人歌声清远,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夜色渐浓,而月如银钩,唯有揭园一人,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觉得此刻站在高高的舞台上,浅唱低吟的归海淙令人心动,挪不开眼。   可只有他知道,那个躺在树林石头上闭着眼轻轻哼唱的归海淙有多让人温暖,比阳光更加明媚,比云朵更加好看,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加……让他心动。   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应该用来形容他,又都不足以概括他。   揭园沉浸在自己向远方发散的思维中不能自拔,直到四周的音乐声慢慢停止,台上的人举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咳。”   这么一声把他给惊醒了,也引来了台下几万人的不解。   归海淙一向走高冷不接地气的路线,演唱会很少跟粉丝互动,更别提像这样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于是,几万人齐齐仰头盯着舞台中央的归海淙,一时间,整个体育馆里鸦雀无声。   归海淙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习惯性地垂下视线,正对上无数期待又好奇的目光里最明亮的一束,他忽然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像在那一刹那找到了自己的航迹云。   那是他走过的方向,也是他将要继续走下去的方向。   “今天是我出道五周年的纪念日,大家应该都知道刚刚那首《北海》是我的第一首歌,也是我自己作词的一首歌,所以喜欢我的人都自称贝壳,因为你们就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听着海的声音,但是你们或许不知道,在你们睡着的时候,大海也会悄悄地爬上沙滩去偷看你们。”   “在大海的心里,你们也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所以今天在这里,我想和你们分享一件对于我来说同样重要的事。”   “我喜欢上一个人,并且真诚地想要和他共度余生,我很高兴,也希望你们能为我高兴。”   他的声音和往日有所不同,依旧郎朗如明月,却平添了少许人情味,好像伸手就能够到那一弯明月似的。   站在聚光灯下,没有预告,也没有铺垫,他就这么简单直接地宣布了自己的恋情,可随着话音落下,现场却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那些接受不了的粉丝情绪激愤,大吵大闹之类的。   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愤怒,又或是伤心,总之现场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到连归海淙自己都觉得现场寂静得有些尴尬了,握着话筒的手松开又收紧,打算说些什么时——   “你幸福就好!”一道带着明显哭腔的年轻女孩的声音骤然间响起,在一片安静的体育馆里不断回荡。   归海淙不由地一愣,随后整个场馆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喊声。   “我们爱你,不管你爱谁!”   “你的幸福大过天!”   “归海淙!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不管你去往哪里,我们都一直在这里!”   无数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声音逐渐汇聚在一起,最终汇成一句相同的话。   “归海淙!加油!去爱!去自由!”   宋成予大声地喊着,眼角的泪水一直流进衣领,揭园默默递过去一包面纸,眼睛却始终跟随着那个明显掩饰不住对粉丝表现感到讶然的人。   明亮灯光下,众生仰望的地方,落入凡尘的神忽然伸手捂住了脸,他终于学会去感受,被许多人认真地爱着的感觉。   大概那就是季望希望他在人间寻找的东西。   很久之后,他才放下了手,露出湿润的眼睛和微红的眼角,他深深地朝台下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但是很抱歉,因为他是圈外人,所以我不会公开他的身份,也许某一天,在阳光很好的午后,你们会恰巧遇到我们,那么请对我们笑一笑,然后继续享受美好的一天。”   “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收获自己的幸福!”   温柔如水的月光里,今夜的演唱会达到了高潮,台上台下的人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明明是一场纪念意义的演唱会,却像是告别会一样,不知情的人见了估计会以为归海淙要退出歌坛了。   揭园忍不住勾起唇角,面前却伸过来一只煞风景的手。   “擦擦你的眼泪吧!我男神谈恋爱你哭什么劲!”   他伸手接过面纸,淡定开口:“待会演唱会结束,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有事?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宋成予一脸疑惑问道。   眼见归海淙告别完朝后台走去,揭园猛地站起身,微微一笑:“我要和你的男神谈恋爱去了。”   “哦,啊?你说什么!!!”宋成予像坐在了弹簧上似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对着揭园头也不回的背影大叫,“你别走啊,你先把话给我说清楚,揭园!你给我站住!”   揭园却走的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归海淙,告诉他:我的噩梦结束了。   告诉他:沧海众生,不若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