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作者:番茄加糖   文案:   占有欲爆表野心勃勃藩王攻x一步三喘病弱作精妖孽受   高炎定x明景宸   明景宸造反被鸩杀,醒来发现自己穿着裙子躺在一架马车上。   龙困浅滩遭虾戏,不仅被山匪调戏,还遇到了一个无赖的男人。对方不仅一箭命中他心脉,见人没死,竟还打着废物利用的心思想让他继续乔装女人给自己挡桃花。   明景宸宁死不从,奈何那一箭实在太温柔,让他成了一个一步三喘的病美人,只能眼睁睁被关进黄金笼子里给人家当起了金丝雀。   更可怕的是,现如今离他造反被杀已经过去五十年,原先水嫩嫩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小皇叔的皇帝侄儿已然白发苍苍,还成了个贪图享乐的昏君。   明景宸怒不可遏,想挣脱笼子赶赴帝京打烂老侄儿的屁股。   谁知某个男人不干了,将锁链、鞭子、秘药扔在他面前,恶狠狠地说:“过去的宸王已经死了,现如今只有改嫁的宸妃!”   “去会老相好?我答应了吗!” 第1章 死后苏醒   天授五十六年,隆冬。   雪飘千里,天寒地冻。   明景宸是被冻醒的,可意识还飘忽着,眼前黑茫茫一片浓雾,魂魄悬在半空晃悠悠的,只能依稀听到两道柔柔的女声在耳畔断断续续地交谈。   恍惚捕捉到“小姐”、“守寡”、“逃”等字眼,后头还跟着悲悲切切的哽咽,像是极力隐忍在喉间,要上不上的,让人一阵烦闷。   听起来不像是被自己那个皇帝侄儿派来给自己整理遗容的老宫人会说的话。   自己因为造反,最后被赐了鸩酒一壶,酒液又苦又冷,像一团冰从舌尖滚入肚腹,迅速将躯体内最后的一点余温冻结住。   血液凝固,经络断绝,最后化成一缕孤魂等着从酆都来的勾魂使者,随它们踏上那漫漫黄泉不归路。   就凭那些死前的“丰功伟绩”,大侄子恐怕不会大发慈悲让人来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好一点也许能有一张草席裹身,坏一点挫骨扬灰、戮尸枭首也不是不可能。   也不知大嫂母子能否逃过一劫?   明景宸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身后事,忽然感到不对劲。   自己的手脚竟然被捆绑了起来。怎么回事?   难道是怕自己诈尸不成?皇帝侄儿到底派了些什么人过来?   然而更让他惊诧的还在后头。   限制自己的行动就算了,竟然还要扒自己的衣裳。   明景宸想了想又立马释怀了,应该是换寿衣罢,看来自己好歹还能有个乱葬岗可以躺一躺,不用担心身首异处了。   可给他换衣裳的女人经验不足,先绑了手脚显然不明智。于是,她们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给他松绑,然后笨拙地为他脱衣穿衣,最后也没忘再给他捆上麻绳。   如今的自己恐怕和秋日肥美的大闸蟹没什么区别了罢?他无奈地想。   只希望鬼差的脚程能再快一点,他实在有点受不了这两个女人对自己的肆意摆布了。   他好歹是世袭罔替的王爵,金尊玉贵,平生还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呢!   新换的衣裳质地轻柔,还熏了香。味道闻着像女儿家惯用的,带着闺阁里的温软馨甜,明景宸有些不喜。   还未等他过多嫌弃,突然一阵地牛翻身般的剧烈震动,他一头撞在坚硬的木制壁垒上,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耳畔的女声拔高了音调,又尖又厉,吊得他昏沉的意识徒然一抖,彻底清醒了过来。   明景宸微怒,还以为是哭丧的人不专业,尽发出些死人都能被气活了的噪音,可听着听着,他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眼皮颤巍巍地撩起,有天光从窄窄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他眼睑上。   让他以为仍旧是监狱气窗中透入的光。   可这光亮却是晃动的,像酩酊大醉后所见的一样,越看越眩晕。   那道女声还在耳畔声嘶力竭,明景宸感到自己的胳膊还被用力抓了一下,他愈加烦躁,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想甩开对方。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落在珠云眼里,不过是这个陌生男人的手臂微微抬了一下。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泪眼,连害怕和尖叫都忘了,只不可思议地盯着原本半死不活的男人睁开一双落满江南烟雨的漆黑眸子,冷淡地打量自己。   “放肆!”男人苍白的唇沾了病态的青,像两片渴水的干枯花瓣,开合间吐出一句自以为凶巴巴的驳斥。   然而受病体连累,即便他语气和表情都很不客气,但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的,犹带了无能狂怒的可爱。   珠云觉得他像是披星佩月,落入人间庙宇的神君。   眼前的小姑娘生了一张鹅蛋脸,眼睛瞪得溜圆,模样颇为俊俏,头上梳着双丫髻,穿一身料子崭新的藕粉色冬衣。   以明景宸挑剔的眼光看来,模样算得上周正,就是表情看着傻里傻气,不像脑袋灵光的样子。   “松手!”明景宸重复了三次,珠云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他,可很快,她又紧张地攥紧了他的一截衣衫,手指用力到发白。   明景宸心里翻了个白眼,嘴巴不饶人,“哪个宫来的丫头,这么没规矩?”   珠云顺着他的话喃喃反问:“什么宫?”她说话很轻,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山雀。   没等明景宸进一步奚落她,外头原本嘈杂的动静变得更为鼎沸。   人喊马嘶,混着拼杀和刀剑没入肉体的钝音,喧喧扬扬地排山倒海而来,震得人耳膜嗡嗡地疼。   明景宸修眉微拧,恍然察觉自己不是躺在牢狱中或者棺材里,而是在一架宽敞的马车上。   车厢用香木所筑,随处都镂着喜鹊登梅和如意祥云纹样,身下垫着厚厚的锦缎,角落里的小几上燃着一樽四足青枝缠花香炉。   不对!不对!反贼、阶下囚怎么会有这样的待遇?可若不是,手脚上的麻绳又作何解释?   明景宸挣扎着坐起,因为手脚被束缚住,姿势有些别扭。四肢百骸针扎似的痛,胸腔里仿佛烧着一把火,企图将仅剩的一口气燃尽。   他曲张手掌,纹路分明,因为寒冷,指尖冻得青紫,但这确实是自己那双开弓持枪、断金裂石的手。   竟然还活着!!!   明景宸不可思议地环视周遭,目光最后落在珠云脸上,他本想质问,却不想,一声破空之音落进耳朵里,他反应迅猛,下意识拽着傻丫头往角落里卧倒。   利箭闪着逼人的冷芒“哆”地钉入车壁内。   珠云吓得惊叫连连,下意识就往他怀里钻,明景宸推了推,对方纹丝不动,于是不耐烦地说:“别叫!”   珠云捂着嘴,噙着泪花,惶惶不安地望着他,手上抓着他衣襟,揪得皮肉发疼。   明景宸有种扶额的冲动。   幸亏对方的捆绑技术很幼稚可笑,等摆脱小丫头后,他不费吹灰之力解开了束缚,这回珠云不仅眼睛张得大大的,连嘴巴都惊讶得差点合不拢了。   不过她没有诧异太久,因为两人都突然感到马车被一股重力往下压了压,随后一道粗狂蛮横的嗓音闷雷般地在车门外炸响,“里面的臭娘们,给老子滚出来!”   珠云吓得小脸刷白,眼泪扑梭梭地直掉,抖如筛糠。   外面的人可没那个耐性等他们,话音刚落就急不可耐地拽开半边车门,猴急地探入一张粗鄙丑陋的脸孔来。   看穿着打扮,像是山匪。明景宸暗暗戒备,没有立刻发难。   那山匪肥头大耳,色眯眯地视线在珠云哭花的脸蛋和娇小的身体上反复流连,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将目光转移到缩在角落里的颀长身影上。   只见对方披着绸缎般光亮的头发,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穿着织锦银绣百蝶穿花裙,脑袋上斜插着一支珍珠点翠梅花簪,一副贵族小姐的打扮。   山匪猛吸了一口马车内的脂粉熏香,整个人醉陶陶地不知天南地北,满脸肥肉乱颤,嘴巴里不断发出下,流的吆喝声,他跃跃欲试地想要将肥硕的身躯挤进门内,奈何另一边的车门被卡住了,让他一时无法如愿,他急不可耐,立刻暴躁地用手中沾血的屠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砍那扇门板。   顿时木屑横飞,车厢像是要散架了一样摇摇欲坠。   珠云失声尖叫,可她越叫,马车外喧嚣的淫,笑之声越不绝于耳。   明景宸闻到了厚重的血腥味,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到外面是个怎样尸横遍野的惨状,恐怕除了车上的自己和这个不知来历的傻丫头,其他人都凶多吉少了。   听外头的动静,应该有三四十号人。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靠着宽大衣衫的遮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那只香炉。   这时门板不堪重击,四分五裂地碎成无数块,山匪踩着满地残骸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逼仄狭小,空气里弥漫了一股许久没洗澡的恶臭味道。   外头看热闹的山匪同伙哄笑道:“胖泥鳅钻土坑呢?快把小娘们拉出来,让弟兄们一块儿爽快爽快!”   山匪眼中盛满淫,邪的光,他撩了把胡茬,伸了蒲扇大的手过来企图拖曳前面的珠云。   珠云哭叫着往里爬,可角落就那么大,还有个大男人杵在那儿,实在没有余地供她躲藏了,很快山匪就抓住了她的足踝,野蛮地朝外拉扯。   惊慌失措间,她一把拽住明景宸的衣衫想要借力反抗,可她一个小丫头,人小力弱,和膀大腰圆的山匪比拔河,胜负不言而喻。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就败下阵来,可她怎么都不愿意松手,只听“刺啦”一声裂帛音,明景宸觉得右肩上凉飕飕的。   白晃晃的半个浑圆的肩膀就暴露在黏腻恶心的视线下。   山匪狠狠咽了口唾沫,香味似乎更为浓郁了,往他每一个毛孔里穷途末路般地钻,下,身那物鼓鼓、囊囊,涨得发疼,明明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仅凭那一片欺霜赛雪,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腰带。   他边动作边朝里逼近,又嫌珠云占地方,干脆将人整个扔了出去。   外头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还有珠云声嘶力竭地哭喊声。   明景宸没有动,连破损的衣裳都懒得管,看在山匪眼里,像极了因为害怕连路都走不了的妇孺,这样的女人他过去见得多了,以为今天这个光半个肩膀就能把自己迷得晕乎乎的“贵族小姐”也不例外。   咸猪手摸到裙边,他整个人肥猪似的压过去,妄想用臭烘烘的嘴巴去啃咬“佳人”,谁知香灰掺杂了火星扑了他满头满脸,眼睛又痛又痒,脸上也火烧火燎。   不等他开口咒骂,一个硬邦邦的物件被拍在他嘴巴上,一排门牙幸存的没几颗,嘴里又是香灰又是血的,着实凄惨。   明景宸下手快狠准,朝着对方脐下三寸就是一脚,然后趁对方痛呼的当口劈手夺了长刀,刀柄向下,刀刃朝上,斜斜地拉下一道弦月般的弧光,顿时鲜血四溅,方才还色、欲,熏心的山匪瞬间戮颈而亡了。   肥大的身躯如同一座肉山,一头栽在车壁上,车厢终于不堪重负,裂了大半,尸体“砰”的一声滚了下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周围的喧闹戛然而止,天光透过半边破裂的车厢彻底照了进来,明景宸以手遮眼,透过指缝勉强能看到那些衣衫怪异的山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就连小丫头也灰头土脸地用看救命稻草一样希冀的目光望着他。   同伙的横死吓了众山匪一跳,等看清马车里的是个穿着女人衣裙的男人时,他们又哄堂大笑,当下也顾不上抵死不从的珠云了,纷纷抄了家伙成包围之势将破烂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景宸掂了下长刀的分量,并不是很称手,不过聊胜于无,他站在车辕上,摆了个攻击的姿势,只等山匪迫近就砍瓜切菜地将其解决。   他预估了一下结果,虽然凶险,但并非没有胜算。   这样的危局非但不能让他胆怯,反而令他振奋得心跳加快。   山匪如同蝗虫,乌泱泱地涌上来,明景宸斜劈竖砍,与之缠斗,他身姿矫健,如灵蛇般在其间穿梭来去,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断臂枭首。   车前的马匹因为这场恶斗愈发不安,受惊后不断地喷着响鼻。乱斗中,一把利刃扎在马身上,它惊掠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发狂地撞翻了十来个山匪,拖着还来不及下车的明景宸没命地在山道上狂奔。   明景宸没多想就往下跳,谁知衣裙被车勾住,他整个人像个酒旗招子倒悬在半空,宽大的衣衫和乌黑的长发在山风间摇曳生姿。   高炎定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抹仿佛从云端跌落的仙人之姿,眸光微凝,迅速地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开弓如满月,手上的玉扳指在雪光中闪着墨色。   “嗖——”破风之势迅如流星,箭矢划开长空精准地射在裙摆上。   “刺啦——”裙子应声裂开,明景宸觉得身体一轻,还没看清就重重摔在了山道旁,滚了一身积雪和泥泞。   【作者有话说】   咱家攻的出场速度一个比一个快(*^▽^*)开新文啦!打滚求评论、求海星、求收藏!么么么!   顺带推推预收→CP1498628 病入膏肓狗皇帝攻x准世子妃小美人受,君夺臣妻,强取豪夺,HE,路过的宝子们能动动手指收藏一下下咩? 第2章 温柔一箭   浑身又湿又冷,雪化了又结冰,硬邦邦地附在身上,像套了一层寒冷的铠甲,滋味着实不好受。   明景宸吐出一口血,扶了山石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远处山林中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随后马蹄嘚嘚,树摇石动,似有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还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正规军队。   前面敌我不明,左右后方除了光秃秃被冰雪覆盖的山壁和来时的山径,无从躲藏。   明景宸干脆不躲不藏,周边的雪影刺得眼疼,他微眯了眼目视前方。   只见一人着暗色狐皮大氅,一手执缰,一手挎弓,骑着骏马迅如疾风、势若雷霆地率先从山林中跃出。   对方眉眼锋锐,天庭饱满,英姿飒爽,威严中带着雍容,光看这通身的威势就给人一股凌厉的压迫感,令常人不敢逼视。   可明景宸不是常人,他坦然与之对视。   那马跑得大开大合,随着距离缩短也没有要减速的样子。眼见就要撞上,突然马匹直立而起昂首嘶鸣,声音震耳欲聋。   前蹄扬起的雪屑溅了明景宸一身。   冰雪落在眼皮上,化成水顺着光洁的脸颊和鼻梁滑下,然后沿着脖颈溅落在锁骨上,最后没入破损的衣襟内。   高炎定勒紧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神色轻蔑地说:“这幅尊容,不会是燕春阁偷跑出来的小倌罢?”   明景宸下意识看自己的衣裳,先前在马车里因为自己没死而震惊,都没察觉这一身行头有什么不对,直到跳车被勾住了衣衫,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条烂糟糟的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他浑身肮脏破烂,披头散发,珠钗歪倒,实在狼狈不堪。   明景宸面沉似水,连向来聪慧机敏的脑子都一时周转不过来了。   为什么一壶鸩酒下去,眼一闭一睁自己就被装扮成一个女子还遇到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人?   高炎定见这个古怪的漂亮男人只睁着雪亮的眸子不说话,他原本没什么耐性,不过也许因为大雪初霁,他心情不错,善心大发地打算再问一遍,然而先头探子回转,打断了他的话。   他撇了男人一眼,视线落在那支歪倒的点翠梅花簪上,没来由地觉得和这人不甚般配。   不过这想法就像蜻蜓点过水面,风过了无痕迹,他很快便忘了。   探子滚鞍下马,回禀道:“禀告王爷,前方发现谭耀谭大人家的车队,因遭到山匪偷袭,除了个小丫鬟其余人全部遇难。”   “谭耀?”此人是他兄长的大舅子,和王府沾亲带故,他家车队这个时节出现在这里,兴许是有什么事吧。   高炎定对身后心腹道:“留两个人将人捆了,其他人随本王去看看。”话音刚落便拍马疾驰而去,错失了明景宸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   他们一队人行军迅猛,很快来到探子所指示的地方。   只见山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的尸首,箱笼货物被集中摆在一旁,前面跪着二十多个束手就擒的山匪,见到高炎定,纷纷磕头哀求。   此次出来是为了冬猎,高炎定便没有安排仪仗旗帜,只想随性来去,图个痛快。所以山匪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大人”、“军爷”地一通乱叫。   心腹道:“王爷,剩下的余孽已经派人去追了。”   高炎定面上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狠绝,“如遇顽抗,格杀勿论。剩下的逼供后发落去服徭役。”   “是!”   这些年,南边天灾人祸不断,流民渡江逃亡北地,导致藩地周遭匪患横行。   高炎定率军剿匪,效果颇佳,近两年已经很少能看到这样成规模的山匪了。   不过此地山势复杂,那些歹人钻林挖洞,狡兔三窟,想要彻底除尽,看来开春还得组织人马剿上几回。   这时心腹又押了珠云上来,之前明景宸将山匪的注意力和仇恨值吸引了过去,导致她捡回一条小命,除了擦破了点皮,没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   因为受了惊吓,又发现只死剩下自己一个,她害怕极了,缩手缩脚地站在雪地里,直打哆嗦。   “你是谭耀家的人?”   听到人发问,她才敢悄悄去看马上的男人,一看之下,蓦然睁大眼,又惊又喜地高喊道:“镇北王?您是镇北王?”   “你认识本王?”   珠云点头如捣蒜,说:“当年谭妃娘娘出阁,您兄长和您来香州接亲,奴婢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高炎定点点头,不过现在天寒地冻,又临近年关,路程遥远,谭家兴师动众地途径此地,令人困惑。   “你们此行要去何地?”   珠云道:“年节将至,又逢谭妃娘娘千秋,家主特派人押送一批节礼和寿礼来云州道贺。”   王府中馈内务一向由寡居的大嫂谭妃主持,高炎定从来不管这些,导致他之前没想起有这回事。   现在被珠云一提醒,他才记起,前些日子大嫂提起过这桩事,还说她有个侄女儿,寡居在娘家,着实可怜,这次也一道会随车队来云州散散心。   而今这位谭小姐人在何处?   高炎定意味深长地打量云珠,总不会丫鬟还好端端地活着,小姐却死了吧?   “去尸堆里找找,是否有谭小姐的遗体。”话音刚落,珠云的小脸就刷得白了。   心腹很快来报,“王爷,没找到疑似谭小姐的尸身。”   “哦?”高炎定眼梢斜觑着珠云,故意道,“是你们办事不力没认出人来罢。去,带这个丫头一块儿去认尸。”   珠云呜咽一声,瞬间软倒在地,满脸颓色。   军令如山,即便她委顿在地,仍旧有两个高大健硕的将士把人提溜起来扔在尸堆上。   熟悉的脸,陌生的温度,还有那粘稠得仿佛能汇成溪流的血液,让珠云失控地高声尖叫,她连滚带爬地从尸堆上跌下来,血混着尘土黏着在身上,藕粉色的新衣变得面目全非。   她又被拎了回去,被迫跪在地上,仰视马上的男人。   高炎定甩了下马鞭,又将长长的鞭子一圈圈绕在手掌上。珠云越看越害怕,仿佛那黑黝黝的鞭子下一秒就会抽在自己身上,她涕泗横流地伏倒在尘埃里,全身的骨骼似乎都被这男人的威势所碾碎。   连刑具都没上,这丫头就已濒临崩溃。   然而就在珠云承受不住压力即将和盘托出的当口,之前被留下看守明景宸的两人突然前来请罪,说没看住人,被他逃脱了。   高炎定没有说话,只是铁青的面色让他看起来更不好惹了,周遭没有一个人敢冒头说话,连呼啸的北风都轻声细语了起来。   他冷冷地对他俩说:“回去各领五十军棍,先带路。”随后调转马头,扬鞭疾驰。   两个身经百战的士卒竟然让一个小倌跑了,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眼前浮现那人漂亮狼狈的模样,高炎定忍不住磨了磨牙,发誓抓回来定要抽烂对方的腿。***明景宸将人撂倒后,抢了其中一人的马撒蹄狂奔,他向来自视马术高超,鲜有敌手,可他跑了没多久,突然发觉背后声震寰宇,回头一看,只见先前那个男人一马当先,狐皮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朵蓄满雷霆的乌云,风驰电掣地向这边袭来。   明景宸猛抽了几下马鞭,身体前倾减少阻力,然而对方骑术毫不逊色,胯、下战马又是万里挑一的名驹,普通马匹根本无一争之力。   眼看对方逼近,明景宸扬鞭对着那马头就是狠狠的一鞭,结果对方早有预判,同样挥鞭轻轻一挡,两条鞭子便缠绕在一块儿,一时难舍难分了。   对方挑衅一笑,手臂使力,明景宸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得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摔落,然而这样就要他认输未免太小瞧人了,他双腿勾住马镫,手环住马匹颈项,脚下借力又稳健地端坐在马上。   马鞭被卷走,他立刻拔下头上的点翠梅花簪,往身后投掷出去。   高炎定头一偏,牙齿咬住了簪子。   有两下子!他被激起了一较长短的欲望,再次甩出了马鞭。   鞭子如臂指使,“嗖”地一下卷住明景宸的腰肢并迅速绞紧。这回高炎定胜券在握,对方在他眼里和一只被他攥住了引线,收放自如的纸鸢没什么区别。   挣扎了数下发现无果后,明景宸放弃了抵抗,下一刻他被从马鞍上卷起,身形急速后掠。他并不慌张,在半空一拧腰轻轻落在高炎定身前。   两人面对面地同骑一匹骏马,因为马背上空间有限,彼此贴得极近,鼻尖几乎抵着鼻尖,连冬日里呼出的白气都彼此交汇在一块儿,灼热地喷在被肃杀北风刮得僵冷的脸颊上,带来一种湿漉漉的怪异感。   明景宸的五官在高炎定眼前被肆意放大,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纤细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未融的小雪粒。   然而当他的注意力都被这粒雪吸引的时候,明景宸已再次出手。   他竖掌斜劈,还未击中脆弱的颈项,高炎定已反应过来,迅速抬手格挡。   骏马在白雪皑皑的山道上疾驰,两边的积雪、尘土、枯枝败叶被高高扬起,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人已经互拆了几十招。   高炎定拳风刚猛霸道,舞得虎虎生风,“你不是小倌!”有这般身手和马术的怎么会是花楼里私逃的小倌,他不禁怀疑这人是哪一方派来的探子细作了。马越跑越快。   光论力量和状态,高炎定比起刚死里逃生的明景宸拥有更多的优势,所以当他察觉自己逐渐在打斗中占据上风,他只觉得理所应当,压根没往别的地方多想。   身前的男人忽而抬头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顿时妖姣非凡,秾丽逼人,像一只乱入红尘搅动天地的妖孽。   他一晃神,明景宸抬手就拽下头顶一片从山壁上横生出来的老树枝杈,抖落一捧积雪,扑了高炎定满头满脸。   等拂开脸上的雪,恢复视线,刚才还坐在自己身前笑得肆无忌惮的人已经借着枝杈的弹性高高跃起,衣袂在风雪中飘摇远去,仿佛天际的一抹云霞,永远无法抓在手中。   高炎定扑上去想要抓住他,却只碰到一角翻飞的衣袂,又很快从指缝中滑走。   明景宸飘然落在树冠之上,这回换他高高在上地俯视对方,衣带生风,仿若即将举霞飞升。他狠厉地瞪了高炎定一眼,虽然心有不甘,但他知道形势比人强,继续缠斗下去不是明智之举,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宛如冰雪映人间,“下次再见,绝不饶你。”说罢,他飞鸟般掠起,足尖点在湿滑的山壁上,脚下生风地远遁而去。   高炎定眸中厉色一闪即逝,他快速拉满弓弦,羽箭刺破北风发出一声尖啸。   他天生臂力惊人,所用的是五石弓,加之箭术超绝,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但现下他暂没有要取对方性命的想法,只想射中后将人抓回来,所以并未瞄准要害,箭矢一开始就只奔着肩膀位置去的。   谁知,山壁上有一处蛇穴,里头冬眠着一条花斑毒蟒,它被外头的动静惊扰,从干燥的巢穴里探出尖尖的蛇头,涎水滴落在枯黄的草叶上,两枚尖牙沁着毒光。   明景宸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后夺命追踪的羽箭上,疏忽了躲在暗处的毒蛇。只见侧面一条黑影猛地蹿出,对着自己脖颈张嘴就咬,他下意识一躲,毒蛇撞在山岩上,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箭矢冷冽的弧光刺痛了眼,他胸口一痛,眼前晦暗的天漾起血色,良久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吐出的一口血。   原本高飞的鸟儿突然折了双翅,从半空跌落,高炎定加快马速将人接住。怀中人没了先前的狂妄嚣张,仰着苍白如纸的脸,嘴边沾了一点殷红的血,一支羽箭没入心口,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作者有话说】   请记住这个超级能打的景公子! 第3章 谭四小姐   由于这场变故,原定的冬猎行程只能中途作罢。高炎定留了人在山上收拾残局,自己率领剩余部队下山,找了附近的城镇,将镇上最大的客栈包了下来暂住。   客栈条件有限,没有地龙,只在角落生了两个炭盆用来取暖。高炎定身强体健,不觉得冷,但床上刚拔了箭,失血过多的人,身上冷冰冰的几乎没有一点温度。   这趟出来,有军医随行。   军医将伤口处理完,缠上纱布,他抹了把额上细密的汗,净完手后走到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的高炎定面前,道:“王爷,此人伤了心脉,恐怕今后都将缠绵病榻,下半辈子都药不离口了。”   高炎定皱眉,“没有根治的办法了?”   军医支吾半天,最后无奈道:“恕属下医术浅显,实在别无他法。或许将来延请名医,能妙手回春也说不定。”   高炎定倒是没有多在意,一个素未谋面疑似细作的人,就是死在他面前,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摆摆手,命军医下去开药。   不久前,珠云已经全部招认,原来谭小姐早在遇到山匪之前就已经悄没声息地逃走了。   一位千金小姐,孤身一人,在山野敢冒险私逃,实在匪夷所思。   高炎定再三追问,珠云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缘由。   和大嫂之前说的基本一致,这位谭小姐今年年初死了丈夫,谭家人偏疼她就把人接了回去。前段时间,谭家人想让她随车队上云州陪伴姑姑谭妃。谭小姐惦记着亡夫,不愿改嫁,为了避人耳目,就给途中捡到的病重男子穿上自己的衣裙,让对方替代她躺在马车内,自己则打扮成男子模样在丫鬟珠云的帮衬下逃了。   珠云的话前后因果不通,上云州陪伴谭妃,和改嫁有什么关系?显然是珠云顾忌着谁,不敢说得太过直白。   高炎定并不笨,很快明白了来龙去脉,既哭笑不得,又很无奈。   他没想到,一向娴静不争的大嫂,私下里竟也藏着旁的顾虑。   高炎定祖父在五十年前因平叛有功,被当今皇帝封了异姓王,他父母早逝,爵位就传给了兄长高炎平。四年前,兄长在春猎中追赶一只猞猁与大部队失联,五日后遗体在山坳的溪涧处被寻到,尸身遍布与野兽和人类搏斗的痕迹,在距离此地五里的下游,还找到了一把雕刻有戎黎人野兽图腾的匕首。   只是遍寻猎场及云州周边都没能抓捕到凶手。   朝廷以天授帝的名义派人出使戎黎,询问此事,谁知戎黎大汗矢口否认,二者僵持不下,最后因顾全边境大局,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高炎平身前只有一个女儿,而今也才只有五岁,因无子嗣继承爵位,只能由高炎定接下重担。   四年来,高炎定平匪患、慑戎黎、定边疆,屡立奇功。去年,朝廷特册封他为镇北王,摄云州军政的同时,兼顾甘、鹜二州的军队以及边防,成了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论家世、人品武功,高炎定身上没有任何瑕疵,只是随着边境安定,北地日益富庶,镇北王妃名位的归属成了各方人士关注的大事。   可自成年以来,房里除了两个当年父亲赐下的良妾,不管是朝廷明示暗示,还是云州当地官僚望族有意联姻,高炎定始终不肯点头。   而今连大嫂竟然也会因这事和谭家私下筹谋,不顾谭小姐自个儿的意愿,想要暗中撮合他俩。   不过这事,恐怕是谭耀那边占了主导。大嫂或许有私心,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高炎定还是信她这份私心里,多数是出于对自己的关怀。   高炎定沉吟片刻,觉得现下不失为一个绝妙的好时机,既可以将计就计地打消外界势力对镇北王妃宝座的觊觎,自己也能暂时落个清净。   这么一想,这谭小姐还真是来得及时!   他立刻吩咐属下,沿途回去寻找谭小姐的下落,务必要活生生地把人带回来。这事他办得隐秘,没有张扬,一来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二来也是为了谭小姐的名声。   本以为一介弱质女流,又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走不了多远,想找到她易如反掌,没想到在客栈待了两日,没等到去搜找的人,反而把大嫂的人等来了。   远在安宛城的谭妃久不见娘家送节礼的车队抵达,又忧心侄女安危,便遣人来探。家将寻到那日的山林中,偶遇了高炎定的亲兵,见他们押送着几十个山匪、几车死人以及大批的货物浩浩荡荡地走在山道上,一经询问,才知道谭家的车队遭了难。   尸体里有熟面孔,箱笼上绘着的谭家族徽也做不了假,家将心中惊骇莫名,一时不知如何回去向谭妃禀告。   亲兵别的什么都没透露,只让他先去镇上的客栈找镇北王。   家将浑浑噩噩地赶到客栈,见到了高炎定,男人遥指明景宸暂居的院落,告诉他,谭小姐受了点小伤,又受了惊吓,现今正在休养。   他早想好了计策,想先这么诓骗着,等寻到了谭小姐,说服她与自己合作,来给他当迷惑外界的挡箭牌。不过现在也只能先让里头那个差点被自己一箭送归黄泉的男人暂代一下“要职”了。   家将不疑有他,他又是个大老爷们,不好随意探视女眷,便千恩万谢地告辞,先回王府向谭妃禀事了。   谁知,高炎定的盘算还没彻底打起来,波折就来了。   去搜寻谭小姐的下属竟然无功而返,他们翻遍了附近的山坳村落,连根头发都没找到。昨夜又开始下暴雪,山路难行,即便是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兵丁想要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找人,也是难如登天。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跑到哪去?   心腹认为,谭小姐恐怕凶多吉少,这样的气候环境,不是失足掉进了山沟里摔死了,就是被山里饥饿的野兽啃食得尸骨无存。   高炎定愁眉不展,牛、逼、刚吹出去,人却找不到,该如何是好?   然而还有更糟心的事等着他,他没想到,收到消息的大嫂因为愧疚心疼,不顾大风大雪,又让那家将送了一个老嬷嬷并两个丫鬟过来照顾侄女儿。   高炎定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将被关了几天的珠云放出来,威逼利诱后暂时收归己用,让她去伺候明景宸,还要她与谭妃派来的人周旋,绝不可让她们发现了端倪。   至于下落不明的谭小姐,只能再派人继续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明景宸是被疼醒的,心脏像是被剧毒尖利的带刺藤蔓缠绕绞紧,每呼吸一次,都是莫大的折磨。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慢慢睁开了眼,头顶一片天青的帐子半旧不新,床帏拢得密不透风,空气里弥漫了一股苦涩的药味,气流滞涩不流通,他粗、重地喘、息了数下才觉得憋闷的感觉好了一些,只是心口的剧痛却并未得到缓解。   他颤着手扒开被子一角,发现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上头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才想起自己被人一箭射落的晦气遭遇。   先是鸩杀,后是箭伤,他竟然还是没死,明景宸嗤笑出声,觉得果然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   他想坐起来看看是谁救了自己,可浑身像口干涸的枯井,骨头经脉绵软,使不出多少力气。他想喊人,可嗓子里像塞了把砂砾,除了发出一两个短促低弱的音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景宸心里恨极了自己这副羸弱的状态,又听到外头从自己苏醒后就不间断的闹腾声,就更加烦躁了。   听动静,似乎是几个女人在吵架,伴随着推搡和小声的抽噎声,令人头皮一抽一抽地疼。   商嬷嬷是谭妃的陪房之一,虽然不如其他几家人受器重,但在王府中自也有她一家的体面。而今被谭妃委以重任,冒着风雪千里迢迢地赶来伺候谭小姐,没想到面还没见着,就让她八辈子的老脸在两个丫头面前丢了个干净。   一大早她和沁芳、沁蕊三个就来拜见,结果被个黄毛丫头挡在外头,好说歹说就是不让她们进,把谭妃搬出来也不顶用。   商嬷嬷第一次见到这样没规矩的丫头,四人在门口吵闹不休,也不见镇北王那边的人来劝和,又觉得自己占着理,便更为大胆,仗着有三个人,逐渐将珠云驱赶进了卧室内,慢慢逼近了床榻。   商嬷嬷一个眼色,沁芳心领神会,一个箭步绕过珠云,想要掀开床幔。珠云吓得眼前一黑,抢上前去想阻拦她,却被另外两个人缠住,一时无法脱身。   她心里呜呼哀哉,仿佛看到自己就要身首异处、客死他乡。   就在这时,一根点翠珍珠梅花簪被人从床幔后扔了出来,因为后继无力,扔出的距离并不远,好巧不巧地落在了商嬷嬷的鞋面上,床上卧倒的人影动了动,显然是醒了。   商嬷嬷三人再不敢造次,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对着床榻表明身份道:“四小姐,老奴是谭妃娘娘的陪房,娘娘听闻车队遭了山匪劫掠,您又受了惊,忧心不已,就遣了老奴和沁芳、沁蕊来照顾您。”她话锋一转,抢先一步数落珠云的不是,“这丫头,一点都不知好歹,枉顾娘娘对您的一腔慈爱,竟阻拦老奴三人与您见面,实在太不知礼数……”   明景宸被她这通喋喋不休的言语弄得脑门嗡嗡地鼓胀,刚才他嫌吵闹,随手摸到枕下的硬,物,想也没想就扔了出去想让外头的人安静。这一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现在连动动手指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干瞪着眼睛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听清了外头的老嬷是在和自己说话,可他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什么小姐?什么娘娘?   山匪他知道,可其他又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当他一头雾水的时候,门口一声“王爷来了”的通报声,打断了商嬷嬷三人的告状。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本章提到的两个良妾的小可爱们不要激动,请相信王爷的男德(^_-)再次感谢人美心善谭小姐,为两男主的幸福人生创造了大好机会( ′` )比心 第4章 争锋相对   王爷?什么王爷?哪位王爷?   这声王爷显然不是指代明景宸自己。   疑云非但没能解开,反而越演越烈了。   高炎定冷着脸从外头走进来,亲卫跟在他身后,为他搬了一张椅子摆在一旁。   他一撩衣袍端坐其上,屋内除了珠云还在偷摸地擦眼泪,偶尔发出一两声哽咽外,旁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商嬷嬷三人换了个方向给这冷面修罗磕了个头问安,余光瞄到对方身后门神般挺立的两个亲卫,觉得王爷行事不周,谭四小姐是女眷,她的卧室怎能让旁的男人大喇喇地闯进来。   在她看来,即便是王爷本人,这样堂而皇之地进一个寡居女子的住所,也是极为不妥帖的。不管谭家和谭妃出于何种目的,在一切还未明朗以前,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传出去有碍双方的名声。   实际上,这还真冤枉了高炎定,因为他知道床上躺着的并非谭小姐本人,而是个大男人,思维上难免先入为主,没有顾虑周全,加上担心商嬷嬷们坏了他大事,才带了亲卫就这么走了进来。   高炎定目光从跪着的商嬷嬷几人身上掠过,来到影影绰绰的床幔上,隆起的被褥在上面投了一个淡淡的影,躺着的人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昏睡。   他视线一转,在老嬷嬷脚边看到一枚熟悉的花簪。这簪子当初被明景宸当做暗器来攻击他,被自己夺获,来到客栈后想到这可能是谭小姐的东西,他不愿私藏,就还给了珠云。   这个傻丫头因客栈内找不到妆奁盒子,就随手放在了床上的枕头下,被刚醒的明景宸摸了个正着。   “在闹什么?”高炎定向来威严,他不苟言笑的时候,能止小儿夜哭,就连府中五岁的侄女儿平日里也不大敢和他亲近。   商嬷嬷哆嗦了一下,又将原先状告珠云无礼的话重复了一遍。她原本以为即便不看她们是占理的一方,就是看在谭妃娘娘的面子上,也该治一治那个丫头,没想到面前的男人非但没有斥责珠云,反而冷冰冰地眯了眼问自己三人的罪。   高炎定:“大夫说了,谭小姐惊忧过度,受了伤又得了风寒,不能见风,不能见生人。珠云是她的贴身丫鬟,有她照顾着就够了,人多嘴杂,不利于养病。你服侍大嫂多年,阅历深厚,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惊了谭小姐静养,你如何向大嫂和谭家交代?”   一通颠倒黑白的说辞,让商嬷嬷三人再不敢置喙,忙连连讨饶道:“是老奴轻狂了,求王爷宽恕。只是我等受谭妃娘娘指派,前来侍候四小姐,万不敢就这样回去。请您垂怜,让老奴与沁芳、沁蕊留下来,只在外头洒扫浣衣,方才不负娘娘对四小姐的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高炎定不好太为难谭妃身边的人,姑且答应了下来。他没法当着商嬷嬷她们的面在这儿多停留,于是站起来做出一副要离开的样子,可走之前却偷偷将地上的花簪捡了起来藏在了衣袖内。   考虑到那个身手了得的男子已经醒了,可不敢留簪子这样的利器给人消遣。   然而被正告退的商嬷嬷看在眼里,却成了王爷私藏谭四小姐的首饰,恐怕心里对人家姑娘多少有些那方面的想法。   屋里很快只剩下珠云和床上的“谭小姐”两人。   珠云抹了把未干的泪花,轻手轻脚地走上去拉开帐幔一角,她刚才看到里头扔了一支花簪出来,可这么久却连一丝别的动静都没有,着实有点奇怪。   帐幔漏出一条缝,珠云朝里面探脑袋,就见那个被自家小姐捡到的漂亮公子披散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躺在被褥间,面色憔悴地睁着一双晶亮摄人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惶恐万分,绞着手指嗫嚅地问他:“你醒了?”   这不是废话!真是个笨丫头!   明景宸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用一双灵动勾人的眼睛示意,自己口渴得厉害,想喝水润润嗓子。   结果对方和他大眼瞪小眼,又指着他大惊小怪地说:“咦?你是哑巴?不对啊,之前在马车上你明明说过话。”说着就要凑上来看他是不是伤了嗓子。   龙困浅滩遭虾戏,明景宸现在连个小姑娘都反抗不了,只能任由她用一双嫩生生的手在自己颈项间摸来摸去,弄得喉结处痒痒的,好不难受。   他没忍住开始咳嗽,珠云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胸,结果正中心口伤处,差点直接将他送走。   明景宸憋着痛呼,俊脸涨得通红,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觉得恐怕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了。   小丫头总算想起了水,跑出去倒了杯温水,又不敢搬动他,只能小心地倾倒杯沿喂他喝,结果两人之间的默契约等于无,洒了大半杯不说,还被呛了个半死。   明景宸咽下水,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忍着薄怒道:“兕奴当初怎么没派你来给我送鸩酒?”   珠云听不懂他的话,只捏着茶杯惊喜地说:“你能说话啦!我就说你不是哑巴。”   来人!来人!快把这个蠢笨至极的丫头赶出去!   明景宸也只能这样想想,实际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方才,在他扔了花簪后发生的那些事他都听到了。他发现这个屋子里根本不存在一个叫“谭四小姐”的女子,可那些人却指着床榻的方向声称这位小姐正在养病。   明景宸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是眼瞎了吗?为何会指鹿为马?自己明明是男子,是桓朝的宸王,为什么要被当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他清了清喉咙,用低哑的嗓音质问她:“这里是何地?你们究竟要做什么?”自己战败后被押往帝京献俘,途中来了一队钦差,他们带来了皇帝赐死自己的圣旨外加鸩酒一壶,要自己立刻伏诛。   难道鸩酒是假的?自己被人偷换了出来?所以才会出现在马车上?   不对不对!明景宸快速将线索捋了一遍,还是说不通。   于是他打算套面前这个傻丫头的话。   珠云无辜地回答:“这里是客栈。我们……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镇北王要她继续将这位公子当成自家小姐,是为了什么。   明景宸:“……”这回答说了相当于没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他只能又问:“王爷是谁?娘娘又是谁?”难道是其他藩王干的好事?想要从自己身上图谋点什么。   珠云还未来得及回答,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帷幔后传了进来,“怎么?你对本王很好奇?”话音刚落,一双宽大修长的手将碍事的床帏拨开,高炎定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这张脸想忘也忘不掉!就是这个混账不仅污蔑他是私逃的小倌,还射了自己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   但明景宸没有表现出仇视的样子,只面沉如水地看着对方。他惊诧地发现,不论自己把皇室的人脉谱系轮个几遍,都想不起宗室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自小过目不忘,皇亲国戚、朝堂上下以及他们的姻亲故旧,他都了然于心。面前的男子如此陌生,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人物,实在匪夷所思。   高炎定见他不说话,眉峰一挑,故意埋汰道:“我的那一箭射中的是心脉,不是喉咙吧,怎么哑了?”   珠云想说不是哑巴,但摄于镇北王的威势,没胆说话,只敢悄悄躲到帐幔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当初在山林中看到这人打扮怪异,又身手矫健,后见谭家车队遇难,就怀疑对方是别家遣来云州的细作,所以对其穷追不舍还伤了人家。后来珠云说这人不过是谭小姐在山道上捡到的快冻死的人,可高炎定的疑虑仍没有彻底打消。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这样的样貌、功夫,实在不像一个会落魄到冻死在荒郊野外的人。   明景宸反唇相讥,“我没哑,你倒可能是瞎了。”   珠云听到有人竟敢当面阴阳怪气镇北王,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高炎定不气反笑,“好厉害的嘴,如今你还有些用场,我看不如先割了舌头,以免坏了我的事。”   明景宸既不害怕也不求饶,“你信不信,一个哑巴小姐也能让你功亏一篑。”   “哦?你知道我要你干什么?你果然都听到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聪明,仅凭方才屋内的只言片语就能猜到自己的意图,要不是对方来历不明,高炎定都要赞许地道一声好了。   明景宸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我假扮女子?”   高炎定突然出手扣住他咽喉,指间用力,他道:“你是真不知道我是谁,还是装出来的?”随着手掌收缩,对方苍白的面色开始发绀,双眼充血,眼看即将断气,他又突然松了手,还嫌弃地在帐幔上擦了擦。   他威胁道:“不如你先说说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潜入云州有什么目的?”   明景宸瞳孔一缩,听到自己竟然身处北地云州感到很意外。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他记忆中,云州从未有过这样一位王爵?   而且听他口气,似乎并不认得自己。   明景宸心念电转的时候,高炎定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一点神情变化,他心底也开始疑惑,难道真是自己多虑冤枉对方了?他决定再观望观望,在利用人的同时慢慢调查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   于是,他对明景宸说:“不回答也可以,那就乖乖地扮演娇小姐,否则燕春阁和暗牢,总有一处会收留你。”之前军医说过这人伤了心脉,下半生只能把药当饭吃,方才他下手试探,对方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高炎定才暂时放了心。   想来都落到这副半死不活的境地了,也惹不出什么事来。他还有很多事务要去处理,懒得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于是放下狠话后很干脆地走了。   等确定这活阎王真的离开了,珠云关上门,才拍着扑通乱跳的胸口去关心明景宸的死活。   刚才看到高炎定掐住人脖子,珠云真以为对方要完蛋了。   明景宸还有口气,只是颈项上的五指印着实骇人,他皮肤白皙,导致视觉效果更为惨烈。珠云吓得捂住了嘴巴,才把后半声惊呼压在了喉咙里。   她扑上去摇了摇他,眼泪滴在他脸上,“你要不要紧?你别死啊!”   也许是小丫头的眼泪和关怀稍稍捂热了他冷硬的心,明景宸勉强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用比方才还要沙哑粗粝的声音对她说:“死不了,别哭了。”   珠云听了非但没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天她担惊受怕,从小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年纪又小,终于坚守不住,情绪崩溃了。   明景宸翻了个白眼,一个连动弹都困难的伤患该怎么安慰一个眼泪决堤的傻丫头。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任由对方哭嚎,自个儿望着头顶床帐的纹路出神。   珠云哭累了,红着脸揉眼睛,渐渐平静了下来。   明景宸才又撇过脸看她,“小丫头,看在我们共患难的交情上,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实情?”   珠云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反驳他,“我已经十七了,不是小丫头。”   明景宸立马妥协,“好,那该如何称呼你?”   “珠云。”   “好吧珠云,你快说,我为何在你们马车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珠云道:“我是香州谭耀谭大人家的丫鬟,跟着我家车队来云州办事的。”   香州谭耀?不认识。   明景宸不禁开始怀疑过去的自己真的博闻强识吗?为何又冒出一个闻所未闻的谭大人来? 第5章 烂柯旧梦   珠云将路上如何救下冻僵的明景宸,她家小姐如何迫不得已金蝉脱壳,以及镇北王如何扫荡山匪将他们带到了客栈等事一一道出。   明景宸听完后,对那男子要自己假扮谭小姐的原因有了点数。   如果珠云所说都属实,那么这些人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会与自己碰上,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   线索又断了,究竟是何人将他弄到了遥远的云州?又是抱着怎样的企图?   不过,现下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明景宸道:“镇北王?朝廷何时封了这么个劳什子的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珠云胆子小,可不敢在背后瞎编排,只缩着脖子说道:“皇帝老爷去年颁的圣旨,那时候传旨钦差的仪仗那么长,敲锣打鼓地从香州经过,好多人去看。”   珠云身在内宅没能出去看上一眼,她所知的大多是在嬷嬷们闲聊时听来的,但那日鼓乐喧鸣的动静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为此心向往之。   十七岁的珠云称呼小皇帝为“皇帝老爷”,多少有点可笑。   但这不是重点。   去年敕封的?有这回事吗?   明景宸已经感到不对劲,眼皮跳了跳,先前的疑点纷纷冒头,让他愈发不安,他专注地盯着珠云,神情严肃得叫人害怕,“镇北王的名讳你可知道?”   镇北王的威名在北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能随口说出。   珠云以为他摔坏了脑袋,才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她眨眨眼,回答:“王爷的名讳是高炎定。”高炎定!   明景宸忽而觉得有些冷,身上凭空生出两分气性令他挣扎着艰难坐起,他揪住珠云的衣襟,秾丽的容颜玉琢金雕,摄人心魄。   珠云觉得眼里的姝色满当得快要盛放不下,连呼吸都为此一滞。   明景宸双眸狭长,似有一把暗火正在燃烧,灼灼逼人,他又问:“是哪个皇帝下旨封的王爵?”   这问题在珠云看来就更奇怪了,她露出困惑的表情,反问道:“当今圣上呀!难道还有别的皇帝老爷?”   明景宸不依不饶,“我是问你,而今是哪一年?是何年号?坐龙庭的又是谁?”   珠云奇道:“现在是天授五十六年,坐龙庭的当然是天授帝他老人家了。”   听到这里,明景宸忽而身体一软,脱力地倒回床榻上,眼里蒙了层阴霾,原先的光亮不复存在,他喃喃自语:“天授五十六年?天授五十六年?怎么会?怎么会!”   他觉得上天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世间竟会有如此怪异之事?他不过喝下一杯鸩酒,竟然横跨五十年的岁月洪流,来到了天授五十六年!   他并不觉得珠云会诓骗自己,毕竟凭空将天授六年谎称为天授五十六年,在明景宸看来,没有意义。   脑海中嗡鸣不绝,心口剧痛难当,他被这不可思议的事实震撼得久久无法回神,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天授六年发生的种种。   帝京长夜中绽放的盛世烟花、镜庭湖里冰冷蚀骨的水以及那壶鸩酒穿肠的苦涩。   难道那些都是假的,是梦,是幻想?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   明景宸眼前一黑,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只觉得一切都荒谬至极,究竟是这片天地日新月异得太快,还是自己疯魔了?否则为何自己会如同典故中的烂柯人一般,须臾已然是沧海桑田,五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箭伤外加精神上的打击,当天下午,明景宸就发起了高热,浑身烧得滚烫,意识全无,吓得珠云手足无措,只能哭着去喊人。   军医拆开被血浸透的纱布,里头伤口已经崩裂,血肉模糊成一团。   珠云端着一脸盆的血水往屋外跑,由于太过慌张害怕,差点和从外头赶来的高炎定撞在一块儿。   高炎定托住脸盆,血水溅在他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他推开珠云,大步朝里走。   军医正在缝合伤口,双手湿漉漉的,一半是血,一半是汗。   “怎么回事?”床榻上的人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先前还伶牙俐齿的嘴苍白如枯萎花瓣,带着死气的无力脆弱。   军医揩了把汗,眉宇间一道深刻的川字,连头发里都是汗珠,被烛光一照,闪闪发亮,他道:“情况很不乐观,箭伤崩裂,风寒入骨,高热不退。”   “怎么会这样?”走之前还好端端的,高炎定视线落在明景宸被青紫淤痕覆盖的颈项上。   难道是自己下手太狠,对方挣扎从而导致创口崩裂?   想到这种可能,他尴尬地低咳一声,以拳抵唇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高炎定难得有些愧疚,他问军医:“能治吗?”   军医也没完全的把握,他踌躇片刻,才委婉地说:“关键就在今夜了,若是能熬过去便不会有大碍,若熬不过去……”后头的话他没说完,但高炎定听懂了。   一切皆凭天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高炎定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眼前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极有可能在今夜逝去而可悲,还是为自己计划的夭折而可惜。   军医重新包扎好伤口后就告退了。   没过多久,珠云端着药碗进来,因为忌惮高炎定而不敢靠近,又担忧明景宸的伤势,目光在两人身上反复来去。   高炎定似有所觉,朝她伸手,道:“药碗给我。”   珠云一个激灵,连忙将碗递给他,然后慌张地掉头就跑。   高炎定避开箭伤轻轻将人扶起,塞了个软枕让他靠坐着,然后掏了一勺药汁往明景宸嘴边送。送到一半,他忽然顿住,收回来胡乱地对着勺子吹了两口气后,才接着去喂。   勺子碰到明景宸的唇,对方毫无反应。高炎定又耐着性子企图用勺子撬开牙关,结果里头的药全部撒了出来,顺着嘴角从下巴一路流淌到了脖颈里。   高炎定火冒三丈,差点摔了药碗。   他运了两回气,扯了帐幔胡乱地给人擦嘴。客栈里用的料子质地粗糙,在人家脸上磨出了一片红印,他只当没看见,又用手去掰明景宸的嘴。   药只喂进去小半碗,其余的不是吐了,就是撒了,床帏里一片狼藉。   高炎定出了一身汗,郁闷至极,他叫了珠云过来,命她再去熬一碗。   一直折腾到华灯初上,才好不容易灌下去一碗药。不仅被褥床榻上都是熏臭的深褐色药汁,就连高炎定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黑了一张脸,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吐出一口浊气,命令珠云道:“你去找客栈掌柜,找套干净的衣衫和被褥给他换上。”   说罢实在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儿,先跑回去换洗了。   回来的时候,珠云刚为明景宸换好了寝衣,累得正扶着床捶腰。   小丫头正犯难,她身材娇小,给一个成年男子换衣裳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实在不知该如何搬动这么大个的人,换好被褥床单后再搬回来。   高炎定见她像只弯曲的虾米,弓着腰不断唉声叹气,便开口问她:“怎么了?”   珠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弹跳而起,垂着头行礼道:“王爷,奴婢实在搬不动他。”   高炎定顺着她可怜巴巴的目光看到一旁扔着的新寝具以及被摆成大字型横躺在那儿的人时,额角青筋乱跳。   他朝后退了两步,冷着臭脸一副生人勿近拒不合作的模样,如果换成机灵点的就绝不会再去触他霉头。   奈何珠云是个一根筋的傻丫头,她只记得高炎定很凶地命令她要给明景宸换衣服和被褥,压根不懂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于是,她无知无畏地问高炎定:“连您也不行吗?”   男人不能说不行。   事关尊严问题,高炎定只能退让。   幸亏他还有些分寸,知道对方是个伤患,得轻拿轻放。   明景宸体态修长,约莫八尺高,之前从山林里带回来,高炎定骑马抱了他一路,知道这人实际分量很轻,身上没几两肉,腰肢劲瘦,他一手就能揽住。   他将人打横抱起,轻而易举的模样让珠云崇拜得双眸亮晶晶,高炎定板着脸催促她,“动作快点。”   珠云乖巧点头,“王爷,您坚持住,很快就好了。”说着将被褥掀得哗哗响。   倒也不必如此,自己可没那么虚。   高炎定在屋内找了把椅子,想将人先搁在那儿,毕竟同为男子,这样搂抱着实在不妥当。   谁知,怀里的人发着烧,却极为畏寒,屋里炭盆烧得很旺,可他仍被冻得瑟瑟发抖。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身体反应往往会跟随本能,明景宸也不例外。   他被梦魇困住了,以为自己还置身于镜庭湖中,湖水冰冷刺骨,不断地涌入鼻腔耳蜗,不论他如何挣扎呼救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身体沉入湖水中,头顶的天光逐渐远去,他的血液好似化为了湖水,血肉融成了污泥,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就在这时,冰冷的湖中漾起一簇灼热的暖意,明景宸不禁伸手去触摸,去靠近,迫切地想要拥它入怀。   高炎定面色难堪,两只手抱也不是,松也不是。这人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缩成一团,拱着脑袋朝自己心窝处钻,仿佛要在里头钻个洞筑个窝。   还不要脸地扒拉住自己,甩都甩不掉。   高炎定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冒犯,正要用力去拽他,那边的珠云已经忙活完,“王爷,床铺好啦。”   高炎定迫不及待地走到床榻边,急于把怀里的累赘脱手。   没想到对方非但不松手,还揪紧了狐皮大氅,掰开手,拽住,再掰开,又拽住,如此反复数次,油光水滑的上好皮毛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一个不慎,两人还一同栽倒在了床榻上。高炎定想直起身,对方仍缠树藤似的揪住了他,试了几回都无济于事。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解了披风,才彻底摆脱这个祸害。   对方在睡梦中似有所觉,麻利地将大氅胡乱地卷在身上,一双光洁的玉足蜷缩着,脚趾扯着皮毛边缘,深色衬着白皙玉质,晃痛了高炎定的眼,他连忙一股脑将被褥连同那条大氅一块盖在了明景宸身上,才算完事。   “紫玉蒲纹狐皮大氅,一百金,先给你记下,一个子儿都别想赖掉。”高炎定心里窝火,嘴上说着秋后算账,行动上却等不及了,掰起对方的下颚,手指在两颊上恶狠狠地捏了捏。   高炎定手上没轻没重,明景宸感到脸上又痒又疼,他整个人烧得意识迷糊,早忘了今夕何夕,还以为是年少时,在帝京毓华宫读书那会儿呢。   他有睡午觉的习惯,午膳后就会犯困,要是冬日,他就躺在侧殿的榻上,屋里烧着地龙,即便外头飘着鹅毛大雪,里头也是温暖如春,穿着单衣都不会觉得凉。   可是兕奴闹腾,偏爱在自己午睡的时候捣乱。他每次都爱用手指戳自己的脸颊,然后状似天真地发问:“小皇叔,为何你有梨涡,我却没有?”   兕奴年纪小,馋猫儿似的,喜欢吃零嘴儿,尤其钟爱各种果干。他不仅自己吃,还喜欢喂明景宸吃。自己午睡正憨,冷不丁嘴巴里被塞上一把杏干,一块山楂,然后就醒了。   现下明景宸仍以为是兕奴在捉弄自己,也许很快又会有果干硬塞过来,他可不爱吃这些。   于是,他浑浑噩噩地挥开高炎定的手,说:“兕奴,别闹我了。”   “兕奴是谁?”   【作者有话说】   深思熟虑了一下,决定接下去几天连续更新,凑满3w下周开始申榜,后续更新会稳定,字数随榜单走。   打滚求评论、求收藏、求海星(*  ̄3)(ε ̄ *)作者坑品很好哟,点点手指再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哟(#^.^#)感谢支持!祝各位看文愉快!( ′` ) 第6章 云鬓花颜   “兕奴是谁?”高炎定趁机凑上前去问道。   明景宸烧得头脑昏沉,他本不想回答,可对方不厌其烦地在耳畔逼问,让人烦不胜烦。   他有些恼怒,烧红的脸左右地转想要躲开魔音,结果又被扣住下颚转了回去。   拇指摩挲过之前的印记,对方在梦里不适地撇嘴,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高炎定觉得新奇,这人醒着的时候剽悍又嘴毒,真是白瞎了这两对梨涡。   嫌弃归嫌弃,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觉得手感很好,又戳了一下。   他难得幼稚一回,正玩得兴起,没想到就与对方蒙着水雾烟雨的眸子撞在了一块儿。   高炎定有些心虚,下意识松开了手,良久才察觉对方并没有完全清醒,视线似乎落在自己脸上,又似乎没有,他总有种错觉,仿佛对方看着的是另一个时空。   以为是被烧傻了,高炎定摇了摇他,又轻轻拍了下他脸颊,然而对方的目光仍旧像两道缥缈的雾,穿过自己,于虚空中交汇。   明景宸睁着眼睛,嗓音生涩,“兕奴……我不吃果干……兕奴……这酒好苦……”说罢他像是倦了,微阖了眸子不再言语,可眼角却滚下一串珠泪,沾湿了枕头。   “怎么哭了?”手指揩过他面颊,指腹上又湿又烫,高炎定道,“又是果干又是酒的,想得倒美。”他不信邪地继续套话,可对方已经再次昏睡了过去。   珠云将绞干的帕子敷在明景宸额上,又掏出一只小瓷瓶,把药抹在他颈项里,最后将被褥掖好。外头夜色渐浓,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见高炎定还坐在床边,面无表情。   他什么时候走呀,她不由地想,干脆换了只脚当着力点,隐蔽地靠在床柱上打起了盹。   夜半,风雪交加,吹得窗棂嘎吱作响,老旧的木料最终不堪承受,冷不丁发出“嗙”的一声巨响,卷着纷扬的雪片将屋内的陈设吹得东倒西歪。   珠云被惊醒,发现自己靠坐在床头原先高炎定坐着的位置,而对方已经不见踪影。   她连忙跳起来去关窗,被吹得小脸和双手通红一片,她将小几上的花瓶扶正,又拨弄了两下秃了一半的梅花,才施施然回到床边。   明景宸的情况有所好转,额头没那么烫了,只是他仍旧很畏寒,被子卷在身上,下头露出一截深色的狐皮,毛茸茸地一直盖到鼻子下方,上头的细绒随着吐息轻轻摇曳。   珠云重新换了冷敷的帕子,给火盆新添了炭后,再也抵不过困倦半靠在床头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明景宸才醒了过来,睁眼就和长着褶子的中年军医对了个正着,对方正在给他换药,冷不防和他没什么温度的视线碰到,莫名打了个哆嗦。   军医顿了顿才笑道:“你醒了?身上是否有不适?”   明景宸混乱的思绪在军医反复问了几遍后才勉强理清些许,他还记得昨天的情景,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天授五十六年。   他掩去落寞和伤感,道:“浑身绵软,使不上力,头也疼。”   军医点点头,将绷带扎紧,给他拢上寝衣,"你伤病加身,这些都是正常反应。虽然熬过去了,但你身体亏损得厉害,那一箭伤到了心脉,今后切记要好好保养,万不可大喜大悲,劳顿疲累。"他话说得委婉,可明景宸聪慧至极,岂会不懂。他被褥下的手攥紧,指甲深陷皮肉,面上仍能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知道了,多谢。”   军医刚走,珠云就端了药过来,药汁呈黑褐色,味道辛辣苦涩。明景宸盯着药碗不说话,珠云以为他怕苦,刚要劝,就感到有人推门而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明景宸斜睨高炎定,对方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柏,气度雍容锐利,一看就不好惹。   他在打量对方的同时,高炎定也在打量他,见这人精神好了不少,只是苍白中尤带了一抹残红,像是大雪初霁,白茫大地上吹落的一树梅花。   他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似有一缕冷梅的馨香,若有若无,以为是错觉,余光扫到一旁的花瓶,才知道真的是梅花。   高炎定不由地松了口气,心道,还以为这人当真是个妖孽,自带冷香呢,是自己多心了。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将怀里的东西扔过去,明景宸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匣子果脯,有山楂、杏子、柿饼,上头裹着细白的糖霜,飘着果子的清甜芬芳。   这人有这么好心?有也不领情。   明景宸将药一饮而尽,当着高炎定的面将匣子扔给珠云,借花献佛,“我不喜甜腻,全给你了。”   珠云十分高兴,又不敢当着高炎定的面吃,忙一把抱在怀里,开溜前还不忘将空了的药碗收拾了带走。   高炎定面上看不出喜怒,只饶有兴味地说:“看来昨晚你没诓我,你确实不爱吃果干。”   昨晚?明景宸警惕地看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果干不爱吃,那酒呢?”发现对方似乎记不得昨晚的事了,高炎定就想借机再诈他一下,“还是说你只爱吃兕奴给的果干和酒?”   莫名在一个陌生人嘴里听到兕奴的名字,即便明景宸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高炎定窥探到了端倪,他得逞地笑道:“兕奴是你的同谋?或者内应?”   明景宸察觉他不过是在试探自己,冷笑着不说话。自己昨晚烧糊涂了,可能说了些胡话,但绝不会透露过多,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他与这位镇北王,有一箭之仇,对方显然也在忌惮怀疑自己的身份,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不宜暴露太多。   况且谁会信自己的真实来历呢?   高炎定继续试探,“怎么取了这么个贱名?真是可笑。”话音刚落,他发现这祸害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弧度,然后似笑非笑地对自己道:“这话你不该和我说,你应当去和兕奴说。”   想到兕奴而今已经六十七八的高龄,明景宸又悲从中来,心底却有个声音宽慰自己,兕奴一定已经从一个青涩莽撞的少年皇帝成为了一位手段了得、深谙帝王心术的明主了。   他该高兴才对。   “哦?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明景宸懒得应付他,干脆嗤笑出声,“看你有没有本事找到他了。”   有本事就跑到帝京里去问天授帝吧。   高炎定话锋一转,“你差点死在我手里,而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难道是因为也取了个贱名说不出口?”   明景宸觉得这个镇北王哪哪都不顺眼,兕奴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加封一位异姓王爵?岂不怕养虎为患?   他观这人,有鹰视狼顾之相,绝非善类。   对方不依不饶实在令他反感,干脆说了个化名,“我叫景沉。”   “哪两个字?”   明景宸只想快点打发他,这人有毛病吗?明知道是假的还喋喋不休。   “景色的景,沉没的沉。”   “我还以为是沉鱼落雁的沉,或者……”高炎定指了指北方,“北极星那个宸。”   明景宸心间波澜微荡,面上不动如山,故意谦卑道:“升斗小民,岂敢僭越。”   高炎定却觉得他很敢,不仅敢,还能上九天揽月顺带捅个窟窿。   见这人心思缜密,撬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此事就先告一段落了。   今早风雪小了不少,看情况,约莫晚间就能放晴。他们一行人离开安宛城大半个月,在客栈已滞留多日,高炎定打算明天一早就开拔返程。   只是谭小姐还是没有音讯。   高炎定没时间再等下去,他选择继续李代桃僵,先解决现下的燃眉之急,别的以后再筹谋打算。   可人家并不愿意配合。   高炎定没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人,恨得牙痒痒,都想把人扔到暗牢里先体验一轮酷刑,不信他不点头。   可看他裹着自己那条大氅坐在炭盆边烤火,脖子缩在一圈狐毛中,显得脸又小又苍白,绷带从衣襟里露出一截,格外显眼。   伸出的手腕骨突出,指尖葱白,高炎定偷偷和自己的手掌比较了一下,意识到对方这幅羸弱的身子,恐怕连十鞭都抗不过去就要翘辫子归西了。   于是,他忍下怒气说道:“在云州,没有我的允许,就是只飞虫也插翅难逃。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即便之前你再能耐,现下也不过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今寒冬腊月,外头冰天雪地,若我丢下你,你觉得你还能活命?”   “军医应该和你说了吧,你这幅身子算是废了。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对不住你,但我承认那一箭出自我手,我该担些责任。王府别的没有,人参鹿茸倒是不少,如果你愿助我,我承诺今后十年你所需的药材不论多名贵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奉上。我还会延请北地名医,为你诊治。”   高炎定自视他开出的条件丰厚无比,只要脑子清楚,就不该拒绝。   可明景宸连个正眼都欠奉,还阴阳怪气地讥讽他,“镇北王,还真是能耐呀!”   高炎定脸皮极厚,“承蒙夸奖。”   明景宸眯了眼,眸中锐芒一闪即逝,若不是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定会要对方好看。   不过高炎定的话气人归气人,其中的笃定和张狂却自有他的底气。   看来云州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了。   北地天高皇帝远,留着镇北王这样的土皇帝,独揽军政大权,迟早要出事。   天授六年的六王之乱,不该再重演。   须臾之间,明景宸已经做下了决定,他要去一趟安宛,看看这位不可一世的镇北王治下的藩地究竟是何模样,高炎定究竟是否有不臣之心。   明景宸微抬眼帘,勾唇一笑,颇有些璨若曜石的惑人之态,看得高炎定背脊一凉。   “好啊,既然镇北王盛情相邀,诚心奉养与我,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奉养?高炎定额角一跳,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给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   还当真以为是去安宛做客不成?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定让你感到宾至如归。”高炎定虚伪地说道。   结果当天晚上,明景宸就后悔了。   起因是高炎定派人送了几套路上换洗的衣物来,明景宸一看,立马黑了脸。   珠云却很高兴,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上面精致的绣纹,又捧起旁边一匣子的珠钗佩环兴奋地递给他看,“公子,您看这些衣衫首饰多好看呀!”   明景宸一手支颐静卧在床头,他现在只想把这些劳什子东西扔出去喂狗,他懒得再看第二眼,嫌弃地说:“喜欢就都送你了。”   珠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刚才那位大哥说了,这些是王爷给您的,让您明早路上穿戴。”给她十个胆子都不敢擅自据为己有。   明景宸见这丫头没上次那么好忽悠了,很是遗憾。他越看那些东西越刺眼,料定是高炎定想故意整治自己,才会想这么一出恶心人的玩意儿来。   想要他穿女装,休想!   第二天,大雪初霁,天还未亮,店小二就在庭前清扫积雪,扫了一半,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嚣的马蹄声,他直起腰张望,只见一队膘肥体壮的战马从街道那一边飞驰而来,眨眼之间就停驻在了面前。   他吓了一跳,抱着扫帚躲在门扉后不敢轻易靠近。   马队朝两旁分开,后头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慢慢被驾到了前头。马车外观并不多么华丽,整体呈深褐色,相当低调,车顶四角挂着铃铛和彩缎,表明里头坐着的是女眷,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这队人在客栈前等候良久,除了偶尔的几声马嘶,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别的响动。他们来得很早,衣衫上、马匹鬃毛上还沾着湿气。   直到日上三竿,掌柜的才看到前几日借宿在此的客人从里头院落陆续走了出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龙行虎步的高大男子,正是高炎定,掌柜有些怵他,只敢站在一旁朝他点头哈腰地行礼问候。   后头出来的是几十个煞气腾腾的护卫,他们动作迅速很快列队归位。   最后从门后出现的是五位内眷,一个老嬷嬷并三个丫鬟,四人将一位身材高挑瘦削、云鬓花颜的“妙龄女子”围在中间。   女子戴着帷帽,薄纱垂至膝弯,颈项纤长,腰肢不盈一握,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更为引人遐思。   她走过,环佩叮当,卷起一阵梅花暗香,掌柜和店小二不禁看得痴了,眼珠子直愣愣地连打转都给忘了。   【作者有话说】   字数爆了的一章(〃'▽'〃) 第7章 结对夜奔   珠云时刻记着自己的职责,她搀着明景宸不时还要防着商嬷嬷三人。   自那日被高炎定训斥后,商嬷嬷和沁芳、沁蕊两姐妹只能在外院干些粗活,别说见到“谭小姐”,就是想靠近卧室都难。   而今好不容易见到了真面,珠云又格外护食,三人连“谭小姐”的裙边都没碰到,恨得咬牙切齿,觉得这个小丫头心胸狭窄,上不得台面。   商嬷嬷从未被这样怠慢过,心气难平之下,她使了个眼色给两姐妹,沁芳、沁蕊会意,迎着笑脸左右夹击将珠云架开。   商嬷嬷趁机上前,伸手想要搀扶“谭小姐”。   谁知“谭小姐”略加快了步伐,错身避开了她。   商嬷嬷面上一僵,试了几次都失败后才知道这位“谭小姐”也是个拎不清、不好相与的主儿。   她快走几步,法令纹因为拉长的脸显得更为深刻,“小姐,老奴是奉谭妃娘娘的命令来帮衬您的。”言下之意,您拂了我的面子,就是拂了谭妃的颜面,就是不识好歹。   “谭小姐”忽然止了步,“她”的脸庞隐在帷帽后,五官模糊不清,但眼神格外锐利,惊得商嬷嬷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原以为对方要发难,结果“她”只略看了自己一眼后朝一旁的珠云伸手,珠云如蒙大赦,甩开沁芳、沁蕊小跑着上来一把抓住了“谭小姐”的胳膊。   等两人上了马车,商嬷嬷乱跳的心脏才落回了胸膛。   好生厉害的目光,竟比执掌王府中馈的谭妃还要威严许多。   车厢里坐五个人太过拥挤,商嬷嬷她们来时坐的是另一辆车,但让“谭小姐”主仆俩单独坐一辆,她不放心。   自己方才刚吃了瓜落,未免被厌弃,商嬷嬷就指了沁蕊去和她们同乘。   结果这位“谭小姐”的气性不是一般的大,沁蕊正要登车,没想到从车厢里飞出一顶帷帽,薄纱擦过她面颊,流星似的从半空飞过,落在了地上,溅起一捧雪沾在了马腿上。   那马抬高了前蹄将帷帽踩了个稀烂,高炎定拉紧马缰,等马平静下来后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沁蕊以及重新掩上的车帘,轻斥道:“好大的脾气!”   只是这脾气也不知是针对商嬷嬷她们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到祸害方才一身钗环裙装,他又觉得自己理当大度些。   于是高炎定指着三人道:“你们去后头的马车。”这事也就过去了。   车厢内,明景宸冷哼了一声,揣紧了怀中的手炉,闭目养起了神。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小镇,因路上冰雪未消,加上还带着女眷,脚程难免慢了许多。   一路上风餐露宿,大多就地在野外驻扎,几个女眷还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可碍于镇北王的军威,又不敢声张。   没过几天,商嬷嬷她们就叫苦不迭了。   珠云也不好过,化雪天的温度比前几日还要冷,她裹紧了冬衣还是觉得马车像个筛子,四壁漏风。   明景宸便将手炉扔给了她,自己抄着手浅眠。   昨天的风呼啸了一整晚,吵得人心烦,他大半宿没睡,现在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到了中午,高炎定麾下的兵丁过来送饭。   行军艰苦,每顿除了两块馍馍,一碗野菜干熬的热粥,外加一小块风干的肉条就没了,味道也很一般,与豪门深宅之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大相径庭。   但明景宸却从这三样连珠云看了都苦着脸的饭食中,窥到了这北地粮草丰盈的现状。   要知道军旅之中想吃到这些好东西,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一粒米难倒英雄汉,并非无的放矢。   明景宸困倦难当,加上路途颠簸,晃得他五脏六腑差点移位,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他胃口不佳,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停了。   下午,道路更加坑洼,摇晃得厉害,珠云小憩被惊醒,抬头就看到明景宸上半身从座位上滑了下去。   她扑过去,入手一片滚烫。   珠云又惊又急,试着唤了声“公子”,对方毫无反应。   她连忙跳下车架,飞奔向队伍前列,口中急呼道:“王爷!王爷!不好了!”   高炎定听到珠云的呼声,驱马上前,“怎么回事?”   珠云哭喊道:“他又发烧了!怎么叫都不醒!”   高炎定用马鞭挑开车帘,只见那祸害眼角一抹飞霞,人事不知地歪倒在车厢里。   他跃下马背钻入车厢,摸了摸对方额头,果然滚烫一片,他立马对着外头命令道:“速传军医!”   军医来得很快,把了脉后道:“舟车劳顿,饮食不善,伤病反复。”他捏着短须,愁眉不展,“而今天寒地冻,夜宿在外,不利于养病,最好还是能找家客店或者农舍,好好睡一觉发发汗。”   可现下荒野苍茫,连村落城郭的影子都没见着,又哪里去找客店?   高炎定思考片刻后说:“我记得来时在前方曾见到有一家猎户,今晚我带他去那边借宿。”他招来心腹,吩咐他继续带队按原定计划前行,自己带着明景宸、珠云还有军医先行一步,“有事,以鹞鹰传讯。”   说罢,他坐在车前,扬鞭驱赶马车上路,连身后追着喊着要同去的商嬷嬷几人都没来得及搭理。   马车跑了二三十里路,才看到猎户家的屋檐。   高炎定上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对方见他气度不凡、衣着考究,起先吓了一跳,等听说因家眷生病想要投宿一晚后,才稍稍安下心来,连忙请他们进去。   这户人家有三口人,猎户和他妻子,还有他们的老母。   高炎定用斗篷将人裹了抱进屋内,没让猎户家看到明景宸的相貌。他们见是个穿着裙装梳着发髻的,且两人姿态亲密,就以为生病的是高炎定的妻妾,便没敢多看。   他家总共两间卧室、一间柴房外加一间用木板临时搭建出来的厨房,为了招待这行人,猎户特意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打算今晚让妻子和老母亲挤一挤,自己去柴房将就一晚。   高炎定道了谢并给了对方一块碎银子作为酬谢。猎户感恩戴德地走了,去和妻子一块儿准备晚饭。   珠云去要了热水,给明景宸擦洗,高炎定将马车上的被褥和银丝炭一股脑都拿了进来,和猎户借了个炭盆点上,虽然条件不如客栈,但好歹有四面墙可以遮风挡雪,比露宿荒郊强上太多。   猎户妻子烧了一锅生姜糖水送了过来,每人都喝了一碗,热辣辣的舒服了不少。   军医随身带了药材,亲自去煎了浓浓的一碗,被高炎定简单粗暴地硬灌了下去。   冬日昼短夜长,猎户家晚饭吃得很早,高炎定用完饭盛了半碗山鸡野菌汤,掐着嘴喂给明景宸喝,忙活完,四个人就挤在一间屋子内休息了。   明景宸醒来已是子夜。   屋里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他不适地动了动,还在疑惑自己在哪儿的时候,就被人在黑暗里扣住了手腕。   明景宸下意识就要反抗,又被捂住了嘴,高炎定人嫌狗厌的嗓音近在耳畔,呼出的热气吹在他脸上,有些不好受。   他说:“别出声,大家为你忙活了半天,都睡了。”   明景宸在黑夜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丫的怎么不也睡死过去,打算偷鸡摸狗呢!   “放手!”他压低了嗓门道。   高炎定觉得自己掌心里又热又痒,便没为难他,爽快地松开了手。   明景宸摸索着坐起来,勉强能看到方寸大的屋子里还坐着两个人影,看身形应该是珠云和军医两人。   刚才摸到祸害的脸和手,察觉对方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高炎定放了心,打算继续去睡个囫囵觉,结果就听床上嘻嘻索索地响个没完,听动静,对方正在下床穿鞋。   “你做什么?”   明景宸避着心口的箭伤艰难地套上鞋,随口胡诌道:“夜奔。”   “和谁?”   “和你。”明景宸轻手轻脚地绕过睡着的两人,将门朝外推开。   外头月华如练,撒在低矮的土墙和光秃秃的树干上,院落和远处的原野静悄悄的,在夜色中浸着孤寂的荒凉。   明景宸被寒风吹得一哆嗦,缩着脖子踩着积雪走了出去。   高炎定一把将人拉了回来,“你疯了?”衣衫单薄地跑出去,还没见过这样作死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夜奔?开什么玩笑。“你想逃跑?”高炎定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箍在手腕子上如同一道枷锁似的。   明景宸没好气地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去小解。”   高炎定尴尬地轻咳,立刻松开了他。   明景宸抖了抖衣袖,故意对着他轻哼了一声后,脚步匆匆地迈入夜色中,可没多久就察觉身后某个混蛋又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他扭过身,像看奇观一般地打量对方,说:“怎么?茅厕也要跟?”   实际上,今晚又是姜水又是山鸡汤的,灌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自己也有需求,但他不说,还要气人家,“怕你私奔途中跌进去。”   明景宸再不去理睬他,掉头就走。   高炎定跟在他身后,见他衣袂翩翩,走在与雪色交相辉映的月色里,像一尾在银白溪水中游动的鱼儿。他快走几步,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盖在对方肩膀上。   步伐微顿,披风上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热烘烘的气息将他被寒意侵蚀的身躯迅速包裹住,明景宸心安理得地将系带绑好,连句谢都没说。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祸害!白眼狼!高炎定腹诽不断。   两人摸了半天,才在土墙外发现了一间旱厕,即便是在隆冬,里头的味道也着实熏人。   明景宸拢住披风长长的下摆,率先走了进去,等他出来,就见原本抱臂站在外头当门神的男人立马闪身进了茅厕。他嗤笑道:“没想到,不可一世的镇北王也有三急。”只听里头哗啦啦的水声,便又故意说道:“这是憋了多久?也不怕憋出隐疾来。”   高炎定小解完出来,反唇相讥道:“本王有没有隐疾用不着你费心,倒是你自个儿的身体……”他目光轻佻玩味地在明景宸下半身来回扫视,杀人诛心地调侃道:“而今你就是个病秧子,那方面恐怕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下半辈子那物件儿也只能纯当个摆设。”说罢还啧啧叹了几声。   没想到还未得意太久,对方冷不丁就朝着最阴损的要害位置就是快准狠的一脚。   高炎定很意外,没想到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有这两下子,他身形快如疾风朝后暂退,手上见招拆招一点不留情面。很快,他就感到对方开始力有不逮,气势也大不如前,没等他高兴,忽然脚后跟一滑,又软又黏糊,他面上一僵,就见面前的男子轻轻掠开,站在离自己五六尺开外的地方,笑得眉眼弯弯,十分讨打。 第8章 放下夫人   高炎定面上青黑交加,嫌弃地在枯草上狠狠碾了几下鞋底,“你故意的!”   明景宸一脸无辜,“非也非也,这可不是我设下的埋伏。”   一朝踩到粪便,高炎定担心再次中招,他神经质地借着微弱的月光搜寻脚下周围。   刚才在院落里有看到小片菜畦,想来猎户家平日里经常废物利用,来回于旱厕给自家种的蔬菜施肥。   在看到周边还有几处“隐患”后,高炎定立刻避开,可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见明景宸嘴角噙着笑,他顿时火冒三丈,出其不意地将人抗在肩头就往茅厕方向走。   明景宸拳打脚踢,奈何他悬在半空,唯一的着力点就是高炎定的肩胛骨,顶在自己腰腹上,难受得厉害,“混账!你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好笑吗!”高炎定后背挨了几拳,他龇牙咧嘴地恨声道,“你不是爱笑嘛!等你泡在粪坑里,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话音刚落,他后背和后脑勺上分别又挨了好几下棒槌,他倒吸一口凉气,加快了朝前的步伐。   他一把扯开掩着的茅厕门板,刚要把人扔进去,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呼,“你们?”   高炎定猛然回头,只见几步远的地方,猎户怔怔地望着他俩,神色困惑。   猎户半夜出恭,没想到竟会碰到借宿的富家公子,更让他搞不懂的是,对方居然粗鲁地扛着个人,不顾他人意愿就要往旱厕里走。   莫非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猎户心底揣测着,见那肩膀上倒挂着的人垂下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以及一截比明月还要皎洁的细腻脖颈,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扛着的是尊夫人?”   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明景宸一下僵住,裙摆从披风下漏出一角在夜风里飘起一圈波浪。   “不……”高炎定刚要辩驳,就听那猎户用一种不赞同的责备语气对自己说教道:“夫妻间小打小闹再正常不过,比如拙荆,她向来贤惠温柔,也难免偶尔和我闹点小脾气。男子汉顶天立地,退让一二算不上丢脸。这些道理我一个山野村夫尚且知晓,您通身气派,豪门大户出身,怎能如此对待尊夫人!”   猎户见他仍旧站着不动,以为他没听进去,就上前两步,继续劝道:“尊夫人一看就是大家千金,难免娇生惯养些,又生着病,您更该对她宽容谅解一些,快快放下来。”   听到“大家千金”四个字,高炎定没什么感觉,但肩上的明景宸不干了,猎户左一个尊夫人,右一个尊夫人,听得他怒火中烧,他恶狠狠地又在对方脑袋上赏了清脆的两巴掌。   高炎定被打得表情扭曲,刚要发作把人从肩膀上摔下去,万没想到,这祸害的反应快得异于常人,对方一手揪住自己的胳膊,一手死命捶打自己的背脊,披散的头发下不时传出“呜呜”的哽咽声。   风卷着草叶哀嚎而过,这家伙假哭的动静倒有些凄凄惨惨戚戚了。   这下猎户彻底看不下去了,顾不上得罪这位富贵公子哥,就要动手把人放下来,“哎呀,您看看您夫人哭得多伤心啊!赶紧放下来赔个不是!”   你只听到他“哭得伤心”,怎么不睁大眼睛看看我被打得多惨?高炎定愤慨难言,不情不愿地把人放了下来。   谁知道这家伙还演上瘾了,脚刚落地,就跳起来狠踹了他膝弯一脚,没等高炎定动手逮人,他已披头散发做掩面哭泣状飘然而去。   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口气忍了还得了!高炎定拔腿就要去追,又被多事的猎户拦了下来。   猎户道:“尊夫人是女流,绣花的拳头能厉害到哪儿去,您就当闺房乐趣,笑笑就过去了。”   高炎定有苦难言,想辩驳又怕对方误以为自己连花拳绣腿都受不住,又误会些更加奇奇怪怪的事,他暗中摸了摸身上,触手生疼,铁定青紫了好大一片。   他平生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呢!   未免猎户再纠缠,他只能控制住狰狞的面部,好言好语地认了错,“是我鲁莽了,不该和贱内较真。他病得不轻,我得去看看。”走前还不忘补上一句,“我保证不打他。”   高炎定撒腿就跑,边跑边朝前方喊道:“夫人,慢一点,等等为夫啊!”   而今的明景宸,十个加起来都跑不过一个高炎定,他很快被人从身后一把擒住,连拖带拽地拉进屋子里。   进了屋,两人不敢再放肆,只暗中较劲,撕扯着避开酣睡的另外两个人,不知不觉缠斗到了床上。   结果缠着打着就出事了。   明景宸感到大腿根被个又硬又烫的玩意儿戳着,他错愕地望向压在自己上方的高炎定,黑暗里看不清对方面目,唯有一双精光璀璨的眼眸也在慌乱中急急地错开。   此时就连对方的呼吸都透着股不一般的焦灼热意,湿漉漉地喷在自己脸颊上。   明景宸撇开头,然后发现那物什竟无端又大了许多,他如遭雷劈,愣了数息后顿觉奇耻大辱,朝上猛地一抬膝盖,却被一只沁着热汗的手抵住了。   高炎定粗,喘了几声,将人制服后身体一歪倒在了侧边的床榻上,他很难受,扯开领口透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抹了把湿透的脑门,觉得是自己太久没纾解了,外加刚才缠斗中磕碰到了,才会闹出这样一桩乌龙,心底也又气又恼,觉得这祸害果然是祸害,和他待久了,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发生。   寂静的屋内,就听明景宸清凌凌的嗓音埋着坚冰,冷冷问他:“你有龙阳之好?”   “没错。”高炎定承认得很坦荡,过多的遮掩毫无意义,况且对方也不会信。   明景宸闷闷地笑,了然道:“所以这才是你非要我假扮谭小姐的缘由?”   “你是个断袖,又身居高位,你迫切地需要一个幌子来为你遮掩你对女人无能为力的事实。”   这话刁钻又命中靶心,高炎定不淡定了,他一把掐住对方,凶狠道:“我对女人行不行,你不是刚才体验过了!我是断袖又怎样!总好过你这个病秧子下半辈子都别想硬起来!”   两人唇枪舌剑,谁都不肯忍让,眼看一触即发,这时,角落里的珠云在睡梦中发出两声“哼哼”,他俩立刻闭了嘴,屏息凝神地等了许久,直到小小的鼾声传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明景宸:“如果你要找个幌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高炎定轻嗤道:“我暂且没有去祸害好人家女子的想法。况且我要的是一劳永逸,能凭借家世背景坐稳镇北王妃位置,还不会与我有太多感情纠葛的女子。”   一个出身显赫又绝不会爱上高炎定的女子?明景宸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这样一来,心系亡夫的谭小姐就成了不二人选。   可谭小姐却跑了。   “目前我也别无他法,只能委屈你先假扮她了,等找到了人,你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高炎定假惺惺地说道,实际上他还存着几分把这人拴在安宛城就近观察的意图,至今他都不相信对方只是个半路晕倒被恰巧捡到的无名之徒。   后半夜很平静,第二日天光微明,军医见明景宸苏醒了,给他检查了一遍伤口,发现边缘又有些开裂,他疑惑道:“奇怪,昨晚睡前还好好的,怎么又裂开了。”   高炎定咬了口馍馍,道:“也许是睡姿的问题,或者是夜半起来梦游也不一定。”   明景宸喝了半碗药,被苦得紧蹙眉眼,说出的话也带着挖苦的意味,“是啊,我夤夜起来梦游,还碰到了王爷,您怎么也跑到了外边还不慎踩到了……”   高炎定急忙把另一半馍馍硬塞在这祸害嘴里,让他适可而止。   离开猎户家后,他们继续前行,接下去的几日,他们几人有意寻找城郭和村落借宿,躺了几天热炕吃了几顿热饭,明景宸的精神好了不少,伤病也不曾再复发过了。   又过了几日,他们与大部队汇合,抵达了安宛城。   马车进城后,沿着宽阔的大道一路行驶到王府门前。   明景宸将车帘挑开一道缝隙,现下正是日暮时分,晚霞绚烂绮丽的光辉映在正门口鎏金黑底的匾额上,耀目非凡,上头“镇北王府”四个大字铁画银钩、笔走龙蛇,一派气吞山河之势。   明景宸微眯了眼睛凝视良久,险先被耀花了眼。   跟着高炎定从正门进入王府,行了一段路又被搀扶着从车驾上下去换乘一顶青黛色软轿继续朝后院行去。   风吹开轿子两侧垂着的布帘,明景宸透过帷帽朝外看去,发现偌大的王府占地颇广,将从进门开始到这一路的院落布局粗略囊括进去,会发现这座镇北王府的规模远超朝廷钦定的一品王爵规格了。   狼子野心!明景宸评定道。   王府内建筑鳞次栉比,亭台轩榭,叠翠倚石,虽是隆冬,却不见萧肃寥落,反而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此时晚霞笼罩住楼台草木,整座王府殿宇像被一把滔天烈焰点燃,热烈地发出万丈红光。   软轿不紧不慢地移动,周边景致也跟着变换,从原本的郁郁葱葱逐渐变得荒芜颓败起来。   等轿子停在一座破败的院落前,珠云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两个馍馍。   【作者有话说】   金丝雀(贵妇bushi)生活倒计时ing~~~打滚求评论呀(*^▽^*) 第9章 彼其之子   这座院子一看就是荒废已久,疏于打理,野草高得都没过了小腿,连池塘都干涸了,露出底下黑褐色的石头。   他们走到主屋房舍里,发现里头也是破破烂烂的,完好的门窗压根没几扇。   珠云瞧着房梁上垂下来的蛛网,怯怯地问:“王爷不会真让咱们住这个鬼地方吧,是不是弄错了?”睡在这种地方,半夜一定会有老鼠、蟑螂爬到床上钻来钻去。   这时,一个挽着丛髻、身穿钴色衣衫的妇人步上前来,她朝明景宸行了个礼,笑道:“奴婢是王爷的奶兄曹贺家的,景公子可以叫我梅姑。今后,奴婢会协助珠云姑娘一同照顾您的起居。珠云姑娘初来乍到,恐人生地不熟,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大可以使唤奴婢去办。”   梅姑进退有度,待人温和,比起商嬷嬷三人好了不止一截。   明景宸笑着点头,心下却暗暗警惕,知道这是高炎定不放心,专门派了个心腹眼线来监视自己的。   梅姑将他们领到旁边一处房舍,这里像是重新修缮过,门窗、家具都是新的,屋内也纤尘不染,“因为匆忙,只来得及收拾好这一处,还请景公子委屈些时日,等开春主屋打理妥当,您再搬过去。”   住哪明景宸并不在意,“有劳梅姑了,你自去忙罢。”   等梅姑离开后,明景宸将窗柩推开,朝院落四周张望,果然不出所料,门口和长廊上站着好几名持刀佩剑的护卫,这还是眼睛能看到的,至于看不到的——视线扫过房顶、假山、影壁,他冷笑一声“啪”地关了窗。***一进王府,商嬷嬷她们就被以王爷另派了人去侍候谭四小姐为由遣了回去,她们只能回到褚玉苑,向谭妃回禀此事。   这些日子以来受了太多气,三人积压了无数委屈,但她们不敢太过直白地编排谭小姐,在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后,商嬷嬷委婉地道:“四小姐性子有些冷僻,不喜我们近身伺候,珠云那丫头年纪又小,没个定性,被纵得乖张骄横,老奴有负娘娘所托,实在无处使力啊。”   谭妃皱眉不语,这时她的贴身侍女绿蜡掀帘进来,凑到她耳畔悄声道:“娘娘,四小姐被王爷送到了西边的听雪堂,还叫了曹贺家的去服侍。”   谭妃眉心一跳,惊诧地用绢帕捂了嘴,“听雪堂?那儿都荒了多久了?”   绿蜡颔首,说:“可不是,自从老王爷的一位老姨奶奶在那儿上了吊,就没人住过了,算起来都十多年光景了。”   “那种地方如何能住人?炎定到底在想什么!”刚听了商嬷嬷说一路上高炎定对侄女儿另眼相待,出入其闺房,路上甚至还脱离队伍独处了些时日,谭妃还来不及高兴,就被绿蜡所说的事兜头泼了盆冷水。   她抓住绿蜡的手臂问道:“那你可见到了四小姐?”   绿蜡苦着脸摇头,“奴婢没能见到四小姐,听雪堂周遭被王爷的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奴婢说了自己是您的婢女,他们也不放行。”   谭妃心脏皱紧,挥退了商嬷嬷三人和屋内其余侍婢,才继续与绿蜡说道:“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不让你进去呢?有说法吗?”   “说是四小姐伤病未愈,需要静养,暂不见客。”绿蜡踌躇半晌后又道,“奴婢觉得这不像让四小姐静养,而像……”   “而像什么?”   “而像……软禁了四小姐。”   谭妃惊骇莫名。   高炎定向来有主意,自从夫君意外早逝,不论王府内外还是军国大事,都靠他这根顶梁柱撑着,自己虽执掌中馈,也不过是在衣食住行上尽一份长嫂的责任罢了,其他事她向来不管不问,免得越了界遭受诟病。   早前香州的兄长要她提携侄女改嫁给高炎定,她起初一口拒绝,可兄长三令五申、软硬兼施,还拿她的独女涣涣说事,劝她看在她们母女未来的前程上,也该与他上下一心,让带着谭家血统的女子为镇北王生下继承人。   对于兄长谭耀,谭妃一向知晓他的为人,早年谭家是香州闻名的商贾世家,虽有吃不完的金山银山,奈何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为了家族,前几代的家主就励志发愤图强,誓要供出一个属于自家的读书人。   几十年下来,家里倒是出了几位朝廷命官,奈何官职都不算高,无法接近帝京的权力中枢。到了谭耀这一代,虽情况大有好转,也只是在香州这片天高皇帝远,家族已经营数代的地盘上任一个四品太守。   谭耀为人活泛,不甘一辈子埋没在北地,适逢政局动荡,帝王昏聩,桓朝颓势已露,他就想效仿战国的吕不韦、南北朝的独孤信,以儿女姻缘维系各地有望逐鹿的高官王爵,再以谭家豪富的家底为赌注,以图将来能博个从龙之功、承恩侯爵。   谭妃也做过几年正牌王妃,其中艰辛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夫君向来本分,为帝王戍边震慑戎黎,可结局又如何呢?还不是丢下她们孤儿寡母撒手去了。   这些年来,她也看出小叔志向高远,想要化龙青云直上,可那是一条比当藩王和大将军还要艰险的路,一着不慎,妻儿老小,无人可以幸免。   即便真的让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作为九五之尊的三宫六院之一就真的能快乐吗?   谭妃并不以为然。   况且侄女嫁过人,如今寡居在家,这样的情况想要当镇北王妃并不容易,与其当个侧妃,还可能面临滔天大祸,倒不如安安分分地找个家中清贫的读书人,当个正室,光靠嫁妆,也能把日子过得美满滋润。   然而谭耀固执,认为谭妃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他说,天下乱象已露端倪,谁都无法置身事外,农妇和王妃在大难临头之际无甚区别,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放手一搏。   而且他对女儿的容貌才情无比自信,即便镇北王是个清心寡欲的佛陀,也不信他不动心。   说起让高炎定动心,谭妃也觉得头痛无比,小叔什么都好,就是始终不愿成家,多少人保媒拉纤,明里暗里地筹谋着他正妃宝座,他也不点头。眼看年纪渐大,还孤身一人,她这个长嫂都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了。   经兄长提醒,谭妃才记起,侄女当年待字闺中之时就是香、云两州数一数二的闺秀,有倾城之姿,容貌能比肩宓妃、昭君,只是她的姻缘是上一辈指腹为婚早就定下的,出于孝道,兄长无法干预。   谁承想,侄女命运坎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更没想到的是,兄长竟又想用她来图谋大事。   谭妃为如何说服冥顽不灵的兄长而愁肠百结,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夜,让她梦到当年十里红妆,她夫君高炎平率人来香州迎亲的往事。   当时,小叔年纪还小,只有十来岁,还谈不上男女大防,家里一堆女眷喜爱他模样俊俏、玉雪可爱,就招了好些同龄的孩子与他作伴玩耍。谁知小叔看着小,行事为人却已有了大家风范,不管其他孩子怎么闹腾,他始终端坐一旁,目不斜视。   自己有意与未来的小叔打好关系,就让婢女端了一碗樱桃酥酪给他送去,侄女当时也在,好奇跟了过去,周遭就有不知指腹之事又嘴快的亲朋拿两个孩子打趣。   又有长辈用玩笑的口气询问小叔,侄女这样的,他可曾在云州见过。   没想到,小叔一板一眼地道:“彼其之子,美如玉。”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因为这个梦,谭妃的本意开始动摇,加上谭耀迫切地想要促成此事,从香州来的家书一封比一封恳切、严厉、软硬兼施,所以最终她还是松了口。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呀小可爱们(づ ̄3 ̄)づ╭~今天吃啥馅的月饼了呀? 第10章 争风吃醋   依照商嬷嬷说的,炎定对侄女应当有些意思,但而今一入王府就把人拘在西边的破院子里,禁止外人探视,又是何故?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又不好将小叔叫来当面质问,谭妃惴惴不安地想了许久,才模糊地得出一个更让她心惊肉跳的结论。   她说:“难道是因为婳若心气儿高,还念着前夫,不愿意,所以惹恼了炎定。”   婳若是谭四小姐的闺名。   虽然谭妃的猜测与实际并不相符,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与事情的起源不谋而合了。   绿蜡道:“极有可能。”   一时,主仆二人更为喜忧半掺了。   谭妃辗转反侧了一整晚,才想出一个试探高炎定态度的办法。***第二天一清早,高炎定正在用早膳,他的早膳很简单,只一碗粳米粥,两道佐粥的小菜,两道点心。   小厮金鼓跑进来将一份礼单递到他手上。   高炎定咽下一口粥,问他:“哪来的?”   金鼓道:“谭妃娘娘的侍女绿蜡亲手交到小人手上的。”   “大嫂派人送来的?”他打开一看,发现上头罗列了好些衣衫绸缎、头面首饰、古玩字画,无一不是女子喜爱的东西,更让人玩味的是,里头还有两本《女诫》、《女论语》。   高炎定摸了摸下巴,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彩,只要一想到那个祸害看到这些东西,脸上会出现怎样的神情,他就通体舒泰,比打了胜仗还愉悦。   将礼单合上,他装模作样道:“你去褚玉苑替我谢谢大嫂,说她有心了,是我考虑不周,让她得了空闲就派人将东西送到听雪堂去吧。”   他想了想又道:“你再照样备一份差不多的……不,要再厚上两分,等大嫂的人到了,你也跟着送过去。”   “还有,东西就让他们放在院子外头交接,决不能让大嫂的人见到里头一块砖石、一只蝴蝶。”   金鼓机灵地道:“您放心吧,小人立刻去办。”***午后,谭妃小憩刚醒,绿蜡就进来回禀道:“您给四小姐的东西,奴婢已经送过去了。”   “可曾见到人?”   “不曾。”绿蜡也很无奈,“门口的亲卫只让把东西搁在外面,由他们抬进去,奴婢几人连听雪堂的门槛都不曾迈过去。”   谭妃听了愈发愁眉不展,又听绿蜡继续说道:“不过,奴婢前脚刚到,王爷跟前的金鼓也来了,也带了绫罗绸缎、珍玩古董,还有帝京时兴的胭脂水粉,以及一套红宝石头冠,上头镶嵌的主石有这么大。”   绿蜡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谭妃惊诧连连,“炎定竟然把老王妃压箱底的嫁妆也给了婳若!”她曾听高炎平提起过,那套头面是他们母亲留给小儿子将来的正妻的。   “看来炎定真看中了婳若。”这个讯息让谭妃焦虑的心情开怀了不少,高炎定不介意侄女寡妇的身份,有聘其为妻的想法,比她之前设想的侧室身份好了不止一丁点。   “可是……如果婳若死心眼,执意不肯呢?”谭妃那个愁啊,如果事态真变成了那样,岂不是好好的亲家变成了冤家,即便小叔看在自己的颜面上不会太过为难谭家,可疙瘩一旦结下,将来想解开就难了。   绿蜡宽慰她,“您也别太担忧,咱们再观望观望,要是四小姐真……真看不开,咱们再想办法设法递个消息进去,想来四小姐知书达理,会明白的。”   谭妃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在一切还未明朗以前,谭妃选择静观其变,以免火上浇油,惹恼了高炎定,让事态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有人却不懂其中关窍,听风就是雨地就想去会会这位被王爷金屋藏娇、架子又不是一般大的“谭小姐”。   乔氏、元氏是老王爷生前赐给小儿子的良妾。这两人也是可怜,高炎定是个断袖,不愿意亲近她们,前几年还想为她俩备份嫁妆另配人家,只是两人宁死不从,哭闹着要留在王府后院,高炎定见此也就不再勉强了。   昨日她们就听到了风声,知道谭妃娘家的侄女来了安宛,一入王府,连姑姑谭妃的面都没见着,就被王爷私藏进了西面小院中,还派了重兵把守。   到了中午,只要长眼睛的都看到了,王爷和谭妃两位主子都派了心腹带了数不清的好东西去讨谭小姐欢心。   乔氏和元氏又妒又急,决定去看看这位能让向来不近女色的高炎定一见倾心的谭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神通广大。   结果和绿蜡一样,一到听雪堂门口就吃了个闭门羹。   亲卫都是高炎定自己带出来的兵,只知道听军令办事,可不会怜香惜玉。   任凭两人磨破了嘴皮子,软话狠话说了一箩筐,这帮大老爷们依旧油盐不进。   只是她俩终归是王爷的内眷,他们不敢像对付在边境烧杀的戎黎人一般,拳脚相加、武力驱逐,亲卫们也有苦难言,见两位还是赖着不走,就悄悄遣人去知会高炎定,面上仍就寸步不让。   明景宸躺久了,浑身难受,他披了件外衫坐在屋内看话本子。话本子是塞在谭妃的礼物箱笼里一块送过来的。   他一目十行地看得飞快,五十年过去了,这话本里的套路还是老掉牙,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无甚新意。   不过在目前这种被限制自由的情况下,也算一种打发时间的乐子,聊胜于无罢。   翻了大半本就听到外头吵吵嚷嚷个没完,闹得人头疼,他揉揉太阳穴,推窗去看,就见珠云这个傻丫头磕着瓜子站在廊下,脖子伸得像只大白鹅。   “看什么呢?”明景宸问她。   珠云依依不舍地走过来,隔着窗台与他说话,“奴婢在看热闹呀。”   明景宸推开她递过来的炒瓜子,白了一眼,“什么热闹?”   “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夫人跑到门口说要见您,被亲卫大哥们拦了下来,现如今正在那边吵闹呢。”   “要见我?”明景宸纠正她,“是见‘谭小姐’罢。”   珠云一脸懵懂,反问道:“现在您不就是‘谭小姐’?”真的小姐已经跑了呀。   这道理无法反驳。   明景宸侧耳听了几句,发现是高炎定的姬妾上门争风吃醋来了,就兴致缺缺地坐了回去,继续无聊地翻看话本子。   以为过一会儿就能消停,没想到,亲卫派去的人回来说,王爷出府未归,暂时找不到人。   有人出主意,让人去找谭妃试试看,可有心思细腻的出来反对,认为小叔子的屋里人,做大嫂的怎么能去管,这不是为难谭妃嘛!   得,那就只能任由这两人继续闹腾了,他们就当看不见,听不见,想来吵累了骂累了她俩自己就会回去。   可是,亲卫们忍得了,有人忍不了。   明景宸现下住的屋子离院门口颇近,女子嗓门尖细,调又高,一旦撒起泼来,攻击力强悍。   而今早开始,隔壁几处房舍、花园就被围上了挡尘遮音的布帘,工匠在里头敲敲打打个不停。   明景宸耳聪目明,对细小的声音都格外敏锐,一大早被吵醒,想补眠也补不了,心情正极度恶劣。即便他向来对女子宽容,不愿与她们为难,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明是高炎定这个贼子求他帮忙假扮谭小姐,怎么连自己的姬妾也管不好!   断袖?对女人不行?哼!我看是男女通吃、老谋深算才对!   额角青筋暴跳,觉得被诓骗了的明景宸怒不可遏,抄起架上的花瓶扔向窗外。   花瓶滴溜溜在半空翻转,砸在斑驳的院墙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刹那碎片四溅,落在墙根下枯死的蘅芜上。 第11章 他们打架   墙外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窗外只剩下北风呜呜的呼啸声以及隔壁锯木头的杂音。   珠云目瞪口呆,瓜子皮从指缝里漏下去,掉了一地。   可一个花瓶不顶用,没多久,那两道尖锐的嗓音再次拔高,明景宸厉色一闪,又扔了个笔洗出去。   这次笔洗被抛得很高,精准地落在墙顶上,砸了个粉碎,瓷片飞啊飞,飞到了院落外头,掉在了乔氏、元氏的长裙上。   两人错愕了数息,立马发出两声此消彼长的尖叫,跳将起来,抖着身上的碎瓷片,跌跌撞撞地跑了。   高炎定刚走进听雪堂的大门,就看到珠云正在墙根下扫地。   他抬脚看了下鞋底,发现在门外也沾到了一点碎末子,就指着门口对她道:“那边没扫干净。”   珠云“哦”了一声,扛着扫帚飞奔过去重新扫了一遍。   走进屋子,发现明景宸坐在窗边一手支颐睡着了,案上摊着本没翻完的话本。   高炎定看了三四行,上头正写到,夫君从军多年未有音讯,女子因为貌美被当地的狗官看上强抢入府。女子三贞九烈,宁死不从,不惜划破容貌以保清白。狗官就把她关在闹鬼的破院子里,任她自生自灭。女子日夜哭泣,期盼夫君归来救她于水火……   他沉吟不语,总觉得这个故事似曾相识。   这时,窗外修缮屋舍的噪音又高亢了起来,明景宸眼皮微动,睁眼就看到罪魁祸首站在一旁看话本,他嘲弄道:“镇北王英雄豪杰,也喜欢话本上的情情爱爱?啊,我忘了,这上头写的是男女之情,想来你也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高炎定将话本卷吧卷吧,故意塞进了袖子里。   他刚才一进门就看到屋里还堆着一排大嫂和他叫人送来的箱笼,因为东西又杂又多,梅姑还没来得及全部登记造册。   他翻开箱盖,在看到那些用金丝银线绣着花纹的裙子时,被讽刺后恶劣的心情好了不少。一连开了几个箱子翻看,碰巧让他看到了礼单上写着的那两本《女诫》、《女论语》,他心底窃喜,将它们扔到明景宸面前,“这里禁看话本,淫、词艳语有辱斯文。喏,这两本书最适合你了,望你勤加学习,能倒背如流。”   明景宸厌恶地扔在他脚下,为了眼不见为净,他干脆躺回床榻上,蒙头打算睡个囫囵觉。   高炎定就是要整治他,他悄声唤梅姑和珠云进来,吩咐她们立刻将这些箱笼里的东西,能摆的都摆在屋子里。   “千金小姐的闺房怎么能这么素净?莫非还真当自己是寡妇?”他嘴上不饶人,指挥着梅姑两人将桌案、博古架、墙壁用那些古玩字画装点好。   他又在屋里走了一圈,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当看到梅姑手上的红宝石头冠时,突然灵机一动,走到廊下对金鼓说:“你去开库房,在老王妃的嫁妆里找找,有没有用料上乘的梳妆台、妆奁匣子,有的话一道搬过来。”   等明景宸受不了屋内进进出出的嘈杂声,不耐烦地掀被坐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间与方才大相径庭、华美溢香、遍布娇嫩颜色的女子闺房了。   和明景宸的较量大获全胜后,高炎定心情上佳,从听雪堂出来,才想起乔氏、元氏的事,他没当回事,只叫金鼓去传话,让两人在各自院里禁足,过年前就别想出来了。***没过几天就到了腊八。   梅姑除了照顾明景宸起居,还要统筹调度房屋修缮的事。   今日午膳时段,碰巧工匠那边出了点幺蛾子,珠云又过来说膳食到现在都没人送来。梅姑原本要亲自去膳房看看,可实在脱不开身,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珠云代她走一趟了。   珠云很高兴,她被一同关在听雪堂里许多日,对外头格外向往,没等梅姑吩咐完,她就像一只投林的小雀,欢呼着出门了。   镇北王府占地广阔,廊腰缦回,曲径通幽,珠云只在上次进府时跟着走过一回,现在两眼一抹黑,怎么去膳房完全不知道。   她只能一路找一路问,结果还没摸到膳房的门,就被一个穿着清水蓝衣裳的侍女拽到了一旁。   对方见周围有人,便故意高声道:“你个小妮子乱跑什么!不知道今日过节王府里正忙着呢!过来!”说完将人拽着走了。   珠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察觉对方可能认错了人,刚想解释,就被捂住了嘴,侍女道:“我是谭妃娘娘的侍女绿蜡,跟着娘娘从香州谭家来的,你不认识我么?”   珠云眼珠子转了转,点头如啄米,绿蜡一松手,她立刻道:“绿蜡姐姐,我知道你的。”   绿蜡道:“你跟我来,娘娘要见你。”   珠云一头雾水,不知道谭妃单独召见自己是为了何事,难道是自己协助小姐私逃的事情败露了而要问罪她?   她忐忑地跟着绿蜡来到褚玉苑。   谭妃刚用完午膳,珠云等她漱完口,手里端上茶才在绿蜡的指点下上前行了个礼。   等意识到她压根对小姐跑了的事一无所知后,珠云才稍稍安了点心。   谭妃说话温和友善,一点没有当家主母的架子,她抿了口茶,问珠云道:“你家小姐这几日还好么?可还住得惯、吃得惯?”   珠云想到明景宸白日里被吵得心烦气躁,到了晚上倒头就睡,至于胃口嘛,除了挑嘴好像也没有不习惯的地方,便回禀道:“吃住都挺好。”   谭妃又问:“她可有想家?”这些日子是否和炎定哭闹过。   奈何珠云一根筋压根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只老实巴交地说:“没有想家。”   没有?谭妃略有些奇怪地与绿蜡交换了一个眼色,侄女没有闹着要回香州,难道是已经想通了?   她又试探着问:“你家小姐和王爷相处的如何?关系融洽否?”   珠云想到昨日明景宸还将一盒帝京宝香斋的胭脂扔在了高炎定脸上,把人弄了个大花脸,然后两人打成一团,明景宸身体虚弱、力有不逮,很快败下阵来,被高炎定按在梳妆台上,用螺黛画了个一字大粗眉,还被插了满脑袋珠翠。   于是她道:“不怎么好,昨天还打了一架。”   “什么!”谭妃低呼一声,站起来一把拽住她,“王爷动手打她了吗?打哪儿了?怎么打的?伤在哪里?”   珠云眨眨眼,否认道:“没受伤,除了有点虚,人还活蹦乱跳的。”   谭妃不信,以为是她不敢说出实情,弱女子对上斩人首级眼都不眨的小叔子,怎么听怎么会吃亏,“你快说!人到底怎么了!伤得严不严重?”   “没受伤呀,奴婢没有撒谎。”   谭妃还想问,被绿蜡拦住了,她隐晦地道:“您看,会不会是这个丫头误会了,王爷和四小姐不是真的打架……”   “你是说?”绿蜡点点头。   谭妃惊疑不定,只能继续问珠云:“你家小姐已经和王爷……”   珠云:“已经什么?”   谭妃说不出口,绿蜡没嫁过人,也说不出口,只能急切地暗示,“就是那个……那个啊……”   “哪个呀?”   “哎呀,真是个笨丫头!”   谭妃急了,心道,娘家怎么派了这么个傻姑娘跟着婳若,能帮衬上什么!她压根不知道,这丫头本事可大了,她能帮小姐逃跑。   见珠云一副不通人事的天真模样,关于高炎定究竟有没有得手这件事,只能暂且先放一放。   由于对方听不懂过于高深的话,谭妃只能直白地对她说:“你回去转告你家小姐,就说我和谭家上下都盼着她能好。王爷有意聘她为正室,这是香、云两州以及帝京多少望族名门眼热的位置。过去的都过去了,前头那个,只能说你家小姐和他有缘无分,事情过去一年了,也该放下了。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重要,即便不为了谭家,就是为了她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和前程,也该深思熟虑啊。” 第12章 寻死觅活   谭妃没再留她,让绿蜡带了人离开。   绿蜡将一个四层食盒递给珠云,说:“喏,这是膳房为四小姐准备的午膳,我给你领来了。里头还有一碗娘娘亲手熬的腊八粥,还热乎着,你赶紧回去罢。”   珠云点头如啄米,还不忘感谢绿蜡帮忙去拿了午膳。   临走前,绿蜡再次叮嘱她,“谭妃娘娘的话别忘了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你家小姐听。”她忽然收敛了笑容,替谭妃说了没说的话,“要用心当差,不可生了二心,事事以四小姐为重。要知道,四小姐好了,你才能好。”   “我知道的,绿蜡姐姐。”珠云心里打着小九九,谭妃要自己事事为小姐考虑,那么要是将来她知道自己帮小姐逃跑,是不是就不会惩罚自己了?毕竟自己这么做就是出于小姐的授意啊。   珠云拿着食盒兜兜转转回到听雪堂。   梅姑不在,明景宸正在书案前练字,看到她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珠云道:“谭妃娘娘传唤了奴婢。”她将食盒打开,将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叠叠地摆在桌子上,最后又拿出腊八粥搁在明景宸手边,“这是娘娘亲手做的。”   明景宸尝了一口,味道软烂粘稠,甜而不腻,“她说了什么?”关于谭妃,他从珠云和高炎定口中听说过几次,知道是高炎定的大嫂,谭小姐的亲姑姑,自己屋里还搁着对方送来的各色礼物呢。   珠云边给他布菜,边回忆道:“她说让你忘了死鬼前夫,安心嫁给王爷,她和谭家上下都会拍手称快的。”   明景宸:“……”   “什么死鬼前夫?”高炎定迈步进来,看到他才刚开始吃饭,有些讶异,“这么晚才用膳?”   在见到那碗腊八粥后,他迅速明白过来,“大嫂送来的?”闻着味儿他都知道这和刚才自己吃的出自同一口锅子。   明景宸兀自吃着,懒得回答他。   高炎定习惯了对方这幅目中无人的样子,有时候他也会奇怪,明明用的一草一纸皆源于自己,对方凭什么还这么横!   今日午膳似乎颇对他胃口,尤其一道炙獐,一道酥黄独格外受其青睐。   这些时日下来,高炎定发现这祸害是个格外挑剔的人,只是一般看不出来。   比方说在吃这一方面,在回安宛途中,不论是军粮还是乡野饭食,明景宸都能入口,也从不挑三拣四。   但他就是觉得这人特能装,明明吃得不舒坦,还偏要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特别讨厌!   不过,现在这顿饭应当不是在装模作样了。   高炎定之前只喝了碗腊八粥,现下见他吃得香甜,便又有些饥饿。   于是,他让珠云给自己拿了个碗,还很不客气地将最后两块炸得香脆金黄的酥黄独全夹到了自己碗里。   咬一口,美滋滋,酥得掉渣。   明景宸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真谛。   高炎定突然觉得很无趣,口中的美食也不香了。   虽然讨厌归讨厌,可单论用膳时的仪态之优雅,这祸害与帝京中那些皇室显贵也不遑多让了。   明景宸咽下最后一口饭,将筷子搁在一旁,问他:“你看什么?”   高炎定脱口而出,“看你这副仪态气派,胜过我云州诸多官僚豪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京里私奔出来的公主妃嫔呢。”   这几日被关在这里,因为不需应付别人,高炎定也就没再逼他穿女装,明景宸一身男子常服,面容秾丽又不失英气,与扮作女子时的袅娜艳态大相径庭,他冷哼道:“瞎得彻底。”   午膳被撤下后,高炎定说起了正事,“我大嫂找过你?”   “这么多眼睛监视,你以为呢?”   “那她就是派人给你带话了。”高炎定很笃定,然后一副等他坦白从宽的无赖姿态。   明景宸想起珠云那番话,决定也要让这位镇北王见识一下,于是他招了小丫头进来,让她将如何去的褚玉苑,对方交代了何事云云,事无巨细地说给高炎定听。   等听到那句“忘了死鬼前夫,安心嫁给王爷,大家都会拍手称快”时,高炎定却接受良好,他笑道:“看来我俩还得演场戏坐实了此事,你这位‘谭小姐’才能更让人信服。”   明景宸眉心一跳,警惕地看着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个混账又要指使自己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高炎定在听雪堂里徘徊,一会儿目测房梁高度,一会儿又溜达到后院那口被荒草掩埋的水井旁。   然后那天傍晚,明景宸收到了一份来自高炎定的礼物——一条上吊用的白绫。***这日晚间,谭妃用好晚膳后让侍女在书房添了盏灯,打算睡前写几页佛经。   写了小半张,突然笔尖一滞,污了两个字,这张纸便只能作废了。   谭妃温婉的眉眼微拧,像是一池春水莫名被风吹皱,涟漪阵阵,她刚要将废了的纸团起来,就见外头有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仔细一看,竟是绿蜡。   “这是怎么了?”绿蜡向来言行有度,是自己跟前最得用的侍女,谭妃很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会让她如此慌乱失措。   绿蜡急得发髻都散了,她扑倒在谭妃脚下,低呼道:“娘娘,四小姐上吊了!”   “什么!”谭妃惊立而起,再也顾不上其他,带了人就冲向了听雪堂。   路上问起侄女要寻死的缘由,可绿蜡也回答不上来,只说她在花园里看到珠云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哭着喊着要找王爷,说四小姐趁人不备,偷偷寻了短见。幸亏发现得及时,人已经被救下了。   谭妃心痛莫名,不禁加快了步伐,可等她们一行人赶到听雪堂却仍被亲卫拦在了外面。   绿蜡呵斥道:“放肆!连娘娘的路也敢拦了!”   为首的亲卫为难道:“小人不敢,只是王爷进去前下了死命,不准放进去一人。”   “炎定在里头?”谭妃焦急地朝里张望,可除了荒败的院子,什么都看不到,“你去通报,就说是我来了,我是婳若的亲姑姑,没道理不让我俩姑侄相见。”   亲卫首领扑通跪在地上,“小人恕难从命,求娘娘宽恕。王爷说了,如有违抗,让兄弟几个提头去见。”   “什么!”谭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小叔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铁石心肠,他究竟要做什么?   眼看亲卫们软的不吃,谭妃便打算硬闯。   然而这时,忽听院子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噗通”水声,像是有什么大物件掉进了水里,谭妃心头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动静,就听到听雪堂内传来两声带着哭腔的尖叫。   “四小姐——”   “四小姐又跳井啦——”   【作者有话说】   所以是谁跳的井?<( ̄3 ̄)y▂ξ 第13章 折露沾袖   谭妃面色惨白如纸,要不是绿蜡扶了一把,她差点就晕了过去。   她抖着唇质问亲卫首领,“里头都凶多吉少了,你还不放行?”   亲卫仍旧跪在她面前不动弹。   谭妃气极,对身后的侍从、侍女们道:“给我闯进去!王爷如有惩罚,我一人担当!”   顿时,听雪堂前乱作一团,谭妃拧着帕子在一旁来回走动,突然,里头又是一阵动静颇大的落水声。   “谁又跳下去了?”   没人回答谭妃的疑问。   听雪堂前乱哄哄的一团,谭妃的人不过是内宅的仆役,怎敌得过高炎定的亲兵。   里面也不安生,站在院门口能不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嚷嚷声、哗哗水声。   “你以为一死了之就可以和你那死鬼前夫黄泉相会?本王告诉你,想都别想!你即便立刻死了,灵位上写的也是高门谭氏,要进也是进的我高家祖坟!”   谭妃听到里头小叔的话心神跌宕,她之前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过侄女和小叔会闹到如今这种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又痛又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兄长的提议让侄女来云州。   如果婳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兄长都是刽子手。   此刻,谭妃再也隐忍不下去,高声对着听雪堂里头喊道:“炎定!让我进去见婳若一面!你若不肯,大嫂只能跪下来求你了!”   过了半盏茶功夫,高炎定才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他浑身湿透,锦衣下摆不住地淌水,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迹。   “炎定!”谭妃一把抓住他,“你这是怎么了?”   高炎定摇摇头,“不碍事,不过是下了回井去把人捞上来。”   “婳若呢?婳若她……”后面的谭妃不敢问了,害怕会得到一个无法承受的答案。   “他没事,受了刺激晕过去了,大夫正在里面看诊。”   谭妃红了眼眶,她哽咽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害了她。你俩……何至于此……炎定,是大嫂对不起你,你心里有怨气就冲着我来,不要再逼迫婳若了。大嫂求求你,放婳若回香州罢。”   谁知一向对她敬重爱戴的小叔子竟然冷了脸,谭妃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不苟言笑的样子,高炎定说:“要我放过他,休想!”   他似乎不愿深谈此事,立刻背过身去,离开前又道:“夜深了,大嫂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我再去褚玉苑向大嫂赔礼道歉。”然后他吩咐一旁的亲卫首领,“送娘娘回去。”   “炎定!”然而不论她如何呼喊,高炎定都没再回头。***高炎定大步流星地迈入屋内,只见上吊又跳井只剩下半条命的“谭四小姐”浑身上下干净整洁,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他正坐着吃夜宵,脚边扔了条湿哒哒的白绫。   他心底那个怄啊,自己到底带了个怎样的祸害回来?真是一分亏都不肯吃。自己不过是给了他白绫让他配合着演戏给外头的人看,结果就怀恨在心,竟使计将自己骗到井边,趁他不备用白绫假意勒他脖子然后把他推了下去。等好不容易攀着井绳爬上来,他竟然又把自己推了下去。   梅姑和金鼓吓坏了,在井边给明景宸磕了许久的头,这人才大发慈悲地让人将自己捞起来。   为了应付谭妃,高炎定还没来得及找人算账,现下看到这祸害如此自在地吃宵夜,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刚要发作,明景宸便道:“金鼓已去替你拿更换的衣裳,珠云烧了一锅水,这边条件简陋,只有浴桶,就在隔间里,请自便。”   高炎定一甩衣袖,像只刚玩过水的京巴,溅了别人一身后直奔隔间,等泡了个澡出来,就看到红泥小炉上热了碗杏酪和一小碟合欢饼。   明景宸正在灯下作画。   高炎定三两口吞完一块饼,捧着微烫的杏酪边吃边走到他身后,画还是半成品,只大约勾勒了个样子,还未着色,但已然能看出描绘的是一场盛大的灯会。   他欣赏了半天,越发对这人感到好奇。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总是如此独树一帜。非常人可比拟的气度和外貌、矫健灵活的身手和马术,还有这等画工学识,无不令人瞩目。   这样一个人,绝不会只是个细作。   这些日子以来,高炎定让人继续搜寻谭小姐的同时,还派人去调查了明景宸的来历。   然而一无所获。   光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想要探到一个人的身份、过去,实在过于渺茫了,他原本也不曾抱有太多期望。   现下,他望着灯下那张专注的脸,那总是狡黠精明的眸子、高挺精致的鼻梁、水色薄情的唇瓣……他不禁怀疑这碗杏酪中是否加了酒,否则自己怎会有种微醺的错觉。   明景宸画了许久,久到快月上中天,才搁下笔,一抬头就看到高炎定竟也陪着在旁边站到了现在,不禁略微惊讶,他道:“更深露重,我身体孱弱,要就寝了。”赶人走的意图相当明了。   高炎定点点头,道:“请自便。”   明景宸懒得和他客套,兀自去里头洗漱。结果等换了寝衣出来,就见高炎定躺在自己那张床榻上,正悠哉地看之前那本被他没收去的话本子。   “你没走?”   “没错。”高炎定还得意地晃了晃腿,以示挑衅。   明景宸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被人鸠占鹊巢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好的体验。   “这是我的寝室,让开。”   高炎定翻过一页话本,眉梢微挑,“整座王府都是我的,更遑论这儿。你若高兴,我倒是可以分床角一隅给你。”   明景宸道:“免了,和你这个断袖同床共眠我不放心。”   上次在猎户家,某人夜半发,情的事,都还记忆犹新。   高炎定被他促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他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将书扔在了一旁,嘴却不饶人,“那你打地铺,我今晚就要睡在这张床上。”   明景宸轻嗤一声,转身就走,又被高炎定扯住了胳膊,“你去哪?”   明景宸不客气地甩开,道:“既然镇北王今夜要宿在这儿,王府中有的是空屋子,我找一间睡一宿总可以吧?”   “或者我去王爷的寝室借住一晚也不是不能忍受。”   “不行!”高炎定立刻拒绝。   明景宸似笑非笑,“为何不行?莫非王爷的寝室内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行就是不行。”高炎定丝毫不让步,“别忘了你现在是‘谭小姐’,你难道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来个大变活人,好让所有人知道谭小姐实际是个男人?”   明景宸冷笑道:“知道了又怎样?我可没答应愿意陪你演多久的戏。”   这人半道想拆伙?高炎定拳头捏得嘎吱响,警告他,“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那劳什子约定,明景宸压根没当回事,他来云州的本意从来不是对方允诺的那些东西。   他走到庭院里,地上的荒草还只清理了一半,天上残月孤冷,照着地上寂寥的他。   没两天就是除夕佳节,明景宸忽然有些想家了。   可五十年后的今朝,他的家又在哪里呢?   高炎定从屋里出来,见冷月撒了对方一身清辉,衣袍下摆被草叶上的露水染了层浓郁的色泽,晚风从对方衣带边擦过,携来一阵清浅的香。   美人晓折露沾袖,公子醉时香满车。   他莫名想到这句诗,一时有些怔忡。少顷,又是一阵心慌,却说不上来由,只想尽快离那祸害远远的才好。   于是,等明景宸伤怀够了感到有些冷的时候,就发现听雪堂里早没了高炎定的身影。   “奇怪,这人现下这么好打发的么?”   一场闹剧,上吊、跳井的另有其人,而作为“谭小姐”的明景宸却毫发无伤,可该做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两日来,高炎定安排的大夫进进出出,熬药剩下的渣子都能将池塘填了。   很快,就有那“消息灵通”的在那猜测,觉得这命运坎坷的谭小姐恐怕不好了,真是可怜了我们王爷痴情一片,最后还是争不过阎罗王。   可奇怪的是,高炎定却没再去过听雪堂,这传言便又转了风向,说那谭小姐寻死觅活,王爷为此冷了心,要让她自生自灭。   这些风言风语,搅得谭妃整宿地睡不着,幸亏高炎定还记得说要给她赔罪的事,于第二日午后亲自去褚玉苑见了她一面。   【作者有话说】   惊不惊喜,寻死觅活的是小攻乛乛 第14章 装神弄鬼   高炎定在褚玉苑只待了一盏茶,叔嫂之间究竟谈了什么,也只有他二人知晓。   但自那之后,谭妃便在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整顿了一番,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便立马销声匿迹了。   可明面上不敢,不代表私底下没有悄悄讨论。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云州、香州的很多人都听闻了此事,纷纷觉得谭耀这只散发着铜臭味的老狐狸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镇北王怎么就看上了他家那个守寡的闺女,还一条路走到黑,破天荒地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若早知道你高炎定喜爱寡妇,还至于让谭耀那老贼捡了便宜吗?   然而在明景宸看来,这种变相被软禁监视,给人家当金丝雀的日子着实难捱。   他被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真成了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但也因为这般静养,加上高炎定信守诺言,好药好汤地养着,箭伤好得格外利索,心口处已经长了一层淡粉色的新肉,隐约像朵半绽放的桃花。   听雪堂的日子有些无聊,也许上天也知晓明景宸耐不住寂寥,于是将乐子亲手送到了他跟前。   这天夜里,气候突变,白日里还是晴好的天忽然刮起了邪风,将园中砖石草叶卷得漫天飞扬。   不一会儿,停了几日的雪又飘了起来。   明景宸睡得并不安稳,窗棂被吹得不断摇晃,发出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砰砰”地敲打。   他忽而惊醒过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窗扇上。   窗上糊着碧纱,在夜里像极了一池荡漾的春水,那投在上头的枝叶树影,就是摇曳的水草。   明景宸注视了许久,盯着脆弱不堪的窗柩,疑惑地蹙起了眉。   除了风声,他还听到了别的动静。   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弓着身前行,衣衫和鞋履不断与荒草、枝条摩擦发出稀碎的声响。有人!   明景宸困意全消,夤夜时分,外头风雪交加,谁会在外头瞎溜达?有情况!   他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朝窗边侧卧,雪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晃动的树影。   那脚步声也愈发靠近了。   纱窗树影间多了道人影,发丝被风雪吹得乱舞,和着沙沙树声,发出凄凄厉厉的呜咽鬼哭。   那声音断断续续,似男似女,飘忽得宛如近在耳畔。   黑暗中,明景宸眼中爆出炽热的光,他掀开锦被,像一只优雅灵活的猫,无声无息地靠近窗棂。   那人影鬼哭了一阵,可能是发现屋内没反应,便又加大了哭声,可也并不敢太过放肆,始终克制着声量。   明景宸冷笑,真的鬼可不会如此贴心,顾忌旁的人是否会被半夜吵醒。   分明是有人在捣鬼。   这“鬼”卖力哭了大半天,预想中的画面却压根没发生。   明景宸躲在靠窗的柜架后,小心不让自己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现下他对这个装神弄鬼来吓唬自己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没多久,哭声停了,窗柩外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摸索声,随后“咯吱”一声响,窗户被拉开,风卷着雪片刮入屋内,将帷帐吹得层叠翻飞。   窗框里探入一个披头散发的鬼脑袋,幽幽青光照着惨白发灰的脸,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舌头,在这样一座破败的院落里出现,倒也算得上应景。   前几日,珠云无聊和梅姑说起八卦,明景宸听了一嘴,才知道这里早年死过人。十多年前,高炎定父亲的小妾在主屋悬梁自尽,自此之后,这边就空置了下来。   王府中人多嘴杂,小厮侍女闲得无聊总爱捕风捉影,传着传着就成了听雪堂闹吊死鬼,加上这儿荒僻,导致更没人敢住了,就成了如今荒草萋萋的模样。   若是换做别人,在听闻了闹鬼传闻后,又亲眼在半夜见到这么一只“鬼”,恐怕真的会吓出个好歹来。   这“鬼”和他背后的主谋,真是其心可诛。   明景宸环顾周遭,然后在柜架上看到了那条白绫。之前他用白绫戏耍了高炎定一顿,没想到这玩意儿非但没扔掉,还被洗干净了搁在这儿。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珠云那个傻丫头干的好事。   将白绫一端系了一个圈,明景宸在手里试了下手感,然后出其不意地将白绫甩了出去,如同在玩套圈一样,精准地套住了鬼影的脖子。   他出手极快,未等对方反应,手中一使力就迅速收紧了白绫。   那鬼脑袋猛地朝下,在窗柩上“砰砰”磕了十来下,惨白的鬼脸扑梭梭掉下一堆白色粉末,露出下头因窒息而涨红的面皮来。   明景宸毫不心软,将白绫在手腕上足足绕了五六匝,拔河似的朝里拉扯,那“鬼”撞开了窗扇,整个人倒栽葱地摔进了屋子里。   他狼狈地爬起来,在意识到屋内竟然有人醒着,还想活捉自己后,立刻两脚并用地攀上窗台,企图原路逃命。   也许是畏惧被抓到后的下场,这人动作像只猴子,双手一撑就轻松翻过了窗。   珠云和梅姑被吵醒,从自个儿的屋子里跑了出来,只见一道白影唰地从眼前闪过,紧接着明景宸也跟着跳了窗,一齐消失在长廊尽头。   “公子——”   “公子你快回来——”   “来人呐!来人呐!”   两人提着裙摆边喊边叫,把轮班的亲卫全部引了过来。   一时院落里亮起十来盏气死风灯,火光在风雪中不断跳跃闪烁。   明景宸穷追不舍,那人没往院门口去,只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向荒草杂树愈渐茂密的地方。   因为听雪堂一直在修缮,连原本花园子的布景都做了很大的调整,路上到处都是堆砌的木料、砖石和大小不一的坑洼孔洞。   慌张逃窜下,那人深一脚浅一脚总能遇到各种埋伏,连滚带摔,还差点崴了脚。   明景宸眼明心细,小心地避开一个又一个陷阱,逐渐缩短与那人的距离,就在他打算一招将其擒拿的时候,突然乐极生悲,心脉处莫名绞紧剧痛。   他脸色比脚下的积雪还要白,如同一颗坠落的流星刹那委顿于地。   高炎定收到消息后只草草披了条披风就赶到了听雪堂,跟着亲卫一路找过去,最后在院墙一隅发现了明景宸。   这边鲜有人烟,墙外是块闲置的土地,原本也隶属于王府,总体上依山傍水,地段相当优越。早年高炎定的兄长还想将外头这一块圈出来建一座宅院,将来给弟弟婚后居住,可后来高炎平意外亡故,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之前梅姑将园子设计图初稿给他裁定的时候,就指出院墙里头这一带可以栽种些花树,还询问他种哪样好。   高炎定想起那晚的梅香,便脱口而出,“就种梅树罢。”说完又恨自己嘴快,想把话收回,可梅姑已经喜滋滋地拿着图纸出去传话了,为此他还懊恼了大半天。   这两日,工匠已将大部分梅树移栽妥当,只是还未来得及修剪维护,横生的枝头零散开了些小花,红艳艳的,衬着冰雪煞是好看。   此时,明景宸跌坐在梅树下,苍白透明,好似一尊脆弱不堪的琉璃像,他双目微合,紧咬下唇,痛苦地抓着心口薄衫,冷汗密布在额角,偶尔发出一两声隐忍的呻,吟。   高炎定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揽过来,入手冰冷刺骨,像是掬起了一捧雪。这家伙夜半孤身追捕歹人也就罢了,竟还只穿了件寝衣、光着脚就敢跑到雪地里作死。   一看这副样子,八成是得意忘形之下导致心脉不堪承受,旧伤复发了。真是活该!   高炎定深恨这个祸害雪夜天寒地闹出这么大动静,当自己栽培的亲卫是死的吗?有歹人让他们去抓便是,做什么要逞强斗狠地跑出来!   白瞎了他大把的珍贵药材!喂给野猫野狗也比给这祸害糟蹋来得值当!   他解下披风将人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打横抱了起来,他瞟了一眼梅树后的高墙,方才那白影就是在那儿不见了踪迹,想来也跑不远,他便对亲卫们道:“去把人抓回来,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再给我好好审一审,究竟是谁胆敢在我镇北王府耍弄鬼神之事。” 第15章 幼女涣涣   高炎定将人抱回寝室,屋内烧着地龙,本该温暖如春,可窗柩坏了,吹了一堆乱雪进来,温度骤降。   梅姑连忙去找了床被褥,让珠云搭了把手,一同将之挂在窗檐上暂且用来遮挡风雪。   高炎定见明景宸面色青白,裹在锦被中直哆嗦,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便要让人去传大夫,没想到对方执意不肯,“别去,不碍事。”   高炎定在他额角揩了把汗,讥笑道:“怎么?现在嫌丢脸了?开始讳疾忌医了?”可当下明景宸压根没力气和他拌嘴,只固执地抓着他胳膊不让他去喊人。   “哼,不传大夫也行。不过你要是死了,我今晚就让人拿草席将你卷了扔到墙外的后山上喂狼。”   明景宸心口疼得只能发出虚弱的气音,他道:“随你高兴。”顿时让高炎定有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对珠云道:“去把之前的药熬一碗端过来。”   高炎定把手伸进被褥里,又突然拉下脸来,将被子一把掀开,露出下头一双无暇的玉足。   这双脚长得格外秀气,因为在雪地里跑了半天,上头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趾尖和足跟处被冻出淡淡的紫色,趾甲修剪得很精细,成半轮明月状。   只是上头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去弄个汤婆子。”梅姑应了一声,立刻着手去办。   高炎定给他搓了搓双足,仍毫无起色,手掌里像握了两块寒玉,怎么都捂不热。他只好将寝衣解开一角,将那两只冰冷的玉足搁在自己肚子上,再用被褥盖好。   明景宸原先冷得没有知觉,突然感觉到有个热烘烘的火炉在自己脚上烤着,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他发出一声喟叹,下意识踩了踩热源。   唔,除了触感硬邦邦的,勉强还算得用。   高炎定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他扣住对方足踝,不让它们在自己怀里使坏,等梅姑拿着汤婆子进来,他才故作冷漠地放开。   梅姑将汤婆子给那小祖宗塞在脚下,抬头就见王爷衣衫不整地坐在那边,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谁知对方突然轻咳一声,似乎有些尴尬,红着脸皮快速系上了衣带。   这是怎么了?她想问却不敢多问。   高炎定避开梅姑的视线,摸了摸凉飕飕的肚子,暗怪这妖孽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冷得像个雪人似的。   因为这段小插曲,他怕梅姑多想,便做贼心虚地留下一句“药盯着他喝光”后逃也是的跑了。   走到廊下,见亲卫首领正候着,就问道:“人抓住了?”   亲卫首领回禀道:“抓住了,兄弟们还没下死手就全招了。”   “受何人指使?”   亲卫首领赧然地挠了挠脸颊,还偷觑了他一眼,没敢立即回答。   高炎定目光渐冷,“说。”   “是……是您的两位侧室……”   原来乔氏、元氏两人见前两天“谭小姐”寻死觅活的动静闹得那般大,人人都在谈论说,这又是上吊又是跳井的,这回铁定受不住,就那娇贵的身子,迟早香消玉殒。   两人日盼夜盼,却迟迟不见听雪堂那边报丧,一打听,才得知“谭小姐”活得好端端的。   两人别提有多着急了,王爷现下就待她如珠似宝,等将来确定了名分,王府中还能有她俩的立足之地?   她们一筹谋,就决定趁她病,要她命。   王府中关于听雪堂闹鬼的传闻由来已久,想来一个卧床的病秧子,还是个被娇养长大的贵族小姐,一定不经吓。只要不被抓住把柄,一旦人被吓死,全部推给鬼怪就万事大吉了。   亲卫首领向高炎定请罪,“都是属下疏忽大意,没发现梅林那边的墙根上有个狗洞,才让贼子从后山绕道溜了进来,差点酿成大祸。”   高炎定听后面上如覆霜雪,乔氏、元氏二人一而再地滋事,看来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王府了。   第二天他让亲卫将那个装鬼的下人直接提溜到二人面前,不顾她们大惊失色的模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人杖责了二十军棍后直接发卖了出去。   金鼓带了几个强健有力的嬷嬷过来,强行给两位侧室收拾了行囊,他还给乔氏、元氏传了话,说王爷再给她俩人一次选择的机会,是拿了金银出府改嫁,还是一辆马车直接送去乡下的庄子,两条路子任她们二选其一。   直到这一刻,乔氏和元氏才意识到事情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镇北王因为“谭四小姐”这位“红颜”,一怒之下将两名小妾打发出府的事,很快传遍了香、云二州。所有人都相信,这回高炎定是真真切切地对谭耀的小女儿情根深种,非卿不娶了。***因为雪夜捉鬼作死,明景宸心口疼了大半宿,在天光微亮的时候才有所缓和,沉沉睡了过去。   谁知,这一睡又发起了烧,连军医见了都连连摇头,不赞同地对高炎定道:“这位公子如今的身子好比就是那美人灯儿,吹吹就坏了,怎可任由他在风雪里自由来去,难道是嫌活得够了?”   梅姑、珠云听后就要请罪,被高炎定制止,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这祸害岂是她们俩人能看管得住的,他心中没来由地堵着一口气,说出的话也带了股呛人的味道,“知道了,下次叫人打根铁链子,将人拴在床头,看他还能跑哪儿去撒欢。”   梅姑和珠云都不敢吱声,暗道幸亏公子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明景宸一连躺了好多天,连除夕的年夜饭都是珠云端到床上吃的。   膳房为了讨好受宠的“谭小姐”,铆足了劲、变着花样地呈上各种滋补的药膳,可他病中胃口全无,只觉得腻歪。   珠云见他吃得少,就劝道:“今日过节,好歹尝一口饺子。奴婢方才偷吃了几个,有酸菜猪肉的、羊肉胡萝卜的、还有素菜馅儿的,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说着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明景宸用筷子尖虚点了下她鼻子,笑骂道:“小贪吃鬼。”他夹了个素菜馅的,在特制的醋碟里蘸了蘸吃了,果然开胃鲜美,便又尝了三四个。   珠云见他用得香甜,笑道:“要是王爷知道了,这做饺子的厨子没准还能得个赏。”   明景宸只当耳旁风,啥也没听见。   这几日节下事多,高炎定来得很少。   初一那日王府里安排了祭祖,府里的两位正经主子连同上下仆役天未亮便都忙得焦头烂额。   因昨晚被烟火爆竹闹了一夜,临近午时,明景宸还在补眠。   睡梦中忽而听到一阵细碎的足音慢慢靠近了床榻。   他敏锐地睁开眼,一愣。   面前站了个四五岁大的女童,脑袋上顶着两个小鬏鬏,还配了桃花兔子状的发饰,身上穿了件带兔毛的小袄,长得雪团儿一般,眼睛又黑又圆,见他突然醒来,莫名睁得大大的,如同两颗水灵灵的葡萄。   哪来的小女孩?   明景宸看她,她也好奇地看着明景宸,脸上怯生生的,愈发显得纯真稚气。   “你是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忍不住手痒轻轻拽了下女孩的小鬏。   小女孩眨眨眼睛,声音低低弱弱的,像只啁啾的小雀,“涣涣。”   “涣涣?你叫涣涣吗?”   涣涣点点头,脑袋上的小兔子跟着跳了跳。   “偷偷跑出来的?迷路了?”涣涣颈项里戴着如意项圈,手腕上还有小金镯,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被宠爱着长大的。   涣涣没有回答,只歪着脑袋不住地瞧他,然后嘴巴里蹦出两个称呼,“姐姐?婶婶?”   明景宸面上一僵,这是哪里来的眼瘸傻丫头,叫哥哥、叔叔他都认,这张口就喊姐姐、婶婶的究竟什么毛病?   【作者有话说】   张口就叫婶婶,跟谁学的臭毛病-\_(シ)_/-热烈欢迎我们的重要女性角色登场——小郡主高涣涣*:(′`):* 第16章 佳人有约   他一边拨弄涣涣头发上的兔子,一边纠正道:“要叫叔叔。”   涣涣懵懵懂懂,“婶婶?”   明景宸觉得这小女孩八成是高家的种,指鹿为马的本事兴许是一脉相传的。   他暗暗运气,想到按照实际年龄来算,自己给她当曾祖父都够了,单论辈分,他也没法和这么小的孩子多做计较,便自以为大度地忍下了这口恶气。   此时,珠云端着午膳进来,见到凭空多了个小姑娘,惊讶地“咦”了一声,“公子,她是谁?”   “不知道。”明景宸见又是药膳,大为头疼,他将锦被往上掖了掖,打算视而不见,余光里却看到涣涣抿着小嘴,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膳盘上的一道蜜汁灌藕。这是饿了?   明景宸朝珠云招手,用筷子夹了一片送到小女孩唇边。   涣涣凑上去轻嗅,小巧玲珑的鼻翼微微抖动,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让人想上手捏一把。她怯怯地看了明景宸一眼,张嘴咬了一口灌藕,糖浆粘在唇上,把小嘴染得亮晶晶的。   “甜吗?”涣涣点头。   明景宸故意将筷子挪开逗弄她,“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涣涣委屈地捏着衣角,目光可怜兮兮地在糖藕和明景宸身上来回游移。   珠云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再无聊也不带这样戏弄人家小姑娘的,她气呼呼地指责道:“公子,您为老不尊。”   明景宸哈哈大笑,将筷子放回膳盘上,又在小女孩肩膀上推了推,道:“去吃罢。”   高炎定祭完祖连衣裳都没换就径直来了听雪堂,一进来就看到小丫头晃着脚坐在桌边正在吃灌藕,糖浆、糯米粘在脸上、手上,连小鬏上的兔子都被染成了蜜糖色。   “涣涣怎么在这儿?”他突然出声吓到了小女孩,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刺溜一下从板凳上跳下来,朝屋外跑去。   高炎定跟着大步朝外走,来到廊下,唤了金鼓和梅姑过来,让他们追上涣涣,把人送回褚玉苑交给谭妃。   回到屋里,明景宸病歪歪地斜靠在床头,打趣道:“看来我没猜错,确实是你高家的种。”   高炎定很疑惑,涣涣一个五岁大的稚童,哪里惹到他了,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她是我兄长的独女。”言下之意,你这么大的人了,不至于和个没了爹的孩子过不去吧?   他瞥了眼桌上,见膳盘里的饭菜除了那碟蜜汁灌藕被涣涣吃了两片,其余的纹丝未动,便顺手舀了一碗老鸭汤递到对方面前。   明景宸直接无视了汤碗,揶揄道:“既然是亲侄女,怎么见了你,像兔子见了鹰一样跑得飞快?”   高炎定并不想和他分享自己能止小儿夜哭的“名声”,因为被戳到痛脚,于是强势地把鸭汤塞进他手里,像尊杀神似的杵在床边,势必要盯着对方把汤喝完才罢休。   在他能吃人的目光盯梢下,明景宸喝了小半碗,腹中就腻歪得厉害,他将碗朝前一推,自个儿掀被子躺倒,“拿走拿走!”   高炎定从未见过如此挑嘴娇气的男人,心想,对付这种人,饿上一天就服帖了,该!   手里的半碗鸭汤连同桌上的午膳最后全部进了他自己的肚子,离开前他还特意叮嘱梅姑她们,掌灯前不准给这祸害一点吃的。***日子过得飞快,前一天还是除夕,转眼便又到了元宵佳节了。   为了应景,早几日王府各处便张灯结彩地布置了起来,听雪堂也不例外。   只是周遭荒败,到处堆放着木料建材,屋舍、园子也都被布帘子围了起来,与那些喜庆的彩灯、绸缎实在格格不入。   明景宸的画即将完成,只剩题字和落款处还空着。   笔尖悬而未落,他沉吟许久最终还是将笔搁置了。   “怎么不落笔?”高炎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明景宸用绢布擦了擦手,没有搭理他。   可高炎定是什么人,脸皮极厚,他绕道桌案前,将画仔仔细细欣赏了一遍还不够,又兀自刷刷数笔落下墨宝。   明景宸想阻止却已晚了,他为此有些愠怒,觉得这人越俎代庖的猖狂样子真是人嫌狗厌。   他冷着脸去看,只见这人在画上题道: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明景宸指着第一个字,道:“此处错了罢。”   高炎定想了想,意识到自己记差了,但嘴上不承认,强词夺理道:“没错,改了才应景。”   “怎么?今夜元宵灯会,镇北王与佳人有约?”   高炎定深深觑了他一眼,“算是吧。”他将笔塞进对方手中,指着下方空着的地方道:“有始有终。”   明景宸下意识写了个“日”,忽而意识到不对,又在下头添了个“京”字。   高炎定撇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景沉,名儿好字也好。”他又抢过了笔,在旁边落下自己的名讳。   这样,便算是他俩共做的一幅画了。   到了晚间,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吵得人难以入眠,明景宸又只能靠话本打发时间。   看到无聊的地方,他刚打了个哈欠,就见高炎定阴魂不散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梅姑和珠云。   “给他梳妆打扮,弄得漂亮些。”   明景宸:“……”   两人站在床榻边为难地望着他,明景宸攥紧被面,大有恕不配合的意思。   高炎定干脆亲自把人抱到梳妆镜前,贴着他状似暧昧地耳语,“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今夜元宵佳节,不愿出去走走么?”   明景宸诧异地与他对视,对方眼中没有戏耍之色,让他更为惊讶,他反唇讥讽道:“怎么,囚犯还有放风的时候?”   高炎定道:“囚犯也好,金丝雀也罢,你喜欢什么样的称呼我都无所谓。”   他朝后退了几步,招了梅姑两人上前伺候对方梳妆。   意思再直白不过,想出去放风得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换装变身 (ˉ﹃ˉ) 第17章 灯市如昼   高炎定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品茗,顺带翻看掉在地上的新话本。   看至情节跌宕处,忽而感到有人迎面走来,带起一阵轻盈的香风。   他一抬头就见一位绝代佳人正瑰姿艳逸地站在咫尺之处,腮凝新荔,顾盼流转,自有一股风流之态。   配上一身华裳和满头珠翠,熠熠生光,隐有倾国之色。   除了胸口太平,几无瑕疵。   明景宸见他盯着自己愣怔不说话,赏了他一记白眼后转身便走。   梅姑压下嘴角的笑意,把斗篷和帷帽交给高炎定,“夜寒风凉,公子体弱,王爷还是快快追出去为他穿戴齐整才好。”   这可是梅姑让做的,不是本王上赶着去的。高炎定自我宽慰地想,抓起东西夺门而出。   两人乘着马车离开王府。   今夜解了宵禁,全城的男女老幼都来赴这场盛会。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因前方车马难行,两人便在坊市附近下了车步行前往。   高炎定虽把人放了出来,但仍叫了十来个亲卫随行,以免某人再出幺蛾子。   坊市内流光溢彩,火树星桥,漫天烟花自夜幕砸落四散,与灯光交相辉映,隔着长长帷帽落在明景宸瞳孔里。   四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走着走着,高炎定便下意识抓住了明景宸的手。   他们被人潮簇拥着不断向前,连走往何处都无法自主。   直到一处卖孩童玩具的摊位前,两人才挣脱洪流得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摆摊的是位老妪,身旁站着她的乖孙孙,身高只比小摊高出一些,好奇地盯着这俩陌生人看。   明景宸在一堆布老虎、竹马、拨浪鼓中拿起一把小木剑。   小木剑分量不重,巴掌大小,精致可爱,上头雕刻有祥云瑞兽,剑柄上有“辟邪”二字,还绑着一段殷红的流苏穗子。   高炎定道:“你对这种小儿的玩具感兴趣?不会以为这种东西能伤到人?”   明景宸嫌他聒噪,故意用小木剑在他胸膛前比划了几下。   “你想用它杀我?”   “有何不可?一箭之仇铭记于心。”   高炎定轻蔑地拨弄上头的穗子,挑衅地说:“我等着。”   明景宸一抽手,穗子脱离对方的手掌,帷帽上的轻纱擦过高炎定的脸颊,“那你付钱罢。”他颐指气使道,然后拎着小木剑扬长而去。   等高炎定再次逮到人的时候,明景宸正从小贩手上接过一串糖葫芦递给被仆从抱在怀里的涣涣。   对方斜觑了他一眼,他下意识就去掏了两枚大钱交给了小贩。   刚给完就后悔了,心想,凭什么是我替他做人情?   涣涣舔了口糖霜,笑得眉眼弯弯。   小孩子喜欢一个人就会把自个儿钟爱的东西分享给对方,她也不例外。   她小手一伸,糖葫芦上还沾着口水,在花灯下晶莹透亮。   明景宸愣住了,随后掰下最上面的那颗山楂,眼波流转间突然攻其不备地把它塞进了高炎定嘴里。   高炎定被口水和冰糖糊了一嘴,他想吐,面前的一大一小却盯得他背脊发凉,他鼓了鼓腮帮子,下意识嚼吧嚼吧。   却立刻倒吸了口凉气,被里头的山楂酸倒了牙。   他的表情从扭曲到狰狞,像变戏法一样,明景宸哈哈大笑,一旁的涣涣也跟着咯咯乱笑。   难得看到侄女没有一见到自己就吓成鹌鹑,高炎定挂上一个自以为温和大度的笑,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   然而涣涣并不领情,一下抱紧了仆役的脖颈,不敢再看他的脸。   “灯会人多,小郡主怕生,王爷……您勿怪……”   高炎定有些落寞,知道自己在场侄女定然无法玩得畅快,便给跟在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命他们留几个人负责保护小郡主。   然后他一把拽紧明景宸快速挤入了周遭涌动的人潮中。   两人在灯会逛了许久,猜了灯谜,看了舞龙舞狮,尝了小吃……   也许是今夜的灯太过晃眼,也许是周遭的人声鼎沸让头脑出现了短暂的恍惚,高炎定竟觉得与明景宸并肩而行,一块儿被红尘烟火所湮灭,是件平静而又愉快的事。   两人踱到桥头,吃了碗馄饨。   高炎定去付钱,明景宸便无聊地遥望对岸搭建的巨型彩灯。   灯光照在河面,水光潋滟,各色许愿用的花灯顺着水流静静漂荡。   旁边有个杂耍班子,吸引了不少游客,涣涣小小的一个,正坐在仆从肩膀上,伸着小脑袋看她们表演扔盘子。   大概是鲜少出门的缘故,小姑娘对灯会上的所有东西都好奇得很,单靠两只眼睛怎么都看不过来。   杂耍表演格外精彩,方寸之地很快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彻底。   人多难免会有人浑水摸鱼。   即便有仆役和亲卫的严密保护,但在上元节这种举城欢庆的场合里,涣涣的小靴子、脖子上的如意锁还是不翼而飞了,连漂亮的小鬏鬏都被扯散。   涣涣晃荡了下光着的小脚丫,眨巴两下眼睛,突然哇哇大哭。   明景宸在对岸看得分明,前后共有六七个偷儿挤在围观表演的人群里对涣涣下过手。   灯会、庙会这些聚众性质的集会往往也是偷儿、扒手们的狂欢节。   涣涣非富即贵,衣着首饰样样精细,她会成为偷儿们的目标,不足为奇。只是……   明景宸蹙眉,可在同一个地方先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有这么多偷儿集中下手,巧合得实在太过诡异了。   那些偷儿们水平参差,并非人人都得了手,在如此拥挤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好几个非但没能偷到东西,还扯痛了小丫头。   导致涣涣哭闹个没完,小脸憋得通红。   亲卫目光犀利,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偷儿的行踪,其中一个衣襟里还露出半截如意锁。   亲卫立刻分了几人去追捕他们。   几个仆从此刻全围在小郡主身旁,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哭闹的孩子身上,以至于压根没察觉新的危机已然迫近。   高炎定身上的零钱全用完了,只剩银锭,馄饨摊老板找不开,耽误了不少功夫。   等他回头找人时,却发现明景宸裙裾飞扬,宛如一只轻灵的纸鸢,他踩着河面上漂浮的花灯,踏水而行,几个起落间便已抵达对岸。   【作者有话说】   给孩子来点海星吧(っ)饿饿! 第18章 火烧上元   高炎定以为他要跑,正要去追,对岸的人海中突然窜起几道冲天的火光。   亮珠刺耳的爆鸣声、肉体炸开的闷响、恐慌惊惧的尖叫呐喊……此起彼伏。   高炎定怫然变色。   河岸边竖着的巨型花灯被火星燎燃,烈焰化为龙蛇不断游走。   瞬间,滚滚黑烟伴着漫天的烈焰席卷了整座坊市。   安宛城的上元灯会也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乌有。   观灯的百姓死伤无数。   待到金鸡三唱、旭日东升,大火才堪堪被熄灭。   高炎定发冠都松了,头发被昨晚的火焰燎得枯黄蜷曲,脸上、衣衫上也全是火灼的痕迹。   周遭断壁残垣间不断有嘶哑的呻吟和哭嚎声,如同人间炼狱。   地面滚烫,靴子底因高温有些软化,高炎定却顾不上这些,一刻不停地奔走。   可走遍了偌大的坊市,检查过每一个幸存者、每一具焦尸,他都没能找到那祸害和涣涣的下落。   小郡主的仆从死的死伤的伤,剩余的几个连同高炎定留下的亲卫,谁都说不上来当时兵荒马乱时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昨夜火势初现之时,高炎定便派人去封锁四门,以免纵火的贼子外逃。   由于人手不够,还连夜调了军队进来与城内的衙役官差一同扑火、救助伤患。   可直到现在,将城内里里外外排查了个遍,城门口严防死守,只进不出,偷儿地痞抓了无数,可真正纵火劫人的贼子却连一个活口都没能抓到。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眼看自己逃脱无望,便都义无反顾地咬碎了口中的毒药,以此保全机密。   倒是昨夜靠近过小郡主的偷儿被几个亲卫抓了回来,他们都是本地的惯偷、混混,几军棍下去便什么都招了。   说昨夜灯会刚开始那会儿,就有人找上他们给了些钱财要他们偷个小女孩身上的东西。   不拘是什么,只要能混淆视听,让女孩哭闹便算是成功了。   这些人只当对付的是一般富户商贾家的孩子,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桩买卖。   高炎定怒火中烧,果然是早有预谋,借着灯会闹出事故,趁乱劫走涣涣。   凭白对个五岁的女娃娃下手,若说不是冲着他高炎定来的,没人会信。   他高炎定暂未娶妻,无儿无女,涣涣这个兄长的独女便是他的软肋。   他攥紧手掌,上头被火燎到的皮肉漆黑狰狞,他顾不上疼痛,对着漂满花灯残骸的河面默默祈求。   涣涣……还有景沉,一定不能有事。   那祸害喜爱涣涣,高炎定看得出来,昨夜火光未起的时候,对方就率先奔向了河对岸。   他一定是察觉到有人要对付涣涣才会这样做!   高炎定笃信,那家伙狐狸似的狡诈精明,又心细如发,只要有他在,一定不会让自己和涣涣有事。一定!   他一边亲自带人搜捕抓人,一边又派了人出城去找,以免有所错漏。   然而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人的行踪依旧毫无头绪的时候,留守在王府的金鼓突然骑马来报,说他大哥竟然没死,还全须全尾地回到了王府。***金鼓所谓的大哥不是亲兄长,两人原本非亲非故,因小时候流离失所,被人牙子拉到云州贩卖,又一起进的王府当差,加上两人年龄相仿,便拜了把子成了兄弟。   他俩被当时的老王爷分派到了两个儿子身边做事,高炎定给弟弟取名叫金鼓,兄长高炎平便效法给哥哥取名叫了玉鞍。   年纪大一些后,玉鞍和金鼓俩兄弟因机灵聪慧,便被恩准去读书识字,还跟着去军营里学了些拳脚功夫。   玉鞍比金鼓有天赋,习得一身好武功,后来高炎平挂帅出征,他也随之去战场杀戎黎人,挣了军功回来,成了千户。   而金鼓拳脚一般,也志不在此,他更喜欢跟在高炎定身边为他打理杂事,便安心只当个小厮亲随。   四年前,高炎平在春猎中出了意外,随他左右的玉鞍也至此下落不明。   当时他们搜遍了附近凡是能下去的沟沟壑壑,都没能找到玉鞍的尸骨。   也许是掉入了悬崖,也许是被野兽吞食殆尽了,大家都这样认为。   然而,他现在竟然活着回来了!   此时的镇北王府,已乱作一团。小郡主、谭小姐失踪的消息于昨夜传了回来,谭妃当场就厥了过去。   绿蜡并其余几个近身伺候的侍女传大夫的传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   谭妃醒后,想到生死未卜的女儿和侄女,又开始痛哭流涕。   她青年守寡,而今身边就这两个血脉至亲,一旦涣涣和婳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能苟活。   到了天刚擦亮,谭妃睁着哭成桃儿的双眼强自镇定下来,她指挥府中留守的仆妇、家丁准备热汤、热饭,让他们送到坊市里给那些连夜扑救大火、救助灾民的官兵衙差们吃。   又叫人开了库房,将府中现有的药材、被褥、衣物整理好陆续送了出去。   而她不吃不喝,抱着女儿的布娃娃苦苦静候一个能判她生死的讯息。   只是高炎定那边的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丈夫身前的心腹——玉鞍。   谭妃震惊万分,她顾不上悲痛,换了身衣裳,赶往前堂会客的地方去见了他。   多年未见,谭妃第一眼再见玉鞍就怔住了。   玉鞍此人自小跟着高炎平,谭妃对他相当熟稔,可面前这个跪在地上朝她请安的人,却跟印象中的大相径庭。   枯瘦干瘪,头发已有零星的白,满脸饱经风霜,若是和金鼓站一块儿,哪里像同龄的结拜兄弟?   谭妃语塞,对面这样陌生的玉鞍,不知要如何开口。   玉鞍连磕了三个头,布满细纹的眼眶含着热泪,他哽咽道:“王妃……”   谭妃立刻滚下一串泪来,只因自丈夫去世后,小叔承袭王位,为了与高炎定将来的正妻区分开,也为了与之前区别开,她亲自命阖府上下改口称呼自己为谭妃。   而今乍听到旧称,想起往事,才一时失态。   她用绢帕贴了贴眼角,等止住了泪意,立马让绿蜡将玉鞍搀扶了起来。   “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既然没死,怎么到了如今才回来?”   玉鞍又扑通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是末将的错,四年前没能保护好王爷,到了而今才寻着法子回来面见王妃报讯,凭白让您被奸人蒙蔽了四年!”   谭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什么奸人?什么蒙蔽?怎么话中有话,别有深意?   绿蜡机警,立刻将一众仆妇侍女遣退了下去,自己亲自守在门边防止有人窃听。   屋内说了什么发生了何事,绿蜡一概不知。   可奇怪的是,约摸一刻后,屋内突然传来杯碟扫落的碎裂声,她心头一跳,就听到谭妃在里头喊她名字。   绿蜡立刻开门冲了进去,只见谭妃面若金纸,惊怒交加,玉鞍被茶水浇了个透,头上、身上沾着许多茶叶和碎瓷片,额角破了一块,正汩汩冒血。   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道:“王妃,您要信我!”   谭妃指着玉鞍对绿蜡道:“去!去叫人绑了,堵上嘴,拖出去听候发落!”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海星、评论呜呜哇哇 第19章 翡翠扳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绿蜡手足无措,可不等她多想,谭妃已再次严厉呵斥,“愣着干什么,快快拖出去!”   “……是!”   几个健硕的仆从一拥而上,不顾玉鞍的挣扎叫嚣将人捆了个结实。   玉鞍喊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的模样令人侧目,“王妃!王妃!您要相信末将啊!您不能对王爷的真实死因视而不见,让那枉顾手足至亲,天地不容的猪狗鸠占鹊巢啊!”   谭妃怒目圆睁,尖声厉喝,“来人!来人!你们还不快把他的嘴堵上!”   堂内乱成一锅粥,玉鞍拼死挣扎,与仆混战成一团。   他行伍多年,即便现下已大不如前,但要反抗这些光有拳脚把式的仆役还是绰绰有余。   玉鞍一声怒吼,将他们全部撂翻在地,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谭妃剖白,“王妃,末将句句属实,一片赤诚忠心日月可鉴!四年前他害死了王爷,四年后他又对小郡主下手,他是要赶尽杀绝,彻底绝了王爷这一脉!您难道就想包庇于他,让小郡主也步上王爷后尘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堂外一道威严的男声道:“小郡主金尊玉贵,福泽绵长,必将长命百岁。”   众人一看,只见高炎定龙行虎步地迈入堂内,他连一眼都未给玉鞍,只与谭妃见了个礼后,一撩衣摆,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上首。   他还穿着昨夜观灯时的衣裳,仪容算不得整洁体面,但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因此小觑他。   高炎定锋利冷冽的目光如有实质,令人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逆行,玉鞍原本那不顾一切的气势瞬间疲软了下去。   不过一眼,他便落了下乘。   高炎定道:“你是玉鞍?”显然连他也对这人四年来的变化之大感到意外。   玉鞍一改对谭妃的恭敬,毫不客气地说道:“末将是玉鞍,如假包换,如果不信,大可以找人来验明正身。”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末将究竟是不是,想来王妃娘娘理当有了判断。”   谭妃目光闪烁,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珠,她撇过脸去,既不看玉鞍,也不和高炎定对视。   高炎定并不在对方身份上过多纠结,玉鞍、金鼓从小跟着他们兄弟,对方究竟是不是,他心里门儿清。   “玉鞍,你四年来杳无音讯,今日出现,何故就惹得我大嫂发怒意欲将你拿下?”   玉鞍道:“您真的不知吗?”   对方的讥讽落在高炎定眼里不痛不痒,他哂笑道:“本王如何知道?你难道不给本王解惑么?”   谭妃捏紧了帕子,眼中溢满惶恐和苦痛,想阻止他俩继续交锋,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玉鞍:“您如今是超一品的王爵,连远在帝京的天子都要忌惮您三分。可这爵位是您踏着自己兄长的尸骨得来的,您良心何安?就不怕遭天谴?”   这话一出,堂中的仆从侍女无不为之侧目,若不是谭妃治家严明,高炎定积威尤甚,早就交头议论开了。   谭妃一听就要命绿蜡清场,却被高炎定拦了下来,他道:“大嫂,我行得端坐得正。当年兄长横死,我承袭爵位,父亲和他的遗志,我始终不敢忘。后来因我治理云州有功,震慑戎黎保我朝北地稳固,天子又加封我为镇北王。这爵位、名分,来路之正,我高炎定不怕他人非议。”   他的话掷地有声,仿佛一声钟磬,将各种歪曲阴暗的猜疑瞬间粉碎了个干净。   谭妃似被说动,却不想玉鞍突然跪倒在她面前,双手平举呈上一物,眼睛却怒视高炎定,质问道:“既然您这般信誓旦旦,那这物件作何解释?”   谭妃一愣,瞳孔蓦然睁大。   连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高炎定都不禁眉宇微拧。   那是一枚翡翠玉扳指,通体无杂质,碧透翠绿,只是上头沾了些陈年老垢,使得它鲜明欲滴的外观略显陈旧,有些美中不足。   谭妃拿起细看,发现确实颇为眼熟,她犹疑地去看小叔,心底有了个猜测。   玉鞍道:“这枚扳指您不会不认识吧?”   高炎定冷笑,“当然认识,这是当年我初学射箭,老王爷给我的翡翠玉扳指。”   “好!好!好!”玉鞍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意勃发,“您敢承认就好。这翡翠扳指原是个古董老物件,是老王爷的心爱之物,到了您手上也是爱若珍宝,常年佩戴。”   说到此处,玉鞍的目光从高炎定现下戴着的墨玉扳指上转向谭妃,“镇北王的扳指究竟是何时遗失的?为何又到了末将手中?”   谭妃思索了片刻,仍不解其意,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玉鞍道:“王妃,您难道看不出来么?这枚扳指上的污垢就是您夫君临死前流的血!”   “什么!”谭妃大惊失色,差点把翡翠扳指摔了个粉碎。   她双掌合拢,将扳指紧紧握在手中,浑身颤抖,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玉鞍眼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四年前王爷于春猎中惨遭杀害根本不是戎黎人所为,而是你——高炎定!是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为了权利和爵位,不顾血缘天理,残害手足!”   “这枚翡翠扳指就是证据!当日你杀害自己兄长时,遗落在了山坳中。而我侥幸未死,趁你离开后拿走了这唯一的证物!”   为了进一步揭穿高炎定的真面目,玉鞍解开衣衫露出上半身。   只见箭伤、刀伤、鞭痕以及各种刑具落下的新旧伤疤纵横交错地遍布于前胸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看痕迹还都是这些年留下的。   谭妃惊得捂住了嘴,为眼前所见感到震撼。   “这厮为了蒙骗世人,几日后又带着人装作搜救王爷的样子回到了山坳,因不见我的尸体,便知晓我还活着。这些年来,我东躲西藏,几次差点死在他的人手里,不仅如此,还被严刑拷打,要我反水。”   “我玉鞍出身卑微,得王爷赏识才有了一番作为。今日我便以死明志,要世人都知晓你高炎定究竟是何等卑劣伪善之人!”说罢,玉鞍突然大吼一声,“王爷,您的恩德,末将来世做牛做马才能回报!”   “玉鞍!”高炎定见他生了死志,正要阻止他,然而对方果断从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咬舌自尽了。***明景宸在干草上趴了许久,面无血色,眼皮沉重得随时能昏睡过去。   背脊上火烧火燎的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湿漉漉黏糊糊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附着在衣物上,从温热慢慢冷却,代表着他生命正在缓慢流逝。   他动了动手指,却只能碰到小女孩的脚,涣涣立刻低下头,用哭花了的脸贴了贴明景宸的手,眼泪滚烫。   昨夜他替涣涣挡住了那些亮珠爆炸带来的伤害,背部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本想拼着余力带涣涣冲出人群回到对岸找高炎定,结果人群踩踏、火势冲天,一系列惊变最终堵死了他的退路。   不仅没能救出涣涣,还搭上了自个儿,被纵火的贼人一同劫持了塞进拉夜香的推车里,蒙混出了安宛城。   这伙人在城外还有接应,他们碰头后迅速带着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距离安宛有半日路程的一处临时落脚点。   落脚点在山里的一处洞穴内,周遭没有住户,又因还未开春,就更加鲜有人烟了。   如今这伙人在如何处置自己和涣涣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正在洞口议论。   他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发现除开知晓了幕后指使他们的人来自帝京,别的全是无意义的废话。   明景宸苦笑,这回真是被高炎定害惨了,他的政敌要对付他,自己做什么要凑上去送人头。   他这样想着,又动了动手指,蹭上涣涣柔嫩的小脸,用虚弱的气音温柔地哄她,“别害怕,我们是在和你叔叔那个大坏蛋玩游戏,比赛谁最聪明、最勇敢、最先找到对方。”   涣涣呜咽了一声,露出懵懂的神情。   “我和你有两个,你叔叔只有一个,二比一大,我们一定能赢。”   涣涣伸出小手,一只手比一,一只手比二,比划了半天,才眉开眼笑。   明景宸努力抬高手,摸了下她散乱的小鬏鬏,然后说道:“首先,我们要先想办法消灭外面的坏人。涣涣有什么好主意么?”   小女孩歪着脑袋苦思了半天,摇了摇头。   明景宸道:“那这个我们先放一放,涣涣能帮我先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吗?”   虽然现在他只剩一口气吊着,但从他醒后就总能听到洞口深处有几道微弱的兽鸣。   明景宸敢让涣涣一个人去探寻,不过是笃定了那伙人在占据这处洞穴前一定已经驱赶走了猛兽,不会再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况且以他自己的秉性为人,不会甘愿在此坐以待毙,让别人来掌控自己的生死。   想要活命必须靠自己。   而今他的状况,如果涣涣是个仅会哭闹喊疼的幼童,那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   她必须要立刻长大,成为半个大人,成为他的臂助。   涣涣望着乌漆嘛黑的洞穴深处,小脸皱成一团,虽然很害怕,但她仍按明景宸说的,慢慢朝里走去。   等她小小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噬,明景宸闭上了眼,耳中涣涣的步履声小而凌乱,他嘴角含着一丝微笑,觉得这女娃娃和兕奴小时候颇为相似。   胆小又倔强。 第20章 大猫猞猁   涣涣去了好一会儿,久到明景宸差点经不住寒冷、困倦昏睡了过去。   几声奶猫似的呻吟将睡意驱逐,明景宸一睁眼就看到三只巴掌大的猞猁幼崽。   它们被涣涣兜在衣裳里,因为饥饿,声音弱小无力,一点不见猞猁称王称霸的威风劲儿。   明景宸赞许道:“是三只猫儿呢,真可爱。”   涣涣顶着哭花的小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明景宸:“它们叫得多可怜哪,一定是饿了,想娘亲了。”   “它们的娘亲在哪里呢?”   涣涣立刻环顾洞穴各个角落,没有猫咪妈妈的踪迹,为此她撅起了嘴,真心实意地为这三只小猫崽担忧。   明景宸继续循循善诱,“也许它们的娘亲迷路了。”   面对小女孩祈求他想想办法的眼神,明景宸笑道:“我们把猫儿放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它们的娘亲一听到孩子的声音,就会立刻找到回家的路了。”   涣涣想到每次自己一喊娘亲,娘亲总会立马出现,还会和自己亲亲抱抱、做游戏,便觉得婶婶说得有道理。   她跑到洞口边悄悄探头观察,那些抓他们的坏人正坐在洞口附近的篝火边说话,她捂着噗通乱跳的小胸膛将三只小猫崽儿藏在了枯草堆里。   然后她哒哒跑回明景宸身边,蜷缩成一团和他相依相偎。   婶婶身上好冷哦,涣涣和他贴贴就暖暖了。   明景宸感受到小女孩充满奶香味的身体靠过来,小小、软软的一团,心底仿佛有一汩溪流缓慢流淌,他闭上眼,继续养精蓄锐,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等明景宸再睁眼的时候,洞内的光线似乎亮堂了些许,他估摸着此时应该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稍稍抬了下胳膊,除了有些僵麻,比先前好了许多,脊背上的伤口结了层血痂,有种紧绷的不适感,但总的来说,身上有了几分力道,头脑也算得上清明,还有放手一搏的余地。   就在明景宸快速估量自己的身体状态并为接下去的自救做设想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到洞口有脚步声逼近,进来的有三个人,还有四个守在外面没有动。   从昨夜到现在,对方一直只有七个人,明景宸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有别的人手藏在暗处,可光是要对付这七个,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走进来的三个人都一身黑衣蒙面的装扮,他们办事很谨慎老道,即便现下,面对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一个五岁稚儿,他们也没有要露出真面目的打算。   其中一个瘦高身材的黑衣人上前踢了一脚明景宸,见人没反应,就硬拽住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明景宸装成疼醒的样子,还发出两声呜咽,微睁的眸子里全是恐惧和抵触。   凌乱的发丝被撩开,下巴被人捏住。   余光里的这只手上,还有未洗净的血迹,长长的指甲里藏着深色的泥垢,扑鼻一股土腥味,让人作呕。   这人下,流地用粗糙的拇指一下又一下地蹭着明景宸的脸,目光粘稠恶心,带着明目张胆的色,欲。   “啧啧,昨夜没来得及细瞧,现在一看这女人果然长得标志,难怪勾得镇北王连美妾都不要了。”   “老寥,这个时候发,情,会误事。”   然而这个叫老廖的贼人显然没把同伙的警告听进去,两只眼睛在明景宸描了花钿的脸上留恋还不够,又放肆地往颈项、胸口、腰肢上徘徊。   他喉结鼓动,不断吞咽口水,最后兽性大发地去拉扯明景宸的腰封,“老子不管,大老远地跑来北地,脑袋提在裤腰上讨生活,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反正这女人横竖都得死,死之前不如让老子快活快活,享一把镇北王的艳福。”   明景宸故意装出想反抗又无力反击的模样迷惑他们,老廖的话让他明白,这伙人是不打算留下自己这个活口了。   毕竟一个“重伤的弱女子”,带着太碍事了。   “老廖!别乱来!”其余两人一个想制止,一个围观看戏。   老廖挥开同伙的手,放下狠话,“别扰了老子兴致!老子不是太监,放着这么个大美人在身边,会没有反应!”他撇了对方脐下三寸的位置,促狭道:“我说老兄,你不会那儿不行吧?”   他边说边探进明景宸的衣襟里乱摸,越摸索越疑惑,“怎么这么平?”   还未等他想出个头绪来,就感到心口一痛,老廖瞳孔圆张,连声痛呼都没出口就没了。   身后的两人见他站着许久未动, 刚有些起疑,就看老廖和那女子一起歪倒在地上,那女子吓得惨叫连连,花容失色。   “怎么回事!”两人冲过去刚想扶起老廖,忽然眼前一黑,被扬起的尘土迷住了眼睛。   不过一个眨眼,冲在最前的那一个就被一把利器刺穿了双目,另一个被四枚精巧的发饰击中百会、太阳、气海、会阴四处,顷刻倒地不起,丧失了战力。   明景宸一把推开老廖的尸体,用沾了血的簪子果断给这两人心口补上两下,等人彻底没了生息,才将吓得瑟瑟发抖的涣涣抱在怀里。   “别怕,是坏人死了,你那坏蛋叔叔太没用,这么半天了还没找到我们,他铁定要输,还不知躲在哪儿哭鼻子呢。等我们找到他,涣涣要怎么奚落他?”   涣涣仰起苍白的小脸蛋,伸出一根手指在自个儿脸颊上划了三下,小奶音还打着颤,“羞羞羞!”   明景宸赞同地点头,道:“闭上眼,抱紧我,我们马上出去找那个不知羞的坏蛋。”   涣涣无条件相信他,连忙圈住他脖子,小脸依偎在他胸口。   明景宸却没有马上出去,有风灌进来,让洞内窒闷的气流产生了少许波动。   风声隆隆,掺杂里野兽的嘶吼、皮肉被利爪撕裂的声音、以及人恐惧的怒吼。   他闻到了一股更为浓郁的血腥气。   很快,洞口传来两道有别于人类走路的脚步声,很轻微,除了枯草被践踏出嘻索的响动,几不可闻。   那股血腥伴着野兽的腥臭味悄然逼近。   两道四肢修长、身形粗壮的野兽身影被外头的光线无限拉长,投在阴暗的岩壁上,仿佛远古妖魔,狰狞扭曲。   明景宸不为所动,连呼吸都分毫未乱。   涣涣趴在他胸口乖觉地闭着眼,对此一无所知。   很快,两只浑身被黑色斑点覆盖,足有三四尺长的成年猞猁进入了视野。   它们体型一大一小,其中一只雌兽身上还带着被刀剑所伤的痕迹。   这两只猞猁像巨型花猫,耳朵尖上生有一簇黑色的绒毛,兽瞳冰冷,獠牙和爪子上都沾着大量的血液,随着走动,在地上拖行出八道深色的痕迹。   明景宸露出冷笑,果然不出所料,那伙杂碎仓促间没能杀死洞窟里的雌猞猁,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赶走便无事了,殊不知洞内还有三只崽儿,雌猞猁非但自己回来了,还带了只更为强健凶猛的伴儿。   想来外头的四个人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也是一开始他设想好的结果。   雌猞猁走到一旁半卧下,将口中叼着的三只幼崽放下,圈在自己身下。   看来它打算将剩余的入侵者交给伴侣去对付。 第21章 山野逃亡   雄猞猁亮出尖牙利爪,发出比猫低沉沙哑的吼叫,身躯前倾,一副蓄势待发的阵仗。   此时明景宸不退反进,朝前走了几步,雄猞猁被他的挑衅刺激到,就要奋力一扑用爪牙将之咽喉咬断,却不想竖起的耳朵尖里捕捉道几声怪异的嘶吼。   明景宸曾和江湖异人学过兽语,粗通驯兽之道,当下虽不能立刻驯服这两猛兽,但短暂地迷惑住它们不成问题。   果然雄猞猁原本绷成弓弦的身躯放松下来,在原地像只没头苍蝇一般迷惘地打着转,而战圈外的雌猞猁兽瞳涣散,发出一声又一声不安的低吼。   就是现在,明景宸脚下发力,用花了一整夜才积攒下来的力量朝洞口发足狂奔。   他轻身功夫了得,虽状态欠佳,却也好似一只山间的蝴蝶,轻飘飘地扬起华丽裙摆,飞速远遁。   身后烈风阵阵,猛兽被戏耍后的怒吼震得山间积雪婆娑抖落。   两只猞猁顾不上幼崽,先后从洞穴里跃出,灵活地在山林间跳跃追捕猎物。   它们生来就是这片猎场的霸主,厚实的积雪非但阻挡不了它们的步伐,反而如有臂助,不断拉进与明景宸的距离。   力量流逝得飞快,明景宸的身体自从伤了心脉后,就像一个筛子,无法负荷打斗、奔跑所需的体力。   一旦逼近临界点,心口就像扎了千万根针一样,痛不欲生。   此时,他一边小心躲避身后两只猞猁的袭击,一边辨别崎岖的山道,还要顾及怀里的孩子,可谓一心多用,很快视野开始模糊,心口剧痛,脑袋嗡鸣,已然是强弩之末。   每当猞猁撕咬着扑上来,他躲避的同时,不断用兽语继续控制它们,可野外广阔,让他本就力竭的声音更加微弱,效果为此大打折扣。   突然,一阵腥风猛地扑来,明景宸极力躲避,臂膀处还是被利爪连皮带肉地抓到了,衣袖也被连根撕碎,露出一截白晃晃的手臂来。   明景宸奋力在林间躲闪,奈何猞猁矫健、机敏,实在难以摆脱。   漫长的追逐战让他重伤的身体越发沉重,跳跃飞奔的步伐逐渐凌乱。   最终眼前一黑,他从树梢上跌落,带着怀里的小女孩沿着倾斜的地面滚落,最终栽下了山崖。   他护着涣涣被崖下的灌木、乱石弄得遍体鳞伤,背后的痂在撞击中再度裂开,血浸透了布料,又因极低的气候迅速结成冰。   而今就连向来自负的明景宸都对接下去要面对的境况感到悲观。   如果继续滚下去,等待他俩的只有粉身碎骨这个结局。   他试着徒手去攀扯那些凸起的嶙峋大石,然而上头被冰雪覆盖,湿滑冰冷,非但抓不住,手与之摩擦后变得鲜血淋漓,指骨险先断裂。   山崖顶端逐渐消失在眼中,滚落的速度愈发得快,就在他即将认栽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他俩被一棵粗壮树冠托住,缓解了下坠的力道。   最后,明景宸又从上头滚落下来,摔在了山道旁的雪堆里。   到此,他仅剩的一点力气都被这条亡命之路压榨干净,明明天是晴好的,他却觉得是昏暗的,血流进了眼眶里,他合上双眼,彻底人事不知了。***在明景宸和涣涣九死一生的时候,高炎定同样也在面临危局。   玉鞍当众自尽,他的尸身还未凉透,金鼓红着一双眼冲了进来,向高炎定禀报道:“吴、姜两位将军正在王府前求见。”   高炎定厉目一凛,就连谭妃都被这个消息惊到了。   只因吴、姜二人是她丈夫高炎平身前的得力干将,向来忠心耿耿。   他们也都是铁骨铮铮、战功显赫的大将,在高炎平死后,因能力出众仍得高炎定看重。   只是两人都有些认死理,觉得忠臣不侍二主,始终无法像对高炎平一样来待高炎定。   高炎定也不勉强,人各有志,他手下能人辈出,并不缺他们两个,便只命他们继续做好本职就罢了。   他二人现下在这个时候突然上门,高炎定视线落在玉鞍的尸身上,若有所思。   金鼓急道:“王爷,两位将军坐于马上,持刀挎枪,来势汹汹。小人请他们入内等候,他俩当场拒绝了。”   “他们不愿进王府?为何?”   金鼓为难道:“他二人说怕进来了也同玉鞍一个下场。”   “放肆!”高炎定怒不可遏,知道这是玉鞍用自个儿的死给他挖了个坑,要自己在兄长高炎平的旧部面前百口莫辩。   想必早在玉鞍上门之前就已经偷偷联络上了他们,约定要是自己许久未出王府,就是他高炎定做贼心虚,打算杀人灭口。   吴、姜两人心直口快,武将的直肠子和一根筋在他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旦他们认定了自己是为了王爵和权势谋害兄长的小人,那么云州和北地的军政势力必将出现分裂和哗变。   若不制止,他高炎定这些年来的努力将随着北地的分崩离析一同付诸东流。   他闭了眼复又睁开,眸中闪着坚毅的冷光,他对谭妃道:“王府内的事就交给大嫂了,我出去看看。”   说罢就让人抬了玉鞍的尸首一同来到了府门前。   一看,才知金鼓的话已经说得相当委婉,吴、姜两个遇事冲动的莽汉此时披坚执锐,胯下战马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他俩身后还跟着百来号兵丁,在长街上一溜儿排开,不可谓不壮观。   玉鞍的尸身一抬出来,两人就目眦欲裂地怒视高炎定,手中武器已跃跃欲试,看眼就要当街给镇北王合力一击,就被高炎定呵斥道:“住手!你俩这是何故?军规有命,无令不得私自带兵入城,两位将军是要谋反么?”   【作者有话说】   明景宸身上的debuff逐渐叠满(:3[▓▓▓▓▓▓▓▓▓] 第22章 王者气魄   吴世勇道:“我俩今日不是谋反,而是要为旧主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高炎定迈步上前,丝毫不惧面前这些人杀气腾腾的怒容与武器的锋锐,如同闲庭信步,自有一番临危不乱的镇定与气魄,“将军要为我兄长报仇,就该等开春后与我去战场上杀戎黎人,而今枉顾军纪,带兵入城,惊扰百姓,是何道理?”   姜胥道:“老吴,别和他废话,看来玉鞍说得没错,就是高炎定这个王八害死了王爷,而今小郡主被人劫持了去,定也是他干的好事。还在犹豫什么?现下他无兵无将,趁此机会杀了他为王爷报仇!”   说着提刀就砍,结果眼前一花,一条马鞭迎面打在他脸上,他痛叫出声,又觉身体一歪,跟着胯下马匹一同侧翻在地。   高炎定一脚踏在姜胥胸前,不让他起身,居高临下地对他道:“一鞭子就吃不住了,枉你带兵多年。”   他眸光渐利,一一落在这些人脸上,“怎么?听风就是雨,光凭一个失踪四年之人的只言片语,你们就要举兵哗变?军纪何在?理智何在?是非好坏何在?”   高炎定比谁都清楚,对付这帮武夫兵,蛋,子,就要直白坦率,若是他遇事第一时间想的是把玉鞍的尸身藏起来,一味狡辩,才是大错特错。   “你们就没有好好想一想?玉鞍这四年去了哪里,为何要等城内出了事,小郡主又失踪的时候出现,还堂而皇之地先找到你们,再跑到王府里来。如果真要报仇,为何不密谋行事?如此岂不更有胜算?”   姜胥忍痛怒道:“你以为玉鞍和我等都是你这种只会阴谋诡计的小人?我们不屑于背地里谋划,要做就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身败名裂,身首异处!”   这话甚是大逆不道,姜胥已然把身家性命全豁出去了,今日若得不到一个结果,他便只能到战死为止。   吴世勇也道:“你问玉鞍这些年去了哪里?答案你自己清楚!”   姜胥大吼道:“老吴!别管我!快下令叫兄弟们一起诛杀这贼子!”   吴世勇在马上舞了道枪花,长枪直指高炎定,大喝一声:“将士们杀啊!今日我等要为旧主鸣冤雪恨!”   “杀——杀——杀——”   三声怒喝,震耳欲聋。所谓哀兵必胜,便是如此了。   吴世勇策马上前,迎头就是一枪直捣黄龙,没想到枪尖离高炎定鼻尖少许,就被马鞭缠住再无法寸进。   只见高炎定身形一晃,整杆枪被他夺了不说,吴世勇也被撂翻在地,和姜胥叠罗汉似的跌做一团,然后被自个儿的枪反制住。   不过须臾之间,敌方首脑就被高炎定一人两三招之内制服了。   先前还气势如虹的兵丁立马偃旗息鼓,被震慑得下意识退后。   这便是镇北王的威势和勇武,他不过是让这帮被人利用的将士快速回忆起来罢了。   就在此时,原先被调入坊市里救援的亲兵赶了过来,在数量和气势上占了上风,让这帮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姜胥的暴脾气再次发作,他不顾明晃晃的枪头威胁,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杀了我俩就能当无事发生,我和老吴进城前已经派人通知了王爷旧部,你的恶行如今已众人皆知。你兵再多,威势再胜,你能逃得掉千夫所指和军心动摇么?”   高炎定收枪竖在身侧,俊逸若神,凛然道:“本王俯仰无愧天地,不屑于手足相残、阴谋暗算,本王自会想办法证明清白。不过,现下还容不得你们如此放肆。来人,押下去!”   吴、姜二人以及他们带来的军士全被带走,黑压压的长街上为此一空,显得有些寂寥。   金鼓担忧道:“王爷,军营若都哗变,该如何是好?”   军队哗变是大事,一个处理不好,闹出大乱子,传到帝京,定会被天授帝问罪。   到时候不论兄弟相残的传闻是否属实,天授帝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一举打压王爷。   甚至还会借此削藩。   他一定会这样做。   金鼓万分笃定,因为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作为高炎定的心腹亲随却心知肚明,王爷能受封镇北王,统领北地军政大权,一定程度上是王爷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加上多番操作后逼迫天授帝做出的妥协。   这些年来远在帝京的天子心里有多恨、多忌惮这位亲封的镇北王,可想而知。   高炎定哂笑道:“便让他们闹,不闹一闹,怎么让本王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他将长枪和马鞭递给金鼓,转身朝王府里走去,他健步如飞,边走边道:“北地看似太平,实则暗涌不断,只有除旧布新,将北地彻底扭成一股绳,打造成铁桶一般,如此才好将来图谋大事。”   他兄长高炎平的旧部人数众多,如果一味放任,像今日这样的事便会屡见不鲜。   而今有人利用这事打算阴自己一把,那他干脆趁此时机将旧部彻底筛选一遍,顺带收拾那些蛇鼠两端、浑水摸鱼的,剔除脓疮,将剩余能用的人马与自己的亲兵彻底整合,方能厉兵秣马,以图将来。   早前念着兄长,不好对他的旧部太过,以免失尽人心,而今时隔四年,也该动一动了,不然某些人会始终看不清这北地的主人究竟是谁! 第23章 赌咒发誓   高炎定回到前堂时,一干仆妇家丁都已被遣散,谭妃一人独坐在那儿正出神。   见他往返,她用帕子拭干净眼角,站起来问:“吴、姜二位将军如何了?”   心知她这是担忧自己用他二人泄愤令其性命不保,高炎定便道:“大嫂放心,我只暂且收押了他们,等外头的局势稳定,自会放他二人回去。”   谭妃不安地追问:“你真的会放了他们?”她在里头都知道了,吴、姜俩人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高炎定言行放肆,还违抗军纪,企图兵变。   此类种种,不是几十杖军棍就能消弭得了的,她不信高炎定会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们。   高炎定苦笑道:“大嫂难道也在怀疑我谋害兄长?”   谭妃脸色刷白,她想辩解又不知如何解释,到最后只能凄苦地望着他滚下两行热泪。   “我明白了……”高炎定似乎深受打击,他嘴唇略有些颤动,血色全无,良久才继续道,“大嫂的顾虑我能理解。可是……我与兄长自小情同手足,我高炎定向来行事坦荡,从不屑于表面一套,背后耍阴招的小人行径。再说,一个人能阳奉阴违一时,难道还能演二十多年兄友弟恭的戏码么?我能瞒得了云州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眼睛么?兄长的为人能力大嫂应当再了解不过,我如果口蜜腹剑,暗地里害他,他难道事先就不曾察觉到么?”   高炎定字字赤诚,说到最后也饱含热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高炎定即便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也从未哭过,而今因为家人的不信任,不禁潸然泪下,谭妃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又怎能不为此动容。   然而有些话她还是要问上一问,只有问了她才能暂时心安。   “炎定,你真的能保证,你哥和涣涣的事,都不是你所为?”   谭妃话音刚落,就见高炎定转身面朝堂外青天单膝下跪,他竖起三指,严肃又坚定地发下毒誓,“我高炎定,若曾谋害过兄长高炎平、侄女涣涣,就叫我万箭穿心、五马分尸而死!死后永堕阿鼻,万世不……”   谭妃连忙制止他,泣道:“别说了!别说了!是大嫂不好,不该怀疑你!”   高炎定道:“近日种种,定是有人暗中算计我镇北王府,要我们内部分化残杀,其心可诛。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信任彼此,不可因为这些阴诡伎俩而自乱阵脚、胡乱猜忌。大嫂放心,我堵上一切也定会救出涣涣,她是兄长唯一的血脉,是您的骨肉至亲,也是我的身家性命,我待涣涣的心意,与您没有什么不同。”   谭妃泣不成声,疑虑全消,“炎定,涣涣和婳若就拜托你了。若你兄长旧部那边……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会配合你。”   谭妃这番话便是高炎定现下最需要、最想听到的,他朝她郑重一礼,“大嫂深明大义,炎定定不负您的信任和心意,竭尽所能,力挽狂澜。”   发下毒誓、做出承诺的高炎定立刻马不停蹄地亲自带兵去搜查明景宸和侄女的下落,他一走,原先还在观望的各大军营,果然先后有人骚动闹事。   谭妃为了让小叔暂无后顾之忧,果然如她所言挺身而出,亲自去军营见了闹事的将士旧部,力保小叔清白。   虽废了不少时间、精力,但总算没有引起更大的暴乱,让事态短时间内得到了有效控制。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平静,若涣涣真有个三长两短,高炎定又无力自证,那么后续这些旧部的逆反和猜疑将会以成倍之势爆发,到那时即便高炎定有三头六臂,想要镇压也需付出巨大的代价。***明景宸是被颠醒的,这让他不禁想起之前在谭家马车上醒来的糟糕经历。   他睁眼一看,发现情况比当初还要一言难尽。   一顶四面漏风、破旧肮脏得看不出颜色质地的车篷子草草地横在上方。   周遭和自己挤挤挨挨着的是十来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妇女、幼童,每个人脸上都长着一双空洞麻木又浑浊的眼睛,蜷缩着身体不说话。   明景宸自己浑身都是伤,滚落山崖时又断了条胳膊,而今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碰一碰就疼得厉害。   然而他顾不上许多,急着找寻涣涣的身影。   还好还好,他无比庆幸,小丫头正窝在角落里呼呼大睡,因为衣服头发脏乱得不成样子,导致他差点没认出来。   明景宸单手将她抱过来,摸了摸额头和小手,发现没有生病的迹象,身上脸上除了些擦痕淤青,没有别的伤口,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涣涣感到热源,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发现是婶婶,立马笑得露出几颗米粒般大的小白牙,还亲密地朝他颈项里贴。   真是个粘人的小蜜罐子,明景宸无奈地想,手在小女孩背后拍了拍,还哼了半首南地小调哄她睡觉。   车里除了他的哼唱声,静谧无声,只有外头车轴咕噜噜的转动声和呼啸的风声伴着清新婉转的调子合成一曲别样的新歌。   唱到后来,明景宸突然有点记不得了,见涣涣睡了就想停下,却闻车内有人开始低低啜泣,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十来个人都纷纷哭了起来。   她们哭得很小声,连向来情绪收放大开大合的小孩子都哭得像奶猫儿叫。她们哭得悲伤却又隐忍克制,反而让人更不好受。   “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把你们扔在野外喂北地的豺狼!”车外一道粗鲁的男声炸雷般响起,这些哭泣的妇女幼童便把头埋在膝盖里,不让声音传出去,明景宸只能看到她们一耸一耸的肩膀和乌糟糟凌乱的发顶。   他悄悄和紧挨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话,从刚才到现在,这姑娘只红着眼睛默默淌眼泪,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这是哪里?”   姑娘看了他一眼,用带着南地口音的话回答:“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明景宸道:“你是南边来的?”   姑娘点点头,“车上除了你们母女,其余的人都是南边的。不过……”她略有些疑惑地打量明景宸,“你长得也像我们南边的姑娘,皮肤白又好看,你南地小调唱得也正宗。你去过我们南边儿吗?”   明景宸有些语塞,心底痛骂了高炎定那个死断袖祖宗十八代。   母女?去他、妈的母女!   “……我原本就是南地的人,而今流落北地……”   姑娘似被他的话触动,眼泪滚滚下落,哽咽道:“我们都是流落北地的南人……”   明景宸挤出两滴猫泪,装模作样地擦眼角,“我和我女儿被山匪追杀,不甚跌落山崖,醒来就到了这儿,是你们救了我俩?”   姑娘道:“你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哪里有余力救助他人,是人牙子救了你们。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都是被从南地拐卖来的,听说北地富庶,官爷商贾都富得流油,你们进了这车队,注定和我们一个命运。好一点能进个大户人家做个侍女奴仆,坏一点被卖进勾栏妓院,叫天不应叫地无门,那才是一辈子完了。” 第24章 旧部参将   一旦开了个头便打开了话匣子,明景宸听她说了一通,才得知,去岁南地几个州府在夏季遭遇了洪灾,良田房屋被大水冲毁,到了冬季,又遇到罕见大雪,江河冰封,人畜冻弊,新盖的屋宇被积雪压垮,无数人流离失所……   导致百姓卖儿鬻女,浪迹乞食。   明景宸心潮跌宕,想问她朝廷就没想办法赈灾安顿百姓么?可转念一想,这些妇孺恐怕连字都不识,更遑论知道朝廷政令了,问也是白问。   明景宸将车帘子揭开一条缝,偷偷朝外打量,前后都有和自己坐的这辆差不多的骡车,约莫有六七架,被十六七个精悍的男人看管护送着,沿着山道一直向前行进。   这路有些眼熟,看着和早前去安宛的颇为相似。   明景宸观察了许久才确定,这伙人牙子确实是要往安宛城去。   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下倒为自己省了不少事。   他现下强弩之末,和涣涣光凭四条腿想要回到安宛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伙人牙子来的刚刚好,自己便借他们的车队回到安宛再做打算罢。   因为骡车上都是妇孺,每天只有很少的水和干粮,导致她们压根没力气反抗逃跑。   人牙子便连绳子都省了,压根没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孩子放在眼里。   因为人数众多,车队行进得很缓慢,原本半日的路程走到天黑都还没见到安宛城的影子。   看来今晚不得不跟着露宿野外了。   人牙子就地扎营,生了几堆篝火取暖,他们喝着烧酒,啃着肉干,说着荤话,与被困在骡车上只能靠半块馍馍充饥的妇孺一个天一个地。   到了夜晚温度骤降,虽已入春,但北地仍天寒地冻被冰雪覆盖。   那顶破篷子一点用都没有,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灌入衣缝儿里,冷得人直打颤。   明景宸如今也管不上男女大防了,和涣涣与其他妇孺挤做一团,互相挨着取暖。   夜越来越深,明景宸觉浅,好不容易在隆隆风声里睡着,就被数十声错落的马嘶惊醒了。   他一个激灵,撩开布帘子朝外偷看,只见一队兵马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映在这群人的盔甲上,泛着比隆冬的月色还要森冷的光。   这些军士没打旗帜,不过能出现在安宛城郊外,显然是隶属高炎定的云州兵。   明景宸心下一喜,突然觉得高炎定这人总算靠谱了一回。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压根不能对那厮抱有什么期待,这伙兵卒根本不是出来找自己和涣涣下落的。   他骂的不无道理,因为高炎定此时正在那处纵火贼子的临时落脚点,和满地尸骸以及两只猞猁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自己要找的人已经神通广大地抵达了安宛城附近。   白日里凶神恶煞的人牙子,一个个变得比鹌鹑还要谨小慎微,匍匐在地上,任凭为首的武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他们吆五喝六。   涣涣被吵醒,见婶婶趴在车帘边看热闹,便钻进他怀里,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张望。   外头火把烧得很旺,亮堂堂的宛如白昼,涣涣一眼看清了骑在大马上、帽子顶缀着红缨的男人脸庞。   她轻轻“呀”了一声,明景宸低头问她:“怎么了?这人涣涣认识?”   她皱着小眉头想了会儿,重重地点了下头,软软地说:“是田伯伯。”   能让小郡主一眼认出来的,想来是经常出入王府的人,明景宸看他打扮,是个有些分量,品阶不算低的参将。   明景宸没有猜错,此人叫田梁河,原是高炎平的得力干将。高炎平死后,高炎定年节里会在王府中宴请将士武官,这人也在每年的受邀之列。   为了宽这帮惦念旧主的武将的心,高炎定总会在宴会上让绿蜡将侄女抱到主位上,代替她早逝的父亲接受下属的拜谒。   涣涣聪慧,记性极好,所以能认出田梁河来。   田梁河长着张圆脸,五官普通没什么记忆点,身材劲瘦,但嗓门很大,中气十足。   他道:“人贩子?南地来的?”   田梁河并不需要这伙人的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贩的货如何?”   为首的人牙子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将士单手提溜起来,扔在骡车前。   人牙子战战兢兢地撩开车帘子将里头坐着的十来个妇孺驱赶下来。   这些人很多衣不蔽体,缩手缩脚地站成一排,在寒风中像十来棵摆动的蒿草。   明景宸发现,那位田参将的视线直接掠过了十岁往上的女子和男童,总在四五岁上下的女童身上游荡。   可惜那一辆车上大多是十多岁的女子和男孩,唯一的女童身上还有残疾,田参将大摇其头,直接命令道:“下一辆。”   人牙子只好又接连将三四辆车上的人赶下来,让田参将品鉴。   明景宸攥紧车框,之前他认定他们不是高炎定派来寻找自己和涣涣的,只因为这帮人的言行举止不紧不慢,姿态闲散,根本没有身负要务的紧迫感。   可现下他们又在搜找女童,究竟要干什么?   照这个发展,若等他们看到这辆车,认出了涣涣,又会如何?   明景宸赌不起,他直觉上认为这伙人目的不纯,如果涣涣落到他们手上,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的直觉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由不得人不信。   明景宸把涣涣的头发扒拉得更加狂野,还从车篷子上蹭了一手污垢抹在她脸上、手上。   他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憋笑道:“只要不说话,就是你的坏蛋叔叔也绝对认不出你来。”   涣涣头脸像个煤球一样黑不溜秋,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以为这又是婶婶的新游戏,她便期待地望着外头的热闹,浑然不知害怕。   也许是上天保佑,田梁河在相看到第六辆车后,竟不再让明景宸所在的这一辆上的人下去。   他从前面那十来个人中挑了个四五岁大的女童,别的一句话未说,直接让属下扔了锭银子给人牙子。   那属下不顾孩子的哭喊直接粗鲁地将她抱上马背,挥鞭策马跟着大部队扬长而去。   尘土飞扬中,明景宸听着风里逐渐消散的孩子哭声,心头格外不安。***高炎定将两头猞猁捕杀后,将洞穴内外的贼人尸首一一查探了一遍。   洞外的人是被猞猁抓咬而死的,而洞内的三个就是人为弄死的了。   他捏着四枚头饰,认出是上元节那晚明景宸头上簪着的首饰。   洞里还有小孩的足迹。   那祸害和涣涣来过这里!   等亲卫来报说有所发现后,高炎定一行人跟着足迹和猞猁的爪印一路寻到了山崖边。   崖边草叶上有干透的血迹,以及一支花簪。   依旧是那晚明景宸佩戴在头上的。   高炎定眼中布满血丝,因为太过用力还把花簪给折断了,裂口处将他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   “找!下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炎定和亲卫绑了特制的绳索下到崖下,可绳索长度有限,没法直达崖底,下面黑洞洞一片,弥漫了雾气,实在看不清底下究竟是何光景。   无奈之下,高炎定只能先上去,派人回去取绳索,打算天亮后再下去一探究竟。   然而取绳索的人还未回来,先等到了鹞鹰。   高炎定吹了声口哨,那鹰便俯冲而下,如一道离弦的羽箭,最后稳稳地落在他的臂膀上。   解下鹰爪上的竹筒,将纸条取出,上头是一串不知所云的文字,需要知晓破解暗码才能翻译出正确的讯息。   高炎定面色一白,纸上说,不久前在护城河里头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女童尸体,四五岁年纪,疑似是小郡主。   他揉碎了纸条,任碎屑被卷到漆黑的崖下,高炎定愣怔地望着深渊,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沉思片刻后对亲卫们道:“你们继续留守此处,等天明后取来绳索就下到崖底查探,然后让鹞鹰速回安宛报我。”   交代完后,他果断下了山,连夜奔赴安宛城。   进城的时候,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他一进王府立刻奔向褚玉苑,隔着老远,就听到院墙里传出一道绵长的哭声。   那哭声惨痛悲愤,锥子一般扎入人的心坎,凄厉绝望到极致,仿佛每一声都咳着血混着泪。   【作者有话说】   敲碗求海星求评论(((((ヾ( o=^ェ)o ┏━┓ 第25章 入城发卖   他忽然不敢进去了,一向无所畏惧、勇冠三军的镇北王竟也生出胆怯的懦夫情结。   高炎定在院墙外整理了片刻心情,才拖着异常沉重的步伐迈入褚玉苑的门槛。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道哭声更加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带着身躯震颤不止。   谭妃抱着焦黑的尸身,不论谁来劝都不愿放手,整个人已然处于崩溃边缘。   高炎定只能出手点了她睡穴,对方怀抱一松,倒在侍女身上。   “你们照顾好娘娘,稍后传大夫进来为她诊断。”就怕悲痛过度,身体出个好歹。   绿蜡不敢违抗,应下后便和旁边几个侍女将谭妃扶进了内室。   高炎定将那团用锦缎包裹住的尸体抱起来,因为高温火烧,实际分量比正常的四五岁孩童轻了许多。   皮肤碳化,浑身上下连块好肉都没有,根本无法辨别真面目。   他走出褚玉苑,问跟随的亲卫,“仵作验过尸了?”   亲卫回禀道:“因顾及可能是小郡主……所以只粗略看了下,年龄性别都对得上。”   “光这些对得上又能说明什么?”高炎定很不认同,昨夜山里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侄女和那祸害一块儿摔下了山崖,如今在护城河里捞到这么具面目全非的女童尸体,他在冷静下来后便觉得十分可疑。   “女童身前可受过别的伤?比如高处坠落导致的骨折。”   亲卫回忆仵作的话,否定了这种可能。   “去护城河看看。”   他们在发现尸体的护城河周边转了一圈,附近就是街市和民居区。   高炎定道:“这两日孩童失踪、走丢的可有人来报案?”   “这……您是觉得有人移花接木?”   “有何不可?此时爆出小郡主亡故的消息,对我等不利,对敌人有利。如果你是贼寇,你也会这么做的。速速派人去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高炎定顷刻间下达了一连串命令,一边派人继续搜寻小郡主下落,一边去核查附近百姓家有无走失女童,还要调派自己的亲兵监视各大军营。   此时鹞鹰传来讯息,留守在山里的亲卫下到崖底没有找到尸体,却发现下面与一条山道相通,他们在山道附近找到了血迹和残损的衣衫布料。   高炎定将那片布料反复摩挲,心口一阵激荡。   这是明景宸逛灯会时所穿衣衫上的布料。   高炎定记得那晚在辉煌的灯火照耀下,那条流光溢彩的裙子在那祸害行走间是如何令人心旌摇曳的。他那时便想,今后万不可再让此人穿得如此招摇显摆出来祸害人,岂不见周边人流因为他更加堵塞拥挤了。   手上的布料没了原有的光彩,但因材质特殊,据说还是帝京现下时新的好东西,一匹难求,所以很容易辨认。   他们一定还活着!高炎定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这一点。崖下就是山道,那获救的几率就更大了。   想通后,高炎定成竹在胸,他对心腹道:“速回王府,着人立刻布置,就说小郡主遭贼人迫害不幸夭折了,府内要办丧事。”***车队在天亮后继续赶路,到巳时左右才抵达安宛城门口。   因为上元节的大火,全城戒严,没有镇北王的手令,只进不出,且凡事进城的都要接受严格的排查,路引等凭证一样都不能少。   人牙子这队人数众多,有车有牲畜,还大多是妇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做啥勾当的。   但不得不说,带了这么多人从南地千里迢迢赶来云州,没点门路恐怕连江都渡不过。   有钱能使鬼推磨,人牙子塞了钱又出示了信物就堂而皇之地顺利进了城。   随后他们熟门熟路地将车队赶到富豪商贾集中居住的一带,敲开几户人家的偏门,将二十来个年纪稍大的女子卖给了他们。   按照年龄,明景宸原本也在备选中,奈何他长得太好,人牙子没舍得让他去这些暴发户家里当粗使丫鬟。   骡车上稍微空了一些,不再那么挤挤挨挨,之前那个和明景宸说话的姑娘也被留在了刚才那户人家,她很高兴,觉得起码不用去勾栏里卖笑,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车队走走停停,开始进入那些门口挂着功名旗杆的豪门大族。   这回被挑走的都是七到十岁的女孩男孩,五官大多周正清秀。   没想到其中有个高门大户的管家格外偏爱年龄更小的幼童,挑走了几个孩子后目光又落在了涣涣身上。   幸亏涣涣小脸黑成碳,还当场表演了个眼歪嘴斜顺带发癫抽搐的新技能,惊得那管家直骂晦气玩意儿,再没多看一眼。   等人走后,人牙子半信半疑地想把涣涣拉下车来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刚捡到人的时候,分明不是这样的。   涣涣害怕,小嘴一撇就哭了起来,眼睛也不斜了,羊癫疯也好了。   明景宸大为头痛,小姑娘年纪太小,太容易穿帮。   结果就是人牙子总算想起绳索的妙用,将一大一小捆了个结实还用布条堵住了嘴,决定待会儿定要把这对母女分开发卖了才能解恨。   人牙子的捆绑技术比谭小姐和珠云好了不止一点点,明景宸断了条胳膊使不上力,努力了半天也没能解开。   这时风把车帘子吹开一角,外头熟悉气派的门庭映在他瞳孔里。   眼睛蓦地睁大,明景宸认出这里正是镇北王府。   只是今日门楣上挂着白纱,连站岗的亲卫和门房都一身缟素。   这是在搞白事?怎么会……   明景宸一个激灵,突然古怪地与同样好奇的涣涣四目相对。   这不会是给他俩办的丧事吧?高炎定究竟在搞什么?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见高炎定骑着骏马出行,一身素服,脸上面无表情,肃杀逼人。   【作者有话说】   本年度金番茄奖最佳女主角获得者——高涣涣 (oo) 第26章 从天而降   明景宸在车里拼命挣扎,还想把身子探出去吸引对方注意。   可还未实施就被机警的人牙子一鞭子抽在了车篷上,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破相了。   他气得咬牙切齿,深恨自己无用,他想博一把发出更大的响动,好让那个瞎了聋了的混蛋回头看自己一眼。   结果人牙子怕惹祸,着急忙慌将车队往旁边小路里赶,不敢去碍贵人的眼。   情急之中,明景宸让涣涣将自己怀里的小木剑用嘴叼出来扔向车窗外,然而小木剑掉在地上没能飞出多远,高炎定早就跑远,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   两人就这么凭白擦肩而过了,差点让明景宸气得心口痛当场发作。   人牙子带着车队绕过大半个安宛城,来到一片气氛静谧的所在。   这里的房屋都是二三层精致的小楼,挂着代表商户的牌匾招子。屋宇装饰各有不同,有的飞檐上挂着铃铛,有的楼阁廊上扎着彩绸、绢花。   如今青天白日,周遭不闻人声,鲜有人迹,不像做生意的地方。   只是空气中的脂粉味儿让明景宸的鼻子一阵发痒。   再看那些或附庸风雅或直白露骨的名字,明景宸已然知道他们究竟来到了何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中的那个青楼。   他们这是到了安宛城的风月场所一条街了。   白日里青楼歇业不做生意,就显得格外冷清。   人牙子将剩余的人一起赶下车集中在某家青楼的后院里,方便让附近几家妓院的老鸨、龟公跑来一块儿挑人。   脚上的绳子暂且被松开,明景宸和涣涣反剪着双手被分别推向两边。   按照年龄、性别、容貌、身材,他们被分作几堆,那些老鸨、龟公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不时上手摸一下脸蛋,捏一把胸脯腰肢,如同集市上相看牲口一般,确保看重的人相貌身段优越,没有先天残疾。   等看到明景宸,几个也算见过世面,手上都出过一两个花魁摇钱树的老鸨、龟公,都被他妆后的妖孽模样惊住了,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栽满了金叶子。   一老鸨就要上手去捏这张值钱的脸蛋,被明景宸厌恶地躲了过去。   人牙子见状一鞭子抽在他小腿肚上,怒骂道:“臭娘们!给爷老实点!”   另一个龟公趁机在他腰肢上摸了一把,只觉得触感柔韧劲瘦,一丝赘肉也无,像春日的柳条一般让人心神荡漾。   他搓了搓肥厚的手指,脸上的笑容油腻腻,带着淫,邪的意味,“这脸这身段,我敢打包票,她的初夜一定会让全云州的爷们疯狂争抢,不惜散尽千金。”   明景宸忍着腿上钻心的疼,记恨地多看了他一眼。   可他不知自己这暗藏杀机的瞪视在外人眼里是多么撩拨心弦,宛如一潭粼粼秋波让人沉迷不自知。   一人钳制住明景宸的下巴,指腹暧昧地从秾丽的五官上一一划过,令人作呕,“何止云州,凭这张脸,芳名传至帝京也不是不可能。摇钱树!这绝对是棵货真价实的摇钱树!”   明景宸企图挣开那只恶心的手,结果换来更变本加厉的揩油。   这群人将他团团围住,热切得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口肉来。   明景宸避无可避,只能不怀好意地斜睨着他们,掐着嗓子道:“我人就一个,该去谁家呢?”   他忽而想起一事,又道:“你们中有燕春阁的没有?”   几个老鸨、龟公面面相觑,寻死觅活宁死不入勾栏的他们见过不少,心如死灰任其摆布的也多的是,就是没见过还要挑花楼的。   “燕春阁算老几?在云州谁不知我莳花楼的姑娘色艺双绝,是花中翘楚。”   “燕春阁是南风馆,只有小倌,可不收女子。”……   众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数落燕春阁名不见经传,不配与她们这些大牌妓院相提并论,到最后互相攻讦,为了争抢摇钱树打起了嘴仗。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被绑了许久,明景宸小幅度动了下僵麻的肩膀,结果不小心扯到了断了的胳膊,立马痛得面无人色,但看到这伙人狗咬狗的戏码,他又觉得格外畅快。   明景宸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生个炉子都要抢着煽风点火的祸害。   他还觉得不过瘾,突然戏精附体,故意愁眉苦脸地望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小女孩道:“不管你们哪家独大,哪家姑娘更受追捧,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必须要和我女儿在一块儿。如果你们要拆散我们母女,我宁愿划花我的脸也不会从命的。”   “什么?你嫁过人!还生养过!”众人大惊失色,立刻质问人牙子,“怎么回事?她竟然不是黄花大闺女!”   明景宸:……本来就不是。   人牙子:“我也没说是啊,过去你们又不是没收过嫁过人的。”   “这能一样嘛!这样的品貌不是雏儿简直太可惜了。”   眼看这伙人开始一致对外想杀价,人牙子急眼了,便道:“谁说嫁过人就不值钱了?我进城后可听说了,镇北王最爱寡妇。你们睁大眼看看清楚,这脸这身段,又嫁过人,能是一般雏儿能比的吗?我敢打包票,要是镇北王见了她,还有那什么谈小姐说小姐的事?你们仔细想想,她若是被镇北王看中,这身价不就蹭蹭蹭地往上疯涨了么?”   明景宸:???   “想我入行以来,还没见过窑姐儿接客带着女儿的,不行不行。”   “说不定镇北王不仅喜欢寡妇,还喜欢带着拖油瓶的寡妇。”   “我看干脆溺死小的,至于大的,打一顿再饿上几天不怕她不服软,硬骨头我可见得多了,有的是对付她们的手段和力气。”   明景宸:……自己不过是因为担心人牙子真把他和涣涣分开发卖才说了这么一句戏言,至于集体发散出这么多想法么?   他可不能坐视这帮人对个小女孩下毒手。   他只能继续演下去,“你们能让我服软一时不能服软一世,总不见的和恩客做那档子事的时候你们也盯着我捆着我?你们若不依,我现在就一头碰死,谁都别想得到好处。”   莳花楼的老鸨见他性子烈,又实在舍不得这张脸,便道:“我答应了,你若乖乖听话当我莳花楼的花魁娘子,我便叫你们母女不分离。”买一送一也不算坏事,只要拿捏住了小的,还怕大的以后不安分?   心里的盘算打得噼啪响,老鸨怕被人截胡,连忙让身后的几个护院将明景宸与他的便宜女儿外加另几个看中的好苗子拽出人群,雷厉风行地与人牙子谈妥了价钱、签了契,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回到了自家花楼。   见他们要把涣涣单独带走,明景宸哭天抹泪道:“等等,给我点时间让我们母女俩说说话。”   老鸨不耐烦地说:“如今卖身契都签了,你最好放机灵点,你女儿在我手上,她的好坏可都看你表现。”说着将涣涣往他身上一推,“快点,至多半盏茶时间。”   明景宸泪眼婆娑,“妈妈,给我们松松绑罢,实在受不住了,孩子又小,别绑坏了。”   “你事怎么这么多?”犹疑爬上老鸨布满细纹的眼尾,让这张半老徐娘、风尘味浓郁的脸添了几分刻薄,“可别打鬼主意,莳花楼有的是整治不听话姑娘的法子,要是自作聪明,有你苦头吃。”   “我哪儿敢呢?”明景宸哽咽,像一枝沾了晨露的花,我见犹怜,“我只想抱抱她哄哄她,若不然,待会儿见不到我,她闹起来,你也烦心。”   老鸨打量这对母女,想到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她们孤儿寡母,弱不禁风,自家护院一只手就能撂倒,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   于是她便同意了给俩人解绑。   明景宸动了动酸痛的身子,然后一把搂住涣涣,嘴上心肝儿肉地哭喊,演得倒像那么回事。   趁着众人不注意,他悄悄对涣涣耳语道:“抱住我。”   小女孩立刻乖顺地搂紧他脖子。   断了的那只手虚虚地搭在她身上,他踉跄着站起来,用另一只手一边轻拍孩子的背,一边哼起了小调。   老鸨以为他是要哄孩子睡觉,警惕心在对方的哼唱里又放下了大半。   明景宸唱了一段,开始在原地来回慢慢走动,这也是寻常妇人哄孩子时的惯常表现,因此没有任何人阻拦他。   明景宸看似低眉顺眼,实则从被带入莳花楼后就一直在观察此地环境布局。   他们现在位于三楼的一间屋子里,出门就是一条走廊,贯通这一层所有房间。屋子临窗,为了防止楼里姑娘私逃,只能打开一道约莫三指宽的缝隙用来通风。   老鸨和六七个护院站成一排将门堵住,这些穿着短打的壮汉一个个膀大腰圆,持刀拿鞭,在一旁虎视眈眈。   明景宸慢慢踱到最侧边,像是光顾着哄孩子忘了看路,猛地一抬头看到眼前站了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后吓了一大跳。   在护院眼里,他像只受惊的鹿,想躲开,又因为裙摆太累赘被绊了一脚,眼看就要摔在自己身上。   那护院求之不得,随着那张动人心魄的脸越来越靠近,他不禁心旌摇曳,浑身的骨头都软化了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放在刀柄上的手被一只指尖带着冰雪冷意的手抚过,那护院下意识松开刀柄想抓住对方,然而那只手却意外的灵活,巧妙地躲开了他的禄山之爪。   只听耳畔一声铿锵刀鸣,刀刃反射的弧光刺得众人无法视物。   明景宸单手舞刀,大开大合,却不甚娴熟,他本身不擅长用刀,也就能唬唬外行人。   他将短刀舞出了长枪的虎虎生风,冷冽森寒的气势将他身上不适宜的柔弱、病态剥离,只剩下一杆比翠竹劲松还要挺拔清矍的身姿,如万军中取人首级的常胜将军,令人胆寒屈服。   老鸨惊呼,“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已经顾不上去想一个寡妇缘何会武,护院们只如同一群被赶着上架的鸭子扑腾着不堪一击的粗浅功夫,不过三两下,就都挂了彩。   老鸨又惊又怒,指着明景宸怀里的涣涣大叫道:“先抓小的!”   几个护院碍于他的短刀不敢近身,便用鞭子对着涣涣抽,更有那阴毒的,趁机绕到明景宸身后,专挑了背后伤处下手。   明景宸折腾了这么多天,伤势一拖再拖,早就是强弩之末,加上这些人里外配合,又阴损龌龊,让人难以招架。   继续缠斗下去并不明智,明景宸一不做二不休,在挨了一记后,借着转身的功夫一刀劈烂了窗棂。   他舞了个刀花震慑众人,随后不再恋战,跃上窗框,抱着涣涣果断跳了下去。   涣涣发出一声尖叫,小脸吓得煞白,然而明景宸嘴角上扬,在绵里带飒的春日料峭里笑得招摇明丽。   高炎定只觉得一道阴影当头罩下,有人从天而降,落在自己马背上冲他回眸一笑。   对方带着一身的波澜壮阔,跌入了他怀抱,撞进了他胸膛,搅弄了他人生,拨乱了他心湖……   【作者有话说】   为何明景宸对燕春阁耿耿于怀? 第27章 钟爱寡妇   明景宸没察觉高炎定的反常,他揉了把涣涣的鸡窝头,将黑不溜秋的小郡主展示给他看,“喏,你的侄女,打算怎么谢我?”   一大一小,跟逃荒来的难民没什么差别,若不是明景宸那双狡黠似妖的眼睛格外出众,就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把人丢在眼前,高炎定都不一定敢认。   因为无来由的心虚,高炎定撇开了目光,故作高冷地抬头去看莳花楼。   三层的高楼说跳就跳,如果自己没有碰巧打马经过,他俩会怎样?   高炎定不敢去想,他捏紧了马缰,眸光渐沉,说出口的话都带了兴师问罪的火药味,“怎么没摔死你?”   明景宸目光流转,虽然憔悴不堪,却有一股恣意风流,能撩拨人的心弦。乱发被吹开,露出沾了血污的前额,即便形容狼狈,可他似乎混不在意,眼中夺目的神采仿佛自己仍旧锦衣华服站在云端,高高俯瞰众生。   这是与生俱来刻入骨子里的高人一等。   高炎定注视着那点与肤色极为不称的污垢,心底似乎有只手不断地搔刮,实际上,他刚说完就后悔了,碍于面子又不知如何找补,着实没有闲暇顾及自己的异样。   身下的名驹与主人心意相通,在原地踏步,不断喷着响鼻。   明景宸伸手在马脖子上富有节拍地轻按了几下,又顺着鬃毛一下一下地梳挠,马儿低长地嘶鸣数声,须臾间温顺了不少,他斜觑高炎定,道:“多亏了这好马儿,我远远地就听到它的马嘶和蹄声,便知道是你来了。”   前面的话都被直接无视,脑海里只有那句“知道是你来了”反复回荡,高炎定忽然感到脸皮出奇的灼热,这温度烫不死人,却纠缠在血肉里,让人赧然、羞耻。   这祸害知道自己在楼下,所以毫不犹豫地往下跳,他这是信任我么?   他越想脸上的火烧得越旺,话都有些说不流畅,“别……别胡说……”   “嗯?”明景宸感到有些不对劲,狐疑地打量他,高炎定立刻倨傲地抬高下巴,对身后亲卫下令道:“抓人!给我严查究竟是谁枉顾云州的法令,给这群人大开方便之门,纵容他们走私人口,逼良为娼!”   莳花楼上鬼祟的人影听到这话,骇然地跌作一团,等想到要逃时,已然来不及了。   不出半个时辰,关于镇北王派兵捣了一干秦楼楚馆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茶馆酒肆议论纷纭,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到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当街拦了镇北王的马,哭诉莳花楼要强抢她入娼门,她宁死不从逃了出来,求镇北王替她做主。   镇北王一怒之下派兵查封了那一带的烟花柳巷,又见那寡妇美貌动人,便将她母女二人裹挟上马带回了王府。自此,再也没人见到过那对母女,想来是被镇北王金屋藏娇了。   如此一来,镇北王钟爱寡妇的传闻愈演愈烈,甚至还传到了帝京。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些离谱又香艳的传闻,明景宸并不知情。   他刚开始还能有力气和高炎定拌嘴,可还没等亲卫将妓院的人全部抓获,料峭的风一吹,他忽而眼前一黑,就晕倒在了对方怀里,给所有人来了个措手不及。***   “涣涣!”谭妃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像是抓紧了自己的命。   这些天她以泪洗面,以为女儿丧命而生生熬干了眼泪。   绿蜡在一旁边抹泪边不忘规劝,“多亏了王爷和四小姐,小郡主才能安然无恙归来。现下您该让嬷嬷们带小郡主去后头洗漱休息才对。这些日子小郡主和四小姐都遭了大罪,该请了大夫好好为她们调理身子才好。”   “没错没错。”谭妃连忙收了哭声,又在女儿小脸蛋上贴了贴,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总算安定了下去。   被嬷嬷抱起来的涣涣有点不情愿,撅着小嘴喊“婶婶”。   谭妃一愣,笑着纠正道:“现在可不能叫婶婶,要喊表姐才对。”之前听雪堂里闹了出上吊跳井的戏码后,谭妃为此耿耿于怀,生出了要放侄女回香州的打算,可小叔不愿放手,提出了约法三章,答应自此不再逼迫婳若顺从,若一年后对方仍执意要为亡夫守节,对他无意,他便放她走,再不纠缠。   谭妃信重高炎定的人品,他向来一诺千金,应下了的事便不会反悔。   打私心里说,如果侄女能回心转意,与高炎定结下良缘,再好不过。然而这世上的事往往难以两全,谭妃也只敢抱有两三分希望,不论结果如何,双方安好便是她唯一的心愿了。   高炎定第一次听到这句“婶婶”,差点憋出内伤,他都能想到明景宸郁闷到极致的模样来,为此他心情大好,上前摸了摸涣涣脏兮兮的小脸,温声道:“等晚间,叔叔就带你去见婶婶,他现在在睡觉,涣涣也先去睡觉,好么?”   【作者有话说】   云州的八卦消息传得可真快呀(*′艸`*)敲碗求个海星( ˉ ˉ)孩子饿饿,要饭饭 第28章 一截窄腰   小女孩打了个哈欠,眼皮困倦地塌拉着,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她强打起精神想了想,忽而高兴地咧开嘴,对着高炎定拍手道:“叔叔笨笨,找不到我们,输了,输了。”   涣涣还记得明景宸说的找人游戏,因为“赢了比赛”,连从前有些怵高炎定的胆怯都一下全忘了。   不用多想就猜到一定是那祸害为了哄骗小侄女拿自己开涮。高炎定不会和五岁的孩子计较,但他不惮于将来把新仇旧恨一块儿算在明景宸身上。   可一想到那家伙如今又病恹恹地卧床不起,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来自于自己,不论是当初那一箭,还是这次遭贼人劫持,自己都难辞其咎。   算了,看在他这么拼命保全涣涣的情分上,加上始终找不到他细作的确切证据,那么在将来某一天他真的对自己和北地不利之前,自己不妨大度些,对他好一点。   对,只能好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高炎定想到这儿,从怀里掏出那把小木剑。   之前在王府门前,第一眼见到人牙子的车队,他便注意上了他们。为了不引起对方警觉,他故意骑马离开。   等车队走远后,他立刻回返,然后发现了这把小木剑,便知道明景宸就在那些人中。   于是就有了他路过莳花楼的后续。   不过也幸亏去得及时,不然光凭那祸害娇气又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恐怕最后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   他将小木剑递给涣涣,“婶婶的东西先寄放在你这儿,等晚上涣涣亲自还给他好不好?”   涣涣这才点了点头,抱着新玩具跟着嬷嬷走了。   寻回爱女后,谭妃对高炎定疑虑全消,她道:“剩余的事,你不必顾忌我和涣涣,尽管放手去处置。”谭妃有自己的智慧,之前因为女儿的事失了理智,而今冷静下来细想,很快察觉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既然女儿好端端的没死,之前那具女童的焦尸又是何缘故,她并非不知事的深宅妇人,会天真地以为一切不过是碰巧罢了。   对于丈夫的旧部,她为了避嫌,四年来对他们都不冷不热,甚少接触。   而今有人想借机生事,离间镇北王府,分裂北地军政势力,谭妃绝不会因为当初丈夫在世时的情分容忍他们胡作非为。   高炎定谢过她的深明大义,谭妃能体谅和支持他,一定程度上让他没了后顾之忧。   谭妃:“查出来是谁在搞鬼了么?”   高炎定道:“景……今日婳……婳若都与我说了,那日他听到了贼寇的交谈,得知他们一行人来自帝京。不过帝京势力派别盘根错杂,单凭这点,无法判断究竟是何人针对于我。此次涣涣遭难,皆因我之故,是我对不起兄长和您。”   谭妃制止他的赔礼请罪,正色道:“你既称我一声大嫂,我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何来对错。你说有愧于我,但我也曾怀疑过你,若是有错,我也有。而今涣涣和婳若既已平安,这事便过去了。现下要做的便是上下一心,肃清云州。”   “婳若提起一事,他和涣涣跟着人牙子的车队回安宛的途中,在城外曾遇到田梁河,他从人牙子手上买了个五岁的女娃。”   谭妃的脸上凝了层冰霜,寒声道:“其心可诛!”   高炎定望了眼外头的天色,想着那祸害不知如何了,醒了没有。   人是被他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军医来给他诊治,中途疼醒了一回。   他苍白得厉害,军医用剪子剪开衣衫,露出背上焦黑化脓的创伤时,高炎定第一次觉得伤口竟会如此灼人眼球。   像被一根细线将心脏吊起,疼得窒息揪心。   明景宸作为伤患比高炎定还要疼千万倍,军医用烤过火的刀子刮去腐肉,因为麻沸散的处方早已失传,遇到这类刮骨剃肉的手术,虽然有别的方子止疼,但往往收效甚微,只能让人生受着,受不住疼死的也大有人在。   明景宸疼得整个人如同风中的蒲草,极力隐忍又不住浑身颤抖,揪住被褥的手青筋毕露,冷汗密集地布满肌肤之上,嘴上是被牙齿咬出来的血迹,让苍白淡色的唇如涂了丹朱一般糜丽斑斓。   生理泪水沾在睫毛尾端,要掉不掉。   高炎定吐出一口浊气,想陪着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此时又突然笨嘴拙舌起来,话到嘴边就变了意思,“还能说话么?和我说说这几日的经历罢。”   听着像急不可耐要逼供一样。   明景宸睁开眼,睫毛上的泪珠顺着殷红的眼角滚落在枕头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记,他眼里燃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高炎定你个混账,去死罢!”   嘴上这样骂,可到后来他仍旧断断续续将自灯会到莳花楼这一路上的经过细节叙述了一番,讲到最后,身上的冷汗湿透了床褥,脸上也被泪水浸润成一片汪洋,无来由的惹人怜惜。   军医上好药裹好伤后便告退了,高炎定坐在床边,见他累得睡着了,便用一根手指去碰他微凉的脸颊。   谭妃见他沉默良久,唤了数声,他才回过神来。   高炎定暗中搓了下手指,仿佛那湿漉漉的触感还残留在上面,无端惹人遐思。   他轻咳一声,与谭妃道:“我会处理好,大嫂放宽心便是。”   谭妃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想起自己还未当面谢过侄女,下次得在小叔面前提一提此事才好。***离开褚玉苑后,高炎定并没能转道听雪堂去,因金鼓来报,田梁河并几个高炎平的旧部听闻小郡主平安归来,又适逢镇北王传召,知晓事情败露,斩了传令官后纠集了兵丁正在闹哗变。   高炎定立刻穿盔戴甲,亲自带兵去镇压。   除了军营,云州几个包藏祸心,近些年来干尽了龌龊勾当的豪族官宦因心虚也跟着起了事。   高炎定就怕他们不闹事,早就准备妥当就等着这帮人了。   他们师出无名,又仓促起兵,不仅高炎定容不下他们,连其他高炎平的旧部都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帮助镇北王平叛。   从发兵到彻底铲除这帮宵小,在高炎定看来不过是砍瓜切菜一般利落轻松,到了掌灯时分,他便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煞气回来了。   他心里有事外加这副模样,便没遵守约定去带涣涣去听雪堂,只能单独去见明景宸。   屋内静悄悄的,珠云端着热了两回的晚膳从里头出来,刚跨过门槛就碰到了他,连忙蹲身行礼。   高炎定看了眼原封未动的膳食,道:“还未醒?”珠云点点头。   “让灶上的人今晚辛苦些,别熄火,等人醒了再准备吃食。”   “是。”   明景宸睡得很熟,他仍旧维持着白日里趴着的姿势,背上仅披了件薄如蝉翼的内衫,虚虚地掩住伤口。   一条胳膊上还打着固定,浑身上下都是摔打磕碰的伤痕,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初春的北地还是极冷的,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锦被便只盖到了腰际。   高炎定撩起帷幔,带进来的风将对方身上素色的内衫掀起一角,露出一段柔韧优美的腰线。   一截窄腰白得晃眼,像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暖融融的烛光下,发出莹白璀璨的光泽来,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   【作者有话说】   预知镇北王有没有摸到细腰,请听下回分解 (~┰~*) 第29章 欺骗世人   手伸到一半,高炎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大为震惊,愣怔地望着明景宸的睡颜不敢大声出气。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为此,他心底更乱了。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心乱如麻的当下,明景宸突然睁开了眸子,眼中蒙了水雾,少了些精明妖孽,多了点无辜纯真,凭白比往常可爱了几分。   然而这些假象退却得很快,须臾间他便警醒了过来,他问道:“你做什么?”   高炎定心念电转,装模作样地将锦被朝腰线以上拉扯了几下,口是心非道:“怕你着凉。”   明景宸想翻身,但身上缠满了绷带,手臂又断了一条,靠他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浑身酸痛得难受,又不想开口求对方,只能硬生生忍着。   高炎定坐在他身边,不说话,只用手给他肩背四肢揉捏放松,还要小心避过伤处。   看着那些落在白玉也似的肌肤上的青肿淤痕,想起白日见到的背脊上更为可怖的伤口,白璧有瑕,更让他心中有愧。   明景宸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镇北王的服侍,可后头对方明显在走神的行为令他很是不满,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挥开对方,没好气地说:“滚开,娘们儿都比你劲大。”   他等着高炎定反唇相讥,并且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然而左等右等,对方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让他觉得好生无趣。   明景宸用腿踢了他一脚,因为姿势别扭,力道不大,像挠痒痒似的,他很是郁闷,翻了个白眼道:“有心事?莫非平叛不顺利,你哥的旧部打到门口了?”   他多智近妖,又洞若观火,不过知晓了些关键点,便大致猜到了全部。   概括来说,帝京某个大人物看高炎定不顺眼,派人劫持了小郡主想要挑起云州新旧势力的内斗,他的计划原本很成功,不论是玉鞍的指认还是小郡主的不知所踪,在一定程度上都能打破局势平衡,挑起吴世勇、姜胥这类人对高炎定的猜忌。   加上诸如田梁河这等包藏祸心之人的搅局,就能在云州点上一把火,高炎定百口莫辩势必声名狼藉,为了平息事端,他只能采用武力镇压,那么只要操作得当,便能叫这把火顷刻烧遍北地。   这样大的动乱一定会惊扰远在帝京的天授帝,一旦让帝京的手伸到云州,那么高家三代人经营的势力必将受到毁灭性打击,再也无法在北地称王称霸,做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了。   那时候只要有人带着活着的小郡主回到云州,以为高炎平复仇的名义联合那些旧部,就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得到多数正义之士的拥戴,在北地迅速站稳脚跟从而分一杯羹。   老实说,对于这位不知身份的幕后主使,明景宸其实颇为欣赏。   高炎定这个超品王爵在北地一家独大,观他为人不像个能安分的主,他若能被人提前设法除掉,明景宸只会拍手称快。   可是即便要高炎定倒台,也不该是在这样的乱局中。   这些时日的观察和见闻,让明景宸确信,如果高炎定在这个局中失了势,云州只会被多方势力瓜分殆尽,往糟糕了说,北地将会大乱。   不论是原有的本地势力还是外来的人马,谁都无法取代高炎定能迅速让北地所有势力甘心臣服。   一旦北地乱了,向来对中原大好河山虎视眈眈的戎黎大汗势必会趁机挥军南下。   到那时候,这场对于高炎定个人的灾难便会堂而皇之地成为整个桓朝的噩梦之始。   明景宸身为桓朝的宗亲贵胄,绝不允许这样祸害江山社稷的事发生。   高炎定此人必除,但必须要在一个平稳的局势下除去,要以最小的伤害为代价稳妥地将北地势力交还给天子。   如此才能保山河永固,社稷安定。   想到兕奴,明景宸冷硬的心忽而柔软了少许,连眸中的冷色都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流带着泠泠动人之态。   高炎定扣住那只作怪的脚,掌中的足踝玲珑纤细,单凭拇指和食指就能圈住,他摩挲了两下后又立马松了开来。   对方的挖苦他不是没听到,奇怪的是,他非但不恼,还意外松了口气,于是他便将错就错地承认了,“那倒不至于,不过是鼠辈临死前说的话令人恶心。”   明景宸听后大为感兴趣,他艰难地把脑袋凑上去,因为好奇眼眸里亮晶晶的,清晰地倒影出高炎定的模样,“说来听听。”   高炎定目光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往下是精致的锁骨,再往下……   因为明景宸的不安分,内衫滑落掉在了一旁。   高炎定的心弦无端跳动了几下,调不成调,曲不成曲,最后他认命地将人翻了个身,让他侧躺着面对自己,并快速地将内衫重新盖在了他身上。   “没什么好说的。”   好奇心被勾起又得不到满足,别人是否忍得了明景宸不知道,反正他是忍不了,遂催促道:“少废话,快说。”   想到田梁河几人大放厥词,高炎定的脸上就蒙了层阴郁,他试着张嘴却又说不出口。   明景宸狡黠似狐,擅长洞悉人心,他见对方欲言又止,便了然一笑,直揭其短,“镇北王的兄长真的是死于戎黎人之手么?”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双赤红暴怒的眼睛锁死了。自相识以来,他还从未见过高炎定如此情绪外露过,杀意浓烈直白得仿佛能化成一把利刃直击他要害。   明景宸嗤笑,浑然不知害怕,他危险地眯起眼眸,又往前凑了凑,吐息触到高炎定颊上,宛如在他布满尖刺的心防上吹了一口香风,瞬间在荆棘丛里开出几朵烂漫的花。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高炎定来不及发怒,已经被人捏住了七寸,只听那妖孽轻声细语,如同情人间的交颈呢喃,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诛心的话,“高炎平之死绝非戎黎人所为,是你欺骗了世人,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的明景宸ωPS:给点海星吧,小仙女们(_) 第30章 雕花新床   然后一阵天旋地转,明景宸被暴怒的高炎定推倒在床榻上,背部着地,原本疼到麻木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地尖锐起来。   他吸了口气,越是痛他越要百倍千倍地还给对方,他眸中闪着鸩酒般的毒光,像只蛊惑世间的妖,邪魅冶异,秾丽逼人,“怎么?恼羞成怒了?”   他的放肆如同在高炎定绷紧的神经上不断撩拨、试探,不亚于玩火自焚,然而明景宸不在意,每当他面对高炎定这个混账时,理智总是很快罢工。   什么头脑清明、谨慎应对,通通抛诸脑后,高炎定让自己痛,自己便让他更痛,玉石俱焚、共沉沦才是他俩的相处之道。   高炎定面容扭曲,如果怒火能具象化,那么此刻的明景宸一定已经被他万箭穿心。   他在原地焦躁地走了一圈,想掐死这个祸害吧,可目光在对方瘦削的下巴和颈项上逡巡了一周,也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掐死一个刚对高家有恩的人,绝非大丈夫所为。   更何况……如此病弱娇气,即便弄死了也是胜之不武。   高炎定不断找理由企图说服自己,但那把火在胸膛里左冲右突,叫他实在咽不下去。   于是处在暴怒之中的镇北王一掌打出,掌风凌厉如刃,却只擦过明景宸颊边垂落的发丝后击中了别处。   明景宸眨眨眼,感到身下的床榻晃动不停,耳畔响起“嘎吱”断裂的声音,未等他反应,身体忽然就腾空而起,他被高炎定抱着离开了坍塌的床帏。   他茫然回头,只见床柱断了一根,连同帐顶帷幔全倒了,若不是被抱走,此时他已被乱糟糟地埋在了下面。   梅姑和珠云听到响动跑了进来,珠云性子跳脱,一惊一乍道:“怎么塌了?王爷和公子你们又打架了?”   “胡说!”   “一派胡言!”   两人齐声训斥,却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梅姑将说错话的珠云扯到身后,当做没看见两人面上的尴尬,恭敬道:“王爷,还请您和公子先在旁边略坐一坐,奴婢这就去叫人来换一张床榻。”   高炎定的火气早就因塌了的床柱烟消云散了,他赧然地摸了摸鼻子,道:“快点罢。”   珠云这个缺根筋的二愣子从梅姑身后探出脑袋说:“王爷,公子身子弱,受不住折腾,还是少打架,以和为贵。再说,换床费钱。”   这回不用高炎定开口,明景宸率先抓起桌上的一块糕点扔向珠云,“闭嘴!傻丫头!”   珠云没心没肺地接住咬了一口,笑道:“奴婢这就去拿新的被褥帐子。”说完就跑没了影。   等兴师动众地换好床榻,收拾妥当,屋中只剩下自己和明景宸俩人后,高炎定才自暴自弃地将人重新扔回床上,转身便走。   “喂——”   那祸害懒洋洋地在身后唤他,想当作没听见,可身体却不听大脑的使唤,已然转了过去。   明景宸倚在床头,身下的新床也不知梅姑从哪里找来的,床围上雕琢着牡丹、山茶、百灵、喜鹊等吉祥花鸟纹样,而顶盖处就更了不得了,高炎定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看错——是麒麟送子图案无疑了。   这是在搞什么?   明景宸见他盯着床上的雕花出神很是怪异,不过他没多想,这床躺着可比之前那张舒服多了,他心情转好,不再咄咄逼人,“不和我说说么?你的烦恼。”   我为何要对你说!高炎定心里不服,就是天下人死绝了,我也……   他转念一想,发觉即便天下人没死绝,好像除了眼前这个祸害他也无人可诉。   明景宸朝他勾勾手指,像在招猫逗狗,“坐呀!”   高炎定看着那幅麒麟送子,没敢挨着坐下,退而求其次,他搬了张兀子坐在边上。   他腿长,坐在兀子上有些憋屈,换了几个姿势都不大舒服,忍到最后他跳起来踹翻了兀子,一屁股坐在榻上,还差点压到了明景宸的手。   明景宸转了转手腕,问他:“你兄长究竟是怎么死的?”   高炎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默良久,即便明景宸这般极富耐心的也被他搞得有些焦灼。   “我也不知道。”   “嗯?”   妖孽脸上明晃晃的“我不信”让高炎定万分后悔之前没有一走了之,他口气极冲地道:“爱听不听。”   “我听。”明景宸能屈能伸,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扯了下对方的袖子,颇有些讨好卖乖的意味在里头,催促道,“继续说下去。”   高炎定既头疼又无语,他迅速扯落袖子,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才把藏在心底四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原来当初春猎高炎平失踪后,他率人在山林中奔走寻找,在第四日夜里,他和几个心腹亲卫与其余人分开搜寻的途中,在一处隐蔽难走的山坳里找到了兄长的尸首。   【作者有话说】   梅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婚床( )( )话说婚床上雕刻着麒麟送子,但本文不生子!!!不要举报渣作者!!!o·( )o· 不生子!不生子!不生子!重要的事情说三百遍!   PS:本周榜单任务6000,所以明天周一不更新哟,宝子们接下去几天不要跑空,咱们下周要跟随两男主开启新地图啦! 第31章 野狗脾气   高炎定悲痛不已,可更让他惊诧的是,兄长手中竟然攥着他几日前不知遗落在何处的翡翠玉扳指。   那一刻他浑身血液逆流,发觉这是一个针对高家、针对云州的局。   明景宸听到这儿,脸上不见同情,反而挂着幸灾乐祸,他道:“你知道其他找寻高炎平的人马就在附近,包括他手下的心腹爱将,一旦让他们看到这枚扳指,你就只能百口莫辩。高炎平死了,高家能出来主持大局的唯有你一人,你若因为这泼脏水无法承袭爵位,你家三代经营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哎,怎么这混账如此好命?若不是他第一个发现那处山坳,也许如今就不会有什么劳什子的镇北王了。   高炎定不知他心底的惋惜,兀自沉痛地说道:“没错,所以我把扳指扔进了山沟里,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何人设计害我,我便将计就计把之前得的一件战利品留在附近,嫁祸给戎黎人迷惑他人,也让那个幕后主使措手不及。”   “然而四年后的现在,你的翡翠玉扳指又回来了。”珠云早将这几日王府内外发生的事告知于他。   明景宸拨弄床帏上垂下的珞子,在指尖扰了数圈,“能隐忍四年不发,还能叫你兄长的心腹反水咬你一口,高炎定啊高炎定,你这是惹到不得了的人了。”   四年前是兄长,四年后是侄女。   那人居心叵测,两次未能得手,下次定还会使出更阴毒的招数。   明景宸的目光移向半开的窗扉之外,一轮冷月正挂在树梢,发出银白的光晕。   他的思绪飘远,乘着月光寄托到千里之外的帝京。   若是帝京中藏着这样一个包藏祸心、搅弄风云的人物,迟早会危害到兕奴的统治。   必须要尽快揪出这个人来,除之而后快。   高炎定愤恨道:“此人绝不能留。”   直到此刻,两人的想法才不谋而合。   说了半天话,精神开始困顿,明景宸打了个哈欠,问:“对于谁会屡次三番地暗害你,你真的一点线索也无?”   高炎定冷眼瞧他,“左不过就那些蛇虫鼠蚁。”   “看来你的敌人还不少,数不过来了。”   高炎定见他困得眼皮都快合起来了,偏就嘴巴还叭叭地说个没完,就想吓吓他,便故意说道:“最大的敌人莫过于天子,也许前后这些事都是他暗中搞的鬼。”   没想到,他的信口一说却遭到了明景宸的激烈反驳,对方不顾身上的伤像只炸了毛的猫,使了蛮劲狠狠捶了高炎定数拳,“那你还不领旨谢恩赶紧去死,死前再面朝帝京方向来个三跪九叩,拜谢皇恩!”说罢,将锦被盖过头顶,也不管会不会压到伤口,闷头睡了起来。   这什么狗脾气?高炎定摸着被捶痛的胸口气得差点仰倒。   这家伙行事胆大包天又向来目中无人,怎么今日突然学那些酸儒名士讲起忠君爱国来了?莫名其妙!   高炎定摔门而去,走到听雪堂外后突然想起一事,他又回了过去却不进屋,站在廊下高声喊珠云的名字。   珠云扶着半散的发髻出来,不知道镇北王又在发什么癫。   高炎定指着屋子的方向,道:“人现在醒了,你去叫膳房的人做碗人参蜜饯粥送过来,蜜饯果干放多些,给我盯着他喝完,要是剩一丁半点,明日我就让人把你下锅煮了。哼!”   望着他负气而去的背影,珠云疑惑地摸摸脑门,“公子说的没错,王爷果然病得不轻。”***虽然田梁河这帮人不足为惧,但他们身上多年来顶着高炎平旧部的帽子,此次高炎定利落地将其势力绞杀殆尽,虽事出有因,也难免让其余旧部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来。   这几日,为了平息这场祸患,肃清云州军政,高炎定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安抚其余旧部诸人,重新整合新旧派系,一面还要把那些云州的蛀虫找出来一一清算。   想那些天他城内戒严,出入都要严查核实身份,竟有人大开方便之门让南地的人牙子拖家带口地招摇过市,将来若是打仗,他们是不是还要把敌军放进来?   高炎定下了决心要严惩,不论谁来求情都不管用,一时云州众人惶惶不安,只求这杀神的屠刀不要落在自己头上才好。   忙完这些大事,已然进入二月,随着冰雪消融,燕子筑巢,天气逐渐转暖。众人脱下了厚厚的冬衣,开始着春衫了。   听雪堂的修建翻整已进行了大半,工匠说之前因为天寒地冻,难免进度缓慢,如今气候好了,不出意外,等到三月初便能搬新居了。   这日,谭妃领了涣涣去见高炎定。   调养了半个月,涣涣白胖了不少,她穿着颜色鲜亮的春衫,头发上绑着打成桃花状的璎珞,娇俏可爱极了。   自从回来后,小姑娘就没见过几回“婶婶”,只因明景宸伤势反复,背后的烧伤面积颇大,当初又没能及时得到妥善处理,导致这些时日以来,时好时坏,迟迟不肯收敛。   军医擅长的是刀枪剑戟造成的重创以及跌打损伤,爆炸导致的烧伤不是他的长项。   更糟糕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烧伤没好,心疾又在这会儿发作,明景宸整夜整夜地绞痛、倒冷汗,人被折磨得越发消瘦憔悴了。   为此,高炎定在北地暗访名医,只是一直没什么结果罢了。   见到侄女,他才露出点笑容,“大嫂找我有事?”   谭妃在女儿背后轻推了一下,涣涣回头看了娘亲一眼,抿着嘴一步三挪到高炎定面前,小声地喊了声“叔叔”。   高炎定摸摸她的小脑袋,叫金鼓取了一只彩绘的蝴蝶纸鸢,让他和绿蜡两人陪着小郡主去花园里玩耍。   谭妃道:“婳若身子还是没起色么?”想到命苦的侄女因为保护自己的女儿遭了这般大的罪,她心里揪心似的疼。   【作者有话说】   斗嘴日常(1/1) 第32章 南下求医   谭妃几次想探望,没想那一根筋的孩子非要说现在身上腌臜,无心待客,连见个面都不肯。   知道女孩家受了这么严重的烧伤,即便治好了也会大面积留疤,下半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朵阴霾了。   为此,谭妃更加不好受,连日来吃斋念佛祈求菩萨能保佑侄女顺遂安康。   谭妃道:“本想让涣涣去陪陪婳若,只是走到听雪堂门口,见有大夫出入,便转而来了你这儿。”   昨夜明景宸被病痛折腾了一宿,到了黎明又发了热,军医说若找不到名医,再拖个个把月,恐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早上高炎定便派人渡江去南边寻找杏林高手,以期能有好消息。   谭妃见他面色极差,眼下布着青黑,知道他昨晚陪了一夜,恐怕连个囫囵觉都没能睡好,白天又有大把的公务要他烦心,着实让她这个做大嫂的感到心疼。   她便不再打哑谜,说道:“我听闻那些人还有不消停的,这些日子以来还在说三道四传些风言风语。”   “您在府内也听说了?”高炎定疲惫地揉捏了几下眉心,倒了杯浓茶一口饮下,才稍微好受了些。   谭妃冷笑道:“他们不过是以忠诚为借口好满足自己的私心。”   旧部的那些浑人,因不满自己兵马势力被拆分整合,这些天来闹了几回还嫌不够,竟在外到处散播镇北王是因为确切暗害了兄长被他们揭穿而心虚,才要一举消灭旧部。   虱子多了也惹人烦,人言可畏,不是光靠三言两语和武力镇压便能解决的。   谭妃来找他就是想用自己的办法帮助小叔尽快平息此事,她道:“我想让你暂时替我教导涣涣,让她与你多亲近亲近。”   高炎定愕然,还未说话,谭妃便又道:“我知你事忙,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要涣涣与你亲近,外头的人自然知道我与你心无芥蒂,谣言不攻自破,将来也无法再以此为借口掀起风浪来。这样有利于新旧派系融合,你也好继续整顿军务,厉兵秣马,再图大志。”   “其实,如果婳若不是现在这般情况,最好的选择还是将涣涣交给她教养,她是香州的才女,学识品行在我之上,若将来她真与你结了鸳盟,她这个镇北王妃抚养大伯子的孤女,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高炎定感动于寡嫂的深明大义,但这样做,难免让她母女疏远,他心再硬,也无法对家人这般作为,他便找了个借口委婉地推却道:“过一阵子罢,而今我事忙,又是个大老爷们,别把我金尊玉贵的小侄女教坏了,成了个五大三粗的野丫头。”   见谭妃还要再劝,他示意对方听自己说完,“大嫂,您的用意我都懂,也感念于心。我已叫人去南地寻医问药,还是等婳若的身子好全了,你我安下心后再从长计议。”   谭妃无奈,也觉得当下急着这事确实不妥,便只能同意了。   派去南地的探子过了大半个月才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府复命,他带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在南地打听到了神医薛苍术的行踪。   坏消息是薛苍术如今深陷湄州,无法来安宛出诊。   薛苍术此人,高炎定听说过,对方是近百年来无出其右的杏林圣手,但他脾气古怪,不喜权贵望族,连当今天子的脸面也照拂不误。   前些年,天授帝几次召他入帝京为医官,专职为自己调理身子,都被他严词拒绝。   天授帝独断专横几十载,却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就连高炎定都不得不佩服此人道行高深,竟然不惧天威且还能幸免于难,仍旧在民间做一介布衣大夫。   那名探子道:“湄州灾事连连,乱得不成样子,属下辗转多地才见到了薛神医,他如今正在荆南城外的一家土地庙内坐诊为灾民看病。属下呈上王府印信给他,他理都不理,说伤患平等,王爷若要找他看诊,也得去庙门口排队等候。”   说到这儿,探子忿忿不平,觉得薛苍术此人真是狂悖无礼之徒。   高炎定见怪不怪,哂笑道:“他连天子的圣旨都敢违抗,我算老几,能请得动他?”   他斟酌片刻后道:“我都知晓了,你先回去罢。”   当日他便决定,既然山不就他,他便去就山,薛苍术不肯来云州,那他便去湄州逮他。   他与谭妃说了自己的打算,对方虽然想劝阻,但有关薛苍术的轶事,她也有所耳闻,这样的硬茬即便强行抓来恐怕也不会甘心为侄女诊断的。   于是她只能命人打点行装、车马,希望他们此次南行能诸事顺利。   关于去寻薛苍术的事,高炎定并未完全透露给明景宸,只说带他去湄州走走,那边名医众多,去碰碰运气。   一来他对说服薛苍术并无完全的把握,直说了若事不成,难免让人空欢喜一场。二来,这祸害如今大半的时光都在昏睡,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又睡着了。   想到军医说的话,高炎定的心愈发沉了。   追其缘由,他想应当是为了明景宸曾救过涣涣的缘故,自己才会舍不得眼睁睁看他立马去死。   对,是这个道理没错了。***此去湄州不是为了踏青游乐,加上当地情势又复杂,高炎定深思熟虑后才敲定了随行人员。   除了珠云要照顾病重的明景宸起居必须随同前往,其余仆从、侍女一概省略。他又点了军医外加之前那个探子并十来名亲卫随行。   一行人做乡绅和护院打扮,十分低调地离开了云州,借道香州,然后渡江南下直达湄州。   虽因负伤身子笨重倦怠,可自踏出镇北王府,明景宸便强行打起精神来将沿途春光看了个便。   尤其登舟后,也不怕被江风吹坏了,他坚持站在舟头遥望两岸,任那飒飒之风将袍服衣袖灌满,发出猎猎之声。   江河水汽打湿发丝睫毛,将他那凭空横跨的五十年光阴和一整个冬日的憋屈浸透后,在春日的艳阳里蒸干升腾,化为碧空的一缕云,最后消散在故土的天地间。   高炎定将披风盖在他肩头,话噎在喉头半晌才别扭地冷言冷语道:“如今你这副病体和纸人比无甚区别,要是被风刮进了江里,不是烂在水底淤泥中,就是葬身鱼腹,你要选哪样?”   明景宸眼角的热意被对方搅得一干二净,他撇过头去,望着脚下滔滔江水,却不言不语。   对于他的反常,高炎定很讶异,想再说些什么,但见他病骨支离,苍白的颊上染着不正常的潮红,下巴尖陷在深色的织物里,愈发显得瘦弱无可依凭。   他略有些烦闷,也许是因为江上风高浪急,自己身为北人有些晕船所致,他神经质地摩挲扳指,突然冷不丁地将披风后的兜帽套在明景宸脑袋上,并一把将人揽过,不由分说地带入船舱里。   “你干什么?”明景宸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手,胸口因为刚才的拉扯隐隐闷痛,珠云站在一旁,想劝又找不到插嘴的余地。   高炎定道:“你是南人罢?”   【作者有话说】   有点像王爷带宸妃回娘家(bushi) 第33章 如遭雷击   乌黑透亮的眼眸瞟了他一眼后即刻移开,明景宸冷笑道:“我是南人又如何?镇北王心中的南北芥蒂很深么?”   高炎定一把扣住他脉门,眸色转厉,像两枚箭矢要把人的神魂洞穿,“南人狡诈又擅长凫水,我怕你跳江逃了。”   明景宸拂开他的手,坐在榻上,窗外江天一色,开阔悠远,壮丽山河倒映在他眼波里却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十个南人也不及你镇北王阴险。”   “你是不同的,”高炎定凑近,与他四目相对,“一百个南人的心眼都没你多。南地看我不顺眼的人不少,就怕你是哪个鼠辈派来的奸细,我可得睁大眼睛把你看管仔细了。”   “哼,何人请得动我。”像是听了个笑话,明景宸满脸戏谑。他知道高炎定自始至终一直在怀疑自己的身份来历,可他就是把桓朝人口上下盘点个遍,也注定一无所获。   高炎定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的真实来历。   想到这儿,明景宸心情转好,一手支颐,笑得明艳绝伦,“镇北王,你说南人擅长凫水,那你呢,你是北人,你会水么?”   高炎定见他笑,愣了下又立马拉开距离不看他,敷衍道:“并不擅长。”   “是么?”尾音被拖得长而宛转,每个字眼里都像藏了暗钩,刺入高炎定的皮肉里,让人酥痒难耐,“那你可要小心了,等月黑风高,趁你熟睡,也许我会把你扔下船去,让你成为江中一孤魂。”   高炎定笑道:“拭目以待,真到了那时,我也会拖你下水,即使变成水鬼,我俩也得是成双成对的鬼鸳鸯。”   “滚!”明景宸瞬间变脸,骂道,“死断袖,给爷滚!”   高炎定哈哈大笑,只要能在他二人的交锋中占到一点优势,他并不在意是否只是口舌上的胜利。   明景宸发怒,整个人都从病恹恹的静默中鲜活了起来,像是坚冰里燃起的火焰,死水上开出的花朵,炽烈又明媚。   真教人赏心悦目。***第二日早上,船停靠在湄州码头,一行人登岸弃舟,沿着官道继续朝荆南而去。   马车行了半日,明景宸原先因重新踏上南地而生的感慨眷念,都因窗外愈见稠密的灾民和满目疮痍而被震撼得抛诸脑后了。   道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用麻木浑浊的眼珠盯着粼粼前行的车马从面前经过。   他们眼中的空洞和死寂像是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明景宸以为的太平盛世吞噬殆尽。   珠云先前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见他一直不错眼地望着外面,怕他看多了不好受,忙劝道:“您躺着歇会儿罢,昨夜您没睡好,眼下都有乌青了。”   明景宸喃喃问道:“珠云,我在云州看到的是民富物丰,挥汗耕种的景象,不过是隔了条江,为何眼前是这等模样?”   他想起当初人牙子拐卖的妇孺,都是来自南边,她们提到去岁南地多处接连遭灾,导致百姓需要卖儿鬻女来求生。   那个困扰他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朝廷赈灾的官员何在?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安顿灾民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如今适逢春耕时节,为何县衙不借贷籽种、耕牛以及农具给百姓,督促他们及时播种?   他心乱如麻,总觉得眼前所见所闻竟是那么不真实,如同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将他困住。   不该是这样的!   明景宸突然探出车外,男人骑马走在车前,脊背笔挺,犹如一杆长枪竖在前方。   “高炎定!高炎定!”   呼声急切,引得周边的灾民一起朝他注目。   高炎定骑马来到车边,微俯下腰,“叫我做什么?”   明景宸仰着脸,迫切追问他:“此地为何会这样?朝廷的赈灾钱粮没有到位吗?难道是当地官员阳奉阴违,贪墨成风,侵吞了不成?”   高炎定望了他良久,忽然发出一声嗤笑,讥讽道:“钱粮?朝廷?赈灾?”   他在马上放肆大笑,明景宸不耐,愤愤地捶打车壁,怒视着他,“你笑什么!”   高炎定笑够了,可嘲弄仍旧深刻地挂在脸上,“我笑什么?我笑何来钱粮!何来赈灾举措!何来朝廷!”   明景宸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弄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想起要反驳他,“休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高炎定执鞭的手指向南边天际,嘴角的冷笑如同隆冬的冰锥,刺骨寒凉,“都说天子奉天承运,至高无上,可我所闻所见的却是一个贪欢爱美、枉顾人伦、骄奢淫逸的昏聩帝王!天授帝已十多年不上朝,御门前积的灰都有三尺厚。赈灾安民?哼!他知道什么灾?懂得什么令?这些年来纵得朝廷里外欺上瞒下,朋党比周,腐朽不堪!”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那些灰扑扑的灾民头顶上掠过,眼中藏着不易为人察觉的悲哀和愤恨,“等他想起赈灾,恐怕湄州这些地方早已赤地千里,白骨遍地了。”   珠云听了一耳朵,又见明景宸伏在窗口低头不语,便扯了扯他衣袖,道:“公子,奴婢从府里带了好多点心,现在就分给这些人好不好?”   明景宸没反应,珠云以为对方是默许了,连忙拿上食盒就要下车,却被一记甩在门上的马鞭吓了一大跳。   【作者有话说】   小宸以为的盛世太平并不存在,接下去还会各种打击+1o(╥﹏╥)o小宸emo了,要吃点海星才能好的那种( ˊ)给点海星吧,宝宝们~~~ 第34章 士林清流   “不许停留,继续赶路!绝不可以把食物和钱财分给灾民!”珠云被高炎定严厉到可怕的表情镇住,只能抱紧了食盒瑟缩着钻回车厢里再不敢动弹。   高炎定训斥完,回头见明景宸仍旧不说话,神情空白,像个精致易坏的玩偶,他的心忽而软了一角,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为对方撩起吹乱的发丝,他的指尖干燥微烫,触在白瓷似的肌肤上,如同烈阳照射冰雪,疾风拂动杨柳。   “别看了,在车里躺一会罢。”然而对方不领情,在他手背上打了一记,车帘还被甩在脸上,像是挨了一巴掌。   “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怎么会有这样没心肝的浑人?高炎定气不过,泄愤地在车壁上甩了十来下鞭子,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鞭痕,“光这些就受不了了?你等着,这一路有的是精彩的戏码!”   两人因为这次争吵三日不曾说过话。然而越往前走,明景宸越发知晓高炎定最后那句话并非无的放矢。   湄州灾情遍地,且越接近荆南越严重。一路行来,饿殍遍野,十室九空,不仅如此,后来他们还遭到了流民劫掠。   起先高炎定还留着几分仁慈,不愿对这些人动真刀子,然而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滋生出来的凶狠,能把良善湮灭,流民人多势众,如同一群忍饥挨饿的狼,将他们十来人的车马团团包围住,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高炎定见形势不对,再拖延下去只会招来更多的流民,到那时仅靠他和亲卫根本无法护住明景宸他们。   于是他当机立断拔出短刀,率先斩杀流民,“护好车架,即刻突围!”   亲卫齐声应和,刷刷亮出刀剑,砍瓜切菜地将纠结在附近阻挠他们前进的流民解决掉,强行破开一道口子迅速逃离包围圈。   他们不敢恋战,驱赶着车架一路疾驰,直到身后再不见那群失心疯般围追堵截的流民,才放缓了速度。   高炎定不放心,掀开车帘去看,只见珠云脸上挂着泪痕,正给人揉心口,明景宸双目紧闭,神情痛苦,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见此,他立刻钻进车厢内,将荷包中的丸药掏了一枚塞入对方嘴里。马车颠簸,他干脆把人搂在怀里,让他能躺得舒服些。   过了很久,怀中之人因为心绞痛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两人谁都没有察觉此时的姿态有多暧昧缱绻,直到胸前衣襟上传来湿意,高炎定才后知后觉地将人翻转过来。   只见明景宸脸上布满眼泪,睫毛被打湿,如同两片断翅的蝶翼,他既不哭闹也不发出哽咽之音,只闭着眼任凭泪珠从湿红的眼角滚落。   高炎定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肆意流泪的模样,顿时慌了神,他捧起明景宸的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哪里痛?是不是方才撞到了伤处?”说着就要去解他腰封,却被阻止。   明景宸摇头,仍旧闭着眼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高炎定指缝里,滚烫至极。   高炎定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泪水也能如此之多,比横亘南北的江水还要滔滔不绝。   用衣袖为他擦拭,很快湿了半截,高炎定不懂如何安慰人,也不知明景宸究竟有何伤心事会一朝泛滥不可收拾。   这人时而狡黠戏谑,时而可恨难缠,时而清高疏离,时而撩拨人心,他该是姿态高傲,恣意随心的,而不是困守在负面情绪里,画地为牢。   从泪流不止到眼角干涸,明景宸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神情一直淡淡的,无悲无喜的样子,高炎定摸了摸袖子和衣襟,才确定方才不是幻觉。   明景宸吐息很轻,醒着和睡着没什么区别,高炎定分辨不出,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便干脆闭了嘴,陪他坐着马车颠簸着一路南行。   后续又碰上几次流民暴动,好在有惊无险,安然度过了。   明景宸这几日神思困顿,睡着的时候多,连白日都很少清醒。   军医被高炎定赶鸭子上架,急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也无济于事。   高炎定只能让珠云用参片压在明景宸舌下吊着一口气,期望能尽快赶到荆南见到薛苍术。   然而刚踏入荆南界线,又碰到小股贼寇正在冲击一队押解囚犯的官差。   这些贼寇与之前的流民不同,有组织有武器,进退都听从号令,且每人头裹红巾,对过路的商贾、难民都劫掠抢杀。   “是承平道。”高炎定暂时没有与这帮妖人发生正面冲突的打算,他本想还未引起注意,绕道而行,可没想到,那群差役贪生怕死,竟然丢下囚车哭嚎着朝这边跑来。   承平道的妖人像群摆脱不掉的豺狗,一边砍杀差役,一边眼冒精光地盯上了新出现的猎物。   高炎定从箭筒里抽出三枚羽箭,拉弓如满月,“嗖嗖”三声,射穿领头的三人胸膛。   亲卫紧随其后,结成翼型从左右包抄,虽承平道凶残,但在这些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存活下来的人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很快扫清了妖人,并留下了两个活口。   一名亲卫回来禀报,“王爷,那囚车里的犯人自称是师文昱师大人。”   “师文昱?”高炎定有些吃惊,师文昱在帝京任官,因学识渊博加上他为人正派高洁,在士林中名声极好。   此人怎会成为阶下囚遭到贬官流放?   因师文昱的师承与自家祖辈有些渊源,高炎定便决定亲自去问一问。   师文昱面黄肌瘦,身上带伤,被拷在囚车里潦倒不堪。   他见一个威严高大的男子迈步来到跟前,勉强撩开眼皮瞥了对方一眼。   下一刻他瞳孔微缩,挣扎着坐起抓住囚车围栏,激动道:“镇北王?你是镇北王?”   高炎定见他识破自己身份,便不再掩饰,坦然承认道:“是我,师大人,久违了。”   师文昱四五十岁年纪,头发已然花白,脸上饱经风霜,相貌声线比记忆中的名儒苍老了太多。   高炎定砍断围栏和枷锁,让人先带老大人上马车,给了干粮和水,又命军医给他瞧瞧身体。   师文昱一介文人,这一路流放吃尽了苦头和摧折,本以为会死在妖人手里,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他逃过了一劫。   对于能在荆南碰到高炎定,他又庆幸又惊诧,没成想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等他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里头还躺了位病弱清瘦的俊俏公子。   【作者有话说】   被流放的师大人:怎么会在南地碰到镇北王?怎么马车里还有个俊俏公子?   王爷:我说我是来南地春游的,你信么?   今天的小宸仍旧在emo (っ╥╯﹏╰╥c) 第35章 君王无道   这位公子像是不太爱搭理人,从头至尾没正眼瞧自己一眼,为此师文昱作为文人的自尊感到了冒犯。   既然不搭理老夫,老夫也懒得睬你。   师文昱坐在车厢另一边,咬了口干粮,嚼巴嚼巴,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军医给他把了脉,除了饿狠了身体虚弱,还受了皮肉伤外,别的暂无大碍。   高炎定骑马与车架并行,师文昱缓过气后,便与他聊了起来。   “王爷很少出北地,如今怎么来了荆南?”师文昱不是傻子,见高炎定一伙人乔装成乡绅不声不响地跨过天堑,便知道他们别有所图。   根据朝廷法度,藩王未经天子批准,不得随意离开藩地,否则视为叛乱。这事若让旁人知晓捅到了天授帝面前,谁都保不了镇北王。   高炎定倒是没什么顾忌,轻描淡写道:“为了求医。”   “哦?”师文昱斜了那孤冷公子一眼,心道此人究竟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堂堂镇北王不惜枉顾禁令,冒险潜入南地为他寻医问药。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车外高炎定的询问声,“师大人又是为何会被流放到此?”   师文昱抓了抓胡子上的干粮碎屑,长叹了口气,道:“君王无道!君王无道啊!”   师文昱满脸颓唐,想到帝京里的糟心事,不禁悲从中来。他情绪起伏剧烈,沉浸在愤慨失望之中,所以没发现那个冷漠的公子动了动,睁开眼瞧着这边等候他的下文。   高炎定却都看在眼里,觉得明景宸对于有关帝京和天子的事未免太过关注了,前两次发脾气,还都是因为提到了天授帝,如果非要说他是因为被忠君爱国的文人思想荼毒太深,似乎又有些牵强。   他盯着明景宸沉静淡漠的脸,顺着师文昱的话道:“天子无道也不是一两天了,师大人为官向来刚直不阿,会有这般境遇,恐怕是因直言不讳惹恼了君王罢。”   师文昱抹了把泪,点头道:“正是如此。”   原来这位师大人因为湄州等地的灾情多次上凑天听,但每次递折子上去后便如同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天授帝疏懒政事已久,但灾情刻不容缓,师文昱见几次无果后便舍得一身剐,勇闯揽仙台企图面圣陈情。   没想到一进去,就见天子衣衫不整正压着豢宠在那亭台里胡天胡地,光天化日之下淫、声浪、语,肆意妄为,简直荒唐至极。   因为太生气,师文昱不顾内监阻拦上前拽开天授帝,就是一顿痛骂。   没想到天授帝不以为然,一点没有被臣子看到自己白日宣淫的羞耻感,脸上还带着未餍足的慵懒神情,竟叫宦官将他架下去,好让他继续干那不知羞的事。   师文昱怒火中烧,又见那豢宠娇无力地坐起身子,两条细白笔直的双腿上还留着青紫的指印。   对方背对着师文昱将袍子披在身上,油亮的长发披散下来,有如黑瀑,他堂而皇之地站起身,长腿在袍服摆动间若隐若现,师文昱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竟清楚看到小腿内侧有不可说的浊物缓缓流淌了下来。   他眼前一黑,顾不得非礼勿视的原则,指着那人脊梁骨就是一顿臭骂。   起先天授帝和那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天授帝还笑呵呵地吩咐宦官稍后寻医官给师大人开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后来不知哪句话突然命中天授帝痛处,前一刻还笑着的天授帝怒而暴起,朝着师文昱心窝就是一脚。   可怜的师大人一腔忠君爱国的热忱被这记窝心脚跩凉了大半,他想痛斥天子,嘴却被堵上,他想爬到天子脚下,又被几名力士拖着扔进了天牢。   不出半日,天子的御令就下达了,要革了他官衔,上百斤大枷,游街流放,遇赦不赦,永不录用。   这还是因为士林文官联名奏请让天授帝退了一步后的结果。   说到此处,师文昱捶胸痛哭,再次怒斥天子荒淫,社稷垂危,真是声泪俱下,令听者动容。   明景宸移开目光,视线落在马车内壁的纹路上,瞳孔中似有波澜,却一闪及逝,若不是高炎定始终关注着,都不会发现他这一刻的心绪起伏。   马车辚辚前行,这一段路愈加颠簸,师文昱靠坐着,一连叹了五六声。   他抹了把脸,沉痛地说道:“老夫自小饱读诗书,学的是匡扶天下,济世安民的道理。想当年还是一介白身,老师带老夫去拜访您的祖父玄正先生,那般非比寻常的学识风采令人折服。老夫自那时起就将玄正先生视为楷模典范,虽没有他那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本事,但也始终恪守本心,抱着濯污扬清、为君分忧为民请愿的理念读书为官。可你们看看当今朝堂天下,官法滥,黎民怨,贼做官,官做贼,究竟是谁之过?”   高炎定没有应答,也知师文昱说这番话并非是为了有人附和自己。   他遥望远方,此时暮色照着大地,染红了荒芜的农田和倒塌的民房,本该千家炊烟、万家灯火的时刻,却只有乌鸦披着黑色的羽翼在奔走啄食。   师文昱道:“现下比之当年六王之乱的事态还要危急千百倍,当年有你祖父玄正先生力挽狂澜,如今又有谁能有如此胆魄和才智荡浊涤清,还天下太平?”   高炎定听后用一种悠远又发人深思的语调道:“寄希望与他人,非明智之举。与其期待一个没有着落的英雄贤才,不如以自己血肉为枪矛,励精图治,创四海升平。”   师文昱欣赏他的壮志,可要做到这般谈何容易,他越想越悲愤,朝着愈渐西沉的金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天不假年予玄正,悲哉!惜哉!”   明景宸睫毛颤动,他挣扎着直起身,也不看正愤慨高呼的师文昱,只盯着车外高炎定的脸,眼神专注又执着,“你是高玄正的后人?”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中的祖父总算被提起啦 瞧把我们小宸激动的,当场表演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36章 祖父玄正   “正是。”   竟然连云州高家是高玄正的血亲这件天下皆知的事也不知道。高炎定眉心微皱,这人知道祖父,却不知自己是祖父的嫡孙,好生奇怪。   见他俩也提到高玄正,师文昱露出追思之情,道:“遥想玄正先生当年,著书立说,在学问才情上冠绝天下。恰逢六王起兵谋逆,玄正先生披甲上马,助天子平六王之乱,生擒宸王,上京献俘,立下不世之功,到后来封王爵、配享太庙,达成了天下读书人的毕生夙愿,此等经世之才,堪比圣人先贤。”   师文昱年纪不小,可一谈起偶像,满腔的热忱和激情不比那帮年轻书生少多少。他整个人一扫颓唐,面上荣光焕发,话语中饱涵了钦佩、羡艳,就连自小听多了祖父事迹,耳朵都生茧子的高炎定,都不经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感慨来。   “平逆贼,擒宸王……”明景宸喃喃低语,忽而轻笑出声,他躺了回去,用胳膊遮住脸,“怎会有这样的事……”   谁能想到自己眼一闭一睁会来到这个怪诞荒谬的五十年后,当年高玄正在镜庭湖生擒了他而封王,而今自己又被他孙子一箭射成了个病秧子。   真是世事如棋……   天色渐暗,碰巧沿途有座废弃的茶寮,高炎定便决定今晚在这边将就一夜。   他们生了篝火,煮了一锅热汤,配着馒头窝窝凑活了一顿。   珠云单独生了簇火,又把药罐子从马车上搬下来,将油纸包着的药材倒进去加上水,用蒲扇小心掌着火候。   等煎开后,她端着药碗坐到明景宸身旁,道:“公子,好歹吃点东西才好用药。”   明景宸掰了点馒头塞进嘴巴,潦草嚼了两下吞咽进去后便没有下文了。   珠云见他手上的干粮只缺了那么一角,顿觉头疼。   她眼神乱瞟,企图寻找援手,可高炎定和师文昱坐在另一边正相谈甚欢,无暇理会这边。   入了夜,除了轮班站岗的亲卫,其余人都早早睡了。   明景宸睡不着,他揪着衣襟,明明心脏仍在胸腔里跳动,可却像被剜去了大半只剩空荡荡的凉意。   他睁着眼睛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有种事与愿违的悲痛不甘把他困在茧中。   好在这样孤独荒凉的夜晚,睡不着的不单单只有他一人。   师文昱白日遭遇了一通惊心动魄和慷慨激昂,晚上就有些失眠,加上酒瘾犯了,酒虫在骨缝里钻来拱去,闹得人更加难受。   于是他索性坐起来一边烤着火一边回想在帝京酒肆喝的那些佳酿滋味来聊以慰藉。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砸吧起嘴,没想到被高炎定听到了。   他扔了个酒囊过来,师文昱晃荡了几下,听动静里头还剩不少,他一喜,赶紧拔了木塞轻嗅,顿觉酒香醇厚,尝一口颊齿留芳。   “好酒!”师文昱朝他竖起大拇指,接着大口畅饮了起来。   酒意正酣,外加天际一轮明月,看得师大人诗兴大发,他本就是饱学之士,能出口成章,此番遭遇又让他积压了无数情怀,急需发泄。   不出一刻,他便即兴吟了三首,字字珠玑,璧坐玑驰。   高炎定诚心赞道:“好诗!”   师文昱谦虚道:“是王爷的好酒所致。”   高炎定并不接话,只抬头遥望明月。   良久,便听师文昱苦笑道:“现如今天子整日厮混于揽仙台,老夫有时气不过,便会想些离经叛道的事。要是气狠了,连玄正先生都一同埋怨上了。”他这话玩笑成分居多,加上高炎定知道他为人,便没做计较。   师文昱又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子随意一抹嘴,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玄正先生能狠下心肠,会不会当下的局面会有所不同,起码天子不会像如今这般荒唐可笑。”   明景宸偷听到这儿,有些云里雾里,但高炎定听懂了师文昱的意有所指,不过对于这番言论,他无法苟同,“天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莫不知者。天授帝的过错不该责怪到旁人身上,有没有那些人,都改变不了他骄奢淫逸的本性。”骄奢淫逸……   明景宸想到自己陪着还是太子的兕奴在毓华宫读书那会儿,兕奴聪慧机灵,虽然偶尔贪玩时常耍孩童脾气,可他敏而好学,寒暑不辍,让自己在日薄西山的腐朽皇朝中看到了点中兴的希望。   不该是这样的!   当今坐明堂的天授帝绝不会是他的兕奴!   明景宸痛苦地抓住脑袋,往昔种种与眼前现实交错着如同走马灯在脑海里闪现。他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谁,也许那些为王为逆的记忆都是自己的幻想,亦或者自己正深陷在庄周蝴蝶中还未清醒。   所以何为真何为假?而今究竟是天授六年还是五十六年?   明景宸想了一夜。无果。***师文昱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跟着高炎定他们赶路。   第二日晌午,根据那名探子的指路,一行人总算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荆南城外的土地庙。   然而没想到他们终归仍是晚了一步,土地庙里只有灾民,没有薛苍术的踪影。多方询问才得知,今日一早有官差来抓走了薛神医,说他是承平道派来蛊惑人心的妖孽,要拿他去问罪。   “可恶的蠹虫!”师文昱嫉恶如仇,湄州一带变成如今这般惨状,天灾人祸各占一半。   当地官员不想着如何治理好辖下,只知敛财贪功,竟然还张冠李戴、指鹿为马。   军医刚给明景宸瞧过,不知是不是昨晚夜宿吹了风着凉了,今早又发起了低烧。   军医道:“情况很不妙,必须尽快找到薛神医。”   【作者有话说】   小宸:在我造反的时候他爷爷生擒了我,现在这孙子又射了我一箭,还想让我当他的金丝雀,脑子没毛病吧???(」ヘ)」全天下的好事怎么都让他一家给占啦!岂有此理,更emo了┭┮﹏┭┮王爷:我家原来的爵位是靠我媳妇得来的(ΩДΩ)那我算不算半个吃软饭的?o(′^`)oPS:当然现在王爷的镇北王爵位是靠他在爷爷赚来的爵位基础上奋斗来的,前文有提到过哟(*^▽^*) 第37章 薛氏神医   高炎定沉吟片刻,将亲卫分作两队,一队留下看顾明景宸、师文昱他们,另一队跟他走。   师文昱见他一脸肃杀活像要去劫法场,担忧地说:“三思而后行啊,您的身份绝不可暴露,否则灭族之祸顷刻即至。”   高炎定点点头,“师大人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率领那队亲卫绝尘而去。   事实上,高炎定没有透露的是,此次湄州之行除了明面上这些人手,他私下里还派了一支五十人的私兵分散潜入。   离开土地庙后,他们通过响箭和鹩鹰为讯快速汇合。   那日救师文昱时,高炎定他们杀了一小股承平道妖人,留下的两个活口受不住刑讯很快把承平道近况全交代了个遍。   不过他们只是小头目,太机密的事也不得而知,只知近来承平道可能会有大的行动,具体什么行动、何时举事就一问三不知了。   高炎定没留活口,将那些承平道妖人的衣衫剥了下来后,将尸体就地掩埋。   现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们迅速换上衣衫,裹上红巾戴上蒙面,朝荆南太守府衙赶去。   太守府建得恢宏气派,连牌匾都比镇北王府门口那块更大更豪华。   府门前的守卫一副困顿懒散的模样,还有人干脆蹲在墙角下剔牙斗蛐蛐。   高炎定一箭射落匾额,扬起尘土漫天,守卫被呛得半死,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一刀结果了性命。   扫清三五杂兵几乎没费什么力,连一点动静都没传到府衙里头。   高炎定目光冷厉,朝里一挥手,率领五十多人涌入府门。   不消片刻,就传出连片的呼救高喊之声。   “来人!快来人!承平道杀来了!”   高炎定心黑手辣,一刀砍死太守,卷走了官印,又在府内放了把火,顿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高炎定如法炮制,一路势如破竹杀到府衙后头的大牢。   大牢门庭也如府衙一般气派,进门就是一间供奉狱神的祠堂,神像似乎是近期新塑的,彩绘鲜明,透着别样的光泽。   绕过祠堂,进入大院,入眼四排牢房,后头还有一间地牢,用来关押重刑犯。   高炎定从前到后一间间地搜找,四排牢房中一无所获,无奈只能下到地牢去找人。   地牢环境更为腌臜,向下的楼梯逼仄陡峭,因为长期不通风,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浑浊的恶臭,令人作呕。   南边湿气重,青砖铺就的地面和房顶四周都布满了水珠,又湿又滑,接连不断的“滴答”声充斥在耳边,没走多久,衣衫和发髻上便都湿漉漉的了。   地牢里关的囚犯有十来个,一个个蓬头垢面基本无法分辨出谁是谁。   高炎定拿着火把从这些监牢前经过,那些人又好奇又忐忑地注视着他这个陌生人,在看到他头上的红巾后有的异常激动,抓着栏杆死命摇晃,有的瑟瑟发抖蜷缩到角落里。   高炎定移开了目光,并未停留。   最后一间牢房里关着一位公子,穿着一件皱巴的粗布衣衫,只用一根布条将头发扎起,脸上身上脏兮兮的,但形容比起前面那些人已经好了太多。   应该是刚被抓进来,还未受过严刑拷打。   高炎定问道:“请问阁下可是薛苍术薛神医?”   那人转头极其无礼地白了他一眼,矢口否认,“不是。”   高炎定拱手施礼,“久仰薛神医大名,想请你随在下走一趟。”   那人很不耐烦,张口就骂,“老子都说了不是什么薛神医,你耳朵聋了?”   高炎定依旧淡然处之,他砍断铜锁,朝对方示意,“薛神医,走罢。”   薛苍术怒不可遏,跳起来冲到牢门口叉腰骂道:“你这混账怎么回事?自说自话很好玩嘛?”他神情和语气都凶巴巴的,可和高炎定站一块儿,身高上矮了一大截,单论气势就输了。   高炎定像是个入定的佛陀,只低头平静地望着对方,眼中无波无澜。   薛苍术见他蒙面扎红巾,更加深恶痛绝,“呸!承平妖人,老子最不要看的就是你们这帮龟孙!藏头露尾的宵小!干姜和生姜都分不清还敢打着神仙的名义给人治病!”边说边手脚并用,踢打人高马大的高炎定。   然后被单手擒住。   薛苍术:???   高炎定在制服他的过程中碰到了对方身上,他立刻松开了钳制,略有些诧异地道:“你是女子?”   这位薛神医做男子打扮,五官棱角分明,声线偏中性,个子身材也与普通男子差不多,若不是高炎定自幼习武,干的是万军之中取人首级的勾当,熟知人体骨骼穴位,恐怕也会被她蒙在鼓里。   谁知薛苍术拒不应答,还突然暴起,袖笼一晃,扬起一片不知名粉末。   高炎定反应敏捷,屏息抬手遮挡,也就是这么个短暂的空档,薛苍术像只滑不溜手的鱼绕过他朝出口方向狂奔。   被她跑了高炎定也不慌,上头有他的人守着,薛苍术即便插上翅膀也扑腾不了多久。   他谨慎地捻了些粉末轻嗅,发现只不过是剥落的墙皮灰。   高炎定转身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前方阶梯上传来一声惨呼,紧跟着是重物滚动的骨碌声,在逼仄潮湿的地牢中被放大了数倍。方才还凶狠蛮横的薛神医此时像只折了腿儿的螃蟹,四仰八叉地躺在青砖上,摔得头脑昏沉,哼哼了两声便人事不知了。   这是跑得太急,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吃屎?   高炎定走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就是不知会不会摔出个好歹来,想到自家军医最擅长跌打损伤,应该问题不大。看这薛神医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希望没有摔得更傻,否则那祸害就真的危矣了。   现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高炎定将人倒提着抗在肩头,迅速出了地牢和其余人汇合。   太守府内的火势比之刚才又猛烈了许多,浓烟已经飘到了这边大院里,远处呼天抢地的呐喊一声比一声高亢尖利。   这般大的动静,迟早会引来官府的援兵。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高炎定当机立断下令撤退。***珠云服侍明景宸喝完药后,拿着药罐子出去清洗,远远听到马蹄嘚嘚之音从远处传来,她踮脚张望,然后面上一喜,手舞足蹈地跑进土地庙里朝师文昱他们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当真?”师文昱喜不自禁,立马冲了出去,果然见高炎定扛了个人下马朝这边疾步走来,“这人就是薛神医?”   高炎定点点头,时间紧迫,他顾不上寒暄径直走入庙内,将薛苍术随手扔在了稻草上,指了军医让他过来给人看伤。   军医见这人脑袋上肿了个大包,脸上、手上有磕伤的痕迹,便想解开上衣查看身上是否也有伤。   “等等。”高炎定出言阻止,又对珠云道,“你去帮军医照看此人,她是女子,多有不便。”说罢除了昏睡的明景宸和需要留下来看诊的军医两个,其余男子全被清了场。   薛苍术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长了鹅蛋脸的丫头眨着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瞧。   “呀!姐姐你醒啦!”   “姐姐?我……”薛苍术捂着摔肿了的脑袋浑身像被拆了又重新拼凑起来一样每块骨骼皮肉都在不断叫嚣,她听到有人喊自己姐姐,下意识想反驳,又被珠云稚嫩可爱的笑脸堵了回去,脏话拐了个弯变得和善了不少,“我是男人,不是姐姐。”   珠云用手指着她胸口位置,“男人的不长那么大。”   薛苍术脸色一白,发现自己换了件干净的衣衫,身上、脸上还给涂了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味道呛鼻不说,还黏糊糊的。   她嫌弃地撇撇嘴,突然想起地牢里那个承平道妖人,连忙环顾周围,却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先前坐诊的土地庙中。   土地爷的泥塑神像依旧歪倒于地,蛛网挂在梁柱上,一只硕大的蜘蛛荡着蛛丝在她脑袋顶上荡秋千。   薛苍术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挪窝,结果又被绊了一跤。   珠云吓坏了,扶起她后着急忙慌地去看明景宸,好在他仍旧那副老样子,睡得昏沉都没感觉到被人踹了一脚。   薛苍术捂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哟,离开半日就来了个病美人,这小破庙蓬荜生辉啊。”她打量明景宸的目光放肆大胆,光看还不够,还要上手去摸。   高炎定一只脚刚迈入门槛就看到这位薛神医正色眯眯地在明景宸脸上身上摸来摸去,揩油揩得不亦乐乎。   【作者有话说】   传闻中的薛大神医是个长得比较雌雄莫辨,性格洒脱不羁的女子今天的小宸在当他的睡美人XD下本预备开→CP1498628 病入膏肓狗皇帝攻x准世子妃小美人受,君夺臣妻,强取豪夺,HE,路过的宝子们能动动手指收藏一下下咩? 第38章 甘为逆贼   “做什么?”高炎定扯住对方胳膊将人扒拉到一旁。   薛苍术抬头一看,这眼神这嗓音,不正是地牢里那妖人!   “是你!”她惊地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鼻尖怒目而视。   高炎定早已换去了承平道的衣服,虽然被薛苍术认了出来他也不在乎,他抱拳道:“薛神医,先前冒犯了你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与承平道毫无瓜葛,假扮他们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尽快从府衙搭救于你,还请见谅。”   “救我?”薛苍术并不领情,抱胸斜睨高炎定,“老子求你救我了么?老子蹲大牢蹲得正高兴,你搅什么局?”   珠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薛苍术还是继明景宸后她所见到的第二个敢和高炎定叫板的狠人。   高炎定道:“薛神医,在下此次来荆南为的就是请你出山为我朋友诊治,他伤病缠身,已是命悬一线,还望你医者仁心救他一救,在下必有重谢。”   薛苍术吊儿郎当地走过去把了下明景宸的脉,眉眼皱成一团,她将人衣衫和绷带解开,在看到身前身后的两处伤,脸色顿时黑如锅底,“救不了,等死吧。”   说罢就要朝外走,但被高炎定拦下,他说:“还请薛神医尽力一治,在下定当铭感五内,竭尽所能满足你的要求。”   薛苍术烦不胜烦,“都说了治不了,你还废话什么?与其在这边纠缠老子,还不如趁早买口棺材,挑块风水宝地将来好办事。”   话音刚落,高炎定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眸色冷冽地注视着她,再无方才谦和有礼的君子模样。   珠云气不过,“你怎么可以随便诅咒人?我们公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高炎定呵止,她气鼓鼓地朝薛苍术哼了一声,乖乖退了回去。   “薛神医,”高炎定往前走了两步,距离一拉近,他身上那股经过沙场锤炼浸在骨子里的铁血威仪变得更具压迫感,如同换了一个人,令原先还抱有轻视之心的薛苍术都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薛神医,你医术高超,是百年难遇的杏林圣手,你的声名就连居于帝京的天子都有所耳闻。据传连他老人家想请你入京为官都被你多次拒绝,更何况是在下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想必更是难上加难。”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薛苍术傲气地轻哼,她捡了个蒲团,也不嫌脏,随意拍打了两下灰就叉腿坐了下来,“老子看你气度不凡,左不过也是个达官显贵。可惜,老子天性不喜权贵,不吃你们那一套,连皇帝老儿都拿老子没办法,你再尊贵还能尊贵得过他去?”她话里话外都在隐射高炎定不敢自报家门,藏头露尾。   她游历天下多年,见过诸般形形色色的人物,面前这位自称是小人物的男子龙章凤姿、器宇轩昂,若连他都是无名小卒,那世上便没有王侯将相了。   高炎定取出一物,这东西看着眼熟——正是当日探子来荆南寻医的时候为自证身份出示给她过的。   薛苍术猜测过许多种可能,却万万不曾想到威震北地的镇北王竟然真的会因为自己一句戏言亲自跑来荆南求医,她将印信抛了回去,心里信了大半,嘴上却故意说道:“谁知真假,老子没见过镇北王,不知其本尊究竟长得是圆是扁,你就是冒名顶替老子也没证据。况且印信这玩意儿我随意在白萝卜上划两道儿,就能刻上十个八个的给你耍着玩,休想诓老子上当。”   高炎定见她油盐不进,只好拿出杀手锏,他道:“薛神医,你知道医官徐方藤此人么?”   薛苍术原本还玩世不恭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就是震惊和恐慌,虽然极力掩饰,但逃不出高炎定鹰隼般锐利的眼眸。   “徐方藤曾经是帝京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医官,八年前因大不敬之罪被天授帝腰斩,如果我的消息没出错,你俩应该师出同门,对不对?”   高炎定特意从北地来到荆南,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说服薛苍术为明景宸诊治,但该做的准备他无一遗漏,如果诚心求医无果,那么他也不介意动用些卑鄙的手段达到目的。   薛苍术戒备地盯着他,即便没有直接承认,可这番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高炎定继续道:“天授帝不知你与徐方藤的师承来历,才会多次想要招你入京为医官。薛神医,如果我把此事捅给他知道,你说依照他刻薄寡恩的性子,他会放过你么?”   薛苍术面色惨败,她有种自己在这个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哆嗦着嘴唇,愤恨地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别忘了,你镇北王离开藩地出现在荆南这件大事比起我这种小人物,更打皇帝老儿的眼。”   正如她所说,他俩都有彼此的把柄,而高炎定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他道:“天子即便知道我无诏擅离北地也至多遣了钦差来责备我一通,目前他还需要我为朝廷戍边,威慑戎黎,鸟尚未尽,我这把良弓他怎么会舍得毁掉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今的朝局使得帝京和北地两者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不出意外,这种平衡还会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谁企图在当下打破这种平衡,都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薛苍术想反驳奈何找不到驳斥的理由,她气得哆嗦,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究竟要如何?”   “在下只为求医,还请薛神医不计前嫌为我朋友诊治。”   薛苍术冷笑道:“朋友?”她显然不信,什么样的朋友值得堂堂镇北王这般筹谋,不惜得罪她这个声名遐迩的大夫。   要知道,越尊贵越惜命,更遑论镇北王这样的天之骄子。   高炎定有些许不悦,他并不想与别人对这个问题过多讨论。   薛苍术崇尚随心所欲,平生最恨被人拿捏威胁。她宁愿浪荡江湖悬壶济世也不愿入京为官,一则是因为她本是女儿身,二则为官就会被拘束,违背了她的志向和追求。   高炎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底线,甚至企图用徐方藤这个此生唯一隐痛来要挟她,令她深恶痛绝,薛苍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即便她现下没办法把人怎么样,但既然你敢拿捏我,那么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于是她忽然改了口风,道:“要我救你朋友也不是不行,除非……”她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想要用一枚小小的香饵吸引狡诈的猎物。   明知她接下去的话不简单,但高炎定唯有硬着头皮咬住饵食的选择,他平静地道:“洗耳恭听。”   薛苍术勾唇一笑,眸中精光闪烁,“除非你允诺帮我杀了天授帝!”   “啊!”谈判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低呼来源——珠云,两人唇枪舌剑许久,都忘了这个小丫头的存在。   薛苍术可有可无地微笑,对于自己大逆不道的话被第三者听到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恶劣地故作担忧道:“怎么办?被她听到了,要不杀人灭口,破庙藏尸吧?”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珠云眼泪汪汪,大气都不敢喘。   高炎定瞥了小丫头一眼,对薛苍术唯恐天下不乱的话视若无睹,“珠云,你先退下。”   小丫头如蒙大赦,都不必他说第二遍,活脱脱像后头有人追杀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   清场后,高炎定面色深沉,警告她道:“薛神医,请慎言。”   “慎言什么?”薛苍术晃晃脑袋,配上她的神情一副十足欠打的模样,“堂堂镇北王莫非也会害怕?”她双目炯炯,恶意与期待热烈地交织其中。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高炎定表明一个事实——她薛苍术绝非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要以杀死天子为要求作为给明景宸医治的条件。   对方可以选择拒绝,那么不好意思,你的漂亮朋友只能听天由命了。   薛苍术等着高炎定发怒,甚至做好了对方暴怒中杀了自己或者严刑拷打的准备。她是铁了心不想让对方如愿。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高炎定不过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这点时间去思考是否答应她如此苛责、堪称谋逆的条件,是很草率的,然而他依旧平静,似乎只是答应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为此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成交。”   “……”薛苍术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岔了,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你说什么?”   高炎定正视她道:“我答应你。”   “什么!不……”她彻底坐不住了,一骨碌跳起来,因为动作过大,屁股下的蒲团被踢得老远。   与她相比,高炎定仍旧气定神闲,他走到昏睡的明景宸身旁,见他梦中出了很多虚汗,便用衣袖为他小心拭去,动作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对这个一向视为祸害妖孽的家伙竟然会有这般的耐心和体贴,他道:“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现下你可以为他诊治了罢。”   疯子!疯子!薛苍术不敢置信地后退,等脊梁被供桌的棱角烙到,她才愣怔在那边。   高炎定嫌她磨蹭,催促道:“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难道薛神医还信不过本王?”   薛苍术颓然地跌坐在神坛前,用一种打量荒谬之物的眼神望着他,喃喃道:“你知不知道在做什么?” 第39章 为何那样   “这句话我回敬给你,我清楚自己应允了什么,那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炎定目光清明得令人胆寒,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以为能用谋逆这种事吓退对方,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他俩一个提出刺杀天子,一个信口应允,此事若传出去,便是镇北王和薛神医两人密谋对天子不利,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现下他俩是“同党”、“共犯”,比起作为病患家属和见死不救的冷漠大夫,如此荒唐的关系反而对高炎定有利,他朝薛苍术做了个请的姿势,一撩衣摆随地坐在明景宸身旁,静候薛苍术的妥协。***明景宸是被针扎醒的。   帝京天牢里有一种酷刑,俗称滚钉板,他觉得自己后背如同被数百根钉子扎着,再使把劲就会被捅成个筛子,和酷刑没什么区别。   他动了动胳膊,想要够到后背上查看个究竟,刚抬起来,就被眼尖的高炎定一把扣住,对方警告他,“别乱动。”   明景宸不明就里,眼皮虚弱地塌拉着,说话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可出口的话着实不怎么动听,“我都要死了还阴魂不散,你就不能给我片刻清净么?”   高炎定此刻才知道什么是白眼狼,什么是不识好人心,天下最不可理喻的就是这个祸害了,自己费尽心机求人救他性命,他睁眼就如此挤兑自己,真是死了不冤。   薛苍术边把银针凑近烛火上烘烤,边斜着眼睛看八卦,然后亲眼见证了方才不论自己怎么激将都少有波澜的镇北王,被一句病中的牢骚话激得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破烂的木质庙门在风中开开合合,摇摇欲坠,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动静,惊飞了枝头啁啾的麻雀。   薛苍术只顾看热闹,差点让烛火燎到了手,她捏着银针刚要扎下去,可这病人却不是个老实的主儿,导致他背脊上的几排针不断抖动晃荡,随时有倒下去的风险。   可恶的高炎定,教他看着点病患不要乱动,自己却跑了。薛苍术越想越气,下手也越发没个轻重,明景宸被她猝不及防的一针扎得差点惨呼出声。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此刻赤,裸着上半身,趴在上头,背上扎满了银针,活像只白皮刺猬。   明景宸转头去看始作俑者,发现对方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样貌生得英气,穿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衫,脸上、手上还擦着伤药,此时正气呼呼地瞪着自己,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这样的神情换做一般男子来做,会被嫌弃娘们兮兮,但落在这张亦男亦女,难辨雌雄的脸上,却不会令人讶异。   高炎定带自己渡江南行是为了寻医,然而这两天湄洲的所见所闻,令他千头万绪,愁肠百结,早把这事给忘了,现在见此人捏着银针在给自己针灸,明景宸立马想起了这茬,他道:“我都这般光景了,莫非还有救么?”   这话无异于是在质疑她的水平,薛苍术不客气地在他腰窝上一拍,那里有块痒痒肉,很是敏感,明景宸差点弹跳而起,若不是对方眼疾手快出手按住了他,先前的成果便都白费了。   她亮出银针在明景宸眼前摇了摇,她的针是特制的,比普通大夫用来针灸的针都要细长,光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她还故意用恐吓稚童的口吻阴恻恻地道:“可要乖乖听话哦,不然扎错了穴位后果我可不负责哦。”   薛苍术这副做派实在不像个正经济世悬壶的好大夫,明景宸不禁怀疑,会不会是高炎定存心要报复自己,故意找了个半吊子庸医来折磨人。   然而不待他细想,也没看清这人如何施为,只觉得背脊上又被扎了十来针,又痛又麻,那上百个针孔里都像藏着一簇炽烈的火苗融进了皮肉,将血液烘烤成岩浆,不断在四肢百骸里流淌,各中滋味好比是被扔进了炼狱,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实在教人生不如死。   没一会儿,明景宸便痛得浑身浴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苍术对银针的效果满意极了,哈哈笑道:“这样才乖嘛!唧唧歪歪的病人老子最看不惯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明景宸的脸颊上抹了两下,指腹像是触到了一片浸了水的暖玉,细腻光滑,入手莹润,极佳的手感令她玩心大动,忍不住多揩了几把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景宸反抗无果,索性闭眼不搭理,薛苍术有些人来疯,你不睬她,她就不得劲,她避开那些针,将人摇了摇,道:“别不说话啊,老子废了老大的劲才暂时吊住了你这口气,从阎王手里把你抢回来,你怎么也得好好谢谢我。”   明景宸睁开眼,目光落在灰扑扑的房梁上,有些寂寥地道:“若是太费周折干脆就不治了……”   薛苍术问:“你不会是因为怕疼所以不肯医治?”   明景宸莞尔一笑,像一朵开在晨雾里的花,朦胧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就当是罢。”   “那可不行!”薛苍术立刻驳斥了回去,如同一个辣手摧花的刽子手,狞笑道,“你说不治就不治,当我是什么?庙会上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况且我都给你看过了,过两天你要是嗝屁了,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医术徒有虚名还是指名道姓说是我治死了你?你是存心想砸我金字招牌对不对?”   没想到一句话会引发这么多连珠炮,明景宸愣愣地望着她,决定不轻易开口。   然而薛苍术并不打算放过他,仍旧嘚啵个没完,“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拒绝谁?我可是连皇帝老儿都要拉下脸来求我上京当医官的薛神医!你如今这待遇可是天授帝都享受不到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天授帝……”原本就黯淡的神采像是微弱的萤火,明明灭灭地闪烁,“他为何会那样……”   “啊?”薛苍术没细想,只当他是在问自己,便道,“人生有崖,天子早已年迈,对死亡的恐惧日益加剧,他在揽仙台求仙问道多年,宠信方士闹得天下皆知,听说几年前因方士进献的丹药久不见效,一日之内凌迟了十个江湖骗子,真是暴虐无道,不知所谓。”   她又指了指自己,“也许是仙道不灵,便转而信医道罢。”   “是么……”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个海星o(╥﹏╥)o 只有吃了海星,小宸才能好起来┭┮﹏┭┮ 第40章 碧梗米粥   薛苍术喜他长得好看,耐心便比往日好了不少,难得说了句人话,“其实也不会每次都这般疼,第一回针灸,经络血脉不通,难免痛感强一点,忍忍就过去了,你也不必为此讳疾忌医。还有……”   她促狭地眨眨眼,男女莫辨的脸上凭添了几分女子的娇美灵气,“你要是不配合,那个为了让我出手救你不惜做乱臣贼子的家伙恐怕会伤透了心。”   “什么乱臣贼子?”明景宸很疑惑,求医和当反贼会有什么直接关系?   察觉自己差点说漏了嘴,薛苍术赶紧打哈哈,“没什么,我胡诌的,镇北王威势太盛,我一害怕就管不住嘴。”   明景宸半信半疑,不过没等他细想,薛苍术为了转移他注意故意道:“休息得差不多了,你趴好,我要拔针了,忍着点。”   等彻底明白“忍着点”的精髓时,他已经疼得陷入半昏迷,可薛苍术还有后招,朝门口喊了一声,珠云就端了碗浓黑恶臭的药走了进来。   之前听到了不该听的,小丫头惴惴不安了好久,就怕王爷真的要灭口让自己客死他乡,导致现在她对薛苍术又恨又怕,连端碗的手还在小幅度地颤抖。   薛苍术还要故意逗她,重复了一遍那个抹脖子的动作,珠云吓得脸色惨败,差点将药碗扔了。   没想到她这么不经吓,薛苍术只好把碗接过来,颇为“怜香惜玉”地给人一股脑灌了下去。   明景宸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扔进了臭水沟,喝了一肚子的臭水,恶心想吐,然而不知哪个促狭的竟然强制捏住他的嘴不让他吐,要他生生憋回肚里去。   薛苍术将空碗扔回给珠云,径直出了土地庙,庙门口生了几堆篝火,师文昱他们靠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她抬头仰望天际,今夜月色迷蒙,像极了那年与师兄徐方藤分别的前一晚,她心中纵有数不清的别情和愁绪却只能独自吞咽下肚,故作洒脱地祝贺他大小登科、前途无量。   薛苍术一边挥动手臂放松,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土地庙周围晃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冷不丁被月色下一道突兀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等看清是高炎定这厮后,薛苍术心底骂了句晦气,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你的病美人命暂时保住了,但也拖延不了多久,马车上的药材我看过,还缺了几味,这是药方,你最好在明日黄昏前尽快凑齐,否则依照他的状况是坚持不到云州的。”   明景宸伤病交加,施救困难,除非用非常手段否则大罗金仙都难救,薛苍术当初那句治不了并非无的放矢,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确保药到病除。   湄洲形势复杂,危机四伏,不是久留之地,加上现下条件简陋,薛苍术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先把人的病情稳定下来,等安然回到安宛,再细想拔除病灶的良方,她心底已有了计较,不过还需要些时日打磨验证。   高炎定借着月色将纸上的药材看了一遍,问道:“缺了哪几样?”   “这样……这两样……还有这……这……”算下来缺了五六味,还都是比较珍贵稀有的,很少能在寻常药铺、医馆见到,更遑论如今荆南乱局,想要找到一味都难,更别说凑齐了。   薛苍术假惺惺地道:“怎么办呢镇北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是没有这些药,你的漂亮朋友也许看不到后天的朝阳了,无所不能的你能想出解决的办法么?”   高炎定将纸条叠好收入袖中,“不劳薛神医费心。”他松柏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直到薛苍术浪够了回到破庙也没看到对方的影子。   等到天蒙蒙亮,薛苍术蜷缩在庙里的稻草堆里裹着被褥睡得正香,有人兜头将一袋东西扔在她脸上,她惊怒交加,在看到高炎定的死人脸后才不情不愿地将包袱打开,发现里头装的正是缺的那几味稀有药材。   “你去打劫药铺了?”可这也不对啊,如今的荆南哪家药铺会有这些?薛苍术还想刨根问底,却被对方冷冽如冰的目光盯得直犯怵,只好打住话头,装模作样地和珠云一块去马车上将其他所需的药材挑拣出来。   要问高炎定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将东西凑齐的,答案很简单,不过是故技重施,再次假借承平道的名头外出“劫富济贫”罢了。   都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放在荆南一样是至理名言,去岁天灾人祸下,整个湄洲尤其是荆南城几乎十室九空,但那些望族豪强们,仍旧沉溺在盛世太平的觥筹交错中,对外头的苦难和惨相视而不见。   所以高炎定此番打劫了几户高门,在见到内里笙歌喧闹的糜烂景象后,非但没觉得理亏,反而愈发坚定了他很久前便朦胧产生的某个意志。   这个王朝已朽烂腐败得彻底,急需一阵狂风一场暴雨将其里里外外洗涤个干净——他愿为风为雨,用他的短刀破开头顶的阴霾和帝京的靡靡之音,还世间一片清明。   薛苍术果然不负她杏林高手之名,天授帝昏聩了几十年,在看人这点上倒是难得精准了一回。两顿药灌下去,到了日暮时分,人已能坐起身进些流食。   米是珠云装在荷包里从安宛带过来的碧梗米,熬制出来的米粥色泽微碧,晶莹如玉,清香扑鼻。薛苍术嘴馋想尝尝贡品的滋味,被珠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带的不多,公子一人还不够吃呢,可不能分给你。”珠云看宝贝似的看着她的米,连一向大咧咧的她经过这些时日的磋磨,都知道而今不比在云州,一粒米能熬死英雄汉,这可不是玩笑。   小丫头见他虚弱,瘦得连新做的衣衫都大了一圈,便想喂给他吃,被明景宸果断拒绝。   高炎定进来的时候,就见他手抖没拿稳,勺子差点掉在了地上,他快步上前,将粥碗从珠云手上接过,又夺过勺子,舀了半勺粥细细吹凉了喂到对方嘴边。 第41章 打情骂俏   明景宸清亮的眸子凝视着他,高炎定拿勺子的手在这道目光下愈发僵硬,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可内心又有股隐隐的期待,希望对方能给自己留个台阶下。   可惜现下他与明景宸之间注定少有默契,对方见他没反应,只好稍稍侧过脸去代表自己拒绝配合。   高炎定的脸立马阴云密布,眼中似有电闪雷鸣在酝酿,若是换个知道好歹的人,此刻定会转变态度软和下来,然而明景宸不是这类人。   他今日就是饿死,也绝不肯让高炎定喂自己吃一粒米,尤其还是在有旁人围观的前提下。   眼看气氛尴尬,高炎定气得有砸碗的冲动,看够了热闹的薛神医怪笑着插进来打圆场,“别砸别砸!没听珠云姑娘说了米带的不多,不够吃嘛!在荆南浪费粮食可是要遭天谴的!给我给我,我来喂!”   她自告奋勇地抢过碗,将高炎定挤到后边,勺子在粥碗里胡乱地捣了几下就大喇喇地递到明景宸嘴边。明景宸想再试着自己吃,奈何两只手都不听话,抖得厉害,试了几回都是徒劳,薛苍术眼神戏谑,拿勺子的手又朝前伸了伸。   珠云已经告诉他,这位古怪的薛神医是个女子。对于女子,还是个刚救了自己的女大夫,明景宸做不出恩将仇报,像打高炎定的脸一般去给对方难堪。   他只能张嘴将粥咽下,奈何薛苍术实在不是个会伺候人的,粗手粗脚,勺子一会儿打到牙根,一会儿伸得太过,让她喂饭堪比酷刑。   明景宸心下一万个悔不当初,你说安分地让珠云喂饭多好,偏要生事。   一晃神的功夫,他又被米粥呛了个半死。   高炎定看不下去,将不靠谱的薛苍术推开,自己揽过明景宸给他拍背顺气,等人缓过来后,才没好气地将剩下半碗碧梗粥舀了一勺子递到他嘴边。   明景宸看了眼勺子,又抬眸看了看他,比起被粥呛死,似乎这点别扭的小事也不足挂齿了。   等喝完粥,珠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明景宸侧躺下来,庙宇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高炎定退了出去,在门口的大树旁坐下。   适逢黄昏,金乌西斜,霞光铺满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荒野,在天幕烧出一片浓墨重彩的瑰色,他遥遥相望,凝视良久,脑海中莫名浮现明景宸苍白若纸的脸颊上因为高烧染上的一点绯红。   这一刻,他坚若磐石的心被天上的火烧云烧化了一角,熔成淡金色的蜜浆在脉络中缓缓流淌。   明景宸这些天来一直在昏睡,现下天色尚早,要他继续睡回笼觉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五感敏锐,之前还不觉得,等状态有所好转,耳畔总能捕捉到淙淙的水声。   已经几日没有好好擦洗过了,虽然他知道以目前这个状况,想要洗个热水澡太过矫情,但身上又是汗又是药又是伤口溃烂后的脓水,实在腌臜难以忍受。   他拱了拱被褥,背后的伤没有之前来的疼了,只要避开创口,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事。   不过……他瞄了一眼坐在角落的珠云和薛苍术,觉得自己想沐浴的提议九成九会夭折。   不过他打定主意要做的,就是十匹马也拉不住他,他在被窝里发了会儿坏水,然后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珠云见此立刻凑上前,紧张道:“公子?”薛苍术虽没有动弹,可也撩起眼皮朝这边瞅过来。   明景宸轻咳了一声,面有尴尬,“汤水喝多了,急需净手。”他摇摇晃晃刚站直就趔趄了一下,还好他自小学武,下盘稳当,才没当众出丑,珠云吓得大气不敢喘,想扶他一块儿去,又被对方一句“男女有别”唬住了,只能束手无策地目视他推开神像旁边的侧门离开。   珠云跺跺脚,因病急乱投医,便顾不上之前与薛苍术的龃龉,焦急道:“神医姐姐,这该如何是好?”   神医姐姐薛苍术老神在在,一手支颐撑在土地爷的塑像上,“担心的话就跟过去。”   “这不太好吧……”珠云绕着手指,脸上挂着羞赧的红云。   “喏,”薛苍术朝大门外努嘴,“外头有的是男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的话提醒了珠云,小丫头恍然大悟,连忙提着裙子跑出去找外援了。***明景宸穿过野草没膝的荒僻小径,中途走走停停,一步三喘,才如愿来到了河边。   赤金色霞光照射在河面,随着粼粼水波漾起瑰丽夺目的光斑。   顺着倾斜的坡度,他缓慢下到河边,水浪亲吻他的脚尖,沾湿了鞋面。明景宸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洗去尘垢,他抬起头,两颊挂满水珠,暖黄色的,在余晖中闪闪发亮。   高炎定站在坡上沉默地看了许久,见他洗完脸后,还撩起衣袖擦洗胳膊,两截手臂鲜藕似的,又白又鲜嫩。   春日傍晚的气候还算适宜,连河边吹的风都是暖的,融洽得仿佛是一只推动摇篮的手,温柔又令人熏熏然。   高炎定已经确定这家伙跑出来不是为了小解,想必是老毛病犯了,存心要找点事让人担心。   他得去教训对方。   河水凉丝丝的,却不过分冻人,配着微醺的晚风,像是沁入心扉的美酒,令人愉悦。   要不是不合时宜,他都想纵入水里泡个痛快。明景宸洗完胳膊,又解开发带想要好好洗一洗脏乱的头发,还未俯下身去,就被人从背后拎住了后衣领提溜了起来。   明景宸刻在骨子里的应变能力在头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出手,可现如今他拳脚绵软,跟狸奴挠痒痒无甚分别,高炎定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人反剪在怀中。   “做什么?”仅仅是过了两招,明景宸便有些吃不消,头晕目眩的症状如影随形,他身后堵着一道山岳般坚实的胸膛,不论他怎么挣扎,都被困在这方囹圄之中。   高炎定不答反问:“你又是在做什么?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么?”明景宸披散的长发垂在他手上,蹭在他脸颊上,又滑又凉,如同锦缎一般,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来了,像有人用一根羽毛在心尖尖上轻轻搔刮,又宛如有棵幼苗正在生根发芽,连骨缝里都是痒的。   明景宸不解其意,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怎么老是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向来要强,尤其是在遇到高炎定后,在口舌之利上都不甘心轻易认输,“那你是什么?说话阴阳怪气,是太监么?”   高炎定面黑如炭,换做哪个男人被讽刺为太监都会火冒三丈,何况是堂堂镇北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阴沉着面孔,扣住明景宸瘦骨嶙峋的手腕,心底的那根羽毛、那棵幼苗被邪火烧灼着,非但没有化为乌有,反而鼓、胀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我是不是太监,你试试不就明了了。”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往那处送去。   明景宸惊怒交加,一脚踩在对方鞋面上,还狠狠碾了碾,“死断袖!臭断袖!你个混蛋!”踩完还嫌不够,又兀自踢打了起来,谁知混乱中不慎在湿润的卵石上滑了一跤,他整个人就朝河的方向栽了下去。   高炎定一把拽住他胳膊,向后一扯,可万没想到,世间就是有明景宸这种白眼狼,自己好心救他,结果对方反而狼心狗肺在脱险后第一反应就是用力将自己推向了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数尺高,幸亏河边水浅,淹不死人,高炎定扑腾了几下站起来,水只到他小腿处,可他浑身淋漓,那把暗藏的邪火也被这番变故浇了个透,连点灰烬都不剩。   几条小鱼活泼地在他脚边游来游去,时不时撞在他腿上嬉戏。   明景宸砸吧下嘴,这些日子不是药汁就是米汤,寡淡得很,现在看到鱼,不经怀念起鲜鱼汤的滋味,于是他朝落汤鸡似的镇北王挑眉道:“既然下去了,干脆抓几条鱼再上来。”高炎定:……   由于闹灾,河里但凡大一些的鱼都被饥肠辘辘的百姓捞得差不多了,只剩点鱼苗和蝌蚪在水草青石间游荡。高炎定辛苦摸了半天,也只逮到一条小鱼,还不及他巴掌大,塞牙缝都不够。   明景宸坐在岸边曲着腿,折了片草叶横在唇边断断续续吹了支婉转灵动的小调。   高炎定托着“战利品”觉得头疼,总觉得这种没两口肉的鱼除了会让自己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外,一无是处。他听到小调抬头去看那祸害,只见对方面容昳丽无双,披了一身灿金烟霞织就的“华服”,宛若仙君临世。高炎定喉结滚动,下意识转开目光不去看他,情绪起伏间不慎让那条逮了半天才到手的鱼从掌缝里溜走了。   游鱼入水,很快不见了踪影。   忙活了半天什么都没捞到,挫败像是身上的水,从头淌到底,高炎定无措地在水里转悠,甚至想往水深处再去找找。   “喂——”岸上传来明景宸的叫唤,“你行不行啊!”   高炎定一个激灵,男人不能说不行!   他连个回应都懒得给,一头钻进了水里,像条灵活的大鱼在清澈的水中穿梭来去,搅得河面波澜顿生。   明景宸撇撇嘴,摘了根芦苇学着高炎定挥马鞭的样子在半空甩来甩去。   等甩到三千多下,高炎定像只水鬼愁云惨淡地从水里凫上来,发髻散在肩上,十足的狼狈。   明景宸差点笑岔了气,芦苇打在河面上,水花又溅了对方一脸。   高炎定愤恨地抹了把水,两手空空地往岸上走来,比吃了败仗还要心灰意冷。   “喂,没抓到鱼就摸几个螺蛳,明前螺赛肥鹅,那边岸上有片马兰,回头让珠云做盘马兰拌螺肉,如何?”   啃了好几日干馍馍和硬邦邦的肉干,高炎定的肚子在明景宸话音还未落下时就叽里咕噜响了一通。   他只好回到河里摸来摸去,然而镇北王知道如何在戈壁上奇袭敌人,却不知该去哪摸螺蛳。   明景宸看了他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芦苇朝旁边一指,“谁让你去深水里找了?浅滩、石缝、水草间有的是。”   高炎定半信半疑,在他看来,明景宸这个挑剔又讲究的家伙不像个知道这种事的人。可他往石缝里随手一摸,立刻喜不自禁,手掌里攥了一小把螺蛳,个个肥美。   他摸完石缝又去水草和浅滩上去找,果然收获颇丰,他用衣衫前摆兜着,趟水上了岸,擦了把又是汗又是水的脑门,高炎定一屁股坐在地上,粗重地直喘气。   “像头刚耕完地的牛。”明景宸的嘴在他面前向来刁钻刻薄。   高炎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下河折腾了半天,为的谁?你但凡还有点良心,也该说两句好话听听。”   明景宸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颊边梨涡深深,方桃譬李,他眉眼微挑,道:“水性不错,倒是有句诗可以用来夸你。”   “哦?哪句?”高炎定有些憧憬。   明景宸噗嗤一笑,梨涡像是两道陷阱,笼住了伸长脖子的呆头鹅,“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啊!”   高炎定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想打人又怕一拳下去人没了,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反唇相讥道:“方才那声叫嚷,岂不是应了那句‘曲项向天歌’?”他身上的水濡湿了明景宸的衣衫,脸上的水滴落在对方鼻尖上。   两只互骂的大白鹅四目相对,正要继续逞凶斗狠下去,没成想一道声音从坡上传过来,玩味又好奇,“你们这种亲密无间的朋友老子见所未见,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   薛苍术抱臂而立,嘴里叼了根草,斜眼瞧着他俩诡异的姿势,珠云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又怂又八卦。   明景宸立马恼羞成怒,想将人掀翻,可他大病未愈浑身无力,除了扇飞一只蚂蚁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揪着对方衣襟放狠话,“你个混账还不快滚!再放肆就把你剁碎了喂鱼!”   他越气眼角的绯红越明丽,颜色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灼人,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高炎定看得心神摇晃,反应慢了一拍,明景宸以为他还要耍无赖,抬手就赏了他一拳,可惜力道微弱,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薛苍术唯恐天下不乱,拍手笑道:“打情骂俏,调风弄月。”   高炎定悻悻然地爬起来,伸手想拉人一把,结果被一巴掌打开了去,他讨了个没趣,只好转过身兀自拧衣衫上的水。   等他爬上坡,人已经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薛苍术道:“见你们一直不回,还担心是出了事,没想到你们出恭竟是这么个出法,啧啧……”   【作者有话说】   两人加起来刚好三岁,不能再多了(*/ω\*) 第42章 东躲西藏   薛苍术越说越起劲,高炎定甩了甩拧干的衣袖,直接无视她的喋喋不休,在坡边上低头绕了两圈。   珠云以为他丢了东西,“您在找什么?奴婢和您一起找。”   高炎定神情严肃,眼神犹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知道马兰长什么样?”   “马兰?”珠云与薛苍术面面相觑。   原本不过是随口一说,等马兰拌螺肉端到面前时,明景宸颇为惊讶。   高炎定坐在一旁正在啃馍馍,干巴巴的,寡淡无味,原先他对马兰有点好奇,后来珠云教他辨认,他才知道这玩意儿不过是生在河边田埂上的野菜,味道又苦又涩,和野草没啥分别。   真是奇怪,平日里挺挑剔的一个人,怎么突然想吃这个?   他一边嚼着干粮,一边偷觑对方,可没想到会被抓个正着。   明景宸的眸光突然转过来,猝不及防之下,高炎定差点被馍馍哽在喉咙里噎死,他狠捶了几下胸膛,才好受了不少,“看我做什么?”   这人贼喊捉贼,好生无耻。   明景宸刚要发作,转念一想,高炎定也非一无是处,念在他抓鱼摸螺蛳忙活了半天,没有辛劳也有苦劳。   于是他大人大量地将那碟马兰拌螺肉往他面前一推,让他也尝尝自个儿的劳动成果。   高炎定看到这碟绿油油的野菜头皮就发麻。   珠云用沸水烫过,原有的苦涩被去除,那股子天然的清香愈发扑鼻,再加上香油和螺肉拌匀,油光水亮,鲜嫩香甜。   高炎定夹了一点闻了闻,明景宸讥笑他,“小心有毒。”   高炎定脸色发绿,他家三代王爵,即便边疆苦寒,却也从未吃过野菜。   这东西吃了真的不会闹肚子么?他深深地怀疑。   只是明景宸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如果不吃岂不是失了面子,让他愈发放肆地讽刺自己。   高炎定咽了口唾沫,做足了心理暗示才眼一闭心一横吃了下去。   初次尝试马兰,那股新嫩清爽的口感伴着野菜特有的滋味直冲他脑门,在他舌尖上打架,他猛灌了一口酒,才将嘴里的味道冲淡。   高炎定后怕地将碟子推开老远,还自尊心作祟地替自己找补道:“你身子弱,喜欢就多吃点。”   明景宸道:“灾荒时,这种好东西想吃还没有呢,今天是运气好才能尝到时鲜。”   薛苍术连连点头,也跟着呛声,“马兰可入药,能清热解毒、止血消肿,田螺肉养阴利湿,能治黄疸、消可。真是不识货。”   就连闻到香味儿,特意跑来尝鲜的师文昱师大人,也晃着脑袋吟诵道:“不知马兰入晨俎,何似燕麦摇春风。”   感情你们一帮人为了碟野菜集体孤立我!   高炎定狠狠咬了口干粮,不屑地转过头去,决定就是要做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明白人。***接下去的两日,明景宸又被灌了几顿药,再配上薛神医的银针,情况大好。   高炎定便决定宜早不宜迟,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云州。   可惜天不遂人愿,谁都没想到,从来都是小打小闹的承平道竟然一夜之间将荆南、兴遥等周边几座城接连攻下,不仅杀死了官员枭首示众于城门,还在各关卡要道派人严防死守,严禁往来传讯。   如此一来,连破庙都不再是容身的好去处,他们一行十来人,目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承平道行事偏激毒辣,他们发展的速度又快,上到官僚望族,下到平头百姓甚至街头乞丐,都可能是他们的耳目。   高炎定他们只能在荆南东躲西藏,一边等待周边府县的援兵一边寻找能突破关卡的良机。   可惜还是高估了湄州当地官员的能力,援兵迟迟不到便罢了,荆南的灾民百姓要么被蛊惑,听信了承平道的妖言,以为信奉他们就能得到庇护,要么被劫掠杀害了个干净。   承平道此举无异于让本就混乱的荆南周边几县变得更为糟糕不堪。   躲藏中,高炎定见明景宸又变回了当初初来湄州后那种情绪低谷的状态,以为他身上不适,然而明景宸却问他:“湄州已然如此,那么湄州以外的南地如今是何模样?”   湄州以外的南地?   高炎定沉默片刻后道:“民不聊生。”   暖阳照在被灾民剥光了绿叶和外皮的树木上,投在明景宸瞳孔里,留下几道斑秃秃的阴影,他身体微微颤栗,竟在春日里感到遍体寒凉,他攥紧衣衫,恍惚道:“没有亲眼所见,我一个字不信。”   高炎定道:“苛捐杂税、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天子荒淫……这个帝国已经烂到了骨子里,除非你又聋又瞎,或者你自小避世而居,有仙家手段,能眼一睁就去到了北地,否则怎么会不曾亲见过呢?”   他的话堵得明景宸无言以对。   是啊,谁会相信他自己就是眼一闭一睁就来到了此间人世?   队伍里老弱病残都有,如此东躲西藏了两日后所有人都有些吃不消。而高炎定几次想突破关卡的行动,也在承平道愈发严密的布防中夭折了。   这般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明景宸和高炎定心底不约而同地想。   他俩都是天之骄子,生来便自带叛逆和桀骜。   眼见承平道横行无忌,非但不知收敛,还愈发倒行逆施,他俩都生出了为荆南铲除这帮祸患的打算。   承平道虽然人多势众,信徒遍布南地,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这种势力想要彻底铲除很难,他们就像野草,烧不尽,斩不完,春风吹了又生。但想要一击捣毁瓦解,让他们在短期内无可作为,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想要破解当下困局,便要先解决荆南的承平道之乱,而想要顷刻瓦解他们,必须先设法除去他们的首领。   承平道的贼首名叫张匡,本是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混混,因失手打死了人,被罚杖责一百,流放去服徭役。途中偶遇天灾,他不仅幸免于难,还从差役手中逃脱,后随难民辗转多处,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家道观出了家。   可惜他并非一心向道,念了一年半载的经,学了点炼丹画符的皮毛,便自觉与凡俗不同。观主见此人不安分,怕他惹祸,便把他赶了出去。   张匡此人便一路坑蒙拐骗,以各种“神迹”和“神水仙丹”大肆鼓吹,终于发展出了一批信徒,并派遣他们打着“教化世人”的幌子,四处诓惑敛财。   几年间,发展势头迅猛,据说有信者一二十万之众,为祸一方。   朝廷曾几次派兵缴贼,奈何张匡虽然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为人却狡诈多疑。   他狡兔三窟,据说每晚都会更换住所寝室,谁都无法事先得知他究竟会在何处睡觉。更夸张的是,这人谨慎到还特意挑选了几个与自己身材样貌相仿的男子,轮流扮做自己。   先前官府也不是没想到过先除去张匡,可惜派去的刺客都没能准确找到本人,就打了草惊了蛇,最终惨败收场。   明景宸听高炎定和师文昱将这些年北地和朝廷对承平道的了解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后,非但没能让他知难而退,反而对张匡这贼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高炎定见他一副跃跃欲试,恨不得亲自去会会对方贼首的嚣张劲儿,不禁会心一笑,觉得当初那个不可一世、孤傲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祸害总算又回来了。   师文昱担忧道:“张匡阴险歹毒,之前被派去刺杀的壮士都是有去无回,死状惨烈。若我们找不到寻出此贼真身的法子,再多的计较也是徒劳。”他本人并不看好此次行动,先前官府筹谋良久,调派精锐都无法完成的事,单凭他们几个,如何能成事?   没等高炎定开口,明景宸就率先反驳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成千上万的酒囊饭袋加在一块儿,仍旧是酒囊饭袋。”   师文昱作为清流中的代表,人品、学识在士林学子中颇有名望,他观明景宸样貌不过二十多岁,又生得妍姿艳质,因病根未除,言行间掺杂了几分恹恹的病弱之态,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姿容,反而给人月坠花折之感,无端惹人怜意,师大人便觉得此子空有一副好皮囊,银样镴枪头,不堪大用。   现下被顶撞,他更觉面上无光,立马吹胡子瞪眼道:“好张狂的小子,莫非你有制敌良策不成?”师文昱从未觉得从明景宸嘴里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心里早想好了接下去如何说教对方的“苦口良言”。   可明景宸才不会给他奚落自己的机会,他道:“良策不敢当,阴损计谋倒是有一招。”他眉梢微挑,别有用意地斜睨了高炎定一眼。   意思不言而喻:镇北王英明多智,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小人物?若有法子,不妨说出来一起比较比较。   高炎定头一次在明景宸面前服输,他笑着作揖,道:“暂无计策,还请景公子赐教。”   【作者有话说】   小宸残血浪地图~~~ 第43章 绝代佳人   他这是做什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明景宸对他的彬彬有礼感到不适,又无法以此为借口发难,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高炎定脸上笑容依旧,一副洗耳恭听的温顺模样,让人不禁怀疑对方是否被孤魂野鬼夺舍了,才会判若两人。   不过现下情况特殊,明景宸只能暂放下疑惑,回到原题,他道:“张匡叫人扮作自己为的是故布疑阵降低自己被刺杀的可能,想要在这些替身中找到真正的张匡其实很简单……”说到这儿,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稍许,只竖起一根削葱似的手指,目光狡黠地从众人期待下文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水唇微扬,“他再自诩神力,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愚弄世人的凡夫俗子。一个凡人,替身傀儡再多,有些事也只能是他本人去做,旁人无法替代的。”   “只有他能做,别人无法替他去完成的事?”众人依旧不解,唯有高炎定被他一语惊醒,赞许道:“高,实在是高!”   师文昱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俩在打什么哑谜,“所以究竟是什么事?知道了又能怎样?你们把老夫绕糊涂了。”   高炎定双目炯炯,依照明景宸的设想继续讲道:“我们先要确定这件无法由任何人代替,必须是张匡本人亲自去办的事到底为何事,想明白这点后,我们只要等张匡去办这件事的时候埋伏在周围,一击必杀,所有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一直沉默的薛苍术突然道:“所以到底是怎样的场合张匡这贼子会独自以真身出现?”   珠云懵懂地问:“是吃饭的时候吗?饿了吃饭,别人没法替他去填饱肚子。”   明景宸、高炎定:“……”   薛神医难得会认同他人的看法,还特别捧场地为珠云鼓掌,称赞道:“没错,没错,此言大大的有理。依我看,这吃喝拉撒件件都得本人亲至,无人可以代替。”   “难道你们是要在茅坑边等张匡,然后将他溺死在里头么?”师大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提出质疑。   眼看这群人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着实叫人无语,明景宸对自己故弄玄虚的行径有些后悔,只能挑明了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敦伦之礼。”   “敦……敦伦……之礼?!”   师文昱羞愤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青天白日岂可将这种……这种事挂在嘴边!”   就连薛苍术那张少有正经神情的脸上都因为这四个字烧红了一片,她尴尬地撇过头去,开始装聋作哑。   只有珠云这个傻丫头因为啥也不懂,在一旁好奇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糊里糊涂地跟着乐呵。   高炎定笑道:“据闻,承平道多次劫掠民女信徒,张匡也屡次将征来的美女赏赐给下属。可那么多美女,我们对他后院又知之甚少,他何时何地宠信哪个女子,我们并不清楚。”   “如果是位绝代佳人呢?”明景宸一针见血地点明要害,“天下男子都贪欢爱美,一旦眼前有位倾城之姿的美人,试问他会拱手相让么?”   薛苍术翻了个白眼,道:“如果他不动心,要么断袖要么太监。”她不光说,眼神还在明景宸、高炎定俩人身上来回游移,暗含揶揄。   师文昱捋了下胡子,问道:“现如今我们哪里去寻这样一位敢于以身饲虎、甘为诱饵的美人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高炎定说完干咳一声,眼睛看天看地,看远处荒树乱石,明明心底已然有了答案偏偏还要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快速摘清自己的干系。   明景宸沉吟片刻,道:“确实,我们这儿只有两位女子。”   薛苍术表情破裂,以为自己听错了,指了指自己鼻子又戳了戳一旁的珠云,道:“你说的不会是我俩吧?”   “嗯哼。”明景宸摊手。   “不是……我说是你瞎还是觉得张匡瞎,我和这丫头的样貌哪点符合绝代佳人?”   明景宸强词夺理,“可我们这边只有你俩是女子。”   “岂有此理!”薛苍术蓦地跳起来,指间银光熠熠,细看原来是几枚长针被她当做暗器夹带在掌中,她怒目圆睁,一副要生吞了明景宸的模样,“你再说一句试试!敢让老子去色,诱臭男人,老子现在就把你扎成真的刺猬!”   这种程度的威胁,明景宸完全不带怕的,他既不躲也不解释,像个活靶子似的淡定地坐在一旁。   眼看还没想出万全之策,自个儿阵营里就要闹内讧,高炎定不得不站出来调停,“好了,别闹。”   薛苍术以为是在警告自己,她忍了又忍,念在如今局势危急还要多仰仗对方,只好气鼓鼓地收了银针独自生闷气。   高炎定走到明景宸面前,影子笼在对方身上,明眼人都知道自己这是有话要说,可这祸害偏偏摆出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只低着头,连撩一撩眼皮都懒得动。   这是不高兴了?高炎定望着他头顶思忖片刻后立刻了然,这人是在置气,还是自己和自己较劲。   看来,对方已经有了决断。   不知为何,他心底隐约有些期待和发笑,导致一时忘情没忍住上翘的唇角,不成想就被逮了个正着。   明景宸眼神锐利如刀,本就不愉快的面容上冷冷地覆了层霜雪,像枝长满尖刺的蔷薇,葳蕤锦簇,摇乱一池春水,无言亦倾国。   高炎定呼吸微顿,他避开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而笑对众人道:“大家稍安勿躁,等时机成熟,绝代佳人自会现身。”***成赖子原是荆南大杨村的地痞,因整日招猫逗狗外加嗜赌成性,给家里惹了不少祸,后被兄嫂扫地出门,阴差阳错下加入了承平道,还当上了个小头目。   这次承平道攻陷兴遥、荆南,让他一扫往日憋屈,好好在自个儿村里横行霸道了一通。等他听说天将军张匡已经来到荆南,有很多像他这般的小头目都在四处搜刮财帛、美女打算献媚奉承,便也动起了小心思,将附近几个村的年轻女子尽数绑了,打算强掳到城里去。   这小子龌龊无耻至极,为了报复兄嫂,竟要把十来岁的侄女一块儿掳去,侄女性烈,抵死不从,他又唆使几个喽啰当着兄嫂的面活活将其打死。他嫂子悲愤交加,跟着一头碰死了。   成赖子的大哥一夕之间妻女尽丧,拿了柴刀要与他拼命,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只砍伤了弟弟的胳膊就被制住。成赖子啐了口浓痰在他哥身上还嫌不够,又纠集了一帮属下对其殴打,没成想,他哥不知被打到了何处要害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成赖子觉得晦气,拖着血流不止的胳膊,连夜带着搜刮来的财物和女子跑到了荆南城。   然而他找来的女子,都是十里八乡的村姑,面容只能说周正清秀,既不会歌舞,也不会弹琴,与其他头目找来的名妓、闺秀实在没法比。为此大家都笑他眼瘸,上不了台面,这种货色也敢拿出来献宝。   因为受了气,成赖子心情不好,便在酒馆中赌钱酗酒,到了鸡鸣三声,天仍旧灰蒙蒙的时候,十来个喽啰都喝得四仰八叉,醉倒在赌桌下,成赖子尿急,醉醺醺地推门出去打算找个地儿撒尿。   结果,远处突现一簇火光,倏忽之间就迎面而来,晃得人双眼昏花,他眯着眼刚要骂人,就觉一阵香风擦着他脸颊拂过,只见一道窈窕纤长的身影跃入眼帘,竟是一位裹着面纱、乌发如云的女子。   女子身后缀着两三个体格彪悍的短打大汉,手持棍棒,嘴里呼来喝去。   这下成赖子的酒全醒了,一看这势头便知是哪家勾栏花楼正在追捕私逃的娼妓。   那女子穿着飘逸的长裙,臂挽披帛,头上簪着怒放的牡丹,衣袂飞扬,虽窥伺不到容貌,但那曼妙的身姿,可媲美月中仙娥。   成赖子狠吸了一口香风,一则想起白日里的冷嘲热讽,二则酒壮怂人胆,他突然跳将起来,横在路中央,怒喝道:“老子是承平道的仙使,尔等龟孙还不快快退下!”   【作者有话说】   喂俺一口海星吧()下一章咱们来看看这位佳人美不美 ξ( >) 第44章 易容乔装   成赖子的乍然发难似乎颇有成效,火把耀目的烈焰在他们惊恐的五官上不断跳跃。   这些时日以来,对这种敬畏的反应早已司空见惯,别人越是害怕,他心底越是有种隐秘的兴奋在暗戳戳地鼓噪。   虚荣令他更为大胆无忌地拉大旗作虎皮,他叉腰挺胸,一副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儿,“现而今荆南城是我们的地盘,敢和我们作对是什么下场?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呸!”   几个打手畏葸不前,最终屈服于成赖子“威武雄壮”的气魄,冲进夜色里不见了踪迹。   成赖子一朝“旗开得胜”,他通体舒泰,犹如斩杀了千万敌军,觉得自己真乃当世第一英雄豪杰。   由于太亢奋,加上喝了太多黄汤,他两脚打跌,差点绊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等好不容易站稳,他骂骂咧咧地转身,便见那女子正从巷口酒招子后探出身来朝这边张望。   一双雾蒙蒙的翦水秋瞳,盛满莹莹波光,额间花钿炽烈如华,身上璎珞环佩发出阵阵琳琅之音。   成赖子色眯眯地走上前去,想伸手拽她,女子像只惊惶的小鹿立马钻进了巷子里。   可惜里头是条死胡同,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成赖子一把将酒旗扯落,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不知为何,这女子既不求救也不躲闪,与方才仓惶的模样判若两人。   成赖子有些疑惑,可一想到对方不过是个私逃的娼妓,弱质纤纤,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便没多想。   就在他即将得手的时候,突然有阴影当头罩下,未等看清,只觉得脖颈处一阵剧痛,成赖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便圆瞪着一双浑浊暴突的眼珠,头一歪死了。   高炎定像丢垃圾一样将成赖子掼在地上,随后墙上又跃下两道人影,他们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盒,在尸体脸上一阵捣鼓。   趁着这间隙,高炎定收刀入鞘,走到“女子”面前,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扮女人愈发天衣无缝了。”   这话褒贬不明,明景宸将面纱扯落,露出的脸庞被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点亮。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他目光幽幽,透着薄怒,秾丽的容颜为此更加顾盼生姿,容华若桃李。   这是又恼了,高炎定怕他中途撂挑子,只能改口道:“景公子仁义,为擒贼首不惜以身为饵,实为天下男儿表率。”   “哦?”明景宸笑容潋滟,却不达眼底,他不依不饶道,“既是男子表率,那你是不是也该躬行践履呢?”   高炎定被他一顿抢白,无言以对,想到自己满头珠翠,裙裾翩跹的样子,立马一阵恶寒。   那实在太可怕了。   他深深看了明景宸一眼,觉得这男扮女装也是需要些天分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如此大任。   明景宸无心和他多言,径自走到尸体旁观看两个亲卫把特制的材料均匀涂抹在成赖子脸上。   等风干后小心揭下,再刷上一层药油,人皮面具就成了。   因为时间紧迫,面具制作得不够完善,但也绰绰有余了。   此时高炎定换上了成赖子的外衣,再戴上人皮面具修饰仪容细节,便似大变活人一般,俨然与死去的成赖子像了六七成。   明景宸绕着变装后的高炎定走了两圈,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俩体态气质相差太多,现在的你像套了个龟壳,太滑稽了。”   这话明显是在骂人,高炎定想反驳,可看看身上衣衫,皱巴巴的,又是酒渍又是黄不拉几的未知污垢,如同一棵在缸子里泡了许久的咸菜——已经腌入味了。   明景宸走到他身后,轻轻踢了一脚他的小腿肚,道:“下盘放绵软些,你像根长枪似的扎在那边,明眼人都知道你会武……”   高炎定只觉得小腿上又麻又酥,如同过了道闪电,滋味莫名。   身后的人又拍了下他的脊背,道:“这人比你矮小,背佝偻些会比较像。”   高炎定下意识摸了摸后背,那处被他拍过的地方痒痒的,触感怪异却不讨厌。   明景宸最后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神情别这么理直气壮,如今你不是镇北王而是个地痞流氓,合该再猥琐无赖一点。”   高炎定:“……”对于要模仿一个市井无赖,他内心格外抗拒,但理智告诉他,明景宸说得没错。   可如何猥琐下、流,这个问题着实难倒了他。高炎定回忆了一通方才躲在墙上所见到的成赖子的言行举止,再依样画葫芦调动面部线条摆出了一个生疏的神情,然后面朝明景宸,想让他品评。   没想到对方上来就给了他一记嘴巴,一点没留情面,扇得他脸颊火烧火燎。   “你!”   明景宸吹吹扇痛了的手,轻描淡写道:“只怪你扮得地痞太逼真,令我难辨真假,才一时失手,请勿见怪。”   得,这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个性真令人难以招架。   此时天光逐渐亮堂起来,夜幕中如同镶嵌了一条浅色的锦带,衬着周边若紫若蓝的几颗星子愈发黯淡。   风将小巷外逐渐喧闹的人声传了过来。   亲卫见一切妥当后抬着尸体飞上矮墙离开了。   高炎定催促道:“走罢,别耽误了大事。”换来明景宸骄矜的一记白眼,对方重新裹上面纱,顺带扶了下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簪花,对着他轻嗤一声后大摇大摆地走了,与方才欺骗成赖子时的弱柳扶风判若两人。   回到酒馆,那群小喽啰刚巧酒醒,正东倒西歪地从条凳、桌底下钻出来,见高炎定假扮的成赖子从门外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天仙似的美人,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   震惊之余,无人察觉“成赖子”的异样,其中一个叫阿庆的喽啰凑上前去想摸一把明景宸的脸蛋,被高炎定一拳打趴在墙上,磕掉了两颗门牙。   他吐掉血沫子,疼得眼泪糊了满脸,憋屈道:“老大,你力气啥时候变大了?”   高炎定大马金刀地坐在条凳上,忽听身旁明景宸干咳声,连忙装模作样地翘起二郎腿,并大喇喇地斜靠在酒桌边,然而他以为的混混做派,被他做来却自有一股不羁的潇洒劲儿,若不是这些人够蠢笨,早就被识破了身份。   他警告这群地痞,“再动手动脚,就砍了手脚扔到乱葬岗上去。”   “老大,你这嗓子怎么了?昨晚风吹过头了得了伤寒?”听他说话嘶哑,阿庆狗腿地倒了杯冷茶端到他面前,殊不知这是对方故意为之,否则嗓音就是个极大的破绽。   高炎定嫌弃地将茶水泼在门槛外,不客气道:“废话这么多?那些抢来的女人在何处?”   阿庆道:“老大你病糊涂啦?昨天你叫我们把人锁在杏枣巷的磨坊里,不给饭吃,先饿上几顿好叫她们知道厉害。”   高炎定命令道:“我改主意了,现在赶紧放人,让她们走。”   “为什么啊?”阿庆并底下几个混混十分不解,这些村姑都是准备献给天将军的,放跑了他们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些女人。   高炎定冷哼一声,阿庆不禁抖了抖,总觉得今日的老大比往常更加威严,无端令人害怕。   高炎定一碗水端平,不见他如何动作就把跟前的几个地痞踹了个人仰马翻,他一脚踩在凳子上,睥睨地望着哭天抢地的几人,道:“有眼无珠的东西,宁缺毋滥,还嫌昨天丢的脸不够大是吧!有了他还要那群村姑做什么!”   阿庆几人朝他身旁望去,那“女子”娴静地坐在酒桌边,单一双明眸、一朵牡丹,便衬得人丽若朝霞、雪肤花颜,也不知那面纱下的真明目会是如何的姿容绝代。   明景宸应景地瞟了他们一眼,立马让这群无赖酥了半边身子,差点醉死在他眼波里。   高炎定往他身前一站,挡住数道色眯眯的目光,他脸上有些不快,怒斥道:“愣着做甚?赶紧放人,再派几个人把她们送回村里去,要是有丁点闪失……”他一掌削下一截桌角,横切面平整如镜,这一手立马吓得阿庆他们再不敢多加质疑,同手同脚地往门外奔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还有一更∪ω∪ 第45章 谄媚献美   今日未时,周边大小头目集结于荆南城中,打算拜谒天将军张匡,随之而来的是一抬抬、一车车的财宝以及美女,在太守府衙前连绵地铺陈开来,一直蜿蜒到长街尽头。   高炎定和明景宸的马车被堵在半道上,左右不是八抬大轿就是镶金嵌玉的豪华车驾,承平道的这帮人如同一朝发家的土财主,恨不得昭告天下人自己的阔绰和气派,弄出的排场声势浩大,但在他俩个王孙贵胄看来,不过是依照当地一些豪族乡绅官老爷的出行阵仗改得四不像后的产物,画虎不像反类犬,令人啼笑皆非。   与之一比,他俩乘坐的马车灰扑扑的,堪比一只掉入金银堆里的煤球,反而招摇到了极点。   一名叫朱笑的头目坐在黄金打造的鞍鞯上,这副行头连同身下那匹神俊的好马都是从某个大官家中搜刮来的,他身着锦袍,头戴高冠,却没点为官做宰的威严,活脱脱一个穿上戏服粉墨登场的丑角,他认出成赖子的喽啰,遂哈哈大笑道:“赖子你这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罢!需不需要哥哥接济你口吃的?”   他话音刚落,周边的讥笑声便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若是换做真的成赖子,此刻一定已经气得跳出去与朱笑几个大打出手了。   在高炎定看来,与这帮子人计较纯属掉价,况且他能蒙住手下喽啰,不见得能瞒过所有人,现下实在不宜和他人发生正面冲突,以免露馅。   他和明景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没有理会外头的狗吠。   朱笑见人不应声,以为成赖子是因为羞愤不敢出来见人,便连同一帮子人放肆地在外头笑骂不绝。可被嘲笑辱骂的人始终龟缩不出,多少让人扫兴,于是没过多久,这些人便因为觉得无聊尽数散去了。   这段小插曲后,等两人赶到太守府,除了他们,该到的都到了,为此,上到张匡的心腹,下到朱笑这类头目又对其冷嘲热讽了一通。   奇怪的是,今日的“成赖子”格外沉得住气,与往日里一激就炸的脾性相去甚远。   众人皆在心底犯嘀咕,只是还来不及起疑就听一声高高的唱喏在花厅中响起,一个披了甲胄梳着混元髻的白面中年男子从后堂步出。   一干头目连忙跪倒磕头,手中结了几个手印,山呼“天将军万岁”。   高炎定跪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借着遮掩偷偷抬头观察张匡,此人与在云州看到的贼首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张匡向来狡诈,光凭这一面还无法分辨堂上这位究竟是真是假。   等张匡坐定后,便是一通歌功颂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告一段落。   就在此时,朱笑突然出列,朝上首的张匡深深一揖道:“禀告天将军,您此次驾临荆南,大显神通,为承平道大业张目。我等为表对您的崇高敬意,特搜罗了小小礼物,还望您笑纳。”   张匡不言不语,只矜持地点点头,长须飘逸,疏朗的眉目间,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高炎定内心鄙夷,觉得此人装腔作势,虚伪至极。   朱笑等人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献上了诸多绫罗珠宝和各色美女,一时间花厅内金银闪耀、脂粉扑鼻。   然而张匡的面上始终淡淡的,似乎对此司空见惯,并未大肆褒奖或是露出喜悦的神色来。   等众人都献完宝,只剩“成赖子”还未出声,朱笑便迫不及待地高声道:“前些天就听说赖子兄弟四处奔走搜罗奇珍美人,比哥几个都要虔诚用心,这次借了天将军的光,想来我等也能跟着大开眼界。”他直视高炎定所在的位置,眼梢堆满讥诮,“赖子兄弟还在等什么,快快将宝物美人抬上来,让天将军品鉴品鉴。”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朱笑的刻意为之之下齐齐汇聚在高炎定身上,就连一直老神在在的张匡都露出几分感兴趣的光彩。   高炎定虚抬起上半身,目光微垂,做出一副胆小敬畏的嘴脸,道:“属下前两日着了风受了寒声音嘶哑,望您勿怪。”   朱笑道:“不会因为风寒卧床不起,赖子兄弟就耽误了献宝的大事吧?”   众人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都觉得成赖子这回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张匡身旁的心腹怒目而视,声音凶狠嘹亮,“还不快把东西献上来。”大有成赖子若是真的空手而来,就要将其拿下处决的势头。   高炎定道:“属下自小家徒四壁,加入承平道后才吃上饱饭,实在拿不出什么奇珍异宝。不过……”他话锋一顿,朝外头廊檐处喊了一声,随后一位风髻露鬓、香培玉篆的美人莲步款款地迈入花厅内。   不管先前是何神情,此刻所有人都被眼前姝色震得头脑昏聩,眼中闪着绿幽幽的光,若不是摄于张匡威势,都恨不能扑上去将如此美人占为己有。   高炎定将假扮女子的明景宸拉至身后,朝座上的张匡拱手道:“天将军,属下前两日撞见这位姑娘被恶霸追赶,救下她后得知,她原是这荆南城内富户家的闺秀,因有狗官垂涎她家钱财田地,便杀了她全家还想要威逼霸占她。这次我承平道替天行道,城中官员多数伏法,您的善举相当于是为她报了血海深仇。她听说属下今日要来拜谒您,便求属下带她一同前来,愿意以身报答天将军的大恩。”   朱笑对他这冠冕堂皇的鬼话嗤之以鼻,可张匡对此很是受用,竟露出赞许的目光,连方才世外高人的姿态都懒得装了,一双眼睛黏在明景宸身上,像头窥伺猎物的恶狼。   高炎定忍着不快,趁人不备偷偷捏了捏明景宸的手心,意在提醒他万事小心。   对方眼波流转,额间花钿仿佛立马要灼烧起来,烫得他心口炽热一片。   高炎定暗恨,觉得这祸害又在作妖,装女人装上瘾了,怎对着自己也施起了美人计。   明景宸觉得好生怪异,难道是人皮面具的缘故,自己不过瞪了他一眼,怎么面部像是痉挛了一般,似笑非笑,似癫非癫。   只是再多的疑惑也暂且无暇顾及,他被带着走到了花厅外,与一干美女一起被打发到了后院。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一连五日,明景宸与这帮女子都被困在里头,有四五个洒扫仆役和侍女供人使唤,院落外头还站了十来个承平道信徒严加看守。   在此期间,张匡自始至终没有招幸任何人,似乎也把明景宸给忘了,也许实际上对方并没有那日所表现的那么急色,不过也可能是被其他事绊住了也不一定。   明景宸绝不肯承认是自己魅力不够!绝不!   这几日,他也不是没动过要趁着夜黑风高在府内找寻张匡下落,只是都无功而返,据说张匡这几日都没歇在太守府,这老东西不是一般的阴险多疑。   为此只能按兵不动,再做打算了。   【作者有话说】   预知美人计后续如何,倾听下回分解。   咱们周五见!(^_- 第46章 真假难辨   到了第七日下午,突然来了一队人将半数女子带了出去,直到上灯时分都不见回来。   明景宸褪下腕上的镯子贿赂了门口的卒子,打听到原来今日张匡在太守府办庆功宴,那些美女是被当做奖赏赐给一干手下的。   他在屋里无聊地走了几圈,自从花厅一别,连高炎定这厮都失了联系。   原本按照设想,那日张匡见到明景宸后,便会立刻招幸,高炎定则设法留在太守府内,两人在张匡寝室内外帮衬,等人现身后将之斩杀。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张匡的不安常理出牌令这条计策中途腰斩。   今日庆功宴,也不知高炎定来了没有。   远处穿来丝竹管弦声,嘈嘈切切地伴着南地婉转的小调,在晚风中飘来荡去,落入耳中。   明景宸目力惊人,隔了老远就注意到一串灯笼在夜里慢悠悠地朝这边晃过来。   他连忙拢了拢鬓发,确定万无一失后,便耐心静坐等待。   果不其然,是张匡差遣过来的人,为的是带走明景宸。   明景宸这几日在人前总是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扮柔弱可谓熟能生巧,信手拈来,来人虽然长得凶神恶煞,还总用垂涎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可因为是天将军看上的人,他们也不敢在言行上过分轻薄,倒也相安无事。   兜兜转转,穿过大片亭台水榭,明景宸见不是往丝竹之声的方向去,知道八成是张匡要私下单独见他。   他眼中精光流转,觉得除去张匡的良机就在今夜了。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人。   行到一处假山下,这儿黑漆漆的少有光亮,明景宸忽觉有人在黑暗里拉住了他并在掌心里挠了两下。   他有些怕痒,下意识要抽手又被一把扣住,对方又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高”字,偏偏还写得慢条斯理,仿佛一横一竖都要深刻入骨一般。   明景宸又痒又气,心道,这么无聊的人除了你高炎定还能有谁。   还好对方知道见好就收,等到了光亮处,又与他拉开了距离。   明景宸偷偷转头打量,发现这家伙在成赖子的面具上又黏了一圈络腮胡子,稍加修饰后成了另一个人,他这是混入这队人里想要一同去会会张匡了。   他心下稍安,跟着打灯笼的人来到府内北边临水的一座楼阁前。   门口站着七八个持刀的壮汉,胳膊上肌肉隆起,下盘稳当,皆是标准的练家子。   他们被壮汉拦在了外头,“天将军有令,只能放她一人进去。”   壮汉又指着明景宸道:“你,卸下钗环首饰。”这张匡真是极其怕死,连女子佩戴的簪环都担心是能要他性命的利器。   明景宸依言照做,对方又在他周身摸了个遍,顺带揩了遍油,确定他身上并无暗器才开门放他进去。   楼里掌着灯,摆设布置都像前任太守遗留下来的,古玩字画随处可见,可环顾周边,却不见一个人影。   明景宸不知张匡在打什么主意,只能顺着木质楼梯往二楼上去。   奇怪的是,二楼也空无一人,唯有宫纱因为窗柩外吹进来的风漾出浅浅波纹。   他鼻尖微动,闻到一股硫磺丹砂的气味,是从三楼上飘下来的。难道?   他迅速步上通往三层的阶梯。   与一二两层不同,三楼应当是重新命人布置过的,没了下面那些穷奢极欲的珍品摆件,偌大的地方空荡荡的,无甚点缀,只有正中央摆着的丹炉格外显眼。   丹炉足有两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那般高,需要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将之合抱,里头哔啵闪着火星,稍微靠近就觉得通体发汗,若是酷暑天,非常人能忍受。   明景宸谨慎地绕过丹炉,就见张匡换了一身道袍正在后方的软塌上打坐。   仔细瞧他,相貌身量与前日花厅中着甲胄的那个似乎一模一样,又似乎有些差别,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同。   这下连明景宸也糊涂了,分不清前后见到的两个张匡是否为同一个。   眼前这个,是真的张匡吗?   明景宸无法判断,只能先静观其变。   等走到距离张匡一丈内时,对方忽然睁开眼皮直直地盯着他瞧。   他连忙敛裙盈盈一拜,柔情绰态,肌肤堆雪,一举一动皆为惑人。   张匡笑着朝他伸手,“过来。”   明景宸忍着恶寒,乖顺地走到他身前,这老、色、鬼瞬间丑态毕露,心急地就要去扯他腰带。   他假意逢迎,一边小心地避过猪手猪嘴,一边微张开唇,将藏匿在舌下的银针吐出一截,半含在口中。   银针是薛苍术给的,里头中空,藏了穿肠的剧毒,未免自己中招,来前他已服下解药。   明景宸延颈秀项,烛火照射下透着皎洁盈光,如一段上品白玉,触手温软,滑腻若脂。   张匡眼中暗潮翻涌,欲、望如同深渊,将白日里所有的道貌岸然和修身养性吞噬殆尽,他剥下方外之人的虚假外衣,像头饥,渴的恶犬,照着那截雪润的脖颈疯狂,舔,舐。   明景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想将这老男人送赴黄泉,他面上八风不动,曲折了颈项好让嘴里的银针朝着张匡脖子上的死穴逼近。   然而对方突然一口咬在他颈上,明景宸疼得脸都白了,咬紧牙关才没张口痛叫出来,以此保全那枚毒针。   此时张匡粗糙的手掌已游走到腰际,想将方才未扯开的腰带彻底撕碎。   明景宸忍无可忍,趁对方意乱情迷之际忽然一个翻身,两人上下颠倒,他骑在张匡身上,将嘴中毒针快速吐出,一手捂住对方口鼻,一手把银针精准刺入咽喉。   薛苍术的毒药见血封喉,收效极快。   张匡四肢挣扎了数下,呜呜发出哀鸣,最后瞳孔涣散没了声息。   明景宸狠狠踩了几脚泄愤,想到刚才这头猪在自己脖子上连啃带舔,就无比恶心。他一边擦着那处牙印,一边将整个楼层的角角落落寻了个遍,再无其他。   但总有种异样感挥之不去,又一时想不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他回到丹炉边,火光染红了半边脸,空气中的温度不断攀高,汗湿重衫。   明景宸注视炉中跳动的火焰良久,也许是错觉,总觉得比起刚才来火势大了不少,可自始至终无人靠近过丹炉给它加柴添火,莫非内里有什么机关?   疑虑愈发深重,此行目的看似达成,但即便是到了现在,明景宸也无法确认死的是不是张匡。   按照他的设想,合该是张匡本人才对。   此时,丹炉顶端的盖子突然不断跳动,有异香从缝隙中不断溢出,明景宸隐约捕捉到一股血腥味,导致他心底的不安更加躁动。   不行,先离开与高炎定会和再说。   明景宸转身欲走,忽觉眼前斑斓闪烁,脚底仿佛踩在云端,绵软无力,浑身忽冷忽热,像是饮了大量烈酒。   定是那丹炉中的异香有问题,他屏住呼吸想坚持离开,可还未走到楼梯口,便软倒于地,动弹不得。   “今日算你走运,能见识到这炉碧髓回春丹大成。”   直到这时,明景宸才知道方才一直萦绕不去的异样感究竟为何——三楼与房顶的高度不对。   之前在楼阁外头,他分明见到每层之间高度相仿,可等进到里面,这三楼比一二两层低矮了不少。   原来如此,第三层的地板内暗藏玄机。   随着那道陌生突兀的声音从身下夹层中悠悠传来,明景宸知道自己这回是着了张匡的道了。   地板上的暗阁缓缓打开,露出一盏烛台。   真正的贼首张匡手执蜡烛,怀中揣着一柄浮尘,身着道袍从暗阁里步出。   他走到明景宸面前蹲下身,将烛台凑近,灯芯上突然闪了闪爆出火花,亮眼不说,还裹着烛油溅在手背上,尖锐刺痛。   张匡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回春丹所需的红铅色泽偏淡,你这绝色佳人的落红定能事半功倍。”   【作者有话说】   小宸危矣~~~下章看小情侣混合双打XD 第47章 楼宇倾塌   说罢,张匡将烛台摆在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只檀木盒子,盒子上镂有图案,仔细一看,竟是两男女交、合纠、缠的景象。明景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匡,只见这道貌岸然的老男人淫,邪一笑,取出数枚玉,势,一一摆在他眼前,“你喜欢哪一个,我都能满足你……”   若是方才假意迎合假张匡已经不堪忍受,那么这真张匡的特殊癖好,只会让明景宸想将他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岂有此理,两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张匡见他不回答,只怒目而视,偏生这双充斥着滔天怒意的眼睛越是看自己,身上的邪。火烧得越旺,他急不可耐地随意抓取一枚,伸手就要扒人衣衫。   明景宸咬牙切齿道:“本想留你个全尸,现而今大可不必了。”他突然开口,嗓音不曾刻意伪装,导致张匡乍然听到他发出男声,惊骇非常。   “你!你是……”质问没来得及出口,他就被明景宸一掌打飞出去砸在丹炉上,炉壁滚烫,只听一声皮肉烧焦的嘶啦声,伴着一股臭味和痛呼,弥漫于阁楼上。   他趴在地上痛得颤抖不止,像一滩翻涌的烂泥,“你……你竟然……竟然没被丹香……香……”   他不提那阵古怪的丹香还好,一提起明景宸更加怒不可遏,一脚踢在丹炉上,然而炉身沉重,纹丝不动。   明景宸:“……”   张匡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发出桀桀怪笑。   明景宸蓦然回头,便见五枚箭头闪着暗绿色毒光的袖箭迎面袭来,倏忽已将他上下罩门拢住,除非能一击将其全数击落,否则在劫难逃。   可他现下赤手空拳,无力回击。   毒箭震荡开气流,将他发丝、衣摆吹得随风而舞。死亡迫近……   “小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破窗而入,身形凝成一道霜寒十九洲的刀光,于半空中“叮叮”以手中短刀砍落袖箭,见人愣怔不动,怒喝道,“发什么愣!”   明景宸如梦初醒,身随意动,卸了张匡双臂扼住咽喉将人提溜而起。   张匡疼得龇牙咧嘴,哪还有一点欺骗世人的高人气度,“你们……你们……”   高炎定见有两个张匡,一死一伤,便问:“你手上这个是真的?”   明景宸将人掼在地上,一脚踩在他胸膛上。   张匡口吐鲜血,胸前肋骨被生生踩断了几根。他惊恐仓皇,以为这两人是官府派来的杀手,忙强自镇定,企图以重利诱之,“两位侠士,我愿将承平道天将军的位置让与二位,只求你们饶我性命。将来攻陷整个湄州,坐享一州所有财富和美女,岂不比给朝廷卖命强上千百倍?”   “老杂、毛!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明景宸一抬手,“借刀一用。”   “做什么?”   明景宸怒容狰狞,“我要把这老、畜、生大卸八块,剁了喂狗。”   高炎定抱紧短刀,催促他,“时间紧迫杀了他赶紧走,别意气用事。”外头那些把守的壮汉此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听楼下动静正朝上奔来。   明景宸余怒难消,今日这口气要是不出,他宁愿束手就擒死在这儿。   高炎定不知内情,以为他是被张匡占了点便宜心里过不去,便道:“男子汉能屈能伸……”话没说完,就被暴怒的明景宸扬了一身鸡零狗碎的玩意儿。   他低头一看,碎裂的玉、势上布满一圈圈纹路凹槽,缝隙里甚至还有不知何时留下的陈年血污。高炎定猛地抬头,正巧明景宸肩上乌发滑落,原先被遮掩住的脖颈上咬、痕清晰刺目。   有血丝爬上高炎定眼底,猩红如兽,抱刀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发青,面上愠怒如同暴雨前的乌云,积了厚厚一层,他将明景宸拉至近前,转过对方下颚,拇指在那处咬痕上摩挲良久,忽而将人往身后一推,提刀暴起砍在张匡脐,下三寸处,连同双腿齐根斩下。   “啊——”   鲜血迸溅,四散扬在他脸颊和衣襟上,高炎定没等张匡痛呼第二声,继续连削带斩,不过眨眼之间数十刀尽数落下。   他故意留了后手,张匡生挨了几十刀也未彻底断气,他往日里喜爱找替身,一旦有危机就让他们代自己去死,如今在高炎定刀下,他成了砧板上任凭宰割的猪狗,浑身七零八落,已不成人形。   高炎定只觉得心口怒意排山倒海灭顶而来,将理智淹没,阴鸷和杀意在瞳孔中酝酿翻滚,最终他被驱使着高举凶刃,倾力斩下。   张匡被自己脖颈里爆出的血浸湿了死不瞑目的眼瞳,死前只见那杀神满面癫狂,令人胆裂魂飞,可惜他不会再感到恐惧,因为胸腔内的那颗心脏已然瞬间停止了跳动。   承平道的贼首自作自受,终于尝到了恶果。   高炎定将其头颅斩下,抓着发髻提溜起来,转身望向明景宸,他浑身浴血,五官狰狞若鬼,眉心处压着戾气,癫狂至极。   明景宸大惊,对方的状况很不对劲。   身后丹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所谓的碧髓回春丹的气味比之方才更为浓烈,异香宛如粘稠的液体浸透了每一丝空气。   先前自己被炉中溢出的丹香迷倒,可没过多久症状便缓解了,他思来想去,兴许是薛苍术给的解药中有几味药材能解丹毒,才侥幸未让张匡得手。   高炎定如此反常,极有可能也是因这丹香的缘故。   楼梯上脚步声凌乱,听着有一二十人,正面应敌绝非明智之举。   明景宸当机立断,不顾炉火滚烫,徒手探入丹炉中抓了一把暗红的回春丹后,扑向神志不清的高炎定。   高炎定两眼昏花,看不清来人是敌是友,狂躁暴怒的负面情绪催得他头痛欲裂,下意识挥刀欲砍。   明景宸矮身避开刀势,在他手臂麻穴上敲击数下,趁他动作凝滞之际,手臂贴在锐利的刀刃上轻轻一划,顿时切开一道细细的伤口来,有血汩汩流出。   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将手臂压到高炎定唇边,自己体内药性应该还在,希望自己的血能起些作用。   高炎定吞下血后,神色变换,忽而迷茫忽而错乱,就在此时,承平道的人登上三层,见满地狼藉,真假张匡无一幸免,全部横死,顿时惊怒交加,一拥而上就要为首领报仇。   明景宸对着仍旧发懵的高炎定呵斥道:“快走!”边说边屈指将丹药接连弹出,射入为首的几人口鼻中。   高炎定眸中清明一闪,揽住他腰肢飞速跳上方才被他破开的窗柩,一跃而下。   坠落前,余光中,那些吞了回春丹的人已有癫狂之相,有的脸上醉态毕现,飘飘欲仙,有的狰狞可怖,将身旁之人捅了个对穿。   再多的,明景宸已来不及看,周身夜风呼啸,失重感让他晕眩难言,他被高炎定紧紧扣在怀里,两人宛如一双断翅的鸾鸟,从楼阁三层跌入湖底,溅起的水浪打湿了岸边的垂柳。   入水后仍旧不断下沉,两耳不闻人声,死寂空旷,眼前除了黑暗只有无垠的湖水将他包围挤压,企图从他七窍中灌入体内。   冰冷……窒息……死亡……   这种熟悉的感觉……   脑海中乱入无数画面——战船上扬起的风帆,炮火炸开的血雾,还有这刺骨难耐的湖水……   他嘴边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体内所剩无几的空气随着头顶越发遥远的一簇天光逐渐耗尽。   稍顷,一股滚烫的气息不容抗拒地侵、略而上,强行撬开他牙,关霸道地哺进来。   明景宸感到舌尖被咬了一口,刺痛刺痛的,他不禁撑着昏沉的脑袋,想要给这放肆的家伙一顿好打。   可他的挣扎纯属徒劳,手脚绵软,非但没能造成重创,反而被水流卷着缠上了对方高大的身躯。   触手可及的,是高炎定清晰流畅的下颚线条、凸起的喉结、城墙壁垒般的臂膀……   明景宸无声呜咽,只觉得从尾、椎、骨的位置朝四肢百骸蔓延开一阵无力的酸软,他被迫扬起头,只觉得喉管中的空气一进一出,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水草无处栖身。   就在他以为即将要化为污泥沉在湖底时,他被一股大力拽着跃出水面。   他从未觉得赖以生存的空气会这般令人窒息痛苦,他咳得撕心裂肺,激烈到高炎定忧心忡忡地给他拍了十来下背。   明景宸脑内电光火石,他一边咳嗽一边将人用力推开,高炎定在水中身形一晃,浪头涌过来险先将他再次拍入水里。   “你干什么!”   “这问题该我问你才对!你方才做了什么?你个死断袖!”水中渡气救人需要咬舌头么?明景宸气得面色潮红,他身上穿的衣裙遇水变得通透,半遮半掩地黏在他身上,狼狈之余有什么随着湖水不断荡开。   高炎定眸色幽深,他喉结不住上下滚动,明明周边都是水,却仿若一个即将干渴至死的人。   对方是非不明,知恩不图报,自己救了他,却反咬一口,实在可恶。   他的目光再次落于明景宸颈上,张匡留下的咬伤泡了水泛白,像一张怪诞的嘴正勾唇嘲笑自己。   高炎定的太阳穴嗡鸣不止,心里又气又恨,残留的药性让他像头豺狼,在蝼蚁侵犯了他的领地后,理智瞬间被抛诸脑后,他一把扣住对方,低头一口咬在相同位置,还坏心眼地用犬齿碾了碾,令其深深扎入皮肉里。   “啊……”明景宸疼得想杀人,今晚究竟怎么了,一个个都是属狗的嘛!都把自己当路边的兔肉,谁都能随便咬一口是吧!   他挥拳捶了高炎定脑壳数下,见他还不松口,水下的腿又连蹬带跩。高炎定被他慌乱中踢到了要害,水波漾开,两人被带着朝反方向推去。   明景宸稳住后怒视对方,却见高炎定如梦初醒,晃了晃脑袋一头扎进水里又抬起,如此反复数下,药性才算发散完,他尴尬地抹了把水,语带歉疚,支吾道:“对不住……那……那丹香着实厉害……”   明景宸原不会轻易放过他,却不想身后半空突然一声巨响,昏暗的夜幕被冲天的火光烧红,那楼阁三层被炸得支离破碎,砖瓦、房梁的残骸在烈焰灰烬中如烟花般散开投入太守府的四面八方。   “快趴下!”高炎定迅疾游过来,按住明景宸一起潜入水中。   半截燃烧的匾额当空砸下,擦着两人身体沉入湖底。   惊魂未定,高炎定拉住他快速朝对岸游去。   等爬上岸,远处楼阁奄奄一息坍塌而下,半数砸入湖水中央,掀起的巨浪足有几十丈高。   高炎定将明景宸护在身,下,挡掉了大部分的水浪,等湖水平息,只见远处数十盏灯笼从太守府的各个角落朝这边涌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快速钻入黑夜里,逃之夭夭了。   【作者有话说】   渡气救人也算感情升温的一大进展!给中毒的王爷打call!() 第48章 讨贼檄文   两人狼狈地回去,众人见了都一阵后怕,这般形容,可想而知刺杀张匡的过程有多么惊险坎坷。   头颅被扔在地上,珠云害怕地跑了,师文昱打量道:“这真是张匡?”   高炎定喘了口气,咕嘟咕嘟喝下半袋水后,道:“如假包换。”   师文昱大喜过望,对他俩赞许不绝,“二位真是为民除害,功在社稷!承平道没了张匡,就如无头之鸟,大势已去。”   明景宸没应这话,他将回春丹拿给薛苍术看。先前在丹炉中抓了一把,大概有十来颗,为了对付那帮信徒,用掉了大半,加上湖中被水冲走的,现下只剩一颗了。   仅剩的这颗外表松散融化,小了一大圈。   薛苍术听他说到这丹药如何邪性,不禁敛容细看。   这药原本香气浓郁,但在湖里泡了太久,气味几不可闻,效力已无原先那么可怕。她研究了半天,才道:“张匡这妖人,果然经通些旁门左道,金石丹药的邪方。”   “什么碧髓回春丹,不过是壮、阳致幻,令人性情大变的药物,被这帮子不通药理的败类奉为返老还童的仙丹,我呸!”   高炎定却问:“天阉之人吃了这药能行?”   薛苍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奇道:“怎么?你是天阉?我看看。”   众人异样的目光齐刷刷投在高炎定身上,芒刺在背,他恼怒地反驳道:“不是我,我说的是张匡!”   “你确定?”明景宸半信半疑,先前他坚信张匡作为男子定不会把绝代佳人拱手相让,然而这种自信让他差点栽了个大跟头。   真张匡躲在暗处,假张匡对他动手动脚,与自己设想的背道而驰。   如果张匡是天阉,那就解释得通了。   高炎定对此敢打包票,当时他闻了丹香而发狂,将张匡脐,下三寸连同双腿连根斩下,若无意外,绝不会看错。   薛苍术将丹药碾成粉末,化在清水里搅弄,“张匡应该改良过药方,这还未完全成丹,光是气味就能致人癫狂,普通的回春丹可没这般厉害。可即便药性再猛烈十倍,对天阉也是无用的。”   张匡炼此邪方,极有可能是给别人服用,为的是满足自己变、态阴暗的窥、伺欲和暴虐本性。   明景宸回忆自己跳楼前看到的景象,再联想到后来的爆炸,想必是那些磕了药的人厮杀中碰倒了丹炉,才引发了这样的结果。   薛苍术担心余毒未清,主张替他俩扎几针,并开了副温和的药方让珠云熬了浓浓两大碗让二人喝下。   睡前,高炎定扔了个瓶子过来,却不说装的是何物就走了。   明景宸拔了塞子一看,里头装的是止血化瘀的药膏,他抹了一点在手臂和脖子上,凉丝丝的,还有股清淡的花香。刚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通,他该难以入睡才对,或许是这花香,或许是那碗汤药有安神的功效,他一闭眼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高炎定派人将张匡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并让师文昱写了篇《讨张匡檄》的文章,在荆南的书坊里印刷了百来份,连夜张贴在各处要道门户上。   师大人不愧师承大儒,自身又是正经科举中杀出来的进士,洋洋洒洒五六百字的檄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跃然纸上,且行文流畅易懂,又不失雄浑铿锵,可谓字字珠玑,笔扫千军。   文中,他痛斥张匡利用旁门左道和狗屁不通的妖言蛊惑百姓,意图祸乱天下等十条罪状,又将镇北王因对荆南、兴遥几地的现状和湄洲官员的不作为感到痛心疾首,出于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崇高品德,渡江南下,设法除去逆贼,还湄洲清平气象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师文昱文人秉性,对张匡之流深恶痛绝,对由衷敬佩的人又不惜大肆吹捧,虽有美化的嫌疑,但师大人自从因劝诫被天授帝罢官流放后,戴着枷锁一路从帝京来到湄洲,所见所闻无不让他心惊难过,对天子的昏聩无能感到失望忧虑,不论是否出于私心,高炎定能为南地除去张匡,在师大人眼里那都是值得著书立传的大功德。   第二日天未亮,高悬于城门的头颅引起了全城骚动,连同昨夜太守府内走水,将整个府衙尽数焚毁,承平道不仅死了贼首,底下还伤亡惨重的事不胫而走。   等《讨张匡檄》被识字的秀才在公开场合大声念出后,不管之前听没听说过高炎定名讳的,经此一事后,都把这三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间。   一时,高炎定的美名传遍湄州,甚至逐渐扩散到了南地其他几个州府中去。   可谓是声名大噪。   这些都是后话了。   张匡死后,果然不出所料,承平道群龙无首,他之下的几个大头目为了谁坐第一把交椅闹得不可开交。   湄洲的大小官员还在琢磨高炎定南下杀张匡的用意,毕竟檄文里的来龙去脉他们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然而没等他们想明白,一夕之间,北地的一万将士竟然偷偷南渡进入湄洲境内。   他们厉兵秣马、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将承平道这帮子乌合之众冲击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还将张匡之下的几个大头目尽数斩杀。   高炎定此举不亚于狠狠扇了南地所有官员一巴掌。   承平道为祸多年,帝京和各地州府多次缴贼皆收效甚微,近两年多有放任不管的态势,甚至还有官员私下信奉,与他们过从甚密的。   湄州官员认为这镇北王好端端地不在云州待着跑到南地来剿贼,实在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你即便击溃了承平道又如何,你一个藩王,难道还想越俎代庖插手湄州军政么?   然而没有什么事是高炎定不敢想的。   此次荆南、兴遥几地元气大伤,城内官员、豪强死的死、逃的逃,甚至贪生怕死降了的也大有人在,短时间内竟连个安抚民生、能管事的人都没有。   高炎定一不做二不休,果断让一万将士驻扎了下来,太守府没了便就近选了套空置的官舍作为临时办公地点,然后带了明景宸、师文昱他们堂而皇之地在里头安顿了下来。   师大人年轻时曾外放做过十来年的地方官,处理公务琐事是一把好手,现下干活的人紧缺,高炎定便也不管他是否是被罢官流放的戴罪之身,让他能者多劳,暂代荆南、兴遥的太守之职负责善后事宜。   师大人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出了安民告示告知百姓,官府会开仓赈灾,协助大家重建家园,并且会发放农具、良种以便尽快春耕。   百姓起先半信半疑,等看到有兵丁、差役过来搭建粥棚,分发米粮和被褥时才相信是真的。   原先的官员多是蠹虫,荆南几地的账上亏空巨大,存粮也不够这般大规模的救济派发。好在承平道搜刮的财物金银大多没命带走,高炎定又做主抄了几家为富不仁、恕不配合的豪门大户、官宦商贾,用这些银钱从附近的几个州府收购了米粮,加之自掏腰包,从北地运了足足两船的粮草后,才令师大人能够大展拳脚,将政令一一落实。   如此一来,连薛苍术这个原本不怎么喜欢高炎定为人的,都在背后夸了他几句。   【作者有话说】   王爷做好事要留名,绝不做无名英雄XD 第49章 天子申斥   明景宸趴在榻上,背上扎满了银针。   抄家时,在某个巨贾家中发现了几味珍贵药材,被高炎定中饱私囊扔给了薛苍术。碰巧薛神医这几日对拔除明景宸病灶的药方颇有头绪,正想试试手。   这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薛神医觉得镇北王很是上道。   明景宸闭目不言,他在想别的事,想得正投入忽然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味。   睁眼一看,乌漆嘛黑的汤药连影子都照不出,薛苍术挂着微妙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明景宸本能地抖了抖,薛苍术的药方疗效与难以下咽的程度齐头并进,堪比折磨。   见他满脸嫌弃拒绝,薛神医的笑容愈发灿烂,她难得有耐心对人谆谆告诫,“别怕呀,良药苦口,快趁热喝了,别辜负了高炎定对你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高炎定对自己是否有爱护之心,他不知道,但薛神医想折磨他的心,他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明景宸道:“你就没想过改良一下汤药的口感?”能又苦又臭到这般地步的也是世所罕见,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门口臭水沟里舀上来的。   薛苍术横眉冷对的样子像是要了她的命,“我是大夫不是厨子,药好喝了那能叫药么!怎么这么娇气,谁惯的?”   这时,珠云走了进来,手上拎了几个用红绳扎好的油纸包。   她喜滋滋地将东西在桌上一一拆开,里头整齐码着桂花糖、银丝酥、玉露团、绿豆饼,每一样都精致小巧,散发着诱人甜香。   “哪来的?”   油纸包上印着赵记两字,旁边还绘有桃花图案,连红绳尾端也打了桃花络子。   珠云道:“是王爷买回来的,听说是城里重新开张的糕饼铺子,原本就是极出名的,听说帝京还有分号呢。”   “哪来这么多听说。”明景宸听到高炎定的名字就变得兴致缺缺,忍不住嘀咕。   薛苍术在水盆里净了手,尝了一口,玉露团外皮酥软细腻,馅料奶香浓郁,两口就没了,她满足地饮下半杯茶,促狭地调侃道:“刚才我还道这娇气的毛病是谁惯的,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明景宸只当没听见,他这几日都没出门,不知在高炎定和师文昱的主持下,外头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今见到这些糕点,知道连糕饼铺子都重新开张了,想必外头定是一片万象更新的好气象。   为此他心情更复杂了。   见没人接自己话茬,薛苍术顿觉无趣,她赌气地将药碗塞给对方,催促道:“甜嘴的吃食也有了,别磨蹭,快喝药。”   明景宸只好憋着气硬灌了下去,差点连同昨日的饭食一快吐出来,珠云赶忙将桂花糖递过去让他含在嘴里压压味道。   发明桂花糖的人值得青史留名,明景宸忍不住想。***因要处理赈灾、春耕等事宜,而明景宸的伤势也暂无大碍,他们便在荆南又待了半个多月。   就在大局步上正轨,只等处理完琐事收尾的时候,帝京来人了。   湄洲的官员见镇北王赖在荆南不走,担心他哪日连同整个湄州都要管上一管,长此以往,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你镇北王即便平乱有功,也不能这般张狂妄为,焉知藩王擅离封地,是大罪。   这些官员联名上了折子,弹劾高炎定擅自发兵荆南插手湄州军政,却丁点不提他们自己尸位素餐,致使荆南、兴遥之乱。   天授帝派钦差当面斥责了高炎定,说他是“不务遵蕃臣职,专挟邪僻之计”,命他速回云州。   或许天子也清楚高炎定在荆南所为算得上是给自己解决了一大祸患,又或许考虑到现下与镇北王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所以圣旨中除了言辞激烈的申斥,令其回去自省己过外,没有提到任何惩处。   可到了师文昱这儿就没那么“温和”了,天授帝怒斥他为“贪权窃柄,寡恩薄义,不配为臣”,还要赐脊杖一百,继续流放之刑。   【作者有话说】   荆南地图差不多收尾阶段,马上就要回北地啦()下一个地图我们开哪里好呢?(ω) 第50章 万民牌伞   师大人面色惨白,连谢恩都忘了,他突然老泪纵横,仰天怒骂道:“昏君你不修仁政,是非不辨,赏罚不明,忠奸颠倒,枉为人君!”   钦差乍闻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吓得面无人色,他刚要命左右将其拿下治罪,就被拦下。   高炎定把玩着腰间短刀,语气轻描淡写,“鲁大人勿怪,师大人年事已高,近来又忙于案牍,劳累过度,痰迷了心窍从而胡言乱语,还望你多多海涵。”   短刀在鲨鱼皮的刀鞘中进出,不断发出铿锵之音,隐有金鼓喧阗之势。   这位鲁大人本就欺软怕硬,在接下这趟差事后,就日夜忧心会开罪镇北王。   毕竟在帝京中的很多人眼里,镇北王是个嚣张跋扈、仗着军功敢和天授帝叫板的硬茬。若是惹急了他丢了小命,也没人会因为个把小官的生死敢和对方去做计较,死了也是白死。   眼看镇北王要保师文昱,为了身家性命,鲁大人只能装一回糊涂,就当自己又聋又哑又瞎,刚才师文昱不过是当众撅腚放了个屁,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因为太怂,鲁大人连天授帝要杖责、流放师文昱的事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刻都不敢停留,只留下一句“天子钦点过来治理荆南、兴遥的官吏不日便到”后就溜之大吉了。   目睹钦差仪仗乱哄哄远去,高炎定眸光幽冷,轻嗤出声。   师文昱愤懑不平,被左右搀扶起来,仍止不住泪意。   高炎定只好屏退众人,两人私下里说起了话。   珠云瞧明景宸面容似水,以为是在风口站久了病体不支,便小心提醒他,“公子,咱们回罢。”   明景宸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出于何种心态在听到钦差驾临的消息后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   他在廊柱后围观了前后始末,一颗心载沉载浮。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师文昱骂天子,可每次心都像被扔在了针床上,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直到现在,他仍无法将今日的天授帝和记忆中的兕奴联系到一起。   五十年的光阴为何会有这般的伟力,能将一个敏而好学的翩翩少年变作一个骄奢淫逸的昏君?   珠云见他神思不属,愈发惴惴不安,连忙扯了扯他衣摆,“公子?”   “何事?”高炎定见他俩竟出现在这,撇下师文昱来到廊上,“脸色怎如此之差?”因不见薛苍术的人,他便要派人立刻去请过来。   明景宸抬手制止,他转过身去,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背脊上,病骨支离,宛如一株刚受过风雪摧残的劲竹,“我没事。”   “你在后头也听到动静了?”   明景宸不说话,算是默认。   高炎定知他聪慧,便没打算细说,只吩咐珠云道:“开始打点行装,明日我们便动身回云州。”   “啊?是……”珠云还以为能在荆南多玩两天,据说过几日城里将有庙会,她原本想求明景宸带她一块儿去逛逛呢,现在全泡汤了。   她兀自揪着衣角在一旁失落,剩下的两人一个望着另一个的背影,沉默在春日飘扬的柳絮中蔓延开来。   高炎定忽然伸出手探向明景宸,巧的是,对方同时回头,指尖便从他发丝间一路滑至眉眼。   明景宸的头发乌黑稠密,从指缝里穿过,如水一般,凉丝丝的。睫毛细密卷翘,擦过指腹上的纹路,有些微弱的痒意。   高炎定将那只手背在身后,面上云淡风轻,当做无事发生,胸腔里却像擂鼓似的,咚咚地响个不停。   “干什么?”   高炎定用另一只手在他眼前做了个抓取的动作,将手一摊,掌心中鸡蛋那么大的柳絮轻飘飘地飞起,倏忽落在明景宸鼻尖上。   “阿嚏……”   高炎定笑着将袖子在半空舞了几下,一边为他驱赶飞扬的柳絮,一边好言相劝,“快回去罢。”   明景宸又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原先想说的话也被这漫天愁煞人的东西搅得没了开口的兴致,他捂住口鼻,连句招呼都没打就带着珠云窜回了后院。***离开荆南的那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   夜里的小雨到了第二日早上也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蹦落在屋檐和青石板路上。   都说春雨贵如油,牛毛细雨将每片新生的绿芽,每块卵石都润得光泽透亮,雨中充满了草木的清香,把沉淀于胸的浊气一扫而空。   十来人低调地来,低调地走。   马蹄踏在一个又一个水洼里,溅起一串又一串的水花。   明景宸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他昨夜一宿没合眼,外头雨打芭蕉,屋里幽愁暗恨漫地疯长,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此时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正斜倚着身子假寐。   冷不防马车骤停。   珠云撩开帘子张望,惊讶地低呼道:“好多人!前面好多人挡住了去路!”   “哦?难道是皇帝老儿终于不想再受高炎定的鸟气,打算抓人问罪了嘛?”薛苍术一听有戏,激动地凑到车窗边准备看热闹。   明景宸睁开眼,手指掐进了掌心里也浑然未觉。   珠云道:“不像是官老爷,像城里的百姓。”   明景宸一把将车门推开,刹那,风雨卷着道旁被打落的花叶迎面而来,袭在他的脸上。   只见车马前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百姓,连两边茶楼酒肆的楼台上都被挤挤挨挨的人影填满。   珠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道:“他们要做什么?”之前遭遇过流民,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就怕今日又重蹈覆辙。   明景宸不说话,目光穿过一双双满溢着感激或不舍的眼睛,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高炎定驱马上前,“诸位这是?”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三四个人,有老有少,一同跪倒在地上将一物高举过头顶,齐声道:“王爷,我等微末小民,位卑言轻,但您为荆南所做的一切,小人们都铭记五内,感激涕零,此等大恩只有来生结草衔环为报。今日您要走了,小人们没什么好送您的,这伞是全城百姓连夜赶制,虽一钱不值,却是我们的一片赤诚心意。江上风高浪急,让它替您挡一挡罢。”   说完,那物什哗啦被打开,原来是把比寻常雨具还要大上几倍的伞,他们身后以及两旁楼上的百姓通通跪倒下来,高声与之拜别。   蒙在伞骨上的不是油纸,而是各家从衣衫上裁下的布料,各式各样,质地颜色五花八门,被细密的针脚拼接在一块儿。伞沿上缀满了成千上万根布条,上头用丝线绣着自己的名字,有不识字不懂刺绣的,便干脆打了络子,伞上有平安结、如意结、祥云结、十全结……   每一根布条、每一个络子,都代表了一个劫后余生的人。   薛苍术见多识广,也不由露出讶异的神色,“是万民伞。”   明景宸眸色幽深,那把伞算不上多好看,因为赶工,甚至做得很粗糙丑陋,但他亲眼目睹高炎定下马,踏着春雨将这把沉甸甸的伞双手接过。   对方身上披着蓑衣斗笠,低沉的声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态度珍而重之,道:“多谢各位,就此别过,不必远送。”   这些百姓一边说着祝福和感谢的话,一边朝两旁散开,留出的路一直延伸到城门口。   高炎定没再多说别的,他压下斗笠,纵身上马,随着一声轻呵,马蹄嘚嘚,带着一行人逐渐远去。   车轴在道上不疾不徐地滚动,很快驶出了城门。   巧的是,竟碰到奉命来此走马上任的新太守。 第51章 同乘一骑   新太守姓曲,这次能被天授帝看中,从一帮子京官中提拔出来外放到这个位置,在大多数人眼中,能力倒是其次,主要还是运气成分居多。   天授帝晚年的朝堂党派林立,争斗不断。   打个比方,某天某位大人提出就今日天授帝的御膳是吃鸡蛋还是鸽子蛋要一同来议一议,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帮人少说也能吵上个十天半个月,合纵连横、党同伐异、栽赃陷害等多重大戏紧锣密鼓地一一登场才算完事。   这次荆南一带的官员死的死、逃的逃,空缺一下多了出来。   南地向来富庶,比起常年受蛮夷滋扰的北地,烟瘴遍地、蛇虫出没的未开化之地好了不止一点点。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荆南天灾人祸的被折腾了许久,但这不是有“冤大头”已将最棘手的问题都解决了嘛?如今若是能去那儿当上一任地方官,相当于是白捡了个政绩,履历好看不说,假以时日还能捞个盆满钵满,岂不美哉。   一时各方势力为荆南、兴遥的几个实缺争得头破血流,其中尤以荆南太守这个位置为甚。   几天之内多方势力你来我往,明里暗里地交锋了数次,眼看争执即将白热化,谁料,揽仙台传来的圣旨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天授帝一锤定音,竟指了个孤臣、纯臣去当这个太守。   此人便是曲大人。   他比师文昱略小几岁,农家子出身,家里往上数五代,没一个识大字的,据说他年少时有奇遇,获高人指点才得以开蒙,二十五岁中举,再到后来金殿传胪,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又不愿意休妻另外高娶,谁来拉拢也不应和,加上帝京中的举人进士多如牛毛,不过一年半载,他身上的光环便都褪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还是一当就十多年的那种。   总之这次天授帝竟然会想到这位曲大人,可谓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天授帝昏聩归昏聩,但他一旦做决定还没人敢公开唱反调,所以曲大人幸运地高升外放了,成了众人眼中那个白捡便宜的人。   说来惭愧,师文昱在帝京多年,和这位曲大人没什么交集,今日突如其来的照面,他搜肠刮肚了许久也想不起来这号人物。这下连一向疏狂不羁的师大人都不禁赧然,愧疚地对高炎定道:“王爷,老夫对这位大人知之甚少。”   高炎定对此混不在意,“无妨,云远先生不必自责。”   云远是师文昱的表字,此次天授帝下令将其脊杖一百后再行流放,若不是高炎定力保,他这条老命估计连三十脊杖也挨不过去。   这还是其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授帝变相要自己的命,师文昱并不多么在乎,可对方竟然斥责他为“贪权窃柄、寡恩薄义”的奸邪佞臣,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如果依照他往日脾气秉性,定会以死明志。   可高炎定说,这种死法不过是死后在文人清流中得到几句褒奖和惋惜,在他看来却是一等一的憋屈,和白送了一条命没什么区别。   气得师文昱差点张口就骂,你个武夫,知道个屁!   后来高炎定究竟如何劝说的,外人不得而知。   总之,等众人反应过来,师大人也不想死了,他现下孑然一身,又成了天授帝的眼中钉,若是孤身离去,可能随时会曝尸荒野,毕竟他们这位陛下的心眼几十年下来也没比针尖大多少。   高炎定便邀请他一同回云州,“那边虽不比南地风物闲美,倒也别有一番景致意趣,到时,不论是想就此闲云野鹤,还是愿意继续为官,都可任你抉择。北地的名儒大家可不比南地来的少,届时你可和他们切磋文章诗词,办文会结诗社,曲水流觞,雅集游宴,岂不快哉?”   师文昱被他说的不禁心向往之,加上他师承来历,便真心生出几分与北地的饱学之士一较长短的好胜心来。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后来别说雅集诗会,以文会友了,他被高炎定诓去北地当牛做马的使唤,压根分身乏术。好不容易闲暇写首诗词聊以慰藉,谁知阴差阳错下还让他成了后世眼中最会发牢骚想偷懒的社畜诗人。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这位新太守曲大人倒是言行有度,他主动来拜谒高炎定,连对师文昱都是以礼相待,仍旧口称他为师大人,进退间不卑不亢,气定神闲,令人叹服。   这场偶遇没有持续太久,不过场面话说道了几句便就此别过了。   曲大人为人谨慎恭敬,主动命自己的人马避让开来,好让高炎定他们能够先行。   师文昱骑在马上,回头见这位曲大人仍旧站在道上目送他们离去,捋着胡子道:“希望他能清谨自持,忧国恤民,令此地百姓休养生息。”   他刚说完,忽然撩开斗笠笑道:“王爷,天放晴了。”   高炎定抬头望去,只见乌沉沉的积云被破开,一缕天光亮堂堂地照在前方归途,道旁的树木花草被雨水荡涤后,变得更为色泽鲜明。   他解下蓑衣,调转马头来到车前,轻敲数下。   珠云探出脑袋来,“王爷?”   高炎定见不是明景宸,有些失落,他眼神往车窗缝隙里瞟,可惜一无所获,“他人呢?”   “公子吗?他睡着了。”   高炎定一愣,心头的一簇火苗淋了场冷雨,熄灭了。   “王爷?”珠云见他没反应,又叫了他几声,“您怎么了?”   “东西放车上。”高炎定将万民伞扔在车门前骑马跑远了。   珠云将伞生拉硬拽地拖到车厢里,边拨弄上头的布条和络子边兴奋地问明景宸,“公子,等中途休息,我们下车找个宽敞的地方打开细看好不好?”方才离得远,她没怎么看清楚。   明景宸压根没睡,不过是不想和某些人说话便让珠云撒了个谎,他道:“记得看两眼就收起来,不准顽皮。”   这便是同意了,珠云欢呼一声,宝贝地摸了摸伞,又用自己的帕子将上头的雨水仔细擦拭干净。   谁知车帘子突然被人从外面撩了起来,高炎定的冷脸突兀地出现在车窗外,他看着明景宸冷笑道:“不是说睡了?”   珠云吓得身子一扭,钻到薛苍术身后装死。   反倒是明景宸脸不红心不慌,谎话张口就来,“刚醒。”   “是么?”高炎定不说信或不信,只定定看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来方才解恨。   良久,他忽然道:“既然醒了,出来骑马。”   没等明景宸拒绝,薛苍术抢白道:“骑马可以,但不能累着,他身子虚着呢,悠着点,懂么?”怎么听怎么话里有话。   “我心里有数。”高炎定将车帘一甩,直接对驾车的人道:“停车,将车门打开。”   可等明景宸钻出马车,却不见闲置的马匹,他斜眼看人,眼底透着慵懒和不爽,“马呢?”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直接被高炎定从车架上拉到了自己马背上。   身后抵着一堵墙,硬邦邦的贴在明景宸脊背上,高炎定的两条手臂又长又结实,将人牢牢圈在怀里,没等他挣扎就驱马跑了起来。   胯,下神骏脱离了队伍越跑越快,仿佛要化成春日里的一缕清风,一片云烟,不过几个起落,已在好几里开外。   【作者有话说】   赏两口海星给我吃好不好┭┮﹏┭┮下章就回北地爱(lao)巢(long)了 第52章 结发之好   高炎定的身上还沾着雨丝,马儿纵跃间,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了明景宸脸颊上,他不耐地拂去,可那些讨厌的头发又因为风很快缠了上来,和自己的绕在了一块儿,打成了死结。   明景宸被拽得生疼,忍不住用手肘去击打身后的男人,骂道:“停下!快停下!你个混蛋!你扯到我头发了!”   然而马速过快,他叫喊的声音全部破碎在猎猎春风里,高炎定根本没听清他在嚷嚷什么,以为是不想与自己同骑而发出的抗议。   想到这种可能,心底刚熄灭的火苗猝然窜起几丈高,他扬手挥鞭,夹紧马腹,马儿昂首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身后草叶尘土漫天飞扬。   一路风驰电掣,两边树木屋舍皆化为残影飞速朝后掠去。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明景宸被他突如其来的发癫弄得头疼脑涨,他扯着头发,边骂边用脚去踢高炎定,奈何这家伙马术了得,几经较量,非但没能让他减速,反而愈发催生出对方逞凶斗狠的好胜心。   “高炎定!高炎定!你个混账!你想要我死就直说!”明景宸揪着心口,只觉得空气正疯狂倒灌进身体,连心跳都骤然加速,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跳出胸腔。   他急喘了几口气,却于事无补。   不知过了多久,跑了多远,速度才逐渐缓了下来,马儿悠悠地漫步在林间,偶尔啃一口枝条上新生的嫩叶。   高炎定胸膛起起伏伏,他喘匀了气,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不说话?”   明景宸:“……”   直到此刻,高炎定才后知后觉发现到不对,他想将人转过来,却受到了阻力。   他俩的头发现下缠缠绵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简直成了一团乱麻。   明景宸脸上白里透红,白是因为气的,红是被风吹的,两只眼睛沁着一汪水,泪花沾在睫毛上,要掉不掉,这是被头发扯疼了逼出来的。   高炎定讪笑两声,伸手去解头发,奈何要他上阵杀敌,取人首级,他在行,可这头发比边境的戎黎人还麻烦,竟然越解缠得越紧。   明景宸再次被扯痛,忍无可忍道:“混账!你轻点!”   “别急别急……”然而此时对高炎定抱有希望,不如祈求母猪上树。   明景宸怒道:“用匕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可不能依你。”高炎定当即否决了这个提议,又见对方怒意汹涌,两只眸子被怒火烧得熠熠生辉,有如星辰,心中没来由的欢喜。   他被某种本能驱使着慢慢靠近明景宸的面庞,虽不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但一分欢喜变作了十分,在心底膨胀开来,塞得满满当当。   “你干什么靠过来!”明景宸横眉冷对,无情地将凑上来的脸一把推开。   他现在看到高炎定的脸就火大,恨不得将人绑在马后,直到拖死为止!   然而两人距离稍稍一拉远,缠起来的头发就会跳出来提醒他俩适可而止。   明景宸倒吸了一口气,睫毛上的眼泪最终还是从殷红的眼尾缓缓滑落,在优美的下颚线上一个起跳,崩落在被衣领包裹的纤长颈项中。   高炎定将人一把搂紧在怀里,声音散在逐渐迅疾的风中,“再忍忍,我们现下就回去。”   很快,他俩回到了队伍中。   薛苍术啃着瓜子,瓜子皮随手扔在高炎定的马前,她一脸戏谑地道:“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怎的贴得这般紧?注意着点,他背上还有伤呢!万一有个好歹,可别赖我!”她纯属吃饱了闲得慌,又爱给自己找乐子,她早觉得这两人之间氛围古怪,关系“不一般”,所以凡是逮到机会就使劲地逗弄,别提多有趣了。   等看到高炎定竟然搂着人下马,她惊得瓜子差点掉了一地。   不过是出去跑个马的功夫,怎么发展这般迅猛?薛神医忍不住脑补了一出又一出的不可言说画面,然而又很快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嘴巴子。   高炎定道:“珠云,来帮忙。”   珠云起先还不知道要自己干嘛,等看到那团“乱麻”,圆润的脸蛋瞬间垮了下来。   薛苍术啧啧称奇,“哇塞,你们是滚一块儿了吗?怎么都打死结了?”   可惜没人回应她的唧唧歪歪。   珠云废了老大的劲,中途还不得不扯断一缕绞死的发,才将两人的头发彻底分开。   一恢复自由,明景宸便一刻不能忍地和高炎定快速拉开了距离。   珠云晃了晃手中的发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王爷的脸色瞬间黑了好几个度。***等他们渡江北上回到云州,已是暮春。   听雪堂的新居已然竣工。   梅姑带着几个伺候的仆从侯在院落外,见到他们风尘仆仆地归来,忙笑着迎上前去,“公子想必累坏了,新修的汤池已备妥,您快去泡个澡解解乏罢。”   师文昱是外男,高炎定自有其他地方安顿他,而薛苍术因为是专程来给明景宸治病的,便要暂时借住在听雪堂。   新修缮的院落与先前大相径庭,一改原先荒芜破败的气象,处处变得妙不可言。   轩榭亭台错落有致,飞檐翘角,流水潺潺,细微处皆能看到南地建筑的精髓意境。   可谓是移步换景,曲径抱幽。   在梅姑的指引下,明景宸他们来到主屋。   暖融融的光线从精美的窗格间透入,在地上映出各种不同形状的光斑。   窗外不是一株悄然绽放的花树,就是几枝劲瘦的翠竹,亦或者是一池有着斑斓锦鲤的池塘……   凡此种种,都让明景宸有种仍身在南地的错觉。   梅姑遣了侍女将人引到新修的汤池外,只见门口匾额上写着媚若银钩的“照波池”三字。   里头的水是从后山引来的温泉,咕嘟咕嘟地在池里冒着泡,浴室中水汽缭绕,仿若置身云端。   明景宸除去衣衫,步入池内,不过浅浅泡了一会儿,绷紧的身心都随之松弛了下来。   温泉不宜泡太久,明景宸浅尝辄止地出了浴,换上绣着香兰瑞草的寝衣,坐在一旁。   梅姑亲自用玉梳为他理顺,又用毛巾仔细擦干,抹上用蔷薇、茉莉等几种鲜花所制的花油,最后将熏炉置于发下,一点点的香薰并将残余的水汽蒸干。   梅姑一边摆弄这头匹练似的头发,一边笑道:“晚膳已经备下了,是王爷临行前特意让人去寻的会做南菜的厨子,公子稍后尝尝看,做得可还地道。”   “他……有心了。”明景宸淡淡道,在他看来,南北饮食虽有差异,但他也算适应良好,没必要如此劳心费力。   梅姑见他兴致缺缺,便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等收拾妥当,明景宸只在寝衣外披上一件外衫就移步去了主屋。   桌上已摆了五六盘精致菜肴,果然如梅姑所说都是南地的菜色。   烤方、蟹黄扒翅、荷香笼仔鸭、虾子茭白、白汁稀卤笋。   甜汤是一盏琥珀莲子。   一旁还沏了一壶好茶,单闻气味,应当是顾渚紫笋。   奇怪的是,除了茶还有一壶酒摆在旁边,明景宸不禁多看了一眼。   梅姑察言观色,立马回禀道:“薛神医说要在园子里逛逛,珠云陪同着一块去了,饭食已给她另备好了一份。这是您和王爷的。”   听到自己要和高炎定一同用饭,明景宸的心头猛地一跳,正想找个借口推脱便听梅姑笑道:“王爷时间掐得刚刚好,瞧,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新房按照老婆的喜好装修,王爷很有觉悟˙˙下周二晚上九点还有一更哟,咱们不见不散′` 第53章 玉兰花灯   果不其然,就听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金鼓走在高炎定前头,为其引路,手里打着盏灯照明。奇怪的是,高炎定自己也拎了一盏玉兰花样式的灯笼,甜瓜那般大小。   与其他用纸、绢布糊的灯笼不同,这盏灯是烧制而成的,呈半透明质地,每片花瓣逼真地舒展着,边缘为玉白色,到连接萼片的部位则呈现淡紫红色,如同洁白的少女面庞上一抹娇羞,格外玲珑可爱。   高炎定将花灯提到明景宸面前,灯盏在半空滴溜溜地转,里头烛光曜曜,照得明景宸靡颜腻理,面如冠玉,险先灼花了他的眼。   “好看么?”   明景宸一手支颐,慵懒地望着花灯内跳跃的烛火,微微颔首。   高炎定高兴地将花灯塞给他,眼中隐含期待的光,“给你了。”   明景宸愣怔,对他突然要送自己一盏灯感到不解。   金鼓自小跟着高炎定,说是他肚里的蛔虫也差不离了,他早看出王爷对景公子的不一般,可景公子面上总是淡淡的。   这回王爷送了盏灯,景公子又毫无反应,金鼓心底替他着急,忍不住插嘴道:“这灯是王爷亲手画了样子命府里的工匠赶制的,原先想在上元节那夜就送给您,可后来……”后来,上元节火光冲天,灯市毁于一旦。   可惜铁石心肠的景公子不会为了区区一盏花灯而感激涕零,他脸上仍旧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随口问道:“为何是玉兰花?”   高炎定道:“你画的灯会上就栽着玉兰树。”   “是么?”明景宸恍惚了一下,因为连他都不记得自己画上的具体细节了。那时因为过年,他情绪起伏,便照着记忆中的灯会特意模糊了地点特征做了那幅画,那画完工后便被梅姑收了起来,没想到,高炎定不过是见了一回,就记住了这处细节。   他神思还在游移,便听高炎定不耐地催促道:“吃饭!”   明景宸偷觑了他一眼,只见他面沉似水,不知何故,明明方才刚过来时还心情不错的样子,现下仿佛有人欠了他钱,满脸写着不爽。   真是阴晴不定。   金鼓和梅姑私下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后,连忙上前替两人布菜。   一时除了碗筷杯碟碰撞后发出的细微动静,屋内再无一点旁的杂音。   高炎定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那酒香气醇厚,至少在地下埋了二十年,明景宸被勾出了酒瘾,可惜他伤病在身,又用着药,无法饮酒,只有干瞪眼的份。   梅姑见高炎定光喝酒甚少动筷,怕他伤身,忙劝道:“您好歹吃点菜,这些都是新厨子做的,您和公子品评品评,究竟好是不好。”   高炎定没应声,兀自又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梅姑忙祈求地望向明景宸,希望他能帮着劝一劝。   想到自己往日里受她颇多照顾,这点小事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明景宸放下筷子,盛了碗琥珀莲子推到高炎定手边。   梅姑立马充当他的喉舌,道:“这琥珀莲子软滑香甜,用来解酒是极好的,您快尝尝。”   高炎定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对梅姑说:“今日你的话,怎么格外多?”   梅姑笑道:“王爷和公子离开了太久,奴婢这儿积攒的话可不就多了么。”   “哦?那假设我们日日相对,是不是就相看两厌,无话可说了?”   “这……”梅姑语塞,不解高炎定这是唱的哪一出,什么日日相对、相看两厌的,自己是他奶兄曹贺的妻子,这两词用在他俩之间怎么都不妥当罢。   她当局者迷,一旁的金鼓灵机一动,暗戳戳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不发一言的明景宸。   被他这么一指点,想明白其中关窍后,梅姑差点没绷住脸,感情王爷是在指桑骂槐,拐外抹角地编排景公子啊。   梅姑用帕子贴了贴嘴角,以此遮掩唇边的笑意,清楚原委后,她也不愿在此待着惹人嫌,便知情识趣地和金鼓一同告退了。   现下屋内只剩了他们二人。   碗中的莲子羹,汤水鲜亮,色若琥珀,高炎定不吃,只反复用勺子在里头搅弄,与碗壁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景宸本就不美好的心情被这动静搞得更加烦躁,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将筷子一扔,转身往寝室里走。   高炎定:“……”   明景宸将门一关,脱了外衫便躺倒在床榻上。   家具摆件很多都是原来那间屋子里直接搬过来的,就连躺着的床也是原先雕刻了麒麟的那张。   明景宸将锦被盖过头顶,眼不见为净。   没过多久,黑暗里忽然听到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对方脚步刻意放轻,但也逃不过明景宸的耳朵。   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进来的是谁,明景宸抓紧被子不动弹,想以此打发对方。   高炎定靠近床榻,被子里鼓起一团,只露出一段长发,鸦羽似的铺陈在浅色的缎面上,柔而光亮,隐含花香。   他刚要揭开被子又收回了手。   老实说,他似乎从未看透过明景宸,来历、背景、身份……都是扑朔迷离的。   直觉告诉他,就连“景沉”这个名字八成都是假的。   高炎定觉得,这人就像一只不经意落在他领地里的风筝,引线的那头始终不曾在自己手中,也许哪天刮一场风,这只风筝便会飞高飞远,再也不会回来。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高炎定这般渴望着。   他把玉兰花灯笼挂在明景宸的床尾后,又静静注视了那团鼓起良久,最后吹熄了屋内的蜡烛后转身离去。   屋门合上的刹那,明景宸拉下锦被,静谧的黑暗中唯有玉兰花悄然地转动盛放,发出一点摇曳不定的煌煌之光。***回到云州后,薛苍术便继续着手为明景宸医治。   王府内的药材、人手随她支配,场地宽敞安静,无人打扰不说,还有许多珍贵的医药孤本可供她翻阅。   薛神医对此格外满意,先前被半胁迫着答应救人的事也因此释然了。   “没想到他一个藩王,府邸里竟然有那么多藏书,还有我师门都没有的医学典籍。”薛苍术在云州没有其他熟人,导致她能唠叨的对象只有明景宸和珠云两个,她挑拣了几味草药扔进捣药罐里,药杵咚咚地响,她小嘴叭叭地讲,双管齐下。   珠云天真单纯,在她看来,高炎定有几本书是很平常的事,谁让他是镇北王呢?这就令明景宸很是疑惑了,小丫头在正主面前明明怂得像只吓破胆的老鼠,怎么背地里如此推崇备至?   高炎定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兴许是高家先辈传下来的。”这话明景宸并非信口胡说,他记得当年高玄正年轻时便有研究各类古籍、碑文篆刻的喜好,可谓是学贯古今的饱学之士,他家会有这么多藏书,实在不足为奇。   薛苍术的看法颇为奇葩,她道:“高玄正我知道,天下学子都拿他当楷模典范,将他比作先贤圣人。你们说有这样的祖父,高炎定这个只会打仗的孙子,算不算不肖子孙?”   毕竟大家都只听说过镇北王打仗厉害,没见他在文坛有什么建树。   经她这么一说,明景宸忽然想起一桩小事,岁末那会儿,那混账在自己的画上题字,那么有名的一阕词都能记差了,也许还真被薛苍术说中了,他肚里空空,没什么墨水。   当年高玄正的气度风采,在他脑内清晰如昨,对方是能出口成章的大儒,两者一比较,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和他祖父比,这小子也就比目不识丁稍好一些罢了。”明景宸一锤定音,将文盲的帽子精准地扣在了镇北王头上。   而高炎定对此一无所知,压根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已然成了个不学无术、不肖祖辈的龟、孙。   【作者有话说】   本周五见( ) 第54章 鸩鸟之毒   薛苍术捣鼓了好几种药,有外敷的、内用的,连晚间沐浴时间也不放过,要珠云将药汁倒入汤池里,让人泡在里头细炖慢熬。   不出两天,明景宸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辛辣苦涩的气味,连舌苔也是苦苦的,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自己和一道火候精细的药膳已经无甚区别了。   可惜病人的抗拒只会加剧薛神医的变、态心理,她就喜欢看病人想干掉自己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喝她开的药的痛苦表情。   明景宸的伤病对她来说,虽然费时费力,但不说十拿九稳,好歹也算心中有成算。   然而妙手回春的薛神医万万没想到,竟会节外生枝,一起突发状况差点砸了她的金字招牌,令她措手不及。   同样的,高炎定也不曾料到,他想知道的关于明景宸的秘密,竟然会这么快显露出冰山一角,勾着他去探寻真相。   这日,有大营的将领来禀报事宜,见时候不早,高炎定便留他们在王府中用晚膳。   因将领们还要连夜赶回去,席间就没有上酒,只每桌一壶清茶代之。   就在他们边吃边继续探讨问题,气氛融洽之时,只见金鼓这个向来机灵聪慧、办事老道的亲随竟破门而入,顾不上厅内大小将领的惊诧目光,心急火燎地冲到上首对着高炎定耳语了几句。   高炎定惊立而起,茶盏因他起身的动作幅度过大倾倒在了案边,茶水沾湿了袍服,他都不曾察觉。   “诸位慢用,本王去去就回。”说罢就领着金鼓疾步而去。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镇北王,在他们心中,高炎定向来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即便面对戎黎大军也能稳如山岳。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   将领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然而谁都说不上缘由。等一个时辰后,有仆从来传话,说王爷命他们先行回去,事情稍后再议之时,众人的震惊皆达到了鼎沸。***高炎定被金鼓的一句“景公子危矣”激得惊愕失色,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将正事抛诸脑后,飞奔至听雪堂了。   此时的听雪堂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出奇,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凶兽潜伏在灯影背后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愈发令人惶惶不安。   “人呢?”高炎定冲进主屋不见明景宸,抓住廊下侍立的仆从质问。   仆从何时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高炎定,光是对方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两股战战,惊恐不安,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在……在在……照……照波……池……”   高炎定立马冲了过去。   汤池边水汽弥漫,建筑周遭的小径旁栽满了藤萝、兰花、山茶,在暖熏熏的晚风里静谧摇曳。   高炎定的到来让这片安逸轰然碎裂,他步履匆匆,袍角从旁飞快掠过,将草叶花枝击打得七零八落。   轻纱帷幔后,薛苍术几人都在。   只见温泉中,明景宸的脸庞毫无生气地后仰着,身子歪倒在池边,若不是梅姑和珠云拉着,他整个人早就沉入池底淹死了。他双颊上因高温熏出来的潮红正逐渐褪去,被晦暗、苍白所取代,他唇色暗紫,双目紧闭,已然知觉全无。   高炎定目眦欲裂,跳入池中把自己的外衣裹在明景宸身上,将人打横抱起送回寝居。   “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头质问薛苍术,人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他瞳孔中凶光毕露,薛苍术被这可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总有种下一刻对方就要暴起将自己斩杀的错觉。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面庞苍白惊慌,再不敢向之前那般随意顶撞于他。   因迟迟得不到回答,高炎定耐性尽失,他危险地半眯起眼眸,像头濒临暴怒的兽,步步紧逼,他嗓音低沉又阴郁,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胆怯的威势,“还不快说!”   别说薛苍术,就连在王府中伺候多年的梅姑都吓得不敢随意吱声。   “我……不该这样的……我……”薛苍术语无伦次地找补道,她被突发状况弄得发懵,现下又被高炎定一震慑,连正常思考都办不到。   高炎定极力克制才忍住滔天的怒意,他手指虚点了点薛苍术,威胁道:“呐,人我交给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活着走出云州!”   话撂在这里,绝不是单纯为了吓唬人。   薛苍术此刻才意识到,在湄州高炎定能一再忍让,甚至答应自己那般“荒唐无理”的要求,不过是他还没露出本性,愿意耐下性子陪自己演一场礼贤下士的戏码。   而如今翻脸不认人,对大夫喊打喊杀,言语威逼的镇北王,才是他的真面目。   自己当初竟还为能拿捏住高炎定而沾沾自喜,简直愚不可及!   薛苍术悔得肠子都青了,痛恨自己的识人不清。奈何形势比人强,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镇北王,她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   她脸色难看地挤开高炎定坐到床边给人把脉,指下的脉搏极其微弱,把了许久才勉强摸到。   明景宸四肢渐冷,气若游丝,苍白的面容上已然浮现青灰色的死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情况很是不妙。   高炎定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只觉得胸膛处又冷又痛,活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瓣心,冷意穿入窟窿中,在血肉骨缝里绞紧。   他满目只有明景宸几无起伏的胸膛和苍白透明的脸庞。   那张脸往日里秾丽到张扬,又狡黠乖张到令人痛恨,若是自今日起再无一点活气,那便如同日月不再东升西落,世间再无光明美好。   高炎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脑袋空空,心底空空,连魂魄都是空荡荡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薛苍术将明景宸吐出的黑血抹在银针上,银针立马变黑变形,被严重腐蚀。   “是鸩毒。”连薛苍术这个说出答案的人都有点不敢置信。   鸩毒源于鸩鸟,鸩鸟以毒蛇为食,浑身剧毒,据闻连这种鸟栖息饮水的溪流都是有毒的,人若误饮,断肠脑裂而死。   中了鸩毒后,极度痛苦,如同酷刑,且几乎无药可解,反正薛苍术作为杏林圣手,从来没听说过服用了鸩毒后能苟活下来的。   两百年前,当政的皇帝因为害怕有人用这种厉害的毒药毒杀自己,曾诏令天下捕杀鸩鸟,若民间有人私自豢养、买卖,则罪及妻孥。自那以后,鸩鸟几乎绝迹。   到了桓朝,鸩毒因为稀有变得珍贵,据说有且只有宫廷里才有,它作为秘药,往往被拿来秘密处死那些身份尊贵的宗室、高官或者嫔妃。   “此毒积在他心脉中已有数月……”薛苍术用剪子将银针上被腐蚀后的锈迹刮落在茶杯中,倒入清水后,水作青紫色。她朝后一伸手,梅姑忙把笼子递上前去。   笼中关了几只老鼠,正在里头吱吱乱叫。   薛苍术蘸了茶水喂给其中两只老鼠喝,不过数息,它们便抽搐着在笼子里翻滚嘶叫,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围栏上,发出“砰砰”的巨响。   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两只老鼠七孔流血而亡。   高炎定双目定定地瞧着那两只死老鼠,面色愈沉,“你只说治不治得好。”   “……”薛苍术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在与那两道幽深冰冷的目光交汇后又吞咽了回去,只能转口道,“有个古方,但从未验证过真假。”这话说得相当委婉,实际上要不是对方这副要杀人的态度,薛苍术早就让他准备后事了。   中了鸩毒能活的先例,闻所未闻。   高炎定道:“讲。”   “相传唯有犀牛角能解鸩毒。”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重要提示已经给到王爷,宝子们觉得他能立刻猜出小宸的真实身份吗?() 第55章 该死之人   犀牛角珍贵,自古以来都是番邦诸国进上给天子的贡品,民间鲜少有流通。   云州与帝京千里之遥,想要短时间内上京求天授帝赐药,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景宸根本等不了那么久,照现下这个情况,也许连明天的朝阳都见不到。   珠云已然哭成一个泪人,扑在梅姑怀里泣不成声。   高炎定被哭声闹得愈加心浮气躁,他恼怒地呵斥,“不准哭!”又转而对金鼓道:“速去我私库里找找,记得当年天子曾赐过犀牛角给祖父。”   金鼓应下后飞奔而去。   见犀牛角有了着落,薛苍术又亲去药房挑拣了黄连、生甘草、菖蒲、贝母……等数味药材若干,熬成一碗浓浓的药汁。   明景宸牙关紧咬,无法下咽,薛苍术便让高炎定从旁协助强硬撬开了嘴巴,给他灌了下去。   这药刚下肚,起先没个反应,高炎定更急了,怒道:“人怎么还不醒?”   薛苍术白眼连天,声音都因为愤懑比往日里尖刻了不少,“仙丹神水也没这么快的!”   高炎定焦灼地在床前来回踱步,屋内气氛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滚油,危险异常。   金鼓找到了犀牛角,按吩咐将其磨成细粉,装在茶盏中。   薛苍术在其中又加了几味药材粉末,放在一旁备用。   那碗药下肚半个多时辰才开始发作,原本平躺着的明景宸突然扬起上半身,他仍旧双目闭合,脸上神情异常痛苦,他死死揪着衣襟,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前世被赐死的那一晚。   鸩酒一入口,便在脏腑间灼烧起来,将脏器一点点化成脓水,他疼得只想速死,却仍还总是剩下一口气。   那时候,为着这份痛楚,再多的慷慨就义和家国天下都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明景宸有些后悔了,原来做乱臣贼子需要承受这般的痛。   他既悔又释然,直到彻底咽气的那一刻都不断告诉自己,这痛终归是值得的。   “怎么回事?”高炎定扶住明景宸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到底开的什么药,让他这般痛苦?”   薛苍术讨厌给这些达官显贵治病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这帮人明明连八角、莽草都分不清,却喜欢对自己指手画脚,百般质疑。   她心底憋着口气,很想撂挑子不干,奈何镇北王的短刀不是装饰品,从来不吃素,只饮血,薛苍术只能耐下十二分的脾性尽量平心静气地与他解释,“这是正常反应,能吐出来是好事。”   高炎定道:“快拿盆来。”   金鼓取了盆候在床边,没多久,明景宸果然“哇”地吐出小半碗黑血来。   高炎定心焦不已,忙问道:“这毒都吐干净了?怎么仍然不醒?你到底行不行?”   薛苍术狗脾气上来,一个没忍住,指着他的鼻尖骂道:“老子医术不行,难道你行?有本事别逼逼赖赖,你行你上呀!”   高炎定忍了又忍,硬生生憋下了这口气。   以大枣汤送服犀牛角所制的药粉后,薛苍术让明景宸平躺下来,留下一句“等罢”便出去了。   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高炎定逼急了去上吊。   高炎定在明景宸床头枯坐了半宿,不论梅姑、金鼓如何劝说也不愿挪动分毫,到最后烦了,索性将人全部赶了出去耳根子才清净了些许。   到了后半夜,明景宸身上忽冷忽热,发了好多汗,高炎定便不厌其烦地给他擦身换寝衣,到黎明初现的时候,他握着对方瘦伶伶的手腕,喃喃自语,“或许任你毒发死去,对我对北地都好,身中鸩毒……哼,竟然是鸩毒……景沉,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在昼夜交替之际如同一片薄雾、一缕清风,本该出自我口,不入谁人耳,可偏偏就是那么凑巧,落入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   因虚弱不堪,明景宸五感不敏,只隐约听清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高炎定在问自己是谁。   他又一次死里逃生,浑身像是泡发的棉絮,软软地躺在榻上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嗓音也是软绵绵的,“我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该是谁……”   高炎定抓他腕子的手下意识攥紧,追问道:“那你从前是谁?”   明景宸深深地望着他,良久不言语,久到高炎定以为他不会回答,对方才淡淡一笑,仿佛雾蒙蒙的江南细雨,“兴许是个该死的人罢。”   高炎定了然地点点头,“没错,该死的人……你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十恶不赦到被鸩杀,对不对?”   明景宸一愣,怔怔地不说话,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被识破的惶恐、诧异,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是片死海。   两人对视良久,一个有心探寻,一个讳莫如深。   “薛苍术说了,是她的药或是张匡的回春丹中有与鸩毒相冲的成分,外加药浴有促进排毒的功效,才会逼出你体内潜藏的余毒导致毒发。鸩毒诡谲,此次是她疏忽大意了,没有提早察觉。”   “这不怪她……”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体内还有残毒,当日被赐死后醒来,他震惊于自己竟然未死,只觉得大梦三生,恍如隔世,哪里还会想起这些。   高炎定摩挲着扳指,因为人醒了,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心绪因为相顾无言再次掀起波澜,他恨不得剖开对方的胸膛,挖出里头的心好好看一看,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闭了眼复又睁开,勉强控制住诘问的冲动,理智告诉他,现下问了也是白问,方才自己的试探之言,对方压根不接话茬,摆明了要继续将秘密烂死在肚里。   高炎定既恼火又无力,他徒然起身,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他出了主屋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寝居,他径直绕到药房破门而入。   珠云正在扇着药炉里的火,冷不丁被这声动静吓得蒲扇差点燎到火星。高炎定没看她,把屋里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圈,然后在药柜旁找到了呼呼大睡的薛苍术。   他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上前就照着对方小腿轻踹了几下,见人没醒,便又加了两分力。薛苍术怒目而视,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上半夜威逼胁迫,下半夜扰人清梦。   高炎定这人能干一件人事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起码现在的镇北王胸口堵着恶气,他不快活,别人也休想高兴。   他冷着一张修罗面,像是专程前来索命的,“人已经醒了,是不是就代表他已经无碍了?”   薛苍术怀疑要是从自己嘴巴里蹦出丁点不中听的词儿,眼前这个杀神能立刻活剐了自己,然而谁让她是个有医德又实诚的大夫呢。   好听的话没有,爱听不听!   她动了动睡得酸麻的四肢,懒洋洋地道:“你当鸩毒是大街上卖的糖葫芦还是佐酒的花生米?”   高炎定像是没听到她话里的调侃,只固执地道:“你必须治好他。”   薛苍术烦不胜烦,赶苍蝇似的用手扇了扇,“知道知道,若是治不好就别想活着走出云州。诶,我说高炎定,下回你能不能换套说词,老子的耳朵听得都生茧子了。”   她打了个哈欠,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讽刺对方,却见高炎定竟也学自己大喇喇地靠在药柜上,席地而坐,他曲起一条腿,低着头不说话,烛光只照亮一方死角,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浓墨重彩的阴影,他处在明暗交界处,莫名显得有些孤独和可怜。   薛苍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谁可怜都不可能是高炎定可怜,自己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至极的错觉。   “他人现在还能喘气,你不高兴么?”   【作者有话说】   薛苍术:你不高兴吗?   王爷:我理当高兴才对,可我高兴不起来。 第56章 酷暑蝉噪   高炎定喃喃自语,“也许他立马死了更好。”   薛苍术显然不信,她撇撇嘴道:“好不容易和阎王抢回一条命,你现在又说还是死了的好,你怎么不早说?早说,老子也不用陪你大半夜的发疯。”她低下头,企图去看对方脸上的神情,然而高炎定的脸藏在阴影里,除了高挺的鼻梁,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好又靠回到药柜上,仰头看黑乎乎的房梁,“要不然我现开一剂毒药送他归西,好让你希望成真,如何?”   对方又不说话了。   薛苍术哼哼了两声,她就知道这人口不对心,当初就该让他好好照照镜子,他威胁自己治不好就杀掉时的模样究竟有多凶神恶煞。   就凭这俩人不清不楚的关系,要明景宸去死,那也得要先踏过高炎定的尸体才行。   “人醒了,也只是一时的,那古方没人试过,究竟能否根除谁也不知道。这又是伤又是毒的,他能活下来,也算得上一桩奇闻了。诶,你没问问他怎么中的毒?”   高炎定仍旧不说话,桌上的蜡烛燃了一夜,烧尽了,火光熄灭,导致他半边明亮的身躯彻底被阴影笼罩住。   薛苍术像是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兀自摸着下巴猜测,“难道他是个犯了事的大官或者是那种知道很多主子秘密的死士,所以被鸩杀?要不然就是……”   “我听说皇帝老儿荒唐着呢,男女不忌,最是贪欢爱美,他又长成那个样子,会不会是昏君的豢宠?因为失宠被赐死药。”   眼看她越说越荒唐,高炎定终于忍无可忍,一拳砸在药柜上,他那拳头穿石裂金,威力赫赫,顷刻就把木质的药屉给击穿了,里头白花花的茯苓粉像下雪一般扬了薛苍术满头满脸,瞬间成了个白皑皑的雪人。   这一不称心就教训大夫的恶习绝不可助长,薛苍术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奈何她蹦起来都没人家镇北王高,细胳膊细腿的,连人家半拳都抗不下来。   薛苍术心里气急,抹了把白扑扑的脸,放下狠话,“你最好祈祷这辈子不生病,哼!”说罢,一边抖着衣衫上的茯苓粉,一边冲出了药房。***薛苍术虽然脾气不好,但涉及到医术的问题,她向来不会无的放矢。   鸩毒很难彻底解除。   好在积攒在体内的只是余毒,那犀牛角的古方也有些药效,虽没能彻底根除,索性也给了时间让她慢慢研究。   原本治伤的事只好暂缓,如今只能先把毒清理干净才好再做打算。   这下最惨的当属王府内的老鼠,老窝都被仆从抄了,一只只被关在笼子里,替薛神医试毒试药,若不幸蹬腿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第二惨的就是明景宸了,他有幸被薛神医封为她行医生涯中遇到的最不省心、最会找事的病患,自己恨不得一针扎死他一了百了的那种。   明景宸毒发后,身体再次垮掉,连床都下不了,喘口气都累得慌,他虚弱地笑笑,调侃道:“能成为薛神医攀登医道高峰的一处坎坷,也不枉我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天。”   “少贫嘴!留着说话的劲儿多喘两口气不好么?”薛苍术说话极其不客气,她转头扒了对方的上衣,在他身上几处大穴上扎入银针。   这回用的针比在荆南时的还要粗长,刚扎下去边沿就沁出一圈血痕来。   明景宸额上、身上很快布满冷汗,嘴唇咬出一排血印子,双手攥紧被褥,才没有痛呼出声。   “张嘴。”   他抖着嘴唇略微张开,被薛苍术塞了根软木进去。   “若是咬伤了自己,有人又要喊打喊杀了。”   明景宸痛得厉害,压根顾不上她说了什么。   那些粗粝的针如同烙红的铁灼烤着奇经八脉,又像在一片片削下他的肉,痛到无以复加。   他想,薛苍术这人学的医术究竟是否正统,为何每次总能痛出新高度,令他感受不到丁点医者仁心的杏林之风。   到了五月仲夏,他身上的毒才算彻底拔除,薛苍术总算能暂时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半夜有人提刀来自己床头要她的命了。   这些天格外的闷热,一丝凉风也无,安宛城如同被放置在一个巨大的笼屉里蒸烤,就是坐着什么也不干,都汗如雨下。   听雪堂在修缮的时候,挖了好几处池子,主屋这边因为临水,草木又茂盛,比外头凉爽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   明景宸无力地歪在床头,身上仍旧使不出一点劲儿。薛苍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没死已是万幸,若是那么快就活蹦乱跳,作为奇毒的鸩毒岂不是很没面子?   一句话,该,您就安分将养着罢。   加上他有些苦夏,就更不得劲了。恼人的是,因为这副孱弱的病躯,作为主治大夫的薛神医开始这不许那不许的。   不许用冰,不许喝凉的,存心要他热死在这个夏天里。   而薛苍术自觉身体康健,少说能活到七八十,她也怕热,吃东西还没个忌讳,什么凉的冰的都往嘴巴里塞。   此时她一口膳房新做的八宝酿香瓜,一口冰镇酸梅汤,惬意舒适极了。   梅姑笑着劝道:“薛神医,糯米吃多了积食,还是少用一点为好,冰镇的梅子汤也要适量,您是女儿家,就怕葵水那几天难受得慌。”   薛沧术大摇其头,“放心罢,要是撑着了疼着了,我自己开帖药吃吃就好了,不碍事的。”   梅姑哭笑不得,见不听劝只能随她去了。   明景宸喝了口梅姑喂过来的蜜水润润嗓,眼神却一直盯着薛苍术的酸梅汤不动弹。   老实说,他不爱梅子、果干的,只是现下闷热,又被限制了口腹之欲,莫名馋得慌。   梅姑心细如发,哄他道:“公子,那梅子汤奴婢尝过,酸得倒牙,不如这蜜水好喝。奴婢把水放温了,加了槐花蜜、荔枝膏,又香又甜,不信,您再尝尝。”   明景宸:“……”倒也不必把他当三岁小儿哄骗。   他不忍拂她好意,低头喝了两口蜜水,刚把目光收回,就听薛苍术嚷嚷道:“梅姑,明儿让膳房做冰酪吃罢。”   他立马又不淡定了。   梅姑笑道:“好好,晚点奴婢就去吩咐膳房。再让他们做壶鹿梨浆,王爷爱喝这个,公子现下也能用,消暑解渴是极不错的。”   明景宸睫毛颤了颤,转头问道:“珠云这丫头呢?跑哪儿去了?”   梅姑放下蜜水,将屋内的一扇窗推开,外头烈日已然下山,庭院浸在橘红色的晚霞中,宛如身披锦缎的江南秀丽女子。   她指着不远处的树下,道:“她在那儿呢。”   “这两天蝉鸣越发聒噪,吵得您白日里无法静养,王爷便让金鼓带了几个人来捉知了。那小妮子贪玩闹着要帮忙,您随她去罢。”   珠云他们拿着网兜或是竹竿在树冠下穿梭来去,吵吵嚷嚷,明景宸听着这声儿,不仅不嫌吵,还隐约有些愉快。   不过很快,梅姑就把窗户重新关上又走到床边拢好帐幔,皱眉道:“树多了虽然凉快,可夏天蚊虫也多。”   薛苍术十分赞同,她挠了挠胳膊上的蚊子包,道:“赶明儿我开个驱蚊的方子,药材碾碎了装荷包里,挂在屋子中,保准有效。”   “那敢情好。”梅姑笑眯眯道,“那晚间奴婢去寻些布料和花样子,多做一些荷包。”   此时珠云扛着网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明景宸看了梅姑一眼,对方立马心领神会,倒了满满一大碗蜜水给小丫头喝。   珠云渴得慌,咕嘟咕嘟地连喝两碗。梅姑看不过去,用帕子给她擦脸上的尘土,故意嗔怪道:“瞧瞧看,野得都成了花猫成精了。”   珠云笑得没心没肺,还不忘邀功,“我们抓了好多知了,金鼓说要送到膳房油炸,又酥又脆。”说着馋猫似的抿了抿嘴巴。   薛苍术道:“树上的蝉蜕可别给我祸祸完了,那可是好东西,可以入药,让金鼓他们替我收好了。”   “好嘞,你放心罢!”珠云边说边像只蝴蝶一样飞了出去,庭院里到处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明景宸静静听着,眼里藏着淡淡的歆羡。   【作者有话说】   油炸爬叉有宝子吃过吗?快告诉我到底好不好吃?俺没吃过下周二还有一更哟! 第57章 驱蚊荷包   梅姑的动作很快,第二日一早便将准备好的布料、花样搬到了屋里来。   早上临水的窗格外吹来习习凉风,正适合做针线活。   别看珠云年纪小、傻乎乎的,针线活竟做得格外的好,梅姑自己就擅长女红,看后忍不住夸道:“就凭咱们小珠云这手绣工,将来准能说个好婆家。”   珠云被说的小脸通红,又羞又臊,为了让自己不再作为话题焦点,她忙噘着嘴转移大家注意,“公子,荷包上您想要个什么样的图案?奴婢给您绣上。”   “无所谓,你想绣什么便绣什么。”   “好……”珠云有些失望,开始绞尽脑汁想该在上头绣什么花样。   薛苍术不懂针线活,她把花样子翻来覆去地看,没看到自个儿喜欢的,便想自己画个新鲜的,让梅姑她们照着绣。   她捏着毛笔想了半天,然后刷刷画了几笔。珠云拿着绣绷凑上去瞧,满脸疑惑,“这是啥呀?”   “笨!这是苍术!”薛苍术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小丫头道:“哦?画的是神医姐姐你自己呀!可是怎么像团线球不像个人?”   不像人的薛神医怒吼道:“我画的是苍术花!”   其余三人笑成一团。   明景宸伸张了几次手,还是绵软无力,连筷子汤勺都拿不了,这几日用饭都是靠喂的,着实憋屈。   梅姑宽慰他,“公子会画画,等您身体大安了,奴婢斗胆请您帮忙画两张花样子,倒时做成屏风摆在屋里,怎么样?”   薛沧术拆台道:“那可有的等了,毒解了可还有伤呢。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痊愈的小病小痛。他这身子被伤毒迫害,内里亏空得厉害,和筛子无甚区别。想要大安,与从前无异,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明景宸听后心下一沉,他望着手掌间的纹路和长年握笔持枪留下的老茧,眼中一片阴晦。   梅姑怕他难过,忙给薛沧术使眼色,求她不要再添乱了。   薛苍术讪讪地摸摸鼻子,道:“凡事放宽心,你这事又不是大事,高炎定有的是钱,铁定能养你十年八年的,让你彻底好全。”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梅姑无奈,拿着一张花样子递给明景宸看,好转移他注意,她说:“公子瞧瞧这图样可还合意?”   明景宸只好打起精神去看,发现上头描的是三多图。   所谓三多,就是由佛手、桃子、石榴三者组合而成,寓意多福、多寿、多子孙,是在民间颇受欢迎的吉祥花纹。   对自己来说,福、寿都是奢侈的东西,加之他如今无牵无挂,不必担忧拖累家人亲眷,这便很好,他也早无心情爱之事,将来更不会有子嗣了。   虽然他是这样想的,但他不好这样和梅姑说,恐惹她担忧,遂笑道:“这便很好。”   梅姑喜滋滋地与珠云坐一旁开始讨论究竟用哪一块布料,用哪种颜色的丝线来做这个三多图的荷包。   她们忙了好几天,一共做了十来个荷包,然后把薛苍术整理好的药材一点点地装进里头。   明景宸今天手上稍稍有了点力,便提出要帮忙,梅姑就把那个三多图的荷包塞给了他。   他拿东西的手还有点抖,摆着薄荷、冰片、菖蒲等几样药材的小几就搁在床边。   一不小心,荷包并少许药材就掉在了地上。   明景宸瞟了一眼兀自在做事的三人,见没有注意到这边,不禁松了口气,他微探出上半身,企图悄无声息地收拾干净。   然而他的手刚艰难地触到地面,就被一只突然出现的大手握住腕子,自己整个人也被拦腰捞起来,被强硬地按在靠枕上。   高炎定冷着脸,凌厉的眉峰深皱,眼里写满不赞同。   明景宸略嫌烦躁地躲开那道视线,挣了挣手腕,可惜纹丝不动,他有些恼了,面带薄怒,“放手!”   高炎定盯了他良久才松手,顺带弯下腰把地上的空荷包拾了起来,拇指摩挲上头绣着的鸿雁,就听明景宸略诧异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明景宸道:“不该是三多图么?”他记得前两天梅姑问过自己喜欢哪款布料,自己随手胡乱指了一块,就是高炎定手上这个颜色。   方才梅姑给自己荷包时,他没仔细瞧,导致现下才发觉不对。   珠云见到高炎定向来是能安静如鸡就绝不哔哔,但她也有一点点想要显摆的小心思,便忍不住凑到床边来小声道:“图案是两面的哦。”   高炎定将荷包里衬那一面翻了过来,果不其然,里头绣着三多图,整体轮廓与方才外层的大雁如出一辙。   梅姑听到这边动静,走过来夸道:“小珠云可了不得,奴婢才教了两天,您看这双面绣就绣得有模有样。”   珠云羞红了白净的小脸,又忍不住偷觑众人,嘴角的小得意藏都藏不住。   明景宸笑道:“绣得确实不赖。”   这下小丫头更如同吃了蜜糖一样喜不自禁了。   高炎定攥着那空荷包只默默听他们说话。   梅姑察言观色,看出对方似乎有话要单独与明景宸说,便识趣地拉了下珠云的袖子,自觉地退了出去。   等闲杂人等都走了,高炎定一边抓起小几上的药材往荷包里塞,一边说道:“这几日外头事忙耽搁了来看你,你可好些了?”   明景宸不经心地敷衍点头,又见他只胡乱地将几味药材填塞在荷包中,和薛苍术之前说的比例分量大相径庭,刚要开口提醒,却听对方又道:“我明日天未亮就要启程离开安宛。”   明景宸心头一跳,总算不再去关注荷包、药材,终于抬眼直视对方。   高炎定英挺的眉眼中裹挟着数不清的情绪,明景宸不知那代表着什么,却只感到这些情绪犹如排山倒海般朝自己而来,就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了。   他略慌乱地将目光与之错开,淡淡问道:“是去军营么?”   “不是。”若是往日里,高炎定兴许还会故意在他面前卖个关子逗逗他,只是今日却没兴致做如此无聊的事,他直截了当道,“此次我是去帝京,来回外加办事大约要两个月时间。”帝京?!   明景宸瞳孔微张,脸上有瞬间的空白,即便他很快反应过来收敛住了外放的情绪,也还是被时刻关注着他的高炎定看在了眼底。   高炎定攥紧了那荷包,里头装了一半的药材与柔韧的面料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稀碎声响,他仿若未觉,“你去过帝京!”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洪钟敲响在脑内,令明景宸身躯微晃,然后很快又被他扶住了双肩。   高炎定感受着掌下肩胛,只觉得这人如同琉璃骨上包着一层美人画皮,既脆弱又烙手,“你去过帝京或者……你压根就是来自帝京,对么?”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要去帝京啦,猜猜王爷为啥突然要去帝京?他会带小宸一起去么?   咱们周五见(〃'▽'〃) 第58章 下马作威   明景宸闭口不言,只用乌沉如渊的眸子凝视他。   高炎定便什么都明了了。   自己果然猜得不错。   他见这人眼中燎起两簇火苗,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他原本不是个喜欢自辩的性格,却也不想自今日起当两个月无处申诉的冤大头,便冷声道:“我去帝京不是为了专程调查你。”   明景宸显然不信。   高炎定只好继续解释,“下个月初十是万寿节,不久前,帝京来了密旨,要我入京为天子贺寿。”   明景宸这才知道,他先前说近日忙碌原来是在为进京做准备。   说来六月初十,确实是兕奴的生辰……   明景宸眸中掠过暗影,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不敢将五十年前记忆中那个玉雪可爱的兕奴与今时今日别人口中荒淫无道的昏君联系在一块儿。   他偏执地想要去帝京亲眼见一见那位“天授帝”,亲自去寻找答案。   藏在锦被下的手攥紧,他张了张嘴,想要让高炎定带上自己同行。   然而对方像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般,未等他出声,便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此行,除了押送贺仪的五十亲卫以外,我不会带任何人同去。”   明景宸脸色愈发苍白得透明,只听对方又道:“我把金鼓留在府中,若有事,你大可差遣他。你只管好生养病,旁的不用去烦心。”   说罢,高炎定似乎还有未忙完的事要做,没在听雪堂多做停留。   明景宸望着窗上各色的光影,愣怔了许久,直到梅姑担忧地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意识到一件事。   高炎定把梅姑和珠云为自己做的荷包顺走了。   到了傍晚,连薛苍术都听闻了消息特地跑来找高炎定打探。   薛神医神秘兮兮地朝他使眼色,奈何两人压根没有一点心有灵犀的默契,任凭她挤得眼睛抽搐,对方也不知她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薛苍术无能狂怒,见私下无人,干脆直白道:“你去帝京可别冲动行事。”边说边指指头顶,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下,高炎定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用一种既轻蔑又好笑的眼神将薛苍术上下打量。若是别的男子用这样的目光来看一个女子,那算是轻薄失礼了,可高炎定做来,却不会让人想到下、流无耻的地方,只会觉得这家伙鼻孔长在脑门上,真是嚣张傲慢到人嫌狗厌。   薛苍术就有这种感觉,恨不得跳起来打爆他的狗头。   “看什么看!”   高炎定冷笑道:“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自作多情?以为我此次进京会去弑君?”   薛苍术被他说得面皮上青一阵红一阵,仍死鸭子嘴硬道:“哼!我看你是想出尔反尔!”   高炎定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了她话中深意,对方非但不是来催促自己履行当初在荆南的承诺,反而是害怕自己一时冲动真在帝京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只是这人的性子倒是和听雪堂里躺着的那位在某些地方颇为相似,什么好话偏要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说出口,再动听、关切的话到了他们这种人嘴里,都能把人活生生气吐血了。   有时候,高炎定都替他们累得慌。   他道:“答应的事自不会反悔,而我也不是冲动易怒的莽夫。”   薛苍术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担忧实属多余,但仍旧管不住脚地非要亲自跑来确定不可。   理智的人都知道,天授帝再该死,也不该死在当下,不该死得不明不白,不该明面上死在高炎定手中。   要问的事问完了,薛苍术拔腿就要走,结果人刚转身就被叫住,她不耐烦地回过头,瓮声瓮气道:“有事?”   高炎定原先轻蔑的神色被郑重所取代,“听雪堂……劳你多费心。”   “唷!”薛苍术敛嘴大笑,仿佛要把方才从他身上得来的冷嘲全部变本加厉地还回去,“镇北王竟然会说好话,真乃天下奇闻。”   “你知道你现下这副表情像什么?”薛苍术的手指隔了老远在那边晃来晃去,“像是在托孤。”   “闭嘴!”   见人又要变脸,薛苍术赶忙撒腿就跑,声音从花廊那边遥遥地传过来,“不是托孤那就是远行在即,不放心家中貌美病弱的妻室……我懂我懂!放心放心!虽没法在两月内药到病除,但本神医可以保证,一定看管好他,绝不让人钻了空子给你添顶绿帽子……”   薛苍术的话音混在周遭倒挂的树荫、藤萝的婆娑声中逐渐远去。   会不会有绿帽子现下还不知道,但此时高炎定气得面色发绿倒是不争的事实。***第二日天未亮,高炎定便整顿人马,启程前往帝京。   因带着十来车贵重的贺仪,一行人的脚程无法和过去他急行军时相比,到达帝京的时候已经六月初二,光路上就花了大半个月。   帝京正值盛夏,日头火辣辣地照在城头,将每一道石板缝隙、每一片砖瓦都晒得滚烫异常。   已经一个多月未下雨了,空气被烈日烘烤得如同火炭,每呼吸一次都似酷刑。   此时的城门口连丝风都没有,酷热难当,无遮无挡,只要一抬头就是满眼刺目的阳光,照得人掀不开眼皮子。   高炎定一身锦带袍服,汗湿重衫,却一丝不苟地端坐于马背上,他一手执缰,一手握着马鞭,神情端肃,冷冷地俯视这队将自己拦截在城门口的人。   为首之人是个圆滚滚的胖子,尤其畏热,他用帕子擦了擦淌汗的脸,立马抹下一层油光来,因为胖,原本就小的眼睛更加小得可怜,只能看到他满是横肉的脸上两条缝儿挤来挤去,便是这胖子正高傲无礼地斜眼看人了。   “镇北王恕罪,国法不可违,还请您尽快依照下官之言行事。”   高炎定没有动,他身后的五十亲卫也纹丝不动。   原来今日午后他们抵达帝京城门,早有一应官员在此恭候他们的到来。可谁知,那位为首的马大人,却拦在前头不允他们进城,口口声声说藩王进京,当解刀下马,随扈不超十五人。   此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有恃无恐,无非是有所倚仗罢了。   高炎定知道,这是天授帝授意这帮人给他的下马威,为的是再次敲打自己这个异姓藩王。   【作者有话说】   留貌美如花的妻室在北地看家 (:3[▓▓]没想到吧[] 第59章 解刀下马   高炎定对此很是不屑。   桓朝刚开国那会儿,因着太、祖子嗣众多,外加加封了一票儿的功臣,零零总总的大小爵位就封了一百来个。   虽然后来继任的皇帝发现了弊端并以各种名义削爵,还制定了各项禁令、规章用来约束这些人,可惜祸患的种子已然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为时已晚。   等到了天授帝初登基那会儿,更是引发了六王之乱。   算算时间,那场祸乱至今已有五十年了。在这五十年间,余下那些有爵位的人家无不绷紧了皮肉,唯恐引火烧身。   然而天授帝削爵的铡刀早就见过了血,哪能轻易收手?   到如今,除了些靠祖辈余荫降袭的末等爵位为生的没落功臣后代,还有少数皇亲宗室们的分封,其余寥寥,且这些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一个赛一个的老实巴交,再也掀不起丁点风浪来。除了一个人。   那便是靠着祖荫和自身赫赫战功得封超品王爵的镇北王——高炎定本人。   当初他能在经历了六王之乱后,从向来视藩王为眼中钉的天授帝手上受封,隔着大江天堑独揽北地军政,可见他的本事和棘手。   这也直接导致高炎定成了如今天子最为忌惮的人,没有之一。   这些年来,天授帝虽深居简出,极少过问朝政,但明里暗里,他与高炎定的较量博弈从未停歇过,可谓是暗潮涌动,激烈异常。   马大人见这帮北侉子冥顽不灵,心里直骂娘,烈日炎炎,让他一身肥肉像是着了火似的难以忍受,若是任凭他们如此干耗着,自己今日非晒死在这里不可,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催促道:“镇北王,请罢。”   高炎定心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论他在北地如何只手撑天,私底下与天子如何不对付,但自他出生起,他便注定是天授帝的臣子,需要无条件地臣服于他。   如果在这种“小事”上忤逆,那么天授帝此次下马威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   聪明人自然知晓如何取舍。   他甩了甩手中马鞭,鞭子击打在燥热的空气中发出几声闷雷似的响动。马胖子一个激灵,浑身肥肉跟着颤了颤,虽然没有打在他身上,却没来由地感到疼得慌。   高炎定道:“马大人一心为天子办差,沥胆披肝,可惜生不逢时,当初六王跋扈横行之时,怎没有你这般的忠臣为君分忧?”   五十年前的马大人还是个襁褓里的奶娃娃。   高炎定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北地亲卫就嘻嘻哈哈地高声笑了起来,压根不给这些天子近臣一点颜面。   马大人赤红了肥头大耳的脑袋,远看像极了一只浓油赤酱的猪头,他对着出言不逊的高炎定“你你你”了半天,除了又引发一波新的笑料,起不到丝毫作用。   就在两者僵持不下,马大人打算上达天听的时候,高炎定突然下了马。   他一动,身后的五十人立刻整齐划一地跟着下马立正,军容整肃,令行禁止。   高炎定走过去,他生得魁梧奇伟,站在马大人这个矮胖子面前,犹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岳,他无视对方惊恐不安的脸,轻嗤一声,兀自解下短刀扔给一旁的官员,“这般,本王总该可以进城了罢?”   一旁的官员腆着脸,隐晦地瞧着后边的五十亲卫,打着哈哈,“王爷,您看……您这帮……”   高炎定轻蔑地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威势迫人,也不见他如何发号施令,只轻描淡写地略抬了抬手,便立马听到数下齐整的步履声,如同擂鼓,迅疾又有力,倏忽间,那五十人已然分作前后两队,泾渭分明。   那官员赶忙作揖,又拽了拽马大人的袍服,示意他赶紧放人进城。   奈何这马胖子是个混不吝,心胸狭窄不说,还惯会恶心人,他腆着浑圆的肚子,打着官腔靠近高炎定,突然出其不意地伸手在对方身上摸了几下,嘴上故意高声道:“让本官替陛下检查检查,镇北王是否真的都把兵器解下了。”   给马大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去搜镇北王的身,他本意是做做样子,一来报复对方的不假辞色,二来也是为了向天授帝表忠心。   可惜他的盘算错得离谱,高炎定岂是能咽下这口气,善罢甘休的人?   眼见对方肥腻的手指就要碰上腰间系着的荷包,高炎定脸上阴云密布,眼底怒火中烧,不由分说照着马大人的胸膛就是一记窝心脚。   马胖子被踹出老远,还圆润地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三四个人哭爹喊娘地一同拦着,才将这么大个滚动的肉球截下。   高炎定用了十分力道,马胖子刚被人搀起来,脑袋一歪就哗啦啦吐出一摊血水,眼一闭、身子一软,彻底不省人事了。   方才的官员一边手忙脚乱地让人抬了马大人速速去找大夫医治,一边白着脸孔浑身抖如筛糠,一步三挪地来到高炎定面前,却也不敢靠得太近,说话的语调里都带着哭腔,“王爷,恕罪!快随下官进城罢!”   高炎定连个眼神都欠奉,兀自弹了弹荷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极度耐心地将上头坠着的穗子一一整理妥当。   那官员只敢撩起眼皮偷觑这尊杀神,见那荷包崭新别致,上头绣着的佛手、桃子、石榴栩栩如生,心道镇北王如此宝贝这么个小小物什,恐怕是送荷包的人与众不同。   他心内不无八卦地猜测着,许是正得宠的姬妾罢。   就在这时,高炎定冷冽如刀的目光射过来,令这官员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忙躬着腰,极尽讨好之能事地请他快快进城。   高炎定这回并不急着进去,双足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只冷声问他:“本王方才伤了马大人那般的大忠臣,如何是好?”   那官员见他面无愧色,仿佛打死打残了个把人和打只苍蝇没什么分别,一时更加惶恐,谨小慎微道:“今日天气酷热……马大人恐是……恐是被晒得突发了癔症……”   高炎定抚掌大笑,“原来如此,难怪作为天子近臣,他竟对本王这般怠慢无礼。可既然是癔症,本王失手伤了人,岂不又是本王的过错了?”   【作者有话说】   孩子饿了,给点海星吃吃吧┭┮﹏┭┮ 第60章 万姓宦官   那官员急得都要给他跪下了,现下只想尽快将人迎进城去,早早交差了事,忙胡乱替他描补道:“王爷此言差矣,都说不知者无罪,马大人突发癔症是谁都没料到的事。”   原先这马大人作为他的上峰,令人忌惮,只是如今被镇北王这么一踹,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条命,这空出来的缺儿,要是运作得当,没准能让自己捡个便宜。   这官员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扫之前的惊恐害怕,面上倒添了几分喜色,继续吹捧道:“王爷见他言行无状,出手惩戒,也是替陛下分忧,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过于挂怀。您请,您请。”   高炎定听罢,高深莫测地瞟了这趋炎附势的小官一眼,心下鄙夷,懒得再浪费时间在这些不知所谓的人身上,便抬脚登上早就候在一旁的车架,带着十五亲卫跟着这帮子官员浩浩荡荡地进了京。   他拒绝了接风宴,将贺仪和礼单交于亲卫,让他们和帝京中的人一道清点后妥善交接,而他自个儿先回到了天授帝当年御赐的宅邸中。   京中的镇北王府比起云州的光是占地亩数就缩水了大半。   此时正门大开,留在京中的管事以及一众心腹要员都已列队恭候着他。   高炎定摆了摆手,免了他们的虚礼后径自走入了王府。   城门口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又事关天下风头无两的异姓藩王,自然引起多方窥探。   不出半日,镇北王进京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得满京皆知了。   高炎定按照规矩,傍晚写好了请安折子递了上去,可一连三四日,都没收到只言片语的答复。一打听才知,天授帝他老人家仍在揽仙台里风花雪月,内阁票拟的折子一概退了回去,让他们看着办,无大事别去扰他清净。   看来,不到万寿节当日,天授帝是不会回銮的。   这样也好,能晚几天去见这位荒唐的皇帝,高炎定心下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颇为高兴。   自他来京,明里暗里想携礼上门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高炎定懒得与这帮蠹虫虚与委蛇,干脆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称病闭门谢客,倒是让各方观望的势力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这日夤夜,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披着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从偏门进了镇北王府。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被抬到了高炎定用来议事的书房外,随侍的人挑开轿帘,从里头走出一个中等身材,年约六十,做富家翁打扮的老人。   老人头发斑白,却打理得一丝不苟,面白无须,走路的步子又轻又稳,几近无声,每一步都像丈量过的一般,可谓是循规蹈矩,找不出丁点差错。   甫一进屋,他便朝着上首行了个礼,开口道:“多年未见王爷,您风采更胜了。”他嗓音细软,不似寻常男子浑厚,但也不过分刺耳,惹人厌烦。   高炎定端坐主位,煌煌烛火照在他锦袍之上,上头用金银丝线绣成的四爪蟒龙熠熠生辉,他笑意浅浅,却并不让人觉得亲切和善,反之如同摇地貔貅临座上,一双眼眸亮若寒星,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老人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心底不禁喟叹,镇北王的威势比之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也不遑多让了。   “万公公,不必多礼,深夜劳你奔波,本王颇觉过意不去。”高炎定指着下首的位置道。   万公公谢过他赐座后,才谨慎地坐了下来,“不知王爷夤夜唤老奴来,所为何事?”   高炎定呷了一口茶,笑道:“万公公贴身服侍陛下几十年,要说体察圣意,天下谁都比不过你去。”   万公公惶恐地欠了欠身,连忙矢口否认,“陛下圣明烛照,岂是老奴这等卑贱之人可以揣摩的。加之近年来,老奴已年老不堪用,陛下体恤特恩准在宫内半荣养,老奴已许久未见过圣颜了。”   好个冥顽不灵的老杂毛!   高炎定眸中厉色一闪即逝,面上却道:“万公公谦虚了,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在宫内经营了一辈子,即使见不到天子,该知道的想来也不会错漏半分罢。”   老内监被他这番直白的骂人之词激得抖了抖白净松垮的面皮,可惜他在宫内沉浮几十载,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若只是一两句言语侮辱,压根掀不起他心底半点波澜。   万公公塌拉着眼皮,束手不语,一副铁了心不泄露天授帝隐私的坚决态度。   高炎定笑了笑,只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子扔在这老泼皮怀里。   万公公一见那盒子上的雕花,眼睛蓦地睁大,老态龙钟的五官逐渐扭曲,他颤着手将其打开,细绢铺设的盒底搁着两只幼童佩戴的小金镯并一只长命锁,看用料和上头花纹,显然是一套。   高炎定道:“早年听人说,万公公的家人都死于灾荒,你为了活命才进宫做了太监,照理该了无牵挂才对。可奇怪的是,前不久,本王的人在麓州见到一户人家,竟口称是你的亲眷,本王大为震惊,便邀他全家去云州做客,打算好好查探查探,这家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受何人指使,竟敢冒充宦官家属,招摇撞骗。”   老内监颤巍巍地将盒子置于桌上,跪倒在高炎定脚下,“求王爷开恩,老奴再不敢有所欺瞒,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高炎定笑道:“万公公何须如此,快快请起。”   这回,万公公再不敢托大,屁股只敢挨着椅子边缘,浑身紧绷,静待对方发问。   原以为镇北王是要打探天授帝近况,没成想,高炎定一上来问的问题就让这位经年的老宦官怔住了。   高炎定问他:“去岁宫内可有用鸩毒赐死过人?”   【作者有话说】   去年宫里究竟有没有人被鸩杀过呢?( )王爷这次能获得重要线索并猜出小宸身份吗?咱们周五晚上见(∩ω)--*PS:大家元旦快乐呀!有开始放寒假了吗? 第61章 宫廷秘闻   “这……”万公公不解其意,但仍是慎重地回忆了片刻,才道,“老奴记得陛下久不用鸩毒了,王爷缘何有此疑问呢?”   “这些年都不曾鸩杀过人?”高炎定的语速又快又急,仿佛裹着雷霆风暴。   万公公摇了摇头,“确实不曾,一二十年不曾用过了。鸩酒何其珍贵,为那起子人不值当,现如今宫中打杀什么人,惯常用的是廷杖,或是勒死、溺死了事。”   去岁年关将至之时,高炎定于深山冬猎偶遇明景宸,先前薛苍术也说,那毒素在他心脉中潜伏了数月,算算时间,左不过是去年中的鸩毒。   可老内监却信誓旦旦地说,宫内近一二十年不曾鸩杀过人。   真是奇哉!怪哉!   那祸害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中的毒?天下除了宫廷大内,难道还有第二个地方有鸩酒?   高炎定压下心头疑问,才开始询问天子近况,见了何人,说了何话。   万公公记忆很好,虽然久不近身伺候,但天授帝身边得用的,还有他的徒子徒孙,对于这些琐碎细节,风吹草动,再没人能比他更清楚的了。   万公公:“这一个多月,滴雨未下,据说帝京周边的田地都干死了。钦天监选了黄道吉日求雨,也无济于事。前两日有朝臣提了一嘴,说民间隐约有人道是陛下失道寡助,连老天爷都不帮他。清流们想要陛下下道罪己诏亲自登台求雨。”   高炎定觉得好笑,罪己诏能值几滴甘霖!   况且天授帝的罪过岂是一道罪己诏能概括得完的?   “陛下未做理会,只让内阁自己看着办。”   这倒是没出乎高炎定的意料。   天授帝虽然懒于理政,但他掌控欲十足,又极爱颜面,要他认错,绝无可能。   万公公说完这事又提另外一桩大事来,“不久前,朝中再次提议,要陛下从宗室里挑选嗣子为继。陛下不允,杖责了众位朝臣。”   天授帝六十八岁高龄,坐龙椅也已是第五十七个年头了,却没有子嗣。   从前后宫也有过皇子公主降生,却都早早夭折。   随着天授帝寿数愈高,朝堂内外以小宗入大宗的呼声日渐高涨。   可天授帝对皇权有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在他活着的时候,是绝对无法容忍朝堂上出现一个青春年少、且能堂而皇之威胁到自己权威的“过继皇储”存在。   尤其这些年,他精力体力大不如前,朝臣反反复复要求他在宗室里立储,在他看来,与内外勾结、想逼他禅位无异。   高炎定道:“朝臣们虽然有理,但过分心急了。古时汉武帝六十多才有了汉昭帝,陛下年事已高,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在他心中,天授帝有没有儿子关他屁事,小的取代老的坐龙庭,这腐败的朝廷也不见得能有丁点起色。   万公公感慨道:“王爷此言差矣……”   “陛下早几年前还会在后宫娘娘们那边留宿,近些年,哎……只一门心思将精气神全一股劲使在那位身上。那位若是女子,恐怕早就诞下一儿半女了,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高炎定神色一肃,面上已然现出鄙夷之色。   他知晓万公公口中的“那位”是谁,只是不大愿意多提。   万公公:“这断袖害人哪,天子无嗣危及社稷。”   这下高炎定不乐意了,断袖怎么了?天授帝自己造的孽,凭什么要天下的断袖挨骂!   骂断袖不就约等于是在骂他高炎定嘛!   他立刻虎着脸道:“万公公你这宦官管得倒是宽啊!”***又过了四五日,到了万寿节当天,百官入宫为天授帝贺寿。   天授帝许是精神不济,只在众人献祝词、寿礼的时候匆匆露了一面,便撂下摊子走了。   他一走,诸人也自在许多,兀自拉帮结派地攀谈宴饮起来。   高炎定作为炙手可热的异姓王,带着形形色色目的围上来的官员数不胜数。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百官中,与京中暗布的人脉关系借着这场盛大的寿宴悄无声息地接上了头,彼此传递消息情报,联络感情。   寿宴一直持续到晚上,过了戌时,夜色四合,装扮一新的宫阙到处张灯结彩,天幕上绚烂的烟火在巨大的轰鸣中升空、绽放、四散、湮灭,犹如一个皇朝的兴起到毁灭,那么的轰轰烈烈。   高炎定趁着宴酣酒热,众人不察,偷偷溜到殿外站在高处透风。   目之所及,琼林玉树伴着璀璨灯火,蜿蜒在高低远近的辉煌宫宇楼台间。   他不禁想起了明景宸,想对方有没有用过晚膳,此刻是在看杂书还是准备就寝……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没见,却有种隔了几个春秋的错觉。   高炎定的思绪乘着夏夜的风慢慢飞起,飞得很高很远,就在即将触碰到天际的明月时,突然被一道细微的脚步声打断了。   “谁!”他警惕地转身,对着角落大声呵斥。   稍顷,一个披着薄纱的宫女怯生生地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装有醒酒汤和汗巾的托盘,吓得瑟瑟发抖,她走到高炎定面前跪下道,“奴婢是今夜在寿宴上伺候的宫女,总管命奴婢们给各位大人送汤水,惊扰了王爷,望您开恩恕罪。”   高炎定半信半疑地打量她,良久才道:"本王不需要醒酒汤,你且退下。"   “是。”她站了起来,托盘高举过头顶,弓着身慢慢朝后倒退。   高炎定见她毫无异常,似乎真的只是因职责所在而出现在这里的一样,便稍稍放松了戒备,也就在这时,那宫女欲要转身离去的当口,忽然出其不意地拿起托盘上的汗巾,朝着他轻轻一扬。   那方汗巾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料,被灼热的风迎面吹在了高炎定脸上,甜腻腻的味道如灵蛇般钻入鼻腔深处,顺着喉管被他吸入了体内。   屏住呼吸已经来不及,好在高炎定迅速收敛心神,侧身一躲避开了那宫女手中的短刃弧光。   两人在寂静的长廊上你来我往,眨眼间就对了十来招。   高炎定虽然饮了酒,但他武艺超群,竟丝毫不受影响,不出二十招就打得那宫女现了败迹。   此时远远的一排火光从殿阁侧面绕行而来,“什么人在此喧哗?”带头披甲的武将是今晚轮班负责宫廷守卫的羽林卫中郎将。   他听到打斗声率人前来查看,还未靠近,就见那宫女一个纵跃从高台上跳下,遁入枝叶繁茂的小径逃走了。   “追!”他一声令下,身后一队羽林卫迅速分散成几队,擒着火把追踪而去,企图将人包抄抓获。   那武将朝高炎定行了一礼,自称姓晁。   晁将军见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忙关切地问道:“王爷,您可是伤到了?”   高炎定扶着栏杆勉力撑住身躯,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体内绵软,脚下似踩在云端,无处着力。   好强劲的蒙汗药!   高炎定暗自运功将药性压下,缓了许久才觉得力气逐渐回拢,好受了不少。   在此期间,那位晁将军始终恭敬地候在一旁,为他护卫。   高炎定与他道谢,他又谦辞着不敢受。   这时,先前派去追踪的羽林卫回来了,将那宫女的尸体拖了过来,“王爷、将军,这女子口内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见逃不掉,自尽了。”   高炎定见女尸面色、嘴唇、手脚皆呈暗紫色,眼耳鼻口都有黑血,确实是服毒自尽无疑了。   晁将军请示道:“王爷,对方不知受何人指使意图对您不利,您作为苦主,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按宫中规矩,末将要把这尸体带走,请仵作查验,您若是想到了什么可以派人来找末将。当然,如果末将这边有所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与您。”   “多谢。”高炎定扶着额头,此时他已经无心回到宴会上。   晁将军从身后点了个人出列,对高炎定道:“今日宫中盛会,上头担心各位大人、宗亲喝多了坏事,临时派了医官在附近值班。那宫女的汗巾似有不妥,您若是还走得动,末将就让人带您过去看看,如此也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对方的提议不无道理,虽然蒙汗药被暂时压制,但是药三分毒,能找到大夫解了药性,再好不过了。   高炎定再次谢过晁将军后,跟着那个羽林卫的小将一同离开了设宴的殿阁。   那小将对内廷格外熟悉,性子又爽朗,面对高炎定这个权倾北地的藩王,非但不发憷,反倒还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个没完。   高炎定暗自摇了摇头,对方的热络和聒噪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两人走在一条卵石铺就的花茎上,两边栽着数十种稀有花木,在夜色里喧喧闹闹地争奇斗艳,灿若云锦。   那小将指着近处的几株花,道:“这些花可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传闻这么一小株就值半斗黄金,金贵着呢,整个桓朝也就这儿能见到了。您闻闻,香味是不是很奇特?”   高炎定环顾四周,这一带枝叶扶疏,郁郁芊芊,前后左右悄寂无声,只偶有夏虫的嗡鸣从草叶深处传来。   他们从大路绕道这儿,是因为那小将说他对附近的路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他知道这条路更近更省事,所以主动提出要带高炎定抄这一条走。有些不对劲。   高炎定数十次在沙场上以身涉险练就的警觉性让他的心弦下意识高度紧绷,他望着前方小将的背影,暗暗做出了备战的姿势。   然而过了许久,也不见周遭有何异常状况发生,那些奇花异草伴着纺织娘的歌声婆娑摇曳,高炎定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却不得不承认,周围似乎真的没有埋伏。   难道是方才遭了次袭击,变得草木皆兵了?   高炎定不敢完全放松警惕,一边与那小将保持适中的距离往前走,一边试探道:“还没到么?我们走了很久了。”   “马上就到,别急别急。”那小将头也不回,语气又快又急,可脚下步伐却仍旧不紧不慢。   高炎定冷下脸,突然驻步不前了。   “王爷,您怎么了?”小将转头问他。   花枝树梢在高炎定的脸上投下好几层阴影,深浅不一,将他的五官分割成无数斑驳的色块。   他道:“你不是要带我去寻医官。”   那小将露出诧异的神色,“王爷,何出此言呢?”   高炎定懒得看他继续做戏,伸手将一旁比人都高的花树枝叶拨开,露出不远处一角被灯火点亮的高楼。   那高楼披着琉璃碧瓦,顶盖色泽鲜明,在月色中发出莹莹浅碧色光亮。八角飞檐妩媚俏丽,檐下的护花铃不断发出叮咚妙音。   “本王虽甚少来帝京,但前朝末帝为宠妃修建的摇光阁,本王还是认识的。” 第62章 连环毒计   小将的目光从不远处的楼阁上飞快落回到高炎定身上,他无奈地耸肩,显然也意识到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王爷好眼力,确实是摇光阁没错了。”   高炎定眸色如刀,厉声诘问:“你带本王来后宫做什么?”   小将无辜一笑,“后宫里的娘娘们可怜,王爷您英雄盖世,定当知道如何怜香惜玉,色授魂与。”   高炎定面色突变。   那小将痴痴笑道:“您是不是觉得身体又热又燥?”   这次高炎定试着运功压制,却丝毫不见成效。   “你何时下的手?”高炎定疑惑,他和这人没有近身接触过,究竟如何中的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您就没必要知道了。王爷,您还是乖乖就范罢。”   他话音刚落,花丛后远远传来一阵女子的笑语声。   那声音若放在平时并不如何,可现下高炎定被体内的药物搅得欲、念翻涌,这动静在此刻听来不亚于是精怪妖魔的低语了。   “瞧,她们来了。”小将不怀好意地朝花丛后边指了指,目光放肆地在高炎定身上来回扫视,“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可要珍惜眼前哟。”说罢,他矮身一钻,像只灵活的猴子,一眨眼就消失在花径树影间了。   “可恶……”高炎定想追,却有心无力,脚底一滑扑倒在花丛里。   “什么声音?”卢婕妤摇着彩绣穿珠芍药宫扇问身旁的沈昭仪和赵才人。   她们这些宫妃近些年来一直无宠,如同摆设,但适逢重要节日,仍需要结伴着出来做戏。   好比今日万寿节,白日里她们一同在宝庆殿的佛堂为天授帝诵经祈福,完事后又在后宫另开了一席,向天授帝献礼贺寿。   今年天授帝好歹给了众妃一点面子,虽然停留的时候不长,但总比前两年连个脸都懒得露的情况好了不少。   等天子摆驾离开后,这帮莺莺燕燕只好苦中作乐,就着那御酒、美食,听着台上名角儿咿咿呀呀的唱腔,消磨漫漫时光。   因方才偶然听到有宫人提起,说那从西域进贡来的“半斗金”开花了,本就对今夜排的戏本子不怎么满意的卢婕妤三人乍听这个消息就坐不住了,便以“更衣”、“不胜酒力”为由,偷溜到了这儿。   赵才人转了个圈,裙裾上绣着的彩蝶在行止间栩栩如生,上下翩跹。   周围除了花就是树,连个太监宫女都没有,赵才人用罗扇遮住香檀小口,笑道:“姐姐是听错了罢,哪里有什么声音。”   “怎么会?我真的听到了,像是有人压倒了花枝。”   “那就更不可能了,宫里谁不知道这儿的花价值千金,就是十条人命也抵不过它的一片叶子,谁会那么不小心压折了花,不是凭白找死嘛!”   沈昭仪赞同地点点头,“没错,也许是猫罢,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今夜圣驾在此,宫里的各处守卫比平日里森严了好几倍,不会有事的。”   卢婕妤这才放了心。   她们三人都是前几年入的宫,拢共没见过天授帝几面,正值鲜花般的美好年纪,其中最年长的如今也不过二十来岁,却注定要埋没在枯寂如井的后宫里,任时光一年又一年地给娇颜玉貌镀上鹤发鸡皮。   三人靠近半斗金,微低螓首,轻嗅花香。   殊不知,高炎定就坐倒在一人高的花丛后,距离这三位宫妃不足一尺远。   高热令他呼吸困难,背后女子的笑语和身上的脂粉味像被放大了无数倍,铺天盖地地将他包围。   他额头布满细汗,顺着高挺的鼻梁和刀削斧劈的脸部线条缓慢淌下。   高炎定撩起衣袖,将拽下的一枝细软藤蔓在左手臂上密密匝匝地缠了十来圈,藤蔓上遍生小刺,扎入皮肉里疼得厉害,这刺兴许还带毒,没一会儿,整条胳膊就红肿了起来,又痛又麻又痒。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手臂的痛楚一定程度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至于被药物驱使着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来。   高炎定抹了把汗津津的脸,苦笑,那个算计他的人恐怕不会想到,自己是个断袖,即便有绝世美女投怀送抱,也很难勾起他的兴趣。   那药虽霸道,能挑起欲、念,不过他向来洁身自好,定力惊人,除了忍得辛苦些,倒还不至于丧失了理智去对这几个宫妃下手。   卢婕妤三人在附近徘徊了片刻就匆忙地走了,她们是偷溜出来的,得趁人不注意快些回到宴会上去。   危机看似解除了,可高炎定不敢有丝毫放松。   到了这一境地,不难看出,今晚种种,都是要逼他入套而设下的连环计罢了。   那宫女不是要真的刺杀自己,而是为了引出羽林卫,好顺理成章把他引到后宫来遇到这帮赏花的宫妃。   至于这春、药……   托薛苍术的福,她给明景宸解毒疗伤时,经常逼叨些药理,高炎定偶然听了两回,知道有些毒很奇特,可以通过气味二次混合成新的毒药,从而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没猜错,自己这次就是着了这样的道。   来宫里赴宴,高炎定时刻警惕小心,食物酒水都是验过后方才入口。想必幕后之人也清楚这一点,才会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先派那宫女给自己下蒙汗药,再把他引到花径这边来。   这儿花簇锦攒,茂林深篁,各种花香混合着草木的芬芳在夏夜的热浪中结成一张巨大的幔帐。   高炎定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种异香和蒙汗药催发出如此烈性的药物,但现在这并不是重点。   他装作力竭的模样仍旧坐倒在花丛中,实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对方敢在皇宫里耍奸弄计,陷害一个权势滔天的藩王,甚至宫女、羽林卫的身份都能为他所利用,这人必定是个神通广大,在宫内甚至朝堂上都颇有权势,那么像万寿节这种盛会,对方不可能不参加。   他一定就在附近。   高炎定有种直觉,那个幕后指使此刻也许正在某个角落悄悄观望着这边。   对方设了这么个毒计害他,要是不把这人抓个现行,他高炎定也没脸回北地了。   高炎定掌兵多年,最擅长根据地形特点排兵布阵。   这片花径附近不适合窥伺跟踪,他环顾周遭,心底已然有了裁断。   等体内躁动稍稍平息后,高炎定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利用身前的草木树影制造了一个视线盲区。   果不其然,他一进入这个盲区,某个他早就提防的方位就现出了异象。   只见摇光阁上,不知何物发出闪烁之光,远远看去与辽阔夜幕上的星辰几乎趋于一致。   高炎定鹰隼般凌厉的目光瞬间洞悉了一切,他记下那个方位,闪身钻入了花树间。   借着夜色和树影山石的遮掩,高炎定化身为一只捕猎的矫健花豹,变被动为主动,向那只藏头露尾的老鼠飞速逼近。   可出乎意料的是,偷窥的那人反应很快,导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等高炎定来到摇光阁,除了在阑干边发现了一只摔碎的千里镜,此处早就人去楼空了。   刚才对方就是站在这里用这玩意儿窥伺自己。   【作者有话说】   王爷:幕后黑手没想到本王是个断袖 第63章 王孙贵胄   高炎定凭栏远眺,万丈苍穹下,被无数宫灯烛火拱卫的宫殿高台披着融融夜色蛰伏于脚下。   除了几处布防的羽林卫和宫娥太监的身影穿梭来去,四周不见任何可疑人的踪迹。   高炎定走下摇光阁,又在周围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下只好决定打道回府。   然而,本想原路返回的他却在半道上遇到了散席后的宫妃。   这些妃子或被撵轿抬着,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或三三两两地结伴步行而去。   高炎定小心地与之避开,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个外男闯入后宫,要是被人发现,即便什么都没干,也是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为了避让这帮妃子,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折入陌生的小道,与原定的路线逐渐偏离。   等察觉时,高炎定已然迷失在偌大的后宫一隅。   看似脚下有路,可走不了多久前方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堵花墙或是一座假山,将前路阻断。   这儿仿佛是座小迷宫,百转曲折,虚渺无定。   更糟糕的是,原本晴好的夜空竟飘起了雨丝,密密匝匝的,如同无数牛毛细针倾泻而下。   很快,外袍就湿透了。   高炎定仰头望天,那雨落在脸上,刺刺的疼,倒是让在酒意和药物双重摧残下昏沉沉的头脑好受了不少。   干旱了一个多月,雨竟会下得这般突如其来。   他抹了把雨水,见夜雾裹着雨丝迷蒙在前方的小径上,将本就难寻出路的地界变得更加迷离难辨。   高炎定暗骂了一声,只能自认晦气地在雨中继续摸索出路。   也许他今夜太过倒霉,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便让他幸运地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假山后发现了通道。   这通道很不显眼,若不是高炎定被绊了一跤,意外摔对了地方,恐怕很难察觉。   他小心地穿过假山中人为凿出的道路,没走多久便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了。   前方雾锁烟迷中,藏着一座雅致秀气的殿宇,周围遍植奇花异草。   那被称作“半斗金”的异卉在这儿如同路边的狗尾巴花,生得遍地都是,浓烈的香味熏得高炎定又开始头疼了。   用衣袖掩住口鼻,出于好奇,他慢慢靠近殿宇,在发现这里连个侍候的宫人都没有后,他便堂而皇之地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当看清殿内的布置陈设,连向来见多识广的高炎定都不禁愣怔在原地。   只见明珠玉璧、云锦鲛绡、金银宝石,都成了不值钱的点缀,被随意地镶嵌在器皿墙壁之上。   角角落落,没有一处不精细名贵,可谓是雕梁画栋,穷侈极丽。   说是一座金屋都不为过。   高炎定从大殿转出,走进一旁的书房。   书房很大,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洗、镇纸,新旧半掺。   旁边一整面墙都被书架占用了去。高炎定随意翻了翻,发现上头的书多而杂,有经史子集、六韬三略、游记小说……应有尽有,书页大多有些陈旧,像是曾经被人翻阅过很多遍。   另两面墙上挂着数张名家的字画真迹,高炎定自小对这些就没什么兴趣,匆匆扫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从书房里出来后,他又顺着长廊走到了一间寝室。   寝殿布置得同样极尽奢靡。   殿内的鎏金螭兽熏炉里香气四溢,烟雾缭绕。   也不知燃的是何种香料。   似麝非麝,似檀非檀,既不是宫内独有的龙涎,也不是“一片万钱”的沉水,倒是和殿外那些奇异的花草香气有些微妙的趋同。   高炎定不喜这里的富丽堂皇、穷奢极欲,他看这边的规格陈设,料想应当是天授帝在后宫的一处隐蔽居所。   今夜天色已晚,想来对方应当不会再摆驾出宫回揽仙台,极有可能会到这边就寝。   此地不宜久留。   高炎定打算立刻离开。   然而他刚转身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立马栽倒在了地上。   殿内的香气似乎比方才更加浓烈了。   高炎定气得想吐血,这到底是后宫还是淫,窝?天授帝真的是老了不行了?怎么走哪里都有这些淫,邪的药物,让人防不胜防?   他眼前朦胧昏花,意识迷离导致无法清晰视物。   视觉的退化会把人潜意识中的想象力无限放大。高炎定觉得那些香料燃烧产生的烟雾像是有自我意识,如同毒蛇的尾巴一般渐渐缠绕上了自己的手脚。   他横躺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身体内的血液化作沸腾的岩浆在四肢百骸里冲撞翻滚。   高炎定心底苦笑,要是天授帝进来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占了他的老巢,不知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他思考如何在天授帝到来之前摆脱困境,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轻慢的脚步声。   真……这么倒霉?   高炎定脑内嗡嗡响个不停,像有面锣鼓不停地在身体里敲敲打打,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   他只能半迷糊半玩笑地想,兴许明天天一亮,整个帝京的人都会知道他高炎定偷闯进后宫意图不轨。   淫,棍、狂徒就要成为他镇北王的另一个代称了。   也不知远在安宛的明景宸知晓后,会如何想?   奇怪,我还怕他不成?为何要担心他误会?   高炎定脑子乱糟糟的,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既没有惊惶忐忑也没有愤怒失措,反而意外的平静。   然而,很快他就无法淡定如初了。   推门进来的竟不是天授帝!   高炎定使劲睁大眼睛也只能模糊地看清对方一个大致轮廓。   二十多岁年纪,身段瘦削颀长,身着月白色王爵华服,头戴镶宝小银冠,俨然一副王孙贵胄打扮。   最令高炎定震惊的是,来人的体态宛若修竹,行止间竟让他看到了几分明景宸的影子。   对方在见到殿内竟有他这么个大活人时,短暂地愣怔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   高炎定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那笑尾音又细又长,仿若藏着钩子。   他不禁恍惚,怎么连声音也如此相似,是自己被药迷糊了,还是不过是巧合?   可接下去发生的事让他更加措手不及,再也来不及想些旁的了。   来人在他近身处蹲下,两鬓垂下的乌发扫在高炎定的鼻尖和嘴唇上,一股幽香伴着脸上的痒意钻入他体内。   高炎定瞳孔微张,直到此刻,拢在对方脸庞上的薄雾才渐渐散开,露出一张香培玉琢的秾丽容颜来。   赫然与明景宸那祸害像了个九成九。   高炎定被这未曾料想到的一幕震撼得久久无法回神。   明景宸怎么会在这儿?!   他应当在云州待着才对!   “你是谁?”高炎定一把扣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只觉得掌下玉石为骨,锦缎为肤,细伶伶的一截与印象中的皓腕格外相似。   他不由地摩挲,顿时触手生香。   混沌错愕之中,高炎定转而抬手去摸来人的脸,指尖暖融融的一片,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对方似乎刚沐浴过,头发上、身上都沾着温泉水中淡淡的硫磺味。   高炎定想起了听雪堂中新修的照波池,那夜明景宸鸩毒发作,险先溺死在温泉中,自己跳下去将人抱起,对方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   身体中的岩浆被此情此景刺激得燃起冲天烈焰,理智也在灼灼燃烧。   高炎定挣扎着坐起,手指从那张清癯绝俗的苍白脸庞上一路下滑,来到精致的下颚上流连忘返,再往下,就摸到一截高高的衣领。   很奇怪,这般酷暑气候,即便到了晚上,外头下着雨,也是又闷又潮,这人难道不畏热,竟穿得这般严丝合缝。   隔着面料,高炎定摸到玉颈上微微凸起的喉结,这一点玲珑小巧令他眼神越发迷离痴狂,手指不由地想要挑开领口的凤凰纽绊,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肆意妄为的手。   这样的反抗助长了欲、望的野蛮生长,高炎定眼底爬满血丝,那熏香将他灵魂深处的原始野、望全部逼了出来,皮囊下的清醒克制被兽,性慢慢吞噬。   他反客为主,将那双手掰扯开,然后握住对方纤细脆弱的脖颈,只要稍稍用力,这截生得如此白皙秀颀的所在就能被轻易拗断。   凭着仅剩的一点点理智,高炎定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到底受谁指使!”   【作者有话说】   王爷的单人副本真是一言难尽(ω)打滚求海星☆,啊啊啊——投喂到俺嘴里(﹃ ) 第64章 今人何人   来人沉默以对。   高炎定怒不可遏,被征服的欲、望驱使着慢慢收紧手掌,掌下的躯体立马颤如风中摆柳,对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含情目似怒似嗔地瞪视他。   这一眼,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水的凝视,眼前人的脸雾化成无数破碎的镜片,那些镜片中反射的全是明景宸的模样。   如此种种令记忆与现实重叠交错,时空倒转下,高炎定已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今人照何人。   他徒然松开手,那人如同玉山倾颓,身躯软绵绵地倒下,又被高炎定下意识地搂住。   对方躺在他怀里,摁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咬牙切齿地断续咒骂道:“镇……镇北王……高炎……炎定……你真……真该死……”   这声叫骂让最后残喘的一丝理智轰然崩塌,高炎定眸色幽深,矮身将人打横抱起,朝挂着宝绡罗帐的床榻大步走去。   天水碧的帐上用无数米粒大的珍珠和红色丝线绣出大片大片绒球成簇的合欢花。   他不耐烦地将其掀起,那罗帐荡出水纹也是的波澜,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将两人与外界彻底隔绝开。   高炎定将人扔在床榻上,栖身压了下去,炽、热的吻雷霆暴雨般地落下,那人起先抗拒、捶打他,都被强势地一一化解,到了后来,对方干脆不再做无谓挣扎,放软了身子,任他予取予夺。   高炎定将对方颈上的盘扣解开,剥开水滑的面料,从喉,结吻至肩胛锁、骨,意乱情迷之际,他脱口唤出那个名字:“景沉……景沉……”   身下的人一抖,蓦然睁开水汪汪的眼眸,半惊半疑地望着他。   高炎定全然不查,粗暴地将对方腰间蟒龙形状的玉带一下扯断,那腰带是用金丝将几十块玉片串连而成,金丝断裂后,那些玉片便散落在那人腰间、榻上,随处都是。   高炎定将人双腿曲起打开,然后扯下那件散开的王爵衣袍,可当看清下方横陈的苍白躯体时,他脑内的弦倏忽断裂。   只见入眼一片瘦骨嶙峋,遍体新旧交替的凌、虐、痕迹,青青紫紫。   方才被欲,望驱使着行那禽、兽勾当的时候没看清,现在他才注意到,就连对方脖颈上都是斑斑淤痕,有的颜色渐淡,显然时候已久,有的格外鲜明,其中一两处便是刚才被他自己啃出来的,上头还残留着晶亮的银丝。   这下,理智回归了大半,高炎定甩甩不甚清醒的脑袋,睁眼再看,发觉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那些痕迹是夜夜欢、好、狎,亵留下的铁证。   高炎定身体内的情,欲被兜头浇了个透心凉,转而发指眦裂,怒火填膺,“是谁干的!”   对方不答,只冷冰冰地看他,顶上银冠在方才就被碰落,如练的青丝铺了满榻。   高炎定眼睛亮如明火,紧迫地逼问道:“究竟是谁敢这样对你!告诉我!”   那人勾了勾菡萏般的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像是在无声地反问他,知道了又如何。   高炎定下意识道:“本王要将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那人听罢,露出一个更为刻毒的笑容,温软地展臂搂住高炎定的颈项,屈膝在他要害处蹭了蹭,似在露骨地邀约,邀他共赴巫山,在云雨江潮中颠沛沉浮。   高炎定本就是断袖,又在意识不清之时将此人当做了明景宸,欲、海和怒意裹挟着他要他俯首称臣。   他喉结滚动,鼻尖淌下一滴热汗,最终与那人滚做一团。   那人情浓时开始扯高炎定身上完好的衣袍,不慎将他腰间的荷包扯落。   荷包口子大开,撒出一小半的薄荷脑、冰片、白芷来。   因先前遭了一场雨,里头的药材也没能幸免,已然潮透了,但那股辛辣苦味并未消失,散在床笫间,让灵台有了瞬间的清明。   高炎定醒过神来,定睛一看,哪来的明景宸?   身下之人发丝凌乱,衣不蔽体,眉眼间确有五六分与明景宸相似,容貌称得上极佳,然美则美矣,在他看来,却与那祸害端丽冠绝的姿容相去甚远。   一想到自己方才差点和这人颠鸾倒凤,高炎定就怄得要死。   此刻他体内的邪、火仍在作祟,透过罗帐还能看到那熏炉外仍旧香烟袅袅的情景。   好生厉害的香料,竟还有致幻作用,再待下去自己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丑事来。   高炎定当机立断,连多看榻上之人一眼都没有,见侧边半支开的窗格外就是一片清凌凌的池水,便毫不犹豫地翻上去纵身一跃。   下一刻,冰冷的池水没顶而过,在不断下沉中,高炎定彻底平息了体内的悸动,他自我报复似的灌下一大口池水,腐烂和腥臭的气息涌入胸腔之中,让他短暂地产生一种自己化身为一具苍苍白骨,深埋于池底淤泥中的错觉。   等五脏六腑之中那种窒息的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极端时,高炎定才开始摆动四肢迅速往上游动。   他像一枚迅疾的箭矢,破开千层水流很快浮出池面,此刻雨已然停歇住,天际一轮皓月亘古如斯,万籁永恒。   高炎定下意识摸了摸腰际,才察觉荷包被自己忘在了刚才那个地方。   若说之前在安宛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所有事关明景宸的琐碎那么耿耿于怀地在意,为何会因为对方的一个细微表情或者一句话而喜怒无常,为何会总忍不住想要逗弄、亲近他。   经过方才的乌龙和情动,他再清楚不过地洞悉了自己的感情——他高炎定已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那个祸害。   蒙尘二十余载的真心在此刻变得透亮明澈。   他有一瞬间的释然——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他现在恨不得乘奔御风,顷刻飞回安宛告知与对方。   高炎定再次扎入池水中冷静了片刻才又浮出水面,夜风吹在他湿透的衣衫上,带着丝丝凉爽。   既然对人家有意,那作为“定情信物”的荷包可绝不能丢。   为此,他即便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掉头往回游,很快来到那处窗下。   那扇窗仍旧大开着,高炎定攀住湿滑的外壁三两下爬了上去,谨慎起见,他先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朝里窥探,乍见之下,呆若木鸡。   只见那天水碧的罗帐剧烈地颤动,合欢花背后有两道交叠的身影起起伏伏,被翻红浪。   一截藕臂忽然抬起紧紧抓住罗帐,那骨节分明的手掌逆着那花的纹理用力到泛白,随着一声苍老的怒吼和一道似痛苦又欢愉的低吟,罗帐上万千珍珠崩落,合欢花被生生抓裂为两半。   那碧色的帐子从头顶飘落,现出后头一双含烟带雾、殷红水润的眼睛来。   与明景宸有些相似的眉眼就这么隔着十来丈的距离,遥遥瞪着高炎定,带血的唇仿佛涂了胭脂,开开合合间,用与明景宸相近的嗓音反复叫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兕奴……兕奴……”   【作者有话说】   王爷差点阴沟里翻船犯下大错_( '-' _)⌒)_但是错有错着,他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了!   PS:本章重要线索+1王爷能根据最新线索猜到小宸身份吗?()明天还有一掌哟 第65章 十二旒冠   夏夜的太液池涛声阵阵,千顷深邃倒映着明月星辰,荡起滟滟碎银,与两岸楼宇宫阙的辉煌耀目交相呼应。   高炎定在水中载沉载浮,等察觉时已然出了小迷宫,正身处在烟波浩渺之中。   看来那处水池极有可能是被人工挖凿后引过去的一道太液池分流,两者是相通的,所以他才会顺着水域游到此处。   透过浓重的夜色,将那些建筑的轮廓一一观察了遍,他很快认出那座角脊上设有七只琉璃仙人走兽的殿宇就是今夜大宴群臣的所在。   高炎定浮在太液池上,能清晰地看到有十来道宫灯组成的长龙蜿蜒游走在高低不依的宫阙之间,水浪声里,隐约能听到那些宫人、羽林卫一声声呼喊“镇北王”的动静。   竟是来找自己的?   高炎定心底一阵烦躁,想任性地不管不顾,可最终理智还是占据了上峰,他抹了一把脸,认命地潜入水中往岸边游去。   池岸边的水域,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淡色芙蕖,娇姿欲滴,亭亭玉立。   高炎定从中穿梭而过,染了一身清雅之气。   等靠近岸边,他故意拍打了水面数下,做出挣扎的狼狈模样,高声呼救道:“来人——来人哪——”   “什么声音?”   “有人落水了!”   “在太液池那边!快去快去!”   “不好!是镇北王!快来人啊!镇北王失足跌入太液池了!”   “快快快!”   原本分头寻人的全都呼啦啦地涌向池边。   几名羽林卫跳入水中,将“醉醺醺”的镇北王架上了岸。   有机灵的宫人立马将披风盖在高炎定身上,关切道:“王爷,您怎么样?陛下方才召见,我们寻不到您的人,都快急疯了。”   天授帝要见自己?他不是应该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么?怎么如此之快?   高炎定眼中阴晦一闪及逝,借着黑夜的遮掩,倒是无人察觉到他的异色。   他故意打了个酒嗝,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湖石上,道:“岂有此理,堂堂宫廷大内,竟有人趁本王酒醉暗下毒手,企图想把本王推入太液池里溺死!”   话音方落,周遭一片哗然,众人面上无不露出惊恐彷徨的神情。   很快,有人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意图杀害镇北王未遂的消息不胫而走。   闻讯赶来的朝廷高官和宗室贵戚将高炎定团团围住,不管明里暗里安的什么心,面上都摆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不断嘘寒问暖,为的就是摆明态度,撇清干系,免得被牵涉进去,凭白惹了一身骚。   然而高炎定铁了心不做理会,不管谁来说话,他都横眉冷对。   医官要给他把脉,他拒绝;宫人呈上姜汤,他直接掀翻。   “有人要害本王的命!你们这帮子人,本王一个都信不过!本王的亲卫何在!叫他们来!如今这帝京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本王今晚就要回北地!”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高炎定这般不明不白地回了北地,不出几日,全天下的唾沫星子就会淹了帝京,今晚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背上一口黑锅,连天授帝都无法幸免。   这事若处理不当,正好给了北地兵马渡江南下的理由。   帝京的这帮人精平日里争名夺利,尸位素餐,日日搅弄风雨,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希望打破帝京与北地的平衡。   因为这不利于他们继续敛财弄权。   天授帝昏聩,但受苦的是百姓,与他们何干?只要不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巴不得天授帝长命百岁呢!   众人好说歹说,奈何高炎定一概不听,只嚷嚷着要找亲卫回北地。   一名老臣劝道:“我的王爷,依律藩王的亲卫是不能随同入宫的。您快别使性子了,快些让医官给您诊脉,而今虽是夏天,但在水里泡久了伤身,您万金之躯,可不能因为意气用事而有所损伤啊。”   高炎定不买账,骂道:“本王有个好歹不是正称了你们的意!谁知道这汤药里头有没有毒!休要再想害本王!你们帝京的人就是油滑奸诈,欺人太甚!”   他眸光凌厉地将众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底,冷笑道:“不是说陛下要召见本王么?本王现在就去与他对质,今夜不给本王个交代,你们别想好过!”   他嘴上这么说,屁股却抬都没抬一下,仍旧坐在大石上骂骂咧咧。   他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是大臣要害他,一会儿又暗指天授帝是幕后指使,逻辑混乱,语无伦次,活脱脱一副喝大了脑子不清楚又暴脾气的醉汉模样。   有权臣见他如此胡搅蛮缠,出言不逊道:“王爷,或许是您喝多了没站稳自己跌进……”   他话还没说完,高炎定推开旁边碍事的人,上前就给了这人一脚,将人踹进了太液池里。   “恐怕就是你这老贼叫人害的本王!”   前不久在城门口镇北王一脚踹飞马大人的事迹,大多数人只是道听途说。   听说那马胖子虽被救了回来,却瘫痪在床上半死不活,很多人都觉得是过分夸大了。   而今那权臣明明离池岸有段距离,却整个人飞了出去噗通一声跌进了水里,溅起的水浪把近处的几个官儿浇得一身淋漓,好不狼狈。   众人不禁想,镇北王这厮果然悍勇,光是这脚力就非常人所能及,难怪在沙场上能打得戎黎人如同丧家之犬。   大家越发畏惧高炎定,连“包围圈”都自发向外扩大了几倍,再没人敢近距离对他唧唧歪歪。   这下耳根子总算清净了,高炎定百无聊赖地坐回太湖石上,低头整理披风上的皱褶,一副天塌下来,老子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无赖样。   中间,天授帝派人来问询了几次,话里话外都是命他即刻去面圣。   高炎定冷笑连连只当耳旁风,当着那传话太监的面,道:“本王现在腿抽筋了,走不了路。”   从湄洲的斥责到帝京的冷遇,天授帝伤了数次高炎定的颜面,这些账,他都记在心里。   派些歪瓜裂枣过来说个三言两语就妄想自己能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没门!   高炎定在等,他对天授帝能有多少气量抱有很大的期待。   僵持了半个多时辰,久到身上的衣衫都被夜风吹得半干不湿,天授帝身边的秦太监才带着天子御辇来到了太液池畔。   秦太监脸上带笑,弓着腰对高炎定道:“王爷,陛下知您腿脚不便走不动路,特命奴婢抬了御辇来,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这荣耀究竟有多大?在高炎定看来,也就那样。   他嘴上推拒道:“天子銮驾,本王岂敢僭越占用?知道的清楚是陛下体恤臣下,不知道的还当是本王目无尊卑,有不臣之心。”   秦太监脸色一僵,讪笑道:“怎么会呢?王爷劳苦功高,只有那起子小人还会那般揣测诋毁您呢。”   “是么?”高炎定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看得秦太监险先招架不住,“本王一片忠君之心日月可鉴,这御辇还要劳烦你叫人原路抬回去,换一顶普通的轿子来。”   秦太监见他坚持,只能依了他,命小太监重新抬了新的来,才总算将人顺顺当当地送到了天授帝面前。   天授帝端坐在龙椅上,在高炎定行过礼后,很和善地赐了座。   高炎定谢恩后,坐在圈椅里假借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对方。   只见天授帝身穿一套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长长的五色玉珠形成一道帘幕,遮住了上半张脸,令他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要不是亲眼目睹了天子的“活、春、宫”,高炎定还会以为他方才是在处理什么军国大事呢。假正经!   天授帝作为天子,受天下万民奉养,虽年近古稀,但比起其他同龄的老人来说,算得上是保养得宜。他面色白皙,皮肤略有松弛,有少量老年斑点缀在脸上,下巴上留着一把搭理妥帖的短须,身量略微发福。   对方年轻时应当也是个面容俊秀的伟岸男子。   高炎定鼻子灵敏,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料味道,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微微侧过身子,也不去喝杯中茶水,静静等待对方发话。   他能感到天授帝的目光隔着十二旒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身上,即使外在相貌保持得多好,也无法掩盖眼神中的老态龙钟和死气沉沉。   这一刻,高炎定忽而明白了天授帝为何穿戴的比方才在寿宴上还要一丝不苟,想来是背后的倔强和不服老在作祟罢。   天子真的老了。他不由地想。   天授帝沉厚的声音从上方传到高炎定耳朵里,“高卿,你说有人推你跌入太液池中险先溺死,你有见到是何人所为?朕必定为你做主。”   高炎定想也没多想,脱口而出道:“陛下,夜里太黑,臣又饮了酒,未曾看到那厮长相,不过,在臣落水的一刹那,恍惚看到对方身穿羽林卫的服饰。诶,兴许是臣惊吓过度之际看错了也不一定。”   高炎定是故意这般说的,他撒谎说是有人推他下水,不依不饶地将事情闹大到天授帝面前,又扯出羽林卫,为的是试探天授帝的反应。   能轻易调动羽林卫,在宫女中安插杀手,连番毒计要害他,天授帝第一个有重大嫌疑。   但把他往后宫里带,想要他与那些宫嫔发生些不可描述的事,高炎定又觉得这不像天授帝所为。   毕竟天下间不会有男人会愿意让别人给自己戴一顶举世瞩目的绿帽子,尤其对方还是堂堂九五之尊。   但反过来想,如果天授帝真能为了铲除自己这个心腹大患,甘愿当王八,那他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发自真心地赞他一句能屈能伸。   可凭借对天授帝的了解,对方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天授帝道:“秦让,今夜羽林卫中是何人值班?”   秦太监回答:“陛下,是晁牧将军。”   “传。”   “遵旨。”   没多久,秦太监领着一个披甲的中年将领走进了大殿。   天授帝指着高炎定对这位晁将军说:“高卿落水一事你应当知道了,他指认推他的人是羽林卫,晁卿你对此有话要说吗?”   晁将军:“陛下明鉴,今夜当值的羽林卫,末将都一一盘查过,确实有一十二人曾经靠近过太液池,但据末将了解,他们都是按照既定的路线巡逻值守,彼此都有人证,且与王爷落水的时间方位不相符合。”   为了提高自己所说的可信度,晁将军明确表示,他可以立马招这十二人前来接受天授帝和镇北王的二次盘问。   天授帝并不发表意见,只把皮球踢给了“苦主”,要高炎定自行决定,以此来撇清自己的干系和表明自己的态度。   高炎定并不在意这十二人如何,现在他反倒对这位晁将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位晁将军,羽林卫里有几人与你同姓?今夜这些人可有在宫里当值?”   晁将军道:“羽林卫中只有末将一人姓晁,王爷为何有此疑问?”   “是么?”高炎定意味深长。   眼前这位晁姓将军根本不是先前见过的那个。   两人的相貌年龄完全对不上。   真假羽林卫?冒充的还是中郎将这样的官衔?   之前那个“晁将军”可是带了一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这些人都是假的不成?   真是好大的手笔!   高炎定一直观察着天授帝,从头至尾,对方并无异样,似乎毫不知情。   可就是这份异乎寻常的淡然,反而让高炎定断定,天授帝恐怕并没有自己当初设想的那样无辜。   想通了这点后,他便知道今晚注定会一无所获了。   毕竟在天子的地盘上,谁能拗得过他去呢?   天授帝又问了晁将军几个问题,对方都一一做了回答,可谓是滴水不漏。   高炎定听了大半,感到格外无趣,觉得帝京真是个藏污纳垢、恶心至极的所在,连空气都是污浊的,混着腥臭的涎水和牙垢,让人作呕。   天授帝听完晁将军的汇报,陷入了沉默,该问的都问了,姿态也摆得明明白白,便转而问高炎定:“高卿对晁卿所言有何看法?”   【作者有话说】   王爷:这么快???看来老皇帝不太行!!!   咱们周五见( )) 第66章 神人托梦   大殿内除了宫人摇动宫扇扇取冰块上的凉风发出的细微动静,旁的再没有一点声响。   天授帝冠冕下的眉峰微蹙,他耐着性子又叫了一声,“高卿?”   仍旧无人应答。   秦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近旁一看,“哎呀”了一声,“陛下,镇北王睡着了。”   “睡着了?”天授帝不满地拉下脸孔,显得两道法令纹沟壑似的深刻,他刻薄道:“想办法叫醒他。”   圣命难为,秦太监都替自己的小命捏了把汗,他胆战心惊地轻推了下沉睡的高炎定,见人没醒,又加了一分力道。很快,他哭丧着脸向天授帝请罪,“陛下,镇北王睡得太沉了,奴婢实在叫不醒他。”   “废物!”天授帝气极,随手抓了个茶盏砸向他脑门,可怜秦太监一动不敢动,眼看就要头破血流,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稳稳当当地接了下来。   高炎定将茶盏递还给秦太监,脸上尤带慵懒的朦胧醉意,“御前伺候,手底下可得稳当些。”   “正是正是,奴婢该死,多谢王爷。”秦太监立马捧了茶盏放回御案上,里头还有小半杯参茶,竟分毫未洒。   天授帝失了颜面,杀意骤起,而高炎定像是浑然不察,打了个酒嗝笑道:“陛下,参茶好是好,但酷暑天喝了难免上火。我们北地军营里的将士大多畏热。每逢夏季,营房里的火头军每天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熬煮上几大锅的金银花水给将士们解渴去火。一天耗费的金银花就是这个数。”   高炎定比了个手势,笑看座上的天子。   两人的视线来来去去交锋了好几个回合,良久,天授帝才道:“镇北王有心了。”   高炎定道:“陛下,今日臣不胜酒力,御前失仪,多有放肆,还请您恕罪。等明日酒醒,臣再来与您告罪。”   天授帝见他不提落水之事,心底不禁松了一口气,巴不得他快点滚蛋,于是立马顺着对方给的台阶下来,“高卿不必自责,今日设宴本就是为了与尔等股肱同乐,高卿率直坦荡,何来过错。”   两人虚伪地互相吹捧了一通后,高炎定又高调地坐上了来时的轿撵,由秦太监打灯,羽林卫开道,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之后直到他离京,都再无人明面上提起过万寿节当晚太液池畔的风波。   倘若有人私下来打听,高炎定便以酒醒后忘了为由将人打发了。   他也不把话说死,含糊其辞地说兴许真有人推自己下水,兴许是醉糊涂了自个儿跌进去的,他也搞不清楚。   如果将来有人跳出来就他误闯后宫的事大做文章,他也有现成的理由来佐证自己的“清白”。   谨慎些总不会错,尤其帝京里头想要他栽跟头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当下高炎定已经归心似箭,但在启程离京前,他又寻机与万公公见了一面。   仍旧是在深夜的书房里。   高炎定摩挲着墨玉扳指,神色肃穆,“你可知‘兕奴’是谁?”这次没有多余的客套试探,他选择开门见山问出了自那夜后一直困惑着他的疑问。   万公公愣了愣,上次关于鸩酒的事已经让他摸不着头脑,这次的问题就更加始料未及了。   “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哪知高炎定视线一厉,漆黑的瞳孔中泛着幽冷的光,落在身上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见识过无数大风浪的万公公都差点摔了手中的盖碗。   “你只说你知不知道此人,旁的最好别多问。”   “是!”万公公绷紧了全身的皮,抿了抿唇道,“不怪王爷不知情,只因天下间没几人胆敢这般称呼那位,所以知道这个名讳的少之又少了。”他边说边恭敬地抱拳朝着斜上方一礼。   高炎定脸上笼罩着一层暗云,冷硬的面部棱角都被风雨欲来的恐怖低压打磨得越发锋锐,万公公瑟缩了一下,总觉得镇北王的眼里正关着一头欲出牢笼的野兽。   “是陛下的名讳,对么?”高炎定闭了眼,脑海中又出现那夜隔窗窥见到的情景——巫山云雨,被翻红浪。   万公公不敢有所隐瞒,“王爷英明,这正是陛下儿时的乳名。据说在惠康皇后有娠时,先帝爷做了个梦,有身披五彩霞光的金仙在梦中告诉他,皇后之子应当名为兕。”   “先帝觉得神人梦中指点不能轻忽,否则会怠慢触怒了神灵,就为陛下取了这样的乳名。”   贱名好养活,民间百姓一直相信这个说法。高炎定在军营里曾听将士们谈起,他们家乡叫狗蛋、粪堆的娃娃都是一抓一大把。   不管先帝是觉得“贱名好养活”有理,还是真的有神仙托梦,才给儿子天授帝取了“兕奴”这样的乳名,高炎定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他在意的是,那夜从“那人”口中,还是在那样“尴尬的场合”下听到这个名字,他脑海里立马浮现当初明景宸在神志不清时,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兕奴”的情景。   两相重叠,他大脑一片空白,嗡鸣不断,仿佛这“兕奴”二字不仅仅是个贱名,而是一个可怕的诅咒。   这会是巧合吗?   高炎定这些天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谁规定了只有天授帝可以叫“兕奴”,旁的人就不可以了!   虽有避讳一说,可天下有几个人知道堂堂天子还有个这样粗俗的贱名?既然没什么人知道,就不存在避讳的说法了。   天授帝可以叫“兕奴”,别人当然也可以。   天下间那么多“兕奴”,谁知道明景宸认识的那个是哪个!   那日他高烧不退,意识都不清楚,全无防备,言语间大多是发自真心,明景宸在叫“兕奴”的时候,那般亲昵,更像是在与年幼调皮的孩童玩笑打闹。   明景宸风华正茂,流落北地,天授帝年近古稀,高坐明堂,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高炎定想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这么多天了,疑惑的种子仍旧生了根发了芽,在心头成了阴霾挥之不去。   明景宸来历成谜,是南人,甚至极有可能来自帝京,当初自己拿话试探,对方也都不曾否认。   他谈吐不俗,气度相貌都无人能及。   该是怎样的身世环境和悉心栽培能养出像他这般的人物?   因为“兕奴”这个名字,因为当夜见到的与明景宸五六分相似的男子,因为明景宸身上的种种谜团,高炎定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因为这个猜测,他心绪难平,一个人像是被狠狠撕裂成两半,互相较劲争吵,不得安宁。   高炎定漆黑的眸底藏着深渊,一身威压,令人胆寒,“这些年,陛下除了爱与‘那一位’厮混,可曾……亲近过旁的貌美男子?”   【作者有话说】   王爷自以为自己这回猜对了,从疑似细作——疑似老皇帝的豢宠,没毛病( ˉ(∞)ˉ )在此送个猪头给他!   之前评论区有柯南姑娘猜对了,比个心给你哟( ′` )帝京的乌龙剧情马上就要结束啦,大家期待小情侣重聚吗? 第67章 燕亵之事   万公公心想,这镇北王怎么对天子的私事如此上心,连枕边人的事都要过问,难道是存了献美的心思?   他心里揣测着,面上恭敬回答:“前些年确实有那么几个,但都不长久,帝王之爱,虚无缥缈,这都不足为奇。再说,别的庸脂俗粉也没法和那一位相比,即便之前有两分宠爱的,近几年也都淡了。”   这话高炎定就不爱听了。   以前还能当成是天授帝的笑话来听,图个乐呵,现在不成了,听来格外刺耳。   关于“那一位”,包括高炎定和朝中大多数人都是不怎么愿意提起的,缘由么,多少有点难以启齿。倒不是因为对方作为男子,成了天授帝的豢宠,两人成天厮混淫,乐,胡天胡地。   皆因这人身份有些特殊,他身上也流着桓朝太、祖皇帝的血,他那一支还是太、祖皇帝发妻所出的嫡脉。   虽是出了五服,但真要算起来,天授帝还是这人的远房堂叔,论辈分、性别,两人都不相配,这乱糟糟,不清不白的关系自然受人鄙夷了。   加上高炎定祖上对这一家子人有些宿怨上的牵扯,于情于理,他都没法对这人生出什么好感来。   远的暂且按下不提,就说近的,那日万寿节,高炎定遭了暗算,阴差阳错下差点和那位……   是了,他当晚在看到天授帝与之共赴云雨时,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这真是糟心透顶了。   此外,什么叫别的庸脂俗粉?可笑这老泥鳅老杂毛在深宫呆了几十年,没见过外头的世面,成了一只井底之蛙,还洋洋自得呢!   那人还不如明景宸的一根手指头来得标致!   高炎定道:“那这些人现在何处?”   万公公这下就更加不知其意了,镇北王打听这个做什么?   “有的撵出了宫,有的死了。”万公公没敢说的是,这些失了圣宠的男子又无法和那些娘娘们一样被供在后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左不过是下场凄惨,但谁又会去关心这个?   结果高炎定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架势,非要问个明白,“那些死了的是为什么死的?自己病死的,还是被赐死了?”   “这……都有……都有……”   “被赐死的又是怎么个死法?勒死的?打死的?或者鸩杀的?”   “呃……都有都有……”   “胡说!”“啪”地一声,高炎定身前的桌案震了震,上头的笔墨、茶盏全部移了位,“你上次信誓旦旦地说,宫里久不用鸩毒,你说话前后不一,是在骗本王嘛?”   万公公急得给他跪下了,“王爷,老奴的亲眷都捏在您手里,就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骗您啊!实在是那帮男宠大多出身卑贱,上不得台面。自从那位得势后,陛下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一日都离不了他。之前那些人,陛下担心那位生气又嫌他们碍眼,都给悄悄打发了。这事不是老奴去办的,其中细节并不清楚,可确实再也没听说过见过这帮人。依照陛下的性子,许是都暗地里做掉了罢。”   万公公这话有夸大的成分,但也有七八分属实。   “鸩酒一事,老奴真的没有撒谎,这一二十年,陛下真的没再明面上鸩杀过人。至于私下里有没有用鸩酒处理那些男宠,老奴是真的不清楚。老奴虽然从陛下年轻那会儿就跟着伺候,但陛下面前得用的不止老奴一个,有些事陛下喜欢遣旁的人去办,王爷明鉴啊。”   万公公就差把自个儿的心掏出来以此证明自己绝对没有胡说八道了。   高炎定道:“那些男子你都见过么?”   万公公不敢撒谎,“只见过两三个。过去有个叫胡喜的内监负责陛下起居和内廷燕亵之事,这人颇擅察言观色,谄媚逢迎,那些男宠大多是他给陛下物色来的,照理这事他最清楚……”   见他突然支支吾吾,高炎定不耐道:“这个胡喜人呢?”   万公公长叹了口气,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道:“去岁他坏了事,被陛下杖毙了。”   那就是无人可问了。   不过巧的是竟然也是去岁发生的事!   高炎定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扳指,久久不言语。***回到安宛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了,浓稠的天幕上挂着一弯钩月,发出一点清冷的白光,照在王府内的飞檐斗拱之上。   虽然高炎定没让人提前回来报讯,但谭妃近来一直算着日子,早早便叫人重新收拾了院落,等人一回来就能立马睡个安稳觉。   见天色已晚,高炎定不想惊动太多人,只让人去膳房看着准备点能入口的饭食,好吃了早早洗漱休息。   好在膳房灶膛里还留着火,每晚都安排了专人留守,以防府里主子夜半有所需要。   今夜值守的厨娘正在打囤,被进来传话的小厮推醒后,手忙脚乱地在灶台边翻找食材。   天气热,怕东西搁久了吃坏肚子,膳房每日所用的食材都是当天天未亮由负责采办的人运到王府内的,像肉类、豆制品这些基本不会隔夜,都是选最新鲜的供给几位主子。   膳房里没剩下什么能做大菜的东西,只有两枚鸡蛋、一把芦笋和一些面粉,厨娘又去院子里摘了半篮子槐叶,打算做碗冷淘来交差。   厨娘觉得只有一碗面条太过寒酸,又实在做不出别的硬菜,只好凑点饭后水果以此做弥补。   因为冷淘是用冰水浸过的,厨娘怕高炎定大晚上吃多了冰的东西闹肚子,就没敢去拿冰窖里的果子。   她想起自己新得的一篓甜瓜和桃子,傍晚吊在井水里湃到了现在,正好得用,便去捞了上来,切了一盘连同冷淘并芦笋炒鸡蛋的浇头一块交给了小厮。   食盒拿过来的时候,高炎定正在让金鼓回话。   金鼓这两月除了料理王府内外事务,还要每日点卯似的早晚各去一次听雪堂,再将明景宸的情况写下来,每三天将这些内容连同云州的公务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给高炎定知晓。   高炎定早在帝京就得知明景宸的身体状况已然好转了不少。   金鼓知他心之所系,在说完了这几日的要事后,便顺嘴提了一句,“景公子这会儿应当还没睡呢。”   “为何不睡?身上不好么?”高炎定立马站了起来,眉峰深蹙。   金鼓道:“也不算是不好……”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何时开始你回话这么模棱两可了?”高炎定抢白问道。   金鼓一时语塞,心道,您好歹让我先把话说完再责备呀,我的本意可不是这样说一半留一半。   见自家王爷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急不可耐地等着后话,仿佛只要自己再磨蹭个一时半刻,对方就要生吞了自己,金鼓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加快语速将事情一一告知给他。   原来这些天,明景宸后背上的烧伤处已经慢慢长出了新肉,这本是好事情,可患处总是发痒,尤其是到了晚上,整宿整宿地不得安眠,格外折磨人。   “景公子性子要强,起先还不吭声,自己默默受着,还是梅姑姑见他这几天眼下黑青得厉害,再三追问才知道的。”   高炎定急了,“薛苍术干什么吃的!平日说话嗓门倒大,怎么连个烧伤都治不好?这个庸医!”   金鼓:“……”   “您……您冤枉薛神医了,她事先提起过,这是恢复期的正常反应,还叮嘱景公子他们不能上手抓,以免抓破了不利于痊愈,只是大家都没想到会痒得这般厉害。”   高炎定满脸不快,“薛苍术让他忍着,他就还真忍着了?他何时这样忍气吞声,乖顺听话了?他在我面前怎么一直牙尖嘴利,寸步不让的?薛苍术这个庸医,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金鼓往阴影里缩了缩,不敢应声。   “就没别的办法?”   “薛神医说是药三分毒,即便用了药也只能缓解两三分,效用不大。要是实在痒得受不住,可以隔着衣物轻拍患处或者对着吹气,会好受些。”   高炎定听完后,脸孔仍旧拉得老长,活似有人欠了他几十万的粮草,一副生人勿近的阴沉模样。   金鼓心思机敏,忙拎起一旁的食盒,谄媚道:“这会儿晚膳应当也克化得差不多了,要不把宵夜摆到听雪堂去,您和景公子一块儿吃?”   高炎定这下脸不长了,只是面上还带着几分骄矜,他轻咳一声,佯怒道:“你小子倒是会为他打算,大半夜还担心他饿不饿,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对对对,您说得都对,是我多嘴多舌,白操心了。   金鼓心里直骂娘。   【作者有话说】   王爷:我的老婆就是天下第一美貌,不服来战!( ̄  ̄)︻デ═一 (▽’!)/相信到这一章应该很多宝子已经猜到“那一位”是谁了。上周评论区有柯南和金田一两位姑娘已经猜到啦!棒棒哒~(≧3≦)⌒☆下一章小别后团聚( ) 第68章 我帮你挠   高炎定到达听雪堂的时候,院落里除了主屋那边的灯还亮着,其他各处都黑布隆冬,静悄悄的。   他一看脸又板得老长,不满地说:“梅姑她们是怎么回事?主子病着睡不着,她们倒是逍遥自在得很,就放他一人熬着。”   金鼓苦哈哈地道:“您又冤枉人了。梅姑姑几人可一点不敢懈怠,只是景公子疼惜她们,不愿因为自己的小病小痛操劳,执意要她们晚上回去休息,值夜也不行,说是有人陪着他更睡不着。”   这人真是……高炎定不知说什么好,为何世上会有如此倔强执拗的人?   “什么小病小痛!这算小病小痛?”   金鼓自打了几下嘴巴,委屈极了,“不是小的说的,这是景公子原话。”   高炎定听了,恨得咬牙切齿,“这祸害,他来云州一遭,究竟是来折磨谁的?”   自然谁心疼就折磨谁咯,金鼓悄悄腹诽道。   高炎定正在气头上,一把抢过金鼓怀里抱着的食盒,让他先回去,然后独自走进了主屋。   只见明景宸散着头发,身上披了一件荼白色的寝衣,一手支颐斜靠在窗边的书案前,姿态闲适地翻着一卷书。   高炎定故意咳嗽了两声并加重了步伐。   明景宸仍旧看着书,头也不抬,“知道是你人回来了,不用故意隔着老远在外头教训小厮和骂人,做给谁看呢。”   这个没良心的!   高炎定将食盒在书案上重重一放,埋汰他,“耳朵倒是灵,既然知道我回来了,怎么没个表示?”   这种话明景宸只当清风过耳,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他淡然地翻过一页书,声音慵慵懒懒,如同缠上来的狸奴尾巴,不经意间就撩拨得人心痒痒,“要我如何表示?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扫榻……倒不是不可以……高炎定望着灯影下明景宸玉质金相的侧颜,心头乱糟糟地胡思乱想。   离开安宛前,他对这人的感情尚且懵懂不自知,而今自诩通透明悟,却有些近人情怯,不敢声张了。   自己心悦与他,那他呢?   高炎定转念一想,本王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又战功彪炳,北地大权在握,世间还能找到比我更出色的男子吗?   他心底摇摇头,坚定地否决了这种可能。   可他又想起,之前明景宸多次骂过自己是死断袖,对自己也总是不冷不热的,他该如何自处?   高炎定这边患得患失地猜测着心上人的心思,连回答都忘了。   明景宸不见他出声,总算屈尊抬头瞥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不停变换,比六月的云还要莫测多端,不由地多嘴问他:“你怎么了?”   没想到,这混账一回过神就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奇怪眼神盯着自己瞧,老实说,怪恶心的。   明景宸下意识将原来歪靠的坐姿改成了整衣端坐,再次问他:“很晚了,你来有事?”   “吃宵夜。”高炎定收敛了异色,打开了食盒,将里头的冷淘、果盘等吃食取出来搁在书案上。   明景宸立马将原本放着的另外两本书籍往旁边挪了挪,以免汤汁油腻污糟了它们,“外头有饭桌,摆那头去吃。”   “不要。”高炎定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然后不伦不类地哼着从帝京宫宴上听来的曲子,将浇头倒在冷淘上并用筷子细细拌匀。   明景宸懒得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和他多鬼扯,转头继续看书,没想到那混账像是脑子坏掉了,竟然卷了一筷子面条凑到他嘴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口吻对他道:“第一口给你尝尝。”   嘴边的冷淘散发着槐叶独有的清香,翠绿鲜亮,鸡蛋芦笋表面裹着一层浅淡的油光,令人食欲大开。   明景宸却朝后躲,把高炎定的殷勤拒之门外,“不吃,拿走。”   高炎定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了一些,“真的不吃?”   明景宸嫌弃地转头,随口敷衍道:“我没有与人同吃一碗饭的喜好。”   “事儿真多,你那是什么神情,嫌弃我不成?都让你尝第一口了,我都没嫌弃你,你凭什么嫌弃我?”   明景宸不知道他大半夜地跑来为了碗面条和自己拌嘴到底是在发什么疯病,打定了主意不予理会。   高炎定扯了下他的胳膊,被挥开,再扯一下,又被挥开,然后对方干脆背过身去,面朝窗户兀自看手上的书卷。   高炎定又气又郁闷,都两个月没见过了,难道只有自己思之如狂,这人就一点没想过他?他没好气地突然越过明景宸肩膀伸手将对方手中的书一把抢了过来,“什么破书看得这么入神……”   只见深色的书皮上赫然印着《玄正集》三字。   高炎定:“……”感情是在看祖父的文章。   他连忙在心底向早就仙逝的高玄正请罪忏悔,以免对方将他的信口胡言当真,下半夜显灵来吓唬他这个不肖子孙。   明景宸气道:“你做什么!快还我!”   高炎定讪讪地将书卷递还给他,没话找话道:“怎么突然看起了我祖父的文集?”   “我乐意!”明景宸生起气来眼睛比往日里还要明亮几分,高炎定越看越爱,胸膛里鼓噪不停,像藏着千军万马在心壑中来回奔袭,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些不好的事来,连忙端着碗跑了出去。   “莫名其妙……”明景宸透过窗户探头出去,只见对方在长廊上跑得飞快,脚步“咚咚咚”地作响,如同擂鼓。   大半夜的就不能轻点,这是要把人都吵醒了来围观他发癫吗?   明景宸被他这样一闹,心绪更烦乱了,越烦乱,背后越像有上万只小虫在爬行,痒到了骨缝里。   他把书卷一撂,忍不住去够后背,又顾及薛苍术的警告,只敢轻轻地挠两下,结果非但没能止痒,反而更磨人了。   明景宸干脆站了起来,在屋里边来回走动,边默念静心咒。   可念了十来遍都不顶用,那些小虫像又钻进了魂魄里,痒得他七窍生烟。   就在他难受得想直接脱层皮的时候,高炎定又回来了。   明景宸为此心情更差了,他用尽了毕生的忍耐力才没在对方面前出糗,装模作样地坐回书案前,重新拿起某个孙子的祖父写的文章继续看了起来。   高炎定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放在他面前,顺带瞄了一眼,笑道:“我去小厨房拿碗有一会儿了,还在这一页。怎么,静不下心来?”   被揭穿了老底,明景宸恼羞成怒,将书卷扔在他脸上,转身就走。   高炎定被书页上熏着的芸草香扑了满脸,他将书随手一扔,将人拉回来按在圈椅里,把碗和筷子推到明景宸手边,道:“先吃面,吃完我帮你挠。”   “……”明景宸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听高炎定又道:“不吃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挠痒。”   “你有病!我不痒!”   “惯会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都听金鼓说了。况且往日里你读书一目十行,怎么这次连我祖父的锦绣文章都看不进去了?到底是他的才学名不符实,还是你现在太过心浮气躁?”   明景宸被说得两颊浮现一点可疑的胭脂色,还未来得及反驳,就被强行在手里塞了双筷子,始作俑者挂着讨嫌的笑,对他道:“快放过我祖父,也放过你罢,来,吃面。”   【作者有话说】   王爷不停地献殷勤,可惜两人的脑电波不在一个频道上[]小宸:有病!(╯#-_-)╯╧═╧ 第69章 夙夜相伴   槐叶冷淘做得凉爽劲道,在唇齿间,像是山巅的冰雪融化,沿着溪涧缓慢流淌。   芦笋鸡蛋被炒得嫩嫩的,鲜美无比。   明景宸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虽然美味,但他先前用过晚膳,若是吃多了,夜里积食反而不好。   高炎定便将剩下的半碗冷淘倒进自己的碗里,呼噜噜地扒着碗沿儿吸溜。   想来是饿坏了,连用饭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高炎定现在的吃相明明很豪放,却一点不显得粗鲁。明景宸支着下颚看他,没来由地心情畅快了不少,连背上原本叫嚣的痒意都平静了下来。   “吃点甜瓜和桃子罢。”高炎定将冷淘消灭干净后,用银叉叉了块甜瓜给对方。   明景宸知道若是不吃,估计又有幺蛾子在后头等着自己,他实在没闲心和这家伙无休止地闹腾下去,便只好接了叉子,咬了一口。   “甜么?”   明景宸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高炎定又指着盘里的桃子别有企图地道:“再尝尝这个。”   那桃子和甜瓜一样都被切成块状,刚好可以一口吞下的大小。   明景宸没有多想,拣了一块儿吃了后放下了银叉,表示吃饱了。   高炎定也不勉强他,只用一种令人发毛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然后用同一把银叉叉了桃子送入口中。   明景宸想阻止,又生生忍了下来。   殊不知此刻的高炎定心里坏笑阵阵,觉得他俩连桃都分食了,那离心意相通也不远矣。   冷淘吃了,水果也吃了,这下总能滚了罢?   然而高炎定没有这么好打发,他方才说了要给人挠痒,就绝不会言而无信。   “你滚!”明景宸打死了不愿意。   既然软的不行,那只好来点非常手段了。   高炎定一不做二不休,出其不意地将人一把抗在肩头大步朝里间走去。   “你做什么!高炎定你个混账!快放我下来!”明景宸被对方铜浇铁铸的臂膀顶住了脾胃,方才吃下去的冷淘都快被他这一下顶出来了。   他倒趴在高炎定后背上,四肢乱舞。   高炎定被捶得差点五脏移位,痛道:“你怎么总把我的好意当成狼心狗肺?”   “你哪有好意?快放我下来!”   高炎定气不过,将人扔在床榻上,见枕边搁着一只美人锤,就顺手拿了起来,将人翻过去趴着,恶狠狠地吓唬他,“说我没有好意,那我就让你见识下坏意。”   说着将手高高扬起。   明景宸以为他要揍自己,想躲却快不过对方的速度。   对方手里的美人锤迅疾地落下,却没有想象中的疼。   高炎定靠坐在榻上,笑道:“有没有好受一点,还痒么?”   明景宸怔怔地看他,背上像是落下一串雨,均匀稳健地轻敲在患处,盖过了那些让人抓耳挠腮的痒。   这美人捶是梅姑新做的,藤条为柄,上头用锦缎包裹着棉絮,做成莲蓬形状。   这是珠云想出来的,说这样隔着衣服捶背,只要控制好力道,既能挠痒痒又不用担心抓破伤口,真是两全其美。   可明景宸碍于面子,又不想累着她们,只偶尔才放任自己舒坦舒坦。   见人不说话,高炎定以为是自己力道不对,怕伤了他,连忙去扯他寝衣。   “干什么!别!”   “别闹,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   荼白色的寝衣褪到腰际,腰窝若隐若现。   高炎定赶忙移开视线,只敢正儿八经地盯着原来烧伤的地方打量。   只见先前可怖的伤处已经褪去焦黑,里头长出一层粉色的新肉,像是花苞里层最娇嫩的瓣儿,细嫩脆弱极了。   高炎定想伸手摸一摸,又怕碰坏了,连忙将寝衣给他穿上。   明景宸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系好系带,钻进凉被里背朝他躺着。   高炎定凑过去,“生气了?”对方不回答。   一连问了好几声,还是没反应,高炎定只好作罢,任劳任怨地重新拿起美人锤给他敲背。   敲了百来下,明景宸突然要挥手阻止,高炎定道:“你知不知道自个儿眼下的青黑比我这个赶了半个月路的人还要严重?”他渐渐放缓了语调,像是月华撒下的清辉,揉碎在时光的洪流中,“睡罢……”   高炎定的话像是有种神力,明景宸明明不想承他的好意,却在他的话语里丧失了反抗的余地,紧绷了好多天已近强弩之末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困意上涌,将他带入酣梦之中。   高炎定在明景宸床头坐了大半夜,美人锤起起落落,一下又一下。   到了天际将明的时候,他轻轻躺了下来,侧卧在明景宸身后,虚搂过对方的腰肢,闻着床榻间独属于他的味道,困倦地睡着了。   清晨,珠云的咋呼声比窗外的鸟鸣还要响亮。   “王爷,您怎么在这儿?”两月不见,小丫头长高了不少,她眼睛睁得溜圆,对于开门进来发现高炎定和明景宸竟然搂着睡在一张榻上感到无比震惊。   此时高炎定仰躺着,美人在怀,恨不能就此天长地久下去,他凶狠地瞪了珠云一眼,无声地说了三个字:滚出去。然后轻拍了拍明景宸的后背,原本有苏醒迹象的人立马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在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后,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又熟睡了过去。   高炎定僵着的一口气松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被另一个闯进来的家伙堵在了喉间,差点呛死。   薛苍术大咧咧地走进来,原本兴高采烈的表情在看到床榻上的光景后瞬间凝固,随后发出一声掀翻屋顶的尖叫。   “啊——昨晚你俩干什么了——”   好嘛,这下后果可严重了,被薛苍术差点震聋的耳朵还没停止嗡鸣,高炎定就收到了一记飞踹。   想他堂堂镇北王在帝京时何等的张狂跋扈,想踹人就踹人,没想到一朝回到自己地盘,竟被整个踹下了床,一大早就摔了个屁股蹲儿。***薛苍术来是为了给明景宸看诊,把完脉后又检查了下身上的伤。   她作为大夫向来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见明景宸背上伤口长得好,一连摸了好几把,嘴里啧啧称奇,“先前就想说了,你这身皮肉比姑娘家的还细嫩,究竟是怎么长的。”   高炎定脸黑如炭,他现在背着“案底”,没有说话的立场,只能用如刀的凌厉视线捅了薛苍术千百下以消心头之恨。   这趟帝京之行,高炎定带了十来车贺仪上路,回来时也没有空着手返程,除了天授帝赐下的东西,还有他在帝京搜罗的玩意儿,零零总总将原先的空车占了八成满。   给谭妃和涣涣的已经单独送到了褚玉院,剩下的六车礼物一早就被金鼓和十多个身强力健的亲卫运到了听雪堂,凡是有名有姓的,见者有份。   珠云拿着自己的礼物,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小丫头感动得泪眼汪汪,“王爷您真是太好啦!”   别人喜不喜欢高炎定全然不在乎,他只在意明景宸的喜好。   见这些东西里有一部分上面都带着大内督造的特殊标记,明景宸没忍住对他道:“御赐的东西我可不敢收。”   高炎定见他总算愿意和自己说话了,心情立马拨云见日,“无所谓,北地我说了算,既然到了我手上,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怎么处置它们。”   说完他担心明景宸仍要拒绝,连忙指使金鼓他们把东西清点造册后搬入听雪堂的库房中。   【作者有话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小宸香香的脚丫子踹他丫的( ‘-ω )咱们周五见! 第70章 但为君故   梅姑将早膳摆好后便带着众人退下了。   吃着百合莲子粥,为了引明景宸能和自己多说几句话,高炎定没话找话就去帝京的见闻挑着有趣的讲给他听。   高炎定发现,虽然对方始终沉默不语,但当自己讲到关键处故意卖关子时,对方都有细微的反应,于是他便借机说道:“景沉,你要是想听,等晚间我再细细地与你说。”   明景宸蓦地抬头,眼眸又清又亮,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高炎定就是从他眼底探寻到了一丝期待。   无名野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令高炎定心生波澜,滋味难言。   他想,这是否意味着在明景宸心底始终在意着帝京,就像自己曾经当着他的面说天授帝治国无方,荒淫无道,当时他抵触得厉害,似乎容不得任何人说一句天授帝的是非。   此刻,高炎定才发觉,原来自相识以来,对方的一言一行,一嗔一怒,都牢牢记在脑海里,那么的鲜明深刻。   他真是深陷情网而不自知。   高炎定忍着心间的疼痛,问:“景沉,帝京是不是有什么人一直让你挂念着?”   明景宸眼神下意识躲闪,嘴硬道:“没有。”   “没有便没有罢,”高炎定抓住他双肩,直勾勾地凝视他似乎要灼穿他这个人,“帝京远在千里之外,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都渡不过滔滔江水抵达那边。况且帝京不值得,那里头的人也不值得。”   明景宸不解,想问他究竟是何意,然而高炎定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匆匆道了句有事便出了听雪堂。   早上这一出困扰了明景宸整整一个白天,他总觉得高炎定似乎是误会了,又担心对方是否真知道了些什么。实际上,他对高炎定这趟帝京之行的见闻格外感兴趣,恨不能直接了当地问问他关于帝京的人和事。   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高炎定说晚上还会来,到那时再试探着问问看罢,明景宸这样打算着。   头一次,对于高炎定这个人的出现,他抱着期待和忐忑。   可一直等到晚间掌灯时分,也不见高炎定的身影。   梅姑见他频频朝长廊上探看,起先不明所以,但答案并不难猜,等她想清楚其中关窍后,忍不住抿嘴偷笑,好巧不巧,被明景宸看了个正着。   梅姑连忙收敛住笑意,佯装不知情,问他:“公子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   “那您看着奴婢做什么?是奴婢脸上有脏东西么?”   “……也没有……”   梅姑很少有逗弄人的恶趣味,但这次发觉原来逗弄景公子格外有成就感,难怪王爷明明喜欢得和什么似的,却屡屡要和他拌嘴。   不过,景公子虽然聪慧,但在感情上迟钝得和珠云没什么两样,恐怕如今的听雪堂,除了这两个傻瓜,王爷对他的心意,基本是众人皆知了。   梅姑想了想,道:“奴婢去外头打听打听?”   明景宸不解,“打听什么?”   梅姑神秘一笑,“打听您现下想知道的事。”说完福了福身子,走了出去。   自己现在想知道的?不可能罢。   过了会儿,梅姑回来说:“王爷一早就去了军营,到现在还没回府,金鼓说,恐怕事多,今晚不会回来了。”她刚说完,就见明景宸的面色白了一个度,有些失落有些意兴阑珊,许久才道:“知道了。”   梅姑有些担心他,“那您沐浴后早点歇着罢。”   明景宸点点头,让她下去安排。   等他在床榻上躺好,梅姑将灯吹灭,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明景宸一闭眼,脑海里乱糟糟的画面悉数闪过,过了许久仍是半分睡意也无,伤口又在隐隐作痒,只能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出神。   没多久,床尾的一朵花影吸引了他,那是之前高炎定送的玉兰花灯。   他爬起来摸索到床尾,将它摘下来整个捧在怀里,花灯外壁温润细腻,带着凉意,这制灯的手艺人必定花了不少心血在里头,黑暗中,甚至能摸到花瓣上的纹路,仿佛真的有朵玉兰花单单为了他这么个人从春日一直绽放到了酷暑。   明景宸从床榻上起身,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火折子将花灯点燃。   玉兰花在烛火中滴溜溜地转,半透明的清雅身姿被火焰镀上一条织锦披帛。   他提着灯推门而出,走过长廊和池塘,绕过花架和山石,在听雪堂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   有流萤闪烁着青蓝色的微芒从水边的草丛里朝他飞来,在他周身和花灯旁飞舞数息,然后渐渐飞远。   值守的亲卫远远瞧见了,起初还以为是遇到了园中成精的花仙,待他靠近,才认出是谁,松了口气的同时隐隐有些失落,便强颜笑问:“您怎么出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明景宸摇了摇头,“睡不着随意走走,不必理我,去罢。”   “这……”亲卫总觉得今夜见到的景公子好生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怪在何处,他的疑惑倒是让明景宸误会了,以为对方职责所在,不能放任自己这个“囚犯”任意来去。   “我只在院子里逛逛,不会离开听雪堂的范围。”   高炎定当初一直怀疑他是南边派来的奸细,自从把他带回王府后,就把他困在这里,还派了这么些亲卫日夜把守巡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谁知那亲卫听了他的话,犹疑地挠了挠头,“王爷没对您说么?他已经下令,说今后不再限制您的自由,只要不出王府,随您走动。”   “……何时下的令?”怎么他自己一点都不知情。   亲卫道:“就今日清晨,王爷离开听雪堂前亲自嘱咐的。”   明景宸怔住了,今早?   他这是做什么?把鸟笼子铸大一些,好让里头的金丝雀能感恩戴德么?   明景宸想不通高炎定的用意,早前他让自己鱼目混珠,冒充谭四小姐替他挡桃花,掩盖他是断袖的事实。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即便不担心自己这个“细作”会坏他的事,难道连他大嫂谭妃得知侄女下落不明,被人顶替后的感受也不顾了吗?   他兀自揣摩着高炎定的目的,继续慢慢往前走。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听雪堂的院落门口。   迈步出去,内外静悄悄的,夜色中确有数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但直到他离开听雪堂十来丈远,也不见有亲卫追出来拦截他。   听雪堂的一砖一瓦,一花一石都是比照着南地园林修缮的,诗情画意,变幻无穷,但整个镇北王府却与之大为不同,处处能见到北地建筑的端正恢宏之气象,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里,那种绚烂辉煌仍旧直扑人面,就像高炎定这厮给人的感受一般,印象弥深。   王府的路他不熟,明景宸便没走太远,见附近的池塘满池的绿盖红香,水佩风裳,便寻了块平滑的大石,坐在池边看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高炎定趟着月色去往听雪堂,半道上被池边玉兰花灯的烛火吸引了注意,靠近一看,不禁冁然而笑。   明景宸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是他,脸上拂过诧异,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高炎定将大石上搁着的花灯放在自己脚边,不请自来地与他并肩而坐,“等我么?”他自作多情地问。   却换来一记白眼,附带明景宸坚决的否认,“没有。”   高炎定不信,“那金鼓这小子怎么传信给我,说有人今夜曾来打探过我何时归来?”   “……是梅姑她……她是你的人,她打探你的行踪与我何干……”   高炎定有些失落,声音轻轻飘在荷香清浅的风里,“你与两月前对我的态度没什么区别,可我对……对你的却有些不同,你有感觉到么?”   明景宸诚实地点头,“你是说关照亲卫放我出听雪堂的事?”   “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   高炎定第一次知道挫败是什么滋味,面前这人明明生就一副玲珑心肝,为何就没明白自己的深意呢?   他为人坦荡,喜恶随性,此刻想不管不顾地说出自己的爱慕之情,然而眼前的芙蕖与那夜太液池中的何其相似,导致他又三缄其口了。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许久,是明景宸打破了寂静,他道:“你晨间提起要与我再细说帝京风物,还讲么?”   此时的高炎定却不怎么想谈帝京了,然而嘴上只道:“你想知道什么?”   明景宸沉默以对。   高炎定攥紧了手,“景沉你见过天家气派么?明明外头那么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然而在皇城内,却歌舞升平,连御园中的花草都比我们在湄洲见过的流民活得有尊严。天授帝这样的人,刻薄寡恩,德不配位……”   每听一个字,明景宸眼里的荒芜越盛,连倒映的月色都在其间慢慢消失了。高炎定看在眼里,痛在心底,为他感到不值。   天授帝喜新厌旧,那般对待曾经的枕边人,赐鸩酒要他死,他又为何连一句说对方不好的实话都这样抵触?   难道景沉曾经……甚至到现在还放不下?   愤怒嫉恨在不见天日的阴暗沼泽滋生,枝枝蔓蔓地疯长成参天茂林。   高炎定猛地站起,还差点踢翻了脚边的玉兰花灯,他抓住明景宸的手腕,拉扯间回到了听雪堂,将人按在床榻上。   “这里是安宛,不是帝京,你如今是北人,不要去想南边的纷扰了。”他语气果断强硬,说一不二的态度让明景宸反感。   滑天下之大稽,自己何时成了北人了!   他正要辩驳,高炎定却又突然软和了下来,拿起美人锤给他敲背,“昨晚睡得挺好罢?”   “你究竟要干什么?”刚才高炎定问,两个月前后,他待自己的态度有何不同。要明景宸自己说来,似乎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自说自话,刚愎自用,却又处处诡异。   明景宸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对方放着好端端的觉不睡,为何要吃力不讨好地劳累两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只管睡你的,闭眼享受就是了。就当我发神经,我高兴,我巴不得。”   等到月上柳梢,外头更深露重,竹梆敲了三下,高炎定对着熟睡的明景宸耳边无奈地长叹,“为了你呀……”   【作者有话说】   小宸: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好?   王爷:因为那是你呀! 第71章 老菜帮子   这几日,金鼓觉得自家王爷那是纯纯地吃错了药,非要打个比方的话,活像是某日发现家中贤妻婚后多年竟然还惦记着别人,对方还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明明样样不如自己,却硬生生凭着先来后到成了朱砂痣白月光,其中憋屈恼恨可想而知。   比如今晨,为了后几日的军中大比,高炎定要去一趟军营与手下将帅商讨流程事宜,走之前,金鼓服侍他换下常服,穿戴上铠甲。   在整理头盔上的帽缨时,高炎定望着镜中自己的身姿,突然问金鼓:“你觉得本王相貌如何?”   金鼓脱口而出,“自然是仪表堂堂,英武不凡。”   “比之七旬老翁如何?”   “啊?”自家王爷风华正茂,和糟老头子比做什么?   高炎定见他不答,不耐地催促道:“怎么不说话,难道本王的长相还比不过七旬老汉?”   金鼓回忆自己见过的七旬老汉外貌,大多鹤发鸡皮,佝偻老迈,眼前的男子皮肤紧实,生得高大俊美,两者怎么会有可比性!   “七旬老汉如何能与您比。”   高炎定点了点他金贵的脑袋。   看来自己的答案完美极了,金鼓不无有些小得意,结果没来得及嘚瑟,第二个问题紧随其后。   “若那老头身份不凡,家业权势比本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眨眼间能定万万人的生死,本王与这样的人相比,又如何?”   莫非这老头也是哪地的藩王权臣?   金鼓跟着高炎定十来年,天下凡是有点名望的人物他都如数家珍,自家王爷描述的老头确有其人吗?除了帝京的昏君,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比雄霸一方的镇北王还权势滔天?   只能说金鼓的思维有点灯下黑了,明明触到了真相脑袋瓜却没有拐过弯来。   他实话实说:“天下哪有这样的老头,即便有也比不过您去。”   高炎定对他的敷衍很是不满,凶巴巴地道:“不仅有,还勾得人念兹在兹,牵肠挂肚的,明明那老头不仁不义,歹毒绝情,有什么值得他惦念的!”   原本金鼓还糊涂着,这下立刻明白过来——左不过是和听雪堂的景公子有关。   听雪堂他基本日日都去,没听说景公子认识什么老头啊,金鼓疑惑地打量自家王爷,觉得他是不是白日里发梦,在胡言乱语。   金鼓小心翼翼道:“兴许是您多心了,根本没有的事。”   “不可能,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本王目光如炬怎么会看错。”   “自信也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金鼓嘀咕,“莫非对方还是个俊俏的老头……”   没想到金鼓不过是随口一说,高炎定还真就认真回忆起天授帝的长相。   年轻时的天子是何模样他没见过,看如今的样子嘛……   “再俊俏能比得过本王!”   金鼓:话都被您说完了,您还让小的说啥呢?您既然这样有自信,方才还来问小的作甚?   然而金鼓低估了他家王爷,以为对方会见好就收,没想到高炎定又问:“你说该如何隐晦又直白地告诉他,本王比那老得都需药物助兴的糟老头子好上千万倍?”   金鼓:“……”您意有所指的不会是那一方面罢……***到了晚间用膳时,高炎定对明景宸道:“五日后,军中要举行大比,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如何?”   明景宸对此大为意动。   早前他就见识过高炎定麾下的百来号将士不消半天便将穷凶极恶的山贼一网打尽。   出身北地军营的那些亲卫还曾护送他们去往湄州寻医,在一次又一次的流民围攻和承平道追捕中助众人平安脱险。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高炎定见他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顿时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得实属高明,等明景宸见识到自己治军有方,勇冠三军的雄姿,定能知晓擎天之木和老菜帮子的区别。   明景宸见这人话只说一半就开始魂游天外,脸上乍惊乍喜,仿佛鬼上身。   连珠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害怕,躲到他背后小声问:“王爷不会是染了羊癫疯罢?”   明景宸嘴角扬了扬,喝了口汤才勉强压下去,“有可能,明儿你去请薛苍术给他瞧瞧。”   “嗯嗯。”珠云点头如捣蒜。   到了大比那天一早,明景宸换上一套剑袖轻袍出了听雪堂。   门外,高炎定立在马车前,苍翠树影摇下碎金也是的万点光斑撒在他身上,他一身剑袖软甲,扎了个高马尾,与往日里戴冠的发髻大为不同,显得越发飞扬恣意。   明景宸这才记起,实际对方也不过二十五六,只是他身居高位,又自小混迹军营,染了一身浓厚的煞气和威势,让所有见到高炎定的人都不自觉忽略他的年龄。   高炎定不住用眼神上下打量他,还绕着他走了一圈,摸着下巴啧啧自夸,“我亲自挑的衣裳果然适合你。”说着,他自个儿臭美地在原地转了个圈。   明景宸方才没仔细看,现下才注意到,撇开那套软甲,两人身上穿的剑袖衣袍除了颜色、刺绣花纹略有差异,衣料、款式都是一样的。   与这人穿相仿的衣服,总有种异样感在心里头作祟。   早上梅姑将新衣拿出来的时候,明景宸还奇怪,这回出门怎么不让他以女装示人了,军营里人多口杂,高炎定就不怕有人看穿关于谭四小姐的事?   这次他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   明景宸狐疑地望着他,高炎定只做不知,朝他坦荡一笑,还殷勤地掀开帘子邀他上车。   等他坐稳,高炎定像个护卫似的骑马跟在车旁,从听雪堂到王府大门再到云州大营,一路上陪着说话看景,介绍风土人情,自始至终都没闲着。   明景宸被他的热情唬了一大跳,总觉得这人哪哪都不对劲,不论是脸上的笑容还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在算计什么似的。   可他一个无依无靠的病秧子,高炎定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明景宸的疑惑积攒了一路,等临近鹭山脚下,他才再无闲暇想这个。   而今北地的兵力布防与五十年前有很大不同。   在他印象里,当年的北地光是握有实权的藩王就有一手之数,其中以穆王的权利最大,麾下有七万精兵,在当年引发动乱的“六王”之中,实力也是一等一的强悍。   后来“六王之乱”被镇压,六方势力土崩瓦解,北地随之被重新洗牌。   方才在路上,高炎定与他提起,说如今北地隶属于他的兵力主要分布在三处,其中以云州大营为其中翘楚,驻扎着北地最庞大最精锐的虎狼之师。   而鹭山脚下依山傍水,是云州境内最适宜驻军的不二之选。   高炎定骑在马上,发尾在风中摇摆,身上被耀目的阳光披了层金灿灿的光环,只有微眯了眼才能看清他俊美无俦的脸庞。   脸因为炎热的日头被晒得有点红,额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水,却无损他的气度和从容,他执鞭的手朝前一挥,道:“景沉你看,那边就是云州大营。”   明景宸透过车窗遥遥地望见一片黑压压的营寨,依次有序地将山脚下的平原占据得满满当当。   明明还有段距离,已经有鼎沸的人声马嘶从那一头飘过来,声势之浩大,几欲撼动寰宇。   听号子声,应当是营中将士正在列阵操练。   随着不断接近大营,那足以容纳七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辕门跃入视野,高大的瞭望台如同巨灵神一般分列在左右两旁。   此前,早有机警的哨兵在上头远远地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在确定是镇北王亲至后,立刻将消息传回了大营。   稍顷,辕门前的栅栏被架起,三名威风凛凛的大将率众迎出,待高炎定他们行至近处,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地行礼,齐声高呼,“末将恭迎王爷大驾。”   高炎定跃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亲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等将士们起身后,他又不顾众人邀他同行的盛情,转身回到车辕前,轻敲车门,道:“下来罢。”   众人都好奇地望向这边,心想马车里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劳驾镇北王如此伏低做小。其中不乏有听闻了八卦的,觉得车内坐着的八成就是未来的准王妃谭小姐了。   果不其然,车帘后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如贝,五指纤纤,宛如新剥的春笋,手腕细瘦而玲珑,让人一见就生出要握在掌中细细把玩的想法。   光是这只手,已经让这群久不见女色的老兵油子们看直了眼,一个个不住地吞咽唾沫,对车帘后真容的期待越发热忱。   果不其然等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眉目间浸着霜雪的俏白脸孔,来人五官秾丽绝伦,宛若姑射神人飘然降世。   众人被这副遗世仙姿惊得呆若木鸡,不知不觉间都失去了言语能力,除了用仅有的一对招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景宸猛瞧,再没有旁的反应。   高炎定见这帮兵痞子用这样火热的眼神看他的人,不禁怒火中烧,化作黑面煞神挡在明景宸身前,朝他们呵斥道:“休得放肆!”   【作者有话说】   金鼓:邹忌都没有王爷你这般自恋!   王爷:我来是打算让老婆看我装,B的,不是来让你们这帮人围观我老婆的! 第72章 百步穿杨   众将士虎躯一震,不约而同回过神来,见那位仙姿佚貌的公子已被盛怒的镇北王重新塞回了马车内,都不由地扼腕叹息。   到了此时,众人才想起来,来的竟然不是传闻里的谭小姐,那这位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可高炎定并没给他们八卦的机会,而是向驾车的马夫使了个眼色,马车便轱辘辘地驶过辕门,朝着大营内长驱直入。   高炎定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威胁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谁要再管不好自己的招子,别怪本王给它们换个地方待着。   明景宸一直被载到军营的大帐前才下了马车。   高炎定先带他参观了自己平日里用来议事休憩的帅帐。   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幅桓朝疆域图挂在正中央,旁边是一个推演用的沙盘,北地山川城池遍布其上,做得格外逼真。   高炎定见他将安宛城上的小旗子拿起来细观,猜他应当感兴趣,便笑道:“离大比开始还早,不如我给你讲讲两年前我军与戎黎人的那场恶战。”   果然明景宸想也未想就同意了。   高炎定眼底露出得色,他将小旗重新插回象征安宛的城池上,然后在沙盘上排兵布阵,以黑红两种颜色、不同数量的旗帜代表两方人马的多寡,力求复盘当初与戎黎人对峙时的真实状况。   在用兵方面,高炎定展现出了与他年龄极端不相符的老辣诡谲,他往往不安常理出牌,能随机应变,从而决胜千里之外。   高炎定的叙述外加沙盘上的推演,令明景宸不知不觉入了神,好似身临其境,回到了两年前,亲身与对方一同经历了那场震慑天下的大战。   当讲到最后戎黎溃不成军,戎黎大汗被高炎定斩断一臂,只能由心腹驮着仓皇奔逃的时候,明景宸不禁痛快地赞了一声“好”。   高炎定将旗帜、摆件随手丢在沙盘上,他眼睛明亮有神,仿佛烧着一把火,显然对心上人的夸赞格外受用,“景沉,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见你展颜。”   话音刚落,明景宸嘴角含着的笑意瞬间枯萎,高炎定眼中的光也随之暗淡了下去,他上前想拉对方的手,却被帐外兵卒的声音打断,“启禀王爷,大比马上开始,众将士已在校场等候。”   “知道了。”高炎定收敛了情绪,“走罢,咱们去校场。”   此次军中大比虽设在云州,但甘州、鹜州两处大营也派了勇士前来,此刻都集结在校场上各自列阵以待。   场边设有四面六尺高的立式兽皮大鼓,鼓身周围用漆刷成朱红色,支架上缠着红绸,每一架鼓前都立了个光着膀子、虎背熊腰的壮汉。   只听鼓点迅若奔雷,疾如暴雨,随着鼓声愈发响遏行云,众武将的热情也如浪涛般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高、潮。   在鼓声与人声里,高炎定带着明景宸登上看台就坐,然后独自走到台前,对着几万将士稍抬了抬手,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连喧嚣的鼓点也如云销雨霁一般归于平静。   “自从两年前戎黎人为我军大败而逃,北地边境久无战事。这期间,你们中的很多人是否都懈怠了?觉得天下就此安逸无仗可打了?”高炎定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掠过台下众将士形形色色的面庞,诘问中字字带刀。   “据密报称,戎黎大汗南下牧马之心不死,誓要报两年前的断臂之仇,一洗前耻。若哪日戎黎铁骑卷土重来,尔等还能上得了马,拿得起刀枪吗?”   众人挥动武器震天齐呼,“能!能!誓死追随镇北王!捍卫北地疆土!”   高炎定赞道:“好!北地儿郎不畏死,直斩单于衅宝刀!”   “杀!杀!杀!”   等众人安静下来,高炎定继续说道:“老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我军中举行大比,意在考察尔等近一年的训练成果,督促尔等时刻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此次大比分为长垛、马射、马枪、翘关、摔跤、兵阵六项。凡优胜者,赏银千两,绢帛千匹。”   “好!好!好!”   明景宸见高炎定不过用了短短几句话便把诸将士的斗志和好胜心全全调动了起来,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谁知这厮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转头朝自己这边回望,眉宇间三分桀骜,三分骄矜,至于剩下的四分里头究竟藏着什么,明景宸暂时品不出来。   四面大鼓再次被擂响,声震寰宇,大比自此拉开了帷幕。   高炎定时刻不离明景宸左右,与他挨着坐在台上,时不时为他解说场中赛况。   明景宸很快发现,高炎定对自己麾下的将士,不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兵卒,都了解得很透彻,随着自己目光移动,他甚至能迅速说出被明景宸注视的人的名字、身份、过往功勋等细节,并预判该场比试的胜负结果,无一不被他一言道破。   可他每次评判完别人,都要在最后加一句自卖自夸的话,表示如果他是败者,会如何反败为胜,绝地反击。   到最后,明景宸嫌他聒噪,便道:“枝头的老鸹都比你讨人喜欢。”   高炎定很不爽,自己费尽唇舌和耐心,到底是为了谁?“那等丑东西怎能与我相比。”   然而明景宸压根不想再听他聒噪显摆,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干瞪眼。   高炎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此时校场中正在比马射,需要参加比试的将士们跑三次马,每次射三箭,三个靶子都在十五丈开外,以中靶次数多寡评定优劣。   很快,马射比试已经有了结果,是云州大营的一名徐姓百夫长略胜一筹,九支羽箭射中了八支。现下,作为裁判的军官正命人将绸布扎的红花去给优胜者戴上,不想却听高台上一声雄浑男音,“去取本王的弓来。”   刹那间原本还在为胜者呐喊的诸人立马发出更为高亢的欢呼,“镇北王!镇北王!镇北王!”   徐姓百夫长又无奈又期待地对左右袍泽道:“早知王爷下场,老子就不过来献丑了。得!这花呀,还是直接套王爷脖子上罢!老子现在就认输!”说着抱拳朝台上连连讨饶。   立刻有人笑骂道:“徐虎,亏你叫徐老虎,我看从今儿个起改叫徐小猫罢,还没比就认输,瞧你孬的!”顿时周围哈哈大笑。   徐虎朝那人挥挥铁拳,“好你个王屎蛋,老子看你是皮痒痒了,你别只会胡咧咧,你要是能胜过王爷,老子今后上战场给你当马骑。”   对方啐了他一口后一头扎进人堆里不敢吭声,这下嘲笑声越发高涨,几乎要盖过鼓声去了。   高炎定从亲卫手中接过自己的硬弓,大度地道:“徐虎,这个马射的头筹,本王不与你争,快快领了彩头回家给你媳妇做身新衣裳罢。”   徐虎抹了把脸,下跪抱拳,汗湿的古铜色国字脸上挂着纯粹的笑,“多谢王爷!末将得了彩头不仅要给自家婆娘做衣裳,还要买副顶好的头面给她戴,看她还有没有脸成日埋汰老子!”   “哈哈哈!”   “徐虎!你不仅名字里有虎,家里还有只母老虎!”   被众人嘲笑的徐虎非但不以为耻,反而颇为得意地挺了挺壮硕的胸膛,鄙夷地对他们道:“你们这帮见不得人好的光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老子才不会上你们的狗当!”   台下笑骂声不绝,连高炎定都被这帮兵痞子无伤大雅的玩笑逗乐了,笑了一阵后忽然凑到明景宸跟前,神秘兮兮地与他咬耳朵,“没有彩头,我也能给你做新衣裳买新头面。”   明景宸听罢,以为对方又在作弄戏耍自己,原先还当他脑子灵光了不会再让自己男扮女装,结果听听现下说的是什么胡话!   “新衣裳新头面还是留着你自己穿戴罢。”明景宸没好气道,并一把将高炎定碍眼的脑袋推搡开,宁愿看台下闹哄哄的大老粗,也不愿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高炎定不服气,揣着硬弓大步朝校场走去,边走边豪迈地对左右道:“去牵本王的战马,再将靶子后移十五丈。”   等一切就绪,高炎定骑上骏马扬鞭狂奔,速度之快几乎化出残影,如同飓风在校场上扫荡而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朵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嗖嗖嗖”三声短促箭啸,再看,只见三支黑羽箭命中三只靶子红心。   “好!王爷威武!”   高炎定轻蔑一笑,压根不把这开头三箭当回事,全当热身一般,连三分的专注都不曾用上。   【作者有话说】   喂点海星吧,小仙女们,啊——(张嘴ing) 第73章 箭吻蝴蝶   在叫好声中,胯、下骏马丝毫未有减速的迹象,高炎定在马儿高速冲刺的当口忽然侧身一跃,当众施展了一番镫里藏身、左右跨跃几个高难度马术动作。   不出所料,将士们扯着粗粝浑厚的嗓门几乎要把天捅个窟窿,一个个面红耳赤,叫好不绝。   很快,高炎定又稳稳当当地坐回马鞍之上,连头都没有抬,随手又是三箭。   “咄咄咄——”这三支箭精准地破开先前那三支的尾羽,将其从中生生剖开成两半,取而代之钉死在靶心。   “好!”众将士手舞足蹈,恨不能腋下生出六臂,好为镇北王神乎其神的箭术鼓掌喝彩。   早在与高炎定第一次见面时,明景宸就亲身领教过对方的箭术,他下意识摸了摸胸膛,那一箭留下的疤痕像蜈蚣一样牢牢附着在心口位置,时不时地作痛,而今自己成了个病秧子,药不离口,全是拜对方所赐。   校场上刚出了一波风头的高炎定压根不知道,他的如意算盘真真是打错了,对方非但不吃这一套对他生出仰慕之情,反而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恨得牙根直痒痒。   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还偷空兀自得意地朝明景宸扬了扬弓,怎么看怎么欠打。   九支箭还剩三支。   高炎定倏然腰下使力,凌空腾跃而起,如同展翅大鹏叱咤风云,下一刻双足便稳当地踏在飞驰的马背上,他张弓搭箭,瞄准靶心。   三支黑羽箭化为飒沓流星,裹着虎啸龙吟之声,再次劈开上一轮的箭矢,将靶心洞穿后没入矮墙中,只露出尾端翎羽。   明景宸注目望去,只见那矮墙上有蛛网般的裂纹不断扩散,他眸中冷光一凝,心道,看来还得感谢高炎定当初手下留了情,否则自己心口的就不是疤,而是个窟窿了。   射完所有的箭,高炎定骑着马在校场上又跑了两圈后才在高台边驻马,他笑着挥退涌上来的将士,飞掠到台上,兴致高昂地对明景宸道:“怎么样?我的箭术不比他们逊色罢。”   目光从矮墙转移到对方身上,明景宸如实地说:“确实例无虚发。”   高炎定听后越发得意,将淌满汗的脸庞朝前凑了凑,没皮没脸道:“那我的彩头呢?”   明景宸不解,马射的彩头不是已经给了徐虎?话还是他自己说的,怎么一会儿就全给忘了?什么毛病!   “该不会你还要与手底下的兵去争?”瞧着也不像是个会出尔反尔、抠抠索索的人。   高炎定不满地哼了一声,眼底浮现鄙弃之色,“谁说那些玩意儿,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刚才的马术、骑术不高明?”   “很高明。”明景宸再次肯定道。   “如此高明精彩的表演,你看了就不高兴?”   其实也还好,明景宸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乡野小子,况且高炎定有几斤几两,他心中早就有数,所以要说多惊讶高兴,实际也谈不上。   好在今日这次难得的“放风”让明景宸心情颇好,因此他不介意大度一点,给对方些许薄面,“有一点罢。”   他口中的“一点”听在高炎定耳朵里立马变了意思,成了委婉的表达,于是他愈发理直气壮。   “我让你这么高兴,你不该有所表示么?”   明景宸被他跳跃的神逻辑绕得越发困惑了,反问他:“什么表示?”   比太阳还要炽烈的目光在对方水色的唇瓣上流连了几圈,高炎定最后折中道:“给我擦擦汗罢。”   明景宸皱眉,“你没手?”   “刚才射箭射得手酸。”他干脆信口胡诌。   明景宸抿着唇不说话,想看看他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见人这般不上道,高炎定又气又急,“我这般独步天下的箭术,不值得你给我擦汗么?”   明景宸实在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到一块儿的?   不过,这个不是重点。   “独步天下的箭术?我看不见得。”明景宸突然站起身来,朝他伸手,“借你的弓一用。”   这下换高炎定困惑了,他将手里的弓递给明景宸,“你若是想过把瘾我便让人去找把软一些的,这把难使,没点子力气根本……”他话还没说完,便用一种活见鬼了的眼神目睹了对方缓缓将硬弓拉扯开。   高炎定方才的话并非吹嘘,他用惯了的五石弓,全北地军营中能徒手拉开它的人不出两手之数。   早前从不知他有这般大的臂力能将这把硬弓拉开。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还在后头。   明景宸朝他眉峰一挑,神情又傲气又清高,“箭来。”   高炎定被他这副出尘之气搞得心跳骤快,不由地将箭壶递了过去。   箭壶里头还有十来支黑羽箭,明景宸道:“用不了这么多,我只需两支便够了。”   高炎定只当他手痒想下场试试,担心他面子薄,便道:“箭管够,你尽管射着玩。我这就叫人更换靶子,放十五丈开外如何?还是再近一些?”   “不用换靶。”   没等高炎定明白他的用意,明景宸忽然对着头顶碧空如洗的天穹搭箭开弓。   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指尖在烈日下莹莹发光,“嗖”的一声,原以为他要瞄准很久,谁想却不过一息之间,他便放了手,箭矢立刻朝天上飞了出去。   此时正巧有大雁呈一字型在校场上方的高空飞过。   台下围观的人摇头品评道:“这箭后继无力,远不及王爷刚才射得气势如虹,我敢打包票,它不仅射不中雁,半途还会掉下来,大家快快散开免得被伤到。”   高炎定也是这般想的,觉得明景宸能拉开五石弓已是极限,他平日里病歪歪的,即便早前学过射箭,这一次也铁定悬。   可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听不得有人小觑自己的人,他转头瞪视他们,“你们懂个屁!”心里头还在琢磨等箭掉下来后,自己该如何宽慰心上人,免得对方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那箭矢含烟带月,如同一道江河上升腾的青烟,连轨迹都是秀气逼人的,在场所有人包括高炎定在内,没有人看好它,连原先被挤得水泄不通的高台前此刻也由众人自发地让出一片空地。   明景宸并未在意,始终凝视着高空,过了片刻,高炎定忽而发现他嘴角闪现一丝微妙的笑意。   怎么……他蓦地抬头去看上方天空,只见铁制的箭簇在刺目的日头下化为一圈灿白的光晕,出其不意地将一点暗灰色的阴影洞穿。   没等他看清那阴影为何物,明景宸已经射出了第二箭。这箭的轨迹!   高炎定呼吸一滞,心头震荡不已。怎么会!   三息后,校场上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只见先前的第一箭果然如大家预料的那样,后继无力,在半途就绵软地掉了下来,谁知,第二箭就在这一刻与之交汇,射在它的尾端。   第一支箭瞬间调转了轨迹,借着这股后继之力再次扶摇直上,一举射穿了大雁的翅膀。   那大雁身子一歪,啪嗒掉在了台前的空地上,发出呕哑呻,吟。   诸将士踌躇不前,急转直下的结果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方才的轻视嘲弄犹言在耳,众人都讷讷不敢言语。   高炎定跳下高台,将雁捡了起来,他眸色一亮,回头对明景宸大笑道:“景沉的箭术在我之上,无愧独步天下四字,先前是我浅薄了,对你不住。”说着诚心实意地抱拳朝对方作了个讨饶的揖。   明景宸疏淡地笑了笑,霞明玉映,清风霁月,好一派临世仙姿,他将弓抛给高炎定,“还你。”   高炎定一把接住,又将那只奄奄一息的大雁扔给身后的老兵油子们,“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就你们那两下子也敢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信口品评?没得丢我的人!”他埋汰手下的兵,却把自己先前“狗眼看人低”的黑历史给轻轻忘了。   徐虎等人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锋利的箭簇上,除了大雁,还钉着一只斑斓的蝴蝶。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1王爷幻想中的小宸:爱慕值+1+1+1……+10086现实中的小宸:仇恨值MAX+打脸啪啪啪小剧场2王爷: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漂亮老婆~~~实际上:力能扛鼎(bushi) 第74章 镜庭神女   马射结束后,还有兵阵、摔跤。   明景宸和高炎定直到所有比试都出了结果,才离开了高台。   高炎定提议要带他去鹭山上瞧瞧,“现如今山上的桃子长势喜人,先前你吃的就是这上头摘的。鹭山上风光无限,树长得高大葱郁,比这儿凉快多了。先前考虑到你身子不好,日头又晒,才坚持让你坐马车。你若高兴,我去找匹温顺的马,咱俩上山兜兜风去。”   虽然他心底更向往两人共乘一骑。   明景宸抬眼望了望大营后方的鹭山,现下回安宛尚早,况且下次何时能“放风”还是未知数,既然是高炎定主动提出的,他也乐得多在此地消磨会儿时光。   “好,就依你说的办。”   高炎定的办事效力奇高,很快他亲自牵了匹毛色雪白,只有四蹄墨黑的马儿过来。   这马毛光油亮,双目炯炯,连嘶鸣都雄赳赳的,只体型上与高炎定那匹比起来,差了好大一截。   明景宸摸摸马颈上的鬃毛,问:“马驹?”   高炎定道:“没错,这马只有两岁,可是我花万金从戎黎马市上购来的,据说有马王的血统。先前养在营里有专人喂养,还不曾给人骑过。今日你先骑着试试,若合眼缘,等它长成了我就转送给你。”   神驹说送就送,高炎定如此大手笔若是换做旁人,不说感动得痛哭流涕,也会欣喜若狂,可明景宸依旧冷冷清清的,连个激动的眼神也无,好比是三伏天当头浇下一桶雪水,叫人透心凉。   高炎定失落之余只能强打起精神,再接再厉。   他本要扶明景宸上马,对方却拂开衣袖,利落地踏上马镫稳当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仿佛在说:瞧不起谁呢?   马屁拍在马腿上,高炎定只能悻悻然地骑上自己的那匹马,暗道自己大意了,竟连对方马术一流的事都给忘了。   两人并驾齐驱地骑马沿着山道往鹭山上行去。   果然如高炎定所说,山径两边枝繁叶茂,浓荫遮天,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暑热。   两匹马一前一后,踏过山涧,穿过灌木,来到半山腰处的桃林。   “山上的果树都是我让人请了经验丰富的老农种的,往日里闲暇之余,营里的人也会上来帮忙。喏,那边还有苹果、柿子,等到了秋日,一大箩筐一大箩筐地运下山去,个顶个的汁多肉甜。”   可惜高炎定今日又失策了,他伸手要去摘桃,甫一抬头就傻眼了。   怪只怪他运道实在不好,如果早两天这儿的桃子是要多少有多少,他跺一跺脚,掉下来的桃山桃海能把他和明景宸埋了。   然而因为桃子陆续成熟,山下的将军们怕被鸟雀害虫咬坏了,又适逢军中大比,便让士兵们连夜上山将桃子摘了犒劳三军,也给从甘州、鹜州来的兄弟们尝尝他们亲手种的成果,好显摆一二。   这样一来导致现在桃树上除了叶子就是枝条,连个屁都没有。   明景宸似笑非笑,“桃呢?被孙猴子霍霍完了?”   “这群混账坏我大事。”高炎定闹了个大没脸后也不嫌臊,理直气壮地变了口风,“这儿结的桃儿远没城里的香甜,等回去我买一篓子水蜜桃送到听雪堂里给你赔罪。”   两人在山上又大致兜了一圈,倒也颇有野趣,等下山的时候已临近黄昏。   分别的时候,徐虎和王屎蛋一人扛了一筐桃子、李子到明景宸面前,两个一向粗豪的汉子拘束得连头都不敢抬,一来是因为镇北王在一旁虎视眈眈,二来明景宸不仅人长得和天仙似的,箭术还冠绝三军,令他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担心自己粗野的相貌举止轻慢了对方。   “这……这位……英雄豪杰……”   明景宸还是头一回听人称呼自己是英雄豪杰,不禁略诧异地看着他们。   被他这样一双明眸注视着,徐虎和王屎蛋从脚尖到脑袋顶浑身烫得冒烟,连忙加快了语速,“这是咱们兄弟种的果子,营里头没啥旁的好东西送你,这两筐带回去给家里婆娘孩子尝个鲜罢。”说完,不等回应,两人一溜烟跑了。   高炎定扭了扭手腕,咬牙切齿道:“这两个光吃白饭不长眼的东西!”   晚上,梅姑伺候明景宸换寝衣的时候,发现他两条胳膊现了青紫,吓得要去找薛苍术来看看。   明景宸赶忙拦住她,两颊上因为赧然布上一层红晕,“不妨事,白日里玩弓箭稍稍有些拉伤,冷敷一下便好了,别惊动了旁人。”   要是叫了薛苍术,这事八成又会传到高炎定耳朵里,不用多费思量,他一准会明白过来这伤是怎么来的,还不知私底下会如何嘲笑自己呢。   梅姑拗不过他,只好照办,取了冰块包在绢帕里一边冰敷一边给他按揉臂膀,“若是明早没有好转,奴婢可不会再由着您了,肯定要找薛神医来看看才能安心。”   明景宸道:“这点小事都去找她,真是大材小用了。”   梅姑不赞同,“您的事,都不是小事。您还年轻,加上前头受的罪,更要仔细保养,免得落下病根,到头来受罪的是您,心疼的可是我们。”   明景宸眼底隐有触动,他笑道:“我何德何能,让你们生了挂念之心,这岂不是我的罪过。”   梅姑没应声,心道,这景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时不时会给人一种看破红尘,暮气沉沉之感。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见近来府里各处安好,谭妃万事顺遂,没有不舒心的,闲暇之余就想找些事做解解闷,便命人开了库房,将些老物件拿出来整理,若是遇到有损毁的,登记造册后再找人修补妥当。   这些老物件都是前头几位仙逝的长辈留下的遗物,多而杂,零零总总的有上千件。   谭妃和绿蜡几个心腹侍女忙活了大半个月,也才理了一小半。   这日午后,谭妃午睡起身后,有小厮抬了只箱子进来给她过目。   箱子很是老旧,即便已经用绢帕蘸水细细地擦拭过,仍挡不住积年的陈腐味儿扑鼻而来。   谭妃用帕子捂着口鼻,命他们取出里头的物件好让她细看。   小厮、侍女们应承后,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   原来里头装的是十来卷字画,其中有的卷轴松了,有的纸张泛黄虫蛀得厉害,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等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在桌上铺陈开,谭妃看了才知,这些并非自己预想的普通古玩字画,瞧上头的笔迹与落款,都是太公公高玄正的手笔。   谭妃不敢轻忽,让人造册后先抬去给高炎定过目。   到了晚间,高炎定才知道这回事,他一边净手一边命金鼓将箱子抬进来容他细观。   祖父玄正先生文章做得好,字画也是一绝。   高炎定看了几卷,发现确实是祖父的墨宝,也不知当初因为何事竟然会与旁的杂物混在一块儿堆在库房中数十年不见天日,导致这纸张又脆又黄,他都不敢轻易去碰,就怕糟蹋了这些无价之宝。   “明日去外头找找有没有擅长修理装裱书画的老先生,请来好好修补修补。”他记得明景宸对祖父的文集爱不释手,想来若是看到这些字画,对方定会喜不自禁。   高炎定满脑子如何讨心上人欢心的念头,走马观花地将字画看了一通,连写的什么都没记住。   等金鼓开始收拾,他忽然惊讶地叫住了打算去听雪堂的高炎定,“王爷,您来看。”   “什么?”高炎定慵懒地瞥了一眼,发现原来是一卷画上的落款处空了一块,而且还没有具体年月。   “真是奇怪。”高炎定这才仔细看起了这幅画。   这是一幅山水画,画的是座崇山峻岭上的明月东升。   旁边还有题词,看笔迹确实是祖父的字无疑了,可怪就怪在,仔细一看,除去这阙词,整幅画不论从笔墨技法、流派以及个人风格,都与过去见过的祖父画作大相径庭。   高炎定对书画研究不深,能看出并非出自高玄正之手已是极限。手指从峥嵘险峻的山巅滑至高悬苍穹的明月,他越观摩此画越生出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豪情。   此外,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高炎定望着画怔怔出了许久的神,久到金鼓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把收起来的再拿出来瞧瞧。”   金鼓依言照办。   高炎定才发现除了方才那幅,其余的大多都是作于先帝末年到天授初年这段期间,且这些书画大多描绘的是山水景色。   要是自己没记错,那时候的祖父因为不满朝堂上的乌烟瘴气,怒而挂冠而去,为纾解苦闷和不得志,整日寄情于山水之间,聊以自,慰。   这十来卷书画想必就是在游山玩水时有感而发作下的。这样的话,方才那幅山巅明月图是否也属于这一时期?   兴许是祖父与人同游此山,那人作画,祖父题词。可……为何那友人没有落款呢?连年月都不可考?他并不觉得祖父和他友人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真是奇哉怪哉。   高炎定带着疑惑又将其余的书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注意力来到了一幅作于天授六年的画上。   画上绘着波澜壮阔的湖泊,浩浩汤汤,雾霭苍茫,两岸芦苇青青,山明水秀。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金鼓眼尖,惊讶地指着湖心的一处白影道:“王爷您瞧,老太爷画了个神仙。”   高炎定半信半疑,顺着他所指的位置定睛去看。   只见先前还当是鱼帆的白影果然有些异样。   那白影有头身之分,像是穿着一身广袖长裾,脚踏凌波,飘然远去。   金鼓道:“古时有陈王在洛水遇宓妃,您说,会不会是咱老太爷也在湖边见到了神女?”   【作者有话说】   早已作古的玄正先生冥冥之中给蠢钝的乖孙留了个重要提示。   重要线索+1的情况下,王爷能猜出什么来吗? 第75章 史官随笔   正常人是做不到在江湖之上如履平地,行走如风的。金鼓说是神仙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高炎定清楚,祖父一辈子不信神佛,在他别的文章书画中,从未提过神仙鬼怪。   所以这真的是神仙么?   撇开这道白影不谈,高炎定的视线落在旁边的落款上。   作于天授六年暮夏的镜庭湖。   镜庭湖?高炎定一愣,此处正是祖父奉命平叛的最后一战打响的地方。   六王及其三十万大军就是在此折戟沉沙,祖父还成功生擒了反贼宸王,自此文治武功名满天下。   听闻这一战惨烈异常,将士的血染红了整片湖水,断肢遗体竟让水位徒升。   那样的人间炼狱,神女怎会在此显身?来的是水鬼夜叉还差不多。   再看上面的题词,竟没有丁点刚建功立业的志得意满,反而愁肠百结,痛悔难言。   高玄正的诗词很有感染力,那种心如刀割、悲不自胜的浓烈情感化作无数刀剑扎在高炎定心头,令他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金鼓大为惊奇,不知发生了什么,“王爷您怎么了?”   高炎定揩去泪水,道:“无事,你收拾一下,请人妥善修补好。”   “小的知道了。”***过了立秋,暑热还是分毫未减。   这一日高炎定还在营中处理军务,有亲卫忽然来报,说金鼓派了人来传话。   高炎定心头一紧,以为是府里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是听雪堂,为此更加不淡定了,“快传。”   稍顷,金鼓派来的人进了帐,朝高炎定行礼后说:“禀王爷,今日早晨门房上来了个书生,对方自称他家老师与咱们老太爷是故交,他此次来安宛是为了践行当年老师与老太爷的旧约。”   “与祖父的约定?”高炎定十分意外,那得事隔几十年了罢。   索性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高炎定交待了一番后立马和那报信的人一同返回安宛。   回到王府,金鼓出来迎他。   高炎定问:“那书生人呢?”   金鼓道:“已经请到前厅茶水点心伺候着了。”   高炎定点点头,抬脚朝前厅走去。   甫一进门,一个穿着素服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朝他作揖。   高炎定快步上前道:“先生不必多礼,既然您的老师与本王的祖父是故交,您就是本王的长辈。”   书生听后,板正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可能是没想到威震天下的镇北王竟然如此谦和友善。   等落座,高炎定又让人重新沏了新茶过来,然后问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书生谦逊道:“在下才疏学浅,身上也只有秀才功名,当不起王爷‘先生’的敬称。在下姓刘名怀,师承石衡先生。此次来安宛是为了完成老师遗愿。”   高炎定敛容正坐,道:“刘先生请讲。”   刘怀道:“老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帝京做过史官,也是那时候与您的祖父玄正先生相识,成了好友。”   “老师辞官还乡后,一直到去世前都热衷于著书,他把为官几十年期间的种种见闻整理成册,写下了这部《夙夜斋随笔》。”说着,刘怀将桌上的布包打开,露出一叠手写的文稿,不假人手亲自递给高炎定过目。   高炎定一目十行看了几页,发现这是一部类似于杂史的书,不似正史那般严肃乏味,字里行间夹杂着各种趣闻逸事。   比如,他就看到某一页上写了一件“小事”。   说是先帝爷那会儿,藩王之一的庆王以毓华宫的讲读官们学识浅薄,误人子弟为由,要求先帝换上他举荐的人去给太子讲课,并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当伴读,随侍太子左右。   先帝倒没怎么反对,结果太子不愿意,哭闹不休,说新来的讲读官和伴读面目可憎,长此以往,不利于他集中精力用功苦读。   庆王大怒,说他儿子一等一的人品相貌,太子说他貌丑就是在侮辱他庆王一脉,最后闹到御前非要让先帝给个说法不可,否则休想善了。   先帝是个昏聩的糊涂人,只管花天酒地,在女人肚皮上撒欢,压根不想管这档子事,便随口敷衍他们,既然朕的好大儿嫌伴读和师傅丑,那再挑几个相貌绝佳的,两相中和一下,既能让太子专心读书,又能不伤了庆王一系的颜面。   结果选来选去,太子竟挑中了新袭了王爵的宸王来当自己的伴读,还称赞这位小宸王美如冠玉,世无其二。   这位石衡先生写到这儿还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说太子和宸王虽出了五服,但真要细论起来,可是叔侄关系,让叔叔给侄子当伴读,简直荒谬。   更有趣的是,石衡先生这人既耿直又风趣,直白地在随笔中写到,自己相貌平平,太子这般以貌取人让他心中颇为不忿,觉得哪来那么多潘安宋玉转世,鬼才信一个黄口小儿说的夸耀之词。   结果等后来无意中见到这位小宸王,石衡先生直言,自己看得入了神,差点翻下桥去,栽进太液池里。   他在随笔中称过去的自己就是土里的蚯蚓,知道个屁的美男子,而今开眼看世界,才知仙人是何模样。   高炎定心底发笑,对这位素未谋面,但幽默风趣的石衡先生好感顿生。   他又听刘怀道:“这部书还没写完,老师就一病不起,所以结尾部分是在下根据他老人家的口述润色后写下的,论学识和修养,我与老师相去甚远,此举实属狗尾续貂了。”   “三年前,老师不幸辞世。在下一边守孝一边整理手稿,于两个月前完成了全部的修订工作。因为老师弥留之际曾叮嘱在下,定要代他完成多年前与玄正先生的约定,所以在下日夜兼程带着手稿赶来安宛面见王爷您。”   高炎定越发好奇,“不知您的老师和我祖父究竟约定了何事?是和这份手稿有关么?”   刘怀又掏出一封书信交给高炎定,“具体约定内容在下也知之甚少,但大致与您猜测的应当差不多。这是老师多年前身体无恙时写给已仙逝的玄正先生的亲笔信,他逝世前要在下将之与文稿一同在玄正先生墓前焚毁,以此完成他俩的约定。”   高炎定收下信和手稿,起身对刘怀深深一礼,“石衡先生和刘先生的高义,我代祖父谢过二位了。还请您在我府中好好修养几日,等我找人挑个吉日,咱们再去我祖父墓前祭奠,也好成全他两位的情意。”   刘怀对此无有不满,见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帖了,便跟着王府的小厮去客房休息了。   高炎定将信连同那份手稿一块用布包裹好,带了回去。   到了晚间就寝前,他想着这事左右睡不着,便点了灯继续翻阅这部《夙夜斋随笔》。   石衡先生写的文章确实格外有趣,他看入了迷,一直到三更时分都精神抖擞,未见睡意。   石衡先生是在先帝年间开始做史官,一直到天授帝当政的时候才告老还乡。所以他写的很多事,高炎定都不曾听闻过,当然这些也不会在正儿八经的史书中记载。   把它当成几十年前的八卦见闻来读格外让人上瘾。   关于先帝末年到天授初年的藩王如何气焰嚣张,高炎定小时候与兄长在学堂里听先生们讲古时提起过。   但因为中间跨越了几十年,就连先生们都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无法从具体事由上告诉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嚣张法。   可石衡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亲眼见过那些藩王的人,所以他的书里穿插着许多藩王如何藐视天威,如何在先帝驾崩之际企图逼宫,如何无视年幼继位的天授帝,如此种种。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对藩王的深恶痛绝。   可是藩王中,有一人却有着其余人不曾有过的待遇。   那便是宸王此人了。   高炎定越看越糊涂,这天下好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这宸王来当,这贼子可是“六王”之一啊!   六王那是何许人也?那可曾经是桓朝藩王中最有权势的六人,这六人犯下的罪恶馨竹难书,也是这六人合力掀起了“六王之乱”,差点颠覆了社稷江山。   可石衡先生笔下的宸王却与高炎定固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他不仅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还胸怀大志,一心要匡扶桓朝正统,肃清天下乱象。这是宸王?   高炎定惊疑不定,以为是灯火昏暗,自己看走了眼,可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一笔一划之间,确实是“宸王”二字无疑了。   到后面那就更离谱了,竟然白纸黑字地信口胡编,说宸王为了帮天子肃清朝野内外,在天授六年诱发藩王发动了“六王之乱”。   高炎定看到这儿心头火起,觉得自己真是看走了眼,这石衡老头亏得还做过史官呢,怎么能歪曲事实,企图给宸王洗白!   莫非真的是色令智昏,被美色迷昏了头脑!   他越想越气,不禁在屋里头烦躁地走来走去,去他/妈的宸王,一个男子长得一副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那个石衡也是鬼迷心窍,这种品性堪忧、颠倒黑白的人也配当祖父故交!   如果宸王是大忠臣,那他祖父成什么了!   原先他还想趁着书稿未焚毁,教人重新抄录一份后给明景宸解闷。   现在他觉得大可不必了,而且还想命人立刻将那刘怀打出王府去。   好在高炎定还有几分理智,若是大半夜真的将远道而来,还是师门与他祖父有渊源的书生赶出府去,恐怕将来天下的士子文人都会避他高炎定如蛇蝎。   玄正先生的美名也会就此崩坏。   实在得不偿失。   想通了这一点后,高炎定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吞下,如同大半夜胡吃海塞积了食一般,浑身难受得慌。   他在屋中待得憋闷,干脆披衣出去走走吹吹夜风。   白日里秋老虎不容小觑,到了三更半夜,外头倒是有了些凉意。   他闲庭信步在王府里晃荡,脚比脑子诚实,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听雪堂外。   他让轮班的亲卫不要声张,堂而皇之地步入院落中,周遭悄寂无声,除了廊下挂着的两三只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各处都黑洞洞的。   也对,都三更天了,定是早就睡了。   高炎定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还是悄悄绕到了主屋的侧面,这边有扇窗格,正对着明景宸的床榻。他想趁着夜深人静,偷窥一二。   当然除了偷窥,他并不打算干点旁的伤风败俗之事,他只是不放心对方,怕人身上没好全又憋着不吭声。   他做贼似地蹑手蹑脚靠近窗格,伸手在窗纸上戳了个小小的窟窿,凑近了朝里头偷看。   屋里同样黑漆漆的,床榻四周又垂着帐幔,实际上根本看不清,只能隐约瞧个大致轮廓罢了。   高炎定不死心,在窗洞前不断摇头晃脑以此改变视线方位,企图能找到某个“突破口”好让他一窥真容。   可惜忙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失落之下,只能打算再悄悄地潜回自己的寝居。   谁知,刚一转身险先撞上一堵“墙”,他惊魂未定下打眼一看,赫然是明景宸本尊站在眼前。   高炎定有些被抓包的不淡定,先发制人地问他:“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在睡觉?”   “这话该我问你罢,你不睡觉跑到我窗前做贼是怎么回事?”   “……”高炎定挠挠脸,闭了嘴良久不言,好一会儿才讷讷开口,“你背上好些了么?还痒么?”   明景宸:“……”   他实际上是有些无言以对的,最后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两个问题前天你就问过了。”   “嗯?那没事,方才我问的是今日你好不好。”高炎定强词夺理道。   明景宸苦笑,“今日白天你也问过了,你不记得了?实际上你已经一连问了好几日了。”   “是么?”高炎定对着头顶的月亮绞尽脑汁,然后灵机一动,“现下已经是新的一天,昨天白日里问的,自然就不算数了。”   明景宸不想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上和他多费口舌,便将祸水东引,说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若是不信,便去问薛苍术。”   高炎定自言自语道:“她呀,我自然也是日日要问的。”见人转身欲走,他连忙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没在里头睡觉?”   明景宸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难道今后我起夜也得要事先告知与你?”   “也不是不行……不,我是说,当然不用。”   明景宸的睡意早在发现这家伙站在自己窗前偷窥时就散得差不多了,他走进屋里将灯点上,给自己倒了杯水解渴。   高炎定学人精附体,也在他身旁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地啜饮。   这人真是越发古怪了,明景宸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将人快些赶走,“你不回去睡觉?”   将茶盏搁在桌上,高炎定道:“被气得睡不着。”   “哦?”明景宸来了兴致,能让高炎定生气的事,自己肯定得知道了高兴高兴,“说来听听。”   原本就不是什么机密,说给明景宸听也无妨。   “今早有个书生来王府寻我,说是他的老师生前写了一部书,鉴于曾和我祖父有过约定,这人去世前便要这书生修订完手稿后,来安宛亲手烧给我祖父。”   “后来呢?”这事初听没什么不好,传出去反而还是段佳话,能让高炎定气得睡不着,必定还有内情。   高炎定道:“那手稿初看不错,可越到后头越觉得不对。那书生的老师颠倒黑白,不辨是非,真是可恶至极!”   原本火气就没消下去,现在一说他更加怒不可遏,不由地狠狠拍了一记桌子,震得水壶茶盏哐啷作响。   “之前还想让你也看看这部手稿,可惜里头掺杂了太多私货,我都怀疑旁的东西是否也被歪曲了事实。”   实际上,被他这么一说,明景宸对那部手稿有了些兴趣。   他转头望向窗格外的天穹,此时层云渐浓,将月色遮掩住了大半,周边星星点点,璀璨耀目。   明景宸道:“大家都认定的事便一定是对的么?”   高炎定:“……”   【作者有话说】   王爷:去他/妈的宸王,一个男子长得一副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请替王爷记住他今晚说的话!   玄正先生又通过史官好友给自家蠢钝如猪的乖孙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   王爷能猜到真相吗?(日常疑惑)   咱们周五见! 第76章 雁素鱼笺   明景宸回头望他,眼中有烛火在燃烧跳跃,“一家之言便一定是错的么?”   高炎定被他问住了,词穷地捏着茶杯坐在灯下,“可……可是……”   明景宸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道:“你看了手稿觉得对方满纸荒唐言,也不过是你自己这样觉得罢了,也是一家之言,这又如何说呢?”   高炎定辩不过他,气得抓起明景宸的手张嘴就咬了一口,白玉无瑕的手背上立马显出两排淡淡的牙印。   明景宸蓦地缩回手,怒道:“你做什么!属狗的么!”   “谁让你牙尖嘴利,着实气人。”虽然他有分寸没舍得下狠嘴,但还是不放心地要抓对方的手看看咬得重不重。   显然高炎定在明景宸这儿一分信誉也无,他用衣袖盖住了手,眉眼间凝着霜露,“笨嘴拙舌说不过我就咬人,你还有理了?你走,我不和得了疯狗病的人为伍。”   高炎定又气又委屈,最后留下一句“那我这只疯狗下次得选个好点的地儿下嘴,定叫你有口难言”后,愤恨地走了。   他在明景宸那儿受了气,狂风卷落叶似地一路从听雪堂霍霍到了自己寝居,中途还去先前两人夜半交心的荷塘边扔了几块石头,将好端端的芙蕖花打掉了好些花瓣。   回到寝居,见到桌上摊着的手稿,他本想撕了了事,可脑海里明景宸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始终阴魂不散。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宸王的事还能有假?若是假的,我高炎定下半辈子跟他姓!”   高炎定将手稿一把推开,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结果信封一角大喇喇地跳入他视线中,上头“玄正兄亲启”五个笔走龙蛇的大字想无视都无视不了。   原先他并不想拆这封信的,因为这毕竟是石衡先生写给祖父的,虽然祖父已去世多年,但随意拆看长辈信件始终是一件无礼又冒犯的事,并不可取。   可等翻阅完手稿的内容,发现了石衡那些失心疯般的荒谬言论后,高炎定便推翻了先前的想法,打算看一看,这个没有丁点史官风骨的人究竟在信里和祖父说了什么。   若有半点不妥,那这信也不必烧给祖父了,免得惊扰了他老人家地下的英灵。   高炎定三两下把信封撕开,将里头边角泛着微黄的信笺取了出来,一共十来张纸,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   他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位因对另一位多年未见且早已作古的老友过分思念,而积攒了无数未尽之言的垂暮老人形象。   “玄正吾兄: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遥想当年,你我朱颜翠发,少年得志,相识于帝京,至今已有六十余载。   而今我似风前残烛,你也飘然仙逝多年。   你曾说,天下之大,能倾心结交的好友不过两个半。我当初年少无知,单纯易骗,竟觉得能成为这其中之一乃今生之幸事,怪只怪我醒悟得太晚。   两年前,我著书遭遇瓶颈,愈发面似靴皮,本就稀疏的白发更加所剩无几。那段时日,我夙夜辗转反侧,连素日爱吃的醋芹都食不下咽,不过几日,便瘦骨嶙峋。我思来想去,皆为汝之过也。   当初你听闻我告老还乡后欲写一部杂史,不仅多次登门造访,还屡屡写信与我,希望我能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   承君一诺,至死亦守约。   近日,这书已在考虑收尾事宜,若再给我一二年,便能大成。等到了那日,即便病骨支离,我也会亲至云州将它烧给你,宽慰你的在天之灵,以此达成你我的约定。   为着宸王,这部倾注了我后半生心血的书,若面世,定会遭到严厉打击,恐怕连与我沾亲带故的,都要被牵连获罪。   也罢也罢,谁让我纯良心善,容易受人哄骗,才答应了你这桩劳什子的破事。而我也无妻无子,只有一个木讷的关门弟子,知道他的人寥寥,想来能逃过一劫。   你的后人看了这部书后,无外乎三种结果。一种觉得我欺世盗名,颠倒黑白,将之销毁,再把我这无二两肉的老头乱棍打出。一种如我所言,将书稿烧给你,面上漠不关心,也不去探究真伪,只当无事发生。一种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肆刊印,将宸王之事大白于世间。   若是第一种,我受些皮肉之苦事小,你得一不肖子孙事大。若是第二种,你高玄正的后人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若是第三种,你在天有灵便多多保佑他们罢。……”   后面便是些旁的事了,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有追忆往昔的,有治学论道的,甚至有说庭前种的葵菜长势的……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高炎定从初时的气闷烦躁,中途变为震惊不可名状,到最后惆怅萧索,心绪可谓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他抄起茶壶灌下大半凉茶才勉强平复了心情。怎么会这样!   像是自小就坚定的某一信仰在弹指间倾塌,脑海中除了废墟就是空茫。   他抹了把脸,又将那封信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原来石衡在《夙夜斋随笔》中所提到的关于宸王的逸事,尤其是当年“六王之乱”的内情始末,大多是来源于祖父高玄正的口述。   祖父为何会对此这般了如指掌,难道他与宸王有旁的鲜为人知的交集么?   直到东方既白,一宿没合眼的高炎定去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刀,他汗津津的脸庞迎着高升的朝阳,眼中被深思和困惑所填满。   因着手稿的事,高炎定私下里去翻找了祖父的遗物,连同谭妃近来整理出来的老物件,都一一看了一遍,可惜收获寥寥。   祖父留下的,大多是文章策论诗稿,里头都不曾提到过宸王。   失望之余,他只好强打起精神,找人挑了六日后的黄道吉时,准备在那一天与刘怀去祖父墓前祭奠。   只是那心底的困惑如同一根刺,时不时地提醒他要追根溯源,一求真相。   高炎定舍不得《夙夜斋随笔》的手稿就此被销毁,也为着石衡那封信中所说的“三个结果”,毕竟他作为高玄正的子孙,无论如何都不愿被人看轻,从而坠了祖父的声名。   于是,他俯首案牍,将手稿和书信各抄录了一份,只等将来查明一切后再做打算。   六日后,高炎定和刘怀带着石衡的手稿、书信并一干祭礼,去往城外祭奠高玄正。   纸钱的余灰伴着道士诵经的声音在初秋晴好的瓦蓝天穹中飞扬。   刘怀虔诚地在高玄正墓碑前行了一礼,将一张张手稿投进火盆中。纸张和上头的墨色被火焰燎起,发出灼热明亮的光后最终化为一堆灰烬。   刘怀眼眶里噙着泪光,似乎是在为老师和自己付诸心血的手稿焚毁而心痛遗憾,又像是为着老师遗愿的达成喜极而泣。   等祭奠仪式结束,高炎定让人先将刘怀送回去,自己却站在祖父墓前静立了许久。   清风吹过山岚,周遭簌簌起声,他听着天风云鹤,松柏之音,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   第二日,刘怀便提出要离开云州回家乡继续为石衡看守坟茔。高炎定见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在安宛生活。   可对方去意已决,高炎定也只能派人与他一同上路,妥善护持他平安返乡。   送走刘怀不久,又一人提出要离开王府——此人就是薛苍术。   薛苍术不顾珠云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以及梅姑的挽留,一边打包行李一边冷漠地道:“当初我就是被高炎定半强迫着掳到云州为人治病的,现在治好了,我当然得走。这边又没我爹娘,你们与我也非亲非故,我做什么要死乞白赖地继续留在这儿。”   珠云被她的刀子嘴气狠了,恼怒地跺跺脚跑了出去,也不知躲到哪里偷偷去哭了。   而梅姑可不像那个傻丫头一样好糊弄,对方叹了口气问她:“外头乱得很,之前听金鼓说起,当初王爷是在官府的大牢里找到的你。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流浪江湖,总归让人无法安心。”   薛苍术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可她意志坚定,做了决定的事轻易不会半途而废。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云州与别的地方相比,确实是一处适宜过活的“桃花源”,然而她志不在此,甚至觉得这里过于安逸滋润的生活,会让自己“堕落”。   “多年前,我便在师父灵位前发下宏愿,以身奉道,这辈子绝不贪恋富贵金银,绝不沉溺儿女情长,定要走遍神州大地,苦修医术,救死扶伤。”   “可……”梅姑本想再劝,见她神情坚定如铁,不禁越发舍不得她,而今世道混乱,谁知这一别,还能不能再相见。   她强忍住泪意,勉强欢笑道:“真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好姑娘,只是你要走的事,还得你自个儿去和王爷、景公子他俩说一声才好。”   “我知道了。”薛苍术叹了口气,望着外头被风吹来吹去的云团陷入了沉思。   明景宸对薛苍术要走的事表面上没有太大的触动,他既没有表现出不舍,也没有伤感外露,只淡漠地问了一句,“接下去你要往何处落脚?”   【作者有话说】   王爷:宸王的事还能有假?若是假的,我高炎定下半辈子跟他姓!   再替王爷记住他说的这句话罒ω罒 第77章 阳关三叠   薛苍术吃了半盘子点心被噎着了,连忙灌下一盏茶,她拍着胸口打了个嗝,道:“走到哪是哪罢,即便有想去的地方现下我也不会说的,免得你们泄露了出去,让高炎定那厮知道了,某日谁又病倒了,他又发疯把我逮回来。”   “这次我一准走得远远的,避着镇北王的旗号走,咱们一别两宽,最好再也不见……”她嘴上说得绝情,却不敢直视屋里三人的脸,只眼神不住地在各处飘忽来去,简直把“心虚”两字明目张胆地挂在了脑门上。   明景宸旁的没再多说,无视了珠云的焦急,只送了薛苍术“保重”二字。   等人离开后,珠云的眼泪又掉了出来,发出小兽般低低的啜泣。   明景宸拿她没办法,嫌弃地丢了块干净的绢帕给她擦眼泪,“她胸怀理想和抱负,比世间绝大多数男儿都要活得明白精彩,你该为她高兴才对。”   珠云不是很懂他的大道理,哽咽道:“可是外头那么危险,奴婢真的很担心……”   明景宸面色柔和下来,“朝闻道夕死可矣,若能实现心中所愿,即便前途渺茫凶险,也当一往无前。”   “可是……可是……”珠云吸了吸鼻子,嗫嚅道,“可是奴婢觉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呀……”她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又怕明景宸说她是错的,所以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说到最后,声音都变得似有若无,比蚊蚋好不了多少。   明景宸愣住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被珠云给难住了,他仔细一想,觉得他们都没有错。   也许是死过一回,所以对什么都看得轻了,要是换做以前,他定会长篇大论地说上许久,企图让珠云“开蒙”。   “你这样想就很好,但薛苍术也自有她的道理。”他将剩下的半盘点心递给她,见她方才还拧巴的眉眼立刻有了大雨转阴的迹象,心底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么好哄骗的小丫头实际上应当比世上很多人都活得快乐,“你和她关系如此好,为什么不做点东西送给她带走呢?也许当她走累了看到这东西,会想起在云州还有个珠云在牵挂着她,可能一个于心不忍就回来了。”   “真的吗?”珠云双眼亮晶晶,她对明景宸说的向来深信不疑,立刻举着半碟点心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圈,然后欢呼一声,像只投林的山雀飞奔了出去。   然而一向好骗的小丫头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她蹲在明景宸膝边,仰着鹅蛋脸问道:“公子,您不会离开王府,离开奴婢罢?”她虽然素日大而化之,却也有心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越琢磨明景宸的话,越感到害怕,总觉得对方似乎对于薛姐姐的离去很是羡慕。   明景宸摸了摸珠云的双丫髻,无奈极了。   另一边,高炎定对薛苍术的离开就没那么淡定了,他立马横眉怒目,“人都没给治好就想走!”他冷哼的时候,不像个藩王,倒像个烧杀抢掠的山大王。   薛苍术可不怕他,跳起来嗓门吊得直掀房梁,就差拍桌子和他大打出手了,当然就她那三脚猫功夫,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人现在不是好好的?你没长眼睛么?”   高炎定冷笑道:“病歪歪的也能叫好好的?我看你不是什么神医是沽名钓誉罢!”   质疑自己的医术,薛苍术可忍不了,她一把掀了高炎定的书案,将笔洗里的水泼在对方身上,气道:“休得胡言乱语!老子不是和你说了,先是鸩毒,接着是你那钻心一箭,又加上烧伤,导致他身体亏空损伤得厉害,没个七八年的将养别想好全。老子是神医不是神仙,望周知!”   高炎定有这么容易被说通那就不是高炎定了,他依旧强词夺理道:“我不管,等你走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去哪里找你算账。你给我乖乖地待在王府哪也别去,等七八年后,确保他大安了,到时你的去留,我自然不会干预。”   “你!”薛苍术被这人气笑了,“高炎定,就你这狗脾气,我祝你孤寡一辈子!”说完再不愿与他多啰嗦,跑了。   即便高炎定心里再不情愿放走薛苍术,但经不住对方无耻地在听雪堂逢人便说高炎定的坏话。   某次他还亲耳听到,薛苍术当着明景宸的面说:“据我多年经验,高炎定这厮那儿十有八九有问题,恐怕是战场上受的暗伤。这人脾气暴躁,杀孽又重,加上那方面不行,实在不是良配。”   在这点上,明景宸很是认同她的观点,虽然他一时没想明白薛苍术为何要和自己提起这个,但不妨碍他当场表态。   只是高炎定不举这事……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日在猎户家中,这厮“一柱擎天”的糟心事……   薛苍术见他点头,忙趁热打铁,“怎么样,现在我俩都被高炎定软禁,不如你我合谋一块儿逃吧?”   高炎定在廊下听到这句话,立马不淡定了。   好家伙,薛苍术此人是留不得了,要是再让她待个三五日,自己不仅“不举”,连心上人都要与她“私奔”了。这还了得!   为此,高炎定态度大变,一改之前的强硬,现下是恨不得赶紧将人扔出去扫地出门。   很快,薛苍术包袱款款离开了镇北王府,继续她的行医济世之路。   不过在走之前,她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显得格外严肃,“我知你主张大,但病人就该遵从医嘱,自己如果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即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你若还想寿终正寝,就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切忌大悲大喜,忧思过重,也不可劳神费力,戕害自身。我说要静养数年的话并非夸大其词,你定要铭记于心,万不能忘。”   明景宸笑道:“真是啰嗦。”却连口头上的保证都懒得敷衍薛苍术。   薛苍术和他处了这么些时日,哪能不知他的为人脾性,只能归根于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碰上这么个让人头疼的病患。   无奈之下,她只好悄悄给了明景宸一个白瓷小瓶儿,里头装着三颗琥珀色的丸药。   “这是什么?”闻着味道很是清雅,不像之前喝的药像臭水般难以入口。   薛苍术没好气地说:“救命良药,我研究多年也只得了这三颗。我可告诉你,真的仅此三颗,绝无虚言。你可别仗着这点使劲霍霍自身,吃完了可真的没了。”   听她话里话外的肉疼不似作假,明景宸捏着瓷瓶问:“这药有名字么?”   薛苍术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口胡编了一个,“鬼见愁。”   “鬼见了都发愁,好名字,看来在薛神医的照拂下,我定能长命百岁,多谢了。”   薛苍术朝他呲了呲牙,骂道:“最好能噎死你!”   薛苍术走后,明景宸和高炎定的日子平淡如水,然而这样平静的好日子却很快被边境的战鼓之声打破了。   【作者有话说】   又要开新地图啦!   求求宝子们关注一下渣作者的新文预收:病入膏肓狗皇帝攻X精分小美人受CP1498628走过路过,能点个收藏吗?┭┮﹏┭┮ 第78章 菊香蟹肥   早在入秋前,高炎定便命将士严阵以待,以防边境有变。   他的担忧果然成了真,戎黎野心不死,瞅着秋收的好时节纠集了小股的骑兵在边境线上骚扰不断,可看着却像是在试探高炎定的底线和实力,不似早几年那般大规模地肆意来去。   高炎定虽然一时拿不准戎黎人的目的,却也不敢因为两年前的大捷轻视这帮胡夷蛮子,一边让手下几员大将轮番带兵在边境上与戎黎骑兵交手了几回,一边枕戈待旦,静待戎黎的后续施为。   谁知,此番戎黎不知受何人指点,竟没有如同往年那般直接派遣大军进攻云、甘、鹜三州边境,而是避开这三州之地,穿过黑风峡谷,与东娄结盟奇袭祁州边境。   坐落在桓朝北地边境线上的四个州,由西向东分别为:云、甘、鹜、祁。   与之接壤的游牧民族势力分合起落不绝,不过近百年来对桓朝统治构成威胁,并非小打小闹的政权一共有两个——戎黎和东娄。   云、甘、鹜三州与戎黎接壤,祁州与东娄相通,而戎黎与东娄之间隔着崇山峻岭,唯有一条逼仄险要的黑风峡谷可以最快地互通有无。   这些年,东娄内忧外患导致威胁大不如前,但每年秋天对祁州百姓的劫掠却不曾停止,只是这帮东娄人狡诈至极,神出鬼没,抢了粮草金银就跑,遁入戈壁草原不见踪影,祁州的兵马跑不过他们,总是被这帮蝗虫似的胡虏搞得不胜其烦。   高家自从因高玄正平乱有功被天授帝破格册封为异姓王后,在封地云州经营了五十余载。   到了高炎定这一代,因他与兄长两人经营有方外加手段了得,势力从云州逐步渗透出去,更是在被加封为镇北王后,除云州外,因掌兵权的缘故,甘、鹜两州早就牢牢被他把控在自己手里,而香州因为与当地大族谭家的姻亲关系,也是如臂使指。   剩下只有佩、琅、祁三州,虽在其背后也有高家势力的影子,但比起另外四州,高炎定对它们的把控确实还差了点火候,其中以祁州最为让他头疼。   祁州牧魏言詹在高炎定眼中就是个废物小人,他隶属于帝京那边的派系,因党争和帝王的平衡之道,被天授帝指派到祁州吃沙子。   祁州天高皇帝远,一面是东娄的威胁,一面是镇北王的不好相与,加之边塞荒凉地,日子远不及南地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来得滋润,就连油水都少得可怜,令吃惯了好饭的魏州牧叫苦不迭。   自从到祁州上任,魏州牧就一心想着怎么尽快调回帝京去继续享福,民生、经济全然不在他心上。   如果对方只是个甩手掌柜倒也不至于让高炎定憎恶,他还巴不得这姓魏的能安分地当个傀儡州牧,好让镇北王府能彻底掌控祁州全境。   恶心就恶心在,魏言詹除了牟足了劲想飞回帝京的高枝,剩余时间就是和高炎定唱反调,隔三差五做点损人不利己的事膈应他,简直就是个搅屎棍一般的存在。   这两年,二人之间是面上不和心下也不和,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天授帝多次褒奖魏州牧治理有方,越发铁了心要他在祁州发光发热,干到天荒地老了。   之前高炎定命云、甘、鹜全境戒备以防胡虏来犯的时候,也没忘派亲信特地去祁州知会一声,想着魏言詹即便听不进十分,三四分总能听进去罢。   不想还是他高估了这个蠢货,姓魏的是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非但不囤粮练兵,竟还突发奇想地将境内将士指挥得团团转,美其名曰要他们掘地三尺找什么祥瑞,好在年关前敬献给天子。   他妄自尊大的行径,导致祁州边境的数个城镇被此次进犯的戎黎、东娄联军屠戮一空。   眼看胡虏烧杀抢掠一通后丝毫没有要退兵的迹象,自己手下的兵又疏于操练,压根没有一战之力,火烧屁股之下,魏言詹不得不捏着鼻子向镇北王求救,希望比邻的鹜州大营能发兵救援。   高炎定虽然和他不对付,但在大是大非上向来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为公报私仇就把自己的把柄堂而皇之地交到对手面前。   在接到魏言詹的求援信后,高炎定当机立断命人带了自己的印信赶往鹜州发兵增援祁州,而他因要防止戎黎、东娄或有声东击西的后招,仍旧在安宛坐镇等候军情再做打算。   头几天,从祁州传回的消息都不坏,鹜州军一路挺进,与敌军交手了几次,胜多败少,外加通过黑风峡谷与东娄人结队的戎黎骑兵数量有限,光凭鹜州军对付他们已经绰绰有余了。   高炎定的心放下了大半,压根没想到还会再生波折。   这天晚间,高炎定正与明景宸一块儿在听雪堂内用晚膳。   桌上摆着一道野苋菜和鲜鱼炖的秋汤,一盘团脐的螃蟹,一碟芋头糕并两道时蔬。   过去高炎定不爱吃螃蟹,觉得零零碎碎的一堆壳里总共没多少肉,吃着既麻烦又不爽快。   可今年一听说庄子里得了几篓秋蟹,想到明景宸从南边儿来,定是爱吃的,便也不嫌烦了,让膳房尽快收拾妥当了送到听雪堂来。   膳房的人用花雕喂饱了螃蟹后,将之与生姜、紫苏叶上笼屉一块儿隔水清蒸,再佐以菊花蜜、姜末、香醋等调制的蘸料,吃起来味道清香鲜甜,肉质细嫩,膏脂丰腴,真真是秋季不可多得的美味。   为了讨好心上人,高炎定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秋蟹甫一上桌,他就摆弄起蟹八件,想亲手拆一只肥美的螃蟹给明景宸吃。   结果他笨手笨脚的,螃蟹被他拆得七零八落不说,两只蟹腿儿还横飞了出去落在明景宸手边的醋碟内,溅起的醋花弄污了对方的衣衫。   梅姑忍着笑连忙要去找衣裳给他换上,却被阻止。   明景宸一边用湿帕子擦拭袖口,一边没好气地道:“现在换了也是白换,一顿饭的功夫也不知要废几身衣裳,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可不敢这般破费。”   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得很,不过高炎定早习惯了明景宸时不时的指桑骂槐,现在他又忙着与螃蟹较劲,压根没功夫与对方斗嘴。   明景宸见他弄得一片狼藉,心底不由地升起一股烦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到后来,干脆夺了他手里的物什,自己亲自动手也好丰衣足食。   原先不好使的蟹八件在明景宸手中像是变了个样,只见他十指灵动,对着一只蒸得金黄的秋蟹敲敲打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捣鼓出一碟的蟹肉和膏黄来。   葱白的玉指将蟹壳儿放在最上面,高炎定眼睛蓦地睁大,只因那只刚被明景宸拆得内里空空如也的螃蟹如今又完好地伸着八只细腿儿和两只大螯卧在瓷盘中。   高炎定不信邪地用筷子尖戳了戳那只螃蟹,蟹壳一歪散了开来,惹得明景宸冷哼了一声。   高炎定讪笑着拎起装有姜茶的小壶给他倒了一盏,“景沉真是吃蟹的大行家,不过你体弱,饮不得黄酒,这东西寒凉,配着姜茶会好许多。”说完又替自己满上一杯花雕,举杯邀明景宸共饮。   对方又哼了一声,听在耳中是又骄气又可爱。   明景宸把那碟蟹肉推到高炎定手边,自己又取了只螃蟹拆了起来。   见他拆螃蟹拆得自得其乐,高炎定有些手痒,他照着明景宸的样子又试了一回,可惜让他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他在行,对付小小的一只螃蟹实在是为难了。   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明景宸很快拆好了第二只螃蟹,梅姑立刻端了装有茶叶水的盆儿来给他净手。   等擦干手上的水后,他才拿起筷子夹了些蟹肉在醋碟中蘸了蘸放入口中。   “如何?”高炎定期待地望着他。   明景宸觉得这人越发奇怪了,想知道好不好吃,自己尝尝不就得了,于是他直白地道:“你不会自己吃么?”自己都已经给他拆了一只了,他还想如何?莫非还要自己亲手喂到他嘴边?   高炎定见他眉心微蹙,只能见好就收,开始慢慢品尝对方亲手拆的螃蟹。   结果没吃两口,就见金鼓急吼吼地从屋外跑了进来,连往日的礼数都顾不得了,将封了火漆的军报交到他手中。   明景宸啜了口姜茶,暗暗用眼角余光关注高炎定的反应。   只见对方一目十行地将军报看完,凌厉的五官凝了肃杀,方才饮酒吃菜的闲适散漫荡然无存,浑身像是一柄即将出鞘见血的宝刀,半敛着锋锐的煞气。   “啪”的一声,高炎定将军报拍在桌上,由于幅度过大,醋碟倾翻,将纸张染透了大半。   明景宸借着抢救军报的时机,一边用帕子将上头的醋汁吸干,一边快速地将内容大致浏览了一遍。   原来,祁州牧魏言詹通敌,导致去增援的三千鹜州军全军覆没了。   高炎定眉宇间一派山雨欲来的阴霾,他强忍着怒意问金鼓:“报信的人呢?”   金鼓道:“他拼死逃出,受了很重的伤,方才交代完就昏死了过去,现下正在大夫那边诊治。”   高炎定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沉声下令道:“备马,取本王的盔甲来!”   金鼓为人机灵,先一步想到了这茬,早就命人去取了盔甲在廊下候着,听到吩咐,立马招手让人拿过来。   高炎定步入内室脱下家常衣裳,披甲执锐地走了出来,甲胄在烛光下亮堂堂地泛着冷茫,像是提前把凛冬的寒意带到了人间。   他提着短刀就往外走,可刚跨出一只脚突然一个急转身走到明景宸面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搂入怀中。   明景宸猝不及防之下,脸颊狠狠磕在坚硬的甲胄上,显出几道红痕来。   他又气又恼,不知对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在发什么疯,边挣扎边骂道:“你有病!”   高炎定不舍地放开他,想为他揉一揉脸上压出来的痕迹,奈何军情紧急,压根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与心上人用来依依惜别,只能匆忙地留下一句,“我尽量中秋前归来,届时你我再接着品蟹饮酒罢。”说完,眷恋地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明景宸走到门边,对着黑夜中渐行渐远的火红帽樱注目良久,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调转回屋。   梅姑见他面上神色恹恹,忙将筷子塞回他手中,劝道:“菜都快凉了,您好歹再用些。”   明景宸望着两碟没怎么动过的蟹肉,发现连向来爱吃的秋蟹竟也激不起丁点口腹之欲,他将筷子一放,让梅姑叫人把菜撤了下去,自个儿坐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际的蛾眉月出了许久的神。   【作者有话说】   螃蟹超好吃哟 (ˉ﹃ˉ)小宸的感情比较内敛和慢热,所以这段期间会感觉他不怎么care王爷,大家别急哟! 第79章 清扫祁州   因着鹜州军的变故,高炎定连夜点兵,亲自率众横跨甘、鹜两州前去援救。   他们一路衔枚疾行,长途奔袭,于第三日傍晚来到鹜、祁边线。   只要再往东疾行十来里路,就能穿过界碑到达祁州境内。   此时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亮将苍穹和将士们的铠甲染成同一色泽。   高炎定心底默算着时辰和路线,朝左右传令兵道:“速速传本王军令,命众将士原地休整半个时辰,今晚随本王连夜突袭祁州。”   “是!”   军令层层下达,即便是在此刻,他麾下部众也丝毫不见紊乱散漫,仍旧军容严整,威武勇健。   高炎定一边就着凉水吃干粮,一边在脑海中演算着今夜将要面对的各种状况及应对措施。   鹰隼般的利眸还不断关注着周遭的风吹草动,即便现下闲适地靠坐在树干边,他整个人却像是一只机敏警惕,令人望而生畏的猛兽。   突然,他快速地咽下口中的食物,蓦然站了起来,瞳孔中倒映的霞光迅速收敛,变成附着的坚冰。   他身后的将士很快也发现了异样,将高炎定围拢在中央安全地带,严阵以待。   只见十来骑卷着漫天尘土朝这边疾驰而来,马蹄声杂乱无章。随着距离拉进,骑士脸上的惶恐和畏惧愈发清晰,仿佛后头追着什么洪水猛兽,令这帮人没命地抽打马匹企图能迅速摆脱威胁。   高炎定耳聪目明,很快在喧嚣的杂音中分辨出不同于北地方言的粗粝嚎叫和吆喝声——那是胡虏在追捕猎物时发出的恫吓和欢呼。   高炎定面色冷峻,对左右道:“带几个人去看看。”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麾下的七名勇士骑马去营救的过程中,那些好战野蛮的胡虏已经用长矛和斧钺收割了好几个人的性命。   那些人有的被砍掉了半边身子,有的被洞穿了心口,溅起的血液泼洒在瑰丽的苍穹上,竟令霞光都瞬间变成黑白一般的死寂格调。   七名勇士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丝毫不畏惧胡虏的血腥和残忍,与之在马背上斗了几个回合,顺利将之全歼。   而原先被追杀的十来个人只侥幸存活了两人,其中一个做文官打扮,身上穿着绣有云雁的官服,他一路逃窜中胳膊上中了一箭,此时伏在马背上由一名将士牵着马缰缓缓往这边走来。   这文官显然被吓得不轻,加之伤了胳膊仅凭他自己压根无法下马,在将士的搀扶下,废了好大的劲,这人才从马鞍上滑将下来,还因为腿软差点跌了个大跟头。   高炎定见怪不怪,面上和和气气地抱拳道:“这位大人是?”   这人刚死里逃生,见到桓朝的士兵,简直比见到骨肉至亲还要激动,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想要整理下仪容,奈何他浑身上下除了胸前的云雁还剩一分光彩,其他各处都灰扑扑的,手并不比脸上干净多少,反而越抹越糟糕,成了个花猫脸,只有说话时露出的一口牙白晃晃得亮眼。   目光掠过高炎定身后的旗帜,他立马恭敬地回了一礼,文质彬彬地道:“下官是祁州的太守窦玉,见过镇北王殿下。”   高炎定挑挑眉,让手下将士取了干粮和水囊给眼前的两人,窦玉和他身后的壮汉立马千恩万谢地接过,也顾不得斯文不斯文了,就着水将干硬的馍馍三两口解决完,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等吃饱喝足,窦玉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止有多粗鲁,羞愧地闹了个大红脸,讷讷无言良久。   高炎定最不耐烦文官的这种作为,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味的龟毛穷讲究,遂有些不耐地问道:“窦大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如今祁州情况如何了?”   提到正事,窦玉瞬间苦笑出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溢着深深的愤恨和不齿,“魏大……魏言詹那厮通敌卖国,与戎黎、东娄那帮蛮夷里应外合,假意祁州兵力不敌,诱骗了王爷派来救援的将士进入事先设好的埋伏圈……”   后头他不忍再说,胸膛因为情绪起伏激烈不断地上下耸动,怒火令他整个人不住地战栗。   这回高炎定没有催促他,而是安静地等他自己平息下来。   窦玉揩去眼角的泪光,继续道:“而今蛮人在祁州胡作非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境内百姓驱之如牛马,就连……就连府衙都被他们全数占领了,大小官吏十去七八。”   然后他指着一旁埋头吃馍的壮汉对高炎定道:“还多亏了下官的这个随扈,没他的护持,也没法在这儿见到王爷您。”   高炎定听他这样推崇此人,立马将注意力挪向这名穿着打扮与先前被胡虏杀害的祁州官差截然不同的人身上。   他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年纪,方脸周正,双眼炯然有神,透着刀口舔血的凶光,且四肢有力,胸脯矫健,一看就是练家子。   似乎是怕高炎定误会,窦玉解释道:“他叫邹大,是南人,是下官早年在南地为官时结识的一名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高炎定心底轻嗤,不过是说法好听了些,左不过是落草为寇的山匪强盗罢了。   但看在此人救了窦玉一命的份上,高炎定也不点破他俩的小小谎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两个月前,邹大在家乡无以为生,逃荒到了祁州,恰巧被下官碰上,因着早年的交情,便留他在家里当个护院。也是因为他与差役的护持,下官才逃过了胡虏和魏言詹的毒手,得以捡回了一条命。”   能在那帮胡虏手上拖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苟活下来,没点真本事还真没法做到,看来这个叫邹大的壮汉早年在绿林中也是个狠角色。   窦玉见高炎定对邹大一副兴致寥寥的样子,不禁松了一口气,知道邹大这个人好歹是在镇北王面前过了明路,今后也不会有人敢在北地对他的身份来历妄加置评了。   “王爷,您此番是打算夜袭祁州?”   高炎定也没打算隐瞒,毕竟自己身后跟了这么多兵,不是去给魏言詹擦屁股难道还是去打猎不成?   “正是,窦大人是有什么高见么?”   窦玉连忙摆手谦辞道:“不不不,下官一介文人,带兵打仗这等大事怎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不过下官奔逃的途中,听说魏言詹和胡虏有意南下琅州继续劫掠,还请王爷尽快出兵阻拦他们。”   高炎定抬头看了眼天色,下令道:“整顿兵马,咱们立刻出发。”说罢,他跨上骏马,居高临下地对窦玉道:“窦大人,你刚脱险且有伤在身,本不该再令你操劳,只是现下祁州的局势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了,有劳你陪本王跑一趟,助本王将祁州夺回来。”   这话说得格外自负傲慢,若是换做别人,窦玉定会觉得这人疯得不轻,才会猖狂如斯,可当这话出自镇北王之口,他也就不以为怪了。   窦玉颓唐狼狈的面容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他郑重地一鞠到底,语气中带着无尽的雀跃,好似高炎定不是邀他共赴战场,而是请他郊游赏花,“下官愿随王爷左右以供驱策。”   “好!”高炎定赞了一声,然后扬起马鞭,朝着东边鹜、祁边界策马狂奔。   窦玉和邹大也只好强打起精神,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马跟着大军浩浩荡荡地追随而去。   是夜,高炎定他们进入祁州境内,趁着夜黑风高给兀自沉浸在酒酣耳热中的戎黎、东娄联军以重击。   这帮胡虏被连日来的胜利和劫掠到的金银冲昏了头脑,加上祁州与辽阔的草原戈壁截然不同,在地利上他们并不占据优势,外加夜色的掩饰,高炎定的军队如同一把死神的镰刀,在冲锋喊杀中不断收割他们的性命。   窦玉早前就对镇北王的威名有所耳闻,知道对方在北地甚至在整个桓朝都是战神般的存在,但当直面这个杀神在战场上砍瓜切菜似的勇武杀敌,近距离地感受对方的算无遗策和用兵如神时,他仍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导致喷洒的鲜血溅在他脸上脖子上,他都无知无觉。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头,高炎定只花了一夜外加一个白天就把那帮胡虏杀得溃不成军,不顾自己族人的生死,慌不择路地踏过同伴的尸体朝着草原的方向四散逃窜。   高炎定岂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了他们,他留下半数的人继续在祁州境内清扫门户,自己则带着剩余骑兵追着穷寇一路打到了东娄境内,击杀了东娄的十来位高官贵族,甚至把对方王储的头皮削掉了一片,成了半个秃子。   那王储吓得屁滚尿流,哪还顾得上与戎黎的盟约,带着一干部众逃到了王帐,说动了东娄可汗,带着大臣、王室成员将王帐向北迁移,一直退到了大漠以北,数十年龟缩不出。   这便都是后话了。   高炎定大获全胜后,带领麾下将士返回祁州,这时,被留下处理善后事宜的窦玉过来告诉他,魏言詹的尸体在死牢里被人发现,仵作说他是被胡虏的斧钺砍死的。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喂点我海星吧,啊啊啊——(张嘴) 第80章 庭前折桂   “下官以为,应该是魏言詹与虎谋皮终被虎噬,算得上是天理昭彰,因果报应了。”窦玉将仵作填写的尸格呈给高炎定翻阅,脸上既是愤懑又是痛惜,最终以一身长长的叹息告终。   “魏言詹的家属内眷呢?”   依照桓朝律法,官员通敌卖国,可是族诛的大罪。窦玉见他似是要按律惩处魏家,立马请罪道:“恕下官无能,魏家人也被胡虏尽数杀害在府中,连魏言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也被摔死了,无一幸免。”   高炎定将尸格还给窦玉,脸上无甚波动,“横竖都是死罪,怪不得旁人。”可是稚子何辜?   窦玉听后,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抄着手沉默地低下了头。   祁州暂定后,窦玉在高炎定的支持下暂代州牧职责,他派遣差役张贴告示,发布了一系列政令抚恤治下各地,并让存活的里长、村老协同府衙,清点死伤的人口,号召躲藏逃窜的百姓归家继续秋收。   一切百废待兴。   而此次祁州遭受重创,更因魏言詹这厮让高炎定损失了一支精锐,令人痛惜,但现下的祁州情势对于高炎定来说,却是大大的有利。   高炎定这个“镇北王”的称号,是他当初倚仗赫赫战功和政、治手段与天授帝及帝京各派系多番博弈后获得的战利品。实际上,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整个北地还未真正被他收入囊中,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但当初他暗示天授帝将封号定为“镇北”两字时,并不是出于虚荣狂妄,而是为了将来某一天,能名正言顺。   《论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很早以前,当他在心底滋生出不该有的野望时,便已开始为将来扫除阻碍埋下了无数暗线。   收拢北地七州势力只是个开端。   万事开头难,一个像魏言詹这样由朝廷钦定的封疆大吏就阻挠了高炎定的脚步许久。   可如今情势大变,祁州的官吏连同州牧,死的死,伤的伤,将近有七成的要职急需人来填补。然而帝京与祁州千里之遥,光是南地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那帮京官吵出个结果后去收拾,真要等他们想到祁州并商量妥当,任命新的大小官员各就各位,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年了。   高炎定这次又出力又出兵,何况祁州早被他看做自己的地盘,说什么都不会允许像当初湄洲一样等着别人来摘现成果子的事再度发生。   何况,没了魏言詹这个小人,如今的祁州还有谁敢站出来与他公开唱反调?所以,这次发兵祁州所得的收获不可谓不大。高炎定迅速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去,美其名曰在帝京定下接任的官吏前暂代职责。   而祁州的军队同样名存实亡,原先高炎定就看这帮疏于训练,一点没有血性的兵卒不顺眼,如今更是以替祁州戍边、征兵为由,将自己的几个得力干将堂而皇之地安插到祁州军中。   如此一来,过不了多久,祁州军也会如同云、甘、鹜三州的将士一样彻底成为他手中挥动的利剑。有了这把剑,还怕有旁的反对声音么?   这下,占据祁州要职的除了一个窦玉,其他都被高炎定的心腹把持住了。   不过这位窦大人也是个妙人儿,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明明比谁都看得通透明白,却对高炎定这种土匪似的占山头行为不闻不问,只管勤勤恳恳地埋头苦干。   这让高炎定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人也不禁生出点欣赏之情来,问他是否愿意为自己效命。   窦玉的回答很耐人寻味,他没有直接回绝或是接受高炎定递来的橄榄枝,只对这位镇北王言语里的肆意妄为和之前的种种越俎代庖之举一笑置之,“承蒙王爷您看得起下官,命下官担任州牧一职,您的厚爱下官本不该推脱,也无理由拒绝。可是……”说到这儿,他刻意顿了顿,面上显出一层即便面对祁州的惨状也不曾有过的忧虑来。   高炎定道:“窦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不论你接不接受,本王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对你不利。”   窦玉眼中溢出感激,他道:“下官的家族亲眷都在帝京,并未和下官一同来祁州,所以请您恕下官造次,至少目前还无法在明面上为您效命。”   他话里的小伎俩,高炎定不是没有察觉,不过这点容人的肚量,他自忖还是有的。   于是,他半真半假地对窦玉道:“常言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就是不知,窦大人以为,北地与帝京哪方是汉哪方是曹?”   窦玉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恭顺道:“还请王爷放心,不管下官身心在何处,定当勤勉理政,不敢懈怠。况且,您的兵和您的人都在祁州,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下官,下官就是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与您作对哪。”   高炎定哈哈大笑,窦玉便知,今天这关自己是安然度过了。   果不其然,眼看祁州一切按着自己的想法步上了正轨,今日与窦玉交锋的结果,也算合他心意,只要窦玉知晓自己对他的惜才之心和警告之意,继续安分守己,任劳任怨地替自己治理祁州,那他也能安心地早点动身折返云州了。   毕竟在安宛,还有更值得惦记的人和事在等着他。   高炎定回到云州先去了军营,将公事交接完毕后才骑马回了王府。   此刻才八月上旬,离中秋还有些时候。高炎定想到与明景宸的约定,心道,这帮胡虏真是不经打,这可比自己当初预期的时间提早了许多。   他泡了个澡洗去一身风尘,又换好了新做的衣裳迫不及待地去了听雪堂。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算起来,他与明景宸可有十来年没有见过了,这相思病发做起来真是深入骨髓,要了人的命了。   他一进院子,远远地就看到几根长杆显眼地在桂花树的枝冠上打来打去,珠云这丫头更是抱着树干使劲地摇晃。   庭院里栽种的桂树下铺了一层篾簟,珠云几人这么折腾,立刻纷纷扬扬地落下阵阵花雨,芳香浓郁扑鼻。   高炎定不禁心情大好,笑着走到明景宸身旁,先细细查看了一番,见他周身虽仍裹挟着一股弱症似的风流,但气色尚算不错,两颊红润丰盈了些许,便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听雪堂的众人将他照顾得很好。   两人多日不见,没有寒暄问候,只是默契地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珠云他们借着打桂花的由头闹腾。   秋风卷着桂子香将庭院中清爽的空气变得如同高汤般浓稠。   高炎定吸了满满一胸膛的芬芳,霎时把那些野望算计,步步为营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愿意让自己的俗世欲、望令明景宸烦恼的,因为他那些阴暗的心思、筹谋总会与帝京和天授帝有关。他不希望明景宸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牵扯。   在这儿不得不提到高炎定源于内心的某种前瞻似的隐忧——觉得若是明景宸知道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便不会愿意像现在这样平和地与他相处了。   因为他并不满足于现下两人之间看似相安无事的关系,他是个再霸道不过的人,对于自己喜欢的,就是千难万难,他也势必要得到手的。   只是现在的明景宸似乎对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这是高炎定通过前段时间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一度让他很挫败,比吃了败仗还要失落难过。   高炎定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年近古稀的糟老头子,不过是将明景宸当做豢宠,最后还绝情地鸩杀了他,换做是他高炎定,自己一定会恨毒了天授帝,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为何在明景宸身上却不见丝毫怨愤之情,反而还对事关天授帝的一切那么在意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藕断丝连?   高炎定简直要被怄死了。   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天授帝!   为着这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高炎定变得患得患失,不敢轻易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心思。   好比是现在,他和心上人站在一处,明明有无数的话想与对方说,可思来想去,那些话题都或多或少有些“危险”的隐患在里头,让他连起个头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直到珠云他们开始将篾簟收起来,高炎定都没想好一个“绝对安全”的话题与明景宸搭讪。   眼看明景宸打了个哈欠,转身要进去歇午觉,他心急如火,下意识就拉住了人家胳膊。   明景宸懒洋洋地垂着眼帘瞧他,因为困倦,连白眼都没力气翻了。   高炎定心如擂鼓,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屁”,“她们打那么多桂花做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是蠢透了,他刚问出口就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果然明景宸没好气地道:“想知道?你去问珠云啊!”说完用力挣脱他的掣肘,施施然进了屋。   【作者有话说】   王爷:她们打那么多桂花做什么?   小宸:你去问珠云。   珠云:想做桂花味的奶茶.哈哈哈开玩笑的,是渣作者喝了桂花味的奶茶 )*咱们周五见 第81章 冷硬心肠   高炎定碰了一鼻子灰,见谁都不顺眼,尤其是珠云这个没眼见的小丫头,他一张脸拉得老长,将珠云叫到面前,打听明景宸的近况。   珠云一直有些怵他,见他面色不善,心里更加忐忑了。   而高炎定问她的都是些琐碎的事,什么景公子近来胃口如何?一天吃几顿?一顿吃几碗饭?可有乖乖吃药?每日睡几个时辰?近来在读什么书?   真是烦不胜烦。   还偏要颠来倒去地问个没完,比刑讯逼供还可怕。   珠云都快急哭了,眼圈儿红红的,又不敢真的放声大哭,就怕高炎定为了耳根子清净,将她剁碎了当花肥使,她只能绞着手指,委屈道:“奴婢总共才识得几个字,怎么看得懂公子的书皮上写的是什么?”   这话让高炎定的火气噌地上来了,指着她骂道:“你这个笨丫头,但凡将玩耍吃喝的时间用在识字上,状元也考上了。”   珠云不懂他这是借题发挥,以为真要自己去考状元,终于慌得不行,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往屋里跑,“公子,王爷要奴婢不吃不喝去考状元,呜呜……”***与东娄的联盟被瓦解后,戎黎并没有沉寂下去,仍旧继续在云、甘、鹜三州边境线上骚扰不断。   这种持续不断,隔靴搔痒似的进犯,实际上并不比大规模的作战让人轻松多少,毕竟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也就在这时,高炎定暗中派去戎黎王廷的探子传回了重要讯息。   原来自打两年前北地与戎黎的大战中,戎黎大汗塔尔汉被高炎定一刀斩断臂膀后,手臂断口处一直反反复复,不曾彻底好全。半年前,塔尔汉断臂内生了颗瘤子,疼痛难忍,草原上的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靠巫医熬制的特殊汤药缓解疼痛度日。   这颗瘤子就像一枚催命符,王廷内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塔尔汉已经时日无多,而戎黎急需一位新的王。   塔尔汉这一生拥有过无数的女人,光是王廷内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多位,可想而知,如今在他病榻周围虎视眈眈的儿子究竟有多少。   这些王子为了继承人的位置从很多年前就矛盾不断,如今塔尔汉病危,争斗更是进入了白热化。   塔尔汉被他的儿子们闹得连静心养病都成了奢侈,外加他始终对两年前败于高炎定耿耿于怀,于是他向这帮不省心的儿子下达了一条王令——谁能取来高炎定的项上人头,谁就是下一任的戎黎大汗。   祁州之事,就是戎黎二王子及其拥趸策划的。   以为祁州遭劫,高炎定定会亲自带兵前去援救,他们只需和当地官员内外勾结,设下埋伏圈,就能让高炎定引颈就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开始高炎定压根没有亲自前往救援的想法,而鹜州军的折损反而让他提高了警惕。   想要再故技重施,可谓是难上加难。   高炎定在看完探子捎回的密报后,冷笑数声,并将纸张投入火盆中看着它迅速被火舌吞噬。   鹜州军的仇仅凭祁州的一战是了结不了的,始作俑者戎黎必须要付出比东娄更惨烈的代价,才好告慰那些死去的将士英魂。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既然那帮蛮夷不长记性,那他这回就要打断他们的四肢,碾碎他们的筋骨,用他们的血浇灌贫瘠的草场,让他们将对高炎定这个名字的恐惧镌刻在灵魂最深处。   为了能给戎黎人一个惨痛的教训,高炎定做了个堪称胆大包天的决定——他要亲率一支劲旅秘密深入大草原,去逐个击破戎黎人的部落。   这样的兵行险着讲的就是个快和奇,因此高炎定只带了六百骑兵就悄无声息地上了路。   等明景宸从金鼓那边得知此事的时候,人都已经走了将近十天了。   金鼓自小跟着高炎定,可谓是忠心耿耿,也是少数几个知晓内情的人。原本这些涉及军情的公事是不该告知旁人的,但他见王爷走后的这些天,丁点消息也无,随着中秋佳节的迫近,军营和王府里凡是知晓此事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金鼓急得嘴角生了一排燎泡,又见听雪堂的景公子这么多天没见到王爷的人影竟然也能做到不闻不问,仿佛有没有这个人他都能泰然处之,心里就忍不住为高炎定感到委屈和愤懑。   我家王爷往日里那般爱重你,简直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什么给什么,如今他许久不来,你怎能连问都不问一句。   金鼓越想越气,一个没忍住就把此事透露给了他,为的就是也要他跟着急上一急。   可惜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是一副石头做的冷硬心肠。   明景宸得知后,面上连一丝惊讶的神色都没有,更别说担忧惊惧了,他就如同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除了能照出别人的慌张焦急,压根不给人窥伺到自己内里的可能。   金鼓有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觉得景公子这番无动于衷堪称冷漠的反应实在对不起王爷的深情厚谊,于是,他忍不住僭越地问道:“您就一点不为王爷的安危忧心?”   明景宸手里拿着本北境地理志,坐在花廊下翻看,白皙如玉的面庞在身后琉璃般清透的碧空映衬下,更加欺霜赛雪,他听了金鼓的质问,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兀自翻过一页书,道:“担心便有用么?”   金鼓一时语塞,想反驳却不知如何指摘。   “以你家王爷的性子,即便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是有七八分的成算才会做出那样的决断。如今没有消息,兴许是战事激烈,没闲工夫传回讯息。况且,那边是什么光景?荒漠草原的,数十里不见人烟也是有的,哪能像在北地一般遍布驿站镇甸,信使来去自如呢?”   金鼓有些不服气,觉得明景宸耍嘴皮子,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也只是您的猜测,万一真的是……”话没说完,金鼓就被他徒然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激得住了嘴,对方黑亮的目光冷冷冰冰,比隆冬的风雪还要刺骨。   他道:“能令高炎定遇难的险境,你觉得旁人会有那个本事救他于危难么?”   金鼓只觉得心冷,蔫头塌脑地离开了花廊,梅姑走在他身旁,嘴里不住数落他,“你怎么可以与景公子说那样的话?我知你心焦,可也不该这般无礼。”   金鼓更委屈了,觉得梅姑原先就是王爷这边的人,如今王爷杳无信讯,不和自己一条心就罢了怎么还光顾着替外人教训自己。   梅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用这事去试探他又有什么意思呢?最多不过是添了个人担惊受怕罢了,若是景公子因此熬坏了身子,等王爷回来又要心疼了……”   金鼓气道:“他才不会呢!他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心冷着呢!”***这段小波折过去了不到半天,这日晚间,忽然有人来王府求见高炎定,对方带了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自称是祁州的代理州牧名叫窦玉。   门房看了拜帖只说王爷今日不在府中,不论窦玉怎样盘问都不说高炎定究竟去了何处。   窦玉见他油盐不进,只好退而求其次说要拜见谭妃娘娘。   谭妃和窦玉非亲非故,之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么号人物,没有多想便拒绝了这个无礼的请求。   可窦玉又让门房传话,说自己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告知与她,如果谭妃有所顾虑不愿见他,他便一直在王府门外等到她回心转意为止。   就在窦玉和邹大两人被挡在府外,谭妃还在犹豫不定的时候,突然一匹快马从街那边疾驰而来。   一名兵卒背着个包袱,马还未彻底停住,他便立刻跳将下来,风风火火地踏上王府的台阶,并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表明身份,“我是云州大营的士兵,快带我去面见谭妃娘娘!”   门房不敢怠慢,急忙领了人进去,窦玉急不可耐,朝邹大使了个眼色后,趁众人不备混进了大门,追着那兵卒和小厮的身影而去。   “你们什么人!胆敢在镇北王府放肆!来人!快来人!”   王府内的护院立刻从四周窜了出来,企图截住窦玉两人。好在邹大功夫了得,在他的护持下,虽废了不少力气,也堪堪在那传信的兵卒进去后不久到达了褚玉苑。   他俩身后追着大批的人,褚玉苑里头的护院听到动静也从里头跑了出来,全神戒备地盯着这两不速之客,把人堵在了院落门口。   窦玉面色通红,整个人在围追堵截中显得格外狼狈,不仅发髻跑散了,连鞋子都掉了一只。他焦急地朝前后夹击的护院们抱拳一礼,道:“诸位,我真的没有恶意,还请你们高抬贵手,再去向娘娘禀告一声,说祁州的窦玉求见。”   门房拨开人群恶狠狠地道:“这位大人,不管你有没有恶意,擅闯镇北王府就是不对,谭妃娘娘是女眷,你要求见就耐心等着,这般行径未免太不把王爷和娘娘放在眼里了。”   “是我的过错,可事态紧急,耽误不得分毫,才出此下策,还请快点……”窦玉的话还未说完,只听院内突然冒出一声尖叫,未等人进去看个究竟,就见两个侍女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哭喊着要去找大夫。   【作者有话说】   理智的人在很多时候会显得冷心冷情(,,′ω)ノ"(′っω`。) 第82章 无主断臂   “可是娘娘出事了?”窦玉神色一凛,趁乱冲了进去。   一进内堂,就见三四个侍女扶着歪倒在榻上的贵妇,掐人中的掐人中,哭喊的哭喊。   而屋内还有一人,便是方才进去的兵卒,他此时跪在地上,脚边摊着一只黑漆木盒。盒子做工粗犷潦草,上头绘着野狼和雄鹰,一看就不是出自中原的东西。   光凭这点原本不足为奇,能让人惊惧万分的却是里头盛放的东西——那是一截被齐根斩断的手臂。   还是属于成年男子的手臂。   因为脱离人体太久,手臂变得苍白干枯,如同一段朽木,好几处已经开始腐烂,断口处还凝结着暗色的血污,那血污将木盒底下垫着的斑纹皮革染成了纯色。   更可怕的是,手臂的拇指上还戴着一枚墨玉扳指。   当初在祁州,窦玉在高炎定手上是见过类似的扳指的,他惊恐地指着盒中的断臂,道:“这是哪来的?”   那士兵见他文人打扮,以为是王府中的属官,没多想就回答道:“是今日下午有人用弩箭射到了营房之上,将军们看到木盒中的……而今正在军营里争吵不休。因事关王爷,就命小人将东西送来,让谭妃娘娘心里有个准备。”   窦玉听罢,颓然地坐倒在地上,掩面大哭,“果然那帮东娄人说的没错,王爷这是着了他们道了,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此时屋里屋外几十双眼睛看着,侍女、护院、小厮挤挤挨挨地站了好几堆,如果之前大多数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等听了窦玉和那士兵的对话,又见谭妃惊厥未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人心大乱,哭喊啜泣不绝。   窦玉越哭越伤心,这时也没人管他,他眼神空茫迷离,仿佛三魂六魄失了一半,口中颠来倒去地喃喃自语,“镇北王死了,北地完了……”   “谁说镇北王死了!”   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破开满室的乌烟瘴气,于嘈杂人声中响起,如同一道振聋发聩的雷霆,将众人的哭喊彷徨生生掐断。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着这道人声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一位身着浅色长衫的公子,打扮并不如何显眼华丽,但周身的气派贵不可言,仿佛他生来便是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神人。   更为惊人的是他的容貌身姿,挺拔劲瘦,五官带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迫人容色,像是独占世间九成的姝丽,行走间不过是寥寥几步距离,就从云端落入了尘寰。   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这样一位容颜姣好的陌生公子,只顾愣怔地望着他,内外鸦雀无声。   窦玉和邹大也不例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都没能反应过来。   明景宸见褚玉苑中乱哄哄的不成样子,眉头微皱,又见地上木盒里的断臂,眼底悄生波澜,随后他的眸光冰凌凌地落在在场诸人身上,道:“这儿是镇北王府,不是市井街口,你们这般吵嚷,成何体统!”   大多数人见他不怒自威,都下意识地垂手静立,不敢再放肆,但也有人不服,指着地上的断臂想要出言提醒他。   然而明景宸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吓得那几人徒然一个激灵,便听他继续道:“一条断臂能代表什么?这扳指又有什么不同寻常?桓朝律法可没规定,全天下只准镇北王一人能佩戴墨玉做的扳指。这不过是那起子小人的把戏,你们身为镇北王府的人,怎可自乱阵脚?”   “我只听说过两年前王爷于千军万马之中一刀砍断戎黎大汗的臂膀,可这世间又有几个这样的英雄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他?殊不知,这天下只有一个高炎定,天子只封了一个镇北王,这世上能要了高炎定性命的人还未出生!”   他见所有人都被自己说得面有动摇,于是又添了一把火候,“远的不说,今年年初上元佳节,田梁河的诡计你们都忘了么!”   众人面色一变,连明景宸身后的金鼓都一下醒悟过来。   田梁河是谁?当初就是这人买了个南地的幼女,将之弄死后冒充小郡主的遗体,企图离间高炎定与谭妃。   小郡主的尸体都能有假,一条手臂又能如何?   明景宸旁的没再多言,只对金鼓道:“让他们出去,堵在主子屋里头像什么话。”又指着绿蜡道:“还不快把娘娘扶进去,再去前头催大夫来看看。”   金鼓、绿蜡听了他的指派,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像是找回了主心骨似的恢复了往日的机敏,快速应下后按照他的吩咐去办事了。   谭妃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梦外都是尖叫连天外加血光四溅,等醒来时,周遭倒是静悄悄的,头顶是熟悉的帐幔纹路,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香料气息,味清而淡,雅致绵长。   绿蜡一直坐在床边守着,见帐幔里有动静,掀帘来看,见到谭妃苏醒,立马喜极而泣。   “娘娘……”   谭妃挣扎着要起来,绿蜡连忙塞了个软枕在她背后,劝阻道:“大夫说您急火攻心,这两日要好生卧床静养,不可操劳。”   然而谭妃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圈儿一红,滚下两串泪珠,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如同一株风中蒲柳,“刚才……刚才……是谁的手?是不是炎定的?快说!是不是炎定的?”   绿蜡连忙否认道:“不是王爷,不是王爷的手!您放宽心,别多想。”   谁知谭妃根本不信她的话,以为是在哄骗自己,非要亲自下床去确认一下不可。   绿蜡吓了一大跳,哪敢让她再去看那可怕的玩意儿,赶忙扶住她肩膀,将方才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等说到明景宸的那番话,原本情绪几近崩溃的谭妃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只是她一闭眼脑海里仍旧是那只触目惊心的断手,而高炎定又多日不曾回府,她心底的恐惧和怀疑并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而彻底消失。   她问绿蜡:“这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当家主母的气势(bushi) )* 第83章 谭妃召见   “他是……”绿蜡被她问住了,到现在才发现,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这位突然出现的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也怪当时所有人都和没头苍蝇似的,哪有闲暇去问这个。   虽说上次小郡主出事,谭妃也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但那时还有王爷在,他们这帮下人即便着急难过但心里门儿清,有王爷在,天塌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次却不同,方才场面混乱不堪,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连个能拿主意稳一稳人心的人都没有。   那种情况下,这位公子的出现好比是在王府内竖了一根定海神针。   绿蜡也对他又好奇又佩服,她想了想道:“奴婢也不清楚,先前从未见过他。不过奴婢当时似乎看到金鼓跟在他身后,兴许是刚来咱们王府里的人。”   谭妃拢了拢头发,打算要亲自问一问这位年轻公子她才能彻底安心。她不是无知妇人,外头什么情形她心里还是有数的,高炎定只带了六百骑兵深入蛮族的势力范围内,和一只落单的绵羊落入狼群没什么区别。   戎黎人凶残好斗,视他为仇敌,怎么想高炎定都是危险重重,生死险境。   一旦他有个好歹,北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会为此遭受重创,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去请那位公子过来,我要见一见他。”谭妃在绿蜡的搀扶下坐到梳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自己憔悴苍白的面容强自镇定地吩咐道。   绿蜡拗不过她,只好唤人进来为她梳妆更衣,自己则亲自出去找人。   巧的是,金鼓被明景宸留在了褚玉苑,以免谭妃苏醒后有什么差遣,此时正在前头候着。   绿蜡扯住他袖子就往院外走,边走边道:“我们娘娘醒啦,她点名要见方才那位公子,你快带我去找他。”   乍一听谭妃醒了,金鼓还来不及高兴,又听说对方要见明景宸,他刚扬起的嘴角立马塌了下去,苦大仇深的样子像是被泡在了黄连水里,眼底藏着心虚和慌张,恨不得自己也能倒地晕过去。   “喂!怎么不走了?赶紧的呀,娘娘还在等着呢。”   金鼓有苦说不出,心里焦急坏了。   一旦让这两人碰了面,谭妃会不会看出点什么来?现在王爷又不在府里,万一谭四小姐的事泄漏出去,真闹出什么事端来可如何是好?   绿蜡见他鞋底活像黏着几两浆糊,干耗在那儿不愿挪步,俏脸一板,叉腰等他给个说法。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金鼓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谭妃他是万万不敢得罪的,景公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连王爷对着这位都是一味的忍让,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爱护有加。   得,这麻烦事,他金鼓管不了。   于是他眼一闭心一横,对绿蜡道:“绿蜡姐姐,哪需要你亲自跑一趟,你就在褚玉苑等着,我这就去把景公子找过来。”   绿蜡半信半疑地瞧他,吃不准金鼓这小子怎么一会儿一个样,不过她也实在不放心离开谭妃身边太久,于是道:“那你快点去,别让娘娘等久了,要是敢骗我,小心你的皮。”   金鼓脸上笑嘻嘻地应是,然后一溜烟跑远了。他要自己一个人去找明景宸,就是因为没法将绿蜡带到听雪堂里头,要是这么做了,岂不是不打自招?   可惜等他兴冲冲地跑到听雪堂却不见明景宸的人影,梅姑说自从他俩出去后,明景宸就没回来。   在对方质疑的目光中,金鼓发足狂奔,找了一大圈才在会客的花厅里找到了人。   此时明景宸正在待客,金鼓探头一看,发现是先前闯入王府中闹出颇大动静的人。   这两人怎么还没走?金鼓心里纳闷,躲在一旁偷听他们的壁角。   明景宸姿态闲适地将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手指错落地点在上头,红栗色木漆包浆莹润亮泽,衬得五根玉指白皙如新雪。   他已经从窦玉口中得知这主仆二人特意从祁州赶来安宛的缘由究竟为何了。   原来自从高炎定离开祁州后,窦玉这个代理州牧除了替已经作古的魏言詹收拾残局,重建民生经济外,还要将边境内外漏网的胡虏清理干净。   东娄戎黎的联军已经被高炎定打得退回了草原,但仍有一小股企图浑水摸鱼的蛮夷贼心不死,不是想着在入冬前在边境上继续劫掠一番,就是想要刺探军机,意图不轨。   若是放任不管,终归是个祸患。   前几日,他们抓到了一个戎黎的细作,没想到从他嘴里竟然套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戎黎的几个王子在草原设了陷阱埋伏,已将镇北王秘密擒获。   窦玉先前对高炎定秘密潜入戎黎的事一无所知,听完就坐不住了,带着邹大跑来安宛想要当面求证。   当门房告知他王爷不在府内又对其去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窦玉便知情况不妙了,继而想到求见谭妃,好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转告与她。   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有目共睹。   窦玉可不是没见识的深宅仆妇,光凭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完全打消先前的怀疑。镇北王的安危干系重大,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尽快确认细作的口供是否属实。   “我看……”没等窦玉说完,明景宸忽然抬了下手截住了他的话头,转而朝窗外道:“可是有什么事?”   金鼓讪讪地探出一颗脑袋,苦兮兮地道:“景公子,谭妃娘娘唤您去呢,您看……”   明景宸沉吟片刻,对窦玉抱歉道:“两位先坐,我去去就来。”   窦玉一听是谭妃传召,立马跟着站了起来,“我也去……”却被明景宸冷幽幽的眸子看得浑身一僵。   只听这位长相俊美的公子对自己道:“窦大人,你还嫌惹出的事不够大么?”这话直白得几近刻薄,让窦玉本就薄的面皮一下涨成了猪肝色,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明景宸看了眼外头刚爬上窗格的月亮,道:“如今王爷不在,王府里只剩内眷仆从,两位是外男,还望你们谨言慎行,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再生波澜。天色也不早了,你俩还未用过膳罢?”   窦玉刚要推脱,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发出几声饥饿的肠鸣,顿时窘迫难当,连忙用宽大的袖子此地无银地将腹部遮掩了起来。   明景宸并无取笑之意,反而向两人赔了礼,“是我疏忽怠慢了。金鼓——”   金鼓立刻应了一声,走到他面前垂手侍立,等候吩咐。   “遣人去膳房传一桌晚膳给窦大人他们,并收拾两间客房出来。”   金鼓现在唯他是从,压根没觉得哪里不对,立刻屁颠颠地出去传话了。   明景宸又对窦玉他们道:“两位先用膳,等我去见过谭妃娘娘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说】   求求海星投喂. 第84章 不情之请   金鼓跟着明景宸往褚玉苑走,边走边偷偷对着人家的背影神游。   他很是庆幸,还好有景公子在,要不然今晚的王府可就真乱了套了。王爷果然有眼光,看上的人就是不一样,瞧瞧今晚景公子的行事作风,竟比谭妃娘娘还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他想得出神,压根没注意脚下,冷不丁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在了花圃里。抬头就见明景宸正往这边看过来,金鼓嘿嘿笑着摸了摸脑袋,像只京巴犬似的小跑着追了上去。   明景宸嫌弃道:“冒冒失失的,想什么呢?”   给金鼓十个胆子都不敢将方才心底编排他的话摆到明面上说,只好装傻充愣道:“没想什么,是方才石头缝里突然蹿出一只这么大的老鼠,小的吓坏了,才差点出了洋相。”   “哦?是么?”明景宸似笑非笑,眼眸亮如寒星,似能望进人心底,金鼓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心虚地低下了头。   好在明景宸没想和他多计较,轻轻放过了他。   两人穿过大半个王府来到了褚玉苑,此时院落里静悄悄的,廊下点着三四盏宫灯,朦胧的光影投在台阶下的山茶花上,刚露头的花苞如同青玉镶红宝制成的一枚枚铃铛,玲珑可爱至极。   两名侍女端着水盆手巾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等急了的绿蜡,对方一见到他俩,面上一喜,先恭恭敬敬地朝明景宸福了福身子,又将帘子打了起来,笑道:“娘娘就在里头,公子请进。”   “有劳姑娘了。”明景宸迈上台阶走了进去。   金鼓正要跟着一道儿去,却被绿蜡拦了下来,她不客气地冷哼道:“磨磨蹭蹭的,娘娘都干坐着等半天了。事情办不好还有脸进去,外头候着罢。”说着将帘子甩在他脸上,自己进了屋。   金鼓摸着被甩疼了的脸蛋,朝里做了个鬼脸气呼呼地站在外面当起了门神。   谭妃的屋子和她这个人一样,都给明景宸一种优雅恬淡的感觉,也许是寡居的缘故,她的衣裙钗环并不如何华美夺目,脸上也只是略施粉黛,眼尾生了一两条细纹,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却掩盖不了她的温婉秀丽和端庄气质。   而此时谭妃也同样在打量他,当第一眼见到明景宸时,她不由地露出惊艳的神情来,未等他向自己行礼,就让绿蜡看了座。   明景宸谢过之后大大方方地落了座,既无胆怯也没有束手束脚,这不免令谭妃又高看了他几分。   谭妃越看他越觉得此人出身来历不凡,说句毫不夸张的话,自己这间屋子虽没有多么富丽堂皇,但也布置得精致考究,却关不住这位景公子的通身气派。   此人容光之盛,气宇之贵,将屋子贬得如同一间陋室,这样一来,反倒让谭妃这个主人有些不自在了。   绿蜡给两人上完茶后,静立在门边以防有闲杂人等靠近。   谭妃只把茶盏托在手中,也不饮啜,问明景宸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明景宸微垂下眼帘,碍于她女眷的身份,并不直视于她,只回答说:“在下姓景名沉,从南地而来,承蒙王爷信任,如今是王府的门客。”   门客与正儿八经的属官不同,他们不是王府中的正式官吏,大多因为自身才学能力出众被达官显贵招揽在身边为其出谋划策。这些年,天下已现乱象,很多财力雄厚的野心家都蓄养了大批的门客充当谋士,以期在将来的风云突变中为自己和家族攫取更大的利益。   就谭妃所知,近年来,高炎定在安宛的一处别院中就养了几个能人异士,往日里时不时会招他们来王府中问策。   所以当明景宸说自己是门客的时候,谭妃并未怀疑他的说辞,只当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公子,因走投无路才投奔了高炎定。毕竟绿蜡说,看到金鼓跟随在他左右,又能出入王府内院,想来这位景公子必定很受高炎定的信赖和看重。   谭妃赞许地点点头,笑道:“景公子年纪不大,又一表人才,王爷能得你辅佐,如同猛虎添翼。方才的事,我已经知晓了,全仰仗景公子,这府里才未引起大的骚乱,我替王爷先谢过你。”   “您言重了。”   谭妃见他面上淡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感到多么的受宠若惊,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她道:“王爷的去向,景公子应当比我知道得更为详尽。我是王爷的嫂子,都说长嫂如母,我待王爷的心与待小郡主别无二致。所以,还请你如实告知,王爷现下究竟如何了,是否真的……真的……”谭妃不敢把那些困扰在她脑海里的糟糕猜测说出口,就怕一个不吉利,猜测成了现实。   明景宸心底叹了口气,一个谎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他为了取信与谭妃,谎称自己是高炎定的门客,现在看谭妃的模样和态度,敢情是把自己当成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不仅希望自己能给她吃一颗定心丸,估计接下去还要自己出谋划策,设法迅速迎回高炎定以此来安北地的人心。   他在心里把云州大营里的那帮武夫痛骂了好几遍,这帮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关心则乱之下竟然让人公然带着那条断臂一路从鹭山到镇北王府地招摇过市,这是怕没人知道高炎定可能被困戎黎,存心要给他大肆宣扬一番才甘心吗?蠢不可及!   高炎定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手底下究竟养了些什么蠢货废物!   谭妃捏着帕子,眼眶沁着热泪,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此时明景宸有些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听了金鼓的话,一时冲动出了那个头,现在悔之晚矣。可要他丝毫不顾念谭妃,当场甩袖而去,他又做不到。   可要他如何与谭妃说?   实际上他对高炎定的事知道得并不多,这厮很少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军务公事,这次对戎黎的行动,自己知道的还不如金鼓来得多。   可又不能对谭妃如实奉告,说自己一概不知。   无奈之下,他只好现编现卖,至于谭妃会不会信,那他就管不着了。   明景宸道:“还请您放宽心,王爷不打没胜算的仗,临行前,他与几位大人、将军针对此次深入戎黎的计划做了详尽的谋划,据在下所知,算得上尽善尽美了。王爷和高家在北地经营多年,戎黎又是老对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那边自有王爷安插多年的眼线和内应助他顺利奇袭。不过其中的内情因涉及到机密,在下不便告知与您,还望您宽宥。”   “至于那条断臂……”   谭妃一想到那条手臂还有那枚眼熟的墨玉扳指,一口气不由地吊起,“怎样?”   明景宸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波澜,他道:“也许是帝京那边,也许是戎黎人故布疑阵,不管是哪方势力所为,其目的无外乎是为了要我们自乱阵脚,从安宛内部下手从而达到令王爷自顾不暇,腹背受敌的窘境。”   谭妃见他信誓旦旦,谈吐得体周到,虽没看到能力证高炎定平安无事的证据,但总体上已经信了七八分,为此脸上神情好了不少,有了些品茶的闲心了。   她轻啜了一口茶,道:“景公子说得不无道理,我这颗七上八下的心也稍稍有了着落。只是……”来了。   明景宸嘴里发苦,可戏演到这儿,由不得他中途离场,只能顺着谭妃的话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谭妃道:“只是战事瞬息万变,计划再完美也会有错漏的时候,只要一日见不到王爷本人全须全尾地归来,我们就要担惊受怕一日。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景公子能应允。”   “您说。”   “我希望景公子能率人前往戎黎,一来能打探确切消息好安我们的心,二来能帮扶王爷,助他一臂之力,好教他早日凯旋。”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ツ●) 第85章 戈壁万里   到了这个地步,明景宸才深刻地意识到他究竟给自己挖了个怎样的大坑。   谭妃这个女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得了的妇人,她虽然是高炎定兄长的妻子,但自高炎平死后,她非但没有因为高炎定夺走了自己这一房的权位而与之生出嫌隙,反而在高炎定安抚取代兄长的势力、迅速稳固自己地位的关键时刻多次出力。   这是个有大智慧且眼光长远的聪明女人。   她深知在丈夫死后,她们母女俩继续保有权势荣华的关键并非是与高炎定斗个鱼死网破,北地动乱、分裂都与她们的前程背道而驰,只有与高炎定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视他的利益安危为自己的得失,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谭妃是不惮于牺牲旁的什么人去换取一个关于高炎定平安无事的消息的。   即便她再器重欣赏你,把你夸出花来,也不会改变她需要一个像明景宸这样聪慧有魄力的能人去草原带回高炎定的事实,即便这样一个人才会因此丧命,她也不会心软在意。   也许高家的男人女人都和自己八字不合,又或许是自己上辈子作恶多端,才会要他屡次为了高炎定这厮吃尽苦头。   明景宸不会因为谭妃是个女流就看轻了她,先礼后兵也并非是男人的独创,如果自己不答应,他敢肯定,对方定然有后招等着自己。   罢了罢了,就当是自己与高家的一场孽缘,看在当初与高玄正的交情上,便为了他这个不省事的混账孙子去草原走上一遭。   “既是您所托,在下定然幸不辱命。”   “好好好。”谭妃激动得用帕子连连擦拭眼角,“人手钱财,你不用费心,我都会事先打点妥当。如果你有旁的要求也请一并告诉我,纵使千难万难,定当为你达成。”   “多谢娘娘。”   明景宸刚从屋里出来,金鼓立马蹿到他身旁,避开绿蜡探究的目光悄声问他:“景公子,谭妃娘娘没看出什么端倪罢?”   “什么端倪?”他因为被强塞了一桩麻烦事,心里很是不痛快,言语间便泄了几分火气在金鼓身上。   金鼓缩了缩脖子,像只惊吓过度的鹌鹑,他虽知道景公子脾气不好,但也是头一次撞在人家枪口上,难免惴惴,他蔫嗒嗒地朝听雪堂的方向指了指,“娘娘她没提那事罢?”   还当是什么大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明景宸很是不屑,谭四小姐这桩破事捅不捅破,他是一点都不在意。   况且现下,十个谭小姐都不及一个高炎定重要,即便谭妃看出了点什么,她这样精明聪颖的女人,是绝不会在这个当口戳破这层窗户纸的。   明景宸不耐地道:“她平白无故提那个干什么?高炎定的事还不够她操心?”   金鼓被他挖苦了一通,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得腆着脸讨好地问他:“那娘娘和您说了什么没有?”   “有啊。”   “说了什么?”   明景宸眼波流转,动人又促狭,“她说要金鼓你带一支兵去戎黎把你家王爷捞回来,如果办不好,就别回王府来了,在戎黎吃沙子喝西北风罢。”   “啊?啊!”金鼓大叫两声,惊飞了夜栖的鸟雀,他想和明景宸问个明白,可对方已经走远,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因为谭妃的吩咐,明景宸心烦得不愿去管别的事,只想回到听雪堂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导致他把会客厅的窦玉、邹大忘了个一干二净。   可怜这两人用完晚膳后苦等半宿,一连灌了好几壶浓茶,等得瞌睡连天也没等到人,最后只好找了个小厮先带他俩去客房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褚玉苑那边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日一早,明景宸刚醒,就听金鼓急吼吼地来禀告,说谭妃那边的人手物资都已经置备妥帖,她特意派绿蜡来问明景宸,打算何时出发。   因绿蜡不知哪里去找明景宸,只好把话带到了金鼓这边让他转达。   明景宸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格,外头秋高气爽,天青云淡,是个郊游玩耍的好日子,他斜靠在窗边,懒散地望着在菊花上翩跹的蝴蝶,慢悠悠地道:“东西留下,人全部赶走。”   金鼓不解其意,疑惑道:“那些是娘娘在军营里挑选的好手,您把他们赶跑了,谁和您同去?”   明景宸不以为意,“我与这伙人又不熟,谭妃信任他们,我可不信。谭妃是你家王爷兄长的遗孀,她能使唤得动的人手,你觉得会是些什么人?”   金鼓支吾道:“这……”   明景宸被困顿眷顾的头脑在秋风的吹拂下清醒了不少,脸上惺忪睡意去了大半,他道:“左不过是高炎平身前的心腹属下,或者是与她娘家有些干系的人。”   金鼓心里忐忑,“您是不信任娘娘?”这话说得很是大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完全可以定他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   明景宸道:“谭妃的为人,我还是信服的,她是真心实意地不希望高炎定出事,这点我可以肯定。可这些听命于她的人,我却无法交付全部的信任。”   睡了一觉他心情好了不少,现下也有闲暇精力与金鼓分说这个,“上元佳节后,因着田梁河的事,你家王爷在云州很是大动干戈了一阵,当初凡是有异动的高炎平旧部都被他收拾了个干净。但这样就能确保剩下的人永远对他效忠么?”   金鼓被他问住了,讷讷无言。   “常言道,一臣不事二主,除非赶尽杀绝,否则高炎定和这些旧部之间的矛盾短期内是无法彻底化解的。即便年初的时候他们没跟着田梁河起事,那现在呢?至于谭妃的娘家,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不管是出于对此次行动的成败,还是我自身安危的考量,我都不会用这帮人的。”   金鼓觉得他在理,“那您打算怎么办呢?没有人手如何成事?不如让小的去找王爷信得过的几位将军借点兵马……”   “不用了,我又不是去打仗,哪用得上那么多人,戎黎地广人稀,我要是带了千百号人同去,和绿豆堆里的红豆有什么区别?”   “那您是?”   明景宸笑道:“听雪堂里不是有现成的人手么?”他遥遥一指不远处站岗的几个亲卫,意思不言而喻。   还会有比被高炎定当初派来监视自己,知晓谭四小姐秘辛的亲卫更值得信赖的人吗?目前当然是没有。   金鼓听罢点头如捣蒜,喜道:“小的明白了,小的现在就去向他们传达您的命令。”   明景宸赶走了自己安排的人,对此谭妃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临走前,明景宸还特意去见了窦玉主仆,窦玉听说他要去戎黎,便将邹大推到了跟前,道:“景公子不妨带上下官的这位护院。早年间,他曾做过镖师,承接过南边与戎黎之间的走镖生意,他对那边的情况很是了解,这趟行程定有用得上他的时候。”   明景宸聊有兴致地望向人高马大的邹大,“你曾去戎黎走过镖?”   邹大不敢欺瞒,抱拳道:“小人确实曾因镖局的生意往返于南地和戎黎数次,对那边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知之甚深。”   窦玉又道:“景公子可别小看了邹大,他虽长得一般,但身手很是了得,不仅如此,他还会讲戎黎语呢。”   “哦?功夫好还会讲戎黎语,我这边恰巧缺个向导,窦大人,你这个护院我就留下了。”   窦玉笑道:“这敢情好。”   谁知明景宸突然话锋一转,道:“窦大人见过大漠孤烟,草场千里么?”   窦玉道:“不曾见过。”   明景宸拍手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也不曾见过,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你我携手同游。”   窦玉:“这……”   谁知明景宸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他话未出口就被对方抢白道:“既然窦大人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与邹大好好休整,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出发。”   第二日天未亮,被赶鸭子上架的窦玉背着行囊和邹大来到王府门口与明景宸他们会和,却只见到了区区不过二十个人。   “其他的人是在云州大营么?”他朝周边张望,整条长街上也没见到旁的什么人。   明景宸翻身上马,他今日穿了一件收腰窄袖的衣裳,束发于顶,不同于往日翩翩公子的装扮,这身扮相利落潇洒,倒是隐约透着两三分江湖上的游侠范儿,他俯视着一脸困惑的窦玉,笑道:“哪有其他人?就我们几个,快上马,咱们要争取半日就赶到大庆关。”   窦玉惊诧得嗓音都变了调,“就二十个人?这怎么够?”镇北王带了六百人都杳无音讯,就这么点人,都不够戎黎人砍的,能去干什么?   “怎么不够?窦大人你数错了罢,算上你我和邹大,可是二十三个人。”   “可是……”   明景宸见他要辩驳,又道,“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么简单的道理窦大人不会不懂罢?”   窦玉觉得自己这只傻不愣登的鸭子不仅被赶上了架,还是注定要被拔毛剖膛下油锅的一盘菜。   前途未卜,生死未知。这不是去接应镇北王,这是去送死。窦玉呜呼哀哉,深觉自己命苦。   当初被高炎定调拨去听雪堂的亲卫总共二十人,统领名叫潘吉,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方面大耳,很有富贵相。此次他们一行人扮作去戎黎走货的行商,明景宸便让这位潘统领在明处假称是他们的大老板、牵头人,自己则假扮成账房先生随扈左右。   谭妃替他们准备的行头很是齐全,装货物的箱笼里塞满了盐巴、茶叶、药材、珍珠、绸缎等几十样物品,都是在戎黎特别受欢迎的东西。   近十年,边境争端不停,导致早年设立的互市就此中断。盐巴、药材等物资都是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戎黎自己境内的产出十分有限,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赖于中原的供给。   都说物以稀为贵,互市的中断让这类物品的价格在戎黎翻了好几倍,为此,很多胆大的中原行商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不惜跋涉千里、命悬一线也要把商品偷渡出关运往戎黎贩卖。   虽然路上千难万险,但富贵险中求,只要一次成行,就能赚取丰厚的差价,加上戎黎也有中原这边极度稀缺的良马、珊瑚、宝石,这一来一回地倒卖,其中油水几何,凡是会算账的商贾都一清二楚,以至于偷渡出关走货的行为屡禁不止。   早在高炎平当家的时候,高炎定就鼓动自家兄长对这帮商贾睁只眼闭只眼,并对这些人收取一定比例的商税,帝京天高皇帝远,桓朝律法再严苛到了北地也不过尔尔,他高家是北地的土皇帝,只要别太过分,即便让天授帝知道了,对方也不会把他们怎样。   如今这些出入境的商税成了高家的大额进项之一,高炎定靠着这些“灰色收入”养兵,否则就帝京对驻军粮饷的那个抠唆样子,若是指望他们能从手掌缝里漏出粮草,北地的将士们早就饿死了。   见人员都到齐了,明景宸对潘吉道:“潘大老板,事不宜迟,咱们尽快赶路罢。”   潘吉领命,很快一行人上马出城,往大庆关的方向赶去。   出了安宛城,两侧都是成片的田垄,此时正是秋收的农忙时节,红色的高粱、金黄的谷子,比头顶的太阳还要夺目闪耀。   明景宸的马跑得很快,这些金红交织的缎带从眼角余光中飞速向后掠过,他越往前奔袭,越清楚一件事——北地不能没有高炎定。   只有高炎定能守护住这片地域的安宁祥和。   他心底酸楚难当,却也更加坚定了信念。   这一去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要把高炎定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宸表面上看着是被谭妃逼着去,实际他接受速度这么快,不难看出还是有点口是心非的 )*宝子们新年快乐!愿大家新的一年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 - - 第86章 死里逃生   与明景宸预期的差不多,午时左右他们就到达了大庆关。将盖有镇北王府印戳的通行文书交给守军将士检查后,他们很快被放了行。   一出关隘,向西北方向赶了二三十里路,周遭景象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入眼苍茫浩瀚,渺无人烟,连飞鸟都几乎不见踪迹,铁黑色的砾石沙土与淡蓝色的天穹接壤,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两种色彩,又仿佛是个身着暗色甲胄的巨人横卧在莽原上,给人肃杀苍凉之感。   窦玉见此风光,文人的敏感多情在胸壑中鼓噪,忍不住吟诵前人的诗句:“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明景宸正用手遮住刺目的日光朝前远眺,听到他念诗,笑道:“窦大人真是好诗性,只是这又是雨又是雪的,此处四野荒凉,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你还是将这些纷乱的恶气候藏在心底千万别念叨出来,以免上达天听,让我们平白多遭一番波折。还是吟些愉快的诗词来听听罢。”   窦玉自从离开王府脸色就没好过,听到他的调侃也不气恼,只苦笑道:“往日里下官这肚里头装了不少墨水,别说是吟诗就是叫下官当场现做几首也是管够的。可惜被这关外的风沙一吹,日头一晒,除了还混记得刚才那两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真是惭愧惭愧。”   明景宸道:“现在没墨水不打紧,这才走到哪儿。等我们穿过戈壁草原,一路好山好景,定能让窦大人文采飞扬,做个十七八首的。”   窦玉左右前后都看了个遍,除了风沙就是山脉光秃秃的硬挺轮廓,压根和“好”字沾不上边,说是穷山恶水都是抬举它们了,不禁更加萎靡了。   明景宸见此大笑一声,策马狂奔而去。   他们在戈壁沙漠中行了三日,沿途连只兔子都没有见到,更别说炊烟人家了,只有深夜时分,有野狼的叫声远远地传入耳中,凄厉瘆人,叫人背生寒毛。   这晚,明景宸夜半被噩梦惊醒,耳边风声不绝,用皮子刷了特殊油脂做成的帐篷被吹得哗哗作响。   帐篷里很是闷热,明景宸出了一身的汗,连日来的奔波劳苦令他羸弱的身体愈发不堪重负,现下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昏脑涨。   于是他在身上披了件外衣,并用头巾蒙住口鼻想要出去透一透气。   外头风沙莽莽,将视野吹得灰蒙蒙一片,夜空像是被一张蛛网遮蔽住了,不见白日里的瓦蓝澄澈。   唯有中天的一轮孤月,硕大如玉盘,凄清高远,静谧磅礴,水银似的匹练穿透重重沙尘倾泻而下,照耀着逶迤连绵的荒漠。   明景宸算了算日子,才恍然发现今日是中秋。   俗话说人月两团圆,可惜,今朝只有月亮是圆的,即便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它仍旧兀自发光发亮,并不以望月之人的心境为转移。   思绪又乱了起来,也许是刚才的噩梦还在影响着他,纵然醒了过来,仍旧浑浑噩噩地被半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当日高炎定在灯下剥螃蟹的面目在他脑海里越渐明朗起来。   当时对方说什么来着?   他说:我尽量中秋前归来,届时你我再接着品蟹饮酒罢。   可惜他虽确实中秋前归来了,却又在中秋前离去。   明景宸望着明月,不禁喃喃自语,“还欠着我一顿螃蟹宴,你可别真的埋骨于戎黎了……”   这时风刮得更大了,一个不慎面纱被吹了开来,他被迫灌了一口风沙,呛得咳嗽连连,便再不敢多呆,捂着脸转身要回帐篷,却见潘吉走了过来,面色凝重地对自己说:“景公子,这风沙大得不对劲啊,不会出事罢?”   明景宸拧眉,耳朵里除了隆隆的风沙声,连前几天夜晚鬼叫个没完的狼嚎都销声匿迹了。   不过,戈壁沙漠里刮风都是常有的事,先前白日里也不是没见过这般大的,可谨慎点总不会错,他便对潘吉道:“你去叫邹大起来看看。”   “是。”   潘吉去另一个帐篷找人,明景宸则留在原地继续观望着周遭,突然,他察觉砂砾的颜色有些微怪异,下意识抬头却见当空的明月竟显出妖异之相来。   原先明净孤冷的月亮自边缘沁出暗红的血色,这抹血红还在不断扩张,等邹大他们赶来的时候,不仅是月亮,连夜空都变成了赤红的血海。   那轮诡异的血月如同一颗巨大的狰狞眼珠,活似山海经中记载的远古妖兽睁开的可怖眼瞳正凝视着众人。   邹大被这副景象震撼得久久发不出声,直到风沙又大了好几个度,差点将他们几人刮个仰倒,他才惊慌失措地尖叫道:“快跑!是沙暴来了!”   说着一把拽住明景宸带着他背风疾奔。   沙暴来了,帐篷披风都不顶用,只有尽快找到避风的所在才有可能熬过这场灾难。   潘吉见邹大抓住明景宸就往远处跑,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沙子堵住了嘴,他上前将扎营的几个帐篷踹翻,里头的亲卫竟然还在呼呼大睡,丝毫没察觉危险的迫近。   “艹!给老子醒醒!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这才离开云州几天连基本的警觉都给老子丢光了!”潘吉边骂边劈头扇了近处的几人两巴掌,这些人才慢慢醒转过来。   将人叫醒后,潘吉再去找明景宸和邹大他们时,只见四野风舞黄沙,除了天昏地暗中越发妖魔化的山脊残影,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明景宸被邹大抓小鸡似的拎了一路,吃了一嘴沙子不说,差点被折腾得心悸复发。   可不论他怎么叫嚷挣扎,这莽汉就是不松手,连话都不与他说一句,只管脚下发力,像是要和沙暴比谁速度更胜一筹,没了命地奔逃。   然而他们就是四肢并用地跑,也跑不过这自然之力的可怕速度。   邹大铆足了劲带着他狂奔出去十几里路,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他胸口起起伏伏,即便用面巾遮挡住了脸,可每一次呼吸都会有粗粝的沙子倒灌进口鼻,热辣尖锐地在喉管中研磨着血肉。   再这样下去,他俩一个都跑不掉,别说接应高炎定了,今晚自己就要先交代在此处。   明景宸都快被他的愚蠢气笑了,抬手给了他脑门一巴掌,丝毫没手软,邹大脑袋翁疼,差点被他打懵了。   明景宸气道:“你瞎跑什么!赶紧趴下去!快呀!”说着又踹了他几脚。   邹大反应迅猛,立刻按照他的话与地面贴近,颈部微微抬起,并将外衫裹在脑袋上遮挡风沙,与此同时还不忘将明景宸护在身下。   武人粗糙的手掌像铁枷一般紧紧箍住了自己,明景宸即便不爽,也顾不上许多,只能任由他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隆隆巨响似乎停歇住了,明景宸从沙堆里探出脑袋,抬眼四顾,发现风果然小了许多。   邹大这个粗蛮的汉子现在还按着他脊梁像是要把他嵌进砂砾细缝之中,他越想越恼怒,反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没想到这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实,有没有打疼他不知道,明景宸自个儿的手倒是挺疼的,腕骨都快折断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冒暗火,“还趴着做什么!快给我起开!”   邹大爬将起来,伸手要扶他,被明景宸不客气地打开,还刻薄地道:“今夜真是大开眼界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遇上危险丢下主子撒腿就跑的护院。”   他边说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身上头发上的沙土抖落干净。   邹大周正的脸孔上露出几分窘迫和懊恼来,他道:“方才风沙太大,小人没看清脸抓了人就跑。咱们这伙人中,就数景公子您和我家大人长得文弱……这才……这才抓错了人……”在明景宸要吃人的目光中,他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低不可闻了。   明景宸嗤笑出声,敢情是把自己和窦玉搞混了,这人大难临头只想着与主子一块儿逃命,压根没把他们这些外人的命当一回事。   很好!真是太好了!   邹大将脑袋上的外衫解下来抖了抖重新穿在身上,两人此时都灰扑扑的,身上空空如也,别说马匹了,就连水囊食物都没有。   就不知道其他人现在在何处?是否安然无恙?随行的东西有没有丢?   明景宸平静下来,抬头望天,只见那月亮仍旧猩红如血,透着不祥。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曾在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月赤如赭,大将死于野;又曰月赤如血,有死王。   不由的心中更加烦乱如麻。   突然手臂又被邹大拽住,明景宸被他拎怕了,下意识要躲,然而邹大力气惊人,一双臂膀仿若铜浇铁铸,他一矮身将明景宸背在身上,再次故态复萌,朝前狂奔。   被他这么一搞,明景宸心头一凛,回头去看,只见远处一股旋转的黑色沙暴席卷了天地间的宏伟之力,朝这边一寸寸推进。   原来沙暴还没有彻底结束。   邹大跑得如同一匹癫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土堆上连滚带爬地逃命。   明景宸被他连带着一起啃了好几口砾石,满嘴的土腥气,他忍无可忍地揪住对方的头发,企图能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他又不是没长脚,明明可以自己跑路,这家伙凭什么又拎又背的,成何体统。   邹大疼得龇牙咧嘴,眼底凶光被血色的月辉照得显露无疑。可惜明景宸看不到,他手上使足了劲,大有对方不停下就要把一整片头皮连根拔起的架势。   邹大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快放手!”   明景宸道:“要放手可以,你先把我放下!”   邹大有短暂的动摇,可惜身后越发逼近的沙暴气旋带着天崩地裂的恐怖架势,让他下一刻坚定了信念。   他咬咬牙,将背上的柔弱公子往上托了托,五官狰狞撕裂,像只面临绝境的孤兽,发了狠地拼劲全力朝前奔跑。   听动静,这股沙暴比方才那阵还要恶劣凶险,如果还像之前那样待在原地等它自发的消停下去,极有可能他俩会被沙子活埋。   好在它尚有一段距离,给了他们苟延残喘的时间。   可即便如此,邹大也赌不起,除了不断地朝前狂奔试图找寻避难点,别无选择。   也许老天垂怜,可明景宸却觉得是自己祸害遗千年的缘故,在他俩即将被沙暴席卷之时,灰蒙蒙的视野中突然跃出一座砖石建筑的低矮黑影。   明景宸激动得连薅人家头发都忘了,指着那处方位道:“快看!快看!那里有房子!”   【作者有话说】   邹大:头发都快被薅秃了!( )宝子们喂点海星吧~~~( ) 第87章 好坏参半   邹大同样看到了,这座石头屋子的出现让他疲乏不堪的躯体刹那回光返照,力量在他血肉筋骨中死灰复燃,烧成一片火海汪洋,他脚下生风,每块肌肉都蓄满了一往无前的动力。   他手足额头上青筋毕露,像只矫健的豹子,嘶吼着冲入石头屋子后扑在冷硬的地面上。   没等他喘匀,脑袋上又被明景宸敲了一记,对方压在自己背上,恶狠狠地责骂道:“蠢货!门都没关!快放开我!”   邹大这才松开了手。   明景宸没功夫再和他计较,跑过去将破烂的门板合上,又觉得不保险,从旁边拖了好些杂物过来抵住了它,如果这样还是被外头的风沙掀了去,那他只能束手待毙了。   他贴着门板听了会儿动静,那沙暴果然呼啸着卷到了这儿,隆隆巨响混着落石声,唐突地碾压过境,整座石头屋子都在战栗哆嗦,房梁上不断有石料的残渣扑梭梭地落下,洒了自己满头满脸。   明景宸连忙躲开,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一扇窗户再没有别的口了,好在窗户看着比那门牢靠,暂时应当不打紧。   等外头动静明显小下去了,他这才松了口气,颓然坐倒在地上。   歇了会儿后,明景宸见邹大仍就是方才的姿势趴倒在地上,便朝他喊了一声,“喂!你没事罢?”   这是邹大今晚从他嘴里听到的第一句人话,有些受宠若惊,他勉强抬起脑袋,声音气若游丝,“小人只是力竭了,歇会儿就好了。”   明景宸“哦”了一声,对方见他沉默不言,脑袋又哐当一下垂了下去,连翻个身,抬一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想到方才邹大带着自己发足狂奔的情形,明景宸心情复杂。如果没有他,光靠自己这副羸弱无用的壳子,恐怕半道上就被沙暴埋了,一定程度上来说,邹大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为此,他有些说不出口的别扭,这种情绪很大程度来自他与生俱来的高傲自负,他曾经也是个手挽雕弓,力敌千钧的高手,如今却什么也不是了。   明景宸摊开双手,只见腕骨纤细,掌心柔嫩,连多年风雨不辍练枪形成的老茧都在这一年不到的时光里淡化了不少。   想起不久前,在云州大营中连射只大雁都要借第二发羽箭续力,真正是百无一用。   难道这七八年间自己只能读书作画,莳花弄草不成?   明景宸想到这儿,一颗心跌落谷底,这几日体内维系的一口气在失落绝望中彻底泄了出去,他头脑愈发昏沉,突然眼前一黑就陷入了昏迷。   中途因为疼痛和寒冷,他醒了几回又很快昏睡了过去,直到日光透过窄小的窗缝射在他眼皮上,他才迷迷瞪瞪地醒转过来。   他望着挂满蛛网的破败房梁愣了会儿神,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忍着酸痛从地上爬起来,昨晚太黑,他都没怎么仔细看清楚这间救了他和邹大的房子是何摸样,此时看周遭陈列摆设,这里似乎是前朝设立的一处驿站,应当荒废了不少年月,很多东西都朽烂得面目全非了。   明景宸走到邹大身边,这人正仰面躺在地上鼾声如雷,他便知对方体力恢复得不错,这才稍稍放了心。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杂物挪开后推门出去,外头金阳当空,砂石沉寂,与昨夜的惊心动魄,暗无天日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依靠估算的时辰和太阳的位置大致确定了方向。   正当他在思索回到昨日扎营地点的附近找到潘吉他们的可能性大小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足音。   明景宸回头,发现邹大正挠着头从石头屋子里走出来,眼角还蒙着一粒眼屎,头发乱糟糟,身上臭烘烘的。   见他这副尊容,自己也能想象得到自个儿现下八成比对方好不到哪儿去。   明景宸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两步,“你醒了。”   邹大看了看周遭,他们所在的石头房子像是沙海中的一座孤岛,他问道:“景公子,如今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该如何是好?”   “你对这儿比我熟悉,你觉得该怎么办?”   邹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他察言观色了一番,才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如……咱们先回去……”他刚说出“回去”两个字,就感到明景宸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剐在自己身上,凌厉无比,他心头一颤,却仍旧梗着脖子将顾虑说了出来。   “景公子,不是小人贪生怕死,只是如今只剩你我二人,没水没食物,这在戈壁沙漠里究竟多可怕或许您现下还不懂,但小人很清楚,这样下去非但找不回其他人,我俩也得把命留在这儿。听小人一句劝,咱们回去罢。我们走了没几日,抓紧些赶路,靠着戈壁上的沙棘、沙枣也能勉强解渴果腹,坚持回到大庆关应当不难。”   明景宸不说同意与否,只用黑亮的眸子看他,“那窦玉呢?你连窦玉也不管了?”   邹大颓唐地摸了把拉碴的短须,道:“这种情况下谁都管不了谁,只能求老天爷对他们高抬贵手了。”   这几日,明景宸听窦玉提起过,邹大这人早年间遭了难,镖局倒了后他就落草为寇,在绿林中摸爬滚打了好些年。明景宸过去也曾接触过许多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绿林好汉,旁的不说,这帮人信奉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江湖道义,最是重情重义。   可他在邹大身上虽然看到了很重的江湖习气,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得此人身上定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景宸整了整衣衫,朝方才自己测算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道:“我不会回去,除非见到高炎定的人或是……尸体……”   明景宸越走越远,石头房子被他甩在身后变得小如鸽卵直到消失不见,而他始终没有回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论邹大当初是自愿还是被迫跟随他们来到戈壁,既然他不想继续前行,那便分道扬镳罢。   有一件事,当初明景宸没有对窦玉他们说实话。   实际上,他曾经去过戎黎王庭,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那时他还被所有人尊称为宸王……   所以他并非真的对戈壁沙漠一无所知。   根据记忆,离这儿约莫两天的脚程有一处水源,那儿时有牧民经过饮马休憩,只要到了那里就能补充物资,如果运气好,兴许能找到走散的人。   明景宸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未时,才找到昨夜他们扎营的地方。   一场沙暴将他们生火造饭、搭建帐篷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他记得一旁黑褐色的粗壮老树桩,险先没认出这块地儿来。   先前虽然没报太大希望,但当真的没见到潘吉他们的人影时,失望的阴霾就盘旋在他头顶。   明景宸无甚表情的脸上布满风霜尘土,让他姣好昳丽的耀眼容颜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然而即便是掉进泥淖里的珍宝也改变不了它是珍宝的本质。   这是此刻邹大看到明景宸时的唯一想法。   随后,在他古铜色的脸孔上挣扎扭曲一一闪过,最终归于无奈的自嘲,他从巨大的树桩后慢慢走出来,高大健壮的身体在地上铺开一道深深的影,他望着明景宸,却一句话不说,似乎是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中途变卦的缘由。   明景宸确有几分惊讶,但他大部分时候是不会让自己真实情绪过分外露的,所以他很快收敛住心绪,话语间既无责备也无喜悦,“你改变主意了?”   邹大不看他,只望着头顶的艳阳,说:“接下去怎么办?是找人还是继续朝戎黎王庭方向走?”   明景宸却道:“虽然我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天定胜人是对的。”   邹大这才转头凝视他,等着他的下文。   “但据我对高炎定的了解,他从来不会这么想,他这人自负傲慢,觉得人定胜天,就是老天爷都没法阻挠他的脚步。他与很多年前的我很像,曾经我也是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万物皆为我所用……可到头来并没有出现什么转圜……”   邹大脸上一半迷惘一半了悟。   “可能这次也会是相同的结果……也许高炎定早在某个地方死于非命,也许我们会死在戎黎人的铁蹄下……这样,你还要同我一起去么?”   邹大揩了把汗,将怀里的东西扔给他,“你这人好生奇怪,怎么喜怒无常的?早上我说要回去,你一走了之,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又想劝退我,你究竟要干什么?非要一个人去送死么?还是存心要和高炎定在大漠上做一对无人打搅的野鸳鸯?”   “你个莽汉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野鸳鸯?谁要和那混账双宿双栖了?   明景宸不知道的是,表面上他对邹大的话嗤之以鼻,但脸颊耳垂处却无知无觉地爬上一层火烧云似的绯红。   他骂完人去看对方扔来的东西。   没想到竟然是个牛皮做的水囊,原本他们带了很多这样的水囊,现在只剩下手里的这只,里头还有大半袋水。   “哪里来的?”   邹大指着老树桩中间的空洞说:“里头找到的,应该是昨夜被沙暴刮进去卡住了。”   明景宸晃了晃这半袋水,忽然道:“走罢,这点水还不够你一顿喝的。”   邹大三两步追上他,“去哪?”   “先去找水源,我们需要马匹或者骆驼,还有食物。”   邹大半信半疑,“你知道哪里有水源?你不是从未去过戎黎么?”   “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我没你走镖押货的能耐,但好歹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临行前我翻过北地与戎黎的地理志,还查阅了近些年绘制的舆图。”明景宸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去过戎黎的,怎么连水源在哪都不清楚?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面对他审视的目光,邹大无措地撇开视线,真假难辨地说:“时间太久我给忘了。”   “原来是忘了。”明景宸不去和他较真,扬了扬水囊在前头带路,“那你跟紧我,别走岔了道儿。”   戈壁沙漠里大鱼大肉没有,但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到沙葱、沙棘、浆果等植物用来果腹的。   运道好的话,也能抓到野生的石鸡打打牙祭。   邹大艺高人胆大,某次见到有两只盘羊在远处陡峭的山岩上如履平地,它们浑身被深棕色的厚实皮毛覆盖,头顶两只螺旋状的粗大重角犹如两把弯刀,便想抓一只来尝尝鲜。   要不是明景宸好言点醒他这两只盘羊的危险程度,这傻子还真会去和它们一对二的比划比划。   两人风餐露宿,紧赶慢赶,总算到达了水源所在的小绿洲。   邹大不顾形象地从土坡上往下冲,恨不得一头栽进清亮的水里头游上几个来回,他豪放地将水泼在脸上身上,敞开了胸怀灌了半肚子水,才畅快地瘫倒在岸边的草地上,望着头顶白白的云彩愣愣地出神。   明景宸掬起水慢慢地喝,喝完又把空了的水囊灌满,然后往不远处的牧民搭的毡房走去,走了一半他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俯视邹大。   邹大睁开一只眼睛看他,听他说道:“你不是会戎黎语?那和牧民打听的事就交给你了。”   邹大并无异议,一骨碌爬起来去找牧民搭讪,奇怪的是,明景宸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在他与牧民用戎黎语交流的时候,还做出倾听的模样。   这让邹大有点拿不准,这人究竟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对方是不是起了疑心,所以故意试探。   牧民们听说他俩是行商立马露出惊喜的神情,但等知道他们因为遇到了沙暴,不仅丢了货物还和同伴们走散时,就对他俩的遭遇感到既怜悯又庆幸了。   好在牧民对他俩桓朝人的身份并不多么在意,算得上友好热情,不仅给他们吃食,还告诉他们去王庭的最佳路线,虽然他们并不懂这两个狼狈落魄的中原商贾明明连货物都丢了,为什么还非要去王庭不可。   但他们对此没有多大兴趣,就没多问。   从他们口中得知,这段时间没有别的中原人来过这里,邹大和明景宸对视了片刻,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攀谈。   离开前,明景宸用发冠上的珍珠与牧民换了两匹马、一袋便于存放的馃子面饼以及稍许肉干。   牧民们也不富裕,要不是看在珍珠品质上乘倒卖出去有利可图的份上,他们也不愿用粮食马匹来交换。   明景宸和邹大骑马继续赶路,不成想往西北方向走了不到半日,就碰到了奄奄一息的窦玉倒在路边。   两人连忙给他喂水喂吃的。   别看窦大人是个文官,饿狠了也是个豪迈的吃相,几口就把一个比自己脸盘子还大的面饼消灭干净,他吃完又休息了一个多时辰,这才算恢复了半数体力。   窦大人也是倒霉,那晚沙暴来袭时,邹大认错了人抓了明景宸就逃之夭夭,他只能跟着潘吉他们逃命,然而那时飞沙走石的,根本看不清前路,没多久就和他们走散了,他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瞎窜,阴差阳错下找到一处凹陷的岩壁坑洞躲藏才挨过了一晚。   窦大人发誓,要是早知有今日这一劫,当初他就不会去考科举,而是勤学苦练去考个武状元。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哭得好不悲伤。   明景宸被他哭得心烦,早前怎么没看出来窦大人这么能哭?也不对,当初在褚玉苑他给高炎定“哭灵”就哭得很卖力,是自己忘记了。明景宸懊恼地看了看日头,忍不住打断他,“咱们还是尽快赶路罢,要是再哭下去天又要黑了,这儿的豺狼可不会怜惜你。”   哭声戛然而止,窦玉被邹大搀扶起来与他同乘一骑继续赶路。   接下去几日,他们又途经一处草场,甚至还碰到了一小队戎黎铁骑。   三人早就换上了当地牧民的衣服,用头巾蒙住半张脸,由于这里风沙大,他们这副装扮倒也没引起这些骑兵的注意。   这帮人骑在马上,招摇地大声说话,原本在放牧做活的戎黎百姓都畏惧地低下头并将牛羊尽可能地往远处赶。   明景宸三人立刻跑到靠近骑兵的羊群边上,装作驱赶羊群的模样,一边让邹大偷听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等骑兵远去后,三人躲到隐蔽的角落,邹大将面巾摘下长吁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地道:“情况很不妙。”   窦玉急切地追问道:“他们说了什么?你快说!”   邹大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窦玉气得都想削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哑谜,“快点说!甭管先说哪个!”   明景宸双臂环胸,看着还算镇定,没像窦玉一样催促他。   “好消息是镇北王爷还活着……”没等窦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他立马打破了喜悦的假象,“坏消息是他如今落入了大王子和右贤王的手里。” 第88章 广场受刑   “之前塔尔汉可汗放了话,谁能取得镇北王的项上人头谁就是下一任大汗。大王子为了能在塔尔汉和其他王子面前显摆,已经将王爷押往王庭,打算择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砍下王爷的头颅以此确定、稳固自己继承人的身份。”邹大将刚才偷听来的大致讲给两人听。   明景宸道:“整个北地的将士百姓都得谢谢这位愚蠢的大王子,没有他,我们真的只能去给高炎定收尸了。”说着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让人不敢去深思他究竟在遗憾些什么。   窦玉道:“单凭咱们三个臭皮匠怎么在戎黎人的地盘上将人救出来?这根本不可能做到!要知道像镇北王这种级别的俘虏,可不是县城牢里的囚犯,想捞就能捞出来!”   “这个不必你多说。”明景宸并不以为然,“兵来将挡,等去了戎黎王庭再说。”   邹大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对他冒然就去戎黎送死的行径第一次感到怀疑。   他越想越疑惑,觉得对方和那些只会口头逞强的傻瓜应当是不同的。   莫非……莫非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底牌?   然而即便对方有底牌,此时也无从探知。   三人用窦大人的家传玉佩换了物资后继续出发,根据当地人的指点,再往西北方走三四日就能到达王庭。   随着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戎黎骑兵越发频繁地出现在途经地带,人数也比之前遇到的小队来得多很多,三人只能愈发小心地避让开他们以免徒生枝节。   王庭附近是各部落集结的小型城镇,它们如同众星捧月般将戎黎大汗所居住的月煌城拱卫在其间。   在这里,不论是城门城墙还是里面的民居店铺,就连坐落在中轴线上居于半山腰的宫殿,一砖一瓦都充斥着异域风情,圆盖尖顶,随处可见彩绘的立式廊柱,用色鲜明大胆,与桓朝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原本以为要打听到高炎定被囚禁的地方需要废一些时间,没想到甫一进入月煌城就让他们见到了人。   只因有成排的戎黎士兵披甲执锐,正押送着一辆囚车极端招摇地从大道上经过。   他们站在人群后围观,起先没发觉端倪,直到听见有人用戎黎语别扭地发出类似于官话中“镇北”两字的音节时,才恍如雷击地重新审视囚车上的犯人。   只见他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身上脸上遍布严刑拷打后的血污,几乎看不见底下原本的肤色,脖子上缚着百斤重枷,腿上缠着铁制脚镣,如果不是相似的眉眼轮廓,三人压根不会相信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镇北王高炎定。   明景宸注视着囚笼里的背影逐渐远去,披风包裹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攥紧双拳,眼里只有赤红的血以及乌糟的黑,耳里只有咕噜前进的车轴滚动声,旁的颜色和声音都如潮水般快速退去,整条大道上只剩下自己和高炎定两人遥遥相对。   窦玉差点失声尖叫出来,他极力压抑着惊恐和无措,用气音询问身旁的两人,“这是王爷?这怎么可能是王爷?”   是啊,这怎么可能是高炎定?   可他就是高炎定!   等人群散去,邹大把明景宸拉到一边,担忧地道:“你脸色很不好,没事罢?”   明景宸拉高披风像是很怕冷一样,将脖子和下巴都裹在其中,他声音无甚起伏地道:“走,我们去广场上看看。”不等两人应声就率先朝囚车的方向追去。   窦玉问邹大:“广场?他听得懂?”   邹大没搭理他,也往那处跑去。   窦玉只好紧随其后。   城中的广场是戎黎人在重大节日中用来祭祀、庆祝的地方,整个呈椭圆形状,占地广阔,中央还立着一座高高的祭台。   高炎定被戎黎士兵推下囚车后就绑在祭台正下方的木架上。   他整个人的姿势很诡异,腰腹以下因为绳子的束缚紧紧与木架贴合,而上半身因为沉重碍事的枷锁不得不向外倾斜。   在桓朝即便是死刑犯顶多也只用三四十斤的枷锁,百斤大枷加身,不出几天犯人也会被折磨得直接咽气。   戎黎这帮蛮夷竟然这样对待高炎定,可想而知他们对其是多么的畏惧和厌恶。   广场周边仍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百姓,像看猴戏似的围观被示众的镇北王。   明景宸他们刚赶到,就看到几个穿着兽皮做的华贵服饰,头顶鸟雀冠,戴着绿松石金耳坠,狼牙颈链,头发被编成麻花状的戎黎贵族大笑着走到祭台面前。   他们叽里咕噜地对着高炎定说了好些话,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从这些人时不时的放肆大笑中不难想象到,定是些耀武扬威、羞辱挑衅的话语。   没多久,其中一人朝旁边招了招手,立刻就有随侍的奴仆将一根油亮的长鞭送了过去。   围在他身边的人自发向两边散开,这人抻了抻鞭子,又凌空抽了几下,粗犷的面容上神情狰狞暴虐,他故意顿了顿,企图想要在囚徒脸上看到类似于恐惧、求饶的表情。   可惜,他的打算注定会落空,即便此刻他手执刑具,高炎定不过是个半死不活的阶下囚,对方也绝对不会像烂泥一样被他彻底踩在脚下。   这种认知彻底激怒了他,他突然发出一声暴吼,发了疯地将鞭子抽在高炎定身上。   鞭子是特制的,遍布倒刺,又在特制的药油里浸泡过,柔韧性是普通皮鞭的数倍,能确保每一下都能让人皮开肉绽。   只见鞭影如暴雨,密集地打在囚犯身上,不过几息,新鲜的血液便将囚服浸透了,又淅淅沥沥地在他脚下汇成了一滩水洼,广场上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惊骇的抽气声,很多老弱妇孺都捂住了脸孔不忍卒看。   明景宸目睹了全过程,张牙舞爪的鞭影几乎将他瞳孔盛满,他所站的地底下似乎长出了荆棘,一直从他脚底板钻进四肢百骸,再从骨缝血肉里汲取养料后破体而出,将他整个人牢牢捆缚在那儿。   此时,他和正在受刑的高炎定突然心有灵犀,感同身受了。   等到这场单方面的暴行落幕,他的嘴唇和手掌也变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那人抽了上百鞭子,累得气喘如牛,可惜直到此刻,高炎定连哼都没哼半声,更别说是讨饶服软了,他顿时被气得暴跳如雷,对周遭的士兵大声道:“给本王子好好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汉人,不准给他吃喝,让他尝尝咱们这儿太阳的厉害,等晒成人干,本王子就用他的肉下酒!”说着将鞭子掼在地上,负气离去。   “那是戎黎的五王子。”邹大悄悄对明景宸说,“王爷遭了他的这顿打更加伤上加伤,我们该怎么办?”   窦玉也道:“戎黎人如此暴虐残忍,照王爷的伤势熬不了几天。”   明景宸又望了高炎定片刻,突然转身而去。   “你去哪?”邹大和窦玉追上去问道。   明景宸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家打着招子的客店前驻足,“先吃饭,等天黑了设法先和他见上一面再说。”   邹大两人对视一眼,只好跟着他进了客店。   三人先用了饭,然后开了一间房稍事休息。原本窦玉还以为明景宸来了月煌城会为了镇北王的事急于奔走,然而对方却在客房的窗边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望着碧空如洗的晴天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如今虽已入秋理应凉爽不少,但戎黎这块土地干燥异常,连空气都如砂砾一般粗糙磨人,每一次呼吸都似在吞咽火炭。   尤其今日烈阳高照,几乎要把每一滴水分都蒸发殆尽,三人在屋里都觉得闷热难当,让店小二送了几回茶水进来。   明景宸从未觉得时间竟会这般漫长难熬,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他都快以为自己已经在这家客栈中坐等了又一个五十年。***就在邹大和窦玉困得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们倚着的桌子突然被人用两根手指“砰砰”地敲了三下,两人猛地惊醒,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明景宸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   两人只好跟着他走出客房,还差点被横在院子里的推车撞倒。   窦玉见推车上堆放着好几个大坛子,便随手揭开其中一个的封口来看,发现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酒液,“哟,这可比咱们桓朝的酒烈多了,瞧这辛辣刺鼻的味道,要没点酒量还真消受不起。”   邹大觉得奇怪,看了看周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店家怎么把酒全扔在这了?奇怪,白日里还没有的。”   把这么多酒放在院子里,客人进进出出的,不仅挡路碍事还容易丢,真不知道店家怎么想的,心也是够大。   明景宸却不以为奇,他说:“这是我叫店家置办的。”   “你要这么多酒做什么?咱们仨可喝不完,再说喝酒误事,你该不会……”   窦玉还没说完,就被明景宸截断了话头,他催促道:“别磨蹭,先把车推着一块走,路上再和你们细说。”   两人摸不透他的用意,只好先依言照办。   戎黎这边的手推车和中原的在构造上有些差别,第一次上手的邹大和窦玉差点连车带酒坛子一块儿侧翻在地上。   见他俩在那琢磨如何平衡车体,明景宸快速闪到了别处,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肩膀上挎着一个小布包,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可以了,应该这样推,这样稳当。”比起窦玉,邹大在这方面有经验多了,他摸索到诀窍后顺利将车往前推动。   明景宸在前头带路,三人没有从来时的正门出去,走的是后门。   街道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家的窗户里透出少许光亮,今晚的月色也不明媚,月亮躲在乌云里许久都不曾露面。   夜路黑漆漆的不好走,他们都只专注于脚下,一路上基本没说话,以免分心后摔了碰了耽搁了正事。   明景宸记忆力惊人,白天只走过一遍的路他都记得分毫不差,很快将两人带到了广场附近。   他们没有贸然靠近,只躲在一处既隐蔽又视野明朗的绝佳位置悄悄观察那边的情况。   广场上的八个方位燃着篝火,熊熊烈焰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此刻夜深人静,戎黎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干燥闷热,到了晚上能把人冻得直打哆嗦。戎黎士兵也是肉体凡胎,冷热感知与常人无异,他们早就离开了站岗的位置,三三两两地围拢在篝火旁取暖。   明景宸悄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他们换班的时刻应当在下半夜,现在是他们最倦怠又疏于戒备的时候,我们要抓住这个时机。”   邹大道:“你要我们怎么做?”   明景宸说:“戎黎人嗜酒如命,尤其喜爱烈酒,军中因喝酒延误军机的事时有发生,奈何连大将都是酒徒,自然无法以身作则约束手底下的兵卒。今夜寒冷,他们又困顿无聊,如果此时有酒出现在面前他们会如何?”   窦玉在官场上见过不少酒鬼同僚,他道:“有极大的可能会无视军纪酗酒。”   “正是。”明景宸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交给他俩,“这是我从安宛带来的蒙汗药,无色无味,把它掺进酒里能更快放倒这群人,事后查起来,也只会当他们是饮酒过量,不会察觉是被动了手脚。”   能在临行前就想到如此阴损的招数,这位景公子真是心思缜密得可怕。邹大对他还未曾暴露的能耐和手段愈发忌惮了。   两人将药粉均等地掺进酒水里,重新盖好封口,就听明景宸继续说道:“邹大,你和窦大人伪装成运酒的伙计,不慎打翻了酒坛子,等引起戎黎士兵的注意后再设法哄他们喝下这些酒,然后立刻躲起来替我望风,一旦有人靠近就模仿夜莺叫上四声,我再设法脱身与你们会和。”   “记住,千万小心,别让他们发现你们是中原人。”   邹大点头道:“这个你放心,我会戎黎语,只要窦大人不开口,应当不会被拆穿。”   交托完计划后,邹大和窦玉两人按照明景宸的吩咐将车推了出去,故意在广场边摔碎了酒坛子,很快有五六个戎黎士兵呼喝着命他们站住,并跑过去盘问了起来。   好在事情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这帮贪杯的戎黎人在发现有酒后,压根不需要邹大他俩费什么劲,就自发地将封口揭了开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整个抱起来咕嘟咕嘟就灌了小半坛。   那名士兵抹了把脸上的酒液,用戎黎语朝身后的广场上招呼了一声,剩余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将整车的酒据为己有。   邹大作势要阻止,立马被人在屁股上狠踹了一脚,他佯装害怕,拉着窦玉讨饶了几句后,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逃之夭夭了。   明景宸将一切看在眼里,见戎黎人将酒坛子搬到篝火旁,仍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边饮酒边说些粗鄙的玩笑,等到酒劲上来后,又开始吆五喝六,更有为了几口黄汤起了争执拳脚相加的。   哔啵作响的篝火被烈酒浇注后突然爆开刺目的火光,这帮被烈酒迷糊了神智的戎黎士兵无知无觉地继续手舞足蹈,状若癫狂。   等到月光从积云中露出一角时,广场上再次恢复了平静,明景宸从黑暗中步出,周身披了一层暗淡的月辉,又披了一层耀目的火光,他身后是横七竖八歪倒于地的戎黎士兵,这个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高炎定一直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瞳孔中倒映着月色、火光以及他……还有明景宸现下无法读懂的波澜在其间不安分地涌动。   【作者有话说】   缺席了好几章的王爷总算露脸啦! 第89章 无名火起   “你来啦。”   高炎定的声音较以往虚弱了不少,脸上一半火光跳跃,一半黑影倒悬,像是把他这个人撕裂成两半,一半在人间,一半在阴曹,他比白日里更加憔悴,嘴唇干裂得厉害,因为极低的气温,睫毛和头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秋霜。   明景宸下意识张了张嘴,可脑海里空白一片,不知要说些什么。   高炎定望着他,朝他微笑,由于牵扯到面部伤口,导致这个笑容有些丑陋糟心,他语含指责地道:“你不该来的,戎黎人的地盘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还危险重重……你比先前瘦弱憔悴了不少。”   他自己如今遍体鳞伤,整个人气若游丝,怎么还好意思说别人憔悴的?   明景宸不说话,让高炎定以为自己两句话又把人气到了,他身上疼得厉害,正想找个人说说话来转移注意力,眼前站的又是千里迢迢为自己冒死而来的心上人,他虽然嘴上说着“你不该来”,可心底是极为高兴欢喜的。   觉得对方心里不是全然没有自己,什么混账天授帝,什么豢宠,自这一刻开始,这些所谓的明景宸的过去,对于高炎定来说都不重要了。   对方即便不向自己交付全部的真心,自己也会好好待他。   许久未见,思念被积压了厚厚一层。   高炎定从未见过这样的明景宸,他身上穿了一身戎黎人的皮毛衣裳,戴着同花色的帽子,两侧的头发编成小辫垂在肩膀上,少了些江南世家公子的贵气诗意,多了点塞外的异域风骨。   他心里觉得好看,嘴上却说:“蛮人的衣裳粗陋,款式、材质都不及我王府中的别致精细,不衬你。”   明景宸对他的不着调早就见怪不怪,懒得和他计较,把肩膀上的小布包拿了下来在地上打开,里头装着水囊干粮。   “景沉!”高炎定看到水和食物不禁口齿生津,他被绑在日头下暴晒了一天,水米未尽,纵然是铁打的都扛不住这样的折磨,更遑论他身上还有伤,能坚持到现在全赖他自己身强体健。   明景宸将塞子拔了,捧着水囊送到他嘴边,高炎定喝得又快又急,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等他喝够了半壶水,突然抬头用亮若星辰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瞧得明景宸脸上火辣辣地烧。   因为这般炽烈的目光让他无所遁形,明景宸总算开口说了今晚对高炎定的第一句话,“够了?”什么够了?   高炎定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景宸懒得和他打哑谜,拿了个面饼让他充饥。   高炎定低头咬了一口,“呸”了一声,吐得老远,他委屈道:“景沉,你哪儿弄的饼,又干又硬,嚼着还没味道,和石头有什么分别。”   明景宸第一次觉得这人有些矫情,想讥讽他几句,但见他满身满脸的伤,压根找不到完好的皮肉,只好忍住了,耐下性子将那块面饼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沾了点水令它们稍稍软化些,才又喂给高炎定吃。   这回对方连个屁都没放,吃得心满意足,将他带来的三个面饼都吃了个精光。   “景沉,水,噎着了。”若不是自己现下是个阶下囚,高炎定对这种饭来张口的待遇真是求之不得。   明景宸没有立刻将水囊递过去,而是从一个白瓷瓶儿里倒出一粒琥珀色的药丸扔进了水囊里摇了摇。   高炎定半开玩笑地问他:“不会是毒药罢?”   “没错,见血封喉的那种,快喝。”明景宸强硬地给他灌了下去。   高炎定砸吧下嘴,没觉出什么奇怪的味道,想来那么小的一粒,化在水里,即便有味道也给冲淡了。他心里倒从未怀疑明景宸会真的下毒害自己,真存了歹心,又何必跋涉千里地特意赶来下毒?见死不救岂不更加简单省事?   明景宸又拿出金疮药给他治伤,高炎定疼得冷汗连连,却一直忍着没出口。   由于那场沙暴,他身上拢共只剩这么一瓶金疮药,全部用完也只够粗略地将他身上几处严重的伤口做个简单处理。   高炎定宽慰他道:“这便够了,我龙精虎猛,这点小伤真不碍事。”   他此时仍旧维持着白日里的变扭姿势,百斤枷锁如山岳般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牢牢箍在他脖颈里,他连动弹一下都艰难,在与明景宸说话的时候,还要被迫仰着头并尽可能地将目光不断下移,如此才好将他心爱之人全部囊括在眼中。   他这般真实的狼狈模样,与他说的话实在南辕北辙。   明景宸只当他是在逞强,方才喂水吃饭外带上药耽搁了不少时间,瞧天色,离换班的时辰应当不会太远,留给他俩的时间不多了。   他道:“你要一直这样被绑着等他们砍你脑袋?”明景宸不认为高炎定真会输得这么惨,六百精锐竟会无一幸存,自己还成了戎黎人炫耀战功的阶下囚。   高炎定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戎黎人猖狂了那么多年,也该到头了。既然两年前没被我打服气,那这次我要他们就此一蹶不振,彻底长个教训。”   “你要如何?”明景宸见他说得胸有成竹,可他如今的模样实在欠缺了说服力。   高炎定却闭口不提此事,转而说道:“景沉,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我很高兴,你这份跨越戈壁大漠千里追随的深情厚谊,我高炎定将来必定十倍百倍地报答与你,我向来言出必行,所以我绝不允许自己有事,这点你要信我。”   “月煌城里很快会乱起来,我怕到时无法顾及到你让你受到伤害,所以你这次必须听我的话,回去罢,回安宛去等我的消息。”   明景宸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对方絮叨了半天却对计划一字未提,不论他怎么问,都三缄其口。   这让他很是恼火,觉得被高炎定看轻了,于是他带着火药味嘲讽地说道:“你的计划就是把自己变成戎黎人的阶下囚,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般羞辱你?你过去惯会打仗,天下人都当你是战神杀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哈,如此你不会当了真,真当自己是大罗神仙,有三头六臂,能刀枪不入?看看你现在这副尊容,你哪来的底气命令我的去留!戎黎即便真是龙潭虎穴,我也已经来了!我的主,这天下还没谁能做!”   说罢他将地上的布包团成一团,连收拾都懒得弄了,直接抱在怀里掉头就走。   “景沉——景沉——”高炎定又气又急,发了疯地喊他名字,可这回他把人彻底得罪透了,不论他怎么叫唤,对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浑身动弹不得,除了能张嘴说话,能眨动眼睛,连动一动脖子都做不到。   如果说成为阶下囚,被戎黎人拷打羞辱,都在他的计划之内,那明景宸的出现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越王能够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加注在自己身上的也不过是点微末的考验。   所以即便这些天遭受如此非人的虐待,高炎定也始终不以为意,皮肉之苦丝毫没有勾起他心底一丝波澜。   然而方才明景宸负气而去的背影,却让他着了慌,他开始嫌弃肩膀上的枷锁沉重,怨恨戎黎人的蠢钝不堪,同样还责怪自己的口不对心。   他叫了许久,可明景宸仍是很快被周遭的夜色吞没,就此消失在眼前。   高炎定红了眼眶,刚抹了药的伤口连带着他的胸膛又在尖锐的刺痛,他像头暴怒的猛兽,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怒火,“艹你娘的戎黎蛮子!绑得你爹这么紧!这回不刨了你们的祖坟,你爹就不回云州去了!”   明景宸离开广场后,很快听到几声高低起落的夜莺啼鸣,接着从另一条街上隐约传来数十道脚步声。   他立马闪身躲到了身后的暗巷里,等这队交接班的戎黎士兵过去后才悄悄探出头来查看广场那边的动静。   那边的火光比先前还要明亮许多,哔啵响动中突然爆出好几声厉喝。   换班的士兵见前一班的同僚竟歪七扭八地横倒在广场边,一个个酒气熏天,睡得人事不知,一时惊怒交加。   好在囚犯没丢,领头的便没了顾忌,抬脚踹翻了一旁的酒坛,谁知这么大动静竟无人醒来,于是又叫手底下的人给这群酗酒的一人几个大嘴巴子,才勉强把这帮酒徒叫醒。   明景宸看他们闹了一阵后消停了下来,便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最后望了眼火光中影影绰绰的人,愤恨地咬了咬牙,走了。   他与邹大他们会和后回到了客栈,进了屋他们也没点灯,只借着外头迷蒙惨淡的月光坐在桌边说话。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90章 邪神庙宇   明景宸省去了高炎定那些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后,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两人听完都陷入了沉默。   窦玉自从祁州之事后对高炎定有种迷之信服,他觉得既然镇北王说月煌城会生乱象那必定真的会出事,对方坚持要他们离开,理智上他认为应该听对方的话立刻离开,但情感上……   被夜色填满的屋子里落针可闻,几乎无法借着那丁点月光清晰视物,只能模糊地看清对面两人的大致轮廓,导致现在他无法根据明景宸的面部表情推敲他的真实想法。   不过,能为了镇北王千里奔赴龙潭虎穴的人,想来是不会弃对方而去的。   “景公子,你作何打算?”虽然在他们三人中,自己好歹也算得上半个封疆大吏,另外两个都是白身,但窦玉清楚,能拿主意决定他们去留的只有明景宸。   明景宸道:“既然他自诩有能耐,那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当初谭妃的交代,我等也算完成了大半,不算辜负了她的嘱托。现下很晚了,两位早点休息罢。”一副不愿再深谈的模样。   自从去见过镇北王一面后,景公子的心情似乎就很不好,窦玉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霉头,免得自己无辜被殃及,于是他乖觉地应了一声,拉了邹大往通铺上一歪闭了眼睛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窦玉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嘻索的人声,像是有人轻手轻脚地在屋里走动,然后是“吱呀”一声屋门开合的动静。   大概是起夜罢,窦玉迷迷糊糊地想,他实在困得厉害,都懒得睁开眼去确认一下。   谁知还没等他再次睡熟,又感到有人挪动自己的胳膊轻轻搭在肚腹上,然后身下这张劣质的床榻因为有人起身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轻微晃动。   这下窦玉的睡意彻底没了,睁眼就见邹大正弓着脊背在穿鞋。   他蓦地从通铺上竖起来,吓了邹大一跳。两双眼睛在黑暗里对视,在其中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尴尬。   片刻后,窦玉问他:“刚才出去的是景公子?”   邹大此时已经穿好鞋袜,他站起身道:“没错,我想他应该不是去茅厕,大人也想一同去看看么?”   听到他在私下里仍称呼自己“大人”二字,窦玉莫名觉得恶寒,他强忍着不适,兀自纠结了会儿,最终下定决心地“嗯”了一声。   明景宸从后门偷溜出客栈时,月已偏斜,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步履匆忙地从街巷间穿过,简直比在自家后花园里还要熟门熟路,这让尾随其后的两人同时捏了一把汗。怕走太快被他发现,又怕走得慢了把人跟丢了。   明景宸并未朝广场方向走,而是一直向月煌城的西北边走去。   在他记忆里,五十多年前那里是月煌城贱民居住的地方,与东南边的贵族、富户聚集地有着云泥之别。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目的地,接着穿过成排的类似于破瓦寒窑式的低矮民居和堆积成小山包的废弃场,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座散发着森冷可怖气息的废弃庙宇前驻了足。   当年曾有人告诉过明景宸,这座庙宇兴建于一百多年前,是上一个草原政权月乌时期的神庙。   在戎黎人战胜了月乌族,将他们剩余的成年男丁全部绑在沙漠中活活晒死后,剩余的老弱妇孺为了活命不得不迁徙到神话传说中魔鬼居住的地方——魍阴山,自此月乌这个民族就消失在大漠的洪流中,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了。   戎黎与乌月的信仰不同,当时的戎黎大汗便想推翻这座神庙在原来的位置新建一座供奉自己本族神明的庙宇。谁知,在动工的头一天深夜,戎黎大汗睡梦中突然惊恐地朝着虚空怒吼数声“魔鬼”后暴毙了。   原先的修建进度也因为大汗死后的宫廷动荡就此不了了之。   后来等新大汗继位,一时没能想起这座神庙,这事便又拖了三四年,后来的某一日这位新大汗突然想起了这桩旧事,便签发了王令,召集大臣以及工匠继续修建。   可诡异的事再次发生了,在下达王令的当夜,新大汗也同他父亲一样一命呜呼归了西,大夫和巫医对其死因都讳莫如深。不久后,宫廷中就渐渐传出先后两位大汗的死亡都是因为对月乌族神明不敬而糟了天谴的说法。   这说法越传越邪乎,一路从宫廷流传至民间。起初百姓们将信将疑,然而不久后神庙附近的坊市夜里突遭天火焚毁,与之毗邻的神庙却安然无恙,在那之后,上到戎黎贵族下到平民奴隶,都自发地对此地敬而远之。   这一带附近据说荒废了几十年,等当年的恐慌渐渐被淡忘后,这里才开始成了贱民奴隶聚集的地方,神庙就更加无人在意了。   若是算上这突然多出来的五十年,那么眼前的破庙应当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   断壁残垣的破败外观让它像是一只传说里有着无数手臂和头颅的畸形妖物,匍匐在深夜的浓雾中伺机而动。   明景宸刚迈进神庙,左手边的角落里突然亮起几点殷红的光亮,这红点邪门得很,像是魔鬼的眼睛凭空出现,不断地眨啊眨,窥伺着入侵者。   若是换个胆小的,早已吓得屁滚尿流。   明景宸淡然地捡起脚边的砂石块朝那个方向扔了过去。   只听两三声凄厉嘶哑的哀鸣,三四只裹着不祥黑羽的老鸹扑打着翅膀飞上神庙的尖顶。   明景宸见怪不怪,跨过横倒的立柱和几乎要没到小腿肚的土石废墟,走到神殿中央。   上方的穹顶塌了大半,漏出一方窄窄的夜空,微弱的月光从中倾泻而下,打在高坛中央歪倒的塑像上,将其半边长有血瞳和獠牙的狰狞面孔照亮。   月乌族信奉的神祇形象与中原人庙宇里供奉的有着南辕北辙的区别。不同于那些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神,月乌族的神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邪神更为贴切。   就像眼前这尊残破的雕塑,周身的彩绘剥落了七七八八,露出里头深一块浅一块的深褐色石胎来,使得本就可怖的邪神面容更为森然惊悚。   五十年前这尊邪神像还是站立的姿态,如今一只腿断了半截,不翼而飞了,整尊石像摇摇欲坠地歪斜在那儿,给人一种风一吹就要倾倒的错觉。   然而不论是当年站着的还是如今歪倒的邪神像,都让明景宸由衷地感到不适。   因为不论你处于神殿的哪个方位,那双猩红的魔瞳都像是能转动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你,监视着你在神殿中的一举一动,让人不寒而栗,着实邪性十足。   明景宸微垂下眼帘,不去刻意直视邪神像的眼睛。   随着时间推移,那种被妖异之物盯梢的错觉才渐渐消失。   明景宸想起五十多年前那个告诉他关于神庙来历和邪神信仰的妙龄少女,对方有着一头金棕色的浓密卷发,高鼻深目,瞳孔是极为罕见的墨绿色。初见时对方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浑身脏兮兮的,但也难以掩盖她妩媚天成的美丽面庞,她笑起来格外得小心翼翼,谦卑中带着刻意的讨好,令人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女孩叫素光。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的那个素光——是他为这个女孩取的中原名字。   一时间明景宸被记忆的洪流淹没,站在神殿中央一动不动,这怪异的景象看在尾随而来的两人眼里,就像他被那尊诡异的邪魔塑像迷住了心智一样。   邹大有些心浮气躁,刚要进去探个究竟,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还有土石被滑腻的鳞片搅动的细碎声响。   窦玉吓得脸都白了,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悄声问道:“什么东西?”   邹大道:“好像是蛇。”   窦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得是多少蛇一起爬动才会有这么大动静,景公子不会是带我俩钻了蛇窝了罢?”   邹大也说不上来,他面色严肃,如临大敌,快速地将目之所及的地方查探了一遍,然后果断拽住窦玉的腰带,带着对方无声息地掠上了庙顶,身体匍匐紧贴瓦片以此隐匿踪迹。   他将碎瓦拨开稍许,从塌了的庙顶窟窿中窥伺下方神殿。   不想原先站在邪神塑像前的明景宸竟然不见了行踪。   窦玉伸长了脖子找人,几乎要将整个脑袋探到窟窿下面,被邹大捏住了后颈肉提溜了回去,他倒是不担心明景宸的去向,他们跃上庙顶的过程前后不过数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绝不可能跑远,想来明景宸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躲在了神殿的某个地方罢了。   只过了一会儿,那种成百上千条蛇拖动尾巴在泥沙中逶迤爬行的响声比方才更明朗了,不知是否因为未知恐惧在作祟,身处庙顶的邹大有种被蛇潮湮灭的错觉。   若不是定力惊人,搞不好他会趋利避害选择临阵脱逃。   邹大用手捂住窦玉的嘴巴,免得这一无是处的家伙发出声音泄露了踪迹。   两人在庙顶一动不敢动,那“嘶嘶”的蛇群吐信声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钻进耳蜗,窦玉干脆闭了眼睛,打算眼不见为净,免得真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自己承受不住。   时间在魔音围绕中极度缓慢地朝前推移,邹大精神高度紧绷,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神殿,连声音戛然而止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随着消弭的声音,一位神秘人出现在了庙宇之中。   这人浑身上下裹着黑袍,教人分辨不出男女形貌,对方在邪神像前驻足,从袍服中伸出两只干瘦如骷髅的手掌于胸前合十,口中蹦出一串晦涩难懂的话语,嗓音低沉枯哑,依旧分不清性别。   邹大听出对方说的既不是中原官话又不是当地的戎黎语,不过看这样子应当是在虔诚地向信奉的邪神做祷告。   这时,底下又凭空出现一串脚步声,一个同样黑袍加身的人走进了神殿,他的身形看着要比先来的那个高大了许多,他并不出声打扰同伴的颂词,只耐心地等祷告结束,才将头顶的兜帽揭开,露出一张年约四十的纹着图腾的中年男子面庞。   他行了个礼后,用戎黎语称呼自己的同伴为“阏氏”。   邹大瞳孔一缩,对戎黎大汗的妻妾竟会于深更半夜在破庙私会男子感到格外震惊。   据他所知,如今的大汗是个好色之徒,拥有无数的女人,王庭内有名姓的有三十多个,其中被授予阏氏封号的就有十来位,就是不知现下这位究竟是哪一个了。   那个被称为阏氏的女人发出一声冷嗤,同样用戎黎语对男子道:“阿癸拏,多么可怜,你不曾从你躯体里流淌的血液中传承到本族的语言,你将神明赐予的本能丢失了,如今你与我有什么分别?都是注定要被神明降罪的可怜虫罢了。”   女人边说边将黑袍掀开,露出一头褪去了金棕色泽的花白头发,脸上沟壑纵横,老态龙钟。   邹大见到她的真容后不禁心生疑惑,这老妪看着比如今的戎黎大汗塔尔汉大了不止一点,怎么会是他的阏氏?简直匪夷所思。   阿癸拏虔诚地双臂交叉向老妪行礼后,道:“我称呼您为阏氏并非出于讥讽,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如今族中只剩你我,再过十来年,等你我作古,累世的血海深仇也就彻底不存在了。这是天神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您再反抗挣扎也不过是……”   老妪抬手给了阿癸拏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她恶狠狠地道:“你住口!你怎么敢在神明面前露出懦夫的嘴脸!”   阿癸拏被她一提醒,下意识地看了塑像一眼,那对赤红的魔瞳俯瞰着自己,似有暴怒的征兆,令他惊惧地打了个哆嗦。那种如影随形的凝视仿佛真的是邪神听到了他的妄语对他发出的一种警告。   见他还知道敬畏神明,老妪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许,她换了个话题道:“塔尔汉怎么样了?”   阿癸拏回答:“他手臂溃烂得愈发严重,整日里被病痛折磨,只有馥蛇花熬的汤药能让他得到片刻安宁。如今他是一刻都离不得这种毒花了。”   现在塔尔汉不过只剩下一口气,在阿癸拏眼中不足为惧,实际上老可汗的死活对他俩来说无关痛痒,即便狼王立马死了,他身处的狼群也绝不会让便宜被旁人捡了去,既然得不到利益,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要他用馥蛇花吊着塔尔汉的命,这也是阿癸拏至今不明白的地方。   老妪尖利的指甲攥进了皮肉,“我就是看不惯他活得那般自在又死得那样容易。”她转头望着阿癸拏,眼底燃烧着不甘的怒火,“你永远不知道我当初放弃了什么才得到名誉、权势以及地位,可是因为塔尔汉,这些又化成沙粒从我指缝中流走。这些年,除了日益增多的皱纹,我心底的愤懑不断滋长,最终成了荆棘将我血肉缠绕,我听到神明的呼唤,要我将塔尔汉加诸于我的痛苦在他死前全部奉还回去,如此我才能安然死去,否则即便被秃鹫带上苍穹,我的灵魂也不会解脱。”   老妪的执着,阿癸拏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苦笑道:“您都说了,您和我都会被神明降罪,那神明怎会再次垂青于您让您死后到达天穹呢?”   “您与我合该下地狱才对……” 第91章 明月素光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对死后下地狱的惧怕,老妪浑身抖如筛糠,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平静下来。   她继续道:“塔尔汉发布了王令,只有取得那个中原王爷头颅的人,才能成为他的继承人。塔尔汉活着的儿子都是自视甚高又蠢笨不堪的家伙,只要他们不自量力地去挑衅,迟早都会被收拾个干净,再等塔尔汉死了,戎黎就彻底乱了。可我没想到,那个中原王爷也是个废物蠢货,竟然跑到了大漠来,还这么容易就落到了大王子和右贤王手中,让我的计划落了空。”   阿癸拏对她天真的想法感到很无奈,但因不想再和自己唯一的族人争吵,他只能保持沉默,等老妪辱骂发泄了一通后,他才道:“晚间塔尔汉已经决定,明日傍晚就要在广场上处死那个中原王爷,用他的头颅作为祭火的燃料,告慰诸天神明。”   窦玉被这个讯息震惊得无以复加,没想到高炎定明日就要上断头台,即便他真有后招,但就他现下这副半死不活,连动弹都是奢望的样子,真的有希望能成功脱身吗?   窦玉忧心忡忡,神思不属之际忘记了不能动,一个不慎踹到了碎瓦,还好死不死地掉在了老妪他们脚边。   “谁在上面!”阿癸拏率先朝头顶出言厉喝。   窦玉面无人色,因为惊惧整个人沿着庙顶坡度滑溜了下去,邹大立马拽住他,如今行踪暴露,未免再被看出他俩是中原人,只能决定先带对方脱身再论其他。   然而他还未借力跃下庙顶,就见银白的月光所能照及的地方遍布着一种身披暗红色鳞甲的小蛇。   这些小蛇个头只有两根手指加起来那么长,细若蚯蚓,嘴边却生着两颗獠牙。它们数量之多,密密麻麻地将地面铺满,不断攒头衔尾地扭动鼓噪,如同一片波涛汹涌的暗红色汪洋。   这种蛇,邹大过去从未见过,但他并不敢因此小觑了它们。   这地方和底下的两人都诡异得很,听他俩方才的对话,似乎不是戎黎人。早前他听闻过一些关于大漠上的传说,知道在这片不毛之地,曾经生活着一个善于驱使蛇虫野兽的族群。   想必这两人就是他们的后裔。   邹大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种小蛇会是无毒的,即便真的无害,这么多数量加起来每条在身上咬一口,他俩也会被活生生咬死。   就在他思索应对之法的时候,蛇群已经沿着庙宇的墙壁和立柱蜿蜒而上,将半边完好的庙顶挤得水泄不通,并不断缩小包围圈把他俩彻底困死在这片方寸之地。   窦玉恨不得双脚离地地扒在邹大身上,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蛇,满脑子空白,除了向邹大求救,压根不知如何是好。   邹大也不知怎么办,远近高低全是蛇山蛇海,没有适合的落脚点借力,除非他腋生双翼或者立刻羽化成仙,光凭轻功根本无法摆脱这群毒蛇。   他束手无策之际又被窦玉勒得快不能喘气,忍不住怒道:“窦大人好歹是个读书人,看过的书比我吃的盐还多,难道您的智慧和我这个跑江湖的差不多?”   窦玉嚷道:“书里说蛇害怕硫磺的气味,但现在哪里去找硫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是在为难我!”   邹大没工夫听他号丧,探手掐住一条弹跳而起意图张口攻击自己的毒蛇七寸。   那蛇被他捏住了要害,绵软地垂下头,又不甘心被制服,头部不断扭动甩起想要将毒牙刺入他的手背。   “好毒的畜生!”邹大咒骂一声,随手将之抛向远方。   然而解决掉一条毒蛇,后头还有成千上万的毒蛇蜂拥而上。   邹大双手难敌蛇潮,手中又无利刃,压根拿这群冷血物种没有办法,外加一个窦玉在旁碍手碍脚,更为捉襟见肘了。   很快窦玉突然痛叫一声,原来是被条毒蛇在小腿上咬了一口,他半边身子瞬间麻痹住,脚边的蛇群立刻摆尾顺着他那条腿缠树藤似的往上游走,不过几息之间,他半截身体就被蛇群淹没了。   此时的邹大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蛇十分狡诈,见正面咬不到他,便不断从侧面后背的阴险死角群攻他。   邹大没能抵挡多久,也随之被咬了数口,毒液迅速扩散至全身。   两人前后从庙顶的窟窿里跌落,掉到神殿中央人事不知了。   老妪走近了些,用鞋尖将邹大的脸翻转过来,奇异的是,游走在他身上的小蛇竟然避之如蛇蝎,纷纷惊惶逃散。   老妪原以为是戎黎王室派来跟踪自己的人,没想到等看到邹大的面容,不由地大吃一惊,“是中原人!”   阿癸拏惊怒道:“是来救那个中原王爷的人?”   老妪想了想,道:“不管是不是,一并杀了便是,省得麻烦。”   “您放心,他俩被我养的蛇咬了,没有解药,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要归西。不过……”   “不过什么?”   阿癸拏桀桀怪笑,阴涔涔的笑声再衬着他那被黑色图腾覆盖的五官,更加妖异十足,神态之间竟与那群红鳞毒蛇趋于相似,“不过我改主意了,不想就放他们这样死掉。我听说中原人连男人都长得细皮嫩肉,绝对是上好的饲料,我的蛇儿好久没沾过活牲了,就用他俩的血肉让蛇儿们饱餐一顿罢。”   说着屈指成哨在唇边吹了几声,顷刻间,原本在庙顶、外面游动的细蛇如同红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入神殿,眼看就要将邹大、窦玉彻底吞噬之时,突听高台上传来一道清亮悦耳的男声。   “素光,手下留情!”   老妪浑身一震,浑浊的墨绿色瞳孔蓦地放大,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望向高台。   高台上邪神的塑像仍旧歪倒在那儿,魔瞳殷红如血地注视着她,像是将她的所思所想全部看在眼中。   老妪直视祂邪气四溢的脸,喃喃道:“方才……方才是谁在叫我的名字?”   这世上怎会还有人知道她自己都快淡忘的中原名字?   阿癸拏刚才也听到了人声,此时又见她神情不对劲,不禁戒备地望向邪神像,“什么人!”   只听神像后又传出一声短叹,仿佛有人触景伤怀,不忍直面故人旧容。   这是老妪今夜第二次听到这道男声,如同是一把老旧到快被锈蚀坏了的钥匙,“咔哒”一声插入被岁月贴上封条的百宝箱锁扣之中,轻轻转动,重启出一段古早的泛黄记忆。   她控制不住地朝前走了两步,却被警惕的阿癸拏拦住了去路,“不能去!有人在神殿装神弄鬼!”说罢再次屈指于唇边想要发动蛇群将那躲在邪神像后的小人碎尸万段。   然而不等他动作,塑像后的人就自觉地走了出来,刹那间,阿癸拏有片刻的错觉,似乎今晚暗淡的月光都在这人出现的一瞬变得明亮剔透起来。   这人一身戎黎人装扮,却长着一副中原人的容貌,眉目昳丽身姿俊逸,比大漠上的海市蜃楼都要来得缥缈惑人。   阿癸拏很快恢复了神智,他狞笑道:“原来还藏着一个中原人,好呀,正愁两个人不够蛇儿们分食,你来得正好。”   许是刚开了荤尝到了血肉的滋味,群蛇比方才还要躁动,鳞片与鳞片之间不断地摩擦纠缠,在神殿内形容成一道逆向的漩涡飞速朝高台卷去。   可是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老妪突然甩开他的手,展臂挡在群蛇与高台之间,凛然命令道:“阿癸拏,住手!”   此时蛇群不但不敢再朝前逼近一寸,甚至潮退而去,争先恐后地逃逸到神庙之外。   阿癸拏不懂老妪为何要阻拦自己对付这个中原人,不忿道:“您为何要袒护这个异族?”   “住口!”老妪眼神锐利如刀,在呵止阿癸拏后,她再也扛不住在胸腔中疯狂鼓动的心脏,如同一瞬间返老还童一般,鸡皮鹤发的面容上露出一分少女的憧憬忐忑以及隐约的惧意。   她想上前确认又不敢轻易靠近,只能以一种色厉内苒的强硬语气质问眼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你究竟是谁!是人还是鬼!”   明景宸苦笑道:“素光,你是叫素光罢?你还记得五十多年前从桓朝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五十多年前?”阿癸拏不明就里,五十多年前他还未出生,对那时候的人和事知之甚少,他下意识看向老妪。   只见两串眼泪从老妪风干腊肉般的脸上淌下,打湿了深色的裙摆,她颤声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当年他问我‘姑娘芳名’,我怕自己的名字又长又拗口让他记不住,就撒了个谎自称出身卑贱没有名字,希望他能为我取一个。”   眼泪争先恐后地淌下,越流越汹涌,“他说离家的前一晚正好读到一首诗,‘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他说素光就是皎洁明亮的月光,与我正相配。”   她讲述这些过往的时候目光仿佛浸泡在清凌凌的湖泊中,温软又明澈,但很快她神情转厉,将温情的面纱撕了个粉碎,露出底下的狠辣偏激来,“你年纪轻轻原不该知晓这些,说!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说着她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身手突然迫近明景宸,一把扼住他脖颈,企图逼问实情。   明景宸不慌不乱,只抬手在她手背一侧轻轻一点,老妪立马感到整条手臂酸麻无力,软绵绵地从对方颈项上滑了下来,顿时更加惊骇莫名。   明景宸道:“素光,你还记得这一招么?当年在他离开月煌城的时候,他曾经指点过你几招中原功夫的。”   老妪拖着无力的臂膀再次栖身靠近,这次她没再出手企图制服他,而是用另一只手反复摩挲他的面庞,目露迷惘,“是他告诉你的对不对?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她的手掌枯瘦异常,像是在一截树枝表面蒙上了一层松垮皱褶的皮囊,触感并不算好。   明景宸说:“我是他的后人。”   【作者有话说】   咱们还被绑在广场上吹西北风的王爷:到底有多少旧人盯着我家的白菜???(╬◣д◢)!! 第92章 巧言令色   老妪的动作一顿,良久喃喃自语道:“后人……是了,虽然我已经老得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但有一点我不会忘,他确实长了副如你这样绝无仅有的好相貌,就是翻遍整个大漠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他相媲美的人物……”   明景宸见她似乎信了自己的谎话,心底既庆幸又难过,不是他有意要欺骗这位故友,实在是即便自己亲口承认,恐怕老妪也不会相信,一个早在五十年前就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容颜未改地站在这儿。   “素光,那两个是我的同伴,今夜他们是尾随我才会出现在这里,还望你饶恕他们,让你的族人拿出解药救他俩一救。”   老妪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两个中原人,又打量了明景宸许久,像是要通过眼前这张面容的细节来拼凑出记忆里早就风化模糊的容颜。   明景宸并不催逼她。   老妪犹豫了良久才朝阿癸拏点了点头。   阿癸拏欲言又止,但他向来不会违背她的命令,只好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猩红的药丸给邹大两人服下。   此时,月已西沉,庙宇塌陷的半边窟窿中泻下一抹鱼肚白的天光。   明景宸道:“素光,天就要亮了,此地不宜久留。”   素光这两个字早已被镌刻在老妪的血肉深处,与灵魂契合,如同烙印。当面前这个与旧人长得很是相似的年轻公子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的时候,老妪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感到久别重逢的畅快。   她忽而想起,在这五十多年的光阴中,不论她的人生如何大起大落,是得意风光还是败北落魄,她都无数次在这座神庙中向神明祈求,希望能再见故人一面。   即便她知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因为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她就从中原来的商贾口中得知,她这辈子唯一钦慕过的男子因为谋反已被桓朝的皇帝赐死了。   老妪把眼泪擦干,原先的悲喜被掩藏在褶皱后,她似笑非笑地说:“你要跟我走?”   明景宸开诚布公道:“我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讥讽爬上她的脸,“年轻人,方才你求我放过你的同伴,我同意了,现在你还要求我?你凭什么求我!我与你非亲非故,纵使有些渊源,那也是我与你家长辈的交情,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用当年的情分来胁迫我!”   “再多的情分过了五十多年也不复如初了,我不是当年的宸王,你也不是那时的素光,又何来交情一说?我只问你,你如今得到当年心心念念的东西了没有?”   老妪不说话,看在明景宸眼中就是一种变相的否定。   明景宸叹了口气,像是在用那张与故人相似的脸、相似的语调为她鸣不平,“当年你对他说,你改了主意不想随他去中原了,说你自小生长在大漠,这里的每一粒沙每一朵云都令你割舍不下,虽然戎黎不曾善待过你,但如果离开了这儿,你会像失了根须的花一样迅速枯萎死亡。”   “你想说什么?”老妪戒备地盯着他。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并非是真心想要随他去中原。”   “什么!”老妪僵立当场,神情有一瞬间的碎裂。   明景宸在心底默念了一句抱歉,他当年对她的情谊视若无睹装作不知,如今又要拿她的过往开刀给予她难堪,都是自己对不住她。他知道自己卑劣,但一想到傍晚高炎定就要被处决,他也就顾不上许多了,只能隐晦地道:“那次琅珠湖围猎的夜里,他见到你进了延谷诨的营帐……他便知道自己一开始的猜测没错。”   延谷诨是如今戎黎大汗塔尔汉的父亲,五十多年前他还未继任汗位,但他自小就备受老汗王的喜爱,早早地就被封为了左贤王,是铁板钉钉的戎黎王储。   当年桓朝几代积弱,对大漠部族的威慑早已大不如前,在兕奴登基的头两年,他的密探就多次从大漠传回讯息,说戎黎人蠢蠢欲动,多次与北地的穆王几人私下通信,意图颠覆社稷。   为了切断戎黎与藩王的勾结,他向兕奴提出要亲自出使大漠,游说戎黎王室弃暗投明。   于是便有了那趟戎黎之行,也是那次,他结识了月乌族少女素光。   月乌与戎黎有灭族之仇,自战败迁徙到魍阴山的几十年后,他们生活得很艰难,族内人丁寥落,已是所剩无几,前几年因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仅剩的二十多个月乌族年轻人带着素光逃离了族地来到了戎黎,自此隐姓埋名地活着。   然而想要在戎黎苟活并不比在环境残酷的魍阴山中来得容易,几年间,族人们因为疾病、饥饿、压迫死了大半,素光为了活下去只好卖身为女奴在一户富商家中做苦工。   “原来……原来那夜他看到了……”老妪感到不可置信,她一直以为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始终不为他所知。   原来对方什么都知道,自始至终地清楚她是个被野望、被权势迷惑不惜朝三暮四、出卖肉体的女人。   这一刻老妪突然又再次感受到年少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羞耻,比扒了她的衣裳,被所有人的目光鞭挞都要让她觉得痛苦欲死的难堪。   明景宸道:“直到天授六年事发之前,他一直让人关注着你,听说你当了新大汗的阏氏,他原想要送份新婚贺礼到月煌城的,只是没来得及置办就发生了‘六王之乱’……”   “昨日是月乌族的神降节,只要你还活着必然会来神庙祷告,所以我特意来这里想碰碰运气能否见你一面。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当年长……长辈与你的那份交情,想要知道你如今是否安好。”   “素光,你现在过得并不好,对不对?”   明景宸嗓音轻柔温软,直击人心软弱处,令老妪很快泣不成声,丢盔弃甲。   阿癸拏怒不可遏,“臭小子你闭嘴!”说着就要动手教训他。   “退下!阿癸拏!”老妪将其斥退,转而对明景宸道,“是啊,虽然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连一件能蔽体的衣裳都没有的卑贱女奴,能有口饭吃,还有下人奴隶伺候,可是我的丈夫、儿女都死了,忙活了几十年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她声音悲切,字字泣血。   “可是我如今过得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过是他的后人,有什么资格来审判、羞辱我!”   明景宸道:“我说那些不是为了讽刺你,我说过他生前一直在关注着你,如果你过得不如意,他也难以心安。五十多年前,你因为他这个中原人改变了女奴的命运,那今日你何妨再信一次他的后人,力挽狂澜,改变当下呢?”   老妪脸上的泪光在越发明亮的天光下清晰耀目,可她一个字都不信,“你能帮我?就凭你一个人?”   “不是帮你,是互惠互利,况且能真的帮到你的不是我。”   “是谁?”   明景宸笑道:“是镇北王。”***此时天光已将半个神殿内的黑暗驱散,邪神像沐浴其中,倒是少了些森然的邪意,多了几分与怒目金刚趋同的神性。   老妪暂且信了明景宸,打算趁现下还未日出先带人离开神庙。   阿癸拏仍旧看不惯这个可疑的中原人,觉得他不过是凭借花言巧语意图蒙蔽他们,所以态度依旧很恶劣,他粗声粗气地道:“你的两个同伴虽然吃了解药,但要好全还得休养几日,带上他们目标太大,不如让我的蛇儿吃了他们,省得碍手碍脚坏了事。”   老妪虽然没有附和,但从她神色来看,心里应当是同意阿癸拏的说法的。   明景宸道:“不用麻烦,你们找间牢房把人扔进去,每天给点吃喝别让他俩死了就成。”他说得轻描淡写,浑然没把这两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阿癸拏与老妪对视,心想这三人真的是一伙的?让两个中了毒的伙伴去蹲大牢,亏他想得出来。   没想到明景宸连应付狱卒的话术都替他俩想妥了,“你们只说这两个中原行商形迹可疑,未免他俩是镇北王的同党,坏了塔尔汉的大事,先把他俩收监,一来监视限制他们的言行,二来看是够真有人来营救他们好一网打尽立功。”   他说得滴水不漏,老妪看不出有何不妥,就对阿癸拏道:“你就按他的话去做,不得有误。好了,快点离开此地。”   说罢,她先领着明景宸出了神庙,往北行了半里路,在一处乱石阵后藏匿着一辆低调的马车。   两人上了车,车夫扬起马鞭呼呵着驱车离开了这一带朝月煌城的东南方向驶去。   也许是方才已经被面前的年轻人戳穿了自己的遭遇,也许是年纪大了,曾经心动过的男子早已作古,她数十年跌宕的人生又令她满含倾诉欲。老妪一改之前的讳莫如深,主动在路上将这些年发生的事告诉给明景宸知道。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宸王的时候就萌生了要与他离开的想法。不仅因为他这个人令她着迷,还为着他尊贵到能令野蛮的戎黎人以礼相待的身份地位。   那是她凄苦绝望的人生中能抓住的唯一浮木,能助她脱离苦海的神明。   宸王很心善,也很心软,他明知这个女奴远没有外表见到的那样天真烂漫,但还是愿意施以援手,花重金从商贾手上买下了她,并撕毁了她的卖身契还她自由。   还给她取了个好听的中原名字——素光。   素光知道一旦宸王离开戎黎,自己不仅守不住对方给的财物还会重新回到之前被视若牲畜的悲惨境地中,到那时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宸王来搭救她。   所以她提出想随宸王去中原。   她有野心,有欲、望,她虽然喜欢宸王,但也想将他当作踏板得到地位名誉以及权势,她不要再做女奴,她要做人上人。   她想成为宸王的阏氏,虽然她不知道中原王爷的女人是否叫阏氏。   然而等她发现宸王对她引以为傲的美貌视若无睹,三番四次并不接自己充满暗示的话茬后,她便果断放弃了去中原的决定,转投延谷诨的怀抱。 第93章 天宝花开   太阳一点点升起,朝辉将马车内原本昏暗的光线慢慢点亮,老妪苍老的容颜彻底显露在明景宸眼前,依稀能从中窥探到几分当年明艳妩媚的少女风姿。   出于修养,明景宸并不多去看她的脸,只是心底突然想到了兕奴。   兕奴与素光差不多大,他如今又是何模样?   老妪也同时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她愣怔了片刻,眼底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后知后觉地将兜帽重新戴了起来,帽檐拉得低低的,将自己大半张脸遮挡住,然后接着诉说往事。   “宸王离开后没多久,老汗王死了,延谷诨顺利登位。起先我跟着他,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身份最低微的一个,甚至连宫廷都不能去,只被他偷偷摸摸地养在外头,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外室。”   老妪说到这儿的时候故意停了一下,只用那双墨绿色的眼瞳注视着他,直到反复确认过在他脸上没有任何讥讽和贬低,才继续说道:“我时时战战兢兢,一边对延谷诨奉承讨好,一边还要防着其他女人的暗害,四年里我为他前后生了两子两女,如此才彻底稳住了在他心中的地位,他破格迎我进宫,封我为阏氏。”   “可他有很多阏氏,我没有母族,没有大臣支持,我只有我自己,我想要的得靠我亲手从别人手上抢回来。然而神明却并不让我如愿,眼看我的儿子就要被延谷诨封为王储,我所期盼的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我的丈夫、儿女全被塔尔汉杀了。他原本还要杀我,因我年轻时还有些姿色,便被他收了继婚。哦,收继婚你知道罢?哼,这种事在大漠各部族之中再常见不过,但你们中原向来自诩礼仪之邦,讲究礼义廉耻,这种腌臜事恐怕听都没听说过?”   老妪故意放肆地哈哈大笑,此时马车驶入喧闹的街市,两边叫卖声、牛羊嘶鸣声络绎不绝,笑声融入其中如同水滴沉入大海,了无踪迹。   明景宸不忍她这样笑,开口道:“你似乎比从前还要了解中原文化。”   直到这时老妪才露出得意的微笑,她不无骄傲地说:“我从中原来的行商手中买了很多书,还曾花重金聘人教我汉话,我虽说得不够好,但我认得你们汉人的很多字,比很多中原的贩夫走卒强多了。”说着用汉话将左思的那首《杂诗》从头至尾地吟诵了一遍,虽然口音很重,语调和句读多有些古怪,可比起从前大字不识的少女素光已令明景宸很是刮目相看了。   他由衷地赞道:“你学得很好。”   然而老妪下一刻又变了脸,问他:“你似乎对我很熟稔很了解,方才在神庙中我没多想,如今才觉出不对,看你年纪不过二十多岁,你出生时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你又从何得知这么多关于我的事,连我过去不懂中原文化都一清二楚?你们中原有托梦一说,该不会是他的鬼魂亲口和你说的罢。”   明景宸不欲在这个事上与她多说,便似是而非地敷衍道:“你可以这样以为,就当是他某夜入梦亲口告诉我的罢。”   老妪面色忽青忽白,一时难看至极。   过了会儿,她忽然嗤笑出声,有些反复无常的暴躁被她极力克制在眉宇间,等笑够了,她才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他生前那般寄挂我,为何五十多年来从未入过我的梦,可想而知,你又在撒谎,你这个奸诈可恶的中原人!”   明景宸并不害怕她发怒,仍旧心平气和地将跑歪了的话题带了回去,“后来呢?在你成了塔尔汉的阏氏后,又发生了什么?”   老妪像是听了个最好笑的笑话,“后来?哼,哪有什么后来!你们中原的皇帝有三宫六院,听说有三千美女供他每日挑选临幸,塔尔汉虽比不了中原皇帝但他好歹是这片大漠的主宰。我比塔尔汉大许多,他也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你说年老色衰的我能有什么后来!”   明景宸没去纠正她对中原皇帝后宫数量的误解,原本他想说点什么,突然晃动前行的车驾停了下来,马夫在外头禀报道:“主人,到家了。”   两人前后下了马车,走入面前这栋两进大小的民居内。   房子很有当地建筑的风格特色,院落虽然算不上大,布置摆设也没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胜在被打理得整洁明净,四周还种了些耐旱的花卉植物,有些明景宸叫得出名字,有几种他都不曾见过。   老妪见他自进来后就不住打量自己的居所,她面上显出不快,话里带着刺,“是不是很失望?以为我要带你去的是宫廷。”   “这倒没有。”明景宸矢口否认,俯身细观一株开得正闹腾的花,此花根茎肥大,花色妍丽多姿形似牵牛,气味清淡,很是特别。   老妪不相信,“我如今这副老虔婆的丑陋样貌,塔尔汉每每见了都要做好几日噩梦,宫廷里哪还有我的栖身之所?”   明景宸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开,他在那株花枝上轻轻一拧,摘下其中开得最好的一朵把它簪在老妪花白的鬓发间,“这里没什么不好,像是个正经的家,当初你住在宫廷里的时候,难道就比现在愉快么?”   老妪被他问住了,良久答不上来,她心里越发恼怒,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三言两语间就能频频让自己情绪失常。不过,鬓角边传来的花香又瞬间安抚了怒意,她下意识摸了摸,指尖触感细腻柔滑,如同少女肌肤。   她从怀中掏出一面从中原行商那里买来的菱花掌中镜,对着照了照,忽然对着镜中自己的脸陷入了沉思,几欲潸然泪下,又生生忍住了,“这是天宝花……”   明景宸不知她是何意,只道:“很漂亮,我在中原不曾见到过,不知在云州好不好养活?”   老妪冷笑道:“不曾有人试过,谁知道呢。”说罢率先进了屋子。   茶叶在戎黎极为金贵,如今虽不比当年,但老妪这儿也不是没有,不过在她看来,明景宸算不上正经贵客,她便懒得拿出来招待对方,只倒了盏凉水给他解渴。   明景宸刚喝下半盏水,就听老妪问道:“我到现在都不知你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   真名自然是不好说与她知晓的,明景宸有些无奈,情急之下说的谎还得绞尽脑汁用千万个谎言来圆,“我是他的后人,如今隐姓埋名躲在北地,名字什么的早就不重要了。”   老妪对此倒是没有怀疑,只是又追问道:“那总要告诉我你是他的什么人?孙辈?远亲?难道他当年回中原后娶妻生子了?”想到这种可能,她面色又变得阴沉,两条法令纹挂下来,显得她格外咄咄逼人。   明景宸只好继续胡诌,“他死前都不曾成过亲,我是他兄长的嫡孙,也算是他的后人。”   老妪这才满意了。   “不过,当今天子健在,我的身份终究敏感,所以这事你不可向旁人提及,就是将来在镇北王面前你也最好三缄其口。”   老妪道:“你真要救他?你可知道今日傍晚连塔尔汉都会亲自去现场观看行刑,到时候会有多少勇士随扈?你这是在找死。”她的意思很明确,若是明景宸没有一个能让她觉得稳妥的办法,她是绝不会愿意出手配合的,即便他曾说自己若是能得镇北王襄助,就能在戎黎有所倚仗,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权位。   明景宸笑道:“别急,听我与你细说……”***金乌西沉的时候,霞光将月煌城镀上一层炫目的赤金色泽。广场中央的祭坛之上,身披黑羽面绘图腾的大巫亲手将祭火点燃。   冲天的火焰如同第二轮骄阳,与天上偏斜的羲和遥遥相对。   高炎定浑身僵硬如铁,麻木得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对躯体的支配,仿佛只剩一个空落落的脑袋,勉强维系着一口微薄的气息。他艰难地撩起眼皮,眼前虚影一层紧挨着一层,已经无法清晰视物,那该死的火焰将祭木烧得噼啪作响,他被两轮烈日酷刑似的烘烤,早已是强弩之末。   他浑浑噩噩地想,没想到他高炎定临近死亡都是如此轰轰烈烈,会吸引这么多异族人前来围观,这排场倒是配得上他。   塔尔汉要公开处决中原王爷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贵族、重臣,还有许多居住在月煌城附近闻风而来的百姓,比起昨日围观的人群数量还要多上好几倍。   他们中的很多人过去只听说过桓朝出了个战神下凡的王爷,不仅杀得戎黎南下放牧的计划中途腰斩,连大汗塔尔汉也被他斩断了一臂,狼狈而归,为此都以为他长了三头六臂,有万夫不当之勇。   谁知今日一见之下,对方和普通死囚也没什么区别,众人不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觉得这传闻中的镇北王也不过如此。   塔尔汉坐在一驾巨大的金顶宝盖轿撵上,由八位赤膊的健壮力士一路抬着从半山腰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招摇而下。他此行的阵仗格外大,鲜花铺路,鼓乐开道,身后除了儿子大臣跟随,还有几辆彩车拉着他宠爱的十来个妻妾浩浩荡荡地一同来到广场上。   可以说这是塔尔汉有生之年最光辉的时刻之一,甚至超过了当年他亲手斩下老汗王的头颅自己登上汗位的那一刻。   当初被斩断手臂如同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大漠之时有多狼狈,今日就有多扬眉吐气,不可一世。   那种大仇即将得报的痛快令塔尔汉断臂处越来越烫,像是有火苗在骨髓里烧灼,明明他刚喝下两大碗止痛的汤药,本该麻木不觉才对,但那种疼痛随着周边人声鼎沸的喧嚣愈发尖锐,塔尔汉面色赤红,如饮烈酒,竟生出一种这痛楚不是毒瘤在作祟,而是断臂新生的错觉。   他忽然抬手一挥,身下的轿撵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他的正前方就是祭台,能很清晰地看到下方被绑缚住手脚的死刑犯。   塔尔汉的嗓音粗狂又跋扈,他哈哈大笑道:“高炎定啊高炎定你这狗贼也会有今日!当初断臂之仇,今日我要你双倍偿还!”他话音刚落,身边贴着的美女以及周遭的臣子开始不停地奉承他,自他残疾后他再未有过这般得意的日子,似乎高炎定成了任他砍杀的猪狗后,南下吞并桓朝的那一刻也已不远。   他又是当年那个驱策戎黎铁骑扫荡大漠和北地的勇士塔尔汉,而不是被高炎定打倒的手下败将。   塔尔汉被哄得飘飘然,连先前商议好的杀俘祭祀的流程全部抛之脑后,只想在所有人面前表现自己对高炎定的生杀予夺,好将这些年的憋屈怨毒如数奉还。   “来人!先砍断他的手脚以解我心头之恨!” 第94章 兄弟阋墙   大巫觉得中途篡改流程是对神明的不敬,出言阻止,谁知塔尔汉此时满心满眼报仇雪恨,压根听不进去任何忤逆之语。   “谁有异议,谁就和高炎定这狗贼一个下场!”塔尔汉这两年越发刚愎自用,脾气古怪残暴容不得旁人忤逆自己分毫,据说宫廷内被他虐待至死的宫人、奴隶不胜枚举,隔三差五就要运出一批尸体丢到戈壁上喂秃鹫。   大巫为难地环顾左右想要找个一同劝诫的人,可惜塔尔汉爱重的儿子、亲信都各怀鬼胎,没人愿意为了这点小事凭白惹他不快。   大巫十分忐忑,想再次谏言又惧怕对方的暴虐,眼看负责行刑的戎黎勇士举起了屠刀,只听一道沙哑的女声伴着一股中原香料的特殊味道倏忽而至,“等一等!”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来人周身被精美的布料包裹,玄色上衣配赤红长裙,蒙着面纱,两条手臂上各戴三串缀有铃铛的金臂环,行走间不断发出细碎空灵的响动。   塔尔汉见她身姿窈窕,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化作一只柔夷,不断在他周身抚弄撩拨,他原先懒洋洋靠坐在轿撵中的肥壮身躯蓦地一抖,只觉得这女人让自己心醉神摇,心间如有万千虫蚁爬行,瘙痒难耐。   他色、眯眯的目光隔着十来丈距离在她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以及更为下、流的部位毫不掩饰地游移,此时他断臂处的灼烧感更为强烈了,然而眼前的美色让他刻意忽略了疼痛,满脑子只想着用自己仅剩的一只手抚摸遍这具曼妙的躯体。   被美色俘虏的塔尔汉起先毫无所觉,可随着女人的靠近,他忽然察觉到了违和的地方——这女人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来得年轻。   塔尔汉被伤病折磨了两年,视力早就大不如前,对方身披霞光,连头纱下的长发都变作了橘红色,浑身有如大漠神女般光彩耀人,但她露出的半张脸上堆叠的皱纹却无法被强烈绚烂的光影完全遮掩住。   他不禁大失所望,徒然生出一股被欺骗的强烈愤怒,为此他不仅想杀死这个不知死活来现眼的老女人,还想把今日负责戍卫广场的兵卒一并处死。   这是没长眼睛么!怎么放这样的老女人靠近王驾!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付诸行动。   可谁知,他刚要吩咐心腹将其拖下去之时,那老女人已然来到了轿撵跟前屈膝朝自己行了一礼,并用她凹陷眼眶内的那对墨绿色眸子一瞬不瞬地直视自己,“拜见大汗。”对方揭下面纱,朝他逢迎一笑。   “是你!”塔尔汉又惊又怒,他认出了老妪的身份,不由地用一根肥大的手指指着她的鼻尖怒气蓬勃地斥责对方,“谁让你来的!”   老妪无辜地眨了眨眼,若她还是二八少女,定然能让许多人生出怜惜之情,可惜如今她满脸皱纹风霜,不免有些不合时宜的矫揉造作。   塔尔汉厌恶地撇过头去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老妪像没见到他脸上的憎恶,又朝轿撵靠近了些,柔声道:“大汗,今日是咱们戎黎死敌伏诛的好日子,这样的大事,怎能少了妾身?”   塔尔汉见到她这张风干的老脸就觉得倒足了胃口,尤其在一旁鲜花般貌美年轻的妻妾衬托下,老妪在他眼里越发面目可憎。   随着自己年纪渐大,尤其是被高炎定所伤后的这两年,塔尔汉觉得代表自己生命的沙漏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光阴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脱离了掌控。   他惧怕自己的老去,害怕将近的死亡,也厌恶看到旧人的枯老容颜——因为那些腐朽老去的面容就像一面面镜子,同样照出自己垂暮的脸,反复提醒着自己早就不似当年的残酷现实。   他塔尔汉是戎黎的王,是叱咤大漠的英雄!怎么会和那群庸碌之辈一样生老病死!   “知道是好日子你还出来做什么!”塔尔汉尖刻的话语配着他那张寡情粗鄙的脸孔,令老妪怒火涛涛,本以为自己受了多年的白眼冷落早就习以为常,然而今日他在这么多贵族、百姓面前公然让自己难堪,连一丝旧情也不顾,那么就别怪自己绝情狠毒了。   胸膛里流淌着毒汁,面上却做泫然欲泣之态,老妪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坐着的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   她们都是近年来颇受塔尔汉喜爱的妻妾,个个年轻貌美,绸缎般的肌肤光滑紧致,连一丝瑕疵也无,嘴唇娇嫩如初绽开的花蕊,胭脂浓淡相宜,真是容色照人。   这些美丽的女子同样在打量她,只是她们眼里沁着讥讽,以袖遮唇,不断发出咯咯咯的嘲弄笑声。   老妪用了莫大的自制力才勉强不去听这些风言风语,刻毒的冷茫在她眼底一闪即逝,转而对塔尔汉道:“大汗,不是妾身故意惹怒您,只是今日这般全城倾动的盛况,无人不想来一睹为快,妾身也是人,自然也心生好奇。刚才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想起当年您出战讨伐叛乱的翼哈部落的旧事。妾身记得那时您一举斩获了五千余人的头颅,俘虏的美女、奴隶人数横贯半座月煌城,是何等的英雄了得,真乃大漠第一勇士。今日的场面与那次何其相似,妾身一时感叹从而失了态惊了您的驾。”   老妪嘴巴像是抹了蜜,将塔尔汉年轻时的战绩吹捧了一通,果然原先还对她横眉怒目的男人,也被糖衣炮弹的外表迷惑,醉陶陶地沉浸在过往的丰功伟绩当中,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捋了捋短须,突然在这个厌恶的老女人身上发现了勉强能入眼的地方,于是自以为施舍地冷言冷语道:“既然来了就一边待着去罢。”活像扔了块骨头给路旁野狗的同时,还希望这条狗能对自己感激涕零地汪汪几声,摇摇尾巴。   老妪果然如他所愿,感激涕零地哽咽道:“谢大汗。”说罢缓慢地走到那群妻妾之中,毫不留情地将其中一个方才笑得最大声的女人挤走,堂而皇之地将她的位置占为己有。   那女人泫然欲泣,想要让塔尔汉替自己做主,然而此时广场上胡笳、骨笛、陶鼓三种乐器忽然齐鸣,一群戴着鬼怪面具,手里挥舞着斧钺戈矛的汉子从两侧鱼贯而入,他们每一个都打着赤膊,披头散发,由五色颜料在周身绘出祭祀文字,散发出神秘怪诞的气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塔尔汉不满道:“大巫,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刚才聋了没听到我说的话?”方才老妪的出现让刀斧手至今还未动手,塔尔汉不耐烦地挪了挪臀,身体换到左边的扶手上靠坐着怒视大巫。   大巫浑身战战,他连忙否认道:“大汗明鉴,他们绝不是我安排的,没有您的命令,我的人绝不敢擅作主张。”   塔尔汉听罢眼睛睁得犹如铜铃,暴怒的阴霾让他面如锅底,“是谁!这帮人是谁招来的!”   几个王子和重臣面面相觑,没人站出来承认。   “啪——”塔尔汉蒲扇般完好的那只手拍在扶手上,胸膛因为愤怒剧烈地上下起伏,喉管中还不断发出吭哧吭哧的粗喘,如同一只老旧残喘的风箱。   塔尔汉容不得有人忤逆自己,尤其是在这样几千人围观的场合下公然违抗自己,这不啻于是对他王权的蔑视和挑衅,让他无法容忍。   受伤后的塔尔汉从一个叱咤大漠的勇士变成一个敏感多疑的垂死老人,实在可悲可叹。   老妪目光掠过台上手脚并用做出各种诡异姿态的舞者,低首讽刺地一笑,随后朝塔尔汉敛容道:“大汗,是我安排他们来的。”   不等塔尔汉勃然大怒,她抢先道:“大汗,您先别动怒先听妾身一言。您看那中原王爷如今不过只剩下一口气,别说砍断手脚,就是您给他一拳,他恐怕也受不住立马死掉,可是现在还不能这样让他去死。”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处死这个戎黎的死敌,还要放了他?”塔尔汉危险地眯起眼,只要老妪答错一个字今日绝无活着离开的可能。   老妪笑道:“妾身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您曾经下令说,谁能取来高炎定的项上人头,谁就是下一任的戎黎大汗。那么妾身有个疑惑,待会儿该由哪位王子执刀呢?”   大王子最先反应过来,第一时间站出来提醒塔尔汉,“父汗,高炎定这狗贼可是儿子擒获的。”言下之意,人是他抓来的,如果真要严格地按照当初的王令抠字眼选择继承人的话,那么最后砍下高炎定脑袋的必须得是他自己。   很快向来与大王子不睦的二王子立马反驳,“父汗,请听儿子一言,大哥说人是他擒获的,事实并非如此罢。就说当初高炎定这厮为何来大漠,根源还不是因为儿子在祁州的布置,才将他引了过来。况且,大哥未免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抓获高炎定这件功劳,你怎么只顾着自个儿大包大揽,却提都不提右贤王?”   “你——”大王子怒不可遏,他性子暴躁易怒,被二王子这么一激当场拔出腰间弯刀朝对方砍去。   二王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眼看刀势不容情,他不会傻到真束手待毙,立马也手执金骨朵与大王子战到一处。   众人只见他们你来我往斗了几十回合,武器乒铃哐啷劈砍横扫,不断撞出刺目的火花,简直杀红了眼,招招致命,不拼出个你死我活轻易不会停手。   戎黎尚武,信奉强者为尊,两个王子以命相搏,非但无人上前阻拦,反而连声喝彩等着两人分出胜负。   最终大王子左肩被金骨朵所伤,整条手臂软绵绵地垂在一侧,二王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胸口被砍了两刀,鲜血汩汩浸透了皮裘。   未了避免两败俱伤,让别的王子捡了便宜,他俩的部下都心照不宣地趁双方力竭的空档,一边一个将他们格挡开,才避免了血溅三尺的结局。   整个过程中,塔尔汉始终一言不发,眼中偶有暗潮翻涌,这些都被时刻关注着他的老妪看在了眼底。   她想,那中原小子果然没说错,病危垂死的塔尔汉在忌惮自己这些年轻力壮的儿子们。   他害怕自己也会步上老汗王的后尘,自己的儿子们会像当初杀父夺位的自己一样杀死他篡夺汗位。   这就是中原人说的风水轮流转罢,她不无幸灾乐祸地想,这比直接杀死塔尔汉还要让她感到大仇得报的痛快。   比斗虽然被强行阻止,但大王子和二王子之间剑拔弩张,势同水火的态势已成定局,两人一边让部下给自己处理伤口,一边继续用仇视的眼神厮杀。   直到此刻,大王子才想起了自己的盟友,“阿图克,你怎么不说话?”   戎黎的右贤王阿图克正值知天命的年岁,他身材魁梧健壮,臂膀、胸膛将兽皮做的裘衣撑得鼓鼓囊囊,他长着一张普遍属于戎黎人的面孔,高鼻深目,目光鹰隼般锐利,留着虬髯,皮肤黝黑呈古铜色,浑身上下被血腥气浸透,一看就是个彪悍尚武的猛将。   此人的家族在戎黎也是老牌贵族,长期统治着戎黎境内以西一代的广袤土地,草场、牛羊、奴隶数不胜数,到了阿图克这一代,他身为右贤王,塔尔汉之下第一人,更有万余骑精锐骑兵受其统辖,可谓权势滔天。   因塔尔汉迟迟不任命继承人,左贤王一职虚位多年,此外他伤病加身,更无力辖制阿图克,导致这两年右贤王的势力更为如日中天。   自几个王子成年后,他们及其背后的母族就一刻不停地物色拉拢各派势力,好不断发展壮大自身从而在夺位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在这种境况下,阿图克更是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便是在王庭中争取到了最大的话语权。   大王子费尽了心力,用无数珍宝、美女并许以重利才换来阿图克的首肯,两人结盟后果然态势如他料想的那样无往不利,在大漠一举擒获了高炎定。   他原本想立刻砍下高炎定的头颅带回王庭讨封,谁知半路杀出一帮程咬金,他那几个好兄弟不知为何那么快得了消息,竟突然带了大批人马赶到。   现在大王子肠子都悔青了,当初他听信了这群人的怂恿吹捧,觉得将人带回月煌城献俘更能彰显他的功劳和勇武,让父汗对自己另眼相待,便改了主意转而将高炎定押送回来,举办这劳什子的屠王祭祀,导致横生枝节。   眼看王储宝座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大王子说什么都不会退让的,他现在叫阿图克,是在提醒他两人的结盟关系,让他迎合自己尽快说服父汗好让自己结果了高炎定的性命,让诸事成为定局。   阿图克搂着美女正在饮酒,那衣着火辣的女郎手执夜光杯,杯中琥珀色酒液微微晃动,香气馥郁,她先含了一口,然后依偎过去,在热吻中慢慢渡给对方,不过喂了小半杯,已是娇喘微微,泪光点点,一副弱不胜衣的惹人恋爱模样。   周遭的男人如同见了羊羔的饿狼,眼放绿光,一边肆无忌惮地奸,视,一边不断发出淫,邪的嘶叫声起哄。   阿图克将女郎娇小的身躯整个搂抱在怀里,护食地将胆敢觊觎自己猎物的同性一一震慑,见这帮酒囊饭袋在自己的目光下狼狈躲闪,不禁得意地开怀大笑,连大王子喊了他十来声都置若罔闻。   大王子又急又恼,跳起来跑到阿图克面前,一把将女郎从他怀里提溜起来甩到了一旁,“阿图克!你聋了还是哑了!我问你话呢!”   到了这时,阿图克像是才发现大王子这个人一般,嘴上诚惶诚恐地道歉,可身体仍旧大喇喇地坐在那儿,还不忘朝自己的心腹使眼色让人将自己的爱妾搀扶起来好生宽慰。   大王子暴躁的脾性在胸腔里作祟,他再蠢也看出了阿图克的敷衍懒怠,心底的火一下窜起三丈高。   他的部下见他面色铁青,心知不好,担心他冲动之下得罪了右贤王得不偿失,连忙拽了他袍服数下,提醒他冷静。   大王子这才保有几分理智,塌拉着脸,用自认为心平气和地腔调与阿图克搭话,“乌那顺这小子欺人太甚,你快想办法说服我父汗,决不能让那个小子坏了你我的大事。”   乌那顺是二王子的名字,大王子每次念叨这三个字时,都有一种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怨毒。   大王子本身头脑就不怎么灵光,又是个易怒易爆,稍被人怂恿就会冲动行事的人,这种蠢货,阿图克打心底里鄙夷,不过想到这头蠢猪目前还留着有用,现下与他翻脸不是明智之举,只好耐下性子换上一副虚伪的和善面容,好言好语道:“大殿下稍安勿躁,您看大汗正在气头上,如果我冒然去劝说,他恐怕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您不妨再等等,等他气消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ω`) 第95章 挑拨拱火   大王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部下拽了回去,好说歹说才克制住怒意没有和阿图克当场翻脸。   这时,广场上的鼓点越发急促,拍子短而快,几乎没有间隔地一声赶着一声,犹如千军万马所向披靡,又似雷霆万钧声震八方。祭祀的鬼面舞也跳至高潮,舞者激烈地摆动躯体,挥汗如雨,状若癫狂地踩踏着节拍。   周遭的百姓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祭舞,毫不吝啬地鼓掌呐喊,喝彩阵阵。就连被鞭笞毒打都不吭一声的高炎定此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不断扭动腰肢的舞者,看入了迷。   部下的好言相劝,大王子只听进去了一小半,他看了会儿祭舞,仍旧浑身不得劲,几次三番想要跑去塔尔汉面前陈情。   就在他坐立难安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好弟弟五王子抢先一步站起来对塔尔汉道:“父汗,当初您被高炎定所伤,这样的深仇大恨儿子始终不敢忘怀,今日请您允许儿子为您雪耻。”   “哦?你要如何为父汗雪耻?”塔尔汉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五王子身上,此时太阳还未全落下,余辉照在身上仍旧暖洋洋的,然而五王子却觉得父汗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凌扎在身上,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错觉罢,五王子想,他选择不惜同时开罪所有兄弟也要冒这个头的做法,是他深思熟虑许久才做出的决定,一来能在人前露脸,二来能让他占据道德高地。   虽然戎黎与桓朝的关系闹得很僵,彼此你来我往争端不休,但实际上,对于中原文化,尤其是御民施政的很多良策,很是受他们的青睐。近年来王庭内出现越来越多的声音,希望戎黎能效仿中原朝廷的官僚体系,以此扼制张狂跋扈的贵族和奴隶主。   五王子和他的两个武夫兄长不同,他自小就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也读了很多大儒的著作,对他们提及的治世之法深以为然,他觉得只有像自己这样的人才能带领戎黎开创盛世,完成祖辈南下中原的宏图伟业。   所以父汗身下的那把宝座,他势必也要跟着争上一争。   “禀父汗,中原有句话叫子报父仇,儿子想要向这位勇武不凡的中原战神挑战,用胜利洗雪当年他加诸于父汗以及戎黎的耻辱。这事原就是我们几兄弟的责任,可现在两位兄长受了伤,急需寻医诊治,不好再让他们分心操劳,二来如果我们几兄弟一齐上阵,传到中原难免被那帮南蛮说是我们戎黎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所以儿子再三考虑之下,决定自己代表众兄弟与镇北王殿下比划比划,讨教他的高招。”   五王子说得再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但他的话也不免惹人发笑。   什么替父雪耻,什么兄友弟恭,他这个地地道道的戎黎王子,虽然读了不少中原的圣贤书,可骨子里也不过只学到了些皮毛,反而将那些伪君子真小人们的表面功夫学了个十成十,压根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他说要一对一地和高炎定较量,然而高炎定被暴晒了两日,又被欺辱鞭笞,伤痕累累,这种所谓的决斗,谈何公平?   五王子的冒头让本就蠢蠢欲动的其余王子更加坐立难安。   其中要数大王子最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怒而暴起,一拳打在五王子脸上,打断了对方两颗牙齿后,仍不觉得解气,叱骂道:“老五,你这狗娘养的东西也好意思代表咱们兄弟!你一个南蛮做派的臭小子,以为读了几本书就了不起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说着拳头一点不落空地拳拳到肉招呼在五王子身上、脸上,等人反应过来将他们分别拉扯开,五王子早就灰头土脸,形如猪头了。   二王子幸灾乐祸地大笑,还不忘在旁拱火,“老五,光会耍嘴皮子可不行,老大断了条手还能修理你,你真是枉为戎黎人的悍勇之名。中原有句话叫临时抱佛脚,你不如现在翻翻你的书,看看南蛮的书里有没有对付老大这种蛮牛的现成办法?”   别人骂自己的话,大王子还是听得懂的,他目眦欲裂,转头对二王子道:“乌那顺,你找死!”说着大吼一声,顾不上自己拖着一条废了的手臂,就要单拳与对方再战一回合。   二王子身上有刀伤,与他不过半斤八两,一边躲闪一边背地里使阴招偷袭对方,加上他们各自拉偏架的部下和唯恐不乱搅风搅雨的兄弟,简直比前面跳祭舞的还要热闹。   塔尔汉见场面再次失控,终于忍无可忍,想要当场发作,谁知有人先声夺人,抢在他前头将众人的注意都集中到了祭坛正下方。   高炎定被百斤大枷禁锢住上半身,脑袋始终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态一动不能动,他此刻只能用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以一种眼珠向下斜视的轻蔑角度睥睨着远处的塔尔汉,他嗓子嘶哑得厉害,像抓了一把干燥的泥沙不断在掌中摩擦发出的声音,古怪难听。   “塔尔汉,过去我觉得你空有一身悍勇别无长处,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说着便放肆大笑起来,还差点笑岔了气,咳个半死不活。   众人以为这软硬不吃,铜打铁铸的中原战神临死前终于受不住要服软了,结果对方突然话锋一转,讥笑道:“塔尔汉,你看看你这群窝囊废儿子,没一个成材的,你要是死了,恐怕我桓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直捣黄龙,灭了你戎黎王庭,将你们戮尸枭首,绝嗣断种。”   被人诅咒国破绝后,塔尔汉焉能容忍,他肥壮的躯体从轿撵中摇摇晃晃站起,因为起得过猛,要不是被侍从扶了一把,差点栽了个跟头,他一脚踹在侍从身上,然后怒而拔起自己的金刀拖着刀柄朝广场中央走去。   “高炎定,你死到临头还在嘴硬,今日用不着别人动手,我要亲自把你砍成两段,丢到大漠喂狼,再将你的头颅送到你们中原皇帝手上,让他好好掂量掂量,要是不把半个中原划归我戎黎有所,明朝北风所过之处,就是我戎黎的猎场。”   高炎定笑道:“塔尔汉,如今的你还提得起刀么?恐怕把它从刀鞘里拔出来已经耗尽了你所能,你还是乖乖坐回你的轿撵上去,让你的儿子们选出个先后强弱再来与我一较长短。”   “兀那小儿!”塔尔汉一声暴呵,勉力提起金刀,刀刃的一面被金乌最后一抹辉煌照亮,浑厚坚硬的刀身却透不过一丝光,在高炎定这个角度看来像是一片厚重的乌云将西沉的太阳遮挡了大半。   然而这片乌云不过两息就坠落了。   塔尔汉的身体内外亏空得厉害,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率领铁骑与高炎定有一战之力的戎黎大汗了,金刀举起又落下,刀刃将地面劈裂,刀尖深深扎入裂缝中,整把刀都在簌簌震动,震得虎口麻木地疼。   高炎定笑得伤口崩裂,“塔尔汉,你真的连刀都提不动了,还想杀我?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塔尔汉脸色赤红中透出灰败,如同强弩之末,不过是凭着一口恶气强撑罢了。   他单手拔刀,然而金刀纹丝不动嵌死在地下,他怒吼数声试了几次都不过是在做无用功。高炎定的讥笑在耳畔回荡,一声比一声尖锐刺耳,他怒急攻心身体剧烈地颤抖不止,下一瞬突然倒地不起。   “大汗——”   “父汗——”   戎黎人呼啦啦地蜂拥上前,将塔尔汉搀扶到轿撵上。   侍从见他面上犹如蒙了层石灰,气息微弱,不论怎么叫唤都只阖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忙朝周围嘶吼道:“快传巫医——快——”   巫医阿癸拏挤开人群将一碗热腾腾的药汁全数灌入他口中,然后盘膝坐倒在轿撵前,嘴里念念有词,开始祈神祷告。   过了一炷香时间,不知是那碗药起了作用还是阿癸拏信奉的神真的有求必应,塔尔汉悄然转醒,面色有了两分血色,只是说话不够利索,没说上几个字就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挪移了位置。   侍从一边紧张地给他拍着背,一边喊道:“水!快拿水来!”   老妪站在人群外,像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将一切看在眼底。   这时,一个奴隶打扮的孩子托着银盘从她面前飞奔而去,银盘上放着一只装清水的金壶。   塔尔汉身边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那奴隶孩子身材幼小,压根挤不开这群大人,还差点将金壶打翻在地,他急得直跳脚,忍不住高声喊道:“水——水来啦——”   大王子先前离得远,又因为伤了胳膊,还被二王子几人挤兑,没能第一时间占据到最前面的位置,他站得巧很快听到了小孩的叫嚷声,立刻喜上眉梢。 第96章 大汗暴毙   大王子走到奴隶小孩面前,恶声恶气道:“把水给我!”刚说完未等孩子反应就一把将水壶从对方怀里抢了过去,然后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身材像是怀揣着尚方宝剑,将横在前头的几个兄弟大臣一一挤开,凶神恶煞的脸上强行装出悲伤的神色,假哭道:“父汗,水来了。”   许是方才老五的做派让他有了灵感,也想来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他把几个侍从呵退后,打算亲自为塔尔汉喝水。   大王子让自己的部下扶起塔尔汉,自己将壶嘴塞到他嘴巴里,然后倾倒壶身。   他笨手笨脚的,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第一次喂自己父亲喝水,喝下去多少不清楚,但所有人都看到塔尔汉胸前的衣襟湿了大半,咳得比方才还要撕心裂肺。   差点被自己儿子喂的水呛死的塔尔汉抖着嘴唇勉力吐出一个字“滚”,五王子见此立刻将碍事的大哥推搡开,将喂水的活计接手过来。   好在这个儿子还算靠谱,塔尔汉的嗓子润了润后舒服了不少,但身上依旧无力,像是浑身的精气神都被一下子抽干了似的,只剩一具绵软的皮囊。   二王子叫嚣道:“我现在就去砍了那狗贼!死到临头还乱吠!中原人果然都是下贱胚子!”他说得正义凛然,仿佛塔尔汉身体的恶化让他多么痛心疾首。二王子的眼睛在那把被人捡回来象征王权的金刀上反复流连,他渴望汗位,渴望权势,为此有一个隐晦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要用这把刀将高炎定以及他的父汗兄弟全部送上黄泉。   他被欲望操控着,不知不觉地游离到看守金刀的勇士身边,伸出了自己的手。   “二哥你做什么!”殊不知和他有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他的几个兄弟立马出言阻止。   事态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几个王子拉锯中谁都不肯退让,一旦有人冒头,其余人就会迅速将其按下去。   而十来个贵族王公还在激烈讨论,究竟是继续这次的屠王祭祀,还是先把高炎定收监等塔尔汉身体恢复后再行处置。   众人各怀鬼胎,僵持之际,谁都没发现塔尔汉面色突变,红润迅速凋敝,印堂嘴角变成乌紫色,他痛苦地翻着白眼,紧紧揪住自己身前的衣襟,然而胸腔如同一座荒谷,被北风不断贯穿,从而发出鬼哭般的可怖呼号。   只是他周遭人声鼎沸,盖过了秋日傍晚的风声,也将他弥留之际的呼救彻底淹没。   第一个察觉到塔尔汉不对劲的是方才被老妪刻意针对后一直心怀怨怼的宠妾。她趁众人不备,偷偷靠近轿撵,来之前她让侍女在自己脸颊上扇了两巴掌,既不会肿得太过影响自己的美貌,又能确切地看到上头的指印。   她眼角噙着泪,编贝似的皓齿轻咬红唇,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我见犹怜。   这些年她还从未受过那样的欺辱,她铁了心要那不知羞的老女人吃点苦头。   可谁知,当她小心翼翼地撩开轿撵上垂挂着的纱帘,见到的却是一副令她头皮发麻,魂归九霄的惊恐画面。   “啊——”   周遭因这道尖利到几乎捅破穹窿的惨叫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秋风裹着灼热的余温和沙土发出细微的琐碎声。   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此时女子蜷缩在角落,俏丽鲜明的五官因为惊惧变得狰狞割裂,毫无美感可言。   众人狐疑地顺着她藕臂所指的方位看向轿撵中歪躺着的塔尔汉。   只见他眼珠暴突外翻,像是清水中混入了泥沙变作浑浊不堪的土黄色,更可怖的是,他瞳孔紧缩犹如针尖,初看之下竟不似人的眼珠。众人顿时慌了神,可不论怎么推搡叫唤人依旧纹丝不动。   他面皮上覆盖着一层黑紫色的阴翳,如同带了一张不祥的面具,四肢透着青灰,嘴角和胸前的裘皮上黏着一大片暗红的血。   阿癸拏用手指凑近塔尔汉的鼻子试了试,又贴近他的胸膛听了听,然后朝众人摇了摇头。塔尔汉死了。   众人短时间内还无法消化这个突兀的事实,只能面面相觑地互相打量着彼此,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诚惶诚恐的影子。   最终还是大王子和二王子两人打破了沉默的死寂,发出咆哮般的嘶吼。   “父汗怎么会死!”在还没确定继承人的当下怎么就能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癸拏垂手站在一旁,图腾几乎将他整张脸都覆盖住,连眼皮这种脆弱的部位都被青黑色的颜料浸透,导致他不管做出怎样的表情,再浓烈的个人情感都会被淡化,只剩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氛在他周身缠绕不去。   面对质问,他不慌不乱地曼声回答道:“禀殿下,大汗是中了剧毒。”   众人低呼出声,中毒?怎么会中毒!   大王子眼中爆出狠厉的光,下一刻就将阿癸拏揍趴在地上,他脚上穿着的皮靴子是用上好的三层野兽皮革缝制而成的,分量颇重,他一脚踩住阿癸拏的胸膛,令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大王子残暴地在他身上用脚碾了碾,桀声道:“父汗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他刚喝了你的药就死了,肯定是你害了他!”   他的话像是一语道破天机,大家深以为然,几个王子暴怒地瞪着赤红的眸子,一副要将这巫医千刀万剐的模样。   阿癸拏呕出一口血,图腾愈发青黑,衬着底下寥寥几处干净的面皮异常惨淡,他连连摇头并不敢将这桩人命认下,“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的药绝对没问题!”   大王子脚下加重了力道,他蛮劲极大此时又要做出对“杀父仇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仇视样子,愈发没轻没重,阿癸拏断了两根胸骨,嘴巴像是一座泄洪的水闸,大口大口地不断吐出鲜血,很快将他的裘服以及大王子的靴子尖染成了深红色。   然而他的话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低劣的狡辩,无人在意,他们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个下毒的恶徒绳之以法,如果能在他口里套出点能加以利用的消息那就更好不过了。   在戎黎有一条世代相传的铁律——如果父亲被人所杀,那么只有手刃了仇敌报了父仇的子嗣才有资格继承父亲留下的财产。   如果说塔尔汉活着的时候,高炎定的头颅在这群王子眼中是王储的象征,那么现在塔尔汉死了,阿癸拏就是一顶活生生的可汗宝冠。   所有王子都疯狂了,不管年纪大小,不论身手如何,此时都化身成一头头失去理智的饿狼,扑在阿癸拏身上对其拳脚相加,大王子一看急红了眼,连忙命自己的部下将这帮企图夺食的兄弟赶走。   像这样的亏他刚吃过一次,这回说什么都绝不会再放任他们坏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这里,他立马拔出弯刀手起刀落就要先一步收割走阿癸拏的性命,替父报仇。谁知——   “慢着——”一柄铁钺蓦地格挡住他的刀,在半空呈十字交叉之势双双僵持住。   大王子粗犷的眉眼因为惊怒皱成岩山般的一团,额角青筋跳突不止,怒意从牙齿间崩落,“阿图克!你疯了嘛!”   右贤王阿图克一扫之前沉迷酒色的慵懒姿态,脸孔上阴险狠厉稍纵即逝,他微眯了眼,握着铁钺的臂膀上肌肉块夸张地隆起,蓄满了野性的力量,他敛嘴笑道:“大殿下,您太过心急了罢!事情没弄清楚就喊打喊杀,您这样冲动鲁莽要是错漏了真正的仇人,大汗恐怕无法瞑目。”   他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哗然,大王子怒目圆瞪,脸上惊疑变换,“阿图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想包庇他!”明明自己和他才是盟友,先前他们兄弟相争时,对方没有丁点反应就罢了,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公然与自己动手,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大王子不禁重新审视起右贤王来,却发觉对方那张穷凶极恶的面孔突然变得极其陌生,叫他打心底感到畏惧。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臂上力道一软,就被阿图克瞅准空隙以一个蛮横的反扑强势地将他手中的弯刀朝下压制了稍许。   “阿图克!你——”大王子大惊失色,他如今只有一条手臂能动,即便他自诩天生神力,但对方同样是戎黎一等一的勇士,怎么看都是阿图克占据上风。   事态果然如他所料,不出片刻,他已有力竭的征兆,弯刀如有千斤重,整条手臂被对方的蛮力弯压得就快要折断,他忽然恶向胆边生,朝左右自己的部下厉喝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将这头疯狗拿下!”   然而他的部下刚要上前就被阿图克的属下拦截了去路,根本无法靠近。   大王子又气又急,忍不住压低了嗓音诘问对方:“阿图克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忘了我俩的盟约吗?”   阿图克闭口不言,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以绝对的力量将弯刀打落,然后一板斧劈伤了大王子完好的那只手,轻易将他拿下。   他桀桀怪笑道:“大殿下,这下您总能和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了罢?说!您究竟为何要毒杀大汗!”   【作者有话说】   有海星吗?敲碗求求海星呜呜呜~~~宝子们,元宵节快乐呀! 第97章 鬼面之下   “我没有!你胡说!”大王子被反剪双臂按倒在地上,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口黑锅他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明白阿图克是想把杀父的罪名扣给自己后,他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柴狗,趋于疯狂地乱吠。   “阿图克!你血口喷人!”他几番想挣脱钳制,奈何两条手臂都断了,伤处疼痛不止,他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力,只能被掼倒在粗糙的地面上,任凭尖锐的楞石将自己的脸割出无数道血痕。   阿图克冷笑道:“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大殿下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我实在没想到,您竟然会因为大汗迟迟不将您册封为王储就动手杀了他,您刚才喂他的水有毒!”   “水有毒?”   “怎么会!”   “是大王子下的毒?”   众人哗然,为了解除大家的疑惑,阿图克指了指轿撵边倾翻的金壶,壶身里还剩小半壶清水,此刻正从壶嘴里漏出来渗入干燥的地面,他提醒道:“除了巫医的药,大汗死前还喝了大王子亲手喂的水。”   二王子见事态急转直下不由大喜,他与大王子不对付,能让对方倒霉他再高兴不过,他刚听阿图克说完就兴冲冲地将金壶捡了起来,一双沁着毒汁的细长眼睛滴溜溜地在大家脸上毒蛇般地游移不去,最后笑嘻嘻地将大王子身旁最受器重的心腹一把揪起来,掐住他的喉咙迫使他张嘴,将剩余的半壶水全数灌入他口中。   那心腹惊恐万分,手脚不停地踢蹬想要挣脱,然而一切反抗皆是徒劳,他喉头下意识地滚动,将沾了花蜜香甜气息的清水吞咽下去。   灌完水,二王子将金壶和心腹随手一扔,抱胸站在一旁等待结果。   心腹软趴趴地卧倒在地上,只要抬眼就能看到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这些目光中不带任何感情,连往日里相熟的同僚在与自己目光碰撞的刹那都下意识地逃离开。   心腹突然觉得很冷,他终于意识到,在场的许多人都在期待自己毒发生亡!   莫大的恐惧将他笼罩,他像个疯子,口中不断发出怪异高低的呼号尖叫,甚至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同样狼狈的大王子脚下,祈求他救救自己——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默认了大王子是能干出杀父弑君之事的人。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大王子怒而暴起的几记窝心脚,让他短时间内再也无力爬起来哭嚎。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地流逝,等这名心腹果然如右贤王所说的那样开始毒发,很多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大王子脸上茫然一片,随后碎裂开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地不起、死状与塔尔汉别无二致的心腹,背后漫起一串寒意,他在战战兢兢中终于领悟到一个事实——自己走进了别人的陷阱。   “不——不是我——父汗不是我杀的——在水里下毒的不是我——不是我——”方才还趾高气扬将他怀疑的对象任意辱骂虐打的大王子,此刻惊惶无措地自我辩解道,然而他的话也如当初阿癸拏的反驳一样,被所有人无视了。   二王子上前就给了他一脚,狞笑道:“好啊,大哥,没想到你贼喊捉贼竟然毒杀父汗,今日我就要替父汗报仇把你这畜生正法!”   双臂皆断的大王子再也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俩都是在戎黎尚武好斗的氛围下长大的狼,手臂断了也无法阻挠刻入骨子里的野兽本能,大王子不断地滚动躲避,冒着被兄弟手中屠刀的锋芒一口咬住对方的小腿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二王子痛呼,金骨朵猛地下坠,雷霆般落在大王子脑袋上,顿时脑浆迸溅,红的白的混杂在一块儿喷了他满头满脸。   二王子脸上狰狞未散,手中的金骨朵满是污秽,顺着顶端粗壮的金瓜外沿棱角一滴滴淌落在地上。   “我杀了大哥!哈!我杀了大哥!我为父汗报了仇!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突然仰天怒吼,手中金骨朵举向高空,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证明什么,他浑身沐浴在亲兄弟的鲜血里,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状若癫狂,浑似披着人皮的魔鬼。   所有人不禁朝后退了开去,戒备警惕地望着他。   忽而人群里传来一道男声,说话的腔调有些微怪异,但嗓音清亮,如同大漠里一泓碧透的泉,“除了大王子,还有人碰过金壶!”   老妪听罢朝声音传来的地方不动声色地露出一抹得逞的浅笑。   “还有谁碰过金壶?”   “投毒的难道另有他人?”   广场上数千人窃窃私语,声浪不可谓不大,质疑、猜测、声讨一浪盖过一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挑拨二王子的神经。握着金骨朵的手因为方才锤碎兄长的致命一击整只掌骨抽搐地疼,连带着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他咽了口吞没,嘴角还沾着血,裂开嘴笑的样子能止小儿夜哭,“不是大哥那究竟是谁!是谁毒杀了父汗!”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最后瞳孔一凝,固定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上,他残酷一笑,金骨朵朝前一指,“老五,是不是你做的?你在大哥后面给父汗喂过水,你才是毒杀了父汗的人!”   “我没有——啊——”五王子刚要辩解,就见那硕大的金骨朵朝自己这边破风而来,他下意识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往身前一挡,然后脸上身上一热,只见那个自己找来的替死鬼被金骨朵削去脑袋一角,下一刻轰然倒地。   他愣怔了片刻,又发出一声惨叫,开始抱头鼠窜,他的部下反应过来,涌上来与二王子的部下战作一团。   五王子身手可远远比不上两个兄长,他躲在重重人墙后,因为恐惧和愤怒变得理智全无,开始胡乱攀咬,“二哥,不是我干的!你休想污蔑我!你怀疑我,怀疑大哥,为何不怀疑六弟、九弟他们,还有右贤王,众所周知,他与大哥早就勾结在一块儿图谋汗位,他现在反咬一口安知是存了什么野心!”   他见二王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砍瓜切菜地将自己的兵卒逐个砍杀,自己的人马本就不及几个兄弟来得悍勇,他一看情况不利于自己,若是再空耗下去,只会步上大哥的后尘,于是他立马又改口呼喊众兄弟:“我看是二哥的嫌疑最大,他杀了父汗和大哥,然后又要杀我,接下去就是你们,等我们都死了,他就能高枕无忧地做他的新可汗了!”   自古以来大漠环境残酷,资源稀少,为了生存,戎黎人自小就被当做戈壁滩里的沙狼来教养,他们是天生的战士和掠夺者,野蛮和残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这导致他们遇事往往崇尚用武力和血腥来镇压、解决。   他们几乎很少会用到谋略来智取,在他们看来,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弱者的小把戏,在绝对的战力和强者面前都不值一提。   所以他们实际上是一群很容易被敌人的烟雾弹迷惑的族群,容易受人鼓动和欺骗。   五王子这么一说,局面立刻朝他那一边倾倒。   很多人尤其是其他几个兄弟都反应过来,死了个大王子,接下去最有实力、母族也最为强势的王子就是二王子乌那顺了——所以,不论他之前有没有毒害父汗,是否冤枉了大哥,这些都不重要了。   乌那顺必须死。……   此时金乌彻底隐入地平线之下,万千金缕敛尽光辉,棱角分明的光秃秃山峦与迟来的夜色逐渐融合,只剩天际一道明亮的靛蓝和晚霞余留的橙红飘带似的嵌在天际。   太阳下山后温度降得很快,明景宸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过他没有动,直到整片月煌城彻底投入黑夜的怀抱,他才慢慢脱离了舞者的队伍朝祭坛的方向走去。   他戴着鬼面具,背后是冲天的喊杀声,各种刀兵武器碰撞在一块儿,然后没入血肉中发出一种沉闷的钝音,这些响声取代了方才胡笳、陶鼓的节拍,他踩着这诡异的奇妙韵律,借着血与火交织的光影,步履闲适,身姿风流。   落在高炎定眼里,竟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山精鬼魅,是否是为了来人间兴风作浪才特意披了张蛊惑人心的画皮。   胸膛里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仿佛对方踩踏的不是土石铺就的地面而是自己心头的软肉,不然它何至于这般一发不可收拾?   高炎定想用一个英俊迷人的微笑迎接他去而复返的心上人,可惜他浑身痛得半死,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互相拉扯,勾唇一笑的结果非但没能如他所愿的那样玉树临风,反而有些丑巴巴的滑稽。   “他们打得天昏地暗,就是自个儿老子娘都分不清了,没人会发现你的,你还不快把那丑不拉几的面具扔了。”高炎定对那个鬼面具嫌弃得要死,如果不是自己手脚都动不了,他早就亲自将这该死的面具揭下来踩个稀巴烂了。   对于自己的身份被高炎定早一步识破,明景宸有些无奈又有些挫败,他轻叹了口气,将那副沉甸甸的鬼面摘下来,露出底下一双亮若星辰的漂亮眼眸和一张金质玉相的面容来。 第98章 化险为夷   高炎定眼眶有些发热,昨夜分明见过,可如今再见到这个人,他总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早在对方以这副怪异的打扮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虽然有面具遮挡,但仅凭身形就被他轻易认了出来。   明景宸将手中刚顺来的弯刀亮给高炎定看,“你别乱动,小心刀剑无眼伤了你金尊玉贵的身体。”   都这个时候了,高炎定也没忘了在口舌上占对方便宜,他故意闭了眼,道:“你来罢,要是误伤了我,你就得背着我走出大漠,不仅如此,你的下半辈子恐怕都得一块儿赔给我了。”   明景宸冷哼一声,连个招呼都没打挥刀就砍,刀势迅猛异常,刀影形如满月。   这还是高炎定第一次见他舞刀,他自己就是擅长使刀的行家,自然看出对方这几招刀法有模有样,不似一般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不禁真心赞扬道:“好刀法!等回了云州得空了我教你几招厉害的。”   “少啰嗦!”明景宸话里藏着不耐,刀势越发得快,寒光凛凛,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几乎将高炎定全身笼罩住。   不消片刻,高炎定就觉得肩头一松一轻,那困了他好几日山岳般沉重的劳什子自中间破裂开,成了七八块烂木从他身上滑落。   明景宸又连砍十来刀,只听一串“叮叮当当”的脆响,却没能斩断镣铐,只在上头留下几道深刻的痕迹,他“啧”了一声,见刀刃已经卷了边儿报废了,眉眼深蹙。   高炎定艰难地活动了下四肢,肩胛骨“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他晃了晃手脚上的镣铐,玩笑道:“戴了这么些天,好歹也有了感情,就当是金银镯子长命锁了,等咱们安全撤退了再找把锋利的兵刃试试。”   “那你最好祈求这些碍手碍脚的玩意儿能保佑你长命百岁,别在你逃命的半道上拖你后腿。”明景宸将刀扔在一旁,忍不住出言讥诮,随后他朝后看了看,见戎黎的那群人仍旧打得火热,便催促道:“别废话,赶紧跟我走。”   “等一等。”高炎定没立刻答应,反而开始解自己身上的囚服。   他三两下将自己上半身脱了个精光,这么一折腾,多处原先凝固的血痂都因为他粗暴的动作裂了开来,伤口处翻卷着崩落无数血珠。   “你做什么?”明景宸想阻止,就被他这件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囚服兜头罩住了脑袋,他恼羞成怒一把扯落,又被对方穿过身侧的两只大手按住了脊背,整个人像是被他圈抱在怀中,蓦地拉近了距离,甚至对方的鼻息都能切实地感受到。   明景宸僵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一种怪异的感觉慢慢从脚底往上攀爬,顺着被对方按住的脊梁骨一路向灵台侵袭。   过了一小会儿,高炎定松开了怀抱,将滑下去的囚服抖开,不容分说地再次披在明景宸身上,还慢条斯理地给他整理好下摆,并在他腰际打了个死结。远处的火光在他乌沉沉的面庞上跳跃,两只眼睛黑亮如漆,令人目眩神摇。   他说:“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这副样子让你跑了出来。”高炎定越想越不爽,鬼知道刚才他看到对方赤,裸着上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摆动修长的四肢和劲韧的窄腰时,他差点疯了。   可惜明景宸对他的小心思浑然不察,还觉得这质疑莫名其妙,“这是戎黎的祭舞,装扮细节都有讲究,怎么?碍着你了么?”   “是有些。”高炎定不依不饶,心里想,明景宸要是喜欢不穿衣裳跳舞也不是不行,前提是只悄悄跳给自己一个人看。   若不是时机不对,明景宸真想上手给这蛮不讲理的东西几拳,他冷笑道:“镇北王管得未免太宽了,戎黎可不是云州,等你哪天打下来再去和他们探讨这个问题罢。”   高炎定想了想,脸上的玩笑意味淡去了不少,反之多了些认真严肃,“会有那一天的,在我有生之年。”   明景宸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用一种听不出究竟是嘲讽还是褒奖的语调回敬他的雄心壮志,“镇北王真是好大的气概和胆魄。”接着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要是你再磨蹭下去,别说有没有那一日,恐怕你连明天的朝阳都无缘得见了。”   高炎定嘴角噙着笑,将他手腕牢牢抓在自己掌心里,“那还等什么,咱们走。”说着将人往怀里一带,然后如大鹏一般矫健地飞掠而起,一路横冲出去,先顺手牵羊捡了把死人手上的短刀,掂了掂分量,还算凑活。   他抬手将几个挡在路中央、杀得眼红耳赤的戎黎人砍翻在地,因被绑了几日,手脚气血不活络,行动间不如往常来得随心自如,但解决几个杂兵自不在话下。   高炎定一边杀人还有闲心一边说话,他问明景宸:“你就没带帮手?”   明景宸没好气地道:“你自己看。”   这时不远处的戎黎人察觉到了不对,三五成群地朝他们这边涌了过来,高炎定挥刀的速度越发得快,每一刀都干净利落,手起刀落,溅起一抔新血,热烘烘的血液泼洒在他精壮的胸膛上,如同赤袍加身,他大半心神都在面前杀不尽的敌人身上,听了明景宸的话,勉强用余光留意周遭。   只见下一刻,数道黑影从斜刺里飞出,在敌人两翼处展开绞杀,高炎定直面的压力瞬间轻了不少,他脸上一喜,“潘吉!”   潘吉的软剑薄如蝉翼,剑身比寻常的剑要窄上许多,劈、刺、点、挑之间如同一尾银蛇总能出其不意地给人致命一击,他刚杀了两名戎黎士兵,听到耳熟的声音,几个纵跃来到高炎定侧旁,也是一副袒胸露乳、披头散发的舞者打扮,他软剑如臂指使,在妄图偷袭高炎定的士兵脖子上轻轻一抹,便又解决了一个。   “王爷,属下来迟了。”   有了潘吉的护持,高炎定出招更为肆无忌惮、大开大合,他杀得痛快,忍不住高声笑道:“谁说迟了?来得正好!”   两人护着明景宸且战且退,中途越来越多的亲卫加入其中,他们也不恋战,此行只为救出高炎定,将路上挡道的柴狗清扫干净后,立刻蹿出广场融入夜色中,将喊杀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跑出去一段路后,明景宸将人引到一处隐蔽的暗巷中,那儿静悄悄地停着十来匹马,每匹的马嘴都上了嚼子,辔头上的皮绳绷得紧实,马蹄也用棉布裹住,以免发出大动静坏了事。   他们两人一骑,高炎定率先跨上其中一匹,胳膊稍一使力就把明景宸拉上了马背,让他坐在自己怀里,对方披散着黑亮的长发,随着马儿奔跑,被风吹得不断在高炎定脸上拂动,仿佛一双凉丝丝又滑腻的手,还有些微的香气,让人心神一荡。   然后就被明景宸在手背上打了一记,“走错了,往左边去。”   “得嘞。”高炎定拉紧缰绳,驱使马儿调转方向往左边奔去。   十余骑在夜色沉沉的街道上风驰电掣,偶尔遇到呼啸来去的戎黎士兵却没遭到丝毫阻扰,想来此时广场那边正打得如火如荼,这些人是赶着去救场的援兵,根本无暇管旁的闲事。   明景宸指路,二十余人横穿月煌城来到老妪的住所。   老妪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她家中的奴仆开了门将他们放进了院子,又安排了人将他们的马匹牵到别处喂养。   素光的居所藏在巷子里头,没有左邻右舍,只要小心谨慎些,并不会惊动外人。   这倒是大大方便了他们。   奴仆将他们带入一间宽敞的屋子,然后送了些水和食物过来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潘吉立刻带其余亲卫齐刷刷跪在高炎定面前,抱拳道:“王爷……”实际来月煌城之前,他一路上都是忐忑的,直到此刻,在再三确定高炎定还好端端地活着,没有缺胳膊断腿,他才稍稍心安。   他收拾好激动的心情,将当初有人送了断臂去云州大营引起骚乱,再到明景宸出来稳定人心,受谭妃所托来戎黎打探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番。   明景宸猜测等潘吉说完,高炎定应当会交代一些事,其中很多可能不适合他这个外人来听,所以他干脆知情识趣地先一步退了出去,去找方才的奴仆,和他讨了些干净的布料,又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拿着热水、剪子、匕首、纱布回到了之前的屋子。 第99章 灯下治伤   门没关紧,留了一道缝儿,屋里桌子上放着一盏烛台,蜡烛烧了一半,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火光被跟进来的风吹得摇曳闪烁。   潘吉他们不在,明景宸猜测应当是高炎定有事派他们出去了。   高炎定支颐靠在桌边闭目小憩,手边放着几瓶金疮药,想来是潘吉他们留下的,地上还扔了几截断裂的镣铐。听到门开合的动静,他立马警觉地睁开眼,见到是明景宸,眼里的锋芒立刻柔软了下来,像是月光照在秋露上,湿漉漉中带着缱绻的凉意,无端有些让人无法释怀的粘稠与缠绵。   “你回来了?”高炎定没等他靠近主动走上前将水盆等物接手了过去。   明景宸事先掺了冷水在里头,此刻温度适宜,不会过分得烫手,高炎定将东西放在桌上后回身望他,没想到他仍旧站在门槛边,似乎没有要进来与自己独处的打算,只潦草地道:“这边缺医少药,你的伤不好再拖,你先上药,晚些等这家的主人归来,我再去与她说大夫……”   “你在戎黎王庭还有认识的人?”高炎定打断他的话,浓长的眉毛深深蹙起,在眉心形成两道褶皱,像是横跨在南北两地的大江天堑,令原先温情脉脉的五官变得有些冷峻。   明景宸对于老妪的存在没打算隐瞒,坦率地“嗯”了一声,然后先发制人地反问他:“怎么?需要我告诉你当初结交的来龙去脉么?”   高炎定心头一堵,到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他终究心里不畅快,觉得明景宸周身笼罩的迷雾随着自己的探索,非但没能散去多少,反而越来越浓重了。   这让他越发地不安,担心自己某天会在其中迷失了方向。   高炎定的沉默,让明景宸有些恼火,觉得真是白瞎了自己千里迢迢来救他的艰辛,结果这混账对自己的怀疑仍旧根深蒂固地扎在心底。   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想到这儿,怒意裹挟着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不断翻腾鼓噪,明景宸眼尾染上薄怒的红,眼睛亮得惊人,像是雪夜里的灯火,看得高炎定灵台一清,瞬间从郁结的恍惚中走了出来。   见人转身要走,他连忙追了上去,一把拉扯住对方的手腕,可怜巴巴地道:“我背上也伤着了,很疼,方才还裂开了,你得留下来帮我看看。”   一灯如豆,明景宸将灯芯剪去一截,烛光跳跃着一下窜高,煌煌耀目,险先闪花了高炎定的眼。   他眨了眨眼睛,等眼前光斑退去,就见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正把布巾往温水里浸透、绞干,稍许,对方斜眼朝自己瞥来,高炎定得逞地勾起嘴角,将身上披着的外衣迅速脱了下来。   昨夜天黑瞧不太真切,粗略一看已是伤痕累累,如今点了灯细观,更为震撼。   只见他露出来的上半身纵横交错地遍布着各种伤痕,有的积年日久,变成暗色的一道道扭曲不平整的痕迹,有的是近日在戎黎受的新伤,鞭伤、烙铁、刀斧,各种刑具,伤口千奇百怪,有的已经愈合了一半,严重的早已溃烂发脓,皮肉外翻着像是一张张合不拢的嘴,骇人至极。除此之外,肩项上因为大枷的压迫形成一片可怕的青紫淤肿。   “怕不怕?”高炎定竟还笑得出来,嬉皮笑脸地问他。   明景宸轻嗤一声,脸上冷冰冰的,如同寒冬腊月里被霜雪覆盖的梅花,“不怕,就是怪恶心的,可别长蛆了。”嘴上冷言嫌弃,手上力道却轻柔了不少。   可即便这样,当温热的布巾落在皮肤上时,高炎定仍旧应激地战栗了一下,他薄唇紧抿,脸上的调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景宸花了许久功夫才将他上半身擦拭干净,中途还出去换了趟水,做完这些他将已经看不出原先颜色的布巾扔回水盆中,然后拔出匕首在烛火上反复灼烤,匕首的冷锐映着他透亮的黑眸,竟教高炎定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哪一者更锋芒毕露。   明景宸道:“我倒忘了寻根软木给你。”   高炎定不以为意,在乱糟糟的桌上搜寻一番,把匕首的短鞘衔在嘴里,含糊道:“这个就挺好。”   “可别把牙绷了。”那短鞘表面虽包了一层蟒皮,但并没有想象中的软和,反而经过特殊处理后如铜铁一般硬邦邦的,明景宸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见对方浑不在意,便也随他去了。   他对着高炎定肩头的一处伤比划了两下,“忍着。”话音方落,匕首快狠准地没入皮肉,发出“噗嗤”一声钝音,高炎定闷哼一声,额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他浑身肌肉紧绷若弓弦,牙齿死死咬住蟒皮短鞘,愣是没痛叫出来。   明景宸全神贯注地将腐肉一一挖去,等伤口里流出鲜红的血后,立马将止血的药粉并金疮药倒在患处并用纱布包扎好。   这还只是一处,等他将高炎定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处理包扎妥当,高炎定已经浑身湿透,汗水黏着在肌肉线条上,在烛火下泛着莹亮的光泽。   明景宸好不到哪儿去,也出了一身的汗,他抹了把额头,将匕首上的碎肉抖落,在水中洗干净后用布擦拭干净,再次放在火上灼烤。   从白日到现在他片刻未有歇息过,方才精神过度集中还不觉得,现在松懈下来后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险先站不住脚。   高炎定一把环住了他,紧张道:“怎么了?”却被推开。   明景宸强撑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过了片刻,那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才彻底退去,抬眼就见高炎定一副高度戒备的紧张模样,不由心下一软,“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高炎定肉眼可见地松懈了下来,笑道:“夜深了,快去休息罢。”   明景宸摇摇头,“你腿上的还未处理,我去换盆水。”说着端了盆跑得飞快,眨眼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直等他回来,却不经意中撞上对方眸色深沉的目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高炎定先望了眼他身后的门,见门扉关得严实,突然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然后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明景宸:!!!   高炎定将腰封扔在了桌上,又镇定自若地将外裤脱了下来,露出一双线条流畅紧实的长腿,上面鞭痕斑驳,脚踝处还有被镣铐勒出来的痕迹,虽没有上半身来得可怖,却也着实凄惨。   他大大方方地坐回椅子里,“你来。”   明景宸有点后悔刚才没听对方的话早些回去休息,现在反而落到了骑虎难下的尴尬境地。   手里拿着布巾和匕首慢慢靠近高炎定。   对方穿着亵裤坐在那儿,中间那个部位分量十足,显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硕大一块,格外显眼。   明景宸心道,这家伙倒是颇有傲人的资本,只可惜是个断袖。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流星般飞速地划过,没等他抓住就早早地湮灭在虚无之中,令人费解。   等他反应过来察觉自己竟然因为那玩意儿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高炎定面前,傻乎乎地发愣,顿时羞臊难当,如同一只被滚油煎得香酥里嫩的鹌鹑,浑身冒着滋滋的白烟。   为着这点恼羞成怒,明景宸突然想用手上现成的利刃给这家伙来上一劳永逸的一刀。   仿佛心有灵犀,高炎定倏忽打了个冷战,前一刻还认为明镜宸微红的脸庞漂亮得过分,此时却只觉得对方的目光让他浑身发毛,他下意识并拢了大腿,假意咳嗽了一声,道:“景宸,再不快点水都要凉透了。”   谁知,对方变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柔情蜜意”,下一刻就“冷酷绝情”。   “你自己看着办罢。”说完,将东西扔在高炎定身上,推门扬长而去。   “……我是不是逗弄得有些过了……”高炎定后知后觉地将盖在自己脸上的布巾扯下,喃喃自语,忽觉有什么东西冰凉尖锐地烙着大腿根处的软肉,低头一看,吓得一骨碌跳将起来,动作之大还把屁股下的椅子撞翻了,那抵着自己要害的要命东西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只见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躺在那儿,锋刃处闪着银亮的寒光。   高炎定后怕地一脚将其踹得老远,发泄完后又觉得憋屈,抬脚要踹桌子,可顾忌着会被明景宸听到的可能,中途又把抬起的脚收了回去。   想了想,又灰溜溜地去把匕首捡了回来。   他懒得仔细去处理腿上的伤,便将金疮药一股脑儿倒在腿上揉搓了几下就算完事了。   穿上裤子,高炎定又变回人模狗样的镇北王,他推门而出想去找人,却不想对方压根没走远,正负手站在门外不远处对着夜空出神,听到“吱呀”声,回头看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高炎定觉得明景宸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从自己双腿间晃过,他立刻虚张声势地挺了挺胸膛。   “还不睡?”   “这么快?”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一点都不快!”   “等人。”   高炎定挠挠鼻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实际心里乐开了花,“等我?”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00章 苦肉计策   结果明景宸想也没想就否认了,“不是。”   斩钉截铁,毫无迟疑。   高炎定从来没如此丢脸过,一颗心在醋海上颠簸,连带说出的话都酸溜溜的,他阴阳怪气道:“你外头认识的倒是多,如今等的又是哪一个?”   明景宸莫名其妙,怀疑高炎定是不是被戎黎人打坏了脑子,所以说话如此不中听。   不过见他胸口露出裹伤的一截纱布,便大度地不与他多做计较,“我在等此间主人,她是塔尔汉的阏氏。”   高炎定想起那群坐在彩车上的莺莺燕燕,脸色立马黑如锅底,想到如今塔尔汉新亡,如果不拦着点,他的妻妾真和明景宸发生点什么,那还了得!   他顿觉如临大敌,“我同你一块儿等。”   明景宸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高炎定更不爽了,泡在醋海里上下翻腾,他拽住明景宸就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道:“外头凉,去屋里坐。”   明景宸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对方脸色立马白了三分,连嘴唇都在打哆嗦。   他快步走上前撩起高炎定的衣襟一看,只见臂膀上缠的纱布透出一片刺目的鲜红——这是伤口又崩裂了。   这回不用生拉硬拽,明景宸便主动跟着回到了屋子里,将他上衣退下来重新包扎,完事后仍不放心,干脆又撩起裤子看他腿上的伤。   不看还好,一看只觉得两眼一黑。   血污混着未完全化开的药粉黏着在伤口上,高炎定的两条腿在他看来和正月里屋檐下挂着的猪蹄膀没什么两样。   难怪这么快!明景宸心头火起。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不可一世的镇北王缩了缩脖子,焉头巴脑地将裤管往腿根卷高了些许。   谁知,明景宸却指着角落里的长条凳道,“搬过来,趴上去。”   高炎定乖乖照做,只是他身材高大健硕,这长条凳又窄又短,想要在上头保持平衡竟比在马背上耍大刀还要艰难百倍。   但他现下不敢有丝毫违抗,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在上头趴好。   得亏他脑门后没长眼睛,压根不知道此刻自己撅着腚的模样有多奇怪。   明景宸这回可说不上“温柔”了,不论是擦洗还是上药,手上没减半分力道不说,连割溃烂伤口的出刀速度都比刚才慢了许多。   这是存心要高炎定多痛上一会儿,也好长长记性免得今后好了伤疤忘了疼。   高炎定从条凳上晃悠悠地站起来,脸上苍白若纸,声音有气无力,“景沉,我好疼。”   明景宸将水泼在院子里,听他话里尽是委屈,冷笑道:“知道疼就对了,我还当你不知道疼呢。”   高炎定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连忙打蛇随棍上,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你等的人还没回来,我又疼得没法休息,你陪我再说会儿话罢。”   说着又记吃不记打地上前去拉人家的手,好在这回明景宸顾虑着他的伤虽然不怎么情愿,但好歹还是相安无事地与他重新坐在了烛台边。   明景宸见他只顾盯着自己却不说话,薄怒顿生,原先他不想直白地过问他的计划,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于是他带着挖苦的意味问道:“你的盟友擅作主张坏了事,你不会就这样吃下哑巴亏听之任之罢?”   高炎定脸上有刹那的不自然,显然是被一语中的,“你如何发现我和阿图克私下结盟了?”   明景宸给自己倒了杯水,抬眸之间的一瞥让高炎定有种自己愚不可及的错觉,只听他道:“你会被这么轻易抓住并且还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光是这点就让我存疑。”   高炎定心下一动,他朝明景宸挨近了些,道:“我在你心里当真如此勇武不凡?”   “那倒没有,”明景宸啜了口茶,“我想再怎样不济,也不会那般草包,加上昨夜你又那样胸有成竹,我便猜定然有个在戎黎颇具份量的人物与你里应外合故意演了这出苦肉计。”   “所以你就猜到了是阿图克?”   明景宸摇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怎会一猜就中?”   高炎定觉得这是他的谦辞,不过仍是顺着他的话追问:“那你开始猜的是谁?”   “倒也不是你想的这样一开始就锁定了某个人,不过是根据当前所知道的大致划出了个范围。等到今日在广场上见到这些人后,才慢慢确定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右贤王。”   他嘴上虽说得轻描淡写,但高炎定却不敢小觑了他的聪慧。   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高炎定索性不再隐瞒,“没错,早前我的人就与阿图克私下有往来,盟友谈不上,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阿图克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眼见塔尔汉势弱,便起了不臣之心,可他非戎黎王统,王庭内势力又驳杂,即便他兵强马壮,要想成事也非易事。”   “所以你们一拍即合?”   高炎定笑道:“景沉,我被阿图克坑了,你好像很高兴很解气?”   “是有一点。”明景宸很坦率,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话会惹恼了他,“你既然看走了眼,必然要为你的有眼无珠和轻狂愚蠢付出代价。”   高炎定笑着点头,“对别人我不好说,但对于你,我确信永远不会看走眼。”   明景宸一愣,下意识抿了抿水色的薄唇,眼前之人信誓旦旦地说信任自己的时候,英俊面容上被烛光照出缱绻的暖意,他心头一热忽又一冷,随后便是漫天的刻薄和尖刺,扎在血肉里,接着又朝着对方万箭齐发。   “你先前还怀疑我是细作,怎么?好话坏话都被你一人说完了,王爷难道是在收买人心好让我弃暗投明?”他顿了顿,似乎胸膛里有口气堵在了那儿,让他烦闷难消,“可惜我这人天生一副反骨,最是两面三刀,阴险狡诈,你轻易信我,可比信右贤王还要危险。”   高炎定自以为很了解他,对他自贬的话压根没放在心上,“去岁初遇的时候,我见你身手了得、身世成谜才会那样想你,但现在不会了,我知道你不是细作。”   “何以见得?”   高炎定自然不会将自己对他身份的猜测和盘托出,“若你真是细作,这一年里不会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潘吉他们日夜守在听雪堂,真有人和你暗通款曲,早就被抓了现行。况且……”   “况且什么?”明景宸疑惑地看他。   只见高炎定眼底沁着光,比吹化积雪冰冻的春风还要令人微醺,“况且若你真是细作,不管是哪方人马派来的,一旦知晓我深陷戎黎、生死难料,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远赴塞外亲自来寻我。”   明景宸似是被这阵风烫着了,眼神躲闪,“你多心了,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谭妃她……”   “大嫂她真的能强迫你么?” 第101章 夤夜交谈   “……”明景宸哑口无言,胸膛的那口气膨胀开来,像是一团肆意发酵的面团,堵得他心慌意乱,“别尽说些有的没的,言归正传。”   高炎定盯着他的唇出神,心道,这嘴真是硬,不知道亲起来的感觉是不是也这样硬。   “好罢,如你所愿,咱们言归正传。”高炎定提起水壶给他续了一杯,“早在动身来戎黎前,我便派人提前与阿图克通了讯息,说愿意助他谋夺大权,并要他假意与大王子结盟干扰视听。大王子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冲动易怒,最是好掌控。我假意败于他手被他擒获,一则可以光明正大地深入虎穴,二则迷惑这妄自尊大的蠢货,让他更加信任依赖阿图克。”   明景宸听后嗤之以鼻,什么光明正大?说的比做的好听,也不看看自己全身挂彩的模样,哪里与这四个字有一点相符?   他讥诮道:“所以绕了个大圈子,你想出来的好计谋不过是找人给塔尔汉下毒然后栽赃给旁人?”   “这计策不妙么?”高炎定至今仍对自己的设想有种迷之自信,“我让阿图克当众毒杀塔尔汉,再借机嫁祸给其他皇子,等几个王子和他们背后支持的贵族大臣斗个你死我活后,再扶持大王子这个傀儡上位。”   “那阿图克呢?养狼为患你不会从来不曾考虑到罢?啊,不对,我给忘了,这狼还未养成他已经知道咬人了。”   高炎定被心上人直白地揭了短,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是如今自己在他面前总归有些气短心虚,只好软语道:“还是景沉思虑周到,等回了云州,我便遣散了那帮门客谋士,遇事只向你问计,如何?”   明景宸回以冷笑,并将他不知何时缠上来的爪子从自己肩头拂去,“不如何。在下学识浅薄,目光短浅,又不知是哪家派来的细作,哪配给你筹谋,另请高明罢!”   兜兜转转,见明景宸还在用那早八百年前就被自己推翻的细作言论来堵自己的嘴,高炎定无奈至极,只能再次“言归正传”,“我对阿图克自然留了一手。”提到右贤王,高炎定眼里蹦出浓烈的杀意。   “你待如何?莫非……”他沉吟了片刻,一语点破关键所在,“跟随你奇袭戎黎的六百骑兵如今何在?”   自来到戎黎,明景宸听到的大多是中原王爷如何如何,却无人提及那帮云州精锐。   六百人勇猛过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即便被戎黎人竭力围剿,也不该一个不剩。而高炎定从头至尾不曾提起过他们,不像是亲眼见证这帮生死与共的将士被绞杀的模样。   所以明景宸猜测这六百人定当另有他用。   高炎定未料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赞许道:“景沉之聪慧,世所罕见。”   “少废话,快说重点。”   “我对阿图克说我的骑兵潜伏在月煌城三百里开外,只等我一声号令便可伺机而动。”   明景宸不信,“实际呢?”   “实际呀,”高炎定嘿嘿一笑,“实际上,阿图克这人狡诈多变、出尔反尔,我并不敢把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他那边。一旦他生了异心,想到的定是先除去我的保命底牌,趁我被擒脱不得身之时,剿杀我的骑兵。”   对他这一步棋,明景宸难得露出了认同的神色,“所以当他发兵去对付城外六百骑兵的时候,他同时也一脚迈进了你给他设下的陷阱。”   “没错,阿图克不会想到,他的心腹早已被我许以重利买通,为我所用,去围剿的兵卒回来时也大多被我的骑兵李代桃僵,死在大漠里的才是忠于他的士兵。”   这些明景宸之前有所预料——若是自己真听了他的话,乖乖离开月煌城,没有自己,高炎定这厮应当也能另寻他法顺利脱身。   可猜测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了。   他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前并无十分把握的猜测去堵高炎定的一条命,就像他在安宛意识到的那样,北地目前还不能没有镇北王,所以明知可能是多此一举,但出手营救高炎定,他不得不为之。   “六百骑兵想要对付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阿图克,如同捏死只蚂蚁那样易如反掌。”   所以,高炎定压根不怕阿图克坑了自己,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叫对方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见他胜券在握,明景宸细细想了一遍并未瞧出有哪里不妥,便索性放了开去,不打算再多管闲事。   只是如今子时已过,素光却还未归来,不知是否是情况有变被绊住了,明景宸不禁担忧起来,却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以免高炎定又要来个刨根问底,让人生烦。   可惜高炎定不这样想,他瞥了眼明景宸恹恹的神色,心思微转,故意道:“如今塔尔汉和大王子身死,其余王族内斗,戎黎定当元气大伤,近五年都会自顾不暇,我北地边境便能在这段期间进一步休养生息。”   明景宸睫毛微颤,衣袖中的手指不由地蜷缩了一下。   北地休养生息后又当如何?届时他高炎定麾下兵强马壮,民生富饶,又无后顾之忧,他下一步又待如何?   明景宸想到某种可能,心蓦地沉入湖底,只觉周身不寒而栗。   高炎定见他沉着脸不言不语,昳丽的五官在烛火下非但没有被染上暖黄的色调,反而愈加如冰雪般剔透晶莹,分毫瑕疵也无,真如玉琢冰雕所成的一样。   他心潮微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景沉觉得,对于阿图克,我该如何?”   明景宸眼帘微垂,并不直视与他,声色又冷又清,像是冬日里凿开冰凌发出的动静,又像两块玉璧相击产生的“叮铃”,“王爷早已有了打算,何须再来问我?”   高炎定像是没听到他话里的抵触,“我本意是要等他扶持大王子上位后再从中挑拨他俩君臣的关系,其实用不着我多加干预,以这两人的秉性脾气,势不两立不过是早晚的事。但如今情况有变,我倒不知究竟该不该留他一命了。”   明景宸舒出一口浊气,幽幽道:“等此间主人归来,看看情况再说罢。”   高炎定严肃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舒展开五官,点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明景宸嫌屋里闷,不时走到门外透气,秋夜寒凉,高炎定始终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后半夜,月煌城里的动静变得格外大,墨色夜空被烧透半边天的火光照得犹如羲和初升,喊杀声浪潮似的一波卷着一波,听着声音远远的,好似在城池的另一边,但又不敢掉以轻心。   老妪归来的时候,已将近五更天,再过不久,就要鸡鸣天亮了。   她披风上站着夜露和沙尘,老迈的容颜上带着深深的倦容,但她神情尤其亢奋,被褶皱包裹的凹陷眼眶里墨绿色的眼珠闪着零星的光点,仿若五十多年那个俏丽妩媚的异族少女素光翩然而至。   在老妪揭下兜帽之时,高炎定就怀疑是不是天黑自己没看清,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论看几遍,面前站着的都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婆,与自己臆想的妖娆女子除了性别相同,没有一处沾边的。   “怎么回事?”他凑到明景宸耳畔悄声道,“不是塔尔汉的阏氏么?怎么,这老小子有恋、母情节,找的女人竟然比自个儿年纪还大。”   想来对方傍晚隔着大半个广场,素光与塔尔汉的交锋压根没瞧清,明景宸又不愿多谈老妪的私事,便敷衍道:“就你话多,闭嘴罢。”   高炎定还想说什么,不料那老妪阴鸷的目光如同两团攒动的鬼火在夜色里飘荡荡地落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他心下腹诽,面上倒是显得威严凛然,抱拳道:“在下高炎定,多谢婆婆收留我等容身。”   可惜他的彬彬有礼并未讨得老妪的欢心,对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只和明景宸低声说了两句便相携着回到了屋里。   “怎么回事?难道是听不懂中原话?”高炎定尾随进屋子,见明景宸正低头与老妪说话,不似往日里冷言冷语的姿态,竟出人意料的柔和,疑窦徒生,他故意挨着明景宸坐下,目光在两人之间不断徘徊。 第102章 重开互市   高炎定虽比不上明景宸那样精通戎黎语,但好歹自小跟随父兄与这帮蛮族打了十来年的仗,纵然做不到交流无碍,也尚能听懂六七分。   老妪和明景宸两人之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连蒙带猜地听了半天,才知自他俩从广场逃脱后,几位王子以及他们的心腹势力对二王子群起而攻之,交锋中右贤王浑水摸鱼,打到如今,二王子、五王子、六王子几人都已身首异处。   塔尔汉的儿子中最有实力的几个经过这场争斗,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了。   阿图克狼子野心,他压根不想搞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只想一步登天自己坐上汗位执掌戎黎。   现下他亮出了爪牙,剩余王族被他的人马杀得四散奔逃。他已派遣兵马连夜追击,自己则鸠占鹊巢地带着自己的妻妾、心腹招摇入驻宫廷,打算等扫清了塔尔汉的几个股肱以及剿杀完剩余的王子,他便要大祭司为自己灌顶加冕,成为戎黎新的可汗。   老妪很是焦灼,她偷觑了高炎定一眼,见他一直保持侧耳倾听的样子却始终不言语,一时拿不准他的想法,便开口询问明景宸:“你之前说他能帮到我,如今是否该兑现了?”   明景宸微微一笑,并无推脱,“没错。”接着转而对高炎定道:“阿图克出尔反尔违背了你俩的盟约,你就甘心任他做大?”   高炎定眼神幽深,似笑非笑,“哦?你想要我如何做?”   明景宸叹了口气,指着老妪道:“我先前和她有约,倘若她出手帮我营救你,我便要说服你助她夺权?”随后他在老妪的首肯下将她近些年的遭遇和处境大致和高炎定说了一遍。   高炎定听后摸着下巴,因为几日没有净面,那儿已经冒出了一层浓密的青色胡茬,有些扎手,他沉吟道:“帮谁都是帮,不过我为何要帮这位婆婆呢?”   老妪眼睛一瞪,显然听懂了自己用中原话表达的意思,刚要冲口说点什么,却被高炎定抬手打断。   他道:“别动怒听我说完,既然是景沉答应你的,你又确实有恩与我,那我如果不认这桩事,倒显得我忘恩负义、言而无信了,与阿图克之流有什么分别。不过一码归一码,真正救我的是景沉不是你,你这点恩情还不够格让我借势与你。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你们戎黎人不会不懂罢?”   老妪面色铁青,她大体听得懂他的意思,知道这个中原王爷不做亏本的买卖,想要说动他就必须要奉上与之等价的东西才行。   她道:“你想要什么?”   高炎定下意识朝明景宸望了一眼,接着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只有一个条件,若你顺利掌权,我要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盟约恢复互市,至于具体细节,我会再遣使者前来商讨。”   老妪也是见识过当年大漠各部与桓朝互市的盛况,高炎定此刻谈的条件竟是要她答应重开互市,这对她和整个戎黎来说都是一桩意外之喜。   若是开了互市,中原和大漠两地的物品就能畅通无阻地往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牧民百姓都能从中获益,更别说其中能到自己手里的利润、油水几许,光是粗略一想已是一个惊人之数。   老妪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她用今晚第一个正视的目光再次打量这位年轻的中原战神,想要从他脸上探究方才这些话是否属实。   就连明景宸听罢都用一种惊讶的神色瞧着自己,高炎定朝他眨眨眼,偷偷对着老妪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你瞧我多听你的话,你叫我帮人家,我不仅帮了,还慷慨地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你该如何谢我?   明景宸心绪复杂,他有种预感,高炎定要开互市的目的才不会是单纯地处于两地民生的考量。   老妪强忍着激动道:“互市停了十年,你有把握能说动你们的皇帝?”   当初就是天授帝颁旨命令中断互市的。   她曾从中原人那里学到过一个词叫“金口玉言”,知道皇帝的话是不能朝令夕改的,要天授帝收回成命,可能吗?   明景宸不动声色地观察高炎定,对方唇角上挑露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不无猖狂地道:“我有说要经过皇帝的同意了么?你是不是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我说的是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互市的盟约。”   这下,不仅老妪面色突变,就连明景宸的面容都黑沉了下去,眼中惊涛骇浪,风起云涌。   “如今皇帝年迈鲜少理政,他所辖制的疆土上连年灾害频发,又因朝廷腐败无能,治理不当,各处民不聊生。”说到这里,他故意去看明景宸,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晦暗之中,瞧不真切,但他知道对方一直有在听自己说话。   他便愈发理直气壮地继续讲道:“重开互市之初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皇帝和他的朝廷自顾不暇,根本办不到,所以问也是白问,他们不会同意。”   老妪道:“你是要越过你们朝廷……”   她虽不懂中原王朝的官僚体质和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单论他们戎黎这边,重开互市不是小事,没有可汗点头是绝不会容许随意乱来的,由此及彼,不难想到,在中原也绝没有直接越过皇帝自行决断的道理。   这个中原王爷未免太倨傲跋扈、目无王法了,简直将皇帝和他们的朝廷视若无物。   高炎定道:“皇帝没有重开互市的能力和底气,但我有,我来出人出力出钱。北地与大漠比邻,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只局限于戎黎和北地之间的小型互市,等颇具成效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它的好处,自然不用你我费心就会越做越大,届时我们再筹谋如何让别的人进来分一杯羹。”   后来加入进来的,自然都要听他们的话才能在互市中占有一席之地,况且高炎定雄踞北地,想要将货物运往大漠,都要先行通过他的地盘,不难想象,将来全天下凡是要来经商互市的商贾都会把他的话封为圣旨圭臬。   明景宸眸色渐深,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高炎定蓬勃的野心。这让他怀疑,究竟是因为素光这件事让他临时起意,还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在筹备等待时机了。   若是后者,只能说,这人藏得太深了。   老妪听了高炎定的话,已然心动不已,但仍有所顾虑,“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惹怒你们的皇帝?”   “你大可放宽心,我还是那句话,他们自顾不暇,帝京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打点好一切,不会有人中途跳出来阻扰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老妪想了想,最终一锤定音,“好,我答应你,若我真的能在王庭一言九鼎,我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与你北地重开互市,我也会在这儿等着你的使者到来共商大计。” 第103章 能否助我   高炎定寥寥几句就让她松了口,一则是她确实迫切地渴求权势,有求于人家,极力促成此事;二则对方提到的互市诱惑实在太大,换做戎黎的其他人都会忍不住心动的;三则她不喜中原皇帝,高炎定这般枉顾帝京的意愿单独与自己勾连,与将皇帝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有何分别?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能让中原皇帝吃个大亏,她乐见其成。   至于她不喜天授帝的原因,不提也罢。   结盟的事大致被敲定,老妪又道:“不知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她实际是存了试探的目的故意这样问的,她先前只见到与明景宸接头的二十亲卫,不知六百骑兵的内情,以至于觉得高炎定他俩目前能调动的人手少得可怜,对他们此行能成事的概率抱有怀疑、观望的态度。   高炎定神秘一笑,并不提他的打算,“过两日你就知道了,不必操之过急,静待佳音便好。”   老妪欲言又止,又见他没有深谈的打算,不由地望向许久不言语的明景宸,却见对方面沉似水,眼睑下两团浅浅的青黑,面容间交织着倦怠与羸弱,双眼微合,像是累极睡着了。   此时桌上的蜡烛趋于燃尽,外头天光微微乍现,从门窗的缝隙里点点滴滴地漏了进来。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熬了一整宿。   老妪只好说:“天快大亮了,我先走了,有事遣奴仆来叫我。”等她走到门边,却听身后一道低弱的男声道:“素光,烦请你得空招个大夫来。”   老妪一惊,猛地回头,“你身体不适?”从这个角度望去,只看得到对方一道枯瘦的脊背,让她想到了扎根须于戈壁荒岩中,几近枯死又还剩零星几片翠绿的老树。   她很是疑惑,那种自从前日夜里见到明景宸后就萦绕于心间的怪异感再次浮了上来。   明明此人年岁尚轻,为何总给她一种与自己这般垂暮苍老之感?甚至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老婆子还要暮气沉沉?   高炎定听了这话立马拉过明景宸要看看他状况,谁知对方再次拂开自己的手,连一眼都欠奉,只对老妪道:“不是我,是给这位镇北王看伤。”   老妪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踯躅,见高炎定神情紧张严肃,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掰过明景宸的身体就近瞧他面色,不禁疑窦更甚,“我瞧你身有弱疾也一同看看大夫为好,只是这儿的大夫医术粗陋,比不上你们中原,你若信得过我,晚些时候我让阿癸拏来瞧瞧你们。”   “有劳了。”   老妪走后,屋里像是飘来一片阴云,虽谈不上愁云惨淡,但气氛格外古怪。   高炎定心中敞亮,知晓是自己避开帝京的门道私自主张重开互市以此牟利惹恼了他。   为的谁,他也一清二楚。为此,他胸膛中如同开了道漩涡,搅得他心绪难平,怫然作色。   他很清楚自己的做法与大逆不道无异。   然而那又如何?高炎定不忿地想,他索图甚大,也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半途而废——即便那个人是明景宸也不行!   他眸色渐深,隐有暗火在其中燃烧,正要质问,突然面前爆出一串灯花,刺目地亮了一瞬间后又迅速收敛,还未大亮的屋子下一刻就被黑暗笼罩,只门旁地面上跳跃着几点微弱的光斑。   原来是蜡烛彻底烧尽,灭了。   不知为何,高炎定忽然觉得胸口一松,即将泛滥为怒涛的漩涡在黑暗中逐渐平息了下来,黑暗里,他喉结上下滚动,觑着身旁的人影,虽然此时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却在桌下悄悄摸索探寻。   最终被他找到了那只瘦削微凉的所在,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不顾其中的挣扎反抗,想用自己掌中的火热去温暖那丝刻骨的凉意。   他听自己开口道:“景沉,有些病早就病入肌理、深入骨髓,光靠汤药、针灸根本不会奏效。你方才为我治伤,手起刀落切除腐肉……”   高炎定的声音渐弱,直到低不可闻。   明景宸身躯颤了颤,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也清楚他想要的远不是单纯地将腐肉切除,他是要偷天换日、重整乾坤。   他攥紧自己的手,却被高炎定一点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对方常年开弓舞刀的手指要比他的粗大不少,且温度极高,像是五簇火苗从自己指缝中穿过,彼此交缠在一块儿。   高炎定道:“景沉,我需要数不尽的金银、宝马、粮草以及人口。”你能站在我这边助我吗?这话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许是知道即便现下说出来,得到对方点头的希望仍旧渺茫。   自己又何必自取其辱?   他心底懊丧,脑海中又浮现当初十二旒冠后天授帝老态龙钟的面容……不甘如同阴暗之地滋生的藤蔓和苔藓,疯狂蔓延出去,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许是这些天长途奔波外加劳心劳力,导致明景宸在安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最终不堪负荷,前几日凭着内里的一口气硬撑着还看不出什么,如今高炎定脱困,那口气一松,他便病倒了。   黎明前,他与高炎定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听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实际上,除了开头那些治病、切除腐肉的话,后头的那些他大多没听清,他实在太疲累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觉得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初始还算平静,到后来突然平地一声雷霆炸响在小院中,将他从朦胧黑甜中强行拽起,然而未等他浮出水面,就被身下千万双冰冷的手拖曳着拽入了黑暗的深渊。   中途,他数次有所感应地想要强行转醒,可眼前像蒙了层浓雾,人声、脚步声、开关门扉声,都被一层厚实的茧房挡在外面,虽然被耳朵捕捉到,但都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带着空谷回声似的,那么不真实。   高炎定心急如焚,他来回踱了几步,见老妪请来的巫医阿癸拏仍旧只坐在榻前念念有词,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越看越无法信任这个所谓的巫医,在他看来此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念念咒就能祛病消灾?当他三岁稚童呢!   于是他挂起脸,在旁人看来显得格外凶神恶煞,神鬼勿近,如同恶鬼罗刹一般面目可憎。   “究竟如何?快开方子啊!”这不知是高炎定第几次催逼巫医开方子煎药,然而都没得到回应,对方始终老神在在地在那边跳大神、念咒。   就在高炎定忍耐到了极限,即将怒而暴起拔刀叫这个神棍闭嘴的时候,阿癸拏总算有了反应。   他慢慢站起来,身上披着的宽大巫袍流水似的滑下来罩住双足,这袍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染就的,比寻常见到的布料都要来得乌黑,像是连阳光都渗透不进去一般,外加他脸上青黑色的纹面图案,让他在白日里都显得鬼气森森。   他身上还有昨日被大王子几个虐打出来的伤,不过行动举止间还算灵活自如,应当都只是些皮外伤,大体不碍事。   他除了念咒外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懂中原话不愿和自己鸡同鸭讲还是因性格冷漠不愿搭理外族人的缘故。   这些高炎定都懒得管,见他总算有了些反应,连忙再次催促他尽快开药医治。   谁知,阿癸拏从黑袍中掏出一条拇指粗细的银灰色小蛇,宛如对待自家小儿一般轻柔地摸了摸它尖尖的脑袋,然后将其放在了明景宸躺着的床榻上。   那小蛇速度极快,不等高炎定反应过来,已经如闪电般顺着起伏的被褥窜上了明景宸的臂膀,张口隔着衣衫就咬了下去。   高炎定目眦欲裂,“你做什么!”说着推搡开阿癸拏扑上去要抓蛇。   阿癸拏用戎黎语道:“贵人不必惊慌,我没有恶意,放蛇咬他是为了治病。”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04章 纵虎归山   高炎定才不信他的鬼话,这蛇长得古怪,谁知有没有毒,况且他过去从未见哪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放蛇咬人的,分明是这神棍在信口雌黄,欺骗与他,简直岂有此理。   为此,他充耳不闻,探手就要捏住这怪蛇七寸,没想到别看这蛇个头小,脾气倒大得很,见有生人靠近,立马油滑地攀着明景宸的臂弯蜿蜒直上,缠在他纤长的颈项之中,蛇尾好巧不巧地点在一截玲珑的锁骨上,然后朝高炎定张嘴无声咆哮,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   这蛇浑身长满银灰色鳞片,如同身披甲胄,此时又威风凛凛地盘踞一方对着他逞凶威吓,顿时火上浇油让高炎定怒发冲冠。   他一把抓住阿癸拏,威逼道:“你想死么?”   然而阿癸拏仍旧是那副森然的模样,不人不鬼的面容上露出一阵嫌恶,显然来医治明景宸他本身并不情愿,若不是看在老妪的面子上,他是不愿和这帮狡诈的中原人为伍的。   他梗着脖子不论高炎定如何凶恶,始终都是那句话:他并无恶意。   别的却也无可奉告。   高炎定余光瞥向床榻,明景宸枯萎花瓣似的虚弱面庞上血色褪尽,苍白得近乎透明,下巴瘦削,两颊上早前被梅姑她们费了大气力喂养出来的稍许丰润在这段日子里又消失得无影踪了。   他徒生一阵沉痛的无力感,若重头来过,去岁初遇之时,他绝不会射出那一箭。   那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引人注目。   高炎定挫败地上前握住明景宸安放在身侧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在掌中摩挲,不同于方才的暴戾,此时的他平静了许多,话语中除了偶尔的间歇波澜,几乎看不出异样,“务必要治好他,但凡有丁点差错,我定会倾北地全境之力教你们戎黎上下鸡犬不宁。”***明景宸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屋里点了支残烛,他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一人坐在自己床边正俯身望着自己,背后跳动的烛火像是一朵花的蓓蕾,于浓稠的夜里悄悄开放。   他现下头痛得紧,恍惚中记得先前自己似乎正与高炎定坐在一起听他说话,便以为榻边这人仍旧是高炎定。   然而等眼前迷蒙尽去,见到的却是老妪重叠着皱褶的干瘪面庞时,他下意识生出一种落寞的失望。   他睫毛微垂,将眼底的异色掩饰得干干净净,确保外人无从窥探到分毫。   老妪不明就里,见他苏醒很是高兴,脸上深邃的沟壑都不禁朝上微微提起,“你醒啦?喝点水?”说着递了一只茶盏到他面前。   明景宸接过喝了一口,发现里头滴了花蜜,香甜的气味在舌尖绽开,将上头的苦涩驱散一空,他忽然想起,自己昏睡中似乎也尝过这个味道。   他抿了抿唇瓣,触感柔软鲜嫩,像是一枚刚从夏日池塘中采摘下来的水盈盈菱角,嘴巴里也无太多干渴的感觉。   这不像一个昏睡了许久的病患该有的表现。   他摸着额头回想,才断断续续想起,之前睡梦中似乎总有个人时不时拿水喂自己,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他朝老妪身后望去,没看到别的什么人,只好将心头的疑惑暂时放在一边。   他迟疑了片刻忽然发问:“镇北王人呢?”   老妪道:“一个时辰前,先前跟你来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回来和他禀报了什么,他听后立刻跟那人走了。”   明景宸知道她指的是潘吉他们,便知应当是有紧要之事急需高炎定亲至,就不再多问,只将茶盏中的水尽数喝完,然后对老妪道:“我已经大安了,你快去休息罢。”   老妪点点头,接过空了的茶盏后径自出了屋子。   明景宸望着门扉出了会儿神后,又和被重新躺了下去。   到了第二日傍晚,高炎定仍然未归,明景宸躺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再躺下去恐怕手脚都要废了,他自觉休养得够了,便强撑着下了床,直接无视了桌上新端来的汤药,推门出去在院落里缓慢绕圈消遣。   老妪应当也不在家,家里的奴仆又都知道他是主人的贵客,见到他并不敢阻拦,都默默地避了开去,倒也让他觉出些久未感受到的清净自由来。   走到那日见过的天宝花旁,他自觉无事可做,便赏玩了一会儿,等到暮色昏昏,才见一人从外头行色匆匆地进来。   不是旁人,正是高炎定。   对方没发现蹲在角落里被花枝挡住身形的明景宸,往他们借住的那间屋子飞奔而去了。   不知为何,明景宸此时并不是太想见到他这个人,便有些自欺欺人地在花枝后继续躲着,直到从屋里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随后高炎定像头被抢占了领地的豹子从屋内迅猛地冲出,慌不择路地四处寻人,并抓了两个奴仆逼问。   奴仆听不懂中原话,战战兢兢地软成一团,对这个凶神恶煞的中原人格外畏惧。   明景宸瞧不下去了,施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站起身迈出,等高炎定察觉到身后动静转身看到自己的刹那,他清楚地看到了对方俊朗英武的面容上从恐慌愤怒到惊喜交加的瞬间转换。   “景沉!”   高炎定迈步上前箍得他两侧臂膀隐隐作痛,那对凌厉眉目中如寒星迸射,炯炯有光,“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出事了。”   明景宸一时不敢去看他,只觉得他眼眸中排山倒海般的情感压得自己喘不上气,他隐约觉出了些不对,又不愿不敢去深思,只挣了挣,退去那两条健壮的手臂,与他保持了大约两步的距离。   “躺久了不得劲,随便走走。你事情办完了?”   高炎定听罢才舒出一口气,细观之下见他病容渐去,才敢确定那神棍没有诓骗自己。   好像珍宝失而复得重新被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渐渐平静下来,与明景宸一道回了屋里。   “阿图克携同残部逃了。”刚坐定,他就讲了一个大消息。   明景宸一怔,要是没记错,不久前阿图克还占据了绝对优势,撵着一干王族四散逃命,怎么短短两日不到就境况大变?   “你出手了?”他很快猜到了缘由,定定地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   高炎定笑道:“没错,可笑他出于谨慎,将原先为塔尔汉戍卫宫廷的心腹杀了仍旧不心安,还要将宫里的护卫全部撤换掉,他的‘善举’倒给我省了不少事,我的六百骑兵原先就混入了他的军队,借着这次机会又顺利潜伏进宫廷,将他一窝端了。他被我重伤,如今往西边的自家领地去了。”   明景宸皱眉,“你亲自领的兵?”   “没错。”高炎定话里不无得意,他身上还残留着血腥气,掺杂着风沙的土腥味,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显然他这趟出去杀了不少人。   阿图克背信弃义在先,高炎定再菩萨心肠也断不能容他。只是……   “你故意放走了他?”明景宸越想越笃定,不是他看不起这个所谓的右贤王,即便对方的人马是高炎定的数十倍,但此人头大无脑,目光短浅,高炎定又是有备而去,若不是他故意放任,怎会让这等小人逃了?   高炎定收敛住嘴角的笑意,“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高炎定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极有可能会引起明景宸的不满。   阿图克不死,老妪即便掌权也无法彻底高枕无忧,他纵容阿图克逃走,无异于放虎归山,给老妪留下了一个强有力的隐患。   但高炎定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他点了点桌面,道:“我并不反对去扶持那位阏氏,但我信不过她,一个七旬的老太婆仍眷恋权位,从青年蛰伏到垂暮,还不惜联合外族,这样的人我不放心。”   “况且我只说答应助她获得权势,可没承诺替她将所有敌人一并扫除,若是将来太过安逸顺遂,又大权在握,她虽是个女人,但谁都无法保证她不会生出与塔尔汉一般想要南下中原的野望来。要知道,野心不分男女,我也不会因为她是个老太婆而小觑了她。” 第105章 城北黑牢   烛火在明景宸脸上不断跳跃,将他莹白的面颊照得纤毫毕现,高炎定坐在他身畔,连他皮肤上那一层被火光镀上金红的细软绒毛都瞧得一清二楚。   明景宸久久不说话,到后来因一道烛光的“噼啪”爆裂声,他才恍然惊觉,随后扶额轻声道:“既然你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也无话可说。我要睡了,请你出去。”   这便是当场下了逐客令。   高炎定面色微僵,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可对方压根连一眼都未多看他,转身就往床榻上一躺,只留给自己一道孤傲冷绝的背影。   “景沉?”高炎定不信邪地试着唤了两声,毫无反应。   他又提高了嗓门叫了一声,对方仍旧不吱声。   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   但高炎定不相信对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这么轻易睡了过去,他靠近床榻,伸手轻轻拍了下明景宸,见对方依然不搭理自己,干脆附在耳边叫魂似的一声接一声地唤他名字。   “景沉——景沉——”   吵得明景宸心火顿生,恨不能一脚将这阴魂不散的混账踢进墙砖里头,抠都抠不下来。   烦得狠了,他索性将被褥盖过脑袋,铁了心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   “景沉——”高炎定隔着一层被褥还在叫魂,明景宸躲在黑暗中捏着手指,一只耳朵因对方刚才吹出的热气灼得滚烫。   许是被褥单独化出的天地只有方寸大小,从而把除了视觉以外的旁的感官放大到无限,明景宸只觉得胸膛里像是装了只兔子,随着那一声声疾雨似的叫唤又蹦又跳,发出的动静在黑暗中响若擂鼓,几乎要震穿耳膜。   高炎定隔着被褥鬼叫还嫌不够,没多久又探,入一只炽热的大手在被褥中摸索,那大手无遮无拦地在明景宸脖颈上、脸上肆意妄为,弄得他又热又痒,几乎无法忍受。   像是存心要挠他痒痒又有些不得其法。   于是他怒而掀开被褥,原打算挥退这个只会讨人嫌的家伙。   谁知,明景宸挥舞的手不慎戳到了面前之人的眼睛,只听“哎呦”一声似乎痛极了的惊呼,明景宸一怔,下意识撑起半个身子去瞧他,而高炎定不知为何突然低头。   刹那,电光火石,星辰交会。   高炎定呆怔,只觉得像有一只蝴蝶在自己唇上翩跹,又仿佛自己才是那只采撷花蜜的蝴蝶迷失了路途。   可未等他想明白其中因果,就被一股力道推搡得朝后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明景宸用手背抹了下眼皮,整张脸被滴血般的殷红染透,反将那截玉石也是的细润脖颈和水色淡唇衬得越发欺霜赛雪。   高炎定被这两种极端的色泽晃得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姝色,喉结滚了滚,一股热意从心口蹿出蔓延至全身。   明景宸拥被坐在榻上,双目圆睁,眼皮上如同黏了一片被雨打湿的花叶,总给他一种古怪的异样感,在他心口疯狂蹦跳的兔子也从一只变作一群,像是要在他胸膛里踏出一片凹陷的谷地。   他不由地抱紧了被褥,双手死死按在心口位置,企图让那阵令自己措不及防的兵荒马乱迅速平息。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如同米浆一样粘稠,几乎将他俩人周身的毛孔全部堵塞住,令人无法正常喘息。   高炎定忍了又忍,唇上的触感盘桓不去,他踌躇着向前半步,抬手将要碰上明景宸的鬓发,然而此刻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老妪在门外高声喊道:“王爷、景公子,你们可在房内?出事了!”   两人神色一凛,那些缱绻、暧昧连同心慌气躁如江海的潮起潮落,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湮灭。   明景宸快速下了榻,与高炎定擦肩。   一开门,老妪便肃穆着一张脸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牢里的人死了。”***先前,窦玉和邹大两人中了蛇毒,虽然服了解药却暂时昏迷不醒,明景宸便向老妪提议,把他俩扔进牢房里,只需确保两人不死便好。   谁知,竟然这么快就出了事。   当初老妪有自己的考量,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就把两个中原人扔进了位于城北的黑牢,那里通常是用来关押俘虏、外族以及奴隶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外人靠近,可以说月煌城内再找不出一个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她曾对看管黑牢的小吏有点小恩小惠,此次她又出手大方,那小吏看在金珠和她的薄面上,当初答应得格外爽快。   老妪之前不曾来过此地,此次是因为明景宸和高炎定坚持要来看一看遗体,她才跟着来的。   牢房逼仄低矮,走进去都要弯着腰,与其说是关人的地方,实际上与牲口棚无甚区别。   整片区域只有进门狱卒歇脚的矮桌上有一支蜡烛,不论白天黑夜,其他角落都乌漆嘛黑,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为过。不仅如此,除了一扇直通的大门,里头连扇正经窗户都没有,只在四面的顶上开了个只容得下婴儿拳头通过的小小气窗。   大漠早晚温差极大,白天干燥酷热,到了晚上滴水成冰也再寻常不过。然而黑牢中不分白昼黑夜,如同一个巨大的扁平笼屉,全天十二个时辰都闷热难当。   明景宸弓着背刚走进去没两步,就感到心闷气喘,汗湿重衫,与在烈日暴晒的戈壁滩上跋涉没什么分别。   那个与老妪有交情的小吏比往日里热情得多,笑得见牙不见眼,别看他位卑职低,可有可无,但像他们这种人消息却异常灵通,都是不折不扣的人精。   老妪捂着口鼻,脸色格外难看,她早前并不知道这儿的环境竟然恶劣至此,这种情况下,别说养病,就是健壮如牛的被关进来,恐怕要不了两天也要疯。   她赧然地对明景宸道:“是我的过错,竟给你朋友寻了这样一个地方。”小吏派人来告诉她牢里的人死了,她就立刻跑去通知明景宸两人。   如今她亲自走进这座黑牢,看到黑漆漆的通道两旁放置了连排的半人高笼子,笼子并不宽敞,关两个大男人都嫌拥挤,然而目之所及,这儿每一个笼子里关押的人数少说也有五六个。   囚犯们蓬头垢面地蜷曲着四肢把自个儿缩小成一团,然后肩挨着肩,背靠着背,或蹲或坐地挤在一块儿。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都不能被称作为人了。   明景宸闭口不言,因为通道逼仄,容不得两人并肩而行,高炎定与他一前一后,行走中,还会不时磕碰到两边的笼子和里头的囚犯,那些囚犯从杂乱如草的头发里睁开眼睛,一路目送着他们穿行而去,如同芒刺在背。 第106章 窦玉身亡   “注意脚下。”因为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泥垢,踩上去有些软趴趴,又有些滑溜溜,高炎定走了一半忍不住半侧着身,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牵住了身后明景宸的手。   明景宸不欲在外人面前与他发生冲突,挣了几下见没挣脱便也随他去了。   很快,他们来到了黑牢尽头的笼子前面。   笼子上粗壮的木栅栏断了三四根,碎屑残骸躺在通道上。   小吏手上的烛台发出幽幽的橘光,几人的身影被放大了数倍投在阴暗斑驳的墙上,显得格外扭曲和怪异。   笼子里横陈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看体型应当是个成年男子。   高炎定拦住要上去查探的明景宸,皱眉道:“里头腌臜,你在这待着,我去看看。”说完不等他应声,就夺过小吏手中的蜡烛屈着身子率先钻入了笼子里。   高炎定生得魁梧奇伟,这关人的笼子对像他这般健硕的体格来说尤其束手束脚,他一手持烛,一边艰难地在里头缓慢移动,每往前挪动分寸,头顶、肩膀就会与木栅栏碰撞到一块儿,在他身上蹭下一层陈年老垢。   笼子里的地上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囚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还没有专门的恭桶供其使用,可想而知一脚下去踩到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   高炎定凭着超脱常人的忍耐力才遏制住了作呕的本能,渐渐摸索到了那人身旁。   探手一摸,已经凉透了,且尸身僵硬程度严重,应当是已经死了几个时辰。   他将烛火往前凑了凑,发现这人脖颈以一个极度诡异的角度曲折着,脖子上还留有青紫的指印,显然是被人一下拧断颈骨导致的。   撩开遮盖住面容的乱发,即便有所准备,但在看清下面那张青白交织、了无生气的人脸时,高炎定还是有片刻的愣怔。   此人双目圆睁,五官惊愕、狰狞,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命丧黄泉、客死异乡。   高炎定叹了口气,为对方合上眼眸,转身出了牢笼。   “死的是谁?”   高炎定道:“是窦玉。”   明景宸没有露出太过意外的神色,在看到笼子里只有一具尸体的时候,他基本已经认定死的人九成会是窦玉,他修眉微拧,用戎黎语询问小吏:“另外那个人呢?”   小吏支支吾吾,眼神仓惶躲闪,下意识朝老妪望去。   他虽不知这两个男人的身份,但见老妪对其恭敬礼遇的模样,便知道这两人自己惹不起,以至于都他不敢立刻说实话。   老妪觉得这小吏办事不牢靠,凭白让自己在镇北王他们面前丢了颜面,好好的人死了一个不说,竟还弄丢了一个,心里万分恼恨,又岂会再帮他说话,“还不快如实招来!”   那小吏哭丧着脸,道:“不是小人故意隐瞒,实在是小人也不知好端端的大活人去了哪里?”   这话说了比不说还让老妪难堪,她面色铁青,“什么叫不知道?你负责看管此地,如今人不见了,你竟然说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可笑!说!是不是你收了谁的好处,存心坑骗我们?”   小吏腿一软,跪倒在地,哭道:“小人万万不敢欺骗三位贵人,刚才的话字字属实,小人可以指天发誓,如有半句欺瞒,就教小人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三人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假,可心底越发狐疑。   高炎定摸了摸笼子断口处的血痕,道:“今日牢里是你值守?”   小吏如实道:“包括小人在内,这牢里一共四个狱卒,通常我们两两结对轮换着值班,今日碰巧轮到小人与乌塔两人。”   高炎定又问:“这笼子是被人赤手空拳破开的,你俩难道没听到动静?”   小吏对这个高大英俊的中原男人尤其畏惧,明明自己在身形上并不比他逊色多少,却像是绵羊见了野狼一般,对天敌有种发自内心的胆寒,他身体战栗不止,“没……没有……小的因为内急出去解手了,回来时看到乌塔从门里冲出来,说死人了,才知道出了事。”   明景宸道:“那个叫乌塔的人呢?”   小吏道:“他说他要替小的去向阏氏报信,小的便让他去了。”   “他去报信?那你呢?当时你有进来查看过么?”   小吏抹了把汗,“……有!小的有进来看过,发现人确实断了气。”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明景宸低头沉思,稍顷,又问老妪道:“素光,你可见到了那个叫乌塔的狱卒?”   老妪道:“不曾见过,是宫门口的护卫给传的话,说有个狱卒刚才来报信,说城北牢里的囚犯死了,我知事情不妙便立刻回去通知你们。”   高炎定有些猜到明景宸这样问的意图,他问小吏:“乌塔去报讯后没回来?”   小吏摇摇头,“没有回来,小的原先当他是办完事后又偷溜去哪里喝酒躲懒了……”他越说声音越低,显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明景宸瞧了瞧旁边的几个笼子。很奇怪。   整座黑牢里,少说关着四五十人,可从他们几个进来到如今,这些囚犯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很不正常。难道说……   “这里关着的人总该看到邹大是如何离开的罢?”   小吏苦笑道:“他们看到了也不顶用,这些俘虏、奴隶早前就被拔了舌头,他们又不识字,贵人你就是严刑拷打他们,他们也说不出写不出啊。”   这是连目击者都相当于没有了。   明景宸心底冷笑,他对高炎定道:“走,我们出去再看看。”   高炎定点点头,回头又嘱咐小吏,“你把遗体搬出来,别磕碰坏了。”   “是是是,您放心。”   三人走出黑牢,顿觉外头天高地阔,凉飕飕的夜风一吹,浑身的燥热立马消散无踪,就连湿透的衣衫都迅速冷却下来贴在身上,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高炎定见他环手搓了搓手臂,淡唇被夜里的寒气冻得泛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禁感到又心疼又好笑,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想给他穿上。   谁知,明景宸宛如一只机敏的兔子,自己的手还没落在他肩头,他已经跳出半丈开外,警觉道:“别过来。”   这是在干嘛?不就是先前不小心亲了他一下,至于将自己当成淫贼、采花盗来防备么?   高炎定为此心里有气,驴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只顾着与心上人对着干,不让他过去,他还偏要去,他朝前迈了一大步,脸上洋洋自得,“腿长在我身上,你管我?”   明景宸气极,一脚踹在他膝弯上,又念着他身上有伤,没怎么使劲,“你闭嘴!滚远点!也不闻闻自个儿身上那个味儿!”   原来是嫌自己臭,高炎定凑近外衫闻了闻,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脑门而去,竟比那大漠的风沙还可怕。他讪讪一笑,将外衫丢在地上,“我不臭,臭的就是你,如今你还嫌弃上了我,这可非正人君子所为。”   明景宸狡辩道:“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少啰嗦,还有正经事要做!”   高炎定就爱他恼羞成怒,没理还偏要强装有理的小模样,见他说要办正事,也只好先依了他,笑道:“你觉得人会在附近?”   明景宸道:“极有可能,那小吏出恭不会走远,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那人不可能处理得干干净净。”   高炎定深表认同,只有老妪没听明白,茫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在附近荒地上兜圈。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搜寻太久,因为周遭光秃秃的,一来没什么房舍建筑,二来植被稀少,一眼望过去基本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明景宸很快将目标定在四五十丈开外的一丛沙冬青灌木上。   那沙冬青生得格外茂盛,足有半丈来高。   三人借着月色在灌木外张望,发现里头似有一道暗影倒伏在其中,一动不动。   明景宸朝高炎定瞟了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高炎定耸耸肩,得,这脏活累活还得靠自己。他抽出腰间短刀,在灌木中生生劈出一条小径来,等靠近那道黑影,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个死人。 第107章 抽丝剥茧   看五官是个戎黎人,死法和牢里的窦玉如出一辙,颈骨被人徒手扭断,而且浑身除了条底裤都被扒了个干净。   明景宸对老妪道:“把那个小吏叫来。”   “好。”   两人继续查看尸体,这人身上除了致命伤再无其他伤口,初看像是没什么线索。   高炎定正要起身去别处看看,却见明景宸忽然伸手朝尸体脸上摸去,他立马抓住对方,薄怒道:“别碰,怪脏的。”   明景宸扬扬下巴,没好气地道:“你一身怪味,还用摸过尸体的手来碰我,与我自己碰尸体有区别么?”   “……”高炎定不说话了,默默地松开了手。   明景宸用葱尖似的食指在尸体面颊上抹了几下,蹭下一点粘稠的胶状物质,凑近鼻尖轻嗅,神色愈发凝重。   “是什么东西?”高炎定格外好奇。   明景宸搓了搓手指,那黏糊糊的东西很快变成颗粒状从他指腹间脱落,“是易容用的药水和胶泥混合物。”   高炎定捕捉到了重点,“易容?”   明景宸声音化在呼啸的风中,“看来邹大此人大有来头。”先前他与邹大结伴同行,穿过荒凉戈壁来到月煌城,不论是在沙暴中与天地伟力相博,还是一路上行猎跋涉,此人都展现出矫健的不凡身手,现在看来,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手法。   且从他言行谈吐中不难看出,他还曾读过书。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一个普通的落拓江湖草莽?绝无可能!   想到窦玉曾和自己提起过在祁州的事,明景宸便道:“都说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你这个活靶子树得好生招摇,针对你的阴谋才会这般前赴后继。”   高炎定并不接他的话,只颇有马后炮之嫌地找补道:“难怪当初在祁州就觉得这两人言行有异,原来是早有预谋、包藏祸心。”   明景宸不予理会,只将事情始末又细细斟酌了一遍。   当时高炎定突袭戎黎许久未有音讯,就有人弄了条断臂来扰乱军心,搞得军营和王府内人心惶惶,差点局面失控乱成一锅粥。又是那么凑巧,窦玉和邹大两人刚好出现在安宛,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嚷嚷,说镇北王死了。   明景宸从不相信巧合之说。   高炎定见他不搭理自己,有些不安,凑上前道:“你认为这两人是不是突然闹了内讧才会这样?”   明景宸刚要回答,就见老妪带着那个小吏回来了,便止住了话头,先让他来认尸。   和自己预想的一样,死在灌木里的人正是“报讯未归”的乌塔。   这样,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明了了。   明景宸道:“邹大先将窦玉杀害,然后趁其中一个狱卒解手离开的时机凭借一身强悍的硬功夫破开牢笼,接着将乌塔杀害后抛尸。做完这些后,他又扮成乌塔回到牢门口与他上峰搭话,假借自己外出报讯顺利脱身。”   老妪道:“他既然懂易容乔装,为何不干脆将乌塔易容成自己模样,造成他与窦玉一起被人杀害的假象,便谁都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岂不更好?”   “并非如此,”明景宸走出灌木丛,面朝南边远眺,“邹大之所以要扮作狱卒,无非是为了那副异族相貌,好助他在戎黎地界畅行无阻。如果我没猜错,此刻他应当已经趁城中混乱远遁而去。况且易容绝非易事,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制出一张人皮面具已是难得,更遑论做出两张。这面具制好后,还需覆在脸上做修饰调整,工序繁琐至极,绝非一时之功。”   “这么说罢,即便他争分夺秒将乌塔易容成自己的样貌,在这么赶的情况下,只会错漏百出,很容易被人看出蹊跷,如此不过是白忙活一场,节外生枝罢了。”   他又问小吏:“你说你解手回去就见‘乌塔’从大牢里冲出,是不是?”   “没错。”小吏回得斩钉截铁。   “那你可曾看清他的容貌?”   “这……”小吏犹疑不绝,思索了会儿才道,“似乎没怎么看清。”当时天已经黑了,他看到一个狱卒装扮,嗓音相似,又说戎黎语的壮硕男子,便想也没想将其当做了乌塔,并未仔细探究对方形貌。   明景宸道:“那个时候,邹大应当还未修饰好脸上的人皮面具,只能借着夜色掩饰自己脸上的异样,靠粗略地模仿乌塔的声音蒙混过关。至于他不惮于掩饰自己杀害窦玉、乌塔后逃之夭夭的事实,左不过是因为他并不担心我们发现真相。”   高炎定眸中闪过冷茫,“因为他那个所谓绿林好汉的身份,也是假的,他本名也不是邹大,甚至那张脸也不是他本人的脸。”   明景宸点头,还有一点疑惑埋藏在他心底,并未诉之于口。   他想问高炎定,派邹大前来北地的人与之前几次三番构陷他,想要动摇北地局势的幕后之人是否会是同一个?如果是,那会是谁?   此前他俩有因为类似的话题不欢而散过,若是再提及此事,十有八九还是会闹出不愉快,自己既然知道对方心里的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明景宸正想得入神,以至于高炎定唤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对方的脸部棱角被清冷的月色软化了稍许,更为俊美无铸,桀骜硬朗的眉目少了些自视甚高的睥睨傲然,多了点缱绻情谊,像是一柄利刃被炼成了绕指柔。   可惜现下的明景宸还不知这丝铁汉柔情只他一人独享,还当是高炎定故意为之布下的迷瘴。   高炎定道:“景沉,你其实一早就怀疑上他二人了,对么?”   “只是怀疑,没有实质性证据。况且……”明景宸觉得后期的邹大很是反常,他明明可以装得分毫不差,却故意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像是担心自己察觉不到他的异常一样,频繁地表现出他与窦玉之间他才是占据主导的那一方来,以此勾起自己的怀疑。   老妪听到这儿,才算明白了过来,知道邹大和窦玉两人恐怕是这个中原王爷的死敌派来的细作,潜伏在他身旁欲行迫害之事,“原来是这样,所以当初他二人中毒,你才会要我找间牢房将他们看管起来。”   明景宸不语,相当于是默认了这件事。   然而高炎定可没那么好糊弄,“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俩的?”他眼中锐芒锋利逼人,在这样的视线探究下,任何的谎言都将无所遁形。   明景宸道:“在安宛的时候。”   高炎定只觉得一把怒火冲上自己的天灵盖,他咬牙切齿道:“你既然出发前就知道这两人目的不纯,你竟然还敢带他俩一同上路!”   见他想要反驳,然而这次高炎定可不会心软听他狡辩,继续道:“怪道潘吉与我说,出发之前,你曾私下提点过他,如果途中遇到意外不幸走散,让他不用刻意耽搁脚程寻找你的行踪,只需带人赶到戎黎王庭等待接应信号即可。”   明景宸撇撇嘴,暗嗔那个潘吉怎么老实到把这种小事都一并告诉了面前这个难缠的混账。   “是又如何?这难道不是未雨绸缪?”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08章 年少之时   高炎定面色冷了七分,隐有雷霆之怒的征兆,“我看不是未雨绸缪,而是早有预谋!你存心以身为饵试探他二人,是也不是?”   即使没有那场沙暴,依照这人的性子手段,估摸着后续也会寻到别的借口,与邹大、窦玉这两个贼人独处。   被戳穿了这事,明景宸也不以为怵,他自认为自己做得没错。起先就像邹大掩饰的那样,自己误以为窦玉才是他二人之中主事的那一个,听到窦玉提议要自己带邹大一同上路,因不放心留这么个极有可能心怀叵测的人在安宛,便将计就计一块儿走。   谁知半道上天公作美,省了自己再费思量另行筹谋——因为一场沙暴,他与邹大、窦玉脱离了大部队。   一路行来,发现邹大言行愈发古怪,总是不考虑窦玉这个主人家的想法自行决断,而窦玉对他明里暗里也有些敬畏和别扭。   自己便把关注重点换到了邹大身上。   谁知,直到那夜神庙事发,邹大也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来,一直安分老实。   当初,要老妪将二人关进牢房,也不过是多防备了一手,怕在营救高炎定的关键时刻,邹大他们会突然出手让自己这边功亏一篑。   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先一步将窦玉杀了,率先逃了。   这是害怕等高炎定脱险后,自己会对他们不利?   高炎定见他面上毫无悔过之意,只觉得心火难抑,焚得自己五内俱痛,“你知道这样任性妄为究竟有多危险?你是把自己置身于险境,若你有个差池,你教我……教我……”他堪堪止住了话头,一双眸子被怒火灼得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景宸,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烧出几个窟窿来才肯罢休。   明景宸突然生出一点心虚来,竟不敢迎着他那两道眸光回望,他垂头看着鞋尖前的一块带着裂纹的石头,思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句反驳的话,“你自己故意被戎黎人抓获,难道不是以身涉险,哪来的脸说我?”   “你……”高炎定语塞,一张俊脸被他堵得忽青忽白,怒火也被他的抢白浇灭了大半。   老妪担心他二人又要吵起来,见高炎定一方已有偃旗息鼓之意,急忙插嘴道:“现下该怎么办?是否需要我派人出城搜找?”   明景宸道:“找也没用,邹大身手了得,又精通易容,除非他自己露出马脚,想要在大漠中找到此人,有如大海捞针。”   “这该如何是好?景公子可有办法抓住此人?”   明景宸看了高炎定一眼,没想到又与他灼热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迅速移开视线,望着头顶星河,道:“我黔驴技穷,无甚良策。你问镇北王罢。”   老妪望向另一个当事人,谁知高炎定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只道:“随他去罢。”   既然两个人对追捕邹大的事都不热衷,这事又与自己无关,老妪也乐得清闲。   这时又听高炎定道:“窦玉虽然与歹人勾结,但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能吏,如今身死异乡委实可怜。中原讲究土葬,有劳你派人找块地将他安葬了。”   这不难,老妪想也没想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高炎定与明景宸并辔而行,渐渐将马速降了下来,驱马在路上慢悠悠地溜达。   老妪还有事要去办,无暇陪他俩在这儿遛弯看风景,索性先走一步。   夜里的月煌城显得越发荒凉寂静,风比方才刮得还要大,吹得人两颊和耳朵针扎搬刺痛,两人将兜帽罩在脑袋上抵御寒风,虽然离得很近,但说起话来必须要比平日里大声许多。   明景宸知他有事要说,一直在等他开口,等了许久,才听他忽然问自己,“景沉,你似乎对江湖手段很是了解。”   能一眼认出残留在尸体脸上的易容胶泥,需要何等的见识和洞若观火的能力。虽亲卫中有精通易容的能人,但高炎定自己对这些江湖上的奇技淫巧、旁门左道知之甚少,若换做是他,八成会忽略这点细节,压根不会看出邹大会易容术。   明景宸还当他憋了半天要问什么大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他心头一松,觉得这事说出来也无妨,便没有否认,“不错,我年少时曾孤身游历五湖四海,与绿林江湖中人有所来往,易容术也是那时候在机缘巧合之下才见识到的。”   当年高炎定的祖父高玄正还曾与他结伴同行过一程,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毕生难忘,高玄正的风采学识都令他由衷的佩服,如今想来,恍如昨日,记忆犹新。   明景宸有些遗憾,有些感慨,不过这些陈年旧事他是不会在高炎定面前多提一个字的。   “怎么?镇北王莫不是担心我也同邹大一样,是身具奇术、心怀叵测的细作?”   当“镇北王”三字从这人嘴巴里蹦出来时,高炎定就心知不好,只有对方心气不顺的时候才会这般阴阳怪气地称呼自己。   这种认知让高炎定十分郁闷无奈。   敢情这“细作”一事是绕不过去的坎了,怎么老是旧事重提?   高炎定又气又恼,顿时生出几分捉弄他的小心思来,他忽然勾起嘴角,不等明景宸反应过来,探身出手在他白皙的脸蛋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那我便仔细瞧瞧,你这张脸是真是假,是否也是蒙了张人皮面具才长出这般的仙姿佚貌,否则好端端的俊美公子怎么偏生长了张刁钻的嘴?”   明景宸气鼓鼓地将他的臭手挥开,口中轻喝一声,策马朝前跑了起来。   高炎定虚甩了几下马鞭,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却没有立刻追赶。   年少时曾浪迹江湖?   高炎定之前猜测明景宸是自小就被有心人特意照着天授帝的喜好栽培养育长大的,后来又被逼着去侍奉那老皇帝。若真是这样的话,他怎么会在年少时浪迹江湖?   他琢磨了半天,等马慢悠悠地溜达到居所,望见窗柩里透出的一道烛光,忽而呢喃自语,“难道是他曾经反抗、出逃过才会流落江湖,后来又被宫里的人抓了回去?”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顿时又对明景宸生出更多的怜惜之情来。 第109章 千杯不倒   之后的几天,在高炎定的帮扶下,老妪很快平定了王庭的内乱,因过去的几十年她名不见经传,如今自然也无法彻底让剩余的各部族长、大臣信服。   她心知高炎定不会为了自己在月煌城停留太久,所以她急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新的盟友让她能快速地堵住那些反对的声音。   好在她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   塔尔汉的儿子们在这场混斗中死伤惨重,但还留下了一个三四岁的稚童,他是塔尔汉最小的一个儿子,他的生母在产下他之时血崩而亡,母族也不如前头几位成年兄长家来得强悍,早前他们也没抱过争夺汗位的希望。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最后竟然便宜了自家。   老妪扶持这个三岁的小娃娃登上了汗位,自己作为塔尔汉的阏氏名正言顺地临朝听政。   而阿图克这个右贤王在新可汗登位后,很快在自己西边的领地上自立为天都可汗,在戎黎语中天都就是不朽的太阳的意思,以此可见其勃勃野心。   不过,高炎定对这样的局面是乐见其成的。   在新大汗登位后不久,他便决定离开月煌城返回北地。   离别当日,秋阳杲杲,碧空如洗,风从城外沙丘上空刮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老妪身着半旧衣裙,头戴金镶玉贝神鸟宝冠,耳上坠着串饰金珠白玉耳珰,言笑晏晏,竟像是比那夜神庙初见之时年轻了十来岁。   明景宸感叹,果然权势是最好的长生不老药,不分男女,都为它趋之若鹜,奋不顾身。   如今老妪得到了她梦寐以求、汲汲营营的一切,希望她能惜福知足、励精图治,令她治下的百姓安逸长乐。   明景宸望着月煌城灰白色调的粗犷轮廓,只觉得五十多年前的那次出使终于在今天真正的功德圆满了。   老妪将一碗酒递给他,明明方才还在笑,此刻愁绪却爬上了眼角,与层叠的皱纹交缠在一块儿,她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当年我曾穿着同样的衣裳在这个地方为他送酒饯别,他一连喝了十大碗烈酒,延谷诨赞他好酒量,真勇士,千杯不醉。我却发现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双颊生了一片烟霞,有玉山倾颓之势。只是他太过镇定,说话也仍旧不紧不慢,导致大家都没看出来,其实他已经醉得不轻了。”   明景宸一愣,不过很快掩饰了过去,他接过酒碗,戎黎的酒比中原的要浑浊不少,如同这边的气候环境一般,飞沙扬砾,荒凉肃杀。   他苦笑,现在别说十碗,就是手上这一碗,全部喝下去,恐怕自己就会出尽洋相。   只是,故人言辞恳切,诚心相送,当年他已辜负良多,如今小小要求,他不愿再拒绝。   想到这儿,他欲干了这一海碗,谁知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碗夺了过去。   高炎定挑眉瞧着老妪,狂放恣意的潇洒中夹带着睥睨不屑,如同脚下的沙土无边无垠,他披了条玄色织锦披风,在风沙和碧空之下高高扬起,远看犹如一朵孕育着雷霆风暴的云。   “景沉身子弱,这样的烈酒我替他喝了。”说罢,一仰脖子几口就将碗里的酒喝干。   他将海碗翻过去给老妪他们看,酒液沿着流畅的下颚线滑至凸起的喉结处,最后沾湿了领口,“一海碗够了么?”   老妪看见旁边砸了一地的碎瓷片,显然高炎定方才已经喝了不少,她心中有些不快,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笑道:“王爷海量,今日好酒是管够的,一碗不够那就十碗。”   谁知高炎定把手一挥,像是在战场上挥师百万,杀敌冲锋,恁的豪气干云,“十碗哪够!搬坛子来!”   话音方落,他身后六百多将士忽然手持兵器一道朝天喝彩助威,声击寰宇,就连脚下的沙土也被这磅礴之势震得簌簌抖动。   明景宸拽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你待会儿是想躺着启程么?”   高炎定嘴角噙笑,包括明景宸的那碗,实际上他已经一连喝了七八碗。戎黎人嗜酒如命,对中原人的偏见又根深蒂固,即便结了盟,也总想着能压他们一头。   他早看出这帮戎黎蛮族没安好心,故意要自己出糗,自己如何能让他们遂心如意!   在明景宸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他轻快地说道:“无碍,就这么点酒还放不倒我,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   明景宸忧心忡忡,刚才老妪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让他记起戎黎烈酒的可怕来。   当年他想要瓦解戎黎与穆王等人的联盟,不让兕奴腹背受敌。   算得上是他有求于戎黎人,戎黎人好酒,谈判的过程中自然少不得饮酒。   自己酒量算不上出众,但为了达到目的,为了桓朝的江山稳固,为了兕奴,他只能来者不拒,成为人前的千杯不醉。   但那酒的烈性给他留下的阴影,时隔五十多载,照样挥之不去。   劝阻的话被高炎定坚毅的眼神全部堵在了喉头,明景宸只好放任不管,却不敢离开半步,若是这人待会儿醉得狠了,他可不能让堂堂镇北王真醉得扑在沙地里爬不起来。   很快,一个戎黎壮汉搬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越众而出,里头少说装了四五十斤的酒。   高炎定眼睛都没眨一下,揭开封泥后抱起来就是一顿豪饮。   他喝得极快,像是喝水一样轻松,只见他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吞咽,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布着一层细汗,衬着小麦色的肌肤,愈发显得英姿勃发。   “好酒!”他大喝一声,将空坛子高高抛起,酒坛落下时撞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顿时爆出无数碎片,犹如鼙鼓之响。   高炎定豪爽地用袖子擦去嘴边酒液,因为饮了酒眼眸熠熠生光,里头倒映着苍莽沙海和烈日灼焰,直教人不敢逼视。   “再来!”   老妪面色发灰,万万没想到高炎定的酒量竟然这般得好。   第二坛酒立马被搬了过来。   高炎定如法炮制,再次将其一饮而尽。   这下,不仅是云州将士叫好不迭,连戎黎人都不禁为这位豪迈勇武的中原王爷唱起了赞酒歌。   不同于中原的歌曲典雅婉转,戎黎人的歌声雄厚粗粝,高亢嘹亮,像一只古老的号角被悠悠吹响,连着涛涛沙海与广袤天地,亘古绵长。   老妪强笑道:“王爷的酒量古今少有,我戎黎勇士甘拜下风。”   谁知,高炎定突然逼近,他个头要比老妪高了很多,当他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总给她一种仰望崇山险峰的胆战心惊之感。   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却一丝醉意也无,仍旧灵台清明,威势迫人,他说话时喷吐出的气息滚烫异常,像是吸收了大漠黄沙中所有的热量,如同一轮活生生的烈日,欲与头顶的金乌争辉,“老太婆,别觊觎不属于你的人和东西,若论治军和功夫,你远不及塔尔汉,当日我能斩下他一臂,你呢?你觉得你能扛得住我一击?”   老妪竟在毒辣的日头下感到刺骨的寒冷,不禁微微战栗,她白着脸强笑道:“……王爷……您说笑了……”   “本王从不开玩笑。”高炎定残酷一笑,“自古嫦娥爱少年乃人之常情,不过你如今一把年纪,老菜帮子一个,想吃嫩草也不怕崩了牙。”   【作者有话说】   古代的酿酒技术远不及现代,所以酒并没有想象中的烈,而且整坛地喝,差不多是喝一半撒一半 第110章 我来背你   老妪被他毫不客气的羞辱之言批判得羞愤交加,几经隐忍才咽下这口恶气,“您多心了,我并无塔尔汉的狼子野心,只盼您能如约遣使者前来商谈互市一事。”说着谦卑地行了个戎黎的至高礼仪。   高炎定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时他脸上笑意盈盈,方才半威胁半恐吓的警告之态似乎只是老妪的错觉。   他道:“本王一诺千金,只要你恪守本分,不生出非分之想,本王自然遵守诺言。”   再次得到高炎定的保证后,老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情来。   当然这些离愁别绪和高炎定一点关系都没有,仅仅是因为明景宸这个人罢了。   此次分别后不知何年何月再重逢,自己这把年纪,实在没有第二个五十年可等了。   老妪这些天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位景公子越来越像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如今回想起当年那些事,被风沙和岁月模糊了的旧人面目已渐渐被眼前这张昳丽不凡的脸取代。   似乎那人还好端端地活在自己眼前,一颦一笑皆如当年那般动人。   也许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罢,老妪这样宽慰自己,五十年前就被中原皇帝赐死的人怎么还会活着?即便活着也不该是现在这副风华正茂的模样。   她舒出一口浊气,对高炎定悄声说道:“王爷,您有吞吐天地之志,您的野望比我的更为高远,将来成就的功业定当名留青史。”   高炎定听她说得好听,但他是什么人?可不会因为这么两句奉承就自得地找不着北了,“你要说什么?”   老妪粲然一笑,“我曾有个真心爱慕的男子,几十年前他就死在了如今的中原皇帝手上,我与那老皇帝有切骨之仇。若您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请您将之千刀万剐,摧毁他的宗庙,灭绝他的子嗣,让他成为千秋万代的笑柄。”   高炎定以为她说的人是个戎黎人,因为桓朝和戎黎的争斗在战场上不幸身亡,所以她才会把这笔账算在天授帝头上,便有些不以为然,嘴上回得滴水不漏,“你醉糊涂了罢?我是桓朝的镇北王,自当忠于天下、忠于朝廷,休要胡言乱语!”说罢大步走开,去和手下将领交代开拔事宜。   老妪揩了下眼角,嗤笑出声,等心绪平静后转而走到明景宸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明景宸打开一看,发现里头装了满满一匣的种子。   老妪道:“这是天宝花的种子,之前看你喜欢那花还说云州没有,我便送你一匣,愿你能在云州早日种出天宝花。”   明景宸珍而重之地将匣子盖好,“多谢。”   不远处的高炎定已经骑在马背上,见他俩还在依依惜别,忍不住臭着脸高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   明景宸眯眼瞧了眼还未升至当空的太阳,心下无奈,他抱拳朝老妪作了个揖,“素光,就此别过,望将来你我还有相见的机会,保重!”   来时三人历经艰难险阻,去时旌旗招展,人喧马嘶。   明景宸上了马,再次招手与老妪挥别,并又深深地望了远处的月煌城一眼,最后扬鞭跟着高炎定策马而去,掀起漫漫尘沙。***是夜,明景宸辗转睡不着,便偷偷溜出营帐坐在远处的一块巨石上遥望南辰北斗。   怀里还揣着白天老妪送的一匣子花种,他摩挲着匣子上算不上精湛的雕刻纹路,忧思万千。   然而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伴着一声男子的轻咳。   高炎定撩起下摆,一屁股坐在他身侧,笑道:“怎么?还在想你那老朋友,才分开一天就思之如狂,夜不能寐了?”他一眼认出明景宸怀里宝贝似的抱着的破匣子是那老太婆临别前给的,不由的醋海翻腾,连骨头缝、头发丝都冒着一股子酸味儿。   他不屑地撇撇嘴, 对明景宸总跟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不清不楚感到头疼。   一个天授帝就罢了,怎么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戎黎都有觊觎他的人。   真正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祸害!   见心上人不搭话,高炎定也不恼,他转而说起旁的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不过是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颇有些天马行空,漫无边际的样子。   实际上高炎定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他就是乐意与明景宸说话逗趣,即便自己的十句话只能换来对方一句应和,他也会发自真心地感到雀跃。   “今日赶路可有累着?”此地离云州路途遥遥,他虽归心似箭,可一看到明景宸瘦得略微凹陷的面颊,又觉得脚程缓上一缓也无妨。   他想,等回了王府,定要盯着景沉多吃点滋补养生的药膳,好好将近些时日以来亏空的精神气养回来才行,明景宸向来要强,要他说出类似示弱服软的话比杀了他还要难以忍受,他白了高炎定一眼,冷声道:“我身体尚可,放心,定然不会拖累你们的行程。”   这话里生了尖刺,高炎定可不爱听,知道自己的好心又被当成了驴肝肺,他咬得牙关嘎吱作响,最后只能泄气道:“等回去定要再寻访名医替你好好看看,最好能把薛苍术抓回来我才能放心。”   明景宸可不想他再去祸害人家薛神医,薛苍术志在四方,比普天之下的许多男儿都要胆识过人,志向高远,若是因为自己害她不得自由,他实在于心难安。   “她说过我这身体要慢慢将养,把她找回来也不会有所改变,何必又大动干戈。”   “你说得在理。”高炎定嘴上这样说,心里可不这样想,“景沉,我听潘吉说你们来的路上碰到了沙暴,即便是我碰到这样的天灾,生死存亡也大多要听凭天命,你虽大难不死,但我仍担心你有所损伤,所以这回你得听我的,回了安宛要好好保养自身,切勿再劳神费力。”   自己劳神费力还不是被他害的,明景宸有些无语。   况且当初沙暴里奔逃,他自己实际上没费多少力气,全程都是邹大背着自己逃命。   “你说什么!”高炎定怒目圆睁,连声音都一下拔高了几个度。   明景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高炎定一字一顿道:“他、还、背、过、你!”   明景宸不明所以,“对啊。”虽然当初是有点生气,觉得被个大男人又拎又背的实在有失颜面,但平心而论,自己拖着这样一副羸弱不堪的身体,那个时候如果没有邹大,单靠自己早就葬身沙海了。   他向来恩怨分明,虽然邹大来历不明,目的不纯,但他救了自己一命是不争的事实。   这份恩情将来还得寻机报答才好。   然而高炎定可不这样想,他在得知邹大背了明景宸一路,又妒又羡,只恨不是自己陪同心上人一路患难与共。   他蓦地站起来,背过去蹲下身,对明景宸道:“上来。”   明景宸:“???”   高炎定回头催促他,“快上来,我背你。” 第111章 四四方方   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神经?   明景宸可没闲心大半夜和他玩闹,现在他只想回去睡觉,便将对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谁知他刚站起身,就被高炎定大力拉扯了过去,整个人扑在了对方背脊上,接着身体往上一轻,就被对方托了起来。   明景宸上半身晃了又晃,像还没拉满的船帆,差点从他背上栽了下去,他下意识环住了对方颈项才稳住身体重心。   高炎定如同一只疯癫的野狗,黑灯瞎火地在戈壁中撒丫子狂奔。   “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明景宸的呼喊都被呼啸的北风化解掉了大半,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到后来连嗓子都喊劈了,荒腔走板得有些好笑。   高炎定边跑边说:“我跑得不比邹大那个贼人慢罢?我还能跑得更快!”说着又是一阵疯跑。   明景宸被寒风吹得鼻子都红了,可不管怎么捶打叫喊,背着自己的疯子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两人越跑越远,驻扎的营地早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周遭除了沙子就是光秃秃的岩壁。   耳旁是呼啸的风,两边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头顶是紫蓝色的浩渺星空,以及不知何时纠缠在一块儿的喘息声。   明景宸的嗓子已经冒了烟,连一个字都喊不出了,到了这会儿,索性由着他去了,只安静地伏在他背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当高炎定跑得精疲力尽,汗如雨下时,他才慢慢停了下来。   “景沉?”他叫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便回头去看——春山颠倒,腮晕潮红。竟是睡着了。   看来白日里赶路真的累坏了他。   高炎定立马闭了嘴,只慢慢朝来时的方向走。   此刻,星汉灿烂,银白色的月光照在砂砾上,人像是踏波逐浪,行走在江湖水域之间。   高炎定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平静安逸,天地间似乎独剩他二人,他也总有种可以背着明景宸一直走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然而再广袤的戈壁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到了月上中天时分,两人回到了驻扎的营地。   此时负责今夜放哨的将士正在换班,听到动静纷纷警觉地将武器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是我。”高炎定从夜色里步出,因担心营地的篝火烧得太旺会惊醒背上的人,便稍稍侧过身,借着自己高大的身躯将耀目的火光遮挡了大半。   他又朝众人“嘘”了一声,免了大家的见礼,然后在十来道诧异错愕的目光中,背着人进了同一顶帐篷。   结果还是把人吵醒了。   高炎定刚将他放在榻上,对方就悠悠睁开了眼,眸中蒙着淡淡水雾,眼尾薄红渐染,外加两道入鬓的长眉,真如一幅青山远黛,近水含烟的画,一观之下令人倾倒。   明景宸眨了眨眼,睫毛扑朔若蝶,等眼里迷蒙尽去,他脸上又带上了两三分的冷,像是雾散后又在秀水明山间下起了一阵小雪。   “我怎么在这儿?”他记忆还停留在高炎定背着自己在戈壁上撒欢发疯的片段,怎么一转眼就回到了营地?他挣扎着坐起,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原来的那顶帐篷里。   高炎定笑嘻嘻地坐在他手边,“见你睡得香就没忍心把你叫醒,刚才回来时又碰到了放哨的将士,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一时没留意,下意识就把你背回了我的营帐。”他脸上笑意诚恳,看着不像是在撒谎。   明景宸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高炎定骗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于是,他道:“既然这样,我回自己那里去。”他伸腿要下地,却被拦了下来。   高炎定关切道:“外头夜黑风高,等你回到自己帐篷,睡意都跑得差不多了,我这儿地方宽敞,今夜就在这儿睡罢。”   明景宸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坚持要走,没想到这人竟然纹丝不动,简直比愚公移山中的那两座山还要顽固。   明景宸有些着恼,“不必你费心,况且距离很近,你快些让开。”却见这人冥顽不灵,他顿时心头火气,抄起一旁叠放的被褥就朝对方脑袋上盖去。   谁知,高炎定在被兜头罩了个晕头转向的时候,明景宸也被一个突然从被褥里掉出来的东西砸了个满怀。   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被布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显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   外头包着的布料是一块刺绣对狮吉祥如意纹锦,像这种样式的丝绸制品在戎黎极其周边部落都是格外珍贵稀有的奢侈品,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只有真正的贵族、王室才有金钱和实力拥有。   这东西不算轻,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方才砸在怀里,还挺疼。光凭触感和这个重量,瞧着倒是像包着块石头。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揭开包裹着的丝绸看看这下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高炎定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对方以一种蛮横的姿态从他怀里将这件物什抢夺了回去,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明景宸却实实在在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了恐慌和震怒。   仿佛这里头藏着的是他绝不能为外人知晓的隐秘和不堪。   明景宸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他收回方才伸出去的手,目光在那东西上转了一圈后迅速挪开,只轻描淡写地道:“我先回去了。”   这次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到他走出帐篷,被外头的冷风吹得一抖擞,身后的高炎定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帘笼在身后落下,将帐篷里透出的光逐渐遮掩,明景宸忽而侧过脑袋,余光飞速穿过狭小的缝隙从而窥探到里头一点深藏的隐秘——那刺绣精美、泛着华丽光泽的布料被急不可耐地揭开,露出一角莹润光泽的料子,色绿如蓝,仿佛还有花纹。   可惜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再多的却是看不清了,那帘笼已然闭合,将他的视线彻底挡在了帐篷外。   明景宸眼皮跳了跳,一颗心莫名在胸腔里跟着咚咚作响,他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地转身离去,可明明自己的帐篷离这里不过十来步距离,他却走了将近一盏茶才回到住处。   躺下后,只要一闭眼,方才窥伺到的一幕就在脑海里反复上演,那沁绿的颜色,里头仿佛承着一汪碧水,如同将天下山湖之灵秀都装在了其中,明明动人心魄,却教他发自心底地感到恐惧。   这种不安困扰了明景宸整整一宿,令他辗转反侧,目不交睫,直到天蒙蒙亮,他才终于不堪重负地迷糊睡去。   然而,一闭眼就一脚踏入了梦魇的陷阱中。   他站在茫茫夜色里,狂啸的北风肆意凌虐,发辫被吹在脸颊上,如同劈头盖脸的一顿软鞭,火辣辣地疼。   他身处高炎定的帐篷外,近处是一堆篝火,明明火焰烧得热烈旺盛,他仍旧觉得浑身像是被埋在雪里一样刺骨得寒冷。   周遭悄寂无声,仿佛整片营地只剩下他一人,他掀开帘笼,里头同样不见高炎定的身影。   但那熟悉的、被丝绸包裹着的东西还静静地躺在榻上,让他禁不住成为被好奇心操纵的傀儡,一步步朝它靠近。   揭开布料的手微微颤抖,胸膛里像是镂空了一大片,一颗心没着没落地疯狂跳动。   那丝绸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要将他整个儿淹没。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那丝绸总算到了尽头,他心口憋着一股气,太阳穴突突地跳,连手背上的青筋脉络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被刺激得根根分明。   明景宸将最后一层布料掀开,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定睛一看,顿时瞳孔紧缩,只觉得血液逆流,如遭雷击。   只见那丝绸下的物什现出了庐山真面目——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青白、冰冷、缠绕着死气。   更可怕的是,这颗头颅上的五官有着记忆中属于那个十多岁便初登大宝的少年皇帝兕奴的影子。   明景宸抖如筛糠,他狠狠闭了眼复又睁开,然而眼前所见无一改变。   就在他颤着手想要去摸一摸以此来确认真假的时候,原本闭合的眼睛突然大张。   “小皇叔——”属于亡者的瞳孔内只剩一片灰白的浑浊,如同死鱼的眼珠,暴突着。   头颅眼角留下两行血泪,殷红刺目。   “小皇叔——”死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不断重复着这个熟悉的称呼,令明景宸惊惧交加的同时心如刀割。   “兕……兕奴……”明景宸呢喃。   “小皇叔——”头颅上的眼睛再次睁大,仇恨、狰狞、痛苦装得满满当当几乎就要从眼眶里溢出,“汝甘为乱臣贼子乎?”   明景宸惊恐万状,脸上血色尽褪,他刚要分辨,却见那头颅突然迅速枯蔫下去,如同一盆枯败的盆栽,青白面皮上开始爬满皱褶和黑斑,变作苍老阴鸷的陌生模样。   “小——皇——叔——”老朽的声音沾染了地底死尸的恶臭,宛如鬼哭,“汝甘为乱臣贼子乎!!!”当最后一个字从口中蹦出,这颗头颅像是用尽了残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丝怨念,面部瞬间皲裂开来,化成无数砂砾,被吹进帐篷的狂风一卷,彻底消散在眼前。   “啊——”明景宸蓦地睁眼坐起,眼前所见与入睡前无异。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12章 回到北地   这里不是高炎定的帐篷,没有空置的床榻,没有丝绸包裹的头颅……   可方才的梦境是如此真实可怕,仿佛自己的指尖还残留着那种冰冷又窒息的死亡气息,那句浸着毒液的残酷诘问反反复复地在他脑海中盘桓,几欲令人疯狂。   明景宸颓然地倒在榻上,怔忪地望着头顶的毡布出神,直到旭日东升,万丈霞光将荒芜的戈壁照得璀璨耀目,外头陆续传来人声马嘶以及埋锅做饭的动静时,他才强撑着疲乏的身体爬了起来,整理了一番仪容后走了出去。   巧的是,抬眼就与他目前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撞了个正着。   高炎定手里端了碗粥并两块饼子正在他帐篷外徘徊,见他出来,脸上倏忽闪过一抹尴尬和心虚,他嘴角朝上微扬,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可目光却只落在粥碗里,并不敢直视明景宸。   “起了?昨晚……睡得可好?”这边问得于心有愧。   而明景宸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眼下带着青黑的眸子答得心安理得,“睡得很好,劳你惦记。”   又是熟悉的阴阳怪气,这下高炎定总算憋不住抬眼将他仔细打量,一看之下,欲言又止。   明景宸心下烦躁,没耐心和他打机锋,便道:“你有事么?”若是无事,就不要杵在这儿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虽然周遭看似无人明目张胆地往这边瞧,但他俩在帐篷前像木头人似的僵持了这么些时候,明景宸早就敏锐地捕捉到几十道鬼鬼祟祟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俩身上来回飘荡。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热闹来瞧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沦落到要以供人取乐为生的窘迫境地,这无异是在他的自尊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更遑论这些人还都是高炎定的将士属下,他更加丢不起这个人。   高炎定干咳一声,将手里的粥碗和饼子往他眼前送了送,“给你送早膳,进去吃?”一副不打算立马走人的架势。   明景宸并不想和他独处,于是坚决地摇了摇头,接过吃食,走到近旁冒着白烟的篝火残骸边坐了下来,就着米粥开始吃干巴巴的饼子。   他没什么胃口,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在等高炎定自觉离开,可惜这人天生与自己不对付,总是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偏偏要在他面前碍眼,像是扎在自己眼里心头的一根利刺,总能觑准最绵软的皮肉,毫不留情地往里钻。   直到喝完一碗粥,明景宸手里还有一个半的饼子没吃完,他胃里撑得慌,一时对剩下的食物有些头疼为难。   高炎定伸过来一只手,“给我罢。”   明景宸以为他是要将干粮收起来,却没料到这人拿了饼子就对着自己咬过的地方直接啃了一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把沙子,堵得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两三口将那半张饼子吃完,然后又开始吃完整的另一张。   也许是太饿了,明景宸心想,况且他俩都是男人,分吃一张饼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刻的明景宸已经自发地将高炎定是个断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都对昨晚的事闭口不谈。   等到出发时,明景宸刚把马缰解开,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威风凛凛的马嘶,他转身一看,高炎定端坐在骏马上,朝自己伸手,“今日我与你同乘一骑。”   “不……”剩余拒绝的话全部破碎在漫天飞舞的风沙中,明景宸只看到马上之人忽然一个探身,朝自己半俯下腰,然后就感到腰肢一紧,整个人就被高炎定这厮掳上了马背。   对方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自己脊背上,中间隔着几层衣物都无法阻隔这股灼人的温度,身后坐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被烈日烤得滚烫异常又固若金汤的高城。   两条健壮的臂膀将他圈了起来,像是在占地为营,高炎定一手执马缰,一手帮明景宸戴上兜帽遮挡风沙,“累了就闭眼睡觉,有我在,必然不会叫你滚下去。”说着甩了甩马鞭,口中长喝一声,马儿就撒开四蹄朝前飞跑了起来。   明景宸不适地动了动,对方的大腿下意识贴了过来,随着马匹疾速奔驰,那蓄满力量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与自己的腿根之间几乎严丝合缝,不留余地,然后反复摩擦。   这种情况下,明景宸哪还有睡意,只恨不能立刻从马背上跳下去好离这家伙远远的。   然而前后左右全是疾驰的将士,旌旗招展,沙尘漫天,声势之浩大将他要说的话全部吞没,耳边除了猎猎风声就是磅礴的马蹄声,整片戈壁都因为这些人全速前行的动静微微震荡。   仿佛这不是一支六百多人的队伍,而是百万雄师,气吞山岳。   一行人回到安宛的时候,重阳节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听雪堂廊下摆着好些傲然怒放的秋菊,香气盈天。   梅姑领着珠云及一干仆从已在门口静候多时,一直等到了日薄西山,才见到一辆低调的马车远远地朝这边驶来,刚在院落前停驻,驾车的潘吉就跳下了车,亲自为里头的人打起帘子。   高炎定抱着明景宸径自从车上下来,梅姑和珠云立马围了上去,只见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发丝微乱,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脸上尤带着餐风露宿后的憔悴狼狈。   梅姑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唤珠云去外头传大夫。   高炎定脚步顿了顿,道:“不用去叫大夫,进城前就让人快马去传了,先进去再说。”   他将人抱回寝居,让梅姑等人给明景宸擦洗换衣,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不敢教对方离了自己视线片刻。   大夫来得很快,仍旧是先前的那位军医,他熟门熟路地把脉开药,一边斟酌方子上的几味药,一边对高炎定道:“王爷暂且宽心,景公子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之苦才会发热昏迷,等吃了药,先观察两个时辰再看看。”   “若是吃了药仍不退热又该如何?”高炎定没那么好糊弄,面孔一板堪比阎罗。   军医苦笑连连,小心试探着说道:“要不然,王爷您还是把薛神医请回来罢?”每次给景公子看诊,他都心惊肉跳的,就怕对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面前这位杀神就要把自己拖出去军法处置。   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可受不住那胳膊粗的军棍。   无奈之下只能祸水东引。   高炎定愤愤地一拳捶在床柱上,“我就说要把薛苍术寻回来!来人!”现下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去管明景宸是否同意了,一叠声地将金鼓叫到跟前,十万火急地嘱咐他道:“命探子尽快去寻薛苍术的踪迹,不论她愿不愿意,绑也给我绑回王府来,快去!”   “是!”金鼓不敢耽搁,连忙飞奔出去传令。   等汤药熬好了端上来,高炎定亲自把药一点点喂下去后,才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舒出一口浊气来。   梅姑道:“王爷,您赶紧回去休息罢,这儿就交给奴婢。”   高炎定瞧了眼天色,见外头都黑透了,他站起身,取过一旁的披风系在身上,“今夜是歇不成了,我还得去军营一趟,夜里你们几个辛苦些,若有事立刻遣人来知会我。”   “奴婢晓得。”   送走了高炎定,梅姑和珠云一刻不离地守在床边,中途军医又来看了一回,嘱咐她俩用烈酒给明景宸擦了一回身后,温度总算慢慢降了稍许,到了天明,人倒是醒了,只是精神气仍旧恹恹的,憔悴支离得像是纸做的美人灯笼。   梅姑亲自熬了一碗鱼糜粥,里头掺了胡萝卜和绿叶菜,一丝腥气也无,吃一口满嘴的嫩滑鲜甜。   明景宸吃了小半碗,经不住对方的苦苦劝食,又勉力吃了剩下的半碗,梅姑方才眉开眼笑。   像这般一日三餐被人端到床头,吃完再灌下一碗苦涩药汁的日子,明景宸已经在这短短一年的时光里经历了无数次。   好像自从来到这个荒谬的时空,遇到了高炎定这个人,大半的光景,自己都是这般虚弱不堪地躺在床榻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多走两步路,多说一句话就会晕眩阵阵,力有不逮。   明景宸摩挲着枕下的小瓷瓶。   当初薛苍术离开前留下三颗“鬼见愁”。   他去戎黎的路上担心以自己羸弱的身体坚持不到王庭,便吃了一颗。等见到了高炎定,看他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新伤旧伤数不胜数,没有一块好皮肉,便给他服了一颗。   如今瓶子里只剩一颗救命药丸了。   明景宸想,若将来的七八年里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状态,恐怕自己很难挨到真正康复的那一天。   也许死了反而干净……   既然都是死,便不要再去浪费这样的好药了……   【作者有话说】   丧里丧气的景宸~~~ 第113章 封王拜侯   高炎定一回安宛就脚不沾地地忙了好几日,安抚人心、敲打各处、整顿军务,以及祁州牧的人事安排全部要他拍板定夺。   这些还没忙完,他又想起当初答应老妪关于重开互市的事情来,只好又将手底下那帮被自己折腾得团团转的官员并门客谋士们重新叫了过来,商量具体事宜。   他一连几日没有回王府,这期间,明景宸都已经大安了。   这日午后,见外头日头好,风也不大,梅姑便给大病初愈的明景宸披上新制的绣有青竹纹样的披风,将他一头匹练也是的长发束起用簪子固定住,然后扶着他坐在花廊下晒太阳。   红泥小炉煮着一壶菊花茶,清香扑鼻,珠云端着托盘将几叠点心放在临时支起来的桌子上。   明景宸见其中有一盘月饼,便忍不住道:“中秋已过去许久,怎么还有月饼?”   珠云嘟着嘴道:“那会儿,王爷和公子都不在,王府内连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如今都回来了,咱们得补回来。”   明景宸虚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骂道:“我看是你馋虫出动了才对。”   梅姑跟着笑,“景公子这回可别怪这丫头犯了馋,当日她牵挂您的安危,吃饭都不香了,您仔细瞧瞧这小脸蛋,是不是比您走之前瘦了不少?”说着还上手捏了捏珠云嫩生生的脸颊肉。   明景宸左右看了看,点头道:“隐约是饿瘦了,真是苦了咱们的小珠云了。”   梅姑又道:“这是珠云在您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新学的点心,做得有模有样的。前几日您病着,她不好拿出来显摆,如今您要是不尝尝,咱们小珠云还不委屈死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明景宸捏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口,里头是豆沙馅,被研磨得细细的,吃上去绵软香甜,毫无颗粒感。   珠云在一旁搓着手绢眼巴巴地望着。   明景宸故意不去看她,只把一块大小适中的月饼细嚼慢咽地吃完,再暖暖地喝下半盏香茶,才慢悠悠地顶着对方哀怨、焦急的小眼神笑道:“确实不错。”   珠云小脸红彤彤的,顿时喜笑颜开,又捡了块桂花酥让他尝。   明景宸一向喜爱珠云娇憨无邪,也愿意顺着她心意多宠她几分,便将几叠点心都略微浅尝了几口。   梅姑知他最近胃口仍旧不佳,本也是为了能让他多吃点东西才与珠云这般一唱一和地哄着他,但也清楚刚用了膳,这会儿点心不能多吃,免得积了食,胃里又不舒坦起来。   她见好就收,又陪着说了会儿闲话,就搀着他回屋里午睡了。   高炎定觑着下午略有片刻闲暇特意赶回来看看人,谁知人家睡着了,他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却又不愿真搅了明景宸的午觉,便在床边略坐了坐,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打算离开外出继续奔波操劳。   走前见门口桌上搁着几盘未吃完的点心,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感到腹中饥肠辘辘。外头事忙,一得暇他又急着跑回来,到现在午膳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高炎定拿了块月饼两口吞下,觉得味道不差,就对梅姑道:“剩下的点心给我包起来带走。”   梅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依言照办,等把人送走,就见珠云兴高采烈地从另一边过来,手里拿着两碗桂花酥酪,腋下夹着一个硕大的石榴,跑得裙裾飞扬。   小丫头一进门就把酥酪和石榴果子一股脑放在桌上,下一刻就发现原先搁在桌子上的点心不翼而飞了。   要不是记得明景宸还在里头午睡,珠云定会尖叫一声把屋顶掀了不可,她一把揪住梅姑的袖子,摇啊摇,“我的点心呢?我的点心去哪了?”   梅姑忍笑忍得肚子疼,先朝内室瞧了眼,确定里头仍旧静悄悄的后,才拉了人走到屋外廊下,将事情始末告诉给她。   珠云小脸立马垮了,苦兮兮地道:“王爷竟然一块点心都不给我留,呜呜……”***高炎定好不容易将手头的大小事务安排妥当,以为能抽出几日陪明景宸去郊外游玩,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探子送回的加急密信。   原以为是他们打探到了薛苍术的行踪,然而里头所写的却是关于南地的要事——有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了。   高炎定快速将密信浏览了一遍,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熏炉中,等确定全部烧成灰烬后,他才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南边的苍穹思绪万千。   没想到这般混乱糟糕的局势竟比自己原先预料的还要早上了两三年。   先前南边各地就已经流民、匪患不断,外加承平道作祟,乱局已定。后来湄洲之行,自己和明景宸两人合力杀了张匡,承平道的余孽又被北地大军杀了个七七八八,已经成不了气候。   可这并没有让南地的状况好上一些。   每日仍旧有无数的人失去家园成为流民,仍旧有无数的人因为吃不饱饭被活生生饿死,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专门买卖“菜人”的集市,用人肉充作粮食以此来果腹,惨烈悲凉至极。   民众揭竿而起不过是迟早的事,但高炎定没想到竟然来得这般快,让他有些微的措手不及。   他将这些杂念一一从脑海中驱逐,将自己手头的一亩三分地仔细盘算了几遍后,决定先观望一番再做打算。   高炎定从未考虑过远在帝京的天授帝能收拾当下这个烂摊子,一个不知所谓的承平道都能让一州之地说丢就丢,更遑论眼前的乱局。   一旦有人起了这个头,如果帝京那边不以雷霆手段迅速将这个出头的椽子消灭,那么后头的麻烦可就大了。   果然,随着后头一封封密报被接二连三地送来,高炎定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还在揽仙台醉生梦死的天授帝得知竟有名不见经传的贱民公然要反了自己的江山,顿时震怒不已,遣了朝中两个武将领十万兵马去对付反贼及其党羽。   反贼叫赵堂,满打满算地将他手底下的青壮和老弱妇孺统统加进去,也就五万不到的人。   朝廷派去平叛的人数是他的两倍多,怎么看这次平叛都是胜券在握,可谁能想到,朝廷的军队竟然大败而归,十万人去,有命逃回去的还不到两万余人。   而赵堂趁着这次大捷,势力快速朝周边扩充壮大,可以说是一蹴而就,无人可挡。   天授帝惊怒交加,想要增兵驰援,可满朝文武却告诉他,剩余的兵还得用来拱卫京畿周边的要地和皇城的安危,实在遣不出多余的兵力去打赵贼叛军,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银钱和粮草去供应前线将士。   这该如何是好?   在天授帝打算从帝京派兵去镇压贼寇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要当地的军队对付这帮反贼,但赵堂占据的州县周边常年累月遭遇天灾人祸,军队长期吃不饱饭,哪有力气替皇帝打击贼寇?此次赵堂能一下聚集这么多人,还是因为当地的军营发生了哗变,许多兵卒合力杀了长官,开了军械库,将里头半旧不新的武器取了出来加入了赵堂反叛的队伍之中,才有了这样的声势规模。   而离得远的地方大多自扫门前雪,谁都不想自找麻烦,去干这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如今帝京这边没有多余的兵可派,又无外援响应自己,天授帝怒不可遏,一天之内砸了三套杯碟器皿,也止不住这把心头火。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向他献了一策,要天授帝诱以重利,许诺谁能歼灭赵堂及其党羽,就把赵贼占据的地盘赐给他,还要封个王侯给他当当。   出将入相,封王拜侯,这是多少仕途之人的终极梦想。   要知道,如今天下有名号的正经王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当初高炎定被敕封为镇北王时的风光,谁人不眼馋?更别说如今姓高的小子已经几乎将北地当成了自己的一言堂,大有与天授帝划江而治的势头,这样的权势滔天早就让一帮人垂涎欲滴了。   谁都想成为第二个高炎定。   如今眼看皇帝在五十年前的“六王之乱”后二度破例要分封王爵,不管背地里究竟对这位荒唐的昏君抱有何种看法,表面上大家都表现得格外积极,一副恨不能立刻为天授帝效死命的大忠臣做派。   有性急的早就整顿好了兵马浩浩荡荡地开拔而去讨伐赵贼,有沉稳持重的则隔岸观火,岿然不动。   有趣的是,各地封疆大吏、兵马统帅都接到了从帝京传出的天授帝御令,却唯独有一人被轻轻地遗忘了。   那个人就是高炎定。   不知帝京那边究竟是何用意,是出于对镇北王的忌惮,还是考虑到北地路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没将高炎定放到外援的候选人名单中考量。   总之,当天下各方势力正在为是否要响应皇命去搏一搏前程愁眉不展的时候,单单高炎定一人被蒙在了鼓里。   若不是探子早一步将消息传回来,恐怕他都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被这般区别对待了。   自己愿不愿意去是一码事,但你天授帝告不告知与我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高炎定怒摔了新得的密报,险先把桌子也一同给砸了。   但气归气,他并不会因为这份刻意的针对就做出与自己原定计划相违背的事情来。   天授帝的圣旨到达各地不出半月,事态就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第114章 千峰翠色   几方响应皇命积极去讨伐赵贼的势力半道上就起了争端,为着谁为主帅,谁从旁协助,谁殿后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这便给了赵堂可乘之机。   他派人在这几方势力驻扎的周边散布谣言,进一步激化矛盾,想要让这帮人继续内耗,自己从而能坐收渔翁之利。然而自起义后的顺风顺水也让他错误低估了敌人的实力,赵堂盲目自信地以为这次的联军也会如前一次的朝廷军队一样不堪一击。   谁知,就在他自以为时机成熟,可以将内斗得已经顾不上其他的联军一举攻克之时,他万万没想到这不过是敌军的故布疑阵和兵不厌诈。   赵堂不仅被联军一锅端了老窝,自己以及座下的几员所谓的大将也全部被枭首戮尸,尸身成排地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以震慑世人。   原本这场镇压反贼的闹剧只等天授帝册封的圣旨一下就可以彻底落下帷幕,可惜天不遂人愿。   顾鼎春原是此次联军中实力最盛,资历最老的大将,他的家族是南地有名的望族,与皇室还有姻亲关系,这次要不是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将这群半道上凑一块儿的人马强行拧成一股绳,恐怕真的会因为内斗在赵堂身上吃大亏。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诛杀反贼后的庆功宴上,这位老爷子多饮了几杯酒便不顾下属阻拦外出跑马发散酒劲,被外头的冷风一刺激,突然头风发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巧不巧折了脖子,当场死亡。   这个消息传到联军营地的时候,许多人还烂醉如泥,不知今夕何夕,乍一听闻此事,无不酒醒了大半,大惊失色。   顾鼎春的意外身亡确实令人惋惜,不管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联军的各方统帅都来祭奠顾鼎春,然而也就是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下,顾鼎春的几个儿子突然发难,说他们父亲酒量、马术了得,即便犯病也不至于摔马而亡,这其中定有隐情。   联军一片哗然。   巧的是,从帝京赶来册封的钦差恰逢其会,撞在了枪口上。   顾鼎春的儿子们认为即便他们的父亲死了,但他身前功劳最大,这王爵不论如何都该落在他们顾家头上。   可圣旨上却只给顾家许了些可有可无的金银,别说王爵,就是伯爵、子爵也没捞到,感情这是他们顾家白跑了一趟,投入了最大的心血,连当家人都死了,结果只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这时突然不止一个人出来揭发,在顾鼎春外出跑马的时候,有看到冯栩的属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似有不轨意图。   而冯栩是何许人也?他在联军中威望、实力只能算得上中游,此次出力也不是最多,却偏偏占了头一份功劳,被敕封为王。   圣旨一经宣读,没有一家是信服的。   外加有人当堂指控他极有可能与顾鼎春之死有关,可想而知,冯栩很快成了众矢之的。   “二桃杀三士,古已有之。”高炎定得到密报后,不无可惜地长叹了口气。   人活一世,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那点子功名利禄。   他高炎定能看穿的事,难道联军里就无人洞悉么?也不尽然,可身在局中,单单能识破天授帝的诡计还远远不够,很多时候,事态和欲望会裹挟着人前进,即便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刀枪剑戟,也只能眼一闭朝前挺进,搏上一搏。   至于顾鼎春的死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现下已经不重要了。   他作为导火线之一,让本就不怎么牢靠的盟友瞬间成了死仇,前一刻还同心协力镇压叛贼,下一刻就拔剑相向,你死我活。   联盟在顾鼎春的死、分封的不公正中土崩瓦解,各方势力为了天授帝空口许诺的蝇头小利杀红了眼,可笑的是,连宣旨的钦差都没能幸免,在混战中被乱刀砍死了。   到后来,事态已非包括天授帝在内的任何一方能够控制。几方混战逐渐演变成几地的混战,不论一开始是抱着何种目的,或被动或主动地陷入这股漩涡,一旦沾身,除非身死绝无脱身的可能。   这场混战发展到后来,竟然变成了各方势力的狂欢。   而这场狂欢给百姓带来的不过是火上浇油的灭顶之灾。   民间各地如赵堂这般出身卑贱又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在赵堂做了表率后,即便他自身下场凄惨,却无可否认他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了一颗火种。   既然举事造反是死,当缩头乌龟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为何不死得轰轰烈烈,兴许还能在死前吃上一口饱饭,能挣条苟延残喘的活路。   很快,多地出现效仿赵堂揭竿而起的人。   天授帝无力镇压,只好再次求助于各地势力,然而此次这帮人都变聪明了,没有落实的好处,是绝不会像顾鼎春、冯栩那些人一样轻易耗费自己的一兵一卒。   天授帝无奈,到了这时,他才发现帝京原就对地方薄弱的控制已经彻底崩坏,这些自己派遣到地方的文臣武将竟然会不听命于自己的号令。   即便这次他真的许以爵位,也很少人会买账,更有甚者,也学那帮贱民自封为王,趁机寻事为自己牟利。   隔着一江天堑,如同两个尘世,南地烽火连天,北地依然如旧。   高炎定看着眼前恬淡饮茶的人,心里不无庆幸,幸亏自己治理之下的北地还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他能以此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不必让他遭受外头的那些纷争侵扰。   想到这儿,他不禁生出几分自豪来,觉得单论济世安民,天授帝就远远不及自己,心底也对那昏庸无道的天子越发厌恶鄙弃,觉得他德不配位,不堪为帝。   他想得入神,直到明景宸一连唤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然而方才对方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只能隐晦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始终静候在一旁的金鼓身上。   金鼓有些无语,明明是自家王爷上赶着要讨好景公子,怎么在关键时刻自己掉链子,还需要他这个小厮给提示?脸呢?   他暗地里大翻白眼,面上却滴水不漏,迅速对着明景宸手中的茶盏使了个眼色,将明示贯彻到底。   高炎定立马悟了,煞有介事地道:“景沉,觉得这套茶具如何?”   近日他刚得了一套五代时期的青瓷茶具,便马上跑来献宝,希望能博美人一笑。果不其然,虽然明景宸面上仍旧淡淡的,但从他亮盈盈的眸子和专注的神色中,不难瞧出,这玩意儿还真是送对了。   明景宸白釉般质地的手把玩着翠绿茶盏,如同新雪附上草色,美不胜收。   他口中赞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果然名不虚传!”   高炎定被他脸上的笑意晃得心旌神摇,“你若喜欢便留着。”   不料明景宸却收敛了兴致,将手中的茶盏推得远远的,“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自个儿留着罢。”   这下高炎定就不乐意了,在他看来不过是套制作得略微好看些的老物件儿,又不值几个钱,有何贵重可言?以他的家底就是再来百来套,也能轻易收入囊中,并不值得称道什么。   况且,他的景沉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更遑论是一套茶具。   不过,高炎定和明景宸相处了这么些时候,知道这人在某些事上是有些左性的,想要他妥协,你非但不能和他对着干、大唱反调,还得顺着毛捋,道理就跟养狸奴一样。   “怎么会是无功不受禄?你不惜亲身涉险去戎黎救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套茶具我还嫌礼备得太轻了。”高炎定将自己手边的茶牛饮而尽,嘴角勾着狡黠,故意道,“莫非你觉得堂堂镇北王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套破杯子来得金贵?”   明景宸语塞,想反驳又不知如何驳斥,他有些头疼,这压根不是谁比谁金贵的问题,是他自己不想平白无故收高炎定的礼物。   实际上,现在的他都有些迷惘,也对自己和高炎定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看不懂了。如果是过去那段被高炎定关在听雪堂里,还派了亲卫严密监视的日子,那他无疑算得上是对方的半个囚徒。那现在呢?   好像有什么在自己无知无觉间悄然发生了转变,这种变化并非单纯的只是在人身自由上的限制与否,而是关乎方方面面,诸多细节的,但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明景宸又一时说不上来。   他扪心自问,现在他和高炎定算得上是朋友吗?算不上罢。   他反复思量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因为他知道高炎定的志向和野心,所以潜意识觉得他们两人绝不会真的成为朋友。   他与高炎定怎么会成为朋友呢?   每次想到这里,明景宸总能感到一丝隐痛,这种痛楚牵连着神魂,令他生出无穷无尽的消极来。 第115章 南地烽火   见明景宸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高炎定越发得意了,他又道:“你如果执意不接受,那我也不勉强。只不过这几日,我住的院落中不知从何处跑来一窝老鼠,将我房中博古架上设的古玩、玉器糟蹋了好几件不说,还差点把我的重要文书咬坏了。我已经叫人想法子将这窝老鼠一锅端了,不过中间还需耗费上几日才能彻底除尽。所以这茶具算我暂时寄放在你这边的,我也喜爱得紧,舍不得将它们扔在库房里吃灰,放在你这儿,我安心不说,还能天天见到,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道理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明景宸无言以对,但他总觉得老鼠之说似乎没什么道理,即便确有其事,堂堂镇北王府,也不至于被几只老鼠闹得连正经主子都大动干戈罢。   这是老鼠还是魔星呢!   见明景宸半信半疑,信口胡诌的高炎定有点慌张,两根手指在茶案上虚虚点了几下,他赶忙将话题引至别处,免得自己漏了陷。   “过几日我会暂时离开北地一段时间。”   明景宸心底咯噔一下,杯中的茶水都跟着晃了晃,差点溅在了手背上,他立马借着品茶掩饰住异样,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平静地“嗯”了一声,再无后话,也不问对方是因为何事要去往何地。   可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念头。   方才高炎定那句话说的是“离开北地”,而不是“离开安宛”或是“离开云州”,那么他还能去哪?他俩刚从戎黎回来,不可能再赶一趟戈壁大漠,至此答案只有一个——高炎定是要前往南地。   他去南地做什么?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明景宸暂时还无法推测出具体缘由,但这个问题很快就不复存在了,因为高炎定自己将事情做了简单的交代。   他方才喝多了茶觉得嘴里干涩,便捡了半个剥开的石榴尝了尝,觉得味道不错就干脆将所有石榴籽一粒粒剥了出来,盛在茶盏中,他边剥边说:“有逆贼在信州作乱,当地官员无所作为,非但没能镇压住叛乱,反被当地豪强觑准了空子联合逆贼将官府干翻了,实在不成样子。”   他语速不紧不慢,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手上速度很快,没多久就把几个空茶盏都装得满满当当,盏口被红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石榴子铺成了一座座小山尖。   高炎定将其中一只推到明景宸面前,脸上笑盈盈,一点不像正在谈论正经事的模样,“尝尝看,可甜啦!”   实际上现在的明景宸哪还有心情吃什么石榴,但他又不能催促对方尽快把话说完,只能故作淡定地抓了几颗塞进嘴里。   石榴在唇齿间爆开,清甜微凉,汁水丰厚。   高炎定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满眼的期待,仿佛这是他亲手栽种的果子,“怎么样?”   明景宸只好点点头,赞道:“确实甘甜清爽。”   高炎定乐开了怀,将其余的茶盏都推到他面前,“那你尽管吃,不够我再给你剥。”   明景宸有些头疼,他可吃不了这么多石榴,而且能别再纠结石榴的问题了么?言归正传好不好?他心里急得直打鼓。   好在高炎定还知道见好就收,没真让他把所有石榴都吃完才肯罢休,他自己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石榴当小零嘴吃着玩,然后继续说刚才提到的事,“这群人在信州作乱犹嫌不足,竟把主意打到了隔壁湄州地界上去。湄州,你知道的,咱们曾去过。”   明景宸这下才敢表现出两分热忱,顺着他的话头问道:“后来呢?”   “后来?”高炎定冷笑,脸上带了三分鄙夷,“湄州牧是个什么德性,当初我们都是亲身感受过的,这人是个酒囊饭袋,只会坐享其成,干点邀功诿过的无耻勾当,这次无人相助,他竟然撇下全州上下百姓,自个儿临阵脱逃了。”   听到这儿,明景宸面色愈冷,不齿道:“真该死!”   “他确实万死难辞其咎,不过现下先不说他,只说湄州乱局。”高炎定吃够了石榴又灌下半盏热茶,舒出一口气,“信州的叛军如今已经攻入湄州,陆续占了几座城,可谓势如破竹。昨日,我收到荆南太守曲大人的信,他在信中说荆南现下情况危急,他几次向朝廷求援都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好向我求救。”   荆南太守曲大人?   明景宸心头一跳,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现当初在湄州发生的种种。那时,高炎定替湄州平乱赈灾,却被当地官员一封折子弹劾到了皇帝跟前,结果被钦差斥责了一通,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可谓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那把百姓送的万民伞保存了颜面,实际上,当初他们一行人离开湄州的时候是极其狼狈、颓唐的。   但那时高炎定的表现却很有些宠辱不惊的豁达之态,像是丝毫不为天子对自己的态度感到难堪甚至于怀恨在心,与平常无异。   那个时候,明景宸就隐隐感到不对劲了,觉得高炎定这厮不像是那种甘心吃闷亏,将到手的功绩、实惠全部乖乖让给旁人的“大善人”。   要么他将所有负面情绪藏得太深,要么就是他留有后手。   到了今天,在听到方才高炎定说的那番话,明景宸才敢肯定当初的情况一定是后者了。   高炎定对荆南的一切能做到那般洒脱地说放手就放手,放任旁人来摘桃子,没有别的原因,一切不过是他和那位从帝京来的曲大人合唱的一出戏罢了,为的是掩人耳目,欺骗包括天授帝在内的所有人。   那位曲大人实际上是高炎定的人,他接手荆南的成果,与高炎定继续把持荆南没有分别,反而能很好地迷惑世人,掩盖高炎定将手伸向南地的事实。   只要遮掩得好,将来的某个时刻,荆南还能出其不意地成为高炎定南下的跳板,将天下人一军。   真是玩得一手好计谋!   真正是狼子野心!所图甚大!   明景宸极力保持冷静,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暂时平息下去,他撩起眼皮,眸子黑白分明,有着洞若观火的睿智和透彻,可他仍明知故问:“所以你是去湄州?”   高炎定眉峰一挑,并未对他隐瞒,“没错。”   明景宸知道,对方这一去,就不会再重蹈之前的覆辙,等高炎定下次归来的时候,恐怕不仅是荆南,甚至整个湄州都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北地的这只猛虎终于将他尖利的爪牙伸向了大江对岸。   单单一州之地也根本无法填满这只猛虎的欲壑。   明景宸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深切地感受到高炎定对天下势在必得的野心。   脑海中嗡鸣不断,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打上桓朝明氏烙印的灵魂震颤不止。   他要如何阻止高炎定的逆行?   五十年前,他能替兕奴除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王,换取一个江山永固的可能,那么五十年后,他还能为桓朝、为兕奴除去一个像高炎定这样的乱臣贼子吗?   明景宸瞧着自己的手,心中没有答案。   “景沉?”高炎定眼底藏着深深的担忧,他很清楚方才寥寥几句话,明景宸一定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打算,所以,对方会站在他这一边么?实际上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但又隐隐期待,所以才有了这次的试探。   明景宸忽然飞快地瞧了他一眼,像秋露从花叶上滚落,像柳絮随风飞舞,然后他拎起茶壶在高炎定的茶盏中蓄满水,微微一笑道:“预祝你捷报频传,奏凯而归。”***两日后,高炎定厉兵秣马,离开云州渡江而去。   他走后,明景宸除了读书、睡觉,终日无事可做。   金鼓这次仍旧被高炎定留了下来照看阖府上下,当然作为镇北王肚子里的蛔虫,金鼓明确地知道自己照看的重点之一就是听雪堂的那位。   和之前高炎定去帝京祝寿那次一样,他成日往这头跑,一天早晚各一次,明景宸每每看到他都觉得头疼无比,总觉得高炎定即便人离开了北地,但仍留了双眼睛无时无刻地不在盯梢自己,令他本就不怎么舒畅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偏偏这金鼓还是个口齿伶俐,最会来事的,三不五时地捡着从军营那边听来的消息与明景宸吹嘘高炎定在战场上是如何的骁勇善战,无往不利。   在金鼓口中,高炎定简直不是人,那是天上战神下凡,浑身光芒万丈,有万夫不当之勇,光凭他一人就能在百万敌军中冲锋陷阵,杀得敌军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真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旷世将才啊!才怪!   明景宸岂能听不出金鼓话语里夸大其词的成分?若高炎定真如他说得那样是什么神仙,还征什么兵,囤什么粮!直接降道神雷劈在帝京上头不就完事了?   金鼓这小子不去酒楼茶馆说书或是去干保媒拉纤的营生真是白瞎了这副好口才。   虽然不怎么待见这个疑似有三姑六婆特质的小厮,但也多亏了金鼓的“多嘴多舌”,让明景宸对目前湄州的战事进度有了个大致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愁肠百结了。   金鼓和梅姑等人见他总是郁郁寡欢,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原以为将前线的事说给景公子听,一来能宽他的心,让他不必为王爷的安危忧心,二来能让王爷英武善战的高大形象深入景公子的心,早日让他俩心意相通。   可怎么越说,对方看上去越不高兴呢?   珠云道:“想来是你们越不停地说,公子他呀越思念王爷了。就好比前几天你们提起了薛姐姐,我就想得晚上都睡不着了。”   似乎……有些道理。   这倒让金鼓有些左右为难了,因为就在他打算闭嘴以免助长了景公子对王爷的思念之情的时候,明景宸又主动问他关于前线的事。   所以,他究竟说还是不说呢?   梅姑难得取笑了他一回,“主子若是想知道,做奴才的自然要知无不言。”   金鼓撇撇嘴,“一旦说多了导致景公子忧思成疾,我的罪过可就大了。”他都能想象到要是等王爷回来知道了,自己恐怕会被军法伺候得一两个月下不来床。   梅姑笑道:“那我们先找机会给他排解排解。”   “怎么个排解法?”金鼓格外好奇。   梅姑道:“恰逢城南香屏山上的枫叶红了,前几日珠云听说后就吵着要去看,我瞧这几日天气不错,趁着下雪前,咱们带景公子去城外逛逛,全当散心解闷了。” 第116章 香山古刹   这日天高云淡,金秋送爽。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镇北王府内驶出后,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南而行,出了南城门又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才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香屏山脚下。   香屏山在云州远近闻名,百姓们都说山中有二宝,一者枫红俏,二者观音像。   枫红俏就是每年入秋,漫山遍野的红枫盛景。而观音像则是指位于香屏山半山腰的昭灵寺内,供奉有三十三座姿态各异的观音造像,据说是囊括了佛经中曾提到过的所有观音法相化身,是桓朝所有寺庙中的独一份。   从山脚到昭灵寺的山道修得很是平整开阔,马车一路盘旋而上,在铺满红枫的山径上辘辘行进。   自从出了王府,珠云的眼睛就像长在了车窗外,一路上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梅姑指着外头的山路对明景宸道:“现在马车驶过的这条路还是前几年咱们王爷捐钱修的呢。在那之前,不论是来烧香拜佛的,还是登高赏景的,只能爬石阶上山。那小路又窄又陡,据说是前朝的某个父母官在任时修筑的,天长日久后,破损开裂得格外严重。天气好的时候走还容易崴脚摔跟头,更别说遇到雨雪天,又湿又滑,出事的人就更多了。那年正月里下了雪,虽然寺里的僧人在石阶上撒了盐,却不怎么管用,摔伤摔死了好多香客,王爷便自己出钱修了这条山道,如此我们今日才能一路坐着马车上山去。”   这便是梅姑比金鼓高明的地方,懂得见缝插针,旁敲侧击,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太招人厌烦。   明景宸道:“凡是走这条山径上山的人都得承你家王爷的一份情,这比捐钱修庙宇、造佛像积的功德可大多了。”   梅姑笑着附和,心里觉得有些可惜,原本还想等游览昭灵寺的时候,把王爷捐善款修缮佛寺的事再当闲话说道一遍,可景公子都把话说死了,反倒让她不好再多提这事了。   车窗外枫红飒飒作响,明景宸忽而问道:“既然是来登高赏景,不如就在这里停下,我们一路走一路消遣。”   “景公子,这山道修得再好终归比不得城里的路,走多了累脚,今日虽不是初一十五,但路上来往的车辆可不算少,仔细冲撞了您。您有所不知,整座香屏山上最佳的观景点就在昭灵寺里。金鼓已经提前两日和寺里的主持打好了招呼,让他留了个僻静的院子给咱们歇脚。”   梅姑说得头头是道,明景宸只好依了她,不再提下车徒步的事。   等到了昭灵寺,早有知客僧在山门口候着了,见到挂着镇北王府标记的马车,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   起先他们都以为来的是谭妃,等见到马车上下来的是个脸生的俊美公子,都不由地愣住了。   只因整个北地的人都知道,镇北王府中正经的主子统共就三位,镇北王本人以及他寡居的大嫂和小郡主母女俩。   眼前的年轻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知客僧不得而知,这就导致他迟迟不敢开口,因为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   梅姑看出了知客僧的为难,笑着为他解围道:“慧空师父,这位是我们王爷的贵客景公子。景公子是头一次上香屏山,烦请您带他在寺里好好逛一逛。”   叫慧空的知客僧宣了声佛号,垂眉敛目地朝明景宸行了个佛礼,道:“景施主有礼了,昭灵寺虽比不得少林、峨眉这等大寺庙,但也有它别致的一两处风光。若您不嫌弃,就由贫僧带您在寺院周边走走,赏赏景罢。”   明景宸恭敬地回了一礼,“有劳大师了。”   慧空见他矜贵守礼,越发不敢怠慢,“景施主,请。”   慧空带着明景宸、梅姑、珠云三人朝寺里走,潘吉和另外两个亲卫在暗中保护他们,其余人则先跟着小沙弥去休息的院落将东西安置妥当。   虽然方才慧空嘴上谦辞说昭灵寺比不上少林这些天下闻名的大寺庙,但从走入昭灵寺开始,无论是从殿前巨大的香鼎中飘出的缕缕青烟,还是从曲径幽深处传来的阵阵佛音梵唱,无不昭显着此地的香火鼎盛。   据慧空所说,昭灵寺始建于四百多年前,那个时候连前朝的开国皇帝都还没有出生呢,所以这边各处殿宇的建造风格还保留着那时候的特色,显得与如今北地大多数寺庙建筑有很大的不同。   今日寺里香客仍旧不少,除了专程来上香的人家,还有许多上山来赏景的,路过昭灵寺也会顺道进来拜佛求个平安。   明景宸容貌昳丽打眼,他所经之处,无论男女老幼无不驻足,更有正掣签求姻缘的妙龄少女红着粉面目光一路相随,连签子掉在膝前都浑然未觉。   珠云撅着嘴巴道:“咱们像是成了庙会上的猴子,走到哪都会有人围观。”说完就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这是一块儿把景公子囊括在了其中,骂他是猴子,连忙半是紧张半是小心翼翼地偷觑明景宸的反应。   然而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庙宇上的飞檐,并未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   这是没听见罢?还好还好!珠云心存侥幸,结果转头就看到梅姑正在瞪自己。   她小脸一红,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急忙脚底抹油地跑了出去,没多久又拿了顶帷帽回来,将功补过地为明景宸戴上,好替他将那些扰人的秋波、窥探全部挡了回去。   梅姑满意地朝她比了个拇指,心里却道,景公子对这小丫头真不是一般的纵容宠爱,方才若是换成自家王爷说了同样的话,把他比作杂耍的猴子,一顿白眼和冷嘲热讽是绝对跑不掉的。   结果从珠云嘴巴里说出来,人家只当没听见。   梅姑也不知道明景宸这种对人不对事的态度究竟是不和这小丫头一般见识呢,还是天生与自家王爷不对付?   因为事先知道会来昭灵寺,梅姑提前准备了一篮子的香烛,她与珠云一路走一路参拜过去,反倒是明景宸大多数时候只留在殿外,等她们参拜完后一起去往下一处。   梅姑估摸着他是不信这些,心里顿时有些尴尬,原本是为了陪他出来散心,这下倒成了景公子陪她和珠云出来上香的了。   于是她道:“不如现在让慧空师父带咱们去寺院后头看枫红。”   明景宸望了望远处掩映在花枝树影间的古刹一角,笑道:“拜佛讲究个有始有终,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边景色极佳,我倒也乐在其中,不急着去看旁的。”   梅姑知道这是景公子疼惜自己和珠云,不忍心让她俩失望,心下不免动容万千。   珠云在前头蹦蹦跳跳,像只投林的小雀,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梅姑陪着明景宸在鹅卵石小径上慢慢朝前走,碰巧后头有个小沙弥跑过来叫走了慧空师父,她见周遭无闲杂人等,便悄悄问他:“您如果觉得无聊定要告诉奴婢知道。”   此时前方传来珠云的呼喊声,声音活泼清脆,像只黄鹂在唱歌。   明景宸和梅姑相视一笑,立马加快了步伐朝竹林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17章 乌龙事件   穿过一小片竹林,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珠云正站在一座石桥上低头看底下淙淙的潭水,她边朝他俩招手边道:“你们瞧,这里多漂亮呀。”   明景宸走到桥上俯身去看,果不其然,秋天芙蕖已然凋零,但水中长着点点白苹,潭边岸上生着一簇簇深红色的蓼花,一淡一深,相映成趣。   那潭水幽蓝,被这山上微凉的秋风吹得涟漪渐起,水中倒映出的自己也跟着反复地破碎、合拢。   他对梅姑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梅姑不必忧心,这趟出来我心里平静多了。”   梅姑不敢问他究竟因何事心绪不平,但听他说此刻心情好转,便觉得真是不虚此行,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还想着等王爷归来,定要提醒对方多带景公子出来走走才好。   穿过石桥,往前继续走百来丈远,再登上十来级台阶,眼前又出现了一座殿宇,梅姑回头见他在庭中缠满红丝绦的老树下驻足,便知他仍旧无意进去,只好留下他先带着珠云进去上香。   明景宸不愿进去拜佛倒不是因为信仰的问题,自从重生来到五十年后,纵使过去不怎么相信这个,现在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只是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曾教导过他,见到陌生的庙宇不要随便烧香参拜,因为依着他母亲家乡的规矩,凡是参拜过一次的,接下去三四年间每年都要雷打不动地去,如果做不到,就不要随意在佛、菩萨面前许诺,如果失信与祂们,就不好了。   明景宸不认为自己会在安宛停留三四年。   他势必会离开的。   他在老树下站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在这期间总有三三两两的香客从殿里出来,争相要把手里的红色丝绦挂在枝条上。   有姑娘因为身量娇小,够不到太高的地方,在树下转悠了三四圈还是没能寻到一个可以落手的位置,因为仰着头走路还不小心撞到了明景宸。   姑娘看不清他面貌,但从身材和衣着上不难看出是位年轻公子,不禁羞红了脸,诚惶诚恐地一叠声道歉。   明景宸自然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况且他自己刚才在走神,所以没注意周遭状况,论起来,他俩都有错,“无碍,是在下挡了姑娘的路,还请见谅。”   那姑娘见他谦和宽容,声音犹如玉石相击,洋洋盈耳,心间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撩拨,对他帷帽后的长相越发好奇,她捏着红绳抵在小鹿乱撞的心口,偷眼瞧他,嗫嚅道:“不……不妨事……我……是我一心想着……挂红绳……才……”   明景宸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和树梢上来回游移,就以为是她想要自己帮忙又出于羞怯不敢直白地向自己求助。   这样的举手之劳他是乐意的,“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可以帮姑娘将红绳挂上。”   “真的么?”不知为何,这小姑娘眼里迸发出喜不自禁的灼热光彩,脸上的红晕更为浓重了,她激动地双手奉上自己的红绳,面上含羞带怯,欲语还休。   尚不知情的明景宸仍当她是在害羞,还觉得北地的姑娘怎生比他们南边的还要腼腆内向。   明景宸刚要伸手接过,谁知此时从殿内炮弹似的冲过来一个人影,一把拽住他衣袖就往自己身后带,然后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挡在他面前,对那个小姑娘道:“不可以!”   见突然冒出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程咬金,小姑娘脸色一白,出于教养又不敢真和陌生人吵闹,只能悻悻然地望着明景宸,失落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明景宸对珠云的做法很是不解,刚要说点什么,就被跟着跑出来的梅姑拉过去耳语了几句,下一刻脸色顿变,他点点头,尴尬地朝小姑娘拱手作了个揖,“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在此深表歉意。”   那姑娘听罢,明白了他话中含义,眼圈儿立刻红了,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梅姑将珠云拉到一旁,赶紧帮着向小姑娘道歉,“姑娘别见怪,并非我家公子有意捉弄,拿您寻开心。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是南人,家乡风俗与咱们北地相去甚远,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会。还请您宽宏大量,原谅他。”   明景宸心知这起乌龙是因为自己的鲁莽才会发生的,作为一个敢作敢当的成年男子,如何能一味躲在梅姑身后,让她替自己寻求别人的原谅。于是,他不顾梅姑阻扰,再次向小姑娘深深一礼到底,歉疚道:“实在对不住了,只要能得到姑娘的宽宥,在下愿意做任何事作为赔罪的诚意。”   小姑娘贝齿轻咬菱唇,手指将红绳绞成了麻花,不甘心地瞪视他,带着薄怒道:“我听说,前不久有人在香屏山上发现了相思豆,都说‘红豆生南国’,我自小生长在北地还不曾见过土生土长的红豆树,今日若公子能寻来这南国红豆让我一观,咱们就算两清了。您以为如何?”   她话里话外自有一番对刚才梅姑以明景宸是南人作为理由的挖苦讽刺。   梅姑还想与她说道几句求得转圜,然而明景宸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姑娘的要求,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公子!”梅姑又急又无奈,早知这样,她就应该答应景公子在山道上步行的提议,不来这昭灵寺了。   相思豆,她是知道的,自来是长在南边儿的东西,对方刚才也说山里有相思豆的事不过是她道听途说,梅姑自己就不怎么相信这则传闻。   若是办不到,景公子岂不失信与人,面上无光?   可明景宸已经与那姑娘约法三章,太阳落山前,仍旧在这里碰头,将事情做个了结。   等那姑娘走远,梅姑忧心忡忡道:“这该如何是好,万一外头的传言是谬误,我们该去哪找相思豆给她?”   珠云气呼呼道:“这人好不讲道理,都和她说清楚了咱们公子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是姻缘树,更加不知求来的姻缘红绳只能自个儿亲手拴树上的事,她怎么还为难人呢?”   据说昭灵寺的姻缘殿很是灵验,只要诚心祈求,菩萨就能赐你一段美满良缘。在这里,你可以给自己或者是亲友求姻缘,殿里还会给心诚者一条编织精美的红绳丝绦。   把红绳挂在庭院里的姻缘树上,挂得越高,心愿越能快速实现。姻缘红绳定要亲自挂在枝头,若亲友没有同行,则可以将代她们求来的红绳带回去,让她们绑在自己的床头或是梳妆台上,也是一样的效果。   但万万不可替别人系在树上,尤其是异姓之间,如果一个男子主动提出要为女子拴红绳,那就是表明他对这女子有意,想要与其结为夫妻,若那女子也意动,则会同意男子的请求,然后水到渠成。   明景宸到现在还心有戚戚焉,庆幸梅姑和珠云赶来得及时,不然自己真的要铸成大错了。   他方才还淡然的面孔上露出几分苦笑,无奈地摊摊手,“是我的缘故,让那位姑娘误会了,姻缘事关女子终身,我方才的行为虽是无心之失,但与那些登徒子有何区别?终归是我理亏,让人家为难一下出口恶气也是应该的。”   梅姑看了眼身后的姻缘殿,也跟着苦笑,她活到这把年纪来姻缘殿自然不是为了自个儿,谁承想好心办了坏事,竟然阴差阳错让明景宸遇到了一朵“烂桃花”。   手里的两条红绳也变得尴尬了起来。   因为自己让梅姑和珠云都跟着苦恼,明景宸更加惭愧了,他见珠云手里攥着红绳,便道:“旁的事先放一放,先让咱们珠云将姻缘红绳系上去,要是耽误了这等大事,那就真是我的罪过了。”   梅姑听后也跟着凑趣玩笑。   珠云被他俩说得又羞又恼,原地跺了跺脚,故意跑到树后不理人了。   【作者有话说】   王维诗中的红豆究竟是哪种,我查了下资料似乎有好几种观点,本文中景宸他们找的特指海红豆,主要是考虑到这种红豆无毒,还是心形的。在我国海红豆主要生长在南方热带地区~至于北地究竟能不能长出海红豆的问题,我没深究,加上本文架空,所以诸位看看就好啦,切勿较真 第118章 红豆相思   小丫头实际上情窦未开,对姻缘之事还处于懵懵懂懂的阶段,之所以跟着梅姑去求红绳,也不过是见到周围很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都是这么做的,出于一种盲目跟风的心态罢了。   她兔子似的往上跳,费了老大的劲才将自己的红绳抛在了枝头,为此兴奋得意的不行,扯着明景宸和梅姑让他俩来看自己的红绳迎风招摇。   等闹够了,她胡乱擦了擦冒汗的鼻尖,问道:“公子,咱们真的要去替她找什么红豆吗?要不然奴婢回一趟王府,膳房里红豆有的是。不过奴婢不懂北地和南地的红豆有什么分别,难道她还能吃出味道的不同来?”   梅姑差点被这个笨呼呼的傻丫头弄得笑岔了气,敢情这丫头现在都没搞清楚刚才那个姑娘要景公子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过被对方这么一打岔,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不少,便道:“是是是,不用特意回王府,山脚的集市上还有人卖呢,你要是嘴馋了,晚点回去咱们让膳房做几碗红豆沙甜甜嘴。”   珠云随之欢呼一声,高兴极了。   梅姑和明景宸只能互递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相视而笑。   巧的是,先前有事离开的慧空师父这个时候赶到了这里。   明景宸便向他打听关于山上发现相思豆的事。   慧空师父很是意外,“相思豆?这个贫僧倒是不曾听说过。不过先前倒是有小贩在寺门口卖过相思豆做的手串,说是打南边儿来的物件儿,很是受女施主们的喜爱。至于山里有没有红豆树,贫僧不敢妄言。”   连昭灵寺的和尚都不清楚的事,恐怕其中以讹传讹的成份居多。   明景宸倒是不怎么担忧,只宽慰梅姑道:“不要紧,有便是有,没有也莫强求,我尽力而行就是了。我瞧那姑娘并非不讲理的人,她方才不过是因为一时恼羞成怒才会故意提了这么一桩事,离开前她眼里已有动摇。我想即便最后我空手而归,她应当也不会太过怪罪。”   他又对慧空师父道:“还要劳烦大师派个认路的师父带我去山里逛逛,找上一找那株红豆树。”   梅姑怎能看着他辛劳,连忙道:“还是奴婢去找罢,山路难走,若是累病了可不得了。”   明景宸道:“梅姑,这事因我而起,况且我近来身上好了许多,我又是个男人,既然山路难走,怎能心安理得地由你们代劳,自己坐享其成?这样做与我和那位姑娘赔罪的本意就背道而驰了。”   梅姑说不过他,但任由他一个人去,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于是在梅姑的坚持下,明景宸只好将躲在暗处的潘吉几人叫出来,在他们的陪同下一块儿出了昭灵寺去山里找红豆树。   一路上碰到来来往往不少游客,间或问了好几个人都对红豆树的事一无所知。   导致后来许多人都觉得是那姑娘意气用事,瞎编了一个谎言要明景宸白忙活一场以此来报复。   但明景宸不觉得那姑娘是在撒谎,现在时候尚早,他打算再找找看。   他们花了两个多时辰几乎将能想到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又问了山里的樵夫、村民,他们都对所谓红豆树的事一片茫然。   潘吉从一棵葱郁的大树上跃下,犹如大鹏展翅,身姿矫健灵活,他方才从树冠上朝山坳里远眺,也没看到一丁点红豆树的影子。他见明景宸脸色有些发白,就说:“景公子,您还是先和梅姑回去休息罢,属下会带人继续在这边找找看。”   明景宸见一行人都为了自己忙前忙后,形容疲惫,便也不再勉强,对众人道:“算了,都回去罢。”   然而当他转身,耳畔是从山坳中吹来的野风,吹皱层层叠叠的枫红浪潮在漫山遍野飒飒而动。   明景宸耳聪目明,倏忽看到一抹藏在乱红中的异样,连忙快步走到崖边,指着底下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珠云把手搭在眼皮上努力睁大眼去看,仍旧一头雾水,“公子,您要我们看什么呀?”目之所及,除了那热烈瑰丽的红和茫茫山岚雾气,什么都看不到。   潘吉狐疑地再次攀上树顶探身去看,声音蓦地拔高,把珠云吓了一跳,“快看!枫叶后头好像确实有东西!”   他落地后,朝左右两个亲卫使了个眼色,三人飞快地在崖边的树上固定住绳索一端,将另一端抛向崖底。   三人刚要行动,就被明景宸拦住了,“我跟你们一同去。”   “不行!”   “万万不可!”   梅姑和潘吉双双反对,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要是明景宸想做的事,就是现在高炎定在这儿,也拦不住他,更遑论是他们几个。   明景宸铁了心要下去,不管他们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   梅姑险先哭出来,最后也不得不妥协。她看着明景宸顺着绳索慢慢往下滑,身影逐渐变小,直到被山岚雾霭掩盖住,一颗心仿佛也吊在这绳索中忐忑难安。她站在崖边一步都不敢离开,就怕崖底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这些崖上的人还一无所知。   与崖上提心吊胆的情况相反的是,明景宸三人起先很是顺利地滑下山崖百来丈,可就在离崖底还有四五丈距离时,绳索到头了。   这导致他们不得不攀着山壁上凸起的山石,一点一点地往下落脚腾挪。   潘吉和另一个亲卫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这样的高度对他俩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多了个明景宸,事情就难办了。   潘吉扯着嗓子对一旁的明景宸道:“景公子,您先抓住绳索别动,等我攀过来再带你下去。”说着就在附近山壁上找起了稳妥的着力点。   谁知明景宸压根不需要他的照拂,拒绝得干净利落,“不劳你费心。”话音方落,他就松开了抓住绳索的手,敏捷地攀住一块凸起的地方,四肢并用,灵巧地在崖壁上迅速下移,不过眨眼功夫,就安稳地落了地。   潘吉两人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景公子没受伤前可是个高手,还是那种险先让高炎定吃了亏的高手。   还别说,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现在是个病秧子,一身功夫基本废了,这身手也是好得没话说。   他俩可不敢在这时候给王爷丢人,急忙收敛住神思跟着迅速下到了崖底。   周遭层林尽染,整片崖底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枫树,像是置身于一片炽烈燃烧的火海之中。   三人穿过红枫的汪洋,总算在深处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红豆树。   许是因为南北环境的迥异,这株红豆树生得比明景宸曾经见过的都要瘦弱矮小不少,想来这种树喜爱温暖湿润的气候,能在北地生根发芽,已是大大的不易。   如今正是红豆树结果的时节,鲜红光亮的心形果实缀满了枝头。   明景宸小心地弯压下一根枝梢,将上头宝石般的红豆种子收纳在素色的绢帕中裹好。   潘吉捏了一颗红豆嗅了嗅,“这么艳丽的颜色,难怪小媳妇大姑娘们喜欢。”   明景宸笑道:“也看我们辛苦下来一趟,潘统领不妨摘点回去送给心爱的姑娘。”   潘吉古铜色的脸皮立刻浮上一层可疑的红云,他尴尬地眼神乱飘,连连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在离开崖底前,明景宸还是注意到这位口是心非的亲卫统领落在后头,悄悄地拽了把红豆贴身藏在衣衫内。   明景宸只顾看别人乐子的后果就是压根没发现自己袖笼里塞着的两根红绳不知何时露了出来,被忽然大作的野风吹得飘扬而起,纠缠着一同被卷到了红豆树最高的枝丫上,打结、缠死。 第119章 佩州军匠   这两根红绳是梅姑从姻缘殿替明景宸和高炎定求来的,原本是想带回王府转赠给他二人,但方才爬山时,她见明景宸出了汗就将素帕递给对方擦拭,没注意到里头还卷着这两样东西。   明景宸不知这是梅姑给自己求的,发现后想归还却因为突然发现了崖底的红豆树被打断以至于后来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   三人按照原路回到崖上。   梅姑松了好大一口气,双手合十一连念了好几声的“阿弥陀佛”才彻底心安。   现下离日落还有一会儿,足够他们回到昭灵寺和那个小姑娘交差了。   一行人休整了会儿,正要准备动身时,潘吉突然神色一变,出其不意地平地跃起,缠在腰间的软剑“刷”地亮出,众人只见他手中似握有贯日白虹,光彩耀目。   那茂盛的枫红被他那柄软剑三两下削去了大半,红叶火蝶般在空中四散飞舞,原先躲在枫树后窥伺的人一见情况不对,想也没想转身就跑。   然后他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潘吉的剑招,那薄如蝉翼的剑锋灵蛇般缠上他的脖颈,留下一条殷红的血线,只要他再稍稍动一动,就会被割断咽喉当场毙命。   这人吓得脸色惨白,口中连连讨饶。   潘吉不敢大意,先卸了他一双臂膀,然后将人押到明景宸面前跪下,“说!谁派你来的!”   这人蓬头垢面,疼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只能遵从趋利避害的本性不住地给明景宸几人磕头,额头和坚硬的地面发出“嘭嘭嘭”的闷响。   明景宸与潘吉狐疑地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人的行为很是奇怪。   潘吉面上闪过厉色,长剑仍旧抵在对方背心要害处,逼问道:“说是不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窥伺我们的!你大可以不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咱们镇北王府的刑具硬!”   那人乍听到“镇北王府”四个字,抖如筛糠,越发不要命地用力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足为惜。   明景宸见他身上衣衫褴褛,十根手指黑黢黢的,粗粝肥大,且都变了形,除此之外上头还覆盖着许多被铁器割开和烫伤的疤痕以及厚厚的一层老茧。   “潘吉,你先放开他,这人不是探子奸细。”   潘吉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也不敢有所松懈,只将人拉拔起来,手中软剑仍蓄势待发地防备着此人的一举一动。   好在这人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举动,只垂着头不说话,似乎被吓得不轻,到这会儿身上仍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明景宸上前几步,矮下身,用尽量和软的语气问他:“你是个铁匠是也不是?”   谁知这人听到明景宸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吓得涕泗横流,他仰起血泪交织的灰扑扑脸孔,哭嚎道:“求王爷绕过小的一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实在活不下去,给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私逃啊!”   “私逃?什么私逃!”潘吉一下抓住了重点。   就连珠云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在一旁小声道:“他怎么称呼公子为王爷呀?”   明景宸撩开他面上枯草般打结的乱发,道:“我不是镇北王,你认错人了。”   神奇的是,明景宸的这句话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人听后虽不再如方才那样激动,只是眼中仍有深深的惧色,戒备胆怯地望着他,如同惊弓之鸟。   根据这人的言行,对方绝不会是普通的铁匠,明景宸心里有个猜测需要证实。   他见这人身上裸露的皮肤处有严重伤痕,还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伤口。   于是他关切地问这人道:“你被烧伤了?让我替你看看?你别害怕,年初那会儿,我也差点葬身火海,如今背上还有疤。你若是愿意相信我,我带你回去治伤如何?”说着试探地撩起这人左臂的袖管,顿时下头大片火灼的痕迹暴露在众人眼前。   身后的珠云被他身上已经滚脓、溃烂的伤口惊得低呼出声,又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巴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在这个陌生人身上游移。   明景宸抓住对方瑟缩的手臂,虽然因为烧伤难以辨认,但还是能隐约看出在他小臂外侧有个刺青图案。   潘吉也发现了这个刺青,很是惊奇,“你是佩州军器局的军匠!”   那人呜咽一声,哑着嗓子反驳道:“不是!小人不是什么军匠!”   潘吉钳制住他肩胛,将再次企图逃跑的铁匠扣住,凶狠道:“还想狡辩!这个刺青做不得假!你身为佩州军匠何故逃到了云州!你上峰是何人?竟教你私逃了!”   那人挣扎不休,他虽身材健壮,常年打铁,臂膀上的腱子肉块块隆起,奈何他身上有伤外加多日奔波逃亡,早就是强弩之末,根本不是潘吉的对手,他整个人都在挣扎中被按倒匍匐在地上,本就可怖的烧伤在石块、草叶上剐蹭,再次皮开肉绽。   明景宸立刻出言阻止道:“潘统领,手下留情,军匠私逃是牵连全家的大罪,若非逼不得已,大多不会这样做。先把人带回寺里治伤罢,旁的稍后再说。”   潘吉这才松开那人,抱拳应承了下来。   下山的路上,珠云悄声问:“公子,军匠是什么?”   明景宸道:“军匠就是军队中的工匠,负责制作兵械武器、织造军服被褥等供应军用物资的匠人。本朝开国以来,延用前朝制度,将这些军匠编入军籍,世代承袭,为军队服役。”   “哇,公子您怎么懂得这么多呀!”珠云马屁精附体,“您怎么看了两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明景宸哭笑不得,“我哪能什么都知道,又不是神仙。我是看到了他手臂上刺的字,才确定他是隶属于佩州军器局的军匠。”   这就又触到了珠云的知识盲区了。   明景宸见她一脸迷茫,便主动解释道:“军器局,顾名思义就是专门为军队锻造兵器的地方,原先是隶属于工部下头的一个衙署。我朝初期,朝廷是禁止各地方和民间私铸、私藏兵械的,如发现有人违抗这项条令,不论是何身份,就是皇亲国戚,也会以谋反罪论处。”   “但到了先帝朝时期,情况就变了。”说到这儿,他眼中沉痛一闪即逝,快得让在场的几人都没有捕捉到,“先帝在位时,藩王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几乎到了能与天子的权利两两抗衡的地步。很多藩王在藩地上私自招兵买马、铸造兵器以此来壮大自身实力。那时候,朝廷国库空虚,银钱不足,帝京的军器局无力供应全国军队所需的武器。先帝就下令在各地方设立军器局分号,希望能借着地方府衙的财政收入来维持武器铸造的供应。除此之外,也能对地方上藩王私铸军械的事起到监察、辖制作用。然而,终归是弄巧成拙了,藩王的行径非但没能得到遏制,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他们与军器局的官吏以及地方官员勾结串通,表面上不再私造刀兵,却借着军器局的名头,堂而皇之地充盈了自己私兵的装备,真正是国之蠹虫。”   潘吉听到这里,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想,景公子应该还不知道王爷在佩州的勾当,要是知道了,王爷在他眼里岂不是和当年的“六王”一样成了蛇蚁鼠虫,人人喊打? 第120章 打道回府   明景宸继续说道:“如今佩州的军器局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像云州军队的兵器大多就是由那边供应的。”说到这儿,他忽然沉默不语了,因为他想到,既然佩州的军器局对高炎定手中的北地军队如此重要,想来不管是帝京还是镇北王府,两者在这些年里针对这个军器局的事一定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博弈较劲。   对兕奴来说,辖制住佩州的军器局,相当于是扼住了高炎定的咽喉,因为没有兵器的军队便如同拔了爪牙的老虎,威风不在。   然而,高炎定定然不会就此屈服。   明景宸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就照现在的态势来看,约莫到如今是高炎定在此事上占据了上峰。   这无异于是重蹈了当年先帝朝时的覆辙。   明景宸不懂当初“六王”倒台后的大好形势下,兕奴究竟在干什么,为何会置这个天下到如今这个比五十年前更加混乱可笑的地步?   不知不觉,他们回到了昭灵寺,先前为他们在山上领路的小沙弥已经先一步回来请了寺里精通医术的师父候着好为那军匠看伤。   见天边金乌西斜,明景宸在梅姑的陪同下先回到姻缘殿前赴约。   此时庭院中来去的香客人数寥寥,暮霭沉沉中,明景宸静静站在缠满姻缘绳、招摇旖丽的大树下,身姿颀长挺拔,远看有如一杆劲韧的修竹,遗世独立。   他背后金红交织,苍穹耀目,却丝毫无法掩盖他满身的矜贵不凡。   那小姑娘姗姗来迟,当看到树下的人影时,一时愣怔。   那夕阳是如此刺目,几乎令她看不清对方融在霞光中的面容,但那胸腔中的一颗怀春少女心却声如擂鼓,她捏着帕子踌躇不前。   梅姑很快发现了她,悄声提醒负手望天的明景宸,“公子,她来了。”她顿了顿,又道:“不如还是奴婢去给她罢。”   明景宸谢绝了梅姑的好意,说好了是赔罪,他这个“始作俑者”如果不出面,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他安抚好梅姑,朝小姑娘走近了几步。   因那帷帽在爬山时摘下,后续一系列事的发生导致连梅姑都忘了在外人面前要遮掩明景宸容貌的事。   所以直到这一刻,那小姑娘才真真切切地看清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年轻男子相貌。   一见之下,她大为震撼,不由地心旌神摇,十多年人生中竟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特秀,品貌非凡的美男子,只觉得远山近树,天地万物,都应臣服于他的光辉之下。   明景宸笑着将包裹着相思豆的素帕递给她,“在下幸不辱命寻到了红豆,并再次向姑娘致歉。先前实为在下之过,冒犯了姑娘。此番回去定当静思己过,谨言慎行,还请姑娘原谅在下的鲁莽无知。”   小姑娘接过满满一包相思豆,根本来不及去听对方说的是什么,满心满眼都是这人的盛世姿容,连这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晕乎乎地没有察觉。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金红收敛,清扫完院落的寺僧发现有人竟然不出声地站在昏暗的树下,不禁被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后,遂上前招呼她尽快家去,这里要上锁了。   小姑娘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素帕,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心头空落落的,茫然四顾,哪还有方才的神仙公子,恍如大梦一场。   明景宸与梅姑回到寺里安排的院落时,替军匠看伤的僧人前脚刚离开。   潘吉迎上来和他禀报情况。   “伤得挺重,师父说最好进城再找个擅长治疗烧伤的大夫给看看,他手头药材有限,只能给伤口做个简单包扎。”   明景宸点点头,“人还醒着?”   “这倒没有,刚才喝了药睡过去了。”   此时院里已经掌灯,弦月东升,疏疏淡淡地嵌在紫蓝色的夜幕上,冷冷地洒下银辉照亮庭前方寸。   明景宸被月色和庭院里疏朗的树影衬得清减冷寂,眉眼间像是凝结了一层霜雪,叫人不敢轻易靠近,他说:“我想到一事,想请潘统领去办。”   潘吉立刻道:“但凭您吩咐,属下及手底下的兄弟愿为景公子效犬马之劳。”   明景宸心知,与前次去戎黎的路上听命自己的情况不同,现在潘吉对自己令行禁止,定然是高炎定走之前对他有所嘱托才会这样。   高炎定这厮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何突然对自己这么毫无保留地信任,难道就不怕自己背着他干出不利于他的勾当来么?   "你带人去山上看看,这军匠是否还有同伴逗留在那儿。"潘吉惊讶道:“您是怀疑从佩州军器局逃到咱们云州来的不止他一个?”   明景宸没有否认这种猜测,“不论他是在佩州还是来云州的途中被烧伤的,我看患处症状不像是近几日留下的。单凭他一人,没有同伴扶持,受了这般严重的伤,又要躲避追捕的佩州差役,比登天还难。况且方才下山时,我见他总是朝身后张望,定然是山上还有他牵挂的人,又怕我们的出现会威胁到他同伴的安危,所以始终闭口不言此事。”   “属下立马带人上山搜寻。不过……”潘吉望了眼天色,实在不放心将明景宸扔在寺庙里,“景公子,属下先派人送您回去罢,您再不回去,恐怕王府里的金鼓就要坐不住了。”   他们本身就没打算在昭灵寺借宿过夜,以至于被褥、衣物、汤药都没准备。   潘吉可不敢让这位金贵体弱的景公子就这么囫囵地在外头睡上一夜,出了事,他可没有多余的脑袋给自家王爷砍了出气的。   他清楚明景宸向来主意大,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必须得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尽快说服他立刻打道回府。   “景公子,方才寺僧说最好还是要尽快找个大夫给那个军匠重新看伤,烧伤最是棘手了,这可拖延不得。您回去恰好能带上他,这般既安了属下的心,这人又能得到医治,岂不是两全其美?”   明景宸似笑非笑,“潘统领倒是愈发口齿伶俐了。”不过他这次倒是没有叫对方难做,很快答允了下来。   潘吉大喜,立刻招呼了属下过来命他们护卫明景宸回王府,等把人送出昭灵寺的山门,又目送着他们在夜色中远去,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此刻他倒是不急着上山,这趟出行,他带的人手不多,刚才又分出去几个护送明景宸回城,导致能派上用场的寥寥无几。   不过他早就发了讯号,想来现在各个下山的路口都已经被闻讯赶来增援的亲卫牢牢把守住,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过去。   果不其然,他在山门前等了没多久,就见一簇簇连绵的火光迅速地从远处涌来,很快在他面前停驻。   潘吉翻身上马,朝同僚们比了个行动的手势,一行人立马浩浩荡荡地沿着白日里的路径上山去了。***马车载着明景宸很快回到了安宛城。   梅姑望着昏迷的军匠问道:“公子,这人该如何安置?”依照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在城里寻个靠谱的医馆让里头的大夫、药童帮忙照看为好。   但明景宸自有他的考量,“就安置在听雪堂里就近照顾罢,梅姑,你去和金鼓说一声,让他去请大夫来。”   “这……”梅姑很是为难,在她看来,这人不过是个私逃的军匠,直接交给官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把人带回听雪堂实非明智之举。   明景宸自然瞧出了她脸上的迟疑,只好耐下性子与她解释道:“梅姑,如果我没料错,佩州出事了。”   “什么!”梅姑眼皮一跳,惊骇莫名。   佩州与云州接壤,位于北地西南部。如今镇北王跨江去了湄州,一旦佩州出事,若是真的闹将起来,何人能辖制他们?   况且自开年以来,针对高炎定和镇北王府的事还少么?   难道这又是一次趁王爷不在北地借机滋事的阴谋?   梅姑越想越忧心忡忡,经过这一年的相处,她如今对明景宸这个人的能力和人品抱有十成十的信任,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深信不疑,“公子是觉得这人是个关键人物,所以要他住进听雪堂里好确保他的安危?”   明景宸道:“佩州是重中之重,它对高炎定来说无异于是他的要害之一,那边一旦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犹如断了他两条臂膀。”   梅姑听他将后果说得这般严重,再不敢质疑明景宸的任何决定,等马车驶入王府,她就先一步下了车驾去找金鼓了。   金鼓的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就把大夫带到了听雪堂。   仍旧是老熟人,先前的那个军医。   军医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回不是给景公子瞧病,不过没等他松口气,等看到军匠身上的烧伤后,不由地苦笑道:“老夫是不是说过很多次,老夫擅长的是治疗跌打损伤,你们怎么总是找些疑难杂症来为难人呢?上次景公子后背的烧伤,老夫就无能为力,你们……你们……”说到后来,军医都很是无奈。   金鼓陪笑道:“您老人家就别谦虚了,薛神医在的时候,小的还总瞧见您跟在她身边偷师,您呀,今非昔比了,找您肯定比找外头医馆里的坐堂大夫来得靠谱。”   军医被他戴的高帽压得老脸一红,强自争辩道:“什么偷师!你这小厮怎么凭空污蔑人!那是老夫与薛神医在光明正大地切磋医术!”   金鼓嘿嘿笑,一叠声地哄他道:“是是是,是切磋医术。您呀别磨蹭了,这是景公子带回来的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怎么与他交待呢?”   军医只好坐下给军匠诊脉看伤。   这时珠云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个小匣子。   金鼓以为是明景宸那边又有什么吩咐,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珠云将匣子递给他道:“公子叫我将先前薛姐姐开的药方拿出来给大夫参考斟酌。”   话刚说完,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军医立马跑过来乐呵呵地抢走了匣子,赞道:“还是景公子想得周到。”   “嘿!”金鼓气笑了,“这老头变脸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21章 一夜无梦   一回到听雪堂,明景宸就先去照波池泡了个澡,将白日里积的一身尘垢洗刷干净。   带着一身水汽回到主屋时,梅姑正盯着侍女在上菜。   蟹粉狮子头、青虾卷、糖醋茄以及一碗三脆羹,再配上一小碗碧梗米饭,明景宸在晚间向来吃得少,甫一看到这桌子菜,就觉得胃里已经有了饱腹感,“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下这么多?明日让膳房再精简些才好。”   梅姑把碗筷塞给他,一边为他布菜一边道:“您白天耗费了不少气力,合该多吃些才对。奴婢可不能再惯着您挑嘴的毛病了,自打去了趟戎黎,您又瘦了,得赶快养回来才对。”   明景宸故意唉声叹气道:“梅姑这是把我当年猪养呢,总惦记着我身上的几斤肉,少半两都不行。”   “那可不!”梅姑眼疾手快地又夹了几筷子菜在他碗里,一副务必要把她布的菜全部吃完才放人下桌的架势。   等好不容易吃完,明景宸就在庭院里来回走了几圈散散食。   梅姑端了一盏温热的牛乳给他,见明景宸眉峰紧蹙,一脸的抗拒,哄他道:“前两日您喝完,夜里睡得比往常香甜,奴婢便吩咐膳房的人,让他们每日晚间都呈一盏鲜牛乳过来,听说他们为此还特意从外头牵了头奶牛回来,养在单独辟出来的牲畜棚里。您若不喝,岂不是让大家都白忙活了一场?”   “何须为我一人这般兴师动众,耗费银钱!”   梅姑却不以为然,“别说是碗牛乳,就是天上的帝流浆,您也喝得。”   明景宸怕自己再矫情下去,对方还不知要说出旁的什么话来,连忙端起来一饮而尽。   梅姑把碗收起来,又进去里屋铺床好、整理帷幔。   近来,听雪堂内都用鲜果、花朵代替香料来熏屋子,明景宸的寝室内专门设了一只做工精巧的荷叶状香橼盘用来盛放这些芬芳的果子。   将上头有些干瘪的佛手、香橼换下,重新放上一批新鲜的后,梅姑道:“公子,这果子的味道会不会太清淡了些?要不还是换回之前的那款熏香如何?”   明景宸倒是很喜爱这些果子的香气,他佯嗔道:“一个男人身上熏得比姑娘还要香喷喷的,做甚?梅姑是要我出去引蝶么?”   梅姑捂着嘴笑,“奴婢可不敢让您出去招蜂引蝶,回头王爷知道了,可别把奴婢全家给逐出王府去了。”   明景宸怪道:“怎么又扯上他了?诶,近来你们几个好生奇怪。”好像不管前一刻他们是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拐到高炎定身上。   这是自己的错觉么?他很是疑惑。   梅姑讪笑道:“奴婢是信口胡诌的,您当笑话来听就是了。”   为了避免被看出自己的不自然,她快步走到一旁将半敞着的窗棂给关上了,“夜深了,您早些歇着罢。方才奴婢去瞧过后院那边的情况,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前头门房那儿也已经安排人守着了,一旦潘统领那边传来消息,就立刻来听雪堂禀报。”   明景宸思索了片刻,觉得以潘吉的能力,估摸着后半夜就会有结果,他本想说自己要坚持等到对方传消息回来,但见梅姑垂手站在一旁幽幽地盯着自己,但凡自己说一个“不”字,她绝对会留在这儿陪自己守上一夜,到嘴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乖乖躺到了床榻上,假装闭眼睡觉。   然而,不知是那盏牛乳起了作用,还是白日里真的累坏了,明景宸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鸟雀啁啾。   他迷迷瞪瞪地抱被坐起,脑海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茫然极了。   这时门扉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梅姑端着水盆走进来,见到坐在床上的明景宸,笑道:“您醒啦?”   明景宸“嗯”了一声,直到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他那被堵塞住的头脑才稍稍通畅清明过来。   “梅姑!潘吉昨晚没有音信么?”   梅姑道:“后半夜他就回来了一趟,得知您睡了,又走了。”   明景宸立马起身穿衣,“说好的会来叫醒我呢?怎么说话不算数?”他说话时带了点起床气,加上一双透着埋怨的漂亮眸子,倒有些娇憨的可爱。   梅姑知道他不是真的责怪自己,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浅笑,一边帮他系腰带,一边解释道:“潘统领说了,人都找到了,不过都和昨天那人一样身上有伤,于是他先做主将人安排在王府外的一处别院内,不仅派了大夫和亲卫过去,还亲自去坐镇。您呀,尽管放宽心。想来一会儿,潘统领就过来向您复命了。”   潘吉来得比预想中的快。   早膳还未来得及从食盒里端出来,他就在屋外候着了。   明景宸吩咐梅姑道:“多备一副碗筷,我与潘统领一道用饭。”   “是。”   对于明景宸邀请自己一同用膳,潘吉起先不敢受,奈何对方和梅姑三催四请,他才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屁股只挨着凳子边缘一圈,握着筷子不知该从何下手。   明景宸看了梅姑一眼,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为潘吉盛了一碗米粥,又将桌上的面点、杂粮每样夹了些许在他盘中。   知道要是现在问正事,这顿早膳恐怕就要浪费了,明景宸索性也不急于一时,先喝起了粥。   潘吉见此,也略显拘束地动起了筷。   实际上,明景宸吃了小半碗粥并小半张胡饼就饱了,不过考虑到潘吉是个武将,又操劳了一天一夜,依照他的食量恐怕这时只吃了三分饱,对方本身就拘谨,若是见自己先停筷,八成后面也无心用膳了。   于是,他用勺子在碗里慢慢撇着粥,偶尔佯装吃上一口,小鸡啄米都比他一顿吃得多。   一旦梅姑露出要劝食的意图,他就光明正大地指使她给潘吉布菜,企图蒙混过去。   到后来,因为不知不觉吃了太多,潘吉忍不住打了个饱嗝,惭愧道:“属下失仪了,请您见谅。”   明景宸略勾了下嘴角,若是高炎定在场,定然知道这是对方“奸计得逞”后嘚瑟的小表情,像极了狡黠的小狐狸。   他饮了口茶,道:“潘统领,听说你昨夜找到了人?”   见开始说正事,潘吉连忙正色道:“没错,属下率人上山搜寻时,那军匠的同伙因晚上要生火做饭,暴露了行踪。他们一共十来个人,都曾是佩州军器局的工匠,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起先他们很是害怕,见到我们就逃,好在亲卫们都不是吃素的,一个不差地都给逮了回来。后来他们见自己没有被关进大牢,不仅有吃喝,还有大夫来给他们治伤,便逐渐放下了戒备。”   “你可有从他们身上问出点什么?”   “这……”潘吉一时语塞,只因问出来的东西太多了,他实在拿不准究竟要不要和景公子说实话,毕竟王爷都不曾和对方提过这茬,要是自己祸从口出坏了事,那就糟糕了。   “有什么不便和我说的?”潘吉的迟疑落在明景宸眼中,高炎定在佩州的事越发令他起疑,他轻嗤一声,以退为进,“既然潘统领有话不方便让我知道,那我奉劝你最好立刻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告知你们王爷,要是晚了一时半刻,一旦佩州那边出了乱子,事后可别赖我没提醒你。”   紧接着,他站起身,下了逐客令,“梅姑,送客。” 第122章 来龙去脉   “景公子!我……”潘吉脸上挣扎了片刻,突然跪在明景宸面前,道,“属下不敢欺瞒景公子,实在是事关重大,倘若没有王爷首肯,就是杀了属下也是万万不能说的。”   尽管他说得声情并茂,但明景宸并无丝毫动容,欺霜赛雪的面容上两道冷凝的目光,像是隆冬腊月的冰棱制成的匕首剜在他身上,令人遍体生寒。   明景宸冷笑出声,转身而去,话语中藏着五分讥诮五分不屑,“瞧你们这丁点大的胆子,当初你们镇北王府敢做,如今怎么反倒不敢认了?你们的胆量是都被高炎定一个人吃了么?怎么就他长了副熊心豹子胆!”   潘吉被嘲得面皮一片赭红,惭愧地低下了头。   明景宸见此,面上笑得越发冷,他干脆揭了他们的老底,将这把火烧得更加旺盛,“高炎定的属下就这点出息了,不过是欺上瞒下背着帝都与佩州军器局的官吏狼狈为奸昧下了些许兵器,这点小事也值当你们这么讳莫如深?”   潘吉闻言蓦地抬头,眼中震惊万分,一滴冷汗沿着鼻梁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上一擦,“您……您怎么知道!”   实际上这不过是明景宸的猜测,他刚才不过是为了诈出潘吉的真话故意那样说罢了。   如今七分猜测变成了十分肯定,他心头越发冷,觉得高炎定这厮真是狼子野心,贼胆包天,对方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与当年的穆王、鲁王等人有何分别!   明景宸转身望着潘吉,脸上虽笑意盈然,但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恼怒到了极点,眼底烧着两把暗火,衬得双眸比星辰还要明亮璀璨,“高炎定心里在想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知道佩州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事。”   被道破天机后的震惊情绪裹挟着潘吉顺其自然地跟着明景宸话语中极具欺骗性的暗示思考,让他误以为是高炎定曾和他提过此事,他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对高炎定的忠诚和过于耿直的性子导致潘吉上了明景宸的当还不自知,态度立刻来了个大逆转,道:“既然王爷曾提起过,那属下再无疑虑。”   自从在戎黎见识过明景宸的智计,潘吉打心眼里信服对方。   眼下湄州的仗正打到了关键处,确实不宜用旁的事去让自家王爷在战场上分心,但以目前他从那些军匠嘴里得知的关于佩州的事,如果不尽早想出法子解决,等王爷得胜归来时恐怕就为时过晚了。   想到这儿,他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具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始末告诉给了明景宸。   原来,正如明景宸猜测的那样,当年“六王之乱”平息后,皇帝取代各地的藩王重新加强了对地方的掌控,原先与藩王沆瀣一气的地方军器局也被大刀阔斧的改,革,并未一刀切地全部被取缔。   这也是佩州军器局能存留至今的原因。   然而这十来年,天授帝越发昏庸无道,对地方的掌控和管理也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各地匪患横行,战事频发,兵器需求激增,很多势力趁机钻了漏洞,不仅与当地军器局的监官里勾外连,暗地里倒卖兵器,更有豪族在民间私设铸造坊以此牟利,可谓是猖狂至极。   高炎定这个镇北王统帅云、甘、鹜三州大军,按照朝廷法度,这十几万士卒吃喝拉撒所需的银钱、上阵杀敌耗费的刀弓箭矢,一半由帝京出资,一半由当地府衙自理。   军器局也不是无限制地供应北地将士所需的兵械,每年供应的种类、数量都是有定数的,而这个定数是朝廷说了算。   帝京那边为了制约北地高家,很多年以前就经常在粮草、银钱以及兵器的供应上使点不入流的小花招。近些年来,尤其是在高炎定用了些手段“逼迫”天授帝敕封他为镇北王后,这种恶心人的事更加成了司空见惯。   不过,在明景宸看来,这不过是天子与藩王争斗中的你来我往罢了,谈不上究竟是谁比谁更卑劣可恶。   俗语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高炎定怎会让天授帝如愿遏制住自己的要害,让自己被动地沦为替对方戍守边疆又随时能鸟尽弓藏的存在。   这些压根不需要潘吉一一挑明,明景宸就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确定了高炎定在佩州的所作所为——左不过是在军器局里安插了自己的人,私下里对帝京阴奉阳违,背地里悄悄为镇北王府大开方便之门,大规模地替他打造兵器。   明景宸嘴角的笑意越发冷冽,令潘吉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嘴里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支支吾吾。   明景宸叱道:“前事我已悉数知晓,不必多言,还不快将近日来佩州发生的事速速说来!”   “是……是……”此时的明景宸压根无法让人把他和病秧子联系到一块儿,他身上释放的威势竟让潘吉觉得像是在直面镇北王本人一般,丝毫不敢违抗,只能继续把未尽的话说下去。   高炎定的一番操作,早已将佩州军器局大半掌控在自己手中,然而没想到的是,先前他在戎黎被捕,在有心人的故意为之之下,消息走漏到佩州,竟然引得那些个小人蠢蠢欲动起来。   巧合的是,原来的军器局监官身染重病,不得不卸任在家休养,而他实际上就是高炎定在军器局安插的人脉。   好在高炎定平安归来后,立刻重新提拔了个自己人主持大局,如今帝京那边自顾不暇,连祁州牧这样的封疆大吏都没精力去管,何况是个小小的监官。   可惜事与愿违,高炎定做梦也想不到,他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他以为自己而今的敌人在湄州、在帝京,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血亲竟然会趁着他专心在湄州与乱党交战的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   明景宸眉峰微挑,诧异道:“你家王爷的母族?”   “正是。”提起高炎定的母族,潘吉脸上忍不住露出少许鄙夷的神情来。   能让这个对高炎定向来忠心不二的属下都现出这样个人化的情绪,倒是让明景宸开始对这帮人的所作所为愈发好奇起来。   潘吉道:“王爷的母亲出自佩州秋家,秋氏是当地的豪族,他家自前朝起就在佩州累世经营,到如今树大根深,与池、黄两家互通姻亲,是当地的三大地头蛇。”   明景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这次的事不仅秋氏有份,池、黄也参与其中?”   潘吉道:“根据那些军匠的指认和属下过去对这三家的了解,八九不离十。”   明景宸摩挲着茶盏外沿,道:“你继续说下去。”   潘吉不无愤慨地说:“秋氏仗着与王爷的关系,近些年来越发不成样子,每每在外打着王爷的旗号作威作福,行事猖狂跋扈,家中子弟个个是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之前王爷也曾出手惩治过他们,但秋家每次都搬出早逝的秋王妃和大公子,大打亲情牌……”   明景宸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高炎定竟然也有被人掣肘的时候,真是叫人打心底里觉得痛快。   结果,潘吉一个人说得义愤填膺,却发现景公子脸上露出一两分快意的笑,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他再去看的时候,对方脸上耐人寻味的笑意却早就消失无踪了。   “这秋家与另外两家联合在佩州私设铸造坊,制造兵器倒卖获利。可即便这样他们仍不满足,曾联袂来安宛向王爷提议想要插手北地军营的兵器供应一事。”   “这事,他没答应。”明景宸很是肯定地点出了关键。   潘吉道:“景公子明鉴,正是如此。当时王爷虽气愤这三家狗胆包天,妄图将手伸到军营之中,就把他们斥责了一通后打出了王府。”   明景宸叹了口气,一针见血道:“可惜世人在泼天的富贵面前,纵使刀山火海也无法断绝他们不断膨胀的欲,念。高炎定看在他母亲的颜面上,只不疼不痒地略施小惩,只会纵得他们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岂不知,当初这三家人来安宛不过也是存着几分试探的心思。在确定了高炎定犹有顾念的情况下,可想而知他们会如何做。”   潘吉现下深以为然,只觉得景公子说话做事总与他外在这副年轻漂亮的皮囊相去甚远,精准老辣得像是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政,客。   “当时王爷在三家面前挑明过,但凡佩州一日有军器局,那么不管旁的什么人,都休想越过朝廷的明文政令,妄图取而代之。”   明景宸心道,高炎定此举不啻于是拉大旗,作虎皮。他自个儿都无视朝廷法度,蔑视天子威仪,却还能堂而皇之地用这番理由企图约束别人,着实可笑!   潘吉沉痛至极,“这次,他们趁王爷不在北地,监官又是新官上任,就觑着空子制造了一场‘意外’导致军器局发生了爆炸,官吏、军匠死伤严重。” 第123章 以死相逼   明景宸听到这儿,瞳孔微缩,面上露出骇然之色,他脑海里浮现昨日那军匠身上的烧伤惨状,顿时面沉似水,如同深渊。   “属下一连询问过好几人,他们都一致指认在发现军器局局部发生爆炸后,他们试图冲出去,可都被埋伏在外头的三家人手阻拦住了去路。对方人多势众,竟还动用了弓箭阵,凡是冒然出去的,都万箭穿心而死。他们百来号人被逼退至作场内,等埋在周边的火药悉数引燃,侥幸逃出生天的不过二十来人。三家见人没死绝,在城内大肆搜捕,为了活命,他们只好一路逃到了云州来。”   明景宸道:“他们想找高炎定主持公道?”毕竟能在北地威慑这些无法无天豪族的,也只有镇北王一人了。   不过,昨日在香屏山上遇到的那个军匠,在误以为自己是高炎定时,那惊惧恐慌的模样不似作伪。   潘吉道:“他们二十来人在逃亡途中产生了分歧,一些人觉得三家有咱们镇北王府做后盾,只要一日在北地就一日不见天日,不如渡江去南地博个活命的机会。而另一些人则觉得,如今南地时局动荡,他们宁愿在北地做太平犬也好过去南地做乱离人,他们打算赌一把,希望能得到王府的庇佑。”   这番话莫名戳中了明景宸敏感的七寸,他心中一痛,只觉得可悲可叹。   “他们双方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只能分道扬镳,中途又有人因为重伤不治死了。他们来到安宛后,因身上没有入城的路引文书,只能躲在附近的香屏山上。昨日您最先见到的那人则是临阵动摇,觉得生路渺茫,产生了退意,结果被咱们碰巧撞见了。”   明景宸到此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他闭了闭眼隐去其中某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对潘吉道:“我知道了,别院的人你务必要仔细照看。不管将来你家王爷如何处置此事,这帮人都极为重要。”   潘吉应下后,忽然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有话直说。”   潘吉道:“您觉得后续王爷知晓了此事后,会如何处置?”   他虽没有明说,但明景宸听出了其中深意,潘吉这是担心高炎定这次又雷声大雨点小,为了区区一个秋家,枉顾事实,将罪魁祸首轻轻地放过了。   明景宸眸光微沉,面上瞧不出喜怒,“他如何行事,我怎么知道?”   这话,潘吉一个字也不信,只当他是想避嫌,不愿掺和到秋家的官司里头去,不免心里失望,于是也不再多言,只说别院还需人照看,自己先行告退了。   明景宸把着冷掉的茶盏静坐了许久,久到梅姑不安地靠近唤了他一声,他才中断了思路回过神来。   他安抚地笑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梅姑忧心道:“公子,依奴婢看来,秋家的事最是棘手,您不宜过问。”   梅姑自从被高炎定派到听雪堂来之后,可谓是事事亲力亲为,但往日里她除了对自己的生活起居关怀备至以外,是很少针对某件外头的事发表自己的看法的。   她此番突然出言提醒明景宸,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梅姑,你也觉得秋家不好惹?”   “奴婢只是觉得血浓于水,秋家再混账,王爷也无法割舍掉秋王妃那一层的亲缘,真的治他们的罪。况且秋家的老太君健在,她是王爷的亲外祖母,她这个人最是护短,若是她出面……王爷少时父母早丧,唯一的兄长也不幸殒命。高家这边人丁稀薄,对王爷来说,这世上剩下的血亲不过寥寥,所以……”   后头的话梅姑没有说下去,但明景宸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不过他却并不认同这种观点。   “梅姑,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你家王爷有鸿鹄之志。如果因为这点微薄的亲缘,让他一味心软放纵,他最终是成不了事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样简单的道理,他要是故意装作不懂,后续事败也就怨不得谁了。”   可实际上,高炎定私纵秋家,就是在为将来埋下祸根。他理应乐见其成才对,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如同梅姑说的那样,冷眼旁观,只当不知。   他高炎定的好坏前程,与他明景宸有何干系?   手指在桌案上轻敲数下,明景宸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你去叫金鼓过来。”   梅姑刚被他的话吓得冷汗倒流,现在听到吩咐,不禁抖了一抖,战战兢兢道:“是,奴婢这就去传他过来。”   金鼓来得很快,他一来先和明景宸禀报了后院中那人的情况,“他人已经醒了,得知他的同伴都在别院养伤,还哭了一场。”   “哦?我同你去看看。”说着和金鼓一同到了后院。   屋子里药味浓重,那军匠正靠坐在床头,由珠云侍候着喝药,见到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出现,立马惊慌失措地就要下床行礼。   明景宸上前制止了他,简单询问了几句伤情,那人红着眼圈哽咽难言,只道自己叫吴大牛,此番劫后余生,今后愿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活命之恩。   明景宸不置可否,等他情绪平复,才又问了些关于军器局的事,侧面验证潘吉所言非虚。   不过吴大牛与潘吉不同,他是直面受过三家迫害的人,对以秋家为首的佩州豪族可谓是恨之入骨,他说出口的话比之潘吉更加露骨直白,也更为令人震撼痛心。   “小人的妻女还在佩州,当时从作场的火海里侥幸逃出后,因三家的打手追得紧,根本来不及回家带她们一块儿走。现在也不知她们如何了。小人躲在香屏山上越想越不是滋味,想着与其一个人苟活,不如回去和她们死在一处,所以才背着其他人偷偷离开了藏身的山洞。”   吴大牛突然激动地抓住明景宸的衣袖,恳求道:“小的知道不该开口请求旁的,但实在牵挂她母女二人。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抓不到我们,极有可能会把怒气撒在她们这帮妇孺身上。请您发发慈悲,救她们一救罢。”   明景宸并未立刻答应下来,只含糊敷衍道:“镇北王如今不在府内,我也不是此间主人,一切静待镇北王归来,他自会为你们做主。”说完不顾那人眼中逐渐暗淡下去的希望,狠狠心走了。   金鼓跟在他身后,觑着他不怎么好看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公子,您不要紧罢?小的传军医来给您瞧瞧?”   明景宸摆摆手,“不用,你给高炎定去封信,将此事告知与他罢。”说完便扬长而去。   回去后,他把自己关在里屋,午间梅姑敲了许久的门喊他出来用膳,也始终不作回应。   谁知到了下午申时,珠云鬓发散乱地疾跑而来,口中高声哭喊道:“公子!公子!不好了!那人抹脖子自尽了!” 第124章 雷霆手段   屋门被“砰”地推开,明景宸黑着脸从里头步出,追问道:“谁自尽了?”   珠云哭得两眼红肿,小脸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惨白,“那个吴大牛死了!午膳时分他分明还好好的,方才奴婢想进去替他换药,见他倒在血泊里……”   明景宸再顾不上其他,赶到后院时,入眼就是吴大牛圆睁的眼珠子,死不瞑目地朝自己瞪着,无限悲凉和控诉定格于其中,仿佛是在怨怪自己的见死不救。   他怔忪不已,呼吸蓦地一滞,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种窒息的无力感和负罪感从脚底板钻入身体里,一路往上蔓延至全身、明景宸脚步踉跄地靠近,眼前花花绿绿,黑白颠倒,良久视野才恢复清明。   可入眼的红却是那般刺眼,几乎与五十年前镜庭湖的水一样鲜明,他忍着阵阵晕眩才看清吴大牛脖子上被割开的伤口以及掉落在一旁沾满血的碎瓷片。   对方摔了药碗,抹脖子自尽了。   “请您发发慈悲,救她们一救罢——”   “请您发发慈悲,救她们一救罢——”   吴大牛的声音仍旧不间断地在明景宸耳畔祈求。   除此之外,他再听不到旁的动静。   许久之后,明景宸喃喃道:“去叫潘吉和金鼓过来。”   梅姑见他面色仍旧可怕到了极点,有心想让他先回去休息,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出去叫人。   对于吴大牛自尽一事,潘吉和金鼓都大为震惊,然而他俩没想到的是,明景宸特意叫他们来竟然是命他俩纠集兵马随他去佩州收拾残局。   因为太过意外,两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都未接他的话茬。   明景宸不满地蹙眉,眉目间像是凝着一把待出鞘的剑,锋锐无比,“怎么?是我使唤不动你俩,还是你们怕这一去需要担责?”   这话说得未免刻薄不留情面,但潘吉和金鼓都不敢有丝毫不满,只因高炎定对明景宸的厚爱他俩都看在眼里,对方临走前还曾细细叮嘱过他们,若明景宸有事吩咐,他俩务必要听命与他,对方的话就是他高炎定的意思,两者没有什么不同。   但佩州涉及要事,景公子说要去亲自收拾残局,这命令究竟是听还是不听呢?   金鼓斟酌后道:“小的之前已经听从您的吩咐去信给了王爷。”言下之意就是提醒他,最好还是等高炎定的命令传回北地后再做打算。   明景宸冷笑出声,“等那时,高炎定将来就是更换一只小小的马镫,恐怕都得等三家点头才可了。”   两人面色大变。   明景宸又加了把火,“如果佩州的军器局真的倒了,短时间内想要纠集那么多军匠重建的难度极大。南地的烽火可不等人,你们是想尽快将残局收拾好,让军器局恢复生产,还是想要他到时候捏着鼻子不得不答应让三家来供应北地的兵器?”   “真到了那时候,你们想过后果么!”   潘吉和金鼓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动摇的神色,须臾后,他俩抱拳道:“但凭景公子吩咐。”   潘吉和金鼓调动五百将士,一刻不曾耽搁地与明景宸一同开拔前往佩州荣陵。   他们进城的时候,秋、池、黄三家正在周边以缉盗的名义大肆抓捕在爆炸中死去的官吏以及军匠家属。   明景宸先去了趟被炸毁的军器局原址,见到的是一片断垣残壁的废墟,令人痛心的是,当初爆炸引燃的大火蔓延到了附近坊市,几乎将两片居民区都焚毁殆尽。   空气里仍残留着火药刺鼻的气味,头顶的天穹灰霾霾的,压得极低,好像随时会坍塌下来一般,摇摇欲坠,令人感到沉重得心慌意乱。   秋风被此起彼伏的呻、吟惨叫填满,烧焦的尸体随处可见,好一点的,能有张草席裹身,露出一截木炭似的胳膊触目惊心地杵在那边,而大多数却和焦烂的横梁瓦砾一起横陈着,如同路边的一只死猫死狗。   死者变作焦炭,生者睁着空洞的眼睛呆滞地望着明景宸一行人。   三家造了孽却不知悔改,竟然还把控了城门不许人随意进出,以此来封锁消息。   方才在城门口,潘吉他们是强行硬闯进来的。想来这会儿云州军队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三家耳朵里,过不了多久,双方就能当面碰个正着了。   明景宸看了会儿眼前惨相,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味道,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猛跳,连空气里都像被泼了滚油似的隐隐有噼啪爆裂之音。   他忍了又忍,才抑制住体内的不适,声音坚定又冷冽,“潘统领,速速将城内所有私人铸造坊查封,一干管事匠人通通捉拿归案,严密看守起来,如遇反抗,以谋逆罪论处。”   “是!”   潘吉领命而去后,明景宸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处人间地狱,随后转身离开,“随我去太守府。”   可还未到达府衙,荣陵太守的仪仗就显眼地打长街尽头行来,鸣锣开道,官威赫赫。   太守姓鲍,乃池家的姻亲,为官之道就是以三家马首是瞻,全无自己主张。这次军器局发生爆炸,连累周边两个坊市的百姓死伤惨重,他也没尽到一点父母官的责任,整日里只知道围着三家上蹿下跳,到处帮着他们全城搜捕受害的军匠家属。   他见前方行来一队威风凛凛的兵卒,簇拥着后头一辆不慎起眼的马车挡住了自己的仪仗,便主动命人落轿,连滚带爬地奔到军前,深深一礼道:“不知是云州哪位长官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了。”   话音落下许久也不见有人出列答复自己,鲍太守只好抬高了嗓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奇怪的是,仍旧无人应声。   鲍太守心沉了又沉,方才他正歇在府里听新纳的姬妾唱小曲儿,突然听闻云州军队进城了的消息,差点惊得从榻上滚了下去。   他本就因为近期城内“事多”而心虚,见对方未曾露面就给自己来了一个下马威,心里更加忐忑了。   不过,想到自己身后站着的靠山,鲍太守又很快重拾了底气,觉得除非是镇北王亲临,其他人实在费不着害怕。   他偷偷抬眼打量正前方的马车,然而车帘遮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窥探到分毫。   就在鲍太守腰弯得开始发抖打颤的时候,只听一道玉石铿锵的妙音从马车内传出,单凭音色语调,里头坐着的应当是个年轻男子。   然而与这道令人心向往之的嗓音相违背的是他话语里的杀伐之意。   “来人,速将此人拿下。”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25章 接管府衙   还没等鲍太守反应过来,只听声势浩大的应和如同一道惊雷在耳旁炸响,他被震得一个激灵,下一刻就被抓小鸡似的提起两条胳膊,双腿离地,悬空着被人押了下去。   剩余的官差仪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了,惊恐地杵立在原地,做呆若木鸡状,直到打头的军士纵马前来喝令他们避让,才乱糟糟地自顾自向长街两旁散去。   之后的路畅通无阻。   车驾很快行至太守府,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就顺利接管了整座府衙。官吏衙役还未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赶鸭子似的集结到一处偏院中,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持刀械的兵丁,个个虎背熊腰,凶悍难敌。   这帮人战战兢兢地被关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暗影透过窗隙爬满各个角落,众人委顿饥渴到极点时,才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紧闭了一下午的门被推开,领头的士兵帽缨猩红如血,双眸精光四射,周身气息摄人,他一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仿佛随时能怒而暴起将人头颅斩下。   官吏中有眼尖的很快察觉此人身上、刀鞘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禁心头一凛,心知这是刚杀了人才会有这副形容,连忙畏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杀气腾腾的骇人目光。   瞧着这一屋子如同鸡鸭挤作一处的人,来人无甚表情地掏出一张名单,对众人道:“你们听好了,报到名字的跟我走。”   屋内寂静了一瞬,像是空气被抽走了一般,又很快恐慌地躁动起来。   对方点了五六个人的名字然后不顾这些人的意愿直接命身后的士兵押走了,直到月亮爬上窗外的树梢都没再见到有人回来。   众人越发忐忑难安,在惊惧和饥渴的双重折磨下一直熬到了月上中天,先前来过的那个将士又来了,仍旧是点了名字后提了人就走。   季松是府衙里的小吏,往日里负责对各项收支进行记录,类似于外头俗称的账房先生。   他胆子小,自从事发被关在屋子中就一直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将士来了又去,将自己的上峰、同僚一批批地提溜走。   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来此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带走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了后半夜,他实在熬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窝在地上打起了盹,睡梦中只觉得那扇门扉不停地开开合合,脚步声杂乱如麻,践踏在门槛上不断发出令人心慌的沉闷响动,间或掺着细弱的呜咽声,但还未成调就像是被掐住了咽喉戛然而止了。   为此季松睡得并不踏实,噩梦间连不断,在秋季寒凉的夜里竟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天光破窗而入,照在他眼皮上,那扇门再次呼啦地被从外推开,几道高大强健的身影将耀目的光线遮挡了大半。   还处在半梦半醒中的季松,脑海中浑噩不清,像是睡在一个虫茧中,所有的躁动都像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直到石破天惊的一声“季——松——”,犹如钟罄震碎茧膜,他才恍然一惊,哆嗦着仰起头望向来人。   “你是季松?走罢!”   “是……是……”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双腿许久没动,血脉不通,加上他囫囵睡了一夜,至今还未彻底清明,起身的那一刻差点自己绊了自己一脚。   季松一个趔趄,勉强才维持住平衡,这一摔让所有意识都快速回归到身体中,余光里瞥到来人冷肃的脸,他蓦地一抖,脸色突变。   这是轮到我了?   他心里害怕极了,屋里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那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上峰都已经不见了。   他想,定是长官都被杀光了,开始拿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小吏开刀了。   虽然明知出去是个死,但他不敢对这几个将士的命令有所违抗,就怕自己还未走出这道门槛就被对方腰间的长刀结果了性命。   能多活一时也是好的,他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   季松跟着他们走出偏院,穿过太守府的花园,两旁菊香阵阵,清雅扑鼻。   他记得这是前不久鲍太守花了五千两银子从帝京高价购置的名品菊花,据说这种品类的菊花今年极受帝京贵胄们的追捧。为着这些名贵的花卉,鲍太守还特意办了场菊花宴,请了北地最有名气的春袖班来唱堂会,酒水菜碟外加陪客的清倌,里里外外,零零总总共计费了三千四百二十八两六钱银子。   这些出账笔笔都是他登记在簿,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他当时还觉得可惜,有这钱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不过是几朵菊花,乡野田埂上随处可见,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地搞这么大排场么?   不过,后来他想通了,自己这么个粗鄙不识风雅的,如何能揣度得了那些贵人们的想法呢?   季松走了半天,等前面带路的将士停下了脚步,一抬头,他就发现自己来到的竟然是往日里坐班的屋舍。   因为前年鲍太守想要在府衙内辟出个仿南地园林的假山池塘,就重新规划了布局。   原先用来办公的屋舍都被推平,他们一干末等的小吏并府衙里头的青壮年,外加存放文书账本的库房都被划到西北角的小院中,几十号人挤挤挨挨地在一块儿做事休息,平日里转个身都能撞到齐腰高的账册,着实束手束脚。   可现在,只见眼前来来回回着许多人,其中很多还是熟面孔,大家在各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搬出一叠叠一箱箱的公文、账目,偶尔交头低语几句,场面忙中有序。   就在季松发愣的时候,前头的将士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立刻反应过来缩了缩脖子,弓着腰静待他发落。   不想对方却道:“季松,你去收拾整理平日里掌管的账册。”   “是……小人……小人遵命……”   到了此刻,季松才后知乎觉地意识到似乎自己不用去死了,他望了望周边几个熟悉的同僚,只觉得像是在梦中,他有多久没见到这帮人这般脚不沾地、干劲十足的模样了。   那将士见他领命后只干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忙活,以为他想偷奸耍滑,立刻对其怒目而视。   季松后怕地退了两步,白着脸跌跌撞撞地飞奔进屋舍中翻找账册。   等整理出来后,他又跟着那些人将这些繁杂沉重的账簿抱出屋子,搬到前衙的空屋子里。   如果他没记错,这屋子原先是鲍太守用来收纳古董字画的地方,一夜之间却被撤得干干净净,又被人塞进来十来排置物架,每个架子上都贴着类目和年份,以此代表这一处应当摆放何种文书。   而他的几个同僚此时就在这些置物架之间穿梭来去,将一册册书卷按门别类地放置在上面。   这回不用来人吩咐,季松主动加入其中,等忙到晌午,又跟着用了一餐饭,刚咽下最后一口米饭,前头就来人说传他去问话。   这下季松又紧张起来了。   老实说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干活的时候借着架子的遮挡,他也曾和一两个同僚短暂地交换了下情报,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大家都是被莫名其妙地关了半天,然后被拉到这里开始干活。   要不是周遭这些陌生士兵的存在,他们都以为是鲍太守又想重新改造府衙,所以折腾他们搬东西、挪地方。   季松跟着来人走到前厅大堂,此时里头已经有人在禀事,对方就让他候在廊下。   他大着胆子撩起眼皮偷觑里头的人,没见到鲍太守发面馒头似的身形,只看到一截修竹也是的侧影,亭亭静立在堂中央。   秋风携了菊香在廊下飘散,季松眼底盛满竹影,耳中如闻仙音,他屏息听了半天,里头虽然站了好几个人,但来来去去始终只有一道年轻的男声在发号施令。   对方语速清而快,一会儿是伤患安置,一会儿是人员部署……一条紧跟着一条,季松在府衙供职了多年,也未曾听到过鲍太守下达过这么多头头是道的命令。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那道嗓音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茶盏碰撞的轻微响动,没过多久,就听对方又道:“进来。”   季松愣了愣,过了片刻忍不住环视周边,发现似乎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时候,才仓皇地步入堂中,纳头就拜。   “不必多礼,快起身罢。”   季松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腰仍旧是弯着的,头垂得低低的,恭顺谦卑到了极点。   那道声音安抚道:“不必惊慌,只管如实回话便好。”仿佛是初春化雪的第一缕暖风,融融地吹在面颊上,将他的不安带走了大半。 第126章 秋老太君   季松闹不明白这位凭空出现的贵人究竟是何身份,原先的鲍太守如今又在何处,不过这些疑惑并未困扰他太久,因为对方话音刚落,就喷珠溅玉地提了一连串问题要他回答。   季松脑内的弦一下绷紧到了极致,屏息凝神地将这些问题一一记下,就怕错漏了一个字,再没空闲去胡思乱想些别的。   好在对方问的都是季松惯常熟悉的事,譬如银钱开支、库银几许,他都了熟于心。   从开始的惊弓之鸟到后面的头头是道,季松在对答如流中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也许是中途对方的几句赞许让他的鼠胆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季松一边如实回答,一边抬眼偷觑对方面容。   玉石光泽的玲珑下颚,秀色菡萏般的薄唇,然而还未等他窥得全貌,外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人,高声喊道:“景公子,不好啦!秋家来人啦!”   秋家!都不必多想,佩州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秋家!   季松赶忙闭了嘴,侧身退到了一旁。   “昨日抓了许多,现在来的是谁?”对方似乎对秋家背后代表的势力很是不以为然,和方才发号施令和提问时候的语速比起来,缓慢了许多,很有点漫不经心和不予理会的意思在里面。   “是……是秋家的老太君……她的马车此刻就停在府衙门外……”   “是她呀?高炎定的外祖母?”   “是……”   季松骇然,这是把秋家人抓了,人家老太君来兴师问罪了?   这位老太君是什么来头,整个佩州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是连镇北王来了都要对她行晚辈礼,叫一声外祖母的存在。   然而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位大人物的到来就着急忙慌地迎出去,只又叫了季松的名字,让他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讲完。   季松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回答,应该是有些错乱和前言不搭后语的,到最后他只能听到头顶上那人轻叹了一声,却没有多加苛责怪罪,“你去罢,往日里做什么,接下去仍旧做什么。这几日抚恤、修缮银钱的支取仔细登记,若是有人钻空子,只管来报我。”   “是,小人遵命。”   当季松总算敢抬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只能看到长廊拐角处翩飞的一角衣袂,落花流星般的闪过,很快隐没了行踪。***荣陵太守府的大门修得很是开阔,然而再气派辉煌也不及外头停着的车驾来得财大气粗。   《周礼》有云: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如今虽时代不同,但朝廷对官员及家眷的衣食住行、生死婚葬都制定了标准。   一旦逾制,被人揭发,那就是僭越的重罪。   眼前这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不管是车驾的用料还是图案装饰,都已经超出了秋府老太君该有的规格,更遑论拉车的五匹马神骏异常,一丝杂毛也无,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来自戎黎的良驹,是千金难求之物。   明景宸看到这些,眉眼压得极低,他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镇北王府时候的情景。   一样的僭越,一样的狗胆包天!   想到马车上的人和高炎定这厮的关系,他心里立马冷嗤道,真是一窝狐狸不嫌骚,祖传的逆贼狂徒!   秋府的管事见从府衙里走出一位身段细弱,容貌惊人的年轻公子时,不由地一愣,他跟在秋家主子后头在佩州为虎作伥惯了,一时改不掉傲慢的姿态,又见来人姿容倾世,就用鼻涕虫一样粘稠恶心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对方身上打量。   还总是下流地在腰肢以下流连忘返。   明景宸抬了抬手,身前立刻闪现一名魁梧的亲卫,先堵嘴,再反剪双手制服于地,最后把人拖曳了下去,从头到尾都没让这名管事发出丁点声响。   其余到场的秋家下人见此就要呼喝,可只听“蹭蹭”不断的刀兵出鞘声在周遭响起,所有人瞬间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然而马车内的秋老太君不知外头的风云诡谲,以为里头抓了自己儿孙的贼人还在拿乔,龟缩在府衙里不愿出来见她,原本阴沉的面色愈发垮了下来。   这些年,还不曾有人敢这般怠慢与她。   她气恼不已,向身旁跪坐着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高声传达她的意思,“刘管事,里头还是没有动静么?老夫人命你现在就带人进去请他出来!”   她刻意在“请”这个字眼上着重地顿了顿,意思不言而喻,既然他自己不肯出来,那就用点非常手段把人弄出来。   可惜外头没人应声。   侍女又重复了一遍,车外仍旧鸦雀无声。   真是奇了怪了。   侍女无措地看着秋老太君,意料之中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抑制不住的怒火。   “真是反了!好你们这些轻狂无礼的奴才秧子,竟敢如此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秋老太君勃然大怒,“去!去找刘管事来!”   那侍女应声后就要掀帘子下车,却听外头有人朗声道:“老夫人不用费心思去找了,人已被在下扣住了。”   秋老太君神色顿变,稍顷对侍女道:“打起帘子。”   车帘被卷了起来,明景宸到了此时才看清这位鼎鼎有名的秋家老夫人的庐山真面。   对方约莫杖朝之年,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翡翠镶珍珠花簪,系着嵌宝福寿绣花抹额,身上穿一件深青色翟鸟祥云纹样缎面长袄,富贵已极。   她面皮白皙,眉眼细长,年轻时应当相貌不赖。   明景宸发现高炎定的鼻子长得有些像这位老夫人,旁的倒是看不太出来。   他在打量秋老太君的时候,对方同时也在打量他,虽然目光并不友善。   也对,谁会对一个抓了自己儿孙,狠狠打了自个儿家族一耳光的人有好感呢?   明景宸并不在意这种敌视,甚至对秋老太君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为自家不成器的儿孙出头感到同情和不值。   昨日为着查封私人铸造坊的事,抓了好几批前来闹事的人。他叫人核实过他们的身份,三家都占了个齐全,人数着实不算少。但要说他真把三家的男人都抓光了,明景宸可不信。   别说荣陵城里有没有这么大的牢房关三家的全部男丁,就说这秋、池、黄三大地头蛇,都是累世经营的大族,如果真就只有这么些三瓜两枣的撑门面,那真成笑话了。   明景宸知道,这是以秋家为首的大老爷们想出的阴招,他们不敢和自己硬碰硬,便故意搬了老太君出来与他打擂台,他们好躲在老太太的裙子底下看好戏。   毕竟眼前的这位老夫人可是镇北王的亲外祖母,别说在小小的荣陵城,整个天下间但凡不想开罪高炎定的人,都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位老太太。   这帮人满身算计,故意拿秋老太君当枪使,觉得纵使来荣陵城拿人的主意真的出自高炎定,但当众来找茬闹事的是老太君,他又能拿自己的外祖母怎么样呢?   老太君真哭闹要挟起来,他还能不乖乖放人吗?   “就是你带人把我秋家的人下了大狱?” 第127章 佩州初雪   秋老太君此刻没什么耐心,她养尊处优几十载,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放肆的小辈,见到她竟然连个晚辈礼都欠奉。   因为忍不下这口恶气,她便没给明景宸开口的机会,直接扣下一顶藐视尊长的帽子在他头上,企图在道德上先占据上峰,也好叫他接下去辩无可辩,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好没规矩的后生,老身瞧你长得斯文秀气,应当也是读过书的。你可知《诗经》中有这么一句话?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老太君说话的语气轻蔑刻薄,即便是不通四书五经的人,也不难听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明景宸抬了下手让身后的亲卫稍安勿躁。   对她这种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喊自己去死的做法,他只当是个笑话来看。   毕竟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向这么个不辨是非、一味只知道用身份来压人的老太太折腰的。   虽然如今天下乱象已生,但也还不曾真正改朝换代,他是桓朝开国太、祖皇帝的子孙,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无论多么落魄也绝不会向他姓屈服。   更别说,真论起年纪辈分,他当年和高炎定的祖父平辈论交,再怎么算,他也不该平白矮了秋老太君一截。   明景宸笑了笑,既不动怒也不服软,眼底闪着狡黠,出口的话含针带刺,“家贫无从治学,所以太深奥的话在下听不懂,不如请老夫人解释一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秋老太君第一次被人这样抢白,险先气了个仰倒,以她的身份地位要是真戳着小辈的鼻子叫他去死,那真是把她和秋家八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她强忍着怒意,松垮的面皮因为愤怒微微颤动,两只眼珠子发黄充血,法令纹深如沟壑,她一连说了三声“好”字,怒极反笑,这笑容非但没能让她看上去慈爱一些,反倒显得更为刻薄阴鸷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满口胡言的后辈!你可知老身是谁?敢这般放肆地与老身说话!”   明景宸掸了掸衣袖,道:“你秋家是本地豪族,又与镇北王府有亲,在下来佩州前就早已耳闻。只是没想到,老夫人及秋家的排场竟比在下预料中的还要大上几分,今日真乃大开眼界了。”   秋老太君老眼一眯,冷笑道:“既然知道老身竟还敢这般拿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很好!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胆敢针对我秋家!”   到了此刻,明景宸心底有点没来由的厌烦,倒不是全然因为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他敛了笑意,嗓音徒然冷了三分,“无人指使,是在下下令让他们抓人的。秋、池、黄三家不仅违背禁令私设铸造坊制造兵械,为了牟利还故意捣毁军器局,引发大火烧毁民房,视人命如草芥。这桩桩件件都是重罪。老夫人如果觉得在下处置不当,大可以回去找个通晓律法的人问问再来与在下辩驳。”   “律法?哼!在北地,老身外孙说的话才是律法!”秋老太君一杵拐杖,厉声说道,“老身是镇北王的亲外祖母!秋家是镇北王嫡亲的舅家!我看谁敢越过我亲外孙治秋家人的罪!”   若说刚才明景宸不曾因为这些狗屁倒灶的人和事真的恼上了,那么等秋老太君发表了这一通无视朝廷、无视天子的悖逆之语后,他对秋家以及秋家背后的靠山高炎定就是十分痛恶了。   尤其是高炎定这个贼子!他母族这样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追根究底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对方的言外之意很明了,秋家是觉得此次为着军器局炸毁一事大动干戈,不太可能是高炎定的本意。   毕竟现下高炎定人在南地和逆贼打得火热,消息就是飞得再快,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越过大江传到对岸他的耳朵里去,更何况还一点不念亲缘情分上来直接拿人的。   三家这是打算先让秋老太君出面拖住明景宸,等高炎定回来。   一来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该抹掉的物证人证都抹掉了,二来他们这是吃准了高炎定会再次高举轻放,到时候只要配合着随便找个替罪羊在前头背锅就成了。   如果发挥得好,他们三家还能从罪魁祸首摇身一变成为苦主,反咬明景宸一口。   这份心思不可谓不阴险、不下作。   明景宸怒极反笑,“老夫人这是存心要与在下为难了?”   秋老太君道:“只要老身在一日,不管旁的什么人都休想打秋家的主意。你要抓人治罪,除非让炎定亲自来与老身说。否则,谅你再大的官再多的兵,老身今日就是耗死在这儿,也不能容你拿秋家的人逞威风。”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你不放人也得放,要是不能让她如愿,她绝不罢休。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执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干耗到底,不论是搭理她还是无视她,都像吞了只苍蝇一样让人恶心。   即便仗着年轻耗赢了,这样的胜利对明景宸来说也毫无意义。何况,自己如今这副病歪歪的身子,与老太太的体魄比起来,两人的赢面也不过五五开罢了,他不禁自嘲地想。   秋老太君此行带了许多人,开路的、赶车的、随侍的,几十号人,明景宸这边也不遑多让,亲卫以及听到动静偷偷出来看热闹的差役、小吏,都围在他身周。   两帮人站在府衙前的长街上对峙,不时有胆大的老百姓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明景宸看了看天穹,这几日气候冷了不少,浓云密密地徘徊在头顶,仿佛一下垂到了府衙的屋脊上,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很快被风舞上了半空。   北地冷得比南地快,雪下得也早。   南地下个雪都是悄声细语的,卷着诗意的烂漫和缱绻。   曾几何时,明景宸对于下雪很是期盼,尤其喜爱撑着油纸伞踏雪去帝京郊外的山上赏梅,走累了就在半山腰的亭子里歇一歇,用红泥小炉温一壶酒,热热地喝下去,酒液携着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腹里,整个人都像置身于春日里,惬意极了。   但对北地的雪,明景宸的初始印象并不怎么美好,它不似南地的雪娇气、美艳,每一片雪花都带着丝竹之声,美好得让他眼角发热。北地的雪呼啸来去,铺天盖地,像是要把整个天地都一同埋葬掉才肯罢休。   去岁,他心口中了一箭,差点死在云州的大雪纷飞里。   明景宸此时望天,是因为好像下雪了。   他希望是自己的错觉,最好今年北地的雪能姗姗来迟才好。现下被烧毁的两片坊市正待重建,昨日他已下令让亲卫和差役并召集来的泥瓦匠以及壮丁抓紧着赶工了。   但再快也要费上大半个月的光景,要是在竣工前就下起了雪,没有房梁砖瓦遮挡着,那些没了家园的人如何能在天寒地冻里生生挨过去?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片雪花很快落在了他脸颊上,在玉色的皮肤上凉丝丝地化开。明景宸摸了摸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心不禁往下一沉。 第128章 关入大牢   一片、两片……无数片……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都一同仰头望天。   “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比去年还早!”   众人的议论传到明景宸耳朵里,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明景宸再顾不上马车上胡搅蛮缠的老太太,转身欲回府衙。   昨日他已经命人下发了一批御寒物资给两坊市的百姓,还调用了不少行军用的帐篷,又临时遣工匠赶做了一批,才勉强安置了那些失了家园的人。   可一旦下雪,气温骤降,棉衣、帐篷根本不顶用,当务之急是立刻想办法找片屋瓦让这帮人能在晚上避一避风雪。   明景宸心念电转,很快有了主意,他吩咐左右道:“去找城里的掌柜以及商贾豪族,让他们空出酒楼、客栈和闲置的别院收容受灾的百姓。我也不教他们吃亏,后续会从府衙拨一笔银钱作为安置费。”因天气寒凉,他鼻尖脸颊上冻红了一片,让他本就姣好的容貌越发惊心动魄起来,他目光又冷又亮,像是冬夜的月光洒在冰锥之上,“你们大可以先礼后兵,如有推诿的,一律严办。”   谁知刚走上府衙的台阶,身后马车上就传来秋老太君的一声厉喝,“休要走!”   可明景宸这会儿哪还有闲心与她浪费口舌,全当了耳旁风,仍旧脚步不停。   眼看这人冥顽不灵,屡次三番藐视自己,外加想到还被关在大牢里的儿孙,秋老太君再不能忍,情急之下,从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明景宸的背影疾言厉色道:“传老身的话,荣陵城内的豪族富户谁家胆敢收留那些贱民,谁就是与我秋家为敌!”   她不无得意地道:“小子你还嫩了些,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若是执意不放我秋家子弟,那谁也别想好过!”   明景宸蓦地转身,如果方才他的眼神冷冽如冰,那此刻就是隐藏着滔天怒意于眸中,他眼底晦暗一片,如同深渊,他一字一顿道:“老夫人是觉得凭着身上那点子血缘关系就能在佩州横着走了?我可不是你的亲外孙,也向来不会矜老恤幼。连你外孙都说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谁若是得罪了我,不被磋磨掉一层皮我是绝不会罢休的。”   明景宸顿了顿,干脆把话往狠了说:“都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老夫人是指望着你那好外孙赶回来替你做主,那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咱们大可以试试看,究竟是高炎定他来得快,还是我的铡刀快!”   秋老太君面色枯败,险先从马车上载了下去,侍女扶她坐稳,抚着她心口顺了好一会儿的气,然而老太君胸膛里像是安了只漏风的橐龠,呼哧呼哧地不断发出怪声。   侍女担心她气出个好歹来,赶忙从身后的暗阁里拿出药匣子,取了两粒清心丸给她服下。   咽下药丸,秋老太君喘息了许久才勉强顺了那口气,她哆嗦地伸出手,指着明景宸,声嘶力竭道:“给老身拿下此人!”   那些原本慑于亲卫的凶悍不敢轻易造次的护院、家仆目光躲闪,仍旧踌躇着不敢上前。   秋老太君目眦尽裂,脸上已浮上一层不正常的酡红,发狠道:“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如今连你们这帮家奴都敢抗命了!好!好!今日凡是不遵从的,全部发卖出去!还不快动手!一应后果由老身承担!”   话音方落,原先还在犹豫不决、畏首畏尾的护院家仆瞬间一拥而上,与亲卫剑拔弩张。   然而秋家这帮人的三脚猫功夫也不过只能在平日里干点恃强凌弱的勾当,真到了练家子面前连十招都挨不过。   只听一串“叮叮当当”的刀剑劈砍声,结果压根没有任何悬念,很快秋家的走狗爪牙全部被亲卫拿了下来。   秋老太君不复来时的威风排场,马车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她和侍女手无缚鸡之力,坐在上头,瞧着自家人高马大的家奴一个个被扣押在地,连丝反抗的余地也无。   一名亲卫悄悄问明景宸:“需要属下派人将老夫人送回……”结果就被对方一记凌厉慑人的目光惊得生生截住了话头。   明景宸冷笑道:“送回?送回何处?”   亲卫支吾着低下了头。   明景宸道:“今日如果把人送了回去,接下去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仗着与你家王爷有亲跑来这儿变本加厉地撒泼吵闹,成天应付他们,咱们到底还办不办正经事了?”   那亲卫羞愧难当。   “哼,以为怂恿着一个老太太过来闹就能拿捏住人?谁给他们的脸!”明景宸显然也气得不轻,“去,去请这位秋家老太君暂且先在牢里住上几日,她不是嚷嚷着要见她家儿孙么?我就称了她的心,让他们一家在大牢里团聚!”   亲卫:“……”他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向明景宸,以为是自己听差了。把镇北王的亲外祖母关进大牢?这是疯了罢?   “怎么?不敢?”明景宸火气还未消退,眼神冷冰冰的,射在人身上教人不寒而栗。   未等这个亲卫应声,听到消息着急忙慌赶来的潘吉和金鼓拦在明景宸面前,劝阻道:“景公子!老夫人身份贵重,您若是拿她下了大牢,秋家事后缠杂不清事小,伤了王爷颜面,令您俩失和事大,万望您三思而后行,切勿冲动行事!”   明景宸却不以为然,“早前高炎定对他们不加约束一味纵容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会有今日,将来颜面有损也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你们心里还知道忠心为主,现在就不该拦我。”   潘吉和金鼓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挣扎纠结,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根本没必要事事听命与明景宸,只要他俩反对,对方就指使不了任何人,这出闹剧就能速速收场。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   一番天人交战后,潘吉咬了咬牙,道:“属下遵命。”   明景宸冷肃的面容上冰雪消融,他唇角含笑,既是欣慰也是为了宽解二人,“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不让高炎定问罪与你们。”   潘吉和金鼓对视着苦笑,却并未将他这话放在心上,他俩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自然知道明景宸所做的一切再正确不过,若是为了旁的东西站到他的对立面,即便将来能免于来自王爷的震怒和问罪,但良心上的谴责是躲不过去的。   “来人,将秋府的车驾以及这一干无端闹事的人全部押往大牢严密看管起来!”   秋老太君瑟瑟发抖,她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她抓住侍女的臂膀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以此来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一丝体面,但她无意识地用力,最终让那名侍女疼得面色灰败,险先痛叫出声。   车轮在长街上辚辚滚动,乌泱泱的秋家众人在亲卫持刀配械的压迫下自觉地跟在车驾后头往大牢方向走去。   明景宸接了片雪花,眉宇轻皱,“这雪下得比方才又大了不少。”说罢,率人快速回到府衙大堂,就因这场提早降临的初雪而带来的一系列麻烦重新做了部署调整。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作者有话说】咱们周五见~下周王爷就来啦 第129章 撒娇卖乖   龟缩在老太太身后的秋家人见自家老太君一去不回,去探听消息的仆从回来后只说那新来的官儿好大的官威,竟连老太君的颜面都不给,说下大牢就下大牢,一点都不含糊。   秋家人惊恐万分,纠集了其余两家又去府衙和大牢门口闹了几回。   明景宸懒得理会这帮人,但凡闹得烦了,一律拿下。   左不过他连高炎定的亲外祖母都照抓不误,还会怕旁的什么小角色?   如此抓了几次,果真没人再敢来捋虎须了,耳根子倒是清净了不少。   好在众人拧成一股绳,外加天公垂怜,佩州的这场雪起初下得并不如何大。   但明景宸不敢有丝毫松懈,自己天天去烧毁的坊市和军器局那一带监工不说,又逼着包括三家在内的豪族富户出人出钱,抢工期赶进度。   如此紧赶慢赶,齐心合力,才好不容易赶在漫天飞雪真正来临之前,将坊市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明景宸仍不放心,又担心雪太大会将新造的房屋压垮,每日派人在坊市间查验,又不断叮嘱百姓积极清扫屋上积雪以防后患。   劳神费力了多日,等一切差不多都妥当了的时候,明景宸又干了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来——他自个儿去了大牢,找了个单间,让狱卒在门口上了把锁,他自己把钥匙往单间角落里一扔坐起了牢。   明景宸在大牢里蹲了一天,不管谁来劝都不听,都坚决不开锁,被烦得狠了,干脆堵了耳朵往床板上一躺,任你喊破了喉咙,都当听不见。   金鼓急得在牢门前直挠墙,劝也劝了,哭也哭了,可这位祖宗始终油盐不进,气得人肝疼。   明景宸躺在床板上,留给他一道单薄如纸的背脊,他道:“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秋家那伙人原本就吵得厉害,外加个你,还让不让我清净了?”   金鼓顶着张哭花了的脸,继续哀求道:“景公子,既然这儿吵闹,咱们还是赶紧回府衙去住罢。”   明景宸不说话,用沉默来封他的口。   金鼓只好退而求其次,强笑道:“即便您一时不想出来,好歹把门打开,让小的送了炭盆、被褥进来,这里头冷得像个冰窟似的,您身子弱,如何扛得住?”   “小的还命人煮了姜汤和药膳,您好歹用一点罢。”说到后来,金鼓已经心生绝望,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明景宸烦不胜烦,觉得这小厮怎么比珠云那丫头都能哭,自己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你快住嘴罢!你有哭的功夫,不如去隔壁探望一下你家王爷的外祖母,人家八十高龄的老太太,别冻出个好歹来,我听她这会儿的声音比我刚进来那会儿小了不少,你那些姜汤药膳,不如给她吃了,也好将功赎罪,省得来日同我一起被你家王爷治罪。”   金鼓哽了一下,嗫嚅道:“小的已经都安排了……”   明景宸道:“那还在这儿做什么!快滚!”说完这话,之后不论金鼓说什么一律不应声。   金鼓见苦劝无用,顿时心灰意冷,他将被褥、食盒搁在门口,又和狱卒细细吩咐了一通后迅速离开了大牢,全天下能劝服景公子的人也就只有王爷了,他得赶紧给对方传讯去。***明景宸在大牢里躺了三天,期间潘吉和金鼓又来了几次,仍是无功而返。对方带来的吃食他也不碰,只照着牢里狱卒提供的一日三餐将就着吃两口,勉强饿不死罢了。   这日下午,明景宸越躺身体越绵软困乏,一不小心把晚饭时间给睡过去了。   狱卒中途来瞧了两次,见他睡着便没敢吵他,因为知道他身份不一般,还贴心地给他热了一回饭菜。   直到过了戌时,明景宸才醒转过来,慢悠悠地踱到门边从栅栏里伸手出去拿了饭食,坐在床边开始吃起来。   晚饭是一碗稀粥配一个馒头,还有几根腌得黑乎乎皱巴巴的咸菜。   狱卒也不是没打过要讨好他的主意,但见前两回自己掏钱买的鸡鸭连同金鼓他们带来的点心吃食对方一概碰都不碰,就很快歇了这份心思,只觉得天下无奇不有,竟然还有甘愿来大牢里蹲着吃糠咽菜的人,算是大开眼界了。   明景宸刚喝了一口粥,外头就传来一阵丝竹声,曲调婉转缠绵,那和着曲子吟唱的女声飘渺柔媚,如同燕语莺呼。   不必多想就知道这是那帮秋家子弟到如今仍不知安分,还变着法儿地在大牢里寻欢作乐。   自从他住进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秋家不愧是城里的土皇帝,牢头狱卒并不敢太得罪他们。   如果有的选择,他们也不愿守着这帮作威作福的大爷,却又不敢明面上违抗来自于镇北王府的人的命令把人偷偷放了,只能如现在这般阳奉阴违着,力求两边都不得罪死了,能囫囵过得去就好。   见明景宸对那边的花天酒地充耳不闻,未置一词,这里的狱卒又都是些见钱眼开、见风转篷的货色,稍稍试探了两次胆子就愈发的大,况且秋家前后塞了不少银钱,他们也乐得大开方便之门,于是现在大牢里弄得和勾栏酒肆没什么区别。   秋家子弟除了不得自由,酒肉美女可谓是一样不缺。   明景宸忍着怒火冷笑了一声,继续喝碗里的稀粥。   喝了小半碗,又吃了半个馒头,刚要起身将碗放回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丝竹小曲中掺杂着一道细碎的铃铛声。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凌乱短促,听着像是有个小孩正往这边奔跑而来。   牢里怎么会有孩子?没等明景宸想明白,门口昏暗的光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梳着双平髻,头发又软又滑亮,扎着用玉石和珍珠攒成的蝴蝶发饰,腰上系着一枚玉铃铛,身上穿着淡茜红色的小裙子,外头罩一件镶毛领的白色狐裘小斗篷,像极了一只大号的玫瑰馅玉露团,格外奶香可爱。   明景宸蓦地睁大眼,吃惊道:“涣涣?谁带你来的?”   小郡主嘻嘻一笑,娇软的小奶音像是裹了一层蜜糖,她歪了歪脑袋,发髻上的玉蝴蝶跟着扇动精致的小翅膀,仿佛活了一般蹁跹欲飞,“不能说哦。”   “不能说?”明景宸走到牢门口蹲下身,握住涣涣的小手,冰冰凉凉的,像是捧着一团软乎乎的雪。   他心下大为怜惜,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哈了口气,反复揉搓出暖意,然后将这双小手牢牢包在其中,“为什么不能说?是谁带你来的?”说着他透过牢门用余光朝左右张望,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们人呢?”   涣涣摇摇头,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清楚。   明景宸大为光火,敢把堂堂镇北王府的掌上明珠拐带出来,除了高炎定,不会再有别人。外面天寒地冻,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受得住在大雪天里赶路的艰辛?高炎定是疯了还是脑子冻坏了?做事怎能如此草率不计后果!   涣涣的斗篷上沾着融化的雪水,白嫩的小脸冻得通红,因为太冷,鼻涕泡亮晶晶地挂在鼻尖上,她吸溜一下,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明景宸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干净,涣涣嘟着小嘴,朝他伸出手,娇气求抱抱,“婶婶,抱一抱~” 第130章 滚烫体温   “教了你很多次了,要叫我叔叔。”一听到“婶婶”这个称呼,明景宸就更加头疼了,高炎定的侄女儿明明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怎么在对自己的称呼上总也改不过来?   涣涣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嘛,婶婶,要抱抱!”   明景宸没好气地说:“这里没有婶婶,给不了你抱抱。”结果刚说完,小女孩水灵灵的眼睛里迅速沁出一团泪花,盈盈地含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   方才哽着的一口气瞬间泄了个彻底,暗想,自己和个五六岁的女娃娃计较什么,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自己还能无端少块肉不成?   明景宸一边替她擦金豆豆一边投降,“罢了,罢了,快别哭了,都成小脏猫了。”说着故意挠了挠涣涣的手掌心,痒得她咯咯直笑。   似乎从当初第一次见面开始,涣涣就对这个漂亮的“婶婶”格外有好感,她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明景宸的手,像只粘人的小狸奴,睫毛湿哒哒的,因为刚哭过,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泛着波光,“婶婶,冷~”说着还应景地打了个冷战,两只胖嘟嘟的小胳膊从栅栏空隙里伸过来,可怜兮兮地攥住他的衣衫,小脑袋还朝前拱了拱,奈何空隙太窄,脑袋瓜根本钻不过去,只把头发蹭得乱糟糟的,连玉蝴蝶都歪了。   明景宸立刻丢盔弃甲,这么小的孩子提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要求,除非真的铁石心肠,否则换做谁都会答应的。   他拍了拍涣涣的小胳膊,然后开始到处找被自己不知扔在哪个旮旯里的牢门钥匙。   找了半天最后才在地砖坑洼的缝隙里找到了。   随着“咔哒”一声,挂锁应声而开。   涣涣欢呼一声,像一枚小绣球一下精准地投入他的怀抱。   明景宸把小女孩抱起来顺手掂了掂,“奇怪,好像没怎么长个,分量也没重多少。”他故意板起脸,“是不是又只顾着吃糖,没好好吃饭?”   涣涣心虚地低头玩手指,不敢看他。   明景宸抬起她的小下巴,“听说撒谎的小朋友牙齿会变黑,还会掉光光。既然你说没吃糖,那张嘴给我瞧瞧,是不是在撒谎。”   涣涣小脸刷白,紧抿着嘴不说话,等明景宸故意露出要去掰她嘴的架势时,她突然哼唧一声,死死圈住他的脖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颈项里不住地蹭。   明景宸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小屁股以示惩戒,笑骂道:“小机灵鬼!回去就叫你叔叔把你屋里偷藏的糖全没收了,瞧你还去哪里找糖吃!”   “景沉,这样的大坏蛋你怎么忍心让我来当?”牢房外突兀地响起一道男声,高炎定从昏暗中步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前后没听到丁点脚步声。   明景宸一见到他那张脸立马收了笑意,他抱着涣涣背过身去,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高炎定许久没见到他了,虽没指望他能像对待小侄女一样对自己投怀送抱,但也没想到一上来对方就没有好脸色,心里头不由地涌上几分委屈。   金鼓送到湄州的几封信他都看了,方才来的路上他也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细细和自己讲了一遍。   高炎定知道,秋家那些糟心亲戚干的混账事惹怒了明景宸,对方这是气狠了,就把气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可这能怪谁呢?秋家能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闹出这般大的烂摊子来,与自己的放纵不无干系,在这点上,自己真的一点不冤枉。   想到这儿,高炎定也有几分心虚,想着该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在心上人心目中的形象才好。   不经意间却看到,趴在肩头假哭的小侄女正悄悄朝他挤眼睛。   他不禁庆幸,亏得自己有主意,想到把涣涣接来缓和一下自己与明景宸的关系,否则,恐怕自己现在还和对方隔着道牢门大眼瞪小眼呢。   高炎定走上前伸手,“孩子虽小,抱久了也怪沉的,你身子弱,仔细手疼,我来抱罢。”边说边借着要接手侄女的空档,在明景宸肩膀上碰了碰。   衣衫单薄,底下肩胛骨鲜明,一共没几两肉。   高炎定又心疼又好笑,分明这人自己也做不到好好吃饭,刚才怎么还有底气教训涣涣不长肉的?   小郡主到现在还对高炎定这个叔叔有些发憷,她并不想离开“婶婶”香喷喷的怀抱,于是撅着嘴,眉眼耷拉,小手愈发用力地环住明景宸的脖子,作势又要撒娇。   明景宸对她的粘人很是受用,笑得眉目如画,哪还有对待高炎定时的横眉冷对,他拍拍涣涣的背,笑道:“小粘人精,粘豆包做的罢。”   涣涣又用脑袋瓜蹭了蹭,歪歪斜斜的玉蝴蝶划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红的痕迹。   高炎定忍下醋意,面孔一拉,对小侄女道:“涣涣,下来,小淘气鬼,你弄疼你婶婶了。”他说“婶婶”两个字的时候,故意顿了顿,不出所料,果然换来一记大大的白眼。   能在口舌上占到些许便宜,高炎定大为满意,他接过涣涣,目光在那道红痕上流连,火热得让明景宸下意识偏过了头去,心底只觉得这人多日不见竟然越发古怪了。   莫非是在记恨自己对秋家的不留情面,否则眼神怎会这般可怕,好像恨不得立刻要将自己拆吃入腹一样?   明景宸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见高炎定抱着涣涣正笑看着自己,他像是被刺扎了一下立刻将手背在身后,就怕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平白让对方看了耻笑。   高炎定不错眼地盯着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只觉得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又顺道观察了一遍身处的这间牢房,阴冷破旧,在他眼里无一是处。   想到对方在这里受了三天的罪,高炎定对他的执拗更加感到无奈和恼恨。   景沉就这么信不过他,觉得等自己一回来就一定会为了秋家那帮不知所谓的亲戚而拿他兴师问罪么?   他难道一点就感受不到自己一颗心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怎么会帮着外头的人欺辱责怪与他?   况且错不在他,自己谢他全了自己在北地的颜面,为自己劳心费神、弥补过失、清扫烂摊子尤觉得不够,又怎么会怨他恨他呢?   高炎定心里酸楚,面上却笑道:“景沉,涣涣年幼,她又黏你,你如果坚持待在牢里不出去,她也定会赖在你身边不肯离开。这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冷得很,你也不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挨苦受冻,是不是?”   明景宸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这分明是故意用亲侄女来裹挟着自己向他妥协。   涣涣是他高家人,是他高炎定的侄女儿,与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凭什么要受他这份胁迫?   明景宸越想越气,若不是涣涣正扑闪着大眼睛对着自己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腮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让他心头一软,他真想把高炎定这家伙一脚踹出去,省得继续在自己跟前碍眼。   高炎定见对方意志似有动摇,连忙暗示性地在自家侄女儿背上拍了拍。   涣涣晃了晃脚,摸摸肚皮,软绵绵地做有气无力状,“婶婶,饿饿~”   这下明景宸彻底败在这对不要脸、无所不用其极的叔侄手下。   可这牢是他自己要进来的,现下要他真乖乖随高炎定出去脸面上一时抹不开,他恼羞成怒地轻哼了一声,侧过身去不说话了。   高炎定再了解他不过,立马打蛇随棍上地握着涣涣的小手去碰了碰明景宸微红的脸颊,“来,涣涣,快求求你婶婶,再不走,叔叔在这间破牢里就要冻成冰渣了。”说着还故意发出冷得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格外滑稽,涣涣见了玩心大起,也跟着学牙齿打颤,边学还边咯咯地笑。   明景宸转身,给他们一人头上一记毛栗子,眼睛一瞪,凶巴巴地说:“想待着过年不成?还不快走!”   高炎定哈哈一笑,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然后亲了亲侄女儿的小脸,率先走出了大牢。   大氅上沾着对方滚烫的体温,明景宸本身就冷得四肢发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搞得浑身一抖,耳根后像是燎起了一簇小火苗,在那边文火似的烘烤,不知不觉间,他浑身上下如同一只被烤熟了的虾子,露出的皮肤都带了淡淡的桃花粉来。   高炎定浑然未觉,见他没跟上来,住了脚转身问他:“怎么了?”   明景宸慌乱地摇摇头,忍下那股子异样情绪跟了上去。   谁知,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道喜不自禁的声音喊道:“炎定!炎定!是不是你来了!快让外祖母好生瞧瞧你!” 第131章 祖孙之情   两人脚步一顿,转头发现旁边的一间牢房内探出半张苍老憔悴的面容,赫然就是被明景宸下令关起来的秋老太君本人。   高炎定面色凝结,显然在这个场合下看到正在坐大牢的外祖母感到些微妙的尴尬,他将涣涣塞到明景宸怀里,装作没看到对方脸上嘲讽的冷笑,走到了牢门边。   他低低唤了声“外祖母”,然后被老太太枯枝般的手一把牢牢抓住,秋老太君眼里噙着泪,在看清他身后站着的人后,立刻怒目而视,愤恨难当地指控道:“炎定,这人打着你的旗号来荣陵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可把你舅舅他们害苦了。你外祖母我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怠慢羞辱。你莫要被这等奸佞之徒蒙骗了,铸下大错,到时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明景宸见这老太太被关了几日,非但不思己过,还一通颠倒黑白反述于人,委实可恶。他嗤笑出声,既不替自己狡辩,也不开口怒骂,只冷着脸抱着涣涣站在那儿等着看高炎定作何打算。   高炎定被他不信任的目光刺得坐立难安,他表面上胡乱安抚了秋老太君几句,目光却朝她身后望过去。   只见不甚宽敞的牢房地面上铺着名贵的暗八仙纹样耗牛尾毛地毯,灯盏、熏炉、炭盆、帘帐、寝具等物什应有尽有,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娇俏的侍女垂手侍立一旁。   如果不是刚从明景宸那间灰扑扑的阴暗牢房里出来,高炎定都以为自己是到了某处达官显贵家的别院。   不过是隔了几道墙,竟然会如此天差地别。   高炎定眸底盘旋着漩涡,对秋家豪奢出格的做派愈发不喜。   不过看在对方是自己的外祖母份上,他倒并未当面申斥,只疏离地对秋老太君道:“您年事已高,本该在家惜福荣养,如今为了小辈犯下的事出面受罪,如何使得。本王看这些年舅舅表兄他们行事是愈发荒唐了,这回再不治一治他们的臭毛病,来日恐怕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见自己的话似乎吓到了老太太,高炎定又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您老不用担心,万事有本王在,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本王也绝不会教人冤枉了舅舅他们,令他们多受一丁点委屈。”   秋老太君见他并无怒色,似乎仍旧看重秋家这个母族,话里话外也像要偏帮着自家人,便稍稍安下了心。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自己这个外孙,今日一见竟比印象中的模样更加健硕刚毅,威势也比从前更盛,让她这个亲外祖母瞧着都感到心底有些发毛。   秋老太君瞟了一眼站在后面从头至尾不发一言的明景宸,想到那天他当众给自己难堪,越发恨之入骨,瞬间忘了那点忐忑,“你也许多年没来过荣陵了,这些年来,你舅舅表兄他们和外祖母是一样的心情,时时刻刻牵挂着你哪。换做平时,听到你来,早在家中置办了席面,一家子骨肉至亲热热闹闹地聚一聚。可惜如今咱们秋家的顶梁柱全部为小人所害,锒铛入狱,受尽苦楚。”边说边用帕子拭泪。   然而高炎定像是全然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敷衍道:“您上了年纪,怎可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稍后本王就派人送您回去,再遣个稳妥的大夫去给您看看。”   听到这儿,秋老太君可算是熨帖了,觉得这外孙果然是向着自家人的,便壮了些胆量旁敲侧击道:“那你舅舅表兄他们……”   高炎定笑道:“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您安心先回去,这里有本王在,出不了大事的。”   “好好好!”秋老太君立刻收了眼泪,快慰地连连点头,并不无得意地斜睨了明景宸一眼,暗含挑衅。   明景宸只管转头逗弄涣涣,全当没看见。   高炎定高声将人喊了进来。   金鼓低着头并不敢直视明景宸。   高炎定吩咐他先送老太太回去,他立马寻了狱卒过来开了锁,亲自搀着人走了。   等四下安静下来,高炎定才走到明景宸面前,认真道:“我心中绝无一分偏私,此次定会公事公办,绝不再教这帮子混账好过。”他似乎很担心自己方才哄秋老太君的话被对方当了真,导致明景宸真把自己和秋家看作是一丘之貉。   明景宸无所谓地道:“北地你说了算,你想放人还不容易,你有没有偏私与我何干?”   一听这熟悉的阴阳怪气腔调,高炎定就知道对方心里不舒坦,连忙涎着脸道:“秋老太君人老糊涂了,但她好歹是我外祖母,生养我母亲一遭,我母亲又早逝,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太过为难她老人家。在外头干恶事的是我舅舅表兄,对他们我保证绝不心慈手软,会还那些军匠、百姓一个公道。景沉,看在我的面子上,别为那老太太生气了可好?”   明景宸抱紧了涣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与你外祖母非亲非故,我做什么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   现在非亲非故,将来总会沾亲带故,高炎定暗搓搓地想,嘴上哄道:“好,你没生气,咱们快走罢。”   明景宸斜眼打量他,眉梢间带了一股他自个儿未察觉的流媚,明晃晃地耀了人眼,唇边似笑非笑,透着点焉坏的狡黠,“你的舅舅表兄骨肉至亲都不管了?要是把人关坏了,你外祖母心疼起来可如何是好?”   高炎定:“……”这秋家是绕不过去了是吧!   “他们罪有应得,既然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明早天一亮我就下令处置。”   明景宸哼了一声,脸上不辨喜怒。   但高炎定听出来了,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半只脚。他赶忙朝自己的“盟友”暗地里挤挤眼,涣涣立刻十分上道地在明景宸脸颊上香了一口,奶声奶气道:“婶婶~”   明景宸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指尖亮晶晶地蹭下些许鼻涕,他黑了脸卷了高炎定的袖子来给涣涣擦鼻涕,然后脚下生风地朝外走去。   高炎定嫌弃地看了看自己一塌糊涂的衣袖,脸上几经变化。   这时,远处另一边的牢房那头丝竹声越发高亢,女子的唱曲声开始荒腔走板,间或掺杂着一干男子的嬉笑和打着酒嗝的淫声浪语。 第132章 鹿狗老鼠   高炎定冷下脸,招来心腹道:“好好的一间大牢成了秦楼楚馆,简直胡闹。秋家人享了这么些年的福恐怕连酸甜苦辣都未尝全。把无关人等赶出去,然后上点刑具让他们尝尝鲜。”   交代完后,他走到大牢门口,又见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被自己手下的亲卫扣在地上,身后还跪着两个穿着斗篷挡着脸的人。   “什么事?”高炎定很不满,对闲杂人等跑来大牢很是窝火,不用多想,这一定又是秋家的纨绔搞出来的事端。   果不其然,亲卫道:“禀告王爷,这人自称是秋家的仆从,后面这两人则说是南风馆的小倌。”   “小倌?”高炎定瞅着那两个瑟瑟发抖不敢露脸的人狐疑道。   “就是这两个人。”亲卫命他俩揭开斗篷。   两个小倌不敢违抗,只好依言照办,露出斗篷下的真容来。   长得倒是颇为清秀,又敷粉、描眉、涂了口脂,妆容与女子无异,行止说话间自有一股媚态,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高炎定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只问他俩为何而来。   两人不敢有所隐瞒,全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他俩是城里南风馆的头牌,今夜秋家二房大少爷身边的人给了老鸨五百两,要他俩来一趟牢房陪秋家的几位爷喝酒寻欢。   秋大少爷原就是他们南风馆的老主顾了,外加秋家势大,他们不敢得罪,所以只好答应前来。   两个小倌边说边哭,又说自己身世可怜,沦落风尘,在权贵面前只能伏低做小,万事由不得自个儿做主,私闯牢狱绝非自己本意,求高炎定开恩不要治他俩的罪。   高炎定自然不会和两个小倌过不去,只命人将两人原路送回去,至于那仆从,索性一并关了起来,容后再行发落。   此时身后的牢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以及乐伶恐慌的惊叫声和呜咽声,但很快止住了。   四五个拿着笙、瑟、琵琶的女子仓皇地从里头跑出来,一个个发髻歪斜,衣衫不整。   把人赶走后,牢房那边响起沉闷的鞭挞声和惊惧痛苦的叫骂。   高炎定听了两声就厌倦了,也不管那帮子纨绔受不受得住,兀自抬脚出了大门来个眼不见为净。   外面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远近高低都被覆上了一层银装。   高炎定呼出一口白气,暂且将身后那些乌糟的事摆脱了个干净,他走到停在树下的马车旁,见车窗边紧挨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视线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向不远处一辆低调的车驾。   他认出正在登车的人正是先前被秋家纨绔招到狱中陪酒的小倌。   明景宸眉梢处凝着冷意,眼底夹杂着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了一会儿,见高炎定走来,便低头和涣涣说了些什么,一大一小默契地钻回车里,将帘子放了下来挡住了高炎定的目光。   高炎定转身又去看那辆绿呢马车,车夫扬鞭挥了几下,马儿嘶鸣一声跑了起来,车驾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只在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他站在风雪里出了许久的神,心想,莫不是秋家狎亵小倌的事让景沉想起了曾经给天授帝当娈宠的事吧?   想到明景宸可能的遭遇,高炎定又疼又怜,只想千百倍地对他好,从而弥补那些糟心的不公。   涣涣被明景宸指派到车窗边,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朝外张望,然后眼睛蓦地睁大,一下缩回车里躲到明景宸怀中,道:“叔叔冻成雪人啦!”   明景宸心头一跳,立马亲自去看,只见高炎定头上、身上落满了雪,像是披了一件白色铠甲,一动不动地立在飞雪中,仿佛魂灵出窍了一般。   “高炎定——”明景宸喊了一声,又怕他真出了事听不见,便让涣涣老实坐在车里不许动,自己跳下车朝他跑去。   雪天路滑,他又跑得着急忙慌,脚下一滑,扑在了对方身上。   高炎定一把搂住他,“跑出来做什么?”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大,芦花似的闻风而舞,不过一会儿功夫,明景宸的眉毛、头发就被染成了冰雪的颜色。   高炎定替他拂去,可那雪纷扬不止,很快又变作白色。   他忽而想起一句话,霜雪满头情同白首。   想到此,他心中波澜横生,恨不能就这样与对方天长地久下去,却又担心这般大的风雪真把人给冻坏了,连忙压下那点子旖旎情思先把人带回了车上。   擦干净身上的雪,明景宸还在想方才高炎定在风雪中的异样,他抬眸去看对方,不想对方也正在打量他。   那目光像是能融化铜铁一般异常炽烈,不过是视线碰撞,就烫得明景宸险先惊跳了起来。   高炎定以为他冷得发抖,连忙将丢在旁边的大氅重新给他披在身上,又塞了个手炉在他怀里才稍稍放心些。   马车跑了起来,碾在积雪上发出厚实沉闷的响动,外头北风呼啸,如同野兽嘶嚎。   涣涣坐在明景宸怀里,两大两小四只手一起捧着手炉取暖。   她晃悠着小脚闹着要听故事。   明景宸拿她没办法,敛目思考了会儿,开始讲了起来。   高炎定偷听了几句,发现对方正在用一种诙谐易懂,很能勾起小孩子好奇心的话语在给自家侄女儿讲临江之麋的故事。   讲到结局麋鹿把自己当成了狗,跑出去却被外头的野狗咬死了的时候,涣涣害怕地用手遮住眼睛,扭股儿糖似的钻在明景宸怀里不敢抬头。   明景宸笑着拍了拍她的小屁股,轻哄了几句才算好了起来。   没想到怕归怕,这样新奇的故事涣涣之前从来没听过,非要拉着他再讲一个。   明景宸戳戳她的腮帮子,假意嗔怪道:“那再说一个老鼠的故事,听完可不许再闹腾了,听到没有?”   涣涣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点头如啄米。   高炎定又竖起耳朵偷听,然后额角青筋抽搐了不断,发现这个所谓的老鼠的故事,竟是永某氏之鼠。   高炎定:“……”   给五六岁的奶娃娃说这种讽刺意味极浓的故事,对方能听懂么?别真给吓哭了。   他这边忧心忡忡,可到最后涣涣非但没害怕,反而笑得咯咯作响,花枝乱颤,依偎在明景宸怀里和他好得不得了。   他越看越眼热,心里酸溜溜的如同酿了十来车陈年老醋,自己泡在醋坛里,酸得直冒泡。   高炎定哀怨地望着那一大一小亲亲热热的样子,谁承想,正与涣涣玩闹的明景宸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眸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味深长。   他脑子“嗡”的一响,突然醒悟过来。   这两故事不会是专门讲给我听的罢?   想到那些麋鹿、狗还有老鼠,高炎定脸黑了下来,恨不得撕了明景宸那张嘴。   你讽刺秋家人就罢了,怎么连我也一同嘲讽上了?   为此他耿耿于怀,直到第二天都还念叨着这件事。   前几日为了从湄州赶回来,日夜疾驰,每天也只休息个把时辰,昨夜将明景宸接回来后,已经是下半夜,他睡意全无,索性其他人也别睡了,他拉着一大帮人连夜商议对这次军器局爆炸事件的处置,又将明景宸前后下达的几项命令和各种文书一并看了个遍,发现对方果然事事周到,几乎把能做的都代他提前做了,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   不由的,他对明景宸愈发爱重了。   底下人瞅着他神色,见他没有不满,这才稍稍放宽了心,于是隐晦地提醒道:“王爷,三家的人还关在牢房里,您看这……”   【作者有话说】咱们周五见~预告一下,下周王爷表白罒ω罒文案中的某些剧情可以安排啦! 第133章 千古罪人   高炎定将手里的文书扔在他怀里,肃声道:“这上头写得很明白,这样处置本王觉得很好,不必再改了,就照着办罢。”   这是份对三家罪行的判决文书,字里行间有理有据,并无徇私。明景宸早在几日前就写好了它,写完后他便自己去蹲了大牢,当时底下人因为顾及秋家与镇北王的关系,并不敢真把事做绝,就按下了这份文书没有对外宣扬,想着等镇北王驾临后再下决断。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这次高炎定是决计不会轻饶了秋家,不由的又敬又畏,不敢再有旁的想法。   文书在城里公示后,百姓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秋老太君得知自己几个儿孙将被处以斩刑和流刑,当场昏死了过去,等好不容易被救醒,她哭嚷着要去找外孙高炎定评理求情,然而她的乖孙早遣了一队衙差兵卒将秋家围了起来,潘吉奉命亲自带队过来抄家充公。   老太太哭成个泪人,捶胸顿足,破口大骂高炎定无情无义。   潘吉让仆妇将她搀起来,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老夫人,请慎言。王爷岂是您口中这般小人?王爷他念在秋王妃的面子上特意着人在佩州乡下置办了一处田庄供您以及府上一干内眷休养居住,望您惜福惜身,善自珍重,约束儿孙,以免将来再让他们闯下滔天祸事,牵连家族。”   然而老太太以及一干女眷稚童要么抱头痛哭,要么继续叫骂。   潘吉也懒得和她们一干妇孺浪费时间,大手一挥,派人将这些秋家人强行带走后,兵丁衙差流水般涌入,开始清点、登记秋宅中抄没的金银、古董、地契等物。   以秋家为代表的三家顷刻没落,速度之快,手段之狠顿时让北地所有听闻了风声的豪族世家变得有如惊弓之鸟。***为着佩州军器局的重建一事,还有很多问题亟待探讨商议,高炎定为此只能暂留佩州。   这日午后,外头雪依旧未停,整座院落被冰雪覆盖,成了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高炎定侥幸得了片刻闲暇,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去找明景宸。   此时,明景宸已用过午膳,正在暖阁里拿了本千字文教涣涣识字。   他斜倚在几边,一手支额,每当涣涣念到不认识的字卡顿的时候,他就用一根修长葱白的手指轻轻在那个字上点一点,然后他念两遍,涣涣跟着依样画葫芦念两遍,他再讲一遍字义以及整句话的释义,最后让涣涣复述一遍才算完。   高炎定站在门外见他俩一个教一个学,很是其乐融融,那些惹人烦的琐事瞬间土崩瓦解,被他忘却在了脑后。   涣涣人小,念了会儿就困乏了,眼皮塌拉下来,有山岳那般沉,脑袋一点一点,嘴巴里哼哼唧唧,已然瞌睡虫上脑整个人迷迷糊糊了。   明景宸揉揉她的小脑袋,合上书拍着她背心哄她睡午觉,等睡熟了才把人交给一旁候着的乳母,让她抱到里间床榻上。   做完这些,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不去歇午觉,而是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摆在小几上,朝门外道:“既然来了杵在外边当门神做什么?”   高炎定笑着走进来,拿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也不客气,兀自又倒了一杯。   明景宸冷嘲道:“这是饮驴还是饮马呢?”   高炎定也不同他计较,大度一笑,“饮牛总行了罢,上次骂我是狗,这次又说我是牲畜,景沉你骂人不仅不吐脏,还每次都拐弯抹角不重样,要是换个没读过书的,还真听不出来你的深意。你这样不累么?”   面对这种半真半假的戏谑指责,明景宸非但没有羞愧,反而有些洋洋得意,他道:“逞口舌之快怎么会累?舒坦还来不及呢。”   说完又偷觑对方反应,见高炎定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刹那之间这两天屡次出现的那种奇怪感觉又悄没声息地爬上了身,教他坐卧难安。   明景宸赶忙借着喝茶的举动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心中又乱又慌,只能胡乱寻了个话题找补道:“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高炎定点点头又摇摇头,眉峰微蹙低头饮茶。   明景宸扣住他的茶盏,“这都第三杯了,这是喝茶呢还是酗酒呢?”   “先前不都说了是饮牛么?既然是饮牛三杯怎么够?”高炎定反唇相讥,倒教人吃了个瘪。   但明景宸是何人,他越气越有急智,“不如我叫人搬个饮水槽来,好让你喝个痛快。”   高炎定辩不过他,抱拳给他作揖认输,又引得对方哈哈乱笑。   笑够了,明景宸才继续问话:“你刚刚又点头又摇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对秋家人的判决他前两天就听说了,金鼓还特意过来细细说了一回,还将外头榜文张贴后,百姓是如何奔走相告的模样学得活灵活现。   高炎定道:“此番我处置了秋家后,这些天陆续有消息传来,说北地各大豪族都有些惶恐不安。”   明景宸听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他是怕这些盘根错节,在各地势大的家族会狗急跳墙一同反了他。   这样的例子过去也不是没有,确实该引以为戒,早做打算。   明景宸玩笑道:“这是后悔了?悔不该那日对秋家如此狠绝,反倒引起了他家的警惕之心?”   如今的豪门世家虽不及魏晋时期那般势大,但也占据着地方绝大部分田地、读书等资源,如同地方上的土霸王,不可不防。   高炎定手底下有军队,倒不至于畏惧他们,但他想要把北地拧成一股绳,好将来南渡图谋霸业,就不得不先一步将这些琐事都处置干净了才能无后顾之忧。   如果这些家族都比着秋家的做派有样学样,他在前线打仗,他们在后头自毁根基,再大的家业都不够这样玩的。   高炎定心知明景宸一向主意多,是个能人,既然提起了这事,便想顺道求个好对策。那些家族见他连自己母族都能快刀斩乱麻地痛下狠心收拾了,都怕不久之后这样的祸事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   毕竟他们谁都不敢拍着胸膛保证自家做下的恶事会比秋家少。   要是真到了那日,他们家可没秋家的颜面,能让妇孺小儿得以偷生,恐怕满门尽诛才是他们真正的下场。   高炎定严惩秋家往明面上说是为了那些被波及的军匠、百姓,可往私心上来看,就是为了立威为了巩固自己在北地的统治。   秋家冒犯到了他镇北王的威严和权势,该杀。   所以他高炎定实际上也并非是个纯粹的好人,他同样和那些人一样有私心有野望,想要大权在握,唯我独尊。   面对高炎定的不耻下问,明景宸如鲠在喉,心想,这人是真把自己当成他的下属臣子、门客军师了。   那日他借着和涣涣讲故事的时机说了临江之麋的故事,明面上像是在暗讽秋家仗着高炎定的势放纵骄横,无法无天,最终落得一个招致灭亡的结局。   岂不知这也是他用这典故警醒自己,不要和那麋鹿一样,没有自知之明,将敌人错当成了朋友。   他是桓朝宗亲,终归与高炎定这样的乱臣贼子道不相同。   他先前去戎黎王庭搭救对方已是不该,这回佩州军器局爆炸一事他又再次插手替远征的高炎定收拾烂摊子,自己的所作所为怎对得起桓朝皇室的列祖列宗?   虽然高炎定这次归来没有向他透露湄州的境况,但不难推测到,对方一定马到功成,将湄州收入了囊中。   现下南地风雨飘摇,局势动荡,高炎定又露出了爪牙已开始蚕食南地疆域,这个时候北地如果能乱起来,对朝廷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他自己却做了些什么?   明景宸这些日子以来,时常在心里反思己过,觉得自己或将沦为桓朝的千古罪人,成为葬送明氏国祚的帮凶。   他面上突然蒙了一层阴影,有些抑郁落寞,低声道:“我才疏学浅,并无什么好计策。” 第134章 千秋不负   高炎定却只当他还在为方才的玩笑生闷气,才故意卖关子,于是便道:“景沉,你就是我的张子房,你行行好,快教教我罢。”说着执了一个弟子礼,态度格外谦卑恭顺。   明景宸侧过身不看他,“说了我没有良策,不管你行多少礼,就是跪在我面前,没有就是没有。”   “我不信!”高炎定不依不饶,明景宸躲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又见他眉宇深锁,想起之前见过他挠涣涣手心,把她逗得痴笑个没完,差点滚成一团,顿时也起了玩闹之心,在指尖哈了口气,促狭地伸到他腋下想让他笑一笑。   明景宸很怕痒,被迫笑倒在一旁,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一边躲闪一边讨饶,话音断断续续,像是随时能笑撅过去,“别!别!别挠了!我错了!我错了!痒!哈哈!痒!混账!”   对方越躲闪,高炎定越起劲,顺势欺身而上,不觉间两人倒在床榻上,滚到一处。   “那还不快说!休要骗我!景沉聪明绝顶,小小豪族怎会难倒你!”   “快停下!快停下!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好,你快说,我听着。”高炎定果然停了手,只俯视着仰躺在榻上发丝凌乱,因痴笑变得满面潮红,越发色若春晓的明景宸,顷刻间那压下的情思挣脱开束缚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嘴巴里干渴异常,如同涸辙之鱼,就快要干死渴死,一双眼睛喷出火星子,都快把人盯出两个窟窿来。   明景宸情绪未平,不曾察觉高炎定的异样,他用手反挡住眼睛,喘着气道:“想要……想要打压这些豪族世家又不教他们太过逆反,最有成效的法子就是你辛苦些,娶了这些人家的女儿姐妹,纳她们为妻妾。如此这般,短时间内他们只会上下一心地协助你,成为你的臂助,一门心思地支持你,如何?”   听罢,高炎定勃然变色,“这就是你的好计谋?”他面上黑云罩顶,话里已酝酿着雷霆。   可明景宸却毫无所觉,只轻笑道:“是啊,这个主意不好么?”他虽然因为立场问题不愿再为高炎定出谋划策,可方才那一通玩闹又让他不得不妥协。   这主意虽不能治本,但却是最快捷的法子了,这点上他不曾诓骗对方一星半点。   高炎定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手握成拳,上头青筋毕露,已是怒极。   这小半年来,他把对明景宸的心意全都憋在肚子里,不敢表露,就怕唐突到了对方。凡事关对方的,就是再细微再琐碎,他都不厌其烦地关照打点,只求通过这样春风化雨、徐徐图之的手段能在某一天让他俩心意相通。   可结果呢?他呵护备至,心心念念的人却想让他纳一堆的女人,言辞之间何其认真淡定,简直字字诛心,反复在他心头软肉上扎了一刀又一刀,教他痛彻心扉。   怒火直冲高炎定脑门,他一把扣住明景宸的肩膀,身体下压,鼻息拂在对方眼皮上,引得两道浓密纤长的蝶翼扑朔挣扎。   明景宸脸上的红晕犹在,感到陌生气息靠近,连忙不自在地推了推他,“做什么靠这么近!”没想到却被抓住了腕子,对方力气极大,又是在盛怒中,难免失了分寸,箍得他骨头都快碎了。   高炎定双眸淬火,神情又痛又恨,他一手就把明景宸的两只手举过头顶按在榻上,另一只手钳制住他下巴,一眼就望到他眼底,看到对方瞳中映出另一个怒形于色的自己,他怒极反笑,“为什么?你难道忘了么?我是个断袖,一个断袖靠近另一个男人,你说要做什么!”   现下高炎定已是口不择言,只想把憋在心里的话全数倾倒在对方身上,他今日就要好好看一看,这人的心是不是真的捂不热?   这话一出,明景宸的脸色就刷地白了,他面色紧绷,淡色的唇抖了抖,勉强拉起嘴角想要扯出一个笑,却失败了,他目光游移,落在一旁的床柱上,声音又急又有些恍然如梦,“你不要玩笑……我……我不是断袖……”   这话高炎定一个字都不信,他一直以为明景宸曾是老皇帝的禁、脔,后来被赐鸩酒后阴差阳错下逃到了北地。在这段经历中不管明景宸是被迫还是自愿,从这一年来他观察到的蛛丝马迹来看,恐怕对方到如今心里仍旧对那个昏君有所牵挂。   是恨是爱,是怨是恋,很是复杂。   但都让他妒火中烧,芒刺在背。   高炎定释放出了心中的猛虎,眼中溢出危险的光,明确地对他说道:“你说你不是断袖,我不信!”   明景宸用力想挣脱桎梏,然而都是徒劳,他既羞愤又惊慌,梗着脖子道:“高炎定,你这是贼眼里净小偷,你自己是断袖,就非要觉得人人都是断袖!你快滚开!滚!”   见对方仍不知进退,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怒喊道:“即便我真是断袖,我也不想与你亲近!”   高炎定面上的表情刹那裂了开来,但下一刻他突然发了狠地俯下身,对着那张可恶的嘴巴死命咬了下去。   明景宸一边躲闪一边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可很快就被对方以唇封口,除了追逐撕咬中唇齿磕碰以及吞咽唾液的响动,再无别的动静。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说这是两人之间一场角逐,一个奋力追逐,一个负隅顽抗,谁都不妥协,谁都无法战胜彼此,就这样胶着僵持着战局,只互相啃咬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高炎定被咬破了舌头,他吐掉一口血,用袖子一擦,眼里涌动着蓬勃的斗志。   反观明景宸,嘴唇破了好几个口子,上头布满牙印,惨不忍睹,他对高炎定横眉怒目而视,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被火气熏得又秾丽又倔强,轻易就能勾起旁人源源不断的征服欲。   高炎定眸色暗了暗,正要低头再战,却被明景宸挣脱了一只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刺耳,打得他脸偏到了一旁,顷刻红肿起来。   高炎定忍着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目光稠如深渊,“景沉,我倾慕与你,山河可鉴,千秋不负。”   “你!你!”明景宸被他这番剖白震慑住了,他错愕地望着高炎定,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人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话来。   过去有很多人或明示或隐晦地向他表示过好感,男女皆有,可他从来不曾在意,都当作清风拂耳,过眼云烟,然而方才高炎定像是用一把刻刀一横一竖地将那十五个字镌刻在他心上,刀锋切割开的地方淌出血,变成小溪,汇成江海,蒸腾成云再化作雨落下。伤痕被浇灌得发了芽,开了花,长成参天大树,根须密集虬劲,扎在血肉里,教人永不能忘。   明景宸感到又惊又怕,他怕极了会从对方那张嘴里还会说出旁的他同样无法承受的话。   高炎定见他面上血色尽褪,浑身颤抖,像只受到惊吓的狸奴,模样好不可怜,顿时心底的那簇邪火熄了大半,他爱怜地伸手想摸摸对方殷红的眼尾,再说些软话和他道个歉,已然对刚才自己气愤之下昏了头的冲动之举后悔不迭。   可明景宸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现下又如惊弓之鸟,他以为高炎定又要轻薄用强,下意识打开了他“别有企图”的手,然后又甩了他一巴掌,“高炎定,算我错看你了!你也不过是个被色、欲支配的无耻之徒!”   为着这话,那簇飘摇的邪火如同被泼了滚油,立马窜起几丈高,高炎定再次钳制住他手腕,刚要反驳,却被一串尖锐的小儿哭声打断了即将出口的话。   两人不约而同顿住了,脸上神情空白一片,慢慢朝那边看去。   涣涣不知何时醒了跑了过来,站在不远处正哭得撕心裂肺,乳母无措惊恐地望过来,视线又很快躲闪开,正要将她抱走,却被一把推搡开。   涣涣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手脚并用地踢打高炎定。   高炎定一只手就把她拦腰抄了起来,本打算塞给乳母抱走,却被明景宸误以为他是要把气撒在小娃娃身上。   明景宸将涣涣夺了过去,搂在怀里轻声哄着。   涣涣哭得直打嗝,过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抽噎着趴在他肩头怎么都不肯和他分开。   明景宸无法,一边轻拍她哄人入睡,一边怒视高炎定,冷声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想在孩子面前表演活,春,宫么?好一个以身作则的亲叔叔!你就不害臊么!还不快滚!”   高炎定被他说得颜面尽失,一张脸憋得通红,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谁承想,到了傍晚,等他厚着脸皮再次跑到暖阁打算负荆请罪的时候,哪里还有明景宸的人影!   这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   【作者有话说】   总算表白了,渣作者舒出一口气~但是人跑了,摊手~ 第135章 金蝉脱壳   因明景宸说要静一静,一早就把暖阁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个乳母负责看护小郡主午睡。   高炎定进来的时候,除了涣涣正蜷缩在小被子里睡得无知无觉,里里外外静得出奇,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当下他就觉出了不对劲,赶忙叫了几声明景宸,可仍旧鸦默雀静,连个回应也无。胸膛里心脏咚咚乱跳了几声,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疾步奔到榻边将涣涣摇醒,小姑娘揉揉惺忪的睡眼,显然还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高炎定抱着仅剩的丁点祈盼,希冀地望着小侄女,“涣涣,你婶婶呢?你婶婶去了哪里?”   小姑娘茫然地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声音忽地拔高,吓得涣涣抱着被子就往床铺里缩,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叔叔,就如同之前婶婶给他讲的那个小鹿的故事里的野狗一样,像是随时要吃了自己似的。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叔叔一下。   高炎定蓦地站起来,神经质地在原地走了几圈,然后将凡是能藏人的衣柜、屏风、死角一一查探了一遍,最终在隔间的床底下发现了同样不知所踪的乳母。   乳母被绳子绑住了手脚,还堵了嘴,显然是怕她中途逃出去惊动了外面的人。刚松绑,她就扑通跪在高炎定脚边,哭诉道:“王爷,是景公子!是景公子趁奴婢不设防打晕了奴婢!别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高炎定只觉得四肢冰凉,浑身血液逆流而上,直冲百会穴,一双眼睛因为愤怒被烧得通红仿佛鬼魅一般,拳头藏在衣袖中攥得咯吱作响。   他极力隐忍,奈何巨大的失落和愤懑化作一只面目狰狞的远古巨兽,在他身体里咆哮、撕咬,企图毁天灭地,那种被心爱之人抛弃的痛楚成了打开这道困兽囚笼的钥匙。   潘吉来的时候,就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萦绕在暖阁中,他家王爷坐在上首,怒极反笑,对自己下令道:“找!立刻去找!就是把整个北地掘掉一层地皮也得给我把人抓回来!”   潘吉跟随高炎定多年,再了解他的秉性脾气不过,知道此刻对方恐怕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只好将想说的话原路吞回肚子里,低头抱拳领命。   然而临走前,高炎定又叫住了他,“切记,万万不可伤到他,务必毫发无损地将人带回来。”   潘吉乍一听说景公子跑了,就知道这事难办,但当真着手去办的时候,发现这趟差事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棘手百倍。   离开暖阁后,他立刻带着手底下的一干亲卫弟兄将府衙各个出口的差役、仆从赶到一处问话。   结果一个下午进进出出的人就有几十个,但谁都不曾见过明景宸。   潘吉想了想又问:“今日下午你们有谁见过小郡主的乳母?”   很快有个门子说自己见过一个脸生的妇人,说是奉命外出替小郡主采办东西,门子见她是镇北王府出来的人,又是打着小郡主的旗号,不敢得罪,没有多问就放行了。   潘吉追问道:“有留意到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门子努力回忆了半天,才道:“仿佛是往城西边去了。”   潘吉朝底下人道:“咱们走!”   此时天刚黑没多久,街道上稀疏还有些人。他们骑着马在城里一路搜寻一路询问,时不时敲开周边人家的屋门打听。   小郡主的乳母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白天明景宸扮作她混在寻常百姓堆里格外打眼。   往西城门去的路上果然有很多人对这个衣着光鲜的“妇人”有印象,有人曾看到“她”在车马行雇了辆车出城去了。   事情意外的顺利,潘吉没多想就带着人一路风风火火地出了城,疾驰了十来里总算在官道上截住了那辆马车。   车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士兵,吓得从车上摔了下来,两股战战道:“军爷,您……您有何事哪?”   潘吉皱眉,将那车夫推到一边,自己对着马车恭敬道:“景公子,属下潘吉,奉王爷命令接您回去。”然而一连说了三遍,车内始终无人应答。   潘吉疑心顿起,急忙掀帘视之,结果车内只有一个陌生男子,长得獐头鼠目,留着一圈青黑胡茬,不伦不类地梳着妇人发髻,穿着刺绣长裙,正惊愕地望着自己。   他暗道一声糟糕,知道自己这是中计了,立马将人从车里提溜出来与那车夫一道问话。   两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潘吉一伙人个个虎背熊腰,身上携着明晃晃的刀兵,一看就不好惹,压根没胆子隐瞒很快就把什么都招了。   那穿着女装的男子说,他本是城里的地痞流氓,今日下午有个漂亮公子拿了一锭银子、一套裙子要他打扮成妇人模样,自己因为贪财就答应了他,并应对方要求遮掩住面容,在车马行雇了辆车去城外约莫三十里的地方找一户姓高的人家,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而那个车夫则说自己在车马行做工,因为地痞来雇车,老板吩咐自己为对方驾车,所以他俩一同赶路,他压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见过地痞口中的漂亮公子。   潘吉见再问不出别的,一时大为头疼,景公子机智过人,他知道王爷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派人搜捕自己,因此故布疑阵,想要找到对方,无异于是和他斗智斗勇。   潘吉觉得自己就是多长九个脑袋也不是景公子的敌手,更何况如今自己这边已然失了先机,连对方究竟往哪个方向跑了都一无所知,这叫他如何回去向王爷交差。   至于地痞口中景公子要他去三十里外找一户姓高的人家,想来也是景公子临时杜撰的。   当初王爷初识景公子时,曾怀疑对方是细作,派人调查过他,所以潘吉知道景公子实际上在北地无亲无故,除了镇北王府的人,根本不认识别的什么人。   如今他忽然跑了,就像鱼入大海,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想要找到人,比登天还难。   事已至此,潘吉只好让人先将车夫和地痞一道带回去向王爷禀报,自己则带人试着再找找蛛丝马迹。   就在此时,一人骑马远远地踏雪疾驰而来,等跑近了些,才看清来人正是金鼓。   金鼓勒紧缰绳,未等马儿停稳就急不可耐地一跃而下。   潘吉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可是王爷有别的吩咐?”   金鼓点头,“没错,王爷已经推测出景公子的大致去向,他得知你出了西城门,知道你必然是上了景公子的当,所以叫我来追你免得你做无用功。我来之前,王爷已用鹞鹰传讯给佩州的各个关卡、驿站,让人严防死守,仔细排查,决不能放任何没有路引的可疑人通过。现下,王爷他已经亲自领着一队人朝南边渡口去了,你快些去支援罢。”   【作者有话说】   涣涣:被婶婶甩了的叔叔像只野狗XD 第136章 进退维谷   “南边渡口?”潘吉神色一凛,“莫非景公子要走水路离开北地?”   金鼓道:“很有可能,王爷说景公子是南人,南边儿有他亲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只因高炎定的原话是说,景公子在南边有相好,并且始终念念不忘,藕断丝连,这次不告而别极有可能是去江对面去会那个老相好。   自家王爷说这话的时候,气得踢翻了跟前的桌案,杯碟、纸笔滚了一地,满室狼藉。   金鼓格外同情他,试想天下哪个男子,能受得了被心爱之人戴上一顶颜色鲜艳的绿帽子?   是个人就忍不了,更何况是堂堂镇北王!恐怕他这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踹个把桌椅来泄愤算得上涵养良好了。   潘吉不知这诸多内情,与金鼓道了声别就扬鞭带着一干人奔赴渡口与高炎定会和去了。   他们一路不停歇地疾驰赶路,总算在寅时初刻赶到了南边的渡口附近。   浓厚的夜色里,高炎定骑着高头大马满脸煞气地横在通往渡口的道路上,身后江水拍岸,涛声阵阵,风凛冽地刮在面皮上,刀剐似的疼。   潘吉滚鞍下马跪在他面前,脑门嗑在雪地里向他请罪,“属下无能,差点误了您的大事。”   高炎定冷声道:“旁的容后再说,先找人。本王已命人将渡口附近牢牢把守住,这两日不允许任何一艘船离开。依照他的脚程,恐怕现下已经到了这附近,不过咱们人多招摇,他定不敢轻易露脸,但佩州就这么大,唯一能南渡的渡口只此一处,他别无选择。”   他边说边扫视周遭,眸光锐利如鹰,令人望而生畏,“如果没料错,此刻他定然躲在某处正观察着本王的一举一动。”   被他这么一说,潘吉也跟着打量周边环境,身后是渡口,停着几艘船,浪涛声里隐约有口角争执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渡口另三面视野开阔,几乎一眼就能把远近看个透彻。   左前方不远处是片树林子,右边环绕江岸而生的是大片大片半人多高的芦苇丛。   入冬寒风料峭,芦苇已然枯黄衰败,穗子上覆了层白雪,在银色月光下伴着江潮奔涌不断摇曳,发出簌簌声响。   高炎定只看了那片林子片刻,就把目光对准了占地广阔的芦苇丛,“你们去那边搜!”   “属下领命。”潘吉带着人就朝芦苇丛跑去。   因芦苇生得茂盛,遮挡视野,潘吉未免错漏了一处,就抽出腰间软剑在其中扫动拨弄,其他人有样学样,也用刀剑兵器不断劈砍以此扫清障碍。   亲卫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分成几支小队,分别从不同方位一同向中心地带一寸寸搜找过去,以他们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这一带全部扫一遍。   明景宸此时就躲在芦苇丛中一边观察着这些亲卫的动向,一边在不暴露行藏的前提下缓慢挪动,朝岸边靠近。   本以为那个地痞能拖延高炎定一段时间,等对方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再来围追堵截他的时候,自己早已顺利登船南下。   可谁知竟如此晦气,这厮比预想中的还要来得快上许多,若不是自己耳聪目明提前发现了端倪后果断远离了渡口躲了起来,恐怕现下早就被对方抓住了。   明景宸恨得咬牙切齿,暗道高炎定这回精明得过分,让自己功亏一篑。   眼看三面被亲卫堵住去路,且包围圈不断缩小,若是任由事态发展,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明景宸望了眼身后的江水,决定搏上一搏。   只要谨慎一些,别弄出太大动静,借着芦苇的遮掩,下水遁走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渡口附近都是高炎定的人,那边停靠的船只上定也有人把守着,众目睽睽之下从水里悄悄潜上船不过是死路一条,看来只能辛苦些,沿着江岸游得远一点,等过了这关再想法子。   只是隆冬里在江水里游个来回终归是险之又险,要不是对自己水性很有把握,他也不会想要兵行险着。   希望这具破败的身子能多坚持一段时间,死在水里他不怕,就怕真的被高炎定抓回去,从此真成了对方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明景宸一点点朝江岸边挪动,芦苇穗子与衣物摩擦,沙沙作响,好在江风吟啸,吹得芦苇丛摇曳不止,这点子细小动静倒显得很是微不足道了。   他选的这段堤岸与江面呈一个坡度,此时风高浪急,空气里水雾弥漫,江水不断拍打在坡面上,撞出无数白色的泡沫,很快打湿了鞋面。   江水刺骨寒冷,明景宸不禁哆嗦了一下,冰冷的水温像是打开了记忆中的一道闸门,让某些不怎么美好的记忆倾巢而出。   他面色惨白,咬牙忍着寒意拂开芦苇涉水前行。   水位逐渐没过了足踝,一双脚完全泡在江水里,外加此时灰黑色的天穹上又开始下起了细雪,明景宸冻得瑟瑟发抖,唇瓣透着淡淡的青紫,双腿已经冷得没有知觉,全靠意志才能按部就班地继续往水深处前行。   体温的骤降导致头脑昏涨,连视线都变得有些晃荡了。   可即便如此,明景宸也不得不分出一半的精力来留意那些亲卫的动向。   然而因为寒冷,他的反应迟钝了许多,导致等发现有人没按原定的轨迹搜捕,反而越众而出朝自己这边加快了步伐的时候,自己与对方之间不过隔着两三丈距离。   这么近的距离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   为此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矮下身蹲在水里,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那亲卫手中的长刀锋锐无比,刀锋所到之处皆草折叶落,他动作很快,几乎没给明景宸多少思考应对的时间,倏忽间就已逼近到了眼前。   明景宸心砰砰直跳,眼见那刀尖就要戳到自己脸上,他从水里抓了把沙石,只等到了万不得已之际来一招出其不意,再迅速遁入水中争取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37章 险象环生   明景宸此刻又不由地生出几分悲凉自厌之感,暗想如果自己身体健朗,仍处于全盛时期,何至于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进退维谷。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危机当前容不得他有半分软弱去想旁的。   明景宸手臂暗自蓄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芦苇前不断逼近的人影,心中默数三声,然而就在他出手的前一刻,一道突兀的男声突然横插进来打断了他手上的动作。   乍听之下,他浑身僵直,只因这道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来自高炎定本人。   对方竟然在他毫无所觉之际亲自来到芦苇丛,难道是他已经发了自己不成?   明景宸神经紧绷,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许多,耳朵里一下又一下皆是自己凌乱的心跳声。   高炎定环视四周,忽然对亲卫们命令道:“刀剑入鞘!”   亲卫虽不知他作何打算但都依言照办。   高炎定又道:“继续找!”   起先亲卫们茫然不知所措,还是潘吉最早反应过来,他的软剑本就没有剑鞘,为此他把剑重新缠在腰上,又随手折了一杆芦苇,将穗子、枯叶尽数除去,将之代替软剑在芦苇从中继续横扫探查。   其他人见了反应过来,有的继续使用套了鞘的刀剑,有的干脆也学潘吉的样子折了芦苇来用。   明景宸心头一震,暗道,莫非高炎定是怕那些刀枪剑戟无意中伤到了自己,所以才……   思及至此,他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高炎定没有立刻离开,他忽然支走了那个亲卫让他往另一个方向搜找,自己则用未出鞘的短刀在芦苇丛中不断翻弄。   明景宸再次提心吊胆了起来,只因对方前进的方向正与自己躲藏的位置不谋而合。   眼看对方一步步逼近,即将避无可避,明景宸再次攥紧了手中的泥沙,如果是对付之前那个亲卫,他尚有六七成的把握,可换成了高炎定,这点子成算也变得愈发渺茫了。   难道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么?   一滴冷汗从他脸颊上滚下,落在江水中。   此刻江风吹得更加放肆,所过之处惊涛拍岸,芦花低首,半人多高的芦苇丛竞相折腰,依稀露出后面影影绰绰的身形来。   高炎定目光灼灼,暗藏雷霆风暴,一眼就看出了玄机,他心跳骤然加急,再顾不上其他就以一个猛虎扑食的姿态迅捷地朝那个方位掠去。   眼见黑影倏忽将至,明景宸浑身血液冷凝,他微抬手腕就要出手,不成想远处突然爆出一声低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寒鸦惊掠而起,雪虐风饕中掺杂着几根抖落的银灰色鸟羽,羽毛飘至半空,四道人影遽然从芦苇丛的四个不同方位蹿出,四道锋芒转瞬而至,成围城之势密不透风地从上方笼罩住高炎定。   月色照在刀锋上,弧光耀目,划破长空,刀势互为倚仗形成一道天罗地网,眼看就要落在高炎定身上。   明景宸瞳孔紧缩,刚要跃出相救忽觉水中有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攀上了自己腰带,然后往下一拽,他身体向后倒去,下一瞬就栽进了水里,江水顷刻没过头顶,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惊得忘记了思考,只能无力地吐出一串气泡,四面八方涌来的江水不断挤压他,他整个人不断下沉再下沉,像是要坠入无底深渊。   好在他出身南地,自小水性颇佳,身体已凭借本能率先做出了反应。   四肢流畅地在水浪间舒展划动,明景宸憋着一口气朝头顶那抹天光游去。   然而方才拽他下水的大手阴魂不散,他艰难地撩起眼皮,只见一道模糊的成年男子身影如一尾矫健的江鲟冲破层层水牢迅疾地缠上来。   明景宸抬手横档,然而对方水性与他不相上下,缠斗了十来招竟一时都无法制服住彼此。哪来的高手?   他心下狐疑,这水限制了行动,但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明景宸的保护伞,他料定此人功夫了得,如果是在岸上,就现在自己这副病秧子的状态在对方手底下根本走不过十招。   得赶快想个法子尽快摆脱此人才是。   明景宸忽然虚晃一枪,佯装溺水力竭之态,四肢不断挥舞,缓慢下沉。   那人信以为真,连忙伸手要救,却不想被明景宸寻了个罩门一顿乱拳打在脸上,那人不敌,又被水中巨力朝反方向推去,也就在这须臾之间,明景宸已经灵活地游出去数丈距离,成功甩脱了对方。   虽暂时脱险,他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料想岸上对高炎定出手的黑衣杀手必定与水里那人是一伙的,想到那四人杀气腾腾的刀锋,他更加忧心忡忡,顾不上是否会暴露自身行藏,只想着赶紧浮上江面好亲眼确认一下高炎定的安危。   可惜就在他即将触到那点天光的时候,那人竟又悄没声息地潜了上来,因吃过一次亏,出手便不再有所保留,一上来就用手肘圈住了明景宸脖颈,发狠地朝下拖曳。   明景宸今日一路奔波逃窜,又在刺骨的江水中泡了许久,早就精力不济,对方这一下竟一时挣脱不得,只能被裹挟着与之一同被江潮卷入漩涡之中……   同一时间岸上的高炎定缓缓拔出短刀,刀光雪亮,颇具艳色,衬得他眉眼锋锐无比,煞气横生,犹如玉面修罗。面对四人围攻,他不慌不忙地扬手挥刀,悠然自得地仿佛是在自家花园拍死几只扰人的蚊蝇。   只听几声龙吟低啸,那张天罗地网刹那被砍得七零八落,四名黑衣人也如断线的纸鸢自半空坠落。   亲卫们一拥而上,谁知这四人动作比他们快上数倍,未等他们近身就自行咬破了舌下藏着的毒囊自裁了。   潘吉一一查探,发现无一活口,不禁大失所望,他快步走到高炎定面前,对方正站在江岸上,水浪拍打在他脚上,将靴子和衣摆泅湿。   “王爷,属下无能,四人都已服毒自尽。”   高炎定不做理会,眸中深邃幽冷,仿佛有道化不开的墨痕,让人背脊生寒,在遇袭前的霎那,他真的以为明景宸就躲在这里,可等退敌后,拨开乱草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莫非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他不甘心地在附近盘桓,很快在地上发现了一串即将被水流冲刷干净的足印。   这里方才有人!他用手比了下尺寸,发现与明景宸脚的大小基本一致。   高炎定大喜过望,顺着足印滑下陡坡,可足印在半道上就不见了踪迹。   潘吉道:“这是下水了?”   高炎定神色阴晴不定,“速传本王命令,将渡口附近熟习水性的人全部集中到一块儿,给本王下水去找,方圆十五里范围内的水域、岛屿及堤岸通通都搜一遍,凡是可疑之人全部抓回来!”   这么冷的天,在水里待不长久,景沉他游不远,定然还在附近。   只是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刺客让高炎定很不安,就怕景沉不是自愿下水,而是被那帮人的同伙挟持了不得已为之。   他现下万分后悔今日午间为何那般沉不住气要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如果他不说,现下也不至于会闹到这般地步。   他明明那么了解对方的秉性,这人吃软不吃硬,只有徐徐图之方能互通心意,明明已经设计了坦途,他却偏要逞一时快意用最激烈的方式对待景沉。   高炎定越想越悔恨,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跳下水发了疯似的在江水中不知疲倦地搜找。   江岸上火光璀璨,照亮半边苍穹。   潘吉临时征集了十来艘渔船,命渔民和水手配合着协助他们寻人,然而一直到东方既白,仍旧一无所获。   此时冬日跃出江面,把江水染成瑰色,白茫茫的雾气在日光中慢慢消散,露出远近起伏叠嶂的山峦轮廓。   高炎定裹着披风湿漉漉地坐在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孤零零地望着东升的朝阳,却只觉得眼前除了黑白晦暗,再不见一点鲜明色彩。他在水里找了几个时辰,早就耗光了所有力气,现在连动一下手指都显得力不从心。   明景宸如今身在何方,他不得而知,他只知今年的冬日竟比过去的二十余年都要来的寒冷,直把人冻得喘不上气来。 第138章 若有来生   明景宸是被人强行拖出水抱到岸上的。   他茫然地睁开眼,雪粒子落在眼里化成水从眼角滚落。他浑身湿透,连头发丝都在淌水,寒风一吹,衣衫上迅速结了一层冰坚硬地覆在身上,体温正在一点点流逝,头顶的夜空暗沉沉一片,连一丝星光也无。   除了些许遗憾,明景宸倒还算得上平静,没有因为可能会死在这里感到恐惧和不甘。   就是不知道现下高炎定如何了,是否安然无恙?   他这般想着,脑海中掠过曾经种种,从他与高炎定互相防备,话不投机,到后来的吵吵闹闹,互相信任,这一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似乎过往的人生中自己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波澜精彩。   去岁冬日,如若不是谭家小姐出手搭救,自己早就死在云州的雪山里。   如今这般死去,也算回到了本来的轨迹。   这偷来的一年时光,倒有些不真实起来,仿佛是死前的一场走马灯,只是不同于重现生平种种,却是编织了一个还算差强人意的绮梦,教人对红尘人世有了稍许留恋。高炎定……   明景宸望着穹窿痴痴地想,如果还有来生,他希望还能有和对方相遇相识的可能。那时候,他定然能心无旁骛地与之交好。   如果那个时候,对方仍说喜欢自己,那也不是不能……   山河可鉴,千秋不负,他又想到了这句话。   如此沉甸甸的誓言,高炎定竟然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对自己说出了口。   何其草率?何其荒谬?又何其令人心慌意乱、心生欢喜?   他闭上眼,在风浪声中,在冰封雪飘的岛屿上,想着高炎定的面容,静静等待死亡。   然而拖他上岸的人显然并不想让他就这样死去,对方俯下身见他许久不吭声,惊慌地拍了拍他脸颊。   明景宸勉强睁开眼,借着月色总算看清了对方的五官。   很陌生、很平凡的一张脸,但一双虎目却精光四射,太阳穴两处高高鼓起,加上他壮实的体魄,以及对方在水中矫健的身手,倒教人不敢轻视。   “你……你是……谁……”每说一个字,牙关就打无数个颤,这话断断续续地破碎在滚滚江涛之中,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这壮汉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却没有回答,只是舒出一口气,白雾喷在明景宸脸上,让他有些不适想要偏转过头去。   可惜他现在动弹不得,不过靠着仅剩的半口气维持不死罢了。   壮汉站起来望向四周,为了躲避高炎定的追捕,他一口气带着明景宸游出了二十多里,天寒地冻,江水针砭般刺骨,就算自己向来身强体健也险先力竭被浪头击沉,能逃出生天还真是万幸。   短时间内,高炎定的人应当还寻不到这里。   壮汉将明景宸抱起,徒步朝岛上走去。   这里是江上的一座沙洲,占地并不大,但好在不是光秃秃的一片,虽正值隆冬,不比春夏时节草木葱茏,倒也能折些枯枝用来生火取暖。   他随身带着火镰,很快生了一堆篝火,他将明景宸挪到篝火旁,又用匕首和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架子,将他俩身上湿了的衣衫晾在上头烘烤。   做完这些,他精赤着结实的上身坐在明景宸身旁,烤了一会儿火,很快驱散了寒意。   但再瞧明景宸,对方仍旧面色青紫,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好不可怜。   他望了眼天色,又见他呼吸越发微弱,睫毛上、头发上凝着一层冰雪,整个人好像随时会化成一座冰雕,香消玉殒。   他想了想,将人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对方取暖。   明景宸牙关咯咯作响,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梦中高炎定的脸庞忽近忽远,一会儿情深似海,一会儿横眉冷对,教人载浮载沉,忽冷忽热,一会儿飞上云端,一会儿如坠阿鼻。   当黎明的第一道天光洒在明景宸眼皮上,他才从梦魇中醒来,入眼是布满阴云的灰沉天空和稀薄的林间晨雾。   他挣扎着坐起,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身上盖了件不属于自己的深褐色衣衫,周遭是一片枯败的树林,枝头、地面,就连自己身上都沾着积雪。   脚边是一堆篝火灰烬,袅袅地冒着白烟,显然是刚熄灭没多久。   他揉着胀痛的脑袋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最后记忆定格在那壮汉俯视自己时暴露出的陌生面容上。   他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衣物穿上,正在系腰带时猛地抬头,“谁?”   林间传来踩踏积雪的脚步声,明景宸警觉地朝那处望去,就见那壮汉捡了一丛灌木正朝这边走来。   明景宸戒备地盯着他,“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昨夜在江水里虽然险之又险,这人又极其难缠,但明景宸感觉得到,这人从头至尾都不曾对自己动过一点恶念,实际上,若没有他的出现,自己可能早被高炎定发现行踪抓回了荣陵城去,或者兵行险着失败,淹死在水里了。   但这并不能打消他的狐疑,试问谁会大半夜地潜伏在江水里,鬼魅般来去,只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不觉得自己会有这样好的运气,能遇到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老好人。   壮汉沉默地走到灰烬边坐下,将长在灌木上的一种红色果子一粒粒挑拣下来,攒够了一把全部塞到明景宸手中,然后将剩余半青不红,像是还没熟透的果子一把薅下来塞进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吞咽了下去。   这人还真是……好生奇怪……   明景宸对这人表现出的善意越发摸不透了,他捻起一粒果子看了看,瞧不出是什么品种,尝了一粒,果皮轻薄,唇齿一碰就爆裂开来,汁水算不上丰盈,还酸得倒牙,他忍不住皱眉,等挺过最初的那股酸意,舌尖才有些许回甘。   算不上多好吃却也不是真的难以下咽。   他从昨天下午到如今没吃过东西,醒来后腹中早就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如今身处荒岛,又适逢隆冬,山珍海味是不用想了,能有一口野果果腹,已是不易。   明景宸三两口将果子吃完,那壮汉又扔过来三四块灰不溜秋的东西,长得有些像人参,应当是某种植物的根茎。   “这里缺医少药,只能找到这个,你剥了皮生吃,兴许能缓解你的热症。” 第139章 为你而来   明景宸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在发热,难怪自醒来开始就觉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痛无力,这具破败的身体真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挨不过去。   他剥开根茎的皮,咬了一口,倒并不如何难吃,细细品来,还有些甘甜滋味。   明景宸吃完一块根茎继续剥第二块,边剥边对壮汉道:“原来是你?我以为你早就离开了北地,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了。算起来,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性命。”   那壮汉叹了口气,点燃那丛灌木,他拨弄着篝火,没有否认明景宸的话。   明景宸望着他那张陌生的脸孔,又道:“你果然擅长易容,若非你不曾掩饰嗓音特征,我都瞧不出你就是邹大。”   邹大笑了笑,平凡的五官竟奇异地显出稍许风采来,他挑眉道:“能差点瞒过你这双慧眼,倒也不算埋没了在下这门手艺。别来无恙,景公子?”   明景宸苦笑道:“我这副样子算无恙么?你瞧,这不正吃着你挖的药么?”   邹大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镇北王为何要追捕你?”   这回轮到明景宸沉默以对了,私心里说,他是不愿意向旁人透露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纠葛的,更何况这个邹大身份成疑,目的不纯,他嘴上虽带着玩笑,但心里的警惕可一点不曾放下。   他半真半假地说:“都说伴君如伴虎,镇北王虽不是皇帝,却也是位高权重,我不过是说错了几句话,就把他惹恼了,被他上天入地地通缉,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邹大很是好奇,“哦?你说了什么竟能引得他如此大动肝火,劳师动众?”他将明景宸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别有所指地说:“你这样的人,他应当舍不得这般绝情寡义地对待你才对。”   “你什么意思?”明景宸听出了点他话里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本就因为高炎定的那点子心思而敏感着,邹大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古怪,好像对方知道了什么,又好像另有深意在里头。   邹大又闭口不言了,继续拨弄篝火,火苗舔舐着荆棘噼啪作响,可这次的柴火不够干燥,里头含有大量水分,导致火焰蹿得并不旺盛,燃烧时还伴着滚滚浓烟。   明景宸掩住口鼻,被呛得边咳边道:“赶紧把火灭了,你这柴不行。”   邹大道:“天寒地冻的,哪那么多讲究?凑活着用罢,景公子。”   这声“景公子”多少带了些调侃的意味,明景宸很是不快,见他不听劝,也懒得再多费唇舌,干脆挪了挪屁股坐得远远的,免得被黑烟燎到。   邹大像是没发现他的异样,兀自问他:“景公子接下去有何打算?”   明景宸冷笑道:“你问我?这话不该问你自己么?”   邹大一脸无辜,“这话从何说起啊?”   明景宸不客气地道:“明人不说暗话,你重返北地不会只为了在江里泅个水顺带好心再救我一回?昨夜岸上的四个杀手是你的同伙罢?你们奉命来刺杀高炎定!”   邹大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在景公子眼里,是否不管我做何事,都是别有企图,不安好心?”   明景宸不说话,但眼神一目了然,分明写着“算你还有两分自知之明”。   邹大又笑了几声,“你猜的没错,我和那些人确实是一路的,我们来北地也确实是奉命办事,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们来此不是为了刺杀镇北王。”   明景宸回忆昨夜芦苇丛中的那一幕,仔细一想,那场行刺确实过于仓促了,虽是四个对上一个,可周遭还有那么多亲卫,不管是刺客出现的时机,还是使出的杀招都不够尽善尽美,说是漏洞百出也不为过。   他脑中灵光乍现,想到某种可能,不禁脸色又白了两分,“你们不是为了刺杀高炎定?”   邹大点头,“没错。”   “你们是冲我来的?”   邹大抚掌赞道:“景公子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说完这话,又见他白着一张俏脸坐在铺着干草的野林子里,非但没有落拓窘迫之感,反而像是端坐在雕梁画栋的朱楼里,身边仆婢环绕,富贵已极。   心想,像他们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奔波劳苦,亡命天涯。   想到这儿,他心底被粘稠的伤感填满了,很希望手头有一壶烈酒能够聊以自、慰。   可惜这里是江上孤岛,什么都没有。   明景宸不明白,自己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值得邹大这帮人兴师动众的?   如果是五十年前,他还是宸王的时候,有人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那自然不足为奇。可五十年后的现在,他不过是个早就淹没在青史之中受万人唾骂的乱臣贼子,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还苟活于人世,如今的自己与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到底图什么呢?   “是何人指使你们来的?”   明景宸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邹大来抓自己不会是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威胁高炎定罢?   他想起方才邹大似是而非的话,莫非他背后的主子知道高炎定是个断袖,又误打误撞地以为自己是他新欢,所以打算劫持自己另谋其他?   邹大卖了个关子,“等你同我去了帝京就知道了。”   “帝京?”明景宸一惊,邹大背后的主谋来自帝京!会是帝京的谁呢?   难道……难道是……   他赶紧打住这条思路,不敢继续深思下去。   明景宸攥住干草,面上露出讥讽的冷笑,“是帝京的哪位贵人这般看得起我?我不过是个乡野小民,身上既无功名,又见识短浅,别是你会错了意,弄错了人,办错了差?”   邹大道:“错不了,找的就是你,如假包换。”他似乎并不热衷于多说这事,却忽然站起身,朝林子深处望去,“我说过了,等你到了帝京就什么都明了了。”   他顿了顿,突然道:“来了。”什么来了?   明景宸不明就里,跟着爬起来学着他的样子朝树林子里张望。   只听隐约有一阵脚步声,约莫四五个人,起先听着离得较远,几个呼吸间就见林中走出几道人影,各个腰粗腿长,硬朗有力,都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好灵活的身手!明景宸暗自赞许,目光不住地在邹大和来人之间打量,静待他们的下文。   这些人穿着灰布旧衫,蒙着面,一齐朝邹大拱手施礼。   邹大敷衍地点点头,只问他们:“怎么就你们五个?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道:“未免人多引起镇北王注意,属下们擅作主张分开行动,我们五个来此接应大人,其余人已南渡再寻机与咱们另行会和。”   邹大听了也不恼,可有可无地说:“只要不误事,随你们安排。”他又望了眼天色,见天光即将大亮,再不走恐节外生枝,就矮身将火堆里尚未烧完的荆棘捡了出来在雪地上扑灭,又随意踢了几脚,用乱雪埋了篝火余烬以免又死灰复燃将好端端的小岛付之一炬了。   明景宸瞧着那丛被火燎得焦黑的荆棘,心想,难怪这人一大早捡了这么个玩意儿回来烧,火生不起来还直冒浓烟,好言相劝也不听,原来是为了以此为信号招帮手过来。   他眼波流转,这帮人虽蒙着面看不清五官面目,但说话行动以及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却大有文章。   看来,邹大与这些人虽是一伙的,但未必心齐,将来也许还能借此利用一番。   这时邹大回头和他道:“走罢,再不走,镇北王可就要来了。”   明景宸淡然一笑,并不介意他们的好坏目的,“那就请罢。”   然而邹大却站在原地不动,引得明景宸狐疑地看他,“怎么了?”   邹大双手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问他:“你现下走得动路么?刚才我见你站起来都费力。” 第140章 司徒称帝   明景宸面色一黑,五官立刻垮了下来,不客气地说:“怎么?你又要给我当一回牛马,背着我走?”当初在戈壁大漠中遇到沙暴,这人像背个破布口袋似的带着自己满地乱跑,现在想来还有些气闷,出口的话难免就刻薄了。   邹大好脾气地走到他面前,背过身去蹲下,嘴上玩笑道:“上辈子我定是欠了你家好大一笔债,才沦落到这辈子要给你们当牛做马。景公子,您请罢。”   明景宸见他竟然一点气性都没有,说背就背,顿时一阵无语,又瞧他肩背宽阔厚实,身姿魁梧有力,一时看迷了眼,想起那夜从月煌城返回云州时的情景,高炎定背着自己在戈壁中撒欢狂奔,便有些郁郁寡欢。   “怎么了?不要我背你?”   邹大以为他好面子拉不下脸来,想当初自己背着他在沙暴中逃命,这人非但不知感恩还臭着张脸对自己又打又跩,便当他这次又故态复萌,遂指了指跟前五个同伙道:“景公子要是嫌我粗鄙,不愿屈尊让我背,这几个兄弟中总能有个教你满意的,你仔细瞅瞅,选一个罢。”   见对方瞪着眼睛不说话,他干脆胡乱指了一个,“我看这个就很好,要不我先让他摘下蒙面给你好生看看,我敢打包票一准的英俊潇洒,别说是当坐骑,就是当夫婿也是尽够的。”   明景宸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做不得真,只是他生来就不是个愿意忍让的,你既然口舌上埋汰我,我也定要反唇相讥的,于是便说:“做你娘的夫婿!”依着他的涵养,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粗鄙的话了。   邹大哈哈大笑,将人推牌九似的拉扯到自己背上,飞快地朝前跑去,边赶路边对他道:“可惜我娘早不在了,景公子愿意给我当便宜娘,我也不是不能答应。”说着豪迈地放声大笑,后脑勺挨了几记捶打也混不在意。   一行人脚程飞快,没多久就来到了岸边。   明景宸的视线越过邹大肩膀落在两艘轻舟上。   他们七人分做两批,邹大带着他跳上其中一艘小舟,又另外上来两人帮着划桨摇橹。   轻舟悠悠地在江上飞速行去,朝阳缓缓升起,瑰丽的日光洒在身上,驱散了稍许寒意,江风虽大,倒也觉得暖融融的,浑身惬意。   明景宸站在舟头,两边群山苍茫,脚下波涛万顷,视野中北地江岸轮廓渐次远去,像是有人蘸了淡墨在浅色画卷上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几个错眼间就褪去颜色,再也看不见了。   江上的水汽扑了他满脸,把睫毛和眼皮黏着在一块儿,眼眶里也雾蒙蒙的,酸涩难当。   他想起年初为了给自己寻医治伤,高炎定同自己一起南渡去往湄州,走的也是水路。   当时也是在船上,高炎定点破自己南人的身份,还讽刺南人天性狡诈又擅长凫水,他担心自己跳江遁走,便故意扣住自己不愿放手。   如今想来竟是阴差阳错地一语成谶了。   想到这,明景宸略有些伤感,兀自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呆呆地出神。   邹大自上船就一直关注着他,见他站在风口,衣袂翻飞,下巴瘦尖,腰肢不盈一握,整个人病歪歪的,真怕风再大点把人吹到了水里给底下的龙女水妖当了上门女婿,连忙将人推进船篷里,让他好生坐着,哪也不许去。   舟行万里水连天。   到了傍晚日落,他们便到了桃州码头。   桃州与湄州相邻,位于湄州西面,因不久前高炎定在湄州打了好几场胜仗,打垮了逆贼不说,还令其境内大小官吏尽皆低头,如今还有北地重兵镇守在那里。   因为这个,桃州也不是久留之地,未免夜长梦多,邹大几人弃舟登岸后立刻买了车马,星夜兼程地继续南下。   穿过桃州、菱州,一路上匪盗横行,豪族纵恶,兼之兵荒马乱,满目疮痍。   竟是越往南走越有山河破碎、乱世飘零之感。   明景宸悲从中来,更加抑郁难言。   赶了许多天的路,这日白天他们入了汀州境内,并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曲姑城找到一家客店投宿。   原本一夜安眠,谁知第二日天未大亮,明景宸就被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以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从梦中强行惊起。   他披了外衫走到窗边,这时与他一个屋子,躺在桌上睡觉的邹大也醒了,走过来与他一道朝楼下望去。   只见一队兵丁敲锣打鼓地自街道上招摇而过,口中高声呼喊“明氏之气数尽矣,今宜立吾司徒氏为帝”、“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等诛心之语。   邹大见明景宸面有困惑之色,便好心同他解释道:“汀州这十来年都由顾氏和司徒氏两姓掌兵权,他们口中的司徒氏应当就是现在的平南将军司徒昌了。我听说这司徒老贼前不久刚向天子请求封王未果,看来他心里牢骚很大,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要自立为帝和天授帝叫板了。”他边说边幸灾乐祸,言语中对皇帝和司徒昌多有揶揄奚落之意。   俗话说上行下效,明景宸见他对天子不甚恭敬,便料到他背后的主子定也是个存有贰心的悖逆之徒,心下不喜。   不同于一直被困在北地闭目塞听的明景宸,邹大显然对当今天下各地势力了如指掌,他道:“原先这汀州,顾氏风头胜过这司徒家数倍,奈何运道不济。之前赵贼作乱的时候,各方势力应帝命争相讨伐,庆功宴后,家主顾鼎春坠马身亡,加之子孙不肖,竟没有能立起门楣的栋梁人才,便有些一蹶不振了。司徒昌狼子野心,见他家势弱立刻狠狠咬了一口,驱逐顾家,将偌大的汀州占为己有。”   明景宸目送那群兵丁拐过弯去到另一条街上为司徒昌称帝造势,冷声道:“人的私欲果然是无止境的,占了一州之地仍不满足,非要称王称帝才能填满欲壑。”   邹大觑了他一眼,故作不懂,“你单指司徒老贼还是另有所指?”   明景宸敛眸微笑,“我是在说你家主子,难道不是么?”   邹大一笑置之,像是在聊今日天气好坏一样,说:“他呀,他可没有做皇帝的凌云志,你太高看他了。”   “你自问很了解他?”明景宸来了些兴致,也对那个幕后之人产生了点好奇心,“莫非他曾亲口告诉你他不想做皇帝,不然你怎会这般肯定?别是你信口胡诌的罢?”见对方笑笑不说话,他退一步道:“好罢,就当他没有自己做皇帝的打算,那他总想当权臣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种权臣。这你应当不会否认了罢?不然他屡次针对高炎定是为了什么?”   邹大知道这是他借着话头故意试探自己抓他的目的,心道和这人说话真是够累人的,但他又想多说几句,这些年来在他心里堵了太多的事,令他终日郁结于心,烦闷不已,他急需一个宣泄的途径好让自己能松快些。   “据我所知,他也不想当权臣。曾几何时,他想做像他叔祖一样甘为社稷赴死,拼尽所有的人。”   原来还是忠臣功勋之后,明景宸暗想,但现今离他熟知的时代隔了五十余载,朝廷的人事变迁他一概不知,想要据此推敲出几个怀疑对象也做不到,真是可惜了。   邹大见那伙兵丁渐行渐远,所过之处,鞭炮残骸落了满地,等这阵喧嚣过去后,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又都悄悄关了门户,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不过寥寥,一点没有早市的鲜活气息。   见热闹都散了,无甚可看,两人也关了窗回到桌边坐下。   邹大道:“司徒昌称帝,恐有事端,咱们得赶快上路免得深陷其中。”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41章 围城之困   在这点上,明景宸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之前听高炎定提起过,南地局势混乱,揭竿而起、称王称霸的不胜枚举,但敢公然称帝的,这个司徒昌还是头一份,也是个人才。   明景宸对这样的蠢货是不屑一顾的,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且让他再得意几日,自有人去收拾他。   经过方才那番大的阵仗,隔壁睡着的五人也起身了。这一路行来他们虽很少与邹大交流,但一旦邹大认准的事,他们都不会否定,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几人很快收拾了行装出店赶路 ,然而眼看就要到达城门口,就见上千个兵卒掼甲执锐地从两侧涌来把守住各个要道,城楼上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吆喝声,那千斤重的闸门缓缓下落,轰然将前路堵住,激起无数烟尘,然后两侧的木质重门也跟着闭合。   只晚了一点点,他们已被困在城里出不去了。   邹大道:“去打探一下什么情况。”   一人领命后去而复返,“看守城门的小吏说,三日后司徒昌要在城内举行登基大典,为防止有外头的宵小干扰滋事误了黄道吉日,这三日关闭四方城门,任何人不许随意进出,违者全家斩首示众。等大典礼毕,自会恢复通行。”   听后,明景宸与邹大都不由地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脸上见到了震惊和不解。   这是什么独树一帜的做派?   闭门称帝还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史书上凡是称帝的,无不是大赦天下,邀请四海宾朋前来观礼拜谒,怎么到了这个司徒昌身上,反而小家子气地关了城门,好像生怕让人知道一样。   他到底图什么?难道就只图做这一城的皇帝?   邹大嗤笑道:“我还当司徒老贼是个胆大的,敢第一个称帝和天子公然作对,没想到实际上胆子贼小,遮遮掩掩地在自个儿家里搞什么登基大典。莫非在曲姑城内他当皇帝,在曲姑城外他就还当他的大将军不成?”   明景宸倒是懒得浪费唇舌嘲笑这等愚人,他望着城门上下比昨日多了几倍的兵力,拧眉道:“强闯过去绝非明智,咱们先回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邹大深以为然,对方有千军万马,他们只有七个人,怎么看都是虫臂拒辙,力量悬殊。他留了两人在这边继续观望,又遣了三人去城里其他地方打探,自己则带了明景宸回到客店等消息。   到了中午,这两帮人都分别派了人回来报讯,都说四方城门以及大小要道都被严防死守住了,想要寻机出城千难万难。还说将军府门前的广场上现在正在搭台子,三日后司徒昌就在那里举行大典。   明景宸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姓司徒的感到越发无语。知道的是皇帝登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顽童在这过家家取乐呢!什么玩意儿!   家门口搭台子唱戏还差不多!   邹大不信邪,又亲自出去了一回,想要找门路出城,但也失望而归。   明景宸倒是看得很开,看他板着脸就故意与他开玩笑,“司徒昌称帝反的又不是你家的朝廷,你哭丧个脸做什么!”要知道自己这个明氏宗亲都没生气呢。   邹大道:“我是担心他那个破典礼后又生出其他祸事来耽搁了咱们行程。”   明景宸倒是不担心,照吃照睡,一点没将这点子事放在心上。   邹大觉得他不对劲,严肃地问他:“景公子是背着我等有了后招,还是……”   “还是什么?”明景宸明知故问。   邹大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诶,你是真置生死于度外?”   明景宸在榻上翻了个身不做理会。   不过只有他自己清楚,哪来那么多豁达不羁,不过是早死晚死,一死百了罢了,至于是死在水里还是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就这样蹉跎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一早旭日东升,曲姑城内忽然礼炮轰鸣,锣鼓喧天。   那些兵卒挨家挨户地敲门,赶了百姓往将军府前的广场上去,美其名曰,新帝要与民同乐顺带让他们做个见证。   明景宸和邹大一行人也没能幸免,被赶鸭子似的驱逐到广场边。   此时四周乌泱泱地围了十来层的人,为了维持秩序,将军府又调了许多兵丁过来,一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叫人害怕不已。起先还闹哄哄的人群到后来竟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鼓乐声死乞白赖地扯着调子,好好的一首喜庆曲子被衬得如同号丧。   明景宸对这样的人挤人很是厌恶,好在邹大寸步不离地护着他,倒没让他被人潮给冲散了。   他曾见过真正的登基大典,眼前这一出与之相比就显得太过儿戏。   前后左右都是人,挤得密不透风,空气里什么古怪的味道都有,天又冷,站久了头昏脑涨,四肢麻木,难受极了。   他萎靡地站在人流里,浑浑噩噩中,忽听邹大轻声道:“司徒昌来了。”   明景宸撩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数道人墙才勉强看清从将军府里被十六抬大轿抬出来的伪帝。   司徒昌五十来岁年纪,有着武将特有的健硕伟岸身材,但又因年岁渐长加上这些年的贪图享乐、好逸恶劳,略有些发福走形。他穿一身玄色衮冕礼服,手持玉镇圭,方头阔面的脸上神情威严庄重。   可惜不论是场地布置、仪仗护持、衣着轿撵还是典礼流程,无处不透着一股仓促之感,好比是个连唱词、走位都还没弄明白的戏子,不过整了套四不像的头面、道具就粉墨登场了。   错漏百出,贻笑大方,至多骗骗平头百姓罢了。   可即便如此,这场所谓的登基大典仍旧冗长繁复,他们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到后来天上又飘起了柳絮般大的雪花,所有人饥寒交迫,中途倒了许多人,都被兵卒直接拖了下去。   明景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那些祭祀祝祷、年号诏书,他一概没听见,脑子里像养了一窝蜜蜂,嗡嗡叫个没完。   要不是邹大一直看顾着他,后来又强行按着他脑袋一起五体投地地三跪九叩高呼万岁,恐怕他也早就被那帮兵痞子拖走了。   典礼结束后,邹大二话不说背起明景宸赶回客店休息,又命人继续留意着小道消息,一旦城门那边放行他们立刻动身启程。   先前在江水里泡了一晚本就没好全又被拖着赶路,今日又在风雪里站了许久,热症便又发了出来,明景宸神智已不大清醒,邹大见了便想托店家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可店家苦着脸道:“客官,不是小人懒惰不愿替您跑一趟,实在是城里的大夫都给将军……啊不……是新帝的军队征召走了。”   邹大退而求其次道:“找不到大夫也无妨,还烦请店家去药材铺,买两剂小柴胡汤回来给我这兄弟煎了吃,事后必有重谢。”   谁知店家仍旧十分为难,“如今这世道吃饱饭尚且艰难,这病和命都难治啊!”他用衣袖揩了把泪,“咱们汀州本就不盛产药材,大多要靠外头的药材商人贩卖过来,现在各地都在打仗,还有那盗匪、流民,这商路早已不像过去那般通畅,外加先前将军府派人在城内搜刮过几回,说非常时期要先紧着军队那边的供应,所以小人敢打包票,这城里头是连一根柴胡都找不着的。”   邹大一拳砸在桌子上,“可恶的老贼!”   店家听他骂司徒昌吓得面无人色,好在他这间破落的小店如今只住了邹大一行人,倒不用担心这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了去,但他仍后怕地拍拍胸膛,好言劝道:“您先别急,若您信得过小的,小的倒是有个土方子可以给这位公子试试看。”   邹大连忙请他一试。   店家从厨房找了两块生姜,切成丝后一部分炒熟,用纱布包起来紧贴在脚底板上热敷,另一半则烧了壶生姜水喂给他喝。   过了个把时辰,明景宸发了一身汗,邹大探了下他额头,发现热度果然降下来不少,不禁大喜过望。   又过了没多久,外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城门将于半个时辰后开启。   邹大听闻后,将尚在昏睡的明景宸用厚实衣衫裹得密不透风,然后打横抱起来想要立刻启程。   谁知走到客店外正要上马,忽见又一人从街那头奔过来拦住了他们去路,那人满脸焦急之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才把话说明白,“大人……出……出事了……曲……曲姑……被人围了……” 第142章 火炮攻城   “什么!!!”邹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报讯的人道:“千真万确,属下一直候在城门边等开门,谁知到点城门官刚下令起闸,哨兵忽然来报说城外五里开外有敌军奔袭而来。城门官亲自上去瞧了一回,下来后就命人快马传讯去了。没多久,门内果然能听到外面有大军挺进的动静,像是有好几万人。属下走之前,司徒昌的兵马已经陆续赶到,领兵的大将正在城楼上与对方骂战。”   邹大听罢,脸色奇臭无比,心想之前果然不是自己杞人忧天,那司徒老贼称帝真是祸患无穷,这下带累了他们被困死在城里,一旦城破很大可能要和满城百姓一同给司徒昌陪葬。   眼看又走不了,邹大只好把明景宸重新抱回屋。   被折腾了个来回,明景宸睡得再死也被闹醒了,他拥被靠坐在榻上,问来报讯的人:“可知道来攻城的是何人?”   那人道:“当时城门上乱得不成样子,属下离得远并没有听清。”   明景宸咳嗽了两声,问邹大:“你之前不是说,顾氏的当家死了后,整个汀州都被司徒昌把持了,既然如此,你说城外那些军队是哪里来的?大军压境这么大动静怎么我瞧着司徒昌一点不像知情的样子,竟然还有闲工夫办劳什子的登基大典?”   邹大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是汀州内讧?”   明景宸摩挲着被褥上粗糙的纹路,道:“兴许是内讧,兴许是里应外合,谁知道呢!这个时候冒头称帝的人,非蠢即坏。司徒昌做得再谨慎,称帝这样的大事终归是纸包不住火。他有这个胆子称帝,就要做好被当成出头椽子、天下共同讨伐的准备。真龙天子可不是像他这样穿件龙袍就能当的。”   邹大道:“那你说如今咱们该怎么办?这围城的硬仗一旦打起来可不是好玩的,不论谁胜谁败,我们都有可能送命。”   明景宸知道他的意思,要攻下一座坚固的城池并不容易,历史上不无花费了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才彻底攻破城防的战役例子。速战速决不可怕,就怕这一攻一守僵持上太多时间,他们所有人都要被耗死在城里头。   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城里一旦缺粮、缺兵丁,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人,压根不需要等到城破,司徒昌就会先把屠刀对准了他们。   明景宸道:“莫慌,还不到那个地步,先看看司徒昌如何应对再说罢。”   邹大狐疑地盯着他,又旧话重提,“景公子,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后手?”   明景宸笑道:“你觉得我会有什么后招?”   邹大摸了摸鼻子不敢说,实际上他担心对方正背着自己暗中谋划着什么,因为在他看来明景宸不该是个坐以待毙的人,这一路上对方乖顺得过分,这本身就很可疑了。   像是为了安他心,明景宸道:“我能有什么后招,吹点风就倒了,我这个样子即便有再大的筹谋,也是孤立无援,独木难支。”说到这儿,他又戏谑道:“再者,带了个病秧子你不好脱身,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谁的命令都没自己的性命重要,凭你的身手,没了我们这些累赘,想要来去自如不过是费点功夫罢了。所以,你何必愁苦?”   邹大立马警惕了起来,“景公子,你又在试探我!”   明景宸倒是承认得很坦率,笑起来像只奸猾的狐狸,他半真半假地说:“是呀,我就想确认一下,你是否真的对你家主子忠心耿耿,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他的命令将我带到帝京去。说实话,我也是人,被困在城里朝不保夕我能不怕么?不过,现在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跑路,我也就安心了。”   邹大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坐在榻边,警惕、防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有分毫松懈。   明景宸坦然受之,干脆闭眼小憩,只是屋里安静了没多久,突然一道轰隆巨声遥遥地传来,像是天边有惊雷炸响,分明隔得很远,却让城里所有人一下心跳骤急,惶惶不安起来。   邹大倏地站起,推窗去看,只见南城门的方向火光伴着黑烟冲天而起,烧红了半边天穹。   “不好,他们用火炮攻城了。”话音方落,又闻另外三个城门所在的方位渐次响起炮火轰鸣,街对面的商铺、民居里陆续探出许多脑袋,无不忧心忡忡地瞧着被燎着的四方天幕大惊失色。   明景宸伪善地唏嘘道:“看来对方来势汹汹,并不想拖延战况,咱们这位新践祚的‘皇帝’真是流年不利,上午刚登基下午就有人来攻打,这‘真龙天子’的气运不过如此。”   邹大不耐烦听他这些嘲讽的话,只神情肃穆地盯着外头的风吹草动,不过身在此间客店,并不能看到城门上的详细情况,只能隐约听到四个方位不间断地传来厮杀呐喊声。   这一夜,城里城外不论男女老幼无人得以安眠。   明景宸倚着榻听了半宿的冲杀声,到了下半夜,动静才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归于寂静。似乎因为交战了数个时辰双方都人困马乏,才中途喊停有了这片刻安宁。   然而城里的安宁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锣鼓刺耳地敲打着,一声比一声急切,火把连成长龙将整片坊市照得亮如白昼,吆喝声、破门声、哭喊声接踵而至。   明景宸稍稍坐直身子,问窗边的邹大:“什么事?”   邹大快速把半开的窗户掩上,因他早防着夜半可能会出事,一早熄了屋内的蜡烛,所以暂未引起外头兵丁的注意,他抱起明景宸,一边朝外走一边语速飞快地说道:“士兵来抓壮丁,我们得赶快躲起来。”   明景宸道:“看来司徒昌留在曲姑城的人并不多,且来者兵力强悍,目前战况对他很不利。”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先前他和邹大担心他们双方僵持不下的局面应当暂时不会出现,除非司徒昌有强有力的外援能星夜赶来助阵。   但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个稳妥隐蔽的所在躲起来,以免被兵丁逮住去做了城门口的冤魂。   两人刚要下楼,正巧碰到摸黑上来的店家,甫一碰面,对方就催着他俩赶紧同他一道去地窖避一避风头。   明景宸他们谢过店家,再不敢耽搁,总算赶在士兵破门而入之前合上了地窖入口的小门。 第143章 不知所踪   邹大见角落里歪着把斧头,索性拿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并将明景宸护在身后。   店家贴在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许久,外头才总算安静下来,三人仍不敢松懈,又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才彻底放下心来。   店家庆幸道:“还好还好,多亏当初这地窖挖得隐蔽,现在又是大晚上的,外人不仔细找还真不容易寻到入口。”   两人又再次向他道谢,这次要不是店家,他俩今夜可能避免不了一场恶战。   三人在地窖中囫囵过了一夜,又掐算着时间等外面天色大亮后,邹大决定自己先上去望望风探一探外面局势。   他小心地顶开木质小门,先只开出一条缝朝外观察,见风平浪静才大着胆子走了出去,离开前,还不忘将附近的柴草等杂物堆在上面以此来掩盖入口的存在。   邹大走后,明景宸和店家继续待在地窖里等消息。   好在地窖里藏着不少过冬用的蔬果米面,倒是不用担心饿肚子。   明景宸吃了点干粮后又等了会儿,仍不见邹大回来。店家着急地说:“别是出事了?”   明景宸道:“稍安勿躁,姑且再等他一等。”   可是一等又等,邹大像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这下,明景宸再也坐不住了,他尝试着去顶木板,奈何上头被邹大堆着的杂物压着变得沉重无比,两人废了老大的劲好不容易才把小门打开。   明景宸叮嘱店家在下面藏好,千万别出来,然后关上地窖,在入口稍加掩饰后悄悄溜了出去。   客店里桌椅翻倒,锅碗瓢盆落了一地,一看就是昨夜兵卒进来寻人时干的好事,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吠都不闻一声。   明景宸在客店里转了一圈,没看到邹大的人影,于是大着胆子走了出去,却见外头同样空空如也,一个路人也无,目之所及的店铺、房舍都门户紧闭。此刻明明是早饭时分,却不见一缕炊烟,一丝饭食香气,只有满大街被踩踏得稀烂乌糟的积雪以及碰倒的招牌、门板和渗透在雪地里的暗红血迹淅淅沥沥地一直延伸到街尽头。   他侧耳听了片刻,城门处的喊杀声又开始喧嚣起来,便知今日的攻城战又开始了。   在附近的街巷走了一圈,仍旧连阿狗阿猫都不见一只,更别提邹大的行踪了。   就当他还在考虑是往更远的地方去找寻还是安分地回到地窖中等待的时候,忽然听到附近房顶上传来一串瓦片被踩踏的细小动静来。   明景宸猛地回头,只见青天白日之下,三道鬼魅般飘忽的人影在屋瓦上疾掠,几个起落已然近在眼前,其中两个正是先前被邹大打发出去探听消息的同伴,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老者倒是不曾出现过。   明景宸见他两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老者神态间甚是恭谨,便着眼打量起对方。   这位老者已到了耄耋之年,鸡皮鹤发,面容老朽,然而一双眼睛藏锋含锐,整个人精神矍铄,如同一柄纳入朽烂刀鞘之中的宝刃,一旦出鞘,锋芒定不亚于当年。   明景宸只瞧了一眼便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虽老迈不堪却比旁边两个年富力强的都要难应对,可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凭空出现、态度未明的高手却没有引起他一点警惕防备之心,反而在打量中愈发觉得亲切熟悉。   同一时间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人,老者也同样在观察眼前这个年轻公子。   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却难掩出尘之姿,赞一声眉目如画、美如冠玉都不为过。只是身形过分单薄了,面上带了病容,显得衣衫宽大得过分,空荡荡的像是套在一截病竹上。仿若宝剑失了锋刃,绿绮断了琴弦,教人叹息。   老者到了这把年纪,又因过往阅历,见过不少美人儿,不过有这样摄人心魄姿容的倒是见得不多。为着这份出尘绝世、不输女子的美貌,倒令他从封尘的记忆中想起一张模糊的面容来,不由地抬眼细观。   细看之下,霎时瞳孔紧缩,心头一凛,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钟磬齐鸣,他便僵立在原地,嘴唇因为不敢置信不断颤抖,最后竟连同整个人都细微地打起摆子来。   老者张了张嘴,有个称谓已经埋在心底五十余载,每一笔画都像是在胆汁里浸泡过,苦得断人肝肠,撕心裂肺。   明景宸也因为那份不知缘由的面善对他更加关注,视线也从那张浸满风霜的脸上挪开落在对方垂在身侧的手上。   顿时,目光凝固住,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只因老者的右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着年深日久,却因为当初伤口太深,导致无法彻底消退,丑陋得像是一条蜈蚣攀爬在枯朽的老木上,触目惊心。   老者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出神,于是后知后觉地抬手看了一眼,等想起这道疤痕的来历后,更加心旌神摇。   他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刚要逼问,好在他理智尚存,顾虑着有外人在场,不好过分袒露情怀,便稍稍收敛了外放的情绪,问那两人道:“你们说带我来寻人,如今人呢?”   那两人原本是要带老者来见邹大的,但此时却不见邹大人影,对方这些时日以来与那位景公子寸步不离,怎么现在却擅离职守,放任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独自出来瞎转悠?遂问明景宸邹大人在何处。   明景宸以冷笑来遮掩神色上的异样,道:“你们问我?我还想找人问问呢!他说出去探探情况,结果一走了之,到现在都不曾回来。”   那两人道:“不会是出事了?”   明景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不如你们也去附近找找,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却没动,只看向老者等着他发话。   老者道:“就依这位公子所言,你们速去找人,顺带将其余三人一并寻回来,就在你们之前说的那间客店里会和,去罢。”   两人立刻领命而去,身影轻快地飞掠出去,眨眼就消失在小巷尽头。   寒风卷着残雪在空寂的街巷中飞扬。   等周遭再无旁人时,老者再度抬眼看向明景宸,只见对方同时睁着泪水朦胧的眸子,眼尾一抹残红,白着一张俊脸神情激动地望着自己。   若是方才还有一点理智告诫自己那种怪诞猜测的荒谬,此时在他婆娑的泪眼中却全部化成烟雾融化在风雪中。   “这位……公子……”   “晏温,难道连你也不认得我了么?”老者试探的话刚出口就被打断,明景宸上前两步拉起他的右手,指尖划过疤痕,眼泪滚落在上面,比熔岩还要滚烫上千百倍,“当日咱俩尚且年幼,至多不过五六岁稚龄,初次学武习得几招花拳绣腿,就自命不凡起来,偷偷在校场上拿了刀枪在那边比划。我只知怎么威风怎么来,实际那枪沉得我脚底下直哆嗦,又抹不开面子在你面前出洋相,手底下也没个轻重,结果不慎伤了你……” 第144章 任伯晏温   老者听到这儿,心中疑虑尽去,也同样滚下两行热泪,反抓住他的手,哽咽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流这么多血,吓得坐倒在地哇哇大哭,我哭,您也跟着哭,咱俩嗓门一个赛一个的大,没多久就把人全都招来了,后来被狠批了一顿还不够,每人又被罚了一百张大字外加每日一个时辰的马步,持续了一个多月才让大人们消了气。”   说完,老者再也按捺不住胸臆之中的悲喜交加,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痛哭道:“当年封地别后不久,属下听闻镜庭湖六王联军战败以及您被俘的消息,就顾不上当初与您的约定只一心要前去搭救,谁知,半道上又见到各地官府张贴您被皇帝赐死的诏令,这么多年……”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明景宸岂会不懂,想必这五十年来他每每想到此就自责悔恨,只把自己丧命的责任大包大揽地归结到自己身上,备受煎熬。   明景宸扶起他,宽慰他道:“晏温,往事已矣,我都不在乎了,你何须再耿耿于怀?你看,现如今我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这就足够了。”   老者听后立刻化悲为喜,边拭泪边应和说:“您说得对。”只是本该死了五十年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是个人都会疑惑,更何况明景宸如今的样貌和年龄与当年身死时除了过于清减以外,并无多大差别,这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   为此,老者忍不住问道:“王爷,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全天下都在传您被当今天子赐死,遗体还被秘密处理了。为此,属下去拜访过高玄正,他坦言说自己是亲眼见到您饮下鸩酒后咽的气,后来遗体被颁旨的钦差带走,他虽曾试图阻拦,还当面问过皇帝,却也什么都没探听到。您这些年究竟去哪了?为何……为何您的样子……”要不是明景宸能将外人不得而知的事详细道出,他都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这般奇异的事。   站在街道中央说了半天的话,明景宸余光里隐约看到另一边的小巷中似乎有人在那边探头探脑,想到他俩此时未免太过招摇,于是对老者道:“说来话长,我们先回客店,这事稍后再细说。”   回到客店,明景宸先去地窖将店家唤出,然后回到客房边等邹大的消息边把近一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大致说给老者听。   因为其中牵扯到与高炎定的纠葛,未免对方多想,他便说得真假半掺,只说自己被鸩杀后醒来就到了此方人世,被谭家小姐所救,后来阴差阳错下受了箭伤被镇北王带回了王府医治。因高炎定错以为自己是细作,为了打消对方疑虑自己便当起了他的谋士。前不久因为秋家之事得罪了他,所以逃了出来转而又遇到了邹大。   老者听完后,一边感叹明景宸死而复生的经历真乃闻所未闻的奇遇,一边唏嘘道:“当年您与高玄正互引为知己好友,那样要命的大事您都能托付给他,而且也是他见到了您最后一面。谁承想,您醒来后又碰到了他嫡孙,被他一箭射伤,这真是孽缘哪!”   因为藏着事,乍一听到“孽缘”两字,明景宸颇有些心虚。   晏温是他父亲亲信家的孩子,自小与他一块儿长大,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俩同吃同住,一起学武一起念书,亲密无间。长大后他继承爵位,对方也如他父辈一样成了自己的心腹,名为属下实为兄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认出对方的第一时间他就没想过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晏温对自己相当了解,明景宸确信即便中间隔了五十年,自己稍一皱眉对方也能看出点端倪来,所以他不敢在老者面前表现出太多异样,以免被对方察觉点什么。   于是明景宸只故作轻描淡写地虚应了一声,对他所说的“孽缘”不予置评。   且当下还有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需要确定。   明景宸关切地问:“晏温,当年我命你提前带了我大嫂母子避世隐居,不知后来他二人如何了?可有被朝廷搜捕为难?”   老者的神情有瞬间的龟裂,但他掩饰得极好,借由惆怅之情遮掩了过去,他道:“您去后,起初朝廷对阮夫人和小公子他们通缉了一阵,不过后来又突然赦免了,只把他们贬为庶民。不过……”   明景宸焦急道:“不过什么?”   “不过,他二人都已经先后离世……”   明景宸愣了片刻,一股酸楚翻涌而出,像是有人用闷棍在他后脑勺重重敲了一记,眼前一阵晕眩昏花,唇齿间蹿出一股铁锈味,身子晃了晃,他一把撑住桌沿,指尖用力到泛白,良久才问出口:“怎么死的?”   老者垂下头,“病逝的。”   “可有后人留下?”   老者抿了抿唇,快速道:“没有!”   明景宸双手从桌沿垂落,老者担忧地望着他,想上前扶他,一双手伸到半途又突然停住了,内心的愧疚、挣扎做着生死拉锯,许久才化成一句“对不起”后落下帷幕。   “是属下无用,愧对您的信任。”   明景宸忍下泪意,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是我害了他们。说是避世隐居不过是我安自己心的谎话,若不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又怎么会生病?即便生病,如果还在王府中,定能很妥帖地延医用药,又怎么会早早地去了……”   老者放在桌下的手紧攥成拳,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仍旧选择沉默。   他想,虽然这样让王爷很不好受,但起码……罢了罢了,有些事还是烂死在自己心里为好,如果让王爷知道了那些腌臜事,依着他的性子定要上帝京拼命不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单凭自己根本保不住他。   明景宸难过了一阵,又想起一事,“对了晏温,你们后来怎么样了?你与邹大那些人认识?”   当年,老者曾替他辖制着一批出身江湖的高手,“六王之乱”开始前,他让老者带着这帮人护卫大嫂母子离开,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在世的还剩下几个。   老者刚要说话,忽然两人都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老者倏地站起身,对明景宸做了个安静暂避的手势,然后独自掠至门前,反手抽出背后双锏,做出一个备战的姿势。   此时那上楼的一行人已经来到门外,为首一人“砰砰砰”地在门板上拍了三下,喊道:“任伯!景公子!”   听嗓音正是去而复返的邹大。   两人神情一松,明景宸又立刻朝老者任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泄漏自己的真实身份,对方点点头让他放心,随后开门放邹大以及身后五人进屋来。   邹大大喇喇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舒出一口气,问任伯:“您老怎么来了?”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心里门清,近年来,因为任伯年事已高,又在某些事上与主子有了龃龉,为此一直深居简出,基本不再出来亲自为主子办事。   刚才那些同伙跑来告诉他说任伯来了,他还吃了一惊。   任伯脸上早已不见单独面对明景宸时的外露情绪,只刻板着一张严肃的老态面孔撒了个谎,说:“上头见你们迟迟不归,便叫我走一趟。”   邹大笑道:“主子竟然还特意劳驾了您出山襄助,真不知道是因为过分看重景公子,务必要见到他这个人,还是觉得我们几个太过无能,耽误了他的大事?”   任伯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又道:“我在洛州碰到乔五他们几个,从他们口中得知你们回京的路线。算着你们正途径汀州,恰逢我刚收到消息,说汀州顾氏的几兄弟整顿了残余人马又联合了周边的几家势力要攻打司徒氏报仇。料想汀州马上又要乱起来,便赶来接应你们。”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45章 彼此试探   邹大道:“原来是这样,任伯真是宝刀未老,曲姑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您老竟还能单枪匹马地进到城里来,不惊动任何人。高!实在是高!”说着竖起大拇指对着任伯一脸崇敬之情。   任伯冷笑道:“你小子也别阴阳怪气,先想办法脱困才是正经。据我所知,目前城内外兵力悬殊,司徒氏败局已定,不出三日就会城破。出城的时机稍纵即逝,你可有什么打算?”   邹大摊手,“我能有什么打算,现如今不是有您老在么?单凭您吩咐就是了。”   明景宸听他们交锋了几句,暗道这个邹大不仅和那五个同伙关系不睦,似乎和晏温也有些龃龉,说话夹枪带棒的。也不知他们话里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连晏温都要听命于他,真是好生奇怪。   然而疑惑归疑惑,他并没有冒然出口询问,只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他俩说话。   任伯道:“外头攻城的既有顾氏的人,想来他家在汀州经营多年,即便不是真的爱民如子也不会像匪类强盗一般同意干屠城的勾当。只要能挨过城破时的兵乱,等城里张贴了安民告示、开了四方城门后,咱们乔装混在出城的人群里行事,自然就能万无一失了。”   邹大点头,“您说得有理,就这样办。”随后带着那五个人出了屋门。   任伯不动声色地看了明景宸一眼,见对方意会地朝自己点点头,便放心地一同出去了。   昨夜这条街上被兵卒抓走的青壮有二十来个,逃过一劫的不过寥寥,此时有胆大的正蹑手蹑脚地摸出来收拾门口的狼藉。   店家见住客归来,外头又暂且恢复了平静,就去厨下洗切烹炒准备弄几个小菜祭五脏庙。近些年来他家这间客店不过是在挨日子硬撑,早就濒临倒闭,他无闲钱养小工,导致店里的活计全需要他一人操持。   邹大他们下楼的时候,远远地听到厨房那头传来“刺啦”的煎炒声和锅铲的磕碰声,菜籽油裹着大白菜的香气从大开的窗户里飘出来掠到鼻端。   邹大舔舔嘴唇,先让五人自行散去休息,然后走到柴门边的菜畦旁等着任伯。   任伯来得很快,也不和他打哑谜上来就开门见山道:“你还有什么事要问的?”   邹大笑了笑,踢了一脚菜畦里被冻得梆硬的土块,“楼上的那个景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眼底的利芒一闪即逝,任伯不答反问他:“临行前,主子没和你说?”   邹大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脸上早没有先前与他说话时的阴阳怪气,只颓丧地道:“什么也没说,只命我一定要把景公子带回帝京去见他。”   任伯心念电转,这次他出来实际上是瞒着上头私自行动的。这几年因为与上头不睦,为了不招人厌自己就很少往对方眼前凑,但因为那点割舍不掉的责任,又不得不暗暗关注着。   结果近日就被他发现了点端倪。   他发现主子近来连番派遣邹大去北地办事,一次比一次兴师动众,这次竟然还一下召了十来个高手与他同往。   邹大这人他再清楚不过,身手是一等一的好,又精通江湖上的各类旁门左道,机敏睿智,但脾气古怪,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合力办差。   过去主子也任他去了,可这回却破了例,不得不让人起疑。   再者,主子一直厌恶当年的宸王,凡牵涉到宸王的种种,他都懒怠听到、看到。可数月前开始,对方几次特意把自己叫到跟前,拐弯抹角地打听关于宸王的事。见自己起疑又顾左右言它地描补过去,这就更让人疑心了。   不仅如此,还将当年的旧物捣腾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等他得知主子给邹大几人下了密令,要他们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要将一个无名小卒带回帝京时,任伯就彻底坐不住了。   虽然不确定前后这几桩事是否真的有关联,可但凡可能与宸王牵扯上一丝半点,即便再细枝末节,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没想到这趟出来,竟让他碰到了死而复生的宸王,且对方就是被主子下令要千方百计抓回去的人。   任伯不觉得这是巧合,甚至怀疑主子是否识破了宸王还活在此间的真相,为此他心里又急又乱,想要告知宸王,却因为许多顾虑不能和盘托出。   他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邹大竟然撞了上来。任伯心想,邹大最得主子信任,不妨和他周旋片刻,看能否从他嘴里探听到点什么。   任伯不动声色道:“他是高炎定的谋士,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邹大脸上写着不信,只当是任伯和主子联合起来瞒着他一人,“我刚才就说了,能劳驾到您出面的人,怎么想都不会简单。我和景公子接触下来,觉得他不会仅仅只是个依附于高炎定的小谋士。高炎定身边举足轻重的能人不止他一个,不乏许多被安排在重要位置上的,抓他们不比抓这么个小人物来得合乎情理?所以我不明白。”   任伯瞧他神情间不像在撒谎,这才断定对方确实一无所知,但这并不能让他彻底放心,如果主子真的知晓了什么,还特意瞒着邹大,那这事就更蹊跷了。   就怕主子真知道了宸王尚在人间,疯起来要对他不利,况且帝京里头还有个昏庸的老皇帝,一想到这两人这些年来的作为,任伯就感到愈发不安。   任伯面上滴水不漏,只说道:“他命你怎么做,你就怎么行事,何必多思多虑。”   邹大不疑有他,坦白道:“主子只命我等务必把人带回去,至于带回去后要怎么处置却一字未提。”   竟然连邹大都不知道主子抓了人究竟要干什么!任伯很是意外,故意用一种敷衍地语气和他道:“既然是高炎定的谋士,想来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套出点北地机密,就是抓了人好将来要挟高炎定,你以为还能有什么?”   邹大嗤笑道:“我看未必,只怕此事另有玄机。”还有一点他没说,直觉告诉他,这两人决不能碰面,否则会有无可挽回的事发生。   任伯道:“难道你还要为了自己这点疑惑而抗命?”   这本是一句敷衍的玩笑话,可谁知邹大听后神情严峻,似有挣扎无措之色,倒让任伯又吃了一惊。   随后两人各自散去。   任伯本想再寻机找明景宸单独说话,可邹大仍像前几日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内,让事情难办了不少。   到了傍晚,城门那边的战事比先前更加激烈了,炮火的轰鸣一声赛过一声,如同滚雷。抓青壮的兵卒又来了两趟,几人又随店主躲到了地窖里去,还顺手杀了几个看出端倪落单的士兵才将隐患抹去。   他们将尸体掩埋在后院,邹大干脆让三人同他一道埋伏在店里几处死角,以防再有人闯进来生事。   任伯见地窖中除了店家,还有两人守着,便只能继续静观其变,再寻时机。   到了晚间,众人都在闭目养神,突然一声炮火雷霆伴着地动山摇,引得头顶、四壁扑簌簌地抖下无数灰尘碎屑。   过了会儿,邹大隔着地窖的门板敲了几下,朝里面递话,“四方城门被轰开了两处,连城楼都塌了,马上就要打进城了。你们在下面待着不要乱跑,我带人出去探探。”   邹大走后,任伯的目光在另外两人身上打转,他想了想说:“外面兵荒马乱,他们四个恐怕人少力薄,左右支绌,你二人速去帮衬一把,这里有我呢。”   那两人没多想就领命去了。   任伯又悄无声息地走到店主身后,趁其不备点了他昏睡穴,对方头一歪就倒了下去,没个把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做完这些,在确保附近无人偷听后,任伯才又与明景宸说起话来。   明景宸也不问别的事,只继续白日里的话题,“晏温,你如今到底在替谁办事?当年的那帮义士弟兄后来都怎么样了?” 第146章 曲姑城破   白天对方第一次提及,任伯就知道自己是轻易糊弄不过去的,好在当时邹大突然出现打断了交谈,阴差阳错下给了他充足的时间考虑怎么回这个话才能将人暂时瞒过去。   任伯早有腹稿,听他又提起,就道:“这帮老兄弟中有的出身草莽,有的是同属下一样家中几代都在封地当差,但不管是什么来历,大家一日曾替您效命,终生都不敢忘却。当初您命我们带着阮夫人母子先行避去,又散了金银给我们每一个人,您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任凭我们在事后自行离去。”   明景宸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   任伯叹了口气,“您这样做未免看低了我们……这五十年来,除了老、病、死,我们中没有一个因为旁的缘由离去。”   明景宸眼中泪光闪烁,虽极力隐忍最终仍流下两行清泪来。   任伯不知如何开解他,只能拍了拍他肩膀权当安慰,嘴里继续半真半假地说道:“现如今这些昔日宸王府的旧部大多已经离世,有些留下了一两个后人,有些则没有。当日阮夫人母子仙逝后,我们这帮被剩下来一时死不掉的,觉得既然这么多年都是这么一起过来的,便没人想着再自行离去,不管好死还是赖活,总归还要在一块儿才能心安。但您也知道,我们中大多数人空有一身武艺和力气,却不擅经营,您给的那些钱财用尽后,兄弟几个为了谋生,便不得不寻了个捷径讨生活。”   明景宸见他脸上露出难堪愧疚的神色,不禁追问道:“是什么捷径?”   任伯道:“就是替帝京中的达官显贵做些见不得人的暗活。”   明景宸露出惊疑的表情,想了想又释然了,这些曾经跟过他的王府旧部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用来替人护卫、刺探、暗杀倒是错打错着找对了人,既是为了生计,而自己这五十年间撂挑子没管过他们丁点死活,实在没立场去品评他们这桩买卖的好坏。   任伯小心觑着他神色,道:“王爷,您会怪我们为了生存干了这样腌臜的勾当么?”   明景宸摇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当初没有为大家仔细筹谋后路,才害得你们不得不这样做。”   任伯听他说话不似作伪,才稍稍放了一点心,又说:“您有所不知,邹大就是原先您的长史官梅大人的后人,他本名叫梅道清。”   明景宸本想将记忆中梅长史的样貌与邹大的作比较,又想起邹大精通易容,从未以真面目示过人,倒无法从他身上追索他家先辈的音容痕迹了,不免有些遗憾。   既然任伯都说了是替人做类似于杀人越货的勾当,那么先前他们提到过的“主子”就是本次的雇主了。   “晏温,这次究竟是帝京里的哪个大人物要见我?你们此次的雇主究竟是何人?”   任伯知道他会由此疑问,早备好了说辞搪塞他,他故意摆出为难的样子,说:“王爷,恕属下不能说,这是行当内的规矩,万不可破。”接着便守口如瓶,不管明景宸怎么旁敲侧击始终不言语。   见他铁了心不愿透露分毫,明景宸也只好作罢。   任伯怕他多心,又保证道:“但属下这次绝不会再看着您去帝京陷入旋涡里,定会想办法助您脱身。”   明景宸点点头,可心里却仍旧有疑虑,不是他信不过任晏温,不过是直觉在作祟,总觉得对方好像还特意瞒着好些重要关键的事不让自己知晓。   但现在并不是挑破这个的时候,还是留待以后再计较罢。   没多久,地窖上方不间断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车马声,像是年节里逛庙会似的,一听便知人流如注,来往不绝。   看来这是城破,攻城的军队冲进来了。   任伯将店主推醒,对方不疑有他,又听到头顶上的动静,吓得面色灰白,一动不敢动,就怕发出丁点动静被人察觉到藏在底下的他们。   很快,邹大几个回来了。   “城破了,联军正往里冲,街上乱哄哄的,都是兵,现在不好出去,等天亮再做打算。回来前我望到将军府里出来一伙人,拥着布衣素服的伪帝骑上马往城门方向去了,结果没走多远就被冲过来的兵逮了个正着,直接绑了带走了。”   明景宸道:“布衣素服?伪帝这是想出城受降?城都破了他才想起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邹大道:“他要如何、什么下场与我等无关。我看那些将士兵丁,虽然横冲直撞,异常凶悍,但没有冲进房舍中烧杀抢掠,倒是有几分军纪约束的样子。”   明景宸问他:“知道除了顾氏,与他联合的还有哪几家?”   邹大道:“好像是汀州其余几家原听命于司徒老贼的武将,还有就是周边几州的势力,黑灯瞎火的我没怎么看清。”   明景宸对这些势力人名都很陌生,心道知道了也没用,干脆就放开不去管了。   天亮后,邹大又出去了一趟,带回一个好消息,他说城里张贴了安民告示,顾家说他们此番攻城是为了向司徒氏报仇,无意牵连不相干的人。城中百姓只管自行营生,他们也会约束好手底下的兵丁,不让他们做出扰民乱纪的事来。   “虽然这番说辞太过冠冕堂皇,但也好歹还算有个态度让我们揣摩。我想,等伪帝一干亲眷臣属都落网了,城门那边不日就会放行。”   这确实是这几天来难得的一个靠谱的好消息。   众人也算放下一桩心事,按捺下心思在曲姑继续蹉跎上两日光景再行上路。   允许城门通行的诏令来得比预想的还快,不过一日功夫就等到了。   第二天清晨,明景宸他们拾掇了一番后准备动身。   明景宸被糊了一脸的药水、胶泥,揽镜自照时,镜子里现出的人脸格外陌生,眉眼五官之间寻不到一点本来模样,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怪诞不自在。   任伯说:“这手艺真不错,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都要看走眼了。”   明景宸皱皱眉,镜子里灰不溜秋满脸麻子的人也跟着皱眉,他撇撇嘴,那麻子的脸也越发显得丧气了。   “真是我?真丑!”明景宸越看越嫌弃,他倒不是自卖自夸自己长得好,一张脸过去看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觉得有多出众不凡。只是现在见到这样一副别扭的五官“生”在自己脸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还是原生的好。   邹大刚把工具收起来,正在擦手,见他嫌弃,就挖苦道:“不好意思,我学艺不到家,只会捏丑八怪不会画天仙,您暂且忍忍。” 第147章 狭路相逢   明景宸怎么看怎么看不惯,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瞧,都天衣无缝,像是自己天生就长了这么张脸孔一样。   就是现在脸对脸地从高炎定面前走过,料想对方也是认不出来的。   他们八人都乔装改扮好后,谨慎起见,又约好了暗号以及会和地点,才分作三队先后上了路。   明景宸与邹大、任伯一道走。   街道上比原先热闹了不少,百姓们都陆续从家里出来走动,许多先前进城做生意或者因为旁的事进城又被迫逗留在城里的也都急匆匆地往城门口赶。   明景宸看着两边的人流,道:“怎么都往同个方向走?”   邹大道:“据说只开了一个城门,很多外地人宁愿多绕些路也不想再滞留在城内。毕竟刚打了仗,人心未定,先前被困怕了,担心又生乱,都想尽快家去。”   明景宸想了想,觉得有理。   临近城门,只见已经排成了长龙,黑压压的一片 ,抱孩子的、推车的、背货的,什么样的都有,挤得都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看到周遭站满了负坚执锐的士兵,凡靠近城门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邹大啧了一声,说:“乖乖,只开了道侧门,这么多人赶着出城,得等到什么时候?”   任伯年级虽大,眼神却不赖,一眼认出长龙里排着先走的那两个人,“我们也去排着,要是第一队人有事,我们立刻撤退,后面还有第三队人照应着,问题不大。”   说罢三人低调地走到人流最后方,蜗牛似的跟着队伍一点点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外加人多嘴杂,很多人闲得无聊干脆唠起嗑来了。   明景宸冷不丁听了一耳朵,竟有人说城门这儿如此严苛地把着进出,是因为走失了什么公主、娘娘、郡主的,总之是些没根据的八卦臆想,听着就不是很靠谱。   他心里嗤笑道,难不成还是伪帝家的女眷走丢了,这破地方哪来正儿八经的公主妃嫔呢?   如今伪帝成了阶下囚,自身难保,即便他家真有女眷走丢了,谁也没闲工夫这般费周折地寻找,除非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能叫这帮所谓的“英雄”短了志气、折了腰板。   明景宸转头就忘了这事,只望着灰霾霾积着乌云的天空出神以此来打发时间。   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排到他们仨。   邹大走在最前面,明景宸、任伯依次跟在后头。早他们一步排队的两人已经顺利出城去了,并未引起任何骚动,这让后面的几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走到侧门门洞口,只见里头右手边靠墙位置支着一张长桌案,两个小吏坐在案后负责盘问和登记。   一旁墙上张贴着一张女子画像,只能说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以明景宸挑剔的眼光来看,着实画得太过一般。他想到方才在人堆里听到的八卦,说城里丢失了公主嫔妃,当时没当真,看到这幅画后,料想是确有此事了,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不是他唱衰,就凭这种四不像的画影图形,能抓到人才稀奇了。   除了小吏,门洞里还一字排开站着一队兵,这让本就不怎么宽阔的地面越发显得狭窄。   三人走到桌案前,其中一个小吏边抬头打量边盘问道:“去何处?可有路引?”   邹大连忙从怀里掏出三份路引放在案上,笑道:“官老爷,我们仨是菱州人,都是一个村上的,原本想来汀州做点小买卖,结果本钱亏完了不说,还遇到这种事,现在只想赶紧家去,免得家里人惦记。”   小吏翻开路引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问题后又转手丢给身旁的同僚。   那同僚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目光公事公办地从三人脸上依次瞟过,然后指着半掩着脸孔的明景宸道:“脸怎么了?做什么藏头露尾的?赶紧扯开!”   邹大背地里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惹事,赶紧露脸给他们检查,脸上则陪着笑,解释道:“官老爷,这人生过病,病好了留了满脸的麻子痘坑,因怕吓着大家,才这么蒙着。”说着又催促了两声。   明景宸只好将蒙脸巾扯开,露出“庐山真面”来。   两个小吏嚇了一大跳,叫骂道:“果然是个丑八怪!什么病变成这个丑样?”   明景宸道:“天花。”   话音未落,两人吓得险先钻进城墙砖缝里,忙捂着口鼻驱赶道:“怪道成了这个鬼模样!别没好全就出来祸害人!快滚!快滚!”   邹大赶紧将路引收了,边点头哈腰边陪笑道:“多谢官老爷!我们仨就滚!就滚!”说着拽起明景宸就往出口跑。   明景宸被他拽疼了,一边拉扯着衣衫一边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门洞里有回音,将他们仨的脚步声放大了数倍,“咚咚咚”地响在耳畔,如同擂鼓一般。   明景宸在冷风里站了半天,又被拉着飞跑,没走多远就喘上了,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眼前又冒起了金星,不知是不是错觉,还听到了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门洞外的光线格外明亮,猛一出去,就被白晃晃地刺痛了眼。   明景宸眯着眼适应了会儿,仰头望天,才发现云破天晴,暖阳从暗云中射出万道金辉,将城门口的积雪照得晶莹剔透。   一人骑马飞驰而来,马蹄踩踏着积雪沙沙作响,大氅在寒风中猎猎扬起,上头还沾着尚未化开的细雪,朗目修眉,器宇不凡,然而却顶着一张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冷脸,让人望而生畏。   明景宸脑海中轰的一声,心跳骤急,身体里有个声嘶力竭的灵魂在不断呐喊——高炎定怎么到了这里!   他这般魂不守舍地想着,脚下一急不慎滑了一跤。   邹大反应快,一把扶住了他,将人半搀半搂地拥着,袖口探出一截利器抵在他后心处,嗡动嘴唇悄声警告他,“别张扬!跟我走!”   明景宸僵了一下,然后跟着他避到路旁,让高炎定以及他身后的一队亲卫先行通过。   高炎定纵马疾驰,风一般地从旁掠过,扬起的雪粒子溅湿了三人衣摆。   邹大将利器朝前送了送,威胁道:“低头!”等马跑过去后,他押着明景宸就走,就怕再耽搁一会儿会惹出事来。   身后的任伯全都看在眼里,想拦又清楚不该在这个当口与邹大发生口角免得惹人注目,只好先按兵不动。   高炎定在城门口驻马,跟在他身后的潘吉见此也只好勒紧马缰停了下来,笑问:“您怎么不进城?”   高炎定用马鞭对着三三两两出城的百姓一指,不满道:“怎么回事?不是派人与顾家通了气暂时不准大开城门让里头的人出来?”   潘吉往门洞里张望了一番,皱眉道:“传令兵确实将消息送达了,千真万确,怎么……”   高炎定冷笑道:“好一出阴奉阳违,若没有本王出兵助他攻城,就凭他们几家组成的杂牌军,就是花上个把月也不定能轰开一个口子。怎么?过河拆桥?几日不见本事倒见长了!”近来他本就心情不好,路过的猫狗都要挨他两脚,现在亲眼见到顾氏在城破后竟不把他的话当回事,顿时火气上涌,脸上阴云密布,活像个要吃人的阎罗。   潘吉这段时间一直提心吊胆的,如今见他变脸更不敢招惹他,只能顺着他道:“属下立即命他们关闭城门不予通行。”说完拍马而去。   胯、下的骏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糟糕的脾气,喷着响鼻焦躁地在原地打转踱步。   高炎定伸手在马鬃上抚过,笑骂道:“好畜生,难道你也和人一样会水土不服?不然怎么这两日脾气越发坏了?”等安抚好马儿后他抬头瞥见那些目光所及之处背向而行的人,正考虑是否要将这些还未走远的再拘回城里去的时候,视线无意识地落在某处,瞬间凝固住了。   只见不远处三人同行,从背影中不难认出,那是一青壮一老翁携着另一个身形纤薄的人正在往前走。   那瘦弱的人影穿了一身打着补丁的暗色衣衫,戴着风帽,浑身遮得密不透风,但行走间自有一股风流体态,教人望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他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在胸膛里鼓噪,似有轰天裂地之势,叫他满眼里只能看见这一道弱质纤纤。   “驾——”高炎定一甩马鞭,策马朝那道背影狂奔而去。   “站住——” 第148章 绝不放手   明景宸并邹大、任伯三人在听到身后这声冷冰冰的呵止后立马僵立在原地。   高炎定眼神幽深,坐在马背上狐疑地打量这三人,“转过身来让本王瞧瞧。”   三人眼神交汇了一霎,只能慢腾腾地依言照办,邹大早在高炎定出现的时候就把脸蒙了起来,他如今顶着的这张脸,当初在北地时对方可是见过的。   如今他倒不担心明景宸,只担心自己会先一步被高炎定认出来,那事情就糟糕了。   邹大故意装出惊慌胆小的模样,打着摆子问道:“大……大人……您……您唤小人们?”   高炎定冷声道:“去往何处?为何都蒙着面?”   邹大故意咳嗽了两声,撒谎道:“这天寒地冻的,小人脸上都是冻疮,又着了凉,实在吹不得风。”   高炎定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又指着中间的明景宸道:“那他呢?别不是也伤风了?”   “他……”邹大刚要帮着回答,就被高炎定喝骂住了,“本王有让你代他回答么!说!你为何也蒙着头脸,可是着了凉?”   明景宸看着马嚼子,不说话。   “怎么?是个哑巴?”高炎定见他不搭理自己,颇有些不依不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俯下身轻佻地用马鞭挑起对方的下巴,对着唯一露出来的一双似水明眸,道,“你这眼睛生得倒像本王的一位美妾,你看你是自己摘了蒙面巾还是要本王帮一帮你?”   明景宸听到“美妾”两字,顿时火冒三丈,愤恨地挣脱对方钳制,将布料一扯露出一张诡异骇人的脸孔来。   高炎定脸上出现片刻的呆滞,一句“你谁”差点脱口而出。   明景宸心里冷笑,面上再不多看他一眼。   邹大见自己易容的手艺竟然把镇北王都给唬住了,心里不免得意上三分,又看他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差点没绷住嘴角破了功,他忍着笑将明景宸往旁边一拉,谄媚道:“大人,我这同乡并非有意冒犯,他先前出过花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我们仨都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又胆小,毁了容后性子更加古怪了,连我们这些老熟人都不太爱搭理。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则个罢。”   “天花?”高炎定勉强恢复了几分镇定,又不信邪地瞅着人自下到上地反复打量,显然还心存疑虑。   此时潘吉传完话见自家王爷正和三个平民在说话,便率了十来人驱马而来。   邹大和任伯见对方人多势众,对己方成包围之势,心下一沉,手已摸到袖管中的暗器严阵以待起来。   谁知高炎定忽然轻笑出声,轻蔑道:“是本王看走眼了,什么丑八怪!真晦气!”说着跃上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像对待虫豸蝼蚁一样,傲气地一甩鞭子,“滚罢!”   邹大连忙俯下身,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然后拽住明景宸就跑。   然而他刚转身没跑出去多远,忽听身后一阵尖啸袭来,他猛地回头,只见鞭影卷着残雪已逼至自己面门,此时想躲已是千难万难,唯有正面迎击才可能避免被抽得皮开肉绽的下场。   理智告诉他不能出手,但身为高手的条件反应已经先一步出卖了他。   只见邹大双手鹰爪般探出就在即将截住鞭影之时,那马鞭如同一条灵蛇刁钻地虚晃了一下,改道往身旁缠去。   邹大见此再顾不得其他,扑上去就要阻拦,然而亲卫可不是吃素的,早已拉弓搭箭地瞄准了他们,但凡他再有一点异动立刻就会被扎成个刺猬,当场毙命。   他身形不由地一滞,时机转瞬即逝,等他再想补救,身旁的明景宸已经被那鞭子卷住了腰肢,如同一只被收了引线的纸鸢,倏忽已被掠至高炎定的马背之上。   高炎定箍紧怀中之人,眸中闪着冷光,对一众亲卫道:“速将这两贼子拿下!生死勿论!”   “不要!”明景宸抓住他手臂,出言阻止。   高炎定掰过他的脸,手指在可怖的疮疤上擦过,触感真实得都不像是在抚摸一张“假面”,他冷笑道:“怎么?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不装哑巴了?景沉啊景沉,你可让我找得好苦!”   明景宸挣了挣也没能挣脱开去,便愤愤道:“高炎定!你放开我!”   高炎定偏不让他如愿,双手如珠似宝地捧住他的脸,无视他的愤怒,只专注地望到他眼底,咬牙切齿道:“既然又被我逮着了,这次可由不得你,想让我放手?做梦!”话音方落就调转马头风驰电掣地朝城门方向跑去。   明景宸想回头看一眼任伯他们的安危,然而高炎定将他牢牢困在怀里,马又跑得飞快,一眨眼就进了刚开启的正门。   城门口的官兵谁都不敢拦他,忙乖觉地让了道让这两人一骑通行。   高炎定纵马在街道上疯跑,引得路人尽皆侧目,慌张躲避。好在他还知道分寸,凭着高超的马术轻易地避过了人潮,没有伤到外人。   跑了一阵,他在一座巍峨气派的府邸前勒马停驻,然后用大氅一卷将明景宸整个罩住,跃下马打横将人抱起大喇喇地就步上门口的台阶。   顾鼎春的儿子们并联军中的几个有头有脸的首脑联袂迎了出来,见镇北王抱着个人,都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来。   早在数天前,他们就被告知镇北王府丢了个人,这人不知为何疑似出现在曲姑,为此镇北王发兵来助他们攻打司徒氏,言明攻下的土地、金银他一概不取,只求挖地三尺将整座城搜个底朝天也要将他王府中走失的人找出来。   当时联军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等攻下曲姑后他们内部又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觉得如果在战后仍旧紧闭四门,不允通行,会让民心不稳,不利于战后局势的稳定。况且他高炎定说丢了人,无凭无据的事谁知道真假,就怕这是对方狼子野心想要谋夺曲姑而找的借口。   不久前,这厮以替湄州剿贼的名义占了一州之地就是前车之鉴,若是疏于防范,昨日之湄州便是今日之汀州。   顾氏自从顾鼎春意外身亡,外加司徒昌的全力打压,已经大不如前。虽汀州境内还有少部分人支持,但顾鼎春的几个儿子都是庸碌之辈,不堪造就,否则也无需引入外援联合攻打司徒昌这个蠢材才勉强取得胜利。   战前为了游说外援助阵、策反司徒氏的几员心腹干将,他们不得不许出去很大一部分好处。如果镇北王真的志在一州之地,那就是动了联军所有人即将到嘴的肥肉,犯了众怒。   联军一面忌惮着高炎定,一面又畏惧着他,所以才有了如今只开一方城门,装模作样地核查出入人员身份的局面,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以免真惹恼了对方。   顾鼎春的儿子拱手行礼道:“王爷大驾,有失远迎,不知这位是……”   高炎定还在气头上,出口就带了燎人的火星子,“还要多谢诸位高抬贵手只开了一道侧门,否则本王就是有分、身之术恐怕也逮不到人,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来日必当奉还。”   众人脸上讪讪的,假笑着恭维道:“分所应为,实不敢当。”   高炎定冷笑数声,再不愿和这帮无信之徒多浪费时间,连个招呼都懒得打径自走入府邸内,然后随意挑了处还算顺眼的院落当做临时落脚点。   他把明景宸抱入寝室扔在榻上,随后揭开裹着的大氅欺身而上。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49章 软硬兼施   明景宸被捂了一路,衣物底下汗液顺着背脊流淌下来,外加脸上的易容,就更加闷热难受了。他一双眼睛因为高热被蒸得红彤彤水汪汪,连睫毛上都沾了水汽,像是刚哭过一样。   高炎定呼吸一滞,到嘴的狠话生生咽了回去,原先想好的狠绝手段也瞬间忘了个干净,他从榻上站起来,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两圈,然后一脚把门踹了,对着外头喊人。   院落中本就有仆从侍女待命,听到动静就赶了过来,一个个恭敬谦卑地垂手站在他面前听候吩咐。   高炎定道:“打盆温水来。”   众人连忙照办,不仅端了一脸盆水进来,连浴桶、皂角、替换衣裳都一齐备妥了,搁在屏风后面。   将人遣走后,高炎定从脸盆里绞了块布巾,不顾他意愿就在对方脸上擦了起来。   明景宸“呜呜”了两声,脸上被搓得差点剥下一层皮,火辣辣的像是要烧起来似的,他一把推开高炎定乱来的手,瞪着眼睛没好气道:“你干什么!不要碰我!”   这话无异于是在火上浇油,高炎定扔了面镜子在明景宸身上,指着他鼻尖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躲我存心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模样!在你眼里,我高炎定就是那些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恶徒,对不对?你未免太小看了我,也小看了你自己!”   明景宸气得将镜子砸在他脚下,反唇相讥,“难道你不是?”想到当日对方说倾慕于自己时的情景,他就不由得又气又恨,嘴唇还隐隐作痛,像是那天被咬出来的伤口又裂开了一样。   高炎定急赤白脸地反驳道:“我当然不是!”   明景宸冷笑道:“那你现下又是在干什么?莫非伪装得太久,真把自己这只禽兽当成了羔羊?”   自己一腔热忱被他这句“禽兽”浇了个透心凉,高炎定道:“你不辞而别知道我有多心痛么?那夜为了寻你,我在江里游了大半宿,差点力竭死在水里。若不是南地的探子说在汀州疑似发现了你的踪迹,我吃饱了撑地平白给人做冤大头助一帮乌合之众攻城!我高炎定从未对旁的什么人这般小心翼翼,真心以待过。你不回应便罢了,还弃如敝履,将我视为禽兽牲畜。景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明景宸敛眸,并不看他,嘴里的话如同风刀霜剑,字字诛心,“你就当我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怎么都捂不热。高炎定,你何必死乞白赖地追着我不放,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高炎定听罢,虚点了点明景宸,怒极反笑,“好!好!你既然说我是条狗,殊不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条癞皮狗就吃一回天鹅肉,当一回无法无天、仗势欺人的禽兽!你若肯依我便罢了,若是不肯依,我少不得使点子手段让你知道什么是欺男霸女、强取豪夺!”   “你……”明景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像是从未认清过他的真面目。   高炎定又道:“你不顾惜自己,非要在我手上吃点苦头就罢了,你莫非忘了你那两个同伙?”   明景宸听他提及任伯和邹大,就像是被捏住了七寸,他颤声问:“他们落在你手里?”   “没错!”高炎定不无得意地道,“这一老一少身手倒是了得,可是功夫再好又有何用?只他们二人能抵挡得了多少兵马?光车轮战都能耗死他们,更别说我带的兵,弓弩炮火一样不缺,随便挑一件朝他们身上使,你说他们如今怎样?”   明景宸气得浑身发抖,虽然知道说了大约也是白说,对方未必会信,但他仍旧道:“我逃走的事与他二人无关。”   高炎定扣住他下巴,继续擦他脸上的易容,“相不相关可不是你说了算,景沉,你惯常伶牙俐齿,又有急智,你说的话有几句是可信的?我再不会相信你这个人,教你又辜负了我逃了出去。”   明景宸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仿佛自己之前真和他有点什么一样,“你先前定然派人调查过我,那你必定知道我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他二人不过是我南渡的路上偶遇的两位江湖侠士,因见我孤身一人,身体也不好,起了帮扶之心,才带我同行。你休要将怒气撒在他们身上,拿无辜之人作筏子。”   “是否无辜审一顿就都清楚了。”高炎定仍旧无动于衷。   “你!”要是真让他对任伯他们严刑拷打那还了得!任伯年岁大了,如何能经受得住诸般刑具上身施为?   明景宸一时方寸大乱。   高炎定心凉了大半,在城外见到有人与明景宸同行,还是两个身怀武艺的高手时,他就有了一番计较,此时又见明景宸为了这两人失魂落魄,更加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不免心下大恨。   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副打造得精致小巧的镣铐,强行给明景宸戴在了手上,“你最好安分些,别再惹恼了我,否则就不单单是这一副镣铐的事了。”他带着威胁地看了眼明景宸的脚,“真到了万不得已,打断你的腿我也是做得出的,你自行掂量着罢。”   说完,高炎定挑衅十足地将钥匙在明景宸眼前晃了晃后好生收了起来。   这副镣铐也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坚硬似铁,难以强行破坏,偏生又轻便灵巧,内侧打磨得光洁圆润,戴久了也不会磨破皮。   脸上易容所用的胶泥废了很多功夫才擦了个七七八八,高炎定又用热巾子在他脸部周围敷了许久,才让那层和皮肤严丝合缝的人皮面具露出一点边沿痕迹。   高炎定并不敢生拉硬扯,恐会伤到明景宸,只能耐着性子一边用巾子继续热敷,一边一寸寸地将面具小心揭下。   等将整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取下来时,两人都已汗流浃背。   高炎定嫌恶地将面具扔在地上,见明景宸的脸上红了一片,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这面具戴久了有所不适,看他又用手挠,不禁一把扣住他手腕,紧张道:“别挠,快给我看看。”   说着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问道:“疼么?”   明景宸迫于钳制,只得胡乱地摇头。   高炎定不依不饶地又问:“那可是痒了?”   明景宸又摇头,可这回对方却不相信了,只道:“你又撒谎,你或许忘了,可我没忘,上回你背上烧伤新愈痒得整宿整宿地睡不好,我当时问你,你也是这个神情。”   听他翻出旧账,明景宸眼神慌乱地躲闪开去。那件事他怎么会忘?当初要不是这人连续几晚不眠不休地照看,自己八成会因为嘴硬和所谓的自尊吃更多的苦头。   当时他不理解高炎定为何放着好端端的觉不睡,甘心为自己苦熬。对方说,就当他是发神经,他高兴,他巴不得。那会儿自己尚且懵懂,虽一早就知道高炎定是个断袖,但不知为何,平日里你来我往,拌嘴争锋总会将这茬给抛在脑后,所以那会儿并未深究。   如今细细想来,对方那时就对自己有些不同起来,可笑自己竟然这会儿才明白过来。真是个蠢材!   明景宸在心里唾骂自己,而高炎定已一径出了屋门命仆从快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来得很快,先恭敬地朝高炎定磕了个头,然后朝他身后看去。   帷帐拢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里头有个人卧躺着,身形伶仃。   大夫便以为是高炎定的妻妾病了,考虑到男女有别,这些权贵又向来讲究,他就不敢自作主张,只能转头对高炎定道:“王爷,不知里头的贵人身上有何不适?”   高炎定撩开帐幔一角,然后将人半搂着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胸膛前,“你过来给他看看脸,究竟怎么回事,红了一片又消不下去。” 第150章 去而复返   大夫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个男子,长着天仙似的一张脸,病歪歪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道怪哉,这镇北王原来竟是个有龙阳之好的。但他并不敢明面上表现出诧异,只能愈发唯唯诺诺,先告了罪,“恕小人冒犯了贵人。”说罢朝床榻走近了些许,先近距离打量了片刻,又上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容小的再把一把贵人的脉。”   高炎定捉了明景宸的手往前递,大夫见皓白的手腕上戴了副做工考究的镣铐,愈发惊奇了,怪道是镇北王在那档子上有不可告人的癖好,才这般拿人作践,心里就有些可怜明景宸。   大夫把了脉,说:“不碍事,应是贵人体质特殊,脸上碰了不干净的东西才起了这瘙痒症。待小人配一帖药膏来,涂个两三日就能好。不过近期饮食上要小心,不要碰发物,安心静养就是了。”   高炎定点点头,命他速去配药,回头见明景宸始终闭眼不说话,心下不快,又想到他体弱,三灾九难的,方才那大夫不知根底,终究不能放心,眼下还是尽快安排回北地去,让自己人给他看诊调养身体才最为妥当。   他打定主意后又见明景宸身上还穿着破烂的衣裳,想到先前在王府,自己总怕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他面前,给他做衣裳的布料比自己上身的还要好上几个档次,现下看到这个就觉得更碍眼了。   他绕到屏风后试了试浴桶中的水,已经凉透了,索性又吩咐仆从换了热水进来,自己亲自给明景宸宽衣伺候他沐浴梳洗。   谁知这竟是给自己上了大刑,他不是柳下惠,面对心上人岂能不动情?奈何心里又恪守着规矩,并不敢真的如嘴巴上说的那样真对明景宸做下点禽兽勾当,只能一边憋着,一边在心底骂娘。   最后也不过是在给人脸上涂完药后,报复性地在对方嘴巴上啃了两口权当先讨点利息回来罢了。   等人睡下后,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了屋子,潘吉一早就在廊下等着了,见他出来忙上前行礼。   高炎定心下烦乱,不耐地挥了挥手让他赶快说正事。   潘吉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那两人强行突围后,属下带人一路追踪过去可还是把人给跟丢了。”说来也是倒霉,近来凡是碰上与景公子有关的差事,他频频失手,要是再来上一两回,恐怕自家王爷会先赏一百军棍然后撵自己回老家去吃自己的了。   高炎定见他顶着张苦瓜脸,原想教训几句,不想突然心生一计,他道:“先不用管,你先着人将这处院子守好了,注意把握分寸,要看着森严不好突破,但又能教有心人寻到破绽溜进去……”   潘吉大为头疼,这和要染坊染一匹五彩斑斓的黑缎子有何两样,太为难人了!   但埋怨归埋怨,差事还得去办,潘吉这个冤大头只能任劳任怨地去重新布置人手。***到了傍晚,高炎定又过来喂水喂吃的,免不了又是一顿怄气。   两人针尖对麦芒,碰了个两败俱伤后再次不欢而散。   等人走后,明景宸在窗户上开了道口子,悄悄朝外头探望,只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竟比去岁刚到王府时还要森严几倍。   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囚犯了!   明景宸气不过,又折腾了那副镣铐半天仍旧不得其法,他心里惦记着任伯和邹大,有心找人打听,奈何高炎定下了死命,谁都不准与他搭话,免得稀里糊涂中了套儿,连卖了主子都不知道,导致上到潘吉下到底下的一干人,都成了锯嘴的葫芦。   明景宸大失所望,又出不了屋子,只能重新躺回床榻上望着帐顶的花纹出神。   一直挨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困意,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窗扉吱嘎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黑影倏忽从窗口跳了进来,动作快得像是一阵风刮过,一下子就来到了面前,竟是除了那声微不可查的异响再未发出一点别的动静。   明景宸惊得坐起,对方已经拉开蒙面,悄声喊了声“王爷”,听嗓音分明是“被抓了”的任伯。   明景宸又惊又喜,“晏温,你没落入高炎定的手里!”   任伯道:“好在还有五个帮手,属下和道清一同突了围,后来躲躲藏藏,又布置了点障眼法,勉强摆脱了搜捕,只是……道清他受了点小伤。”   明景宸舒出一口气,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没能第一时间识破高炎定的谎话。   “既然脱了险,晏温你就不该再折返回来。道清曾受雇在北地针对过高炎定,现下他还只当你们助我逃跑,暂时未往那方面深思,但要是被他得知了,照他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道清受了伤,你该带他离开才对。”   任伯道:“就是道清死了,再赔上属下的一条老命,属下也再不会撇下您逃命。况且,属下看那个高炎定横眉立目,行止间跋扈无礼,不是个好相与的。先前您把他和他母族一块儿得罪了,他不惜千里迢迢亲自追到南边儿来,您让属下怎么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   “趁现在夜深人静,守备疲乏,您快和属下一道走罢。”说着伸手来拉他,却碰到了那副镣铐,任伯立马惊怒道,“他竟敢这般羞辱您!”   明景宸缩回手,道:“晏温你听说我,我虽得罪了他不假,但也没到你所想的那个地步,我的安危暂且无虞,你不用担心。你只管带着道清离开,我自有保全自己的办法。”   任伯却道:“您当年也是这般诓属下的,骗属下带阮夫人母子离开,可您结果如何呢?当年属下轻信了您的话,换回的却是您身死的噩耗,痛悔半生。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属下这次绝不会再依您!”   说着就要强行带他走。   明景宸急了,虽对当年之事心存愧疚,但他更清楚高炎定的为人,他对自己志在必得,定然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逃脱,如果没猜错,他定在外面另有布置,任伯带着自己是绝无可能脱身的。   现下只有说服任伯,让他主动放弃自己,才能保住对方和道清。   但这太难了,任伯的忠诚世所罕见,一般的理由根本无法说服他。   这该如何是好呢?   明景宸苦思冥想,最后万不得已只能将真相和盘托出,“其实……我会从云州逃出来不是因为秋家的事得罪了高炎定……实际是……实际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   “实际如何?”任伯不禁追问道。   “实际……是他对我有分桃之意,我不肯,就和他发生了争执,未免他再纠缠,才设法逃了出来。”   任伯惊住了,良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才道:“这绝对不行!他祖父是大儒,是读书人口中的半个圣人,论辈分您与他才是一辈儿的,他孙子怎么有脸这样肖想您!这该死的畜生!”   此外因他心里还瞒着明景宸一桩事,现在听说连高玄正的嫡孙都起了那等邪念,心下大痛不已。   “既然这样,属下更不能丢下您,时间紧迫,您快和属下走罢!”   明景宸摇摇头,反握住他的手,“不,你听说我……我……我并非全然对他无意……”   “什么!”任伯蓦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您又在诓属下!”   “不是,这些话绝无掺假。”明景宸顿了顿,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真实的心思告诉别人,先前高炎定当面说心悦自己,他又羞愤又惊慌,只想着一走了之好断了对方念想,可当他浑身湿冷,躺在孤岛上等待死亡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坦诚地直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竟然会为了那个荒谬的誓言而心慌意乱,心生欢喜。   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排斥高炎定的倾慕和喜欢。   甚至还想着若有来世,能与对方长相厮守…… 第151章 守株待兔   “可是……您怎么……您以前从来没有过分亲近过哪个男子,您怎么会是断袖!”任伯仍旧难以相信,觉得明景宸会喜欢上男子,简直是匪夷所思。   “也许……因为他是高炎定……”明景宸露出苦笑,只觉得天意弄人,竟教他对一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五十岁的小辈动了感情,“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高玄正的嫡孙,与我差了两辈。我是桓朝宗亲,他是将来势必会颠覆我明氏天下的逆贼。可我非但没有杀了他,根除这祸患,反而还对他有情……我……”   任伯不知如何宽慰他,如今老皇帝昏聩,天下已现出乱象,镇北王实力雄厚,近年已经大致收服了北方各州,而今又占了南边的湄州,这次又助顾氏攻下曲姑,未尝没有分一杯羹的打算。   可以说如今他锋芒毕露,势如破竹。   一旦他真的想要推翻天授帝的统治,龙飞御极,试问天下谁人能阻拦他?   任伯将那些要么兵力雄厚、要么占了富庶之地、要么家赀万贯、要么位极人臣的人物细数了一遍,竟一时找不到一个能撄其锋芒的。   腐朽的皇朝已日薄西山,纵然桓朝太,祖在世也难以力挽狂澜。   真到了那个时候,宸王只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只会比当下还要痛苦上千万倍。   任伯想说,天下男子千千万,不一定非要是高炎定,可又想到刚才明景宸的那句“因为他是高炎定”,便哽在喉间,最终没有说出口。   明景宸道:“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忧,他不会真对我如何的。”   到此任伯已经信了大半,可他仍郑而重之地又问了一遍:“您真的也喜欢他?不是被他逼迫,也不是为了诓属下离去?”   明景宸道:“千真万确,字字属实。”这话虽没让高炎定听到,但从自己嘴里讲出来,就让他感到脸热,胸膛里如同揣了只兔子,一阵乱跳。   任伯瞧他神色不似作伪,又想到邹大这次出来就是奉命来带宸王回帝京的,照自己原先的猜测,主子似乎识破了宸王仍在世的真相,且对他意图不明。   即便今晚他把宸王带出去,想要瞒过邹大已是不易,一旦他回去如实禀告,帝京那边定会大肆搜捕他们。   真到了那时候,同时面对帝京和镇北王两方势力的围追堵截,他还能保住宸王么?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任伯不得不承认,若是非要在两者间做个选择,还只能是高炎定。   想到这,他无奈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闪着泪光,他攥紧明景宸的手,“既如此,属下先去了,您千万要保重自身,来日属下再设法来看您。”   明景宸同样噙着泪点了点头,纵然心里再不舍,也只能忍痛惜别,“不必挂念我,我一切都好,你也要珍重惜福,如今局势动荡,帝京那边的买卖,能脱手就尽早脱手罢。”   “是。”任伯应下后,不顾他阻拦在榻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翻窗而去。   明景宸挣扎着来到窗边,窗扉已然合上,外头月色和雪影明晃晃地映在上头化成一片惨淡的白打在他脸上。   眼角滚下两串泪滴在脚边,他忍着哽咽无声地哭了会儿,又默默擦干净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强撑着躺回到床榻上。***任伯身形似鬼魅,在夜色的掩护下很快避开巡逻站岗的亲卫,从墙角边掠过,钻过梅树,跃上房顶,他忽然顿住,转身又看了夜幕下的院落最后一眼,之后毅然离去。   然而还未掠出多远,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似乎底下的守卫比自己来时要松懈上两分,前后岗哨分布也有很大不同,这就导致他无法原路离开,不得不寻找新的路线以免暴露了行踪。这很不正常!   任伯心头一跳,迅速隐匿于一处巨大的假山背后,下一刻一队巡逻兵从前方经过,等确认他们走远后,他擦去额角的汗却没有立刻寻机离开。   如果说方才还是猜测,现在他已经确定了七八分——有人专门设了局一早等着自己落网。   可笑自己到现在才察觉,然而已经成了笼中鸟。   任伯将周遭打量一番,见前方搭着一座藤萝架,由于天寒地冻,上头的枝叶均已枯死,只剩寥寥数根枯黄的藤条被积雪覆盖,蔫头塌脑地探出一截。   视线穿过藤萝架,只见不远处还有一座亭子,四面设了挡风的帘子,里头隐约有人,影子投在帘子上影影绰绰的。   任伯只觉四肢冰冷,血液逆行,只因他之前都未曾注意到这一角有人,如今将所有的疑惑串连起来后不难发现,这分明是借着守卫布防故意引着自己送上门去。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任伯将双锏握于掌中,浑身紧绷若弦,知道避无可避,只能迎敌而上了。   他穿过藤萝架走到亭边,才看清原来亭内有两个人,一坐一立。   未等他有所动作,帘后就传来一道男声,“老翁夤夜来探内子,在下不胜感激,特备浊酒一壶邀老翁共饮。”   话里的虚情假意任伯没有当回事,但“内子”两字却像是捅了老虎鼻子,让他顿时火冒三丈,忿然作色。   他一把掀开帘子,见那坐着的年轻男子穿一身暗紫色锦袍,头戴嵌宝白玉云龙冠,眉眼藏锋,俊朗不凡,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隐含敌意。   任伯已经猜到对方身份,面上却故作不知,只随意地拱了拱手,道:“老朽乡野之人,有眼不识荆山玉,深夜来此若是冒犯了尊驾,还望多加包涵。”   高炎定轻点了点桌案,道:“老翁自谦了,坐。”   任伯也不和他客气,径自坐在他对面,刚落座,一直站在高炎定身后不出声、一身护卫打扮的高大男子走到红泥小炉边拎起上面温着的酒,给他斟了一盏。   高炎定道:“天气严寒,老翁又上了年纪,先喝口热酒暖一暖。”   任伯也不怕他在酒里做手脚,豪放地将满满一盏的酒悉数饮下,然后将空盏对着高炎定晃了晃,赞道:“好酒!”   高炎定笑道:“好酒量!好气魄!”   任伯不接他的话,只警惕地瞧着他。   高炎定面上老神在在,先呷了一口酒,等放下酒盏,才不紧不慢地问:“老翁是哪里人?如何与内子相识?” 第152章 刀斧加身   一提“内子”,对座的任伯立马两眼冒火,愤怒地瞪着他,“老朽虽是乡野草民,但也知礼义廉耻,男女有别,老朽岂敢轻忽?况且老朽往日里结交的都是侠义之士,他们皆为男子。老朽如今又是耄耋之年,怎会与尊夫人相识?”   高炎定道:“在下的内子是何人,难道老翁不知么?”   任伯铁青着脸,冷声道:“不知。”心里忍不住怒骂这姓高的小子没脸没皮,寡廉鲜耻。   高炎定见他还在装,不禁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再和他打哑谜,直白道:“不知便不知罢,老翁说自己来自乡野,但在下却瞧着不像,不如让我猜一猜你的来历……嗯……大约是来自帝京罢?”   语毕,任伯愀然变色。   “看来我猜对了。”高炎定玩味地看着他,眸中冷茫一闪即逝,“内子顽皮胡闹,私自离家出走,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打探到他的消息,特意从北地赶来接他家去。自我俩结缡已有数载,我竟不知他与您这样的高人相识,于是白日里问他,他说是半道上偶遇的侠士,怜他体弱就捎了他一程。我想既是如此,便该好生报答,所以仓促间请了老翁过来。”   任伯听他前言不搭后语,满嘴胡说八道,左一句内子,右一句结缡,还什么数载,心底愈发冒火,恨不得跳起来用双锏打爆他的狗头。   他刚要出言讥讽,谁知高炎定话锋一转,抢先说道:“然而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高炎定抬眸望着任伯,眼中闪过危险的波澜,嘴角微挑,杀意横生,“内子素来口齿伶俐,极擅长骗人,被骗得多了,如今他的话我只敢信一半。原先只是猜测,今夜见了老翁,我已十分确定内子白日里又在撒谎。你俩分明早就相识,根本不是前几日刚认识为了赶路临时搭伙的同伴!说!究竟是何人派你来的!意欲何为!”   他“啪”的一下狠狠拍向石桌,下一瞬一群刀斧手从山石林木间鱼贯而来,将整座亭子围在了中央。原先倒酒的护卫腰间寒光一闪,软剑灵蛇般攀缠上来,逼在颈上要害处。   任伯不动如山,仍淡定地坐在桌边,视眼前刀斧寒芒和颈间利刃如无物,“看来尊驾今夜是不打算放老朽离去了。”   高炎定道:“正是。”   任伯道:“可笑,高玄正的嫡孙竟要取老朽的性命!”   高炎定听他提及祖父,狐疑地打量他,“你认识我祖父?”   任伯并不回答,只嘲讽道:“枉他高玄正一代名儒,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子孙后辈竟是个畜生,强逼良民,色胆包天!你摸摸你脑袋上的王冠,可对得起你高家历来积攒的名声!”   想到对方用那般折辱人的方式作践宸王,任伯恨意滔天,继续骂道:“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大胆!休要胡言乱语!”潘吉气不过他出言无状,抬手就要给他好看。   “住手!”高炎定挥退潘吉,不怒反笑,“你骂我是禽兽,那天授帝这昏君又是什么?他的心思不见得比我光明多少!他比我更龌龊!更无耻!”   任伯大惊,以为高炎定也知道了宸王的身份,清楚那些被粉饰的腌臜,“你从何处得知的?”宸王自不会主动吐露真相,那高炎定又是怎么知道的?是否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了这事?   高炎定一听这话,越发肯定任伯是天授帝的人,是得知明景宸未死特意来抓他回京复命的。他恨得牙痒痒,觉得那老泥鳅真是死不足惜,害了明景宸一次还不够,竟还处心积虑地要害他第二次。   他怒而站起,朝亭外刀斧手挥手下令,“来人!速将此贼拿下!”   话音方落,刀斧手并潘吉一道出手,然而任伯也不会束手待毙,同一时刻,他将桌布一扬一扫,暂且挡住了侧旁潘吉的软剑。接着只见他手中双锏照着高炎定面门刷刷使出,先是一招左右封击,高炎定立马闪避后退。   见一击未中,任伯一锏将碍事的石桌劈成两半,然后迅猛逼上前去,一招秦王鞭石当头压下。   潘吉见他攻势猛烈,恐他伤到高炎定,立马再次欺身而上,瞬间三人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帘幕横飞,竟一时让那些刀斧手无从着手,只能形成一个圈将三人包围在其中,静待擒贼的时机。   任伯自知自己敌不过他二人联手,索性只一味针对高炎定,想要来一出前贼先擒王。   他双锏频出,对着高炎定招招狠辣致命,可高炎定也不是吃素的,短刀格挡开双锏,一旁的潘吉趁势出剑,因先前高炎定叮嘱过要留活口,便只朝对方膝弯处刺去。   任伯闷哼一声,腿一软,膝弯上血流如注。   高炎定又一刀砍伤了他手臂,双锏哐啷掉在地上滚到了柱子边,潘吉又一脚踢在他腿上迫他下跪,然后踩住他背脊以免他再暴起反击。   任伯啐了一口,恨声道:“好!好!好!今夜老朽便将脑袋留在这儿,去了地府也要找他高玄正好好评评理!”   高炎定收刀入鞘,笑道:“老翁,只要你说出随你一同来曲姑的同伙如今躲在何处,我便不杀你。”   “你做梦!”   高炎定本就耐心有限,见他冥顽不灵,便歇了从他口中套话的心思。暗道那帮人受了伤应该走不远,大不了多费些人力时间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放走一个,也是存心要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任伯一样嘴硬。   “既如此,那就怨不得我了,你请上路罢。潘吉,动手!”   潘吉应了一声,软剑贴在任伯颈间大动脉处,因为剑刃太过锋锐,甫一贴近,就在皮肉上划出一道血线。   任伯闭了眼,准备慷慨赴死。   谁知未等潘吉动手,亭子外突然传来一声呵斥,“高炎定!住手!”   高炎定一愣,神情瞬间慌乱了起来,他给潘吉使了个眼色,然后越众而出跑至亭外,一把拦住明景宸,“你怎么穿得如此淡薄就跑了出来,冻到了可如何是好。”说着就要脱下外衣给他穿。   明景宸打落他的手,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绯色,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或者是白日里那瘙痒症还未好全,眼睛也红彤彤的,微微肿起,像是刚哭过,此刻目怒圆睁,没有半分好脸色,“让开!”   高炎定软语哄道:“大冷的天,快同我回去,若是病上加病就难办了。”   明景宸却不吃他这一套,仍疾言厉色道:“你让还是不让!”此时他身后追来一队亲卫,见到高炎定在此,一个个跪下请罪。   高炎定正在气头上,对着心上人尚且能忍住脾气,可这帮办事不力的属下显然没有这样的待遇,他怒斥道:“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明景宸冷笑道:“高炎定,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高炎定讳莫如深,又见他被镣铐束缚住的手冻得青紫,一时大为怜惜,上前就要拢住好为他取暖。明景宸不客气地撞开他,往亭子里跑,又被他捞了回去禁锢在怀中,言语中已经带了憋不住的恼意,“景沉,再上前一步就休要怪我不近情面了!”   “你待如何?”   高炎定道:“白天我就说过,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什么都做得出。一副镣铐困不住你,我就打断你的腿再加一条链子把你锁在床上,看你还怎么跑?”   明景宸轻嗤一声,说:“用不着这么麻烦,如果你非要里头那人的命,我现在就用我的命抵给你,一命换一命,今后你也再不用担心我会跑,岂不省事?”说着就要咬舌自尽。   高炎定被他这一举动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去掰他的嘴,被明景宸瞅准空隙撞了开去,接着朝亭子里飞奔,众人一时都不敢拦他。 第153章 守他一生   明景宸推开人群,就见任伯身上衣衫都被血染透了,此时被迫仰着脖子,软剑贴在上面,剑刃上已经沾了血。   潘吉见他扑过来害怕伤了他,主动退到一旁。   明景宸抱住任伯,发现他身上几处伤口汩汩冒着血,顿时又恨又痛,连忙撕开衣衫下摆给他包扎,“晏温,是我不好。”   任伯失血过多外加年老,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他虚弱地睁开眼,想安慰对方,却只能徒劳地开合了几次嘴巴,发不出一个字眼儿。   高炎定走上前,见明景宸伤心欲绝,只好对潘吉道:“将人抬下去,再叫个大夫来替他治伤。”   “王爷?”潘吉愣了一下,没想到刚才还喊打喊杀的,景公子一来,就出尔反尔了。   “还不快去!”   骂完人,高炎定又立马换上另一副脸孔,扶住明景宸肩膀道:“好了,我不杀他了,快和我回……”结果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五指印加上镣铐刮到的血痕清晰可见不说,整张脸都被扇到了一边,立马肿了起来。   周遭的亲卫见自家王爷被揍,大气都不敢出。   明景宸打完人便不再理会,只一心守着任伯,见两个亲卫来抬人,连忙爬起来一道跟了去。   高炎定只好也跟在他后头。   走出亭子没多久,天上又飘起了雪,他又一叠声叫人取伞来,拿到伞后他自己不用,只打了撑在明景宸头顶上,奈何对方现下满心满眼都是重伤的任伯,压根没在意下没下雪,打没打伞。   热脸贴了冷屁股,丁点用没有,让后头的潘吉看得一阵憋笑,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自家王爷那么横的一个人,竟被景公子制得服服帖帖,真乃天下奇观。   任伯被安置在先前那处院落里。   大夫来瞧后,涂了金疮药后裹好伤,又斟酌着开了一帖补气增血的药方,命药童熬了喂任伯喝下。   任伯喝完药很快体力不支睡了过去,明景宸不敢离开半步,恐他又被人害了,任凭高炎定好说歹说也没用,只好也陪着守了一夜。   大夫开的药挺管用,任伯往日里每日练功不辍,身子骨比同龄老人硬朗不少,外加上了年岁的人觉短,导致天刚微微亮,他就醒了。   睁眼就见他家宸王正趴在旁边的桌案上,身上披着一件眼熟的暗紫色锦袍,高炎定就坐在他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睡颜,一点不见昨夜的戾气和跋扈,眼波柔软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似是感应到了窥探的视线,高炎定敏锐地瞥了他一眼,复又转过头去,小心地给人掖好披着的衣裳,然后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低声道:“醒了?感觉如何?”   任伯敷衍地回了句“死不了”,只担忧地看着明景宸。   高炎定回身望了一眼心上人,道:“他睡着了。自从我射了他一箭后,他就大病小病不断。前段时间他从北地跋涉到此,昨日又从白天闹到半夜,吹了冷风不说,又大喜大悲的,我担心他又倒了,守了他一夜,好在暂时无碍。”   任伯诧异极了,“你真守了他一夜?”   高炎定嗤笑出声,不屑地说:“守他一夜算得了什么?我会守他一辈子!”   昨夜任伯就见识到了这小子的没皮没脸,没想到骚、话一套一套的,比外头专骗小姑娘的浪荡子还会说花言巧语。   “你真喜欢他?”   “千真万确。”   任伯冷笑道:“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我还知道有的人面上装着深情,可背地里不仅眼睁睁看着他走上绝路,还推波助澜,一味要他死,干的荒唐事车载斗量,令人发指。你所说的喜欢和这人的比,都是一路货色。你今日能作践他、囚禁他,将来定然也能干出同样的腌臜事来。”   高炎定面色一板,道:“你说的那人是谁?那个昏君?”   任伯说那番话本就是为了试探他,见他上套,立马追问道:“你都知道?”   “知道的不多。”   任伯不信,“你从何得知的?”这便又回到了昨夜在亭子里时的问题上。   高炎定说:“大多是我胡乱猜的,昨夜我见了你们,就更明了了。”   任伯心中滋味难言,又问他:“既如此,你不害怕?不介意?”   高炎定只当他是在问自己对上天授帝害不害怕,介不介意明景宸当豢宠的过去,他道:“我为何要害怕、介意!过去我管不着,当下和将来只有我能管。凭他是谁,但凡朝我的人伸爪子的,我都要他死!”   任伯怔怔望着他出神,许久没说话。   高炎定又道:“昨夜他那般维护你,从我手底下救下你的性命,他一心待你,但在我看来你却未必一心待他。”   任伯不解其意,“这话怎么说?”   高炎定道:“你和你的同伙是奉命来带他回帝京的罢。”任伯沉默。   高炎定冷笑道:“你若一心待他,明知帝京对他来说是龙潭虎穴,为何还要执意带他回去?昏君曾那样对他,对方的心性为人你也再清楚不过,你若一心待他,为何还要为虎作伥?你明知他死过一回,难道非亲眼见他再死一回不可?”   这话字字如刀,狠狠地扎进任伯的心窝子里,他脸上神色几经变幻,却没有为自己辩解。   高炎定的话还未说完,于是他又道:“放眼天下,如今能保全他的只有我。如果你还执迷不悟仍旧要带他回帝京复命,就是要绝他的活路。”   这话与任伯的想法竟不谋而合,昨夜他就想到过,如果带宸王离开,他们只会遭到来自帝京和镇北王的双重追捕。乱世本就难以存身,更何况还是在亡命天涯的境况下。   “这样你还敢说你是一心待他?我看你分明是以怨报德!”   静默了许久后,任伯才道:“也许你说得对……但这不该是你作践他的理由。是否要走,要去哪里,不该是你替他做决定。”   “这……”高炎定脸拉得老长,恶狠狠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外人少操这个心!”每当他强词夺理的时候,嗓门总会比往日里说话大上许多,现在也不例外,结果就把明景宸给吵醒了。   见人眼皮在动有醒来的迹象,他立马闭上了嘴巴,还不忘对任伯威胁道:“不准让他知道你我的谈话,否则——”他做了个狠厉的恐吓表情,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跑过去趴倒在桌上开始装睡。   【作者有话说】   鸡同鸭讲,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两人OTZ 第154章 故人寥寥   明景宸睁开眼,就见对面高炎定把脸埋在臂弯里睡得正香。   他又下意识去看任伯,发现人已经醒了,顿时喜出望外,“你醒了!感觉如何?伤口疼么?”说着就要去外面找大夫。   任伯笑着摇摇头,“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先别去喊人。”   明景宸以为他有话要私下和自己说,便谨慎地瞥了一眼“睡着”了的高炎定,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实际上任伯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和他说,但介于还有个在装睡的人,便不好掏心窝子地说个痛快,又见他眼底青黑,知道他定是守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小憩了会儿,却还是被自己与高炎定的说话声吵醒了,心底便很是过意不去,“属下已经大好了,您现在脸色很不好,快去歇着罢。”   明景宸扒开被褥检查他的伤口,发现没有崩裂的迹象,说话便也轻快了不少,“我左右也睡不着,与其回去睁着眼瞎担心,还不如在这儿陪你。你且放宽心,养好伤是正经。”   任伯面上笑着应了下来,但心底并不这样想,自己一夜未归,恐怕这会儿邹大他们已经发觉了,其他人也就罢了,就怕邹大猜到了自己的去向,若是也如自己这样自投罗网,事情就不妙了。   自己受了伤,想要避开宸王和高炎定以及周围的耳目悄无声息地离开,似乎比登天还难。   为此,任伯发了愁,却不敢表现出来,以免被心思缜密的宸王发现了端倪。   隔间一直烧着炉子,上头温着一吊子水,明景宸倒了一杯水,又仔细吹凉,扶着任伯半靠在床头,亲自喂他喝下。   高炎定从臂弯里做贼似的偷窥,全部看在了眼里,不禁又酸又妒,像是打翻了醋缸子,心道,对个外人都这般体贴周到,怎么往日里对自己却处处没个好脸色,别说亲手喂水,就是倒杯茶也不曾有过,真是个没良心的。   明景宸见任伯很快将水喝了个干净,立马又贴心地倒了一杯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又担心他许久没吃东西腹内饥饿,就想着要出去唤个人去膳房弄点清粥小菜过来。   任伯没有胃口,然而抵不过他坚持,只好随他去了。   明景宸一走,高炎定就跳了起来,酸里酸气地道:“我从昨日开始也没好好吃过东西,他怎么不关心关心我饿不饿,渴不渴?”   然而换来的不过是任伯轻蔑的一瞥,心道,你个孙子也配教自家王爷端茶送水地伺候,你算老几?   高炎定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对任伯说:“再休养两天,至多两天,不能再多了,赶紧找个理由给本王滚,否则别怪本王不懂尊老惜弱,将你这老货直接叉出去。”   任伯一开始还当他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明面上放了自己,实际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到邹大他们藏身的所在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可看着高炎定的神情又觉得并非如此,直到听到外头传来明景宸的脚步声,才忽然灵光一闪,心道,这孙子不会是在吃宸王和自己的醋罢?   不等追问,高炎定就像被火燎了尾巴的耗子似的,一溜烟窜了回去,赶在明景宸进门前一刻趴好又开始装起睡来。   明景宸端着食盒进来,笑道:“可巧再过不久就是早膳时间,膳房里都是现成的。”   他搬了个小几过来,将食盒里的早膳一一摆在上面,因是刚出锅,滚烫滚烫的,便只好用勺子在粥碗里慢慢搅弄等放凉些再吃。   “记得有仪姊姊有一手好厨艺,就连清粥小菜都做得与众不同,有滋有味。从前不论我俩谁生了病,每回她都亲自下厨做了送过来。吃了她做的东西,似乎连药汁子都好喝了许多,你说是不是怪事。”   任伯听他提到自己的胞姐,长叹了一口气,“她都走了很多年了,属下都快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   任有仪年长任伯几岁,出嫁后没几年就早产血崩而亡,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明景宸说:“到如今,还健在的故人屈指可数,这个人世总给我一种可怕的陌生感,导致我如今虽还活着,却觉得游离在外,像个无主孤魂冷眼看着一切。”   任伯瞬间红了眼眶,“属下还在……一直还在……属下拼尽老命都会努力活得再长久些……”   明景宸含着泪点了点头,良久后抹干净眼角,脸上忽然露出稍许踌躇,似有挣扎之色。   任伯何其了解他,顿时心头一跳,手在被褥下不禁攥成了拳。   明景宸悄悄朝后看了一眼高炎定,确认对方仍旧一无所知后,才问出某个一直藏在心底的名字:“晏温……兕奴……他……”   当“兕奴”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冒出来的那刻,不仅任伯,就连一直在装睡的高炎定也瞬间变了脸色。   任伯嘴唇抖了抖,眼神游移地躲闪开落在帐幔的花纹上,并不敢直视他。   见他如此,明景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知提了最不该提的人,可是就像他先前说的,如今还活着的故人寥寥无几,而其中能对着肆无忌惮谈及当年之事的也只剩下一个任晏温了。   明景宸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如今成了那个模样……”   任伯心下大痛,只能发狠地说道:“您就当他已经死了罢!而今终日在揽仙台寻欢作乐的是天授帝,不再是当年您认识的那人。”   明景宸道:“晏温,你知道么?自从醒来,我见到听到了许多,又想了许多,我才知道我并没有当初自以为是的那么高尚伟大。我以为我能不计较得失、权位,甚至是身后名,可以为了我心中筹谋的目标抛弃所有,义无反顾。可是我错得离谱,我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奉上了我的名誉、我的生命以及全部,可换来的是什么?我期盼的海晏河清、君圣臣贤的局面呢?究竟哪里错了!是我错了么!”   他边说边狠锤了两下自己的膝盖,看得任伯又急又气,忍不住挣扎而起,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错不在您,是那昏君不仁不义。”   明景宸泪流满面,可即便这样他也始终不发出半点哽咽之声,然而越是如此,任伯却越能听到发自他心底的嚎啕,令人心痛到无以复加。   过了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明景宸道:“我要去帝京。”   “什么!”任伯惊恐万状,失态到差点把他的手腕子给折断了,然而未等他出言阻止,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刮到面前。   高炎定怒不可遏,两条英挺的剑眉高高挑起,眼底火星迸射,像是要把整间屋子都给点着了,“你说你要去帝京?你为何要去帝京?”   明景宸颇觉意外,他万万没想到高炎定竟然醒着,还把自己说与任伯的话全部听了去,顿时惊怒交加,又恐他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辛,顿时慌了神,骂道:“你偷听我们说话!你无耻!”   高炎定现下哪还听得见旁的话,满脑子只有方才明景宸说的那句“我要去帝京”。   这话不亚于一道惊雷,从万丈高空直直劈在他脑门上,让他懵了片刻后,立刻警醒过来,不禁又怒又痛,只觉得天下间竟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自己如珠似宝地呵护备至,他不当回事不说,竟还一心念着那个狠辣绝情的糟老头子!还想回去找他!   高炎定气急败坏道:“你果然还对他念念不忘!好一个情比金坚!好一个藕断丝连!”   “你在胡说什么!”明景宸起初只是气他偷听的小人行径,哪知道这人竟开始胡说八道,且越说越不像人话,气得他立马面色铁青,肝火上涌。   谁知高炎定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讥讽道:“怎么?被我说到痛脚了?恼羞成怒了?过去我只当你是身不由己才被迫陷于泥淖,原来竟是我眼瞎错看了你!你也终究不过是个庸人、俗人,你和那昏君真是蚁膻鼠腐,气味相投!”   明景宸脸色刷地白了下来,他一把拦住要起身与之理论的任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对方,“高炎定,你知道你在嚼什么蛆?”   “我说错了么?”高炎定冷笑道,“你不仅心如铁石,还闭目塞听。你识人不明,看不清昏君的真面目,他那般对你,你竟然还一心想要回到他身边!景沉啊景沉,我该说你是自甘堕落还是天性下贱!”   “住口!”明景宸抬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然而这样的发泄无济于事,许是气急攻心,许久不曾复发过的心疾再次卷土重来。   明景宸只觉得胸闷气短,心口仿佛有千万根细针扎在其中,寸寸入肉,眼前昏天暗地,几乎不能视物。   脚下踉跄了一下,险先栽倒在地,高炎定下意识伸手要扶,却又在半途生生顿住了,他咬咬牙,收回了手,只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容,觑着对方。   明景宸撑在床柱上才勉强站住了脚,他拂开任伯意图搀扶的手,对高炎定道:“你说谁下贱?谁堕落?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高炎定道:“我当然知道!但你又知道你在做什么?亏你饱读诗书,难道就不曾读过《佞幸传》?不知佞幸媚上之人历来的下场么!” 第155章 与我试试   这话一出口,连向来对明景宸言听计从的任伯都已是忍无可忍,他不顾先前明景宸的阻拦,率先暴呵道:“高炎定!你找死!”说罢就从枕边抽出双锏,不由分说地朝他面门刺去。   然而眼前一晃,明景宸却挡在了前面,任伯瞳孔一缩,立马反手收招,又因方才动作幅度过大,手臂上的伤崩裂了开来,很快将纱布和单衣给染透了。   明景宸急红了眼,再顾不上高炎定,抢上前去欲将双锏夺下,好替他查看伤势。   可任伯一把将他推开,怒视着高炎定,道:“小王八蛋!你说谁是佞幸!你若再满嘴喷粪,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要拔了你的舌头,取了你的狗命!”   高炎定却并不理会他,只继续挖苦明景宸,“你先前还骂我是断袖无耻!那你腆着脸要给昏君当娈宠的做派又该如何说?好一个枉己正人的景公子!枉我当你清风霁月,平日里万事周到唯恐亵渎了你,可你呢!你当得起这四个字么?你如果非要媚上侍君,甘心与邓通之流为伍,那你何不来以色侍我,谄媚与我?若说权势地位,而今我高炎定并不比那昏君差多少,更何况那昏君年老体衰,恐怕在床笫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雄风不振。你何不与我试一试,也好教你知道我的好处!”   现下他气昏了头,为了发泄情绪,说出口的话不经大脑,且越到后面越发离谱下,流,直把明景宸和任伯两人气得面色涨红,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   明景宸上前又给了他两巴掌。   高炎定也生了一股左性,干脆不躲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后,还把红肿不堪的脸颊凑过去挑衅道:“打够了没?若是没打过瘾,接着打啊!”   一语毕,脸上又挨了一拳。   明景宸带着的镣铐叮当作响,他扭了扭酸痛的手腕,冷声道:“高炎定,你今日总算是吐露心声了!你说你眼瞎错看了我,我又何尝不是!原来你一味是这样看待我的!小倌?娈宠?佞幸?还有什么?索性你一次说个明白!也让我听个明白!我在你心底究竟是如何的面目可憎,虚伪无耻!”   高炎定双目通红,恨声道:“我先前对你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可你却偏要自投泥淖,与荒淫为伍!”   明景宸冷笑道:“你家学渊源,应当知道‘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邪色,口不出恶言’的话,你自己心存淫、邪,便也以淫、邪的目光看待我,空口白牙污我名声。既如此,你只管拿出真凭实据来,若铁证如山,我敢作敢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是你凭空污蔑,你敢去高玄正灵位前自陈己罪并自鞭一百么?”   “有何不敢!”   “好!”明景宸再不看他,径直出了屋子去唤大夫过来给任伯重新处理伤口。   那大夫带着药童急匆匆赶来,一进屋子就感到僵冷的古怪氛围,又见镇北王大喇喇地杵在那儿,两颊红肿,分明是被人打了,顿时惊诧不已。   高炎定不耐烦地扫了大夫一眼,凶神恶煞的模样惊得对方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再不敢多看一眼,急忙连滚带爬地来到床榻边,替任伯解开纱布重新上了药。   做完这些后,他也不敢多做停留,只说下去煎药便溜之大吉了。   明景宸扶任伯躺下,任伯担忧地抓着他手不妨,还颇为忌惮地瞥了高炎定一眼。   明景宸心知他放心不下,便道:“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说完替他掖好被褥后,带着高炎定一同出了屋子。   两人走到花园中,周遭站岗的亲卫见他二人似有话要谈,便自发走了开去,只远远地站在墙根下目不斜视地继续值守。   明景宸停在一株盛放的梅花树下,枝头白雪皑皑,红梅清姿漫舞,冷香携着寒气萦绕在两人之间,“你有什么证据就在这里拿出来。”   高炎定觑了他一眼,见他昳丽绝俗的面容上像是罩着一层冰雪,丁点笑意也没有,眼尾晕着一抹红,眸子里仍旧雾蒙蒙的,如同弥漫着夜雾的湖泊。被冷风一吹,方才因为怒意而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大半,鼻尖梅香幽幽,外加见到对方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剩余的那点火气也被一下灭了个七七八八,只剩几点火星子不甘心地在胸膛里攒动。   实际上他已经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一时冲动说了那些羞辱人的话,想要圆回来,可又一时拉不下面子。   更何况,此时对方摆明了想将此事掰扯清楚,等着自己拿出凭证来。   高炎定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只低头看落在雪地里的梅花,“还记得那次你毒发么?薛苍术说你中的是鸩毒……”   明景宸一愣,想到当日毒发后,高炎定曾问过自己是何人?当时自己意识游离,命悬一线,如何回答的已记不大清。痊愈后,见对方没再提及此事,外加自己对中鸩毒的缘由讳莫如深,更不会主动提起,后来高炎定又去了帝京,时间一长就把这事给忘了。   原来这人并没有将此事放下,而是从此起了疑心……   高炎定道:“鸩毒何其稀有珍贵,是大内秘药,专门用来赐死犯事的妃嫔、宗室。巧的是,我上帝京贺寿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   “什么事?”   高炎定眼底闪过心虚的光芒,又隐晦地偷觑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我得知老皇帝有个乳名,叫兕奴。”   明景宸听罢,脸刷地白了。   高炎定见他面色大变,那股子醋意和恼意又翻涌了出来,搅得他五内俱崩,“你曾在意识迷离之际唤过这个名字……”   经他这么一提,明景宸才想起去岁这个时候,他中了对方一箭后侥幸未死,醒来后发现自己竟身处天授五十六年,惊惧交加之下昏死过去,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他烧得意识不清,兼之梦到前尘种种,就说了几句胡话被高炎定听了去。对方不明就里,第二天就拿兕奴这个名字试探自己。   没想到,这样一桩微末小事他也仍旧记得。   “我便找了老皇帝身边的心腹內监询问了这两件事。他对我说,有个叫胡喜的太监曾负责搜罗美貌男子供老皇帝取乐,后来又因为老皇帝喜新厌旧,这个胡喜连同那些豢宠都被悄悄处置了……”   听到这儿,明景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先他也没指望高炎定真能拿出什么凭证来,可怎么也没想到这所谓的证据竟这样离谱!   明景宸冷笑道:“就这些?既没有证物也没有明确的证人站出来指认我,就凭这些胡乱臆测你就要我认罪?”   “豢宠?”他怒极反笑,“亏你想得出来!高炎定,别是你脑子在战场上磕坏了罢?如果没有,那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高玄正的血脉!想来你这种脑子定是外头捡来的蠢货!不是高家的种!”说完也懒得再解释,果断拂袖而去。 第156章 笨鳖一个   高炎定急了,“不是臆测!你那个同伙也承认了的!”他边喊边要去追,结果方才明景宸因为太恼火走前随手压了把花枝,这会儿那梅树枝一下弹在他面门上,糊了一脸雪水不说,还差点戳伤了一对招子。   他“哎哟”了一声,捂着眼睛鼻子胡乱踢了一脚树干,谁知那梅树抖了抖,落下一捧雪当头砸在他身上,顿时一个激灵,火也灭了,气也歇了,只剩满腹的委屈无人倾诉。   明景宸回到屋内,反插上门,他越想越气不过,觉得高炎定这个没脑子的混账真不是个东西,竟然觉得自己曾经给兕奴当过豢宠!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屁股坐下,又砸了两个茶盏,才渐渐压下了怒意。   任伯道:“看来,这姓高的小子没拿出什么证据。”   明景宸嗤笑道:“没做过的事,哪来的证据。”接着就把刚才与高炎定的一番谈话如数说了出来。   任伯听后哭笑不得,“这真是爬不动的王八——笨鳖一个,这鳖孙瞧着长了个聪慧脑袋,万没想到竟这样蠢钝。是属下高估了他,原先还当他是猜到您的来历身份后并不忌讳那些神鬼莫测之事,还觉得这人虽做事极端了些,却也难得有几分真心。哼!没想到我俩当时说的压根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也亏他有脸将属下说的话当成了污蔑您的凭证!这该死的蠢货!”   “休要再提他,我这会儿还气得心肝疼呢。”明景宸发现原先放着的早膳换了样,旁边还搁了一碗药,摸上去还是温热的。   任伯道:“你俩走后,有侍从过来服侍,见东西凉了就重新送了过来。”   “快用些,用完了好吃药。”明景宸并不让他动手,仍亲自喂给他吃,任伯原本不依奈何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等人重新躺下后,明景宸才胡乱吃了两口,然后开了一点窗好散散屋内的药味儿。   结果刚推开窗,就见高炎定这厮正站在门口垂手而立,活像面壁思过,一听到动静,立马朝这边望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冒着光。   按下去没多久的气在见到这张讨嫌的脸后瞬间又窜了上来,明景宸看都不想看到他立马就要关窗,没想到这厮动作快得令人乍舌,整条手臂伸进来,挡住了窗扉,对方涎着脸凑过来,“景沉……”   明景宸对他笑了笑,高炎定立刻就晕乎乎地找不着北了,以为心上人气消了,结果下一刻就被对方推了一把,整个人朝后趔趄了半步,随后窗户就在眼前“砰”地关上了。   任伯探头笑道:“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明景宸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窗户方向,“别管他。”   任伯见他面色不善,知道他现下情绪不佳,可还是不无担忧地说:“如今他知道属下之前的话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之后是否会误打误撞真猜出了实情?”他后悔不迭,早知是鸡同鸭讲,当时就该咬死了闭口不言。   明景宸倒是看开了,“随他去罢,他爱怎么猜就怎么猜,料想他一时也想不到那一处去。”   任伯叹了声气道:“是了,谁又能想到会有这样奇异的事呢。不过他应该很快能反应过来,您和帝京那边有些渊源……对了,您说要去帝京,您是打定了主意了?”   明景宸点点头,“这一年我一直避讳着此事,总想着自欺欺人。这些天我也想通了,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为何将儿时的志向丢了个干净,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想置桓朝列祖列宗于何地!置国祚社稷于何地!”   任伯心下酸楚,但只要一想到明景宸要是真去了帝京,某些事就瞒不住了,便借故说道:“恐怕镇北王不会轻易答允。”   明景宸低头看着镣铐说:“总会有法子的,我总不会一辈子受制于他……”   高炎定在屋外站了半天,潘吉就在墙根下看了半天,到了中午,见有人远远地从廊那边走来,手里提着个食盒,他便走过去劝道:“王爷,您也先回去用点饭,这儿有属下盯着,必定再不会让景公子给跑了。”   高炎定冷着脸挥挥手,示意他哪凉快就去哪待着,别在这边碍他的事。   潘吉见讨了个没趣,只好摸摸鼻子走开了。   高炎定上前拦住了送饭的人,揭开食盒看了眼菜色,立马皱眉点着其中两道炒腰片和漂着油花的鸡汤说:“去,去把这两个换了,叫膳房炖碗蛋羹,里头再搁些肉糜,炖得嫩嫩的送来,另外,再加一道油焖冬笋,快去快回。”   那人道了声是就下去传话了,等了会儿果然换了新做的菜来了。   高炎定又检查了一遍,还用手试了试余温,发现都还冒着热气便让她赶紧送进去。   里头很快传出布置碗筷的动静,高炎定侧耳听了会儿见声音又歇了,只觉无趣,便踢了一脚地上的雪,长吁短叹起来。   又过了会儿,送饭的人拎着食盒走了出来,高炎定朝她招招手,掀了盖子看里头的碗碟,发现一个碗是空的,一个碗里却剩了大半碗米饭,至于几碟菜也都各有剩余,就问那人道:“里头的公子没怎么吃么?”   那人道:“确实,看着似乎胃口不佳,只略动了几筷子。”   “知道了,过会儿再送些茶点来,你先去罢。”   那人福了福身子走了。   高炎定又在门外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想要上前去敲门,谁知刚伸手门就自己开了,明景宸从里头走出来,像是没见到他这么个大活人似的,自顾自走了。   潘吉在墙根下看得直跺脚,心道,人都自己出来了,还不快追呀!   高炎定后知后觉地追上去,可眼看就要赶上,前面那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又把距离给拉开了。   高炎定无法,也加快了步子。   就这样你追我赶,如同赛跑一样,高炎定忽然朝侧旁一闪挡住了去路,又将人逼到柱子边,把人困在臂弯里,懊恼道:“是我想差了,那日在佩州我亲你,你反应青涩生疏,只一味发狠地咬我,尚不通情,事,又怎么会是……会是那昏君的……”说着打了自己一耳光,听动静是一点没留手。   明景宸挣了挣没能脱困,只仰着下颚冷言冷语道:“怎么?现在倒会找补了?你还是离我远些,我是自甘下贱,媚上无耻的豢宠,仔细脏了你的眼。”   高炎定一时语塞,只能将人更紧地圈在臂弯里,“我那是气急了口不择言才说了那些混账话,我刚才仔仔细细想了又想,才知道我先前有多离谱可笑。以你霁月清风、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么会去给人当豢宠?如果有歹人逼你,你定然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妥协的。”   明景宸道:“你现在装得倒像多么了解我一样,霁月清风?宁折不弯?我可不敢当。我是自掉泥淖,连心都是污臭的烂泥,黑透了。在我看来,你现在说的未必可信,刚才口不择言说的也未必就不是实话。”   高炎定道:“我当时真以为你还念着那老无耻的……”见对方脸色更臭了,他连忙改了口,“可我待你的心意绝无半分虚假轻慢。”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57章 自鞭一百   明景宸却道:“我是个庸人、俗人,当不起你的心意,你也说了,要我以色侍你,想来也并不在乎我的意愿。但我今天仍旧和你说个明白,对你高炎定,我定当宁折不弯,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心,如果非要勉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若是喜欢死人,我就给你一个死人。”   “你!”高炎定见他频频用先前那些混账话来堵自己,又以死要挟,直恨得牙根痒痒,又自知理亏,如果再闹起来非但不能让他俩的关系和缓,只会变得更遭。   但这样一个性子倔强又伶牙俐齿的人,轻不得重不得,一时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能化解眼前的矛盾。   明景宸见他面上红肿血痕未消,嘴角边还破了块皮,都是被自己打出来的,立马又觉得没什么意趣,面上便显出几分恹恹之态来,“你说完了没?说完了就放开!”   高炎定怔怔地后退两步,捏紧了拳头道:“我会证明给你看!”   明景宸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任伯午间服的药里放了安神的草药,倒是让他难得有了个好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里尚未点灯,光线极暗,家具陈设都变作成团的暗影静默在那儿。   任伯原以为屋里没有别人,挣扎着要起身点灯,却听明景宸的声音在黑暗里乍响,他道:“晏温,别乱动,我来。”   然后便见窗前一道暗影快速地走到桌边,没过多久,烛光便亮了起来。   任伯笑道:“您怎么没回去歇着?属下已经无碍,您该出去松快松快才对。”   明景宸并不接话,只道:“天晚了,我去看看传饭的怎么还不来。”刚要起身,就听外头由远及近的一串脚步声响起。   任伯道:“想是传饭的来了。”   然而进门的不是仆婢,却是潘吉。   潘吉跑得满头热汗,将手递给明景宸看,急道:“景公子,您快去看看王爷!”   只见他两只手掌心里全是血,明景宸倏地站起身,“他伤着了?他在哪里?”   任伯也看到了血,神色立变,心道,不会是邹大他们见自己许久不归猜到自己在这里,就来硬闯导致两方交恶……   明景宸也想到了这茬,“伤他的人又在哪里?”   潘吉神情颓唐地说:“无人伤他,是他自己动的手。”   “什么意思?”   潘吉道:“不知什么原因,王爷突然让属下拿了马鞭过去给他,鞭子一到手他就朝自己后背上招呼,属下要拦,他就叫属下闭嘴,不许声张,如果再阻拦,就赏属下两百军棍。”   “后来……他怎么样了?”   “后来,他一直抽了自个儿一百鞭才停住,您看属下这手上的血,都是王爷背上的,皮肉都抽烂了,深可见骨,现在大夫正在那儿给他裹伤。”   明景宸听后脸都白了,想到白日里说的自陈己罪、自鞭一百的气话,一时滋味难言。   潘吉道:“您快去瞧瞧,他现在神智不清,身上火一般滚烫,梦里还在叫您名字呢!”   任伯见他颇有些魂不守舍,可潘吉再三催促他仍在踌躇犹豫,想到昨夜他说对高炎定并非无意的话,不禁叹了声孽缘,只好也帮着劝道:“您去看看罢,这皮肉伤外加发热,可是相当凶险的。”   也许真是“凶险”二字起了作用,明景宸才彻底动摇了,匆忙间跟着潘吉赶到了高炎定那边。   进屋就见高炎定赤着上半身趴在榻上,背上鞭痕纵横交错,伤处皮肉外翻,像一张张殷红的嘴,着实可怖。   大夫正坐在小杌子上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替他擦拭血污,再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细细抹开。   高炎定身躯凛凛,虎体狼腰,两条猿臂舒展在枕头上,身上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因为疼痛上面密布汗水又紧绷到极致,每一块都蓄满了无尽的力量。   他闭着眼始终没吭声,像是睡着了。   明景宸走到榻边朝大夫使了个眼色,那大夫点点头将帕子和药瓶子一道儿塞给他后悄悄走了。   明景宸坐下来,那鞭伤靠近了看愈发狰狞,像蛛网一样分布在高炎定背脊上,上头又是血又是汗的,看着就揪心得疼。   他用帕子去擦那半干的血污,刚碰到皮肉,就感到手指下的身躯颤了颤,像上了弦的弓,绷得紧紧的。   明景宸睫毛跟着颤了颤,手抖了又抖,好容易擦干净伤口,又把药粉仔细抹上。   那药粉一沾到伤口就化了,想是疼极了,高炎定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闷哼。见他疼得厉害,明景宸抿了抿嘴,低下头凑过去给他在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高炎定舒服地哼了两下,忽然回头去看,一见是他,双眼刷地亮起来,蓦地直起上半身,连扯到伤口也全然顾不得了,“你怎么来了?”   明景宸道:“还不快躺下,药还没涂完瞎折腾什么?”   高炎定笑着重新趴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视线像是一把火,烧得明景宸双颊滚烫,连耳根子都红得快要化了。   高炎定越看越爱,忍不住拉了他的手握在掌中慢慢摩挲,“景沉,你并非对我全无好感,对不对?”   明景宸惊得跳起来,像只慌张的兔子,把手帕往他胸口一扔就要跑。   高炎定岂会就这样放他跑了,手一拉就把人扯回自己怀里。   明景宸只觉得被一股热浪裹挟着,空气像是被一下抽干,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眼前是高炎定横阔的胸膛,一颗硕大的汗珠从上头滑落,从胸口一直沿着腹肌滚下去、滚下去,直到没入腰带中。   他下意识伸手推他,却摸了一手的汗以及那硬邦邦的肌肤触感,那火星子一下燎到了他手指上,他猛地一缩,只声音发颤地说道:“你又在胡说什么!你快松手!”   “我偏说不呢?”高炎定越发得寸进尺,整个人贴上去,直把人逼到了床角边,他见明景宸红霞铺面,眼睛慌乱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捏着药瓶子,瞬间就把心间的柴火给点燃了,蹿出冲天高的火焰,恨不能一下将他俩都烧成灰烬融在一块儿。   高炎定呼吸一下沉重了许多,喉结滚了滚,任他定力再强终是抵不过骨子里冒出来的最原始的渴望,他忽然凑过去就要吻他。   明景宸吓得双目圆瞪,抬手就挡,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撞在高炎定嘴上,差点磕了他的一对门牙。   “碍事的玩意儿!”高炎定咒骂一声,从腰间掏出钥匙咔哒开了锁,将镣铐往床脚一抛,整个人就欺了上去。   明景宸双手被扣,背脊紧贴在床栏上,属于高炎定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了他,叫他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对方似乎要把他嘴巴绞烂。   明景宸头昏脑涨,觉得快要窒息,心湖中像是被滚雷炸出几个巨大漩涡,掀起一层高过一层的浪头,打翻了舟楫、淹没了渡桥,如同远古时代的洪水搅得天塌地陷,生灵俱灭。   他无力地垂下手,却摸了满手的湿滑,他猛地惊醒,入眼就是一手的血,他吓了一大跳,一把将高炎定推搡开,抹了嘴巴骂道:“你不要命了!”   高炎定仍陷在情动中,双眼冒火看着像是要择人而噬。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背,果然是自己的血,他随手在床幔上一擦,又要饿虎扑食,吓得明景宸低呼了一声,慌不择路地一躲,让他扑了个空,还撞在了床柱上。   高炎定摸着脑门,只觉得头起了个肿包,背后火烧火燎,这才龇了牙喊疼。   明景宸已经跑到了门口,见他叫疼又住了脚,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走了回来,却并不敢太靠近,只远远地站着。   高炎定朝他伸手,可怜巴巴地说:“过来,过来给我吹吹,疼得实在厉害。”   明景宸何曾见过这样的高炎定,脸上、身上到处是伤,还都是为着自己而起的。   过去不曾有人这样待过自己。   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再次定在了原地,似有退缩之意。高炎定道:“我现在身上疼得紧,无力来拉扯你,但你若再躲,拼着这身皮肉烂掉、血流干,我也是要抓住你的。嘶——”他倒吸了口凉气,脸上又淌下几滴冷汗,看着不像是装的,“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省点子力气,你自己过来,好么?” 第158章 以退为进   明景宸只好一步三挪地走过去。   “坐这儿。”高炎定拍了拍床榻,似是为了减少对方顾虑,他干脆背过身去,露出惨不忍睹的脊背来。   明景宸坐在床沿上替他重新上药。   高炎定忍着疼说道:“我平白污蔑你,这一百鞭正好小惩大诫,等回了安宛,我自会去祖父灵位前陈述罪过。”   明景宸愣了愣,没有说话。   高炎定又道:“原是我想差了,当你经历坎坷曾深陷后宫,又因君王喜新厌旧被鸩杀,却侥幸未死阴差阳错下逃到了北地。那次去帝京贺寿,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对你的心意,还自以为知道了你‘不寻常’的过去,但我发誓,我当时并未因为这个就看低了你。”他说着就要竖起三根手指当场发誓给明景宸看。   明景宸推开他的手,刻薄道:“好端端地发什么誓?如果是假的,现在坐在一间屋子里,雷岂不是连我一块儿劈?”   高炎定见他不快这才作罢,又被轻轻推了推肩膀,只好乖乖地转回去,继续让他给自己上药,只是嘴巴没有闲着,又说道:“我从帝京回来后,见你对帝京和老皇帝的事似乎很感兴趣,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就更加确定了……”   明景宸听到这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还有……每当我说了老皇帝的不是,你反应总是很大……就因为这些,我就当你还对老……我很嫉妒,发了狂地嫉妒,也很懊恼,为何我没有在那之前就先遇到你,你就不用受那些磋磨……对不起,是我想差了……”   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话,明景宸心底有些难过,鼻间酸楚莫名,他扔过去一件干净的内衫,又担心高炎定动作过大,又把伤口崩裂了,只好伸手过去替他穿衣。   明景宸忽然想起任伯的话,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那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什么男宠、佞幸……我……我是个罪臣……被鸩杀的罪臣……”   高炎定反握住他的手,“犯了何罪?”他搜肠刮肚地将近些年被天授帝罢免治罪的臣子想了个遍,也没找到能与眼前之人相对应的。   明景宸低下头,“十恶不赦之罪。”   高炎定道:“他说你十恶不赦,我看未必。他是个昏君,他自己倒行逆施,不施仁政,凡是劝诫、顶撞、有违他心意的,在他眼里都有罪。你看师文昱师老大人,他是个能臣,可他的下场呢?”   明景宸摇摇头,“我犯的事与师大人不同。”   高炎定见他神情凄怆,即便心里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明景宸的一切,但也心知肚明眼下不宜逼得太过,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他们还有很长的将来,何必急于一时。   明景宸见他并不往下追问,便奇怪道:“你不问我真实姓名?何方人士?官职大小?”   高炎定笑道:“我不问了,你想说便说,我再不去探寻了,免得猜错了不仅要挨鞭子,你还恼我。”说着大胆刮了下他鼻尖,又滑至微肿的唇瓣,想到方才那个吻,突然又觉得干渴异常,恨不得再来一场“甘露”才好缓解一二。   想到这儿,他便又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含住了那两片红菱般的唇,却并不深、入,只缱绻地吮、吸,流连不去。   明景宸攥住他肩头的衣衫,一动都不敢动,睫毛颤若蝶翼,心跳快如擂鼓,良久才微微启开唇。   高炎定惊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探入,明景宸嘤,咛了半声,生涩地给予回应。   两人缠、吻了许久,等被放开的时候,明景宸才察觉,自己正躺在榻上,鬓角凌乱,衣襟微松,高炎定正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面露尴尬。   似有所感,他目光下移,果然见对方那处已有昂首之势,不禁羞红了面气恼地避了开去。   高炎定搔了搔脸,一骨碌爬起来拎了茶壶就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壶凉水,又静默了许久才稍稍觉得好过了些。   明景宸见他好了,唯恐待下去真要出事,就要走。   高炎定忙拦住他,“那是它自个儿不听话,我真的没想对你做什么。”说着就要去摸他微红的脸。   明景宸信他才有鬼,躲了过去。   高炎定锲而不舍,笑道:“那大夫靠不靠谱,怎么配的膏药一点用都没有,脸还是红红的,痒么?”   明景宸踹了他一脚跑了。***过了几天相安无事的日子。   任伯也很快看出了端倪,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悄悄地变了,就知道这是说开了和好了,为此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怎么看得上姓高的小子,觉得这人手段极端,野心勃勃,学识、为人上不及高玄正多矣,但贵在还有几分真心。   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却不知真到了自己担心的那一天,高炎定会作何选择。   明景宸告诉任伯,高炎定并未再派人搜捕邹大他们,自己也与对方说了,任伯是他之前的亲眷,并不是天授帝的人,叫他只管安心养伤。   任伯暗道,难怪那小子近些天对自己和气了不少,又想邹大他们久无消息,兴许是先回帝京复命去了。   因为帝京的事,他心底有隐忧又不敢对明景宸透露,随着时间推移,他愈发焦躁不安,唯恐邹大他们去那人面前说了不利的话,又生出许多事端来。   眼见伤已好了七八分,任伯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他背着明景宸偷偷去找了高炎定。   高炎定心知肚明,这必定是有要紧的事,还得避着明景宸,便开门见山地问他:“老翁有何见教?”   任伯道:“王爷,老朽有一事相求,望您能答应。”   “请说。”   任伯道:“老朽在帝京中还有些琐事要去处置,如今这南边儿乱得很,久待无益,老朽请求王爷在老朽走后尽快带我家公子回北地去,最好……最好是近些年都不要再教他来南边了,您可能做到?”   高炎定道:“你是怕昏君得知景沉未死会对他再次痛下毒手?”   任伯点了点头,脸上老态龙钟,“若是将来公子他愿意对您彻底敞开心扉,他自会将其中内情对您和盘托出。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是我们这些知情人的隐痛,但对于您来说并无多大挂碍,所以……希望您切勿去逼他,等他想通了,心里宽解了,他会告诉您的。”   高炎定拍了记桌子,冷笑道:“老翁未免看低了我,我再不会去逼他。您放心,我是不愿意他再靠近帝京的。”   任伯道:“您这样说,老朽就放心了大半。只是,因为事出匆忙,老朽会悄悄地走,不欲任何人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家公子,等他察觉难免会悲伤,希望您多多宽慰他,别让他太过愁苦。”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定会照顾好他。”   任伯对他抱拳道:“多谢。”   高炎定道:“何必言谢,老翁安心去罢,我必不负所托。” 第159章 香州来人   任伯果然走得悄无声息,等第二日清晨明景宸来看他,才发现屋里寝具完好,枕边搁着一张字条,上头写着:属下且去帝京,君多珍重。   先前任伯夤夜来探他,自己曾让他尽快脱手帝京的买卖好明哲保身,想来他这一去,一则是为了应付帝京里要捉拿自己的雇主,二则是为了安顿当年那些剩余的弟兄及其后人,又担心自己放不下要一道儿跟了去遇上危险,才这般狠心不告而别。   他越想越伤心,攥着那张纸久久无法释怀。   高炎定进来见到这番情况,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定然还会回来看你的,快别难过了。”   明景宸扑进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边哭边道:“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才要去以身犯险,我不要他去,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高炎定道:“他夜里走的,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我立刻去派人找他,你别急。”见他仍伤心欲绝,自己也跟着不好受,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如实说道:“之前他来找过我,让我瞒着你他要走的事,还恳求我在他离开后好生宽解你并尽快带你回北地去,对不起……”   “你!”明景宸扬起脸看他,眼睛被泪水洗得清透如琉璃,他既伤心又愤怒,没想到这两人竟偷偷联合起来瞒着自己。   高炎定懊悔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答应他的,我自己有私心,他说得也没错,南地乱套了,不宜久留,我也想尽快和你回云州去。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干,见你这样难受,我心如刀割,我后悔了,我现在就亲自去追他,就是追到帝京去,我也一定把他带回来。”说着就要走。   “你回来!”   高炎定立刻回来了,半蹲在他椅子边望着他,眸中明晃晃的情谊像要溢出来了。   明景宸忍痛道:“不必去了。”   “那怎么行?”高炎定拉住他的手,“我是不愿看你伤心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他这样说,明景宸又怎会忍心自私到再放任他去涉险,“别去,不准去,我不要你去!”   高炎定见他情绪激动,连忙过去抱住他,连声宽慰道:“好,我不去,我都听你的,哪儿也不去。咱们明天就回云州,涣涣还在王府等着你哪。小丫头皮得很,还不爱听我的话,你在佩州不告而别,她可哭惨了,怎么哄也不好,哭得直打嗝,还以为是我把你藏了起来,见了我就打。那日我得知你出现在汀州的消息备了人马要来找你,涣涣知道了哭闹不休,吵着要一起来,披风上全是她的眼泪鼻涕,烦得很。”   “跟我回去看看她罢,她可想你这个婶婶了。”   镇北王要走,最高兴的莫过于顾氏几兄弟以及联军一干人,就差爆竹庆贺,列队相送了。   高炎定走得很干脆,却见不得人好,只带走了一部分亲卫,带来的军队仍留在曲姑,走前还对副将道:“盯着那些人,有事鹞鹰来报我。俗话说炮声一响,黄金万两,本王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说了不要金银、土地,他们还真厚颜无耻地当真了不成?咱们北地艰难,自古不及南地富庶。本王向来不肯吃亏,你知道怎么做了?”   那副将笑道:“这容易,交给末将罢。”   又过了小半个月,明景宸和高炎定才总算回到了安宛。   一到听雪堂门口,梅姑和珠云就哭着迎了出来。   明景宸自知理亏在先,只好软语道歉,好不容易才给哄好了。   他先在照波池洗了个澡,回到屋里见高炎定坐在桌边正等着自己,桌上摆满了自己爱吃的菜,旁边小几上插了几枝梅花,有白有粉,煞是好看。   高炎定饮了几杯酒,窗外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他不无感叹地道:“过几天就是腊八,眼看又到年关了,加上我走了许久,积攒的事就更多了,恐怕接下去这段日子没法好好陪你。”   明景宸轻嗤了一声,“我又不是女子,用不着你陪。”   高炎定笑道:“我是怕你闷着,这样罢,若是无聊,就让金鼓梅姑他们带你出府逛逛,这段时间的庙会集市已经很热闹了。你若嫌人多,城里的戏楼子、茶馆也是个好去处,还有北地文人才子的雅会、诗社你都可以去瞧瞧。哦对了,城外还有几处景点现下这个时节去看也是很不错的。只一点,得带上潘吉他们,让他们护着你我才能放心。”   明景宸好笑道:“怎么?连城外都敢让我去放风了?不怕我又跑了?”   高炎定又喝了一杯,毫不避讳地实话实说:“怕,我快怕死了,恨不得将你拴在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才安心。”   明景宸呸他一声,骂道:“好不知羞!”   高炎定拍了拍他肩膀,“我只对你这样,对别人我可不这样。”说着拉下脸来,“你看,别人只能见到我这样一张臭脸。”   逗得明景宸哭笑不得,又捶了他几下方才解恨。   接下去的日子果然如高炎定说的那样忙极了,鲜少看到他的人,可但凡有一点空,总会到听雪堂来看他。   明景宸翻翻书、作作画,或是陪涣涣玩闹识字,也出去逛了几回,后来雪越下越大,积在地上快要没到膝盖,加上新年临近,文人书生都忙着祭祀备年货,诗会什么的就少了,他便安心待在听雪堂里猫冬。   这日早上,高炎定刚见完几个云州的官员,忽见金鼓进来禀报道:“王爷,香州谭耀谭大人遣了人来送年礼。”   高炎定正在拆军报,便随口道:“来就来了,带去褚玉苑让大嫂招待就是了。”   金鼓为难道:“可是……小的听来人说,谭四小姐的奶母也跟着来了,还带了谭小姐母亲的家书说要当面呈给她看了才能放心。”   “谭四小姐?”高炎定贵人多忘事,早前他派了好几拨人去找谭小姐都无功而返,时间一长加上事忙就给抛在了脑后,现在金鼓提起,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有这件事。   金鼓又道:“小的见他们一副不见到谭小姐不罢休的模样,所以才过来先知会您一声。门房已经去向谭妃娘娘报信了,估摸着这会儿人已经到了褚玉苑。您看这该如何是好?万一……”   高炎定将军报扔在一边,手指点了点书案,道:“这一年来都不闻不问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派了奶母来?难道是大嫂传了什么信儿回香州?不对,大嫂应该早就猜到了才对,要说早该说了,不会这个时候才说……”   金鼓心里为他着急,“您说该怎么办?人家奶母都来了,再让景公子装谭小姐也不妥啊。”   高炎定倒还冷静,“不慌,我信得过大嫂,她会先稳住谭家人的。这样,你去褚玉苑候着,等人出来了带到这儿来见我。” 第160章 毕生所爱   “是,小的这就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金鼓回来了,他道:“王爷,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还有……”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的和褚玉苑的人打听到,谭妃娘娘果然没立刻安排谭家人去听雪堂,把人先给打发了。另外谭大人还写了封家书给娘娘,听说娘娘看后脸色很不好。”   “知道了,你去把人传进来。”   很快,金鼓领进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对方先给他行了个礼,然后开始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谭耀的幕僚,姓王。   高炎定请他先坐,又让金鼓上了茶,才慢条斯理地故意问他:“已经见过大嫂了?”   王师爷笑道:“正是,小人刚从谭妃娘娘那儿过来,我家大人托小人带来的年礼及单子也已经呈给了娘娘过目。”   高炎定道:“回去和谭耀说,多谢他费心了。”没等王师爷说话,他突然话锋一转,“临近年关,想来你家大人如今也杂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身边定离不了人。你们辗转两州,风雪载途,恐怕还得费上不少时间。今日下午你们就启程罢,本王就不多留你们了。”   那王师爷瞬间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今日刚来就被镇北王催着尽快上路回返,他一时颇为慌乱,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在言行上有得罪了人的地方。   高炎定端起茶来送客,王师爷急了,倏地站起来道:“王爷,还请听小人禀告一事。”他怕高炎定立马要赶自己走,语速变得飞快,“我家四小姐自去岁来王府陪伴谭妃娘娘后,我家夫人因许久不见女儿甚是想念,特命小人送来家书一封聊表思情。此外,四小姐的奶母也一道来了,在香州家里时,四小姐和她奶母就很是亲厚。望王爷能准许小人几个多停留些时候,等谭妃娘娘安排奶母和四小姐见上一面后,小人几个就立刻返回香州。”   高炎定将茶盏磕在书案上,脸色沉了下来,“你把家书留下,等你家小姐看了家书,她若说要见,那时候再见也不迟。”   王师爷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敷衍,心下更为焦急。只因离开香州之前,谭耀明确叮嘱过他,此次务必要让奶母与四小姐见上一面。   王师爷陪笑道:“王爷,非是小人不愿,只因我家夫人还有些闺阁里的私房话托奶母转述,这……实在不便请人代劳……您看……这……”   看来这是非见不可了,要是再不同意,谁知还能现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来糊弄自己。   高炎定道:“既如此,你们暂且等褚玉苑那边的安排,再遣那奶母去探望。”   王师爷大喜过望,深深一礼到底,“多谢王爷体谅。”   等人走后,金鼓轻手轻脚地上来给高炎定换了一盏热茶,见他面色铁青,便道:“王爷,谭家人铁了心要见到人,咱们上哪去找个谭小姐出来给他们?不如把真相说出来,反正当初是谭小姐自个儿跑的,这人不见了,可怨不得咱们王府。”   高炎定冷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只怪我当初想借谭小姐的名头打消那些人对镇北王正妃之位的觊觎,谁知到如今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去和谭家人说人去岁就跑了,我压根没见过他家小姐,你说谭家人会是什么反应?”   金鼓急了,“那该怎么办?得快点想个法子出来应对才是。”   高炎定道:“谭耀这次派人来,绝对不会只是为了给女儿送封家书、转达几句闲话。这样,你去褚玉苑问问,大嫂什么时候得闲,我要去见她。现在只能期望大嫂是站在我这边的……”   褚玉苑那边回得很爽快,说谭妃午后暂且无事,让高炎定空了随时可以去。   高炎定心知这事急也没用,索性耐下性子继续处理公事,到了饭点用过膳后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去了褚玉苑。   因他俩是寡嫂和小叔子的关系,未免落人口实,每次会面,他们身边都必然会有仆婢陪着,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这回留下来的都是谭妃心腹中的心腹,比如绿蜡以及奶母方嬷嬷,至于其他人,一概都在屋外等候传唤。   高炎定身边也只一个金鼓,他刚坐下,绿蜡就亲自上了茶搁在他手边,随后回到谭妃身后只垂手静立着。   高炎定也不和谭妃打哑谜,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大嫂,我来是为了向您赔罪,关于您侄女谭四小姐的事,是我当时思虑欠妥,我并非有心要欺瞒。”接着便把去岁如何在山里遇到明景宸以及谭家车队的事、如何不见谭小姐行踪派人搜山的经过都事无巨细地告诉给了谭妃。   谭妃面上起初还算平静,一直听到“遍寻不着,下落不明”八个字时,脸色才瞬间变得惨白,她捏紧帕子,虽然极力隐忍可眼圈儿还是红了,愧悔道:“是我这个做姑姑的害了她,我明知她不愿意,却还帮着兄长逼迫她来云州。如果不是我们,婳若绝不会出事,是我害了她……”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绿蜡和方嬷嬷边劝边跟着拭泪,屋内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像是针一样扎在高炎定本就少得可怜的良心上,为此他突然也生出一点悔意来,有却实在不多。   他站起身来,朝谭妃深深一揖,“这事错不在您,是我为着私心辜负了您的信任,将您一直瞒在鼓里。现如今谭家来人,指明了要见四小姐。既然这事因我而起,我会亲自去香州向您兄长请罪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补偿谭家。”   谭妃也是个聪明人,她清楚高炎定这话半真半假,多半是为了试探自己。   真要就事论事起来,还是他们谭家有私心在先,婳若私逃在后,但凡高炎定冷硬绝情些,将责任全部推给谭家,这事就是传扬出去,天下人大多也只会指责谭家卖女求荣、教女无方,并不会多加苛责高炎定。   现在他专程跑来和自己坦白,想来多半是有别的目的。   谭妃擦干眼泪,一句话点到了关键,她问高炎定:“你说你因为猜到婳若心有所属,所以中意她来当你的正妃,这点我不明白。”   高炎定道:“大嫂,您是真的不明白么?炎定以为您在知道住在听雪堂的另有其人以后,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了。”   谭妃攥帕子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她强装镇定地说:“你若不喜欢北地的闺秀和帝京给你挑的正妃人选,咱们大可以再找找,总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女子。”   高炎定苦笑道:“大嫂,我天生不喜女子,我也不愿祸害了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才挑中了谭小姐。她既然心有所爱,又一心要为亡夫守节,加之谭家逼得紧,与其将来还有可能再次被谭家强迫,不如与我成为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既能解我燃眉之急,她也能如愿以偿。”   “胡说!你怎会不喜女子!”谭妃柳眉倒竖,已是气得不轻,“一定是你未曾碰上钟意的,才会说这样的傻话。”   高炎定摇头,“大嫂,我不是十来岁对情爱尚且懵懂的年纪,但凡我对女子有一点好感,当初也不会屡次三番想要遣散乔氏、元氏。况且我已经遇到了毕生所爱,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再正眼看别的男女一眼。您要我另行择妃,恕炎定办不到。”   “胡闹!简直是胡闹!”谭妃气得直哆嗦,顾不上涵养直接指着高炎定的鼻尖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无人可以管教你了?老王爷、王妃还有你大哥如今都不在了,你以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说你天生不爱女子爱男子,难道还想娶男子当你的正妃,一辈子在一块儿不成!”   像是没看到谭妃的怒容,高炎定理直气壮地说:“炎定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61章 惊天毒誓   “哐啷——”   茶盏碎了一地。   谭妃倏地站起身,“高炎定!你要娶男子为正妃对得起你高家的列祖列宗吗!你让九泉下的爹娘还有你大哥如何能安生!”   见高炎定仍旧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谭妃又道:“先前我还当你只是一时新奇,便假装不知那个景公子的事,没想到愈发纵了你!世家贵胄之中好南风的不单你一个,可你看看,有谁如你一般不娶妻生子、绵延香火的?你爱男子我不拦你,但你如果在娶妻一事上犯倔,我就不能不管!”   高炎定道:“大嫂,祖父一生之中只有祖母一个女子,不论他仕途坎坷还是顺遂,两人始终不离不弃。再说大哥,他身前也只有您一位妻子,从未有过通房侍妾。祖父和大哥他们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我就不能这样呢?难道就因为我喜欢的是男子,就一定要三妻四妾,到头来辜负了所有人?”   谭妃怒叱道:“喜欢男子到为此断了香火就是不对!”可能她也发觉到自己口气太过严厉,唯恐会让对方更加抵触,谭妃舒出一口气,最终又软语劝解道:“炎定,你要喜欢谁大嫂都支持你,可有一点,你必须娶名门贵女为妻,诞下继承人。炎定,你就听大嫂一回罢,几年前你大哥出事那会儿,还有你在,北地局势尚且飘摇,就是今年年初,你哥旧部里的某些人仍在蠢蠢欲动。那你想过没,几十年后,没有继承人,你死后,北地将如何?高家将如何?涣涣又将如何?”   高炎定面上仍旧一派坚毅,他说:“或从旁支里挑选一子,或是让涣涣效仿民间招赘夫婿。办法有的是,只要我想做,定能在将来平稳地过度权柄,让高家在北地长长久久下去。”   谭妃愣了愣,她自己万万没想到高炎定竟然会提出让涣涣招赘的法子,可震惊归震惊,这并不能说服她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她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若是真的上应天命,位登九五,这两法子还依旧稳妥么?新朝初立,如果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出一星半点的差错,亡国灭种,山河倾覆史书上不是没有过。旁支里挑选嗣皇帝只会放大争斗,动摇朝堂,难道到了那时你还能想出让涣涣当女皇不成?”   “炎定,天授帝昏聩如斯尚还知道充盈后宫,你是注定要匡扶天下的天之骄子,难道在这点上连那昏君都不如了么!”   谭妃的一番劝导可谓是苦口婆心,可高炎定就像一头犟驴,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他道:“大嫂,我确实有独步天下、问鼎中原之志,可而今我这功业如同蹒跚学步的幼童,尚不知将来如何,现在说嗣皇帝的事未免早了些。况且那昏君贪欢爱美,纵情声色,他所谓的广纳后宫,不过是将各宫室塞满,多了无数深宫怨妇。这样庸碌昏聩的行为有什么值得称道!我与昏君不同,不管将来如何,是扶摇直上还是功败垂成,我对景沉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我若为王,他便是镇北王妃,我若为帝,他就是开国皇后。如果我哪天违背了这话,便教我终生壮志难酬,纵然侥幸位登九五,承帝王之统,最终也亡国灭种,覆宗绝祀!”   “你!你!”谭妃万没有想到高炎定竟会为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头脑发热到说出这样狠毒的誓言来,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气昏过去。   绿蜡在她身后适时地扶了一把,谭妃才勉强站稳脚跟,她不无失望地对高炎定道:“都说长嫂如母,我今日就代公婆和夫君管教你,你现在就去他们灵位前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如果你现在收回那些混账话,改了主意,我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至于婳若的问题,我也自会为你去向兄长解释,定然不让你在颜面、名声上有丝毫损伤。”   然而高炎定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又朝谭妃深深一揖,“炎定自会去列祖列宗灵位前说明原委,还望大嫂别为难听雪堂那边的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并不知道我这些话。当初他得知我倾慕于他,吓得跑了,是我偏要勉强将他抓回来的。如果有错,错也只在我一人身上,与他无干。”   谭妃抚着胸口,余怒未消,她把脸转过去并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高炎定第一次见这位大嫂发这么大脾气。但他深知对方最是个宽厚慈爱的人,现在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叛逆出格正在气头上,事后也不会真对自己钟情的心上人如何。   方才不过是自己关心则乱,多此一举罢了。   想通这点后,高炎定带着金鼓离开了褚玉苑,也没往别的地方去,而是直接去了宗祠。   高氏宗祠位于王府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一年中多数时候都是大门紧闭,不闻半点喧嚣。   高炎定打发走金鼓后,独自推门进入。   他走到正殿中,周边垂幔高挂,烛影煌煌,居中的高台上陈列着几排新旧不一的灵位,其中最打眼的要数他祖父高玄正的牌位,旁边则是他父母以及兄长的。   高炎定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然后目视他们,双眼明亮有神,坚毅凛然,并不因为自己喜爱南风,拒绝娶妻生子而有半分愧悔。***金鼓不放心,一个人在宗祠前游荡了许久。   他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趴在那两扇黑漆大门上听里头的动静,然而听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听到,不禁焦急起来。   他是王府的奴仆,未经允许是不能随意进出宗祠的,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听雪堂将今日之事一字不差地告诉给了明景宸。   明景宸午觉刚醒,正坐在窗边的书案上看一卷《三国志》,听闻此事,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连正要翻页的手也停顿在了那里。   金鼓唤了他一声,见没反应,心底越发担忧,忍不住越矩地催促道:“景公子,您说该如何是好,王爷的脾性您是知道的,一旦认定了的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更何况这事还是与您有关,他更加不会让步。谭妃娘娘是他大嫂,王爷向来敬重她,除了这桩事,小的还不曾见过王爷在别的事上顶撞过娘娘。现在娘娘罚他去跪宗祠,想不明白不准出来,您看这……诶,眼看就要年关了,事事都离不开王爷,他若真和娘娘犟上了,为此生出什么龃龉来,不仅误了外头的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传扬了出去也于王爷名声有碍啊。”   明景宸睫毛颤了颤,面上仍旧淡然若水,他将《三国志》搁在案上,对金鼓道:“好个忠心耿耿的人,这么为他打算,这府里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一心为主的了。”   金鼓没料到他会夸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道:“您快别拿小的打趣了,小的心里像烧了只油锅,上面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实在坐立不安哪。小的求您快去劝劝王爷,何必与娘娘死犟,还是先从宗祠里出来为好。”   明景宸笑道:“你是让他公然违抗谭妃,拒不认错,大摇大摆地从宗祠出来,还是想让他假意屈从,阳奉阴违?”见金鼓迟疑不说话,他又道:“你看,你也察觉出这两个法子都有不妥之处了。前者是公开打脸谭妃,让她面子上下不来不说,更会加速恶化他俩的关系。你刚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言可畏,寡嫂和小叔子之间闹得不可开交,不管是对你家王爷的名声还是北地局势,都大大的不利。至于后者,假意屈服,不说高炎定不是这样的人,就算他是,这也注定不能长久,反而是在他们叔嫂间埋了个隐患,将来迟早会十倍百倍地爆发出来,真到了那时候,才是大大不妙。”   金鼓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愈发钦佩他看人看事的透彻,笑道:“虽则这两条路子都行不通,但您一定有最稳妥的法子帮咱们王爷,是不是?”   明景宸被他逗笑了,故意打趣道:“怎么?这说话的调调怎么愈发像珠云那丫头了。”   金鼓打蛇随棍上地说:“等王爷从宗祠里出来,小的就和珠云调个个儿,让她去给王爷当小厮,小的也松快松快,描个眉抹个胭脂来您身边伺候了,定能心宽体胖,长命百岁。”   明景宸道:“哪里来的促狭鬼,惯会油嘴滑舌的。”   金鼓道:“这可冤枉小的了,这可都是真心话,绝无虚假。如果您不信,等王爷出来您只管找他算账,小的要是油嘴滑舌,那也是和王爷学的。”   被金鼓这么一凑趣,明景宸先前听闻这事后生出的烦闷瞬间去了一半,他和梅姑说了声后便和金鼓一道去了宗祠。   金鼓将黑漆大门推开一条堪堪能让人通过的缝儿,见四下无人,便招手让明景宸进去,将门关好后他自己则躲在一旁望风。   明景宸走进宗祠,见庭院里遍栽松柏香樟,严寒冬日里倒不显得寂寥,反而将几间屋宇衬托得愈发威严肃穆。   他脚步很轻,走到正殿外也不急着进去,只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只见高炎定毕恭毕敬、腰板挺直地跪在灵位前,正在自言自语。   他道:“祖父、父亲以及先代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高炎定在此叩拜。今日我在诸位灵前发下宏愿,此生势必以濯污扬清,还社稷一个郎朗乾坤为己任,励精图治,厉兵秣马,不敢稍有懈怠。然景沉是我一生挚爱,我只愿今生今世,不论是居于高位还是落魄潦倒,都能与之相伴,来日丹青史书之上,不管是身显名扬还是遗臭万世,我与他的名讳都能水、乳,交融,不可分割。我待他之心,与我的壮志分量等同。若要我两者间做出取舍,实在难如登天。我向来自视甚高,如今我也不惮于承认自己的贪婪,江山与景沉我都势在必得。我必以待江山之心待景沉,来日重整山河,现太平盛世,便以此间天下为聘。他虽从未说过,但我却知他胸有丘壑,其志不在我之下。既如此,我要与他并肩而行,共享世间权柄,同赏人世繁华。”   【作者有话说】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江山美人他都想要! 第162章 神魂激荡   高炎定这番话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而落在明景宸耳朵里,不啻于九天雷霆轰然炸响,直教人震耳欲聋,神魂激荡,心中喜忧掺半,久久无法回神。   他撑在墙上,心口鼓噪不安,又觉一股无法言说的暖流从心间缺口内流淌至全身,千万言语如同海浪涛涛,最终化为一句幽幽长叹,心道,我尚且还对他有所欺瞒,他却如此不存芥蒂地真心待我,将我与天下等同。我明景宸何德何能,值得他情真若此?   他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然而过往种种却是最残酷的老师,教会了他人心易变,初心难守的道理。   刚才在听雪堂,初听金鼓说出高炎定和谭妃交谈的一番话来的时候,他不是不觉得震惊和荒唐。   为着高炎定那些“镇北王妃”、“开国皇后”的疯话,他只当是对方为了气谭妃,才故意这样说。   自己又非女子,即便高炎定好南风,现在对自己有几分好感,莫非还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自己光明正大地结发不成?   过去明景宸自己从未想过这一出,也不曾指望高炎定真能将一辈子的感情虚耗在自己身上。   等时间久了,新奇感淡了,这情也就随风而散了。   然而这人却傻到真跑来祖宗灵位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有违常理的话,如此一来,过去不信的却一下信了五六分,填在胸腔里,满满当当,滚烫异常。   至于剩下仍觉不可信的四五分,便只留待将来……   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与高炎定从身份立场来看,注定是对立的,只怕如今这情纵然再轰轰烈烈,到了那时也敌不过现实,最终如同烟火一样在硕然绽放后颓然而殒。   明景宸深深看了对方背影一眼,又觑到高台上故人的牌位,仿佛高玄正正注视着自己,问他对自己孙儿的一番剖白有何话要说,顿时脸上又烧将起来,仿佛置身于酷暑毒日底下,只想寻一处无人的阴翳所在躲起来才好。   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并未惊动正殿内的人。   金鼓见他一人出来,垂头丧气地道:“王爷人呢?他还是不愿出来?竟连您也叫不动他?”   明景宸回头望了黑漆大门一眼,摇摇头,说:“且随他去罢,现在你先带我去谭妃的住处,我有话要同她说。”   金鼓赶忙摆手,“这可使不得啊景公子,这才没过多久,想来谭妃那边气还没消,您现在去不是上赶着找罪受么!娘娘往日里是随和,但现在撞上去,量她脾性再好,又不是庙里的菩萨,也收不住这肚里的火气啊。”   明景宸笑道:“哪里会到那个地步,你只管去通报,她不会拿我如何的,快去罢。”   金鼓拗不过他,只好先去褚玉苑报信,等明景宸走到门口,绿蜡早在那儿恭敬地候着了,见他来,立马迎上来笑道:“景公子万福,娘娘就在正屋,让奴婢带您进去。”   “有劳姑娘了。”   来到正屋前,绿蜡又先一步上前打帘,引着他坐下,又亲自端了茶盏奉于一旁,态度与先前对高炎定没有什么不同。   明景宸端起茶啜了一口,眼角余光打量屋内,只见除了谭妃端坐在上首,屋内只绿蜡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自己身后还跟着个金鼓,想到自己接下去的话有些不宜让高炎定知道,于是他给金鼓使了个眼色,命他先出去。   金鼓无法,只好先去外头廊下候着。   等人走后,谭妃开口道:“许久不见,景公子身上可好?上回烦劳你一场去戎黎救回炎定,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实在是失礼怠慢了。”未等明景宸说上几句场面话和她客套,她又继续道:“说来也是巧了,刚才炎定也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屋里也是这么几个人,景公子与炎定果然缘分匪浅,处处都透着一个‘巧’字。”   明景宸如何听不出她话里有话,却只当不知,“您是王府中的女主人,没有来拜见娘娘是我失礼在先才对,与您无干。”   谭妃早前就见过他,这回再见,那种惊艳之感仍分毫未减,只觉得眼前这人容色之盛更胜从前,像是将全天下的琪花瑶草都置于自己屋内,满室芬芳,花簇锦攒。   怪道高炎定为着他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谭妃心里默念两声孽缘,却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仪表还是风度谈吐,这位景公子与小叔确实是再相配不过的了。仿佛他们原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即使没有自己侄女那桩事,老天也会安排别的名目教他俩在茫茫人世里碰见彼此。   谭妃叹了口气道:“景公子来是为了炎定罢,想来你都知道了。”   明景宸点头道:“他因为我惹恼了您,我自然该主动来请罪。”   “请罪?”谭妃冷笑道,“如何请罪?我又当如何治你的罪?你也知道,他去宗祠前还担心我会为难你,我虽没正面答应他但我清楚,要是真把你怎么了,那才真要坏事了。我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但这点心胸和大局观还是有的。”   明景宸诚恳道:“娘娘高义,您事事为着他和王府的前程着想,确实用心良苦。虽则他顶撞了您,但我想他心里是明白的。”   谭妃不客气地说:“你也别尽想着用好话来敷衍我,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就点头容忍你俩胡闹。旁的我也不愿多说,我只把我的心里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是断不能允许炎定他为了你自毁前途,平白受全天下耻笑的。”   明景宸笑道:“娘娘不说我也是明白的,原先他说喜欢我,我也吓了一跳,我自问不是断袖,从未有过要与一个男子厮守终生的打算,所以我逃了,可惜又被他逮了回来。我不过一升斗小民,无权无势,若我抵死不从,照着他的性子,定会闹得比从前还要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不说,我也要吃很大一番苦头。所以我就改了主意,决定遂了他心意。”   谭妃道:“看来景公子的品性也不过如此。”   明景宸不以为意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尚且年轻,并不想死,也不想被当成个囚犯对待。要说我真被他打动,真心实意地留下来,那倒不然。不过是另辟蹊径,想要彻底断了他的念想罢了。” 第163章 见招拆招   谭妃惊诧地看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撒谎的迹象,然而明景宸这样老道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让她看出点什么来。   “你这话莫不是诓我?”   明景宸道:“句句肺腑之言。”   谭妃半信半疑,“你继续说下去。”   明景宸道:“他如今待我就像三岁稚童在庙会上见到的糖葫芦、泥人一样,如果不顺着他让他得到,原本半分的好也被放大到了十分,日里想夜里念,越是得不到,越是迫切地想要抓进手里,否则长此以往就真成了执念,蚊子血也成了朱砂痣。既如此,不若反其道而行,让他顺顺当当地称了心意,日日对着,总有厌烦的一天。我也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的心思。自古哪个男人不爱娇妻美眷,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纵是对着天仙,也难抵相看两厌,时过境迁。一个男人的新鲜劲能持续多久呢?一个月?一年?我看至多不过两三年,他必定就在这上头淡了。到时候我和他好聚好散,一别两宽,岂不比现在铆足了劲跟他唱反调,我受苦受累不说,还害您与他生了嫌隙好上千百倍?”   谭妃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真心话?就怕你心里藏奸,存心用这话支吾我,好叫我松口成全了你们。”   明景宸笑道:“您何须忧心这个?”   “怎么说?”   明景宸道:“如果我是想用话搪塞您,您不正好抓住了这个话柄将来让他知道了,好教他看清我这个人,知道我不曾对他有过真心,都是逢场作戏敷衍他,这样既拿捏住了我,又让我和他之间生了挂碍。反之我说的都是真的,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难道您还真当高炎定是男儿中的异数,真能守着我过一辈子?”   谭妃细细琢磨了一回,觉得是有些道理。   明景宸见她意动,又赶紧添了把柴,“至于谭小姐的事倒不算难事。说句不好听的,您与您兄长对谭小姐究竟能有几分真心呢?”   “放肆!”没等谭妃震怒,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方嬷嬷安耐不住了,斥责道,“你竟敢污蔑娘娘!娘娘和谭大人是四小姐的至亲,娘娘为人又是何等的慈善,王府上下无人不知。你别以为我们娘娘好性儿,就满嘴胡言乱语,老奴可不会纵着你在褚玉苑放肆!”   谭妃安抚住方嬷嬷,却也皱眉不快道:“景公子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虚情假意,两面三刀么?”   明景宸道:“您误会了,我当然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您从香州远嫁云州多年,久不与您侄女儿相处,要说其中有多么深的情谊,我看未必。您对谭小姐感同身受有之,怜悯自责有之,但人有亲疏远近,一旦涉及到您与小郡主的利益,不论您与谭小姐有多亲密,也只能靠边站。至于您兄长谭大人那就更不必说了,他诚然与亲女有割舍不掉的血缘亲情,自小投注了心血培养她长大,可他能做出不顾女儿意愿强行要她来云州的举动,说明在家族面前,那点子亲情也是可有可无的。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谭妃沉默以对,只捏紧了帕子眼中有波光掠过。   明景宸继续道:“您兄长逼亲女改嫁,出于什么意图,咱们都心知肚明,他是看好高炎定,想要将来能凭借着女儿的椒房之宠光耀谭家的门楣,让自己以及一干谭氏子弟的仕途一帆风顺。我想他这次派来的人应当有与您说了点什么罢。”   谭妃略微惊疑地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果然聪慧异常,洞若观火,什么都瞒不过他去。   见此,她也不再隐瞒,索性一并说了出来,“你猜的没错,先前因炎定与你做出的种种假象,导致外头传得风风雨雨,我兄长远在香州也有所耳闻,只当炎定对婳若情根深种,镇北王妃之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等了一年,也不见炎定那边有确切的消息。这次派人来除了和我打探,也是为了试探炎定的态度。”   “怎么个试探法?”明景宸也有些好奇了。   谭妃叹道:“他特意让人带了婳若的奶母来就是为了从婳若嘴里得到实情,看炎定对婳若究竟如何。如有必要,还可以与婳若配合着来一出以退为进,他在给我的家书中交待了,让我务必以家族为先,居中调和转圜,尽力促成此事。”   明景宸感叹道:“真是难为您了,一面是娘家,一面是夫家,两边都是至亲,有一星半点的不对都会给您自己招来怨怼。高炎定与您兄长这两个人眼里只有自己,一点都不为您考虑半分,实在可恶可恨。”   谭妃瞬间红了眼眶,她虽知道对方八成是故意说了这话讨好自己,但这一年多以来,除了绿蜡和方嬷嬷两个心腹,何曾有第三个人理解过自己,洞悉自己的为难。   明景宸这话已然说到了她心坎里去了,怎能不为此动容?   她用帕子碰了碰眼角,“他想假意接回女儿,试试炎定的决心。”   明景宸道:“原来是这样。”他见谭妃面有愁苦,便道:“镇北王府势大,想必您也觉得如能亲上加亲,对谭家和您母女的将来是一大助力。但反之,谭家对于镇北王府来说也是一样的。”   “高炎定雄心勃勃,但想要壮志得酬光有兵是不够的,钱财粮草、忠臣良将、民心所向以及世家大族的拥戴支持,都不可或缺。所以他也不是没有顾虑,他是不好在当下太过得罪谭家的,得罪了谭家就是和整个香州疏远了。如今他好不容易将北地这盘散沙聚拢了个七七八八,无数人都在观望着他的一言一行。况且谭家不是秋家,并未犯致命的大错。如果那些人看到高炎定连有姻亲关系的谭家都不好好善待,还会有人愿意追随他建功立业么?”   “所以,这事必须要妥善处置,决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蒙混过去了。”   原先谭妃还想了两个解决此事的法子,但经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那些法子都不够尽善尽美了,只好希冀地望着明景宸,希望他能给出一个最为妥善的办法来。   明景宸道:“您兄长既然想要谭家有个镇北王妃母族的名头,那便给他就是了。” 第164章 药到病除   谭妃很是不解,又听他道:“只要与高炎定结合的人是顶着谭家人的身份,他是人是鬼,是男是女,对您兄长和谭家来说都无足轻重,您说是也不是?”   “你的意思是?”谭妃蓦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心里只有两个字能形容此刻的心情——那就是“荒唐”。   明景宸道:“没错,正如您想的那样。如果高炎定真像他说的那样非要与我结褵,我会答应他,然后以谭家女的身份与他拜堂成亲。将来等高炎定厌倦了,不论他是从谭家重新挑个小姐做正妻,还是另娶他姓女子,镇北王的原配永远都是姓谭,有这个便什么都够了。至于以后继承人的问题,只要立足于这一点上,其他的自然迎刃而解。”   谭妃道:“你为何要将这样天大的好处和恩情施舍给谭家?”   明景宸道:“这不是施舍,是报恩。当初是谭小姐救了我一命,我理当还报给她,可惜她生死未知,下落不明,我也只好将这份恩情记在谭家头上。”   谭妃仍不敢相信,再次确认道:“你真要这样做?你这样做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明景宸笑道,“先前我三番四次的受伤,薛神医说了,不休养个几年是好不了的。况且我这身体娇气得很,需要金贵稀有的药材供养着。而我这人生来就挑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留在王府正好白吃白住,还能不废一点银钱地将养好身体,过几年滋润的小日子,岂不美哉?这样的好处难道我还能不知足么?”   谭妃见他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但心里却觉得对方并非这样肤浅的人。   她心里仍有隐忧,担心日后会有变数脱出掌控,但明景宸描绘的结果实在太有吸引力,即便是自己兄长谭耀知道了实情,也不一定能抵抗得住诱惑。   谭妃沉默了许久,踌躇了许久,明景宸也不催促他,只耐心地坐着品茶,气定神闲的涵养功夫世所罕见,由不得人不拜服。   直到金乌西沉,屋内光线逐渐转暗,她才最终点下了头。***见到明景宸出来,金鼓激动坏了,他在廊下站了大半个下午,眼见天都快黑了里头仍不见动静,心里如何焦急上火可想而知。   他火速跑上前去,笑道:“我的祖宗亲爹,您总算出来了。”他朝里头努努嘴,悄声问:“没为难您罢?”   明景宸道:“我不过是进去了会儿,怎么出来倒多了你这么个大儿子?”   金鼓佯装打了自己一记嘴巴,“是小的口误,可小的待您的心可比待我亲爹亲祖宗都要真切。”   明景宸笑骂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人人都说待我真心,我该信谁去?”   金鼓道:“自然是信王爷。”   “你倒是会卖乖。”出了褚玉苑,明景宸又道,“你现在去听雪堂对梅姑说,让她尽快备膳,连同你家王爷的一道摆在我那儿。”   金鼓喜道:“您的意思是王爷这会儿就要出来了?”   明景宸笑道:“正是,想来跪了一下午,膝盖都肿了,别忘了再备着热水以及去肿化瘀的药膏,你快去罢。”   “得嘞!小的这就去!”   金鼓走远后,明景宸独自朝宗祠走去。   晚霞将黑漆大门以及院落里的松柏树木都染上了火焰般的暖红,让这座肃穆的所在沾上了稍许烟火气息。   这回明景宸故意放大了脚步声,还未靠近就被高炎定听到了,回头发现是他,惊得就要从蒲团上跳起来。   明景宸赶忙快走几步按住他肩膀,“慢些起,仔细腿软摔地上。”   高炎定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将两条腿伸得长长的,抱怨道:“你不提还好,你一说果然麻得厉害。”   “我看看。”明景宸替他揉捏了几下,又问他,“现在感觉怎样?”   高炎定蹙眉道:“还是麻,又疼又麻,难受极了。”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坏笑道:“不如你亲我一口,必定药到病除。”   这下明景宸才意识到他这是故意寻开心忽悠自己,立马拉下脸起身就要走。   高炎定可怜兮兮地拽住他衣角,坐在地上仰头看他,“景公子,小的刚受了老大的罪,看在这份上,您怎么还不哄一哄小的?”   明景宸和他拉扯了会儿衣角,没能争过他,遂笑骂道:“还不快起来,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就这样放肆起来了!”   高炎定也跟着瞄了高台一眼,促狭道:“别担心,都是自家人,咱们今日在这里也算过一次明路了。祖宗们都知道了咱们的事,方才你来之前我就已经知会他们了。”   明景宸知道他说的就是先前自己偷听到的那些浑话,不由地又羞涩起来,他侧过脸去,仿佛除了高玄正,还有数十来道视线正从高台位置投射在自己身上,让人坐立难安,“你胡说什么!也不怕惊了先祖!”说完就跑了。   高炎定心知他脸皮薄,呵呵笑了几声,等两条腿血液活络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爬起来去追。   两人在听雪堂用过晚膳后涂了化瘀的膏药,又一同去梅林里赏了会儿梅花。高炎定想起方才屋里插着的几枝梅花有些凋零,便亲自折了几枝开得最俏丽的要给明景宸插瓶。   高炎定一直待到了亥时二刻,走前又无赖至极地与之缱绻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刚出听雪堂,他就问金鼓:“景沉去见过大嫂了?是大嫂松口让他去宗祠放我出来的?”   金鼓如实地点头,说:“没错,景公子去褚玉苑和谭妃娘娘谈了许久,不过小的被打发到了外头廊下,不曾听到他们的谈话。”   高炎定停下脚步,忽然别有深意地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这么巧就让景沉知道了?莫非还是大嫂专程派人去为难了他?”   金鼓汗如雨下,扑通跪在他面前,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下嘴巴,“是小的多嘴多舌跑去告诉了景公子,小的该死!”   高炎定抬脚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两下,以示惩戒,“这次暂且饶了你,下次如果还管不住嘴,舌头都给你拔了。”   这便是轻轻揭过去了,金鼓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抹脑门子上的汗一边讪笑道:“您不知道景公子有多担心您,一听说您被娘娘罚去跪宗祠就跑去看您了。”   “怎么?他没有去找大嫂反而先去瞧了我?”高炎定一听就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金鼓道:“没错啊,小的亲自带的路,亲眼见他进的宗祠,怎么?他没去殿里和您说话么?”   高炎定心念电转,已经猜到了大致经过,心道,竟教他听了去,可转念又想,觉得既听了去也好,“他从宗祠出来后就去了褚玉苑?”   金鼓道:“是,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出来。”   高炎定站了会儿,直到金鼓小声催促他,他才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嘱咐对方,“现在夜深了不方便,明日一早随我再去一趟褚玉苑。”   金鼓面上不敢阻拦,心里却直嘀咕,就怕明天一言不合这叔嫂之间又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65章 人言可畏   第二天用过早膳,高炎定就去见了谭妃。   两人寒暄几句后各自坐定,高炎定也不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问她:“大嫂,听说昨日景沉曾来拜见过您,不知他与您说了什么不曾?”   谭妃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一点看不出他们两人之间昨天还闹了场不愉快,她道:“没说什么闲话,左不过是劝了我一下午,让我不要与你置气,眼下马上就是年关了,外头各处都离不了你,他劝我还是尽早与你化干戈为玉帛,免得误了事还让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高炎定半信半疑,“仅此而已?”   谭妃刚喝了口茶,用帕子按了按嘴角,“那倒也不是,他还问了我谭家这次派人来的事,希望我能从中斡旋,将事情了了。如果需要,他也愿意配合着我去解决这桩事。”   高炎定略有些急,“怎么配合着解决?当初是我出的主意执意要他这么干的,要赔罪要扯白都由我去,与他无关。”   谭妃笑道:“过去还当你总不开窍,原来也是个会心疼人的。可在你眼里,你大嫂我就是那种能把小叔子的心上人推出去挡事的人不成?”   高炎定道:“您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关心则乱,对不住。”   谭妃道:“不过这事你迟早也会知道,我现下先与你通个气,咱们筹算筹算该怎么应对。我兄长的心思你应该早就知道的,这回他遣了婳若的奶母一道儿来安宛,不为别的,实际上是他心里急了,想探探你的态度。节后,他或许会再派人过来要接了婳若回香州去。”   这下高炎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谭妃见他面上若有所思,便继续说道:“炎定,谭家不止婳若一个适龄女儿,即便本家找不到,旁支里总会有的。况且,没有谭家还有张家、王家,难道你今后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都要去烦心应付?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大嫂,您又要旧话重提了么?”高炎定以为谭妃仍想拿娶妻生子的话来开导自己,就有些提不起劲来。   谭妃心里惦记着明景宸昨日说的话,又清楚对方必然不会在高炎定面前主动提起此事,但高炎定的心思她岂能不知。若真要与景公子结褵,他必定会弄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就看他那个护食的样子,恐怕是不愿让心上人顶着别人的名头与自己成婚的。   想到这,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是我非要煞风景和你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再者,你不爱听,也不是因为你生我的气,而是你知道这话不假,就是摆在眼前的问题,这个大嫂没说错罢?”   “您想说什么?”   谭妃道:“炎定,你如果信得过我,信得过谭家,你就去与婳若成亲罢。”   “什么!”高炎定神色一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谭妃怕他误会只能继续道:“你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与你成亲的是谭婳若,你懂么?”她特意在“谭婳若”这个名字上加重了语调,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高炎定不是蠢人,很快明白过来,果然不出谭妃所料,他倏地站了起来,立马拒绝了这个荒谬的提议,“不行!我不同意!”   “大嫂,您老实告诉我,这是不是他给你出的主意?你们昨日谈了一下午就为了这个?”   谭妃没想到自己不过略开了个头就被对方识破了,这两人果然心意相通,彼此了解,也不知将来他二人究竟是怎样的结果。   她想到明景宸给他俩设定好的结局,不禁有些黯然,怀疑高炎定现下的一腔热忱真能在短短两三年后冷却下来么?   若真是如此,那这人世间的情未免太脆弱异变了,令人觉得齿冷。   谭妃让他先坐下,然后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要的就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与他在一块儿,你不愿意他受一点委屈。但你可曾想过,景公子不是女子,他现在究竟是不是真的需要你把你心底里的喜爱公之于众,让他暴露在人前?”   高炎定神情龟裂开来,“您……您什么意思?您是觉得他并不是真心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谭妃心里一阵后怕,连忙解释道,“自古女子看重名分,但景公子是男子,他未必在乎这些。况且世上多的是卑劣无耻、沽名钓誉的小人,一旦让他们知道了你与景公子的关系,他们会一拥而上地攻讦你不说,更会把景公子至于舆论的泥潭中。你难道就忍心让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受那等人不堪入耳的言语污蔑?你待他赤诚不假,但你这样做却会害了他。”   “你要知道,人言可畏。景公子不是你,别人或许会因为你的权势地位有所忌惮不敢说得太难听,但他呢?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依附于你的人,会有怎样难听污秽的话你能想得到么?炎定,你还没走到那个位置,你还不是天下共主,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利辖制天下人。所以你不该操之过急,你若为了他好,为了你们将来好,你就该好好把我这话听进去,仔仔细细想一想。”   谭妃见他面露惶然就知道他八成是听进去了,不过现下不可操之过急,还得给他些时间考虑,便道:“眼下婳若的奶母还在府里住着等候传唤,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你回去速速思量好后再来回我。你若应了,我就去回谭家人,人和东西也该着手准备起来了。”   临走前,高炎定忍不住又问了句:“大嫂,您怎么又能接受我跟他的事了?昨日他还和您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谭妃笑道:“你何不去问他?我只惦记着这一件大事,旁的小事倒是记不得了。何况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想通的呢?”   如此高炎定只好作罢与之告退。   谭妃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离开褚玉苑后他直接去了听雪堂,刚到屋门口,就见珠云正端着早膳从里头出来。   高炎定问她:“怎么这个点才吃?待会儿午膳又要用不下了。”   珠云还未回答,屋里就传来明景宸的声音,“是我起晚了,我原本还不想用,只等午膳的时候再吃,还是她们劝着我用了点呢,你别站在门外啰嗦了,还不快进来。”   高炎定走进去坐在他身旁,笑道:“是我不对,昨夜走得太迟,害你没睡够觉。怎样?现在还困么?等吃了午膳再多睡会儿。”   明景宸要给他斟茶,“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高炎定笑着拦了下来,道:“茶就不喝了,早起吃了一碗粥,又在大嫂那边喝了两盏茶,肚子里汤汤水水的撑得慌。”   明景宸听后笑了笑不说话。   高炎定心里有事要说,清楚有旁人在未必能套出眼前这人的真心话,便让梅姑几人先出去,然后又往他身边挨近了些。   明景宸皱眉,朝后躲,“你坐着别动,再乱动就把你赶出去。”   高炎定脸皮比城墙还厚,反而笑嘻嘻地又凑过去,“怎么现在倒不好意思了?昨日在大嫂面前你可说得多么理直气壮,让我想想,你都说了什么来着。”   明景宸脸色一白又一红,料到是谭妃按捺不住将事情告诉给了他,但想来对方是个极有分寸的人,那些不该现在就让高炎定知道的话应当不曾透露半个字,想到这心里也就踏实了些。   高炎定见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自己,便知道他心里有鬼,就佯怒道:“大嫂可什么都告诉我了,有人在她面前没羞没臊的,怎么到了我面前就成了个闷葫芦?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明景宸耳根子红了大半,急忙走到窗边透气,高炎定紧跟在他身后,故意道:“有人要与我结发共白首,景沉你知道这人是谁?” 第166章 鸿雁交颈   明景宸不说话,只望着窗外枝叶上的雪,可那红晕已悄然蔓延至脸颊和脖颈上,粉粉的,像是白玉上落了一层桃花瓣,让人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高炎定再接再厉,“要是还没人应,那我只好派人出去贴告示挨家挨户地找了……”说着抬脚就要往外头走。   明景宸急了,随手从多宝阁上的花瓶里抽了枝梅花扔在他背上,花枝上的清水沾在高炎定衣衫上,落下两道浅浅的痕迹。   高炎定捡起梅花,笑道:“这还是昨夜我给你折的,现在又拿它来打我。”   明景宸怒道:“打的就是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即便我就剩个脑袋,我也要夜夜悬在你床头瞧你问你,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要不要与我结发合卺?”   “说的什么鬼话!”   高炎定拉住他,笑道:“不是鬼话是实话。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我舍不得你让你顶着别人的名头与我在一块儿。”   明景宸嫌他说得肉麻,忍不住拿话刺他,“去岁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掐着我脖子险先让我一命呜呼,喊打喊杀、威逼利诱地要我冒充谭小姐,现在你倒开始装没事人了。”   “咱能别再算旧账行么?”高炎定自知理亏,干脆胡搅蛮缠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白里透粉的耳朵,又贴着他说,“过去是我不识好歹,景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所以,你现在给句准话,究竟要不要与我相携白首?”   对方不说话,高炎定还待要问,冷不丁就被推了开去。   明景宸像只姿态灵活的狸奴,一眨眼就站在了门边,他回首看自己,脸上无悲无喜,似乎还有点凝重,让人看了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本意。   高炎定心下惴惴,喊了他一声,对方没应声,只从袖里掏出一物朝他这边抛了过来。   高炎定一把接住,再抬头人却不见了。   他狐疑地摊开掌心,发现是个荷包,长得还颇为眼熟,上面针脚细密地绣着三多图,除了面料质地颜色略有差异,竟与早前那个丢在皇宫里的荷包如出一辙。   想到那个丢了的荷包,高炎定脸色就是一暗,他心虚地朝门外张望,并未看到明景宸的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他将荷包打开,发现里头装的竟然不是冰片、薄荷脑,而是满满一袋子的红豆。   高炎定捏起来细看,忍不住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念到后来眼睛蓦地一亮,一如醍醐灌顶,霎时恍然大悟——这就是景沉的回复!   他又将荷包的里衬翻了过来,果然上头绣着鸿雁,只不过原先那个荷包上绣着一只,手里这个上头绣着的却是两只交颈的。   顿时他激动万分,恨不能跳起来将房梁顶个窟窿。   高炎定大步走到门外一叠声地叫金鼓。   金鼓一溜烟地冲过来,嘴巴里还塞着半块点心。   高炎定却不恼,脸上喜滋滋地道:“快去褚玉苑问问大嫂现在是否闲着,若得闲就说我有大事要去与她商议。快去!快去!”   金鼓不知缘由,还道刚从褚玉苑回来怎么这会儿又要过去一趟?   高炎定兴奋地在院子里徘徊,他想找明景宸,然而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连找了几处都没找到。最后还是从亲卫嘴里得知,原来明景宸带着梅姑她们出王府逛去了,随行的还有潘吉几个亲卫。   “躲得倒快!”心底的喜悦喷薄而出,挂在他脸上,他忽然大笑数声,就朝院门外走去,显然是等不及金鼓回来报讯,迫不及待就要赶去褚玉苑找谭妃了。   高炎定去褚玉苑与谭妃详谈了一番后,下午谭妃就命人招来了谭家的王师爷以及奶母。   两人诚惶诚恐地叩拜,王师爷略期待地问:“娘娘,是否是四小姐那边得空了,要招李嬷嬷去相见?”   谭妃道:“自从去年在深山里受了惊吓,婳若这身子骨就一直没好全,今年入秋以来精神头就不好,请了许多有名气的大夫去瞧过,都说要慢慢将养,不可操劳。”   “她也是个实诚孩子,恐见了李嬷嬷想起过往在家里种种,伤怀不说,自己病容憔悴又怕惹了你们担心,再传回香州去让父母知道了难免又添了烦恼。为着她这份孝心,我也只好晾着你们了。”   李嬷嬷与王师爷互看了一眼,然后躬着身子道:“娘娘慈悲,实心孩子谁不多疼惜她几分呢?况且四小姐打小就是吃奴婢的奶长大的,说句轻狂的话,奴婢待她的心与夫人待她的是一样的。她越不让奴婢去看她,奴婢反而越不能安心。还请娘娘开恩领奴婢去瞧瞧罢,并不会耽误多少功夫,也不会说些惹她伤心的话,定然好生劝解着让她能宽心养病。至于香州那边更不用担心了,奴婢在谭府当了几十年的差,回去必不会多嘴多舌的,给主子凭添烦恼。”   一番话回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倒教谭妃不禁高看了她几分。   谭妃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也劝了她一回,可巧炎定刚拿了主意,这眼下临近年关本就忙不过来,现下又突然添了一桩喜事,我这侄女儿恐怕更加无暇见你了。”   王师爷道:“敢问娘娘,是什么喜事?小人知道了也好回去告知大人备好了礼来道贺。”   谭妃笑道:“是该知会他一声,也好让他准备准备。这是咱们谭家和镇北王府共同的大喜事。”   王师爷和李嬷嬷都想到了某种可能,脸上不禁都露出激动之色,“娘娘,您的意思是……是咱们四小姐和……和……”   谭妃终于不再打哑谜,直白道:“你们快快回去给我兄长报喜罢,炎定要与咱们谭家亲上加亲,以正妃之位迎娶咱们谭家的小姐了。”   李嬷嬷喜不自禁,连忙合掌念了句佛,“阿弥陀佛,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谭妃道:“今日晚些时候还要与婳若一同看绣房那边呈上来的布料、花样子,明日还有裁缝师父过去量体裁衣,此外还有教习大婚礼仪的姑姑,凡此种种,终究是费时费力,也是难为婳若了。”   李嬷嬷突然想到一事,便多嘴问了句,“娘娘,既如此何不让王师爷和奴婢顺道带着四小姐一块儿回香州待嫁?也省得中间再费周折了。”   按照规矩,女子都是从娘家发嫁的,就像当日谭妃出阁的时候,就是高炎平亲自去香州接亲,迎回安宛后再举办婚礼。李嬷嬷只当这回也是如此。   谁知,谭妃笑了两声,道:“照道理是该这么做,可考虑到婳若的身子骨,我和炎定都觉得一切从简为好,要是加重了病情就不妙了。过去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旧例,而且婳若在王府已经住了一年,自这边出阁也是行得通的。这事我会修书一封,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兄长,想来他爱女如宝,定能理解炎定与我的心情,不会去计较这些的。”   李嬷嬷听她事事为四小姐着想,一片拳拳爱护之意,且又占着理,加上初闻这桩亲事的喜悦盖过了一切犹疑和理智,当下再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了。   到了这个时候,夫人的家书和让自己转告给四小姐的话也就一下变得无关紧要了。   谭妃将王师爷、李嬷嬷两人打发走后,便叫绿蜡去给高炎定回话。到了晚间,她又将写好的书信以及预备给谭家的回礼一并交给了王、李二人。   谭家人心里藏着事,恨不能立马飞回香州去给家主报喜,果然如预料的那样没在安宛继续停留,很快打点好行装和人马急匆匆地上路去了。   谭妃做事很是雷厉风行,都不用高炎定操心,就先找人看好了几个黄道吉日备选,然后打发人去给他传话,让他和景公子在里面挑个确切的日子。   高炎定颇没有仪态地翘腿歪在躺椅上,他将几张字条逐一看了个遍,笑道:“大嫂做事就是稳妥细致,这上头适宜行六礼的日子都写得明明白白。我觉得这个日子极好,咱们就在这一天完婚你觉得如何?”   他自言自语了半天却始终无人应和,转头一看,就见梅姑和珠云正捂着嘴笑得直哆嗦,遂不解地问:“他人呢?刚才不还在的么。”   珠云暗戳戳地指了个方向,道:“像是往梅林那边去了。”   高炎定嘀咕,“赏梅也不叫我。”然后将字条塞进袖子里跟着去了。 第167章 聘雁神驹   一进梅林,就看到明景宸正靠在一株梅树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云彩出神,便笑道:“你该不会是害羞了才故意躲出来了?”   明景宸不说话,可脸上的绯色骗不了人。   高炎定哈哈大笑,掏出写着黄道吉日的字条,指着其中一个日子道:“你躲也没用,还不是被我抓到了。快别躲懒,你看看这个日子好不好?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最重要的是这可是离得最近的一个适合成婚的好日子。”   被他烦得狠了,脸上又烧得厉害,明景宸赶苍蝇似的拍开他拿着字条的手,笑骂了句,“你怎么比女子还恨嫁!”   高炎定被揶揄了也不恼,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是可以,我恨不得今日就拜堂,今晚就洞……”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他哎呦了一声,可嘴上仍不老实,“你既然不发表看法,我就当你同意了,我这就叫人去和大嫂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因他选的日子急,谭妃这个年过得可谓是手忙脚乱,既要准备祭祀,打点给各处的节礼,迎来送往地交际应酬,又要查看底下庄子、店铺上管事的进贡和账本,还要忙着开春成婚的事,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免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无奈之下,她干脆将庄子铺子那边的事一股脑推给了明景宸,美其名曰,眼看就是做王妃的人了,也该开始接手这些分内事,先练练手罢。   于是年节中,每次高炎定忙里偷闲地去找明景宸,发现对方不是在看账本子就是在听各处管事回话,连和他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着实气人。   因为是顶着谭小姐的名头,该做的戏还得做全套。   纳采、问名等种种仪式流程本就繁琐,又因是超品王爵娶正妃,内里讲究的东西就更多了。   照理,镇北王府应当将此事上奏给朝廷,再由天授帝指派了礼部的官员前来协同主持。   但如今朝廷尚且管不过来自家门前的事,哪有闲情逸致来管这个。   况且高炎定已在逐步向南边扩张地盘,已经有反了朝廷取而代之的苗头,南地又战乱不断,即便路上逃过了劫匪、乱党的迫害,可到了北地,谁能保证镇北王不会一言不合就拿自己祭刀从而振奋士气呢?   帝京的都是人精,谁都不想当这个牺牲品,导致北地的奏请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无下文了。   高炎定浑不在意,少个人来指手画脚自己的婚事再好没有的了,他便把身边几个得力的官员派给了谭妃,让他们帮着在外头张罗布置。   过完节后,谭妃备好的聘礼就由专人带着送去了香州谭家。   又过了些时候,天气转暖,高炎定去军营观摩操练,没过两天就遣人送回来一对大雁和一匹骏马。   鸟笼子和马一并放在了听雪堂院里的空地上,引得梅姑和珠云拉着明景宸出来看新鲜。   潘吉指着其中一只大雁说:“您还记得这只雁么?这可是当初在军中大比的时候,您当众射下的那只。”   明景宸定睛一看,果然在大雁的翅膀上发现了一处旧伤疤,不由地吃了一惊,万没料到高炎定竟然留下了它,还喂养到了今日。   珠云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对大雁,问潘吉:“那另一只呢?”   潘吉笑道:“另一只是这两天王爷新猎的,因怕箭伤好得慢又不吉利,废了不少功夫才将它引下来用网子罩住。王爷说了,好事成双,景公子已赠过他对雁,他也当还礼才是。”   梅姑也笑道:“没错,这聘雁可万万少不得,得叫人好生喂养才是。”   明景宸听到“聘雁”二字又有些羞赧,在场的人又都知道实情,纷纷与他打趣并用揶揄的目光望着他,教他差点无地自容,于是故意打岔道:“这马又是怎么回事?”   潘吉道:“王爷说这是先前答应要送您的马,如今长成了,就干脆连同那对聘雁一道给您送来,说等地上的雪化干净了,邀您一起去城外跑马。”   他指着那马油光水滑的皮毛向明景宸夸耀,“您瞧这马多神俊,据说有西域马王的血统,一顿要吃这个数,跑起来那架势可威风了,整个北地除了王爷那匹座驾,可找不出第二匹这样的来。”   珠云问道:“可有名字了没?”   潘吉想了想说:“倒是不曾听说,景公子不如给它现取一个。”   明景宸摸着马鬃道:“一时想不起来,等以后想到了再说。”他既如此说,众人也只好作罢。   又过了两天,高炎定仍待在军营未归,他怕明景宸无事可做闷坏了,又想起早前曾命金鼓把祖父的十来卷字画拿出去修补的事来。节前他还想起过这茬,让金鼓去瞧瞧进度,金鼓回来说,已经在收尾阶段了。   因当时想着要去挑几样别的名家书画讨明景宸欢心,他便吩咐金鼓修补好了先别送来,等他空了亲自上门去取。   然而之后事忙,就给忘了,到现在才重新记起来。   想到自己恐怕还要好几天才能回去,高炎定就传话给金鼓让他带明景宸去取字画,若是对方还看中了什么,也一并买了送他。   于是这日午后,金鼓和珠云陪同明景宸出门去了,随行的还有五六个亲卫,缀在马车后。   一行人来到城里一家叫荣鹤斋的书画店,店内装潢得很是雅致,里头别有洞天,除了字画古玩,还专门开辟了一处地界,专供文人雅士举办文会诗会使用。   因知道是镇北王府来人,掌柜的亲自出来接待了他们。   金鼓将字据递给他,表明是来取字画的。   掌柜诚惶诚恐地验看后交给身旁的伙计,然后一边命人去取东西,一边带他们去了楼上的雅间,上了茶点后陪坐着。   他见明景宸通身的气派,被金奴银婢、高手护卫环绕着,虽不知底细,却也知道身份定然不一般,本想讨好巴结,可很快发现对方似乎没什么交谈的意愿,倒是真对字画很有兴趣,便尾随在他身后,偶尔出言介绍一番那些字画的来历以及背后的趣事。   还别说,对方听得入神不说,还会主动问询,这样一来,掌柜的就愈发卖力地给他推荐了。   只是看了半天也不见人拿修补好的字画上来。   掌柜的怕后头出了岔子,就找了借口下去瞧个究竟。   人走后没多久,忽听楼上传来一阵丝竹声,伴着绮丽又不失柔美的唱腔,悠悠地响在耳畔。   【作者有话说】   上一个说要春天结婚的人婚礼上可是闹得不可开交罒ω罒好在新娘子没跑XD那这次呢?会有落跑新娘吗?   小高:别逼我骂人!(へ╬) 第168章 凭空出现   金鼓道:“刚才掌柜的说过今日店里有文会,想来是那群文人特意请了女乐来助兴。”   明景宸对城里这些文人附庸风雅的行径不怎么瞧得上。   以前他就见过南边那些所谓雅士骚客的言行,不喜他们的轻浮肤浅,只知舞文弄墨,做些糜艳的诗词哗众取宠,于经济实务上毫无建树,实在是大大的绣花枕头——草包一个。   先前高炎定推荐他参加城里的雅会,他本以为能遇到些有真才实学的,可谁知碰到的都是些酸儒狂生,亦或是附庸风雅的纨绔,这些人中很多还染上了狎妓的恶习,尤其是饮了酒后,那放荡的做派与秋家纨绔无甚区别,令人作呕。   以至于他参加了两场就不愿意再去了,宁愿自己在听雪堂里读书作画,也好过被那些腌臜东西污了眼睛。   明景宸索性站在窗口眺望,不去管那些靡靡之音。   荣鹤斋后头就是一片湖,如今刚解冻,风光很是不错。   他看了一阵,仍不见掌柜的来,金鼓很有眼色,立刻叫人去打探,自己斟了杯茶正要递给明景宸,谁知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暴呵,随后是女子接二连三的惊呼哭喊声,接着木质楼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在上面不断追来赶去。   明景宸皱眉,刚要发话就听楼梯上有什么滚了下来,这动静仿佛是个人。   两个亲卫立马推门去看,果不其然,有个穿水蓝衣衫的年轻姑娘滚绣球一样地摔了下来,紧跟着几个文人打扮的男子从楼上飞奔而下,想出手拦住她都没能成功。   那姑娘摔得不轻,脑袋都磕破了,仰面躺在地上呻、吟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有个书生上来就踹了一脚,见人没反应又揪住头发拎起她上半身左右各扇了一巴掌。   姑娘被疼醒,睁眼就见到这帮披着人皮的禽兽顶着一张张或凶恶或淫,邪的脸孔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那动手的书生骂了声“臭女,表、子”,又要再打,却被身后的两个同窗拦了下来。   其中一个同窗用扇子朝某处点了点,示意他那边有人。   那书生抬眼去看,果然见到不远处的雅间房门洞开,两个高大勇武的护卫腰间别着长刀正冷冰冰地朝这边看过来。   同窗凑到他耳边好言相劝,“快上去,看到他们那身皮子了没有,那是镇北王的亲卫,那间屋子里坐着的还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咱们可惹不起。”   书生眼里闪过一丝惊恐,连忙提溜起姑娘想要避到楼上去。   谁知那两个浑身带煞的护卫突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拦住了去路。   那书生的同窗连忙作揖,“一点误会惊扰了两位兄台以及贵主人,实在对不住!”   亲卫可不会学他们文绉绉地讲话,直白道:“把人留下。”   几个书生颇为识时务,讪讪地将人放下,又恭敬地朝雅间那边一揖到底后就想走,没想到雅间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对两护卫道:“景公子说了,把这两人连同楼上的都一道扣下了,先问清楚怎么回事。”   然后对着这会儿才来的掌柜的道:“去请个大夫来给这位姑娘看看伤。”   掌柜的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走开了会儿就遇到这样的事,可既然是镇北王府的人发话,他哪有不从的,着急忙慌地打发了伙计去外头找大夫。   明景宸在雅间里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想了想又吩咐珠云道:“我们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你去帮着金鼓将那姑娘挪到空屋子里,等大夫来了兴许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珠云应了声就出去了,可没一会儿就听她突然低呼出声。   明景宸立马跟着出去,就见珠云震惊地指着那姑娘,连话都说不清了。   “珠云,发生了何事?”   珠云僵硬地转过头来看他,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嗫嚅道:“小姐……小姐……”   众人不知其意,都露出迷茫的神情。唯有明景宸不过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深意,他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对她道:“快去罢,好好照看着。”   珠云像是一下找回了主心骨,渐渐冷静了下来。   大夫来后,先看了那姑娘脑袋上的伤,又恐她身上还有暗伤,隔着屏风叫珠云替她解开了衣裳检查,等上完药包扎妥当,又开了个药方这才离开。   明景宸正在雅间里听金鼓汇报,亲卫已经把楼上的一干人都审过了,原来刚才那几个书生看上了弹琵琶的姑娘,要她陪酒,期间言语轻薄不说还动手动脚。   姑娘不从,反抗了几下,就被这几个灌多了黄汤的借着酒性意欲欺辱,导致那姑娘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明景宸道:“让亲卫再仔细审问,问清楚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家住何处、府上有何人、师从何方。然后去府衙里借个擅长画影图形的小吏过来给这几人每人画一张像,再把问出来的讯息并今日所为全部写在画像上。叫书坊印上百千来张,凡城中人流聚集的所在就都贴上一张,并让茶楼里、戏园子中那些口齿伶俐的将这些人的事迹编纂成书每日不停歇地讲。再有,纸张、印刷、说书人工钱只管派人上这些人家里去讨要。你家王爷不富裕,就别再让他破费了。”   金鼓扑哧笑出了声,也不知是在笑这主意“阴损”还是在笑那句“你家王爷不富裕”,他边忍笑边往屋外去传话,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和珠云撞到了一块儿。   珠云红着眼圈,见屋里没别的人,呜咽一声哭道:“公子,她真的是四小姐,千真万确!她不是来安宛的路上逃走了?怎么会在这里!”   明景宸叹了口气,问她:“人醒了么?”   珠云摇头道:“还没有。”   明景宸也没想到竟然能在安宛见到真正的谭四小姐,当日她为了躲开谭家的摆布,替自己穿上她的衣裙然后扮成男人跑了。高炎定前后出动了多少人,在山里以及北地搜查了无数遍,都没找到她的下落。   所有人都觉得谭四小姐凶多吉少,兴许是不慎掉进了山沟里,兴许是被山里的野兽吃了。   可谁知一年后竟然成了安宛城的女乐,其中定然是百转千回,吃尽了苦头。   明景宸见金鼓在门口探头探脑,知道这小子机灵,要瞒住他不容易,索性招他进来吩咐道:“有个急事需要你立刻去办。你先回王府去告诉谭妃,说四小姐找着了,让她派可靠嘴严的人悄悄地来这儿接人。然后你再跑一趟军营,将这事一五一十转告给你家王爷。”   金鼓脑瓜子转了两圈就明白过来了,他也惊了一跳,没想到丢了一年多的人还能再找到,赶忙骑马回王府报信去了。   谭妃的人来得挺快,来的还是方嬷嬷,她先和明景宸问了声好后,才指挥着几个仆妇将谭小姐挪到了马车里,低调地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明景宸也无心品鉴书画,只催着掌柜的将修补好的东西装好后,就带着亲卫早早地回了王府。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69章 只能是你   晚间高炎定来的时候,明景宸正在给鱼肉挑刺,挑了足足小半碗,然后混着汤汁拌进米饭里递给坐在一旁晃脚丫的小郡主。   一旁的乳母接过碗想喂她,不想明景宸却道:“让她自己吃。”   涣涣凑过去嗅了嗅,又偷瞄了明景宸一眼,噘着嘴似哭非哭。   明景宸面无表情地说:“还要闹么?我这儿过了点连粒米都找不到,更别说糖果糕点的零嘴了。”又对乳母道:“把碗筷给她。”   乳母悄声哄了几句,将小筷子塞进涣涣长着肉坑的手里,谁知小丫头脾气不小,一把打到了地上,小嘴一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全部落在了饭碗里。   明景宸朝见势要哄她的乳母瞪了一眼,然后对涣涣道:“不吃就继续饿着。”说完就要让人将饭菜全部撤了。   这下小丫头更委屈了,哭得满脸通红不说,还直打嗝。   可惜这里不是褚玉苑,没有明景宸的首肯,屋里这么多人谁都不敢上前去安慰小郡主。   小女孩的哭声又尖又细,高炎定站在门外都听得脑仁疼,他没想到涣涣竟然在这里,现在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景宸眼尖早就看到他在门口鬼祟的身影,于是冷笑道:“看你侄女哭很好玩么?”   高炎定笑嘻嘻地走进来,“难道要我陪着一块儿哭不成?”   明景宸冷哼了一声,“也不是不行。”   高炎定赶紧撇清关系,“景沉,我可安分守己没惹你,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今日谁惹的你不快你只管找她,可不兴连坐全家的道理。”边说边朝还在抽抽噎噎的小侄女递眼色。   意思不言而喻,叔叔都自身难保,你还是乖觉点好好听婶婶的话,可别到时候还连累了我。   六岁的涣涣究竟能否明白叔叔的“良苦用心”,外人不得而知。   许是明景宸觉得自己挑了半天鱼刺的饭扔了也是浪费,干脆推给了高炎定,“晚膳若是没吃就吃了罢。”   高炎定酸溜溜地说:“她不要的才给我,我就这待遇啊?”见对方要发火,连忙讪笑道:“这饭看着就香,我正饿着,她不吃我吃。”   可一看这小碗做得精致小巧,上头还绘着兔子和萝卜,一看就是专门给小侄女吃饭用的碗。   他一个大男人要是用这样的碗吃饭着实太过滑稽可笑,于是就想把里头的米饭换个空碗来装。可刚要一股脑倒进去,突然感到脚背上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去看始作俑者,对方正喝着茶脸上一丝异样也无。   可按自己对他的了解,误踩的可能几乎不存在,那这一脚又从何说起呢?   高炎定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或许对方也嫌他迟钝,很快又踩了他一脚,别说,比刚才那一脚还疼。   高炎定忍痛瞪他,冷不丁瞧见明景宸朝小侄女的位置飞速地瞥了一眼,他似有所悟,转头去看涣涣,只见小丫头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专属小碗里的米饭瞧,红通通的眼睛里依稀闪过渴望。   感情这是作归作,小肚子早就饿了。   他立刻用勺子在小碗里挖了一大勺故意对小丫头说:“叔叔现在饿极了,涣涣你真的不吃?不吃叔叔就全吃光光了。”边说边作势要吃。   涣涣急得又开始掉眼泪,从椅子上跳下来扑到明景宸怀里哇哇大哭。   明景宸并不哄她,只偶尔替她拍两下背以免哭岔了气。   许是见掉金豆豆没用,涣涣没哭几声就消停了下来。   明景宸对她说:“要吃饭了么?要吃就自己去和叔叔说你要吃饭,不吃就立刻去睡觉。”   涣涣抹了把眼泪,奶猫叫似的哼唧道:“……叔叔……吃……吃饭饭……”   高炎定如释重负,赶紧把碗和勺子塞到她手里,并学着某人的口吻道:“自己吃。”   涣涣含着眼泪,看看叔叔,看看乳母,最后又看看婶婶,委曲求全地自己吃了一口。   明景宸仍是不说话,却一直抱着她,偶尔夹一筷子小孩子克化得动的菜放进她碗里。   高炎定见她总算安生吃饭了,才笑着问他:“涣涣怎么在这儿吃饭,大嫂呢?”   明景宸道:“她有事顾不上女儿,就先送我这儿来住几日。这小磨人精吃多了糖蛀牙,谭妃禁了她的零嘴,她就开始作骨头,乳母说白天午膳就没吃,在褚玉苑闹得不可开交。”   听他说话时都带上了南地方言,高炎定就知道这人也被小丫头折磨得有点崩溃了。   这时梅姑端了碗米饭和两碟高炎定爱吃的菜过来摆在桌上。   高炎定此时不太想提起与谭小姐有关的事,边吃边故意岔开话题,“珠云呢?怎么没见她?”   明景宸道:“在褚玉苑,那事金鼓应当和你说了才对。”听他这么一提,高炎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珠云是谭小姐的丫鬟,本身也是从谭家过来的。   他像是要坚持些什么,突然冒出句似是而非的话,“派她去做什么!褚玉苑里人手不够的话,王府里总有闲着的人。你都习惯了她的伺候,做什么委屈自己!”   明景宸道:“这话说得奇怪,我不明白。”   高炎定的一口气被他堵得不上不下,差点还被饭给噎着了,他着恼地说:“待会儿我就去褚玉苑和大嫂说清楚,我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只能是你,不管多了谁少了谁,我都不会改主意。谭婳若出现了又如何?她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娶她。大不了先前商议的全部作废,我发份邸报昭告天下!”   因他说得激动,连埋头吃饭的涣涣都忍不住抬头看他,梅姑见情况不对,已经带着乳母以及侍女们悄悄退了出去。   明景宸摸了摸涣涣的小脑袋,又挖了勺蛋羹吹凉了喂到她嘴边,他白了高炎定一眼,“又在胡沁些什么!一则你还没见她们,二则无人在你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自个儿又瞎起劲些什么!你大嫂的为人你该比我清楚,人前莫说人短,人后不论人非,这道理还用我教你么?莫非你比她还年幼?”   高炎定看了眼吃得米饭乱飞的小侄女,讪讪道:“我一听说了这事,就怕大嫂又反悔,不同意你我的婚事,岂不是功亏一篑?咱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若是又生了波折,我真能呕死。还有一点,你可千万不能给我打退堂鼓。我告诉你,别说是谭小姐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要与你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的!”   明景宸被他说得脸皮一红,忍不住骂道:“高炎定,你臊不臊啊!快别说了,再胡说八道就端着碗去廊下吃去!”又见涣涣还有小半碗饭没动,嘴上糊满了汤汁米粒,只光顾着看热闹,忍不住凶道:“还有你,吃不完就跟你叔叔一起去外头蹲着吃。”   一大一小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埋头吃饭。   等用完膳,两人带着涣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明景宸拿出珠云前几日新做的沙包陪她玩了会儿后就打发她跟着乳母去洗漱了。剩下他与高炎定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地走着。   高炎定仍不放心,忍不住又旧话重提,“景沉,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不安生,像是要横生枝节似的,心慌得厉害。”   明景宸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忧虑些什么,莫非真被自己一语中的,是因为恨嫁的缘故?他细想又觉得好笑,脸上不由地带出了稍许,被高炎定看见了也恼了,伸手就往他腋下探去,气道:“好嘛!我心里烦恼你还笑!看我怎么治你!”   两人笑闹了一阵,最后高炎定将人扣在怀里,两人交颈吻了会儿,都有些气息不稳。   高炎定连忙松开他,见天色不早就打算离开,走前,明景宸喊住他,笑道:“回去就叫人熬一碗浓浓的安神茶喝了再睡,免得又胡思乱想。还有,你是不放心你大嫂呢还是不放心我?”   高炎定想说都不放心,又怕把人惹毛了,就道:“一时想岔了,现在没有不放心的。”   明景宸并不全信,“明早你去褚玉苑时,可别说刚才的那些混账话。”   高炎定道:“你同我一道儿去,有你在我必定不会说。”   明景宸气笑了,“我管你说什么,好走不送。” 第170章 家中异类   第二天早上,高炎定去褚玉苑见了谭妃,至于谭小姐,他与她不过拐弯抹角地沾点亲,又男女有别,自然不用他去探望。   谭妃面上有些憔悴,她道:“婳若昨晚已经醒了,脑袋上的伤倒是其次,就是神智还不怎么清楚,连我和珠云都认不大出了。”说着流下泪来。   高炎定见她眉眼中的痛心情真意切,就知道谭小姐的情况恐怕不怎么好。   他想了想,仍旧把事情和盘托出,“景沉让亲卫去问了那班女乐,也把班主传来审了审。他们说是半年多以前有个泼皮将人卖到他们这儿的,班主见她跛脚原本不愿收,又因她实在长得好就松了口。她性子刚烈,几次三番要逃,可腿脚不便总是跑不远就被抓了回去,抓回去又是一顿好打。那群女乐说,许是被打怕了,这些日子倒不再想着偷逃。班主见她安分,又适逢荣鹤斋那边办雅会的书生请她们班去助兴,班主就让她同去。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   谭妃一边拭泪一边说:“那跛脚我也知道,昨天我请的大夫给她仔细做了检查,说她腿一年半载前摔断过,因不曾得到好的医治,断口处自己愈合了,才会导致跛脚。若想好全,还得另寻他法。我和珠云给她换衣裳,见她身上新伤旧伤,遍体鳞伤……”她本就对侄女儿有愧,如今见到对方这番遭遇,一颗心简直像被揉碎了再捣成了烂糊。   高炎定有些唏嘘,却也佩服这位谭小姐的脾性,“看来当日她是摔进了山坳里才会断了腿,后来痊愈走出山谷又遇人不淑被拐卖到了安宛。”   谭妃是个聪慧的女人,她自然知道高炎定过来是为了什么,于是不等他开口就说了自己的想法,“炎定,婳若的外伤好医,心伤难愈。她现在糊涂得厉害,她爹又是个精于算计的,回去日子也不一定好过,还不如留在我这儿安心养病。如果将来人清醒了,让她自己决定,若还是要为前夫守着,就让她留下来与我为伴,如果想嫁人,我便给她在安宛寻一户好人家,你觉得呢?”   高炎定很是意外,他没想到谭妃竟然没想过要把人送回香州谭家,听她口气,目前是不打算告诉谭耀真相了,仍旧要按照原定的设想执行下去。   他心里滋味难言,对谭妃愈发感激,也为昨晚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赧。   谭妃见他如此岂会不知,抿嘴笑道:“你大可以放心,大嫂不是那些眼皮子浅的小人,允了你的事不会中途反悔。况且婳若又是这个样子,但凡我还有良知,就绝不会再做出违了她本意逼她嫁你的事。”   高炎定被说得满面愧悔,连忙起身作揖道:“多谢您成全。”   谭妃做人向来周到,“何必谢我,这几日我只能先顾着婳若那边,涣涣就要劳烦景公子和你多费心了。”   如此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很快散了。   有了谭妃的保证,高炎定心里的不安总算平复了个七八。   他心里高兴,立马跑到听雪堂将此事告诉给明景宸,谁知对方仍旧老神在在,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反而自己毛头小子似的反应看着让人发笑。   高炎定有些尴尬,又见涣涣小花猫似的将墨汁弄得到处都是,纸上大字如同满地乱爬的蚯蚓,惨不忍睹,就提议道:“不如我请人来教教咱们的小郡主。”   明景宸斜着眼瞟他,“如果是教三从四德,女诫针线什么的还是算了。”   高炎定笑道:“当然不是这些,既是请人来教,就教些正经学问,除了四书五经,像《韩非子》、《长短经》、《资治通鉴》等等经典也可一并学一学。”他指着涣涣的字,说:“也不是要她去考状元,好歹这字能跟着老先生练一练,免得将来出去,让她曾祖父在地下也面上无光。”   明景宸道:“让玄正先生丢人的也不差她一个。”   高炎定佯怒道:“好呀!又拐弯抹角地埋汰我!我学问确实不及祖父的万一,可在高家也不单是我一人这样,我父亲和兄长两人,在文章、诗词上也是资质平平,没什么建树。说句不孝的话,我祖父才是我们高家的异类!”   对于他的强词夺理,明景宸不敢恭维:“休要胡说,再说就该去宗祠跪上个三天三夜不准出来了。”   高炎定嘻嘻笑道:“景沉,你说这话的样子活像我爹。”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坏事,果不其然,明景宸横眉冷对,教他软语费了许久功夫才把人给哄高兴了。   涣涣写完字擦干净脸和手,乖巧地坐在明景宸怀里啃青枣,她吃东西的声音窸窸窣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某种小动物在进食。   高炎定坐在旁边将明景宸搂住,心里满当得像要溢出来一般,他柔声道:“还有七八天就是我俩的婚期,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只盼着那天快点到来才好。”   明景宸笑了笑没说话,却按住了对方的手,与他五指紧紧相扣。   是夜,明景宸睡下后不久外面就刮起了风。   这风邪得紧,吹得满院树摇草折,连门窗都在哐啷哐啷响个没完。接着又是几声响彻天地的惊雷,大雨伴着冰雹子噼里啪啦摔炮仗似的砸在房顶地面上。   明景宸被吵得无法安眠,又记挂着隔壁的涣涣是否会害怕,就披衣起身想要去看一看。   他刚摸到火折子要去点灯,忽然侧面的窗户刷地洞开,风雨呼啦啦卷进来将墙上挂的字画打湿了一大片。   一个人影倏地翻进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猛地蹿到他面前,嘴里叼着柄匕首,锐利的刃口在黑暗里闪着凛凛寒光。   明景宸抬手要挡,奈何这人功夫高绝,劲道又大,自己内息全无空有些拳脚招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敌不过,明景宸也无心恋战,只想发出点动静好将外头的亲卫引过来。   那人很快察觉了他的意图,连忙出言阻止道:“景公子,是我!” 第171章 血亲琬琰   明景宸一愣,接着奇怪道:“是你!邹大!”   此时外面一道紫蓝色的闪电狰狞地撕裂半边苍穹,邹大满身雨水泥泞的狼狈模样也被这一刹那的光亮暴露在明景宸面前。   邹大发髻散乱,脸上身上还有刀剑造成的伤口,明景宸心头一跳,立马问他:“发生了何事?你被何人追杀!”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高炎定,可对方曾经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过,不会再去追捕邹大他们,也不会再刻意探寻自己的来历,思及此,摇摆的信念瞬间又坚定了回去。   “可是因为你们没能把我带回去,帝京的雇主要对你们不利?”除了高炎定,现下也只有这个缘故了。   邹大身体一僵,忽然低笑出声,“雇主?什么雇主?任伯与你说的?”   明景宸一听不对,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脑子里胀鼓鼓得疼,他一把抓住邹大,逼问道:“任伯人呢!他说回帝京去,你可有见过他?”   然而不等邹大回答,外头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有个人影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停在门前,梅姑的声音隔着风雨呼号有些失真地传到耳朵里,“景公子?您醒了么?您屋里如何了?”   明景宸神色一凛,当机立断将邹大往死角里推,嘴里敷衍道:“我很好,风把窗棂子吹开了,其他的不碍事。”   梅姑又问:“可需要奴婢进来收拾?”   明景宸赶忙回她,“夜深了,还是明早再拾掇罢。”将邹大藏好后,他又快速去把开着的窗关上了,然后又道:“窗我关上了,你快去睡罢。”   梅姑道:“奴婢再去瞧瞧小郡主那边。”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口的灯影也转瞬变淡,很快恢复成了黑暗。   确定人已经走远,明景宸立马将邹大拽出来,质问他:“快说!任伯呢?”   邹大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一边,声音在黑暗里带着说不出的阴鸷和凄楚,“任伯他死了。”   “什么!!!”明景宸头脑一空,只觉得今夜的雷霆仿佛一下都劈在自己身上,他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话里打着颤,若不是因为天黑没点灯,他脸上的惊惧已然是藏不住了,“他怎么会死!你们回帝京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快快告诉我!”   邹大抹了把脸,不答反问:“你刚才提到雇主,你以为我们是在为何人做事?”   到了这一步,明景宸终于明白任伯当初为了隐瞒实情而故意编了谎话骗自己。   可是对方到底要隐瞒什么!究竟在帝京里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邹大见他不说话,再次发出刚才那种瘆人的笑。   明景宸看不清他戴着人皮面具的假脸,只能看到对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他道:“看来任伯他没和你说实话。果然,他早就认得你,还和你关系匪浅是不是?你可知道他为了你不惜违抗帝命,情愿一死也不愿应承皇帝的旨意前来北地将你骗回帝京。”   “你说什么!”明景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团代表邹大的黑影,窗外雨势和冰雹砸得更剧烈了,闪电雷霆交错着在头顶轰鸣来去,仿佛是上苍即将降下天罚将人世全数覆灭。   明景宸的脸被闪电照得惨白若鬼,“你说帝命?你们一直是在替皇帝办差?”   “没错!”邹大将一切不合实际的幻想悉数打破,给明景宸平宁的生活画上了终止,“任伯、我以及我的祖父辈,还有很多侥幸活着的人,他们自先主死后,自始至终都是在为老皇帝效忠。您没想到罢,宸王殿下?”   “您不是什么景公子,更不是镇北王的门客谋士,而是当年的六王之一宸王殿下,我说的对不对?”   邹大说的每一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死死地打击在明景宸身上,他忽然有些无地自容,恨不能冲进外头的雷霆风暴中,任由那自然伟力将自己毁灭。   然而邹大要吐露的真相不止于此,他忽然撤去了那股子阴鸷,语调变得柔软了许多,“您可知道明琬琰是何许人?”   他自然清楚面前的人回答不上来,也料定了任伯绝不会将那样不堪的实情告诉给对方。   他桀桀怪笑了几声,像只不见天日的恶鬼,“您是否知道您尚有一血亲在世,他是您兄长的嫡孙,因为您的缘故,他被折去羽翼,掉入泥淖,被人肆意折辱亵玩,不生不死,备受煎熬?”   “您又是否知道,您那皇帝侄儿是个有着何等丑恶心思的昏君!他竟对您这个死了几十年的皇叔心存背/德之情不说,又因琬琰与您有五六分相似,他便兽、性/大发,罔顾人伦,逼、奸/远房子侄,将其囚为娈,宠!”   “琬琰在被昏君狭亵欺辱的时候,殿下您在做什么?”   窗外又是几道雷鸣,炸响在明景宸心间,短时间内接收到如此多的讯息,他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当初任伯说的话和当下邹大的言语交错着在他脑海里交战盘桓。   【朝廷对阮夫人和小公子他们通缉了一阵,不过后来又突然赦免了,只把他们贬为庶民……他二人都已经先后离世……不曾留下后人……】   【您尚有一血亲……因为您的缘故……心存背/德之情……逼、奸/远房子侄……不生不死……】   【兄弟几个为了谋生,便不得不寻了个捷径讨生活……替帝京中的达官显贵做些见不得人的暗活……恕属下不能说,这是行当内的规矩,万不可破……】   【雇主?什么雇主……他为了你不惜违抗帝命,就是刑具加身也始终不愿……】   又思及当年在毓华宫中与太子一道读书时的种种,以及太子登基后,每每用一种清澈又惶恐的眼神望着自己,缺少安全感地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说:“小皇叔,兕奴只有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兕奴。兕奴只信任小皇叔一人,永远永远不会变……”   过去只当是少年赤诚,于举步维艰中抱团求生,哪知竟是孽情深重,万劫不复。   明景宸只觉得心口剧痛,他揪住衣襟,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第172章 色令智昏   一夜风雨打得满院狼藉。   明景宸在鸟雀啁啾中醒来,推窗去看,只见侍女仆从们正在梅姑的指挥下打扫庭院。   枯枝败叶积了一地,花圃里的花很多被连根拔起,更有两三棵树伏倒在地,几个亲卫正合力将其抱起来意图恢复原状。   梅姑见他起身,跑过来福了福身子,道:“您起啦,昨夜动静大,您没怎么睡好,面色看着不大好,需要奴婢传大夫来给您瞧瞧么?”   明景宸摇摇头,转而问起了涣涣,“小郡主呢?昨夜吓到了没有?”   梅姑道:“有乳母陪着倒没怎么哭闹,一大早就醒了,说要看鱼,正在池塘那边玩呢。”说完这个,梅姑又瞧了遍他的脸色,不无担忧地道:“奴婢还是去请大夫来瞧瞧,您这气色看着不单是没睡好,别是又病了。”   明景宸扯唇笑出了声,倒让梅姑颇有些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心道景公子今日心情很好么?可似乎又不大像。只听对方说道:“自此以后我不会再生病了。”   这话听着就更奇怪了。   “您这是怎么了?”   明景宸笑道:“刚做了个梦,这会儿胡言乱语罢了。传早膳罢,把小郡主叫过来一道吃。”   梅姑见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便也没再多想,径自去传话不提。   用完早膳,涣涣念了两行《千字文》就坐不住了,拉着明景宸嚷嚷着要画鱼,画了两笔又突发奇想出去放纸鸢。别看她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和数不尽的奇思妙想,在听雪堂里咋呼来去,如同一只穿梭在花草中无忧无虑的小蝴蝶。   明景宸任她疯玩了一上午,等吃完午膳,小丫头就扛不住睡意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起盹来了。乳母抱她去歇午觉,人一走,四周立马安静了,却像是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让人只觉得如同待在冰雪铸的屋子里。   梅姑正要给他铺床,“您也赶紧歇一歇,把昨晚缺的觉好好补一补。”   谁知明景宸却说今日不想小憩,要出去走一走。   梅姑闻言就去取了披风,虽是初春,但这两日的气候并不如何温暖,风仍有些料峭刺骨。   明景宸穿戴好后,拒绝了梅姑陪同的提议,只说自己就在王府内走走,顺带去看看高炎定在做什么,对方也就让他一个人去了。   他闲庭信步走着,王府中的花木造景也如听雪堂里的一般经过昨夜的风摧雨侵零落在各处,王府中的管事也正带人忙着拾掇整理。   明景宸刻意避着人走,绕了老大一圈才来到平日里高炎定议事处理公务的正堂。   屋子外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得格外森严。不过亲卫们一看到是他,脸上立马挂上笑容,主动行礼道:“景公子,您是来找王爷的?”   明景宸点了点头,“他在么?”   亲卫笑道:“在,就在里头。不过还要烦劳您先去侧厅坐一坐,碰巧刚来了几位大人正与王爷在议事。”边说边引着他进去。   金鼓收到消息亲自端了茶点过来,笑道:“里头还要些时候,您若有急事,小的现在就进去给王爷递个话。”   明景宸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我闲得无聊出来走走,不必去惊动他。”   金鼓道:“那小的陪您去书房逛逛?王爷这儿倒是收着不少孤本珍本,很多都是咱们老太爷那会儿传下来的,您见了一准喜欢。”   明景宸抿了口茶,道:“改天再去观摩,今日就算了。”   金鼓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略有些惊讶,只因景公子好书画典籍,王府内凡是近身伺候过的都知道。往日里王爷也不是没将这儿的书拿到听雪堂给景公子翻阅过。自己也是打着投其所好也好打发时间才这般提议,谁知竟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明景宸坐着饮茶,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才听到正堂那边有人走动的声音。   金鼓出去探了探,笑眯眯地回来道:“那边已经散了,您快进去罢。”   明景宸起身走进正屋,见高炎定坐在一张九尺长的黄花梨桌案后,案上堆着许多公文邸报,乱糟糟的让人没眼看。   高炎定见到他,颇为无赖地指了指自己的大腿,与他玩笑道:“坐这儿如何?”谁承想,对方非但没生气反而淡然地径自走过来,真坐在了他腿上。   高炎定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觉得温香暖玉抱了满怀,然而不止于此,那暖玉化成的人形竟又展臂搂住自己的颈项贴了上来,吐气如兰,“是这样坐么?”   高炎定环住他,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后笑问:“今日这是怎么了?想我了不成?”   明景宸微微一笑,手指在他大腿上点了两下,慢慢往前推去,“我没怎么,倒是你怎么了?莫非它又不听话了?”   高炎定倒吸了一口气,忍得额头青筋暴起,想就此不管不顾地吻他做一切想做的事,但奈何窗外树影摇曳,沙沙作响间将明亮的日光变作各种形状的光斑投在屋里。   白日宣/淫的事,高炎定也只敢想想罢了,况且婚期近在眼前,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能有个隆重又合乎礼仪的洞房花烛之夜才不算轻慢了明景宸。   他吻了明景宸的唇,只是浅尝辄止一下,便轻推了推对方,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它究竟是否听话了,乖,让我松散松散,不然我怕我真就……”他没把话说透,但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脸上,可想而知他内里正如何煎熬。   明景宸不适地撇过脸,露出一截细腻优美的颈项,看在高炎定眼里又是好一阵天雷勾动地火,只觉得自己仿佛真要原地飞升,成仙成圣了,否则这般挚爱姝丽在怀,怎么还能忍得住?自己又不是太监。   明景宸瞥了眼那处,起身站了起来。高炎定立马觉得空气里的火星子少了大半,凉丝丝的风从窗格里吹进来拂在脸上。   高炎定尤嫌不够,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大敞开,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才逐渐平息了下来,转头就见明景宸正把不知何时打翻的茶盏拿开,用干帕子一点点吸邸报上的水渍。   “不用管它,让金鼓进来收拾就好。”   明景宸将擦干净的邸报摊在一旁晾干,又指着乱七八糟的桌案道:“平时也这样堆着,不整理一下?”   “既识字又让我放心的人不多,偶尔让金鼓帮着收拾一下,他不是专职在这边当差的,我又随性惯了,改不掉这乱扔的毛病,也只能这样了。”   明景宸道:“也是,这儿机密太多,漏个一字半句的出去都是不得了的事。你忙罢,我先走了。”   “怎么就走了?”高炎定不依,拉住他笑道,“不会是为了避嫌罢?”   见他不说话,高炎定惊讶道:“还真是为了避嫌?”   明景宸挣了挣要走,高炎定将人又拽回来亲了亲他眼睛,然后指着桌案道:“何必如此,我俩马上就是彼此之间最亲密的人了,我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你的。这会儿你若无事,便留在这儿帮我整理整理。”   明景宸冷笑道:“高炎定,你别色令智昏。”   “这不叫色令智昏,这是任人唯贤。”高炎定搬了张椅子过来给他坐,自己则捡了份公文开始看起来。   他批阅了几本后正要伸手去拿,却摸了个空,抬眼发现原先乱糟糟的桌案已经被清理了大半,那些公文、邸报被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三摞。   再瞧明景宸,只见他翻开一份文书飞快地瞟了两眼就将它放在中间那一摞的从上往下数第五的位置,接着又翻开下一本继续依法炮制,速度之快真叫人咂舌。   高炎定狐疑地将三摞文书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发现对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将这些繁复琐碎的东西按照轻重缓急并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   这就极度考验一个人的眼见学识以及对政务精通的程度。   就是他自己来做也不一定能有对方这样的效率。   他不过是看了两眼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即便高炎定早就知道他聪慧能干,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能耐。   “景沉真乃我的贤内助。”高炎定由衷地赞许道。   明景宸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微微一笑,仿若是在一片名利喧嚣中开出的妍丽花朵,摄人心魄。   高炎定不禁心神一荡,忽见他对着一份邸报皱眉,也不见先前整理文书时的高效,似是遇到了什么为难困惑的事,许久不见他动作。   “怎么了?”高炎定探头问道。   明景宸把邸报推到他面前,指着上头某个称谓问他:“这‘宸王’是何人?据我了解我朝最后一个世袭此爵位名号的宗室已于五十年前的‘六王之乱’中被当今陛下赐死,这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宸王?”   高炎定听到“宸王”这个名号时脸色一黯,眼神颇为复杂,没等明景宸进一步探究,对方又露出几分鄙夷之色来,“他呀——不提也罢。”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景沉,你在帝京做过官,你就不曾听说过他?”   明景宸望着自己的手指喃喃,“我不曾在帝京做过官。”   “没做过官?”高炎定一愣,想起之前对方分明说过自己是“被鸩杀的罪臣”,怎么又说不曾在帝京做过官,他思量片刻后,才试探地问道,“那你是在地方上任职咯?”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73章 宸王薨逝   明景宸含笑不语,高炎定便当他是默认了,遂笑道:“是我糊涂了,关于宸王的事就是京官也不定知道内幕实情,更别说是地方官了。他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也不参与朝政大事,知道内情的人因为顾虑甚少提及,你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明景宸没想到高炎定竟然还自说自话帮自己圆了过去,可他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像是被一根绳索勒住了脖子,随着绳子的不断收紧感到呼吸愈发困难。   高炎定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略不自在地搔了搔鼻子,道:“如今的这个宸王是当年那个宸王的子侄辈。当初‘六王之乱’后,宸王被皇帝赐死,他们那一脉也自此凋零。据说只剩一双孤儿寡母存活于世,当时朝廷本要赶尽杀绝,后来我祖父向天授帝求情,让他看在同为太、祖血脉的份上饶过他们,天授帝便同意了。不过或许他们也担心仍会被朝廷清算,一直在民间东躲西藏了许多年。不成想天授四十七年,朝廷开科取士,这一届的二甲之中有个叫卓逸川的进士相貌不凡,名次也还算不错,更难得的是那年他还未及冠。又因他门第不显,毫无根基,倒是让帝京中的几家人有了要招他为赘婿的打算。”   “后来呢?”   高炎定冷笑出声,“据说他当时都已经在和韦秋思韦阁老家的曾孙女议亲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有个同窗突然跑出来揭发他是逆贼宸王的后人,冒用他人身份骗取功名,这事很快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朝堂上分作三种人,一种觉得宸王罪大恶极,祸乱天下,他那一支就该斩草除根,满门尽灭才是。一种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不发表任何言论。至于最后一种则觉得罪不及孥,无累后人,事情已过去将近五十年,当年的反王皆已伏诛,况且此人并非宸王的直系血亲,不该受此株连。”   “为了如何处置此人,朝堂上吵了大半个月,后来老皇帝一锤定音,不仅赦免了他的罪过,竟还出人意料地要破例让他承袭宸王的爵位。有人说皇帝是糊涂了,也有人说是皇帝年老心软了,总之不管支持还是反对,老皇帝心意已决,谁都无法改变。他不仅给了王爵,还把帝京的宸王府一并赐还给了对方,除此之外,又给他赐了个新名字叫明琬琰,开了太庙让他认祖归宗,可谓荣宠之极。”   听到这儿,明景宸不仅没感到高兴,反而还觉得遍体生寒。   高炎定未察觉他的异样,径自往下说道:“多数人都觉得这是皇恩浩荡,哼!谁又会想得到,他二人竟然会有苟且!虽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可他俩年岁悬殊,真论起来也是叔侄关系,而且这宸王一支还是太、祖的嫡脉。那昏君为老不尊,无视人伦纲常,贪欢好色,至于明琬琰,哼!曲意逢迎,毫无傲骨,真是丢人现眼,令人不齿。”   到此时,那勒住脖子的绳索彻底绞死,教人万劫不复。   高炎定见明景宸面色不怎么好,抓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那些腌臜事让你不适了?”   明景宸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听到这样荒唐的事,我……”却欲言又止。   高炎定在他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笑道:“是我的错,下次我再不说了。”   明景宸略微僵硬地勾起嘴角,嗓音有些缥缈有些模糊,如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他道:“这上头写了,明琬琰薨逝了。”   “什么!”这回轮到高炎定错愕了,他方才只顾着和明景宸说话,并未仔细看那份邸报,现下拿起来细看,果不其然,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宸王琬琰于天授五十八年元月廿一日因病薨逝”的字眼。   “死了?明琬琰真死了?”高炎定惊疑不止,倏忽想起那个雨夜中对方苍白的脸庞以及瘦骨嶙峋、遍布凌虐痕迹的躯体来。   病死了?这人真是病死的么?他心里起了疑问,奈何因为那晚在药力的致幻下,自己差点和明琬琰颠鸾倒凤的事实,导致他至今想起来都有点尴尬痛恨,更不敢让明景宸知道一星半点了。   高炎定心虚地偷觑了对方一眼,见他毫无所觉的样子,不禁松了口气,又继续低头往下看。   邸报上写着因皇帝向来厚待宗亲,又怜悯宸王一脉自此断绝,特恩准超例治丧,在宸王府中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行下葬。   高炎定轻嗤了一声,只觉得这老皇帝实在荒唐得可笑,就是再宠爱对方,这停灵四十九日的排场也未免太过了,古往今来就是皇后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   见邸报上没写旁的要紧事,他索性又随手一丢,心想自己可不会派人去帝京吊唁祭奠,老皇帝想怎么闹腾都随他去了,终归与他们北地无关。   许是嫌他又乱扔文书,明景宸很快又捡了回来,整整齐齐地搁在其中一摞的最上边。   后来,金鼓来报,说又来了两拨人要找高炎定议事,明景宸才借此离开了。   回听雪堂的路上,那些伏倒摧折的花木都差不多被拾掇干净了,有负责照管园林的匠人正推着板车将新鲜的绿植搬运过来重新栽种料理。   明景宸站着看了会儿又继续往回走,他见府内一派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之态,却感受不到丁点畅怀愉悦之感,反而心里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墓碑,让他这个本就该死的人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方才看到的邸报让他想起昨夜邹大说的话,对方说:“当年小主人瞒着任伯他们赴京,却被好妒的同窗揭穿了身份。任伯寻到帝京去的时候,皇帝已下诏敕封,恩赏不断。不仅如此,等皇帝知道任伯他们尚在人世的时候,还打算把昔日的官职赐予他们。那时很多老一辈的人都已先后离世,他们的后人徒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又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一时都被这锦绣富贵给迷了眼。那老贼虽昏聩,但在这件事上却精明得很,等到他对小主人下手的时候,那些剩下来仍旧忠心为主的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与皇权君威织就的天罗地网相抗衡哪!”   “为了继续看护小主人,任伯只好假意向老皇帝屈服为他做事。不久前皇帝知道了您未死的消息,就命我带人来将您抓回帝京,任伯最先觉出不对,汀州一别后,他回到帝京筹划暗杀皇帝救出小主人,却不幸事败。在逃亡途中,小主人为流矢所中而死,任伯拼死护我逃脱。他临死前把您的身份告诉了我并让我来北地找您,叮嘱您一句话,不管将来老皇帝如何作为,您都万万不能去帝京自投罗网,如果您不听他的劝告,他死不瞑目。”   明景宸站在只剩一塘残荷的池边看了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天子时刚过,夜深人静。   邹大再度来到听雪堂,像个鬼魅一样站在床榻前问他:“殿下,您考虑好了么?是和我一同回京为小主人和任伯报仇,还是继续待在镇北王的鸟笼子里当您的金丝雀?”   明景宸如同没听到他话里的讥讽,尚且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他道:“就你我两人,如何报仇?”   邹大朝地上啐了一口,满含煞气地道:“就两个人又怎么样?难道您是怕了么?您既然害怕,当年如何敢发动‘六王之乱’祸及子孙?好!好!您若不去,我梅道清一个人去,前方就是刀山火海,无间地狱,我也要去闯一闯,死后下到地狱里再告诉任伯,他心心念念的好主子究竟是个怎样贪生怕死、畏缩不前的草包!”   明景宸闭了眼,黑夜中,邹大看不清他的脸,也无从知晓自昨夜得知真相后到如今,怒火和悲痛如何凌迟他的神魂,如何就快要将他逼疯。   “不用故意激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同你一道去帝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他蓦地睁开眼,眸中寒嗖嗖地闪过数道锋芒,邹大见了也不由地后背一毛,不敢再出言相讥,只说道:“不如今夜你就随我动身,我们快马加鞭地赶路,兴许还能在琬琰出殡下葬前见上最后一面。”   不成想却被他果断否决了,“不可,你难道还想重蹈当日在曲姑城的覆辙?何况这里是镇北王府,你单人匹马能肆意来去,可一旦带上我,你信不信,不等咱们翻过王府的高墙,高炎定就来了。”   邹大知道他说的在理,可心里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他焦躁地走了两个来回,愤懑道:“难道就因为忌惮着他,我们就畏首畏尾什么都不做了?”   明景宸道:“自然不是,只是这事急不得,一旦打草惊蛇我俩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你且听我的话,再等上几日,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邹大半信半疑,考虑到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多等几天将伤养好了也可拼尽全力放手一搏,便没有去反驳他这番话。 第174章 婚服如火   又过了两日,针线上的管事送了新做好的喜服来给高炎定过目,高炎定见那托盘上摆着的凤冠霞帔流光溢彩,珠玉生辉,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亲眼看到明景宸穿上这身行头时的模样了。   他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耗子,命金鼓端了东西就去了听雪堂。   明景宸正杵着下巴望着窗外,院子里梅姑带着侍女小厮们正将红缎子扎成的花并那些双喜样式的剪纸、龙凤灯笼装点起来。   满眼的红色铺将开来,如同鲜活的浪潮在听雪堂内外肆意奔腾翻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见到他俩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明景宸起先一愣,随后站起来笑道:“怎么跑得这样急?后面有老虎追你们?”说着倒了两杯茶递过去。   高炎定咕嘟咕嘟喝完,随意抹了下嘴巴就把人拉过去看喜服,“快来试试,要是哪里不合身还得叫针线上的尽快改了才好。”   虽早有预料知道是女子款式,但在亲眼见到后仍旧少不得一阵气堵,明景宸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道:“我看到了那天还是你来穿这身行头,如何?”   高炎定点了点他鼻尖,颇有些自得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还好我早有准备。”说完将另一个托盘揭开,只见上面整齐叠着一大一小两套男子喜服,不论是面料,还是上头的璎珞绣花,以及配套的礼冠、荷包等配饰都是彼此呼应,成双成对的,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   明景宸惊讶地望他,“你什么意思?”   高炎定上前搂住他肩膀,笑道:“我知道你定然不喜那女子服饰,可惜咱们做戏做全套,在宾客面前少不得还是要委屈了你。但我清楚我在做什么,要与我成亲的是何人,为了将功折罪,也为了不留遗憾,等宴席散尽后你再穿上这身衣裳与我去祖宗灵位前再拜一次堂,好么?”   明景宸心底酸楚难当,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一点不对来,他故意道:“拜两次堂是何道理,你也不嫌麻烦!”   高炎定笑嘻嘻地偎过去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无赖道:“你若觉得无聊,不如到了晚上我穿新娘服再和你去宗祠叩拜。”   一看他又在胡说八道,明景宸将凤冠扔在他怀里,笑骂道:“我倒是不介意你的怪模样,就怕把你家祖宗惊着了,半夜显灵来要你好看。”   高炎定哈哈一笑,促狭道:“那还是算了,好歹是我千盼万盼的洞房花烛,可不能让祖宗给搅和了。”玩笑了会儿后,他又再次催着明景宸去试喜服。   明景宸不愿意试那套凤冠霞帔,只取了那身新郎喜服换了,刚一走出来,就听高炎定大惊小怪地呵道:“站着别动!”   明景宸不明就里,“怎么?哪里不好么?”   高炎定笑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简直是妙极了!景沉,我从未见你穿过大红的衣裳!”   这话说得奇怪,明景宸挑眉看他,“你往日里会穿得像个大红灯笼似的出去乱跑?”   高炎定只管偷乐并不接话,活像吃了蜜蜂儿屎,他也将自己那套喜服换上,站在镜子前前后左右照了又照,臭美了好一会儿。   见两套喜服都挺合身,他便让金鼓将衣裳收起来,留待正日那天再穿。   金鼓出去后,明景宸忽听高炎定问自己:“之前去荣鹤斋取的字画你看了没有?觉得如何?”   他不提,明景宸都已忘了这事,那日因为谭小姐的出现他无心他顾,拿回来的东西也直接交给了梅姑,并没有再拿出来仔细看过。   高炎定见他神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想着当初要是没让景沉去荣鹤斋取字画,兴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谭小姐,对方那样一个刚烈又柔弱的女子,或许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来过安宛城。   谭小姐曾救过景沉,自己因此遇到了毕生挚爱,景沉又因为自己的吩咐去取字画,从而偶遇谭小姐并救下了她。   人世间的因缘果然妙不可言。   高炎定道:“先前我本想给你个惊喜,所以吩咐金鼓先别告诉你是何人的字画,没想到害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这样一说,原本没什么兴致的明景宸也忽然生出些许好奇来,便叫梅姑拿出来一观。   很快十来幅字画就被摆在了书案上,高炎定拿起一卷打开,赫然就是那幅高玄正不知与何人共作的明月东升图,他指着题词落款献宝似的笑道:“没想到罢,是我祖父的墨宝。我看你似乎格外钟爱他老人家的文章,心想你定然也会喜欢这些。”   当初高炎定命金鼓去找人修补字画为的就是投其所好,博心上人一笑,可奇怪的是,明景宸看到这幅画后非但没表现出多少喜悦,反而眼圈微红,眸中似有水光,似哭非哭,悲不自胜。   高炎定大惊,“景沉,你怎么了!”   明景宸侧过脸去,肩膀微颤,仿佛正在隐忍着什么,片刻后他才强笑道:“左不过是被这幅画上渲染的情绪惊到了。”   高炎定面上一松,不疑有他,“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吓到我了。你知道的,我不怎么懂字画,就没你直观感受到的多。当初我看了后就只想到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心漏跳了半拍,明景宸瞥了他一眼,高炎定浑然不觉,只径自说道:“这画看风格技巧不像是我祖父所作,可说来也是奇怪,这作画的人为何不留下自己的名讳,你看这儿,落款这儿明显空着,哎,实在美中不足。”   明景宸听他在那儿摇头叹息,心中突然生出几分庆幸,暗道高炎定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作这幅画的人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年少时偶然所作的画竟然还留存在世上。   明景宸不是嫡长子,上头还有个年长许多的嫡亲兄长,只是他兄长自打娘胎里出来身子骨就弱,缠绵病榻,父亲请了无数名医,却都断言兄长年岁不永。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会轮到自己这个嫡次子承袭爵位。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得知兄长在封地病故,留下有孕在身的大嫂的消息时,那种在爹娘先后离世时遭遇过的巨大悲痛仍分毫不差地给了他狠狠一击。   因兄长离世,他只能辞去伴读一职赶回封地去奔丧,兕奴虽百般不愿放自己离京,但孝悌人伦乃立人之本,立身之基,即便是太子也无法阻止一切。   守丧期满后,他心情仍抑郁不见好转,加上前些年的宫廷生活中他严苛地自我约束和循规蹈矩,磨平了利刺去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人设,极致的压抑激发了他性格上的叛逆,导致他内心深处对儿时当豪侠闯荡江湖的梦想愈发心向往之。   于是在安排好一切后,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少年江湖路。   这一路上,他游山玩水,快意恩仇,也结交了很多志趣相投、仗义正直的人,其中就有高炎定的祖父高玄正。   当年高玄正因不满朝堂上的乌烟瘴气,眼见壮志难酬,便怒而辞官,回到家乡后又因心中苦闷不得纾解就告别妻儿外出游学。   巧的是,他俩前后脚途径雾莽山一带,听闻了当地村民受山匪滋扰而苦不堪言的事,也都不约而同地下定决心要设法除贼,保当地太平。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不期而遇,自此一见如故,还相伴同行了一程。   犹记得他俩登上雾莽山的险峰一同观月,畅论古今,指点江山,仿佛过去的失意、苦闷、怀才不遇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当下便可脚踏红尘事,九天揽明月。   那一刻,早被磨灭的豪情壮志就像一簇死灰复燃的火焰,徒然又生出无限的豪情和勇气来。   明景宸记得那时他忽然有感而发想要作画,便折返回山腰处歇脚的亭子里泼墨挥毫,作了这幅画。可等完成时,他那吹毛求疵的老毛病又犯了,觉得这画的意境太过直白,没有达到言有尽意无穷的境界,难免落了俗套。   他当时年少气盛,总想着要尽善尽美,见这画不够完美,他便立马生出了要将之毁去的念头。   谁知却被高玄正给拦了下来,他挥笔在画上提了一首词,并落了自己的款,“这也算是你我合作的画了,撕了未免可惜。”他还想叫自己也写上署名,奈何那时自己为人处世上实在有几分左性,认定了的事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会更改让步的。   高玄正见自己如此顽固,也不计较,只笑着将画收了起来,说:“那还是留给在下做个纪念罢,将来殿下青云直上,醒掌天下权的时候,这画的价值也能水涨船高,等到了那时,在下也好拿它换了金银多打几斤美酒回家。”   明景宸知道这是对方的玩笑话,做不得真,却没想到在高玄正死后这么多年的今天,自己还能亲眼见到这幅画,这也是方才为何他会那般失态的缘由了。 第175章 缘浅缘深   高炎定见他定定地望着画出神,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禁有些踌躇是否要继续看剩下的那些字画。   他于书画上知之甚少,所以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完全看懂了那幅画。或许是明景宸这个行家从中看到了什么画者想要表达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是自己这个外行难以参透的。   明景宸舒了一口气,将画卷起来放在一边,“其余的也是玄正先生的墨宝?”   高炎定点点头,知道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见好就收的,索性将剩余的字画全部展开给他看,“都是祖父的旧物,被锁在库房里多年,去岁大嫂整理老物件时无意中发现的。”   明景宸将那些字画挨次欣赏,倒是没再出现方才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这让提着一颗心的高炎定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畅快多久,时刻关注着心上人一举一动的他眼尖地发现了不对的苗头。   只因对方已经看到了那幅镜庭神女图。   “这是……镜庭湖?”明景宸眉心微蹙,起初尚不确定,指尖从波澜壮阔的湖泊滑至两岸锦绣山峦,很快他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在落款处他看到了“天授六年暮夏”、“镜庭湖”等字眼,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高炎定见他眼中再次涌现水光潋滟似的波澜,担心他再次着魔,便眼疾手快地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卷吧卷吧背在身后。要知道当初自己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失了态,他就更怕明景宸真看出点什么事来了。   高炎定道:“我觉得还是你画的画好,真的,比这些都好。你要是喜欢,我再找些古玩字画给你解闷,如何?”   明景宸却只伸手与他讨要,“拿过来。”   高炎定拗不过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了出来。   明景宸看得比先前任何一幅画还要仔细,连水里的一块礁石,山峦上的一棵松柏都不曾放过,如此细致入微让他很快发现了端倪。   他身体微颤,瞧着湖心那个凌波踏水的白影不言不语。   高炎定眼神暗了暗,讳莫如深地道:“早前我以为这白影是类似于宓妃那样的神女,可能是祖父在当地听了什么志怪传说后随手画上去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后来在知道了一些事后就推翻了这种看法。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神仙妖魔,而是一个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祖父是怀着悲痛莫名的心情作的这幅画。”   “如果我没猜错,这画的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那位宸王。”   “你怎么会这么想?”明景宸很意外他竟然会看出来这画上的是自己。   高炎定将画再度卷起来,然后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明景宸不明所以,跟着去了对方的居所。   高炎定从箱笼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给他看,“去年秋天,有个自称师承于石衡先生的书生带了一部书稿和一封写给我祖父的信来王府见我。据他所说,他的老师石衡先生曾在帝京做过史官,辞官还乡后写了这部《夙夜斋随笔》。我祖父知道后曾多次去拜会过他,希望他能在这部杂史中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他一边将当日刘姓书生来王府的经过娓娓道来,一边将信递给他看。   明景宸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种心情看完了那封信,只觉得像是被醋迷了眼,不单单是眼睛,就连鼻腔里、喉咙里、胸膛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酸楚,险先没忍住,当着高炎定的面流下两行泪来。   他捧起书稿,轻轻拂过上边的墨痕,高炎定的字他还是认得的,知道信和手稿的原件已经在高玄正墓前焚毁了,手上这份是高炎定当日抄录的。虽然再无机会见到原稿,但他仍能从这份抄录的遣词造句中看到两位高风亮节的文人对自己的肯定和缅怀。   明景宸在这一刻忽然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不少。   曾经他为了匡时济世甘愿背负骂名,虽九死其犹未悔。可眼一闭一睁后却发现自己的牺牲非但没能力挽狂澜,让桓朝江山永固,反而醒来后的所见所闻都在证明这是一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世道。而兕奴也并未成为自己预期中的那个能令社稷海晏河清、四夷臣服的明君。   巨大的心里落差几乎在顷刻间就将他击倒。他不理解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一切的走向与自己所想的都背道而驰?   虽然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雾莽山吹毛求疵,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人,但他那种追求尽善尽美的左性仍深藏在骨子里,他不容许自己堵上一切的奋力一搏换来的只有万代骂名。   这样的结果在他眼里不啻于是输得一败涂地。他尚且无法忍受画作上的瑕疵,更遑论是人生志向上的惨败。   这也是一年多以来他郁郁寡欢,每每消极怠世的症结所在。   可如今在看到这些书稿和信件后,在得知曾有两个人为了当年的真相、自己的身后名奔走劝说、焚膏继晷,他便释然了大半。   明景宸抱住书稿和信件,道:“能与玄正先生成为知心至交,乃人生一大幸事。”   高炎定以为他是在惋惜生不逢时,便笑道:“你饱读诗书,又擅长丹青,如果早生几十年,兴许在机缘巧合之下真能与我祖父成为莫逆之交。不过,我却不希望是那样。”他握住明景宸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脸上笑意盈然,眼中情真意切,“我不希望你早生几十年,因为那样的话,本该遇到你的就不会是我了,你也断不会再与我倾心相许,缔结鸳盟。”   明景宸被他这番话所触动,心间的酸楚被一股暖流荡涤一空,心道,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缘分真是既浅薄又深厚。   他二人原本注定是不会相遇的,比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要残酷上百倍,高炎定出生的那年,自己早已作古二十多载,缘分不可谓不浅薄。   然而上苍给予了一丝侥幸和怜悯,让他在身死后褪下宸王的皮囊做一个叫“景沉”的平民。若非深厚的缘分,他又如何跨越光阴和地域来到北地,在茫茫雪山中遇到他?   真倒是与那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相契合。   明景宸璀然一笑,秾丽不可方物,“可不是,如果我早生几十年并与玄正先生结识交好,那我和你就差了辈分了,你见了我还得给我行晚辈礼。”   高炎定在他嘴上啄了一口,戏谑道:“真要是那样,我非但不给你行礼,我还要像刚才那样轻薄你,如何?我的景沉老翁。”   明景宸笑骂道:“好一个无法无天,目无尊长的无耻小辈!”   高炎定不无得意地大笑,眉眼间飞扬跋扈,恣意潇洒,他将明景宸抱起在半空中转了数圈,惊得对方低呼了两声差点将书稿洒了一地。   明景宸将《夙夜斋随笔》拿回了听雪堂,自此废寝忘食地读了起来。   因为是杂史,所以行文并无正史的严肃沉闷,石衡先生反而用一种活泼可爱的笔触像说书一样地将自己几十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每每看到事关自己的文字,明景宸总会忍不住去回忆当年的情形,实际上很多小事他自己都不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大多都是模糊遥远的。   但这种按图索骥的回忆方式却让他有些乐在其中,感慨的同时心底又热烘烘地怀揣着感激。   高炎定见他如此沉迷于这本杂史,几乎到了手不释卷,夜以继日的地步,他便有些吃味和后悔,他俩的婚事明明近在眼前,可心上人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书稿上,难免对自己就有点过于冷淡了。   这种酸溜溜的小心思倒愈发像坐实了高炎定“恨嫁”的心态。 第176章 梅花新酿   后天就要大婚,内外诸事基本已经妥当。   应邀来观礼又兼之路途遥远的宾客也早在这两天陆续抵达了安宛城。远在香州的谭家作为镇北王妃的娘家人自然格外重视此等大事,家主谭耀亲率族人前来送嫁。   谭妃将人安置妥当后,还不忘叫绿蜡去给高炎定传话,说按照婚俗规矩,新人在大婚前一天是不好见面的,否则双喜相冲会不吉利,让高炎定万不可随意胡来。   为此他心里很是不得劲,为了找补,这两天像是在听雪堂里筑了巢,恨不得黏在明景宸身上才能痛快。   可明景宸沉浸于书稿中并不怎么搭理他,这就更让他感到郁闷了。   他拨了拨灯芯,道:“天黑了光线暗,最容易伤眼睛,还是赶紧歇歇,不如我俩去外头走一走?”   明景宸嫌他碍事,将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敷衍道:“你若无聊就自个儿逛去。”   高炎定不爽道:“这劳什子书你都看了好几日了,怎么还没看完?”   明景宸斜觑了他一眼,“好书只看一遍自然是不够的。”他又指着书案上的另外两本书道:“石衡先生在书里提起的几本书甚是有趣,可都比较冷门,过去我都不曾听说过。这两天我在你的书阁还有城里的各大书斋搜罗了一遍,也只找到这两册,真是可惜了。”   高炎定叹了口气,将手按在他书页上,颇为无奈地问他:“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就怕你被那金屋美女迷了眼,都把后天是什么日子给忘了。”   他话里的酸意扑了自己满脸,着实让明景宸哭笑不得,“自然记得,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炎定酸不拉几地埋怨他,“还以为你给忘了呢,这几日你只想着读书,眼里根本没有我。”   谁知明景宸听后非但没有软语宽慰,反而一笑作罢,该干什么干什么,倒教高炎定愈发憋屈,他正要说点什么,不想梅姑端着一壶酒并几样小菜走了进来,听到这话,遂笑道:“您这可就错怪景公子了,他见您晚膳时用得少,一早就嘱咐了奴婢备了宵夜给您吃呢,若是不关心您,他怎会发现您吃多吃少?”   将东西摆好后,梅姑很识趣地退下了。   高炎定拎起酒壶闻了闻,顿时眼前一亮,“梅花酒?哪来的?”   明景宸道:“池塘里舀上来的。”   高炎定嘿嘿一笑,知道他又在与自己玩笑,兀自斟了盏一饮而尽,忍不住赞道:“好酒,绵长回甘,还自带一股雪后梅花的清冽香气。这不像是咱们府上的人酿出来的,难道近日安宛新开了家酒肆?”   明景宸接过酒壶斟了两盏,自己端起其中一盏浅浅抿了一口,高炎定想阻止都晚了,连忙按住他手腕道:“你身子弱不宜饮酒,我刚尝了一盏,虽看似柔和,但依照我的经验来说,这酒后劲不小,浅尝一口就罢了,可不敢让你多喝。”   明景宸淡色的唇瓣上沾了酒液,在灯火下显得亮晶晶的,煞是诱人。他抿嘴一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刚饮了酒,眼尾像是带了钩子,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这一眼就教高炎定一阵口干舌燥,像是在烈日黄沙中徒步走了三天三夜,就快要渴死、干死。   他喉结动了动,忍不住将对方替自己斟得满满的一盏酒仰头灌入喉中,酒液顺着喉管一路往下,化成一团暗火在他经脉血液中横冲直撞地流窜,非但没能缓解干渴,反而愈演愈烈,让人倍感煎熬。   “我酿的酒,凭什么不许我喝!况且我还能不清楚它究竟烈不烈,后劲大不大?何须你多嘴?”   “你酿的酒?”高炎定深感意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好的酿酒手艺?”   明景宸又啜了口酒,别有深意地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高炎定笑道:“那你今后慢慢说给我知道。”   明景宸愣了愣,那股子酸楚和愧疚又波澜横生,险先维持不住面上淡然的神情,教对方看出点什么来。   他又给高炎定斟满一杯,“冬日里见梅花开得极盛,又恰逢那几天在书中看到一个梅花酒的古方,相传是前朝的皇后所制的酿酒方子,闲来无事便让梅姑、珠云她们帮着一起酿了些。今日我也是头一次尝,你说是好酒,我却觉得这滋味似乎与书中记载的略有出入,不知是何缘故?”说着又蹙眉沉思了起来。   高炎定道:“依我看,你未免有些过于苛责自己了。你想啊,一幅画、一件衣裳、一道菜,不同的人见了多数时候不会都说好或是都说不好,我觉得你酿的就很好。前朝距如今两三百年了,你也说是‘相传’,既然是‘相传’,总避免不了以讹传讹,兴许压根不存在什么皇后的酿酒方子,不过是人随意杜撰的,即便真有这么回事,书里的方子也不一定就是原来的那张。写书的人也许是道听途说,连他自己都没真正尝过那酒呢!改日你把方子给我,我叫人去城里开个酒肆,就卖你这个酒,就叫景沉酒,定会受欢迎的。”   “又在胡说了,什么景沉酒,也不怕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镇北王的王妃,活腻歪了不成!”高炎定大言不惭道。   明景宸怕他还要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来,赶紧将酒盏喂到他嘴边,高炎定一饮而尽,砸吧下嘴,面上喜滋滋的,晚膳时因觉得被冷落而不佳的食欲忽然旺盛了起来。   他见桌上除了自己爱吃的小菜以外,还有两碟子瞧着眼生的糕点,他捏起一块咬了一口,疑惑地问:“米糕?”   明景宸笑道:“是了,这是南地的小吃,糯米粉做的糕点,每逢家中办大事,例如红白事、做寿、满月、上梁,总要预备着这些。”   高炎定吃着觉得软糯香甜,吃完一块后又忍不住要再去拿。   明景宸将糯米糕挪到自己那一边,夹了菜放在他碗里,道:“这糕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还是留着明天当早膳罢。”   高炎定无不听他的,便开始吃起菜来。刚吃了几口就见对方竟捏了一块糕也吃了起来,于是打趣道:“感情不是怕我积食,是自己嘴馋怕不够吃。”   明景宸瞟了他一眼不说话,只慢慢地咀嚼着,吃完一小块后将盘子推得远远的,也不再吃了。   高炎定不知道的是,在南地凡是家中办喜事,准新人都是要吃这糕的。   明景宸见他吃得差不多了,就又斟了两盏酒递与他,并主动举盏与他碰杯。   高炎定笑道:“莫非这是为了后日洞房里交杯酒的预演?”   “你只说这盏酒你喝是不喝?”明景宸美目流转,顾盼生辉,教人不由地沉醉在他眼波里难以自拔。   “喝,你斟的酒我自然是要喝的。”说罢,高炎定再次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明景宸今日有些奇怪,起先冷淡得过分,现下又难得一见的热情,总频频为他斟酒,而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高炎定担心他喝多了伤身,连忙按住他执壶的手,“先前还劝你少喝,怎么一错眼你就喝了这么多,快歇歇,否则明早起来就该头疼了。”   明景宸拂开他的手,拎起酒壶晃了晃,“里头还剩最后一点,既不准我再喝,你能者多劳就都喝了罢。”   高炎定笑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像是存心要把我灌醉似的。”   “你只管喝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牢骚。”明景宸再次将酒盏喂到他嘴边,顿时让高炎定熨帖的不得了,哪还顾得上其他,正张嘴要喝,谁知明景宸的手突然抖了抖,酒全泼在了他下颚上,清亮的酒液顺着脖颈淌下渗到了衣领之中。   明景宸歉意地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还真有些晕,想是许久不沾酒,两三盏下肚就醺醺然了。你快去照波池洗一洗,我这就叫人去你寝居取了衣裳来。”   高炎定胡乱擦了擦,仍觉得脖子胸膛上黏糊糊的一片,“也好,我先去洗洗,再让人煮两碗醒酒汤来喝。”   明景宸倚在桌边,脸上一派慵懒之态,微微一笑,竟比那梅花酒还要令人沉醉,“你只管去洗,我会安排妥帖的。”   高炎定一阵心旌神摇,要不是意志坚定,险先把持不住,他暗悔喝酒要误事,唯恐真在酒力的作用下干出点禽兽不如的勾当来,连忙顺着对方给的台阶下了,“那我这就去了。”   “快去罢。”   高炎定走出主屋,脚下像踩着云朵一样,飘飘然地来到照波池。春日回暖,照波池外面栽种的藤萝香花错错落落地开了满地,异香扑鼻,愈发醉人。   他挥退要上前服侍的仆从,自己宽衣泡入温泉水里,只觉得肌肉骨骼一下松弛下来,不禁舒服得长吁出一口气。他大喇喇地靠在池边,那梅花酒的后劲竟比设想的还要大,不一会儿就倦意上涌打起了盹。   也不知小憩了多久,忽然朦胧中听到有脚步声在身后的帘子外徘徊,料想是仆从久不见自己有动静,不放心要进来探一探,正巧他靠坐久了肩背酸疼得紧,便张口唤那仆从,“进来给本王捏捏肩膀。”   那脚步顿了顿,磨磨蹭蹭地靠近,高炎定心道这小厮做事也太不利索了,看来还是景沉往日里待他们过于宽厚的缘故。   他正这样想着,那“小厮”已经在他身后的池岸上蹲下身,两只手落在他肩膀上,冷冰冰的,倒让高炎定冷不丁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怒而回头,却见明景宸醉眼迷离地坐在他身后,眼尾浸着桃花,显然已是醉得不轻。 第177章 色授魂与   高炎定哂笑出声,托住他的肩膀免得对方栽进池子里来,“怎么过来了?醉成这样梅姑怎还放你一个人?”   然而对方已经听不懂他的话,只迷糊地摇头点头,倒是少见的娇憨可爱。   高炎定心里痒痒,忍得格外辛苦也只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高声唤了几声,却始终不见仆从进来,心下微恼,暗道这帮人真是无法无天,明日定要让梅姑帮着景沉约束管教他们才好,于是只好温声哄他,“你先去外头长榻上躺一躺,我穿了衣裳就和你回去。”   谁知对方非但不走,还展臂环住了他,螓首微低,竟大胆地朝自己吻来。过去高炎定不是没在嬉闹中让他主动吻过自己,可都是如蜻蜓点水一般羞怯,点到即止,一触即分,往往是自己耐不住扣紧迫使他加深这个吻,对方在自己强势的攻击下随之缴械投降,生涩地给予回应。   高炎定从未见他这般主动热情过,心道定是那梅花酒的缘故,他虽心中渴望,但想到后天就是他俩的好日子,自己再禽兽也得忍到那天晚上,若是这回真做了什么,等景沉清醒过来还不知要如何怨怼自己。   他一连念了十来句阿弥陀佛,又软语哄着要推开他,可明景宸醉后竟一反常态格外粘人,缠树藤似的搂着他,两人你躲我缠,你退我进,慌乱中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热雾蒸腾。   高炎定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一把将人从水里捞起,只见对方发髻散开,鸦羽似的头发披了满身,在温泉水中铺陈开,像是天边的一抹浓云。身上已然湿透,眼睫上、脸上到处都是水珠,对方还浑然未觉,只睁着盛满宝石星辰的眸子笑看着自己,那藏在水下的柔夷胡乱地动着,竟碰到了要命的所在,顿时让高炎定倒吸了一口凉气。   “景沉!住手!”   然而明景宸非但没住手,反而还依偎在他胸膛上,水下的手摸摸索索,虽不得其法却着实要人命,高炎定忍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道:“住手!再作妖我可忍不得了!”   谁知这番威胁丁点用没有,始作俑者嘻嘻一笑,仍继续在水下点火。   高炎定忍无可忍,转身将人压在池边,嗓音暗哑,“你个小坏蛋,再使坏,我可又要拿镣铐出来锁住你这双爪子了。”   明景宸脑袋埋在他胸膛里,说出的醉话闷闷的,直达他心底,“你瞧,它又不听话了。”边说边握拳要打。   高炎定吓得脸都白了,扣住他两只不安分的手,高举过头顶,又报复味十足地咬在对方颈项上。此时什么理智、君子、道德通通化为乌有,高炎定愤声道:“这可是你自找的,明早醒来可休要怪我。”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太监,神仙也忍不得了。   忽然“嘶啦”一声裂帛音,明景宸穿着的春衫变成几片破布被高炎定扔在了水里,他整个人欺身而上,与对方交颈厮磨。   今夜月色极美,洒在照波池周围的花草上,镀上一层银白的光晕。   只听池内水声哗然,一浪打过一浪,忽高忽低,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声高高的尖叫中戛然而止。   高炎定湿漉漉地站起身,打横将人抱上岸,怜惜地替他擦干净身子裹上自己的外衣,他自己随意披了件内衫就将人抱回了寝室。   经过这一波折腾,明景宸似乎仍旧迷糊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抱着高炎定哭。   高炎定看着那处,苦笑道:“下回可再不敢给你喝酒了。”因刚开了荤,再想忍也终是徒劳,他见明景宸也不抗拒,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再度与之纠缠在一块儿。   一时被翻红浪,抵死缠绵,只剩满室春光外加窗阁中透过的几缕月光照着床榻上低语的鸳鸯。   梅姑先前来收拾碗碟,见两人不知所踪,因夜色已深仍不见明景宸归来,只好出去寻人,可将各处找了一遍也不见踪迹,碰巧见到在照波池伺候的几个小厮聚在一处偷懒,就上前训了几句。   小厮委屈道:“梅姑姑,不是小的们躲懒淘气,是王爷不要我等伺候,小的们只能候在外头等传唤,可后来景公子也进去了,还命小的们一边玩去,说是有要紧事和王爷说。为此,小的们才躲到了这儿。”   梅姑狐疑地审视他们几个,又抬头望了望天色,严肃道:“虽是如此,你们也不睁眼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再有什么大事也该说完了,要是主子传唤不见人,就是你们懈怠失职。”   几人吓得面无人色,一叠声告饶,连忙跟着梅姑往照波池赶去。   到了门外,梅姑让他们暂且先在廊下候着,自己敲了敲门却不见里头有人回应,于是她推开门走到纱帘外,才瞧出不对。   她掀帘进去,哪里还有人,唯有满室的狼藉和池水上飘着的几片春衫在汩汩涌动的温泉中载浮载沉。   见此情景,梅姑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她立马赶回主屋,果然还未靠近,就听里头动静不断,顿时尴尬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想了想只好远远地站在正对着门的花荫下,想着兴许等里头完事了要叫人。   果不其然,等到月色偏西,就见高炎定只披了件外衫赤着精壮的胸膛推门出来,见到梅姑的时候,还尴尬了一下,他轻咳了一声勉强镇定住情绪,吩咐她道:“去备些水和药膏来。”   梅姑低眉敛目地福了福身,悄声地去了。   等梅姑端了热水和药膏过来,高炎定亲自给人擦洗抹药,想是今夜折腾得太过把人累坏了,明景宸中途始终未醒。   给他和自己换上干净的寝衣后,高炎定再也抵挡不住困意,搂着心上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月儿一点点地向西偏移。   明景宸听着身侧细微的鼾声,悄悄地坐了起来,刚一动,股间就传来一阵难言的钝痛,他身子一僵,从脖子到耳根蓦地燎了起来,不由地抚住额头,唾骂高炎定不知轻重的同时唾弃自己的轻浮堕落。   他借着室内微弱的光亮,摸索到高炎定的脸,却并不敢真的上手去碰他免得把人弄醒了,只隔空虚虚地一遍又一遍描摹对方威严英俊的五官,如同是要完成一幅倾注毕生所能的传世名画。   他描摹了一阵,不禁淌下两行清泪,落在被褥上无声无息,心里忏悔道:“高炎定,你既然憧憬你我的良宵,我便早早地给了你。今日你我二人饮了合卺酒,照南地风俗吃了糯米糕,又共赴巫山,就当是我补偿给你的洞房花烛夜。我心知这些弥补对我接下去要带给你的伤害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左不过是我自私自利为着宽自个儿的心罢了。今夜我深爱着你,来日我便再无资格来爱你了。你将来怨我恨我都好,就是不要再如此爱我了。我今生欠你高家颇多,来世为牛马再来报答你和你祖父……”   明景宸启唇对着高炎定沉睡的身影无声地说了数遍“我爱你”,直到黎明来临,他才躺回对方怀中,浅眠了一阵,又很快被对方起身的动静惊醒。   高炎定见他睁眼,亲昵地凑上去吻了他,见他神色间倦怠不已,以为是病了,连忙贴上来试他额上温度,见并未发热仍不放心地问他:“可有哪里不适?昨夜我……孟浪了……”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就怕他清醒后翻脸不认人。   谁知明景宸只懒洋洋地斜了他一眼,被子蒙脸翻个身就要继续睡。高炎定为此愈发忐忑,只当对方心里痛恨自己昨夜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便说了一堆认错的话和他赔礼道歉。   明景宸听他啰嗦个没完,彻底恼了,怒道:“天都亮了,你还不快走,小心我去告诉你大嫂,你不听她的话不守规矩,大婚前一天还和我见面。”   经他一提,高炎定才想起现下天都亮了,可不就是大婚前一天了么,就更加窘迫尴尬了,心道可不敢让大嫂知道他俩鬼混了一夜,连忙提了裤子穿戴好,临走前隔着被褥软语道:“我这就走了,明天吉时到了就来接你过去。昨夜我俩……”   “滚滚滚!别吵我补眠!”   高炎定琢磨着他的话,除了起床气未曾听出别的恼怒意思,顿时心下一喜,知道对方对昨夜发生的荒唐事并不痛恨,他又忍不住啰嗦,“昨夜我没轻重,你那儿都肿了,我再给你上点药罢。”   被褥下许久没了动静。   高炎定不信他已经睡着了,便伸手摸到被褥下,谁知就被狠狠打了一记,遂涎着脸哄道:“乖,上点药你也能好受些,否则明日连路都走不了,那可真要被人笑话了。”   他好言劝了许久,明景宸才羞恼地应了,半推半就地让他给自己抹了药,一时两人又有些情动,不知不觉地就吻到了一处,差点在大清早又走了火。   高炎定食髓知味地忍了又忍,用了莫大的定力才守住底线,他不敢再多留,趁屋外伺候的还没来,做贼似的溜出了听雪堂。   婚前的这一日分外难熬,高炎定想了明景宸一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不知为何,时间越逼近明天,他心里越闹得慌,总觉得要出事。   他把这事和金鼓说了,金鼓噗嗤一笑,调侃道:“幸亏王爷是男子,若是女子,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要嗔怪您是恨嫁了。”又是恨嫁。   高炎定心道这些日子这个词怎么老被提起,莫非心底的不安真是因为好事将近,自己期盼激动所致?他又想起昨夜的温存,便又稍稍安了点心,他和景沉如今两情相悦,又身心互通,再者这是他的地盘,何人胆敢寻衅滋事,定然是出不了岔子的。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婚礼见~ 第178章 鸳盟礼成   第二日旭日东升,整座镇北王府都在鼓乐声中苏醒过来。   还未到吉时就已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明景宸一大早就被梅姑唤醒,净了面后装扮起来。他将妆奁匣子推开,道:“本就是为了演给外人看的,到时候喜帕一盖就完事了,何须如此。”   梅姑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既然他不愿意便也不勉强,只把头发梳了起来简单地挽了个髻,又协助他穿上那身新娘的霞帔,戴上凤冠。   这时侍女进来通报,说有一群贵妇人来了,正在院门口候着。   梅姑听了,立刻让明景宸坐在床边上,盖好喜帕,并叮嘱他千万别出声,自己会想办法尽快打发那些来看谭小姐这个准王妃的人的。   明景宸点点头。   没过多久就听到一阵闹哄哄的说笑声,十来个穿金戴银的贵妇带着浓郁的脂粉香气进了这间屋子。   在喜帕下只能看到好几双绸缎面上绣着花鸟图案的绣鞋步入视线,有的还镶了珍珠宝石,精致华丽,泛着光泽。这些女人七嘴八舌地向他道喜,一口一个王妃娘娘,还有几个自称是谭小姐的姑母伯娘,上来就想拉扯他。   梅姑吓得冷汗直冒,连忙挡在前头,笑道:“亲家夫人们勿怪,新嫁娘脸皮薄经不住打趣,眼看吉时马上就要到了,不如先移步前厅。”   谭家的几个女眷却有些不依不饶,“我们都是看着婳若长大的,知道她脸皮嫩,今日绝不会没眼色地与她打趣玩笑,只是一年多未见,我们着实想她,想和她叙叙旧说点私房话罢了。”   她们越难缠,梅姑越不敢让步,忽又听她们其中一人道:“奇怪,怎么不见珠云那丫头?”   梅姑正要开口,此时救星就来了,只见绿蜡从门外进来,说谭妃娘娘已经到了前厅,邀各位夫人前去品茶闲话。   众人虽然也想留在此地奉承,但谭妃的颜面还是要给的,只好又简单说笑了几句,簇拥着一道走了。   人走后,梅姑赶紧将门关上,回头就见明景宸掀了喜帕一脸郁结,“梅姑,做新娘子真难,高炎定他怎么不自己来做这个破新娘?”梅姑只捂着嘴笑并不真敢接他这话。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口一串爆竹噼里啪啦响个没完,鼓乐丝竹声越发赫赫扬扬,侍女仆从们在门外喊道:“来啦来啦!王爷来接王妃啦!”   明景宸面上一热,只觉得随着那喧嚣热闹的迫近,自己的心也跟着咚咚跳个没完。   梅姑朝他福了福身,脸上喜气盈盈,“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公子大喜,奴婢祝公子与王爷白头偕老,芝兰千载,琴瑟百年。”   明景宸听了这话愈发窘迫,连忙将喜帕盖在头上,免得脸上的羞赧又教梅姑笑话了去。   梅姑将门朝两侧大开,没过一会儿就见高炎定带着许多人龙行虎步地朝这边走来。   今日是镇北王娶亲,又是在听雪堂送嫁,加上前头有谭妃待客,倒是无人敢在此时仗着是王妃娘家人干些为难新郎官的事。   高炎定顺利地走到屋内,见一人身着大红新娘喜服、头盖喜帕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样一直等待着自己,而他自己也命中注定是为了这么个人降生于世,只为他一个眼波流转而心动不已。   此刻他心底的期待喜悦像是春日融化的冰川,从雪山之巅奔腾倾泻而下,声势之浩大几乎无可言说。谁都不会知道,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运筹帷幄的镇北王现下竟会如毛头小子一般激动紧张得双手冒汗。   高炎定几步走到明景宸身前,拉起他的手单膝下跪,深情款款地问他:“夫人,我来接你啦,你可愿意随我去?”   话音刚落,挤在门边的人接连开始起哄,这么一闹,原本端正坐着的人不适地动了动,虽然看不到脸,但高炎定已经能想象得出心上人在喜帕下究竟是怎样一副窘相了。   他赶忙拉住要往回缩的手,亲昵地捏了捏对方手心,又将方才的话重述了一遍,见没反应,只好压低了嗓音说道:“景沉,这会子可不兴临阵打退堂鼓的。”边说还边坏心眼地在对方手心里挠痒痒。   明景宸被攥住了手腕躲都没地方躲去,又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着实痒得受不住了,只好委曲求全地点了点头。   高炎定蓦地站起来,高兴地朝身后仍在起哄的人群喊道:“看到没!他答应啦!”   “王爷威武——王爷威武——”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在沸反盈天的道喜声中,高炎定再也等不及了,将人从床边打横抱了起来就疾步往屋外走。   谭妃携一众女眷从前厅出来,高炎定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就径自抱着人出了听雪堂。   院门外,马匹、花轿停了长长的一排,高炎定将人塞进花轿后,自己也上了马,春风得意地一扬马鞭,率领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因考虑到是镇北王娶正妃,虽是在自个儿王府内迎送嫁娶,但该有的排场还是必不可少的,本着与民同乐的目的,迎亲队伍出了听雪堂,穿过偌大一个王府后就出了大门。   早在三日前,城内几条大道就被收拾了出来,净水洒街,黄土铺道,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出预备的。   只见道路两边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左右酒楼茶馆的二楼栏杆前也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若不是高炎定颇有先见之明地调了兵丁在旁维持秩序,恐怕热情的人群能教迎亲队伍寸步难行。   队伍一面挺近一面鲜花喜钱洋洋洒洒地抛了一路。   在安宛城内游行了一圈后,高炎定赶在拜堂吉时将近的时候赶回了镇北王府。   此时宾客亲眷都已聚在了喜堂等待观礼。   在礼炮声中,明景宸与高炎定同执一根红绸并肩迈入喜堂,因高炎定的父母早逝,正前方位置已摆下了香案灵牌。   随着礼官一声“一拜天地”的唱喏,两人对着大门外的皇天后土俯身下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对着上方灵牌缓缓拜下。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着拜了拜,低头的刹那,高炎定朝喜帕下明景宸露出来的脸粲然一笑。   “凤凰于飞,梧桐相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礼成——” 第179章 以假乱真   在三拜后本该离去的准新人又相携着来到谭妃的座位前,对着她诚心实意地下拜。   “使不得,快起来。”谭妃不敢真受他们的大礼,连忙扶了两人起身,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笑道,“可算是成家了,今后你俩都要好好的才是。”   辞别谭妃后,高炎定将人送回自己的居所。   原先在筹备婚事时,谭妃还征求过两人意见,一则听雪堂虽好,但位置终归是偏僻了些,不像正妃起居之所,二则听雪堂是出嫁的地方,如果洞房也设在那边于理不合。   谭妃的本意是想把历来王妃所居的梧桐苑修缮打扫一番后作为这次的新房以及将来明景宸的居所。   然而明景宸心里藏着事,知道自己在这儿住不长久,为着自己兴师动众地二度修缮新屋实在过于铺张靡费了,便以自己在听雪堂住习惯了且离听雪堂修缮完毕不过堪堪一年为由头婉拒了谭妃的提议。   高炎定同样没觉得听雪堂不好,虽然位置是偏僻了些,但他并不把这么几步路当回事,见明景宸不愿搬新居,就提议干脆把洞房临时设在自己院里头,婚后仍让对方住在听雪堂就是了。   见他俩拿定了主意,谭妃也就不再勉强了。   因前头还有大批的宾客需要应酬,将人送到后,高炎定温声对明景宸道:“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此时屋内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梅姑率先带了下去,明景宸掀开喜帕,美目盈盈地望着他,像是盛着千顷烟波,有无数难以出口的情绪在其间荡漾。   "怎么了这是?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见他眼尾渐红,高炎定慌了神,连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替他拭泪,“可是身下仍不舒服,快给我看看。”   明景宸长眉一拧,推了他一把,骂道:“休要动手动脚,外头还有人呢。我无事,不过是喜极而泣罢了。”   “真的?”高炎定半信半疑,待还要关怀几句,不想对方已经扑进了自己怀中,两手紧紧地抱住自己腰身,颇有点难舍难分之意。   高炎定很是受用,“这两天是怎么了?我瞧着竟比往日里粘人。”他回抱住明景宸,不无感慨地道:“你若天天都这么粘我,就是神仙日子我也不换。”   他原本还想借机与之缱绻片刻,怎知明景宸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就翻脸不认人了,嫌弃地朝他摆摆手催他快走。   高炎定被他这一出弄得着实摸不着头脑,心里存了疑,却又不好将前头的亲朋好友、官吏下属晾太久,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一走,梅姑就进来了,明景宸问她:“外面的人都打发了?”   梅姑道:“都远远地打发了,您放心,还有那些女眷们如今都在谭妃娘娘身边奉承,有娘娘拦着,必定不会再有人过来打搅您。”   明景宸舒了一口气,面上静默如水,虽着一身大红婚服,上头凤鸟瑞草绣了无数,配着满屋子红艳艳的喜字,却不见一点喜色。   梅姑小心翼翼地道:“您怎么了?”不知何故,她总觉得景公子眉眼中似乎藏着愁绪,可大喜的日子,何来愁苦呢?   明景宸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展颜一笑,那点子浅淡到不易察觉的忧愁就如同遇到暖阳的晨雾,顷刻间散了,“梅姑,从我来到王府一直到如今,你都一直费神费力地照顾我,你待我的情谊,我感佩于心。”   “公子说的哪里话?奴婢愧不敢当。”   明景宸又道:“梅姑,我有些饿了。”   梅姑见他恢复了常态,不禁松了口气,“您想吃点什么,奴婢让人去膳房取来。”   明景宸道:“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芝麻汤圆,上回元宵节吃过一次后,我总想着这口儿,味道和我家乡那边做的很像。”   梅姑笑道:“咱们北地大多是吃元宵的,那回的汤圆还是奴婢第一次做。你想吃奴婢现在就去准备,除了芝麻馅儿,再来点红豆沙的如何?”   “好。”   “那您先吃点果子点心垫垫饥,这做起来时候不会短,别饿坏了。”梅姑将两碟子吃食摆在桌上后这才离开。   梅姑走后没多久,就听侧面窗格上被人哆哆敲了两声,明景宸神色一暗,冷声道:“人都被我打发了,进来罢。”   话音方落,只见窗扇被人从外打开,一个体格健硕的成年男子做仆从打扮正背着一个硕大的布口袋翻窗而入。   明景宸打量那个布口袋,问他:“人和东西都妥当了?”   那男子抬头露出一张极为陌生的脸孔,但他说话的语调嗓音没有特意改变,一出口就能让人辨认出他的真实身份——的确是乔装易容后的邹大无疑了。   邹大将口袋放在地上,解开绳结。   里头竟装了个大活人,体态袅娜纤长,留着一头锦缎般的秀发,面容秀美绝伦,此时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怎么找了个女子?”明景宸很是不赞同。   邹大一边将人往床榻上搬,一边无所谓地道:“我在王府里兜了一圈也没找到身形与你相仿又是落单的男子下手,碰巧见到她一人在晃荡,就只好选她了。”   明景宸道:“不行不行,好端端地把个女子放在高炎定的新房中,岂不是会坏了人家姑娘的闺誉,你快去换个男人过来。”   邹大抬眼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揶揄道:“高炎定是个断袖,能做出娶一个大老爷们当王妃的事情来,如果真在他床上放个大男人,那才是毁了人家大好男儿的声誉前程。快别婆婆妈妈的了,咱们没那么多功夫去换人,赶紧把衣服换了。”说着将一套仆从的衣衫丢在他怀里。   明景宸好一阵语塞,只好转到屏风后将凤冠霞帔脱下来换上灰扑扑的衣衫,然后将那套新娘喜服胡乱给那女子穿上,凤冠搁在枕边,让她背对着外侧躺在喜床上,最后放下床帐。   明景宸仍不放心,总觉得这女子长得有些面善,又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他正疑惑着,只听邹大在一旁催促道:“别看了,不到明天早上她是醒不过来的。赶紧坐下,我给你改一下脸。”   邹大在他脸上忙活了一阵,终于大功告成,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喏,你要的药。”   明景宸拔了塞子轻嗅了下,确定对方并未在这迷药里做别的手脚,才把药一股脑倒进酒壶里摇匀,然后将其中一只龙凤杯斟满。   做完这一切后,他环视这间本属于他和高炎定的洞房,顿时寥落惆怅不堪,心间万千情丝割舍不下,最后只化为一声幽幽长叹:“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眼看邹大已然不耐烦起来,明景宸最终断然离去,再也不曾回头。***梅姑端了汤圆来到喜房前,推门而入,却见喜床上帷帐垂落,隐约能看到里头有个人面朝墙壁侧躺在床上。   想到今儿景公子起了个大早,又被折腾了一通定然是累了,她连忙放轻了脚步悄悄退了出去,并不敢出声打扰对方小憩。   此时日暮四合,前头已经开宴,珍馐美馔数不胜数,高台上一班小戏伴着鼓乐咿咿呀呀地唱着助兴,而台下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高炎定已经喝了不少酒,只是他酒量惊人倒是不惧三不五时的推杯换盏,许是今天高兴坏了,他倒是比平日里亲和了不少,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好说话得很。   因是男女分席而坐,外加谭妃不愿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给他徒增烦扰,导致他压根不知道在喜宴刚开始不久,谭妃就借口更衣带着绿蜡匆匆离席而去了。   一直到掌灯时分,宾客才陆陆续续地开始散了。   他让几个族亲协同心腹代为送客,而他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往新房方向赶去,到了地方,只见梅姑一人坐在花廊下,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刚靠近就闻到他身上一股厚重的酒气,却见他仍很清醒,一双眼睛亮如明烛,丝毫不见醉态,梅姑遂笑道:“想来王爷喝了不少酒,虽然您酒量过人,但还是喝点醒酒汤为好。”   高炎定点点头,眼睛盯着紧闭的门扉,问她:“他人呢?”   梅姑道:“想是累得不轻,睡了一下午,方才奴婢进去唤他也没醒。”   前两天的那种奇怪的不安感又毛毛地泛了上来,高炎定心头一跳,狐疑道:“睡这么久?我进去瞧瞧。”他推门进去,等看到喜床上侧躺着的人影时,不禁哂笑出声,心道自己何时开始竟这样患得患失起来了,又对身后的梅姑道:“你也忙碌了一日先下去歇着罢,只管叫得用的在外头听差,有事我自会使唤他们。”   梅姑应下后自行退下,走前又记挂着明景宸粒米未进,醒来定是要饿的,又嘱咐侍女仆从吩咐膳房热着汤菜并一碗醒酒汤以备不时之需。   高炎定本要叫醒明景宸,又见桌上摆着一对儿臂粗的龙凤花烛,旁边两只龙凤杯中只有其中一只盛满了酒液,便知这是有人先自己一步尝了合卺酒,估摸着是不胜酒力才会睡如此之久,不禁心下发笑。   他举杯把酒喝干,随后掀开帷帐想要叫醒明景宸,可谁知眼前背对着自己的人影一晃就分出几个模糊的虚影,一股晕眩感顷刻袭上脑门。   此刻他还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己喝多了醉意上头。   高炎定强撑着扶了床柱坐下,伸手摸过去轻轻推搡对方,“景沉,快别睡了,仔细睡出毛病来,外头宾客都散了,之前我俩说好的,你着男子婚服与我一同去宗祠再拜一次堂。” 第180章 火冒三丈   这一碰之下高炎定立马就察觉出了不对,只觉得眼前这人的身量似乎要细弱不少,景沉虽因伤病显得瘦削,但男子的体魄放在那儿,终归要比寻常女子来得高大健壮,可他摸到的这人骨架却仿佛是个女子才会有的。   他不禁心神大动,此时那股晕眩感愈发迫人,一时天旋地转,已然快神识不清。   高炎定可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的人,过去二十多年人生中遇到过的阴谋暗算也是数不胜数,因此造就了他对危机有着非比寻常的敏锐度,若是到现在他还觉得这股晕眩是酒醉所致,那他早就不知躺在哪处坟茔中,成了孤魂野鬼了。   他第一反应是有人混进了王府对景沉不利后,佯装成景沉躺在喜床上打算趁自己被药所迷的当口刺杀自己。   眼中锐芒一闪即逝,高炎定见枕边搁着凤冠,当机立断折下一截细长的头饰却不是要用来攻击眼前这个疑似刺客的人,而是毫不留情地将断口朝自己手臂上扎去。   高炎定疼得面目狰狞,却愣是一声未吭,果然疼痛是迷药最好的克星,那股子晕眩感瞬间淡去了几分。这还不够,他额头淌下汗珠来,又咬牙扎了自己十来下,直扎的左臂上血流如注,才算暂时摆脱了药性。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意识恢复正常,高炎定下一刻就出手扣向了对方脖子。   料想中的抵抗与攻击却未出现,高炎定轻而易举就擒住了对方,翻过脸一看果然是个女子,可奇怪的是,对方双眼紧闭,呼吸绵长,怎么看都像是睡着了,哪里像什么意图不轨的刺客!   高炎定格外疑惑,如果不是刺客,那这女子如何会躺在喜床上?景沉如今又在何处?   他将女子丢在一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屋内各处搜寻了一遍,仍不见明景宸。   心底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样遍寻不到人的境遇在几个月前他就碰到过一回,想到某种可能的二度上演,高炎定心如刀绞,唯有将这些时日以来他与明景宸之间如何缱绻恩爱的场景反复回忆,才稍稍打消掉部分怀疑。   他一脚将门踹开,把侍女仆从都叫到跟前,“可曾见房里有人出去过?”   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无不茫然地摇头否认。   高炎定冷声道:“去把梅姑叫来,快!再去提桶井水来!”   因梅姑尚未走远,所以来得很快,她来时,正有一小厮将一大桶的冷水搁在地上。   高炎定面如锅底,气势骇人,与方才喜气洋洋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转身从屋里抱出一个穿嫁衣的女子放在地上,命令那小厮,“把人泼醒!”   梅姑已然察觉出不对,道:“王爷,发生了何事?她是何人?”   话音刚落,只见高炎定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自己身上,冷厉若冰凌,透着残酷,不禁打了个哆嗦,又听对方问道:“梅姑,景沉人呢?”   梅姑扑通跪了下去,急道:“景公子不在新房里?不可能!下午他还和奴婢说要吃芝麻汤圆,奴婢亲眼见他睡在床上,奴婢也一直守在屋外,没见他出来过呀!”   “可当本王进去时,喜床上躺着的分明是这个女子!”   他俩言语时,小厮已将井水全浇在女子身上,如今虽是春日,可刚打起来的井水冰冷刺骨,这脸生的女子被浇了个浑身湿透,身体应激地在地上反复抽搐,随后才悠悠醒转过来。   她睁开眼,美目中一片迷茫,她哆嗦着坐起身,见旁边站着十来个下人,一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顿时慌张地朝后躲去,谁知她一动背后就撞到了个人,她转身只看到一双脚,待到目光上移,只见一个面若阎罗的伟岸男子正冷冰冰地俯瞰着自己。   许是高炎定这副想杀人的表情吓到了她,女子边高声尖叫边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好不可怜。   可这样如何能逃过高炎定的手掌心,他一下就擒住了她,厉声喝问:“说!你是何人!为何在本王新房中!”   然而不知是因为太过惊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论高炎定如何逼问,女子除了挣扎叫喊,什么有用的口供都不曾透露。   高炎定火冒三丈,杀气四溢,更为骇人,立马就要招亲卫来将人带下去严刑拷打。   因今日王府内办喜事,新房又设在自己院子里,原先听雪堂的亲卫就被分派到府里各处去护卫,并未跟着明景宸。而自己这边的亲卫,除了一部分人跟着自己,院里剩下的竟无一人察觉到屋内有人失踪。   简直是岂有此理!   胸膛里的杀意快要把他逼疯,他双目赤红,像头濒临绝境的凶兽,好在他理智尚存,知道现下还不是惩治失职亲卫的好时机,他状若疯癫地吼道:“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撬开她的嘴!传本王的令,立刻关闭城门!给本王府里府外,城里城外挨家挨户地找!凡遇到形迹可疑或抗命不从的,不论是何人都给本王抓起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   潘吉闻讯赶来,听到命令后,斗胆劝诫,“王爷,万万不可!如今喜宴虽散,可王府内、安宛城里还有许多因为路遥留宿的宾客,一旦闹起来,未免人心惶惶,还会得罪他们坏了您的名声。”   高炎定冷笑,面容狰狞,“名声?名声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的景沉相比!”   潘吉见他执意如此正为难,忽见谭妃带了两个侍女朝这边走来。   “炎定,我怎么听说新房这边出事了?”谭妃来得及时,刚巧看到亲卫提着一个穿嫁衣的女子要离开,等仔细一瞧,霎时面色一白,低呼着扑上去,“婳若!你怎么在这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炎定身体一僵,指着谭妃怀中的女子,“大嫂,你说她是谁?”   此时女子抖如筛糠,蜷缩在谭妃怀里发出小兽般的哭声,谭妃一边安抚她一边对高炎定道:“她是婳若,刚才开宴后不久,珠云来告诉我,说婳若丢了,我让人在府里悄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她怎么会跑到你这儿来了!”   高炎定痛苦地攥紧拳,“我也正要问她为何会穿着嫁衣在我屋里。大嫂,景沉又不见了……”   谭妃一惊,怪道闹出这么大动静却始终不见景公子露面,“那得赶紧派人去找,就怕是有人要对他不利!”   对方不仅对自己下药,又弄了谭婳若来混肴视听,再联系种种蛛丝马迹,高炎定愈发不敢去想真相究竟是什么,就怕事实残忍到无法接受,到了让自己彻底崩溃失控的地步。   而这些复杂的心事,他又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大嫂说道。   谭妃见他不语,只以为他是在担心明景宸的安危,遂宽慰了他几句后,又道:“婳若是下午趁院子里众人不备偷跑出来的,她到如今还是神志不清,你在她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高炎定颓丧道:“我知道了大嫂,你把人带回去罢,我不为难她就是了。”   谭妃舒了口气,就要让绿蜡和珠云一同扶侄女儿回褚玉苑,谁知原先还神志痴呆的谭婳若表情忽然一变,推开两个侍女的手,面容平静地对高炎定道:“我知道您要找的人去了哪里。”   高炎定又惊又喜,压根来不及去想谭婳若反常的原因,就一叠声地追问她:“你知道?快说!他去了哪里!” 第181章 得知去向   谭妃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变了副样子的侄女儿,喃喃道:“婳若……你……你怎么……”   谭婳若目光暗了暗,走过来跪下,歉疚地说:“还请姑母宽恕婳若的任性和欺瞒,无故给您惹出这么多事来。只是婳若与先夫情深意笃,虽阴阳两隔,却矢志不渝。且我那爹爹对权势前程的热衷胜过我这个嫡亲女儿,之前要不是碍于我的婚事已被祖父定下,无可更改,他必定早让我同家里其他姐妹一般作为笼络人心的联姻牺牲品。当初他知道我丈夫去了,等不及就派人把我强行带回了谭家。我说我不愿意改嫁,可他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非我死了,就是剃了头当了姑子也要我来安宛。”   她边说边掉泪,加之本身长得极美,愈发让听者动容,连向来刀口舔血,早练就了铁石心肠的一干亲卫都不禁眼眶微热,对她的遭遇同情不已。   “来安宛的途中我在雪地里遇到了那位公子,无奈之下,只得让他穿上我的衣裙好替我拖延时间让我顺利逃脱。”说到这儿,谭婳若苦笑连连,“谁知天不从人愿,兜兜转转下我仍旧来到了这儿……”   谭妃已是泪流满面,一把搂住她,哭道:“我苦命的儿,是姑母对不起你,当初我若是坚决不肯,你也不必受这样的磋磨。”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一想到侄女儿不仅摔断了腿,还被拐子卖到勾栏中吃尽了苦头,她就悔恨莫名,肝肠寸断。   谭婳若很快替自己和谭妃擦干净眼泪,然后对高炎定道:“王爷,我是害怕重蹈覆辙才不得不装疯卖傻,望您见谅。下午珠云带我在院子里解闷,远远瞧见我爹带了人闯进来,还高声要让人去喜宴上传姑母过来说话,看着像是要兴师问罪。我怕他会发现我,吓得理智全无,趁珠云她们不备就跑出了褚玉苑,只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躲起来。结果走着走着就被人给打昏了,中间突然头疼醒了,发现身上穿着嫁衣,屋里还有两个男子在说话。”   “两个?”高炎定拳头握得嘎吱作响。   谭婳若实际上是有些怵他的,此刻并不敢直视他修罗般的面容,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没错,当时屋里确实有两个男子。他俩似乎改头换面扮成了仆役的样子,准备从南门出城然后渡江去帝京。”   “渡江?帝京?”高炎定怒目圆睁,面如金纸,不禁后退了两步,当狐疑猜测一一被验证,比之上次明景宸的不告而别,这次的打击更是无与伦比的大。那种被抛弃、被背叛、被欺骗愚弄的痛和恨要比前一次还要浓烈上千万倍。   明明他俩已经山盟海誓,连那样的事都已经做过了,本该身心相通,终身相许,可他为何又再次离开?难道自始至终自己都是个被蒙骗玩弄的傻瓜,轻信了他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怀、真心接纳自己的谎言?   高炎定狂笑不已,状若疯癫。   谭妃想劝又不知如何劝他。   谭婳若道:“王爷,您现在快马加鞭地去追,也许还来得及。那位公子离开前念了一句词,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我想他应当是有什么苦衷所以不得不离开您。”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景沉……”高炎定反复念着这句词,脑海里浮现下午明景宸抱着自己泪意盈盈的模样,神情不禁软化了稍许,他忍住心中剧痛,对潘吉道:“备马,带上人随本王去追!”   走出去没几步,他又忽然住了步子,回头问谭婳若,“谭小姐为何要将实情告诉本王?”   谭婳若道:“这些天来,在姑母和珠云她们的絮叨中,我了解到当日我从谭家车队离开后发生的事。那次我利用那位公子脱身,今日他又反过来利用我脱身,未尝不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我顺势助他也算我和他之间一笔勾销,就此两清。只是装疯卖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我承认的倒也罢了,如果将来被人识破,王爷知晓后再联想到今日之事,我反而百口莫辩。再者,我已经知道姑母不愿意再逼迫我改嫁,也愿意替我瞒着家里人,您又对我无意,我自然无需再装下去。最后一点原因,是您和那位公子之间的感情让我想到了自己与亡夫,与他死别之痛,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眼见你二人生离,实在让我于心不忍。”   高炎定抱拳朝她深深一揖,“多谢小姐成全。”说罢带了人匆匆而去。***明景宸和邹大两人趁着办喜事人员混杂,乔装成仆从跟着往来的宾客混出了镇北王府。   一出王府他俩立刻脱了仆役服改作平民装束骑马一路出了南门,一直跑到月上中天仍未离开云州境内。   邹大指着被夜雾笼罩的前方,道:“天亮前我们就能到达佩州,有了这一个下午加上一个夜晚的缓冲,等明早高炎定醒来反应过来后,再想找到我们也是难如登天了,但也万不可松懈,北地毕竟是他家地盘,我们得赶在明日傍晚前登上去南地的船只。”   明景宸神情肃穆,点头后又催马继续前行。   谁承想,跑了一段路后,忽听身后远远地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   两人神色顿变,回头去看,只见一人一马在浓稠的夜色中飞驰而来,如同一柄所向披靡的利剑劈开四周旷野以及黑暗。   明景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心跳疾如擂鼓,连自己的马逐渐慢了下来都不曾察觉。   邹大气恼地在他的马上甩了两鞭子,怒喝道:“发什么愣!还不快跑!好在只有他一个人,过会儿要是后续追兵也跟上来,我俩插翅也难逃哇!”   明景宸被他骂醒,咬牙也抽了马屁股几鞭,朝前飞奔,可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看那道人影。   “你疯啦?不准看!快走!快走!”邹大的痛骂声接二连三地响在耳畔,可明景宸明知道不该,还是控制不住地回头望他。   高炎定骑的马与他当日送与明景宸的白马都是万里挑一的神驹,他发了狠地一路追来,跟随他的亲卫所骑的马不管是脚力、耐力还是爆发力都远远不及,他一心要追上明景宸,连自己属下是否掉队都顾不上了,没命地策马疯跑。   如今胯,下的骏马被他鞭得遍体鳞伤,跑到这儿已是强弩之末,眼见能看到前方有两个男子正在月下纵马奔驰,他心绪大作,又发狠地抽了马儿几下。   那马昂首嘶鸣,再次撒开四蹄狂奔,奈何它已经被高炎定榨干了最后一点气力,突然四肢一软,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作者有话说】   PS:谭婳若在丈夫去世后不愿意改嫁的设定,不代表作者本人认同守节什么的观点,只是想表达女性的婚姻该由自己做主的想法。   咱们周五见~ 第182章 我乃反王   高炎定也跟着摔下马背,在旷野上滚了十来圈,碰得头破血流,爬都爬不起来。   鲜血热汗混着泪水蒙住了虎目,高炎定朝那远去的人影伸出手,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又一声,仿佛一只失去伴侣的孤雁哀鸣啼哭。   “你要做什么!给我回来!快回来——”亲眼见到高炎定从马上滚落,明景宸再也安耐不住了,调转马头就往回驰去,任凭邹大在身后喊得声嘶力竭也无动于衷。   高炎定本已绝望,不想事情峰回路转,明景宸竟去而复返,对方滚鞍下马跑来查看他伤势,含泪道:“你何苦追来?”   高炎定疼得五官扭曲,他死命抓住对方手臂,回问他:“那你何苦又要离开?”   明景宸目光躲闪,眼泪滚在高炎定手背上,却许久不出声。   高炎定愤恨地说:“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你既然不忍与我分开,为何要如此狠心绝情,难道你这些时日都是在哄骗我?”   对方竟知道自己白日里念过的词!   明景宸还未来得及疑惑,又听对方一叠声道:“帝京到底哪里好,让你一而再地为了它舍弃我?”   面对质问,明景宸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软了,即便先前他下了莫大的决定打算离开高炎定离开北地,去赴一场生死未知的责任,可当高炎定出现在自己视野的那一刻,他就动摇了,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和对方回去,继续徜徉在爱情编织的梦幻里。   然而在他意志动摇的刹那,脑海中又回响起邹大说过的话。   【您是否知道您尚有一血亲在世,他是您兄长的嫡孙,因为您的缘故,他被折去羽翼,掉入泥淖,被人肆意折辱亵玩,不生不死,备受煎熬?】   【您又是否知道,您那皇帝侄儿是个有着何等丑恶心思的昏君!他竟对您这个死了几十年的皇叔心存背/德之情不说,又因琬琰与您有五六分相似,他便兽、性/大发,罔顾人伦,逼、奸/远房子侄,将其囚为娈,宠!】   字字泣血,万箭攒心。   明景宸擦干眼泪,故作冷漠地道:“我不会和你回去的,你现在就死了这条心。你就当我是骗你哄你玩弄你,我不曾对你有过真心,我也不曾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今夜就在此割袍断义,一别两宽,之后再也不要相见。”   “你——”高炎定一拳就要打过去,可中途又堪堪停住,“你撒谎!你若真的不爱我,为何要回来管我死活?你若真的不爱我,为何要与我叩拜天地父母,缔结鸳盟?我要你看着我再把方才的话说一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要与我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你说啊!”   明景宸睫毛颤若蝶翼,手掌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泥土草叶,良久他才抬眼直视着高炎定,抖着嘴唇一字一顿地道:“我与你今夜就在此割袍……”   “是谁与谁要割袍断义?”   “是……是我……明……”那个“明”字散在夜风里,轻不可闻。   高炎定冷笑道:“你看,当你看着我,连话都说不齐全了,你还说不是在撒谎?”   明景宸目光闪烁,“我没撒谎!”   “好!好!”高炎定见他仍在嘴硬,干脆将一物递到他眼前,“你既然说不出口那就做给我看,你就用这条马鞭或勒或打,弄死我。只要我死了,就没人阻止你离开,届时你要去帝京,去戎黎,去天涯海角,都不会有人以命相搏了。”   “来呀!还在犹豫什么!拿起鞭子!杀了我!来呀!”   明景宸见他铁了心不会放自己走,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你非要如此?”   高炎定坚定如铁,“非如此不可,除非我死。”   “好,”明景宸突然对他微微一笑,像朵开在峭壁的花,虽则美若天成,身后却是悬崖绝境,“高炎定,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何身份来历么?现在我就告诉你。”   “我不姓景,我姓明,日月明。”   高炎定一愣,吞口而出,“你是桓朝宗室!”   明景宸闭了眼复又睁开,自嘲一笑,“是,我是桓朝宗室,还不止于此。我曾被当今天子鸩杀过,我曾拥兵自重,游说各路藩王反抗帝京,我曾生于……广元八年!”   “广元八年……”高炎定难以置信地喃喃。   广元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广元八年距今已有七十多载。   高炎定嗤笑出声,“你又在撒谎!广元八年?你当我是瞎了么!你的形貌举止哪像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头!你说你游说各路藩王造反,最后被鸩杀?多么可笑,你连谎话都不会编,莫非你还要说你就是五十年前引起‘六王之乱’的宸王么!”他哈哈大笑,可在明景宸凄怆的泪眼中又戛然而止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对,这一定是个玩笑……我是不会信的……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嘴上一遍遍地否定,可脑海里飞速掠过明景宸过往种种。   他对帝京和天授帝的好奇和热忱,他自称罪臣可一开始对天下局势知之甚少,他对祖父玄正先生格外推崇,他看到那些字画和那部杂史时的异样,他身上的鸩毒……   明景宸直视着他的目光,道:“当年我在镜庭湖兵败为你祖父所擒,进京献俘的途中,钦差奉帝命前来赐死我,我饮下鸩酒后毒发而亡,醒来时已身在谭家的马车上,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事虽玄异,却是千真万确,我若说谎,就教我口舌生疮,死后下拔舌地狱。”   明景宸的目光愈发悲切,“高炎定,我压根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与你绝非良配。”   “我不……”   “你看过石衡先生的书知道当年的真相,就应该想到我明景宸为了桓朝社稷什么都做得出,连自己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此牺牲。而你,坐拥北地的藩王,你的志向注定与我的所求背道而驰。终有一天,我会把利刃对准你,为了明氏江山像除掉当年的五王一样除掉你。”   “你我天生敌对,绝非良配。”   此时身后传来马蹄声,是邹大驱马来了。   明景宸甩脱高炎定的手上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唇开合,留下最凉薄的言辞,“后会无期,高炎定。”   “驾——”他毅然策马狂奔,眼泪风干在暗夜的荒野中。   遥遥的,只听身后的风里送来一声又一声呼喊。   “景沉——明景宸——明景宸——”   这是高炎定第一次唤自己的真实名姓,将来兴许再不会听到。   就在这阵阵泣血的哀嚎中,明景宸一路向南,再不曾回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总算到这一步了 最后是小宸自己承认的~~~ 第183章 开棺相见   三月末的帝京虽还未入夏,但在此时这个暮春时节,空气中已隐隐有了丝暑热。   明景宸甫一入城,只见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坊市街道自脚下铺陈开来,两边旗帜招摇,酒楼饭馆林立,沿着开阔平整的石板路骑马慢慢往前行进,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各种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块儿,在如织的人流中飘散。   要不是此次南行途中一路的所见所闻太过残酷,明景宸都快被城内这幅充满烟火气的盛世太平假象给蒙蔽了。   邹大抬眼看了眼天色,道:“时候尚早,白天人多嘴杂,未免招摇暴露了咱们的行藏,先找个客栈歇脚,等入了夜再行动。”谁知说了半天也不见人应声,邹大转头去看,只见身后哪还有明景宸的影子,他顿时心头一凛,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急忙往来时路上寻去。   谁承想要找的人正牵马站在一棵凋谢了的杏花树下怔怔地瞧着一家糕饼铺出神。   邹大狐疑地朝那家铺面望去,只见招牌上写着赵记两字,旁边还画有一枚桃花状印记,柜台上罗列着绿豆饼、桂花糖等南地糕点小吃。他怎么瞧也没瞧出这家铺子与周遭几家同样是卖糕饼的有什么不同,值得对方如此青睐有加。   于是,他上前问道:“要买些尝尝么?”   明景宸本想拒绝,但这段时日以来积攒在心里的思念厚厚的一摞,见到日升月落,他会想起高炎定,看到大雁北飞,他会想起高炎定,看到匪患流民,他仍会想到高炎定。   他虽离北地一日比一日远,可高炎定却像是化为了南归途中的一缕风一片云,成了花草虫鱼,卵石溪水,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而今不过是见到了一个眼熟的招牌,就让他再次想起了对方。   “等我片刻。”明景宸将马缰递给邹大后,独自走到赵记前,指着几样点心让店里伙计包起来,边等还边问对方,“你家和开在湄州荆南城的是同一家?”   伙计笑道:“唉呀,客官您是从荆南来的?没错,我们东家是荆南人,那儿就是最早开的铺子,因为生意做得好才会在帝京开了这家分号。”他做事很是麻利,一边逗趣说着讨喜的话,一边用印有桃花图案的油纸分别将点心包起来,再用打着络子的红绳捆扎好一同递给他,“客官拿好,谢谢惠顾,您慢走。”   糕饼是刚出炉的,温度透过油纸传递到手上,像是握着高炎定的手一样温暖。   邹大见他买了好几包回来,吃了一惊,“这家铺子的点心很好吃?”   明景宸摩挲着油纸,“是。”   买完糕饼,两人不再停留,先找了家客栈落脚休息。   待到夜阑人静之时,两人换上夜行衣偷摸出客栈径自往宸王府奔去。   因老皇帝下令要停灵满七七四十九日,算算时候,明琬琰的遗体将会在后日一早出殡下葬。   明景宸随邹大躲在暗处遥遥望着夜色中的宸王府,只见记忆中无比熟悉的五间三启门上饰以纵九横七统共六十三颗丹漆金涂铜钉,只是如今王府内大丧,门头以及两尊石狮子上都被缠上了白幡布,隐约还能听到夜风中传来三清铃和念经的声音,愈发显得这座威严的府邸肃穆悲凉。   邹大道:“我们翻墙进去。”说完率先朝角落里跑去,明景宸紧跟其后,跑到墙根处已经有些气喘。   见他力有不逮,邹大又道:“我先上去探探,您等我讯号。”等了约莫二三十息功夫,就听墙后头传来三下敲击声,随后一根绳索被甩了出来。   明景宸立刻抓住绳索一端借力攀上高墙翻了过去。落地后,两人快速穿过大片的亭台楼宇,熟门熟路地来到灵堂附近。   此时夜已深,偌大的灵堂里外都是静悄悄的,两人躲在树冠上朝里张望,隐约只看到两个负责照看烛火的小厮正蜷缩在里头打囤。   邹大道:“等我先将他俩弄晕,您再下来。”说罢人影一闪已蹿出十来丈距离,如同一只身姿矫健灵敏的豹子,倒教明景宸看了愈发欣羡,只恨自己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连翻个墙都要假他人之手,着实窝囊无用至极。   邹大转瞬已掠至灵堂中,两小厮毫无所觉,睡梦中于颈项上各挨了一记,脑袋一歪就彻底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明景宸见此滑下了树走到灵堂内,只见一口檀香柏木制成的棺椁停放在灵前,甫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甘甜醇厚的木料芬芳挥之不去。   邹大望着棺椁对他道:“这个点少有人来,咱们时间充裕,我先将棺木打开,他是在这世间与您血缘最近的亲人了,您好歹见一见、送一送他。”   明景宸点点头,“你开棺罢。”   邹大低喝一声,将沉重的棺材盖缓缓推开,那股木料的芬芳愈发厚重,配着灵堂上香烛焚烧所致的气味,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明景宸眼也不眨地瞧着棺椁被一点点启开,躺在棺木中闭眼长眠的尸身渐渐显出了真容。   只一眼,明景宸就如同被一道雷霆生生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   只见棺中躺着的人穿一身暗色王爵蟒纹华服,两手交叠携一枚玉握放于胸口,形体瘦弱伶仃,也不知用了何种秘法保存尸身,一个半月了也不见有明显的腐坏迹象。   再看此人面容,青灰交织,毫无生气,却仍能看出对方五官生得极为俊俏,鼻子、嘴巴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兄长有些相似,确实是自己的血亲无疑了。   明景宸再也按捺不住伏在棺椁上泣不成声,眼泪滴落在尸身上,将王爵制式的寿衣浸出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水渍。   邹大见他悲不自胜,长叹了一口气,道:“昏君说他长得依稀与您有五六分相似,除了眼睛,就是他的嗓音,简直如出一辙。为着这点和您相仿的影子,他被昏君逼迫着日日与其燕好,大好男儿成了佞幸娈宠之流,而今又英年早逝……”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为利锥扎在明景宸的血肉上,教他痛不欲生,悔恨难当。   他从前自以为无愧天地,无愧江山,无愧列祖列宗,然而如今看来,这是多么自大可笑的愚蠢想法,他既没有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还平白让几十万的军卒在战火中无辜丧生。   他以为自己是在匡扶天下,为将来的明君圣主肃清朝野,殊不知却是在助纣为虐,给江山和百姓留下一个昏聩无能的君王。   而他的家人也被带累的不得善终。   为何会这样?究竟是谁的过错?   明景宸反复扪心自问,先前那点因高玄正、石衡而自我和解的心态在见到明琬琰的遗体后再次转入了死路之中。   他无法原谅当年妄自尊大和自以为是的自己,以为靠那点子机关算尽的小聪明掀起的战乱能换回一个盛世。   那时的他何其可笑鲁莽,竟以为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妄图轻执棋子指点江山。   当日他在镜庭湖兵败被俘,高玄正来看他,痛骂他年少轻狂,太过急功近利,错把江山社稷当儿戏。   那时的他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能将权势滔天的藩王们一网打尽的良策,竟还信誓旦旦地笑对高玄正,“先生不如等上三五年再做评断,我确信那些将士的血不会白流,我也不会白白背负骂名。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与剜肉剔骨是一样的道理,过程虽痛苦惨烈,但结果定会是好的。这满身毒疮的山河在这场灾劫之后会在明君能臣的治理下迅速康健起来。还请先生代我继续辅佐少帝,也代我睁眼看着这一切。等到了那时,清明节在我坟前洒一壶酒便足以慰我平生了。”   源源不断的愧疚悔恨压弯了曾经高傲的脊梁,明景宸用一腔赤诚热血只换回满目疮痍、山河破碎以及眼前血亲冰冷的尸身,凡此种种无不在一下又一下地击垮他最后的精神信念。   然而悲痛欲绝的他并未察觉,就在此时,棺材中原本生息全无的人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眼皮。由于哀毁过甚,胸口又再次尖锐地痛了起来,明景宸揪住衣襟,勉力撑在棺木上稳住身形,就这样不经意地与一双冷冰冰且充满戏谑的眸子直白地撞在了一块儿。   明景宸头脑一空,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棺中人嘴唇翕张,照着他面门吐出一股刺鼻的烟雾来。   那烟雾游蛇似的迅速钻入他口鼻中,立马就教人头晕目眩起来。 第184章 合浦珠还   “你……你……你们……”明景宸跌坐在棺旁,后心处被抵上了一柄利刃,邹大的声音刻板地响起在身后,“您别动,否则一个不慎在您身上扎了个窟窿就不妙了。”   然而此刻的明景宸已经无暇顾及邹大的威胁,只能看着棺椁中的人“死而复生”。   明琬琰缓缓坐起然后翻出棺木,又随意扯了段白布抹去脸上的灰,露出底下明珠般温润细腻的肤质来,他嘴角噙着讥诮,用一把熟悉的嗓音道:“叔祖抛下新婚燕尔的夫君千里迢迢奔波进京来为侄孙奔丧,侄孙感激涕零。然而叔祖怎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将年少时的玩伴好友抛之脑后了?要知道这五十多年来,兕奴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爱着您。如今完璧归赵,合浦珠还,真是可喜可贺,也不枉兕奴对您痴心一片呀!”   明景宸眼前金星直冒,此时此刻,他终于发现原来所谓的宸王薨逝不过是为了诓自己回帝京而设下的骗局。他梗着一口气勉力支撑住,质问对方:“任伯人在何处?”   明琬琰哈哈大笑,面上的讽刺愈深,“他呀?你出现之前就不听从我的话,你出现后更是一心念着旧主,这等吃里扒外背主欺主的奴才秧子,我岂能再留他!”   顿时,明景宸只觉得气血上涌,心口疼痛难当,眼前昏花得更加厉害。   明琬琰又靠近他,凑在他耳旁低声呢喃,“叔祖,侄孙替您受了多年的罪,您老人家也该疼惜疼惜侄孙,这惑君媚上的好差事从此就由您代劳了罢……”   只见对方嘴唇不断翕张,似乎还说了什么旁的话,但明景宸已经听不见一字半句,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邹大上前拍了拍他脸颊,见毫无反应,不禁问道:“你下了什么药?”   明琬琰嗤笑出声,“怎么?你怕我毒死他?”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明景宸,“还别说,这副相貌果然世所罕见,冠绝天下,难怪引得陛下老到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至今念念不忘,现在又多了个镇北王高炎定,啧啧啧,真是倾国祸水。我说道清,不会连你也心动了罢?”   邹大板着脸对他这番疯话不予以理睬,在试着摸了明景宸的脉门后,察觉对方只是昏过去了,才稍稍放了心。***金鼓搬着两个空酒坛刚从屋里出来就被梅姑叫住了。   梅姑问他:“王爷仍在酗酒不肯外出见人?”   金鼓将酒坛子搁在地上,唉声叹气道:“可不是,不要命地灌酒,王爷虽酒量惊人但也经不住这伤情酒,醉了倒头就睡,醒了又嚷嚷着要酒喝,若不依他,他就打砸东西,谭妃娘娘过来劝了几回都没用。梅姑姑,你说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梅姑又道:“我怎么听说那夜人眼看着就要追上了,潘统领他们又被王爷拦下了?你可知道内情?”   金鼓道:“这事我也问过潘统领,他说他们的坐骑脚力远不及王爷的神驹,王爷干脆抛下他们死命地去追,至于追没追上,王爷和景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等他们赶上的时候,王爷的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厥倒在地,王爷也摔伤了嘴里不断念叨着景公子的名字。可那景公子是石头打的心肠,不管王爷怎么叫唤他也只管纵马远去,头都不回呢。潘统领说他见此就要替王爷去把人追回来,然而王爷又叫骂着不准他去。你说这……这究竟是怎么个事啊!我看潘统领也是死脑筋,王爷说的不过是气话,他倒还当真了不去追,要是王爷伤心出个好歹,我看他怎么交代!”   梅姑沉吟不语,许久才道:“这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是我没看好景公子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金鼓一屁股坐在酒坛子上,摆手道:“你别这样说,景公子又不是第一次跑了,上回在佩州就跑过一回,王爷带兵横渡大江一直追到汀州才把人逮住。可你看看,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人又跑了。我看王爷这回不准人去追,是真被伤透了心。他这一年多以来对景公子的好,咱们这些人可是有目共睹的,就是个石头人被人长此以往如珠如宝地爱着护着,也做不出这样一而再伤王爷心的事来。这千错万错都是景公子的错!”   见他抱怨个没完,梅姑立马呵止他,“小声点,要让王爷听到了还不拿军棍打你这个长嘴烂舌的,主子们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咱们去编排。我让膳房备了吃的,待会儿我端进去给王爷。自从景公子走后,王爷就把自己关在景公子的屋里不见人,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得想个法子说服他振作才好。”   听到这儿,金鼓再次摇头叹气,“我看难,谭妃娘娘劝了那么多也不顶用,我也说破了嘴皮子,可酒一口没少喝,话是一字不入耳。我看除非景公子回来,否则王爷非这么一直消沉下去不可。”   梅姑见不得他老说些丧气话便打发他走了,自己去膳房取了几样小菜和一碗面条后又回到了听雪堂。   她敲了两下门,见始终无人应答,索性推门而入。   屋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甫一进入,一股呛人的酒味就扑面而来,差点教人窒息过去。   高炎定不修边幅地坐倒在地上,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睁着醉眼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出神。听到脚步声也不搭理,只自顾自一口接一口地死灌。   梅姑喊了他一声,他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全副心神都在那些画上。梅姑仔细一瞧,发现大多都是景公子所作,只其中一幅看着眼生,上头画着一片波澜壮阔的湖泊,周遭青山翠柏很是漂亮。   她将托盘呈到高炎定跟前,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您这两日都不曾好好用过膳,再如此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您好歹吃点罢。”   高炎定不理不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画,像是完全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   梅姑只好又道:“您看看这些菜色,都是景公子在时爱吃的,您先吃一点,奴婢再把窗户打开散散酒气,景公子爱洁,要是让他知道您把他屋子糟蹋成这样准会跟您急。”   果然不出所料,“景公子”这三个字就像高炎定身上的一个机关,稍稍试了试,他就有了反应。   目光落在那几碟子菜上,高炎定眼珠子转了转,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这些菜像是牵动他的神魂,让他魂灵再次附体归位,他都能在每道菜上想起当初明景宸的一颦一笑。   他眼神逐渐湿润,但面目却一下狰狞起来,出其不意就把整个托盘给掀翻在了地上,乒铃哐啷砸了一地碎瓷片,“休要在我面前提他!若再提,不论是谁都一律乱棍打出王府去。”   梅姑却并不把这样的威胁放在心上,仍旧好言相劝地道:“您要打砸东西或是人都是管够的,您就是气性上来了要杀了奴婢,奴婢也绝不会后退半步。奴婢虽不知景公子为何要走,您为何最后也放他一走了之了,但奴婢清楚,不论是他要走还是您放任他走,你俩都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她把掉在地上的荷包捡了起来,将散了大半的相思豆一枚枚拾起来擦干净重新装入荷包内,然后替高炎定系在腰间,“先前珠云绣的那个丢了就丢了,这个可不能再丢了。想来景公子脸皮薄,应该不好意思告诉您实情。实际上,如今这个荷包可是他自己亲手给您绣的。” 第185章 故人重逢   见高炎定听后果然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又道:“看来奴婢猜得没错,您确实不知情。景公子这人很是聪慧,但他一个大男人拿起针线来也难免笨拙,那段时日背着您他连书也不看了,画也不作了,只和这女红针黹较劲,绣废了二十来只这样的荷包,才勉强做出一只让他满意的来,十根手指头上全被针扎过,当着您的面他不愿声张,背地里偷偷让奴婢配了药膏来抹。”   “奴婢与景公子相处了这么长时日也算看出来了,他这人有什么苦楚心事一向都是憋在心里不吭声的,就像早前他背上结痂痒得整宿睡不着,也是宁愿自己受苦不愿诉之于人。他这脾性虽可恨,但奴婢却更多地是觉得他可怜。都说皆知莲无垢,谁知莲心苦。想来不论景公子表现得有多么绝情,他也定是有苦衷的。他看似冷漠疏离,实则有情有义,连奴婢这样微若草芥的人,他都要说一句感佩于心,更遑论是对您呢?”   高炎定不吭声,但手不断摩挲着荷包,反复把玩。他当然知道明景宸并非对自己无情,可总有那么些人和事让对方一而再地选择抛下自己,离自己而去。   他二人之间隔着崇山峻岭和汪洋大海,他们所属的时代不同、立场不同,本就不该在一起。   想来也是可笑,他曾经有多么厌恶鄙夷掀起“六王之乱”的罪魁祸首,对祖父在镜庭湖上一举擒拿反王、进京献俘的事迹有多么骄傲,如今对明景宸的爱恨就有多么复杂。   他本不该再去想、再去爱这么个人,世间百媚千红数不胜数,他高炎定想要怎样的男子没有,何苦对他明景宸痴心错付。   可谁教唯独明景宸是他的情之所钟,弱水三千,他偏偏要为了这一瓢水撞得头破血流。   高炎定内心挣扎不休,即便日日用烈酒来麻醉都摆脱不了那种痛苦,理智让他放手,可感情上却不知悔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那个毅然离去的人,为他心痛为他惊忧。   “明景宸,你当初就该一鞭子勒死我,也好过让我如此煎熬。”高炎定将酒坛抛开,一下躺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   梅姑用帕子给他拭泪,也不说旁的话,只道:“景公子离开前将去岁从戎黎带回的花种全部种在了花圃里,今早奴婢去看,发现有些已经冒了嫩芽。奴婢是个急性子,赶忙去请教花匠,问他这花什么时候能开。他说要等到明年才能开花,还说这花在戎黎那边有个含义,叫爱一个人至死不渝。这花种是横跨沙漠戈壁千里迢迢带回的,在北地落地开花尚且需要很长一段时日,又因我北地与戎黎那边气候迥异,到了这儿还需花匠精心打理照看。一朵花尚且如此,何况是个人呢?俗话说好事多磨,不外如是。”   再多的梅姑就没再说下去了。   高炎定听后又哭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梅姑将窗户打开,暮春的风都是香的,那是春日的花开至荼蘼时留下的最后热烈,被暖熏熏地吹进来,像是明景宸刚沐浴完后的乌发拂过脸颊。   高炎定望着那幅上元佳节灯会的画,上头还有那夜他写错一字的词: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自己与明景宸相伴着渡过的不过堪堪两个上元佳节,若对方真一去不回,自己也放任着消沉下去,那么到了明年那个时候,真就成了“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他这般自嘲地想着,目光不知不觉移至那幅祖父所绘的画上。   镜庭湖上烟波浩渺,王侯公子翩然远去。   那广袖长裾,脚踏万顷浪潮的身影逐渐与脑海中那人纵马而去的背影融合在一块儿,高炎定抚上白影,良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走出了这间困了他许多日的屋子。   他去看了花圃中刚发芽的天宝花,毛茸茸的三四片嫩芽触在掌心里,像是明景宸用指尖轻轻地搔刮着自己手心。他去了梅林,梅花早已凋谢,如今满枝头都是嫩生生的新叶,鲜翠欲滴,热闹繁盛之态并不比冬日花开之时逊色。   高炎定因明景宸离去后荒芜的心间也因天宝花和梅树的欣欣向荣而滋生出一点希冀的绿芽来。   想来,他与明景宸之间的缘分和结局绝不该停止于此。***明景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金碧辉煌、极尽奢靡的寝殿内,坐起身时胸口处仍能感到针扎般的疼痛残留。   他掀开绣有合欢花的天水碧罗帐赤足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格外陌生,且周遭静悄悄的,不闻一丝人声。   明景宸绕过那尊正不断冒着香雾的鎏金螭兽熏炉推门出去,寝殿外是一条长长的花廊,廊上悬着一盏盏金嵌玉四季花鸟纹琉璃宫灯,莹润的灯光将长廊两侧各式叠石假山、香花异草照亮,衬得整座庭院犹如梦中仙境。   他自小博览群书,年少时又曾游历过天下,自然见多识广,很快在那些花草中认出一种被人戏称为“半斗金”的名贵花卉,不禁蹙起好看的眉眼,对这种张扬靡费的行为产生由衷的抵触。   他沿着长廊慢慢朝前走,仿佛穿梭在一座美轮美奂的迷宫里,在不断探索中,原先那种陌生感如同被一双手轻轻拨弄开,一种怪异的熟悉随之油然而生。   “这里是……”明景宸在查探了几处殿宇后,心中的疑窦更深了,虽然眼前所见被金玉奇珍装点得几乎与印象中的那处大相径庭,但建筑的大致结构并未改动,以至于越往前探寻,异样感越重。   直到他来到一间显得与其他几处风格很是格格不入的书房中。   书房很是开阔素雅,一张长长的书案上罗列着文房四宝、笔架、书灯等物。   明景宸拿起砚台来看,只见这方洮砚一角被生生磕掉了少许,使得原本莹润细腻、色泽雅丽的外观略微有些美中不足。他摩挲着那处残缺,想到当年自己初得这方洮砚时,将其视为心爱之物,却不慎被兕奴磕坏了一角,因实在喜爱它的清丽动人,即便缺了一角也舍不得把它束之高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能见到这件旧物。   将砚台放回原位后,明景宸的目光又从案上另外几样旧物上掠过,然后落在靠墙的书架上。不出意料,上头的书同样很是眼熟,每一册都有很明显的翻阅痕迹,很多书上还被人用笔做了批注心得。经史子集、六韬三略……他闭着眼睛都能把这些书的名字无一缺漏地说出来。   看完书又去看另外两面墙上的字画,有些是当年自己收藏的名家字画,旁边还有几张是他年少时所绘,要不是现下亲眼见到,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曾作过这些画。   到这一刻,明景宸才完全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何处了——是他年少时曾伴太子读书的地方,毓华宫。   毓华宫自建成以来就被人称作是小迷宫,相传前朝设计建造这处宫室的匠人中有通晓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演算的高手,将其化用在筹划起造中,以至于若是不知其中关窍,连寻到宫门入口也是极艰难的。   到了本朝先帝时期,因唯一的儿子兕奴钟爱这处宫室,便破例将其作为太子读书的学堂,命太傅们每日来毓华宫授课。   谁承想,时隔五十多载,昔日读书的所在竟已变得面目全非,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银屏金屋。   可是,既然外头都变了模样,为何偏偏还留着这间书房和这些旧物?究竟是何用意?   明景宸抚上高几上的花尊,花尊里插着几枝玉兰花。玉兰花晶莹如玉,清香阵阵,状若酒杯,他不禁又开始睹物思人起来,想起当日高炎定送自己的玉兰花灯,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好端端地挂在床尾,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对方迁怒砸烂了,那就太过可惜了。   一想起高炎定,他就控制不住思绪去回忆更多的过往,那些拌嘴怄气、倾心剖白、千里奔赴……如同一块块被珍藏在匣子里的糖果糕点,只轻咬一口,嘴角就不由地扬起,令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珠玉的光芒笼罩,愈发教人一眼沦陷。   因他想得太过投入,导致连身后有人靠近都不曾第一时间察觉,直到一声苍老又激动到打着颤音的“小皇叔”,才让明景宸如梦初醒,手上一用力,不慎扯落了几片玉兰花瓣,他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许久才鼓起勇气慢慢转过身去。   【作者有话说】   小宸看到的书房之前王爷入京给老皇帝贺寿的时候也误打误撞进去过,只是因为他对字画没什么兴趣,扫了一眼就走了emmm所以他错失了重要线索┓(′`)┏咱们周五见~ 第186章 面目可憎   明景宸曾设想过许多次他与兕奴见面时的情景,但真到了这一步,他才意识到,再多的设想都不及身临其境之时来得忐忑震撼。   只见眼前年近古稀的老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燕居服,花白的发丝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头戴金丝翼善冠,身量微微发福,面容白皙松弛,上头附着些深浅不一的老年斑,虽保养得宜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养尊处优多年又被酒色生生掏空了身体的垂暮之人。   明景宸愣怔地望着他,只觉得陌生,在强迫自己像是在大海里淘金一般反复搜寻记忆深处才勉强触摸到一点点微妙的熟悉感。   天授帝不由地又上前靠近了两步,他眼眶里蓄满了泪,又喃喃唤了一声“小皇叔”,见明景宸仍白着一张记忆中昳丽无双的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不禁黯然道:“小皇叔,五十多年未见,你风采如初,可兕奴却已经老了,老到连你见了都不敢轻易相认的地步。小皇叔,你好好看看朕,朕是兕奴啊,你不认得了么?”   明景宸嘴唇颤了颤,“兕奴”两个字在舌尖逡巡了几圈后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收敛住眉目克制地唤了一声“陛下”。   天授帝如遭雷击,布满细纹的眼角滚下一串泪来,“你叫朕什么?”   明景宸抿着唇,抱拳对他行了个君臣之礼,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况且微臣本就罪孽深重,不敢再罪上加罪如少时那般越矩直呼陛下乳名。”   天授帝苦笑道:“罪孽深重?小皇叔,你是在怨怪朕明知你所作的一切都是出于大公无私,是为了我桓朝江山永固,朕却自私自利到眼睁睁看着你含冤牺牲,非但不还你清白反而还赐死了你,是不是?”   明景宸道:“当年之事罪不在陛下,是微臣太过自傲狂妄,急功近利,为达目的漠视了那么多鲜活无辜的生命。镜庭一碧万顷,却也遮掩不掉千尺浪潮下埋葬在淤泥中的无数尸骨。微臣不死,难平众怒,难镇冤魂。您当年赐死罪臣是最明智的选择,这天下不需要像‘六王’这样目无尊上的藩王,至高的权柄该牢牢握在圣主明君之手才对。如果您大张旗鼓地为一个逆臣反贼撑腰鸣不平,难免将来会有居心叵测之徒堂而皇之地效法。‘六王之乱’有一次便够了,这乱臣贼子微臣当得心甘情愿。”   明景宸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光明磊落,全无私愤,天授帝听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住他在他肩头哭得老泪纵横,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并请求他的原谅。   “小皇叔,在你为了朕为了桓朝离开帝京毅然赴死后,朕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坐拥江山也会有那么多逼不得已和无能为力。当日朝堂内外全是逼迫朕赐死你的声音,朕实在是没办法……朕……并不想让你死……”   “往事已矣,不必多言,您的苦衷微臣都明白。”明景宸显然不想再去纠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拍了拍他肩背聊以慰藉,其他的并不多说什么。   天授帝以为他原谅了自己,喜不自禁,“小皇叔,今生还能与你相见真像做梦一样,你可知……你可知……朕……”   明景宸警惕地拂开他圈着自己的手臂,向后退开了两步,故意岔开话题道:“明琬琰人呢?”   原先温情脉脉的面容一僵,天授帝浑浊的目光中有慌乱一闪即逝,他不自然地扯开嘴角笑道:“提他作甚?小皇叔,这些年来朕心里藏着许多话要说与你听,咱们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说着就要来拉他。   明景宸借着走动避开了对方的手,说实话,虽然眼前之人仍用当年旧称称呼自己并极力表现出热络的样子,但终究是物是人非,五十年岁月造就的隔阂一如深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得了的?想必兕奴心里也清楚,不过是存着几分自欺欺人的侥幸罢了。   今晚发生的事太过教人心乱如麻,明景宸实在没闲心与他再虚与委蛇、强装熟络下去,而且每当对方唤自己“小皇叔”时,总有种荒谬感在心头萦绕不去,让他愈发心情复杂。   索性便将这温情的面纱全部揭开,也好过在这执手相看泪眼地做小儿女之态。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疑问:“陛下,明琬琰如今在何处?”   到了此刻,天授帝就是再想敷衍搪塞过去也是不能了,他脸上的笑意转瞬消失,法令纹深深地镌刻在两颊上,面皮松垮地垂下,老态龙钟里透着股阴鸷狠辣。   这倒是让明景宸大吃了一惊,因为在他过往的印象中,那个纯粹可爱、天真顽皮的兕奴从未有过这样教人胆寒的神情。   这一刻,眼前的老人彻底褪去了早年那个在毓华宫里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金鱼的小太子兕奴的影子。   对方只是桓朝的天子——一位践祚几十年早已在纸醉金迷和权利巅峰中迷失了自我的老皇帝。   明景宸轻叹了口气,并不以此为怵,第三次问他:“明琬琰究竟在哪儿?”   天授帝无可奈何地瞧着他,“小皇叔,你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口口声声叫微臣小皇叔,然而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有一丝一毫顾念着当日情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微臣扪心自问不曾有愧于您,但您呢?陛下,您越矩了。”   “越矩?什么是越矩?朕是天下共主,是桓朝的天子,朕喜欢个把人天经地义,何人胆敢置喙!”天授帝厚颜无耻道,“别说是出了五服,就是嫡亲叔侄……”   “够了!!!”明景宸听不得这些漠视人伦纲常的污言秽语,忍不住出言呵止,“那些圣贤书您都读到哪里去了!先贤圣人、鸿儒学士何人曾教导过您这些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歪理!您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错了么!”   天授帝冷笑道:“朕何错之有?古人云,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他一步步朝明景宸靠近,似笑非笑道:“小皇叔你看,古代先贤都这样说了,所以怎么会是朕的过错呢?要错也是小皇叔的错,谁叫你闯进了朕的心底,不论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你在朕心底扎了根,在朕的神魂里筑了巢,你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朕的脑海里兴风作浪,搅动情、欲。是你把朕从明君的位置上生生拉扯到背,德的地狱里。明明你就是始作俑者,可你为何还故作无辜地来指责朕?”   “你——”明景宸从未想到过竟有人能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到如斯境地,他再次避开老皇帝伸过来的手,冷声道,“所以您和明琬琰故意设了个局把臣诓骗来帝京,就是为了把您这些年的荒唐昏庸全部赖在臣身上么?”   明景宸的目光亮如朗星,他讽刺一笑,“可臣毕竟已经‘死’了几十年,过去与您也不曾有过任何苟且,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您想给一个死人泼脏水,也并非那么容易。”   天授帝像是入了迷障,他道:“朕怎么舍得世人的口诛笔伐落在小皇叔身上,没错,是朕让琬琰设法将你骗来,因为朕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些年来,朕夜不能寐,对你爱入骨髓,情根深种,过去以为你死了也就罢了,可你却好端端地活在人世。朕怎么能容忍明知你还活着却与你天涯两隔,仍旧饱受相思之苦?朕富有天下,万里山川,亿万子民,朕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可朕不过是想与你长相厮守,生同衾死同穴,这样简单的愿望,小皇叔难道还不能成全兕奴么?”   “简直是不知所谓!”明景宸听了他的剖白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感到恶心齿寒,“你好好看看你这副样子,哪还有一点天子的威仪风采!当年你说要做个旷古烁今的明君,你都忘了么!可你都做了什么!你昏聩无道,自甘放纵,比之你的祖辈父辈更为荒淫可笑,你这般败坏江山社稷,将来你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谁知天授帝听了这番痛斥后,不仅没有反思己过,反而嗤笑出声,仿佛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为此笑到不能自已,“敢问小皇叔,那你与逆贼高炎定行婚嫁之事,难道不是站在我明氏江山的对立面,不忠不义,数典忘祖,里通外敌么!”   “你瞧,你与朕有何分别?你的所作所为也是在葬送江山。你身为明氏子孙,皇族宗亲,却与叛党逆贼有了苟且私情。小皇叔,你是否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若朕放任不管,将来你是否还要帮着那狼子野心的狗贼夺了朕的天下?高炎定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甘愿委身于他。之前朕将你奉若神明,视为皎皎明月,在得知此事后就有多痛心疾首,恨不能生啖那逆贼的血肉,再掏出小皇叔的心好好看看,是否真是石头打的!” 第187章 妒火中烧   明景宸沉默不语,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纠葛是他的隐痛,他并不想诉之于人,让人妄加置评。   何况对方所说的事并非无的放矢,他确实没有坚守住本心,在北地迷失了自我,深陷于情爱中无法自拔。   如果说天授帝在声色犬马里日渐堕落,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在儿女情长中软化了心肠,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高炎定这个可能倾覆桓朝的隐患扼杀在摇篮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授帝见他面白若纸,神色悲凄,意识到自己方才把话说得太重了,他深知明景宸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要是一味强势逼迫,不仅适得其反,还会葬送掉最后一点年少相伴的温情,反而对自己大大的不利。   于是,他又温言软语道:“小皇叔,千错万错都是兕奴的不是,刚才是朕太心焦了,情急之下才说错了话。你是桓朝的宸王,高炎定那等不入流的叛贼如何能与你相配!过去的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如今你回来了,咱们何不放下过去种种,只着眼将来。你要朕成为明君圣主,朕立马就可以做给你看。只要你不再离开帝京离开朕,你想怎样,朕都可以依你。小皇叔,不要再抛下兕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座如同坟墓一样的皇宫里过活。只要你点头,你为贤王朕为明君,你我二人携手,定能匡扶天下,打造一个昌平盛世!”   天授帝滔滔不绝地畅想着未来,甚至连他自己都被嘴里说的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幻想给蒙骗住了。   然而明景宸是何许人也,岂会被这等花言巧语和不切实际的谎言欺瞒,他只愈发觉得对方面目可憎,教人胆寒心冷,大失所望。   明景宸的冷淡疏离让天授帝内心更加狂躁暴虐,可念在他俩多年后重逢,若是此时控制不住脾气把人吓坏了,依照对方的性子恐怕不能善了,老皇帝内心不无期待着能与明景宸重温旧梦,自然不愿破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   加之已经到了后半夜,他年事已高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精神难免不济,便只好忍气吞声地道:“小皇叔,天色已晚,你就在毓华宫中好生休养,明日朕再来看你。”说完又忍不住留恋地望着他,希冀着他能挽留自己,可惜一切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最后也只能黯然离去。   等人离开后,明景宸不禁舒出一口气,他飞速走过去把窗子推开,天际一轮明月将清辉撒在窗棂上,像是在木格子表面刷了一层银粉,他不由地对月感怀,暗自想着此时此刻,高炎定是否已徜徉在睡梦中,若还醒着,是否也在观赏同一轮孤月。***天授帝果然如他说的那样第二日一早又来见明景宸。   许是他二人之间也没旁的话可以闲聊,而说些事关朝政局势的话又难免扫兴。他便总挖空心思地说些旧事,想用回忆过往的方式拉近彼此的距离,好让明景宸能与自己亲近稍许。   然而不论他把过去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感人至深,明景宸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架势,导致收效甚微。   天授帝做了几十年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的天子,且随着岁年增长,脾气愈发恣睢古怪,可以说,这么多年还不曾有人能让他这般伏低做小地刻意讨好,连他宠爱多年的明琬琰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优待。   开头两天他还能耐着性子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碰一鼻子灰仍觉得无怨无悔,可很快他的耐心就耗完了。   十来岁骄矜的小太子兕奴面对小皇叔的疏离,尚且能哭闹一通顺带变着法地撒娇卖痴博取怜悯,可年近古稀的老皇帝早已失去了这个优势,同样的冷遇,只能让他暴跳如雷,变得更为乖张暴虐。   明景宸无视脚下的狼藉,只平静地从棋笥里重新取了黑白子一枚枚地放置在棋盘上,不过片刻功夫,便将方才被搞毁的棋局恢复了原样。   他这样的做派更像是在挑衅天授帝的威信,叫他忍无可忍。对方一把扣住他执棋的手腕,怒容已现,“小皇叔,朕的耐心有限,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朕,朕无法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兴许这些事会让小皇叔你吃点苦头也不一定。”   明景宸仍旧老僧入定般垂眼看着棋盘,压根没把天授帝的警告放在眼里。   天授帝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只用一种阴郁偏执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对座的人看。明景宸浑然不在意是否有人对弈,挣脱开桎梏后干脆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顾自厮杀了起来。   很快棋盘上两军纵横交错,杀得难解难分,战局就此胶着住了,明景宸不禁支颐深思,旁边花尊里的玉兰花在他颈项里投下一道浅浅的影,春衫领口低,露出一截纤长的天鹅颈,上头一道玲珑的凸起,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最好能握在掌中细细把玩才好。   天授帝气归气,却早已看得欲、火焚身,恨不能当场剥了对方那件云峰白的春衫与之颠鸾倒凤。那点子龌龊的绮念让他面色呈现不正常的潮红,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他的目光化作毒蛇下,流地在明景宸脸上身上四处游窜,仿佛沾了粘、液,湿漉漉地叫人作呕。   然而这一切明景宸浑然未觉,仍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天授帝被骨子里的邪火焚得坐立难安,一连灌了三杯凉茶才堪堪遏制住邪念,他笑得勉强,“小皇叔,咱们去园子里松散松散说说话好不好?今夜月色很美,朕让人在园中设了席面,你与朕对月共饮,岂不美哉?”   见人不理会自己,他兀自忍住怒意正待再劝解,忽然瞥见棋盘上情形,顿时如同在数九寒天里被兜头浇下一桶冷水,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一刻,隐忍许久的暴怒终于如火山喷发烧毁了所有理智,怒意直冲天灵盖,天授帝两眼蹦出摄人的光,五官狰狞可怖到极致,他一拳砸上去,整张桌案都跟着震了震,棋子就此横飞四溅,好端端的一局棋又被毁了。   可如果仔细去看,仍能看清棋盘上黑白两色杀得暗无天日之时,位于中央的白字排兵列阵隐约形成一个“炎”字在战场上搅弄风云。 第188章 强词夺理   “你竟还想着他!明明在你身边的是朕,朕从年少时起一直恋着爱着你,你与他不过相识了一年半载,为何就是念念不忘那个狗贼!同样身为男子,论地位论权柄,朕哪点不及他,朕是真命天子,他是逆贼宵小,你不可以爱他!朕不同意!朕不允许!你是朕的!上天让你死而复生为的就是成全朕的真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朕!朕要杀了高炎定!灭了高家满门!杀!杀!杀!”   天授帝满目赤红,五官癫狂仿佛着了魔,一阵破口大骂后又将目之所及包括那盘棋砸了个稀巴烂。   明景宸坐在一旁见他发了疯似地手舞足蹈,大肆破坏,目光冰冷又痛心。   他早就发现老皇帝沉迷丹药,随身的荷包里装的不是香料,而是各色不一的金丹,时不时拿出来磕一粒。   现下这个样子,想是来时的途中刚吃过药,加之急怒攻心,助长了药性从而狂躁魔怔了。   天授帝封魔了一盏茶功夫才逐渐平静下来,他瘫倒在地,面上的红光在药性发散后快速敛尽,脸色蜡黄,布满虚汗,连眼神都变得钝钝的,如同浑身的精气神被抽去了大半,愈发显得老态龙钟。   明景宸道:“陛下,服食丹药不亚于饮鸩止渴,您自小就有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合该延请名医,好生调养才是正道,怎可寄希望于方士炼制的丹药?那里头有朱砂、水银,非但不能祛病消灾,反而积了毒素在体内,于龙体无益。您也读过史书,过去那些求仙问道、祈求长生的皇帝,又有哪个真的长命百岁,举霞飞升了?陛下,不可不慎重。”   天授帝边咳嗽边捂着胸膛呵呵地笑,他盯着明景宸的眼睛如同两道深渊,里头鬼气森森,暗无天日,“怎么没有成仙的皇帝?孟昶不就是一个?”   明景宸不以为然,“那不过是民间百姓们以讹传讹罢了,岂能信以为真!”   天授帝却道:“是真是假又何妨?若是前无古人,那朕就做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人。”   见他执迷不悟,又深知再劝也是徒劳,明景宸索性闭了嘴不再言语,只盯着滚了一地的棋子默默出神。   天授帝道:“小皇叔,多年后再见,没变的只有你的形貌,其他的都变了……为何会这样……”   明景宸叹道:“臣变了,陛下又何曾一成不变。”   天授帝苦笑道:“时间若是能回转到那年的毓华宫该多好,做太子比当这劳什子皇帝快乐得多,至少,当年还是太子的兕奴能获得小皇叔全部的青睐,而不是现在的唾弃鄙夷。如果能让你重新用那样的目光看朕,便是不做这个皇帝也是值得的。”   然而明景宸却全无感动之色,甚至有些残酷地道:“陛下难道不就是为了快乐才把皇帝做成如今这个样子么?享天下之富,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岂不乐哉?”   天授帝一愣,面上再也装不下去,冷冷地道:“小皇叔,莫非你真的是铁石心肠?否则为何不管朕怎么示弱讨好,你都能无动于衷?”   明景宸道:“并非臣铁石心肠,而是陛下不曾出帝京看过外面的民生疾苦。臣从北地一路南下,所过之处哀鸿遍野,白骨成堆,那些都是您的子民。当您的子民正在受苦受难的时候,陛下您又在做什么?”   天授帝却颇为厚颜地道:“并非是朕让他们食不果腹,曝尸荒野的,要怪就怪老天爷这些年来水灾、蝗灾各种天灾不断,又有那起子狼子野心,辜负君恩的反贼企图作乱篡权。你也说了,朕是个凡人,既是凡人,老天爷下多少雨,刮多大的风,人心如何,朕又怎么管得了?”   “强词夺理!”明景宸怒叱道,“您身在其位,不仅不谋其政,还一味推诿责任,这是人君所为么!”   天授帝冷笑道:“说来说去,小皇叔不过是因为有了心上人,胸膛里的那颗心就也跟着长歪了,旁的人一概入不了你的眼。民间有句俗语,夫唱妇随,朕看你是有了鸳盟,便顺道换了个姓氏,还给姓高的狗贼当起了说客马前卒。怎么?是想让朕无地自容好顺了你们的心意立马下道诏书禅位给镇北王么?”   天授帝两眼沁着毒光,不惮于把最恶毒的话用在明景宸身上以此来发泄他心底的妒意和仇恨。   在怒骂声中,明景宸不禁恍惚地想,到底是人变了还是当初自己看走了眼,竟然愚蠢到寄希望于一个稚嫩少年能扛起千斤重担。   天授帝骂了许久,直骂得口干舌燥,巧的是,恰逢他跟前得用的秦太监有事来寻,老皇帝虽万般不愿,但似乎那事颇为紧急,由不得他不去处置,也只好带着秦太监离开了毓华宫。   他一走,明景宸浑身绷紧的弦蓦地一松,连时间流逝都像一下变快了许多。   明景宸站起身走到园中,目之所及仍旧空无一人,仿佛整座毓华宫只困着自己一只孤魂野鬼。这几日天授帝不在的时候,他已经把这片殿宇楼台逛了好几遍,在反复确认后发现,这里平时真的像自己见到的那样是没有人看守的。   没有宫人也没有侍卫眼线。   每天只有巳时和酉时两个时段会有宫人进来洒扫,其他时候要传唤人,只需轻拽屋子里随处可见的金铃,稍顷就会有人进来听候差遣。   这些随叫随到的宫人每一个都曾被人用极其残酷的手法刺穿了耳鼓膜、拔去了舌头,都又聋又哑,连走路的声音都几乎轻不可闻,青天白日下如同没有意识神魂的人偶,只顾低头做事,即便是推搡他们一下,这些人也只会跪伏在地上任凭发落处置。   可他都把毓华宫的角角落落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有给宫人仆役居住的地方。   明景宸曾尾随了一路,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去往何处,如果他们不住在这儿,照道理是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随传随到的。   他跟了一路,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周遭随处可见被叠成各种奇峰造型的山石,只见那些宫人在一处石头缝隙里摸了摸,整座假山便轰隆隆地转动起来,露出底下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   直到那时,明景宸才明白过来,原来天授帝竟命人将地底凿穿,专门修建了地下室以供这些人居住,凡此种种手段,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在这座奢靡的金屋中为所欲为罢了。   明景宸并不傻,自然看出这里有除了老皇帝以外的人常年生活起居的痕迹,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人会是谁,为此他又心痛了一场,愈发郁结于心。   在弄清楚宫人的事情后,另一个疑惑仍旧困惑着他。   自从被带到这里,天授帝既不锁着他,也不派人在暗处监视他,就放任自己随意走动,也不知是何缘由?   尽管毓华宫素有小迷宫之称,内外暗含奇门阵法,若不知其中关窍,很难自由出入。但他少时就在毓华宫与兕奴为伴,即便如今这里模样大变,但在这阵法上并未有太多更改,光靠这个想要困住他实在过于天真。   可明景宸并不觉得天授帝会在这件事上有所疏忽,他废了老大的劲不惜让明琬琰诈死,他二人合唱一出戏引自己自投罗网,是绝不会坐视自己再跑了的。   虽然他现下尚未有要逃走的打算,但凡事总要未雨绸缪,如果不弄清楚内情,终归是个隐患。   想到这儿,明景宸便打算试试看能否成功走出毓华宫,也好揣摩天授帝的用意。   今夜果然如天授帝说的那样月色极美,硕大的银盘高悬在天际,将园中大片灿若织锦的花丛照得莹莹生辉。   说实话,明景宸虽喜爱花草之清香胜过特质熏香,但这儿长得遍地都是的名贵花草气味太过浓郁,叫人实在喜爱不起来。   他掩住口鼻绕过花丛,不废多少功夫就顺利来到了毓华宫的出口。 第189章 未婚妻子   机关隆隆运作的动静中,眼前的死路忽然柳暗花明,露出一道只够一人经过的缝隙来。只要穿过此处,顺着曲折小径走上一段路,就到摇光阁了。   离开毓华宫的刹那,连脚步都像一下轻快了不少,明景宸觉得虽只隔着几道假山壁石,却仿佛是两个天地,连啁啾的鸟雀长得也比毓华宫里头来的毛色鲜亮。   然而这种好心情没能维持太久,当熏风里隐约传来摇光阁上护花铃的妙音,婆娑树影间已经能看到一角妩媚俏丽的青碧色飞檐之时,明景宸心头一喜,正要加快脚步,谁知突然四肢一软,如同被开了道口子,浑身的气劲都一下跑了个精光,他就像一片少了支撑的皮影,瞬间委顿在地,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不仅如此,经脉里像是有千万根毒针正钻进钻出,疼痛异常,不过一会儿功夫,明景宸已然被折磨得汗如雨下,连喘口气都觉得是种酷刑。   就在此时,明琬琰从树后步出,身上穿着一件飘逸鲜亮的宽袖袍服。   明景宸抬眼看去,汗珠蒙住了眼睫,却仍能看到对方袖子上绣着几杆翠绿的竹子,明明是高洁之物堪比君子,却无端把那张带着似笑非笑表情的面容衬得危险十足。   明琬琰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笑意盈盈地说道:“几日不见,叔祖的身子骨似乎远不如先前硬朗,侄孙看了都忍不住生了怜惜之情。”说着轻佻地用手中描金山水折扇勾起明景宸的下颚,啧啧赞道:“真是我见犹怜,侄孙自愧不如。”   明景宸忍着疼痛,勉力说道:“那晚你下的药……”   明琬琰笑嘻嘻道:“没错,还以为叔祖您贵人多忘事,把毒药的事给忘了。您没想到罢,先前您在毓华宫里安然无事,不过是因为里头种的几样花草的气味与您体内的毒性相克,暂且延缓了毒发。如果乖乖待在里头不出来,就是过个三年五载它也未必会发作。可一旦离了毓华宫范围,除非您拿到陛下手里的解药,您根本走不了多远。怎么样?侄孙的这味毒药厉害罢。”   此时的明景宸可没闲情逸致去与他探讨毒药的好坏,心知对方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罢了,这毒发作起来虽让人手脚无力,倍感煎熬,却并不致命。   他们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来,从来不是为了要自己的性命。   想通这点后,明景宸讽刺地道:“我功夫全失,身体也亏损得厉害,年岁不永。不如你再加一剂猛药送我上路,也好过你千方百计地对我隐忍杀意。”   明琬琰将人抱起,慢慢往回走,“原来叔祖知道侄孙对您切齿痛恨,那晚就想亲手割下你的肉将你折磨致死呀!”   明景宸道:“虽是为了诓我来帝京,但邹大当日在北地说的话我却并不觉得有假。你是受我所累,恨我杀我情有可原。如今在这世上,我唯二对不住的人,其中一个就是你。你真要取我性命方能解恨的话,这条命你尽管拿去。”   明琬琰启动机关走入毓华宫,也不管脚下有没有路,径直往花草繁盛处走去,那些半斗金被他肆意地踩在脚下,直践踏得花茎折倒了大片,花瓣草叶零落得随处皆是。   明景宸被花香熏得头昏脑涨,眼前蝴蝶纷飞来去,每一只都是带了重影的。他虽感到恶心欲吐,但动了动手脚却感到力气正在慢慢恢复,身上的疼痛也缓解了大半。   等回到寝殿里,明景宸已能下地走路。   明琬琰身量细弱,两人身子骨谁也不比谁强,把人抱回来显然对他消耗极大,他熟门熟路地从架上的香盒里取了两块香饼扔进熏炉中,然后歪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再睁眼时,却见明景宸正站在窗前透气,便笑道:“叔祖不爱这里的熏香?”   明景宸砖头瞥了他一眼,承认地很坦然,“我不喜太过浓烈的香味。”   明琬琰转了转酸痛的手腕,目色深沉,“您是觉得这香气俗过了头,配不上您的清高雅致,我说的对么?”   明景宸道:“个人喜好不同,不过一个香方罢了,谈不上什么雅俗。”   明琬琰却自嘲道:“可侄孙一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俗不可耐的大俗人。我也曾清高自傲,有满腔抱负。纵然皇帝叫我同您当年一样为国舍身,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活成一具行尸走肉,被仇恨和怨怼折磨得似鬼非人。我被老皇帝斩断了脊梁,碾碎了傲骨,践踏了尊严,不论我是清醒着还是在睡梦里,我都有无尽的恨化在窗外的太液池里,将其尽数染成毒汁。”   “您知道么?我身上有着去除不掉的腐臭,那是浸泡在污泥里多年不见天日沾上的气味,若不以这样浓重的香料熏染周身,像您这样目下无尘,见不得脏东西的人八成都不愿与我待在同一间屋子里。”说着他又笑了起来。   明景宸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嗓音能发出这样的悲音。   许是开了个话头让他有了一吐为快的兴致,明琬琰道:“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   这事高炎定也曾提及,说是当年明琬琰冒充他人身份进京赶考,得中二甲进士,因人才品貌绝佳,兼之家境清贫,帝京中很多高门显贵便都想招他为赘婿,他身份暴露之前正与阁老家的曾孙女议亲。   想必他现下提到的未婚妻就是此女了。   可当日高炎定只说了明琬琰身份被人揭穿后如何,并未再提到过韦氏女,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明景宸疑惑顿生,忍不住侧耳倾听。   明琬琰道:“当年韦阁老要招赘我做他的曾孙女婿,私下里还安排我与韦姑娘见了一面。自爹娘死后,任伯他们仍要我避世隐居,我偷偷跑出来,不过是为了赌一把,博个锦绣前程。那种心惊胆战,东躲西藏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过下去了。我明明还那么年轻,自小也饱读诗书,我的傲气不允许自己这样窝囊地草草过完一生。”   明景宸听到这儿已经黯然神伤,明琬琰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是自己造成的,自己果然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我心知能搭上韦阁老的大船相当于是找了座强有力的靠山,即使将来身份暴露,看在曾孙女的面上,韦阁老也得出面保我。况且韦姑娘品貌才情不凡,加之不俗的门第出身,能与她结为连理实际上是我高攀了。我与她一见如故,没多想便允了这桩婚事。可后来,我因遭人妒忌被同窗检举了身份,身陷牢狱,惶惶不可终日。”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90章 他真不行   说到此处明琬琰忽然莞尔一笑,不是那种满腹仇恨的阴毒冷笑,不是自嘲的讽笑,而是如同春日暖阳一般发自真心的笑容,“没想到我都落到那个境地了,随时会被处以极刑,她竟还来看我。她哀求她曾祖父使了银钱乔装成狱卒进来的,还给我带了棉衣被褥和酒菜。我永远记得那几道菜,一叠烩鸭信、一叠葵花斩肉、一叠葱泼兔,还有一碗冬瓜鲜。她还问我喜不喜欢吃鱼,她最擅长烹饪鱼汤,本想今日露一手,但考虑到鱼刺颇多,忧心我现下无心挑刺恐会扎到喉咙便没做了来,还说等我过几天出了狱,心情大好了,她再煮给我喝。”   明景宸叹道:“她是个好姑娘。”   明琬琰笑道:“确实,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在我看来世上再没有女子能与她相提并论。临走前,她宽慰我说,她曾祖父会设法营救我,不叫皇帝杀了我泄愤。那时候我就想,即便最后还是死了,倒也无甚遗憾。谁承想我没死成,皇帝竟还要封我为王。多么可笑!哈哈!”他笑得泪流满面,嘴角在笑,瞳孔里却只有晦暗阴霾。   明景宸问:“后来呢?后来韦姑娘如何了?”刚问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还能如何呢?有情人不得眷属,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果不其然,只听明琬琰指着窗外那顷水光潋滟道:“后来,她就死在了那里,是被太监按进太液池里活生生溺死的。”   明景宸浑身一僵,虽猜到了结局,但面对残酷真相的时候仍不住心惊胆寒。   一个人为了那点子私欲竟然可以灭绝人性到那种地步!   “大家都说她是在参加宫宴时跑到太液池边玩耍不慎失足落水死的,可我一开始就知道不是,因为我亲眼看到她被太监按进水里,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去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挣扎求救然后慢慢死去。”   “你……”   “我是个懦夫,当日皇帝就站在我身后掐住我脖子要我选择,是乖乖雌伏于他或者是去水里和韦氏女做一对鬼鸳鸯。”   “我选择了苟活,去做他的禁,脔。”   明琬琰脸上的泪已经干涸,只眼尾处留有淡淡的痕迹,他道:“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那时我才了悟,像我这样的人是学不来您的深明大义去舍身忘死的。这些年来我也知道外头是怎么谈论我的,但凡我还有那么点羞耻心,就该以死明志,保全清白。可我还是没有,为了活我什么都能做。可又控制不住自己满含仇恨的心,想要报复所有人。”   明景宸不禁问:“你要怎么报复?”   然而明琬琰只笑得意味深长,突然话锋一转,道:“我曾见过镇北王一面,就在这间寝殿里。”   明景宸:“……”   “我想那件事他应当不敢让你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地笑,眼里藏着暧昧的水光,叫人不禁想入非非,“在熏炉那边,还有那儿……”他指着那张被合欢花绣纹罗帐包围的床榻,“他抱我吻我,迫不及待想要与我成就鱼水之欢。”   明景宸:“……”   明琬琰促狭兼挑衅地望着他,俨然期待着能看到他为此失态的模样。   可惜他注定是要失望了,因为当事人听了这则艳,闻后,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而问道:“你给他下药了?”   明琬琰笑容一僵,讥讽道:“何以见得?但凡是个正常男人都会有需求,镇北王年富力强,自然也不例外。那晚我都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已经把持不住与我成了好事。您也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的劣根性,贪欢爱美不过是咱们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明景宸面不改色地说:“是么,可高炎定他不是个正常男人,他不行。”   明琬琰:“……”仿佛被道惊天巨雷劈了个正着,原先嘲讽的神情龟裂开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明景宸默念了一句“罪过”,想到要是让某人知道自己如此败坏他名声还不知要如何发癫,然而这一丝丝的负罪感并不会影响他发挥,“你竟不知道?纵是下了猛药,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成不了事。”   明琬琰狐疑地打量他,“你在诓我?”   “我何必拿这种事玩笑?”明景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旁的我不敢肯定,但若非要说你和他之间发生了点什么,我是必定不会信的。你若不信,不妨回忆那天的情形,你俩之间真的有了肌肤之亲?”   明琬琰脸色黑如锅底,嘴硬道:“那夜我和镇北王确实共赴巫山,云雨恩爱,你再不愿相信,可那就是事实。”   明景宸笑道:“好罢好罢,我不与你争辩,你说有就有罢。”可以说是相当敷衍了,倒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小孩来哄。   意识到这点的明琬琰恨得咬牙切齿,冷嘲道:“您无非是受不了在人前颜面扫地,强装镇定罢了。”   明景宸如同一个佛法高深的老僧,不管人家怎么激他,始终不见一丝恼意,“莫非你还要我与高炎定当面对峙不成?”见对方语塞,他又道:“不如我现在就修书一封替你问一问他?”   明琬琰冷笑道:“那您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得知您‘死而复生’且身在北地的?”   明景宸神色一凛,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因为他?”   明琬琰抚掌大笑,总算找回了一点场子,“是了是了!正是高炎定他告诉我的。”他眯了美目,缱绻暧昧地道:“就在那张床上,他亲口告诉我的。”   明景宸一愣,随后笑着摇了摇头,“这话就更荒唐了。”别人不知,但他心里清楚,去岁高炎定进京贺寿那会儿,还在怀疑自己是兕奴的面首,他尚且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又怎么会向旁人透露当年的宸王没死呢?可想而知这必定是假话无疑了。   “你还是不信?”   “我不信。”   见自己白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动摇明景宸对高炎定的信任,明琬琰总算尝到了点挫败的滋味,索性也不再隐瞒,将那夜自己如何设局想把人引到后宫好栽赃给镇北王一个秽乱掖庭的大罪,对方如何识破了计谋让他功亏一篑,到后来阴差阳错,高炎定闯入毓华宫,又被助兴的熏香加重了媚、药药性,两人如何差点成就了好事的经过交代了一番。   “事情就是这样,”明琬琰不无可惜地道,“他意乱情迷之际喊了‘景宸’这个名字。要知道,我做了您这么多年的替身,生平最敏感最痛恨的就是‘明景宸’这三个字了,乍然从他高炎定嘴里听到,由不得我不多心。”说到这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噗嗤笑出了声,“哦对了,后头还有更稀奇的呢!这位镇北王提枪上阵的当口也不知是真像您说的那样不行还是突然中了邪,竟然翻窗跳了太液池,结果兜了一圈又游了回来,还撞破了我和陛下的好事,您绝对想不到他那时的神情究竟有多好笑。”   明景宸却并不觉得好笑,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才暴露了身份,高炎定那家伙真是……真是……   怪道那次对方会说他在进京贺寿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对自己的心思,原来中间还有这么段隐情。   明景宸想到高炎定回北地后相继发生的事,问道:“所以你才会派邹大去北地?” 第191章 引火自焚   明琬琰道:“没错,我让道清去北地原本是为了给高炎定添点堵,调查他身边是否有个叫‘景宸’的人只不过是顺手为之。可没想到,道清正事没办成,却发现了您的存在,他震惊于你我容貌上的相似,回来后便告诉了我,还懊恼应当设法将您一同带回来,兴许能让陛下移情别恋转而放了我。而我那时也只是对您更加好奇,想要亲眼见一见,却怎么也没想到死了五十年的人竟然还活着。”   “叔祖,不得不说,上天真是厚待您,‘死而复生’这等神异的事竟会发生在您身上!”   然而明景宸关注的重点不在他的冷嘲热冷上,“你让邹大伙同窦玉拿了条断臂去安宛扰乱人心只是给高炎定添点堵?”   明琬琰笑而不语。   明景宸倒是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心思敏锐,稍一转念就想通了许多关键,又惊又疑道:“高炎平的死是你所为?”   明琬琰颇为意外,“您倒是会举一反三,没错,也是我命人做的。”   明景宸道:“为何要害高炎平?高家三代为我朝戍守北地,你谋害他,可曾想过后果?”   明琬琰不以为意,“后果?我倒是盼着北地在高炎平死后能够大乱,可惜天不从人愿,死了个高炎平又来了个更棘手的高炎定。他高家也真是命不该绝,我几次三番地对付高家却都做了无用功。”见他面色不佳,不禁嘲讽道:“怎么?叔祖这么心疼高家人?”   “去岁上元佳节,有人在灯会上掳走了高炎平的女儿,这事也是你做的?”   “是呀,都是我指使的。您觉得我做的不对么?高家在北地当了几十年的土皇帝,尤其高炎定此人狼子野心,仗着尺寸之功就敢要挟陛下敕封他超一品王爵,简直大逆不道。这人在北地一手遮天,藐视陛下,一日不除,陛下一日寝食难安。我这样做可是为了桓朝为了陛下,这有何不对?”   明琬琰说得冠冕堂皇,全无私心,可明景宸一个字都不信,对方与天授帝之间有着深仇大恨,又岂会真心为他筹谋!   明景宸想到他方才提到的“报复”一事,经不住浮想联翩——莫非真有人会因为仇恨疯狂到毁天灭地、企图将全天下拖入深渊的境地?   这时明琬琰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寝殿门口,离开前他回头笑对着明景宸道:“叔祖,您就在宫中安心侍君,侄孙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奉陪了。下次再来探望您的时候,侄孙定带个天大的好消息过来替您解闷,也好宽解这深宫的寂寞。”   “哦,还有一事差点忘了提醒您。”明琬琰笑得意味深长,“像刚才无故离开毓华宫的事,您今后还是少做为妙,一则如果让陛下知道,保不准您也得吃点苦头,二则您一天不服解药,体内的毒性就解不了,除非您将这偌大的花丛搬着一起走,只要一出毓华宫势必会毒发,这要是发作的次数多了,毒素侵入心脉,到那时即便陛下心软赐了解药,也是回天乏术。”说罢笑着扬长而去。   人走后,明景宸心绪不宁,倒不是为了自己身上的毒,而是觉得对方之前说的话里藏着机锋。他思忖了片刻,暗道,不会对方又有了新的招数去对付高炎定罢?他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便愈发神思不属,忧心忡忡。***明琬琰离开毓华宫后径自出了宫回到了宸王府。   前不久“宸王”出殡,送葬的仪仗排场不可谓不声势浩大,如此煞费苦心地排演这么一出大戏,不过是为了在全帝京的贵胄百姓眼前将自己已经薨逝的事情再次坐实。   皇帝也以宸王一脉后继无人为由下令遣散了王府中绝大多数仆从,却并未在明面上下旨收回府邸,导致如今的宸王府终日大门紧闭,更加鲜有人问津了。   为了掩人耳目,明琬琰坐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后门进入王府,遣退车夫后,他独自来到后宅,刚迈入院落就见一道矫健壮硕的身影从一旁的树影里步出。   此时已是后半夜,也不知哪来的积云将月色遮住了大半,庭院里挂着两盏宫灯,将对方的脸照得半明半昧,风里送来几声打更人的梆子声,倒是在恰当的时机把两人之间的古怪氛围给驱赶走了些许。   明琬琰将兜帽摘下,笑道:“怎么?睡不着?”   邹大不答,只打量了他片刻,眼里藏着冷意反问道:“刚从宫里回来?”   “没错,”明琬琰边说边快步走到屋里倒了杯凉水几口喝干,“你有话要和我说?”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可邹大却不领情,只站在门边望着他。   明琬琰清楚他的脾气,况且这也不是他俩之间第一次冷场,早已见怪不怪,他索性也不再多言,自顾自走到卧室中开了箱笼捡了几套素净淡雅的衣裳出来,一转身就见邹大正站在自己身后,对方盯着他手上的包袱,道:“你要远行?”   明琬琰将包袱扔在一边,“对。”   “他准许你走?”邹大的眼睛里爆出喜悦的光芒,希冀地等着答案,然而却在明琬琰一句带着冷嘲的“奉旨出京”中瞬间化为乌有。   邹大道:“他为何到了如今还不放过你?既然真的宸王已归,他还有什么理由把你禁锢在帝京!”   明琬琰冷笑道:“不是他不放过我,现下是我不愿意放过他。”   邹大不可思议道:“你……你还要继续报复他?”   明琬琰眸子里沁着毒光,斩钉截铁地道:“是!”   邹大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既然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宸王已然无暇顾及你,你何不趁此良机与我远走高飞?这些年来你做的已经够那昏君喝一壶的了,以他的昏庸无能自取灭亡是迟早的事,你何必坚持要蹚最后的浑水!”   明琬琰怒斥道:“光这些怎么够!你要我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躲在不知名的地方等他的死讯,我办不到!如果不能亲眼看着他失去一切然后痛苦地死,我永远不会甘心!”   邹大上前一把搂住他肩膀,痛心道:“我看你不是不愿意放过他,你分明是不愿意放过你自己!琬琰,你收手罢,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昏君的命就留给那些野心家,让别人来当这个刽子手。如今帝京暗潮汹涌,外头还有数不胜数的人觊觎着那把龙椅,若不趁早抽身,我怕你会引火自焚!”   “引火自焚又怎样?” 明琬琰推开他的手,不屑地冷笑,“如果这把火能把他同他眷恋的人以及江山一块儿烧成灰烬,我不惮于烈火焚身,和他一道下地狱!”   邹大面有崩溃之色,“你疯了!你何至于此!你正值盛年,将来的几十年中你完全可以不一样地活,再没人能够强迫你束缚你!琬琰,你听我的话,咱们走得远远的,找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帝京的风风雨雨再不与我们相干,昏君什么下场、何人来坐江山,咱们都别管,好不好?”   可惜明琬琰的心早被仇恨炼化成了铁石,并不会因为谁的劝诫就动摇,“不好!你要我现在放手,无异于是要我的命!我苦心筹谋多年,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你让我怎能甘心中途抽身而去?”   邹大目露哀色,转瞬又变作凶光毕露,“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进宫去,当着昏君的面先杀了宸王,然后再杀了他。昏君一死,帝京必乱。咱们再把宸王被昏君所害的消息传出去,一旦高炎定听闻了此事,定然坐不住,必定剑指帝京,挥军南下。如此,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明琬琰毫不犹豫就给了邹大一巴掌,“一剑杀了他岂不是太便宜了他!我要亲眼见到叛军攻入帝京,将他逼成穷途末路的野狗,以最潦倒最卑微的姿态死在万万人眼前!” 第192章 软语相求   “琬琰,你别执迷不悟。你要昏君按照你设定的结局走上死路,殊不知也同样是在把你自己逼上绝境。”   随着明琬琰的冷颜,邹大心里仅存的一丝渺茫希望也如狂风中的火苗渐渐熄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当年我想带你逃,你拒绝了我,说仅凭任伯他们那点人手,是逃不出昏君的天罗地网的,如果我不动摇,也许你我的噩梦早已结束……”   明琬琰抚上他脸上的巴掌印,慢慢摩挲,“那时如果我跟你走,等来的绝不会是噩梦的结束,而是你死我活,生离死别。”   邹大冷嘲道:“你总能把话说得那么动听,明知你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对我虚情敷衍,我却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的鬼话,以为你像我待你的心意一样真诚待我。你知道么?这些日子以来,我倒有些羡慕宸王和高炎定他们二人,他俩此时虽天各一方,可心却是在一块儿的。不像你我,人虽近在咫尺,心却天壤悬隔,从未靠近过。”   “怎么会?这些年来只有你一心为我,当年你负气而去最后又去而复返,为的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明琬琰环住邹大靠在他胸膛前,血肉下,那颗再真挚不过的心一声又一声地鼓噪跳动,如山崩如海啸。   他享受着这份难能可贵的真情和温存,像是抓着仅有的救命稻草,喃喃道:“道清,且再纵我最后一回罢,等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立马同你远走天涯,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届时你想要我怎样我都依你。只求你再听我一次,帮帮我,我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背弃我,那我还有什么活的意义。”他抬起泪光莹莹的眸子,眼底盛满了深情厚谊,浓烈沉重到几乎要把邹大的脊梁压垮。   “道清,如果现在就让我随你而去,困扰我前半生的噩梦永远不会醒,即便隐居避世,安稳度日,我也不会畅怀,求你成全我最后的任性,好么?”说着,明琬琰将自己的唇送到邹大面前。   在贴近的霎那,邹大浑身僵硬,气息顿急。未等他开口拒绝,就感到一条湿、润温热的东西正轻轻舔舐自己的唇,企图如游蛇一般滑进去,极尽挑逗之能事。   邹大面色一白,想也没想就把人推搡开,怒道:“你做什么!休要用你应付昏君的那套把戏来糊弄我!琬琰,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明琬琰不答反问:“你不喜欢和我做那种事么?以前因为老皇帝看得紧,怕他瞧出端倪来,你我不敢越雷池一步。可如今不同了,你若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还是说……”他眼波流转,化成两道清泪滚下脸颊,可谓是风情万种,楚楚动人,“还是说,连你也嫌弃我?”   邹大心头大痛,他明明是一把锋利的刀,刀刃却只对着自己,用一次次妥协来成全对方伤害自己,“我不曾嫌弃你,我只痛恨自己不能早一日助你脱离苦海。我心中敬你爱你,看不得你自轻自贱。我倾慕你是我的事,你不必为了旁的缘由勉强自己。我若为了那点子事让你委曲求全,那我与昏君又有何不同!”   邹大一直清楚明琬琰并无分桃断袖的癖好,他曾与韦氏女谈婚论嫁,若不是命运弄人,昏君无道,对方早已夫妻恩爱,儿女成双了。   他的气节不允许他做出挟恩图报、趁人之危的事,尤其还是对着明琬琰这个人,他无法明知故犯。   明琬琰沉默了稍许,转而紧紧地抱住对方,“道清,我也是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血肉做成的人,你待我如此,我又怎能不动摇?我心里有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就像你能为我九死一生一样……”   然而邹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这样,你但凡有所求,哪一次我没依你。我不求别的回报,只愿你早日放下这些恩恩怨怨,还自己一个逍遥自得的清净天地。”说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声,转而冷声道:“说罢,你要我做何事?”   明琬琰目光闪了闪,强笑道:“你总是这么煞风景,叫我不知如何待你才好。”   “既不知如何待我,不如坦诚相待,再无欺瞒。”   明琬琰戳了戳他心口,笑道:“我何时欺瞒过你,好没良心的话。”   邹大拂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才道:“你快说,若不说,我就走了。”说着作势要走。   明琬琰急忙拽住他衣袖,随后贴上去从身后搂住他,“替我易容,护我去北地。”   “什么!!!”邹大不可置信地回身看他,“你要去北地做什么?”   明琬琰道:“各地势力蠢蠢欲动,但始终无人敢做这个出头鸟率先攻入帝京。我看这帮人不过是些鼠目寸光的乌合之众,最终也成不了大事。如今有这个能力和威望的,只有高炎定。可惜此人谨慎坚韧,寻常情况下,他是绝不会冒这个头的,冒然背上弑君犯上的恶名于他无益。可我实在等不得了,如果他十年不动手,难道还要我等上十年!既然他找不到理由动手,我就送他个现成的由头。”   邹大神色顿变,出言阻拦道:“不可!高炎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以为你那点子小聪明就能激他上当?你未免太小瞧了他。你去北地无异于是送死,我不准你去!”   明琬琰道:“我自然知道他不好相与,帝京的人都说他是杀神,凡是谈论起他的,没有不忌惮的。可自去岁我见了他一面后,我倒觉得此人并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怕,即便他真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我也找到了他的软处。他在我眼里,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没什么区别,所以你不必担忧我大事不成。”   邹大摇头,“我不是担心你大事不成,我是怕你把自己搭了进去,两败俱伤。你若执意如此,不如我代你再去一趟北地,我必定照你的话去做,怎样?”   明琬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此事非得我亲力亲为不可!”   见劝他不动,邹大恼恨道:“你既无功夫防身,又与他非亲非故,如何能近他身……”话语忽然一顿,邹大见对方眉眼间全是算计,头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刚才他说的话,不禁大骇,“你要我为你易容成宸王的模样?”   明琬琰缠上他的手臂,依靠在他肩头,相当于是默认了,“唯有这个法子他才能对我不设防。道清,这个镇北王是个多情种,宸王就是他的软肋。现在明琬琰‘已死’,明景宸被拘在深宫,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一定要助我,我势必让他对我言听计从,提前南下攻打帝京。”   邹大却并不看好他,就事论事道:“你想过没有,你是否真的能瞒天过海?即使你成功骗得了他的信任,你确定就能说服他起兵?高炎定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况且宸王是什么人?他当年能为了桓朝牺牲自己,他的身份他的立场又怎么会让他去促成别人反叛自己的国家?你一旦在高炎定面前露了这种心思,他定会立马怀疑上你。琬琰,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这是在寻死!”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必败?”明琬琰显然听不进任何阻挠的话,他道,“我与陛下说,我此去是为了除掉镇北王,他姑且信了,才同意放我离京。这么些年下来,我再了解他不过,他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恐怕在宸王归京的那刻,他就已经对我起了杀意。既然还君明珠,我这颗鱼目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这趟北地之行,我非去不可。”   邹大知道自己终是拿他没有办法,毕竟先爱上的人注定是输家,此刻他不知自己与明琬琰是否还有未来,是否真能如自己设想的那样寻一处无人知晓的桃源过上安逸平静的日子。   只觉前途仿佛就是一片深沉的暗夜,虽黎明终将会来,可他俩真能等到那一刻么? 第193章 客栈借宿   明景宸再没见过明琬琰,他旁敲侧击地向天授帝打探对方行踪,可老皇帝却每每顾左右而言他,想要将话题岔开。   见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琬琰定是有了新计策对付高炎定忙于奔走去了,天授帝心知肚明才会这样讳莫如深。   明景宸心急如焚,他因为身中奇毒无法离开毓华宫半步,平日里所能见到的除了天授帝就是那些又聋又哑的宫奴,想要找人传讯到北地示警,难如登天。   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天授帝在忙什么,倒也不再日日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多半时间都是自己独处,倒也清净,只是如何传讯的事仍旧毫无头绪,不免让人心焦。   今日是个难得的阴天,整座宫室都暗沉沉的,且又湿又闷,让人难以招架。   开了门窗仍旧胸闷气短,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中,下头添火加柴地慢慢烘烤,愈发教人心浮气躁。见开窗无用,明景宸索性出了殿宇,想要在园中透透气。   可外头也好不到哪去,一丝风也无,放眼望去,只见远处那些花草山石都被一层氤氲的水雾笼在其中,不过走了几步就连衣袂鞋子边缘都被水汽描了一圈湿漉漉的花边。   明景宸不禁有点怀念北地干燥的气候来。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几乎将大半个毓华宫逛了个遍,所到之处都能见到那些开得烂漫至极的花,也就在此时,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来。***明琬琰与邹大骑马北上,这日傍晚,两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邹大道:“前几日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流民匪患,我瞧你晚上都睡不安稳,气色很差。这里是薛方庆的地盘,他原先奉旨在庆阳驻兵剿匪,前不久受人撺掇自封为庆阳侯将包括此地的几座小城池一道据为己有,他虽没什么大才,大体上却还过得去,他治下倒比南地其他地方安逸得多。今夜咱们就在城里的客栈落脚,你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   小时候明琬琰与邹大一同在任伯几个长辈的指点下习武,奈何他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分,打了一个月的拳连个花架子都摆不好,遂只能放弃。   本质上,他是个文弱书生,身量纤纤,马术也不甚精湛,加之这些年来宫中锦衣玉食,仆婢环绕,又与天授帝整日纵情声色,不过几天奔波就有些吃不消。   明琬琰风尘仆仆,精神萎靡,蔫巴巴的如同霜打的茄子,着实有些狼狈。   邹大见了很是心疼,但嘴上却不饶人,“我与宸王一道南归,他虽瘦弱,整日里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我见他马术娴熟,身手敏捷,即便功力全无也不似你这般羸弱绵软。学没学过武差别甚大,连我都能看出你二人的不同,何况是高炎定那厮?趁现在还未渡江,反悔还来得及。”   明琬琰冷哼了一声,怒而策马。邹大无法,只好紧跟着追了上去。   两人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借宿,邹大吩咐店小二先送热水上去,又和掌柜要了几道小菜并两碗米饭,等后厨做了出来后亲自端着走到客房前敲了敲门。   屋里有水声,想是明琬琰还在沐浴,他只好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到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才再次敲了敲门。   “道清?你进来罢。”   邹大推门而入,见明琬琰果然正在穿衣,头发并未擦干,湿漉漉地披着,后背上轻薄的内衫被洇成了半透状,愈发显得他纤瘦不堪,弱柳扶风。再配着易容后与明景宸如出一辙的脸,有种既矛盾又融洽的古怪氛围。   客房里像是暗藏着无数淬了毒的钩子,教人心慌意乱,胆战神摇。   邹大不敢去看他,只将饭菜搁在桌上,然后从架子上取了条布巾扔给他,随后背对着他坐下,“虽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但你这样还是容易着凉,快把头发擦一擦,擦完好用饭。”   明琬琰边擦头发边打量铜镜中映出的人影,忍不住道:“我这叔祖果真生了副绝顶的好相貌,这世上但凡见过他的人都会因他这个人而被分作两种,一种倾慕他,一种嫉妒他。”他忽然促狭地问邹大:“道清,你属于哪一种?”   邹大道:“我属于第三种。”   “你又在敷衍我,我都说了只有两种人,哪里冒出来的第三种?”明琬琰走到他面前俯身凑近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他身上有股新沐浴后的皂角芬芳,因奔波在外,原先的那股子熏香气味早就散了,长发带着水汽垂在邹大的手背上,以一种微妙的韵律轻轻搔,动。   邹大忍不住痒意把手一缩,并在他肩膀上轻推了一把,“把衣裳穿好,菜都快冷了。”   明琬琰笑嘻嘻地走到屏风旁拿了件外衫随意披在身上,连衣带都没系。   邹大拿起碗筷埋头吃饭,吃得又快又多,始终不曾抬眼看他。明琬琰恨他不解风情,气得在筷子尖上咬出了好几个牙印,正待他要开口挖苦,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铿锵的鼓点敲击在客栈外的青石板路面上。   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后闪至窗边朝外张望。   只见二十来个风尘仆仆、身着劲装的骑士正在客栈门口下马,动作整齐划一,一个个生得彪悍健壮,腰间皆配着兵刃,行止间就能看出与普通护院、镖师的截然不同来。   光看身形体魄就不似南边的人。   两人心头一震,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未等他们细想,只见这队骑士中有人越众而出,抬头看向门口的招牌。   晚霞余辉镀了此人满身,仿佛是将山河气象化成的锦绣华服穿在了身上,愈发显得他威仪赫赫,气度超然。   对方抬头的霎那,让邹大和明琬琰看清了他的脸——五官刀削斧劈,天庭饱满,凌厉迫人,不是高炎定还能会是谁!   “高炎定?!”   “高炎定怎么会在这儿?”   明琬琰两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北上为的就是此人,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座南地小城中与之狭路相逢。   邹大神情严肃地道:“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去探探消息。”此次出京,他给自己换了张新面孔,只要小心行事,现在就是直接站在镇北王面前,对方也很难看出端倪。   “小心为上。”   邹大点点头,将客房门关好后并不急着下楼,他隐在二楼的廊柱后悄悄朝下方张望。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94章 请人搬走   果不其然,高炎定与他那帮属下已经进了客栈,原本还算宽敞的客店顿时变得逼仄狭小起来,气氛也为之一凝。   几个正在吃饭的游商见到突然进来这么多凶神恶煞,连扒饭的动作都快了许多,几口吃完嘴巴都来不及抹,扔下饭碗就都溜了。   掌柜和店小二互相推搡了几下后,畏畏缩缩地走到高炎定面前,强颜欢笑道:“几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哪?”   高炎定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了开去,掌柜的只觉得那一刹那像是背上压着一座山岳,腿一软自己差点就五体投地当众出了丑,他赶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暗怪今年的夏季怎么比往年还要酷热难熬,分明还只是孟夏时节,已经教人汗流浃背。   高炎定并不亲自开口,他走到一张干净的桌子前一掀衣摆大喇喇地坐了下去。   潘吉走过来道:“掌柜的,速速整几桌好饭菜来,不要酒只上白水,再让人将客房细细打扫干净,若住不开就把里头的人请出去,明白了么?”说着掏出一锭银元宝递到掌柜面前。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办。各位先坐,先坐。”掌柜的哪敢有意见,立马急赤白脸地催着店小二去后厨传话,然后自己亲自跑上楼去一间间房地和人赔不是,请求里头的客人勉为其难速速搬离。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客栈里来了一群不好惹的恶霸,众人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大声嚷嚷,只能低声抱怨几句快速收拾了细软离开。   掌柜的一路点头哈腰地走来,见邹大门神似的堵在房门口,正双手环胸板着脸打量自己,目光冷冰冰的,浑身带着煞气,倒是和下头那帮大爷们如出一辙。   “客官,您大人有大量,非是小人见钱眼开,而是他们人多势众又不知是何来历。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谁都不想无缘无故惹上祸事。离这儿不远的另一条街上就有家客栈,在那儿住着也是一样的。方才您要的饭菜、热水,银钱一概都给您免了,望您能可怜可怜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小本生意经营不易,实在不敢和那帮子人硬杠哪!”   掌柜的边说边抹眼泪,好不可怜。   邹大知道这些做生意的在人情世故上最是精明老道,别看他眼泪哗哗地掉,把自己说得凄惨无比,实际上也不过只有四五分是大实话。   如果放在平时,邹大也是不愿意凭白惹人注意的,要他搬他多半真会搬走。可今时不同往日,下头来的是高炎定,他和明琬琰此次的目标就是他,既然中途就碰上了,他虽不愿再去招惹算计对方招来祸事,但屋里的明琬琰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邹大道:“掌柜的,方才我在这儿都听到了,楼下那帮人说的是,住不开就把人请走。”目光朝掌柜的身后扫去,只见六七间客房的门大敞着,里头的人全都已经陆续离开,“难道那些空屋子还不够他们住?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要单独备一间闺房,大家都是爷们,又都身在异乡上门住店,凡事不该做得太绝。我朋友身子弱,经不住来回折腾,这地儿我们可不搬。”   掌柜的见他一副绝不肯退让的坚定态度,面上颇有些讪讪,一边拱手作揖一边为难地道:“小人也不敢让他们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晚上挤一张床板,要真开了这个口,他们一不高兴,还不是大耳瓜子朝小人这张老脸上招呼,半条命就交待在下面了。您若不痛快,小人愿意亲自陪您去旁的客栈借宿,一应食宿花费都算在小人账上,您说行不?”   邹大仍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地道:“说不搬就不搬,今日本大爷就要住你这儿。”   掌柜的自知理亏,但这么刁钻不上道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碰上,不免也生出点脾气来,心道,既然这人作死,自己也不用在这么没眼色的二百五身上浪费精力,下楼去将实情和那帮大爷们说了,是打是骂就与自己不相干了。   想到这儿,他正要拍屁股走人,谁知一直没动静的客房里突然传来一道很是好听的男声,听着年岁不大,讲话慢条斯理的,但说出的话很是不客气,“掌柜的,劳你下楼告诉他,在下身体不适不想折腾劳累,如果非要我搬走,就让他们的主子亲自上来请我走。”   掌柜的大为头疼,没想到还有比眼前这个壮汉还要不知天高地厚的,忙陪笑道:“这位公子,您是没看见,他们都是些耍刀弄枪的武夫,个个生得高大威猛,凶相毕露,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营生的。您这样斯文的一个人,千万别去招惹他们,免得引火上身,吃了亏。您人生地不熟的,有这么群人住在您隔壁,您晚上也睡不好觉哇,您就听小人的劝,速速搬离罢。”   刚说完,只听隔着道门板传出一串笑声,原先的清冷斯文忽然多了些轻浮魅意,像是藏着一只狸奴爪子,轻撩心弦,让人骨缝里顿生痒意,“不妨事,你就把我的原话转告给他,他若气不过提刀来杀我,我也只好引颈就戮了。”   掌柜觉得这人多半有病,又摄于邹大的气势不敢再停留,只好跑到楼下将实情转告给潘吉。   “不愿搬还这么张狂?”潘吉很是惊讶,忍不住回头看自家王爷,见他正面无表情地饮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心道,也不知楼上的人是愚蠢无知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大言不惭地要这么个修罗亲自上去请他走,做的什么春秋大梦!敢情以为自个儿是景公子,能在王爷面前吃得开?   潘吉道:“我上楼看看。”说着就要掌柜带路。   谁知就听高炎定道:“不必理他,只他两人不愿走那便让他们留下,晚上你们好生留意着就是。”   既然王爷都发话了,潘吉只好歇了上去找茬的心思,和亲卫们分坐开来,先用了饭再安排了今晚值守的人后各自忙活去了。   邹大和明琬琰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过来驱赶他们,不禁有些奇怪。   明琬琰更是有些失望,亏他已经整理好了衣裳仪容,只等好戏开场,结果当事人没来,真是出师不利,好生晦气。他心里恼恨,暗道这高炎定真是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高炎定此时正把玩着腰间挂着的荷包,对着窗外昏暗的天穹出神。 第195章 我来寻妻   潘吉敲门进来的时候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一准又在思念景公子。   真像个被娘子抛弃的怨夫,潘吉悄悄腹诽道,面上倒是格外正经,恭恭敬敬地道:“王爷,传信的弟兄回来了,这是庆阳侯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信件上封着火漆,高炎定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总算展露了些许笑意,“薛方庆此人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在识时务这点上,倒是少有人能及。只要他能信守承诺,将来咱们挥军南下的路上就能少一个阻碍。”   潘吉道:“您此次南行,一路上收服了好几拨小势力,连山匪草莽都收了两个,只是人心难辨,就怕他们是假意归顺,将来背刺咱们一刀。”   高炎定笑道:“无妨,不论他们是否真心服我都不重要。”他将一页墨迹未干的信纸递给潘吉,“你命人将信送回安宛,后续自会有人去这些地方替我照管这帮人,他们若坦然接受便罢,若不依从,哼!”   潘吉听他智珠在握,显然还有后招,不禁多嘴问了一句:“您早在这些小势力中安插了自己人?”   高炎定道:“不错,但凡他们不遵我号令,生了贰心,他们的枕边人、手足、心腹就会成为催命的铡刀,落在他们的颈项上。”   潘吉听罢心悦诚服,再不多言。   潘吉走后,中途掌柜亲自上来送了趟热水,奔波在外,一切从简,高炎定草草擦了遍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就抱刀睡下了。   谁知,睡到半夜,忽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一阵细微的嘈杂。高炎定警惕性极高,立马就清醒了,同时自己这间屋子的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随后一道脚步声慢慢朝床铺这边靠近。   高炎定浑身紧绷,如临大敌,暗道莫非这层楼上值守的亲卫都中了招,否则怎会悄不声息地就放任外人进来。他已将对方当成了身手高绝的刺客,不禁握紧了刀柄,轻轻抽出锋刃。   黑暗中,那人越发靠近,吐息有些凌乱,似乎在紧张惶恐。   一个沉不住气会紧张害怕的刺客?高炎定心下狐疑,难道是第一次执行任务?   他蛰伏在榻上,气息绵长,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丝毫没引起对方的怀疑。等人撩开床帐摸索着靠过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高炎定飞快跃起,短刀完全出鞘,于黑暗里乍现一道冷冽的雪亮光芒,差点晃花了来人的双眼。   只听对方短促地低呼了一声,高炎定虽感到耳熟却并未多想,一把将来人扣倒在床铺上,刀刃逼近对方要害,凶相毕露道:“别动!何人派你来的!老实交代!”   身下那人急喘了几口气,显然被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高炎定耐心有限,想着到现在外头的亲卫仍没什么动静,八成真的都被放倒了,不禁心下大恨,又顾忌着此人还有帮手,只压低了嗓门威胁道:“再不如实交代,我教你立马身首分离!”   “别……别……”来人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我……炎定……你认不出我了么……”   高炎定瞳孔紧缩,浑身僵直,不敢置信地道:“是……是你……”   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感到一只有些微冷的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脸,先是下巴,随后是嘴唇、鼻梁、眼睛,似眷恋似情浓,来人哽咽道:“炎定,对不起……”   高炎定手一松,短刀落在床榻上,随后一个温热的身子扑进他怀里,不过片刻,胸前的衣衫就湿透了。   高炎定故作冷静地推开那具身子,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才找到桌上的烛台,将其点燃。   火光窜起的霎那,两人都不约而同被刺痛了眼睛,但下一刻又都强睁着眼眸打量对方。   高炎定看过去的时候,只见“明景宸”眼尾绯红,睫毛上挂着泪珠,细腻如暖玉的面颊上两道泪痕被烛光照得莹莹发亮,在方才的推搡反制中,对方发髻散了大半,柔柔地披在羸弱的肩背上,衣襟微敞,整个人如同一株沾了露水的午夜幽兰,漂亮得无可比拟。   若是换做往日,高炎定早已安耐不住上前将人搂在怀里,恨不得将所有的雷霆雨露都施展在这薄情招恨的人身上,让他含、情泣露,战栗摆、动。可此时乍然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预想中的情、热却不曾袭来,甚至连痛恨都像是从身躯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高炎定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如同此刻坐在自己床上的是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虽顶着一张再熟悉不过、让自己爱到骨子里的面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连一丝想要靠近温存的欲,望都没有。   他只能冷冰冰地问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明景宸”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在此?”话一出口他似乎又觉失言,恼恨地转过脸去,只留给自己一道绝美的侧颜,既孤傲又惹人怜。   高炎定冷笑出声,“我为何在此?我去帝京寻我那薄情寡义的新婚妻子。”见对方不说话,只又淌下两道清泪,高炎定心烦意乱地径自出了客房,见潘吉几人正站在走廊中戍卫,见他开门出来,倒没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拘谨,皆喜气洋洋地道:“恭喜王爷,景公子自个儿回来了。”   潘吉激动地搓搓手,“王爷,看来明日咱们就能北归了,景公子回来,属下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这帮人竟然比他这个正主都来得高兴,高炎定心下越发觉得古怪,为何自己一点失而复得的喜悦都没有?这正常么?   高炎定道:“不急,暂住两日再做打算。”   潘吉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家王爷担心匆忙赶路累坏了景公子,况且,嘿嘿,这小别胜新婚,今晚恐怕兄弟几个值夜时得站远些,免得听到些不该听的就尴尬了。   几人立马站得远远的,还互相打着眉眼官司,摆明了是觉得景公子回来了,王爷心情大好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然而高炎定看得眉心拧成乱麻,目光如刀地从他们的脸上依次掠过,让这帮猴崽子立马绷紧了皮肉再不敢有半分松懈。   回到客房时,“明景宸”已经从床铺上起身,正坐在桌边盯着跳跃燃烧的烛火发呆。   【作者有话说】   高炎定:???我老婆会这么温柔叫我炎定吗?o(╥﹏╥)o 第196章 不欢而散   “别老盯着蜡烛,小心伤了眼睛”的话到了嘴边又被高炎定咽了回去,他也不过去挨着人家坐,只抱刀靠在门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这样审视的目光让“明景宸”有些坐立难捱,他动了动身子,再也沉默不下去,忍不住开口道:“你还在恨我?”   高炎定不答,反而旧话重提,“你为何在这儿?”   “明景宸”半垂眼帘,“当日我弃你而去是为了进京奔丧,炎定,我唯一的亲人没了……”   高炎定一愣,思绪转了好几个弯才想到他口中所指的亲人是谁。   明琬琰的死他知道,可至今还无法把这个天授帝的豢宠与他的景沉两者关联在一块儿。即使明景宸离去前自称是当年酿成“六王之乱”的罪魁祸首,但私心里他还未完全消化掉这个骇人听闻的事实。   高炎定脸上覆着一层冰霜,“那又如何?人死了,你去奔丧,如今丧事结束了,所以又回来了?哦,不,是我自作多情了。当日你说要与我恩断义绝,永不相见。像你这种人向来落子无悔,出了口的话绝无更改,你自然不是为了我回头。我又何德何能,在你这种天潢贵胄眼里,不过是个龟缩在北地的破落户、兵痞子,怎配得上你皇亲国戚、太祖嫡脉!对么,宸王殿下!”   “明景宸”道:“当日实乃情非得已,我离北地远一寸,我对你的思念就厚一尺。我这辈子极少有后悔的事,但我对你……我真的后悔了。”他快步走到门边,抓起高炎定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你听听我的心声,它不会撒谎。炎定,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说着他整个人靠在高炎定怀里,紧紧搂着对方,泣不成声。   自明景宸走后,高炎定日思夜想希望得到对方的忏悔,迫切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再不会离开”这句承诺,但此刻乍然听到这些话,他心底却怪异地毫无波动,仿佛成了冬日里冰封的河流,那点微弱的热量根本无法融化那层坚冰。   “明景宸”以为自己这番声泪俱下的剖白能让对方动容,奈何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推开。   高炎定眉梢眼角具是冷峭,含针带刺地道:“宸王殿下,我如今还能信你么?你连你我之间的鸳盟都能说舍就舍,你这个人在我眼里已是丁点信义也无,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我就是再傻再蠢,也绝不会再吃第三次亏。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去演给那些愿意奉陪的人看罢。”说着侧过身去像是不想再瞧他第二眼。   “明景宸”暗恼,心道这高炎定真是给脸不要脸,自己分明给了他台阶下却还不肯顺势而为,果然是个极难缠的人物,面上却装得愈发情真意切,“你真的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高炎定冷笑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亲手毁了它。不要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高炎定可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说罢推门而去。   “好一个镇北王!好一个高炎定!”见出师不利,明琬琰恼羞成怒,若不是担心会被看出端倪,他恨不得现下就追出去狠踹对方两脚,他焦虑地在客房中走来走去,也始终不见对方去而复返,为此更加愤恨不平,只能靠踢床腿来发泄怨气。   高炎定出了客房后直接无视了一溜儿好奇疑惑的目光,径自下了楼梯。   “小二,上坛酒来!”他心情烦闷,只想借酒消愁,可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色已晚,掌柜的和店小二早各自歇下了,哪还有人供他驱策。   潘吉追下来见他一个人黑着脸坐在条凳上,气压比前几日还要低沉上许多,不禁有些发憷,他陪笑道:“您和景公子吵架啦?”   高炎定不耐烦地挥手,“少啰嗦,给我找点酒来!”   潘吉不敢忤逆只好摸黑到后厨搬了酒坛子过来,又在柜台上放了银钱充作酒资。   “王爷,借酒消愁最易伤身,您有气可别憋着。”   高炎定一把夺过酒坛,拍开封泥仰头灌入喉中。潘吉又多劝了几句,也不过多得了几记又狠又厉的眼刀。   高炎定喝酒如饮水,一眨眼的功夫就喝干了一整坛,可他自来酒量惊人,这点子酒下去非但不觉得头晕目眩反而愈发清醒,一双凌厉的眼睛更是熠熠生光,“再来!”   潘吉立马垮了脸,“这是最后一坛了,这小地方小营生的哪有那么多酒。”   高炎定用手揩去下巴上的酒液,盯着墨玉扳指上晶亮的水渍出神,许久才长叹出声,对潘吉道:“你回去休息罢,这儿用不着你。”   潘吉可不敢这会儿让他一人待着,连忙试探地道:“不如,属下去请景公子……”   “休要再提!给本王滚!”   潘吉只好抱拳告退,谁知刚走到楼梯口又被叫了回去。   高炎定道:“我记得傍晚那会儿掌柜的说,是有两人不愿腾地方搬走,是也不是?”   潘吉想了想,道:“没错,是两个人。”   高炎定眉心一拧,冷声道:“除了景沉,另一个人在何处?”   潘吉一愣,恍然惊觉应当还有个人存在,刚才他和手下一干亲卫弟兄们发现景公子也在这家客栈里,一时高兴过了头竟把这事给忽略了,如今一想,对啊,景公子究竟与何人同行?   高炎定道:“去把人带来。”   潘吉隐晦地瞄了眼楼梯,道:“若是景公子察觉问起来……”   高炎定的眉毛皱得能夹死一排苍蝇,他沉吟了片刻又道:“罢了罢了,等明早再说罢。”说完将潘吉挥退,自个儿抱着空酒坛对烛枯坐了一宿。***不久前揽仙台那边传来消息,说唐仙师的长春不老丹即将大功告成,为此天授帝再也无心他事,这些时日以来多数时候都与几个方士厮混在一块儿,满心期待着金丹开炉后能让他延年益寿。   这天深夜,天授帝念经完毕后被秦太监搀扶着慢慢踱出丹室。   因金丹开炉的过程中需要连续斋戒沐浴、焚香祷告九日,这样清心寡欲的日子只过了三四天,天授帝就有些受不住了。   他心里头就像有千万只虫蚁在爬,瘙痒难耐,外加这两日不曾见过明景宸,这下只要一想到对方的脸,骨子里就燎起一簇簇的邪火,噼里啪啦地烧个没完,让人愈发思之如狂。   早前考虑到毓华宫是他二人少时读书的地方,有很多独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为了能让明景宸快速心软并接受自己,天授帝才会一开始把人安排住在那儿。   只是这些年来,他沉迷于方士丹药,一年之中半数时光都是待在揽仙台。且揽仙台在城西的神微山上,原是前朝时期修建的道观。因考虑到它远离深宫,少有御史言官的耳目和朝政国事的烦扰,十多年前,天授帝大肆修葺扩建了一番,并在这里豢养了大批的方士、歌舞姬还有各种珍禽走兽以供自己赏玩,使得揽仙台成了个纵情声色、寻欢享乐的所在。   今夜天授帝寻思着是否要把明景宸接到这儿一同居住,毕竟比起皇宫里来说,他更喜爱揽仙台的自在,而且把人单独留在宫里不能时刻看顾着,他是不放心的。   天授帝做了五十多年的皇帝,任性和自私早已深刻在骨子里,他大半夜想到要接了人到此居住是绝不会有那个耐性等到明日再派人去执行的。   于是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身侧的秦太监,命他立刻亲自去宫里走一趟。   秦太监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谁知车驾刚进宫门就见远处一角夜幕被火光烧成了赤红,浓烟冲天而起,俨然就是毓华宫所在的方向。 第197章 焚宫求生   秦太监大骇,连忙带了人赶去,一路上宫娥太监乱糟糟地奔来赶去,呼号连天,等赶到毓华宫近处时,只见几队羽林卫正围在那儿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这是在做什么!还不赶紧救火!”秦太监急怒交加,对着今夜值班的羽林卫首领怒斥道。   那武将为难道:“秦公公,并非末将和手底下的人懈怠,只是毓华宫入口窄小,又是靠机关操纵开启,方才末将试了几回,那机关消息毫无反应,也不知是不是里头的火势将其烧毁了……”   秦太监听罢差点吓晕过去,要不是随侍的小太监扶了一把,他就要失态地坐倒在地上了,他抓住那武将的手,目眦欲裂地道:“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立刻进去将宸……将里面那位公子救出,否则今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你我都会大难临头,九族不保!”   那武将吓得全无人色,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立马将人手分作两班,一班人留在此处将挡住去路的山石凿开,另一班人则顺着太液池通过水道潜入。   秦太监焦急万分,眼前的羽林卫捣鼓了许久,奈何山石坚硬,要想在短时间内凿开实属不易,眼见火势浓烟有越演越烈之势,再拖下去恐怕整座毓华宫都会被付之一炬,于是情急之中他忽然想到宫内库房中还有几件西洋进贡来的火器火炮,当初因天授帝不喜海外蛮夷的奇技淫巧就一直搁置在库房吃灰,但那时在靶场上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些铁疙瘩的威力的。   想到这儿,秦太监再不敢耽搁,亲自带人去取了东西来交给羽林卫。   果不其然,那火枪火炮威力不凡,只几下子就把假山群轰倒了一片,众人立刻在坍塌的山石中清理出一条道儿,然后扛着水龙、云梯往里奔去。   秦太监记挂着里头明景宸的生死,虽知火场凶险却也不敢只留在外面等待消息,他跟着一同进了毓华宫,路上还碰到刚从太液池里泅水进来的羽林卫。   众人七手八脚地冲进去,只见亭台水榭以及遍地芬芳的花草早已陷落在熊熊烈火之中,连卵石小径也被炙烤得比铁板还要滚烫,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秦太监被浓烟呛了个半死,眼见火势足有两三丈高,原先的雕梁画栋、碧瓦琉璃在火舌的舔舐下尽皆化为焦炭。   未等他们想办法灭了身前的大火,只听火光中轰隆一声巨响,那瑰丽堂皇的主殿顷刻间坍塌,下一瞬火龙腾起,险先伤到站在最前头的几个羽林卫。   众人不禁朝后退却,又引得秦太监跳脚怒骂,“快救人救火!但凡有个差池,咱们都得提头去见陛下!”   羽林卫被赶鸭子上架地救了半宿的火,直到天际微亮,大火才彻底熄灭,可惜整片殿宇被毁了个七七八八,满眼都是断垣残壁、焦土瓦砾。   秦太监的外袍被火燎了好几个洞,此刻发髻凌乱,满脸黑灰,身上如同套了个破布口袋,像是刚从煤窑里钻出来似的,十足狼狈。他早已六神无主,他带人从昨夜找到现在,都没找到宸王,只怕人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因见他去后迟迟不归,天授帝已打发了人来问过,毓华宫走水的消息自然瞒不住,他掐算了下时辰,恐怕皇帝的銮驾此刻已经快到宫门口了。   若是再寻不到宸王,他这太监总管也是做到头了。   秦太监心急如焚,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狰狞地命令一干人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人若无事,大家都好,人要没了,也不必等到秋后,咱们都难见明日的太阳!”   众人发了疯地四处翻找,可仍旧一无所获,就在秦太监心生绝望之时,羽林卫的武将突然凑过来道:“公公,不对劲啊!”   秦太监心惊肉跳,他现在已是惊弓之鸟,听到这话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连忙一叠声地追问。   那武将赶忙安抚道:“您别慌,末将是说这情形不对,您想,因陛下的吩咐,毓华宫这一代少有人来,但里头也是有宫娥太监的。昨夜的火大家都有目共睹,并未见有人从火场里跑出来呼救,可现在也不曾寻到一具尸首,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罢。”   秦太监目光一动,抓住对方的手道:“将军的意思是——”   未等那武将继续分析下去,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呼道:“找着了!找着了!快来人!快来人!”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再顾不上其他连忙朝那处奔去,只见被燎黑的山石旁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地道,他俩赶到的时候,明景宸和几个宫奴正挨个从地道中走出来。   秦太监大喜过望,自己情急之下竟忘了毓华宫内还有地道一事,此刻见到人完好,他简直比明景宸这个当事人还要有劫后余生的样子,他噙着泪跪倒在地,哽咽道:“您没事就好!您要出了事,老奴也没法活了!”   明景宸一宿没睡,精神并不是很好,面对秦太监的涕泗横流,他只恹恹地道:“带我去见陛下。”   秦太监一叠声地答应,正要引着他出去,又听他道:“毓华宫的几个哑奴你着人好生照管着,别为难他们,等搬了地方再遣他们来侍候。”   秦太监没有不肯的,笑道:“老奴知道了,陛下的銮驾想必已经到了,您快随老奴走罢。”   两人出了毓华宫还没走到摇光阁就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皇帝仪仗正朝这边而来,秦太监催促道:“陛下来了,您快些去见他好安他老人家的心。”   谁知明景宸像没听懂他的意思一样,非但不疾步往前走,反而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用袖子擦汗。   他流了好多汗,脸色很是苍白,像是蒙了一层灰,隐约有些不祥的死气。   秦太监急着去回话,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见劝不动,只好先一步跑到銮驾前面见天授帝。   天授帝听到明景宸平安无事,紧绷的皱纹都松缓了下来,他着急忙慌地命人落撵,在众目睽睽之下疾跑到大石前对着端坐在上面的人道:“小皇叔,你快吓死朕了!你要出了事,朕也只能同你一道去了。”   明景宸抬眼看他,心道,这可是今天第二个说自己死了就不活了的人。他转念又想,五十年前,自己与兕奴朝夕相处,感情深厚,那时他赐死自己后,怎么没跟着一道儿死?   要知道感情是最经不起岁月摧折的,五十年过去了,什么样的情能愈演愈烈,坚不可摧呢?当年都没死,现下说要同生共死,未免难以叫人信服。   明景宸微微一笑,却仍是冷冰冰的,教人看了心颤,“昨夜虽没死,我的大限却也不远了。”   “什么意思!”天授帝悚然一惊。   明景宸道:“陛下还不明白么?现如今毓华宫中的花草已被付之一炬,臣身中剧毒,现在已然毒发。”   天授帝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道:“原来火是你放的!”   明景宸笑道:“没错,是我做的。与其被困在小小宫室中做一只供人取乐的笼中鸟,不如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什么一了百了!你想死,朕偏不让你死!”天授帝听闻明景宸为了躲自己不惜一死,巨大的冲击几乎压垮了理智,他面色潮红,已然有了暴怒之象。   然而明景宸像是没看到他的怒容一般,兀自火上浇油,“您虽是帝王,世间最尊贵之人,但您空有让人死的权利却无让人生的能耐。您是人不是神。”说完这番话,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上的疼痛,两只手撑在石头上才勉强维持住身姿,整个人仿佛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汗水淋漓。   他昨夜把那些金贵的花草一把火烧了,很快就引来了毒发,他和哑奴们在暗室里熬到天亮才出来面见天授帝,只靠一股劲撑着,实际上早已是强弩之末。   明景宸急喘了几口气,扬起汗津津的脸望着天授帝,最后笑着倒在大石上,就此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这文在收尾阶段了,预计下个月完结咱们周五见~ 第198章 恶臭药汁   “景沉——”高炎定蓦地惊醒,睁眼就见潘吉那张苦瓜脸凑得极近,顿时又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潘吉原是见他说梦话打算叫醒他,没想到人突然睁眼还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差点也被吓出个好歹来,连忙道:“您做噩梦啦?”   高炎定擦把汗,梦里的情景已然模糊不清,但仍教人心惊胆战,过了好一会儿心神才逐渐平息下来。   潘吉见他不说话,便自作聪明地道:“刚才听您在梦里叫景公子的名字,属下已经让人上楼去请了。”   谁知高炎定脱口而出,“叫他做什么?”倒让潘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不禁腹诽道,感情独自在楼下坐了一夜这气还没消呢!这又是何必?人跑了,兴冲冲地跑出来千里追妻,现在好不容易人自个儿回来了,又僵着闹脾气,这不是瞎闹腾么!   潘吉实在无法理解高炎定的想法,私底下觉得也许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也不知自家王爷的自尊心究竟要作祟到何时,他们究竟要在南地逗留到何日。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一阵木质楼梯的吱嘎声,“明景宸”已然款款走下楼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男子,做武夫打扮。   高炎定刚做了个噩梦,虽不记得梦境,但能确定是与明景宸有关,现在乍然见到“真人”从楼上下来,却蓦然生出一种极度荒诞的不真实感来。   这种感觉很玄妙,仿佛梦里那个明景宸才是确切存在着的,而眼前这个是假的。假的?!   高炎定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暗道自己怎么会凭空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   此时“明景宸”已经走到他面前,坐在他身侧,脸上没了昨夜那种泪眼婆娑、弱不胜衣的模样,眉眼间冷冷淡淡,对谁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疏离态度。   他身后跟着的男子低眉顺眼地走到掌柜面前吩咐他先备一桌早膳来。   吃食厨房早就备下了,很快被摆在了桌子上。   “明景宸”盛了一碗粥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从头到尾都当高炎定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潘吉看了觉得好笑,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他心里嘀咕,觉得王爷肯定坚持不过半碗粥的时间就会主动去和景公子说话。   可谁知,他却预料错了,今日这两人像是都吃错了药,非但没有说一句话,连个眼神碰撞都不曾有。   真是奇了怪了。   高炎定吃完早膳就带着几个人出了客栈,人一走,明琬琰就拉下脸来,差点气得把饭桌给掀了。   潘吉被留了下来,见“景公子”面色不好,遂讪笑道:“王爷这是气还没消,您再好言哄哄他。俗语云夫妻哪有隔夜仇,您说是不是?”   明琬琰冷笑连连,显然也是气得不轻,本以为昨夜出师不利是暂时的,没想到今日一大早又吃了个瘪,高炎定那厮连正眼都不曾好好看过自己,这不得不让他怀疑对方真的有那么喜欢明景宸么?   这人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好拿捏。   亏得道清白给他支了这么一招,完全不顶用。   明琬琰瞟了潘吉一眼道:“哄?怎么哄?”难道自己昨夜哄的还不够多么!   潘吉笑容一僵,“属下……属下怎么知道如何哄人?”   明琬琰冷笑道:“那你还不闭了嘴窝一边儿去凉快!”   潘吉轻咳一声,心道这景公子的脾性真是越来越大了,从前对方有这样说过话么?因他心里惦记着昨夜王爷提起过的事,又故作无事地笑道:“您身旁这位是……昨夜倒是没见过。”   邹大道:“小人是公子的护卫,祖上世代都是公子家的臣属。”   潘吉若有所思,他并不知道明景宸的真实身份,只从高炎定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景公子的身份似乎很是特殊,依稀和皇家有些瓜葛。邹大的话恰好印证了这点,能有臣属的人家,非富即贵,少说也得是个公卿世家。   潘吉上前一把环住他肩膀,套近乎道:“那敢情好,我也是王爷的护卫。我看兄弟你目光如炬,下盘稳当,定是身手了得,有空咱哥俩切磋切磋。走走走,我介绍其他几个兄弟给你认识。”邹大的话,潘吉并不全信,他向对方示好,一来是为了替自家王爷探明此人虚实,二来也是想借机知道点关于明景宸的事,说实在话,对于景公子的身份,他也是好奇得很。***明景宸苏醒的时候,身上仍是乏力疼痛的,入眼是绣着金龙祥云纹的帐幔,寝殿内的摆设无一不是珍品,可谓是金碧辉煌,富贵已极,不用想也知道此处定然是天授帝的寝宫。   想到这儿,他心底一阵抵触,懊悔昨夜放火时没控制好火势把毓华宫给烧了。   他挣扎着坐起,忽见一个小太监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醒了,喜不自禁地又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天授帝带着一群宫娥太监以及三个身穿医官官袍的人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小皇叔,你总算醒了?现下感觉身上如何?”天授帝满脸焦急,未等明景宸应答又急着让身后跟着的医官给他诊脉。   为首的医官胡子雪白,他搭了脉闭眼沉思了许久后也不说结果,又让身后两个同僚分别为明景宸诊了脉,三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了半天,久到天授帝的耐心即将用尽,才掐着时辰一同跪了下来,请罪道:“陛下恕罪,这位公子近两年定是受过重伤,又不曾好生调养过来,导致身体要比一般人羸弱许多。如今他又中了毒,更是雪上加霜,虽服了解药,可体内余毒尚需时日才能彻底清除,接下去一个月切记要好生卧床休养,不可操劳过甚,也切忌大悲大喜,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天授帝听了惊恐万分,一把攥住明景宸的手,对医官疾言厉色道:“若是治不好他,朕唯你们是问,想想你们全家老小,不想在天牢里相聚就好生当差,务必要让他快快康健起来。”   几个医官脸上一片愁云惨淡,却也只能唯唯诺诺地叩首领命。   挥退医官后,天授帝犹不放心,他道:“宫里养的这帮医官都没什么真才实学,遇事只知和稀泥、互相推诿,朕看还是让仙师们进宫为你诊断,定能药到病除,保管小皇叔你长命百岁。”   明景宸抽回手一边整理寝衣袖口,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多谢陛下关怀,臣自来不信那些方士异术,您大可不必再兴师动众。”   天授帝道:“小皇叔,你果然还是怨怼上了朕。你身上的毒是明琬琰所为,朕事先并不知情。后来他给了朕解药,告诉朕只要你不离开毓华宫就不会毒发,朕信了他的话又满心想留住你,所以才……”   明景宸听后只感到深深的厌倦,他也无心分析这话的真假,只讥诮地道:“臣不敢,臣如今没死还要感谢陛下赐药之恩,如何敢心存怨愤。”   天授帝道:“小皇叔,你我之间为何会变成这样。朕总以为只要你回来,我们就能像当年一般心无芥蒂地共享荣华。可你现在为何变得如此尖锐,连好好和朕说句话都不能?”   明景宸道:“先改变的不是陛下您么?”   天授帝沉默以对,良久才道:“现在毓华宫是住不得了,朕打算过几日接你去揽仙台小住。那儿风光宜人,比这皇宫大内更适合养病。”他说这话摆明了不是为了和人商量,不过是顺口告诉他一声罢了。   明景宸冷笑数声,并不搭话。天授帝顿时因为自己的帝王尊严屡次被践踏轻视而恼怒。   不想明景宸忽然道:“陛下奔波了一夜,合该好生歇息。如今臣占了您的寝宫有违礼制,还请陛下命人再安排个住处才好。”   天授帝强忍着怒意道:“这倒不必了,朕稍作休整就要先行回揽仙台去,小皇叔暂且就先歇在这儿,这两日养精蓄锐等朕再派人来接你。”话里意思不言而喻,皇帝只要他事事依从,并不在乎他的感受。   人走后,明景宸靠坐在床榻上思考自己当下的处境。他放火烧掉毓华宫的花草导致毒发,逼天授帝拿出解药替自己解毒,虽是一步险棋,好在天从人愿,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七八成。只是现下搬出了毓华宫,没有了毒药的辖制,皇帝必然会派重兵把守在寝宫内外以防自己逃跑。   自己这具破败的病体也是个累赘。   明景宸摸上心口,那里有个箭疤,当初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却成了自己与高炎定之间仅有的牵绊。   想到高炎定和行踪不明的明琬琰,他也只好再次振作起精神,想着得尽快找到那人才好。   这时几个宫娥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寝殿,还端来了重新热过的药。   明景宸喝了一口,差点全呕了出来,只觉得比臭水沟还要恶臭上几分,恨不得连胆汁都一同呕出来才好。   宫人们见他反应如此大都吓得不轻,倒茶的倒茶,打水的打水,取帕子的取帕子,忙得团团转。   明景宸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药汁,喝了两杯清茶才勉强压下那股子恶心欲呕的不适感,心道,这哪是药!不会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罢?想到这儿,他端起那碗药细看,只见那药汁子黑稠黑稠的,甫一靠近那股浓烈的恶臭就直钻口鼻,让人两眼一黑。   这种有着奇葩口感的药汁子,总给明景宸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心头一动,刚要问那群宫人,忽见一小太监猫着腰捧了一碟点心凑上前来,道:“良药苦口,公子您切莫娇气,趁热喝了药才能快快好起来。奴才这儿有御膳房新做的点心,您喝完药吃一块也好压一压药味儿。” 第199章 冒牌太监   明景宸只觉得这把嗓音格外耳熟,定睛一瞧,只见沉甸甸的宫帽下一双狡黠的眼睛正与自己的目光碰个正着,还故意眨巴了两下,暗示自己莫要声张。   竟然是她!她怎么在这儿!   明景宸心底惊涛骇浪,面上却没表现出丝毫异样,明白定是薛苍术趁人不备重新替自己配了药,难怪味道那么一言难尽,“知道了,我喝就是了。”   他憋住气,一口干了一整碗药,差点魂灵出窍,薛苍术憋着笑捏了块点心递到他面前。   明景宸赶紧吃了这才觉得活了过来,他将空碗递给其他人,眼神从寝殿各处飞快扫过,见靠墙的架子上搁着书,便对扮成內监的薛苍术道:“你来念书给我听替我解闷,其他人都出去。”   薛苍术知道他这是故意支开别人有话要和自己说,立刻去架子上拿了书来,又搬了个小杌子坐下开始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   等人走干净后,她将书抛在地上,就差踩上几脚,骂道:“真晦气,这狗皇帝平日里看的什么淫、书,真是狗屁倒灶!”   明景宸不解其意,方才听她念的仿佛是《神农本草经》上的几句,又见那书只有个墨蓝色的书皮,上头没有书名,光看外表还真看不出是本什么书来。   明景宸捡起来翻了两页脸色立变,只见上头用极细腻奇巧的画技描绘了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就连那不可言说的地方都不厌其烦地细细勾勒了出来,教人一看便面红耳赤。画上两人正挥汗如雨地干着那起子勾当,眉眼间那种欲仙欲死的神情都被描画得栩栩如生。图画边还配有极其香艳的诗句,可谓是图文并茂,活色生香,让人看了血脉喷张。   明景宸一连翻了好几本书,每一本皆是如此,不禁气得把这些书重新扔在了地上,心道,堂堂一国之君竟看这等淫,书,真是不知羞耻!不知所谓!   薛苍术见他面沉似水,嘻嘻笑道:“哎呀,咱们这位陛下都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这种书,也不怕兴奋过了头身体吃不住来个马上风。”   “住嘴!”明景宸按耐住怒意,转而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薛苍术唉声叹气地说:“我本在外游历,奈何各地不是兵荒马乱就是灾情连连,眼见着混不下去了,只好来皇宫里混口饭吃。”   “胡说!”明景宸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如果薛苍术是个怕吃苦的人,当初她也不会不顾劝阻毅然离开云州。况且,即便真的是为了进宫谋生,她又何必鬼鬼祟祟地扮成內监混进来?据说当年因她医术高绝,连天授帝都有所耳闻,想要她进京为医官,虽时隔多年,但只要她应招,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   所以他敢肯定对方必定心里有鬼!   薛苍术嬉皮笑脸道:“你爱信不信,你也别光审问我,你又是怎么回事?对高炎定那厮腻歪了决定来折腾狗皇帝了?”   “一派胡言!”虽知薛苍术向来满嘴跑马车的性子,但乍然听到这番戏谑的话,明景宸仍觉得怒意上涌,连忙开口呵斥了她。   薛苍术只能见好就收,敛容问他:“究竟怎么回事?我走前不是叮嘱过你要好生静养个几年才能彻底康复?你瞧瞧你现在这个病容憔悴的模样,竟比那会儿还要虚弱不少。高炎定究竟在做什么?怎么把你照顾成了这样?他如今人呢?”   她的问题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明景宸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如何将实情告诉她才好,最后只能化作一句“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来搪塞。   薛苍术见他病骨支离又不愿详谈的样子,也不勉强他,“其他我管不着,但你的身体我不能不管,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明景宸踌躇不动,最终在对方要吃人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把手伸了过去。   薛苍术左右手都把了一遍,眉头皱得紧紧的,怒极,“刚才熬药时我看到医官开的药方就已经觉出了不对,想到你在云州时的情况便自作主张偷换了几味药重新熬了给你,可万万没想到你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我看药也别喝了,病也别看了,叫高炎定快快备了棺材来才是!”   明景宸自知理亏,他也知道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是害人害己,只好放下身段向她赔礼道歉,“是我不对,接下去几日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叫喝药扎针我绝无异议。”   “呸!”薛苍术忍不住啐他,“别以为老子听不出你话里有话,什么叫这几日听我的话?实话告诉你,你一日不痊愈一日就要对我唯命是从,你就是玉皇大帝,在我眼里也只是个不听话的病患,知道没有!”   “是是是!我一准儿听你的话。”明景宸不停作揖好不容易才把人给哄好了。   薛苍术面上仍是气鼓鼓的,这辈子她一恨狗皇帝,第二恨的就是不听话的病人,前者她想要让他不得好死,对于后者就恨不得在这些人身上扎上千百根针,灌最苦最臭的药给他们喝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薛苍术道:“你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明景宸苦笑道:“遭人偷袭,已经服了解药不碍事了。”   薛苍术一听又来气了,怒道:“这叫不碍事?余毒未清,半死不活,你也不仔细想想你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受不受得住?你究竟知不知道就是一场小小的风寒,若是医治不当,也能要了你的命!”   “是,我现在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然而薛苍术半个字都不信,又见他面上云淡风轻得很,摆明了下次还敢,便忍不住又要训诫,明景宸赶紧抢过话头,先一步道:“你先听我说,我不管你进宫来是为了什么,现在你得先替我去办一件十万火急的事。”   见他面色庄重,薛苍术道:“什么事?你说。”   明景宸道:“你替我在宫里寻一个半荣养的老太监,此人姓万。” 第200章 威胁恐吓   “然后呢?”   “找到万太监后,你让他速速想个法子传信到云州,告诉高炎定,明琬琰未死,让他万事小心。”   薛苍术奇怪道:“高炎定没同你一块儿来帝京?他舍得放你孤身一人在外?”   明景宸面色一僵,故作冷静地道:“他没来,你别多问。这事性命攸关,迟了一时半刻就大事不妙了,你赶紧去找人。”   见他催得急,知道干系重大,薛苍术只好言归正传,“你不写张字条给他?一则能让高炎定知晓是何人通风报信,二则他对你向来不同,知道是你传的讯,他必定深信不疑。”   明景宸却否决了这个提议,“不必,万太监相当于是高炎定在帝京的眼线之一,对方传出的讯息,他不会不信。你也不必和万太监透露是我的主意,只说你是镇北王府派来的密探,因故与宫外断了联络所以需要他襄助,我相信凭你的胆大心细一定不会被他识破的。”   凭白被戴了顶高帽,薛苍术却并不如何高兴,“少来这一套,老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不让我透露你的行踪,我偏要告诉高炎定你的存在!”她眼珠子转了转,见明景宸面露为难,恍然大悟道:“你俩吵架了?”   明景宸道:“别废话,赶紧去!”   薛苍术却不肯,把人推倒在床上,还故意露出一个阴险的神情,道:“美人儿,既然是求人就要放低点姿态,现在把衣裳脱了,老老实实地躺好,让老子先好好疼一疼你再说其他。”   明景宸警铃大作,“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哼!”薛苍术笑得阴恻恻的,解下腰带逼近他,“当然是消受一回美人恩啦!”   明景宸急了,想躲,奈何他身上仍旧没什么力气,除了往后退简直无路可退,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道:“你别过来,我只喜欢男子不喜欢女子!”   薛苍术道:“这可由不得你!”说着手在腰带里摸索来去,最后在明景宸如临大敌的目光下从里层掏出十来根银针,笑得愈发不怀好意。   明景宸浑身一松,“你……你是要给我施针?”   “是啊!你以为呢?”她上手就去解他寝衣的系带,“你待会儿疼了可别出声,要知道想要夹带东西进宫有多难,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倒大霉啦!”   一想到当初薛苍术给自己针灸的滋味,明景宸忍不住抖了抖,他推却道:“我觉得还是我交代的事比较重要,你还是先去办了事再来给我施针。”   薛苍术点了根蜡烛,将银针凑近火焰烘烤,笑道:“在人命面前,再重要的事都只是小事。”   明景宸额上滚下一滴汗,继续做着垂死挣扎,“我交代的事事关高炎定的性命,也是重中之重。”   薛苍术道:“高炎定那么喜欢你,我相信在自己和你之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救你的命。我看你还是留着点气力,先顾好你自己再去想其他罢。”说着快狠准地一针扎在他穴位上。   明景宸闷哼一声,再也无力说话了。   “欺负”完明景宸,薛苍术藏好银针系上腰带,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寝宫。   宫里姓万的太监不少,可有资格在内廷荣养的却仅此一位——那就是从天授帝少时就侍候在左右的万良万公公了。   薛苍术很快从宫人口中打探到万公公居住的地方,心道,这高炎定真是有一手,竟能和老皇帝的心腹搭上线。   万公公是内廷资历极深的老內监,可以说几十年经营下来,如今在宫里但凡有点脸面的宫人,大多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现在他不怎么在天授帝身边当差,看着像是失宠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见到他的。   薛苍术废了老大的劲,差点磨破了嘴皮子,还破费了方才在天授帝寝宫内顺手牵羊刚到手的一颗珍珠,才磨得小太监愿意进去替自己传句话。   等进去见到了人,起先万公公还对她心存怀疑,并不敢信她的一面之词,坚决地表明他与镇北王从无往来,是她找错了人,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出示能证明自个儿身份的信物。   薛苍术心底骂娘,心道,有个狗,屁信物,老子把镇北王妃出示给你看,你敢看么!   好在他还记得明景宸叮嘱的话,将去岁高炎定进京贺寿时与万公公私下见面的事略提了提。   万公公立马就动容了,当初他和镇北王的两次会面都做得极其隐秘,且这自称是密探的小太监还能精准地说出当日镇北王问他的问题,那就绝对不会有错。   薛苍术见他总算信了自己的话,赶紧添把柴催促着他速速设法递消息出去。   万公公却并不着急,笑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要知道本朝严禁內监与外臣私相授受,过从甚密,更别说从宫里递消息出去了,一经查出,即便是我也是难逃重责。”   薛苍术心道,这老泥鳅果然滑不留手,光打着镇北王的旗号,他也不会全买自己的账。   之前明景宸说过,据他推测,这个万太监应该不完全属于是高炎定的人,很大可能连高炎定买通的线人都算不上。像他这样积年的老宦官,又有在内廷荣养的体面,只要晚年不行差踏错惹恼了皇帝,可以说一直到死前都能过得相当滋润。   此人与高炎定的交情并不牢固,也许是摄于镇北王的权势,也可能是看到如今朝廷势弱想要卖个面子给高炎定以图将来能多条出路,但不论是哪一种,在不是高炎定亲临的情况下,这万太监考虑事情的首要一点就是决不能损害到当前的切身利益。   所以他很有可能会百般推诿。   当时薛苍术就问明景宸:“如果他真如此,我该如何应对?”   明景宸道:“像这类人多半都有两大弱点,一则是贪财,二则是怕死。只要你择取其中一样攻略,问题定能迎刃而解。”   想到这儿,薛苍术再不迟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出其不意地对着万公公的面门轻轻抖了数下。   “你这是……”万太监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嗅到一股香甜的气味,等想到要捂住口鼻时已然太迟了。他猛地站起来又踉跄着栽倒在座椅之中,指着薛苍术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薛苍术将手帕叠好重新塞回袖管中,笑道:“别怕,这毒是我的失败品之一,毒性还没到见血封喉的地步,暂时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三日内不服下解药,也会七孔流血而亡,死状很恐怖的。”   万公公面白无须的脸上虽故作镇定,但绷紧的脊背和瞳孔中一晃而过的惊惧却骗不了人,“你究竟要干什么!”   薛苍术用太监服掸了掸椅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大喇喇地翘腿坐了下来,“我还能干什么?我一早就已经表明了来意,我是来求您老办事的呀!”   万公公眼皮跳了跳,忍过那一阵头晕目眩和胸闷气短后总算缓过来了稍许,他压抑着怒气道:“镇北王的人就是这样求人办事的么?也太……”   薛苍术懒得听他啰嗦,抢白道:“那就当我是在代表镇北王命令你罢。”随之露出一个拭目以待的神情,险先把这老太监气个当场毒发身亡。   万公公忍了又忍,总算冷静了下来,他虽不愿受制于人,但形势比人强,容不得他不低头,于是他向一旁侍立着的小太监招了招手,那小内侍立刻凑了过去,听万公公和自己耳语了一阵后,点头离开了。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已命人去办,出不了丁点差错,你也该把解药拿出来了罢?”   薛苍术笑眯眯地道:“不急不急。”   “你还想怎样?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在敷衍你故意骗你的解药不成?”万公公有些焦急,就怕她是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薛苍术道:“公公别急,解药我稍后自会奉上,只是现下还有一桩疑问需要你替我家王爷解惑。” 第201章 通融一二   万公公不耐烦道:“镇北王还想知道什么?你为何不早点问,刚才也好让我那小徒孙一道传话出去。”   嘿,没想到这老太监不是一般的怕死。   薛苍术道:“你可知道徐方藤?”   万公公一愣,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下一刻他立马警觉道:“镇北王打听此人做甚?”   薛苍术一听有门,顿时抓心挠肝地急切起来,恨不能立刻撬开这老泥鳅的嘴一探究竟,她懒得再胡诌个理由与对方虚与委蛇,干脆狐假虎威道:“我家王爷的事你少打听,小心知道得太多性命不保!”边说还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威胁他。   许是她的恐吓起了作用,万太监不情不愿道:“知道倒是知道,不过这人已经死了八九年了罢,还是因为犯了重罪被陛下下旨腰斩而死的。”   薛苍术险先绷不住自己的表情,“据说他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但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你可知道?”   万公公道:“你既然连这都知道,那肯定也清楚他是医官出身。既是医官,那他究竟为何被治罪也就不言而喻,自然是因为他自身医术不精,为陛下配的药有误从而伤及了龙体,才会落到那般下场。”   “绝不可能!”薛苍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万太监的话。   在她心目中,师兄徐方藤医术精湛,自己幼时刚入师门的时候,因师父年过古稀,精力有限,实际上多数时间都是师兄代师父教导她的,自己一身医术大半都是师兄所授。   对师兄本事的认知就像对自己的了解程度一样,薛苍术绝不会相信像师兄那样高明的杏林圣手竟然会开错方子!   这比说徐方藤杀了人还要让她难以置信!   万公公见她不信又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由不得你不相信。那会儿,我还在陛下身边当差,亲眼见到陛下喝了徐医官开的药后晕厥不醒。后来其他几位医官会诊,都说是药石有误所致,这还能有假?”   薛苍术面色灰败,显然还未消化掉这个骇人的信息,她胸膛起起伏伏,双拳紧握,想要反驳,奈何除了她对师兄的信任以外,竟找不到一丝强有力的证据来洗刷师兄的罪责。   她闭了眼,脑海中浮现当年师兄拿着图册陪她在药圃中一样样辨识药草的模样,画面走马灯似的飞快闪动,最后定格在师兄携妻远赴帝京上任时越渐远去的背影……   薛苍术忍下鼻腔中的酸楚泪意,掏出半枚丸药扔给万太监。   万公公狐疑道:“怎么只有半颗?”   薛苍术道:“另外半颗等你再帮我做一件事,我立马就给你。”   万公公脸色很不好,怒道:“你是在戏弄我么!我警告你,别以为真的能凭一颗真假不知的解药就妄图控制我。我在宫内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休想活着走出大内!”   薛苍术笑道:“别激动别激动,我要你办的事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定不会让你太过为难的。”她也不再卖关子,干脆向万太监开诚布公,“我想看一看当年皇帝的病案,你应该有法子办到罢?”   桓朝历任皇帝的病案记录都是由统管御药房的太监专职保管,若无皇帝和医官的双重许可,是不允许有人随意调阅的,违者会被以重罪论处。   “你都说了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资历定然不小,想来你定有门道让御药房的管事太监通融一二,对不对?”   万公公很想对着薛苍术这张欠扁的脸狠狠啐上一口,什么叫“他定有门道”?简直岂有此理!他气得脸都绿了,指着薛苍术的手指不停地哆嗦,“未经允许私自窥探陛下病案是个什么罪,你可知道?”   薛苍术无所谓道:“具体是个什么罪我不清楚也没兴趣知道,最多不过也落个或是砍头或是腰斩的地步。”她嘴里说着死罪,脸上仍旧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愈发气人。   万公公道:“简直是胡闹,我警告你别去打病案的主意,要是出了岔子,镇北王又远在北地,届时你唯有死路一条,我是绝不会帮你做这等蠢事的,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薛苍术听后非但不恼反而愈发笑得眉眼弯弯,意味深长地道:“是么——”***桓朝的御药房位于皇宫东侧的墙根下,与太医院比邻而居。   薛苍术跟着万公公身旁的小太监走了大半个皇宫才远远看到屋檐下写着“御药房”三字的匾额在日光下折射着刺目的光晕。   走在前面的小太监突然停下脚步对她道:“待会儿遇到了人,您切莫露出马脚来,也不要乱说话,知道么?”   薛苍术笑道:“放心放心,我一定闭好嘴绝不会拖累小公公你的。”   这小太监看着只有十多岁,但喜欢板着脸故作深沉,他是万太监的徒孙,很受万太监的重用,先前也是他奉命去给北地传消息,这回又受托带薛苍术去御药房。   薛苍术深知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的道理,先打量了番周遭确定无人注意到这边后,立马眼疾手快地掏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塞进小太监手里,“小公公辛苦了,一点辛苦钱不成敬意。”   小太监岁年虽小,眼力劲却不一般,一眼就瞧出这宝石来历不一般,上头还留有镶嵌过的痕迹,这种档次的好东西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很大可能是来自御用之物上,百分百是贼赃。   “哎呦妈呀!”小太监手一抖差点摔了宝石,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镇北王的密探竟然还在皇宫里做出这等小偷小摸的行径,简直胆大妄为!这等要命的赃物在他眼里就像个烫手的山芋,碰一下都会要命,更别说私吞了,要是让万爷爷知道自己眼皮子浅昧下了,自己也就混到头了。   他把宝石扔回薛苍术怀里,后怕地连连退避,就怕薛苍术不依不饶要自己收下,“我不要!您别害我!”   薛苍术觉得这小太监的胆子着实小了点,不过看他一脸紧张害怕的样子还是蛮有趣的,如果是在平时她定要捉弄下对方,好在她还知道轻重,明白现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只好先把宝石收了起来,道:“那我先替你保管着,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第202章 皇帝病案   小太监听得心惊肉跳,打定主意等办完万爷爷交代的事后立马与此人分道扬镳,以免招致祸患。走了半天路,他出了一身的汗,刚刚又被薛苍术吓了一跳,满脸都是汗津津的,被毒日头一晒,嫩生生的脸蛋简直亮得发光,他抹了把脸低声道:“咱们快走,记住我说的话,进去后千万不能胡说八道!”   “知道了知道了!您比万公公还啰嗦!”薛苍术怕他还要再说教赶紧陪笑道。   两人继续朝御药房走去,门口站着四个侍卫,见到人来立马拦住他二人去路,“来者何事?”   小太监笑道:“我是春宝,在万良公公身边当差,万公公吩咐我找御药房的管事太监来爷爷,还请几位进去通禀一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给领头的侍卫,“天热辛苦,一点小意思,换班后打点酒喝也好松快松快,还请几位大哥笑纳。”   那侍卫拈了拈荷包,对分量很是满意,立马笑道:“原来是万公公的人,好说好说,你先在树荫下站会儿,待我进去禀报。”   侍卫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出来领着薛苍术两人进了门。   午后日头毒辣,来太监午睡刚醒,正惬意地躺在竹藤椅中,手里端着碗绿豆汤慢慢啜饮,旁边站着两个小太监正给他扇风纳凉。   春宝进屋行过礼后就笑眯眯地凑上前去,“来爷爷,近来您老可好?如今天气愈发热了,万爷爷知道您向来觉浅,怕您夜里睡不好特让我带了张玉石凉席给您。”说着朝一旁的薛苍术招招手,对方立刻将怀里抱着的长匣子打开取出里头的凉席卷来。   春宝将凉席展开稍许递给来太监,“您摸摸,这手感,多滑溜多凉快,睡在上头一丝暑热都感觉不到,别提多舒坦了。”   来太监比万太监要小上几岁。   与面白无须、体态匀称的万太监不同,他是个十足的胖子,远看像个发面的红糖馒头,黑胖黑胖的。他是个太监,偏偏还要在下巴上黏上一圈胡子,声音也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粗声粗气的。   来太监看着不好惹,但对春宝还算和蔼,笑道:“难为你家爷爷还惦记着我,果然是好东西。小福子,把东西收起来晚上给咱家铺上。”   其中一个打扇的小太监应了声,上前收了东西。   许是午觉没歇够,困意未消,来太监说完那句话后又闭眼不作声了,像是又睡着了似的。   春宝悄悄给薛苍术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垂手站在竹藤椅旁等候。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来太监才慢慢转醒,睁眼见春宝两人还在跟前,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像是被唬了一跳,诧异地道:“你俩没走?”   春宝笑嘻嘻道:“怕您有话要我带去给爷爷,所以不敢先走。”   来太监笑道:“我倒临时想不出有什么话要你转述,等想到了再说罢。好了,你走罢。”   春宝仍杵在那儿不动弹。   来太监笑脸一收,“我就知道那老阉货平白无故不会想到咱家,一准是有事相求才死乞白赖地过来。以前他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现在更别说了,他连自己来一趟求我的脸面也不给了,只单派了你这小娃娃来,哼!”   春宝赶忙殷勤地绕到他身后给他揉肩,“哪能呀!万爷爷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您哪,您想逢年过节的东西,哪次少了您的。您可不比其他人,您和万爷爷可是同乡啊,感情自然不一样,您说对吧?”他又朝薛苍术瞪了一眼,对方后知后觉地领悟到精髓,也立刻蹲在来太监脚边给他捶腿按摩。   来太监笑道:“我打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太监!什么‘不一样’,你和你爷爷就会拿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情分来算计。说罢,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春宝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不等来太监神情有变,他又朗声道:“就是这个缘故,万爷爷把当初那药方给弄丢了。近来天热,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他说如今不比过去,若是请了医官重新开药方,未免太过引人注目了,因此才想到您这儿问问那方子有无存档。”   来太监很快收拾好表情,顺着春宝的话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就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眼底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既让你上门来求我,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不好教你空手而归咯。”   春宝喜道:“多谢来爷爷,等万爷爷病情好转了,他定会携了重礼来谢您。”   来太监一语双关地道:“我就怕下次登门不是来谢我,是来催命的。”   春宝打着哈哈,陪着来太监走到后院几间挂着锁有专人看守的屋子前。   薛苍术暗暗观察,从门锁样式和守卫的人数上来看,断定中间那一间就是存放皇帝病案的所在。   来太监没有另外再编个理由,只借用了春宝的由头对几个侍卫道:“万良要找一张早年医官给他开的治晕眩症的药方。按照宫内惯例,宫娥太监生了病都是找太医院的学徒医治,他们的病案也不用单独归档。可若是他们有脸面能劳动主子请医问药,医官开的药方也都是与那一宫的主子的病案归纳到一处的。因当初陛下爱重,陛下命医官给万良看诊,如今他自个儿把药方丢了就想来咱们这儿找当初归档的那份抄录一份出去。”   他边说边暗地里朝春宝招手示意,春宝很是上道,立马掏出金银来逐个递给院中的侍卫,“小小心意,晚上喝个酒解解乏。”   薛苍术可谓是大开眼界,所以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来太监一番巧舌如簧,他又在御药房经营十来年,大家自然会给他几分薄面,外加春宝钱财开路,这群侍卫并没多为难,都道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大家绝不会对外声张。   三人成功进入库房,来太监指着附近几个书柜架子,道:“你们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上头都贴了年月标签,你们翻找时切记要小心,我可是提着脑袋放你们进来的,若碰坏了一点将来被人察觉问罪,我们可一个都逃不掉。还有速度要快,这里不能逗留太久。”   薛苍术和春宝点头如捣蒜,两人立刻分散开来根据当年事发的大致时间开始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对应的病案。   当看到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薛苍术差点控制不住眼泪,她忍了又忍才按耐住激动的情绪,去看纸上写的内容。   上面记载的关于当年天授帝的病症、脉案等内容可谓很是详尽。   薛苍术根据这些记录很快得出这是天授帝酒色过度外加年事已高,本身就患有轻微的消渴症等几样顽疾,又常年服食丹药,体内积累了大量的丹毒,数症齐发导致病倒。   想要仅靠一帖药就根治那是不可能的。   她心念电转,已然斟酌出两个药方,区别在于一个用药温和,比较保守,一个剑走偏锋,用药着实大胆奇险。   她翻到下一页,果然见到师兄徐方藤的诊断结果与自己的判断如出一辙,不过最后附着的药方却与自己想到的那个温和方子大差不差。   想来,她师兄虽是皇帝的主治医官,最后如何诊治如何用药都是要太医院的几个医官联合斟酌决定的,大家都是人精,自然不喜冒险,最爱用稳妥的方子慢慢来治,以免多做多错出了岔子。   薛苍术更加为师兄感到悲哀,觉得在皇宫里当医官根本就与行医之人追求的东西相违背,不仅不能在日常看诊救治中提升医术,更会消磨人的心智和理想,让名医变成庸医,让名医沦为刀下魂。   她舒出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后面几日天授帝的脉案和用药后的反应每天都被记录在案,并无不妥之处,然而到了第六天,天授帝突然昏厥,果然和万太监说的那样,几位医官会诊,发现药渣中有几味药很是不妥。   这几味药与皇帝的病症相克,除非是不通药理的门外汉,就是在帝京城里随便找个坐堂的大夫,在知道病患病情的前提下也绝不会开这些药。   薛苍术将先前徐方藤所开的药方和这一段关于药渣的检查结果一同指给来太监看,“这副药方并无不妥,为何后续会发现药渣有问题?据我所知,给陛下看诊的医官虽有主次之分,但最后拟定的药方需要所有医官拍板才能落实,且每次呈给陛下的药,都需先由医官、内宦尝过,还有专门的人试过毒,确保万无一失后再给陛下服用。既如此,为何那些人没有率先指出药有误呢?”   “还有一点,医官开的药都要从你御药房领用,医官是不能自行夹带药材出入宫掖的。若真有此事,究竟是宫门侍卫检查不利,还是这御药房也参与其中?”   来太监脸色顿变,“你这小太监好大的胆子敢污蔑咱家!” 第203章 道观仙台   薛苍术道:“我说的是事实,这桩旧案单凭一个医官是办不成的,我看徐医官这个罪魁不过是某些人推出来的替罪羊罢了!”   “你!”来太监怒问春宝,“这胡咧咧的小太监究竟是什么人!你和你爷爷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原本当听春宝说想要查看陛下的病案记录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如今侍奉天授帝的秦太监与万太监一向不对付,他就以为是万太监想要借由病案搞鬼试图打击对手,万万没想到这把火竟被眼前这个小太监引到了自己身上。那还了得!   来太监怒不可遏,春宝都快吓死了,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薛苍术不要乱说话,结果这人转头就给忘了,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存心要和来爷爷过不去,把人得罪死!   然而薛苍术不顾春宝的阻拦,继续道:“来公公,我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內监一辈子都是给皇家卖命,陛下没有子嗣,自然没有你们站队的必要,你做到御药房管事太监这个位置,已经是很体面了,只要不犯事即便将来退下来也能有个不错的去处,你没有理由帮助别人谋害陛下。但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样,宫中一应药材都在你这儿登记在册,我想你一定知道点当年内情罢。”***直到天色擦黑明景宸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薛苍术,见她面色恍惚,以为是万太监那边出了状况,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你脸色很差,是情况有不妥么?”   薛苍术摇摇头,“万太监已派人传消息出去了,你不必心忧。”   明景宸半信半疑,“既然一切顺利,那你是怎么了?”可他一连问了好几遍,薛苍术都没有回应,她整个人神思恍惚,仿佛是在梦游一般,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响。   明景宸挣扎着要下床,不小心踹翻了边上的小杌子,这下薛苍术才回过神来,只是眼睛红红的,面上似哭非哭,与平日里嘴硬要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跑过去扶住明景宸要下床的举动,将人按回床铺上,“你别乱动!是我之前扎的针还不够么?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卧床静养,你怎么就是不听!”   明景宸拂开她的手,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薛苍术身心俱疲,方才临走前来太监和她说的话始终回绕在耳边:“当年的事是陛下御笔朱批给徐医官定的罪。要知道,陛下是天子,向来金口玉言,他说谁有罪,那人再无辜也是罪该万死!”   她撇开头,故意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我去熬药。”   明景宸一把拉住她,一针见血地道:“你究竟在隐瞒什么?”薛苍术不是个善于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实际上她和珠云在性格上有些相似,心事、喜怒总是直观地表现在脸上,教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她这副样子又怎能轻易瞒过明景宸?   薛苍术目光心虚地闪了闪,“我没有隐瞒什么,我只是跑了大半天的路累了而已。”   这样拙劣的谎言显然无法令人信服,明景宸道:“你是碰到了什么人或事?是不是与你混进宫的目的有关?”   薛苍术心惊肉跳,差点维持不住镇定,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猜到这个地步。若是再多待一会儿,不知还会被他看出点什么来,于是她再顾不得对方阻拦,着急忙慌地跑了。   好在等她端了药回到寝宫的时候,明景宸像是忘了方才那回事,再没有对她的事刨根问底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当做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就这样一直到两天后的清晨,秦太监奉天授帝之命来接明景宸去揽仙台。   见避无可避,明景宸只好上了轿撵,薛苍术不放心他一人前往,遂混在随行侍候的宫人队列中一同出了皇宫。   除了抬轿撵的力士、宫娥太监,秦太监还带了二十多个羽林卫,一路上这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绕在轿撵四周,与其说是为了例行防卫,还不如说是为了防止里头的人自己跑了。   明景宸心知在这样严防死守的监视中自己逃跑的胜算几乎没有,也就放弃了谋划,干脆闭目小憩不再做他想。   轿撵一路晃晃悠悠地穿过大半个帝京来到城西的神微山脚下。   秦太监执拂尘侍立于轿外,恭敬地道:“揽仙台坐落在山腰,此刻上山约莫还需走上一个多时辰。这些抬轿的力士向来稳当,您不必担忧。”   明景宸掀开轿撵的帘子抬头看去,只见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山道绵延消失在苍翠欲滴、树荫葱茏之间,四周蝉鸣聒噪、鸟雀啁啾,隐约还能听到山上传来几下悠远的撞钟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果然如秦太监所说,这帮抬轿撵的力士很是稳妥,走山路犹如平地。途中换了一拨抬轿的人手,前后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才抵达揽仙台门口。   明景宸抬眼望去,只见传闻中的揽仙台虽是在道观的旧址上兴建的,可如今单从外观上来看早已与道观大相径庭,琼楼玉宇,飞檐碧瓦,水榭亭台,珍禽异兽,无所不有,与帝王行宫无异。   秦太监将人安置在一座叫洞天春的院落中。   明景宸看着匾额吟道:“铁笛横吹沧海月,纸袍包尽洞天春。”暗道兕奴沉迷于方士丹药,这揽仙台一路走来,各处亭台楼阁的别称都与寻仙问道相关,不禁低低一叹。   秦太监听他叹气,赶忙问道:“可是此处有不妥的地方?”说着就要带他重新去挑处合心意的地方居住。   明景宸道:“不必了,你们先行退下,我不惯有太多人近身服侍,留两个伺候汤药的便可,其他人无事不要进来打搅我休养。”   秦太监道:“是,老奴遵命。这些天陛下白日都与仙师们一道待在丹房里,老奴这就去向他复命。”   秦太监带人走后,没过多久,薛苍术以送药的名义溜了进来,她把药碗塞给明景宸,自己坐在桌边吃糕点,边吃边说:“这狗皇帝真会享受,那么大的皇宫还不够他折腾,又搞出这么座狗,屁仙台出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诶,你还别说,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凉快,是我我也躲在这儿。狗皇帝这不还没成仙呢,就已经过上神仙日子啦!” 第204章 暑热心焦   薛苍术见明景宸望着远处的碧空飞檐不说话,想到这一路上秦太监的谨小慎微,刻意讨好,不禁愈发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明景宸心知即便实话实说,对方也多半不会相信那么离奇的事,索性含糊其辞地道:“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祖上与他皇家有些沾亲带故的牵扯。”   薛苍术很是惊讶,“原来你家是皇亲国戚!”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因获罪没落了,没剩下几个人。”   薛苍术不解道:“那你为何会在皇宫里?连皇帝的亲信大太监都对你俯首帖耳,毕恭毕敬?我还没见过哪个罪臣后代会有你这样的待遇。我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你休要骗我,还不从实说来!”   明景宸见她不依不饶,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无法。如果再想知道其他,不妨咱俩做个交易,你先说说你的事,如何?”   “不……不如何!”薛苍术反应很大,为此再不敢打探明景宸的事。***明琬琰已经好几次掀开马车帘子去看骑马走在前面的人,邹大见他已然沉不住气,只能轻敲车壁来隐晦地提醒他戒骄戒躁。   明琬琰气得摔了车帘,这几日高炎定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既无亲近之意也不嘘寒问暖,甚至对待他那几个手下都比对自己来得热络,着实可恶。   当初在北地,邹大是见识过高炎定对明景宸本人的执念的,所以这次见到对方这样一反常态,起先还以为是他对明景宸新婚夜不告而别的事心存怨怼。可好几天过去了,对方仍旧不咸不淡,甚至不会主动来攀谈,导致邹大越发担心是否是他俩哪里露了馅引起了高炎定的怀疑。   更让人心焦的是,邹大早就从潘吉口中得知,高炎定他们此行就是为了去帝京找明景宸,可如今遇到了“明景宸”,高炎定非但不回北地去竟仍然要继续朝南走。   他们虽没说是往何处去,但上帝京的路邹大闭着眼都认识,越往南走,他越心惊肉跳,实在拿不准高炎定心里究竟有何筹谋。   如果他俩没露馅,他们去帝京究竟又是为了哪般?邹大和明琬琰冥思苦想也想不出除了明景宸,高炎定还有什么非要去帝京的理由。可如果对方已经识破了他俩的易容,为何干脆不与他二人撕破脸却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没让手下人严密地监视他俩的言行?   邹大骑着马忍不住浮想联翩,然而不论他怎么去揣摩高炎定的心思,始终毫无头绪,这样的结果倒教他也差点跟着沉不住气。   今日天气炎热,官道上草木稀疏,无遮无拦,毒辣的烈日当头罩下,晒得人头昏脑涨。明琬琰虽有片车盖挡着日头,但马车之中也闷热难捱,竟不比在外面骑马晒太阳好过多少。   这些年来他哪吃过这样的苦,每到盛夏,宫内总有用不完的冰,还有宫娥太监殷勤扇出的凉风供他消暑解热,何曾这般狼狈过?   暑热外加心气难平,明琬琰愈发受不住,只觉得心跳骤急,太阳穴突突地跳,耳鸣眼花,直犯恶心,他掀起车帘对着高炎定的背影软绵绵地呼救,“炎定——炎定——我难受——”   高炎定回头看他,见“明景宸”满头虚汗,面色潮红,连忙奔到车前查探。   “明景宸”呜咽一声,扑到他怀里,高炎定摸了一手的汗,又发觉他皮肤灼热,目光涣散,直嚷嚷着头疼。   邹大也凑了过来,“这是中暑了,得赶紧找片树荫给他降温乘凉。”   高炎定听了对潘吉道:“我记得咱们带了祛暑的丸药,去取了来。”   潘吉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拿了药袋子跑过来,高炎定翻找一通,找到几枚藿香正气丸后给他用水送服了一枚下去。   “明景宸”拽住高炎定的手,红着眼睛道:“我仍旧难受。”   高炎定道:“你再忍一忍,等过会儿找个阴凉处躺一躺就没事了。”   “明景宸”摇摇头,只抓着他不松手,“我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就是立马死了都无人得知,我要你陪我。”   高炎定下意识要拒绝,转眼又见对方以及潘吉和那个护卫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到嘴的话只好吞了回去,勉强应了下来。   众人继续前行寻找能避暑的地方,高炎定坐在马车里,“明景宸”依偎在他肩膀上,虚弱地问他:“你还在生我的气?你这几天很少和我说话,你是打算永远都不要搭理我了么?”   高炎定道:“你暑热未消,别多说话。”   “明景宸”仰着脸看他,见他下巴上一圈冒青的胡茬,就伸手去摩挲,“你是在关心我么?”   高炎定被他摸得很不自在,忍不住拂开他作怪的手,还故意岔开话题,“要不要再喝点水?”   “明景宸”岂会让他如愿,干脆环住他脖颈,想趁其不备要亲他。明明是自己深爱的人,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孔,但当察觉到对方意图的霎那,高炎定下意识撇过头去,并抬手挡了一下。   “明景宸”一下落了空,嘴唇擦过高炎定的手,他心底恨极,脸上泫然欲泣,“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一刀两断?”   高炎定一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眼前之人言行处处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连带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变得不合常理起来,他为此困惑烦恼了好几日,百思不得其解,也许为着这两个缘故,自己才会稀里糊涂地决定继续南行,迟迟不愿带人回到北地去。   且冥冥之中总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他必须继续南下,否则他必将悔恨终生。   高炎定把水壶凑到对方嘴边,并不正面回答。   “明景宸”急怒交加又伴着隐约的忐忑,一把将水壶打落。对方屡次不上钩,连和自己亲热都如此抗拒,他到底是否真的识破了自己从而打算将计就计?   总不至于真的如明景宸当初说的那样,此人那方面不行所以才会这般抗拒? 第205章 五花御马   “明景宸”藏起眼底的疑惑,正要继续逼问,这时马车外传来潘吉的声音,“王爷,前面有个破茶寮,是否就在那边歇歇脚?”   高炎定道:“就去那儿。”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高炎定刚要下车又被拽住了手臂。“明景宸”有气无力地道:“炎定,我身上还是没气力,头也晕晕的,你抱我下去,好不好?”   高炎定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邹大把马缰在树干上系好,转头就见高炎定抱着人正从车驾上下来,明琬琰顶着明景宸那张脸,亲密地圈住高炎定的颈项靠在他怀里,似乎两者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次中暑有了很大进展。   潘吉也撞见了这一幕,笑道:“哎呀,王爷和景公子看着像是和好如初了。”言语中颇多庆幸,倒教邹大忽然有些失落,只匆匆留下一句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水源后就落荒而逃了。   此处的茶寮废弃多时,破败不堪,连张凳子都没有,亲卫已经将杂草乱石清理干净,在地面上铺上一层松软的稻草,又在稻草上铺上布和坐垫。   “明景宸”没有察觉到邹大的离开,他被抱到茶寮的棚子底下坐好。   高炎定道:“你身上暑热未散,你把领口解开散散热。”说着又用水打湿了帕子贴在对方额头上降温,做完这些他便要起身去找潘吉,不想又被人从身后环住,帕子也掉在了脚边。   “明景宸”娇气地道:“我还是好热,就快喘不上气来了,你别走,给我扇扇风好么?”   高炎定无法,将帕子捡起来抖干净重新贴在他额上,又用衣袖给他扇风。“明景宸”这才心满意足,却扔攥着他的一截衣角,生怕一不注意人又跑了。   过了会儿,见人闭着眼许久不出声,高炎定以为他睡着了,便想掰开他的手,谁知刚一动作,“明景宸”就睁了眼,质问他:“你就这么不耐烦我么?”   高炎定顿时就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好像内心深处总会产生一种抵触的情绪在抗拒着接近对方,“我去拿点吃的给你。”好说歹说了半天,“明景宸”才算松了手。   高炎定一骨碌爬起来让潘吉拿干粮过来,自己又借口小解离开了茶寮。   他心情很差不知不觉转到了一个小土坡边,只见远处坡上坐着一人,看衣着打扮正是那个一直跟在“明景宸”身旁的护卫。对方也看到了他,似乎对自己有些发憷,只遥遥地抱拳一礼后就自发地离开了。   之前倒没觉得,现在离得远,外加日光格外耀目,导致对方的五官略微模糊,但远远地瞥过去见到的身形体态,倒是有些眼熟。   高炎定心里疑惑渐浓,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情就愈发糟糕了。   他干脆也走到土坡上席地而坐,放空思绪眺望辽阔的平原,直到潘吉久不见他归来跑出来寻人,才一同回去继续赶路。   当晚他们寻到一家荒废的农舍,见天色已晚就只好在此处过夜了。   到了半夜,高炎定睡不着索性走出了屋子,今夜负责守夜的人中有潘吉,见他突然出来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吩咐。   高炎定道:“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值夜就是了。”   潘吉怕他深夜出去遇上事,便悄悄尾随着他,毕竟这是在兵荒马乱的南地,时刻不能掉以轻心。   高炎定走出农舍,今夜月明星稀,月光洒在塌了大半的土墙上,附近光秃秃地立着几棵矮树,万事万物都像睡着了,静悄悄的。   除了没有积雪,当下的农舍、矮墙以及广袤的原野,这环境多么像那年冬夜与明景宸借宿的那家猎户周遭的景致。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记起对方与自己玩闹时灵动狡黠的神情,以及他披头散发地倒挂在自己肩头假哭的模样。   高炎定像是吃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香栾,又酸又苦,只能通过不断咀嚼才能从中获取少得可怜的甜蜜。他反复想着曾经种种,就连那撕心裂肺、教人痛恨的新婚之夜都成了他此刻寄托情思的所在。他时而眉心紧皱,时而嘴角微翘,时而想哭,时而想痛骂,明明自己思念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农舍之中,为何他对明景宸的思念却越渐绵长悠远,仿佛那人并非近在咫尺,而是远在自己触手不及的天边……   潘吉躲在老树后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吓了一大跳,他本就看不太明白自家王爷近来的言行举止,心道对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又哭又笑,不是和景公子有关就是中邪了。   他因为太过担心,不小心踢到一片石子,石子滚动碰撞的动静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下一刻就被高炎定抓了个正着。   潘吉尴尬极了,在高炎定要吃人的目光中别别扭扭地从树后走出来。   本以为少不了一顿责骂,谁知高炎定只冷冰冰地看了自己一阵后就转身离开了,潘吉见他不是往农舍的方向走,自觉身为亲卫要时刻以王爷的安危为己任,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眼见高炎定越走越远,潘吉正要出言相劝,却听他突然转头问自己:“潘吉,我总觉得自己不爱现在的这个他了。”   潘吉脑子一懵,被夜风吹了半天才转过弯儿来,当即大惊,“您不喜欢景公子了!!!不可能!!!”开什么玩笑,他觉得八成白天中暑的不单单是景公子,连王爷也被毒日头晒昏了脑袋,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若是不爱,怎么会千里迢迢追过江来!   “王爷,您是不是困了?说梦话呢这是。”他尴尬地呵呵傻笑,却只换来一阵无言沉默,顿时心沉到了江底,又像被一个惊天大雷当头劈成两半,不可置信地道:“您真的……真的不是在说笑?是……是认真的?”   高炎定声音寂寥,像是在对潘吉诉说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喜欢的好像是那个活在我记忆里让我又爱又恨的景沉,而不是如今就在身后农舍里的他。”   “这……”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负心汉言论?潘吉勉强笑道:“您既然不喜欢现下住在农舍里的景公子,不如早日将人带回北地,等人住回了王府的听雪堂,兴许您又喜欢了呢!”   回到北地就能改变现状么?高炎定不知道答案。   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一个大秘密的潘吉略有些不安,他心里唾骂自家王爷见异思迁、负心薄幸的同时,又担忧明早见了景公子会被看出点什么来。他偷偷告诫自己务必要装作没事人一样,能躲多远躲多远,这等破事还是少掺和,免得惹了一身骚不说还落得左右不是人。   “王爷,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已经后半夜了。”潘吉忍不住催促,谁知话音方落忽听夜风中突兀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静谧的原野中由远及近。   “是在官道那儿!”潘吉指出声音来源的位置,他们现在站的地方离官道不过三四十丈距离。   高炎定瞬间把伤情抛在脑后,“去看看!”身形几个起落已然掠出五六丈远,潘吉见此立马紧随其后。   两人跃上树冠俯瞰底下官道,只见一匹快马驮着一个身穿劲装的人正飞驰而来。高炎定自来见多识广,不过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人胯、下的马出自帝京的御马司。   御马司,顾名思义就是为皇帝驯养马骡等坐骑的地方,诸如帝后、妃嫔出行仪仗中所需的马匹都归它管辖。   天授帝是个习惯了贪欢享乐、铺张奢靡的人,他要求自己仪仗中所用的马必须匹匹神俊高大。所谓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底下的人为了满足他的这点喜好,自然千方百计、不计后果地一味逢迎,在御马上想出了许多别出心裁的东西。   据说近年来御马司为了让马更加威风好看,特意把马鬃修剪出各种新奇的形状,比如花瓣样式,再搭上金鞍银辔,以供皇帝赏玩。   今夜银亮的月色下,那马儿扬起的马鬃正是五瓣样式,虽为了避人耳目用的是普通鞍辔,却还是让高炎定一眼就瞧了出来。   “设法拦下此人!”   “是!”   他二人如同两只盯上猎物的鹰隼,又借着夜色的伪装来了个出其不意,没费多少功夫就轻而易举将人和马一块儿擒获了。   那人摔下马后又被潘吉撂倒在高炎定脚边跪下,他疼得龇牙咧嘴,仍色厉内荏地道:“你们是哪来的贼匪,竟连朝廷的人都敢打劫,不要命了么!”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206章 疑云散开   高炎定没想到这人竟还不打自招了,遂不屑道:“逮的就是朝廷的人!老实招来,你是不是宫里的人?出宫路经此地所为何事?”   那人起初不愿说,奈何骨头没有想象中的硬,在潘吉手底下没挨过半盏茶功夫就全部老实交代了,“小人是受了万公公所托北上云州向镇北王送一封密信。”   高炎定和潘吉全都一愣,万没想到竟误打误着逮对了人。   两人默契地没有表露身份,只把对方身上背着的包袱夺了过来打开,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封信。   高炎定很是疑惑,照理来说,万太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自己以势压人,对方畏惧自己又别有所图,才会在这些年里勉强维持着来往。   这老杂毛很是精明小心,轻易不会与自己有书信往来以免被人抓到把柄,帝京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他着急忙慌遣人去北地给自己传讯?   高炎定顿时对这密信中的内容愈发好奇,他果断拆了信借着月光看了起来。   信是用专门的暗语所写,除了自己与万太监两人无人看得懂,这样即便中途信件落在旁人手里,对方也解读不出上面的真实内容。   此次万太监传达的讯息很简短,只有八个字:宸王未死,万事小心。   高炎定看到后第一反应是景沉,可他转念一想立马觉出了不对,万太监并不知道景沉的事,他所指的宸王只可能是也必然是现如今被天授帝敕封为宸王的明琬琰。   明琬琰未死?!   高炎定面色刷地白了,瞬间僵立在原地。   那份写着宸王因病薨逝的邸报以及那夜“明景宸”在烛光下凄楚地说他是为了给明琬琰奔丧所以弃自己而去的画面先后在脑海中呼啸来去,   “万事小心……”他念出这四个字,心底翻江倒海地涌现无数疑问。   万太监为何要特意告诉自己明琬琰未死?他是在暗示自己提防此人?明琬琰如果真的未死那为何先前说他死了?景沉是否知晓他是假死?   “明景宸……明琬琰……宸王……”高炎定攥紧信纸,反复念叨着名字,他脑海中的疑问像是一团打结的乱麻,在良久的沉默后总算被一道乍现的灵光全部化解开来,“原来如此!竟然是这么回事!”高炎定震惊莫名,这些时日以来的困惑烦恼也随着明朗的事态迎刃而解了。   潘吉见他乍惊乍喜,这会儿又突然黑了脸一副杀意滔天的模样,不禁担忧道:“王爷,信上写了什么?”然而未等到答案,高炎定已然抛下他钻入黑暗中很快不见了行踪。   潘吉急得跳脚,想追上去又怕刚抓的人跑了赶忙掏出绳索将人捆了带着一同往回赶,哪知道远远地就见农舍方向一片火光曜曜,只见自己此次带来的二十余人手执火把在农舍附近搜索,他暗道一声不好,将手上提着的人一抛,火速飞掠过去,“发生了何事?”   亲卫道:“原来是统领,景公子不见了,王爷正命属下们分头寻找。”   潘吉骇然失声道:“又不见了!!!”这是出事了还是离家出走上瘾了?   亲卫也是一头雾水,“方才景公子出来起夜,叫我等不要跟随。后来王爷突然出现闯进景公子屋内,见人久去不回才觉出不对。属下们已在附近找了一圈,没发现景公子和他那个护卫的行踪。”   “什么!那个护卫也不见了?那王爷人呢?”   亲卫朝后边一指,“在那儿呢!”   潘吉对着那信使踹了一脚,道:“把人看紧了,别也给他跑了,我去看看王爷。”说罢飞奔向农舍后的高坡。   高炎定此时站在坡上迎风而立,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万事小心……万事小心……”他忽然用手捂住眼睛,指缝间全是湿热的泪水。   早在看到信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万太监那样的人岂会这般古道热肠,不仅专门派人千里迢迢地去北地给自己传讯,竟还好心到叮咛自己万事小心,那老杂毛本身就是个迎风倒的墙头草、势利小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炎定不信这人会突然转了性当起好人来了。   这必定是有人借了万太监的名头在行事!   可这背后的人究竟是何人呢?   如今身在帝京能有这般善意且还是个做好事不愿留名的,会是谁?还能是谁?!   胸腔里的心跳如同九霄之上的鼓点那样声震寰宇,宛如夏日午后骤降的雷雨那般密集,答案裹着蜜浆和黄连的双重滋味呼之欲出。   “王爷——王爷——诶呀,王爷,您真是让属下好找哇!”潘吉心里苦,大半夜的被这么来回折腾事小,就怕自家王爷第三次受景公子跑了的刺激,会变得比前两回更疯。   高炎定直接无视了他的关切焦虑,将那张信纸撕碎了扬在坡上,纸屑被夜风吹得很远很远,亦如他此刻满满溢出心田的情思升上苍穹,飘落四野,一路往南,去追逐他远在帝京心心念念的妻子。   “潘吉!”伤感完的高炎定眼神犀利如炬,令潘吉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浑身的皮都蓦地绷紧了,“属下在!”   “召集所有人手,连夜出发赶赴帝京。”   潘吉不明白,以为高炎定是气糊涂了,“咱们不继续找景公子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人定然走不远,您先别着急,属下立刻让弟兄们扩大搜索范围,天亮前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不必找了!”高炎定转身下了高坡,潘吉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真不找了?为什么呀?”   高炎定又烦躁又焦急,恨不得肋生双翼,顷刻就飞到帝京去,现在面对一个比自己更加愚不可及的蠢人,是丁点耐心也无,“蠢材!蠢材!都说了即刻上路去帝京,你是聋了么!若再啰嗦一个字,军棍伺候!”   潘吉怕真把人惹毛了给自己找顿苦头吃,很识时务地闭了嘴,回到农舍后立刻以响箭为号将分布在周遭寻人的亲卫全部召了回来。   “王爷有令,命我等即刻星夜兼程奔赴帝京!”   说罢,一行人披星戴月,纵马疾驰不在话下。 第207章 拔刀劈冠   明景宸搬到揽仙台后,天授帝来洞天春寻过他几次,只不过对方这些天为了那炉长春不老丹日日斋戒沐浴,焚香祝祷,几乎整日整夜地与方士们形影不离,便有些顾不上他这里。   头三天也只是每晚过来略微小坐片刻,说上几句话,明景宸仍旧那样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他,他虽不忿却因为精力不济每每总是甩袖离去。   薛苍术起初对老皇帝这种屡次吃瘪却又一再隐忍不发的态度感到震惊,在她看来,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昏君,不过凭借着个人喜怒就能把名医腰斩、将贤臣流放,脾气总不会与“好”字扯上关系。   可奇怪的是,在明景宸这个人身上,老皇帝总有用不完的耐心,虽然每次两人都是不欢而散,却也着实让薛苍术感到意外。   “这狗皇帝恐怕和那个高炎定害了相同的病症。”薛苍术边扎针边玩味地道。   明景宸疼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虚弱地撩开眼皮气若游丝地问:“什么病?”   薛苍术扑哧一笑,“此病名为痴心妄想之症。”   一听是这么不正经的名字,明景宸便知对方又在信口开河了,转而问她:“究竟还需几日我体内的毒才能彻底根除?”这种天天酷刑加身的滋味就是种变相的折磨,让他身心俱疲。   薛苍术道:“就快了,你姑且再忍耐上几日。”也许是料到这样敷衍的回答势必会引来对方的刨根问底,她立马又道:“若你先前听我的话好生在北地静养,你也不会再受这样的罪?”   明景宸被她埋汰得老脸差点挂不住,只好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施针完毕后,明景宸顾不上痛楚未消,爬起来擦洗干净身子又换了套干净的衣衫才算完事。薛苍术像只盯着鸡仔的老母鸡,一边指着床榻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在这种吃人的目光下,明景宸这才又讪讪地躺了回去。   谁知此时,忽听外头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说秦太监来了。   “他来做什么?”照理这个时候,秦太监应当在丹房侍奉天授帝才对,难道是老皇帝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薛苍术赶紧将针藏匿好,整理形容后开了门请秦太监进来。   秦太监斜睨了她一眼,故意道:“你这小子瞧着眼生,以前在哪儿当差呀?”   薛苍术装出谨小慎微的样子,怯怯地道:“奴才原是在宫里当差,负责给各宫主子煎药,因会点推拿按摩的小手艺,被公子看重带在了身边。”   秦太监道:“算你小子走了好运了,今时不同往日,在公子身旁要全心全意地侍候,若出了差错,不仅公子就是陛下也不会饶你。”   薛苍术听了差点把白眼翻到他脸上,忍了又忍才谦卑道:“奴才谨记您的教诲,必定尽心尽力。”   训完人秦太监才走到床榻边对明景宸道:“您身子感觉如何?”   明景宸道:“仍是老样子。”   秦太监从身后小内侍手上接过托盘,将上头一个白瓷药盒打开,只见里头装着三枚丹药,通体深红,异香阵阵。   明景宸下意识掩住口鼻,“这是做什么!”   秦太监笑道:“今日唐仙师的长春不老丹大成,陛下大喜,说这不老丹是个稀罕物,费时费力不说,这回一共才得了六枚。陛下惦记着您体弱,想与您一道长命百岁,所以命老奴将丹药送过来给您服用。”   明景宸听罢心里愈发嫌恶,便不客气地道:“我自来不信方士那套访仙炼丹以求长生的说辞,这丹药我不会吃,替我回了陛下好意。”   早在来之前秦太监就知道这趟差事会碰壁,只是没想到对方竟回绝得如此之快,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当着天授帝的面也能毫不留情地摆脸色,更何况是对着自己这样的宦官呢?   秦太监知道再多的劝说也是徒劳,但天授帝交代的事岂能因为一两句冷言冷语就搁置了?他磨了许久的嘴皮子才好不容易让明景宸同意把东西留下,见事情办妥,他不敢久留,“老奴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您好生将养身体,若有事遣了人来寻老奴就是了。”   人一走,薛苍术就把那药盒抛上抛下地玩,“狗皇帝对你真是情深义重,做神仙还不忘带上你,啧啧啧。”   明景宸一想到先前自己劝诫的话天授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愈发觉得心冷,眉宇之间不免多添了几分抑郁担忧。   薛苍术见此便道:“他自己作死,你难受个什么劲!好比是把别人家的棺材搬到自己家里头来哭,你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明景宸清楚她说话向来随心所欲,并不会与她多计较,只是现在屋内还残留着那股丹药的异香,莫名勾起了一段不算遥远的记忆,“你把药盒拿来。”   “干什么?你要尝一尝不成?”嘴上虽打趣着,薛苍术却很快停止了玩闹将白瓷药盒递给了他。   明景宸将盒子打开一条缝,那股子诡异的香气就大喇喇地兜头罩来,熏得人头脑一空。   “怎么了?”薛苍术很是敏锐,一见他神色有异就劈手夺了药盒。   明景宸揉了揉太阳穴,道:“这味道熏得人头疼……还有,这丹药我似乎在别的地方见过。”   “哦?你在哪里见过?”   明景宸沉思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她,“不止我见过,你也曾见过的。”   薛苍术大为震惊,“我也见过?我怎么不记得!”   明景宸道:“去岁在湄州,我曾从承平道首领张匡的丹炉中抓了一把丹药,这事你总不会忘了罢?”   经他这么一提醒,薛苍术恍然大悟,若是没记岔,张匡那妖人炼制的丹药似乎是叫什么回春丹,实际是一种能致幻壮、阳的药物,吃了对人百害无一利。当日她见到的那一粒药因在湖里泡了太久气味和药性都所剩无几,但据闻当初丹炉中飘出的气味就能致人疯癫迷乱,就连高炎定都差点着了道,可想而知此药的可怕。   想到此,薛苍术再不敢轻忽,她先服下一颗自制的解毒丸然后隔着帕子拿起丹药仔细研究,“你说的没错,这丹药的成分确实与当初张匡的回春丹七八分相似,不过是将其中几味药材的分量稍加增减,药性没那般厉害就是了。”   明景宸道:“人吃了会如何?”   薛苍术将药盒扔在角落里,“虽不至于嗅到气味就发狂,但吃了会怎样不用我多说罢。”话音刚落,就见明景宸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穿衣,“你要做什么?”   明景宸边系衣带边道:“陛下叫秦太监来送药,他自己却没来,定是已经先行服食了丹药,不行,我得去看看!”   薛苍术假惺惺地道:“哎呀,不会吃死了罢,那该如何是好。”   两人急匆匆地赶往丹房,虽说是丹房却也是偌大一片楼宇殿阁,其中不仅有大大小小的宝殿供奉着各路神仙造像,建筑群左右还设有钟楼、鼓楼,庭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中央修了一座高台以供方士们在此讲经祈福。   明景宸抓了个道童询问皇帝在何处,那道童指着大殿说:“陛下正与仙长们在那边宴饮。”   果不其然,还未靠近大殿,远远地就听到一阵丝竹之音伴着醉意浑浊的欢声笑语传到了耳畔,只见殿前一溜儿站着许多宫人,台阶下摆着皇帝的銮驾,秦太监手执浮尘正与小内侍说话,见到明景宸来略有些惊讶,赶忙下了台阶笑脸相迎,“您怎么来了?”   “陛下人在里面?”明景宸脚步不停,这下可急坏了秦太监,他拦在前方,神情很不自然,“陛下……陛下正与唐仙师他们一同论道,您不妨先行回去,等里头散了老奴再为您传话。”   明景宸冷笑道:“和仙师论道?论的哪门子的道!今日我非要见识见识!闪开!”说着推开拦路的秦太监径直踹开了殿门。   殿门开启的动静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殿内的人浑然未觉,那丝竹声缠绵旖旎,大殿之中十来个身着薄纱舞衣、赤着双足的美貌女子正踏着节奏蹁跹起舞。   而天授帝此时浑然忘我地被四五个面容美艳、身段妖娆的男女簇拥着坐在上首寻欢作乐,他们一个个大汗淋漓、衣不蔽体,淫、声浪、语不绝于耳,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只瞧了一眼,明景宸就不禁怒发冲冠,当初他曾听被流放的师文昱提起皇帝白日宣、淫的事,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亲眼见到如此荒唐无耻的场面。   秦太监追进来见此情形,暗道一声糟糕,他连忙哀求道:“您还是先回去罢,陛下刚服了仙丹这会儿压根认不得人,回头等……”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人影一闪,未等他看清又听身后发出一声铿锵长吟,紧接着一道仿若流星飒沓的刀光于大殿半空之中生生将空气割裂为两半。   秦太监眼睛蓦地大睁,在极度的惊惧中眼睁睁看着那把被掷出的长刀几乎贴着天授帝的发髻惊险地飞过,霜雪似的锋芒将对方头顶的金丝蟠龙宝冠一劈为二,最后“咄”的一声,半截刀身嵌入墙壁之中后仍震颤不休。 第208章 仙露玉屑   徜徉在色、欲浪潮中的天授帝只觉得脑袋一轻,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忽听原先柔媚迎合的美人们全部像得了失心疯一样高声尖叫不断,一个个花容失色,面露惊恐,浑身颤若风中柳。   长春不老丹的药性让早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愈发迟钝,天授帝感到自己脑袋里嗡鸣不止,原本在驰骋九霄的神魂突然被生生从万丈高空之上拽下,急速的下坠感让他略微发福的躯体几乎无法保持平衡,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高座上滑了下来,一屁股跌倒在地。   他上半身后仰靠在龙椅上,浑浊的目光被宫灯的光影刺得凝聚了又涣散,良久才勉强看清头顶正上方明晃晃的雪白刀刃。   天授帝脸上残留的潮红在看清冰冷的锋芒后彻底消退了个干净,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又在下一刻扭曲成一团,双目暴瞪,一边颤栗一边手脚并用,光着腚爬行逃窜,嘴里不住哭喊着,“来人——来人——救驾——快快救驾——有刺客——”可谓是丑态毕露。   只是他还未爬出去多远面前就被人挡住了去路,天授帝浑身一僵,竟以为是被刺客逮了个正着,吓得两眼一翻身体一软癞皮狗似的躺倒在地上。   明景宸未料到自己急怒之下的举动会引来这般大的骚、乱,他又气又痛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连裤子都没穿好,像猪狗一样全无形象嘶吼乱爬的人竟然会是桓朝的天子——是自己拼上身家性命,不惜遗臭万年也要助他稳固江山的少年兕奴。   为何会是这样?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明景宸第无数次地扪心自问,然而除了乱糟糟的喧嚣什么都没有。   他攥住拳,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巴里血腥翻涌,对上天授帝涣散的目光,他忍了又忍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天授帝在一阵抽搐后身下晕出一片湿意,很快一股尿骚味从他身上飘了开来。   明景宸面色一黑,仿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深海般的绝望和寒意笼罩其身,几乎就要窒息。   秦太监起先慑于明景宸那技惊四座的一刀不敢上前,可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若不阻止等天授帝转醒过来或许不会把对方怎样,但自己这些宫奴决不会好过。想到这儿,他再顾不上害怕扑到明景宸脚下,声泪俱下道:“陛下服了仙丹神智不清,您有什么话要说也得等他清醒过来才是。陛下可是一国之君啊!求您给他留几分颜面罢!”他边说边脱下衣衫为衣不蔽体的天授帝遮掩。   明景宸环顾四周,只见大殿之上,舞姬乐师早已作鸟兽散,连原先作陪宴饮的方士们此时不是躲在桌椅下瑟瑟发抖,就是在刚才的逃窜中绊了一跤两三人滚成一堆,正全无形象地痛叫不休。   先前的声色迷离、歌舞升平转瞬成了满地狼藉,明景宸像是一下被抽干了力气,原先要训斥要劝诫的话也无心要说了,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吓晕过去的天授帝,颓然地离开了大殿。   “陛下——陛下——”秦太监掐住天授帝人中仍不见他转醒,急得一脑门的汗,“来人!快传医官!去把医官全部传到这儿来!”   一阵人仰马翻后,天授帝总算被几个力士抬回了寝殿安置在床榻上。   因皇帝常年待在揽仙台,太医院在此处也安排了人轮值,所以医官来得不算慢。医官轮番请了脉又一同斟酌了副稳妥的药方,等一碗药汁灌下去后,天授帝才悠悠苏醒了过来。   可他已然忘了方才的事发经过,只面容枯槁地躺着,连话都说不利索,像是凭空老了一二十岁。   秦太监心急如焚,就怕皇帝年纪大了一时遭不住有个三长两短,那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到头了,“陛下究竟如何了?你们倒是拿句准话啊!”   三名医官为难地打量彼此,他们虽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夫,都知道所谓的仙丹害人不浅,但他们个顶个都是人精,知道皇帝宠幸方士,指望有朝一日吃了丹药能举霞飞升当神仙,且对方刚因得了一炉仙丹而大肆庆祝,若是在这个时候对皇帝说,您吃的仙丹流毒不浅,无异于是当众打了他的脸,焉能好过?   所以三人都精明地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还为了彰显他们的用心和高明,掉了半天书袋子,说了许多文辞古奥、医理高深的话。   秦太监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打断道:“旁的不必多说,咱家只问你们陛下何时能恢复如常?”   为首的医官支吾了半天,才道:“陛下年岁大了,平日里不知保养龙体,这次想要好全还得慢慢调养。”   秦太监在宫里混了几十年,还能不清楚这些医官的德行?听了这话心不由地一沉,正待追问,忽见躺着的天授帝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手指,从嘴里艰难地蹦出字来,“唐……唐……仙……唐……”   秦太监不愧为天授帝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宦官,仅凭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就猜到了对方的用意,此时也管不了其他了,忙一叠声地吩咐小太监去传唐仙师。   几个医官一听天授帝要传方士,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能多来几个冤大头一同担责任,真是再好不过了。   唐仙师来的很快,他着一身御赐的广袖袍服,上头绣着三川五岳以及仙鹤、孔雀等珍禽,头戴金玉制成的莲花冠,手持拂尘,再配上一把飘逸的美髯,还真有些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之态。   他一过来起先也和医官们一样先是对天授帝一番望闻问切,只是最后却不是开的药方,而是直接让身后跟随的道童取了一小瓶所谓的仙露要让天授帝和着玉屑一同饮下。   秦太监道:“凡是陛下要入口的东西,都得先让人试毒。”说着就要招专门试毒的小太监过来先行尝一尝这仙露。   谁知天授帝已然急不可耐,咿咿啊啊地摆手示意,显然是担忧仙露难得,舍不得分出去一口从而便宜了他人。   秦太监见此只好亲手接过装仙露的瓶子,服侍天授帝喝下。   说来也是神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天授帝的面色就显而易见地红润了起来,已经能坐起身来流利地说出完整的话,简直与方才精神萎靡的模样判若两人。   唐仙师的神乎其技让天授帝对他愈发信重,不仅当场赐了许多金银珍宝给他,还许诺来日要下旨封他做桓朝的国师。如此圣眷隆恩让唐仙师春风得意,嘴上更是只捡天授帝爱听的说,把个老皇帝哄得通体舒泰。   为此他腰杆子都比来时硬挺了许多,想到方才因为那个年轻人的闯入差点在御前失了颜面,便忍不住上起了眼药,“陛下,您服用了长春不老丹本该百邪不侵,只是一来时间尚短,仙丹来不及完全克化发挥出效力,二来刚才殿中的妖祟,道行高深,您尚未真正羽化得道,虽是真命天子,但凡胎肉身难免受其影响,才会招致神魂离体,意识不清。方才您服用了仙露,但终归治标不治本,若放任那妖邪继续在此作祟,恐此地永无宁日,会再次祸及龙体。”   秦太监眼皮跳了跳,忍不住偷觑了唐仙师一眼,他没料到这方士一朝得意忘形竟连宸王都敢编排了。   若是换作平时,天授帝保不准已经勃然大怒,明景宸是他年少时的明月光、心上痣,是他早已逝去的年华青春和尚未攥在手中的绮梦,容不得旁人亵渎分毫,可这回听了唐仙师的话却始终沉默不言。   秦太监侍奉了他多年,对方脸上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见他如此,便知天授帝恐怕已经记起了方才宴会上的事,想起宸王如何让他当众出了那么大的洋相,可谓是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   果然天授帝阴鸷地对他道:“派羽林卫将今日在大殿中的宫奴、舞姬、乐师全部处理干净,一、个、不、留!”他阴恻恻的目光投射在身上,让人不禁背脊发毛,秦太监料定天授帝定然也想过要把自己这个知情人一道收拾了,毕竟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丑态被旁人窥伺到。至于最后为何又放了自己一马,或许是念在自己还算得用,或许是等着将来秋后算账,原因究竟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死里逃生的秦太监战战兢兢地出去传话,自然错过了天授帝与唐仙师后续的交谈。 第209章 几欲作呕   薛苍术绞干帕子敷在明景宸额头上,嘴里喋喋不休挖苦个没完,“你这又是何苦?刚才那一刀要是能让狗皇帝身上少块肉也就罢了,你不仅没伤到人,还把自己气病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可劲地折腾,你是嫌自己在阎王那边留的案底不够多么?不如我现在就在你死穴上扎一针,一了百了来得好!”   明景宸的脸苍白若纸,因为病痛眼眸中含着点点水雾,眼尾因为高热如同抹了胭脂,绯红迫人,让人凭空生出想要把这点乱红揉碎的施、虐欲、望,“去岁因为伤病我功力尽失,可刚才在大殿上的那一瞬间我像是又回到了受伤之前,感到经脉中有气劲流窜,仿佛一招就能隔空取人首级……”想到这儿,他又感到一阵后怕,但凡当时有丁点差错,恐怕那把刀劈中的就不是发冠而是天授帝的首级了。   薛苍术拍了拍他的脸,冷嘲道:“那不是你的错觉,说明这几日我新开的调养方子对你颇具效用,你体内的毒已经清除了不说,身体机能也在慢慢复原。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如果你不想这变成一时的回光返照,就务必把我的医嘱当成圣旨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但凡再有差池,就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救不了你。”   像这样的话明景宸这几日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刚才他在大殿上因一时气急运了功动了武,甫一回来就力竭病倒了,知道是自己理亏,但每天重复听相同的唠叨,是个人都会觉得心烦。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双眼微阖,昏昏欲睡。   薛苍术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真想拿最粗最利的针将人扎成刺猬,只是见他面容憔悴,像朵流失了养分半枯萎的花,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只能靠在心底扎小人解恨了。   薛苍术又给他把了回脉,正思忖着是否再添改上两味药才好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眉头微皱,对这些宫人猫儿般轻盈的走路方式感到很无奈,待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进了来,见自己发现了他,略微不安地道:“福子,外头有人找。”   薛苍术一愣,狐疑道:“找我?”真是奇了怪了,这里谁会平白无故地找自己?   小太监朝床榻上的明景宸瞟了一眼,“没错,说是找替贵人熬药的小内侍,说的不就是你么?”   莫非是自己私下改药方的事被医官发现了不成?薛苍术心里盘着小九九,思考着应对计策。那小太监见她不动弹,连忙催促道:“快走快走,似乎是医官为贵人新开了药方子,所以命你速速过去。”   薛苍术心下一松,只要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成,她回头看了一眼睡着了的明景宸,料想自己一来一回应当废不了多少功夫,但又担心对方中途睡醒会找自己,便伸手推了他一把。   明景宸的觉向来很浅,但因现下发着烧身上懒懒的,被薛苍术轻推了一下并没有彻底清醒,他迷迷糊糊地哼了哼,眼皮仍旧沉沉的,脑袋却朝外靠了靠,仿佛正在等着听人说悄悄话。   薛苍术暗啐了一口,心道自己才不是高炎定那厮会被这人的皮相所迷惑,只是伸出去推人的手蓦地又缩了回去,只伏在对方耳边说了声“我去医官那边取方子,很快就回”后,也不管对方究竟是否听清,就轻手轻脚地跟着那小太监出去了。   只是等她出了屋子见到廊下站着一排披坚执锐的羽林卫时,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薛苍术转身就要往回跑,奈何羽林卫的反应比她更快,从拿人、堵嘴到拖走,不过是在数息之间就完成了,压根没给她求救反抗的余地。   明景宸迷迷瞪瞪地醒转,额头上的帕子早就不知掉在了哪里,他浑身汗津津的,寝衣黏在皮肤上,连凉被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片。好在发了汗后,四肢没有方才那么酸痛了,烧也已经退了大半,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睁眼的时候,正巧看到银白的月光从一旁的窗格里透过照在帷幔上,恍惚中给他一种自己仍旧躺在听雪堂里的错觉,只是床尾不见了的玉兰花灯却及时提醒了他如今身处何地,教他心头徒然生出些许酸楚和惆怅来。   看来自己一觉睡了过去,连天黑了都没察觉。只是为何薛苍术没把自己叫醒,甚至连盏灯都不点?算算时辰,她早该叫自己起来用膳喝药才是。   明景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正要起身点灯,忽听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有人进来了!   起先还以为是薛苍术,可很快他就发现来者另有其人,薛苍术是不会有这般沉重拖沓的步伐的。   在意识到这点后,明景宸只好继续装睡准备伺机而动。   对方从门口摸到床边废了不少功夫,这人甫一靠近,明景宸就立刻觉出来人正是天授帝,知道对方在下午那场风波中平安无事后,他不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愈发疑惑,对方为何要这般偷偷摸摸地趁黑潜入自己的屋子?他想做什么?   明景宸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黑暗中,随着天授帝的慢慢靠近,对方粗重的喘息声愈发清晰,很快他就感到对方脱鞋爬上了床榻,一双皱巴巴犹如枯枝的手在自己的脸和身上游来游去,还妄图把不知是什么的药丸喂给自己。   明景宸脑海中“嗡”的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授帝的企图,只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几欲作呕。   一个人竟能无耻下作到这个境地!直到此刻他仍无法将这个昏庸无能、贪欢爱美、不顾伦常的老皇帝与记忆中那个纯粹上进、有如璞玉的少年兕奴联系到一处。   难道权利的巅峰就是这般惑乱人心,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变作欲、望的怪物?   在他震惊、心痛、憎恶的同时,天授帝已经开始去扒拉他的衣襟,混着酒气和怪味的嘴巴也恬不知耻地凑了上去,急、色地想要来吻他。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210章 挟持天子   明景宸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复又攥紧,电光火石之间他摸到被褥上薛苍术遗落的一根银针,下一刻他突然暴起,一手扣住天授帝脖子,一手将银针抵在对方颈动脉处,语带威胁地道:“别动!陛下若再行不轨之事,休怪微臣翻脸无情,意图弑君了!”   天授帝未料到人会中途醒过来,他听这边伺候的宫奴说,人回来后立马就病了,至今昏睡不醒,又想到先前唐仙师挑拨离间的话,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再不会因为当年的那点情分压抑自己的感情,说什么今夜也要一亲芳泽,把人弄到手,所以才会有了现下的这一出好戏。   为了万无一失且能一晌贪欢,他还喂对方吃了一颗往日里对付那些不听话娈宠的秘药,保准对方再不情愿也只能在药力的驱使下与他共赴巫山。   可惜他算盘打得再如何响亮,这与自己料想的发展背道而驰的现状最终让天授帝不寒而栗,他用因为惊惧而变了调的嗓音强装镇定地试图说服明景宸,“小……小皇叔,你冷静些!朕……朕……朕只是忧心……忧心你的病情……对!没错!是担心你的病又怕兴师动众打扰你休养才会悄悄进来探望……你……你要信朕……你我少年情谊,两小无猜……你快松开朕……”   明景宸将嘴里的秘药吐出,且对他的行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失所望,心知他的话万不可当真。面对如此狡辩,他非但没松开对方,反而将针尖在对方颈动脉周围扎了两下,算作警告,“陛下,您若不信微臣真的会下死手的话,不妨现下就对着外头您的人大声嚷嚷。微臣虽伤病缠身,比不得当年悍勇,可在他们进来搭救您之前要您殒命还是绰绰有余,您大可一试微臣的决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天授帝岂敢再做出惹怒他的举动来,赶紧附和道:“只要小皇叔放了朕,朕就当今夜之事从未发生!”   明景宸既不松开他也不立刻表态,只不动声色地与之对视,仿佛是在探究他说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   天授帝冷汗直流,几乎汗湿重衫,他目光闪了闪,担心对方不信自己,立刻又道:“小皇叔如果不相信朕所言,朕现在就可以发毒誓!”   “毒誓真能约束得了陛下您的言行么?”明景宸却不以为意,指尖在银针上摩挲了下,方才情急之下没来得及多想,现在看到这根银针他又想起薛苍术来。   每次给自己针灸后,对方都会把银针仔细收起来,像这样不慎遗落了一根的情况从未发生过。   明景宸也绝不会信像薛苍术那样谨慎的大夫会平白无故丢了这般重要的东西,且这些时日以来她与自己几乎形影不离,晚上也都是歇在隔间的软榻上,今夜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对方极可能碰上了什么事,又联想到天授帝的所作所为,明景宸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自辩,逼问他:“陛下把微臣身边服侍汤药的小太监如何了?为何到现在都不见她踪迹!”   天授帝眼珠子心虚地转了转,装傻充愣道:“什么小太监?伺候小皇叔的宫奴那么多,朕如何记得谁是谁?若是此间缺了人手,待会儿朕就命人多调些人来给你差遣。”   听到这儿,明景宸岂能不知他又在撒谎,原先他并不敢肯定薛苍术的不知所踪真与天授帝有关,但现下已然确定了八九分,“五十年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但有些自小的习惯却还是保留了下来,陛下您如今撒谎的模样与当年如出一辙,与其相信您的话,微臣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说着将针尖往前送了送。   “别——别杀朕——”天授帝贪生怕死,那针尖迫近大动脉带来的尖锐刺痛就如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教人在生死边缘游走,他很快缴械投降,再不敢有所欺瞒,“是朕命羽林卫把人带走了,小皇叔,你快放了朕,朕答应你!朕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杀朕,朕立马让他们放人!”   “你为何命人带走她?”明景宸觉得蹊跷,也同薛苍术一开始那样以为是对方扮作小太监混进宫的事被人识破所以招致祸患。   天授帝现在怕得要死,就怕说错了一个字,真的一命呜呼,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印象中对自己言听计从、温柔和善的小皇叔有朝一日竟会对自己起了杀心,他现在悔青了肠子,对挑拨是非的方士恨之入骨。   面对质问,他只好一五一十将实情道出。   明景宸听罢心头绞紧,对天授帝的心狠手辣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害您当众出丑的是微臣,您要杀人灭口只管冲着臣一人来便是,无故迁怒旁人岂是人君所为?请您立刻放人!事后要杀要剐臣一人承担!”说着将天授帝推下床榻,挟持着他来到门边,“陛下,快下旨罢!”从始至终银针都不曾离开老皇帝要害半点距离。   天授帝被抵在门板上,对当下成为俎上鱼肉的处境痛恨万分,内心的阴毒狠厉此刻正不断叫嚣着让他不管不顾地对外呼救,让身后这个胆敢威胁他的人死于非命。   但如果就这样放任一个他心心念念了大半生至今都不曾得到过的人就这样死去,甚至还会牵连到自己与之共赴黄泉,他也只能任命地将这份蠢蠢欲动的阴暗念头压下,照着对方所说的那样,故作镇定地朝外头说道:“传……传朕旨意,命羽林卫立刻将抓捕的宫奴、舞姬等一干人悉数放还,不得有误!”   外头很快传来秦太监犹疑的话音,“陛下?”   冷汗滑入天授帝的眼眶里,令他下意识闭了眼,黑暗中银针抵住要害,仿佛随时会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肉让自己血溅三尺的压迫感被放大了数倍,他突然暴躁地怒吼道:“谁敢抗旨,立即杖毙!”   “是,老奴遵旨。”秦太监不敢违抗,立刻下去传旨。   “小……小皇叔,”天授帝放软了姿态求他,“你要朕放人,朕照做了,你现在可以放了朕了么?”   明景宸道:“还要委屈陛下些时候,等服侍臣的小太监回来,臣自然不会再与您为难。”接着不管天授帝如何苦苦哀求,他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约莫过了两三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秦太监的声音,“陛下,人都放还了,您还有何吩咐?”   明景宸给天授帝使了个眼色,后者只好再度开口说道:“先前在此侍奉汤药的小太监何在?”   秦太监道:“人此刻就在老奴身边。”   天授帝庆幸地道:“你和他进来伺候,其他人仍在外头候命。”   很快,门被轻轻推开,秦太监带着薛苍术甫一进来就见到了天授帝被明景宸挟持的场面,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惊呼出声。   明景宸面上淡淡的,只冷声道:“秦公公小声些,你也不想因为我一时手抖就让陛下有个好歹罢?”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秦太监跪在两人面前,连连磕头,“人给您带来了,求您赶快放了陛下!”   明景宸对这俩主仆并不信任,转头就问薛苍术,“可有受伤?”   兴许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加上又是跑着过来的,薛苍术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曾受伤。”   “其他被抓的人如何?”   “方才秦公公来传话,人都放出来了。”   明景宸如释重负,“陛下,您若要治罪,臣不敢推诿狡辩,臣就在这里等着您降罪的旨意。”说完让秦太监带天授帝离开。   薛苍术趴在门边,再三确认天授帝的銮驾走远后,才浑身泄了气力软倒在地上,后怕地道:“我还以为这回死定了,你不知道羽林卫那群人把我当猪狗一般对待,二话不说堵了嘴就拉走,把我同那些宫女太监舞姬乐师关在一处。在秦太监来传旨前,他们已经杀了十来人,要是再晚上一时半刻,你只能去我坟头给我烧高香了。” 第211章 大限将至   明景宸惭愧道:“终是我连累了你,还连累了那十来条人命。”   薛苍术知道他又在和自个儿过不去,清楚单靠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根本无法解开他的心结,此刻她竟无比期望高炎定那厮能在这里,如此这种宽慰人的无聊事就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了。   她张了张嘴,酝酿着安慰人的话,可还未说出口,就被明景宸打断了思绪,对方道:“等待会儿夜深了你赶紧离开这里,好在这会儿不是在皇宫之中,宫禁没有那边严苛。你当日能假扮太监混进宫去,如今想要再混出去应当不难。”   薛苍术愣了愣,下意识就道:“走?我为何要走?我不走!”   明景宸面有焦急之色,“你必须走,以陛下的为人,他必定在我放过他之后就立即后悔了。他做了几十年的天子,早就良善尽失,但凡是他想做的,他绝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更何况他根本没把你们这些人命当一回事。你若再待下去,迟早还会面临像今日这样的性命威胁。”   薛苍术白了脸,知道他并非夸大其词,那狗皇帝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因为他们这帮蝼蚁见到了他的丑态,说杀人就杀人,几十条人命在他一句轻飘飘的旨意下能随时被葬送,是多么的残酷血腥。   今夜天授帝未能如愿,按照他那般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个性,他极有可能真的会像明景宸说的那样寻机再行清算。甚至压根不需要他再行示意,像秦太监这类心腹,自然能揣测到皇帝的态度,悄没声息地就把人处理干净了。   想到自己这条性命只是暂且寄放在身上,随时都会在一场外人眼里的“小意外”中死掉,薛苍术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刚才被抓后眼睁睁看着人被杀鸡宰猪般地拎出去杀了的恐惧感再次卷土重来。   她嘴唇抖了抖,违心地道:“我不怕,我既然混了进来就不会轻易地出去!况且你这个病患不走,我这个大夫如何能撇下你独自逃走?”   明景宸忽然严肃地看着她,旧话重提,“你进宫究竟为的什么?”   薛苍术盯着脚尖道:“你也不必再来试探我,我说了不走就是不走,除非你走,我才会考虑是否照你说的去做。”   明景宸知道这是对方料定了自己不会轻易离开才故意这样说。   薛苍术拍了拍他肩膀,叹道:“咱俩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别再试图打着为对方好的幌子强迫彼此去做违背心意的事了。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且看老天爷的意思罢。”许是意识到说了如此悲观的话有些不妥,她又笑嘻嘻道:“你也别对我太过自信了,之前我成功混进宫来可不代表我今夜就能成功混出去,宫奴私逃本就是大罪,万一又被发现了我的假太监身份,我更是罪加一等,难逃一死了。你如果真担心我的安危,就该把我看紧了,与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才是真为我的小命着想。”   明景宸笑道:“什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我男女有别,不可胡说。”   薛苍术不以为然,“你心里喜欢的是何人自不用我多说,和你这个断袖在一块儿,我若是男儿身才真该为自己的名声对你退避三舍,好在我这辈子投了女胎,你就少为我操这份闲心了。”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往隔间的软榻走去。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明景宸虽觉得她是在强词夺理,也只好一笑置之,自行去休息了。   可两人都未料到今夜注定了不平静,四更天的时候,忽听外头有宫人嘭嘭嘭地把门敲个不停。   薛苍术披上太监服去开门,睡眼朦胧地问对方:“鸡都还没叫呢,做什么扰人清梦!”   来人急得快哭了,一把揪住她的衣襟道:“快别睡了,陛下出事了,秦总管要公子速去陛下寝殿。”   薛苍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和那太监确认了一遍,这下什么睡意都瞬间跑了个干净,赶忙跑去叫明景宸。   明景宸早就醒了,只听了个大概,但也猜到没有大事发生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叫门的,他边穿衣裳边带着薛苍术跟着来人走,很快来到了天授帝的居所。   此刻居所内外灯火辉煌,宫娥太监一个个严阵以待地垂手侍立着,里里外外明明这么多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初来乍到的薛苍术被这样肃穆的阵仗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去瞧明景宸,对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快急匆匆地进了寝殿。   只见天授帝双目紧闭,人事不知,直挺挺地躺在龙榻上,秦太监正跪在榻边为他擦汗。   “陛下怎么了?”明景宸见天授帝面色蜡黄,原本松弛的皮肤一夕之间变作干枯的老树皮,愈发显得老态龙钟,死气沉沉,就连呼吸都格外微弱,如果不是胸膛还有些许起伏,差点就以为对方已经龙驭宾天了。   秦太监眼睛微红,哽咽道:“老奴也不知陛下这是怎么了,上半夜还好端端的,中途还叫了次水喝。方才值夜的宫奴忽然听到陛下痛叫出声,掀开罗帐一看,陛下已陷入了昏迷,就立刻通知了老奴,老奴一看情况不妙,已派人传了医官。”   刚说到医官,医官就来了,仍旧是白日里的三个老熟人,只是这次等三人轮流切完脉,他们都没了白天的圆滑,具都骇得面无血色,差点当场失态。   “陛下究竟怎么了?”明景宸喝问道。   三位医官匍伏在地上,如同三只惊恐的鹌鹑,被再三逼问后,才哆嗦着道出实情,“陛下……陛下恐怕……怕是……大……大大限……将……将至……”   明景宸蓦地一震,脸色刷白,如同一截被雷霆劈中的修竹,身躯微晃后猛地向后仰倒,亏得薛苍术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站稳了脚跟。   薛苍术见他乍闻噩耗后三魂仿佛少了两魂,两眼空落落地望着虚空,连个落脚点都没有,两只手也冷冰冰的,浑然不似正处于酷暑季节,顿时也跟着心慌起来,“你没事罢?你可不能有事啊!”   她拽着明景宸使劲摇了摇,好不容易才把对方的魂给拉扯了回来,然而下一刻明景宸就反抓住她的手,两只眼睛炯炯地盯着她,就像是在看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薛神医,求你替陛下诊治。” 第212章 下跪请求   “什么?!”薛苍术双目圆瞪,下意识地缩回手,奈何明景宸死死抓着她,让她无处躲闪,“不行!我绝不会给他治病!”因为情绪起伏激烈,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往日里的率真恣意荡然无存。   明景宸道:“你为何不愿意?”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薛苍术脱口而出,许是后知后觉到自己说的话太过了,她又立刻找补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喜给大官豪族看病,更何况是皇帝。”   这话倒是不假,当初高炎定手底下的探子拿了镇北王府的印信请她去云州出诊,结果人没请到还受了好一顿奚落。后来,如果不是高炎定带着明景宸亲自跑了一趟湄州,外加对她威逼恐吓,甚至还答应了那般大逆不道的条件,恐怕明景宸早已伤病不治,命赴黄泉了。   薛苍术道:“给你们这些达官显贵看病,不论治得好还是治不好都是个麻烦。远的不说,就说当初给你治伤,只要你皱个眉咳嗽一声,高炎定就恨不得吃了我,说若是治不好,我就休想活着离开云州。你现在要我给皇帝看病,岂不是把我架上了断头台?”   明景宸道:“我知道给皇帝看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除了你我不知道天下还有谁能救他。他现在还不能死,皇帝如果这个时候驾崩,桓朝就完了。”   薛苍术很是不解,“桓朝完了就完了,像天授帝这样的昏君多活一日才是对全天下百姓的不公。凭你和高炎定的交情,难道你就不盼着昏君死后,天下大乱,他再趁机发兵南下,改朝换代?”   明景宸目光闪闪烁烁,就像夏夜的萤火,美丽又微弱,他滑下两行泪,哽咽道:“我是明氏宗亲……”   薛苍术大为惊讶,“你姓明?先前你说你祖上与皇室沾亲带故,后来犯了事没落了,我还当你家祖上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才与皇室有亲,原来……原来……天!高炎定他知道么?”   明景宸含泪点头,“他已经知道了……”   薛苍术了然,“所以他把你赶出了云州?”想到自己当初借着为明景宸看病的名义逼高炎定弑君的荒唐举动,她不禁大为头疼,虽然那时候她更多的是为了让对方知难而退,可如今想来,高炎定当时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下来,恐怕救人心切和他的野心各占一半罢。   她这几年云游天下,亲眼见过无数因为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的人,如今的山河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今天多了个称王的,明天又多了个扬言要替天行道的将军,已然是乱了套。   去岁因为给明景宸治病,她在云州停留了几个月,亲眼见到那里与南地乱局的截然不同,北地兵强马壮,政通人和,一派海晏河清的盛世之象。   试想这样一个背靠广袤富庶之地且手握兵权的藩王,又身在昏君庸臣当道、山河动荡的时代,他如何会没有想法!   薛苍术有些感叹老天爷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捉弄人,竟让野心勃勃的镇北王爱上了皇族子弟,这是江山美人只能取其一的要命考验啊!她不禁在心底给高炎定掬了一把心酸泪。   知道对方误会了,明景宸只好道:“没有,是我自己要离开云州的。”   薛苍术道:“他没拦你?”   “拦了。”   “没拦住?”薛苍术忍不住腹诽,高炎定还真是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连个病美人都拦不住,枉他有那么多兵卒,全都是废物!就他这样的,还逐个屁的鹿,争个他奶奶的天下!自己之前是太过高看他了!   薛苍术在心里一连骂了十来句废物,十足的恨铁不成钢,就在她沉浸在镇北王坎坷的情仇中暂时忘了眼前困局的时候,忽见明景宸突然跪在她脚下,顿时吓了一跳,“你又要做什么!”   因为对方这一跪,寝殿内除了即将驾鹤西归的天授帝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同时被十来双眼睛注视着的滋味有如芒刺在背,薛苍术恨得想踹人,她万万没想到明景宸竟会为了天授帝的死活凭空摆了自己一道。   果不其然,明景宸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俗语云医者仁心,还请你救陛下一救!”说着又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薛苍术连连后退,并不敢受他的大礼,为了让他死心,她还故意道:“你知道得罪一个像我这样的大夫会面临怎样的后果么?”   明景宸再次下拜,已然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起先不明就里的众人到了这一刻大多都回过味来了,秦太监忍不住出声,“他是大夫?他能治好陛下的病?”他以为是明景宸急糊涂了,这不过是个内廷再普通不过的小太监,一个宫奴怎么会有那样的本事?   三个医官同样不信,觉得求一个宦官救治天授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忍不住出言讽刺道:“怎能将陛下的龙体托付给一个卑贱的宫奴!这宫奴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医术?老臣三人都束手无策的事,他焉能做到?”   薛苍术向来心高气傲,仗着一身无人能出其右的高超医术,最受不了的气就是有人质疑她,何况还是三个自视甚高,在她眼里又没什么本事的同行,所谓同行是冤家,便开口讥诮道:“我读过几本医术,会不会治病,不劳三位费心。下次狗眼看人低之前记得先回家把自个儿养胃的毛病治一治再出来乱吠。”说着她揶揄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掠过。   明景宸是清楚她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的,三个医官都得了那毛病他是不信的,只怕是薛苍术看出了他们中有人病了又为了捉弄人才故意让其他人以为他们仨同病相怜,好让三人一道难堪又彼此忌恨猜疑。   果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自己这回把她得罪狠了,恐怕事后也够喝一壶的了。   但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天授帝就这么死在面前,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即使只有一丝丝微弱的希望,他也要试上一试!   薛苍术的话让三个医官异常难堪,面如锅底,正待要反唇相讥,不想这小太监竖起一根手指,笑得一脸狡黠,“小心祸从口出,要是惹得我不快,我可要当众扒你们裤子啦!”   “岂有此理!”   “简直有辱斯文!”   “你也不看看这是何处?怎容你一个小小贱奴这般放肆!”   “够了!”明景宸实在听不得有人辱骂薛苍术,现如今的头等大事是想办法说服对方给天授帝看诊,而不是在这种无聊的口角争端上逞能。他立刻命秦太监将三名医官请了出去,美其名曰让他们下去商量出个医好天授帝的法子再来进言。   薛苍术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你跪我莫非是想折我的寿?”   明景宸格外固执,“除非你答应,否则我就一直跪到你点头为止。”   薛苍术无奈极了,咬牙切齿地道:“上辈子我是欠了你钱还是欠了你命?”   明景宸听出她话里已有松口之意,不禁大喜过望。   薛苍术愤恨地指着他,“别高兴得太早,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若是他最后还是死了,可别赖我!”说着她瞟了秦太监一眼,口气格外冲地对他道:“给老子搬张凳子来!我可不爱跪着给人诊脉!” 第213章 回天乏术   秦太监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除了天授帝,这还是第二个敢这么嚣张使唤他的人。更奇特的是,没等他动作,明景宸已先行一步给对方搬好了凳子,又软语哄了那小太监几句。   难道这小太监还真比太医院的医官还有本事?   薛苍术不情不愿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天授帝腕上,稍顷她面色微变,又查看了对方身体各处后,才道:“他手脚指甲上都生了斑点,身上浮肿,这都是因为体内积攒了大量丹毒的缘故。他吃的那个什么不老丹本身就很有问题,吃了后会让人亢奋、性,欲高涨,他又不知收敛,纵情过度,可不就会这样么!丹毒加上马上风,光凭这两点你们说还有救么?自古以来因服食丹药而死的皇帝算不得少见,看来很快又会多一位了。”   秦太监道:“陛下被从大殿上抬回来后,吃了医官的药仍不大见效,后来喝了唐仙师呈上的仙露,立马精神大好,当时除了老奴在场,还有医官以及一众宫人,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唐仙师这等有本事的仙长炼制的丹药又怎么会有问题?”   明景宸听他提起方士,便问道:“仙露?什么仙露?”   秦太监连忙叫底下小太监取了瓶子来,“这是装仙露的瓶儿,只是都让陛下给喝完了。”   薛苍术取来一闻,又用指甲抠了些沿口残留的液体尝了尝,嗤笑道:“什么仙露!也不知是放了多久的露水?你现在拿个碗放在花圃中,等天一亮你也能喝上仙露啦!”   明景宸道:“真的是露水?”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自己尝尝!”薛苍术把瓶子扔给他,然后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他喝了这‘仙露’之所以突然容光焕发,不过是那狗屁仙师误打误撞碰上老皇帝回光返照罢了。”   明景宸道:“难道……难道真的就……”   薛苍术摇了摇头站起身,“我说过了,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仙,人各有命,老皇帝享了一辈子的福,又活到了将近古稀之年,在民间已算是高寿的了,这难道还不够么?所以你也别太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他这样的皇帝死了也不算坏事,他死了也许更多的人就能活了。”   明景宸泪如雨下,虽然知道薛苍术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可是就单论个人情感而言,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真的回天乏术?”   “千真万确。”   明景宸眼底最后的一点光亮慢慢散尽,空洞得如同两道绝望的深渊。他本就在病中,这些时日以来又始终绷着一根弦,弦上悬着千斤坠,没有一刻是舒坦的。因此他又瘦削了不少,从侧面看,脸上棱角愈发分明,身形薄得就像一张宣纸,显得衣衫都宽大了许多。他走到床榻边坐下,对秦太监道:“秦总管,你去通知朝中诸位大人罢。”   秦太监抹了把泪,虽不愿相信现状,最终也只能认命地道了声“是”。   秦太监走后,明景宸又对薛苍术道:“你可有办法让陛下暂时恢复神智?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没有子嗣,又迟迟不肯在宗室中明确储位人选,如果就这么去了,后患无穷。”   薛苍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清楚他是想在天授帝死前让他当着朝中重臣的面亲自定下嗣皇帝,她道:“当初我给你的鬼见愁还有么?”   明景宸迅速从怀中掏出白瓷瓶倒出最后一粒琥珀色的药丸,“它能让陛下立马清醒?”   “虽救不了他的命,却能让他缓上一时半刻去阎王殿报道,至于是否能醒,就看老天爷的了。”薛苍术内心是很不愿意看到把鬼见愁这样的救命良药浪费在一个注定要死的狗皇帝身上,便忍不住提醒他,“你可要想清楚,这药珍贵,如今天底下仅此一粒,将来也不会再有,他吃了,你就没有了。”   然而明景宸眼都不眨一下,转头就掰开天授帝的嘴喂了下去,惹得薛苍术一边喊着可惜一边哀叹连连。   鬼见愁无愧于它的名字,天授帝服下后不久就有苏醒的迹象。明景宸惊喜地道:“你看,陛下的手在动!”   薛苍术重新把了脉,又撩开眼皮看了看,“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待我给他施两针。”说着将银针依次扎在对方脑袋和脖颈几处要穴上,果然天授帝的反应更大了,眼珠子不停地在眼皮下转动,喉咙里间歇性地发出气音,像是山风吹进洞穴一般,呼呼作响。   天授帝缓慢地睁开眼,寝殿内的宫灯并不如何刺目,但仍就灼痛了眼,他下意识又闭上,还被刺激得溢出许多泪来,顺着生有老年斑的脸颊淌下,一直没入软枕之中。   明景宸见此立刻偏转过身子为他挡住光亮。   过了片刻,天授帝再次睁开眼,起先他瞳孔涣散,许久才逐渐凝聚起来,最终落在明景宸身上,他目光似回忆似眷恋,嘶哑着嗓子幽幽地道:“小皇叔……朕方才在梦里见到了当年的你……那时你也同现在这般年轻好看,朕也还只有十七岁未曾加冠……那年上元佳节,咱们微服出宫在城内与民同乐,赏灯看烟花……你站在城楼上,在烟花盛极的时候突然对朕道出了你的计划……”   明景宸含泪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陛下……”   天授帝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泪光,然而他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还未碰到明景宸的脸就重重地垂落在床榻上,他转而盯着上方罗帐,喃喃地道:“那时你说你愿为朕肃清朝野,荡平藩王,为此不惜亲入死局,赌上你的全部……朕听了又害怕又激动……”   明景宸摇头,眼泪滴在彼此交握的手上,然而天授帝已然感受不到这滚烫的温度,只怔怔地道:“小皇叔……那时朕真的以为在时过境迁,风平浪静之后,你我君臣能携手共治天下,成就不朽之盛世,朕为千古一帝,你为贤王股肱……然而……”   然而当镜庭湖五王兵败战死、宸王失手被擒的消息传入帝京朝堂的时候,所有人都顶着神色各异的怪诞脸孔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陛下,您必须即刻下旨赐死宸王。”   “朕对阁老们说,你绝非反王之流,你是为了朕和桓朝才深入虎穴,不得不与那等逆贼为伍……若非你与高玄正里应外合,这场胜利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天授帝泪如泉涌,浑浊的目光也被泪水冲刷得仿佛有了几分当年少年兕奴的影子,“可他们日也说夜也说,无时无刻不在说,说小皇叔即便是情非得已,是有莫大的苦衷,你也不得不死……”   明景宸哽咽道:“陛下,您别说了!别再说了!”   五十年前,从他为铲除穆王、肃王五人而构想了那个惊世骗局的时候,他就已经预见了未来的结局,不仅他清楚这一点,高玄正也同样明白——宸王必须死,宸王不死无法平息众怒,宸王不死无法告慰在战火中枉死的将士,宸王不死,藩王祸乱朝纲的局面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人。   当日高玄正知晓了他的意图曾强烈反对,“你想过你这种剑走偏锋的极端行径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么?你一旦上了五王的贼船,你的荣辱、声誉甚至身家性命都会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身死的那一刻,你的丧钟也极有可能会同时敲响,你难道没有想到么?”   那时他便道:“五王死后,我若不死,就会成为桓朝最有权势的藩王,我承蒙祖上余荫,已是一品王爵,再往上是什么?一字并肩王?甚至更大逆不道一些,取少帝而代之?先生的意思我都懂,可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大事,我不得不去做,也只有我能做!”   那是自相识以来高玄正第一次与他因意见不合起了争执,向来涵养绝佳,风姿秀逸的玄正先生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明景宸,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么!你为何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明明有怀柔的方法慢慢除去五王,你怎么就偏偏选了这样一条玉石俱焚、乖张惨烈的路子!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桓朝中兴后的清平盛世么?”   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不是还有先生你在么?如果我无法活着回来,还请先生辅佐少帝,励精图治,代我好好看一看那未来的尧天舜日罢。”   自己不是没想过徐徐图之,但是千疮百孔、沉疴积弊的桓朝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他要化身为一把燃烧的烈火,在顷刻之间将五王连同那些威胁到社稷和兕奴的人与事全部烧成灰烬,一同带入地狱。   天授帝泪眼朦胧,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道出了埋藏了五十年的愧疚,“小皇叔……是朕对不起你……你能原谅兕奴么?”   【作者有话说】咱们周五见!   完结倒计时ing~~~ 第214章 恻隐之心   明景宸攥紧对方的手,“微臣从来不曾因为陛下那道鸩杀的旨意而怀恨在心过……那一切,微臣都是心甘情愿的……”   天授帝因为这句话一下松快了下去,两眼蹦出些微希冀的光亮,他想坐起身像年少时那般与自己最喜爱的小皇叔来一个亲昵的拥抱,然而在挣扎了数次都已力竭而告终后,他只能尽力伸长脖子,抬高下颚,渴求地对明景宸说道:“小皇叔,从今往后兕奴都听你的话,你不喜朕宠信方士,朕立刻就将他们驱逐出帝京,你要朕成为明君圣主,朕也能勤勉上进给你看。只要你永远留在帝京陪着朕,不要再撇下朕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好?”   明景宸虽不知天授帝究竟有几分悔意,是否真的如他嘴上说的那样自此想要励精图治,可但凡对方想要改过,他都愿意再相信一次。   可惜天意弄人,为何偏偏是在这一刻天授帝才想到迷途知返?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明景宸痛苦地闭上眼,善意的谎言堵在喉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最后还是薛苍术进来打断了沉默,对方见他俩还在相对无语泪千行,忍不住提醒道:“你最好让他省着些气力留着待会儿颁遗诏时说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靠鬼见愁强行将一个行至鬼门关的人拉回来的。他现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罢了,这口气能撑多久谁都说不准。那些大臣接到消息再赶来此地需要不短的时间,你还是让他歇歇罢。”   明景宸未料到薛苍术竟会这般直白地把实话抖了出来,他下意识就朝天授帝看去。   显然对方起初对眼前这个作太监打扮并出言放肆的人话里的真意没能够立即反应过来,然而天授帝好歹做了数十年的天子,又格外惜命,否则也不会因求长生而受丹毒所害,他在生死大事上的敏感度非比寻常,没多久他便回过味来了,神情转瞬凝固住,下一刻眼珠子呆滞地转了转,语带颤音,“小皇叔……他……他说谁……谁要死……什么遗诏……哪来的遗诏……”断断续续地说完这话,他的怒意顷刻间盖过了一切,天授帝面容狰狞地再次企图坐起,他朝着薛苍术嘶吼,“你这该死的宫奴!竟无端在朕眼前诅咒人!朕……朕……朕要拔了你的舌头!来人!来人!将他……将他拖……”可惜话没说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里像是四面漏风,喘气声如同桀桀怪笑,让人后背发毛。   “陛下!陛下!您冷静!”明景宸心焦如焚,就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现在就撒手人寰,赶忙轻抚他胸膛替他顺气。   天授帝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些,立马抓住明景宸的手道:“小皇叔!谁要死了?他说的究竟是谁?不会是朕,对不对?”   面对他眼里的热切和惶恐,明景宸心如刀割,“您……您丹毒发作,医官们都……都束手无策……”   天授帝呵呵一笑,显然不愿接受,“小皇叔,你嘴上说不恨朕,为何还要和朕开这样的玩笑?朕……朕是天子,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丹毒发作!仙师的丹药怎么会有毒!你骗朕!你分明是在骗朕!”   说着一叠声地要把医官和方士们通通传过来。   如此这般还嫌不够,天授帝转头又要找秦太监。   明景宸不敢再提一句实话,就怕再次刺激到他,只能软语劝慰,然而此刻的天授帝已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劝阻得了的了,他暴虐阴鸷的性情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暴露无疑,莫大的求生欲,望让他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他冷不丁就伸手把明景宸往床柱上猛地一推。   明景宸不曾防备,整个人“咚”地撞了上去,薛苍术低呼一声,想阻止却仍是晚了一步。   鲜血从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汩汩淌下,杜鹃泣血,雪覆红梅。   薛苍术见此怒急,恨不得现下就掐死天授帝,她把明景宸扶到一旁,一边替他处理伤口,一边愤愤不平,“这就是你坚持要救的人!你看看他是如何对你的!简直猪狗不如!”   明景宸流了很多血,此刻气若游丝,“不怪他,很少有人能在面临死亡时能够做到淡然如初。”   薛苍术恨铁不成钢,“你还向着他!岂有此理!”她包扎好伤口,忍不住嘀咕道:“要是让高炎定知道了,怕是立即就要提刀杀人。”   明景宸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他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如今也只会恨极了我……”他此时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就像一捧雪,一点鲜活气息都没有,浑身上下唯二的亮色就是额头上缠着的纱布中沁出的一抹血痕以及被血染红的衣襟。   他本就在病中又流了好多血,撞的又是额头,现下不过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感一块儿袭了上来。   薛苍术扶住他肩膀,又烦躁地瞟了眼还在怒骂嘶吼的天授帝,只觉得这老皇帝比几十条野狗同时乱吠还要聒噪,便道:“料你是不愿回洞天春休息的,我先搀你去对面屋子里躺会儿,等秦太监回来我再过去叫你。”   明景宸本要拒绝,不想薛苍术又道:“放任老皇帝这样乱喊乱叫也不是办法,我给他扎两针平心静气,省得他情绪不稳定活活把自己气死了。你要还在这儿,你和他两个病患,如何让我兼顾得了?”   这下,明景宸再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跟她离开了寝殿。   薛苍术安顿好他后又回到了天授帝床榻边,此时寝殿内落针可闻,内侍宫娥们因方才天授帝的暴怒都被吓得悄悄退到了寝殿外,每个人虽都如之前一般垂手侍立着,但低垂的眉眼间偶尔泄露出来的惶恐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薛苍术心事重重地掏出银针,甫一低头就与天授帝狰狞的目光相撞,此刻他嗓子哑了,颓然地躺倒在锦绣堆出的龙床上,与其他心知命不久矣的人没什么不同。   薛苍术朝他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银针又快又准地扎在对方各处麻穴上,“你可别这样瞪我,我既不是你的臣子也不是你的奴仆,为了防止你再次暴起伤到区区在下,只好先委屈你了。陛下,你现在感觉如何?”她语气虽然轻快却令人背脊发毛,看着天授帝的目光如同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天授帝哑着嗓子啊啊了两声,可惜一口浓痰哽住了喉头叫他有口难开。   薛苍术又伸手给他顺气,笑嘻嘻地道:“你虽贵为天子,可死前挣扎的模样与死刑犯一样狼狈啊,真想拿面镜子过来给你照一照,让你看看现下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   显然她这些话只会让天授帝更加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你还是留着些气力等过会儿再用,你发出的这点动静外头的人根本听不到。”薛苍术从怀里掏出一个叠成四方形的小纸包,里头装的是她钻研多年才制出的毒药,若是把它溶在酒水中,无色无味,就是银针也试不出来。服食此毒的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不出一月,就能把自个儿活生生耗死。   之前明景宸几次问她混进宫来的目的,她都闭口不言,只因她不单单是为了探寻师兄徐方藤究竟所犯何罪,也是为了在弄明白始末后刺杀天授帝,她既不想有人阻拦也不愿连累到任何人。   可惜她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她出手,天授帝就自己把自己作上了死路,只要一想到对方时日无多,临死前只能这般苟延残喘,她就无比痛快。   薛苍术将装有毒药的纸包投入香鼎中毁尸灭迹,她现在已经用不到它了。   她解开天授帝的寝衣,将特制的银针对着他心口位置比划了一下,笑盈盈地道:“陛下,这个时候我若把这根针扎进你心窝中,不出几息你就必死无疑,你连呼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天授帝怒目而视,可惜他只能艰难地发出干涩微弱的声音,就像一只又病又老的猫,虚弱地咪咪叫。   薛苍术善解人意地又给他揉胸膛顺气,“我和陛下打听个人,你若知道就告诉我或者点点头也行,只是我平生最恨有人撒谎浪费我时间。如果让我听出你话里有假,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陛下可知道曾在太医院供职的医官徐方藤?”   天授帝一生杀过无数人,他早已不记得被自己下旨腰斩的徐医官,他茫然地望着薛苍术,压根毫无印象。   薛苍术怒意上涌,一下扼住他的脖子,道:“是不记得了还是故意撒谎!你曾经以徐方藤配药有误治了他一个大不敬之罪,让他被腰斩于市。当日你因喝了他的药昏迷数日,这样的大事你怎会不记得!”   那日御药房来太监说的话,言犹在耳:“陛下是天子,向来金口玉言,他说谁有罪,那人再无辜也是罪该万死!”   这话她琢磨了多日,才渐渐觉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也许来太监一早就知道徐方藤无辜,所以他才话里有话地暗示自己,师兄并非真的有罪,而是上位者金口玉言说他有罪,所以他不得不死。   此刻天授帝连这么个人都一时想不起来,他这般惜命的人,对一个曾经差点治死自己的医官怎么会毫无印象?   天授帝仍旧很迷茫,他这些年本就不怎么信任太医院的人,他因各种缘由赐死的医官和侍药的宫人就不下十人,也不一定是因为他们犯了错,兴许是遇上自己心情恶劣,只想打杀个把人解气也是有的。   见他仍没想起来,薛苍术只好又道:“徐医官长得仪表堂堂,被你赐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我见你那太医院中的医官,一个个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他在太医院里想必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起来么?”   天授帝面色一僵,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薛苍术又道:“他常在腰间悬一枚鸟衔花藤形状的玉佩,最擅长医治伤寒、痨症。”   天授帝面皮颤了颤,道:“朕记不得了。”   然而这样敷衍的话薛苍术岂会相信,她知道这老皇帝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又阴险狡诈的人,不给他点厉害尝尝是很难撬开他嘴的,于是她猛地把针照着他心口刺下去些许。   她纯粹是为了吓唬对方好逼他说出实情,实际上她通晓人体经络穴位,分寸也掌握得极好,除了有些痛实际并不致命。   然而天授帝并不知情,此时被她吓得不轻,又怂又窝囊地求饶道:“再让朕好好想想!”   薛苍术道:“你可要好好地想,想清楚一些,我数十个数,若还说记不得,那你也不必再废心思量了。”   天授帝害怕极了,此刻他无比后悔刚才失手伤了明景宸,导致如今自己孤立无援,只能受制于人。可转念一想,眼前这小太监这些日子以来与明景宸形影不离,恐怕他今日之举就是受明景宸指使也不一定,毕竟不久前对方也干过相同的事来要挟自己。   他心底的猜疑像毒液一般滋生蔓延,然而眼前的处境容不得他反抗,“……似乎……似乎是有这么个人……朕……朕现在想起来了!”   薛苍术冷笑道:“想起来就好,那你不妨再好好想一想,当初徐医官真的是因为配药有误才获罪的么?”   天授帝心虚地道:“……这……这岂能有假?你究竟……究竟是他什么人?”   见他嘴里没几句真话,薛苍术耐心耗尽,“看来你是不打算如实相告了!”说着又将针往他皮肉里扎进了寸许。   天授帝疼得浑身浴汗,没坚持多久就连连告饶,“朕说!朕全部告诉你!你放快开朕!”   薛苍术将针一拔,冷声道:“还不快讲!”   天授帝道:“当日……当日朕派……派徐医官为琬琰调养身子,他突然以下犯上,言语之间多有顶撞忤逆之意……”   原来那年琼林宴上天授帝在见到依稀与故人有五六分相似的明琬琰时便有些意动,后来在得知对方是宸王侄孙后,心底的野兽更加蠢蠢欲动,总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特意的安排,要他弥补些许当年的遗憾。   明琬琰亲眼见到未婚妻溺死在太液池后迫不得已初承恩宠,他伤得不轻,又不吃不喝,俨然是生了死志。   天授帝便让徐方藤去为他治伤。   徐医官为人方正,见明琬琰年岁尚轻,本来有大好前程却因接连的变故成了帝王的榻上豢宠,不禁对他生了怜悯之心。   他虽治得好伤却治不了命,几经挣扎后便斗胆向天授帝进言,希望他能放过明琬琰。   天授帝大怒,命他恪守医官本分,休要妄言,又让力士将其拖了出去廷杖五十以示惩戒。   几日后,徐方藤挣扎着下地又去继续为明琬琰调养身子。   无人之时,明琬琰哭着求他配一碗顷刻能毙命的毒药好让他解脱。   徐方藤作为大夫,只会救人焉能害人?况且若真依对方所言去做,他也注定难逃干系。   他起初并不愿意,但经不住对方三番五次地苦苦哀求,而天授帝又是个只顾自己快活,不顾他人死活的主,有着一些不能外道的小癖好,更加让明琬琰生不如死。   凡此种种,渐渐让徐方藤的恻隐之心盖过了对事发后自己这个主谋会被严惩的恐惧以及身为医者救死扶伤的本意。   最终他设法夹带了一瓶毒药进宫交给了明琬琰。   可他却怎么也没料到,对方竟会把毒药下在天授帝自己喝的药碗里。   明琬琰自小长于民间,初来乍到不知宫中规矩,又因年轻思虑不周,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要了天授帝的命。   可宫中规矩森严,但凡膳食汤药都会以银针试毒再有专人先行吃下,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呈给天授帝。   可想而知,药碗里的毒很快就被验了出来。   天授帝怒极,命羽林卫将当夜接手过药碗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通通拿下,严刑逼供,希望能尽快找出投毒的人。   明琬琰也在天授帝的怀疑之列。他被打入牢狱,遭了顿酷刑就顶不住了,他既恨又悔,而对死亡的恐惧也让他出卖了良知,供出了徐方藤。   “琬琰亲口指认他,说曾见徐医官在朕的药中加了东西,只是因为对方是朕的主治医官,便不疑有他……”天授帝故意隐去那些难以启齿的内情将当年经过粗略地道出。   还有一点他没有提,当日明琬琰曾哭着问他:“当年陛下鸩杀了叔祖,今日是不是也要杀我?”   明琬琰的话唤醒了天授帝心底对明景宸的柔情和怀念,虽此事仍有诸多说不通的地方,天授帝却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草草将徐方藤拿下问罪。   “朕是一时糊涂错信了人才断了冤案,现在想来那罪魁祸首当是明琬琰无疑了……考虑到此事传扬出去终归不妥……朕便命人改了档案记录,对外只说是徐医官配药有误……”   薛苍术看着他假惺惺地忏悔,心里无比恶心。   天授帝话语中极力想撇清干系,说的话也真假未知,但可以肯定,徐方藤之死确实与他二人有关。   薛苍术为师兄感到不值,她抹去眼泪,收回银针,问天授帝:“明琬琰如今在何处?”   天授帝道:“他出京了,不过……他迟早会回来,届时……”   然而薛苍术已不愿听他多言,转身离开了寝殿。   她顾不上各种惊讶的目光,一路疯跑,最后登上了楼宇远眺。   薛苍术静静哭了会儿,泪光朦胧中忽见山脚下一长串火龙正蜿蜒盘旋而上,那耀目的火把数不胜数,几乎要将小半座神微山点亮。 第215章 同我回去   “奇怪,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莫非是听说了消息赶来的重臣?”   薛苍术观察了会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虽然夜色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火把下那些兵器和甲胄反射的光亮却做不得假。   “好多兵!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薛苍术顾不上难过,立马撒腿就跑。   她虽不懂朝局,但在民间的戏文和话本上不是没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每当皇帝要晏驾的关头,突然来了这么多披坚执锐的兵卒,不是逼宫造反就是有别的大阴谋。   薛苍术气喘吁吁地跑回天授帝寝居,破门而入。   明景宸原本在闭目养神,乍听到这声动静立刻警惕地坐起了身,见来的是薛苍术,便问道:“可是秦公公带了朝臣回来了?”   薛苍术惊恐地道:“他回没回来我不知道,可现在山下来了好多兵,眼看着就要到山腰上来啦!”   “什么!”明景宸蓦地站起,因为动作太快立马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上,“哪里的军队?何人带的兵?”   薛苍术急不可耐地拉着他要找地方躲藏,“我哪清楚那么多!总之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来了这么多兵卒准没好事!我看此地危险得很,咱们得赶紧走!”   明景宸扯开她的手,掉头就往天授帝寝殿方向跑。   薛苍术又气又急,追上去恨不得先甩他两巴掌好让他清醒一点,“你疯啦!那些人摆明是冲着老皇帝来的,你和他待一块儿是想给他陪葬么!他左右都活不成了,你何必搭上自己一条命!”   可明景宸压根没听进去她的话,“我不会离开此地,你快走!休要管我!”   薛苍术气个半死,正犹豫是不管不顾自个儿跑路还是与这等犟驴再大战三百回合。然而她还来不及细想,忽见一道黑影从一旁高高的飞檐上疾掠而下,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轻易就把明景宸裹挟了去,两人很快融进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迹。   薛苍术眼见人被掳走,刚要喊人去追,突然又有一道人影从旁掠下堵住了她的嘴。   “嘘,别出声!”来人摘下蒙面低声示意她切莫声张。   薛苍术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地道:“怎么是你!你不是……”   对方很是警惕,许是察觉到此处说话不合适,便道:“先跟我来!”***薛苍术刚来报讯说有大批军队朝山上赶来已经让明景宸惴惴不安,现下自己又被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凭空掳走更教他心焦不已。   来人轻身功夫绝佳,虽带了个成年男子,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假山亭台、水榭花丛中飞掠而过,如同一只矫捷迅猛、自由来去的鹞鹰。   明景宸出手成爪攻向对方面门,奈何此人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对付一个体弱多病、功力尽失的人不过用了两三招就轻易将他制服了。   对方紧紧环住明景宸腰肢,又强势地把他那双不安分的手臂反扣在背后。   明景宸不死心,拼命挣扎,许是对方被他这种不配合的举动惹恼了,足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呈大鹏展翅之势突然带着他探身飞入下方的楼阁中。   整座楼阁空无一人,悄寂无声,内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   推推搡搡之间,明景宸不慎扫落了月牙桌上的花瓶,那花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来人将他抵在琉璃插屏上,整个人欺身而上,不容分说就吻了上去。   明景宸伸手打他,又被此人单手擒住了双臂,高举过头顶。腰间箍着的胳膊也如城池壁垒一般,坚不可摧,又故意在他嘴上咬了几口,活像一只几日几夜没有进食的饿狼,恨不得将怀中的猎物整个拆吃入腹。   嘴里充满了铁锈味,嘴唇、舌头……都被来人的尖牙狠狠碾过。明景宸被迫仰着头,两条腿绵软无力,几乎站立不住。背后插屏在两个成年男子的交锋中摇摇欲坠,最后“哗”地一声倾倒于地,价格不菲的琉璃爆裂开来,溅起碎片无数。   腰上箍着的那只手往上一提,明景宸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大半圈,最后被放在空了的月牙桌上,他坐在上头,背后一堵墙,身前一个人,两面夹击,无路可逃。   来人再次侵身袭来,一路攻城略地,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明景宸眼尾噙着泪,面对如此强敌早已溃不成军,在对方的大举进攻之下只能一退再退。   “……够……了……够了……高……高炎……炎定……”明景宸呜咽道,尾音颤得过分,如同一片嫩芽在风霜雨露中剧烈摇曳。   高炎定充耳不闻,在搜刮了所有的战利品后又浅啄他的唇瓣,迟迟留恋不去,就像细品一盏美酒,在不断地浅尝辄止中回味无穷。   原本,两人分别后积攒的思念厚厚地垒了数丈高,和当初离别时的决绝筑成一道高不可攀的墙,横亘在彼此之间。   可这道墙却在刚才的吻中轰然坍塌。   高炎定用指腹摩挲明景宸的唇瓣,上面有几道被他咬出来的小伤口,有的还在冒血丝,温热的手指碰上去,有些刺痛有些痒。   明景宸打掉他的手,捂着渗血的嘴却不敢直视对方那双在黑暗中璀璨明亮的眼瞳。   “为何不看我?”高炎定扣住他下颚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明景宸,为何每次都是你命令我如何做?就像当日你自以为是地断定你我绝非良配,又说了那么多狗屁倒灶的话,现在你又说够了。怎么会够!这还远远不够!你要与我后会无期,问过我没有!你把我高炎定当成了什么?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我自己的本意难道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   高炎定连珠炮似的质问让明景宸差点招架不住,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厮竟然会跑来帝京,他二人竟又能相见!   “为何不回答?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高炎定见他沉默以对忍不住问道。   明景宸挪开目光,心若擂鼓,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丁点异样来,“该说的当日我都说了。”说着他闭上眼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这让高炎定更加怒火中烧,不禁讥笑道:“好一个光明磊落、能屈能伸的宸王!到了今时今日我也算重新认识了你这么个人!你无情无义,而我却做不到,我没你狠绝从而一败涂地!”   明景宸睫毛颤了颤,心上像有数十根丝线不断绞紧,疼痛莫名,可他还是忍着揪心的痛冷漠地道:“天下良人无数,镇北王何必对我这个早该作古的人执念太深?我是未去投胎的孤魂野鬼,你是活生生的人,你追着一个死了五十余年的反贼到底图什么!”   “我就图你这个人!!!”高炎定怒吼出声,他抓住明景宸的肩膀,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你是孤魂野鬼,我便刨了你的坟茔,起出你的尸骨,等将来我死之日,你我同葬在云州的祖坟里。不管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是生是死,你同我拜过天地,饮过交杯酒,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这代表过去的宸王已经死了,现如今活着的只是我高炎定的爱侣。你难道宁愿做五十年前的宸王,也不愿做我的良人么?”   明景宸面无血色,掌心里早已被他自己攥得血迹斑斑,他以为能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地说出“我不愿意”四个字,并附带一句“你痴心妄想”的刻薄话语回赠给高炎定。   然而诛心之语是世间最害人害己的利器,明明未曾伤敌分毫,自己已被凌迟千万刀,苦不堪言。   高炎定眉宇间戾气包裹着柔情,他抬手抚上明景宸的脸。   嘴巴,鼻梁,眼睛,最后来到裹着伤的额头。   眼底幽光一闪及逝,他心底的怒意差点像喷薄的岩浆轰然爆发,极力隐忍之下才万幸没有显露出来。   楼阁中灯火寂灭,看不清对方面容,可越发细瘦的腰肢,身上硌人的骨节以及消瘦的脸蛋,高炎定都触摸得到。   凡此种种无不在透露一个事实——明景宸在离开北地后,过得并不好。   一个狠绝无情到一而再辜负自己真心的人过得并不如意,他原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高炎定却并不如何畅快。   “同我回去罢。”高炎定吻上他的眉眼,“你纵然待我绝情,也该想想梅姑、珠云她们,她们时刻在念着你。梅姑亲手做了几身新衣等着你回去穿,珠云又新学了两样点心等着你回去尝,你难道忍心辜负她们?开春时你种的天宝花还记得么?我走前已经发了好些嫩芽,难道你不想亲眼看到它们开花么?”   高炎定每多说一个字,明景宸的泪光便多一分,等话说至尾声,他眼里已经积成了汪洋。   “别哭……别哭……”高炎定一寸寸地吻他的脸,可明景宸的眼泪越淌越汹涌,像是要泛滥成灾,高炎定只好又用袖口替他一点点擦干。   本以为能打动对方,然而很快高炎定就见识到了什么是翻脸无情。   明景宸突然推开他跳下月亮桌,他推开窗格,夏夜虫鸣声声,月光沁着未消散的暑热照在他清瘦的脸庞上。   高炎定注意到他腮旁还有些许未干的泪光,被溶溶月色照得晶莹透亮,像是化泪成珠,楚楚动人。   然而明景宸说出的话却是冷的,他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就给我走!”   高炎定愣了半天,不可置信地问他:“我说了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丝毫打动到你?”   明景宸回身看他,不知月色和他这人哪个更清冷,他的脸在这唯一的光亮中透着雪色的光泽。高炎定望着他,突然害怕他就要奔月而去。   “镇北王,浮生若梦数千场,这场大梦早该醒了。”明景宸说完顿了顿,复又道,“醒了便都忘记罢。”   高炎定哂笑,“忘记?你让我忘记?我如何能忘!你当那些是南柯一梦,我却当成了天长地久。该醒的是你不是我!明景宸,你醒醒罢!如今不是天授六年,那个时代才是早已远去再无回转的梦!你究竟还要在你那个失败的梦中沉溺到几时?”   明景宸一震,“我要如何与你无关。高炎定,帝京不欢迎你,你走!立刻就走!”   高炎定眼底压抑着风暴,阴鸷骇人,似能毁天灭地,他不怒反笑,“好……好……明景宸,你非要把我的心意踩在脚下碾烂了才罢休是么?既然你执迷不悟,宁愿在旧梦中糜烂,那就不要怪我狠心。”   “你要做什么?”   高炎定露出淬了毒的冷笑,“你耽于旧梦,那我就亲手打碎它。你或许还不知情,我北地的雄兵已经渡江南下,不日就能抵达帝京。你那旧主连同这座数百年来藏污纳垢的城池,通通会在铁骑之下化为乌有!”   “你现下就要反!!!”明景宸失声尖叫,他知道高炎定坐拥北地,兵强马壮,也一早就看出对方不安分,可他却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出手。   “没错,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逆贼,老皇帝也早就视我为眼中钉,既如此,我就顺了你们的意。明景宸,是你不仁在先,休要怪我现在不义。” 第216章 去而复返   此时,天边飘来几朵乌云将月华尽数遮蔽住,远处山门外忽然涌进来一条火龙,烈焰缠身,威势浩荡,甫一冲入便一化为二,二化为三,不过眨眼间便如入无人之地已将大半个揽仙台纳入囊中。   “他们也是你的人?”之前薛苍术说山脚下来了支军队,他还以为是帝京中的某个野心家听闻皇帝将要晏驾的消息,打算先下手为强。   高炎定道:“他们不过是我的先锋,你若想活命,趁早束手就擒。”   “痴心妄想!”明景宸愤恨难消,却也知道在这儿和对方逞口舌之快无济于事,他必须立刻赶到天授帝身旁护其周全才好。   然而未等他想出如何甩脱高炎定的法子,对方已经先他一步出了手。   高炎定点了明景宸的昏睡穴并接住了对方倒下的身子。直到此时,他才敢放任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肆意外露,“景宸……”他多么希望对方只是当年那个流落在北地雪山之中的景沉,“万幸我不曾迟来一步,否则……”   “咄咄咄——”潘吉悬在窗外敲击示意,“王爷,他们带人往这边来了,咱们得抓紧离开此地!”   高炎定道:“潘吉,你过来。”   话音刚落,潘吉便翻窗而入,单膝跪在他面前,“您有何吩咐?”   高炎定抚过明景宸的睡颜,目光温柔,如同一湖春水,“你和其他人先带他走。”   潘吉吃了一惊,“那您呢?您不同景公子一块儿走么?”   高炎定不答反问:“薛苍术怎么说,他这伤从何而来?”   潘吉道:“薛神医都交待清楚了……”说罢将这段时日以来明景宸身上发生的事大致叙述了一遍。   高炎定面沉似水,周身杀意毕现,“果然是他!”   潘吉见他这个反应,又想到他方才要他们先走的话,更为忧心忡忡,“王爷,快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此次攻入揽仙台的是羽林卫和负责帝京城防的禁军。咱们此番进京带的人手不够,弟兄们再勇武,双拳也难敌四手哇。王爷,薛神医都说老皇帝就要死了,您现下该立刻回到北地集结了兵力渡江南下才是!”   可高炎定心意已决,他把明景宸交给潘吉,不容人违抗地道:“这是命令,现在立刻带他离开,等我办完了事自会赶来与你们汇合。”   潘吉不放心让他一人涉险,忍不住道:“既如此,不如让弟兄们先带景公子走,属下留下,也好有个助力。”   高炎定道:“不必,你们快走!”   潘吉无法,只好带着明景宸一同纵入夜色之中。   很快,火光伴着嘈杂人声逼近,将整做楼阁外围照得亮如白昼。高炎定隐在窗后窥视这帮士兵,果然如潘吉所言的那样,正是禁军的人。   那夜因偶遇帝京的信使提前截获了本要送到北地交给自己的信,让他识破了明琬琰的阴谋,不想仍就迟了一步,教对方给跑了。   他心知明景宸定然还在帝京,而明琬琰离开后必定也只有帝京一处去路,此次他针对自己的阴谋未成,必然不会轻易罢休。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此人若是针对自己也就罢了,就怕他转头又去对付身在帝京的明景宸。   高炎定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差点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到帝京。宫里有他安排的眼线,不过稍作打听就得知天授帝不在宫内,于是他才会带人夜闯揽仙台。   只是他未料到天授帝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性命垂危,同时也低估了明琬琰的胆量和疯狂,此人竟有本事调动羽林卫和禁军的人,伙同朝中重臣打算夺权。   天授帝一准儿活不过今夜。   若错过了今晚,有些话恐怕就要永远埋在心底了。   高炎定并不甘心,所以即便清楚自己是在冒险,他也得设法去见天授帝一面。   禁军的人正在周围四处搜寻,但凡见到个人,不论是宫人还是道士,通通驱赶到一处集中看押起来,以免有人将消息走漏出去。很快便有人带头闯进了楼阁,一层层地搜索确保此处无漏网之鱼。   高炎定先他们一步从窗口掠出,双手一攀,凌空一个上翻便跃上了屋脊,他记性绝佳,依照方才来时的路很快找到了天授帝的寝居。   此时寝居外刀光剑影,厮杀不断。原先随扈天授帝来到揽仙台的羽林卫见到同僚攻上来时便阵脚大乱,敌军在人数上就占尽了优势,且这次行动虽有些仓促,却也杀得揽仙台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敌方愈战愈勇,随扈的羽林卫且战且退,将士们死伤无数,很快残部就被对方呈包围之势一路驱赶到了天授帝寝居外。   趁双方交战正酣的当口,高炎定轻而易潜入其中,他身手敏捷利落,加之此刻人心惶惶,各人都无暇他顾,也就无人察觉到他了。   天授帝的寝殿静悄悄的,那些宫人见有人逼宫,慌张得四处奔逃,导致无人顾得上老皇帝的死活,留他一人孤零零地躺在龙榻上苟延残喘。   天授帝神智昏昏,忽感觉有片阴影兜头罩下,便慢慢撩开眼皮子打量。   高炎定见他目光浑浊,整个人如同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面色青白,死气沉沉,随时都能一命呜呼,与当日那个穿着龙袍、头戴冠冕并用阴恻恻目光打量自己的天子判若两人。   天授帝果然真的要死了。   为了让对方看清自己,高炎定往前走了两步并摘下了蒙面,英俊的面庞在灯火下半明半昧,却无损其龙章凤姿之态。   天授帝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良久才认出高炎定来,他面上惊惧交加,使得五官扭曲在一块儿,愈发古怪可怕,“……是……是你!!!”   天授帝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高炎定,“你……你……”高炎定常年驻守北地,加之老皇帝对他的苛刻和防备,平日里无诏是不允许像他这样权势滔天的藩王随意离开封地的。他乍然出现在面前,怎能不让人惊惧?   高炎定清楚他的恐惧和怒意从何而来,然而一个奄奄一息的老皇帝又有什么值得自己顾虑的?他笑道:“陛下既然还认得本王,倒是省了本王好一番口舌了。”   天授帝戒备地望着他,“你……你这逆贼……你……来人——来人——”老皇帝以为高炎定出现在此地是为了刺杀自己,惜命的他立刻就要招人来护驾。   高炎定觉得有些好笑,神情也就变得愈发玩味起来,“陛下还是省点气力,如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叫得再大声,除了本王也无人听得到。”   天授帝不信,仍梗着脖子唤人,可不论是心腹秦太监还是羽林卫将领,始终无人出现,见此死到临头的老皇帝竟开始高声喊起明景宸来。   高炎定乍闻那声“小皇叔”时起初没立刻反应过来,脑筋转了一圈才想起这“小皇叔”代指何人,不禁气笑了。   “陛下是在唤景宸么?”高炎定俯下身,轻声轻语地道,“可惜,景宸也不在这儿,但凡你活着,他再不会出现在你跟前,你是甭想再见到他了。”   天授帝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连喘气声都比刚才粗重了许多。   高炎定笑道:“陛下不必害怕,本王此番不是为要你的性命,不过是看在景宸的面子上特意前来感谢你的成人之美。若无陛下当年刻薄寡恩之下的那杯鸩酒,本王即便是上穷碧落下赴黄泉也无缘和景宸相识。若无陛下如今的倒行逆施、荒淫无度,景宸也不会心甘情愿与本王走。细细想来,陛下算得上是本王与景宸的媒人。可惜当日本王尚不知晓内情,倒是无缘请陛下喝上一杯喜酒了,着实可惜。”   他嘴上说着可惜,目光却冷冰冰的,笑意并不达眼底,让人遍体生寒。   天授帝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立马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然而他一个垂危的老人,即便是有再大的恨意和不甘也注定不会是年富力强的高炎定的对手。   高炎定连出手的意愿都没有,只作壁上观地看着他在龙榻上苦苦挣扎,就像一条砧板上拼命甩动尾巴扑腾的鱼,可笑至极。   “本王与景宸患难与共,心意相通。等陛下去后,我俩更是会天长地久,永不相负。”   天授帝双目暴圆,怒道:“乱……乱臣……贼子……你……你这个乱臣贼子……”   高炎定不以为意,眉目冷峻锋锐,周身气势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刀,锋芒毕露,威势赫赫,他突然俯身凑近天授帝耳畔,“如今你心里很不甘么?可你揽镜自照,好好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配与本王一争?景宸如今不过二十几许,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像你这种恶名累累、双脚已经迈上黄泉路的老鬼就别惦记着不属于你的人了!”   外头的冲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偃旗息鼓,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寂寥。   高炎定笑道:“陛下就留在此处好好享受这长夜慢慢和血雨腥风。将来,不论是景宸还是这万里江山,本王都会纳入怀中。”   此时来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高炎定并不想掺和进这帮人的纷争当中,既然想说的都说了,便再无逗留的必要,立刻破窗而出。   出了揽仙台径直下山,此刻山道上随处可见大量的兵马拦住各处要塞,更有两三辆车架在兵丁的簇拥中快速朝山腰的建筑群驶去。高炎定小心避让开,专挑林木茂盛的地方掩藏行踪,眼看即将下山,却不想与本该离去的潘吉几人撞了个正着。   高炎定见他们仓皇不安又都身上带伤,便察觉出不对劲来,“发生了何事?景宸人呢?”   潘吉羞愧难当,率众跪下请罪,“属下愧对王爷信任,在山下被人劫走了景公子。”   高炎定差点当场失态,他攥紧刀柄,脸上山雨欲来,已在暴怒边缘。明景宸不亚于是他的逆鳞,外人动之即死,如今得知对方出了事,犹如天塌地陷,他强忍着怒意问道:“看清是什么人没有?”   潘吉与几个亲卫相互看了看,愈发无地自容,“属下无能,当时来的有十来人,个个身着夜行衣,尤其带头的那个身手不凡,属下与之交锋……不敌……”   潘吉的身手和为人,高炎定再清楚不过,能打败对方并把人顺利劫走的,本事不可谓不高。   潘吉又道:“属下几人追着那些人赶到这附近却又把人给跟丢了……”   高炎定清楚现下不是问罪的好时机,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那帮歹人并救出明景宸。   在这个当口,有本事指使一帮高手卖命的,不做他想。   高炎定望着被草木遮掩,不断蜿蜒而上的山间小径,心里已然有了成算,他对一干亲卫们道:“今夜的过失暂且按下不提,本王命尔等将功折罪,速速随本王上山救人!”   说罢他率先蹿入树影中往山上而去,一颗心像是被放在热油之中上下翻腾,备受煎熬,恨不能现下就乘着山风立刻赶到明景宸身旁。   此时山腰上通明的火光直冲天际,几乎要把夜幕生生烧出一串窟窿来,羽林卫和禁军的将士们戒备森严地把守着各处宫室,整座揽仙台已然在顷刻之间落入旁人的掌握中。   高炎定与潘吉他们躲在暗处观察,先前在山下见过的那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六七个紫袍金带的重臣先后从车驾上下来,互相见礼后一同迎了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下车。   那中年男子一身王爵制式的袍服,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娃娃,行止间畏畏缩缩,似有胆怯畏惧之意。他和怀里的孩子仿佛一对被人牵住了引线的木偶,在飘着血腥气的夜色中被裹挟着战战兢兢往前走。   高炎定认出那几个重臣的身份后,道:“看来这帮人是打算逼老皇帝下旨传位给个宗室当傀儡皇帝。”   潘吉道:“是他们派人抓了景公子?”他倒是没觉得是老皇帝所为,如今天授帝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身旁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对方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那个本事去劫人。   高炎定并未回答,直到那群人走远后,才道:“赶上去,记住切莫打草惊蛇。”   潘吉等人点头,在高炎定的带领下从飞檐屋脊上快速掠过,未惊动什么人就来到了天授帝寝居。   亲卫们都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他们分作三四队,潜伏在周围保护高炎定,而高炎定和潘吉则飞上寝殿的屋脊,揭了琉璃瓦朝下窥探。 第217章 刀山火海   只见底下偌大的龙榻前站着方才见过的那些重臣,这些人站得密不透风,以高炎定两人的视线,根本看不清龙榻上的天授帝现下究竟是生是死。   高炎定在目之所及之内来回扫了三四遍,虽在意料之中,但没见到明景宸和明琬琰的人影还是有些失望。   底下这帮人之间的氛围很是古怪,个个面色凝重,明明此刻站了那么多人,却无一人说话。   好在这种焦灼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一人越众而出,道:“事已至此也是无法,就按咱们之前商议的做罢。先派人昭告文武百官,命众卿于明日清晨在皇城外迎接大行皇帝梓宫以及新帝銮驾。”说着他瞟了一眼缩在角落里惴惴不安的昌王,神色中多有不屑和鄙夷。   另有人道:“可这份遗诏上还未盖上玉玺,玉玺如今又在何处?”   方才那人道:“秦太监抵不住严刑逼供早就供出玉玺所在,可惜咱们错信了明琬琰,如今玉玺落在他手里一同不知去向。”   另有人急道:“没有玉玺这份遗诏如何作数!新帝又如何名正言顺地登基!我早就说那人不过区区一下作佞幸,不可轻信,你们看看现在这事该如何收场?明琬琰如此反复无常,临阵变卦,简直是把我等架在火上烤。若是天亮前仍找不到陛下和玉玺,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又有人也出列附和,“没错,一旦此事不成,我等身家性命便全都交代在这儿了。说来明琬琰身上也留着太、祖的血,皇帝无嗣,又恰逢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不可能不心动。也许这本身就是他设下的一个局,为的是利用咱们几个给他铺路,好让他继承帝位。”这人见对方始终不吭声,忍不住急道:“若不尽快想个应对之策,兴许对方已经带着玉玺和陛下回到皇城之中,很快就要打着除逆贼的幌子派兵来拿我们几个了!”   后面的话高炎定已无心再听,此刻视线之中那龙榻边总算空出来了一块儿地,果不其然,那上头空无一人,原先躺在龙榻上等死的天授帝竟然不知所踪了。   潘吉见此大惊,“王爷,咱们该怎么办?”   未等高炎定回答,忽然耳畔一声戾啸,一枚冷箭倏忽照着他面门射来。   潘吉下意识就挡在前头,软剑“唰”地一击就把冷箭一劈为二。   这点动静自然惊动了底下的人,不过眨眼间,下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兵卒,更有数十张长弓搭着羽箭一齐虎视眈眈地瞄准了他们。   几个亲卫迅速围拢到高炎定身旁。   此时原先说话的重臣们相继走了出来,见到这番情形又惊又怒,万没想到方才他们在里头的谈话竟被这来路不明的人听了去,当下就起了杀心。   潘吉悄声对高炎定道:“王爷,对方人多势众不宜恋战,属下们尚且能抵挡些时候,趁此机会您快走!”   高炎定显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再说即便潘吉几个替他争取了逃脱的机会,这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对方的人,仅凭自己一人在围追堵截之下想要逃出生天几乎不可能。   况且还没找到明景宸的下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揽仙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炎定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印信抛向为首之人,并拱手道:“去岁一别,不知郭大人在这一年之中可还好么?”   那身穿绯色官袍的人起先还以为是敌人的暗器,正要躲闪时忽然听到这把有些耳熟的嗓音,顿时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打量对方,又在隔空接住那枚印信查看后,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不禁又惊又怒地愣怔在当场。   高炎定摘了蒙面哈哈大笑,“郭大人,成大事者就在一个狠字,如果我是你,当下绝不会有一丝犹豫,立即会命手下万箭齐发,绝不留下一个活口。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今夜前来为的是找人,巧的是,郭大人也要找人,而我要找的人和郭大人要找的人有些牵扯,不如你我通力协作,想来几位大人刚才在殿中商量的计划多个人助阵,成算也能多上几分。”   郭大人并不信任高炎定,谁都清楚镇北王雄兵无数,绝不会永远安于北地一隅,渡江南下是迟早的事, 现在如果不趁着他人少力薄将之除去,只怕将来反而被对方捏着把柄再无生路,只是一旦动手,若这人还有后招又该如何应对?   郭大人的神色几经变换,心底天人交战良久仍不知如何是好。   高炎定便是吃准了此人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性子,才会如此兵行险着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了让对方深信自己几人不是孤立无援,他又别有深意地道:“郭大人不会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到帝京真就只带了这么几个人罢?”   郭大人鼻尖滑下一滴冷汗,显然这话拿捏住了他的七寸,教他无力反抗。   如此高炎定算是赌赢了,他跃下屋檐与几人一道走入寝殿之内。   就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郭大人在得知皇帝即将晏驾的消息时,就与明琬琰一拍即合,扣押了传话的秦太监,然后带兵上山逼宫,打算让天授帝在死前颁下遗诏,立昌王为帝。   只是他们中谁都没想到竟会被摆了一道,到了揽仙台竟发现老皇帝人不见了,一同失去踪迹的是本该在此等候他们到来的明琬琰。   高炎定心知明琬琰身边有高手,想要离开神微山并不难,只是他现在把个时日无多的老皇帝连同景宸一道掳走又是为了什么?他又会把人带到何处去?此时他究竟是否还在山上?   高炎定心中反复思量,而几位重臣也知道时不我待,已传令下去把好神微山各处要道以期能尽快找到明琬琰和天授帝。   郭大人道:“只是这么光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找不到人,难道我等真坐以待毙?”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有的还提议现在就该先一步回到宫中早做布置。   就在几人议论之时,忽有将士进来禀报,说发现山顶上疑似有火光。   “山顶?是羽林卫还是禁军的人去上头搜找了?”郭大人并不觉得会有人往山上逃窜,所以自一开始都是命人把住下山的路以免明琬琰先一步带着老皇帝回到宫里去。   那将士道:“不曾派人上山去。属下听说,今年年初陛下听信了方士的话要在山顶替自己修一座神像,因银钱吃紧,修了几个月就停工了,如今还有石料堆在那儿,简直无处落脚,帝京内无人不知,想来平白无故底下人是不会有人往山顶去的。”   高炎定道:“咱们都认为他们掳走陛下后会立即下山,殊不知极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现在最好立即带人去山上看看。”   郭大人深以为然,然而那将士刚走出去,忽然外头响起一串此起彼伏的低呼,殿内众人便知这是出事了,一时更加人心惶惶。   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多年的京官面对未知的危机时,只会龟缩在屋内瑟瑟发抖,高炎定当机立断走了出去,问站在外头的潘吉:“发生了何事?”   潘吉错愕地指着头顶被火光染红的夜空以及浓烟道:“王爷,您看,似乎是山顶着火了。”   高炎定心头一紧,带着潘吉几人就往山上冲去。   山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加上今夜风向的助力,火舌舔上周遭林木,火星在枝杈间蹦落,很快成滚滚洪流朝着山下蔓延。   “快去山下传讯,命他们迅速上山来救火!”说完,高炎定不顾火势凶猛就一头冲进了火场。   越往里行温度越高,高炎定的袍角被火焰燎成焦黑,就连发尾都变得枯黄蜷曲起来。火场之中浓烟弥漫,难以视物,高炎定的一双眼睛被刺激得泪流不止。   “景宸——景宸——”他每高声呼唤一句,那些烟尘就无孔不入地钻进口鼻中,像是要堵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活活憋死。   潘吉追上来将湿布巾递给高炎定,面上如丧考妣,苦苦哀求道:“王爷,不能再往里去了,火太大了,您再逗留下去会没命的!兴许景公子已经下了山,根本不在这儿,您何苦冒险拼命!”   然而高炎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拂开潘吉阻拦的手,不耐烦地道:“你若怕死你自个儿下去,山顶上荒无人烟,怎会平白无故地起火!”他此时心跳得厉害,咚咚咚的,就像在云端上击鼓,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告诉他,明景宸此时就被困在火海深处,若是连自己都对他不管不顾,对方也许真就会从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不再回来。   只要一想到会有这种可能,眼前的火海似乎就没那么可怕了。与其失去明景宸,在今后漫长的时间里如天授帝那样在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中老死、变,态,还不如就在这场焚毁一切的烈焰中与之共赴黄泉。   他高炎定与天授帝不一样!他的人,就是十殿阎罗也休想将之夺走!   高炎定发了狠地继续朝前冲,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明景宸的名字。   前方的路愈发难行,果然如那个禁军将士说的那样,到处堆着石料、滚木,难以落脚,那些石料被火龙烧得滚烫无比,一脚下去能把鞋底熔化了,走在上头犹如炮烙之刑。   也不知走了多久,高炎定和潘吉几人才艰难地来到山顶。   山顶之上视野开阔,因年初的时候天授帝想要给自己在此修建一座神像,工匠们就用青砖将地面细细铺了一层,又在上头建了一座台基。   一块约莫五六丈高的巨大石头被竖在台基上,因只修了一小半就不了了之了,只能依稀看见上面不甚清晰的人形、衣冠轮廓,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此时火焰如绚烂的花环层层镶嵌在台基和石像周围,高炎定只看了一眼,呼吸一滞,双目通红——只见石像上用铁链紧紧绑缚着两个人。   不是别人,赫然就是被明琬琰派人掳走的明景宸与天授帝二人。   火焰烧得铁链赤红,连石像都已有了开裂的迹象,二人双目紧闭,不知生死,脚下身上已有火星燃烧起来,危在旦夕。   高炎定奔至石像前,脱下外衫死命扑打才勉强把他身上的火尽数扑灭。   “景宸!景宸!你快醒醒!你快醒过来!”高炎定摇了摇明景宸,又伸手去解锁链,一碰两只手就被烫得撩起无数的泡,再一碰顿时血肉模糊。   高炎定咬紧牙关举刀就要朝着锁链劈砍,谁知刀锋还未落下斜刺里又连发三枚冷箭,眉心、咽喉、胸膛,每一箭都对准了要害,角度极为刁钻。   他虽有心想躲又怕箭矢伤到明景宸,只能迎难而上,以一种局促、狼狈的姿态堪堪把三支羽箭砍断,不成想前门赶走狼,后门又来了虎,刚堪堪应付完冷箭,冷不丁飞出一人,身手了得,须臾之间就和高炎定拆了三四十招。   潘吉几人本要去助他,谁知茂林中蹿出一群黑衣人,与之缠斗在一处,无暇分神。   高炎定想救人却被阻,顿时心头火起,两人功夫又在伯仲之间,一时斗得难分难解。他二人从台基上打到石像顶端,又从石像飞至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树冠,所经之处刀光剑影,杀气四溢。   “是你!”高炎定刀锋一扫,来者蒙面裂成两片滑至地上。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来人,虽瞧着面生,但这张脸他至死不会忘怀。   当初因天授帝寿辰在宫中赐宴,他离开宴席外出透气不慎中了他人的连环毒计,险先酿成大祸。当时他碰到一队羽林卫,领头的武将自称姓晁,可事后再见,却发现晁姓武将面目全非,根本与自己先时见到的不是一个人。   却不想今夜会在此地见到了那算计他的歹人!   “原来是晁将军!”新仇旧恨让高炎定杀红了眼,手中的刀愈发狠辣地朝对方周身攻去。   “晁将军”面对如此问候,笑道:“镇北王久违了。”听声音赫然就是当初从戎黎诈死脱身又转头把明景宸从北地带走的邹大。   “好一个晁将军!好一个邹大!”高炎定愈发对他恨之入骨,刀锋刀势更加猛烈如雷霆。   两人又来回斗了一二百招,仍旧难分胜负。   就在此僵持之际,忽听石像前一声呵斥,“高炎定!你若再顽抗,我就先送他归西!”只见明琬琰正持匕首抵在明景宸颈侧,嘴角噙着冷笑望向自己。   高炎定为此一个分神,就被邹大所伤,他捂着流血的胳膊一边险险避开接二连三的攻势,一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此二人食肉寝皮,“明琬琰!你休要胡来!你若伤他分毫,我势必让你死无全尸!”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明琬琰见他不愿束手待毙,便想给他点教训看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匕首深深扎入明景宸的肩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刺目的血液顺着匕首锋刃汩汩而下滴落在脚边的火焰里。   “高炎定!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要他生还是要他死?”明琬琰高高举起匕首,大有对方不屈服就要立刻再连扎人质十来刀的架势。   高炎定怎么敢用明景宸的命去赌明琬琰的疯狂,他将刀扔在一旁,黑着一张阎罗面仇深似海地盯着对方。 第218章 纵身一跃   明琬琰放肆大笑,指着高炎定道:“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你镇北王也会有被人辖制要挟的一天!”   此时明景宸突然转醒,明琬琰见此愈发得意,“醒得好!正好我也要你亲眼看看眼前的好戏!”   明景宸方醒就见跟前明琬琰对自己匕首加身,不远处高炎定缴了械被邹大一脚踹在膝弯处屈辱地跪在地上。周遭已烧成一片火海,浓烟直冲天际,几乎要把大片黑曜石一般的明澈苍穹遮蔽住。   火光在明琬琰脸上跳跃,将他的面容照得犹如恶鬼,他狞笑道:“叔祖,侄孙要你好好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如何死在自己面前,等你下了黄泉地狱也要牢牢记住,高炎定是因为你而死的!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世上为何偏偏要有个你?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葬身镜庭湖的数十万大军、我的父母、我,如今又多了个高炎定!哈,这些血债你就是死上千万次也偿还不了!现在,我不过是让你难受一些,尝尝当初我经历过的痛苦滋味!”   直到这一刻,明景宸才清楚地认识到,明琬琰虽恨着天授帝,但他此生最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你恨我并没有错,我也自愿死于你手,只是高炎定无辜,他不曾害过你,你快放了他!”   明琬琰哄然大笑,“他无辜?但凡是与你有牵扯的谈何无辜!你要怪就怪自己与他有了首尾,怪他瞎了眼喜欢上你这么个罪恶滔天的人!”说罢他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抛在高炎定脚边,“还愣着做什么!你若不想他立即死在你眼前,现下就用这把匕首捅进自己心窝!”   “不——不要——”明景宸淌下两行泪,企图阻拦高炎定。   可惜对方还是捡起了匕首并对他粲然一笑,“我本就欠了你一条命,若不是当初我射的那一箭,你也不至于遭这么多罪。景宸,你别指望我弃你而去。”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胸膛,他急喘了几口气,五官疼得扭曲成一团,冷汗热汗刷刷直下,他一边勉力撑着摇晃的身躯,一边对明琬琰道:“你还要如何?”   明琬琰道:“果然是情深似海,教人可敬可佩。既然一刀死不了,我要你再刺一刀。”   明景宸泪如雨下,“高炎定——住手——”然而高炎定的动作快如闪电,他话音未落,对方已然拔出匕首再次狠狠地刺了下去。   这一刀比方才第一下刺得还要狠绝,高炎定躺倒在地上,胸口衣襟已被染红了大片,口中也吐出一口血,额上青筋暴起,他含泪望着明景宸,嘴巴开开合合,似乎还有许多未尽之语。   “高炎定——高炎定……”明景宸挣动铁链然而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炎定慢慢合上了眼睛。   “高炎定!!!”   邹大走过去探了探鼻息,对明琬琰摇了摇头,“没气了。”   明琬琰抚掌大笑,“高炎定死啦!他可总算死啦!”他转而望向明景宸,见他泪水仍汩汩地下,一双唇瓣被自个儿咬得鲜血淋漓,一双琉璃做的剪水瞳空洞地望着高炎定的尸身,三魂七魄仿佛也随之而去,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身躯存留在人世。   明琬琰只觉得无比畅快,仿佛一朝直上青云,独揽九州日月,郁结在心口的那股子浓烈的恨意也在这副痛断肝肠的面容前得到了慰藉,他不禁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叔祖,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真叫侄孙感到痛快无比!”   突然他眼色一厉,挥手就割下了天授帝的半只耳朵。   昏迷中的天授帝痛叫一声,很快清醒过来。   明琬琰用手指沾了匕首上的血直接抹在天授帝惊恐的脸上,他眯眼笑道:“醒啦?陛下。”   然而他这声看似亲昵的问候却并没有打消天授帝的恐惧。   老皇帝本就是靠着鬼见愁才得以留着一口气暂且没有踏入鬼门关,可在遭受了火烧烟熏后又被削去半只耳朵,这吊着的一口气瞬间泄走了一半。他这辈子锦衣玉食,受天下供养却未曾担起天下之责,往日里连油皮都鲜少蹭破一块,这回又被惊吓过了头,顿时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起来。   明琬琰秀美一拧,以为是老皇帝在耍什么花招,然而接下去不论他如何恐吓,天授帝对他全无反应,只如同心智未开的顽童一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状若疯癫。   明琬琰不信邪地又用匕首在他脸上划了一刀,天授帝立马哇哇大叫,疼得咿呀直哭,一举一动哪点像个将近七十的老人。   明琬琰的脸在火光中变得煞白,不知是气是吓,连握着匕首的手都在不断颤抖。   邹大跃上台基一看,叹道:“他疯了。琬琰,别再耽搁下去了,赶快杀了他二人然后随我下山去!”   然而明琬琰恍若未闻,神经质地反复道:“他怎么会疯?他怎么能疯!他若疯了我如今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邹大揽住他苦心劝道:“琬琰,他即便没疯也活不成了,你若觉得一刀杀了他不解恨,那就让火烧死他。他死了,你就真的自由了,再无人能勉强你困住你,你我就可以离开帝京避世隐居,重新来过了。”   可惜他的话没能让明琬琰冷静下来,反而让对方身上的戾气愈发浓烈。   邹大见他冥顽不灵,更加痛悔难当,“琬琰,你还年轻,你还有未来的几十年人生,狗皇帝死就死了,你难道还要追着他一同下地狱才能平息恨意么?”   “你不愿意一刀结果了他,那由我来杀,你不想和过去彻底斩断,我来替你做取舍!”说罢,邹大就要出手了结天授帝和明景宸的性命。   明琬琰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横眉怒视地道:“谁要你来说教!我的仇人用得着你来替我杀?滚开!”他嘴上虽这样说却没有立即要他们的命,反而擒住明景宸的下颚,柔情似水地道:“叔祖,侄孙本不想让您死前再遭罪,可惜兕奴成了这个样子叫侄孙原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您向来深明大义,舍生成仁,定不忍让侄孙抱憾终身,不如您来替兕奴受了罢。侄孙要先挖出您的眼睛,削去您的鼻子,割掉您的舌头,然后在您身上片下一百来片的肉,方能消除心头之恨。”   明景宸脸上的泪痕已被周遭滚烫的热浪灼干,他仍只望着高炎定的尸身,旁的什么似乎都已与他无关。   明琬琰心底的那股子怒意在对方这样无动于衷的神色中再次掀起巨浪,他将沾了血的匕首贴在对方脸颊上,刻毒道:“您说我该先挖您的左眼还是先挖右眼?您不如替侄孙做个选择。”见他仍旧毫无反应,连个仇视的眼神都欠奉,明琬琰怒意高涨,仅存的理智顿时灰飞烟灭,他举起匕首,刀尖对准了左眼狠狠刺了下去。   只听“噗嗤”一声利器刺入血肉里的钝音,接着眼前溅起一捧血雾。   明琬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匕首从手中滑落,他刻板地一点点转动脖子,只见“早就死了”的高炎定正冷冰冰地瞧着自己,那样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琬琰!!!”邹大扑过去抱住他倒下的身体,只见他脊背上一把匕首没入大半,身后衣衫被血染透,躯体不断地战栗抽搐,连瞳孔都开始逐渐涣散,光亮在他眼中飞速消失,如同星子在沉沉夜幕之中暗淡湮灭。   “琬琰!”邹大目眦欲裂,痛心入骨,他想要给明琬琰拔刀,想要把自己浑厚的功力输入对方体内以期能稳住心脉。   然而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明琬琰并未痛苦太久,在敛尽眼底的最后一抹光彩后,这个被命运捉弄之后想要玩弄别人命运的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双目自始至终都不曾闭合,就像在向所有人诉说他的不甘和怨恨一样。   邹大抱紧他留有余温的躯体,再多的痛苦和不舍也无法挽留住对方。   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的语调,眉眼藏情地唤他“道清”了。也再不会有机会弄明白对方是否爱过自己,哪怕只有自己对他情之所钟的千万分之一。   邹大为明琬琰合上眼,擦去脸上的血污,他做得小心翼翼,就和对方还活着时一样,只是眼泪像泄洪一般落在明琬琰脸上,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琬琰,黄泉路上你暂且走慢些,等我为你报了仇就立马来寻你,我必定不会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   邹大含着泪,将明琬琰的尸身轻轻放在一旁,随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此时高炎定已掠至石像前,举刀就要把锁链尽数斩断,可还未来得及动手,邹大的攻势已经迫近。   高炎定回身抬刀一挡,只听“铛”的一声兵器碰撞,爆出的火星险险地从他眼角擦过。   一击刚化解,第二第三击又接踵而来。高炎定的身手本与邹大不相伯仲,可之前为了用死亡的假象来让他二人轻敌,高炎定捅自己的那两刀可谓是七分真三分假,虽不致命却也伤得极重。加上如今的邹大在痛失明琬琰后,哀痛已极,出手大开大合,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拼上了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颇有点不管不顾自身安危的架势,招招狠辣,处处绝情,让负伤的高炎定一时难以招架。   虎口处在几十招的你来我往、殊死相搏间被震裂开来,血顺着刀柄上的纹路流淌至刀身,于每一次挥动中再化成血珠漫天飞舞。   高炎定心知自己绝不能输,一旦输了,不仅是他就连明景宸也绝无生还的希望。只有赢了这一场,他二人之间才能谈及将来,否则只能去黄泉下做一对鬼鸳鸯,一切皆成空。   思及此,战意在他身上熊熊燃烧,眼瞳璀璨若星,连挥刀的动作都比方才快了许多。   两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都拼上了一切,在又过了百来招后,各自也都添了新伤。   高炎定吐掉一口血,衣衫被血浸透,浑身上下十来处伤,外加胸口的两刀,即便现在还有一敌之力,但若再这样斗下去,自己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小。   必须尽快想办法结束这场恶战!   高炎定这般想着,身随意动,往侧旁来了个虚晃一枪,邹大不知有诈,紧随其后再次缠斗在一块儿。   高炎定见他上了钩,立马故意朝着他背后方位勃然变色道:“明琬琰!你要作甚!”   话音刚落,邹大便不顾正处于酣战之际猛一回头,也就在此刻,高炎定觑准时机一刀砍在对方后心处,邹大一个趔趄,身体朝后一扑,虽堪堪稳住身形,行动间却已不如先前来得敏捷。   高炎定乘胜追击,愈战愈勇,邹大有心反击奈何背心那一刀几乎让他抬不起胳膊来,又谈何反击,须臾之间已现颓势。高炎定的刀势如同秋风扫落叶,凌厉无比,只见眼前刀光乍现便已削断了邹大执兵器的手腕。   邹大痛哼一声,心知今夜再无机会复仇,他睁着一双猩红可怖的眸子,像头负伤残喘的野兽,混着血沫咬牙切齿地道:“高炎定,今日你杀了他,但凡我还剩一口气,来日必来取你狗命!”说罢,他像一阵飓风刮到明琬琰的尸体旁,用完好的那只手将人抗在了肩头。   此时潘吉几人从茂林中浴血拼杀而出,明琬琰豢养的那队死士极难对付,又精通各种下九流的暗器阴招,着实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在折了好几个弟兄后,余下几人才把这些死士彻底斩杀干净,伤痕累累地赶回来复命。   潘吉甫一冲出茂林就见邹大背着尸体要走,便顾不上负伤与几个亲卫围而剿之。   高炎定并未阻止他们。   邹大不敌,被逼至崖边,眼见前后左右生路断绝,他忽然发出一声长啸,仿似洪钟大吕,亦如春雷惊梦,颇有壮士末路之凄怆悲凉。   隔着熊熊烈火,邹大对高炎定道:“记着,我会回来找你,你的项上头颅暂且记着,我要你下半生永远活在心惊胆战之中,永无安眠之日!”说罢,他侧过脸与明琬琰的尸身亲昵地靠了靠,随后决然地纵身一跃,破开山间野雾,消失在有如兽口的深渊之下。 第219章 天下归心   “景宸!”高炎定砍断锁链,将奄奄一息的明景宸搂在怀中。   此时火势又比方才更大了,放眼眺望下山的路,火焰龙腾蛇舞,在山林中肆虐,数人高的火墙几乎将半座神微山铸成了人间炼狱。   再不走便真的只能被困死在山上了。   高炎定忍着身上的痛将人打横抱起,刚要走,忽见怀中人抬手搂住他颈项,脖子里温热湿润一片。他心头一软,温声道:“都结束了,我们立刻回北地去,再也不分开!”   许是这话勾起了明景宸的情绪,高炎定只觉得脖子里的眼泪泛滥成汪洋,让劫后余生的他又欢喜又酸楚。   明景宸抬起湿漉漉的脸,喉间哽着呜咽,喃喃道:“高炎定……我当你……真的死了……你没死就好……你没死就好……”   高炎定亲了亲他眼睛,笑道:“我若死了,岂不是让你负罪半生,我怎么舍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俩都算不上好人,注定要长长久久,遗祸人间。”   潘吉见他俩还有闲心在火海里你侬我侬,而自己差点就要被浓烟呛得直接憋死过去了,便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王爷,景公子,有什么话还是等下了山再说,现在逃命要紧!”   高炎定拔腿就要走,却被明景宸揪住了衣襟,起初他还不解,等看到明景宸闪烁的目光以及一旁生死未知的天授帝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扪心自问,他恨不得天授帝死个十回八回,如果没有这个人,明景宸也不会一而再地弃自己而去。   只是在对方祈求的目光中,再多的愤恨也只能化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高炎定冷着脸对潘吉道:“去看看死了没,如果没死,你就当他是你亲爷爷,把他背下山去。”   潘吉满心拒绝,他也恨不得天授帝就死在这儿,只是高炎定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只好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探了探老皇帝的脖子,不禁失望地道:“还有脉搏。只是……”   “只是什么?”在听到天授帝未死后,高炎定明显感觉到怀中人浑身一松,但在那句“只是”出口后又像一把绷紧的弓,连呼吸都为之一滞。他心底的酸气咕嘟嘟地冒泡,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只能把气撒在潘吉身上,“有屁快放!”   潘吉很是为难,“只是……只是属下可没有这样的爷爷,属下能不背他么?”   高炎定虎目一瞪,“啰嗦什么!还不快点背上!”   潘吉欲哭无泪,只能将天授帝驮起。老皇帝养尊处优多年,身材圆润,分量还真不小。潘吉愁眉苦脸,只觉得自己背上仿佛压了座山,背着这么个祖宗别说下山逃命,能顺利走到半山腰已是千难万难。   更寒心的是他那几个亲卫弟兄,往日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可到了需要他们帮把手的节骨眼上,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高炎定一行几人在燃烧的山林中穿梭,好几次险象环生,差点真的被困死在火海中,好在几经波折后他们顺利回到半山腰的揽仙台。   山上的火势已经大肆蔓延至此,随处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羽林卫和禁军扛着水龙、溅桶以及斧锯、绳索在各处砍树灭火,以防山火再往下扩散。   高炎定懒得再去和那群各怀心思的京官虚与委蛇,便对潘吉道:“你去把老头送回去。”   潘吉巴不得立刻就能卸货,眼巴巴地问:“属下该把人交给谁?那个姓郭的?山上乱成这样,他们这帮人恐怕早就逃回皇城去了。”   高炎定想了想道:“姓郭的已经得知我的行踪,若把人交给他,咱们恐怕会被卸磨杀驴。这样,你带几个人大张旗鼓地把人送到宫门口,只说人是咱们镇北王府从逆贼手中拼死救下的,让越多人得知越好。今夜蠢蠢欲动的又何止姓郭的一家,咱们只需把人交出去再拱一把火,作壁上观就成了。”   潘吉嘿嘿一笑,带着人乐颠颠地往山下跑去。   高炎定摸摸怀中明景宸冰凉的脸颊,虽然心疼却也不得不残酷地揭穿事实,“别看了,薛苍术的话你忘了么?他活不了多久了,况且经此一事,帝京之中有的是盼着他早一刻咽气的人,你心里分明是清楚不过的,不是么?”   明景宸嘴唇颤了颤,“我想……”   “我不准!”高炎定接过属下递来的披风盖在对方身上,眼底晦暗似有两团风暴,他边往山下走边道:“我说过,过去的宸王已经死了,你如今什么都不是,一个马上就要咽气的老皇帝,与你何干!皇帝驾崩自有礼部的人去操持,你留下来做什么?莫非还要为他守灵祭拜不成?”   山道上把守的禁军和羽林卫因为山上的一场大火早已形同虚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来到了山脚下。   薛苍术并几个亲卫一直守在山下,见到他们平安无事,立即牵了马儿迎了上来。   高炎定简单裹了伤口后抱着明景宸跃上马背,他一甩鞭子,向北策马奔去。   此时夜色融融,苍穹之上帝星暗淡,飘摇晃动,与风中残烛无异,道旁树影沙沙作响,如同群魔乱舞。   等行至北城门时,忽听滚着热浪的夜风中缥缈似幻地传来几声穿透天地的钟声。   “铛——铛——铛——”浑厚苍凉,梵音长传,一声接着一声,似乎永无停歇。   明景宸泪水朦胧,数着那一下又一下的钟声,知道斯人已去,往事已矣。   高炎定同样听到了钟声,他胸膛内似乎也有一口大钟在作响,教人魂魄激荡,他紧紧将明景宸搂住,像是害怕对方会被这三万下钟声一块儿带走似的,竟比方才殊死搏斗时还要来得胆战心惊。他狠狠抽打身下坐骑,在黎明的第一道天光破开暗夜照在城楼之上,在城门轰隆作响被开启的那一刻,一马当先,卷着滚滚烟尘策马北去。   那钟声渐行渐远,却像镌刻在清晨的空气中,在每个人耳畔反复敲击回响。   明景宸忽然回头问他:“高炎定,你会反么?”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回答,便自嘲一笑,已然知晓了答案。   是啊,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到今日,早在两年前雪山初遇的那会儿,早在从戎黎回返在帐篷中见到那方物什的时候,他就该明白。   他抬头远望,此刻东方天际霞光万道,绚烂如织,他不禁又问:“高炎定,你会是个好皇帝么?”   高炎定深深看了他一眼,仍旧不作回答。***天授五十八年,帝崩,郭氏欲立昌王为帝,又有议立宗室稚子者,众议不合,遂致大乱。会王氏、薛氏数草莽乘乱攻帝京,围城三月,京中馁死者过半。明年春,镇北王挥军南下,势如破竹,清君侧,剿匪患,赈灾抚民,天下归心。事平,百官劝进,数辞不受,表三上,乃许。遂服衮冕,即皇帝位,国号大宸,天下归心。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撒花ヽ(°▽°)ノ感谢一路支持的读者小天使们(づ ̄ 3 ̄)づ接下去还有大概五万字的番外会在接下去一个月的完结榜上更新~番外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可以当成平行时空来看,第二部分则是交代一下正文时间线后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