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被逼死的疯批反派   作者:山月松风   简介:   【腹黑毒舌宰相攻VS病弱疯批佞臣受】   沈照雪是整个大燕人人喊打的佞臣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曾一句话要了无数人的性命。   谋乱失败后,他近乎被折脊断骨,满身血污。   满天飞雪里,他挥剑自刎,一睁眼却回到了自己二十岁时。   前世被爹娘亲族抛弃,寄养在万家三年,受尽了万家人的白眼和冷落,唯有万声寒待他最好。   重生回来,万家表弟将他与万声寒定情的玉佩扔进池塘,沈照雪忍着刺骨寒意跳进池中将其捞起。   而万声寒却一改前世温柔,冷眼旁观他被欺辱。   沈照雪难以接受这样的落差,高烧不退时,当着万声寒的面,将那块玉佩其摔得四分五裂。   那个时候,他没看到对方眼睛里惊愕的神情。   *   沈照雪想要复仇,要将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全都毁掉。   可他住在万府,年轻的家主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掌控着他的自由和抉择。   某一日忽然着了火,二人纠缠不清。   第二日一早,沈照雪逃得无影无踪。   *   令都的天灾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朝夕相伴。   某一个骤雨不歇的深夜,万声寒在烛火摇曳里,失口说了自己也是重生而来的秘密。   沈照雪曾用了一句话便让他家破人亡,前途尽毁。   他曾对沈照雪恨之入骨,跟着太子花了十年的时间将沈照雪拉下了高位。   后来又花了十年的时间,去寻找沈照雪留给他的礼物。   如今沈照雪又用了一句话,轻飘飘地给他下了死亡通牒。   “你说爱我?”沈照雪倾身同他耳语,“前世厌恶我的人今生都对我说过爱。”   “你不妨与我赌一赌,我会选择他们,还是选择你。”   *   阅读指南:   1.sc,1v1   2.受前世所为皆有苦衷   3.重生后复仇   4.感情线不虐,有点狗血,但他们超爱   5.不完美人设,两个人都有缺点   6.非典型万人嫌变万人迷   7.逻辑死,勿细抠,XP产物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重生 复仇虐渣 正剧 万人迷   主角视角沈照雪互动万声寒   其它:狗血,火葬场,万人嫌   一句话简介:我死以后,恨我的人追悔莫及   立意:良好的心态能使糟糕的现状变为机遇 第1章   凛冬的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在这座已然被战火侵袭的皇城。   往常此处是整个大燕最为繁华的城池,到如今街巷荒芜一片,房屋破败倒坍,白雪将道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掩盖了前几日流淌了满地的血渍和尸骨,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从前的模样。   囚车“咯吱”响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慢靠近主街,游行的兵马走在前头,后头拖着一辆囚车,那个从前在朝堂上衣冠楚楚风光无限的人如今正满身狼狈地跪在囚车里。   路过的百姓不敢乱动,也不敢去瞧那囚车里的人,却人人深恶痛疾。   那是宫中的右使,常伴帝王身侧,原本只是一个记录起居的史官,偏偏又权势滔天,附庸太子谋乱。   帝王昏庸无能,推翻皇位也是迟早的事,怪只怪这位右使大人当初一个“吵”字出口,十余人被废帝剥去舌头,成了无法伸冤的恶鬼。   后又有诸多心狠手辣之举,世人或多或少也知晓他是为了帮扶太子将昏庸无能的元顺帝拉下皇位,奈何手段太过残忍卑劣,一边在元顺帝面前卑躬屈膝做狗,一边杀伐无辜。   长久的积怨和压迫让百姓不满,最终引发了起义。   那段时日令都大乱,太子借机推翻了旧的皇权,而如今新帝重立的宰相的爹娘便无辜死在这场暴乱里。   曾经也因右使一句话,当朝状元被朝堂冷落十年,若非连换两帝偶遇伯乐扶他为相,只怕要被永久消磨了才气。   如此刻骨之仇,怪不得宰相下令这般折辱。   囚车往皇城去了,几个百姓这才长松口气,低声道:“城破前先帝便已逃走,这右使好歹也是国舅,怎也不随先帝一同离去?”   “你以为他不愿,”那人低声道,“听闻先帝逃走前将这位右使绑起来换上龙袍困在龙椅上,陛下带兵攻进去,险些隔着屏风一剑将他刺死。”   “就歪了分毫,保下一条命。”   车轮碾过小石子,车身便跟着剧烈颠簸。   沈照雪的身体已经撑不住这样的颠簸,落过刑的地方散发着密密麻麻的痛感,被缚在囚车上的双臂已然麻木,他动弹不得,低垂着脑袋,凛乱的发丝遮掩了已经烧红的面庞。   他重重地咳嗽,耳边却一片寂静。   已经听不见了。   狱中的鞭笞声于他而言太过吵闹,耳朵不堪其扰,那段时间便已经渐渐失去了听觉。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缘由,他不知道,也猜不出来,终归到了如今已经成了废人。   沈照雪垂着眼眸,盯着自己污脏的衣摆出神,心道这般也算好。   曾经折磨了他二十余年的过人听觉如今已经形同摆设,再也不必为那些细微的响动和恸哭而感同身受,徒增烦恼和痛苦。   只是可惜他与万声寒分离十年,他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面,却再也没办法听见他的声音。   不过,若是万声寒愿意见他一面,大概也只有侮辱和谩骂,听不到什么好话的。   沈照雪开始急速地喘息,他想见万声寒,又恐惧见面,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笑,心想,恨他恨得入骨,也挺不错。   一介佞臣贼子,只怕往后连史书都懒得过多着笔,但有人恨着他,他便算是还在活着,被另类地铭记着。   万声寒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   他始终记得年少初见时那个少年带着稚气的嗓音,知晓他不能听到过于吵闹的声音,于是总是轻声细语。   随着年岁渐长,少年长成青年,他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温柔,喜欢伏在他耳边轻生耳语,说着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秘密。   万声寒的爱是那么的纯粹天真,沈照雪到如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时常回味。   是他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令都的祸事因他而起,他比万声寒还要早便得到了万家覆灭的消息。   或许曾经也有过彻夜难眠的愧疚和思念,但在这整个十年里,他孤身一人沉浮在血海深仇和数不胜数的危难里,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一心向善的沈照雪了。   古往今来权势的争夺必然要以无数人的血肉来铺底,沈照雪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名誉,也要求得一个长久安定的天下。   这个世间没人懂他的苦衷,所以,万声寒也不会懂,因此他从未想象过重逢的时候,对方会与自己说什么。   那张频繁出现在门中的面庞早已经模糊不清,沈照雪曾经试图寻找对方的踪迹,所有的信件却全都石沉大海。   只怕是万声寒并不想见他,就像现在这般。   他艰难地抬起脑袋,白茫的雪反射着日光,晃得他难以睁眼。   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等了万声寒十年。   等他,来替自己宣判死期。   可是从入狱到现在,新帝已经登基,万声寒始终没来见他。   沈照雪骄傲了一辈子,忽然难得感到痛苦又悲恸,他和万声寒如今便在如此接近的地方,他却不愿见自己,像是已经提前下了死亡通牒。   沈照雪嗓子又疼又哑,他低声笑起来,嗓音沙哑又可怜,如同疯嗔。   他不知晓自己的音量过小,只问:“万声寒……现在在哪里?”   前方无人回应。   冷风裹着雪如刀割一般扑在面上,沈照雪清楚自己身子的情况,虽用汤药吊了几年,但新帝入宫时一剑穿透了他的腰腹,又在狱中受尽刑罚,如今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若是万声寒再不来,恐怕便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辈子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还有一份礼物没有送给万声寒呢。   思及此便弯了弯眼睛,又缓了缓,正欲开口,忽又觉察喉间异样,血气阵阵上涌。   沈照雪咬紧牙关,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呕出大滩血,翻涌的血水呛得他咳嗽不止,伤口牵扯着发痛,眼前一片发白。   又缓了很久,等强烈的痛感渐渐淡去,沈照雪这才慢慢回过神,抬起眼眸。   囚车已经停下了,他眼前有些许模糊,只瞧见一双干净的皂靴映入眼帘。   沈照雪闭了闭眼,再次开口,“让那个懦夫来见我……”   “让万声寒那个懦夫……来见我……”   囚车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微微低着头,垂眸看着囚车里满身血污的佞臣,并不为对方的话语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过了片刻,他才淡声道:“我便是。”   沈照雪便没了动静,只低低地喘着气。   “沈照雪,”万声寒忽然感到一阵烦躁,“你还想与我说什么?”   “……”   囚车里的青年垂着脑袋,那张已经十年未见的面庞始终没有抬起来。   万声寒来见他之前做了许多的准备,他原以为自己会愤怒,会生气,或许会直接泄愤复仇,但真正站到他面前时,却只觉恍如隔世,一切都如梦一般不真切。   爹娘连同府中家眷一同死在流民的暴乱当中,全因为沈照雪当初在元顺帝面前无意间出口的一句话。   沈照雪那么聪慧的人,他分明该知晓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分明还能有别的方式能让太子名正言顺起兵谋乱,却偏僻选了最残忍的这个。   万声寒从回京至今都不曾来见过沈照雪,昭狱的刑罚有多残酷他不是不知,只是想让他也感受一下自己当初的锥心之痛。   但到了现在又隐隐后悔,心口疼痛不止,倒像是自己与他感同身受。   沈照雪入宫十余年,从小小的右使到权势滔天的佞臣贼子,从他帮着先帝夺权之日起,他便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乖顺单纯的沈照雪了。   他不会再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书,不会再小声唤他的名字。   那个从前在他眼里清高孤傲的沈照雪如今已经成了奸佞小人,狼狈地跪在身前。   所有的一切都早已不同往日。   万声寒原以为沈照雪一个人再宫中那么多年,无依无靠,或许也有什么苦衷。   诏狱的狱卒百般询问后他还是那副看似事不关己的模样,反倒说:“去问问你们的宰相大人,这个是世间,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沈照雪从进了诏狱,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时,总是维持着这样一道虚伪到了极点的笑意。   他说这个世间很多人都是错的,深究起来人人都该死,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罢了。   思及此万声寒垂于身侧的手便微微蜷曲了一下,半晌咬了咬牙,终还是忍不住恨声道:“你这个疯子。”   他们曾是并肩长大、亲密无间的爱人,却终究随着贪欲和虚荣分道扬镳。   “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万声寒打开了囚笼,将沈照雪从囚车里拽出来,“我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让你自己去看看哀鸿遍野的世间。”   “沈照雪,你便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之人。”   沈照雪扑倒在雪地里,指尖抽动,却没力气再爬起来了,也没有听到万声寒的话。   大片的血从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处溢出,染红了雪地。   向来牙尖嘴利的人,听闻在诏狱里伤成那样也不曾收敛,此刻却无动于衷。   “沈照雪?”万声寒终于发觉不对,蹲下身去,将沈照雪扶起来靠在怀里。   沈照雪的气息微弱,浑身滚烫,像是已经丢了命。   万声寒心脏蓦地抽痛,他撩起沈照雪散落的头发,露出那张因高烧而潮/红的脸庞。   沈照雪生来听觉敏锐,不喜噪音,不能听到过重的音量,否则便会像如此这般生病高烧。   万声寒冰凉的手掌抚上对方的面颊,忍不住放轻了音量,喊他:“沈照雪。”   沈照雪半阖着眼,没有回应。   他听不见了。   那些说不出究竟是何物的情绪喷涌而出,万声寒忽然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怔怔收回了手。   沈照雪那双会给他带来痛苦的双耳,到如今什么都听不到了,连同污言秽语,甜言蜜语,还有那些问责和承诺,都已经听不到了。   万声寒茫然地站起来,沈照雪身体绵软无力地跪坐在雪地里,洁白衣物早已被血渍泥泞弄脏,瞧不出一点从前光鲜亮丽的模样。   他忽然连自己究竟该恨谁都已然分不清楚了。   万声寒失魂落魄转了身,却不知身后的青年忽然慢吞吞站起来。   他眼前一片模糊,身形摇摇欲坠。   沈照雪的身体犹如回光返照,忽然便有了些力气,如同站在了生死的临界点,被这个世界剥离了出去,难以融合进来。   他想见万声寒,从十年前分别之日起,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自己早已回不去的往昔。   挂在脚腕的链子叮当作响,沈照雪恍然看见万声寒站在身前,似乎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可面容已经记不清了。   他向自己张开手臂,邀请他拥抱。   “对不起……”   沈照雪喃喃无声道:“我……”   “我走不了……”   他被无数推手强留在了过去,永远站在了岔路口的中央。   沈照雪迎着面前的人影跌跌撞撞走去,而后伸手抓住了万声寒挂于腰间的佩剑。   剑出鞘时带出铮然的玄鸣,沈照雪横剑于颈间,挥剑自刎。 第2章   “轰——”   初夏的雨夜雷声阵阵,惊扰了院中的花草树木,窗檐上淅淅沥沥落着水,拍打着窗下的芭蕉叶。   一阵电光又一次划过天际,乍然照亮了封闭的屋子,紧接着便是雷鸣巨响。   沈昭雪猛地睁开了眼,耳边耳鸣未歇,头晕目眩,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天冰天雪地里的囚车当中。   他记得自己拔走了谁的佩剑,剑刃抵在脖颈上时的凉意和锥心的痛楚仿佛还未消去。   他睁着眼看着悬梁上的雕花喘息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眸光转了转,忽觉此处有些眼熟。   头脑已经空白一片,深思即隐隐作痛。   沈昭雪艰难抬起手拍了拍额头,耳鸣声已然散去,他忽地身形一顿,怔然仰起脸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他听见了窗外的雷鸣与雨声。   他还能听见。   那些已经被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纷然而至,沈昭雪茫然地坐在太师椅中,打量着屋中的陈置,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这里,是他曾经在万家住过的偏院。   他生来听觉高敏,不能听到过于嘈杂的声音,爹娘离京前将他丢到万家暂住,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屋门窗户都被精心设计过,能隔绝大半的杂音,以免他在雨夜受扰生病。   这里是万声寒的家。   他还没死。   是万声寒将他带回来的么?   沈昭雪慢吞吞站起身,却没能感知到自己身上伤口的痛意,身体也精神了许多,似乎不像是经历过刑罚的样子。   他微微征神,行至桌前拿起了桌案上的铜镜。   自己的面容印在其上,棱角圆润,分明还是二十岁时的模样,尚且还带着一些未消的稚气。   沈昭雪呆愣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   这明显不是自己目前的年岁模样,是临死之前的幻境,还是从前的那些才是幻觉?   窗外雨声淅沥,雷声落下来的时候,耳朵猛地震痛起来,提醒着他这或许并不是梦境。   沈昭雪头疼欲裂,掩着耳朵推开了沉重的屋门,初夏雨夜的暖热气息随着雨水的味道一同扑面而来,那些杂乱的雨声风声,还有树木摇曳时的簌簌响动让他眼前骤然一花,脚下绊到了门槛,重重扑倒在雨幕里。   掌心和膝盖擦伤的痛意提醒着沈昭雪,此番或许并非做梦。   沈照雪撑起身体,雨珠落在他的面颊上,打湿了睫羽,他听见踩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微微抬起了脑袋。   少女举着伞满面焦急向他跑来,纸伞落在水坑里,二人的发丝与衣衫都被打湿,沈照雪喃喃道:“春芽……”   少女匆忙地冲他比着手语。   沈照雪的身体特殊,喜静,当时沈府人丁兴旺,总有冒失的下人时常无意间吵到沈照雪,令他夜间常发高烧。   后来爹娘找来了春芽,小姑娘不会说话,行事又很稳重,自此他的起居事宜便都交给了春芽一人操办。   沈家搬离京城之后,春芽跟着沈照雪留在了这里,和他一起寄人篱下,受人白眼。   自从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春芽了,恍若隔世一般,沈照雪忽然感到嗓间干涩,一时间还没从这奇怪的变故里回过神来,只轻声喊她:“春芽……”   少女比着手语:少爷快起来,担心着凉。   沈昭雪轻咳了一声,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身体的状况,只拽住了春芽的衣袖,追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   春芽有些疑惑于少爷奇怪的询问,倒是如实告知他:元顺十三年,今日是立夏。   沈照雪骤然睁大了眼。   元顺十三年,他二十岁的时候。   距离自己被元顺帝召入宫中还有半年。   沈照雪的呼吸蓦地一顿,灵台一阵清明。   许是上天垂怜,竟又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心跳便猛地加快了,沈照雪怔怔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潮湿污脏的衣衫便作势要往外走。   春芽忙拽住他的衣袖:少爷,此番出去淋了雨,只怕要着凉。   沈照雪的身体不好,轻微的风寒于他而言都算大病一场。   沈照雪微微冷静了一些,但心跳仍旧很快,他深深地呼吸,放平了气息,唯有嗓音还在不算清晰地发颤,道:“你所言有理,我现下需要沐浴。”   春芽应道:好,少爷先回屋将湿衣换了,我去叫人做份姜汤。   春芽的行动力很强,搀着沈照雪返回屋中,很快又举着伞跑远了。   沈照雪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掩住了面庞,身形颤动起来,却笑出了声,无比地疯嗔魔怔,喃喃道:“又叫我重活一次,果然祸害遗千年,上天竟如此垂怜。”   抓着椅柄的手不断收紧,手背青筋凸起,那些被掩藏了很久的恨意一瞬间宣泄而出,沈照雪开始不由自主回忆自己入宫后的十年。   这十年过得暗无天日,他自以为为民除害,却最终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地步。   那么多人都恨他,沈照雪也认了,但他也同样带着恨。   恨那些不明真相的站队和侮辱,恨那些迁怒和怀疑,恨元顺帝和他的侄子,更恨万声寒。   可一想到万声寒,抓紧的手便猛地松开了,连同紧绷的思绪一起放松下来。   “为什么不信我呢,”沈照雪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不信我,如若当初信了我……”   “我们也不会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呀。”   桌案上铺了一张纸,湿发尚在滴水,落在纸页上,晕出大团水渍。   他垂着眼眸,提着衣袖,于纸上落笔。   ——春闱。   *   前世沈家没落之后搬离京城,临走前将沈照雪送到万家暂住。   沈照雪十七岁进了万家,直到二十岁入宫,整整三年都与万声寒朝夕相伴。   万声寒在元顺十四年的春闱上高中状元,高头大马锣鼓震天,他从一袭红袍从城门出行至家门,不欲惊扰沈照雪,于是下了马,暂停了所有欢呼与恭喜,低调地回了家。   只是这般无意间的举动,元顺帝却将视线投向了万家,挖出了被万家藏在后院的沈照雪。   沈照雪一直以为元顺帝召自己入宫或许是觊觎他的容色,那时多有排斥,后来知晓元顺帝几番威胁与万家,甚至用上了万声寒的仕途。   沈照雪感念万声寒的照拂,不欲给万家带来麻烦,于是接了诏书,入了宫。   沈照雪的姐姐早已是元顺帝的妃子,他与姐姐长相相似,初入宫时元顺帝也曾盯着他看了许久,发出过这般感叹,之后丢给他一个右使的职位,让他常伴帝王左右。   十余年里,元顺帝从未对他作出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在公务决策上时常询问沈照雪的意见。   沈照雪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曾经也这般与万声寒秉烛长谈,同他一道温习课业,为他指点迷津。   沈照雪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合上眼。   来到万家之后,因为寄人篱下,许多人看不上这样一个寒门出身还被家族抛弃的少爷,常常冷落或欺辱他。   万声寒给了他这一枚玉佩,让他戴在身上,后来这块玉佩又成了他们定情的信物。   万声寒那个时候根本不愿相信自己的真心,放任他在宫中。   自己最终走到那一步也有万声寒的推手在其中,他现在说不上来自己对万声寒究竟是什么情感,只是很期待和他再次见面。   “十年了......”沈照雪靠在浴桶边,拨弄着浴桶中的温水,垂着眼轻声道,“十年未见,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了。”   春芽轻手轻脚进到屋中为他送衣,沈照雪便问道:“春芽,你可知万家的长子万声寒,如今在做什么?”   春芽茫然地抬起脑袋:万长公子?   她比划着手语说,世家公子都在山岳书院念书准备春闱,万长公子今日还没回府。   沈照雪的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   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屏退了春芽,起身擦干身体穿衣。   铜镜前的躯体皮肤白皙细腻,没有半分伤痕。   沈照雪摸了摸小腹曾经被新帝洞穿过的地方,而后又摸了摸脖颈,无一例外都是干净平滑的。   这具属于他的二十岁的身体还有些稍显健康的生机,掩盖掉了陈旧灵魂上挥之不去的绝望死气。   沈照雪如今想起前世种种仍然觉得心中空荡,像是从未自那场梦魇当中走出,以至于一直觉得现下恍惚不似真实,像一戳就会彻底破碎的幻梦一场。   那些再也说不清楚的东西挖空了他的血肉和灵魂,如今更似行尸走肉,没有思考和挣扎的能力。   他弯起眼睛,却又沉默地垂下脑袋,系上衣带,一件一件穿戴整齐。   窗外骤雨未歇,沈照雪瞧了瞧天色,取了护耳戴于耳上,屏去那些来自世间各处的喧嚣声量,出了房门。   院中的景致映入眼底,那些已经被逐渐淡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沈照雪站在廊下看着雨幕和屋檐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忽然觉得虚幻飘渺起来。   他想这或许还是一道梦,是自己在宫中那么多年时常想着曾经自由单纯的自己,所以临死之前,执念化作了梦境,圆满了一次他的愿望。   沈照雪身体有些僵硬,他慢慢撑起伞,迈入雨幕中,想着万府大门走去。   途径小花园时,他瞧见万声寒的几个表弟在池塘中心的亭子里斗蛐蛐。   沈照雪心不在焉想,万家这么多年也就出过万声寒这么一个成器的,最后也如愿中了状元,其余的子弟却都不学无术。   沈照雪身体不好,没什么朋友,这些少年向来喜欢欺负捉弄他,仗着他没有亲族照拂,将他当做万声寒的书童跟班,但从前有万声寒罩着,也倒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沈照雪轻嗤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万声寒的表弟万景曜尤其喜欢欺负人,眼见沈照雪出来,眼珠子转了转,迅速跃出了亭子,循着小道迎面向着沈照雪走去。   沈照雪无意与他起冲突,微微侧身想要让道,不曾想万景曜竟伸手摘去了他挂在腰间的玉佩,唇瓣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照雪面色冷下来。   这具尚且稚嫩的躯壳里是一道奸佞权臣的魂魄,目光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杀意,如同无形的刀刃落在万景曜的脖颈上。   他顿时打了个寒颤,将沈照雪上下打量了片刻,又觉得面前这病秧子确实没什么威胁,于是便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扬道:“看什么看,小聋子。”   沈照雪伸出了手,语气平静,嗓音也很轻,“还给我。”   “你让还我就还?”万景曜嘲弄道,“真拿自己当主子了,我哥都不想管你。”   沈照雪没听到他说的话,也懒得去读他的唇语,他还有事情要做,不欲在万景曜这耽搁太多时间,于是便倾身去夺。   那万景曜却忽然抢了他的伞扔在一旁,一把推了他的肩头,顺手便将手中的玉佩丢进了池塘里。   沈照雪被他推得一踉跄,顿时摔坐在地上,衣衫发丝瞬时间便湿透了,狼狈又可怜地黏在皮肤和面庞上。   面前的少年大笑着,说了什么沈照雪听不见,只能从模糊的雨幕中隐约瞧见些唇语,大抵是让他自己去捡回来。   沈照雪心中杀意更甚,面上却不怎么表现,只垂下了眼自己爬了起来,湿漉漉地往池塘边走。   那枚玉佩对他来说很重要,刚入宫时生不如死,这块玉像是万声寒的一道寄托,一直支撑着他活下去。   当初弄丢时几番崩溃,甚至又大病一场,宫人不知玉佩的重要,寻了很多相似的给他,却都已经不是从前那块了。   恍若上天在提醒着他,他和万声寒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只能靠着那一块玉佩找回自己的名字,知道他是沈照雪,而非大燕的右使。   沈照雪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几个少年都已经跑远了。   他慢吞吞弯身脱去鞋,像是不知寒冷一般下到水池里。   幸亏池水不算深,刚没过膝盖,他便冒着雨在池子里摸起来。   头晕又头疼,他面颊开始泛红,神志也有些混乱,却还是不曾放弃,直到将那块玉佩从水中捞起来,这才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   慢慢渡到池边时身体已经没了力气,只能勉强攀附在池边,想要攒攒力气往上爬。   呼吸开始变得滚烫,沈照雪闭着眼张着口喘息,雨珠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想要将他彻底淹没一般。   沈照雪指尖颤了颤,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晕头转向的模糊视线中,他看见了万声寒没什么情绪和表情的脸。 第3章   初夏阵雨不息,沈照雪被人背在背上,迷迷糊糊中看见一双洁白的、未沾纤尘的靴子,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寒冬。   他是罪该万死的小人,无数人的性命在他手中丧失,那些雷霆手段让人不齿,可要想快速建立一个新的稳定的政权,必须有人要做出牺牲。   沈照雪并不害怕牺牲,只是怕从今往后没人记住他。   所以,奸臣也罢,忠臣也好,在他眼中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   只是可惜了万声寒。   沈照雪唇瓣张了张,无声道:“可惜了。”   万声寒的仕途受挫确实与他有关,但并非是万声寒想的那般缘由,他只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选择。   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眼前天旋地转,他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高烧烧糊涂了他的思绪,转瞬便晕死过去。   烛火噼啪轻响着,混着偶尔翻阅纸页的声音,屋中愈显寂静。   万声寒坐在桌案前看书,看得倒并非是有关可靠的书籍,而是一本卦象详解。   他记得沈照雪被送到万家时沈夫人曾经给过父亲对方的卦言,卦言道他此生命途多舛,都是命数,更改不了,唯有沈照雪自己能救自己。   整个大燕新出世的婴孩都会获得一道卦,但万声寒并不信卦言的真假,于是也只是翻阅一下便不再看了,合上书走到沈照雪榻前,撩开了床幔看对方的脸色。   沈照雪大概睡得并不安稳,紧皱着眉头,微微张着唇瓣借以呼吸。   万声寒轻嗤一声,放下帘子走了。   沈照雪直到夜间才转醒,嗓子又哑又痛,如同被刀子划烂了一般。   他艰难伸出手拽住了床幔,迷糊间开口道:“张顺,水......”   一只手撩开了帘子,草率地将杯子递过来,凑上沈照雪的唇瓣。   沈照雪险些被呛到,忙撇开脸,艰难睁开眼望过去。   是万声寒。   也是,已经不在宫里了,他死了以后又重生,曾经的太监张顺自然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幸亏方才没发出声音。   他死而复活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是那么的怪力乱神,若是让外人知晓可就不好,幸亏那时没发出声音。   沈照雪隐隐松了口气,又抬起视线望过去,正对上万声寒漠然的视线。   也不知道自己回来前这具身体做了什么,为何万声寒的态度那么奇怪。   还有那时在池塘边,万声寒竟就这么看着他被欺负。   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   沈照雪有些走神,盯着万声寒看了许久。   万声寒便皱了皱眉。   沈照雪往日也喜欢这般看着自己,但今日的神情总有些奇怪,更像是在探究什么。   他感到无趣,将杯子放到桌案上,起了身道:“不中用的家伙。”   沈照雪不曾戴着护耳,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有些不满,“你......”   张了口又忽觉不对,他二十岁的时候哪说得出什么难听的话,只能稍显憋闷地忍住,合上眼装作不曾听见。   他到底做了什么,万声寒居然是这样的态度,实在是不合常理。   沈照雪心想,明日该试探一下春芽,将事情问清楚,他才好继续行事。   床幔外的脚步声响起来,万声寒离开了他的院子,将屋门紧紧合上。   沈照雪小憩了片刻,脑袋清醒了一些,才发觉似乎无人给他送药。   万声寒莫不是还想病死他不成?   沈照雪着实有些生气,从榻上强撑着爬起来,俯身套上鞋,慢慢挪动到门口。   他伸出手去,却没能将屋门推开。   沈照雪茫然了片刻,又试了试,最终发现屋门被万声寒从外头锁了起来,算是断绝了他所有可以离开的路。   沈照雪险些气笑,心道这万声寒竟然当真想要病死自己。   他如今还未进宫,也没有一官半职,便是一个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孤儿,与万声寒无冤无仇,先是看着他受人欺辱,后又做出这种事。   总该不会是自己曾经认错了人?   沈照雪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快要掐出血来。   他沉默不语,回到榻边呆坐在窗前看雨。   这个梦境太真实,又十分陌生,他感觉到不习惯,又找不到离开的办法。   沈照雪视线微微一转,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想着若将烛火打翻点燃屋子,或许能把这道梦境烧毁得一干二净。   这样,他就自由了。   于是他起了身,对着烛台伸出了手。   烛火灼烫了手指,他微微清醒了些,忽然记起来,今日将他玉佩丢进池塘里的那个人,他还不曾报复回去。   他还不能死。   于是他又收回了手,躺回榻上,阖眼睡去。   *   第二日雨过天晴,沈照雪的窗门却紧闭着,屋中一片寂静漆黑。   春芽轻声开了门进屋给他通风,却不见榻上的人有清醒的迹象。   春芽悄声上前去,撩起床幔才发觉沈照雪面颊通红,唇色却十足苍白,额头盗汗,紧闭着眼沉重地喘息着。   春芽心下一惊,伸手去探了探他的体温。   烫手。   昨夜万长公子走时分明已经退了热,怎么一夜过后又反复了起来。   春芽焦急地取了手帕为他擦汗,之后匆匆去了前院告知万声寒。   万声寒今日未去书院,闻言转首瞧了瞧天色,屋外日光明媚,蓝天白云,是个宁静的夏日。   他拨弄了一下茶盏,淡声同侍从道:“去请万家的门客章术先生。”   “长公子,”侍从有些犹豫,“老爷说不让您与章先生过多来往。”   “无妨,去请。”   “是。”   万声寒将书本合上,语气有些凉薄,同春芽说:“你家主子倒是难养,不清楚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贵客,须得我万家如此尽心招待。”   春芽一时有些气愤,比划着手势:万长公子若是嫌弃我家少爷,我们便离去,用不着万家假好心。   万声寒冷笑道:“你们最好说到做到,别又只是嘴上说说。”   沈照雪自幼身体不好,诸如此类事件并非头一次发生,一旦天气有变,或是情绪大幅波动便会生病。   这般难养,也不怪万家人嫌弃。   万声寒将书扔在桌上,提着衣袖起了身,去了偏院。   那时候沈照雪已经醒了,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望着晃动的床幔,空白一片的大脑无法思考,只是一直重复着那一日的大雪。   他觉得身体很痛,连同心脏一起被冰冽的霜雪戳穿了无数的洞,空荡荡地灌着冷风。   眼前有些模糊,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走到身侧,于是轻声开了口,问:“我死了吗?”   脚步声顿了顿,过了片刻,万声寒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带着些许刻薄,道:“看你如今还能胡言乱语,不是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   沈照雪有些烦躁地合上了眼。   风霜肆虐里,他看见万声寒冲他张开了双臂,似乎是想要讨要一个拥抱。   但沈照雪没给他想要的东西,他抽出了剑,带着数不清楚的愧疚和思念,还有报复的快感和恨意自刎,去寻找那个已经被他丢弃在从前的万声寒。   他没有长命百岁,也没有平安顺遂。   生死都不由己,唯一一次自由便是死亡的前夕。   万声寒便知道沈照雪不会给什么反应,像是没有什么自主思考的能力一般,实在是让人感到无趣,连话也不愿多说两句。   见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便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了。   沈照雪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望向空荡的屋门外,轻声问春芽,“我是有何处做错了么?为何他这般待我?”   春芽险些落泪,比着手语说:少爷很好,少爷真心待万长公子,是他不领情,从不愿好好同少爷相处。   她抓着沈照雪的手,过了片刻又放开,问:少爷,我们一起离开万府行么?   沈照雪懵了一瞬。   从不愿?难道一直是万声寒对自己不闻不问?   这与前世压根没有相似的地方。   沈照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觉得一直以来在心中建立的高墙一瞬间倒坍殆尽。   他原以为死之前万声寒恐怕恨透了他,重生回来还能见一见当初纯情的对方,没想到竟是如此。   那他先前的那些暗藏的思绪竟都是一厢情愿的。   沈照雪顿觉幽怨,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性情大变,于是只能强忍着,回忆着自己从前的模样和语气,轻声道:“再看吧,春芽,我们如今离开万府,或许没有活路。”   前世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他必须再次入宫,将一些事情提前拦下。   若是拦不下,也得先做好完全的准备,这般才能对得起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重活的机会。   沈照雪始终不知道元顺帝召他入宫的缘由究竟是什么,既非看中容貌,也与才学无关,只是将他放在身边,倒像是要亲自监视一般。   前世有很多地方都略显离奇,他那时当局者迷不曾发现,如今却细思极恐,隐约发现事情有所端倪。   被元顺帝召入宫之后万声寒曾给他送过信,说想到了办法能够带他离宫。   沈照雪满心欢喜地等着万声寒来救他离宫,他们说好了要一起隐居避世,最后只等到了事情败露时,元顺帝轻飘飘说出口的一句刑罚。   他在冬日的大殿里跪了一整日,病弱的身体撑不住这样的惩罚,之后大病一场,整整一年卧病不起,还落下了病根。   从始至终,万声寒都没有再联系过他。   他在宫里那样水深火热的地方挣扎了大半年,曾经想尽办法送出去的信件被递回到他手中,万声寒只给他留了一句“一刀两断”,彻底与他走向了不同的命运岔口。   沈照雪这一辈子过得一点也不顺遂,他恨着这整个天下,更恨万声寒。   若非当初他许诺了自己,他或许根本不用遭遇到这般锥心的痛楚和悔意。   也根本不可能成为让整个大燕都恨之入骨的奸臣沈照雪。   沈照雪轻咳了一声,忍着身体的不适从榻上下来,问春芽:“万二少爷呢?”   春芽瞧了瞧天色:二少爷现在约莫在书院。   沈照雪垂下眼咳着嗽,道:“守在此处,不要叫人进了屋。”   他从正门出去,左右绕转,最后消失在小径深处。   万景曜根本志不在此,从前便时常逃课,万家家主训斥过多次也不见他收敛。   沈照雪在万景曜的书房转了一圈,从桌案找到了一些火药,大概是他与那些世家炸鸟窝时留下的。   沈照雪捻了捻指腹上的灰末,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丢下了火种。 第4章   万景耀小院子走了水,下人忙里忙外一整夜,连带着万声寒也未能好好休息,情绪多少有些糟糕,阴沉着脸站在别院门外训斥万景耀。   万景耀不怕自己的爹娘,也不怕大伯和伯母,唯独最怕自己的表兄,如同鹌鹑一般缩着脑袋不敢吭气,只道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走水。   万声寒有些心烦,在外等了一会儿,章术从里头出来,道:“火药遇了火种,所以才燃起来的。”   万声寒知晓表弟平日喜欢跟着那些纨绔子弟爬树摸鸟,心知这火药是他自己带来的,只是好奇火种的来源。   问遍了府中的下人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万声寒道:“景耀白日不在府中,火种又不会凭空出现,必定有外人进入,失职之人自行扣罚。”   顿了顿,他又道:“万景耀,这几日不许出府,好好在府中看书思过,每日我会查你的课业。”   万景耀有些怵,小声道:“表兄,你自己还忙着科考,便不用亲自差我课业了吧。”   “你爹娘将你送到这里,我父亲管不了你,便由我管。”   他不容置疑,走水一事尚有蹊跷,他是家中长子,需要开始替父亲担负起家中的重担,行事不能马虎。   于是训斥完万景耀便同章术一同离开了别院。   章术道:“关于放火之人,长公子心里可是已经有了决断。”   万声寒沉默了一会儿,小径上蛐蛐声隐约响起,府中一片静谧,他转开视线瞥了眼远处偏僻的院子,半晌才道:“尚不清楚。”   “卦言已经有解,”章术放轻了音量,“变了。”   万声寒还是沉默着。   一直等到转过弯去,府中大门近在眼前,他才开口问:“卦言......真的准吗?”   “或许吧,”章术笑了笑,“往后的事情谁也无法提前经历,不到那一日,又怎能知真假。”   章术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外,侍从合上了大门,万声寒在夜风里伫立许久,阴云遮蔽了明月,他这才抬起步子,往偏院去了。   沈照雪的风寒还未好全,服用了药物以后已经退了热,如今没有睡意,正靠在床头看书。   听到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便放下了书仔细听了听,辨认出来人是万声寒。   沈照雪捻了下指腹,心道,约莫是找他来质问的。   别院的事情他或多或少也从春芽那里知晓了,只可惜万景耀并不在院中,否则他更乐意听到对方的死讯,哪怕这样会给自己也带来杀生之祸。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么会怕死。   沈照雪便弯起眼睛,笑意盈盈望向门外,与推门而入的万声寒对视上。   烛光投射在他的面庞上,温暖又柔和,显得那道笑意是那么的温柔美好,却又处处让人感到怪异。   万声寒忽地皱了一下眉,只觉得对此刻的沈照雪有些许的陌生。   沈照雪从进到万府之后便一直是人不犯我的温和状态,安静又孤僻,不喜欢外人打扰,唯独对着自己总是温柔,嘘寒问暖。   但万声寒不喜欢对方这样每日按部就班的问好和关照,还有那些带着情谊的视线,那让他感到很不真实。   如今这样,倒是有了些人气。   沈照雪的嗓子还有点沙哑,只问:“长公子寻我何事?”   “我想你心里应当清楚,无需我多言。”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沈照雪坐直了身子,将手中书籍放于床头小几上,似笑非笑道:“我没听懂长公子的意思,或许夜半来我院中,是有什么情谊想要说?”   “不要太过轻浮,”万声寒有些不耐,“你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衣无缝,藏得倒是挺深啊沈照雪,平日表现得那般乖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类似的话语沈照雪早便听够了,神情并未有什么波动,仍然笑着,平平静静道:“啊,所以呢?”   他从榻上下来,耳朵被吵得有些痛,却也只忍耐着,慢慢踱步到万声寒身前,与他对视着说,“我与你的表弟都只不过是被亲族抛弃的弃子而已,在你万家都是累赘一个,谁也不比谁高贵。”   “他扔了我的玉佩,害我拖着体弱的身子下水捡拾又着风寒,我报复他一下又有何不妥?”   他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放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又问:“万长公子贵人多忘事,不知还记不记得,这块玉佩是谁赠与我的?”   万声寒垂着视线看着那块玉。   他当然记得,这块玉是他亲手送给沈照雪的,无非也就是一个可以自由进出万府的信物罢了,没什么特殊的。   他的视线太过冷漠,甚至没什么情绪,似乎很不能理解沈照雪为何要将这块于他而言普通到了极点的玉佩拿出来说事。   沈照雪后知后觉,或许这块玉的价值已经不同于前世了。   他与万声寒之间没有情意,又何谈定情信物。   早便是废物一块了。   他顿时感到一阵烦闷,恨意和怒气冲上心头。   他将手中玉佩扬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那块玉在万声寒脚边应声而碎。   沈照雪瞧见了对方有些怔然的神情,忽然感到一股快意和解脱。   这块已经丢了很多年的玉,在他短暂寻回来之后,被他亲手毁去了。   他不会再爱万声寒了。   沈照雪扬声笑起来,道:“谁要你的怜悯啊万声寒,你不是想要我早些离开万府么,你不是说我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么?我便是这样,是你自己没有看清楚我的真面,是你自己引狼入室。”   “明日我便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叨扰你万长公子半分。”   他弯身要去拾玉,指尖刚碰到碎玉,却忽地被万声寒抓住了手腕。   青年的手劲很大,掌心温度也很高,沈照雪被灼烫地起了退却之意,挣动着自己的手腕,却忽然被万声寒捂住了口鼻。   万声寒咬牙切齿道:“你倒是挺能装的,沈照雪,你的这张嘴,你黑透了的心,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沈照雪茫然了一瞬,忽然察觉到对方身上陌生的情绪,一时间起了怀疑,却又无法开口,只能呜咽挣扎着。   万声寒将他拖到榻前,用被褥将他裹起来,冷笑道:“你想得倒美,万景耀院中走水的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前,你休想离开万家半步。” 第5章   眼见着万声寒起身要走,沈照雪愣了愣,忙挣动起来。   奈何这被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一时间竟也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地踢着脚。   沈照雪忍不住加大了音量,连名带姓喊他:“万声寒!你给我回来!”   这算是禁足的意思了,万声寒先前便将他锁在屋中过一次,他是万家的长公子,要想再锁他一次也是轻而易举。   他还有事情尚未解决,必须想办法回到宫中去。   如今距离春闱还有半年,时间紧迫,万声寒居然还给他找麻烦。   他在榻上挣扎了一会儿,后来失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声寒离开了屋子,合上了门。   他行至窗前,冲着里头的人说:“过段时日将要春闱,沈少爷三番两次扰我不得安心,若是万家败落,往后谁还能养你。”   沈照雪冷笑道:“是你自己心不定,怪我又有何用,我就算是个死人放在屋里,你也照样中不了这个状元。”   窗外的人安静了片刻,半晌才轻嗤一声,“是么。”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逐渐远去。   沈照雪实在生气,万声寒从前与他两情相悦,后面却是一句话都不肯信他的,本就已经积怨已久,到现在彻底抑制不住,音量微微提高,故意呛声道:“万长公子见我一面便心乱如麻,都无法安心备考了?莫不是对我情根深重。”   大燕不好龙阳之风,沈照雪这番话一出,多少有些不太妥当,只怕听者有心认定是在故意刁难。   沈照雪反倒不在意这些虚名,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控制脾气,难听的话一句一句往外蹦。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沉静有谋,偏偏对着万声寒才能耍些小性子,只可惜死之前没能和对方见上一面,否则大约也得这样呛他一番。   万声寒又返回了窗前,瞧了他片刻,之后又冷嗤一声,道:“听闻沈少爷耳不能听重音,方才一看似乎也没有传言说的那么夸张,这不是嗓音挺大。”   沈照雪一时心急:“你——”   “我如何?”万声寒冷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平白浪费叫我时间与你交涉,你与万景耀有仇有怨我管不着,但你今日能烧了他的院子,恐怕明日便会烧掉整个万府,居然还做这般色厉内茬之态,倒像是我欠你的。”   沈照雪忽然便像遭了雷劈,不再开口了。   万声寒当然欠他的,若非当年给过他希望又亲手毁掉,沈照雪也不会那么怨恨。   但他自己也有做错的事,恩恩怨怨难以辩驳清楚,其实说不准谁亏欠谁更多,早已经清算不明白了。   他想报复,想要复仇,每一个曾经将他推向地狱的人都已经在他的名录上,却唯独没有万声寒的名字。   从重生到现在,他并未想好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万声寒,再加上如今情况有变,万声寒在府中对他不闻不问,何谈情爱。   只能先这般走一步看一步地相处着,说一些让对方难受的话语,以讨要片刻的快意。   沈照雪垂着眼,胸中空落落地难受,片刻之后才慢吞吞挣动起来,将自己从被褥中解救出来。   万声寒已经不在窗外了。   沈照雪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睛。   他和万声寒此生大概便是这样了,剑拔弩张,没有更多的交集。   其实这样也好,他不知道自己重活一世能否改变糟糕的往后,也不想去耗尽心力试图改变,只是想要复仇罢了。   或许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便会招致杀身之祸,那也没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他偷来的时间,能够报复得了一个人也是好的。   元顺帝前世召他入宫时,长姐已经过世三年。   他与万声寒都以为元顺帝是需要一个容貌与长姐相似的男宠,后来才发觉并非如此。   元顺帝从未与他过于亲密,最多便是留他在寝殿过夜,批阅奏折时偶尔会问询一下他的意见。   沈照雪从前虽常年在家,并不外出,也没有先生授予他诗书,但在策论治国之上独有一番天赋,亲自指点万声寒直至高中状元。   元顺帝的问询对他而言无非只是张一张口便能回答的小事,他对沈照雪十分信任,也并不过多过问,只是将他放在宫中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右使。   如今再想,却又觉得召他入宫的理由颇为牵强,似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沈照雪想得头疼,想不出更多的缘由了,于是只能暂且将想法抛之脑后,思索着该如何才能进宫。   这回需得赶在万声寒高中状元之前去到元顺帝身边,然后再想办法将元顺帝拖下皇位。   前世他也寻了帮手,是他长姐的孩子,从小便有勇有谋,不过脾性怪了些,并不适合做君王。   那个时候万声寒跟随太子攻上皇城夺位,侄子将他困在龙椅上代替他去死,这件事情沈照雪也一直记在心里。   他抚了抚曾经被长剑洞穿过的小腹,脸上浮起一道轻巧的笑意。   *   沈照雪被万声寒关了几日禁闭,但始终未见有人来寻他谈论万景耀院子走水一事。   沈照雪心想,万声寒分明已经知晓是自己所做,除了禁足他几日便也没再做什么,想必是想要息事宁人。   解了禁闭后也不曾来过偏院,沈照雪上回风寒之后一直还未好透,时常会咳嗽,又在屋中闭门不出养了一段时间。   春芽给他带了一盆兰草放在窗前养着,沈照雪坐于案前抄书,将纸页整理好,交给春芽,道:“卖完之后再替我去买几本书回来。”   春芽点了点头。   万长公子忙于科举,很少会管沈照雪,府中人更是忽视。   沈照雪想要在京城自由走动,身上不能没有银钱,这段时间在替人抄书,但抄书费时费力,也赚不到几文钱。   过段时日得找些别的活计了。   沈照雪起了身,收拾着桌上的笔墨,向来敏锐的耳朵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什么动静,忙开了窗一瞧,原是万景耀又来了,正堵着春芽的路。   沈照雪淡淡道:“世家公子欺负一个女子,当真是丢人现眼。”   “你——”万景耀顿时一噎,大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稀罕欺负一个下人。”   他嗓门当真是大,沈照雪耳朵一阵疼,于是微微蹙了蹙眉心,将护耳戴上了,隔绝了对方的谩骂。   万景耀顿时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憋闷地说不出话来,于是将春芽往旁一推,怒气冲冲上了台阶,狠狠地敲着沈照雪的屋门。   沈照雪听不见,也便不曾在意,提着衣袖将手中毛笔洗净,而后端起染了墨的水盆开了屋门,“哗啦”一声泼到了万景耀的脸上。   万景耀顿时大叫一声,面前的屋门“砰”地又合上了。   沈照雪淡淡道:“聒噪。”   护耳挡住了绝大部分的杂音,但万景耀敲门的声音实在太大,连护耳都已经挡不住。   沈照雪听着万景耀砸了一会儿,眼见着屋门便要坏了,也不知今日又来找他做什么,有些烦躁地起了身开了门。   下一瞬便被万景耀拽住了衣领,扯出了院子。   沈照雪只觉得衣领勒得他喘不上气,也跟不上对方的步伐,踉踉跄跄被拽了一路,几次三番险些摔倒。   万景耀怒道:“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人,竟然在我院中放火,我瞧你便是想要害我的命。”   沈照雪的护耳有些歪了,听得清清楚楚,忍着头疼淡笑道:“要你的命我何必这么费尽心思,动动嘴,你自己便会蠢到去寻死。”   话音刚落,万景耀手上忽然用力,将沈照雪从身后扯到身前,一把将他推出了万府的大门。   沈照雪踉跄了两步,脚下被碎石一绊,登时摔坐在地上。   掌心磨破了皮,散着痛意,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万景耀。   万景耀又一次被他的视线震慑到,总觉得沈照雪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了。   他进万府的这三年里一直是不争不抢的模样,欺负他也总是息事宁人,明知表兄不待见他,却还是厚着脸皮往表兄身边凑。   也就是这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罢了,万景耀仍觉得沈照雪没什么好忌惮的,无非便是这几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也敢还手了。   他仰着下巴道:“绕是你再怎么巧舌如簧,你也终归只是个外人,我可是万家的表少爷。”   沈照雪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袖和束发,神情平静说:“哦。”   万景耀对他的反应感到生气且不解,这几日沈照雪懂了反抗之后有意思多了,还以为会还嘴呢,怎又成了之前那般寡淡无趣的模样。   他没事找事,忍不住又说:“你哦什么,我告诉你,今日表兄不在,你看这府中有谁能帮你。”   沈照雪又“嗯”。   万景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沈照雪又准备绕开他进去,忙又将他往外一推,“你还敢进去,今日我便替我大伯将你逐出万府,以后休想再踏进这里半步。”   沈照雪平平静静,又觉得表现得太冷静,于是敷衍了事张口说:“啊呀呀,求求你让我进去吧。”   他一服软,虽然语气总有些奇怪,但还是戳中了万景耀想要的东西,忍不住叉腰大笑起来,“休想!”   他进了府邸,“砰”地合上了大门。   沈照雪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漾起一道笑。 第6章   万声寒也不知有什么毛病,一旦沈照雪离开偏院便紧盯着他不许四处走动。   沈照雪以为他担心自己去找万景耀的麻烦,后来才发觉不对。   无论他打算去到哪里都有人阻拦,让他早些回到院子里去。   沈照雪自觉不是什么阶下囚,他只是暂居在万府,又不是万声寒的附属品,凭什么要听他的。   也亏得这万景耀愚笨无知,十分好骗,这不便借由他手离开万府了么。   沈照雪有些得意,又想到方才匆匆跑出院子的春芽,猜测她应当到书局送誊抄的书籍了,于是便循着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往书局去。   行至半途又忽然站住了脚,将自己的护耳摘下,强忍着与他而言十足聒噪的人声鼎沸,继续向前走去。   但沈照雪入宫十年,这整整十年里,先是在元顺帝身边被他监视着,寸步难行,连外界发生了什么都无从得知。   沈家在令都被灭门,万声寒的仕途被冷落,都是过了许久之后才听元顺帝满不在乎地轻轻提起。   后来他扶持侄子登基,侄子那时年轻气盛,一个人没办法撑起整个江山,沈照雪不得不常伴宫中,蹉跎了十年。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皇宫了,少有的几次随君王微服私访,也只是坐于马车里随便转一转。   早便已经不记得这里长什么模样了。   沈照雪凭借着自己那一点点破碎的、并不完整的记忆绕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气喘吁吁掩着耳朵找了处小摊子坐了一会儿,心道自己竟在此处迷了路。   头顶日光越发灼热,沈照雪开始感到头晕,没法再盯着道路看,只觉得阳光格外刺眼,刺得他瞧不清东西。   他拽了拽衣领,京城的盛夏又闷又热,本不是个适合出行的时候,可若是再晚几个月或许便来不及了。   沈照雪只能强撑着抬起眼打量周遭的建筑店铺,仕途从中找到一点点印象,好让他赶紧找到春芽,然后带着春芽一起离开。   馄饨摊子来了客人,沈照雪不便再占用店铺的椅子,只好起身继续往前走。   闷热的天气让他有些呼吸不畅,再加上周遭的声音杂乱,吵得他反胃想吐。   这具身体真是不中用。   沈照雪扶着墙壁喘了口气,余光瞥见有人正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向自己这方走来,于是便下意识侧身让道。   几个世家公子与他擦肩而过时,沈照雪乱作一团的思绪忽然清明了些,猛地转身抓住了中间簇拥之人的衣袖。   那人也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话音刚落,沈照雪便抬了头,露出一张苍白但漂亮的面庞,只是瞧着实在虚弱,唇上也没有血色,额上还沾着冷汗。   沈照雪唇瓣一张一合,无声道:“帮帮我。”   “这位公子,”那锦衣青年忙搀扶住沈照雪摇摇欲坠的身子,放轻的音量,“你怎么了。”   “阿洛,瞧这症状似乎是饥饱痨。”   “我怎觉得像中暍,这天如此热,这位公子瞧着也体弱多病,怕是受不住这样的热天。”   几个青年七嘴八舌,被唤作阿洛的青年犹豫片刻,道:“医馆离此处尚远,这——”   “不必去医馆,”沈照雪楚楚可怜道,“我只需坐下歇息片刻便好。”   “可我们要去.....”阿洛有些难办,“我们要去青楼......”   沈照雪一时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心道这些世家公子竟然白日宣淫,真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废物。   他轻咳一声,只能妥协,道:“无事,将我放在此处便好。”   “那似乎也不太妥当,”阿洛与通行的伙伴道,“不如带着一起罢,只多一人也无妨。”   “来者是客,阿洛你不介意,我们自然也不会介意。”   沈照雪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是他介意。   活了三十多年了,从前甚少出行,他还从未去过那种烟花柳巷之地。   莫名其妙便要与一群尚不熟识得世家公子一道逛青楼,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却也没有其他可选择的余地了。   沈照雪强颜欢笑跟着几个青年进了青楼,临进门前忽然瞧见自己找了许久都不见踪影的书局便在巷子口,一时有些无语。   也来不及再看春芽是否在里头,便被阿洛他们搀扶进了青楼,进了包厢。   楼中四处逸散着于沈照雪而言并不好闻的脂粉气和熏香的味道,他掩了掩鼻子,又放下手,端过阿洛递给他的水杯,温声道:“多谢。”   几个青年凑在厢房外点着姑娘,阿洛却不曾跟着去,在沈照雪身旁落座,瞧着对方的面庞,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怔怔问:“你是哪家公子,我怎不曾见过你,是刚来京城不久么?”   沈照雪面不改色道:“是,家中刚过丧事,孤身一人,来京城寻找远亲,也不知是否愿意收留。”   阿洛心觉可怜,不免起了怜悯之心,犹豫开了口,“若是——”   “阿洛,”同伴尾随着坐下来,“这是在聊什么?”   阿洛没搭理他们,又问:“公子可方便告知姓名。”   沈照雪张了张唇瓣,睁眼说瞎话道:“我姓李。”   “李公子,幸会幸会,”几个青年倒是热情,七嘴八舌指着阿洛道,“这位你或许不知,他是五皇子。”   沈照雪登时起身,恭恭敬敬跪下,“见过五皇子殿下。”   陈洛忙搀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李公子不必多礼,既已交换了姓名,便是朋友,李公子现下身体可还好?”   “已经好多了,”沈照雪叹了口气,又躬身告辞,“多谢各位招待——”   “外头似乎要下雨了,”有人道,“不如一同玩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吧。”   沈照雪瞧了瞧窗外,果然已经乌云密布,或许马上就要突降骤雨。   掩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蜷曲,他面上浮现出犹疑的神色,陈洛便跟着劝道:“你家远房亲戚还不一定愿意收留你,我过两日便要封王搬离皇宫,你可以来我府中暂住。”   沈照雪只好道谢,说:“麻烦五皇子殿下了。”   “不麻烦,”陈洛从他微微垂下的脖颈后瞧见了那一片白皙细嫩的皮肤,心乱如麻,似是被虫蚁爬过啃噬一般,始终不开眼,“你生得总让我眼熟。”   同伴笑道:“阿洛怎也开始一见如故这般搭讪的说辞了,李公子乃是男子,又并非女子,这般说话许是不妥。”   沈照雪忙摆手,“无事,我不介意。”   几个青年便有说有笑地喝起酒来,沈照雪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思绪多少有些乱。   他一直知晓陈洛不喜欢学习有关朝政的事情,成日跟着几个狐朋狗友游山玩水,倒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见他。   他与侄子陈诗关系不好,积怨已久,前世在宫中沈照雪也曾见过陈洛几面,陈洛连带着陈诗的舅舅也一同厌恶着,又见沈照雪官职低微,时常出言讥讽。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宫宴之上,沈照雪在元顺帝身边记录宫宴上的事宜,陈洛喝醉了酒,指着沈照雪让元顺帝借给他一夜。   他想让沈照雪替自己倒酒,元顺帝只打量了一会儿沈照雪,便点头同意。   那时沈照雪手中还没有权利,无法忤逆君王的要求吗,只能起身下了台阶。   陈洛又故意刁难道:“位卑的奴才一个,怎么能走着过来。”   沈照雪顿时停下了脚步。   手中杯子被攥紧,他闭上眼深深地喘息着,半晌才又平息了心绪,继续忍着吵闹坐在几个世家公子中,将当初陈洛给他的折辱抛之脑后。   窗外已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沈照雪分明已经尽量不去回忆往事,他怕自己控制不止自己的脾气,却还是不由自主想到某一个盛夏的雨日。   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大燕位卑权重的佞臣沈照雪,借故铲除了几个皇子的势力,死了几个,跑了一个太子,最后处理的便是陈洛。   沈照雪举着伞站在雨幕里,一袭白衣在昏黑的雨日里格外显眼,衣袂纷飞,似是天上来的神仙。   而身前脚下却是与之格格不入的满地血污。   曾经让他像狗一样当着众人的面爬过宫殿的、那位高高在上的五皇子陈洛,如今已经被砍去手脚,拔去舌头,不人不鬼地绑在木桩上。   沈照雪神色平淡,将纸伞递给张顺,淡淡道:“可惜了,雨日不便纵火。”   否则他更想看着陈洛被烈火焚烧而死,而不是轻而易举地便宜了他。   他叹口气,接过弓箭,孱弱的双臂用尽力气搭箭拉弓,箭尖对准了陈洛的脑袋。   “嗖——”   “轰隆!”   惊雷炸在窗边,震得沈照雪忽然耳朵疼痛不止,抑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掩住了耳朵。   陈洛一直心不在焉瞧着沈照雪,见他突遭变故,心下一慌,忙揽过他的肩,问:“李公子,你怎么了?”   未等沈照雪回应,厢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踹开,重重砸在墙壁上。   几个青年都被吓了一跳,沈照雪也惊得转过脑袋,却只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正阴沉着脸站在门外,衣衫发丝都略有湿意,似乎是淋了雨。   沈照雪尚且有些茫然,只听有人道:“这不是万长公子么。” 第7章   沈照雪尚未回过神来,眼见万声寒已沉着脸向自己走来,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起了身,却还未等往后退便被对方抓住了手臂。   万声寒手劲实在是大,像是抓了鸟儿的翅羽,要将骨骼捏碎一般。   沈照雪的面色随之一变,有些痛苦苍白起来,下意识咬着唇瓣想要挣扎。   在座的都有些茫然,陈洛眼见温香软玉被落到了外人手中,一时心下不满,却又碍于人多眼杂不便动手抢人,只能问:“万长公子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与李公子有什么仇怨。”   沈照雪顿时心里一咯噔,果然听万声寒似笑非笑重复道:“李公子?”   “是啊,李公子千里迢迢来京城寻远房亲戚,怎么可能得罪万长公子。”   沈照雪心中“啧”了一声,只觉得这些个世家公子真是碎嘴,怎这么快便把自己家底全抖干净了。   他嫌万声寒抓得太紧,试图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却只觉得那只手抓得越来越近,像是真的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沈照雪又开始有些吃痛了,正打算开口堵住他们的嘴,想办法先带着万声寒这个临时出现的麻烦先行离开 免得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万声寒忽然道:“我便是他远房亲戚,这位......李兄,脑子有些问题,多有叨扰,我这便带他回府。”   沈照雪一噎,胸中怒气直升,险些开口怒骂。   但万声寒已经拽着他离开了包厢,又一路拽出青楼,塞进马车里去。   几个世家公子还未反应过来,只瞧着大开的厢房门面面相觑。   “也是,既是千里迢迢来此,我瞧那衣衫除了有些抹脏,也不像是长途跋涉的模样。”   陈洛也意识到不对劲,“对,连个行囊都没有。”   “或许真如万长公子所言,是个脑子有病的呢哈哈哈。”   “可惜了,长得倒是人模人样,那会儿也没瞧出来脑子有病啊。”   外头狂风骤雨,偶有惊雷,沈照雪耳朵又疼又吵,但始终敌不过对万声寒的厌烦,方被推进马车便又撩了帘子要跳,却只见万声寒抱着手臂站在伞下,愣愣将他盯着。   沈照雪脚步一顿,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怵什么,怒道:“你做什么坏我名声?”   “我坏的是你的名声?难道不是李公子的名声?”   “你——”   沈照雪一时语塞,想自己朝堂上威武了许多年,竟然又栽在万声寒身上。   斟酌措辞间,万声寒已经上了马车,沈照雪连连后退,最后跌坐回椅子上,紧紧盯着对方靠近自己。   万声寒将车厢门阖严,坐于他对面,像样子是想要堵住沈照雪离开的路。   他道:“李公子这青楼倒是逛得开心,还交了新的朋友。”   万声寒从小桌上取了杯盏,倒了杯茶,淡笑道:“李公子莫不是不知道,这五皇子殿下,可是个断袖。”   沈照雪不以为怪,心道,他与万声寒不也是断袖。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味儿来。   陈洛一向将自己的喜好藏得很深,前世因为陈洛三番两次骚扰自己,他才无意间得知了这个秘密,万声寒如今又是怎么知晓的?   后脊忽然一阵发凉,沈照雪忽然想,万声寒对自己态度如此奇怪,又那般厌恶,莫非也是重生回来的。   思及他们从前的爱恨情仇,沈照雪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又保持了冷静,打算寻个时候试探一番。   他私心是认定没有这般可能的,这样怪力乱神之事出现一次便已经很可疑了,怎么会同一世间出现两次。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以万声寒的能力,想要深挖一个人的秘密其实并非难事,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沈照雪又想起自己死前留给他的那个礼物,也不知晓万声寒最后瞧见了没有,若是看见了,又该是怎样的神情,怎样的想法。   沈照雪面色不显,心中却隐隐得意,心想这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死了。   若非上天垂怜又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如今早便是亡魂一缕,又怎么会在意身前的事情。   沈照雪不愿意搭理万声寒的阴阳怪气,伸手去摸桌上的果干,还未等碰到,万声寒却将盘子抽走了。   沈照雪气不打一处来,“给我!”   “我的远房亲戚李公子,”万声寒冷笑道,“这似乎不是客人该对主人说话的语气。”   沈照雪也跟着冷笑:“你还真拿自己当主人了,先考上状元再说吧。”   “用不着你假操心。”   “谁闲着操心你。 ”   “你最好如此。”   沈照雪冷哼一声,闭上眼靠在车厢上,不出声了。   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和窗外的雷鸣雨声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耳畔耳鸣不止,连带着额角都在刺痛。   沈照雪微微蹙眉,去摸自己藏在袖口中的护耳,却摸了个空,顿时想起那时万声寒同他拉拉扯扯,许是不慎弄丢了。   沈照雪心烦意乱,又怪罪起来:“你将我护耳弄丢了。”   万声寒语气淡淡:“又怪上我了。”   “怎不怪你,”沈照雪嘟囔道,“你方才拽着我,必定是那会儿丢的。”   万声寒“哦”了一声,“那便返回去找。”   这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况且就算找到,外头风风雨雨的,许是也不能用了。   沈照雪憋着气,半晌才道:“用不着。”   方才在外头他已经忍了很久,再忍一会儿应当也是可以的。   在宫中十余年的痛楚和折辱都已经忍了过来,又何惧这些小事。   沈照雪又闭上眼,勉力去忽视。   过了片刻,他忽然听到对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而后一副新的护耳被扔在他膝上。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掀起眼皮望过去。   万声寒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雨幕,淡淡道:“麻烦。”   到万府时雨势未歇,几个下人举着伞站在门口等着马车停下,为万声寒和沈照雪撑伞。   沈照雪提着衣摆下了马车,春芽有些焦急地跑上前,比着手语问他去了何处。   沈照雪知晓这府中无人懂春芽的手语,于是便轻咳一声,答非所问道:“我还好。”   不曾想万声寒忽然拆台,说:“她问你去了哪,又没问你好不好,怎么,逛青楼的时候怎不觉得难以启齿。”   沈照雪额角青筋直跳,从下人手中夺了伞,带着春芽先行回了偏院。   春芽有些茫然:少爷怎么去了青楼?   沈照雪忍不住攥紧拳头,“去找人办些事。”   春芽便松了口气,比划着说:还以为少爷也开始跟着二公子他们学坏了呢。   提起万景耀她便觉得生气:今日二公子竟如此欺负少爷,我特意去了山岳书院请了长公子回来,但府中四处不见少爷,长公子一问才知他竟将少爷赶出了府。   沈照雪与万声寒争吵了一路,本在饮水,闻言顿时将口中水喷了出来,重重地呛咳起来。   他嗓音变得沙哑,实在是没想到竟是春芽找来的万声寒,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坏了他的好事。   可春芽也是好心,沈照雪不能怪罪春芽,只能怪万声寒居然真的会来,这可不像他往日不闻不问的作风。   得亏今日也不算毫无收获,既然已和陈洛相识,往后要想再见面便简单了许多。   他要在明年春闱之前进宫去,然后站到元顺帝身边,继续自己前世未能完成的计划。   还有,他要复仇。   除了万声寒本身有所不同,出乎他的意料,其他的事情都正向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   沈照雪心知复仇一事急不得。   他将脏了的衣裳换掉,又去沐浴净了身,捧着书坐在案前仔细看着。   一直到晚膳时,春芽去催人送饭菜来,没过多久却带着万声寒一道进来了。   沈照雪简直奇怪,春芽不是对万声寒意见不小,怎么遇事总先去找万声寒。   这会儿居然还带着万声寒一起来了。   沈照雪感到头痛,他与万声寒之间年少的情谊早便已经不复存在,每每见面总有矛盾,争吵不休。   他身体不好,今日出行耽搁许久已然很疲惫了,没力气再和万声寒吵一吵,面上表情顿时冷了下来。   万声寒嗤笑道:“怎么?不欢迎我?”   他手里提着盒子,将其交给了春芽,春芽便见饭菜端出来放好,又给沈照雪递了筷子。   沈照雪惯例取出银针一道一道试过,无事才提筷子开始用膳。   吃了一会儿却忽然瞧见万声寒正盯着自己放在桌边的针包,于是视线转了转,平平静静道:“黄鼠狼给鸡拜年,看看长公子是不是打算毒死我。”   “害你还需要用毒么?”万声寒阴阳怪气,“以你这样的破败身子,只需赶出府淋一淋雨,夜里自己便能病死了。”   “......”   沈照雪气得说不出话,闷头用膳,不想搭理他。   万声寒也不觉尴尬,又道:“万景耀狐假虎威罢了,将你推出府也不知道反抗么?”   沈照雪心道自己为何要反抗,万声寒关了他许多日了,好不容才得来的机会,可不能轻易浪费。   他古怪地打量了一下万声寒的面旁,又垂下眼去。   万声寒哪知道他今晚不愿搭话,轻轻“啧”了一声,本想再多说两句,又见对方脸色实在糟糕,大约确实很疲惫,只好闭了嘴。   沈照雪胃口不好,万府的饭菜不合口味,总是吃不下多少,不过今夜万声寒带来的饭菜还算不错,勉强多吃了两口便停了筷。   万声寒有些嫌弃:“不吃了?”   还剩着那么多便不吃了,实在是浪费。   他道:“你先别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沈照雪本也没打算走,抱着手臂等着对方开腔。   万声寒同他说自己发了万景耀,将对方送到乡下一段时日。   后来又提到五皇子陈洛。   他道:“五皇子私下里收了许多容貌过人的男子,玩弄的手段极其卑劣,你若是不想最后变成一具残尸,便少去招惹他。”   沈照雪出神地望着面前的饭菜。   万声寒竟在说话间将他吃剩的菜全吃完了?   他可当真是不挑。   “沈照雪?”万声寒皱了皱眉,“你可有在听我——”   顿了顿,他话音忽然提起了些,“沈照雪,是不是又发热了?” 第8章   沈照雪晕乎乎抬起脸来,白皙的面庞带着红,眸光也是迷离的。   万声寒“啧”了一声,道:“别烧傻了,起来。”   沈照雪坐着不愿动弹。   万声寒冷着脸起身,抓住了沈照雪的手臂。   盛夏的时节穿衣总是纤薄,他抓着沈照雪的手臂,又滑下去拉住了他的手腕,先是惊觉此人身形如此消瘦,男子的骨架,他却能一只手便抓住对方的手腕。   而后便感到一股滚烫的热度透过衣物传递给自己,想是烧得不轻。   万声寒道:“真麻烦。”   “还不是你的表弟,”沈照雪有些委屈,“他若是不将我推出府,我今日也不会中暍,更不会着了风寒。”   一时间也说不上究竟是何时积攒下来的委屈和怨怒了,大概是从那年被元顺帝召入宫中时,从他知晓自己从此失去自由时便已经生在了心中,难以消弭。   万声寒拽着他往榻边走,沈照雪在身后嘀嘀咕咕说:“你若是早些来。”   早来几年,几时,几刻,或许他都不会怀揣着执念重生于此。   临死前他到底什么也不求了,只是想见一见万声寒。   偏偏重生到如今,万声寒却对这般待他。   沈照雪垂着脑袋坐在榻上,万声寒出去了片刻,之后让下人端了一盆凉水放到榻边脚凳上。   沈照雪的耳朵又开始刺痛,他微微皱着眉,伸手去取护耳,却被万声寒抓住了手腕。   从重生至此一直尖言冷语的人此刻难得温柔了些,轻声道:“你如今烧着,只怕瞧不清唇语,我声音小些,先不戴了。”   沈照雪病得难受,也没力气争辩,于是乖顺地松了手,等着万声寒照顾自己。   万声寒道:“不让你出门也有身体的缘由在,你若什么时候养好了身子,别再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我也不会过多约束你。”   “你本就不该约束我,”沈照雪声音又轻又哑,却显得很是无情,“我并非你府中的下人,我只是暂住在万府,我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所谓的自己的生活,便是认识一群纨绔子弟,跟着他们逛青楼点姑娘么?”   “是又如何?”   沈照雪心道自己对万声寒果然还是有怨言的,哪怕明知他们前世的恩怨很难清算,却还是会忍不住迁怒怪罪。   因此重生到现在,关系却越来越糟糕,并非完全是万声寒的缘故。   可他需要恨意,前世死的时候他觉得亏欠了万声寒,又想要气一气他,本就已经心存了死志。   如若不是给自己列出了需要寻仇的名录,他或许根本撑不住再重来一世。   想了想,他又笑起来,身体又疲惫无力,往后靠了靠,倚靠在床栏上,故意问:“所以你可是吃醋了,不愿意我与外人厮混?”   话音刚落,他忽地被万声寒拽住了衣襟用力一拉,那只手很快便揽住了他的后脑,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鼻尖相对让沈照雪一时怔然,只听万声寒咬牙道:“少用这样的话语和方式试图惹怒我。”   沈照雪惯常喜欢从他人口中话语中寻找漏洞,再逐一击破,他眉眼弯弯,唇瓣碰了碰,轻声问:“你若不是对我情根深种,又怎会被这些话惹怒?”   万声寒不为所动,“我只是嫌你太过轻佻。”   “是么?”   沈照雪轻轻道:“不忠贞的人可不是我呢。”   前世自己在宫中想尽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同时游走在各个皇子和元顺帝之间时,万声寒却已经和别家的姑娘许下了婚约。   想是早便已经忘记了许诺过自己的话,也忘了他那时的处境,就这么将一个不断攀附着万家、吸食宿主养分的菟丝子毫不犹豫地丢弃掉。   是啊,沈照雪忽然想,或许那个时候上天便已经在提醒他了,他和万声寒之间时没有缘分的。   万声寒或许也并非他心中想得那般完美无缺。   万声寒便没再说话了,他离开了沈照雪的床榻,出了门。   沈照雪还以为他被自己气走了,没想到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又见对方返回自己屋中,将药碗放在桌上。   沈照雪实在是摸不清万声寒究竟在想什么,忍不住问:“你怎的还没走?”   “我的远方亲戚李公子在我府中重病,身为主人须得亲自照料,否则我的远房亲戚李公子想必又要哭哭闹闹讹我万府大笔钱财。”   “......”   沈照雪气笑了,“谁稀罕你那点钱。”   万声寒便没吱声,只倾身过来,抱走了他的被褥,又去脱他的中衣。   沈照雪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如惊弓之鸟一般蜷缩起来,“你做什么?”   “李公子不是说不稀罕我万府的钱财,这衣物被褥都是万府赠与的,既不想要便还给我。”   “当真小气。”   沈照雪嘟囔了两句,低头将衣带散开,整理好弄乱的衣襟。   他常年少见日光,皮肤白皙又细腻,如同一块白玉。   万声寒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沈照雪便挑了挑眉,那张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开,万声寒便知晓他又要阴阳怪气了,忙起身将药碗端过来,取了勺子直塞对方口中。   沈照雪前世处事不惊,如今在万声寒面前原形毕露,顿时皱了脸,道:“好苦。”   “别废话,快喝。”   “你故意的万声寒,以前的药怎么没这么苦?”   万声寒语气淡淡,“良药苦口,你以前喝的不苦,便是白喝,难怪总是三番两次中招。”   沈照雪冷笑道:“歪理邪说。”   “愚昧无知。”   “狂妄自大。”   与万声寒斗了一夜的嘴,沈照雪实在是困倦不堪,头一沾枕头便睡熟过去。   夜间似乎还醒过一次,迷迷糊糊瞧见万声寒点燃了一支烛火,用沾了冷水的布巾为他擦拭额头和脖颈。   沈照雪一时有些恍惚,还未从睡梦中完全脱离,还以为他尚在宫中,做着那个位卑权重的右使。   他名义上只是个记录帝王起居的小官,却手握重权。   整个宫中每个人从一开始瞧不上他,故意折辱他,到后来无人不畏惧他。   沈照雪早已将自己身上温良顺从的一面彻底摘去,他要为陈诗未来的帝王之路铺路,所以想尽办法在元顺帝面前进尽谗言。   后来又独自一人在朝堂上掌握着生杀大权。   只要他的名声越烂,等侄子将他拉下皇位时,威望便会越高。   所以他为此做了许多坏事,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他身体不好,刚入宫时元顺帝罚过他几次,那个时候便已经坏了身子,后来时常生病。   每当那个时候,他身边总是寂寥,曾经答应过他,要永远陪着他的人早便已经违背了誓言。   “你是一个懦夫,”沈照雪喃喃道,“你又来做什么?看看我死了吗?”   万声寒没说话。   沈照雪知道梦里的人是不会说话的,这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人罢了。   而在他不知晓的地方,万声寒早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也有了他自己的追求。   他们彻底走上了两条相悖的道路,注定你死我活,谁也不能好过。   “我给你留了一个礼物,”沈照雪闭上眼,轻声道,“就在我寝殿的书柜上。”   “等我死了,你不要放火,你要自己去找到它,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永远永远记住我。”   沈照雪重重咳起来,又忍不住笑道:“谁叫我......”   “那么恨你。”   万声寒为他擦着额头的手顿了顿,很快又动起来,轻轻拂过他的面庞。   之后轻声端着水盆离开了偏院。   *   沈照雪第二日睡到晌午才悠悠转醒,身体还在很沉重,没力气抬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不是是否退热,只能这般安静躺了一会儿。   虽没什么胃口,但肚子还是很饿,沈照雪慢慢坐起身,套上外衫去找春芽。   但一如上回那般,门又被万声寒从外头锁住了,看样子似乎在他养好病之前都不打算让他出门了。   沈照雪实在是气愤,在屋中徘徊了一会儿,万声寒亲自来给他送午膳。   沈照雪道:“万长公子不忙于科考,成日往我这偏院跑什么?”   万声寒不为所动,“我便是成日住在你院中,要中状元也是轻而易举。”   沈照雪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不可否认万声寒确实聪慧,也很有谋略,但前世能高中状元少不了自己的帮扶和指导。   没了他万声寒怎么还能这般轻松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是谁病得糊涂了。   万声寒将饭菜布好,沈照雪颇有些病态地寻找自己的银针,问:“我的针呢?”   “要针做什么,我总不会真的在饭菜中给你下毒。”   但这已是沈照雪常年养成的习惯了,他必须要试一试饭菜中有没有毒才能正常进食,否则便会恶心呕吐。   万声寒便也没多问,等着沈照雪一一试过之后才跟着一道动筷。   沈照雪心里还念着出门的事情,到底还是忍不住道:“你不能总是这般阻止我出行。”   “好啊,”万声寒淡淡道,“要随意走动也不是不可,似你这般三番两次生病,我还得费心照料,不如将你也送到乡下去,等我春闱结束,再将你接回来。” 第9章   万家家底深厚,在乡下有套庄园,条件并不比府中糟糕。   前世万声寒也有想过与父亲商量将沈照雪送到乡下去养病,但沈照雪心觉孤独,不愿只身前往,只想留在万声寒身边伴他寒窗苦读。   劝解多次无果,便也就随他去了。   今生他还有自己的打算,更不便离开京城,去什么乡下。   沈照雪垂下眼抽出纸页和笔墨,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道:“我若要去乡下,我爹娘又何必将我送到万府来。”   沈照雪心知爹娘只是嫌他碍事将他丢弃了而已,这件事情也是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无意间从同乡人口中得知。   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质问爹娘真假了,将他送到万府不久之后他们便已经在离京的路上遇害。   因而那个时候,无论他如何向爹娘送出信件,最终都石沉大海。   沈照雪提笔落字,装作不知一般继续写着要给爹娘的信,说:“爹娘当初也给万府送过许多东西,虽然万家或许觉得不够贵重,但好歹已经收下了,莫不是又想临时反悔。”   万声寒只瞧着他在纸上落下的字迹,片刻后微微抬了抬眼,又盯着沈照雪看了一会儿。   沈照雪便神色自如地与他对望着。   万声寒忽地笑了一下,“你无非便是觉得,我并非你的爹娘,管不了你。”   “你觉得你只是暂住在万家的一个客人,哪怕我成为万家的家主,我还是无权管束你。”   他起了身,沈照雪便扬起下巴望过去,看着他居高临下时略有些冷漠的神情,忽然便觉得此刻有些似曾相识。   沈照雪懵了懵,走神了一瞬,万声寒已经离开了偏院。   沈照雪听觉过人,听到院门落锁的声音,握笔的手微微收紧,笔墨自纸页上划过,留下一道突兀的划痕。   下人进了屋轻手轻脚将桌上的碗筷收走,擦净了桌面,又安安静静离开屋子。   沈照雪坐在窗下案前,夏风尚不停歇从窗沿缝隙中钻进来,将案上纸页轻轻撩起一角。   沈照雪颊边的发丝也随着轻轻晃动。   纤长睫羽颤了颤,很快他便垂下了眼眸,抬起手,将那一缕碎发拨到耳后,继续垂首在那张已经弄上污脏的信纸上,落笔写尽自己对爹娘的思念。   他如今还不知道沈家已经覆灭的消息,还在等着爹娘按照约定,在三年后接自己回家。   他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中,唤春芽进来,道:“去送信吧。”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让春芽替自己给爹娘送信,万声寒以自己体弱为由阻止他出行,却没道理阻挡春芽。   沈照雪将信交给春芽,衣袖下指尖微微偏移,露出藏在其下的另一张纸条,一同交到春芽手中。   春芽比划着手语:少爷,老爷和夫人这么多年从未回过信,真的还要再送么?   沈照雪落笔的动作顿了顿,转而又弯弯唇角,温声道:“身为子女,怎能因为爹娘不回应便也断了联系呢。”   有下人自窗前走过,沈照雪弯弯眼睛,比着口型说:将那张纸送到柳家去。   春芽便点了点,出了门。   沈照雪瞧见她推了院门,比划着给下人瞧了手中的信,之后顺利离开了偏院。   他端起杯盏放于唇边,雾气氤氲了眉眼。   又似这般闲了几日,沈照雪这般风热终于好透,不必再喝药了。   盛夏的天色越发干闷,他在屋外廊下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时辰,闲来无事替院中奄巴巴的花草浇了水。   提着衣袖直起身时,他忽然耳尖地听到一旁院子里传来的动静。   沈照雪自重生回来还未好好走过这万府,相隔十余年,也记不清楚隔壁是谁的院子了。   既嫌吵,又忽然生出了想要凑热闹的心思,于是便叫春芽到外头去瞧一瞧。   春芽去了大半个时辰,隔壁院子便吵了多久。   一直到沈照雪实在热得头晕,起身返回了屋中,春芽这才端着一盆冰块回来,将冰盆放置屋子中央。   沈照雪挑挑眉,有些讶异,“不是叫你去瞧瞧隔壁院子发生了何事,这冰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春芽比着手语:长公子让端来的,前段时日二公子被送到乡下去,今日二公子的爹娘寻到万府,想让长公子将二公子接回来。   沈照雪捻着葡萄笑道:“万长公子再怎么成熟懂事,到底也不是府中的家主,这等事情求他又有何用。”   春芽的表情有些奇怪,诧异地望着她家少爷,半晌才犹犹豫豫比划道:少爷可是烧糊涂了,前两年刚来万府时,万老爷便已经将府中诸多事宜都交由长公子处理了呀。   沈照雪险些被口中的葡萄噎住,呛得他咳了许久。   春芽惊慌失措地替他拍着后背。   沈照雪着实不曾想到,这一世与前世偏差竟如此大,若自己再晚来一两年,指不定自己已经不在宫中了。   他心中总觉蹊跷,一时间也说不上哪里奇怪。   万声寒前世分明对接手家业并未有太多的欲望,一心只想读圣贤书,做一个明察秋毫忧国忧民的好官。   他父亲先前几次三番与他谈起家主之位,似是并不想将家业交到侄子们手中,但都被万声寒回绝,二人因此时常争论不休。   沈照雪又有些怀疑万声寒的改变是否也与自己的缘由相似,否则怎会频繁做出那些让他感到陌生的行为。   他轻轻蹙眉,很快便拿了主意,同春芽道:“ 我去旁边院子看看。”   他语气很轻,问:“那是谁的院子来着?”   春芽愈发担心起来:是长公子的,少爷,你真的没事么?   沈照雪的动作僵了僵,很快又镇定自如道:“近段时日睡久了,思绪总是乱,过段时日便好了。”   他转开话题,很快便行至院门处,同守门的下人道:“我听闻二公子的爹娘来找长公子要说法了?”   几个下人点点头,“如今还在争着呢。”   “二公子被送到乡下一事是因我而起,劳烦放我去见见他们,好为长公子分分忧。”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沈照雪又说:“长公子的院子便在一旁,几步路便能道,不会有事,若长公子怪罪,我便替你们担着,如何?”   好说歹说,他总算离开了偏院,匆匆向着万声寒的院子赶去。   先前便觉奇怪,万声寒每日忙于科考,来自己院子却格外迅速,若不知晓还以为他本就住在这偏院中一般。   原是这隔壁的院子便是他的。   沈照雪一路上心不在焉,总记得万声寒从前的院子似乎并不在此处,莫非是时间太久,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偏差?   思索间便已到了院门处,沈照雪迈进院子,见到周遭的景致,这才渐渐有了记忆,似乎也与模糊的印象并无什么不同。   大约是自己从前记错了。   当真还是在宫中的那十年磨损了他的回忆,以至于到了最后连万声寒长得什么模样都已经记不清了。   沈照雪脚步慢了些,怔怔地穿过长廊,入了屋门。   方迈了脚,一只茶盏忽然从前方扔来,险险擦过他的面庞,“哐当”一声砸在门框上,碎了满地。   霎时间发出的尖锐生意顿时如无数针尖一般刺痛了沈照雪的耳朵,他闷哼一声,侧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耳畔长鸣声不停歇,一时间竟连别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万声寒本面无表情的神色忽地一变,匆匆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伯父伯母,抓住了沈照雪的肩,低声问:“怎么了,还能听见吗?”   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了一层水,沈照雪辨认了许久才听清对方说了什么,缓慢地摇了摇脑袋。   万声寒今日本不愿动怒,伯父伯母将万景耀送进万家是为了让他跟随自己好好科考,其中还有些隐秘的缘由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过多提起。   无非便是想要等着万声寒做官之后照拂一下自己不成器的孩子,因此才会着急来此。   但纠缠到此时,他的耐心已然告罄,道:“府中事宜只是由我代父亲处理,将万景耀送到乡下反思的决定并非我所做,若有什么异议,伯父伯母还是等我父亲回来再议。”   “你将景耀送到乡下的时候,你父亲可不在府中。”   “父亲很早之前便已经有过这个打算,”万声寒将信件摸出来交到对方手中,语气泛着冷意,“沈照雪是我府中之客,万景耀伙同府中兄弟多次出手欺辱,传出去实在是有损我万府的颜面。”   万声寒将沈照雪挡在身后,瞧着已经有些不耐,又道:“你们若还想受本家的荫蔽,便不要在这般关键的时候几次三番叨扰,让我不能安心备考。”   他心知与这二人没办法好好说话,不再多言,抓沈照雪的手腕,拉着人往外走。   沈照雪的耳畔还在耳鸣,闹得他头晕,走出去挺远后才渐渐好转,听万声寒问:“跑过来做什么?”   沈照雪喘了口气,慢吞吞道:“瞧瞧热闹。”   “有什么可瞧的,非得等聋了才好受。”   沈照雪唇角上扬,眉眼弯弯,轻声开了口,“聋了哑了又能怎么样,人活着靠的是头脑和手段,无声无息才最容易置人于死地。”   “长公子是读书人,深谋远虑,这样的道理不会不清楚。”   他打量着万声寒的脸色,对方却并无反应。   沈照雪便隐隐松了口气。 第10章   他自己前世死前名声早便烂透了,依稀记得在狱中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些狱卒无意不听从万声寒的指令,对他用着那些酷刑,却又吊着他一条命。   他恨自己入骨,如若真是自己想的那般缘由,必定能听出自己话中之意。   当年他在朝堂上见过太多太多的人,没人可以做到真的将情绪藏得严严实实,总会露出破绽。   沈照雪便是依靠自己洞察人心的敏锐直觉处置了许多意图违逆侄子政权的权党和臣子。   他惯于察言观色,万声寒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若真有什么心思,断不可能瞒得过他。   沈照雪便放松了警惕,只想着自己或许与前世年少时性情略有不同,但今生早已不同往日,就算他改变得再多,如同重生这般事情,想是也无人能轻易猜中。   耳朵还在隐隐作痛,沈照雪微微歪着脑袋,脸上神色并不算好。   万声寒没回应他先前的话语,只道:“一个热闹,瞧了也没什么意思,你若是知晓他们是因你而来,便不要故意在他们面前凑热闹,小心迁怒与你。”   “你不是已经将祸头都扔给你父亲了么?”沈照雪冷笑道,“你既想将万景耀送到乡下,还想将我一道送去,府中事宜分明就是你一个人做主,以为临时给一张临摹的信件便能将人骗过去?”   “骗你自然是不行,”万声寒倒也不曾反驳,只说,“我那一对伯父伯母,并无什么本事,脑袋也一根筋,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不会去深思,只能瞧见自己眼里所见。”   他们只知道万声寒是万家最有本事的长公子,将万景耀送过来想让他们交好,却不知道做官并非便代表着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万景耀欺辱沈照雪的时候不少,曾经也在家宴上出言刁难,说沈照雪又非万家的子嗣,没有资格进入万家的家宴。   那时万景耀的爹娘也在场,三言两语下,当真让沈照雪起了身,一言不发离开了正厅。   这件事情前世也有发生,但那时万声寒总是罩着他,与爹娘和伯父伯母大吵一架,往后便不曾再发生这些事了。   沈照雪心中清楚,只怕今生万声寒并未做出这般举动,因此才叫万景耀这般狐假虎威,变本加厉。   他提着衣袖,嫌这天热气闷,面无表情往自己的院子走,听着对方跟在自己身后,于是便道:“这些事情,若非有你默许,他们又怎会做的出来。”   万声寒的伯父伯母不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沈照雪虽是寄人篱下,家中落败,但始终只是客人。   万景耀做得太过分,若是传出去叫外人知晓,整个万家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   若将来万声寒高中状元,有人向元顺帝提及此事,元顺帝向来多疑,又如此看重臣子的品行,他的仕途很有可能便会就此终结。   沈照雪记起他将万景耀送到乡下去的理由也便是如此,忍不住轻笑道:“你看,在你心里,始终是自己的仕途最大,如若不是在意你的仕途,你根本不会管我的死活。”   万声寒并未反驳,“在乎自己的利益是人之常情。”   沈照雪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当初为了将侄子扶上皇位,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说到底也不过一句“人之常情”罢了。   只不过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便成了人人喊打的奸佞小人。   但沈照雪其实并不看重这些虚名,他和万声寒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只在乎结果和利益,用再多的手段,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必要的方式之一,谁也不比谁高贵。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万声寒便跟着站住了脚。   他们一同站在杨柳之下,夏日的柳叶不如初春那般绿嫩,叶缘带着稍显锋利的锯齿。   沈照雪伸出手去,纤细白皙的手腕似是能用一只手便完全圈起,指节细而长,捻住一片柳叶,将其拽了下来。   沈照雪淡淡道:“我不建议你得罪你的伯父伯母,但事已至此,也已经回不去了。”   “你要知道的,”沈照雪微微抬起眼眸,他的唇角挂着一道很浅的笑意,眼中却冰凉似盛了雪,“有些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旦招惹了他们,他们便会一直黏着你,给你制造数不清的麻烦,甚至想要你死。”   万声寒垂着眼于他对视,半晌他拿走了沈照雪手中的叶片,将其扔进了灌丛中,“那便来一只,杀一只。”   这番话说出口倒是霸气,沈照雪却觉得犹如天方夜谭,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继续向前走去,语气多少有些无奈,又有些看好戏的意思在。   他道:“你可别后悔。”   万声寒没回应这句话,他没再跟着沈照雪往前走,只道:“我等会儿要去山岳书院,今日天色很热,不要乱跑,担心中暍。”   沈照雪没回头,也不曾说话。   那道消瘦纤长的背影逐渐远去,洁白衣摆在微风里随着走动而摇曳,像一捧冬雪。   *   “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沈照雪躺在太师椅上,轻轻晃动着身体,悠悠唱着唱词。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后暮——”他话音忽地一顿,抬起眼眸,坐直了身子。   这间屋子虽然能挡住大半的外界声音,但并非全部。   沈照雪仔细辨认了一下,知晓有人在自己院门外喧哗。   衣摆晃动着,他悠悠起了身,将并未束好的,搭落在颊边的一缕头发撩起来,轻声唱出最后两句,“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开了屋门,吵闹的动静便大了起来,沈照雪听那二人声音熟悉,略一思忖便记起来,似乎是万声寒两个麻烦的伯父伯母。   他那时便知晓,似他们一般的蠢人,若非见到自己,只怕想不到万景耀被送到乡下的真是原因。   一旦知晓了,他们拿未来的家主没办法,势必会找一个替死鬼出气。   沈照雪倒也不慌不忙,本就已经是预料到的事情,只悠悠走到院前,问:“怎么?”   守院的下人道:“荣大爷同荣大奶奶要见沈少爷呢,但长公子说了——”   “无事,”沈照雪淡淡道,“放他们进来吧,在万府里,不会出什么事的。”   下人有些犹豫,沈照雪心道这些人倒是忠心,竟这么听万声寒的嘱咐,于是又道:“当真无事,无非两个手无寸铁之人,又是豪门亲族,不会做出损害万府颜面的事。”   他下意识想要摸自己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愣了半晌才记起来,早在前不久,他便因为万声寒的漠然相对,将那块玉佩砸碎了,   后来也忘了处理碎屑,大抵已经被下人们清理掉了。   沈照雪一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又不愿太过表现,于是便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手绢交给下人,道:“去山岳书院找一找长公子,问问他还愿不愿意管我,若是还如以前一样,你便将手帕丢了再回来。”   下人接了手帕,应了声,匆匆往外跑去。   院门这便开了,沈照雪抬抬眼,撞上二人怒视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荣大爷寻我可有何事?”   “我只问你,是不是你让声寒将景耀送去乡下的?”   沈照雪只觉得莫名,“我连你万府的家宴都去不了,何德何能能说动长公子。”   “我呸!”万荣险些一口唾沫喷在沈照雪脸上。   沈照雪有些嫌弃,皱着眉往后退了两步,又觉得万荣与他妻子实在太过聒噪,吵得耳朵疼。   万荣骂道:“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东西。”   “你们将万景耀放在万府,他不也与我一样,”沈照雪阴阳怪气地,一字一顿道,“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货色。”   “他欺辱我在先,长公子原本觉得事小,不愿插手干预,最多叫我自己忍受着点,”沈照雪慢条斯理道,“如若不是他几次三番做出要我性命的事情,长公子又怎会生气。”   “胡说!”荣大奶奶道,“早听闻你个小白脸是个好龙阳的狐媚子,想必是你给声寒吹得什么枕边风,景耀年纪还小,一直听话,怎可能想你说得那么不堪!”   沈照雪忍不住笑起来,“好啊,有种你们便将我勾引长公子,在府中作威作福欺压府中子嗣的事情广而告之,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   “到时候万声寒的仕途因你们而败坏,你们可别想着推脱责任。”   沈照雪揽着衣袖站在廊下,他生得貌若好女,阳光下一瞧着实像个会食人精气的妖精,气质又格外清冷,一时间也说不上究竟是妖精还是神仙。   他轻轻碰碰唇瓣,淡声道:“到时候,万声寒,万景耀,整个万府所有人包括你我,便都要一起烂透在这个金玉其外的京城里,谁也别想好过。”   他言尽于此,外头天太热,他嫌身上出汗不舒服,想要回屋沐浴,于是便道:“二位,我在长公子面前可没什么话语权,寻我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去主家祠堂里跪上几日,看看老祖宗能否给长公子拖个梦,催他早些将二少爷接回来呢。”   他习惯了刻薄,毫不客气轻笑着,补完最后一句,说:“省得二少爷一个人在乡下,没爹没娘,夜里只怕是要吓得尿裤子——”   话音未落,万荣忽然从怀里摸出什么瓶子,“哗啦”一声泼在沈照雪脸上。   液体中混着碎石,顿时划伤了沈照雪的脸颊。   他失声“啊”了一声,随即便感到一阵火辣刺骨的锥心痛意。 第11章   “沈少爷!”   “糟了,是辣椒水,快将荣大爷拦住,别再让他过去了。”   沈照雪只觉得脸上和眼睛灼辣无比,像是被人用刀子划了无数道一般。   锥心的痛意和吵闹的周遭让他险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险些失控。   一片混乱中不知谁抓了他的手腕,带着无法睁眼的他回了屋子。   屋门关上的一瞬,无数声音便一同被挡在了门外。   沈照雪脚下踉跄,腿脚一软,顿时跪倒在地上。   他仍然捂着自己的面庞,泪流满面,耳边俱是嗡嗡的鸣响声。   他不堪其扰,头痛欲裂,许久之后才听身旁人道:“听话,先松松手。”   “别看我的脸。”   沈照雪的声音闷闷从掌心下传出来,带着些许的哽咽。   辣椒水里溶了碎石,将他的面庞划破了,想必如今已经肿了,只怕很是难看。   万声寒便道:“那先擦擦脸,我叫下人端了凉水,过一过会舒服些。”   他抓着沈照雪的手腕,像是不容置疑,微微用了力,却也并未强求。   沈照雪其实不曾想过他会回来得如此快,也不曾想过会让他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从儿时相遇到最终分道扬镳,他在狱中受尽刑罚,满身血污,那个时候也担心过会被万声寒瞧见,后来又庆幸他并不愿来见自己。   沈照雪实在不想在对方面前表露自己弱势的一面,那让他感到很不安全。   于是犹豫了许久都不曾给什么动静。   万声寒皱了皱眉,失去了耐心,抓着对方的手骤然收紧,将沈照雪的手拽下,捏住了他的下巴。   沈照雪微微一惊,睫羽栩动着,却难以将眼睛睁开。   万声寒仔细瞧了一会儿,道:“眼睛肿了。 "   拨弄清水的声音轻轻响起来,沈照雪仰着脑袋,不一会儿便感到眼上传来一股冰凉湿意,缓解了辣烫的感觉。   他轻哼一声,又开始觉得脸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沈照雪的指尖无意识拽紧着万声寒的衣袖,仍由对方一点点擦过额头和鼻梁,之后又轻柔地抚过面庞。   沈照雪忍不住打了个颤,忽然感到衣襟被扯松了些。   辣椒水当时顺着下巴进了衣襟里,染上了本该细腻白皙的皮肤。   万声寒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拉开了一些衣襟,后来大概觉得碍事,便将沈照雪的衣带解开了。   他擦得认真,微微弯身下去,仔仔细细擦过每一寸被弄脏的地方。   潮湿的呼吸洒落在肌肤上,沈照雪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忽然听见对方很不客气地、小声地调侃道:“沈照雪,你抖得好生厉害。”   话音刚落,暂且眼盲的沈照雪便精准地甩了万声寒一巴掌。   “啪——”   沈照雪一直隐忍不发的怒火这一刻总算找到了发泄口,猛地起了身。   他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带着细碎红肿伤口的面颊溢满了红晕,一时间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恼羞成怒。   眼睛还在红肿,只能勉强睁眼,着实不太漂亮。   但万声寒却无多少嫌弃的意思,只是心觉好笑,故意道:“我们沈少爷如今倒是挺香的,叫人食欲大增。”   他又摸了摸被打出红印的面颊,接着说:“这一巴掌下来当真是香辣可口——”   “闭嘴,”沈照雪嗓音发冷,“滚开。”   他推了一把万声寒,越过他自己去屏风后准备沐浴更衣,将身上残留的味道洗净。   不曾想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楚路,竟一个不察踩了搭落在地上的纱幔,脚下打滑狠狠向前摔去。   万声寒忙起身拽住了他的手腕,却已然来不及,只听“砰”地一声,沈照雪本就带着伤的额头砸上了浴桶的边缘,顿时昏厥过去。   万声寒匆匆将人抱起来,撩开杂乱的青丝。   沈照雪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红肿,神情有些痛苦。   再加上面上的细碎的伤口,当真叫人可怜。   万声寒沉默半晌,伸手抚拂过他的额角,轻叹道:“笨。”   院中已然安静下来,万荣与他妻子都已经被下人带走。   万声寒原打算处理完沈照雪的伤势再去找他们二人的麻烦,但沈照雪如今又笨手笨脚落了新伤。   于是深思熟虑,先替他沐浴擦了身。   从浴桶中将人抱出来时,万声寒忽然惊觉沈照雪如今身形是如此消瘦,体重很轻,与他而言更像是抱着一支鸟羽,风一吹便会飞走。   他垂着眼,瞧不清眼底的神色,半晌之后又平平静静抬起眼,将沈照雪放在榻上,给他换干净的衣衫。   沈照雪迷迷糊糊又要清醒的征兆,半阖着眼,浑身都很痛,脑袋尤甚。   他抬了抬手,揪住了万声寒的衣袖,而后一点点滑上去,指腹轻轻搭在对方的手腕上。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如今正未着衣,这般犹如兽类袒露肚皮一般的情景让他有些不安,只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地方。   他张了张口,无声道:“衣衫。”   “先松手,”万声寒剥着他的手指,“别乱动了,等会儿带你去找大夫。”   沈照雪向来固执,只道:“我自己来。”   他强撑着坐起来,从万声寒手中拿过自己的中衣,晕乎乎往身上套,忙活半晌却没能系对衣带。   万声寒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   他道:“沈照雪,有些事情非得自己强撑着,也不愿寻人帮扶么?”   沈照雪耳畔有些吵闹,一时怔然,茫然无措地抬起脸来,大约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万声寒已经拉开他的手,将系错的衣带打散重新打了结。   沈照雪又呆愣了一会儿,忽然被揽住抱起来。   万声寒用厚衣裹住他的头脸,一路抱出府,塞进马车里。   沈照雪脸上的伤又开始疼痛。   他靠在窗边轻轻喘息,痛感带来了数不清的晕眩,像被淹于水中,整个世间都是虚幻的。   直到万声寒开了口,他才隐隐意识到对方似乎方才探过自己的体温。   他如今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和说话,只能就这么合着眼靠着,让车厢内壁分担一些重量。   沈照雪隐约清楚自己这破败的身子总会因为各种小事而生病,口鼻吐出的呼吸灼热,想是又发热了。   他感到很难受,浑身不舒服。   万声寒沉默地给他喂了水,又递了蜜饯。   带着微甜的迷茫甜梦里,混杂身躯的疼痛和心脏里源源不断溢出的难言苦楚。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沈照雪一个人站在无垠的纯白旷野里,瞧不清往昔与往后,只能瞧见满地的血,自没有尽头的前路蔓延而来,淌过脚下,深入雪地里。   沈照雪试图离开这大滩如同沼泽一般让他深陷的泥血,他挣扎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   十七岁时初见的少年面容在他的记忆里已然模糊,有许多他曾经臆想而出的,或许会长成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沈照雪便喃喃喊他:“万声寒……”   “你是不是,很恨我。”   “……”   面前的人影沉默不语,半晌回握住他的手,在无人得知的角落里,轻轻将其举起放于唇边,落下一吻。   如梦如幻的世间犹如被绚丽的泡沫,一瞬间被戳破。   沈照雪皱皱眉,睫羽栩动着,慢慢睁开了眼。   梁柱旋转着,看得头晕,于是只得再闭上眼缓了缓,逐渐恢复了听觉。   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看样子已经尽量放轻了音量,但沈照雪生来听觉敏锐,还是将其听得清清楚楚。   那大概是城中的大夫,给沈照雪脸上的伤口上过了药,又给他喂了退热的药汁,如今正和万声寒说着他的情况。   沈照雪前世已经听过很多类似的话语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太医的说辞要比如今的大夫严重太多。   但他还是强撑着,撑到了大厦崩塌之际,最后自刎而死。   “你看,沈照雪,”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你还是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死的。”   而不是一生都被各种无形有形的手抓着手脚,无可奈何地做下一些事,被命运掌控在一方天地里。   想到往事时总忍不住出神,沈照雪发了会儿呆,之后听万声寒开了口才回过神。   他问:“真的治不好了么?”   “目前瞧着只能如此了,药方缺失,也没人敢亲自去试——”   大夫话未尽,二人不知在屋外窸窸窣窣做了什么,半晌后才又继续道:“额上的伤口许是会留疤。”   沈照雪心中了然,抬手碰了碰自己额角隐隐作痛的地方,眼中光晕昏暗,唇角含着一丝冷笑。   这张脸若是落了瑕疵,若再遇到前世的情景,想必也不会再像那时那般捉襟见肘。   他不希望自己面容受损,但若只是有一道疤,也无伤大雅。   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女子爽朗的声音,道:“我手上有祛疤的药膏,早听闻万长公子才学过人,几次约见也不肯应,你若这次陪我过几招,我便将这药膏赠与你。”   沈照雪微微一愣,猛地坐起了身子。   这嗓音于他而言最是熟悉,那是如今大燕唯一的公主陈蛾,性情直率,擅兵法,骁勇善战。   他从前的至交好友。 第12章   陈蛾战死的时候太过久远了,沈照雪后来记性越来越差,已经记不清楚曾经出现在自己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都长什么模样了。   以至于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才忽然间对自己已然重生这件事有了清晰的认知。   世人总说着过往回不去,原也有上天垂怜之时,能叫人死而复生。   沈照雪一时有些失神,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绪,已然起了身往外走去。   他听到万声寒反问:“你要与我比什么?”   “就比兵法如何,我出一道战局,你来回答我,该如何破解。”   万声寒犹豫了片刻,正欲开口,忽听沈照雪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冷冷清清,像一捧雪,“我与你对。”   他从屋中出来,发丝散落,身形也是消瘦的,面庞苍白无血色,还带着一些细碎的伤口。   瞧起来实在是孱弱。   万声寒微微蹙眉,道:“关你何事,回去躺着。”   “万长公子做什么这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这位公子愿与我比试,可比万长公子几番推脱要叫人欢喜得多。”   陈蛾笑意盈盈转而面向沈照雪,见他面上伤口细碎,尤其是额上那道疤,红肿狰狞,落在他这张面庞上显得愈发严重。   陈蛾便轻轻“啧”了一声,倒也没有口上说说的意思,当真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交到沈照雪手中。   她道:“这药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还剩着一些,应当足够了。”   “多谢。”   沈照雪微微侧身让陈蛾先行,忽然被万声寒抓住了手腕。   他回过脸去,抬起瞳眸瞧了对方一眼。   万声寒什么都不曾说,但脸色格外难看,只这般紧紧拽着他。   沈照雪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眸光晃动间似是含情,却显得并不真实。   他唇瓣轻轻张开,上下一碰,无声地比着口型说了句什么。   万声寒一时没瞧清,对方已经挣脱了手腕,进了屋。   身体和呼吸还在发烫,想是药效还未起来,沈照雪不过只走动了一会儿便,待坐下时便觉得脑袋发晕,垂着眼眸缓了许久。   陈蛾将闲杂人等关在了门外,没让万声寒跟着进来。   她倒也不在意什么尊卑,沈照雪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病人,便让他上了榻,自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   陈蛾问:“如今邻国与我朝边境时常征战,胜负难分,我朝军事力量薄弱,比不上邻国那般强悍,我想问你可有解?”   “有,”沈照雪淡淡道,“兵法三十六计第一计,若能将其好好用上,自然有解。”   “你是说,瞒天过海。”   “邻国羊丹前身是草原部族,生来骁勇善战,兵马充足,随时都有可能进攻大燕边境的城池。”   沈照雪嗓子有些干痒,忽地顿了顿,轻咳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战无不胜会让他们放松警惕,只看公主愿不愿做这般豪赌和牺牲。”   陈蛾半晌没说话。   沈照雪知晓自己这番话说得很是残忍,他已经做惯了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也并不怕牺牲。   他只在乎结果。   但很多人无法接受这样大的风险,更愿意选择怀柔的方式去应对战争。   沈照雪却并不觉得陈蛾会反对自己的想法。   他们前世理念相投,都想以最快的方式解决外敌,稳固江山,然后再想办法解决大燕内部的皇权争斗。   只可惜陈蛾走得早,之后的路只有沈照雪一个人走,他已经尽了力,却也无法实现目标。   沈照雪心脏有些抽痛,牵扯着指尖也在泛疼,只能无意识地掐紧指腹攥紧拳头。   过了半晌,陈蛾忽然笑起来,道:”万长公子将你藏得很好,城中还是有不少人知晓沈家的小少爷如今寄人篱下,但甚少出行走动。“   “都说你沈家没落,沈少爷也是个不学无数的孤子,谁又能知道你有这般胆略。”   陈蛾站起身,颇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沈照雪,问他,“你给柳无忧带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公主和柳公子心中想必应当清楚,”沈照雪语气很轻,眉眼弯弯,“陈洛几次三番骚扰柳公子,若真等到柳家没落,公主觉得,以公主目前的势力,能将柳公子从陈洛手中保下来的几率能有多大?”   陈蛾没应声。   她盯着沈照雪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头没尾道:“万长公子藏着你或许有他的打算,你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说:“你担心的事情我会和柳无忧商量,还是多谢你的提醒。”   “公主不必谢我,”沈照雪实话实说,“若非需要柳家和公主的势力,我也不会多管闲事。”   “你又是怎么知晓我与柳无忧的关系的?”   “人总会有秘密,”沈照雪淡笑着婉拒,“公主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话音刚落,屋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敲响。   陈蛾道:“你们家长公子倒真是盯得紧,我又不会吃你一块肉,这便等不住了。”   她行至门口,将门闩抬起开了门,迎上万声寒没什么表情的面庞。   陈蛾又与他道:“万长公子,回见。”   万声寒并未理睬,只盯着屋中坐在榻上的沈照雪瞧了很长时间。   沈照雪心道奇怪,他记得前世万声寒与陈蛾的关系并不熟络,又遑论结仇。   如今怎见他们二人关系如此差劲。   沈照雪只觉得陈蛾还是自己模糊记忆当中的那个模样,倒是万声寒变了太多,已经让他感到陌生了。   从前的那些事情之后,自己也变了太多,都已经是死而复生也难以倒退回去的人了。   沈照雪出了会儿神,陈蛾已经远去,万声寒进了屋便将屋门锁上,面无表情向着榻前走来。   挪动椅子的声音将沈照雪的思绪唤回,他这才惊觉对方竟已经到了自己身前。   这间小屋本就昏暗,万声寒生得高大,站在榻前时大片的阴影就这般落下来,将沈照雪严严实实罩在其中。   沈照雪忽然便感到有些心慌,“你……”   “你与公主说了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沈照雪眉心轻轻一蹙,“无非便是你问我答的一些兵法上的东西,你莫不是还怕我答错,好丢了你们万家的颜面。”   “你若想要损害万家的脸面可用不上这样曲折的法子,”万声寒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清楚,如今万荣和万景耀一家在我府上欺负一个弱者的事情早便传开了,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么做。”   屋中点着一盏很小的烛灯,在微微风动中摇曳着火光,投射出一小片暖黄的光晕。   沈照雪身体疲惫,知晓万声寒只是想问这件事,于是便往旁靠了靠,倚靠在床头。   那一小束光便落在了他的面旁上,勾勒出一道温和乖顺的弧度,和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轻轻开了口,说:“万长公子可是忘了,我那时晕了一路,又怎能将这样的丑闻传出去呢。”   “再者……”他抬了手,衣袖下滑,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指尖弯去,抓住了万声寒的衣带,一点一点往上摸去。   沈照雪的嗓音更轻了,像是一片羽毛一般轻飘飘划过耳边,“万长公子想是早便想处置了府中几个蛀虫一般的亲族了,无非便是觉得,我这把刀用起来见血封喉,利用了一下,手上便可不沾污脏鲜血。”   他睫羽轻轻一颤,挑起眼皮,见万声寒脸色难看,颇有些惊讶般道:“长公子怎的这幅模样,我又并不在意。”   “向你们这样的人,出身世家,又有望高中状元,将来是要官至宰相的,怎么能被这些老鼠给沾上。”   沈照雪拽住了他的衣襟,唇角挂着一道笑意,却并未深入眼底,一字一顿道:“你说对吧,万宰相。”   万声寒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些都是你臆想的而已,父亲这两日要回府处理府中的事情,这里是万家的药铺,你好生在此处养病。”   他大概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拨开了沈照雪的手腕,又威胁了一句,说:“别想打什么主意偷偷离开,以你现在这副模样,离开万府只能被饿死在外,或者——”   他话音顿了顿,拉着沈照雪手腕的手骤然收紧,捏着沈照雪腕骨生疼,忍不住痛叫出了声,“疼。”   下一瞬,手腕忽地被人一拽,他被拽得身体向前扑去,撞进万声寒的怀抱中。   滚烫的,如同野兽吞食猎物一般的吻落下来,堵住他所有的声音,想要连同他的呼吸一道剥夺去。   沈照雪头一次见对方这幅模样,前世今生都是头一次,一时心下慌乱,忍不住挣扎起来,却忽然察觉这般挣扎的后果更加糟糕。   衣带被打散,他被按在榻上,吻从唇瓣滑到颈肩与锁骨。   万声寒直起身时,二人都喘息不止。   沈照雪神情还带着些许茫然,本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如今染了红,像是点了胭脂。   万声寒有些烦躁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片唇瓣,碾得沈照雪又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万声寒低声道:“这样,你便跑不了了。” 第13章   夏风从窗前拂过,又轻轻拂过沈照雪的面庞。   一夜过后倒是不再发热,但他的面庞仍然嫣红,轻轻蹙着眉,似是在梦中也睡不安稳。   额上还沾着汗珠,打湿了发丝,有些狼狈地黏在脸上。   大概是窗外的鸟鸣声与他而言太过吵闹,沈照雪轻哼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方一起身,异样的感觉便随之浮现上来。   沈照雪忍不住闷哼一声,垂下脸去,被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当即咬住了唇瓣。   撑着身体的双臂打着颤,半晌还是撑不住了,微微抬起臀,想自己将东西拿出来。   只是身体稍稍一动便又反复滚动起来,他简直快要疯掉,根本无法亲自动手。   沈照雪不知晓万声寒从何处得来的这些东西,竟比诏狱的酷刑还要叫他难受,时时刻刻折磨,当真生不如死。   成了这副模样,果然也没办法再轻易行动。   沈照雪的睫羽被汗珠打湿,神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欢愉,只垂着眼,唇瓣微张,轻轻喘着气。   只怪那万声寒心狠手辣,前世是自己死得太早,没见过他万宰相当朝的模样,说不定与自己没什么两样。   他又坐了一会儿,身体实在是痛苦,牵扯着神志,只好又躺下去,被牵制着欲望。   一整日便都这般浑浑噩噩过去,沈照雪汗湿如躺在水中一般,身体处处发软,意识也很模糊。   他在榻上失神地半睁着眼,许久之后才听到木门被人合上的声音,慢吞吞偏头望过去。   见是万声寒,沈照雪唇瓣张了张,无声骂道:“混蛋。”   “瞧你也还有力气,”万声寒淡淡道,“可是还喜欢这些小东西。”   他从桌上取了杯子,倒了杯水,悠悠行至榻前坐下,将沈照雪抱坐起来。   沈照雪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避开了对方喂来的水,只道:“把它拿出来。”   “先喝水,喝完我替你取。”   沈照雪如今只是万声寒手中的一块鱼肉,没得理由可以拒绝,只得乖顺张了口。   万声寒喂了水,又临时加了条件,摸出药瓶说:“再上了药。”   沈照雪神色有些屈辱,没说话。   万声寒常年握笔的指腹带着薄薄一层茧子,沾着药膏拂过额头时会带来一阵酥麻。   沈照雪又轻轻倒吸一口气,忍着对方的手指在自己面庞上游走。   许久之后万声寒才收了手,起身将药瓶放回到桌案上,同沈照雪道:“趴好。”   ……   沈照雪被抱到浴桶中去,热水裹挟着肌肤,半晌之后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漠然转开视线,透过屏风看着万声寒模模糊糊的身影。   对方正坐于桌前看书,似乎并未察觉到他带着怨恨的视线。   沈照雪心道无趣,合上眼想着自己的计划。   他不能总活在万声寒的掌控下,必须要去主动接触皇室的人,这样才能早日进到宫中去见元顺帝。   陈蛾和柳无忧是他可以利用的人脉,但他前世与柳无忧并不相识,也不了解这个人。   大燕不好龙阳之风,陈洛虽然喜欢男人,但并没有在元顺帝面前弄坏自己名声的想法,因此一直藏得很深。   但暗地里,他曾经强抢过许多年轻男子关在府中折辱,也曾因为觊觎柳无忧的容色几番骚扰。   柳家因为家主贪污被查处,柳无忧在陈洛的暗中操作下被卖到青楼。   那个时候陈蛾在关外行军,不知晓京城琐事,柳无忧在青楼中几次三番想要寻死,陈洛装着一副救风尘的好意将他买下带回府中。   没过多久,曾经风度翩翩的柳公子便成了一具尸体。   这些事情还是陈蛾回京后自己查到的,那个时候沈照雪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帮不了陈蛾太多,陈蛾也没能亲手解决陈洛。   沈照雪还是觉得自己那一箭真是便宜了陈洛。   若是今生还有机会,他一定要将陈洛活生生剥皮抽筋。   沈照雪垂着眼拨弄着温热的水,又听万声寒在屏风外同他说话,“听闻今日大夫给你送了饭菜,但你不曾用膳。”   沈照雪有些心烦意乱,“我没力气。”   话音刚落,屏风后的人影忽然从桌前起了身,绕过屏风站在沈照雪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沈照雪下意识想要遮蔽自己的身体,又忽然记起本也没有什么可遮的,于是就这么仰着下巴同他对视。   万声寒却没再提用膳的事情,转而道:“你可知道,因为你让春芽传出去的一句话,现如今人人都说我万家纵容亲族欺负一个无亲无故的寒门少爷。”   沈照雪心知肚明,并不在意,“你无非是觉得,这些话传出去,会影响到你的仕途。”   “这些都是你觉得的,沈照雪,是你觉得仕途在我心中格外重要,实际上并非如此,”万声寒轻嗤一声,接着说,“我可从未说过,我想要个什么一官半职。”   沈照雪心跳忽地一滞,骤然间回过味儿来了。   确然是如此,他受了前世记忆的影响,一直记得自己一句错话毁掉了万声寒的仕途,却忘了今生从未从万声寒口中确切地听到他想要入朝为官的念头。   他甚至减少了去书院的频率,想是心思并不在科考上。   沈照雪这般反复提起功名利禄,倒像是他自己多么在意一般。   沈照雪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万声寒也并非是想要一个什么具体的反应,只是随口一说,又道:“我父亲回京了,今日与伯父伯母在府中争吵,想与他们断了关系。”   沈照雪好奇道:“他们能同意么?”   “自然不同意。”   万景耀便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指望不上的,只能仰仗着往后或许会做大官的万声寒,怎可能舍得与主家分家。   “万荣非说我的卦言道我将来功成名就大福大贵,因着此事闹了整日。”   沈照雪一听卦言这类东西便觉得滑稽可笑。   出生的婴儿都会有一道卦言,这是大燕的习俗,但他根本不信这些命数,也没心思去了解自己的卦言。   如今听万声寒提起来,像是听了什么可笑的笑话,道:“只是一道卦言便能让他们纠缠万府十余年,当真有意思。”   万声寒却难得沉默。   过了半晌他才问:“你也不信的,对么?”   “我不信。”   如果真能因一句话便断定一生,他必不会有今生的重活。   上天不会做这般无聊的事情。   万声寒便不再问了,只道:“水可是凉了,起来。”   “你先出去。”   “沈照雪,”万声寒冷笑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拽了沈照雪的手臂,沈照雪着实很轻,一拽便整个提起来,像拔一根白嫩的萝卜。   沈照雪恼羞成怒,“万声寒,可否给我些尊重。”   “我已然很尊重了你了,”万声寒淡淡道,“早些年你爹娘只给了万府一点点钱财,说是供你吃住,那点点钱怎么够用。”   “这么几年来全是万府无条件供着你,还要解决你时常复发的风寒之症。”   沈照雪不为所动,“我已经说了,你若是嫌弃,大可以将我赶出府去。”   “然后你便会在外头大肆抹黑我万府的名声,”万声寒将他裹进长巾里,说,“你的手段我早便已经清楚了。”   沈照雪只当他没见过更残忍的,冷笑道:“那你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了。”   又斗了会儿嘴,沈照雪穿好衣衫坐到桌前,万声寒叫来了晚膳,同他一起用膳。   沈照雪不想听他说话,将护耳戴起来,耳畔安安静静,自顾自用筷子夹着菜。   等磨蹭一夜,睡下时又已然很晚了,沈照雪上了榻,却忽然见万声寒脱去了外衫。   他怔然道:“你做什么?”   “怕你半夜逃走,我与你同眠。”   沈照雪顿时嫌弃道:“用不着。”   “用不着,还是不好意思同我抵足而眠?”   万声寒冷冷笑着,说:“二选一,要么我与你同睡,要么你便再将那小铃铛吞下去。”   沈照雪顿时觉得面颊滚烫,“够了。”   “不够,或者你是想要第三个选项,两个都要。”   沈照雪险些抽出枕头砸过去,好歹强忍下来,先一步上了榻,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万声寒了。   过了片刻,窸窸窣窣脱衣的动静小了,沈照雪感到身旁微微下陷,之后一股热源贴上了后背,带着一股沉静的檀木香。   迟来的睡意瞬时涌上,沈照雪有些茫然地半睁着眼。   从前他还未与万声寒这般同塌而眠过。   那时他们连情谊都羞于出口,很多时候只是匆匆对视一眼都觉心跳加快,不敢多忘。   那个时候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便是在上元节的灯花里,悄悄地,躲在人群里牵着手。   一转眼,便到如今了。   什么都已经变了,自己已经成了死过一次的人,每当梦醒时都会迷茫,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死前臆想出来的,漫长又不同的一生。   他总觉得自己有时候渺小地像一只蝼蚁,跪伏在地上,等着被人一脚踏去。   他曾经在元顺帝面前磕得头破血流,想让他放万声寒一条生路。   但所有的一切还是因一步踏错而寸寸崩溃殆尽。   沈照雪忍不住想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可是情绪像是被偷走了一般,只能徒劳地张着口。   在梦境深处。 第14章   沈照雪挣动起来,脚下像是陷入了深渊泥沼,抓着他不停下坠。   他伸出手去,妄图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然后便隔着梦境抓住了万声寒的手。   这间被安置在药铺后院的小屋窄小又昏暗,只点着一盏烛火。   万声寒虽躺在榻上,却并无睡意,只趁着月色落满窗前,抓着沈照雪的手,安安静静看他的面庞。   片刻后神色又悄然发生了变化,垂着眼抓着那只雪白的手,毫无顾忌地揉捏把玩。   沈照雪的梦境随之发生了变化。   他梦见自己正坐在桌前整理着一些婴孩的衣物,将那些柔软的布料叠好放进小盒子里。   收回手时,那些衣物像一条条温热的蛇一般缠了上来,拽住了他的手。   沈照雪心觉奇怪,又觉得有些不适,于是便挣扎起来,想要将手缩回。   万声寒见他梦里忙活半晌,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就这么拽着不肯松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直又弯折。   沈照雪嘟囔了两句,骂得很难听,猛地抽回了手,翻身背对着万声寒继续睡去。   他身体向来不好,嗜睡多梦,尤其是无人叨扰,竟一觉睡至晌午。   万声寒今日去了一趟书院,山岳书院离此处不算很远,午时便同先生请了假,回到药铺中看看沈照雪。   如今尚且没有太多事情烦扰的青年无忧无虑睡在榻上,被褥堆在下巴处,那张带着伤口的面庞显得柔和许多。   任谁见了他都只会觉得这人大概是个温润公子,谁又知道他本性心狠手辣,那张嘴也说不出多少好听的话。   万声寒拽着他的被褥,本想直接掀开,哪知沈照雪竟迷迷糊糊醒了,死死拽着被子角。   万声寒淡淡道:“用膳了,懒鬼。”   “你才懒鬼,”沈照雪翻了身,用被子盖住脑袋,“不饿。”   榻边的人竟就这般没动静了。   沈照雪正觉奇怪,这分明不是万声寒的性子,想着他今日倒是安静。   不曾想脚腕忽地一凉,惊得他一下子坐起来,“你做什么?”   万声寒方用过井水洗过手,掌温冰冰凉凉,猛地落在皮肤上时便如同裹了层冰一般。   沈照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忽觉对方正拖着他往下拽,一时不察,竟真让他得了手。   他整个人滑到床榻另一方,之后便被万声寒抬起腿,解开了他的腰带。   沈照雪顿时知晓了他要做什么,一时心下慌张,险些大声骂出口。   方一张口对方便摘了一块方巾塞进他口中,顺带抓了他的双手,平静无波道:“耳朵不要了?”   褪下的纤薄中衣捆在腕上绑在床头,万声寒认认真真将东西放好,这便直起了身,道:“今日书院要小测,大夫也去山中采药,你一个人在此处,我不放心。”   沈照雪面色有些难堪,口不能言,连挣扎都只觉费劲,红着面庞怒瞪着万声寒。   可以困住他的方式分明有很多,他却偏偏选择了最叫自己难堪的一种。   从前在宫中受尽侮辱时都不曾有人这般对待过他。   沈照雪简直快要气急攻心,胸膛快速地起伏着,连呼吸都微微急促。   万声寒却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你倒也不必生气,想是你心中清楚,若只是单纯将你锁在屋中,你有的是办法可以逃走。”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沈照雪一时也不便反驳,只撇开了视线。   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被人锁在茅房或者其他闹鬼的宫殿中这种事,一开始只能等着旁人救他,后来便也就习惯了,想要打开被锁住的门于他而言轻而易举,并非什么难事。   他只是没想到万声寒连这个都能猜中。   自己重生回来不过一个多月,似乎也并未做出过什么奇怪的举动,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处的?   沈照雪想不明白,他原以为万声寒也是带着记忆重生回来,后几次试探皆无果,想是确实没什么异样。   又或者,这都是万声寒故意装出来的。   他总觉得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般,否则以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万声寒早便已经恨透了他。   若有机会再见面,应当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了才是,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说恨不算恨,说爱也不算爱,反倒只是在故意捉弄他。   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怕万声寒知晓自己是个断袖,所以才会故意给他用这些东西,却并没有亲自动身的打算。   万声寒又同他道:“今日药铺已经闭门,也不会有人来此处,你大可以放心。”   眼见时辰已经不早,万声寒道:“我走了,会早些回来。”   言罢便出了门,将木门阖严,屋中又陷入了一片安静。   沈照雪简直欲哭无泪,只能闭上眼消磨时光。   偏偏那小铃铛着了热便会颤抖滚动,他额上溢出汗珠,面色泛红。   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时他还被自己吓了一跳,之后便再也抑制不住思绪,轻轻哼起来。   本打算想一想该怎么进一步报复万景耀的,现如今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到身体虚脱麻木之后,他才盯着床幔出神,想着前世的事情。   有很多事他已经记不清了,尤其是年岁越久的越模糊。   其实万景耀曾经对他做了什么,他也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万声寒前去科考,不在府中的那几日,万景耀仗着表兄不在,折断了他的指骨。   也正因伤了手指,万声寒才会在高中状元之日心系着府中的自己,让元顺帝发现了他的存在。   前世还有万声寒替自己报复,今生便只有他自己了,靠不住外人的。   他需要仰仗自己的能力在这个荒唐的世间,好好地活着。   沈照雪强忍着体内的不适,一遍又一遍同自己说。   他须得好好活着。   思绪方一落下,他忽然耳尖听到院外传来人声,猛地睁开眼仔细听过去。   来人在外敲门,半晌没等到动静,一男子道:“我见马车在外,应当是店主不在家中,沈少爷想是还未离开。”   于是他又听到陈蛾的嗓音,放大了音量,问:“沈少爷,你在么?”   沈照雪忽然慌乱地挣动起来,心道自己这幅模样断不能被外人瞧见。   尤其那人还是他曾经的至交好友。   手腕被勒得泛红,却始终无法将缚着自己的中衣解开。   沈照雪心中一慌,竟不慎摔了枕头。   那木头做的圆枕“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院外原本怀疑铺中无人的陈蛾与柳无忧本打算先行离开,骤然听到这细微的动静,陈蛾脚步又一顿,道:“院中应当有人。”   “既有人却不肯应声,想是今日不愿见人吧,”柳无忧温声道:“殿下,不如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不,沈少爷此人我与他交涉过,他既亲自给你送了信,又主动与我搭话,应当不会做出这般闭门不出的行径。”   陈蛾又想起那日万声寒不算很好的脸色,大约知晓了什么隐情。   沈照雪的长姐曾经是父皇的妃子,她去世之后沈家莫名犯了什么错事,被革职遣返回乡,只留下一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儿子在京城。   说是暂住万家,实则早便将人卖了,这么多年来沈照雪让驿站送了多少信,无一得到回应。   沈照雪如今只是个落败寒门的孤子,又被亲族抛弃,只能养仗着万家的庇佑,想是那万声寒将沈照雪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了,难怪那时满是敌意。   陈蛾心觉沈照雪可怜,又担心柳无忧往后也会如沈照雪所说那般变成这幅模样,于是便决心帮他一把,助他脱离苦海。   她道:“必定是那万声寒将人故意锁在屋中,不许他同我们往来,待我这便翻进去救他出来。”   柳无忧没什么主见,“啊啊,好的殿下,殿下当真心怀仁慈。”   沈照雪恨自己听觉过人,此番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愈加慌乱,担心陈蛾当真翻越进来瞧见自己这般丑态。   可越是挣扎,那小铃铛滚得越厉害,沈照雪几乎快要疯掉,嗓间溢出呜咽。   只听着院外的动静,陈蛾当真翻上了围墙,“噗通”一声跃到草地里,沈照雪顿时感到一阵寒心。   陈蛾循着先前去过的屋子走,边走边道:“沈少爷,你可在屋中?”   她上了台阶,瞧见屋门落了锁,一时笃定了自己的念头,又道:“沈少爷不必担心,我这便救你出来。”   她抽出了自己随身的佩剑,正要落剑,却忽然听院门响动。   回首一瞧才知是万声寒回来了,脸色还是阴沉得难看。   万声寒道:“公主这是要行凶么?”   陈蛾抱着手臂道:“我来见你们家沈少爷,这屋门落着锁又是何意?”   “自然是担心我不在府中,有人强闯民宅,觊觎我们家沈少爷的容色。”   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   幸亏万声寒及时回来,以他的脾气,像是不会让陈蛾进来。   最多便是听他胡言乱语两句。   陈蛾冷嗤一声,“我看是万长公子心怀不轨才对。”   “究竟是我心怀不轨,还是公主的兄长心思不端,像是公主与他血浓于水,应当比我要清楚得多。”   陈蛾这才意识到他说的并非自己,又记起那暗地里强抢年轻男子的皇兄,又觉得万声寒这般将门锁住也是应当的。   但她还是心有疑虑,又问:“沈少爷在里头,为何不出声?”   “他在沐浴,不方便。”   “是么?”陈蛾声音大了些,“沈少爷,你在沐浴么?” 第15章   沈照雪口不能言,本已经消退下去的慌张又一瞬间反涌。   他挣动着手臂,想将堵住唇齿的方巾吐出来,否则以陈蛾敏锐的心思,自己许久不应声,她必定会有所怀疑。   重生这么久以来他对万声寒的态度一直说不清楚,时而心觉亏欠,时而又隐隐恨着对方当初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京城。   思绪时常混乱,乱到他都想要将万声寒从自己今生的计划里完全剥离而出,丝毫没有想过往后要怎样与他继续相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对着万声寒起了真实的脾气。   从前怎不知道他是这般恶劣的性子,竟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光明正大地侮辱他。   这与春芽说的不闻不问毫无关系。   沈照雪最是痛恨这样随意侮辱玩弄自己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万声寒,也会一视同仁地厌恶着。   他闭了闭眼,怨恨在胸膛中翻涌,半晌后他听到万声寒同陈蛾说:“沈照雪近几日病情反复,许是沐浴的时候晕过去了,男女授受不亲,我先进去瞧一瞧。   他打开了屋门的门锁,未等陈蛾应声便钻进屋里,合上了门闩。   沈照雪便偏过脸去看他,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沾满了汗珠,潮红浮上面颊,瞳眸中含着水汽,视线却格外冰凉。   陈蛾在外等了一会儿,又想继续敲门,忽然听万声寒道:“沈少爷,快告诉公主殿下,你是在沐浴的,对吧。“   半晌,青年微微沙哑的嗓音响起来,“嗯”了一声。   沈照雪的嗓音不大不小,一字一顿,似是方才睡醒一般,带着些许无精打采,同屋外的陈蛾道:“抱歉,殿下,今日身体抱恙不便见人,劳烦公主走一趟。”   陈蛾早便听闻这沈家少爷体弱多病,少时时常病得险些没了命,也不怪沈家万家都百般嫌弃,着实难养了些。   她体谅沈照雪体弱,也并未生气,只道:“那我与柳无忧改日再来,沈少爷好好养病,告辞。”   脚步声逐渐远去,随着院门吱呀开合,彻底消失不见。   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身体靠在浴桶边滑下去,将半张脸埋于水下。   大约在宫中的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对万声寒的怨恨已经达到了顶峰,却仍然不曾做出什么暴怒的举动。   他已经习惯了暗自蛰伏,等待着伏击的那一刻。   沈照雪合着眼平息着自己的思绪,从浴桶中起身时腿脚还有些发软,站在屏风后将身体擦干,一件一件套上衣物。   万声寒坐在案前看书,沈照雪面无表情地,微微有些踉跄地走到案前,垂着眼抽走了他手中的书。   并非是什么有关科考的史书诗赋。   沈照雪将其打量了片刻,唇瓣上下一碰,淡淡道:“牡丹亭。”   捏着书籍的纤细手指微微一转,轻风将案上的烛光煽动得晃动跳跃。   沈照雪轻轻开了口,嗓音还带着一点点沙哑,“万长公子可是忘记了,前段时日我是怎么与万长公子所说的。”   “有些人啊,便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轻易便能招惹的,你不知道这种人人喊打的、像是蝼蚁一般轻易便会被踩死的小东西,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报复你。”   万声寒心知肚明,直戳了当问:“所以你想怎么报复我?”   沈照雪总觉得他话里话外似乎满含期待,好似多么想得到自己的报复一般。   他一时有些犹豫,又觉得是万声寒故意迷惑。   必定是从前旧时的记忆迷惑了自己,给了他什么错觉,因为长久未见,也没有机会再亲密相处,这份错觉导致他模糊了万声寒性子上恶劣的一面,只记得他的好了。   沈照雪闭了闭眼,眸光再次冷下来,唇角却挂上了一丝浅笑,说:“这怎么能叫报复呢,长公子。”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万声寒,语气轻轻,“长公子藏着掖着,对我用那些小玩意儿,无非便是对我情根深种而不承认罢了。”   万声寒竟也不曾反驳,只这般带着审视同他对望。   沈照雪将手中的书籍放到烛火上,火舌瞬时燎上了书页。   跳跃的火光印在沈照雪那张漂亮的面容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和笑容,像是烛火在这一刻化成了妖。   万声寒瞳孔骤然一缩,忙伸手去抓沈照雪的手腕,沈照雪却往后退了一步。   桌案被撞得发出刺耳的声音,沈照雪轻轻道:“与我一起殉情吧,万声寒。”   这便是他从前那么多年在宫中支撑着他苟活的信念。   他想等到某一日再见万声寒,然后与他一起去死。   只可惜万声寒不曾给过他这个机会,那也没什么关系。   沈照雪一向喜欢提前做许多的规划,所以,他还给万声寒留了一个礼物。   他弯起眼睛,将燎了火的书籍抛向木门。   火势遇了木门,瞬时蔓延开来。   “沈照雪!”万声寒一把拽了他的手,来不及指责,拽着他从窗口翻越出去。   京城闷热的盛夏里,一旦走火便很难控制。   此处又是药铺,后院库房里有许多干枯的草药,在这一刻也都成了火种,   不消片刻,这座小小的药铺便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   沈照雪知晓自己闯了祸,毫无悔意地坐在马车里捻着桌上的葡萄。   本就是故意为之,饶是万声寒说再多他也只是将护耳戴上,从根源处杜绝对方的斥责。   只偶然瞧见对方口型动了动,一时间也没辨认出他究竟说了什么。   沈照雪猜测或许只是些不太好听的话,他也并不在意这些辱骂和评价,偏开脑袋望向车窗外。   过了片刻,万声寒忽然倾身过来,摘走了他的护耳,对着他耳边说:“我说你愚笨呆傻,不要装作听不见。”   言罢又将护耳给他戴上了。   沈照雪气不打一处来,面无表情将桌上一盘葡萄抬起来泼过去。   葡萄骨碌碌滚了一车厢。   临时居住的地方已经被毁去,万声寒只能先将沈照雪带回万家。   如今万荣与万景耀尚在府中同父亲闹着,他知晓这一切都有沈照雪在其后做着推手,哪怕他看似什么都不曾亲自去做。   但他惯会利用,也惯会博人同情,无人时自己便是最锋利的刀刃,若能找到替死鬼,也不会主动脏了自己的手。   他也知晓沈照雪烧了药铺的目的是回到万府来,不知还要怎么报复万景耀。   万声寒其实对自己这个表弟并无太多的好感,除却不停给自己找麻烦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但若是沈照雪动了手……   “你若是动了手,”万声寒同他道,“便会轻易暴露在世人面前。”   “万家是京城世家之一,无数人在盯着我们可否犯错。“   万声寒将衣衫上沾着的葡萄皮抖落,状似那么地漫不经心,只当是在好意提醒沈照雪,接着道:“你以为五皇子当真信了你当初那番说辞,公主能查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查到。”   “本就是要让他知晓的,”沈照雪笑道,“长公子那时也已经瞧见了,五皇子看我的眼神可不算清清白白,是什么心思,有什么打算,我自然也是清楚的。”   他故意道:“你万府上上下下包括你,这三年来处处刁难无视我,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好好待我,我自然得让他注意到我的处境不是么?”   万声寒抓着他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些,很快又将其松开,盯着沈照雪的神色打量了许久,道:“你最好是这么想的,沈照雪。”   沈照雪想,他当然是这么想的。   他还需要陈洛,否则不这么早便去找他,在他面前留下印象。   沈照雪回到自己的院子,春芽这几日还在府中,每日为他打扫着屋子,倒也不见落什么灰尘。   沈照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正逢晚膳的时辰,春芽从厨房端了饭菜过来,比着手语说,万声寒被家主叫走了,现下还一直在书房里。   沈照雪奇怪春芽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低头取着银针,还未等放入菜中,他又停下了手,道:“春芽,去替我寻一只鸟儿来。”   他将银针放回去,并不曾动筷,只起了身绕到窗前,拨弄着放在窗沿上的兰草。   窗沿上沾了一点点不算清楚的泥渍。 第16章   这万府到底不是他的家,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哪怕他再怎么小心谨慎,依然挡不住这府中之人随意闯入他的院子。   哪怕近段时日一直有人陪同春芽守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沈照雪盯着窗上的泥渍瞧了一会儿,听到春芽匆匆赶回的脚步声,微微侧首望过去。   她手中捧着一只小鹦鹉,倒是乖顺得很,不曾乱动,也并未啄人。   沈照雪一时有些愣怔,忽地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某个午后,那时他在沈府的后院长亭下看书。   因着从小便体弱多病,不喜嘈杂,爹娘将他养在后院远离前厅的地方,终日一片寂静,连鸟兽虫鸣声都甚少听见。   于是小鹦鹉扑腾着翅膀落在树梢上的声音,与他而言是无比的清晰。   沈照雪将书籍放下,抬起脸去,透过晃动的树影和光晕,瞧见了那只蓝白色的小鸟与它圆圆望过来的眼睛。   那大概是沈照雪头一次窥见到自由的生命,他原以为这是从哪里飞来的小鸟,眼见府中下人并未发现,便小心翼翼靠近了榕树,对着它伸出手轻声道:“来我这里。”   那鸟儿似是能听懂人语一般,当真扇扇翅膀,从枝头跃下,站在了他的衣袖上,着实亲人。   沈照雪循着鸟儿飞来的方向走去,绕过假山和竹林,站在围墙下方。   他思忖着小鸟或许是从外头飞进来的,本踮了脚尖想让它送出去,方才举起手便见围墙上冒出一个脑袋,将他吓得往后连连退步,心跳不断加快时,总算瞧清了围墙上那人的面庞。   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带着这只养在身边的鸟儿一起,在一个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平凡的午后,闯入到他的一生里。   *   “啾。”   小鹦鹉在沈照雪手心里钻动,将他的思绪唤回来。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垂下眼瞧着手中的小鸟,对方懵懵懂懂瞪着圆圆的漆黑的眼睛打量着他,却丝毫瞧不出任何怕人的情绪。   沈照雪沉默片刻,问春芽,“这小鸟是从何处得来的?”   虽这般询问,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春芽果然解释起来:来路上碰到长公子,随口问了两句,便将自己养的鸟儿送过来了。   倒还真是万声寒养的。   沈照雪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作何想,只觉得有些荒谬,万声寒是那么聪慧又敏锐的一个人,自己的行事想法皆无法瞒过他的眼睛,轻易便会被他戳穿,无非是自己从不愿承认,他也没过多追究罢了。   想是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半夜寻一只鸟儿来要做什么,竟还是将鹦鹉给了他。   沈照雪总觉得他的心思难以揣测,他大概能够感知到万声寒对自己的情感是有别于常人的,但要说是爱,似乎又缺了些什么东西,反倒更像是占有欲作祟。   他晃晃脑袋将思绪抛之脑后,只觉得自己今生分不了太多的精力给情情爱爱了。   光是想要报复那些小人和仇人,便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   沈照雪坐在满桌饭菜前,把玩着手中那只尚且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小鸟,过了片刻还是长叹一口气,将小鸟交回到春芽手中,淡淡道:“去还给长公子吧,用不上了。”   春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曾多问,应了少爷的话便离开了院子。   沈照雪瞧着窗外的天色与满天的星辰,这间坐落在府邸深处角落的院子一片寂静,若非有灯火溢出,倒像是本就无人居住。   沈照雪心想,似他这样的孤魂野鬼,借了自己的身体还魂归来,终究也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倒也不必再拉着无辜的生命一起死去。   那小鸟根本不知自己险些要被用来试毒,沈照雪心道它倒真是幸运,自己这奸臣的名头戴久了,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些直接地或间接地死在他手上的人,都早便随着时间化作一捧黄土。   这是他难得一次心软,他发觉自己如今已经不听往日了,没办法对着这样完全无辜的生命痛下杀手。   沈照雪长叹一口气,从桌上取了筷子,随意捡着盘中的饭菜吃了一些。   今日的饭菜又不合口味了,他吃着总觉得毫无胃口,甚至隐隐觉得反胃。   于是只好落了筷,从桌案前离开,坐回到榻上去,借着小几上的烛灯翻看着桌上的史书。   院中微风习习,树梢的叶片在风动中簌簌作响。   万声寒刚从父亲书房中出来,万家家主惯常喜欢息事宁人,从不愿得罪了谁。   万荣带着万景耀在府中一闹他便妥协了,又让万景耀住回了府中。   万声寒本想追究万荣用混了锋利碎石的辣椒水泼了沈照雪的一事,竟也被父亲拦下来,只能眼睁睁瞧着这一大家子泼皮得意洋洋离开书房。   万父时常离京在外,辞去官职,如今在江南行商,府中诸多事宜早便交给了万声寒。   相较起他这位脾性温和的父亲,万声寒的行事作风要更加雷厉风行,甚至有些专断的意思在。   因着沈照雪故意激怒万荣导致受伤,又叫人偷偷将此事传开,如今京中上下处处都在传言万家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子。   万声寒在某种程度上与沈照雪总是相似的,他其实并不在意名声的好坏,只是忍受不了作恶之人逍遥法外无人管束和报复,所以沈照雪想要做的那些事情他或多或少都知晓,却也不曾故意阻拦。   他与父亲在书房大吵一架,回到院中时心绪还有些烦乱,本想看会儿书静静心,忽又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并逐渐靠近了门外。   万声寒辨认着这道脚步声,认出是沈照雪的侍女春芽,果然见对方敲敲门进了屋,将手中小鹦鹉递出去,比划着同他解释:少爷让我将鸟儿还回来。   万声寒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般,又垂下脑袋翻着手中的书,随口问:“他用我的鸟做什么?”   春芽比着手语:放在手中玩了一会儿便还回来了,许是不太喜欢。   万声寒手腕忽然一颤,瞳孔猛地收缩,登时便起了身,近乎目眦欲裂,连音量都有些控制不住。   桌案被他撞得歪斜,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万声寒道:“他要做什么!”   春芽被他吓一跳,还未缓过神来,万声寒已然匆匆离去,唯余桌上烛光在风中欢欣跳跃。   万声寒的院子便在沈照雪的偏院旁,倒是方便了他来往,很快便赶到沈照雪屋中,见屋门敞开着,也不曾听到沈照雪的声响,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来该担心还是该松气。   迈上台阶时他才突然惊觉自己竟已经汗湿了后背,连腿脚都有些虚软,险些踩到衣摆在楼梯上摔下。   只是脚下微微踉跄,很快便扶住了门框,匆忙望向屋中。   桌案上饭菜没动过几口,沈照雪约莫没什么胃口,并不想吃东西,瞧着到还像刚端上来的一般。   万声寒视线草草自饭菜上略过,有些慌乱地打量着屋中,最后透过屏风隐约瞧见沈照雪正躺在榻上休息。   万声寒却忽然感到心跳一滞,快步绕开屏风靠近了床榻。   沈照雪微微侧身面向墙壁,蜷缩着身体睡在被褥下,向来没什么血色的苍白面庞上沾了一点点冷汗,他的眉心轻蹙,似乎正在经受着什么极大的苦痛。   万声寒伸出手捧住他的面庞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正剧烈地颤抖着,然后,他摸到了沈照雪颊边的一片濡湿黏腻。   他轻轻将对方的面庞扶正,沈照雪的唇角正源源不断涌出粘稠的血液,整个人早便已经陷入了昏迷。 第17章   夜风从小道处呼啸而过,将窗沿下的红灯笼吹得不停摇曳。   榕树的枝丫晃动着,树冠簌簌响动,偶有树叶随风落下,轻轻落在草地里。   章术进到偏院时,万声寒正站在屋檐下仰首看着摇曳的树冠,瞧这模样似乎还在深思什么。   章术抓着药箱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面上神情却并不曾出现太大的变化,只上前去,不欲打扰他沉思,打算先行进到屋中替沈照雪诊断。   将将擦身而过,万声寒忽然转开了视线,抓住了他的手臂,拦住对方进屋的动作。   章术便没再往前走了,只问:“沈少爷不是中毒卧床,长公子紧急将我叫过来,怎么又不让我进去?”   “父亲先行叫了几个大夫过来,”万声寒淡淡道,“只是普通的毒药,毒性不烈,很好解,已经喂过药了。”   他如今倒是不似先前那般慌张无措,倒像是先前那人并非他一般,现在平平静静站在屋外,甚至没有进屋瞧一瞧沈照雪的打算,显得多少有些冷漠。   他只瞧着天色,没等章术开口又接着道:“要变天了,章先生今夜可还有别的事情,若是无事可在万府留宿。”   章术便知晓他大约是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只是不便在此处开口。   万家的家主一向对万声寒与自己接触之事颇为不满,但万声寒为人极有主见,行事思考从不受人控制。   眼见根本管不住他,万父后来也便只能由他去了。   万声寒心中清楚,父亲在意的是章术术士的身份,在成为自己门客前章术只是一个游走江湖招摇撞骗的术士,若非懂些医术和卦象,万声寒其实也并不想同他来往。   他微微侧首,从敞开的窗沿处望去,瞧见屋中忙于给沈照雪清着余毒的大夫,和那个躺在榻上似乎无声无息的人,半晌又漠然收回了视线。   章术道:“沈少爷的身体不同于常人,若是不能及时清理干净毒素,或许会落下病根。”   他从药箱里摸出了自己的银针包,同万声寒多解释了几句,道:“你府中请来的大夫无非就是按着毒药的方子熬一副解药服下,见效很慢,我既然已经来了,也不想白跑一趟,不若还是进去瞧一瞧。”   万声寒抬起眼瞧了他一眼,并未表示同意与否,但章术还是从他的视线中探查出了对方真实的想法,这便拿着银针进了屋,将那些碍手碍脚的大夫屏退出去。   屋中烛光通明,将这间往常并不算明亮的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照亮。   章术靠近了床榻时才发觉沈照雪并未完全昏迷,大概喝过解药有了些许意识,正微微睁着眼出神。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唇角沾着一点点干涸的血渍,满身病气与死气,连呼吸都有些虚弱,像是一具没有生机的苍白人偶。   先前的几个大夫在屋中忙活,发出的声响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一直嗡嗡作响,牵扯着额角也在阵阵疼痛。   章术轻轻喊他:“沈少爷。”   沈照雪总算感到那些杂乱的、依然像触手一般盘踞在脑海和耳边的声音消散干净了,变得安静起来。   放在被褥上的手指尖轻轻颤了颤,沈照雪的睫羽如蝴蝶振翅般栩动着,只侧了一点脑袋。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浑身使不上力,四肢发凉发麻。   方才听闻那几个大夫在一旁碎嘴,大概说自己体内的毒并不严重,只是毒发起来瞧着渗人,像是下毒之人虽然坏心,但也没坏得很彻底,只是像给沈照雪一个下马威罢了。   但沈照雪却并不赞成这样的想法,他心中清楚下毒的人是谁,只是他还有自己的计划,否则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方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沈照雪疲惫地合上了眼。   章术抽出银针,轻声解释道:“余毒会残留在血液中,若要等药物起效大概还需要一段时日,沈少爷的身体或许撑不住,扎针可以疏通穴道,早些将毒素排出去。”   他把着沈照雪的脉象,循着穴位,正要将银针扎入时忽地被沈照雪抓住了手腕。   榻上死气沉沉的青年再次睁开了眼,看不太清楚东西的瞳眸里带着冷意,面上也并无表情。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做出了这般阻止的举动,竭尽力气想要去探究对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章术有些无奈地收回了手,道:“沈少爷大可以放心。”   他将银针扎入了自己手上穴道,向着对方保证,“针上没有毒,我为医者,不做下毒害人之事。”   沈照雪抓着他手腕的手用尽力气收紧了些,很快又松懈下来,收回了手。   章术面不改色地低下头去,将银针扎入穴道。   沈照雪只觉得头晕更甚,本就虚弱的身体勉强撑着他醒了这么一会儿,转瞬又没了意识。   后半夜风雨飘摇,天际隐约还有电光晃过,雷声遥远又隐秘。   瓢泼大雨洒落在整个京城,拍打着万声寒书房窗前地芭蕉叶,房檐上淅淅沥沥滴着水。   风从未阖严的窗缝中钻进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光影在万声寒的面旁上跳动,半边面庞掩藏在阴影之下,瞧不清楚真实的脸色和神情,状似无所事事一般逗着桌上蹦蹦跳跳的小鹦鹉。   章术将卦书翻开,寻找着卦象图,放到万声寒面前去。   万声寒便稍稍抬了抬眼,将注意力放在书页上。   章术道:“生辰八字与当时的天象便是这样,很难说往后还会不会变,又或者可能便一直这样了。”   顿了顿,他又道:“卦言只是预测,并非就是真的,长公子也不必太过挂怀,只要不被外人知晓便可。”   “沈家亲族早已亡绝,除了当初那个卦术师,没人再知道他的卦言究竟是什么,”万声寒将书页合起来,又像是并不感兴趣,只道,“以沈照雪的性子,迟早会走到卦象所示的那一步。”   章术的神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再多问。   他们详谈的事情太过隐秘,担心隔墙有耳,只含糊提了几句便不再继续。   万声寒将小鸟放回笼子里,漫不经心问:“沈照雪所中之毒,大概会在什么地方出现?”   话音刚落他又忽然失去了寻求答案的欲望,接着道:“罢了,我知晓是谁下的毒。”   沈照雪应当也是清楚的,所以才想到让春芽去借了小鸟。   但他实在没想到沈照雪最终会反悔将鸟儿还回来,选择以自己作为诱饵。   他还是低估了沈照雪疯狂的程度。   万声寒有些头疼,撑着脑袋深思了许久,雨势渐渐小下去时,他才同章术道:“劳烦章先生为我开一道方子,以用作证据。”   *   万声寒一夜未眠,整理了手上所有的证据和药物,天光亮起来便离开了书房,撑着伞去了前院寻找父亲,并叫来了万景耀。   万景耀有些心虚地坐在下方的椅子里,甚至不敢抬头与表兄对视。   万声寒心知自己这废物一般的表弟便是如此藏不住事,偏偏心思不在正途上,手段又极其恶劣,叫他感到恶心和厌烦。   他当着父亲的面将几副药铺在桌上,一一解释过去,“这是我从你屋中搜查出来的毒药残渣,与沈照雪饭菜的一般无二。”   万声寒的嗓音很冷,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道:“你爹娘在我府上大闹一场,父亲心软同意将你接回来继续住在京城,你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我们的?”   万景耀眼见事情败露,心乱如麻,慌慌张张起了身,却仍在撒谎,“我哪有本事拿到这些药啊,表兄你不能因为偏袒一个外人,便将所有的错都推我头上吧。”   他惧怕自己的表兄,于是下意识想要寻求叔父的帮助,“叔父,我没做过这种事啊,叔父您不能就这么看着表兄冤枉我。”   万父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不曾说话。   这家中诸多事宜早便已经交到了万声寒手中了,他实在不想过多插手,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他多少也知道万景耀一直欺辱沈照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多么清白,反倒平白委屈了沈照雪。   他无话可说。   万声寒又道:“你既知晓沈照雪这人得罪不得,还在这个时候三番两次去招惹他,甚至给他下毒,上回你做的那些事情便已经传到外头去了,这次若真叫人知道你给沈照雪下毒,官府定你一个杀人未遂,整个万家都要跟着你一起遭殃。”   话一严重,万景耀便彻底慌了,结结巴巴半晌说不上话,双腿也在不住地打颤。   万声寒正想借此机会将人赶出府去,没想到万景耀的跟班竟又去寻了万荣告状,这泼皮很快便来了前院,又哭又闹,对着万父说他们是一家人,哪有互相陷害的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父经不住这样的磋磨,眼见就要松口说罢了,万声寒不由得心情不虞,音量微微拔高,“爹。”   屋中静了一瞬,只听万声寒冷声道:“沈照雪自小体弱,身体与常人不同,对外人来说不伤及性命的剂量于他而言或许是要命的,今日是沈照雪自己命大,没丢了命,万景耀有胆子做出一次这样的事情,便还会有第二次,到时候若真出了人命——”   “哪有什么到时候,”万荣大声打断道,“人不是没事么,你这小子瞎猜什么。”   话音未落,一侍从忽闯了院子,匆促又慌乱,尚未进屋便大声道:“出事了长公子,偏院来人来催,说是沈少爷的眼睛瞧不见了。” 第18章   万声寒脸色骤变,“大夫不是说毒性不烈,怎会伤到眼睛?”   他匆忙向外走去,问着身边的侍从,“章先生呢?”   “今日晨时便已经走了,长公子,要去将章先生叫回来么?”   万声寒已经匆匆往偏院去了,本想说是,忽地又站住了脚,改口道:“不,去药铺请万家自己的大夫来便可,不同去追章先生了。”   行至偏院时院中正一片寂静,沈照雪的耳朵听不得重音,也无人敢在此处喧闹,只剩着不会说话的春芽站在屋门外,神色焦急地来回打转。   眼见万声寒来了,终于松了口气,急急上前来比划着手语。   万声寒草草看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发生了何事。   沈照雪方才醒来便觉察眼睛不对劲,唤了人来才发觉果然已经不能视物,眼前一片黑茫。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昨夜听那些大夫说了许久,只说这毒毒性不烈,也不曾说过会伤及眼睛。   意料之外的变故让沈照雪感到有些慌乱,也看不到春芽的手语,身边再无旁人。   春芽离去之后他茫然无措,自己摸索着下了榻,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一绊,登时便向前扑去。   沈照雪下意识挥着手想要抓住什么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手背重重砸在桌案边角上,他闷哼一声 ,心道这番免不了要摔一跤了。   恰巧万声寒进了屋,忙将他往怀中一捞,没叫人真摔下去。   万声寒松了口气,半跪在地上,伸手撩起了沈照雪扑在面上的发丝,仔细瞧了瞧他的双眼。   那双漂亮的,从前总是含着冷意的瞳眸如今正无神地望着虚空处,无论怎么试探都并未给什么反应。   万声寒心中难免有些愧疚,沈照雪都这幅模样了,自己先前竟还怀疑是他故意所为。   他伸手掩住了沈照雪的眼睛,轻声问:“除了眼睛,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照雪张了张口,一时竟没能说出话。   嗓子干涩间还带着些许血腥气,沈照雪轻咳了两声,忽然只觉胸口闷痛,蓦地呕出大滩血。   抱着他的那双手臂骤然僵硬起来。   沈照雪抑制不住地咳血,温热黏腻的液体从口中源源不断流淌出来,顺着面颊和下巴滑到衣襟里。   他胸口很痛,身体忍不住颤抖,浑身发冷,只想将身体蜷缩起来。   万声寒便将他抱紧了些,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尚未开口,反倒是沈照雪哑着嗓子说:“让万景耀来见我。”   语调平平静静,倒像是并未生气。   只是抓着万声寒手腕的那只手用尽了力气,几乎要指甲深陷,提醒着万声寒,面前这人并不是什么息事宁人的性子。   他拍拍沈照雪的后背,将他抱起来,道:“先去榻上躺着,等会儿大夫来看过,我再让万景耀过来。”   “万声寒,”沈照雪仍未松手,只这么抓着他的手腕,用那双无神的双眸看着他,“我信你一次,你不会做这样包庇的事情。”   他嗓音轻轻,虽说是信任,却更像是威胁,眉眼微弯,笑道:“我知晓的,万荣这一大家吸血的恶鬼,你早便瞧他们不顺眼了。”   “你想将他们从本家剥离出去,想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所以,你用了我这把刀,”沈照雪笑意更盛,“我的眼睛若往后都看不见了,便是你欠我的万声寒,谁叫你不闻不问,谁叫你拿我做饵,都是互相利用的身份,合该让我也利用你一次。”   万声寒半晌没说话。   直到屋外传来大夫的脚步声,并逐渐靠近了屋子,他才道:“随便你。”   *   “余毒还未清除干净,对心脉会有些损伤,再加上气急攻心,吐血倒是正常的。”   大夫给沈照雪把了脉,又检查了他的眼睛,后话便有些纠结起来,“只是这眼睛,实在是瞧不出是为何,毒素应当不会损伤经脉才对,除非体内还有什么其他隐疾,被诱导出来倒有可能。”   检查了半晌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沈照雪有些心烦意乱。   他原本想着借由万景耀下毒一事让他们一家失势,不曾想自己一时心软,没用小鹦鹉试毒,竟害得自己瞎了眼。   沈照雪怪罪自己愚笨,心中恨意更甚,紧紧抓着被褥的双手都在隐隐颤抖。   若往后都不能视物,先前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一个瞎子能在这偌大的皇城走多远?   沈照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又痛又闷。   嗓间又开始泛起血腥气,被他强忍着,将血气咽下。   万声寒已经起身送客,大夫留下了两副药,也只说试一试,对眼睛不一定有效。   万声寒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合上屋门返回沈照雪榻边。   沈照雪听他窸窸窣窣不知道做了什么,又过了片刻,对方再次离开了屋子,站在门外同侍从道:“把万景耀带过来。”   沈照雪轻嗤一声,偏开脑袋,拉起被褥掩住了脑袋。   万声寒这般话万景耀又怎么会听,他如若一直这般态度,万景耀受不到约束,很快这件事情便会被压下去,白白牺牲他的一双眼睛。   早该知晓万声寒是这般人,便不该留在万府,受他的管束。   果然,不消片刻侍从便一个人返回了偏院,同万声寒道:“荣大爷在二公子院外,说是在看管二公子思过了,让长公子不必挂着。”   万声寒冷笑道:“他险些害死一个活人的性命,思过便能抵消罪过了么?”   他抬了脚,冷下脸,“我亲自去请他过来。”   “万声寒,”沈照雪嗓音轻飘飘响起来,“你告诉他,若是三日之内他不到我身前来,便别怪我状告至官府。”   “如今掌管大理寺的徐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敷衍的善茬,他若是觉得自己能从大理寺的审讯下全须全尾地走出来,大可以像如今这般躲在爹娘身后寻求庇佑。”   话已至此,他懒得多言,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万声寒站在门口,沉默地瞧着榻上的人。   又过了片刻,沈照雪听见他脚步声动起来,逐渐远去了。   万声寒心中知晓沈照雪的想法,万荣那一家子都是些无赖泼皮,因为父亲总是心软,不愿意与人结仇,万荣在万家总是蹬鼻子上脸。   近几年是他逐渐开始掌权,年少时更甚,几乎快要挤下父亲的家主之位插手家族的管理。   万声寒当初整治了一番才让对方收敛起来,如今有父亲撑腰,只怕又要将沈照雪的事情拖到不了了之。   沈照雪说要告官,却哪有那么轻易便能做到的,万荣只需要借着万家的势力从中拦下,状书根本送不到大理寺。   他在万景耀的院外站了一会儿,没注意听万荣的啰嗦,心中念着沈照雪如今那双已经无法看清东西的眼睛,一时觉得头疼。   万荣还在试图说服他将此事放一放。   沈照雪在万家诸多人眼中只是一个被爹娘亲族抛弃的弃子,沈家都已经落败了,就算他有爹娘罩着也只不是草芥尘埃一堆,在家大业大的万家面前也本应当抬不起头来,就算是死在万家也无人在意。   万荣还在同万声寒说着血缘亲疏,他心不在焉听着,冷冷盯着在屋中瑟瑟发抖的万景耀。   他道:“此事想要私了根本便是无稽之谈,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小瞧了沈照雪的本事。”   话音刚落,侍从忽然从外头进来,凑在万声寒耳边小声道:“沈少爷出府了。”   万声寒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他不是眼盲,能去哪里?”   “不清楚,”侍从有些着急,道,“厨房去送药,屋中已经无人了,沈少爷或许是看不清路,摔倒磕了哪,留了血迹,循着痕迹才察觉人已经出去了。”   万声寒心道这人不省心,匆忙往外走,边走边道:“叫人去追了没有?”   “已经去了。”   京城上空乌云密布,这个夏日风雨无歇,眼见着又要落雨,甚至天际已经隐隐开始落了雷声。   沈照雪茫然地扶着墙壁,摸索着继续向前去,低声与身边搀扶的春芽道:“小心着些,长公子或许快要追出来了。”   春芽知晓自己如今点头摇头少爷都瞧不见,于是只咬咬牙,继续带着他往青楼那方去。   她不明白少爷要在此刻去青楼做什么,但沈照雪那时神情太过严肃,想必有他自己的打算,便也跟着照做,带着他离开了万府。   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便是一阵闷雷长长地响过。   春芽将沈照雪扶到青楼门口,客人进进出出,她没再继续上前,只听沈照雪道:“瞧着点,那人锦衣玉冠,下巴上有一颗痣,若见他出来便提醒我一下。”   来时他问过时辰,按照惯例已经到了陈洛该出来的时候了。   他心中有些急,却又不能视物,只能仰仗着春芽,还要警惕着万声寒是否会追来。   沈照雪的呼吸有些急促,小心翼翼躲在暗处,他未曾带着护耳,周遭喧闹无比,他的耳朵开始有些受不住了,却只能这般强忍着,辨认着人群中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忽然听到稍远处有人道:“长公子,有人说在此处见过沈少爷。”   沈照雪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再将自己藏起来些。   万声寒的声音逐渐靠近,问:“往何处去了?”   心中慌乱更甚,沈照雪手指开始颤抖,只听着对方的声音愈加靠近,春芽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臂。   沈照雪只愣了一瞬,忽然回过神来,猛地挣开春芽的搀扶向前扑去,撞进了正从青楼出来的陈洛怀中。   陈洛与友人都吓了一跳,正要将人推开,却见怀中人抬了脑袋,露出一张混了病气,却楚楚可怜的漂亮面庞。   陈洛愣了愣,“是你。”   那日分开之后他叫人上万府查了查,万声寒根本没有什么姓李的远房亲戚,这柔弱的美人原是沈家的弃儿,便是那养在万家的病秧子沈照雪。   也难怪总觉得眼熟,侄子像舅,他那个皇弟陈诗,与他舅舅沈照雪长得倒是像。   那一面之后陈洛总是会记起沈照雪,对他的容颜难以忘怀。   如今再见面,当时的隐秘欲望便又一次升起,忍不住放轻了语气,问:“怎么回事?”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抬起眸来,露出那双漂亮但无神的瞳眸。   骤然撞入他的眼底,陈洛的心跳便跟着顿了顿,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只怔了这一瞬,忽然瞧见那双眼睛里涌出大片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落下去。 第19章   陈洛哪受得住美人垂泪,登时便觉心疼,忙将沈照雪搂紧了,同身旁的几个世家公子道:“快去再开一间厢房。”   他好心将沈照雪搀扶进了青楼厢房,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想是万声寒一时半会恐怕想不到自己正在此处。   陈洛已然关切地问道:“沈少爷这是遇了什么难事?”   话音刚落,沈照雪又开始簌簌落起泪,轻声道:“万家二公子在府中常年欺辱我,此次竟下毒毒瞎了我的眼睛,府中上下包庇真凶,我走投无路,才会一个人到这里寻五皇子殿下,想求殿下帮忙,替我讨回一个公道。”   陈洛这才发觉沈照雪的眼睛确实有些奇怪,伸手试探了一下,果然不见什么反应。   那万家的事情他多少也有些了解,长公子万声寒倒是个有出息的,但表家的几个子嗣却一个比一个废物,尤其是那个二公子万景耀,马上就至及冠了,还整日游手好闲爬树摸鸟。   虽说陈洛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学之人,但出身尊贵,就算这辈子不从政事也能过得舒坦,因此他与身边的友人都瞧不上万景耀,只觉得他又并非万家本家的公子,还总是占着万家的好处,行事像个登不上台面的暴发户。   陈洛又仔细瞧了瞧沈照雪眼睛,那眼睛生得漂亮,依稀记得之前顾盼间似是含情,现在倒成了蒙尘之珠,实在是可惜。   但瞧了会儿又生出些隐秘的心思,同他道:“沈少爷有事相求,又是这般恶劣的行径,自然得帮一帮。”   他伸出手去,搭上了沈照雪的手背。   沈照雪下意识向后抽了抽手,却没怎么用力,像是被吓了一跳。   陈洛安抚地摩挲着那一片柔嫩的皮肤,紧紧盯着他面上的反应,似是诱导一般道:“事成之后,搬来我府上住,如何?”   “我府上的下人都听我的,没人会欺负你,再者,你的侄子陈诗也与我时常往来呢,你不便入宫,皇弟又失了母亲,一个人在宫中多么孤单可怜。”   他算准了沈照雪这副模样,只怕是个心软怯懦的性子,说两句便能哄骗带回府。   果然便见沈照雪耳根红得似是要滴血,又羞又惧,却也不敢将手抽出。   他一时心痒,险些忍不住便要动手动脚,沈照雪却忽地将手抽回去,猛地站起身,道:“五皇子殿下,请自重……”   “好好好,”陈洛对待美人总有着十足的耐心,也很少会动怒,心道沈家好歹也是发迹过的,贵族出身的小少爷,有些傲骨也正常,他道,“怪我平日与弟兄们老大三粗,沈少爷或许不习惯,那我先前所说之事,沈少爷可以再考量考量。”   他跟着起了身,靠近了沈照雪,沈照雪便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抓住了手腕。   陈洛解释道:“你如今瞧不见,我搀着点,先去官府将下毒一事上报了,有我给你撑腰呢,不怕他们差人拦下。”   沈照雪微微垂着眼,看起来十分乖顺,倒也没有拒绝。   陈洛心想,这沈少爷当真单纯好骗,经这么容易便能得手,可要比柳家那柳无忧好对付多了。   他拉着沈照雪的手腕,带着他出了青楼,一路向着官府的方向去。   沈照雪落在他身后半截,微微抬起眸子,那双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藏着些许冷意。   那陈洛还在前头说着话,念得他耳朵疼,却也不好过多表现。   陈洛道:“你今日来寻我可算是寻对了,大理寺的徐大人可是我未来的丈人,要断什么案无非便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拉着沈照雪行至大理寺门前,“这便到了。”   “五皇子殿下,”万声寒的嗓音带着些许寒意,也不见恭敬,从前方穿过来,“您将我府上客人带到此处是想做什么?”   沈照雪猛地站住了脚,陈洛一时没能拉住他的手,竟就此脱离开。   陈洛惯常喜欢因着一个人讨厌一大家子,前世因为厌恶陈诗,便连带着欺辱地位低下的沈照雪,尤其喜欢叫沈照雪在地上爬,时而用热茶泼他的脸,时而在他面上画画写写。   至于万声寒,他觉得这人清高又张狂,所以也连带着看不上万景耀。   如今最讨厌的人便站在面前,还以这般语气同他说话,陈洛心中怒火直冒,道:“你的好弟弟欺负一个无爹无娘的可怜人,现如今他找上了我,你们对他不闻不问,小爷我来替他讨回公道。”   说得倒真叫一个热血沸腾。   沈照雪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唇角挂着一道嘲弄的笑意。   陈洛背对着他,不知晓此事,反倒是对面的万声寒瞧得清清楚楚。   沈照雪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万声寒一时间想不清楚,只觉得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万家这回只怕是要遭一些麻烦。   不过他倒也并不在意,父亲优柔寡断,他想要借此机会让父亲狠下心来与万荣他们撇开关系,往后沈照雪若再想要报复万景耀便不由他管了。   原本猜测沈照雪或许会告官,不曾想竟先去找了陈洛。   万声寒的脸色有些难看,视线越过陈洛望向站在他身后的沈照雪。   青年大概并不能感知到自己正在瞧着他,那以道很清浅的笑意很快便收敛起来,又垂下眼去,瞧起来楚楚可怜。   万声寒想,沈照雪便是用这样一副神情骗来的陈洛么?   他心中有些不爽快,却没有过多表露,很快便转回了视线,同陈洛道:“沈少爷是他爹娘托付至万家的客人,出了什么事,自然由我万家来处理,此番便不劳烦五皇子了。”   “交由你们只怕沈少爷这眼睛便白瞎了,”陈洛冷笑道,“你那不成器的表弟要是不自挖双眼以表歉意,说出去只怕难以服众。”   陈洛返身抓住了沈照雪的手腕,带着他打算越过万声寒往里头去。   万声寒视线蓦地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瞬时便开了口,语气泛着冷:“沈照雪,过来。”   沈照雪竟当真停下了脚步,像是有些发憷 。   这幅怯懦的模样,若当真心悦于沈照雪之人,只怕见了要心疼愤怒。   可陈洛瞧着他这样子,竟诡异地升起了一股快感,甚至想看一看这如月色般清冷的美人匍匐在地上,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模样。   他兀自瞧着沈照雪走神,万声寒又道:“你若还想回万家,受我万家的照拂,现下便过来。”   沈照雪半晌没有动静,只咬着下唇,轻声道:“殿下说了,我可以搬去他府上暂住,用不着你们家的庇佑。”   陈洛顿时心中一喜,方才说了半晌也不见沈照雪点头同意,没想到只消这万声寒激一激便成了。   等沈照雪进了他的府邸,再想离开那可比登天还难。   陈洛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正要开口挑衅万声寒,忽又听他先一步开了口,“沈照雪,我上回已经说过了,别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试图激怒我。”   陈洛有些不快活,“万声寒,你在这恐吓谁呢——”   未等他说话,沈照雪竟忽然挣脱了他的手,乖顺地摸索着往万声寒那边去了。   万声寒冷着脸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拽,对着陈洛没好气道:“多谢五皇子今日替我照顾客人,这便不过多叨扰,先走一步。”   万家的马车便停在不远处,万声寒将沈照雪塞进车厢里,脸上冷意还未散去,只从怀中摸出护耳扔到他膝上,道:“耳朵不想要了么?”   马车已然动起来,行过人声嘈杂的街巷,向着万府行去。   沈照雪面上软弱的神情骤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杂乱的噪音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已经开始生成了耳鸣。   他有些烦躁地在车厢上靠了一会儿,想要缓解耳朵的不适。   万声寒淡淡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议,先将护耳戴起来。”   “若你真的又聋又瞎,我真的会将你扔出去。”   话虽如此,沈照雪却是半句都不曾相信,只道:“我等着你丢掉我的那一日。”   他将护耳戴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终于回归了安静。   见过陈洛便已经足够了,并非真的想要让他帮着自己告官。   陈洛喜欢看人受辱,越是卑微可怜的人在他面前他越想要欺辱,越容易生出欲望。   前世他便是探究清楚了对方的性子,因此那么长时间受他欺辱都不曾低过头,给不了他想要的驯服感。   时间久了,他便对沈照雪失去了兴趣。   但现在,陈洛还有用。   沈照雪体内毒素还没清完,奔波了整日,还要与陈洛等人交涉,身心已然疲惫,转眼便靠在车厢上睡熟过去。   万声寒静静瞧了他一会儿,片刻他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倒是不曾再发热,只是脸色实在难看,唇色也很浅。   万声寒收回视线,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在万府门外停了半个时辰,期间沈照雪始终没有要醒的迹象。   万声寒将手中的书本合起放下,打量了一会儿沈照雪的睡眼,很快便行动起来,俯身将他抱起,抱出马车。   进到府中时,万景耀正蹲在门口,眼见表兄回来,登时便起了身迎上去。   本想问问沈照雪是否真的去报官了,还未等开口便瞧见被对方抱在怀里那个熟睡的青年。   容颜当真旖旎,脸色已苍白成了这样,这般恬静睡着时,还是如神仙精怪一般引人注目。   万景耀忍不住盯着多瞧了两眼,又听万声寒冷声道:“若是觉得愧疚,那便将你自己的眼睛也剜下来赔罪。” 第20章   万景耀一向惧怕自己这位兄长,骤然听他这么一说,也并未觉得对方是在开什么玩笑,倒真像是万声寒会做出来的事情。   眼见着万声寒已经抱着沈照雪远离了府门,万景耀又忍不住咋舌,心想自己表兄从前对沈照雪百般嫌弃,甚至不会过多关注,怎么忽然便如此上心了。   为了这个沈照雪,竟然还将他送到乡下山庄去,这与将他驱逐出府有什么区别。   前些年不一向都是这样欺负沈照雪的吗?那个时候怎么不见他替沈照雪出头。   万景耀撇撇嘴,心中却又有了些奇怪的念头,原本听闻沈照雪瞎着眼出了府,万荣还与说着诅咒的话,念着沈照雪死在府外别再回来了。   那时他便心觉不妥,于是也不知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态,竟在府门处等了一个多时辰。   或许只是担心沈照雪真的去告官了吧,瞧着表兄如今的态度,应当不会放任包庇自己。   万景耀有些懊恼,他哪想得到沈照雪这病秧子,只是一道毒性很轻的药物,竟就这么把眼睛毒坏了。   若真让官府查下来,给他定了个什么罪,到时候他的名声可就坏透了。   万景耀咬咬牙,又赶上去,尾随在万声寒身后,小声道:“表兄,沈照雪没去官府吧。”   万声寒的语气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我在大理寺门外找到他的。”   万景耀顿时感到后脊发凉,结结巴巴道:“他如今证据不足,大理寺也不是什么证据都不看便断案的吧,那——”   尚未说完,万声寒忽地回过身瞥了他一眼,视线带着漠然寒意。   万景耀顿时站住了脚,不敢再往前去了。   万声寒已经进了偏院的院门,抬脚将院门踹上,抱着沈照雪进了屋。   将人放在榻上后他又摸了摸沈照雪的额头,倒是不见发热,只是脸色很不好,许是身体还在难受。   沈照雪微微张着唇瓣,眉心微蹙,深深喘着气。   似乎是被梦魇住了,万声寒不知道他会梦到什么,也没办法钻进梦里去,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胸膛, “沈照雪。”   “……”   万景耀居高临下看着他,他的容貌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也与自己记忆里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沈照雪恍惚了一下,身体里残留的厌恶让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去,将万景耀的眼睛舌头统统剜出来。   他试图抬起脚步,却发觉自己竟无法动弹。   随即他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大约在做梦。   这里,是他入宫之后,最后一次站在万府的门口。   他没办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曾经的自己抓住了万景耀的衣袖,近乎恳求一般说:“我想见万声寒。”   “你有何资格见我表哥,我表哥的仕途都被你毁了,整个万家都因为你这个白眼狼遭了殃,你还有什么脸来这里。”   沈照雪感到自己的双手正在止不住地颤抖,梦境里那具身体里的恐惧和悲痛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想要连同梦境外的魂魄一同吞噬。   沈照雪开始恍惚与那具曾经属于自己的身体融合,与那时的自己感同身受。   大片的愧疚和痛苦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只是抓着万景耀的衣袖,几乎快要折断脊骨,轻轻地、重复着说:“他说过会来带我走的,我想见一见他。”   “少在这痴人说梦!”万景耀猛地挥手,将沈照雪推得跌倒在地,高声道,“谁还愿意见你,谁还想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一起走,我们万家的荣华富贵都因为你一个人毁于一旦,我表兄早便恨透你了,怎么可能还来见你,快点滚,回你的宫里享你的清福去吧!”   沈照雪只感到身体无处不在疼痛,痛得他难以直起身,也没办法言语。   泪珠滴落在手背上,混进泥地里。   他胸闷又喘不上气,勉强撑着身体的双臂在剧烈打颤。   又过了片刻,万景耀那双绣着金缕暗纹的昂贵的靴子出现在眼前,而后重重踩住了他的手指。   他踩得很重,骨骼响动,剧痛瞬时间充斥了这整具脆弱的身躯。   沈照雪顿时眼前一白,耳畔嗡嗡耳鸣着,一时间也听不见万景耀说了什么。   漫无边际的痛意持续了很长时间,再清醒过来时,他正狼狈地趴在万府门口,万景耀早已经消失不见。   那道合起的大门,成了沈照雪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没有力气起身,只颤着手抬起了手腕,瞧见自己红肿扭曲的手指。   再之后,他又微微抬起眼,瞧见正看戏一般站在不远处的陈洛。   沈照雪此番出行算得上临时出逃,被带回宫中之后又关了几日的禁闭。   右手的手指被草草治疗过,缠上了厚重的纱布。   他在窗边坐着出神,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随着时间流逝正在逐渐被淡忘。   沈照雪木然地看着窗外空白一片的天际,忽然想到了什么,垂首摸向自己腰间。   他摸了个空。   曾经挂着玉佩的地方空荡荡,玉佩早便在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   沈照雪怔怔出了会儿神。   梦境一瞬间化为乌有,郁气在心中积攒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又在这一刻猛地抵住了心口。   沈照雪蓦地翻过身,呕出大口的血。   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否,他什么都看不见,心口又痛又酸,他近乎疯狂,也不知自己究竟抓住了谁,只嘶声道:“还给我——”   他崩溃恸哭,撕心裂肺,一遍一遍重复着,说:“把玉佩还给我……”   窗外风动树摇,后半夜落了雨,淅淅沥沥,像是要将这整个世间洗净。   *   大夫从偏院离开,向着府外走去。   万声寒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行至无人之地时,大夫才道:“沈少爷积郁已久,有伤心脉,若有机会便带着他到乡下住一段时日,远离京中旧人,或许会好很多。”   “其他的呢?”   “其余的只能慢慢调养,常服药物,看看能否多抑制几年,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大夫叹了口气,道:“药方得尽快修补,沈少爷身体不同常人,自小体弱,谁也说不准能控制多久,长公子还是得早作打算。”   万声寒面上神情未变,似是并未当回事一般,只“嗯”了一声。   大夫是万家为自家药铺请来的江湖郎中,年岁已经不小,万声寒幼时生病皆是找这位大夫诊治,也很信赖对方。   大夫看着万声寒长大,便也多提醒了两句,道:“那位姓章的先生,家主不欲长公子与其过多接触或许也有家主的道理,他终究是个术士,并非医道出生,还是不要太过信任为好。”   万声寒又“嗯”了一声。   他将大夫送出府去,未等返回府中,山岳书院忽然差人来寻他,说是先生有话要嘱咐。   万声寒瞧了瞧偏院的方向,犹豫几息,还是离开了万府。   雨夜过后天色变得有些寒凉,带着凉意的风自窗沿扬进屋中,将床幔吹得微微摇晃,又穿透了床幔拂在面上。   沈照雪幽幽自梦中转醒,先是瞧见眼前大片的漆黑,心中骤然一慌,很快又记起来,他如今已经看不见了。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可以治好。   沈照雪慢慢坐起身,被梦境侵扰了整夜,他的身体有些虚软无力,单是坐起来便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沈照雪靠在床栏上喘息,正摸索着想要将床幔拉开,却有人先他一步撩起了床幔。   他动作顿了顿,微微偏了偏脸,轻声问:“是谁?”   他方才睡醒,面颊有些红,瞧起来倒是健康了许多,发丝有些乱,但还是乖顺地垂在身后和肩头,挡住脸颊,显得面庞似乎一只手便能掩过。   那双无神的双眸转过来,睫羽轻轻一颤,忽然便像一道轻飘飘的羽毛掠过了心头。   万景耀一时间竟忘了开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又听沈照雪道:“长公子?”   他伸出手去,倒像是多么依赖万声寒一般,摸索着想要抓住对方的手。   万景耀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便接住了他的手。   沈照雪轻咳了两声,嗓音带着些许沙哑,轻轻道:“昨夜似乎又吐了血,嗓间不适,长公子可否替我倒杯水来。”   万景耀心觉奇怪,平日见沈照雪这幅柔软乖顺的模样总觉得心烦,如今再见竟没了那样的想法,反倒是很想……   很想将他好好护着点。   万景耀又忍不住想,表兄平日便是这么与沈照雪相处的么。   他居然生出了些许嫉妒。   正出着神,大概是长久未得到回应,沈照雪又请求道:“长公子……不方便吗?”   万景耀实在有些受不了了,猛地抽回了手,心想自己当真是中了邪,居然抓着一个男人的手半晌松不开。   他本就是来看看沈照雪到底伤得怎么样,威胁对方两句,现下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起身便要走。   等走到桌案前,又突然临时反悔,当着给沈照雪倒了杯水,返回榻边递给他。   沈照雪呆愣愣地坐在榻边,听见脚步声靠近,也不曾伸手去接,竟微微抬了抬脸,对着万景耀张开了唇瓣。 第21章   一股热流俶然便向着小腹涌去,万景耀头脑“嗡”地一声,身体僵直,半晌都不曾给出什么反应,只愣愣地盯着那张开的口中嫣红的一截舌头。   沈照雪当真像个精怪。   他像个会吸人精气的精怪。   万景耀这么想着,眼见着对方大概等得有些急,又伸出手来,想要摸索着抓住他的衣摆。   但沈照雪瞧不见事物,行事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和感觉,甫一抬手便碰到了万景耀的私物。   一时间二人都吓了一跳,沈照雪猛地缩回到床榻里头去了,惊恐地瞪大了眼,连语气都冷了下去,道:“万景耀?”   万景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不慎叫出了声。   属于表兄的、自己偷来的对方那一瞬间的依赖和亲近,在这一刻化为乌有,他瞧着沈照雪疏离甚至略带厌恶的神色,忽然生出了些许妒意。   早知晓表兄对沈照雪的态度变得那么快,他当初又怎么会故意欺负沈照雪。   全怪表兄给了他错误的信息。   万景耀没好气道:“喂,不是要喝水,还要不要?”   “不要,”沈照雪的嗓音有些沙哑,没什么情绪,只道,“滚出去。”   “好心没好报啊你,”万景耀心烦到了极点,脾气又忍不住上来,“白眼狼。”   只这三个字,一下子便唤起了沈照雪对昨夜梦境的回忆,忽然便感到一股郁气再次涌上来,嗓间溢满了血腥气。   胸膛急速起伏着,他本想将血气咽下去,嗓间却一片干痒,忍不住咳了一声后便成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持续咳血。   他头疼得要命,浑身都很痛,连意识都丧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慢慢随着呕血平息而变得清晰。   他伏在榻边,万景耀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语气有些慌乱,“哎,你没事吧?”   他想去碰一碰沈照雪的肩,指尖方才触碰到,却蓦地被沈照雪抓住了手腕。   对方抬起脸来,面无血色,唇瓣还沾着血渍,那双本该蒙尘的瞳眸里带着森然的寒气和杀意,叫万景耀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只想将手抽出来。   他挣扎了一下,倒真叫他抽出了手,只瞧见沈照雪唇瓣上下碰了碰,却不曾听到他说了什么。   万景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也不知自己改做些什么,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屋门忽然被人子外头踹开。   表兄带着比沈照雪还要阴沉的神色快步进了屋,拽住了他的衣领,竟将他一把扔出了屋子。   万景耀“哎哟”一声,从楼梯上跌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没等他自地上爬起来,万声寒又面无表情下了台阶,拽着他的脚将他拖出院子,远离了此处。   沈照雪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杀意渐渐淡去,又变得平和起来。   他慢吞吞坐直了身体,将弄乱的发丝一缕一缕捋好,摸索着用发带草草绑起。   他自己下了榻,循着记忆里桌椅陈列的位置摸去过,给自己倒了点水 ,坐在椅子上将其饮尽。   准备倒第二杯时,屋外脚步声渐行渐近。   沈照雪手上动作顿了顿,很快又继续动起来,端起杯子放于唇边。   下一瞬便被抓住了手腕。   万声寒的气息还未平静,微微喘着气,带着些许热意,沉着脸瞧着沈照雪,道:“你能听得出脚步声的不同,还故意在万景耀面前装。”   沈照雪许久不见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弯弯眼睛笑起来,转着手腕挣开了万声寒的束缚,“万景耀同你说,我在他面前装?”   杯中的水冰凉一片,入腹并不舒服,却让沈照雪清醒了许多。   他淡笑道:“反正你也只信你表弟的话,既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又来质问我做什么?”   他觉得口干舌燥,又想要咳嗽,也觉得嗓间残余的血腥气让他感到不适,想要继续喝水。   万声寒却忽然将他手中的杯盏夺走了。   他道:“水凉,等着喝药。”   沈照雪不喜欢苦涩的药汁,面上笑意收了收,敛着衣袖返回榻上休憩。   万声寒又道:“见过你在陈洛面前装模作样,这种事情又何须问万景耀那个傻子。”   他倒是对自己那个表弟认知清晰,榻上背对着万声寒的青年忽然笑出了声。   万声寒有些心烦意乱,“我并非是在与你开玩笑,你可知你最近都在招惹些什么人?”   “我自然知晓,”沈照雪语气轻轻,并没有翻身的打算,似乎睡意正浓,慢吞吞说,“一个凌虐欲深重,喜欢看人受虐,一个没有主见,表兄喜欢什么,他便喜欢什么。”   沈照雪打了个呵欠,轻笑道:“长公子不觉得,这些人都很有意思么?”   万声寒显然没这个兴趣,只转了话题道:“你若是想睡便早些闭眼,昨夜又哭又闹,原以为你今日只怕要睡到晌午。”   他瞧了瞧时辰,如今还尚早,沈照雪本因体弱时常嗜睡,大概是昨夜梦魇侵扰,今日醒得太早,他一时没料到才让万景耀找了机会摸进屋中来。   沈照雪忽然便感到身体有些僵硬。   又哭又闹?   他昨夜何时又闹过?   沈照雪怔怔出着神,很快又记起来昨夜的梦。   那是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不愿去回忆的噩梦,那时他刚入宫不久,整日受着侮辱和谩骂,伤痕累累,唯一的盼头便是万声寒曾托人给年幼的陈诗传了消息,说寻到了法子能带沈照雪离宫。   陈诗又想办法将消息告诉了沈照雪。   那段时日沈照雪一直在等着万声寒来找他,一直等到元顺帝将他召入御书房,状似无意般问他,“你既与当今状元万声寒自小一同长大,互相了解,这万声寒为人如何?”   沈照雪思忖片刻,没听出元顺帝的话语还有什么别的深意,只以为他忽略万声寒仕途那么久,未给对方一官半职,如今终于记起来了。   元顺帝给了沈照雪一道位低的官职,让他常伴帝王身侧,记录起居。   偶尔也会在批阅奏折时询问他的意见。   沈照雪原以为元顺帝对自己还算信任,有意在对方面前美言几句,于是便道:“万声寒此人,才略过人,有胆有谋,是今世难寻之谋才。”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自己这一句话,将万声寒的仕途毁得彻底。   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消息闭塞,消息传到他耳边时,万家已经准备举家搬离京城,去一个偏僻的小镇。   万声寒被草率地塞了一个芝麻大的县官,从此便要远离京城。   沈照雪因听觉敏锐,自小被养在后院,后来又被万声寒保护得太好,那时候心思单纯,哪知晓元顺帝多疑到了这般地步,宁愿放弃一个异常优异的状元,也要将所有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的因素清除干净。   他后悔又慌乱,连夜去了帝王的寝殿,在外跪了整整一夜,念着自己说错了话,是他对万声寒太过看重,是他高估了万声寒的能力。   一夜过去,双膝跪得青紫疼肿,额头磕得头破血流,却没得到元顺帝一句回应。   沈照雪大病一场,神色恹恹跪坐在元顺帝身边,双手无力再提笔。   元顺帝也不恼怒,只道:“若右使身体不适,朕给你休沐几日,好好养病罢。”   沈照雪唇瓣嗫嚅了一下,俯身磕头:“是。”   那段时日过得浑浑噩噩,他不知道外界的事情,得不到万声寒的消息,只能在宫中度日如年般等着。   直到某天夜里陈诗偷偷推开了他暂住的殿门,将他从梦中摇醒,小声道:“舅舅,万长公子给你传信了,今夜你便出宫去,他在万府门外等你。”   沈照雪勉强打起精神来,怀揣着希望和期盼,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在陈诗的帮助下离开宫。   然后……   他没能如愿见到万声寒。   沈照雪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睡意散得一干二净。   昨夜发生了什么其实他已然记不太清楚,原以为自己只是在梦中嚎啕大哭了一顿,听万声寒的意思,他竟是自行醒过来了。   万声寒昨夜也在此处!   他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照雪呼吸一滞,忽地便被呛到,蜷缩着身体重重咳起来。   万声寒叹口气,起身靠近了床榻,俯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这么急做什么?怕我听到什么秘密么?”   沈照雪险些咳得更厉害,勉强止住下来,推拒着对方的靠近,“我能有什么秘密,哪有长公子秘密多。”   他还是怀疑万声寒大概知道些什么东西,否则怎会与前世差别如此之大。   他总觉自己已经很了解万声寒了,他清楚自己曾经说错了话,害得万家到了那样的境地,万声寒会恨他入骨,就像这个世间所有厌恶他的人一般无二。   他才是那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事实证明,他猜得没错。   自从陈诗将他绑在皇位上,被人一剑刺穿腹部,又被关在诏狱受尽刑罚,万声寒没来看过他一眼。   想必已经恨他恨到连见一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睛了吧。   但到了现在,沈照雪已经不能再信誓旦旦说出自己了解万声寒这般话了。   他开始看不懂今生的万声寒,甚至开始感到陌生。   记忆里的那个人的模样和性情已经开始逐渐模糊,找不回来了。   沈照雪闭了闭眼,摇摇脑袋。   正欲开口,院外忽然来了人,同万声寒道:“长公子,大理寺卿徐大人来见,说有要案需查。”   顿了顿,那人又补充道:“五皇子殿下也来了,说是要带沈少爷回皇子府。” 第22章   沈照雪眸光一亮,忙起了身道:“我这便去。”   方一迈了步子,万声寒忽然拽紧了他的手腕,将他扯回身边来。   沈照雪踉跄了一下,被对方揽住了腰肢,勉强稳住了身形。   但等他要挣脱对方的桎梏时却失了效。   万声寒紧紧掐着他的腰,用了劲,掐得沈照雪半边身子蓦地酸软无力,只能闷哼一声倚靠在他肩头。   万声寒咬牙道:“在这里呆好,哪都不许去。”   沈照雪愣了愣,忽然想,万声寒这般几番阻止他同陈洛见面,莫不是还喜欢他不成?   想法刚出,他忽地便笑了一下。   如今倒是担心他被陈洛看上,担心他当真跟着陈洛走了。   前世的时候怎么不见万声寒着着急,怎不见他说一句实话。   只将他哄骗出宫,说要带他走,最后给他留下几句谩骂,踩断他的手指,害他回了宫又受罚。   早这样……   “早些时候这样,”沈照雪微微仰着脸,同万声寒轻轻道,“是你自己不闻不问,故意无视我的处境,放任我在府中受苦。”   “我如今眼瞎,又浑身怪病,你们万家人人嫌弃,早想将我弄死了吧。”   抓着腕骨的手骤然收紧,抓得他一阵生疼。   沈照雪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万声寒便又蓦地松开了手,似乎正强忍着怒意,勉强保持着冷静,道:“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陈洛这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你心思敏锐,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没必要为了你所谓的一些计划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现在倒说起对不住了,”沈照雪冷笑道,“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都已经死了。   他在宫中沉浮十年,被迫沾上了无数人的血,整夜整夜噩梦。   而他万声寒却在外另娶他人为妻,像是早便将他忘了。   还恨着他,厌恶着他。   沈照雪的身体隐隐颤抖,他觉得身体很痛,大约是情绪过激,又撑不住了。   他本应当冷静些的,可是实在没有办法。   他本就不是什么沉稳的性子,少时敏感又温润,后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时甚至连自己都可以牺牲。   他疯得太彻底,后来在朝堂上鲜少有人敢忤逆他的决断,倒真让陈诗稳坐了几年的皇位。   如今思及往事,他又怎么控制地住,险些便要将前世之事脱口而出,尚且还记得自己如今已经死而重活,有些话现下并不能乱说,否则很有可能招致杀生之祸。   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胸中掩藏了很多年的苦闷和怨怒。   万声寒已经恨了他十年了。   他不怪万声寒恨他,他知晓自己那一番话出口毁掉了整个万家的未来,也毁掉了他的未来。   从万声寒的爹娘因在举家搬迁路上遭遇流民暴动而死亡之日起,他和万声寒之间的恩恩怨怨便早已纠缠不清了,说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   那段时日沈照雪甚至想,万声寒本应该带他一起走的。   那样的话,死在暴动里的人,便会多一个自己。   他成了一个再也不会说话的死人,便无人再将所有错处都扣在他的头上,让他来承担所有人的怒火和愤恨。   他担不住。   沈照雪急速地喘息着,脑袋阵阵发晕,连意识都断去了一瞬。   等再回过神来时,他感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揽着肩。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隔了水幕,听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见万声寒说:“别乱跑,别跟着五皇子走,往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照雪张了张唇瓣,却没说出话来。   他没什么想要的,他只想复仇。   留在万声寒身边,这个目的便永远没有机会可以实现。   万声寒喜欢他,如今便已经这般掌控自己的自由,若真听了他的乖乖留在万府,只怕往后都要成为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沈照雪没说话,只沉默着,被对方搀扶着离开偏院,去到正厅。   五皇子身份尊贵,坐在高位之上,身边站着大理寺卿徐收。   家中长辈都在此处,万家家主早已经退出朝堂,但身上还挂着一道清闲官职,与徐收之间倒没什么尊卑可言,皆站在一处等着沈照雪过来。   陈洛心中总觉气闷,他早该知晓沈照雪是那么听话顺从的性子,想是万声寒养他养得久了,早便已经离不开了。   当时便应当先将人带回自己府邸里关起来,也不至于等到这个时候才能来,还不一定能见上对方一面。   万声寒这家伙儿只是一介书生,又并没有什么官职,只是一个世家的子弟,长辈都言他往后会有大出息,听闻卦言也是这么说的,竟还真让他猖狂起来,胆敢与自己作对。   陈洛脸色难看,居高临下瞧着门外,催促道:“来了没,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沈家少爷的眼睛本皇子也已经瞧过了,直接将万景耀抓了便是。”   “殿下,”徐收在一旁小声提醒,“证据尚且不足,不能如此草率。”   他附耳过去,同陈洛耳语,“陛下近几日正看重小皇子陈诗,殿下断不可在这个关头惹怒了帝王。”   陈洛话语一噎,心道有理,便不再开口了。   又等了片刻,终于瞧见万声寒搀着沈照雪慢慢靠近。   沈照雪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瞧不见东西让他的行动犹疑迟缓,大概是担心自己会摔倒,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陈洛一见他来,忙起身想要来迎接。   他的心当真已经被沈照雪勾走了,昨日在街头又瞧见了柳无忧,竟觉得柳无忧此人也没什么趣味,寡淡至极,不如沈照雪那般诱人。   他对柳无忧失去了兴趣,又愈发想要拥有沈照雪的依赖和亲近,于是才亲自去了一趟徐府找了徐收,将万景耀给沈照雪下毒一事说了。   万景耀这个怂货,自被传唤来便一直瑟缩地匍匐在地上,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反倒是他的父亲一直在旁同徐收辩解。   陈洛心道这人连自己有没有做这等事情都不敢说,多半都是真的。   他本打算绕开万景耀,却被徐收抓住了手臂。   徐收冲他使眼色,提醒着他,目前他的一言一行还在元顺帝的眼睛里,不能做太多错事。   陈洛喜欢男人的事情至今还不曾告诉外人,更没叫元顺帝知晓。   元顺帝如此多疑,他若表现得太明显可就糟糕。   于是犹豫片刻还是站住了脚,眼睁睁瞧着沈照雪被万声寒扶着进了屋。   万声寒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一举一动格外温柔。   门槛便在眼前,沈照雪神色虽然有些怯懦,低垂着眉眼,但心中却无比平静。   他记得此处有一道门槛,即使万声寒不提醒,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但万声寒却忽然道:“抬脚。”   沈照雪愣了愣,下意识便抬高了腿,而后竟被对方从腿弯处一捞,将他一把横抱了起来。   他顿时惊呼一声,身体随着上下一颠,紧紧揽住了对方的脖颈。   万父叹口气,背过了身。   沈照雪缓了一会儿才惊觉发生了何事,但此处人多眼杂,不便直接翻脸,只能咬咬牙,轻声道:“放我下来。”   万声寒无动于衷,抱着他进了屋。   陈洛微微皱着眉。   先前便觉得这万声寒对沈照雪似乎占有欲太强了些,回回见面都见他寻过来将人带走。   那会儿只是觉得万声寒将沈照雪当做了自己的书童仆从,管束严一些倒也正常。   如今再瞧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   万声寒对沈照雪这般态度,分明也是心悦对方的意思。   他们都喜欢男人,瞧着沈照雪的神情再清楚不过了。   陈洛忽然感到后脊一阵发凉。   若当真如此,只怕万声寒心中也清楚自己好龙阳之风,因此才敌意满满。   他转了转视线,同徐收对视了一眼,选择先按兵不动,瞧瞧万声寒的反应再作打算。   万声寒已将沈照雪抱紧屋中,放到了椅子上。   沈照雪紧紧攥着座椅的扶手,心中猜测越发清晰。   万声寒当真是喜欢他,既然喜欢,那先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又算是什么。   如今倒是又挂在心上了,只怕没几年又要娶妻,要将他就此抛弃。   沈照雪深吸一口气,暂且先将万声寒之事抛之脑后,循着声音偏了偏脸,轻轻道:“殿下,许久不见。”   “先前沈少爷说愿到我府中暂住,今日我与大理寺卿徐大人一同前来,先处理你被下毒一案,结束之后便与我一道离去。”   “沈照雪哪也不会去,”万声寒淡淡道,“此事不必再议,徐大人先请。”   沈照雪垂着脑袋,没说话。   陈洛简直恨铁不成钢,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先等着案子查完再想办法将沈照雪带走。   这案子查起来也不算复杂,万景耀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再加上对沈照雪态度有变,本就已经证据确凿,很快便定了罪。   那万荣在堂上大呼小叫,本若沈照雪无事,让万景耀关个三年便好,偏生沈照雪眼睛伤了,一下变成了死罪。   万荣在弟弟面前打滚哭闹,说是万景耀年岁小,不小心犯了错事,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沈照雪耳朵吵得生疼,抓紧了扶手,指尖用力到发白,手背青筋突起。   万荣又道:“侄子马上就要科考,原本是个中状元当大官的命,现在好了,这小贱蹄子非得告官,侄子的仕途也毁了。”   “毁了便毁了,”万声寒淡淡道,“名声权势又不比人命重要。”   “你真是糊涂!”万荣大声说,“你现在倒是仗义执言大义灭亲,等往后万家没落可有你后悔的时候——”   “够了。”   沈照雪的嗓音不大不小,听不出太多情绪,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道:“长公子的仕途重要,我不欲再追究此事,只希望万家能赔偿我些许钱财,还我和我侍女自由,之后我自会向徐大人撤案。”   万声寒语气平静:“休想。”   再闹下去便是家事了,徐收不便干预外人家中的事宜,这便打算叫着陈洛一道离开。   陈洛心下一急,“也得听听沈少爷的想法吧,他想要走,你们万家又没有他的卖身契,凭什么扣留他。”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抓住了沈照雪的手腕。   沈照雪又是一个瑟缩,却没将手抽出来。   陈洛将他拉起来,沈照雪还没开口,另一只手忽然也被人拽住了。   他一时有些无言,被两方争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先松一松手。”   陈洛拽得实在太紧了,压根不是想帮沈照雪脱离苦海,只是心爱的某件事物被别人夺走了,心中不爽快想要将其抢到手中罢了。   沈照雪本也只是想利用一下,并不是真的打算跟着陈洛去他府上。   他的手腕被陈洛捏得很痛,忍不住挣了挣,却反而被拽得更紧。   陈洛道:“万声寒,松手,否则别怪本皇子对你不客气。”   “殿下,”沈照雪忽然开了口,神情有些纠结,“殿下,不若今日便罢了,长公子许是心情不好……”   万声寒冷笑了一下。   沈照雪话音顿了顿,又接着道:“长公子心情不好,我……我还是先陪一陪长公子……抱歉。”   话音刚落,陈洛脸色愈发难看,只觉得这沈少爷当真拎不清。   万家都对他这样了,还弄瞎了他的眼睛,竟然就这么原谅了?   他还想再劝劝,万声寒已经倾身过来按住了他的手,目光幽幽,“劳驾,松松手,阿雪身体经不住这么大吵大闹,我要先带他回去休息。”   嘴上虽说着是请求,手上却用了力,将陈洛的手薅了下去。   等离开了正堂,沈照雪面上怯生生的神色散得干干净净,面无表情道:“放开我。”   但万声寒拽着他的手腕,没有要松手的打算,拉着他一路返回了偏院。   沈照雪走得跌跌撞撞,挣脱不开,忍不住怒道:“万声寒,松手!”   屋门被一脚踹开,重重砸在墙壁上,沈照雪只感到自己被人一拽,身体向前扑去,被扔上了榻。   他有些晕眩,正要撑起身体,万声寒却忽然按住了他的后颈,将他压在榻上,淡淡道:“你今日勾引陈洛倒是勾得快活。”   “哈,”沈照雪笑起来,“怎么,我与陈洛接触就让你这般紧张,早些时候怎不见你如此关心我?”   话音未落,掐在后颈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却并不带有威胁的意思。   他倒还想说些难听的话,忽然便被揪着衣领拽起来。   万声寒抽走了他的腰带,卷成一团,塞进了他口中。 第23章   窗外凉风席席, 窗下芭蕉叶随风轻轻晃动。   过了片刻,一只蝴蝶扑着翅膀短暂停留在芭蕉叶上,转瞬又飞远去。   床幔摇晃着, 屋檐上挂着的一串铃铛正叮当作响。   “叮——”   万声寒伸手捂住了沈照雪的耳朵,掌下的人面庞泛红, 带着迷离的神色。   于是他双手又微微下滑, 捧住了对方的面颊,低头吻住他的唇瓣。   他尝到了些许苦涩的潮湿。   沈照雪抬起手臂,掩住了眉眼, 露出来的小半张脸还是将他此刻并不快乐的表情显露而出。   万声寒道:“枕头湿了。”   “……”   “沈照雪, ”他又喊道, “别哭了。”   他抓着沈照雪的两只手腕,向两旁拉开, 露出哭得带了肿意的双目。   这大概是他头一次瞧见沈照雪哭泣的模样,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像是一瞬间宣泄了强压了许久的伤痛一般。   万声寒隐约从他的泪痕当中观出一丝畏惧和慌乱, 大约并非是因为情事才落泪。   那又能是因为什么呢?   他沉默地瞧着沈照雪的脸,看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不止息地流淌着泪珠。   而后俯身下去, 轻轻吻过去。   沈照雪抓住了他后脑的头发, 与他接吻。   这应当是前世今生, 头一次与万声寒行这般夫妻之事。   沈照雪又痛苦又欢愉, 忽而间又记起对方后来丢弃了自己, 另娶他人。   胸口总是闷痛又酸涩,本已经止住的泪又一次涌出来,这一整夜颇有些不罢休的意思在。   万声寒只好又吻吻他的眼睛, 问:“究竟在哭什么?疼?”   沈照雪只挡着眉眼,不肯说话。   万声寒换了问句, “今日怎么忽然又要撤案,不是想报复万景耀很久了?”   “你们……”沈照雪的嗓音很是沙哑,轻轻咳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们都那么在意仕途……”   “我不在意。”   万声寒淡淡道:“要做什么随便你,但是,不能去陈洛府上,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哈,”沈照雪轻笑道,“你想以何种身份,怎样的立场,让我不要离开你的视线?以我们如今这样有违伦理的结合么?”   屋中安静了片刻。   过了今夜便是立秋,多雨的夏日已然过去,窗外一片静谧。   此处被打理得很好,没有虫鸟在此处扰沈照雪的清净。   万声按一直觉得这里很适合沈照雪居住,也很适合他养身体。   他已经给了沈照雪很多很多的照拂和保护了,哪怕是从前疏漏没有给足的,他如今也已经给了,甚至还许诺过往后。   但沈照雪看起来并不想要什么往后。   他沉默了片刻,道:“大燕不好龙阳之风,你若不想躲躲藏藏,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离开京城?”   沈照雪问:“我的眼睛已经成了这样,如若留在京城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是你当真想让我做一辈子的瞎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万声寒道,“我不在意仕途与否,我也没有想要科考的念头,沈照雪,不要总是将你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也不要总是碰了事情便自己承受着,你若是想以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留在京城,倒不如跟着我离开,你——”   “砰!”   万声寒的声音忽然断在一半,怔怔望着微微坐起身的沈照雪,半晌才感到后脑处一阵钝痛。   沈照雪面无表情将手中木枕扔到地上,从他身下起来。   眼前开始不停晕眩起来,万声寒勉强伸出手去,抓住了沈照雪的手指。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沈照雪漠然道:“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仕途和利益,你若还想保住你的未来,还是离我远些好。”   “也别说什么爱或者恨,就当从来不曾认识我便可。”   他若重生回来只是为了做一个闲散度日普通人,早在睁眼那一日便会离开万府,离开京城,一个人隐姓埋名躲到山野乡下去。   他现在要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他终究要插手朝政,要将皇位上的人拉下来,要亲手造成无数次的血流成河。   若有有朝一日他失败了,万声寒便能与他毫无干系,继续做着他那德高望重的宰相之位。   这一世便再也不会毁掉万声寒的仕途了。   沈照雪垂于身侧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阵刺痛自指尖传递上来,延伸至心口。   前世死之前他很想再见万声寒最后一面,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究竟恨自己到了何种地步。   但是在诏狱的那几个月里,他隐隐约约知晓了万声寒的恨与排斥。   大概是上天不想让他再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所以,他再也听不见了。   他死在了那个冬日的大雪里,又在满院夏雨间重活。   那一场大雨洗涤了前世的一切,洗刷了他身上的鲜血淋漓。   像是提醒着他,该放下了。   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太多的东西,仇恨与爱,只能留下一个。   什么最深刻,最能让他继续保持着存活的念头,他留下什么。   那天夜里他细数了自己前世种种,最终打算将万声寒放下。   就当是,也报复他一次。   报复他前世将自己遗弃在京城,终招致他们分道扬镳。   今夜之事半推半就,他倒也并不排斥,只当是最后放纵一次,终归往后也没机会了。   沈照雪在榻下站了一会儿,慢吞吞摸索着套上衣物,离开了屋子。   他按着记忆行至府门处,这两日因着万景耀被告官,府中总是烦乱,守门的侍从多有松懈。   他在暗处听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在此处,想是侍从偷懒去了,于是便趁此机会抬了门闩离开了万府。   城中夜间还有宵禁,沈照雪小心翼翼沿着墙角摸索着往前去,走几步便停一停,注意着身边的动静。   这京中大半的地方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沈照雪担心自己最终记错了路,找错了人,等万声寒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却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了保险,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春芽,还将小姑娘留在府中。   沈照雪咬咬牙,见周围没什么动静,于是便继续向前去,数着自己的步子,凭借着残存的一点点记忆寻找着道路。   半个时辰过去,他总算摸到了某处府邸的大门,只草草摸索了一下门上雕饰,确认是自己熟悉的,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敲响了府门。   过了片刻,府门自里面打开了一条缝,“半夜寻到此处,有何事?”   “劳烦,替我禀告公主殿下,沈照雪求见公主,有要事需商议。”   那侍从提着灯笼,隔着门缝将沈照雪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副柔弱病气的模样,放松了警惕,道:“先等着。”   府门又一次合上,将他关在外头。   沈照雪倒也不急,入秋夜间略有些天凉,他本就体弱,受不住寒,衣衫又很是单薄,他的双手冻得有些僵硬。   沈照雪将手放到唇边轻轻呵了口气,又听府门开了,陈蛾有些惊讶,“沈少爷,当真是你,等会儿巡逻兵要来了,先行进来。”   “好。”   他试探地抬了脚,陈蛾眼见不对,忙伸手搀住他的手臂,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前几日万景耀在我饭菜中下毒,不慎毒瞎了眼。”   府门刚合上,沈照雪便匆促道:“来不及了,殿下,宰相如今已经病重,只是消息还未传出,许是过不了几日便要离世。”   陈蛾有些茫然,一时间没明白对方忽然提及此事是为何,“宰相?”   “关外外姓王被陛下夺权已久,宰相在世压着外姓王一头,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宰相之位换了人,关外势必要暴动。”   到时关外军队联合外姓王谋乱,最终会连累陈诗也一同遭到诬陷。   再之后便是边境流民暴乱,朝堂上臣子经历一场大换血,春闱与殿试结束之后,自己就会被召入宫中。   这些话沈照雪不便如实告知陈蛾,只怕会引起陈蛾的怀疑,因此只提点到这里了,像是以陈蛾的才智,应当想得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陛下生性多疑,殿下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手上有大量的军权,”沈照雪道,“如今权利还算小,若等外姓王谋乱失败,军权被收回,很快便会将目光落在殿下身上,若是一道莫须有的罪名下来,哪怕殿下再怎么表忠心,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   顿了顿,他又加上了别的条件,继续说道:“柳家贪污,柳无忧若是真能做到大义灭亲检举自己父亲,说不定还能保下一条命,但若殿下出了事,柳无忧的下场……”   他话至此,不再继续说了。   陈蛾面色有些凝重,自然知晓沈照雪所说并非儿戏,于是便问:“沈少爷如今有何打算?”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陛下近段时日并不在京中,柳无忧检举了他的父亲,如今朝上正在私下调查,陛下前两日已经离开京城去了江南亲自走访。”   沈照雪懵了一瞬,“陛下去了江南?”   江南离京城距离遥远,动辄便是月余的路程,元顺帝若此番去了江南,又怎么能在殿试前赶回来?   前世也并未听闻他有过临时离京的行为。   沈照雪怔了怔,很快又有了主意,道:“我要先见上陛下,想请公主帮忙引荐。”   顿了顿,他又道:“想是殿下过不了几日也要跟随柳无忧回江南去,顺路的事,殿下应当不会拒绝。”   陈蛾打量了他一眼,“你在威胁我?”   “不,只是请求,”沈照雪面上带着一道轻巧的笑意,月色下勾人心魄,想月光勾勒出来的精怪,他轻声道,“我们利益相合,说好听些,是联手做事,说难听的便是互相利用,都是弄权行军之人,又怎会在意利用与否。”   秋月悬在树梢之上,夜风混着凉意拂于面庞,将沈照雪颊边的碎发吹得微微扬起。   他抬手拨弄了一下发丝,半晌不见陈蛾应声,心中已经有些着急了。   正欲再多说两句,陈蛾忽然惊讶道:“你的颈上……你与万声寒……”   沈照雪心中一惊,忙伸手掩了掩脖颈上被万声寒亲吻过的地方。   陈蛾又道:“你别紧张,这等事情我在关外也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你也如此。”   她搀了沈照雪的手臂,借着月色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色,心中隐约清楚,或许是先前才与人行过房事,难怪步履总有些别扭。   半夜寻到公主府,想是偷偷出来的,不欲被万声寒发现。   她想了想,说:“你若觉得事态紧急,不想被万长公子所阻挠,今夜便先想办法出城去,待明日日出,我去寻了柳无忧再追上来,与你一同前往江南。”   但夜间宵禁,要想离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照雪先前给了万声寒一枕头,不知晓对方会晕多久,须得尽快出城去才行。   二人在府中思索半晌,最终还是陈蛾拿定了主意,说:“张府的张老爷惯常喜欢夜间出城去寻他养在城外的情妇,早已经给守城士兵通融过,你穿我衣衫,扮成女子,我们去求一求他,让他顺带捎你一段路。”   沈照雪有些茫然:“啊?”   “就这样说定了,去我闺房挑两身衣衫。”   陈蛾常年上战场,闺中女子的衣裙甚少会穿,从箱子里取出来时都还崭新无比。   她比沈照雪身量稍矮些,不过衣裙繁复,到底还是找到了适合沈照雪的,同他道:“你如今眼盲,若是不会穿,我可以帮你。”   沈照雪有些尴尬,“不必,我应当可以的。”   陈蛾便屏退到屋外去,等着对方换上衣物再进去替他束发。   折腾了许久,京中已至深夜,陈蛾带着沈照雪去了一趟张府,威逼利诱了一番张家老爷,好歹让他将沈照雪捎上了,这便要准备离京。   陈蛾取出一道三指宽的绸缎交给沈照雪,小声道:“别叫人知晓你看不见,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张老爷的情趣。”   沈照雪点点头。   他上了马车,缚上绸缎,坐在张老爷对面。   驶过城门时果然被官兵拦下,对方撩开了车帘,瞧着张老爷对面缚着眼睛双臂反绑的女子,过问了一句,“那是谁?”   张老爷赔笑道:“新收回来的妾室,今夜非闹着要一同出城,只好便带上了。”   官兵又仔细打量了一眼靠在角落里的女子,皮肤苍白如瓷,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都显得艳绝,也不知露出双眼会是什么模样。   官兵忍不住咋舌,这张老爷大腹便便又花心,怎么总能寻到这般绝色。   到底是老熟人了,张老爷平日给他们的钱财也不少,瞧过没什么异样便放了行。   沈照雪便将背后的双手放回身前,安静地坐着。   张老爷小心翼翼道:“这位姑娘,你打算在何处下马车,我好让车夫靠边停下。”   沈照雪一言未发,只抬起一根手指放于唇边,示意张老爷噤声。   张老爷只觉得面前这女子清冷又神秘,既是公主殿下带来的人,一身素黑的衣裙,眼上缚着一道同色的绸缎,衬得皮肤愈加苍白,像是鬼魅一般。   张老爷有些发怵,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便也不敢再多问。   他在临近乡下的位置有一座农庄,情妇便藏在农庄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趁着夫人去寺中礼佛时悄悄离开,等到夫人回府前再赶回。   张老爷今日难得这般坐立不安,忧心陈蛾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夫人,一路上小心翼翼,偶尔也瞥两眼沈照雪,问他可否要点心果子。   沈照雪皆是摆摆手,不搭理人。   张老爷便不敢再继续说话了。   马车一路行驶到郊外,沈照雪记着陈蛾先前嘱咐的,等到了乡下便去驿站等着她与柳无忧过来。   他面色平静,只有自己清楚他的心中有多么煎熬。   他瞧不见,那时抽了木枕砸向万声寒本是带了些豪赌的念头,不曾想万声寒竟真的未曾对他设防,就这么叫他得手。   也不知晓那伤重不重,若是伤了脑袋,影响了科考怎么办。   沈照雪轻轻叹口气,隐约有点后悔。   早知那时下手便轻一些。   他抱着手臂面向车窗外,大概天光已经亮起来了,行至林间时偶有鸟鸣声。   清晨的日光带着一点点浅薄的暖意落在他的面庞上,沈照雪轻轻碰了碰脸颊,想着乡下当着清新舒适,也难怪那时万声寒几次想要将他送到乡下养病。   只可惜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没办法享受安逸的生活。   仇恨推着他不断地往前走,成了他续命的唯一念想,若当真放下了,便也就不想活了。   他想得出神,忽然听到马车夫在外同张老爷道:“老爷,前方怎有大雾呐?”   “什么大雾?”张老爷跟着将半边身子探出去,果然瞧见前方林间烟雾缭绕,瞧不清前路,“前几日也不似这般。”   沈照雪安静地想,京城已然入秋,清晨起雾也算正常。   也不知张老爷和马车夫在大惊小怪什么。   马车前行的速度慢下来,车夫远远望了望路,瞧不太清楚,一时间有些犹豫,“前方便是山路,若是瞧不清路摔下山崖便不好了,老爷,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张老爷瞥了眼沈照雪,“这……”   沈照雪轻轻蹙了蹙眉,心道他们大概是打了退堂鼓,不愿再继续往前走了。   与其在此处磋磨,倒不如他问问路,自己摸索着前行。   正要开口,马车忽然剧烈一震,颠得沈照雪险些扑倒在地上。   他茫然地摸爬起来,无意间碰到了张老爷的肩,然后摸到了满手的潮湿。   一支长箭从马车外射进来,刺穿了张老爷的胸膛,整个人早已经死透了。   沈照雪身形僵了僵,后知后觉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马车夫大概也已经死了,马匹受惊,正在林间疯跑,整个车厢剧烈地颠簸着。   沈照雪晕眩想吐,身体不适,被甩得反复撞上车厢内壁。   他知晓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若前方道路出现什么异常,只怕最后会丢了命。   于是便强忍着爬起来,摸索着将张老爷身上的长箭拔出来,试图将勾连马匹的绳索割断。   方一探出身体,耳边忽然又是破空而来的离弦声,“嗖”地一声,冷箭钉在了沈照雪身前。   他连忙缩回帘子里,躁乱的情况下,他忽然听到有人道:“马车里还有活人。”   “是个女人!把她活捉了!”   沈照雪额上溢出些许冷汗,神色还算冷静。   大约是碰上山匪了。   这么多年一直不曾与山匪发生冲突,对方也不常出现,竟叫他忘了城外还有这般危险。   沈照雪咬咬唇瓣,听着马蹄声不断靠近的,心中想着对策,又听山匪道:“先将马杀了,前方是道高坡,摔死可就没了意思。”   沈照雪睫羽微微一颤,拿定了注意。   他向来喜欢做赌,这回便也赌了一次,攒足力气撩了帘子便往外跳。   那山匪大叫道:“嘿!这小丫头寻死!”   “别拦了,自己要寻死谁拦得住,搜刮搜刮钱财得了。”   沈照雪已然跃下了马车,重重摔到地上。   五脏六腑如同位移了一般,口中顿时涌上血气,四处泛着痛。   他神志模糊了一会儿,后来又随着痛意清醒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迅速滚下山坡。   那些枯枝碎石划破了他的皮肤,沈照雪连挣扎的力气都不曾有,只能如此滚下去,而后“噗通”一声掉入坡下的小河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驼铃声在山谷中回响。   叮叮当当,悠长绵延。   沈照雪吵得有些受不住,身体四处都很痛,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痛,只能在梦中辗转反侧。   他记得自己前段时日刚受过元顺帝的惩戒,在屋外跪了一夜,后脊上又挨过刑棍,几乎要将他的脊骨打断,到后来连支起身都十分困难。   受伤之后元顺帝又说晾在他初犯,允他在殿中休息几日,不必跟随帝王记录起居。   但究竟因何事受罚,他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沈照雪如今只觉得吵闹,耳朵不适,头也很疼。   他张着唇瓣喘了几口气,忽然又听元顺帝问:“吵么?”   沈照雪神志模糊,迷迷瞪瞪,下意识吐露了实话,“吵……”   元顺帝漠然道:“沈右使既嫌吵,那便将他们的舌头都拔了去。”   沈照雪顿时一惊,蓦地睁开了眼,却仍然处于大片漆黑中,什么都瞧不见。   他想要大声呼叫,想要同元顺帝解释他并无此意,却没办法说出话来。   无数沾着血污的手自地底钻出来,腐蚀扭曲着,抓住了他的脚腕和小腿,向上攀爬着,叫喊着让他偿命,想要将他也一同拽入深渊地府。   沈照雪挣扎了一下。   只这一下,梦境轰然散去,耳边乱糟糟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这不是醒了。”   “别烧成个傻子,这还怎么给李老三冲喜。”   “你懂啥,就得是个傻子才好……”   声音渐渐小了去,大概是有些话不方便在沈照雪面前说,于是几个人躲到了屋外,小声道:“瞧她这衣衫首饰,怕是城里来的大户人家,精明的只怕要不了几天就跑咯。”   “李老三病痒痒的,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冲喜,可别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沈照雪听觉敏锐,听得一清二楚,有些烦躁地偏过脑袋去。   冲什么喜。   怎的这等事情还能被他碰上。   他长松一口气,正要起身,只动了动身体便觉得浑身不适,四处都在泛着痛意。   沈照雪倒吸着凉气,实在是动不了,连身体上究竟是何处受了伤也摸不清楚,只能又这般躺着。   过了片刻,一个大娘从屋外进来,端着一盏破旧的碗,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水。   沈照雪虽瞧不见,但闻得到那大股苦味,心中隐隐有些抗拒,却根本难以挣扎,转眼便被大娘撑起来,掐着下巴往口中灌。   沈照雪险些被呛死。   他用尽力气抓住了大娘的手腕,却使不上力气将人推开,只能任由对方往自己口中灌着汤药。   将他松开之后,沈照雪趴在榻上重重呛咳。   那大娘话音有些嫌弃,道:“娇生惯养的,真难养活。”   沈照雪嗓间不适,一时间也不知道如果自己男儿身份暴露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于是便不曾开口。   他原因为大娘喂过药便会走,没想到下巴忽然又被人捏住,逼迫他抬起脸来。   沈照雪微微蹙起眉,神色有些冷。   但那大娘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只左右上下将他大量了一会儿,嘀咕道:“怎看起来像个瞎子?”   她送了手,去了外头,很快又叫了人回来,说:“快瞧瞧她这眼睛,可是瞎的。”   “我瞧瞧。”   感受到有人凑至身前,沈照雪不喜被人如此像是评估商品一般地打量,便微微侧开脸,垂下了眼眸。   有人道:“也不见她说话,莫非还是个哑巴。”   “这又瞎又哑的,当真要给李老三当媳妇啊。”   “嘿,管那作甚,能生个一儿半女不久行了,无非便是干不了什么活计。”   “等李老三病好了,他自己会养媳妇的。”   于是几个人便如此说定了,冲喜还是得冲,还得挑个好日子。   沈照雪听他们都已经离去,这才慢吞吞攒足了力气坐起来,靠在床头深思。   依稀记得自己路间遭遇山匪之后跳了马车,倒真叫他赌对了,落地的方位是一道高坡,他也命大没当场死去。   许是后来落了河,被顺水冲到了村子附近,才被村民们捡了回来。   只是现在又有了新的麻烦事,他身上还有伤,又不知此处在何方,瞎着眼难以行走,还被当成女子将要送去给别的男人冲喜。   沈照雪有些无奈地摁了摁眉心。   身上衣物还未被换过,多半已经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沈照雪打算等再有人来时问他们要一件干净的衣衫,这便回了榻上躺着,继续思考自己该如何从此处离开。   陈蛾若是来路上瞧见道上一片狼藉,想是应当会猜到自己遇到了危险。   像她这般敏锐心细的女子,势必会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寻到此处来。   沈照雪如今需要应付的只有村中的村民,小心别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份。   思及此腿居然又开始疼痛,沈照雪伸手摸了摸双膝和小腿,大约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时被枯枝划破了,被村民们草草包扎起来,现下肿成大片。   他简直心乱如麻,那时候离开京城根本没想过会突遭意外,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   沈照雪咬咬唇瓣,碰了碰额头,还是那么灼烫,也不知晓还要病多久。   他身心俱疲,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很快便睡熟过去。   *   陈蛾与柳无忧在半道便停了脚。   他们在林间发现了两具尸体,正是张老爷与马车夫。   陈蛾心下一慌,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沈照雪的尸身,陈蛾心道他一届手无寸铁又瞎着眼的病人,虽有一副好的头脑,突遭此变故身体只怕承受不住。   既不在此处,又会去了哪里?   柳无忧平日虽温润顺从,关键时刻倒还算是冷静,轻声安抚陈蛾道:“瞧着一片狼藉,许是遇了山匪,沈少爷既扮作女子,想是钱色两空,被山匪掳走了。”   陈蛾心道有理,却更觉糟糕,“沈照雪又不是真的女子,只怕到时候山匪见他是男儿身,气急败坏将他杀害了可就糟糕。”   再者,沈照雪如今也已经与万声寒有了夫妻之实,这等事情,可是应当告知万声寒才对。   陈蛾与柳无忧对视了许久。   该说么,该不说么?   沈照雪既然是偷偷溜走,想必并不想叫万声寒知晓,可如今情况有变,人走失了,还应当按着他的心意来么?   二人纠结片刻,还是打道回府,返回了京城,一路去往万府。   可等敲了门才知晓,万声寒昨夜便已经离去了。   听守门的侍从说,万长公子头皮血流,也并未寻大夫包扎,就这般匆匆离开府邸,神色慌张,也不知晓究竟是要去往何处。   夜里本就一片漆黑,枕着月光离开,也不曾提灯,转瞬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陈蛾仔细一想,忽然记起什么来,一拍脑袋道:“我知晓他去哪了。”   上回沈照雪被伤了脸,住在药铺时听万声寒提起过,说自己五皇兄陈洛近段时日正觊觎着沈照雪的容颜,连柳无忧都不曾再关注了。   昨夜沈照雪也与她提起过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陈洛想要将他带回皇子府,万声寒又百般不同意,虽沈照雪没明说,但陈蛾还是觉得,万声寒大抵是吃醋了。   如今人不见了,万声寒应该会先去皇子府找陈洛要人。   陈蛾瞧了瞧时辰,如今离张老爷被刺杀死亡尚且过去不久,万声寒应当还没走远。   于是二人这便追了过去,果然在陈洛府外瞧见了万声寒。   他被人堵在府外无法进入,甫一靠近他便回了头。   陈蛾瞧见那总是高高在上又自傲的万家长公子如今脸色疲惫,眼底爬满了血丝,发缝中还藏着血渍,瞧起来无比颓唐,又有些慌乱茫然。   陈蛾哪见过他这幅模样,一时间忡怔不已,听他嗓音沙哑,“公主殿下……”   “你可否见过阿雪……”   他已经寻过整条长街,敲过每一户人家,却都无人见过沈照雪。   “他眼盲,又体弱,”万声寒喃喃道,“他哪里都去不了,他只在这京城里……”   “为什么我找不见他了……若是我再早一些来……”   万声寒忽然弯下腰,抬手掩住了面庞,轻声道:“为何我不曾早些来。”   陈蛾有些恍神,眼见万声寒忽然直起身要走,忙道:“我知晓他去了何处,但现下出了些意外。”   万声寒蓦地回了头。   *   秋日当真已然到了。   这村中的屋子少有不破败的,尤其是关着沈照雪的这间柴房尤其破旧,天顶和窗户皆有裂缝,一入夜,寒风便顺着裂隙钻进来,附着在沈照雪的身体上。   他不得不蜷缩起来,紧紧抱着自己的肩,又轻轻碰了碰额头。   似乎又严重了。   照这样下去,恐怕等不到冲喜,自己便先要病死了。   沈照雪闷咳了两声,腿上的伤处越发疼痛,扰得他睡不安慰。   再加上这周遭嘈杂喧闹,耳朵总是不适,甚至已经开始有了耳鸣的征兆。   他长吁一口气,埋首在臂弯处。   白日有人来给他送饭菜,他没吃下多少,不过听那些人闲聊,大概摸清楚了这座村落的方位。   此处应当是建在一处小山谷间,依河而建,靠着小河生存,远离城池与人烟,村中村民也甚少有人会离开村子到其他地方定居。   沈照雪受着凉风,心想山谷间应当多雨,如今又刚入秋,初秋雨势还未歇,这般小的山谷若遭逢暴雨,应当很容易便会形成洪灾。   如若这几日能下一下雨,真的成了涝灾,或许还能借着机会离开山谷。   去江南的事情需得暂且搁置,先将命保下来才是要紧之事。   沈照雪又蜷了蜷身体,强忍着痛意,合上眼勉强睡了一会儿。   到第二日,他被外头杂乱人声吵醒,正迷迷糊糊半睁着眼,忽然听到屋门被人自外头打开,几个人将他从榻上拖起来,带出门去。   他能感受到天光便在头顶,今日似乎没有日光,风也带着凉,大概今日真的会有雨。   沈照雪忍不住庆幸苍天待自己当真不薄,先是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其余时候也总是逢凶化吉。   若是往后也能如此便好了。   他出了会儿神,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人带到另一间屋子里。   周遭有着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人体久病之后产生的腐败气息。   沈照雪颇有些嫌弃地偏了偏脸,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推,一下子扑在身前的床榻上。   那被褥间也带着一股湿气与朽意。   沈照雪忍不住撑起身体,听到屋门合上,却没轻举妄动,只放轻了呼吸继续听着周围的动静。   又过了片刻,他忽然捕捉到另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   沈照雪想起村民口中说的那个久病卧床,需要冲喜的李老三,顿时便皱了皱眉,将自己缩到角落里,不言语也不动弹了。   屋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道嘶哑的嗓音,“你便是大娘他们找来给我的媳妇?”   沈照雪装作不曾听见。   “为什么不说话?”   “……”   “哦……”李老三慢吞吞道,“我想起来了,大娘说,你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沈照雪摸着身边的地面,摸到了一根细长尖锐的针。   他想,这村中人还少说了一句话。   他还是个疯子。   沈照雪慢慢起了身,长针藏在袖下,慢慢摸索着,循着李老三的声音过去,面上冷意几乎不曾藏起。   那股朽意随着靠近越发浓重,沈照雪指腹摩挲着针体,未等他判断对方的身形和位置,忽然又听李老三道:“娶了你也没意思,终究也是要死的人了,何必白白浪费你的年华。”   沈照雪身形顿了顿,悄悄将针藏了起来,微微歪着脑袋继续听他说话。   “这个村子啊……”李老三笑起来,像是朽木摩擦过的声音,刺耳又难听,他笑咳了两声,接着说,“这个村子,早该消失了。”   “那些腐朽的规矩和风俗,那些愚昧的人们,早就该随着当初的动乱一起消失。”   沈照雪有些懵,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只是稍稍淡了杀意,又缩回角落去了。   李老三还在絮絮叨叨,“今日会有一场大雨,很大的雨,最好能将这里全都淹没。”   他说了半晌,忽然又道:“你是哪家的少爷?”   沈照雪蓦地受惊,下意思攥紧了手中的长针,听他道:“你是京中哪家的少爷?”   竟真是在同他说话,他居然认出来了。   沈照雪有些慌乱,仍不曾开口,只听见人从椅子上起身时带出的“咯吱”声,还有那慢慢移动到自己面前的沉重的脚步。   他仰着脸,紧紧抓着那根针。   李老三半晌没说话。   许久之后,他忽然轻笑了一下,道:“你很眼熟……哦——你是沈家的小少爷。”   “那个……天定的乱臣贼子。” 第24章   乱臣贼子……   这个字词沈照雪早便已经听腻了, 但今生听见倒还是头一次。   沈照雪忽然便感到后脊发凉,前世死前的那一夜大雪的寒凉似乎又一次攀上了肌肤,冻得他连魂魄都开始胆颤。   他很怕面前这个人也是自前世重生而来的, 知晓他所有作为,并将此事广而告之。   这个世间众说纷纭中, 很多传言或实话, 有的人不会相信,有的人会相信,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云亦云三人成虎的话术是否会导致自己再次走向绝路。   沈照雪胸膛起伏了一下, 攥紧了手中的长针。   李老三忽然又道:“你想杀我?”   话音刚落, 沈照雪忽然起了身, 冷着脸,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过去, 扬起了手中的长针。   下一瞬, 他便被人猛地攥住了手腕。   李老三的指腹带着粗粝的茧子,沈照雪常年不做重活, 也甚少见光,腕间皮肤细嫩。   仅这么捏了两下便磨出了痛意。   他已经习惯了杀人, 生了杀意很少会收起, 饶是如此仍然用着力不肯松手。   那李老三是个形容枯槁的久病之人, 大约并不能抵抗太久, 于是便笑起来, 悠悠道:“你想杀我,也是应当的,那道卦言若传出去, 元顺帝势必会注意到你,你的这条命便该没了。”   卦言?   沈照雪忽地有些茫然, “你与我仔细说清楚,少装神弄鬼。”   “瞧你这副模样,许是你爹娘并未实话告知你?”   李老三又笑道:“不告诉你也是好的,这样,你这辈子活得也算轻快。”   沈照雪闻言便打消了先前的想法,李老三或许是因为他口中的卦言才会出此言,但他只提及了今生,并未有提到前世的意思。   那他口中的卦言又是何意?   沈照雪冷声催促道:“快说。”   “想是你应当知道,元顺帝继位之后,要求整个天下所有新出世的婴儿都应当被算上一卦,你以为是算这人一生荣华富贵与否,命途坎坷与否,实则不然。”   李老三甩开沈照雪的手腕,脚步声又拖沓着逐渐远去,半晌,沈照雪听见他在角落里咳嗽。   他耳朵吵得不适,却又不能堵上,于是便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听对方咳嗽声平息下去才接着问:“实则是为何?”   “他想要清楚地知晓这个世间有何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权,想要提前预警所有可能会出现的乱臣贼子。”   李老三“咯咯”笑起来,说:“我自学了卦象出师以来,给无数婴孩算过命数,只有你,沈小少爷,只有你是那个明明确确的,将会霍乱朝纲的奸臣小人。”   沈照雪沉默不语。   李老三算得确实没错,前世他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也确实成了那样一个乱臣贼子,以一己之力乱了整个大燕许多年,直到万声寒跟着太子将他拖下高位。   “你母亲倒是个有主见的,无数家财都给了我,请求我更改你的卦言,不过倒是没什么诚信,这些便开始说话不算话,”李老三道,“我病得要死,本想上京去,将你的卦言交给元顺帝的,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沈照雪皱了皱眉,忽然记起来,这似乎便能与前世所发生之事对上了。   前世他可并没有来到这里,见过李老三。   许是那时候他走投无路,急需救命的钱财,于是将卦言告知了元顺帝。   但沈照雪身体众人都有目共睹,他的听觉过人,无法长久立于人群中,若带着护耳便与聋子无异,再加上自小体弱多病,实在撑不起什么重权,也无法参与科考。   难怪元顺帝那时不曾将他就地处理,而是将他带回宫中放在身边。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在监视。   沈照雪忽生了怨气,冷冷道:“我爹娘自然不会再给你任何钱财,因为他们早便已经死了。”   李老三半晌没说话。   又过了片刻他才茫然道:“死了?”   “是啊,”沈照雪面色还算平静,说,“前些年沈家得罪陛下,举家搬离京城,他们却将我丢弃,后来途中偶遇流民与匪盗,早便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又道:“啊,或许,也有可能是元顺帝的授意呢,谁也说不清不是么?”   “这么多年,万家将这些事情向我隐瞒,我还得装作诸事不知,愚蠢地给他们寄着信件,请求他们能够回心转意,接我回家。”   沈照雪咬咬牙,转而又笑起来,说:“你既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也应当知晓,我如今暂居万府,万家的长公子万声寒待我不薄,你需要钱财,我也不是给不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长针,淡淡道:“可这个世间,若想要人永远能保住一个秘密着实太难,远没有死人能让人放心不是么?”   他还是没有淡去杀意,这道卦言应当便是前世种种的诱因,他受其苦累,因这一道卦言落得这般的下场,又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些威胁。   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与如今荒淫无道的元顺帝,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同样的多疑和手段残忍。   他向着李老三那方靠近了些,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还是那么的平静,像是并未将死亡放在心上,又或是并不觉得沈照雪会杀他。   沈照雪知晓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般,觉得沈照雪身体孱弱,满身病气,又时常生病,每每病重时总像是命不久矣。   因此他们从不将沈照雪当做威胁,只拿他当个玩物耍弄。   沈照雪也乐得蛰伏,否则也不会在宫中埋伏十余年,终于将整个皇权倾覆。   他想,李老三也在犯这样错误。   指尖长针反射着一点寒光,他看不见,脚步放得很慢,忽然听李老三道:“杀与不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老三又咳了很久,干哑着嗓子,说:“我的命数在此便要断了,你就算不曾杀我,我也没本事将这个秘密告诉元顺帝。”   “你可以告诉村中其他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元顺帝总会知晓。”   “那可不见得,”李老三笑道,“我已说过,今夜,将有一场大雨,洪涝突发,这个小山谷、小村子,一瞬间便会被洪水淹没,谁也活不了。”   “这既是村中所有人的命数,你若是不想死,也想见见你那万人之上的结局,便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去。”   沈照雪没动,只问:“我瞎着眼,如何走得掉。”   “你大可不必问我这个问题,”李老三道,“你这人生来聪慧,这等事情无需人帮扶,若是想走,你自然走得掉。”   沈照雪心想,这李老三或许当真能算出些什么东西来,只可惜他不信命。   前世是因受了太多蒙蔽才最终走到那一步,若真如卦言所说,上天又怎会给他一个重活的机会。   他不信命,也不信外人。   他只相信他自己。   沈照雪抬起手,轻轻将额前的碎发拂去,无神的双目间藏着冷意。   尚未继续动作,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屋外天边隐隐约约的雷声轰鸣。   原以为是听错了,但很快,雷声便清晰起来,惊天动地落在山谷间。   沈照雪怔了一瞬。   原是真的会有雨。   若是如此,只怕自己再在这里停留便也要一起丢了命。   他将那根长针藏好,转身朝着门口摸索去。   李老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道:“打开门便向着左边直行,有路便走小路上,无路也别绕行,一直走,上了山有一道山洞,你可以在那里避一避雨,等雨停了,便沿着小路往上走,绕出山去便是小镇。”   “当然,”他又补充了一句,“若夜间冻死在山里,或是遭了虫蚁蛇兽,也只是你的命罢了。”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却并未犹豫,拉开屋门顺着左边走去。   他的腿上还有伤,额头也尚且在发热,他也想过李老三先前说的那般话,或许夜间会被冻死在山洞里。   但相比起死在洪灾中,他更愿意去赌一把。   于是便这般踉踉跄跄,在落雨之前找到了那一处山洞。   沈照雪摸索着山洞的岩壁,墙壁带着些许潮湿,往里走些也不见尽头,大概已经直通山间。   他便不再往前走了,担心不清楚前方情况,若有落地坑不慎跌入可就真的没了命。   他扶着岩壁喘息了一会儿,洞外已然开始狂风大作,转瞬便听见瓢泼大雨落下之声,雨珠重重敲打着树木的叶片,吵得他心中不安,耳朵生疼。   他沿着岩壁坐下,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又摸了摸额头。   似乎越来越烫了。   沈照雪长叹一口气,希望这雨能早些停止,好让他能活着离开这里。   就算被万声寒找回去关起来也无妨,如今已经解决掉了卦言的秘密,知晓了一点点有关前世的真相,往后要想再应付元顺帝便简单得多了。   他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冷静下来,想着自己的爹娘。   那时的话也不完全是哄骗李老三的,前世他并不知晓爹娘已经离世,万家无人告诉他这些,因此一直在傻乎乎地给他们寄信。   他在万府受了委屈,遭人嫌弃,哪怕有万声寒的庇佑,他还是想要回家。   他分明有自己的爹娘,为何要寄人篱下。   他给爹娘寄了三年的信,直到入了皇城,又到了按例寄信的时候,向元顺帝请求时,对方才轻飘飘地告知他,他的爹娘早便已经死在了三年前。   沈照雪的睫羽颤了颤,又忍不住想,万声寒知不知晓这件事呢?   关于自己的爹娘,还有卦言的事,他知晓么?   想是知道的吧,这个世间像是故意欺他有着耳疾,太多的秘密他也不曾知道,还以为只是误会和巧合。   沈照雪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很快又松开了手指。   身体太过疲惫,他勉强忽视掉风声雨声,合上眼睡了过去。   *   好冷。   沈照雪张了张口,吐出一团白雾,却睁不开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很烫,伤寒还未好透,想是又严重了。   他被困在梦魇里,半梦半醒,挣扎不出。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感到身体颤了颤,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现下似乎正被人抱在怀里。   可这山洞中,又哪里来的外人?   沈照雪蹙着眉心,又在梦境中挣扎一会儿,终于彻底清醒了。   耳畔是火苗跳跃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他感到身前有一片热源,似乎是生了火。   一个男人将他抱在怀里,身上裹着厚重的毛皮,不知是从何物上剥离下来的,还带着一点腥气。   虽有些嫌弃,但好歹暖了身子。   沈照雪不太习惯被人这般抱在怀中,似乎还是坐在对方的腿弯间,被人上下环抱的姿势。   他感到有些别扭,于是便开了口,顶着沙哑的、说话间便如刀割一般的声音,轻声道:“多谢,可否将我放开?”   那人并不曾言语,反倒又将他抱紧了。   沈照雪有些心烦意乱,一时间怀疑是否是自己认识的人,甚至怀疑他是万声寒。   但他小心翼翼摸过对方的衣物,明显不是京中子嗣会穿的绫罗绸缎,只是一身粗布麻衣,和一件兽皮做的褂子罢了。   大抵是哪里来的农户。   沈照雪松了口气,他给了万声寒一枕头,还未想好该怎么面对他呢,当着怕他真的寻过来,又见到自己如今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攒了攒力气,想从这农户身上起来。   手方一撑地,一只指腹带着茧子的手忽然越过他的腋下,反扣回来,掐住了他的脖颈。   沈照雪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摸过他的手指,没有在指节上摸到常年握笔会留下的茧子,反倒是指腹的茧如此粗粝,磨得他颈间皮肤生疼。   他闷哼一声,又挣脱不开,只觉得对方手劲确实很大,怕他真的想要下杀手,只好顺着力道仰靠在他怀中,抬起了下巴。   这一动作倒正合了对方心意,那农户竟低下头来,咬住了他的唇瓣。 第25章   沈照雪呼吸一滞, 猛地挣动起来,想要摆脱对方的桎梏和亲吻。   他还在发热,手脚无力, 软绵绵抓着那人的手腕,却也使不出太多力气将其推开, 只能拼命地想要偏开脸去。   于是那人的手又往上滑去, 掐住了他的脸颊,制住了他的动作。   唇瓣分离时沈照雪感到一道唇上落下了一道凉丝,他恶寒又嫌弃, 腹中反胃, 终于攒足了力气挣脱开。   身体倾倒滚了两圈, 沈照雪撑着身体跪坐起来,狠狠地冲着那人面上抽了一耳光。   “啪!”   掌心生疼, 却始终敌不过沈照雪内心的怒火。   他急速地喘息着, 山洞中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与火苗跳跃之声。   从头至尾, 那个男人始终不曾开口说过话,也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沈照雪心中忽然起疑, 逐渐将怒气平息下去, 捻了捻手指。   方才尚且不曾注意, 如今想想, 那人面庞皮肤平整细腻, 似乎不像常年劳作之人。   自己被绑到山谷间,又经历过匪盗,想是容颜狼狈至极, 又瞎着眼,并不好看。   若非熟识之人, 谁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沈照雪一时心中晃过了几个人的姓名,却无一能够对上。   他微微出着神,身前男人忽然便起了身,惊得他骤然往后缩,却因瞧不见东西,很快便又落到了对方手里。   男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手背落在额上,探着他的体温。   沈照雪感到一阵不安,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样并非主动地袒露自己的弱点,只偏开脑袋想要远离对方。   那人便扶住了他的面颊,总算开了口,说:“别乱动。”   沈照雪又是一怔。   这声音他并不熟悉,从未听过。   莫非真是陌生的人。   他心下有些慌乱,起了反骨的意图,越是想要禁锢他的行动,他便越想要逃离。   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倒真的将人一把推开了,忙起身慌不择路往山洞外去。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乎并不着急和担心,只是提醒他道:“尚在下雨,你又瞧不见,小心等会儿脚滑摔下山崖,我可没那好心去替你收尸。”   沈照雪心道他也不需要收尸,仍硬着头皮往外去,瞬时便被雨水打湿了衣衫。   他扶着岩壁往上走,山路当真湿滑,刚走了两步便应了对方的乌鸦嘴,一脚踩在了湿泥上,顿时向前滑倒去,“砰”地一声砸在水坑里,没了声息。   *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三日。   京城郊外的山间因骤雨突遭洪涝,地势低洼之处尽被淹没。   京中差人来赈灾,这山谷间的小村子才被多数人知晓,却也已经无人生还。   陈诗身为宫中年岁最小的皇子,前段时日刚满了十一岁的生辰,本还只是个贪玩的孩子,却主动向元顺帝请命亲自到郊外和周边受灾城池赈灾。   他跟着宫人坐着马车离开了皇城,撩着帘子打量着已然晴暖的天色,同那偷偷躲上马车的人道:“只是两三日的洪灾,怎么会影响到我?”   “殿下既已请命来此,说再多也无异,”那人合着眼悠悠道,“终归殿下命途顺畅,自有人替你挡灾。”   陈诗瞥着那毫无规矩和尊卑坐在自己身侧的中年男人,心中却很是不屑,转过脸去不再搭理他了。   马车一路向着城外去了,要去到山间的小镇去。   陈诗难得离宫一次,再加上年岁着实不大,见了这样的风光也有些兴奋。   过了片刻他又主动搭话,问:“章先生,您说这洪灾会持续多久呢?”   他倒真想多在这些地方停留一段时间,总比那宫中的尔虞我诈叫人舒坦。   身侧的男人总算睁开了眼。   章术漠然打量了一下天色,淡淡道:“殿下最好还是庆幸这苍天大雨尽快停止。”   “为何?”陈诗追问道,“你不是会算卦,算算看后几日可还会下雨。”   “我算不出。”   章术平平静静道:“有些事情并非算一卦便能算清楚的,天意若那么轻易便能被人得知,那人人便都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他满口道理,陈诗听不懂,也便不再继续过问。   马车一路上了山,进到小镇中。   此处处于山腰之上,并未遭遇洪灾。   此番赈灾也只不过是为了给皇子们一个立功的机会罢了,皇子们金枝玉叶,也不可能真的去往灾区,只是找个临近的地方做做样子而已。   小镇的县令亲自将陈诗的马车迎进县令府,陈诗心觉自己一路舟车劳顿,下了马车便急着要用膳。   章术将斗笠微微下压,挡住脸跟在他身后,忽然又站住脚,盯着不远处入了布匹店的那个男人的背影瞧了一会儿。   陈诗在前方问:“先生在瞧什么?”   “没什么,”章术又收回了视线,“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多半是瞧错了。”   万长公子如今应当在京城准备科考,守着他那菟丝子一般的沈少爷,又怎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一座小镇里。   且衣衫朴素,一副农户打扮,多半只是身形相似,一时走了眼。   他便放松了警惕,迈步进了县令府。   又过了片刻,先前进了布匹店的男人探出身来,面无表情地瞧着停在府外的那辆马车。   万声寒垂下眸,整理了一下手中的红布匹,转而又去了裁缝店,将布匹交到裁缝手中,给了沈照雪的身形尺寸。   之后又在集市上买了些瓜果蔬菜,装着东西离开此处,一路去了小镇外的庄子。   此处也是万家的财产,很早之前便被万声寒花钱买了下来,一只不曾差人过来打理,没想到倒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前一夜将沈照雪背到此处后又花了整夜的时间收拾出一间暂能住人的房间,将沈照雪放在榻上。   如今人病气未消,尚未清醒。   万声寒回了庄子,先去瞧了瞧沈照雪的身体,并未瞧见什么异常,只是或许从山坡上滚落时有些地方有了擦伤划痕,一直无人处理,于是便有些发炎。   万声寒将菜放到小厨房去,先给沈照雪熬了药,抱着他给他喂过,之后才又去了厨房做饭。   近段时日天气总是奇怪,白日或许还晴日高照,临近午膳时便开始隐有落雨的趋势,天际闷雷阵阵,乌云大片大片压过来,整个小镇一片昏黑,几乎像是傍晚时刻。   又过了一会儿,一道闪电俶然划过天际,照亮了这一座小镇,随之便“轰隆”一声,炸开惊雷。   沈照雪顿时惊恐万状般倒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有些懵,仍然未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意识还被困在其中,经历着那些前世已经经历过,深深刻在灵魂上的往事。   沈照雪喘着气,喃喃道:“我想见万声寒。”   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狱中,受着那些捱不住的刑罚。   每一道鞭子落下来,或是打在身上,或是落空在木桩上的声音,与他而言都是那么地刺耳,与如今窗外的雷鸣似乎没什么两样。   耳朵不堪重负地嗡嗡响着,扯得额角突突直跳,泛着尖锐的刺痛。   他什么都听不见,原以为自己又聋了,心下慌乱,伸着手寻着身边的人,“张顺……春芽……有没有人……“   连自己的声音都开始若隐若现,听不清楚了。   沈照雪慌乱更甚,微微撑起身体,骤然便从榻上摔下来,磕得手腕手肘一阵生疼,反倒让他清醒了些许。   他怔怔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耳畔耳鸣渐渐消去,他才慢慢记起来,如今已不再狱中了。   他已经死了。   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间,全新的沈照雪,还未浸染过朝堂纷争的沈照雪。   他闭了闭眼,总算冷静下来,摸索着想要起身。   还未等动作,屋门忽然自外面被人打开,脚步声靠近了他。   沈照雪顿时一惊,转瞬便被抓住了手臂。   来人将他就这么一把提了起来,身体腾空一瞬,竟被他横抱在怀里。   沈照雪忽然记起那时在山洞外,他本想着远离这怪人,不曾想这身体不给力,只是摔了一跤便没了意识,直到方才才醒。   如今也已经不在山洞间了,这是将他带到了哪里?   沈照雪抗拒着对方的怀抱,挣扎道:“劳烦放我下来。”   那陌生男人无动于衷,就这般抱着他离开了卧房。   甫一出门,大股的寒风顿时灌过来,钻进他的衣领和袖口。   沈照雪如今身上只穿了一身中衣,材质单薄,经不住这般寒冷,下意识便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抱着他这人身体倒是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再贴近一些。   这样的念头刚出来便被他自己打散了,沈照雪色厉内荏,怒道:“好话赖话不听,你究竟要抱着我到何时?”   “我若不抱着你,以你这条坏腿,岂不是走两步便要摔一跤。”   沈照雪这才想起自己腿上还有伤,倒还是他以己度人误会好人了?   他噎了噎,忽又觉得不对,道:“屋中不是有桌椅板凳和床榻,我又不是坏了臀无法坐下,何须你抱着我?”   “你若不想用膳,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等着饿死。”   话音刚落,沈照雪便感到饿了,知晓对方这般行为大概是要带自己去用膳,便强忍住话头,任由对方去了。   又过了片刻,他忽然问:“你为何不将饭菜放到卧房去,省了你抱我的力气。”   “这里不是大少爷的府邸,我也不是你的下人,还要伺候你用膳。”   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嗓子不舒服,轻咳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沈照雪还是觉得奇怪,多问了两句,“怎么,莫非你也染了风寒?” 第26章   男人又不说话了, 只收紧了手臂,抱着沈照雪进了厨房。   沈照雪方才说多了话,本还怀疑这人的嗓音, 到现下自己嗓子也开始干痒,忍不住咳了好一会儿, 咳得嗓间如刀割般撕扯着发痛。   沈照雪含含糊糊道:“水——”   话音未落, 他忽然被扔到了椅子上,震得他尾椎骨一痛,忍不住骂道:“做什么扔我?”   “手滑。”   “手滑?”沈照雪冷嗤道, “我瞧你是与我有仇, 我扪心自问不曾惹你何事, 也没叫你好心帮我,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万声寒顶着脑袋上还未完全消下去的大包, 神色淡淡, 说:“哦?”   他有意阴阳,但沈照雪惯常喜欢忽视自己不喜欢的情绪和问句, 竟就此忽略了他奇怪的语气,已然自己揉着腰站起身来, 伸着手摸索着, 问:“饭菜呢?”   万声寒当真奇怪, 这人怎就能这么自若地在陌生的地盘上向着陌生人讨要食物, 唯独对着自己总是警惕, 想要逃走。   幸亏那时故意遮掩了自己的声音,他如今又瞧不见,这才没叫沈照雪冒着危险也要逃跑。   他沉默了片刻, 眼见沈照雪已经摸到灶台边,将将要碰到尚在灼热的灶台, 忙将他手腕一按,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道:“你要什么我便得给你么?”   “这不是瞧你好心,山洞间抱我以取暖,又好心带我上小镇,自然也会好心给我做饭。”   沈照雪往回抽着自己的手,“松开。”   “要给你也并非不可,”万声寒道,“我也并非什么好人,帮你也并非不要丝毫回报,少爷怎么也得给些好处。”   沈照雪心道,果然与他那时想得一般无二。   这世上哪有多少纯粹无私的好人,多半是看他不似村中人,与那李老三一般认出自己来自京城,想从他身上讹些钱财罢了。   他倒是无所谓,只说:“你要多少金钱银两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服侍好我,或者按我说的去做。”   万声寒半晌没回应,抱着手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沈照雪这般做派倒真是大方,像是这等花钱差人办事的事情早已经做过不少,很是心安理得。   他问:“瞧你这副模样,身上什么钱财都没有,除了先前穿的那一身女子的衣裙,如今的衣衫都是我给你换上的,我怎么知晓你口中所说不是欺骗我的说辞?”   沈家也已经落败许多年了,沈照雪在万府中仰仗着万家的养育,手中应当没有多余的钱财才对,否则当时也不会靠着给人抄书赚些小费。   沈照雪倒是面色未变,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忽然记起来,万声寒之前给他的玉佩早便摔了。   近来记性越发差劲,一时间竟忘了。   沈照雪手腕僵了僵,转而又冷静下来,道:“我与京城万家的长公子少时交好,关系亲近,他的钱财便是我的,骗你做什么。”   万声寒似笑非笑,又“哦”了一声,“可我不想要钱财。”   他将沈照雪拽回桌边,将饭菜放到桌上,“先用膳,要什么报酬,待我思索之后再告知你。”   沈照雪只当这农户胸无大志,若不是金钱白银,大抵也只是些别的东西,或是想要京城权贵的庇佑。   这些东西万声寒若是想给也是给得起的,但沈照雪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人先前无端玷污他的清白,怎可能这般便宜了他。   那些话本就是骗他的。   他听着对方离去的脚步声,冷笑一声,执筷兀自用膳。   原本以为这农户家不如京城世家或宫中膳食那般精细,许是自己也吃不下多少,无非便是想勉强填饱一下肚子维持生机。   但等菜入了口,沈照雪咀嚼的动作停了停,讶然想,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许多,没那么难吃。   他知晓自己难养,得亏生在沈家,就算家族落败,好歹也还能依附于万家继续做他的小少爷。   若是生于平民家,许是早便饿死了。   顿了顿,他又记起那时李老三同他所说那卦言一事,又想,若自己当真只是个平民,卦言刚出或许便被元顺帝暗中处理掉了,压根等不到长大。   也是母亲当初果断,给了李老三一大笔钱,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不过遮掩又有何用呢,前世不也还是让元顺帝知晓了自己的这道真实的卦言,将他推向了那样的命运终点。   他不信命,命途或许能够指引一个人的未来,却并不能桎梏住每一个人的选择和结局。   沈照雪始终坚信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未来,若是改变不了,那便带着那些曾经害过伤过他的人一同下地狱,谁也别想好过。   他轻轻敲了敲筷子,微微垂下眼,继续用膳了。   *   万声寒去了一趟宅子外。   他早便听闻陈诗向元顺帝请命来此处赈灾,倒没想到会在陈诗身边看见章术。   那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章术一直跟着万家,是他的门客,对他很是熟悉,想必并不会认错。   章术又是何时认识的陈诗?   万声寒总觉得沈照雪这个外甥很不简单,虽然年纪小,但总是心思敏锐。   若说是他们沈家人都这般倒也说得通,却还是让他感到些许奇怪。   尤其是瞧见章术之后。   万声寒去了裁缝铺。   那时让裁缝加急做了衣衫,如今都在裁缝铺子里堆着,他此番要一同带回去。   裁缝道:“晨时让做的那身婚服还未完工,大概还需再等几日。”   万声寒淡淡道:“婚服不急于一时,切记不要出了错漏,慢些也好。”   顿了顿,他又问:“请问附近可有大夫?”   “有,县令府附近便有一间药铺,不过那大夫也不过一个半吊子,治不好什么大病,镇上人如遇大病还是会想办法离开镇子,到京城去寻医。”   万声寒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他将做好的衣物放入行囊里,同裁缝道了谢,去县令府旁的药铺子寻那个大夫。   途径县令府时,陈诗来时的马车还停在府外。   万声寒站住了脚步,仔细思索了片刻,取出一枚铁钉掰弯,放入了车辕里。   他行事悄无声息,很快便直起身,似是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继续向前走去。   药铺子的店面很是狭窄,铺中无窗无灯,光线昏暗,充斥着大股药草的苦味。   万声寒打量着药铺内部,慢慢走到柜台前,微微偏头,终于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瞧见那个正翘着脚打盹的大夫。   万声寒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抬了脚,一脚踹在对方的椅子上,将人一下踹扑出去,“哎哟”一声摔下来。   那大夫揉着屁股起了身,嘀嘀咕咕道:“谁啊?”   “抱歉,”万声寒没什么诚意道,“脚滑,眼瞎,没瞧见先生卧在此处,不小心踹了先生一脚。”   大夫心道这人或许就是故意为之,一时也找不出证据,脸色并不友善,冷声道:“看什么病抓什么药?要是病得要死喝药也没用,在家等死吧——”   话音未落,一锭银子忽然砸在桌案上,堵住了他后半句话头。   万声寒语气淡淡,“我问,你答。”   大夫喉间上下耸动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您说。”   “落桃之毒,你可识得?”   “识得些许,一道毒性不烈的药物,能叫人腹痛不止,甚至吐血昏厥,及时服药两日后便会好转。”   这便是万景耀那时给沈照雪下的毒,每个大夫都是这般说的,却根本无人提到会损伤眼睛。   万声寒心中疑点重重,又问:“可还会有别的症状?”   “有是有,或许还会腹泻?”   那也并非沈照雪所中之症状。   万声寒沉思片刻,脑中晃过章术跟在陈诗身后的背影,又记起那天夜里他也曾进到屋中给沈照雪清理余毒。   那天夜里他做了什么?   给沈照雪扎了一针。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只是扎了一针。   万声寒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若是扎针,针落错了穴道,可会导致失明或其他症状?”   他隐隐觉得自己所思或许便是对的,一时间心跳也随之加快起来,等着大夫回答。   不曾想那大夫却道:“我不知晓啊,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当年没从师父那学会针灸呢。”   万声寒脸色骤然冷下来,转身便要走。   大夫心道这人虽穿得朴素,没想到出手那般大方。   这小镇子像这般大方的人可不多,连住在隔壁的县令大人都小憩至极。   他不愿得罪有钱人,忙追在万声寒身后道:“我当着不知,并非有意隐瞒,这样,我师父再过几日便会回来,到时候我替您问一问他,客官客官,您家住哪,姓甚名谁,到时候我亲自上门告知。”   万声寒撇开视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鄙人姓李,家住镇东书院旁。”   “诶诶好。”   万声寒这便低下头,用斗笠掩住了面容,快步离开了此处。   又过了片刻,章术跟着进了药铺,问那大夫道:“先前来的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大夫不知这人又是从何而来,开口便是这般问题,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应不应当开口。   章术便从怀中取出一本药典,放到桌上去,轻笑道:“我于医道上也有些见解,你若实话告诉我,我便将我毕生所学,连同这一本药典一同赠与你,并且——”   章术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若想要荣华富贵,想去京中,或是宫中,我都可以帮你。”   大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中那一锭银子,心中有了决断,将万声寒方才所说一五一十告知了对方,却并未提及万声寒所问之事。   章术若有所思,自语道:“姓李?”   他同跟在身边的侍从耳语,说:“去镇东问一问,书院边那户人家可是姓李,是否不日将要娶亲。”   他还是觉得那人身形熟悉,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对方真面。   若当真是万声寒在此,他便得想办法先行离开,不能叫万声寒发现自己的存在。   章术心事重重地走了。   万声寒在巷子后躲了好一会儿,眼见着章术身边的侍从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向着镇东去了,这才抬脚往反方向走去,回了镇外的宅子。   沈照雪用膳挑嘴,桌上剩了大半的菜,都只尝了几口便没再动筷,现下人也不在小厨房,许是自己摸索着去了其他地方。   万声寒进出宅子都会将宅门锁好,沈照雪也并非蠢人,不会在不了解镇中情况时便贸然出行,应当还在宅子里闲逛,于是便不曾去寻,先行坐下来将对方剩下的冷菜吃完,这才起身去找人。   那方沈照雪已然迷路了,眼盲让他对于方向的判断感锐减,刚走出去不久便失了方向,连原路返回都有些困难,只能顺着屋子边打转,将这宅子内的房间一一推开摸了个遍。   他心中奇怪,这人竟有如此大一栋宅子,莫非不是什么农户,而是商户?   可他指腹间又带着并非商人或书生的茧子,实在是奇怪,又能是什么人呢?   兵卒?还是猎户?   沈照雪试图从屋子里的东西找到关于对方身份的东西。   他在某间屋子里摸索半晌,总算在尚未铺设被褥的榻边摸到一个不小的箱子,沉甸甸的,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他摸着锁扣研究了一会儿,这箱子倒也没上锁,轻轻一拨便开了。   沈照雪嘟囔了两句,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里面是什么。   刚一出手,万声寒忽然进了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27章   他行事匆匆, 抓得也很紧,沈照雪听到他略有些着急和喘息声,似乎方才刚从外面跑过来, 一时尚未平息喘息。   他百思不得其解,问:“你这箱子里装了何物, 这般匆忙, 生怕我碰了。”   万声寒视线还落在那箱子里,绸缎羊绒铺在其中,上面堆满了房事上的玩物。   他险些连嗓音都没夹住, 将自己真正的音调泄露出来, 刚要开口又猛地回神, 难得有些结巴,道:“你怎能随意动我东西, 这便是你们京中世家的规矩吗?”   “自然不是, ”沈照雪无所谓般道,“只是我一人品行不端罢了。”   他倒也知道自己这样随意翻动他人事物的行为着实不妥, 但他急需要知晓面前这人的身份,好以此做后头的打算。   这人口风很紧, 他一直没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连外界如今是什么情况都一概不知。   沈照雪将手腕从对方手中抽回来, 腕间被捏得有些泛红泛疼, 他轻轻摩挲着那一处皮肤, 起了身,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莫非那箱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寻常的珠宝首饰, 或者金钱银币应当不至于叫这人那么紧张才对,自己又瞎着眼, 就算真有本事窃走他的钱财,也没办法在毫不熟悉的小镇上走动,很容易便会被找回去。   难道是杀人藏尸?还是藏了什么刀枪剑棍?又或者是朝政上的什么轻易便会掉脑袋的东西?   沈照雪心中一晃无数的念头,却从未将其往房事上想。   万声寒见他思虑重重的模样,又瞧了眼那些放置在箱子里的东西,悄无声息长松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从外人赠与他时起便放在这座庄子里,只留了两颗小铃铛带回万府,那两颗小铃铛沈照雪也已经见过了,虽然他的身体很喜欢,但瞧着神情却实在不喜,于是后来便又将其收了起来。   沈照雪对房中一事避如蛇蝎,那时若非想要趁乱逃走才不得不委身于自己,若真叫他发现这箱重之物,只怕又要想办法逃走。   他思绪一顿,转而又有些怀疑地想,沈照雪常年深居府中,甚少出门,往常看书也只看诗词歌赋与策论史书,他会知晓这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用作何处的吗?   万声寒这般想着,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结论,却并不敢试探于他。   似沈照雪这般一打尾便会溜走的鱼,是经不起试探的,只能将其打捞起来藏在一方小天地里。   他想得出神,沈照雪唤了他两声,没听到对方的动静,有些不耐道:“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理我?”   万声寒下意识“嗯”了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忙将嗓音一变,说:“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恩公累死累活将我从山中带出来,吃穿用度也都慷慨,于我恩重如山,怎会没什么好说的呢,”沈照雪眉眼弯弯,那双瞳眸虽已蒙尘,但仍然漂亮至极,如同珍奇珠宝,看得人心中恍惚,“如若嫌我麻烦,大可以将我丢弃在外,终归此处并非山间荒野,也没有毒蛇猛兽,也不会轻易丢了性命不是?”   万声寒不清楚他又想打什么注意,沈照雪的眼睛不能轻易对视,否则当真会被他勾去神志,于是便撇开了视线,淡淡道:“世间百姓中,有些人心可比毒蛇猛兽更为可怖,你若不想摊上什么因果,被人掳走做了奴隶或贱妾,便不要总想着离开避风所,想着一个人到外界去闯荡。”   沈照雪心觉这话说得耳熟,一时也联想不到究竟在何处听到过,只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谁会捡一个又病又瞎的累赘回去做妻,岂不是脑子被开了瓢,灌了水吧?”   万声寒脸色有些难看,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又一次提醒道:“你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满,小心后悔。”   他们在此处斗嘴半晌,沈照雪早已口干舌燥,再加上身体还未好透,走动到现下边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了。   他打了个呵欠,说:“你救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你若想要荣华富贵,待我回了京城自然会给你。”   他习惯性先允诺了好处,之后才接着道:“我累了,你这宅子太过宽大,我找不见路。”   倒当真是将万声寒当做了下人来使唤。   万声寒倒也不生气,拉着沈照雪往他先前住的屋子走,边走边想,沈照雪这性子若出门在外,倒真是容易与外人结仇。   偏生他又并不当回事,似乎爱与恨这样的情绪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也不放在心上,甚少会去管他们的态度,只想肆无忌惮做自己的事。   他与沈照雪年少相识,沈照雪年少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他性情温和,少言寡语,像一抹脆竹孤零零伫立在雪地里,似是周围杂音重一些便会因此而碎裂。   一直到他住进万府这三年,也都一直是息事宁人的作风,不喜与人结仇。   这又是何时发生的转变?   似乎是那日落水之后,变成了这般。   万声寒若有所思,跟在他身后的沈照雪也垂着眼沉思,二人都各有心事,难得安静了片刻。   直到进了屋,沈照雪又忽然道:“可否告知我外头是什么情况?”   “你想知道什么?”   “涝灾。”   沈照雪摸了把椅子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一字一顿道:“前段时日狂风骤雨,这附近洪涝之灾严重,我想知道,负责此处赈灾之人是谁?“   万声寒便知晓,沈照雪心思敏锐,想事情总归没那么简单,果然早便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马车今日才到县令府,官府没有传令,我又怎么会知晓。”   沈照雪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今日三番两次离开宅子,总能知晓些什么事情呢。”   他这般话问得倒更像是试探,不过也并非想等男人回应自己什么,只是震慑对方一下罢了,接着道:“后几日你出行在外,打探清楚些,来此处赈灾的是否是八皇子殿下。”   若当真是自己的好侄子陈诗,那这命运也不算完全偏离。   事到如今最明显的偏差便是万声寒的改变与偶遇的李老三,如今李老三也已经死在了洪灾里,想是无人再知晓自己真实的卦言究竟是什么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在山洞间出现,当时可曾注意到那山下的村落?”   “洪水来势汹汹,山谷间一条大河,哪有什么村落。”   那便是已经被淹没了?   沈照雪终于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少了个威胁。   没了卦言作祟,元顺帝也不至于再将手伸到万家来,逼着自己入宫。   这会儿可以安心想办法怎么报复前世那些人了。   沈照雪又敲了敲座椅扶手,半晌起了身,同面前的男人道:“劳烦你替我送一封信。”   万声寒半晌没动静。   他也是隐瞒身份偷偷出行,如今章术便在镇上,还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又怎么方便轻易出行。   他一时不曾回应,沈照雪轻轻“啧”了一声,上前两步,将那信封塞进了对方的衣襟里,道:“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万声寒只觉得好笑,也没多说什么,见沈照雪面色疲惫正往榻前去了,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只是方才走出去几步便忽然感到郁闷,沈照雪对他多有防备,也不信他口中所言,唯独对着这些个外人那么自若大方。   自己如今的身份于沈照雪而言是不清不明的,他也如此信任,甚至让他帮忙送信,也不怕自己真是什么阴毒小人,转头将他的信件交上官府。   他郁闷至极,心中已经猜想到对方这封信是要给谁的,走出去没几步便将其拆了,瞧见沈照雪摸瞎写得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他一向追求什么君子端方,往常在府中随时保持着端庄和整洁,也写得一手好字,如今这字倒是写得……   叫人难以辨认。   许是丢了也无人能看懂。   万声寒叹口气,没离开宅子,反而先去了书房,重新将沈照雪要给陈蛾的信件修改润色,这才将其装回信封里,拿着它出了门。   *   陈诗到了小镇上又等了几日才带着官员上街施粥。   他年岁尚小,个头也不高,被几个官员团团围住,隔远了便瞧不清他人在何处。   章术不便随时跟在他身侧,此番并未在外。   万声寒便将沈照雪带出了宅子,上了酒楼,远远地望着那方聚成一团的人群。   沈照雪眼不能视物,只用一道绸缎覆在眼上,戴着护耳,安静坐在窗边。   又过了一会儿,他嫌这般过于无聊,也不知出行的意义在何处,于是便用手撑住了脸颊,手指轻轻一挑,将护耳挑起一道缝隙。   周遭杂乱的声音顿时涌进耳朵里,闹得他脑中嗡嗡直响,吵得他不能安心。   沈照雪微微蹙了蹙眉,很快又勉强平展开。   他忽然听到有人从身旁过去,同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道:“李老爷,您要的茶水。”   男人问:“是什么茶?”   “西南地带的苦荞茶,清润解毒,能降火气。”   这被称为李老爷的男人便将茶盏往沈照雪面前一推,淡淡道:“你火气大,总发脾气,多喝一些。”   沈照雪登时怒道:“你——”   “我?”   “你别太过分,”沈照雪不喜欢再外人面前发生争执,这便又放轻了声音,道,“与我辩这些口舌于事无补,我也劝了你,让你最好别招惹我。”   万声寒忽然便记起来,先前有一回沈照雪曾暗中提醒他小心那些过街老鼠,叫他不要轻易招惹。   如今想想,他那时莫非说的是他自己?   万声寒将沈照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想着这人与那尖嘴猴腮的老鼠有何处相像。   他倒是更像一条喜欢蛰伏看着无害又凶狠的蛇,不知道何时便会露出毒牙。   沈照雪不知他心中所想,已经又偏开脸去,将那温热的杯盏抬起来放在唇边。   茶雾氤氲了他的五官,看不真切了。   沈照雪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他虽不喜杂音,却是因为他听觉敏锐。   什么细微的响动都能听见,放在这样一具孱弱的身躯上,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拖累和苦楚。   他揉了揉耳根,那方陈诗他们已经施完粥,已经上了马车要走了。   沈照雪想将护耳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忽然听到陈诗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   面前之人突然开口道:“马车车轮卡住异物,车夫莽撞,并未下车查看,因此车轮受损,方才整个车厢歪倒。”   沈照雪愣了愣,道:“马车坏得严重吗?”   “太远了,我瞧不清楚,大概很严重吧,”顿了顿,万声寒又道,“有两个下人进到府中去了。”   这些沈照雪倒是听得清楚,陈诗给马车夫治了罪,混着一大团求饶或谩骂的声音里,县令让人去请府中的马车。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道:“府中的马车也坏了。”   沈照雪依稀记得前世这个时候陈诗确实也来了山间的某个小镇赈灾,但并未听人提起出现过这样的突发情况,一时也很难判断是否又是新出现的偏差。   他忧心忡忡,忽然又听男人道:“这马车要修,大抵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样子,皇子官员来这种小镇上住,能习惯吗?”   听他这么一问,沈照雪突然便记起来,陈诗当时确实在灾区停留了大半个月才返回京城,也因此遭到了元顺帝的质询。   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今日便是来判断事态的走向的,知晓没有什么偏差后便起了身,同面前的男人道:“我听完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道陌生的声音又从身旁传来,喊着:“李老爷。”   沈照雪忍不住嘀咕,这李老爷倒是人缘不错,来来回回碰见了多少了人了。   那来人是镇上的裁缝,几日不见万声寒到铺子里取衣,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碰见,忙道:“您上回放在铺子里做的婚服已完工了,您看今日要将它带回去么?”   沈照雪嗓音有些疑惑,“嗯?你要娶妻了?” 第28章   身边的男人并未及时回应, 身风从面前拂过,带着一股浅淡的檀木香,很快又消失不见。   沈照雪察觉到对方起了身, 带着裁缝远离了此处,想是不想让他知道有关娶亲的事情。   他其实对外人的家事也并不感兴趣, 只是记起来这李老爷深居宅子多日, 也没见有人进出过,宅内一直只有他们二人,有时冷冷清清见面不语, 有时又斗嘴到深更半夜。   这样的人若真要娶妻, 可是太不上心了些, 新婚妻子还未入门,怎就不知晓多去陪伴片刻。   这么一想, 这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本就不好, 现下更加糟糕了,将他与那些薄情寡义之人划为了一道。   窗外不远处还在闹嚷, 兴许是陈诗受了点什么伤。   前世他一心辅佐陈诗,推心置腹, 事无巨细地照管对方, 陈诗伤了病了, 他也整夜陪伴身侧, 做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那时候他还以为好心能有点什么好报, 他毕竟是陈诗的亲生舅舅,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为对方铺路,本来也没奢求过什么东西, 只是想要完成姐姐的遗愿罢了。   直到宫变那日被对方绑起来之时他才骤然醒悟,这个世间要同一个人要什么善报, 实在是痴人说梦。   事到如今,这世间诸多人,都已无法再勾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与真心。   他只想复仇。   沈照雪碰了碰覆在眼前的绸缎,又抬手将护耳戴好,安静坐在窗边饮着茶水,等着那个叫李老爷的人来带他回宅子。   说来也奇怪,先是自己在陈洛面前随口胡诌了一个李姓,之后又在谷间村中遇到李老三,这人怎么也姓李?   他想得出神,没注意到男人已经去而复返。   万声寒轻轻碰了碰他的面庞,沈照雪便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闪躲,后背重重撞在椅背上,连带着椅子一起撞得往后倾倒过去。   沈照雪惊慌失措,万声寒也心下一惊,忙伸手将人往怀中一捞,总算没叫他摔倒。   大约是距离过近,呼吸便就此交汇,护耳不慎遗失,于是恍若还能透过血肉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沈照雪脑中忽然恍惚了片刻,怔怔地想,这人品味还算不错,熏香气息清冽沉静,不似宫中或世家其他子弟那般夸张难闻,况且——   他心跳似乎很快,是自己听错了么?   万声寒长松一口气,道:“笨手笨脚。”   “若非你吓唬我,我又怎么会受惊。”   沈照雪将人往外一推,心里念着对方将要娶妻的事,自己又是个断袖,还是不便靠得那么近。   他与对方来开了距离,摸索着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嘀咕道:“我本就是个病人,你非但不体谅我,还总是欺负我眼瞎耳聋。”   万声寒不知道他这般歪理邪说是怎么讲出口的,“我救了你,你现在怪我平日欺负你?”   “没让你救我。”   “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办法自己过去。”   他说着便要走,却又一步三回头打量着沈照雪的神情,只见他坦然自若站在原地,竟还是满心只注意着自己的衣袖和衣领有没有出现褶皱,认认真真将其整理平整,像是根本不关心自己是否真的离去。   万声寒便知晓这一招对沈照雪是无用的,他做惯了这些利用的事情,身边所有人看起来都能为他所用。   如若今日自己真将他仍在此处,他或许会想办法去联系陈诗,或者去勾搭县令。   沈照雪这样的人,若非不到万不得已,或是到了必须要牺牲自己的情况,他绝不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会想办法从中寻求生机。   外界人人都说他沈照雪是个依附于万家生长的菟丝子,却无人了解过菟丝子这样的草木才最是危险。   攀附于权贵之上,看似柔软无害,实则最喜欢用獠牙深入宿主的骨血深处,吸食宿主的养分,直到自己繁荣壮大。   万声寒实在担心他真的会去找陈诗,只得返回到他身边去,说:“你要我送的信我也已经送了,无论你是想找救兵,还是想做什么,这个时候离开我宅子也不太妥当。”   沈照雪安静地站着,覆着眼,也不知神情如何,很难猜测他的想法。   他想,这人到还挺会给自己找理由。   他们一同往酒楼外走,行至楼下时万声寒忽然停了停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遮在沈照雪脸上。   沈照雪轻轻蹙眉:“做什么?”   “有人总看你,”万声寒淡淡道,“像是要把你脱光一样的视线,不想被看着便将脸遮好。”   沈照雪心道许是这李老爷哄骗他的,不过倒也不排斥,安安静静照做。   转瞬他便被对方背了起来。   他没戴护耳,怕在这小镇上碰见陈诗,便太引人瞩目了,只能强忍着噪声,被对方背出酒楼。   噪音骤然放大的那一瞬,沈照雪脑袋跟着“嗡”地一响,顿时便有些失神,隐隐约约觉得现在这般情形似乎有些熟悉。   但他的记性实在太过于差劲,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反倒越想越头疼。   他下意识埋下头去,靠在对方后颈上,想将那些杂乱的声音忽略过去。   万声寒背着他向着宅子的反方向去,陈诗的马车与几个官员早已经离开,地面上留了一滩血。   听身边行人窃窃私语,说是陈诗方才震怒,将那车夫当场杀了,血溅三尺。   万声寒面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将背上的人颠了颠,微微垂下了脸。   今日出行前他用了易容之法,将自己的面容掩去了。   低眉顺眼时再看他,无非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户。   他稳稳当当背着沈照雪往镇东走,那头章术站在人群外,视线落在万声寒身上,盯着他瞧了许久。   他没从这个人身上瞧出什么异常,之后又转开视线打量着被对方背在背上的人。   那人埋着脑袋,瞧不清脸,再加上衣衫发髻难以辨认是男是女。   章术皱着眉多看了几眼,一辆堆着茅草的推车从路间驶过,人群向着两旁散开,他不得不跟着一道退开。   再抬眼时,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万声寒捡着窄路带着沈照雪返回了镇外的宅子,径直将人背回了屋子。   沈照雪耳边总算清净下来,有些烦躁地找了椅子坐下,一边摘着缚眼,一边问:“你先前为何要多走一段反向的路?”   万声寒倒水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惊异的抬起眼眸望向沈照雪。   他还以为沈照雪被他背在身上,又不能视物,想是察觉不到自己改变了方向。   仔细一想又心觉正常,沈照雪心思敏锐,能察觉到这些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这迟疑片刻,对方又追问道:“你在路上碰见了谁?”   他总这般言辞犀利,字字都能问到叫人难以答复的问题上。   万声寒纠结了一会儿,自若道:“前些年欠了情债,方才在路上碰见了债主,还是躲着些比较好,省得对方发起疯,连你这瞎子一起揍了。”   沈照雪冷笑一声,并不搭话。   又过了片刻,他起了身,说:“我累了,要歇息。”   万声寒以为他这是赶客的意思,正转了身要走,沈照雪却忽然踩了衣摆,向他这方扑过来。   他忙伸出手臂将人往怀中一捞,而后被沈照雪一巴掌甩在面颊上。   “啪!”   两个人似是都有些懵,相顾无言。   半晌,沈照雪才道:“抱歉……”   终归腕上力气不大,那一巴掌下去,除了叫万声寒一时没料到之外,倒也不算太疼。   他将沈照雪扶起来站好,唇瓣嗫嚅片刻才说:“罢了,你又看不见。”   兴许也不是有意的。   沈照雪讨好地冲他弯了弯眉眼。   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沈照雪脸上笑意收起,捻着指尖若有所思。   先前摸过对方的面容,依稀记得并不像方才碰到那般粗糙。   莫非这人用了易容之术?   哪张脸才是他的?   沈照雪又捻了捻指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打算再寻个机会去试探一番。   现下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便先将那个男人抛之脑后,琢磨起陈诗的事情。   如若他没记错,这段时日宰相将要离世,外姓王失去约束在关外起兵谋乱。   陈诗是个脑子一根筋的蠢货,没有自己的思考判断能力,外姓王前段时日回京,在京中摆宴,宫中皇子无一敢赴宴,都知晓元顺帝忌惮他手中的权势。   偏生只有陈诗这一个蠢货,母亲离世后在宫中无依无靠,想给自己多在父皇面前露露脸,于是总是想尽办法去与对方的臣子攀关系。   外姓王大摆宴席,他便也就去了,还与对方形容交好。   外姓王一起兵,陈诗又在外耽搁半月,涝灾一事没处理好,又与谋乱之人扯上了关系,当即便招致了杀身之祸。   这次没有沈照雪替他辩驳了,但沈照雪并不想就这般便宜了他,约莫还得再从中作梗些什么才好。   做什么呢?   沈照雪躺在椅子里深思。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耳尖听到宅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传进来,喊着这宅子的男主人:“夫君,成亲前便住在一处,当真没事吗?” 第29章   夫君?   沈照雪竖起耳朵来, 仔细听过去。   当真是女子的嗓音,约莫是这李老爷将未婚妻子接过来一道住下了。   沈照雪心中觉得别扭而奇怪,心道岂非这宅子便是他们二人的婚房, 自己一个外人住在此处似乎也有些不妥。   当时向陈蛾他们送了信件,也不知送到了没有。   沈照雪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纹饰, 慢吞吞起身行至窗边。   这宅子位置偏, 远离小镇,平日安安静静,倒正适合他居住。   他站在窗边听了会儿那二人说话, 女子倒是热情, 那李老爷却着实冷淡了些, 问了几句婚事才随口敷衍两句,像是心不在焉。   他们在宅门处又说了几句, 之后脚步声动起来, 逐渐远去了。   沈照雪轻声道:“薄情寡义之人。”   听着也不是那么想成亲的模样,白白可惜了人家姑娘的年华。   但婚姻大事, 即是他们二人做主,没有爹娘从中推着, 只怕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外人管不了那么多。   于是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上榻入眠了。   后几日那姑娘便住在了宅子里, 沈照雪有时在外晒太阳会碰见, 对方是镇上的一个绣女,名叫阿吴,无父无母, 听闻自小便和这李老爷一同长大。   李老爷的本名叫李木,本是个农户, 两年前流年走大运,行商赚得了大笔的钱财,成了小镇上首屈一指的富豪。   至于做得什么生意,沈照雪追问过,但阿吴不懂经商,也不感兴趣,先前没有多问,也便不清楚。   李木叶不会实话和自己说,他干脆便失去了好奇心,不再管这些了。   沈照雪只觉得在这宅子里日渐尴尬,分明也见不到夫妻二人相处亲密,但总是心中别扭,还是想要早些离开。   又过了两日,万声寒出行一趟,留着阿吴在宅子里照顾沈照雪,回来时身边带了一个大夫。   他同沈照雪道:“请了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你的脚。”   沈照雪当时摔下山坡,腿上的伤后来草草包扎过,但没专门寻找大夫看过,行走倒是无碍,一到雨日便开始隐隐泛疼。   万声寒出行两日,回京城处理了一下万景耀当时下毒一事。   父亲本想息事宁人,到现在也转变了主意,和万荣一家脱离了关系,将此事全权交给万声寒处理。   于是万声寒便将万景耀送进了诏狱。   大夫是他从京城找来的,是万家的门客,出城时又几番查探,无人发觉异常才上了路,一路匆匆赶回小镇。   沈照雪的脸色很是平静,像是并不在意万声寒去了何处。   万声寒也有些郁闷,但思及自己如今正仗着沈照雪看不见,装作另一个人陪在他身侧,这样的时候倒也难得。   若真让沈照雪知晓是自己,或许便不再是一个枕头那么简单了。   前几年的不管不顾和忽视,大概确实很让他不满,因而失了很多信任。   万声寒将大夫放了进去,同对方使了个眼色。   于是大夫先瞧了沈照雪的腿伤,针灸了一会儿,又把了脉,同沈照雪道:“公子先前可是中过毒?”   沈照雪微微抬起脸,露出那双蒙尘已久的双目。   他神情怔了片刻,很快便回过神来,实话应道:“确有此事。”   “大概是先前清理余毒时用错了针,扎错了穴,余毒上涌堵住了穴道,因此才会伤及双眼。”   大夫将他腿上的针拔出来,收拾干净便起了身,“近段时日我会常来,为公子清理余毒,双目要想恢复,要比腿伤快很多。”   沈照雪心中一喜,“多谢。”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万声寒便将大夫送走了,状似无意道:“这几日我在京城,听闻万家出了些事情。”   沈照雪问:“何事?”   他隐隐有些紧张,心道莫非是自己那一枕头把万声寒砸坏了不成。   从前在宫中他也曾用枕头砸过几次人,玉枕倒是有一定可能将人命夺走,木枕质地较软而轻,往常都只是晕个一段时日,应当不会出大问题才对。   他惴惴不安,又听李木道:“似乎是万家的表二公子先前伤人,被人报上了官府,拖了那么多日才定了罪,现下正关在诏狱。”   顿了顿,他又道:“我还听闻,万家与表家分了家,从此以后便不往来了。”   沈照雪愣了片刻。   万声寒竟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么?还以为便要这么算了呢。   先前他担心真给万景耀治个什么罪,早早便死了可就没了意思。   沈照雪倚靠在床栏上,眉眼含笑,指尖轻轻卷着床幔上的流苏,悠然自得轻笑着说:“早便该分家了,那表家落得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况且,还没结束呢。   他转了转脖颈,长久卧在榻上,他的肩颈有些不太舒服,于是便起身想要下榻。   他实在无聊,无意间问道:“你与你妻子何时成亲?”   “过几日。”   “上回我问你,你便答的过几日。”   沈照雪淡淡道:“我瞧你实在是不想成这个亲,又何必吊着人姑娘。”   万声寒奇怪他怎会说出这般话,“这么义愤填膺,我会以为你也喜欢阿吴。”   沈照雪身形停滞了片刻,半晌才道:“我对女子不感兴趣。”   万声寒没应声,只仍然用奇怪的视线瞧着对方。   他想起了陈蛾,沈照雪对陈蛾那般亲密信任,可不像是不感兴趣的模样。   沈照雪满口的谎言,说的十句话中有九句都要细细斟酌思虑,否则便会被他骗了去。   两个人都心思各异,这一夜便这般气氛凝滞地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秋雨再次绵延不绝地笼罩在这座小镇之上。   窗外雨疏风骤,风声呜咽,自窗前拂扬而过,轻扣着窗弦。   沈照雪夜间睡不安稳,腿伤遇了阴湿的雨夜便彻夜不休地疼痛着。   这般痛楚曾经也并非没有经历过,在宫中那段时日,他早因长跪整夜坏了身骨。   昼夜难眠的身体伤痛侵扰着他的意志和心神,于是从在漫漫长夜里遭梦魇侵袭。   长此以往,身体自然便坏了。   有些事情沈照雪已然记不清楚了,尤其是那些做过的梦,大半都已经忘却干净,但有一些却仍然存续于脑海中,随着雨夜一同卷土重来。   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在宫中最难捱的那段时日里见过万声寒。   对方还是分离前的模样,跟在他身侧,陪伴他左右。   沈照雪总是在恍惚中瞧见对方站在自己身边,俯身看着他在案上落下的字字句句。   他怔怔眨了眨眼,又垂下脸去,轻轻道:“你看这字,我写得可还好?”   他的手指曾经被万景耀踩断过,如今握笔都很困难,从前与他而言轻轻松松便能落于纸上的文字诗词,而今却要用尽力气才能将其写下。   却也已经不算好看了。   身边模糊的人影似是张了张口,但说了什么,沈照雪听不清楚。   他喘息着,半晌又轻轻道:“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可好?”   那本就属于幻影的男人便再次开了口,却仍然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   沈照雪慢慢动起来,将笔搁置下,垂着眼收拾着那些纸页信件,一张一张整理好放入小盒子里,自言自语道:“先放在这里好了,等你来把它拿走,千万别弄丢了。”   几个宫人从殿外行过,窃窃私语说:“右使近段时日像是中邪了,总是自己同自己说话,好生吓人。”   “难怪陛下要将他关在殿中禁足,不许他出行。”   “嘘,先别说了,他应当会听见的。”   沈照雪恍若未闻,他起了身,白衣衣摆层层叠叠直坠下来,微微摇曳着。   他缓步行至书柜前,将小盒子郑重地放在最上头。   直到此时他才开了口,轻声道:“他们都看不见你呢……“   “这样也好呀,”沈照雪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弯,“你本来就该是我一个人的。”   那道虚幻的影子站在不远处,烛光摇曳着,影子便跟着明明灭灭,似是要消散了。   沈照雪忙向他那方走了两步,喃喃道:“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台阶便在脚下,他未曾注意,一脚踩空,重重扑倒在地上。   也已经辨认不出何处在痛了,他几乎抬不起头,脊背犹如遭千斤重压,只能这般匍匐在地。   沈照雪满面泪痕,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拽住对方的衣摆。   长久积压在胸腔中的苦痛骤然迸发,他哽咽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晓……”   不知晓自己的一句话便会害了万声寒。   不知晓他们究竟是为何步步分离,直到走向想对立的两方,再无纠葛,一脚便踏空坠亡。   沈照雪向前爬了两步,幻梦如泡沫一般,随着雷鸣彻底被打散。   他“扑通”一声跌下了床榻,蜷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窗外树影摇曳,屋中烛火跳跃,沈照雪的呜咽声自窗沿处溢散而出,似是如这秋雨般难以平息。   万声寒立于门外听了片刻,紧紧攥着拳头,却始终不见他抬脚进屋去。   他知晓沈照雪便是这般性子,不爱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软弱,也不习惯依靠外人。   如遇大事,他向来都是咬着牙自己抗下。   所以自己不能进去,不能安抚他,只能等着他自己平息清醒下来。   “好痛,”沈照雪喃喃道,“万声寒……我好痛。”   他伸手捂了捂自己带着伤的小腿,片刻后抬起头,露出那双哭红的眼睛和沾着泪痕的面庞,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但他面上神情已然平静,耳朵轻轻动了动。   那个叫李木的男人,现下便在门外。   沈照雪面无表情跪直了身子,心中有了主意,于是便起了身,跌跌撞撞走向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面前的男人似乎呼吸一滞,没料到他会开门。   沈照雪淡淡道:“我有事相求。” 第30章   “你……”男人的嗓音有些干哑,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万声寒的视线一直落在对方的瞳眸上,那双哭红的眼睛如今却平静无波,若非残留了痕迹, 几乎叫人难以察觉他曾也心力崩溃过。   沈照雪身形一转,他的视线便跟着一起动起来, 紧紧黏在对方身上。   沈照雪无知无觉, 只轻咳了两声,微微垂首摸了摸额头。   有些烫手,难怪总觉得头晕, 想不清楚事情。   他喘息了一会儿, 淡声道:“劳烦你去镇上, 替我找个男人,没有情史和婚约便可, 让他蒙上眼来我屋中。”   必定是躯体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身体又开始怀念万声寒的怀抱和攻占,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想要将这份突生的欲望强压下, 也想要证明他并非离了万声寒便活不下去。   可等了半晌,却不见面前的男人应声。   沈照雪思绪清醒了些, 不耐道:“要多少钱财都可以。”   身骨已如虫蚁啃噬般剧痛麻痒, 他紧紧抓着门框, 手指用力到发白, 终于等到这个叫李木的男人开了口, 问:“你想要男人做什么?”   “我的事,你还是少操心为好。”   沈照雪面色阴沉,接着道:“不该问的别问, 照做便好了,若是再多说, 小心掉了脑袋——唔!”   他忽地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向着屋中跌去,手忙脚乱下失了方位,直到后背后腰撞在桌案上时才骤然清醒,不由得挣动起来,骂道:“你做什么?”   “你想找男人,我不就是,”万声寒险些气笑了,连嗓音都懒得再做掩饰,咬牙道,“你想怎么做,我今夜倒是能陪你耗一耗。”   沈照雪怔了怔,只是愣神的这一瞬,他已然被万声寒扛起来,几步行至榻边,却将他扔在地上,欺身将他压在榻边。   沈照雪挣扎未果,终于忍不住高声骂道:“万声寒!你竟敢欺辱我!”   他简直怒火中烧,却又无处发泄。   本就是念着万声寒才出此下策想要找个人发泄一番,不曾想万声寒竟一直在自己身边。   那时他对李木的身份总是存疑,也不是没将其往万声寒身上想,最后竟还是着了他的道,被他欺瞒过去。   沈照雪懊恼又烦闷,他伏在榻边,上身被对方胸膛抵住,大约还有些发热,双臂根本使不出力气,无处逃脱。   他又想骂几句,尚未张口,对方已然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捏着他的脸微微转过去,被他咬住了唇瓣。   吻久了,呼吸被剥夺殆尽,脑间便开始发蒙,迷迷瞪瞪失了意识,只能张着唇瓣喘息着,偶尔嗓间干痒又呛咳起来。   沈照雪勉强提醒自己保持着清醒,忽记起进屋时未将房门关严。   如今这宅子也不同于往日了,那个叫阿吴的女子尚在宅中居住,若是叫她听到什么动静,自己岂不是颜面尽失。   思及此沈照雪又猛然挣动起来,面颊压在被褥间,话音与那木然无神的双眼中尽是藏不住的慌乱,道:“万声寒……屋门还未关上。”   话音刚落,他忽然被对方拽起来,松散的长衫直坠而下,莹白肌肤若隐若现。   他赤着脚,跌跌撞撞,被万声寒拽出了卧房。   外头还在淅淅沥沥落着雨,秋夜风寒稍稍有些刺骨,瞬时便侵蚀了皮肉。   沈照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紧紧抓着万声寒的手腕抗拒道:“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他们穿过长廊上了院中池边的小亭间。   沈照雪身体冻得僵硬发麻,手腕也被攥得生疼,正试图将手抽出来,不曾想万声寒腕间又是一用力,将他一下扯到身前去,将他衣摆撩起,再次按在石桌上。   似是沈照雪骂叫的声音太大,没过一会儿,他忽然迷迷糊糊听见阿吴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问:“发生何事了?”   沈照雪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到万声寒在他身后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捂住沈照雪的唇瓣,身躯将他挡得严实,轻声道:“不想被瞧见便别说话。”   顿了顿,他又说:“放轻松些。”   沈照雪心道自己如何才能轻松,这等事情本就私密,若真叫阿吴瞧见,他势必要将万声寒千刀万剐。   心跳着实太快,快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沈照雪紧紧闭着眼,听着落雨声中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心下正寸寸发寒。   “公子……怎么雨夜在此处?”   阿吴远远便站住了脚步,隐约瞧见万声寒的背影在亭间,微微弯着身,不知在做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总算听对方应道:“雨夜兴致来了,在此处作画,夜已经深了,你也早些歇息。”   阿吴很懂得察言观色,听出万声寒这番是驱赶之意,于是便转身离开。   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紧张了太久,到现在彻底失了力气,瘫在了桌上。   万声寒将他散开的衣带系好,将他留在此处,自己却转身走了。   沈照雪甚至没什么力气起来,只在心中将其骂了几句,兀自蜷缩在桌上出神。   又过了片刻,万声寒去而复返,先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又病了。”   他将沈照雪搀抱起来,往他身上一件一件套着衣衫,说:“快一些做完,等会儿给你找大夫。”   沈照雪语气淡淡,带着些许沙哑,“你不便是想要我的命,何苦假惺惺替我找大夫。”   “我若想要你的命便不会追去山里寻你,”万声寒将他抱下来,抱在怀里,在他耳畔低语,道,“你可知晓你如今正穿着什么?”   “还能是什么?”沈照雪恹恹道,“总不能是你与那个阿吴成亲要穿的婚服吧?”   万声寒竟轻笑了一下,“你在吃醋吗,沈照雪?”   “……”   沈照雪一时不曾言语。   他确实气性大,上一世知晓万声寒将要娶妻时甚至气到吐了几日的血,夜夜不能寐。   仔细想想,听闻他上一世娶的妻子似乎也是平民出身,莫非当真是这个阿吴不成?   “成婚的是阿吴和李木,与我万声寒又和干系。”   他整理了一下沈照雪的衣襟,“不过有句话你倒是不曾说错,这婚服穿着可还合身?”   沈照雪一时征神。   婚服?   当真是婚服?   万声寒又在发什么疯?   他忙拽着衣襟,想将衣袍脱下,匆促道:“你在胡闹什么,好端端我穿什么婚服,我——”   他话没说话,万声寒抓了他的手腕,将其反绑在身后,语气平静:“别乱动,问你合不合身,你也不答。”   “万声寒!”沈照雪恨不得给他一耳光,让他清醒一些,“放开我,你已经胡闹了一整夜了还想要怎样,男人与男人如何成亲,何必浪费时间做这样自欺欺人的事情。”   “是不是自欺欺人我自己心里清楚,”万声寒带着些许茧子的掌心抚上他的面庞,又上滑去,抓住了他的头发,“我瞧着倒是合身,你这身体上下早便已经被我摸过,尺寸倒是记得没错。”   他手上用了些力气,沈照雪不得不扬起脸,像是引颈受戮一般。   “磕了头,再饮了合衾酒,你若不想认这段姻缘也来不及了。”   沈照雪咬咬牙,骂道:“疯子,你不要你的仕途了么。”   “我已经同你说过很多遍了沈照雪,我不在意仕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在乎。”   “没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沈照雪淡淡道,“我不信你这么轻易便会将其放弃,万家整个家族还依靠你的荫蔽,现在停下你糊涂的行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更何况,若是万声寒当真不在意仕途,那前世恨了他十年,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   “你,万声寒,”沈照雪漠然说,“你就应当好好做你的状元,做你的高官,和我再也别扯上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头顶又是一痛。   万声寒抓着他的头发,俯身亲吻他的喉结。   “休想。”   沈照雪攒足力气,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万声寒便这般往后跌坐去,后背撞在石椅上,他却像是不知疼一般笑起来。   沈照雪已经跪坐起来,想要借此姿势起身,还未等动作,万声寒忽然一手按在他的后脑,抵着他俯身磕下去。   额头不轻不重磕在地上,沈照雪气得闷咳了两声,察觉到对方松了手,他蓦地直起身,怒道:“你这般逼我,小心不得好死。”   转瞬他又被抓住了头发,万声寒带着他一同往地上磕头,无所谓一般说:“终归你也活不了多长,一起做对亡命鸳鸯也好。”   “疯子!”   夜雨淅淅沥沥,伴着隐约的雷鸣。   又一次磕下头时,万声寒道:“愿你我夫妻,死在一处,烂在一起。”   “闭嘴!谁要和你一起死。”   “生生世世腐烂交融,同做那一滩烂泥。”   “你恶心死了万声寒!”   天际电光划破黑夜,半晌之后,闷雷从远处寸寸响起。   他们对着乌云秋雨磕了头,发了毒誓,之后又在雷鸣电闪中接吻。   合衾酒酒液在唇齿间纠缠,顺着唇角溢出来。   沈照雪半醉半醒间总算被松开了束缚的双手,他顶着潮红的面庞和带着愠怒的神色,重重地给了万声寒一耳光。   万声寒顺势便将他的手腕抓住了,从掌心吻到腕间,感知着对方颤抖不息的身躯,轻声道:“叫声夫君与我听听,阿雪。”   沈照雪换了另一只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第31章   秋雨便这般不止息地下了整夜, 清晨时分还未停下。   大夫按例来给沈照雪针灸,走时万声寒亲自将人送出宅门,放轻声音问道:“您如今瞧他这般模样, 除了反复发热,可还有什么其他的症状?”   “其他的尚且还瞧不出来, 兴许会记忆衰退, 但很难察觉,”大夫将药方交给万声寒,嘱咐道, “先行用药压制着吧, 只是房事过激, 沈少爷胸中积怨,还是适当减少频率为好。”   万声寒面上神情未变, 只“嗯”了一声, 当是自己听进去了。   送走大夫之后他又先去了一趟厨房,按着药方将药煎了, 做了饭端到沈照雪的屋子去。   沈照雪正躺在榻上,人倒是清醒的, 不过微微偏着头, 似是不想搭理方才进屋的男人。   万声寒倒是无所谓, 在桌案前布菜, 将桌案挪到榻边, 俯身去搀扶对方,道:“过段时日便是中秋,你是想在这里, 还是想回京城去?”   话音刚落,沈照雪忽然一耳光扇过来, “啪”地一声甩在对方面颊上。   万声寒倒也不恼,只接着说:“撒了火气便用膳,饿久了伤胃。”   沈照雪不应声,只自己撑了身体坐起来,晕头转向的,他心情不虞,没有心思和罪魁祸首讲话。   他面上神情倒是冷静,却也过分冷冽,似是无情一般,只伸手出去,示意万声寒将筷子给他。   万声寒恍若未见,反将筷子拿到自己手中,说:“你又瞧不见,为夫喂你。”   沈照雪没什么反应,仍冷着一张脸,心觉有人伺候也是自己占了便宜。   终归便这么气氛诡异地用完膳,沈照雪胃口不好,没吃下多少,复又躺了回去,背过了身。   万声寒心里念着那还未煎好的药,见沈照雪神情疲惫,知晓是自己昨夜行事过分了些,夜里也总多梦,睡得并不好。   若非他见沈照雪被梦魇,上榻抱着他哄了许久,只怕要一直辗转到今晨。   他一去便是半个时辰,回来时沈照雪已经起身下了榻,正伏在桌前摸索着落笔写字。   万声寒将药碗放在案上,道:“要写什么,我替你写。”   “上回你擅自修改我的信件,”沈照雪淡淡道,“我如今并不信你。”   “我与陈蛾说让她到此镇上寻我,我与她有要事商议,你却让我平白在此处等了她半月有余。”   万声寒只轻轻吹着汤药,丝毫没有悔过之意,“我知晓你要同她说什么,早便已经提醒了她,那时你在路途上遇到山匪,陈蛾寻你不见,因此来找到我这里,让我跟着一道想想办法。”   沈照雪落笔的姿势顿了顿,睫羽轻颤了一下,转而微微抬起眼睫,用那双无神的双目对上了万声寒的视线。   他道:“我不信你。”   万声寒顿时便感到有些烦躁,“为何不信我?”   “你欺瞒我之事太多,我辨不清真假,因而不能信你,有什么问题么?”   人总会不信任之物与人,本也就没什么错处,万声寒也不好再辩驳。   他确实做了很多欺骗沈照雪的事情,但他只是——   “我只是忧心与你实话说,你会不想理我,会想要远离我。”   万声寒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究竟是菟丝子离不开宿主,还是宿主离不开吸血的花,早便已经辨不清楚了。   沈照雪只当听了什么笑话,将笔墨搁置,轻轻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唇角噙着一道近乎苦涩的冷笑。   秋风裹着寒意自门外吹拂进屋,扬着他的发丝和衣摆,桌上一支红烛闪烁着微光。   只又是一阵风过,烛泪自上方滑下来,“啪嗒”一声落到了纸页上。   沈照雪轻轻卷着自己颊边搭落下的一缕发丝,心中想着从前往事,总觉得模糊不清,却又那么地刻骨铭心。   万声寒如今倒是说着不愿见分离,那从前自己万府门前苦苦相求,早已经不奢求相携同去,只是想要见一面,万声寒都亲手将这份念想变成了奢望。   沈照雪向来睚眦必报,别与他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上天给了他重活的机会,不是让他来以德报怨的。   他早便已经发过誓要一一报复回去,一个都不放过。   只是是有轻重缓急,不能操之过急一口气吃成个胖子,须得慢慢谋划。   沈照雪弯着眼睛,半晌松了手指,同万声寒道:“所以你做的那些事情,都只有一句不愿让我远离你?”   “万景耀和府中下人因你怠慢欺辱了我三年,你说是因为不想与我分离,万景耀将我玉佩扔进池子里,你分明瞧得见却也只是作壁上观,也是因为不想与我分离?”   他咄咄逼人,每一道问句都像是锋锐的刀口直刺对方心脏,像是要将人的骨血全都剥离一般。   万声寒瞳孔骤然一缩,匆促道:“我并非此意,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不再接着说了。   沈照雪掩唇弯身咳了一会儿,慢吞吞起了身,行至万声寒身前,微微俯身下去与他拉近了距离。   这般姿势倒是实在亲密,呼吸交错着,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知得十分清楚。   沈照雪轻声道:“万长公子,你似乎还有秘密呢。”   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呼吸凝滞了片刻,忽而又笑起来,说:“长公子也别太紧张,我对你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只希望你能清楚一点,我不希望有人来阻止我的计划,谁也不可以。”   “你要不要你的仕途与我其实没什么关系,相应的,我的事情,也与你没什么关系。”   沈照雪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嗓间干痒,闷咳半晌之后,彻底将想说的话忘到了脑后,便这般卷着衣袖回了榻上。   又过了两日,阴雨总算停歇,陈诗也打算回京。   沈照雪掐着时间,始终听着外界的讯息,却始终没等到丞相病故的消息。   他难得有些茫然,心道莫非又是自己记错了什么,这个时候丞相分明便已经去世了,等到春日来临外姓王便会在关外起兵。   怎么事态又与记忆中不同?   沈照雪思虑片刻,头疼至极,眼睛也很是不适,心中正烦躁,干脆起身去了外头。   近段时日眼睛隐约能见些光,他知晓自己先前的猜想当真没什么错,寻常的毒素并不会伤及眼睛,是有人偷偷向他的眼睛动了手脚。   为何要向他下手呢?   他如今尚且暂居在万府,依附于万家生存,并没有什么自理的能力,伤了他的后果无非便是害得万景耀入狱。   难道是念在万景耀是表家的公子,认为他的罪过会影响到万声寒的将来么?   沈照雪深思片刻,将那日来过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疑了一圈,最终将目标放在了章术身上。   那个万家的门客。   前世有这个人么?   沈照雪一时竟记不起来了。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万声寒从外头进来,男人的身影模模糊糊,似是穿了一身青衫长袍,满是书卷之气,却实在难以瞧清面容,反倒看得眼睛干涩发疼。   他只能闭上眼,以一副嫌弃的模样偏过脸去,像是不曾注意到万声寒来了。   万声寒原本匆促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打量着沈照雪的脸色,知晓自己前几日/逼着对方与自己磕头成亲一事大概让他很生气,他理亏,这几日与之相处总小心翼翼,害怕再惹他生气,却并不后悔自己先前所为。   他慢慢靠近了沈照雪,轻声道:“陈诗已经上了马车,你要一同返回京城么?”   沈照雪并不言语,只转身往屋中走。   “你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我不会将其告知外人。”   “我不信你。”   万声寒简直挫败,也不知怎么便到这一步了,几乎像是哀求一般,追在他身后同他说:“信我一次阿雪,我当真不会害你,若我此言有假,必遭天打雷劈。”   沈照雪总算停下了脚步,微微侧首淡淡道:“你可是忘了,那日你逼着我对着风雨磕头为誓,说你我,往后都要死在一处。”   万声寒一时无言。   沈照雪心道有趣,毫不吝啬地给着笑,说:“行啊,你若想让我信你一次也不是不可。”   “我先问你,你的那位门客章术,究竟是什么人?”   万声寒道:“我便知你会怀疑他,他是我在令都遇见的卦术师,精通卦象与医道,你又时常多病,于是便将他请回来做了门客。”   卦象?   沈照雪怔了怔,忽然记起自己那一道不详的卦言。   那道卦言是李老三在自己出生前依照生辰八字和爹娘的八字算出的,先决条件很是复杂,但章术有没有可能也会算出这道卦言?   沈照雪忽然感到后脊发凉,又问:“他可有与你说过什么,有关我的事情?”   卦言的秘密一直是悬在沈照雪心中的一把锋利的刀子,自从他知晓自己前世是因卦言才被元顺帝召入宫之后,有很多日他都在焦虑不安,想着如今这个时候,这个世上可还有其他人知晓他的卦言。   万声寒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只说你身体不好,天生体弱,其余的便没再同我提过了。”   他只是迟疑了一瞬,但沈照雪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万声寒兴许是在说谎。 第32章   他向来心思敏锐, 察言观色,旁人的视线和神情的细微变化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万声寒深知这一点,见沈照雪悠悠将那模糊的视线投射过来, 下意识便转开了眼,道:“你若是着急回京, 我便去寻马车, 等陈诗他们走远了再启程。”   沈照雪还是探究地瞧着对方。   眼睛还是很难受,但他更好奇,万声寒一向是个坦率的人, 怎么如今却支支吾吾, 说一半藏一半, 不愿意说清楚。   他敛下眼深思片刻,心中有了主意, 只十分随和道:“行啊。”   这件事情似乎便这么过去了。   万声寒松了口气, 心里却清楚,沈照雪兴许还在怀疑, 无非便是现下没有别的心力追究。   等他往后空闲下来,只怕还要刨根问底, 势必要将所有事情都弄清楚。   可有些事情又怎么好开口。   万声寒长叹一口气, 瞧着对方远自己而去的背影, 一时间竟想不到还有什么合适的时机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都向彼此宣泄。   只能这般互相伤害欺瞒着。   沈照雪病了几日, 时常卧床。   等上了回京的马车时还有些体温过高。   他有些恹恹地靠在窗边, 眼睛已然可以瞧见事物了,但还有些模糊,看书写字总是费劲。   车上本备了书籍, 到这会儿也没办法阅读,只能闭着眼小憩, 或是瞧着马车外的景色出神。   前世在宫中待久了,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世间还有各种各样的风光景色。   如今再见这般风景,恍若隔世。   也确实是……恍若隔世。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秋日的日光没那么燥热,柔软地从林间枝丫间洒落,落在他的眉眼之上。   沈照雪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了那道日光。   活着的感觉当真很好。   若非万不得已,又怎么会想死。   他蜷了蜷手指,很快又收回手,同万声寒道:“水。”   他实在不想和万声寒说话,先前对方做的事情太膈应,也从来没想过他会疯成那副模样。   逼着人磕头成亲,婚誓还说得那般毒辣,哪家新人像这样成亲?   沈照雪想起这件事便心烦,恨不得将万声寒就地掐死。   现在他倒是老实了,整日小心翼翼同自己说话,倒像是自己怠慢了他一般。   沈照雪简直无语至极,从对方手中接了杯子,饮尽了水,又一次合上了眼。   万声寒总算开了口,小声道:“我知晓你怀疑章术,但我与他并不相熟,父亲也不让我同他过多往来,很多有关他的事情我也知之甚少。”   “在万府,分明是你做主,”沈照雪淡淡道,“你父亲让你少和章术往来,你分明也没听。”   “早些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万声寒低声道,“也就是近几年才逐渐掌权。”   但近几年的事情沈照雪并不清楚,他刚重生回来不久,连之前发生了什么都一知半解,只能从春芽口中知晓些许,还尚且不完整。   沈照雪沉默不语,一副不能信任的模样。   万声寒只好又说:“这几日陈诗在小镇上赈灾,我瞧见章术跟在他身边。”   提到此事,沈照雪总算有了情绪波动,蓦地睁开了眼。   “他跟在陈诗身边?”沈照雪有些惊诧,“那日你在路上临时转向,是因为碰到了章术?”   “是,我用了易容之术,他应当没认出我,但总是怀疑,私下里探查了我许多次。”   顿了顿,他又道:“我借了镇上一个商户的姓名和身份,阿吴是他的未婚妻,不日将要成亲,我才将人借到府中以掩人耳目。”   沈照雪语气淡淡,“我瞧你是想要掩我的耳目,不想叫我知晓原是想逼我成亲。”   “阿雪……”   “别再装可怜了,万声寒,”沈照雪冷声道,“事情你都已经做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万声寒骤然便没了声。   他倒像是不会生气一般,分明自己这话说得那般无情。   前世他从他人口中听闻此言时自己还生了许久的气。   一开始的时候还会伤心辩解,到后来心连着一起脏了,往往都是将人舌头拔干净,手段残忍地将其从自己眼前清理掉。   时间久了,便无人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了。   万声寒倒真是大度。   等了这么半晌,竟也不见他生气,或者给些什么别的情绪。   反倒是沈照雪自己有些郁闷。   也不知究竟是谁做了错事。   沈照雪烦闷至极,又偏开脸,眼不见心不烦了。   回京时倒是不曾下雨,路程上没什么意外,按期到了城外。   马车与车夫是万声寒从镇上借的,到了城门处便将二人放了下来。   万声寒站在沈照雪身前,对着他伸了手,说:“你如今尚且视物不便,还是我牵着——”   话未尽,沈照雪已经自己插着袖子往前走去。   只是进城还需通牒,他只好停下脚,等着万声寒带他入城。   万声寒道:“你如今想做什么,我陪你一同去。”   “你没有自己的事情么?”沈照雪淡淡道,“科考,府中事宜,或是娶妻纳妾,不都是事,何必跟着我。”   “我已有妻,也不会再纳妾。”   沈照雪心道他最好实话实说,轻哼一声,懒得理会他是否还跟在自己身后。   他一路去了诏狱,被狱卒拦在外头。   沈照雪便微微侧首瞧了万声寒一眼,对方福至心灵,摸出几块碎银交给狱卒。   狱卒这便放了通行。   沈照雪提着衣摆抬脚往里走,听身后脚步仍跟着,终于开了口,道:“在外面站着,不许跟进来。”   万声寒大抵是觉得自己理亏,近段时日很是听话,甚少会忤逆沈照雪的话,当真便乖乖站在了诏狱门口。   沈照雪这才轻轻转了视线,面上没什么情绪波动,清清冷冷,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诏狱里关押过太多的囚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沈照雪只觉得闻久了反胃恶心,抬手掩着鼻子,一路向着里头走。   一直到尽头处才瞧见疑似万景耀的囚犯正蜷缩在茅草上,周身狼狈,兴许还是用过刑的。   沈照雪又靠近了些许,臭味实在太冲,他有些受不住了,险些当场吐出来。   他忍不住掩唇弯下身,半晌才缓过神来,稍稍抬起睫羽。   模糊的视线里,那滩躺在茅草上的肉似乎动了动,大概是瞧见了他。   沈照雪闭了闭眼,实在是无法将自己的手放下来,又这么捂了一会儿,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放了手,面色平静回望过去。   万景耀有些懵。   他已经在这诏狱里待了很久了,没人和他说话,狱卒也甚少搭理他。   有时候关在一旁的其他囚犯会忽然大吵大闹,然后遭到狱卒的训斥和打骂。   每当这个时候万景耀便会感到十分后悔,他当初便不应当给沈照雪下毒。   又或者,就应当换一种劣性的毒药,直接将沈照雪毒死。   但思及对方的面容又有些下不去手。   只是想给他个教训,让他平日对自己态度软和一些罢了。   表兄也对他那般不好,怎不见他对表兄冷面相对呢?   万景耀便这般每日在后悔与否中挣扎,直到今日忽然瞧见沈照雪全须全尾站在栅栏外,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他还是那样清清冷冷的模样,从发丝到衣衫,每一处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工整又死板,偏生又生了副好皮囊,让人想要将他弄乱弄脏。   万景耀尚在出神,忽然听沈照雪轻咳一声,淡声道:“许久不见,二公子。”   “你……”万景耀的嗓音十分干哑,“你怎么来这里?”   是来看他笑话的吗?   而且他的眼睛,是已经治愈了么?   沈照雪抬了抬右手,宽大袖口自腕间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   他将搭落在左肩的一缕头发拂去,轻轻道:“来赎你出狱。”   万景耀怔了许久,忽然情绪激动地扑过来,紧紧抓住了栅栏。   他已经许久不曾沐浴过,吃喝拉撒都在此处,身上臭味滔天,甫一动起来,那股味道顿时冲出,刺激着沈照雪的鼻腔。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含糊道:“我去找你兄长讨要钱财,你先等着吧。”   说着便转了身,脚步匆匆往外走。   方才出了诏狱,眼前一片模糊,只来得及抓住万声寒搀扶过来的手臂,登时便弯身吐了出来。   万声寒拍拍他的后背,道:“早便说了,狱中环境你恐怕受不住,有什么话我替你去说便可。”   他取了手帕替沈照雪擦着唇角,沈照雪又咳了许久,面颊都有些泛红,这才缓过来,低声道:“去给大理寺送些东西,把万景耀赎出来。”   “赎出来放到哪里?”   “哪里都行,”沈照雪道,“最好离我近一些。”   万声寒瞧着有些不太高兴,却也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只道:“等回了府便叫人去。”   等走在回万府的路上,那跟在身后的男人又道:“表家都已经分了出去,他又在狱中待了那么久,何必再招回府中,多晦气。”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淡淡瞥了眼万声寒,道:“长公子若是不愿,我也可以陪着二公子一同搬出府去。”   “不可,”万声寒道,“你眼睛还未好全,一个人同那毫无自理之力的蠢货住在一处,若是伤了病了怎么办?”   沈照雪走在前头,并不应声。   本就是随口一说,他如今身上没有银两,怎可能真的离开万府。   终究还是要靠着万府的照拂。   但他并不觉得歉疚,用得理所应当,回了万府便往自己的小院走。   万声寒又在身后问:“晚膳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尽早做了端过来。”   “都可。”   万声寒便没再跟上前了。   *   连着晾了万长公子几日,要不了多久便是中秋,京城百姓喜过佳节,近段时日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中秋的事宜。   沈照雪闲来无事,陪着春芽在偏院厨房里做了些月饼,正差人送进炉中,万声寒身边的书童忽然敲了门,同沈照雪说:“二公子已经回了府中,长公子让我来提醒沈少爷,等二公子休整几日再去见他,省得传了病气。”   沈照雪语气没什么情绪,只问:“长公子呢?去书院了?”   “是。”   他心道万声寒当真不会真的放弃自己的仕途,想也应当如此,谁会真的拿自己的将来说笑。   科举做官本就是大事,他既已准备了那么多年,何必为了些许小事功亏一篑。   这也太不像万声寒的作风了。   哪怕今生的万声寒并非是自己记忆中的那般模样。   前世儿时与他相爱的那个万声寒是什么模样的?   沈照雪深思了片刻,忽然惊觉自己竟已经不记得对方少时的模样了。   怎会如此呢?   沈照雪摁了摁额角,越深思却越觉得头疼,不得已只能放弃,起了身同春芽道:“我去瞧瞧二公子。”   春芽有些茫然地比划着手语,“长公子不是说担心会将病气过给少爷吗?”   “无事,”他整理着衣袖,悠然朝外头去了,“瞧着点火候,别糊了。”   近段时日眼睛已几乎好全,寻路倒也不算困难。   可等进了花园,瞧着四通八达的小路,一时间竟又犯了难。   记不起万景耀的院子在什么地方了。   沈照雪敲了敲脑袋,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记性越发差了,连路都记不清楚。   日头又高起来,他在路间站了一会儿便晒得头晕,只能靠着直觉随意选了一条路继续前行。   不消片刻,一方院子出现在面前。   他急着想要遮荫,匆匆进了院子,行至廊下,忽然发觉不对。   这院子精致宽敞,分明不该是表家能住的。   此处是万声寒的院子。   沈照雪当即便想转向离开,身体却不由自主动起来,慢慢穿过长廊,走到寝屋门前,将其轻轻推开了。   万声寒的屋子里飘着一股淡雅的熏香,虽书籍堆叠,却处处齐整,书卷味十分浓郁。   沈照雪便知万声寒平日都在同他说谎,他分明极爱念书,自小便泡在书海之中,又怎会真的不在意仕途。   他打量着屋中的陈列,视线一转,忽然瞧见对方书柜上方放着一个木雕的小人。   他的眼睛已能视物,但瞧远了还是有些模糊,一时间没能看清那是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他慢慢靠近了书柜,垫着脚想将那木雕取下来仔细看看,却忽然又瞧见周围还画着什么奇怪的图腾。 第33章   这种奇怪的、类似于西南部族的诡异图腾他只曾在书中见过, 大约是用作祭祀之物。   那书柜太高,万声寒身量高于他许多,想是不会那么难取物。   但沈照雪却实在没法, 踮着脚够了半晌也没能摸到那个木雕,只好先行放弃, 也并不打算挪动桌椅用来垫脚。   本就也只是好奇, 也不是什么非得探究清楚的东西。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便没在万声寒屋中待太久,休息片刻又转向离开了院子, 继续寻找万景耀的院子在何处去了。   他方向感锐减, 耗费了太多时间才终于找对了位置, 扶在院门外喘了很久的气。   抬了手他又发觉,这院子兴许已经长久无人打理, 门上都落了灰, 沾了满手都是。   沈照雪有些心烦意乱,垂着眼擦干净手指, 这才收拾好神情,提着衣摆迈了院门, 往里头走去。   走到院中时他忽然记起来, 怪不得这里那般陌生, 像是不曾来过。   先前万景耀扔了他的玉佩, 他在对方屋中丢了火种, 烧了整夜。   此处怕是重新修建过的,难怪总觉与府中其他院子格格不入。   沈照雪打量了一下院中的景致。   重建之后应当无人打理,院中草木干枯, 又经历风雨,满地落叶狼藉, 瞧起来确实不似人能居住的地方。   沈照雪唇角扬起一道微小的弧度,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像是没什么可让自己高兴的事物一般。   他没再多看,径直穿过长廊,上了万景耀寝屋前的台阶,抬手将屋门一把推开。   屋中漂浮着一股陈旧腐败的灰尘气。   沈照雪顿时便觉鼻腔酸痒,俯身掩着口鼻打了几个喷嚏。   动静大一些,他自己的耳朵也受不住了,嗡嗡直响着,脑袋也有些懵。   他又咳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自里屋开口说话,问:“谁来了?”   沈照雪微微抬起眼眸,眸中晃过一丝寒光,面上本没什么表情,转眼便轻笑起来,打散了那股冷气。   他轻轻迈步行至里屋,绕过屏风,缓缓靠近了那躺在榻上之人,道:“是我,二公子。”   他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很是温顺,嗓音又清冽如泉水敲击罄石,叫人心下宁静,愿意耐下性子仔细听过去。   万景耀本疑惑沈照雪为何忽然到狱中见他,还说过要将他赎出诏狱这番话。   原以为是他故意骗人,没想到当真将他带了出来。   他在诏狱关了几月,骤然回到万府,还恍若做梦一般,不敢相信竟是真的。   他都已经将沈照雪的眼睛弄坏了,沈照雪怎也不见生气呢。   难怪表兄对他态度大变,着实是……让人下不去狠手。   万景耀在府中又安顿了几日,身上有旧疾,这几日正养着病。   自他回了万府才知晓何叫落差,他们已经被表兄剔除出了本家,如今再入府中居住怎么也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府中下人多有怠慢。   就这般近乎自生自灭一般在院中待到现在,他都已经做好了自己悄无声息病死在院子里的打算,没想到忽然会有人来。   来的人还是沈照雪。   万景耀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正颓靡狼狈着,眼见那仙人般缥缈秀丽的身影正慢慢靠近屏风,他顿时感到很是窘迫,忙开口道:“别过来。”   一时没能抑制住音量,声量大了些,倒像是在怒吼。   屏风后的身影顿时停滞下来,沈照雪似是有些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半晌才轻声道:“我只是来给你送些伤药……”   万景耀愣了愣,又听他很是受伤般接着说:“你若不喜我来,我往后便不来了。”   沈照雪语气多有可怜,眸光却冷得格格不入。   转而他又低垂了眉眼,将怀中药瓶放到一旁桌上,低低道:“我先走了,你好生养病吧。”   他作势要往外走,万景耀本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人,也无人同他说话,这个时候正需要有人陪伴,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形容狼狈,不便见人。”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微微抬起眼眸,轻轻笑了一下。   他幽幽靠近了屏风,在其后徘徊片刻,总算绕开屏风露出脸来,带着些许关切一般瞧着万景耀。   这样的视线真是让人难以抵抗,甚至会产生贪恋。   万景耀迷迷瞪瞪想,沈照雪平日便是用这般眼神瞧着表兄么?   表兄当真幸运。   “你是万家的二公子,自小锦衣玉食,如今也只是病了而已,”沈照雪担心自己的眼神会露馅,很快便吝啬地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眸道,“我不嫌弃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若住得不舒适,我与你表兄说一说,给你换个院子住吧,这院子实在太破了。”   沈照雪又管不了万府的事宜,手中又并未有什么钱财,这般张口就来也不一定会实现的事说起来毫不吝啬。   他倒是同万景耀画了许许多多的大饼,却一句实在的承诺都没有,仅仅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偏偏万景耀现下孤立无援,分家时万声寒的父亲念着旧情,也不忍心将他们一家净身出户,还是给了些许的钱财。   没想到万荣自己卷着钱财跑了,万景耀的母亲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留在京城。   他心觉凄楚,沈照雪说的什么都没心思深思辨别,一一听进去了。   他甚至还感到有些虚幻,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一般,懵然问沈照雪:“你与我表兄说这些,他当真会允诺吗?”   话音刚落,面前青年的神情骤然变得有些难堪,低垂着脑袋,揪着衣摆咬着唇瓣,将唇瓣咬得发白没了血色。   万景耀顿时如同中蛊一般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对方的唇瓣,用力摩挲着,将那份血色揉出来,重新出现在这张唇瓣上。   但还未等碰到对方,沈照雪忽地起了身,有些局促道:“我……我从你表兄那里借了些钱财,又……又许诺了他一些事情……他会愿意帮忙的。”   沈照雪睫羽快速栩动着,像是振翅的蝶羽,匆匆留下一句“二公子别问了”,便转身往外跑去。   万景耀甚至来不及挽留,转瞬便不见了对方的身影。   也不知晓后几日他还会不会来。   万景耀简直抓心挠肝一般地难受着,他没想到沈照雪这幅模样会让他像是上了瘾一般,食髓知味,甚至生出了将表兄顶替掉的念头。   很快他又清醒过来,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痴心妄想。   万家的长公子自小便聪慧独立,年纪轻轻继任家主,一边将万家上下管得那般好,一边兼顾着学业,许是明年的状元也非他莫属。   这样的人,哪是一般人能够顶替得了的。   万景耀想起沈照雪方才含含糊糊说的那些话。   他与万声寒平日那般亲近,坊间也一直有些无伤大雅地传闻,莫非当真是用自己的身体去做的交换?   甫一升起这念头,万景耀顿时便被吓了一跳。   表兄应当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万一呢?   万一他们当真是做了这样的交易,那岂不是——   岂不是便宜了万声寒。   万景耀顿时感到一阵焦躁,想要尽快能有自己的府邸和事业,以此能够与表兄相抗衡。   读书做官怕是比不了了,若是比钱财呢?   万景耀动了这样的念头,夜里辗转反侧,一直念着这件事。   沈照雪这一夜倒是睡得还算不错,没再梦魇,一觉悠悠睡到晌午前。   万声寒让厨房做了饭菜,亲自端过来放到桌案上,将沈照雪推醒。   沈照雪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却不见睁眼,只转过身去,又睡熟了。   万声寒只好小声哄他:“吃一些再睡下,否则伤了胃,又要病许久。”   沈照雪嗓音有些闷,听不真切,“不吃。”   他没什么胃口,越到天凉,越觉得身体疲乏,怎也使不上力气。   只想这般成日睡着。   万声寒道:“只吃一些,垫垫肚子,等会儿大夫来又要用药。”   沈照雪只得慢吞吞坐起来,没什么精神一般被对方搀扶着坐到桌前。   他寻着自己的银针,问:“放到何处去了?”   “前段时日有人在府中扫洒,许是不小心弄丢了,”万声寒道,“我替你试菜可好,别找针了。”   沈照雪疑心病太重,尤其在万府,一定要仔细检查过去才能开口用膳。   万声寒将桌上饭菜一一试过,确实没什么事,这才让沈照雪动筷。   沈照雪恹恹道:“让万景耀换个院子,离我近一些。”   万声寒替他布菜的手顿了顿,抬起眼来,问:“为何一定要让他住到你身边来,他性情古怪,若是什么时候对你做了什么,我又暂不在府中,谁能帮你?”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沈照雪语气淡淡,“我只希望别有人来阻止我的计划,至于成功与否,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操心。”   顿了顿,他又故意扯开话题,问:“听闻长公子这段时日都在书院念书,不知科考一事准备得如何?”   深秋马上便要过了,等到明年春日便是春闱。   时间便快要到了。   万声寒道:“尚可。”   他似乎也并不是很想谈论科举一事,只道:“前段时日你不是在打探丞相的消息,昨夜我听闻丞相几日前便已经逝世,只是担心朝中关外大乱,丞相府中人并未声张。”   沈照雪动作顿了顿,心想,虽略有偏差,但果然还是按照从前的事态去了。 第34章   许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 他的记忆有限,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了。   因此关于关外起兵谋乱一事究竟是发生在何时也一时没了印象。   沈照雪咬着筷子出了会儿神,听万声寒问:“你要见公主殿下吗?”   他睫羽一颤, 漠然抬起眼眸望过去,同万声寒对视了一眼。   面前的人还是一身青衫长袍, 束发齐整, 满身书卷气。   现下竟在他面前问着自己的计划。   他应当是知晓自己想做的事情并非什么好事善事,甚至算得上大逆不道。   弄权一事本就风险极高,成者为王, 败者为寇,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若常人知晓此事, 只怕要想尽办法与自己撇开关系,根本不敢多问, 只怕失败之时会被牵扯其中。   谁会像万声寒这般刨根问底一直追着问的。   沈照雪垂下视线, 拨弄着碗中的饭菜,淡淡道:“自然要见, 怎么,你不同意?”   “公主殿下近段时日在郊外跟着皇子们游猎, 暂时可能找不见人。”   顿了顿, 万声寒又提醒道:“不过柳无忧还在京中, 这几日在书院还与他碰过面。”   柳无忧与陈蛾有私情, 陈蛾如今也已经知晓陈洛觊觎过柳无忧, 想是会在他身边安置暗卫保护。   沈照雪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打算去见一见柳无忧。   他什么都没同万声寒说, 像是多么不信任对方一般。   万声寒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表足了忠心,沈照雪竟还是这幅不肯尽信的模样, 心中有些挫败。   正思索着措辞,沈照雪又忽然道:“明日你去山岳书院,记得叫上我一道同去。”   万声寒愣了愣,忙应道:“好,你可还需——”   “不该问的长公子便别问了,”沈照雪似笑非笑道,“你还不值得我完全信任呢。”   他放了筷子,提着衣袖起了身,懒懒散散道:“我倦了,长公子请回吧。”   万声寒没应声,只瞧着桌上的饭菜,心想,沈照雪这回也没吃下多少。   他还一副不想走的模样,沈照雪也懒得搭理他,叫人端了热水来,自己去了偏房沐浴。   万声寒的态度倒是变得明显,沈照雪轻而易举便能察觉得到。   是因为那天逼着他成亲么?   沈照雪其实对成亲与否并不在意,后来也不曾追究。   当时生气只是气万声寒自作主张,大燕不好龙阳之风,他倒好,贸然便和一个男人成了亲,叫外人知晓了怎么办?   幸亏那时院中无人,万声寒也并非喜欢四处张扬的性子,这件事情便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了。   沈照雪烦躁地合上眼,靠在浴桶之上,直到水温稍稍变凉才起了身,将衣衫一件一件穿好。   出去时万声寒已经走了,几个下人收拾着桌上的饭菜。   沈照雪无意问道:“碗中剩菜呢?”   几个下人都有些茫然,“来时便已经空了。”   沈照雪不甚在意,轻轻“嗯”了一声,心道或许是万声寒吃完了。   他怎么不让人给自己做饭,总来吃他剩下的。   万家要倒了么?   沈照雪擦着头发往榻前去了,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对那几个临要退出去的下人道:“让厨房再做些吃的送到二公子院中去,别亏待了他。”   下人们面面相觑,半晌才道:“是。”   等绕出了偏院,才有人小声道:“沈少爷这话是真话还是反话?”   “沈少爷平日都温和有礼,应当不是反话。”   “那怎么办,长公子说不让我们管那位的,究竟听长公子还是听沈少爷的话?”   几个人一时间踌躇难前,又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听沈少爷的吧,长公子连沈少爷吃剩的饭都吃完了,我原本还以为是喂了狗呢。”   大家脸色各异,叹口气,这便抬了脚往厨房去了。   沈照雪又在榻上睡至日落,万声寒带了大夫回来,把他叫醒继续医治眼睛。   沈照雪打着呵欠,含含糊糊问:“近段时日,你那个叫章术的门客都没来么?”   “不曾来过,”万声寒实话实说,“陈诗回京之后时间已经晚了,没跟着皇子们去游猎,陛下如今又不在宫中,他如今在宫中清闲自在,许是带着章术一起入宫了。”   沈照雪轻轻“嗯”了一声。   银针扎过的穴位带着些许酸痛,他皱着眉坐在榻边,垂着眼时睫羽罩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大夫忽然道:“劳烦长公子替老夫稳着针,哎呀年纪大了,站久了手麻腿麻。”   万声寒便上前来,问:“要怎么做?”   大夫指挥着他伸手扶住沈照雪后颈上的针。   万声寒动了动脚,将沈照雪整个人罩在怀里,几乎是拥抱的姿态。   男人的气息骤然扑到面上来,沈照雪瞳眸微微收缩,总觉得现下无论往何处偏头都会撞到对方胸口处。   难道万声寒是故意的?   沈照雪道:“你为何不能换个方向?”   “这样对我方便,怎么?”   还敢问他怎么?   沈照雪额角青筋直跳,确认对方就是故意为之,还在他面前装傻充愣。   他胸膛急速起伏了一下,又很快冷静下来,抿着唇瓣不说话了。   又过了片刻,大夫道:“长公子可以将针取下交给老夫了。”   万声寒说着“好”,像是打算仔细看着些一般俯下身去,就此将沈照雪整个人笼罩起来。   这回彻底是拥抱的模样了。   沈照雪闭了闭眼,感到后颈上的针正被人一根根取走。   那大夫收了针便离开了屋子,万声寒正准备起身,沈照雪却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重重地咬上他的唇瓣。   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泄愤一般,竟还咬出了血渍。   万声寒倒吸一口冷气,道:“牙尖嘴利的。”   说完却不见他撤开身体,反而又揽过对方的后脑,反吻回去。   沈照雪面颊一片嫣红,阖着眼,睫羽剧烈颤抖着。   万声寒吻过他的唇瓣和喉结,问:“这次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沈照雪一字未言,只伸着手在榻上摸索,忽然便被攥住了手腕。   “别找了,”万声寒微微喘息着,潮热的呼吸洒落在颈间处,“再敲一两回,为夫的脑子便要坏掉了。”   “坏掉不是正好,”沈照雪勾着唇角笑,“你若是个傻子,只怕比现在叫人喜欢。”   万声寒微微直起身来,盯着对方的眼睛敲了一会儿,说:“好狠的心。”   “彼此彼此。”   他跪坐起来,解着自己的腰带,眼睛却直直与万声寒对视着,轻声道:“终归也已经成亲了,行一下夫妻之礼也没什么问题。”   锦丝内衫松了衣带,顺着肩头滑下来,又一路搭落到地面上。   屋中烛火跳动着,在窗上投射出交融的两道影子。   又过了片刻,一道身影从屋外穿行而过,消失在黑暗之中。   ……   第二日天色略有些寒凉。   折腾了整夜,沈照雪神情有些疲惫,无精打采被万声寒抱起来套上衣衫,束起头发,带着他一道出了门上了马车。   沈照雪倚靠在窗前,捡着小桌上的酸梅醒着瞌睡。   他戴了护耳,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想看万声寒,像是昨夜共度春宵之人并非自己面前那个男人一般,只偏开脸看着马车外。   他打量着街边摊贩的摊子,忽然瞧见有个买糖葫芦的老人。   沈照雪童心未泯一般,微微抬起护耳,主动与万声寒搭话,说:“我想要糖葫芦。”   万声寒同他讨价还价,“亲一下就给你买。”   沈照雪脸上笑意尽消,伸手摸着自己身上的荷包,最终只从里头摸出一片铜板。   他忽然记起来,昨夜他与万声寒宿在一张榻上,晨间起时是万声寒给他穿的衣衫,腰间荷包许是早便被他动过了。   沈照雪怒道:“还我银两,那是我替人抄了好几日书才赚得的!”   “只是放在府中了而已,”万声寒道,“我又不会吞吃了你的钱财。”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一点点银两,本也不值多少钱。”   沈照雪只觉受了侮辱,“我确实不如万长公子那般家大业大,万长公子瞧不上的那点银两,与我而言可以足以维持几日生机的救命之财。”   “你若一直住在万府,必不会让你饿着。”   “谁稀罕一直住你府上。”   万声寒神情古怪,张了张口,说:“你如今是我妻唔唔——”   沈照雪死死捂着他的嘴,咬牙道:“出门在外,你还是小心着些说话。”   他松了手,又掐了对方一把,泄了愤之后才坐回原位,不打算要糖葫芦了。   万声寒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问:“怎么又不要了。”   沈照雪闭上了眼,心道真是明知故问。   但下一瞬,对方竟自己靠了过来,掐住他的下巴,倾身吻住他的唇瓣。   沈照雪身形愣了愣,还未等发怒,万声寒已然撤开,舔着唇瓣说:“像让你主动一次当真比登天还难。”   沈照雪淡淡道:“昨夜不便是我主动的。”   他瞧着对方撩开帘子,给了车夫铜板,让他去买串糖葫芦回来。   车夫很快便去了,将糖葫芦从马车窗外递给沈照雪。   马车便继续向前驶去。   沈照雪小口咬着山楂,含糊问:“这几日陈洛没来找过我?”   “说是来过,寻了借口说你病了,他大概怕被过了病气,便没进到府中。”   “那这几日,也不曾去找过柳无忧?”   “也找过了,”万声寒道,“公主殿下看护得严,没让柳无忧出门,柳无忧闭门不出几日,一直到陈洛去了郊外才继续去书院念书。”   沈照雪心念一动,又问:“陈洛既喜欢玩了,手中必定会有什么商铺,也不知道他名下可有什么赌坊酒楼?”   这倒是万声寒不知晓的事情了,只说:“你若想知道,我便叫人去查一查。”   顿了顿,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是想让万景耀……”   “嘘,”沈照雪伸出手指放于唇间,弯着眼睛笑道,“隔墙有耳,小心事情败露。” 第35章   马车行至书院门口, 沈照雪手里那串糖葫芦,只勉强吃了两颗,第三颗咬破了些皮便觉腻了。   本想将糖葫芦扔掉, 眼见着万声寒正收着桌案上的书准备下马车,于是便伸了手, 将手中的糖葫芦一股脑塞进了对方口中。   万声寒也不气恼, 倒还真给吃完了。   二人一同入了书院,万声寒的课业停了几日,前几日返回京城才又继续回书院念书。   书院先生一向看好万声寒与柳无忧两个学生, 他一消失便是几月, 眼见着春闱近在眼前, 先生竟比万声寒还要着急。   这几日一直催促着万声寒早些来念书,也好全心应对科考。   但今晨沈照雪赖了会儿床, 万声寒跟着他一起, 起迟了。   于是一进书院便挨了一顿训斥。   万声寒身为万家的长公子,一向尊师重道, 先生训斥他也便乖顺地听着。   沈照雪抱着手臂在一旁看戏,后来嫌聒噪, 又想将护耳戴上。   但他担心有人将自己耳不能听的秘密告知元顺帝, 只能这般强忍着, 转移着注意力想, 万声寒往常对着他废话一堆, 这个时候倒是安静的。   真是难得有人能治他。   他想得出神,忽然又听先生问:“这位是谁?”   万声寒道:“学生的书童伴读。”   “书童伴读连主子的书都不愿动手拿一拿?”   “先生,”万声寒温声道, “阿雪身体不好,这等粗活也不便交到他手里。”   一听这称呼, 先生便记起来,万家当年接手了沈家的烂摊子,把沈家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接回了家养着。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万家上下待沈照雪似乎一般,偶尔还听闻万家几个公子会欺负沈家的小少爷,里里外外无一不把沈照雪当做是万声寒的书童下人一般看待。   这倒是先生第一次透过传闻去亲眼见一见这沈家的小少爷,却只见他虽容颜病气,却身姿挺立,像是读过书的。   老先生向来待人一视同仁,也没再多说什么,将万声寒放进书院去。   万声寒这才松了口气,同沈照雪小声道:“等会儿与我同坐——”   “我不与你同坐,”沈照雪神色淡淡,指着坐在角落的柳无忧,说,“柳公子身边也没有书童,那一方位置还在空着,我去他那里坐。”   言罢也不曾看万声寒是何神情,抬腿往柳无忧那去了,并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   柳无忧伏案看着书,一时间竟未曾注意到身边有人来。   直到沈照雪身上甜腻的熏香气传至鼻尖,他这才懵然抬起脑袋来,与身旁的沈照雪对视了一眼。   柳无忧险些被吓一跳,“沈少爷,你怎么在此处?”   “我陪着万长公子来的,”沈照雪微微往前趴下,指着前方的背影,小声道,“他又不缺书童,正巧我来寻你有事。”   柳无忧茫然道:“沈少爷有何事,要到书院说?”   “我想请你帮我将这封信交到公主殿下手里。”   他将藏在袖中的信封取出来,放到柳无忧的桌案上,嘱咐道:“便说沈照雪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与公主殿下商议,望她早日回城。”   “可是,”柳无忧傻愣愣道,“我与殿下也有许多时日未见了,她如今尚在郊外游猎,我也无法与她取得联系。”   沈照雪顿时感到有些无力。   柳无忧难道不知道自己身边安插着陈蛾的暗卫吗?   真是个书呆子!   本想同他解释两句,甫一开口又没了耐心,冷着脸摸向自己腰间,“铮”地一声拔出了匕首。   寒光从柳无忧脸上晃过,这书呆子还一副呆愣的模样,沈照雪已然冲他挥刀而去。   刀锋划过颈项前,柳无忧身侧窗户忽然被人从外头破开,一道黑影俶然进了书院,横刀夺走了沈照雪的手中的匕首。   这巨大的动静,将书院中众人的视线统统牵动,纷纷转过脸来望着角落里奇怪的对峙。   书院的先生大叫道:“做什么做什么!何人在我书院中毁坏窗户!”   沈照雪只来得同万声寒试了试眼色,让他去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眼见那暗卫拿了匕首便又翻窗离去,忙笨手笨脚往窗外爬,道:“这位小哥请等一等,我有事想劳烦你帮忙。”   那暗卫还是无动于衷跳上了树。   沈照雪咬咬牙,语气冷下来,状似威胁一般,“事关你主子公主殿下,你也不愿帮忙是么?若公主殿下因你疏忽怠慢出了什么意外,我看你怎么像主子交代。”   话音刚落,那暗卫又俶地落了地,带下了大片的落叶,窸窸窣窣掉了沈照雪满身。   沈照雪有些嫌弃地拍着身上的树叶灰尘,总算听那暗卫没什么情绪波动一般的嗓音冒出来,问:“何事?”   沈照雪将自己怀里四五封信全交了出去,“全都交给公主殿下便可。”   暗卫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楚神情,嗓音也因遮蔽有些冰冷。   他打量着手里的几封信,大概是在检查信件是否有异常。   沈照雪道:“当真无异,你跟着公主殿下,难道先前就不曾见过我?”   “不曾。”   那暗卫将信封塞进怀里,却忽然将沈照雪手腕一拽,道:“有事,自己找主子。”   沈照雪懵了一瞬。   只是这一瞬的愣神,对方竟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沈照雪登时大惊,“等等,你去便可,为何要带上我。”   “若是主子怪责,我会很亏。”   他似乎也是个死板无趣的人,像是不容置疑,真就这般抱着沈照雪一路翻着墙头出了城。   沈照雪被他颠得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些反胃想吐。   等暗卫将他放下时,终于忍不住伏在树边呕了一会儿。   暗卫漠然道:“走。”   “走什么,”沈照雪脸色苍白,眸中还带着干呕之后被激出的泪光,“我走不了,难受。”   暗卫深思片刻,竟又做出要抱的姿势。   沈照雪忙道:“离我远些!”   他当真很讨厌被陌生的男人触碰,先前强行抱过他一会儿,他现在浑身不适,却也说不上和胃部比哪里更难受了。   他就这般在原地休息了许久,直到暗卫再三催促,他这才道:“带路。”   陈蛾的营帐其实就在前方不远处,这暗卫总是戳一下动一下,先前也不说清楚,倒让沈照雪以为还有很远的路。   进到营帐前,那个暗卫便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躲在了周围,还是回到京城去保护柳无忧了。   沈照雪也没多想,只撩了帘子进去,正碰见陈蛾端着一盘烤肉要出去。   陈蛾有些惊讶,“沈少爷,你怎么来此处了?”   “找殿下的暗卫帮了个忙。”   沈照雪不喜欢拖延,长话短说,直接道:“外姓王不日或许将会在关外起兵,倒时候朝中皇权或许会乱套,正是殿下可以表忠心获得陛下信任的时候,殿下或许可以主动向陛下请缨前往关外平定谋反,回京后再交释兵权。” 第36章   陈蛾生性聪慧, 只一听沈照雪这般提醒,顿时便知晓了他的用意。   “你所言有理,父皇向来多疑, 有时候偏执一些,甚至到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地步, 但人人都想要更多的权势, 若是有人愿意主动交付,反倒会让他放心信任。”   陈蛾起了身,踱着步, 口中念念有词说着自己的想法, 沈照雪却一时失神, 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他只是忽然记起万声寒先前几次三番同自己说他无意仕途,经由陈蛾一言反倒点醒了他。   万声寒说自己不愿得个一官半职, 莫非也是为了打消元顺帝的怀疑忌惮?   想来也是, 前世自己不过是因为一道卦言便被断了生路,更何况是聪慧如万声寒的那般状元郎。   权责官位越高, 元顺帝盯得越紧,行事都得万般小心, 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沈照雪忽然身形一僵, 骤然想起来了。   前世元顺帝问他的那一番话并非试探, 而是早就有了想将万声寒差遣出京城的念头, 只是借由他之口找个理由罢了。   他顿时感到后脊一阵发凉, 心道幸亏自己有幸重生,否则这些隐秘的往事只怕要永久沉默在汪洋大海里无人知晓了。   沈照雪如今忽然很想见一见万声寒,忙从椅子上起了身。   陈蛾见状便道:“你是如何过来此处的, 我叫人将你送回城。”   沈照雪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二人正往帐外走, 陈蛾的下属又忽然上前来禀告,说万家的长公子在营帐外求见。   陈蛾“哟”了一声,揶揄道:“这么快便来接人了,那行,我便不再多管闲事。”   她同沈照雪道:“沈少爷,谢谢你告知我此事,只是我想问一问……”   她神情有些犹豫,嗫嚅片刻才又接着问:“你先前说你我之间彼此互相利用,如今看来倒是我用你的时候多一些,你可是……从前什么时候便已经认识我了?”   陈蛾总觉得沈照雪这人很奇怪,或许是因为她常年与人和尸体打交道,沈照雪的异常她一直看在眼里,在心中猜疑。   她觉得沈照雪有着及冠之年不该有的先见与沉稳,往常看向她的眼神总像是在看着什么故人。   但陈蛾仔细回想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却丝毫没有沈家少爷这人的印象。   想来也是,她自由在前线战场上,沈少爷这般瓷人做的病秧子,又怎么能与她有过见面的机会。   陈蛾心中疑惑更盛,却只见沈照雪淡笑一声,说:“许是前世的缘分。”   他道:“想要用上公主的时候还未到,公主也不必觉得愧疚,本就说好了要互帮互助,断不会出尔反尔。”   下属又上前来催,说是万长公子想要强闯营帐,拦不住了。   沈照雪疑惑道:“先前我来时不见有人阻拦?”   “本是没差人在外的,”陈蛾道,“沈少爷来了以后便叫人在外守着了,陈洛总爱来我帐中打听柳无忧的事情,我担心他要是再来,会发现你也在这。”   陈洛觊觎沈照雪这件事也不是秘密,相较起柳无忧,沈照雪对于陈洛的吸引力明显更大,到时候陈洛要是闹起来,只怕不好收场。   沈照雪说了句“公主谨慎”,又道:“万声寒近几日总爱发疯,我先告辞,省得他叨扰了公主。”   陈蛾满不在意道:“无事,若有闲暇之时,可来我府上小聚。”   沈照雪这便与他告别,撩了帘子出了营帐,远远瞧见万声寒正被拦在远处树下,微微叹了口气。   今生万声寒盯他盯得紧,似乎自己稍稍走远些便慌个不行一般,非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呆着才好。   那时沈照雪也没想到陈蛾的暗卫会直接将他也一同掳走,没来得及同万声寒打声招呼。   瞧他这模样,狼狈又紧张,像是自己下一秒便要没了命一般。   沈照雪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却并非什么开心的情绪,慢慢走到万声寒身前。   对方这才像是放下心来,长松了口气,脊背都有些颓靡。   沈照雪语气淡淡:“做什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我见你出去,却不见了人影,心中着急,问了许久才知晓你被带到了这里。”   “只因为如此?”沈照雪冷笑道,“这可不是长公子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无非便是走丢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何苦做出这般姿态。”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自己只是无关紧要之人,”万声寒咬着牙,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彻底忍不住了一般,“婚誓,行房,什么都已经做了,也已经对天发誓磕过了头,你怎能还将自己置身事外?”   万声寒道:“沈照雪,我是什么样的态度,我不信你半分不曾知晓。”   “我是不知晓,”沈照雪眉眼弯弯,始终含着一丝浅笑,说,“您是什么心思,什么态度,万长公子,我自然是记得的。”   “这三年来您的态度不是一直很明显么?”   万声寒神情忽然一怔,“你是在意我先前……可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又不肯说了,像是惧怕说出真相。   沈照雪也并不是非得要个什么说法,本也就是唬一唬对方,稍稍凑上前去,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面庞和下巴,轻声道:“万长公子,我等着你哪日与我实话实说。”   *   回到万府时正值午膳,万声寒这时本该在书院念书,沈照雪不想被他总跟在身后,刚想开口驱逐,忽然又记起来那时在陈蛾帐中想到的事情,一时间也不便再开口。   他重生回来,一门心思想着复仇,想着改变自己和万声寒的将来,在这等事情上却少了敏锐。   反倒是万声寒自己早早想到了这一点。   沈照雪心知自己不能再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催着万声寒去科举了,哪怕前世万声寒因自己仕途被毁,他一直记在心中,念在心中,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执念,只想想办法将其实现。   对比起仕途,确实是万声寒的性命更为重要。   沈照雪回了偏院,进了屋,有些焦躁地掩着脸靠在椅背上。   片刻后他放下了手,露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漂亮面庞。   他想,若是当下的帝王无法实现忠臣良将的仕途和野心,那便想办法将皇位上的人换掉。   沈照雪自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前世他便亲手扶持了陈诗上位,今生再扶一个也不是不可。   他将皇室的几个子弟在脑中过了一圈,能够想到最好的人选便是陈蛾与太子陈文。   陈蛾一心只想守卫江山,或许没什么心思搭理朝政,最后便只剩下前世万声寒所拥护的太子陈文。   沈照雪指尖轻轻敲着扶手,心想,该找个机会去认识认识陈文了。   在这之前,还要先处理一下与他同住万府的那个人。   沈照雪微微转了视线,盯着窗边的兰草看了一会儿,半晌又起了身,叫春芽端了水盆净手。   他擦着手上的水汽,悠悠出了房门,正遇上万声寒带着厨房的下人过来,手中盘子里全是沈照雪平日爱吃的菜。   沈照雪抱着手臂在门边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万声寒提着衣摆上了台阶,他身量比沈照雪高了许多,靠近时影子便投射下来,将沈照雪整个人笼罩起来。   万声寒伸手捋了捋他的发丝,见沈照雪并不排斥,这才将那缕碎发捋到耳后去,低声道:“现下要去何处?”   沈照雪心觉这人管得实在太严,去何处都要仔细盘问一番。   他淡淡道:“等午膳。”   万声寒知晓沈照雪不曾说实话,这个时候要出去,只怕是去寻找万景耀的。   哪怕他心中知晓沈照雪见万景耀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心中还是不爽快,却又没办法说什么重话,只道:“先用膳吧,万景耀那边也已经让下人送了食物。”   沈照雪轻飘飘“嗯”了一声,转身往屋中走。   又是一副不理人的模样了。   万声寒到现在已经有些捉摸不透沈照雪的心思,因而面对他时总是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一点一点地小心试探着。   他让下人将饭菜布好,沈照雪一一试了毒,这便提了衣袖拿了筷子。   这些饭菜都是万声寒亲手做的,府中下人其实很少有人知晓沈照雪的喜好,沈照雪用膳挑三拣四,遇到不爱吃的便几乎不会动筷,哪怕自己饿着也不愿多吃一口。   因此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万声寒亲手给他做的饭。   也倒只有这个时候沈照雪才愿意多吃一些。   万声寒见他动了筷才松了口气,忽然听沈照雪道:“去叫下人多取一双碗筷,今日一同用膳吧。”   省得总是吃他剩下,倒像是自己亏待了他似的。   沈照雪冷哼一声,斯文地咬着菜,又不说话了。   万声寒喜出望外,忙叫人送了碗筷过来,与沈照雪同桌而坐。   沈照雪道:“上回说的酒坊赌馆,长公子可有什么消息?”   “陈洛名下倒是有一两家,都是偷偷开的铺子,看来是不想让陛下知晓。”   “他难得聪明,却也只有这一点点聪明了,”沈照雪淡淡道,“这些事情长公子能查得到,陛下自然也能,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这个儿子玩物丧志,没有威胁自己皇权的能力,因此不曾管束。”   不过沈照雪也不是想去检举陈洛的铺子,他还得先利用陈洛对付一下万景耀。   沈照雪心中有事,用膳时总心不在焉,万声寒几次想与他搭话都只能作罢。   一直到用完膳,二人淑过口,沈照雪去屏风后换了身衣衫,重新整理了发髻,打算去万景耀的院子见一见他。   万声寒跟在他身后道:“若是万景耀要对你做什么,你便叫人到书院找我,我会很快回来。”   沈照雪道:“回来看着他欺负我吗?”   “我并非此意,”万声寒着急为自己辩解,却也知道先前自己的行为早已经被刻在了沈照雪的心里,竖起了高墙,很难再得到对方的信任,“我我会护着你的,不会骗你。”   沈照雪又道:“行啊。”   还是这样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万声寒多有挫败,长长叹了口气,正想着说辞,忽然见身前的人站住了脚。   沈照雪微微侧过身来,他生得好看,又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眉目流转间便像是含着情。   沈照雪唇瓣上下一碰,轻声道:“过来一下,长公子。”   万声寒便凑上前去,刚想问何事,沈照雪忽然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往身前一拉,踮着脚不轻不重地吻了他一下。 第37章   也只是浅尝辄止, 像是给万声寒的一点点奖励,又像是惩罚。   万声寒怔怔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又想, 或许确实只是惩罚。   有些食髓知味了。   沈照雪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近段时日的万长公子开始让他再次有了似乎可以看透的错觉, 很想是当初与他相爱的那个人。   沈照雪知道他想要什么, 打一棍子再给一颗甜枣,是驯服一条狗最好的方式。   但万声寒究竟是犬还是狼,他暂时说不清楚。   今生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偏移, 他不敢随意确认。   沈照雪深吸一口气, 平复着心情, 往万景耀的院子那方走去。   他走得很慢,带着护耳。   冬日的寒已经开始刺激骨血, 他惯常身体不好, 每每变天总比常人感知得更为清晰。   也因此总觉得腿脚酸疼发寒,本也就走不了多快。   于是也只是打量着周遭已经开始败落的树木花草, 慢悠悠闲逛一般走到万景耀的院子里去。   迈入门槛前,他忽然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和万声寒接吻, 其实不是一件很让人不高兴的事。   万声寒的一切他都一如从前那般喜欢着, 但越是这样的情况, 他越是冷静。   要想要驯服万声寒, 需要充足的耐心, 否则很容易被反噬。   沈照雪思及此便弯了弯眼睛,继续向前走去,穿过长廊, 推开了万景耀的房门。   他的脚步总是那么轻,万景耀自从上次与他告别之后便夜夜在想着沈照雪, 想着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他将沈照雪来时的脚步声记得很清楚,以至于沈照雪尚未推门前他便已经察觉到,匆匆忙忙下了榻往门边走。   甫一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个温润漂亮的青年。   万景耀庆幸自己今晨沐浴过,换过干净的衣物,否则若是脏了臭了,沈照雪许是会嫌弃。   万景耀有些紧张地望着沈照雪,结结巴巴道:“你……你来了。”   沈照雪笑道:“嗯,今日闲来无事,来看望一下二公子,不知二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万景耀将他往屋中迎,给他拖了椅子,慌张地搓着双手站在他面前,说,“你先坐,我院中没有热茶,便不给你——”   “我来这里,不是来蹭吃蹭喝的,”沈照雪弯着眼睛笑道,“近段时日天色虽然凉了许多,但今日难得有晴日,二公子回府也有一段时日了,总蜗居在院子里,也无人照拂,像是有些寂寞吧。”   沈照雪垂首理了理袖口,面色柔和,又像是无形中带着蛊惑,说:“我带二公子出去玩一会儿,怎么样?”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很有趣,二公子跟着我一道去,想必也会很喜欢的。”   沈照雪微微抬了眼,盯着对方的眼睛,轻轻问:“要去吗?二公子?”   万景耀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从前是看不上沈照雪的,总觉得这个人既是沈家丢到万府的弃子,没爹没娘,本就是是个供人玩乐的下人。   一直到自己入狱前,他都是这般觉得的。   沈照雪无非便是得了表兄的青眼,这才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竟还在自己面前拿腔拿调了。   他那时一直想着自己本应该将沈照雪毒死的,或许是后来在狱中实在太寂寞,也太害怕,再见到沈照雪出现在面前,说要带他走,他忽然便对沈照雪生出了依赖的心思。   这样的心在这段时日断断续续又短暂的相陪下越来越深刻。   他很想将沈照雪从表兄那里夺过来,永远放在自己身边,像现在这样关照他,念着他。   怪不得表兄后来又这般对待沈照雪。   是表兄先前害得他误解了沈照雪,是表兄故意引导他,让他以为表兄看不上沈照雪,好以此独占沈照雪。   万景耀对兄长的敬仰之情,到这一刻彻底崩塌殆尽。   沈照雪半晌没得到回应,眸底晃过一丝冷意,转而又收敛起来,温声提醒道:“二公子?”   万景耀骤然回过神来,连声应道:“好好,我与你一同去。”   沈照雪这便勾起唇角笑起来。   陈洛先前给了沈照雪自己常去之处的通行令,陈蛾说游猎已经结束了几日,只留了几个皇子公主还在那逗留,其余的早便已经回了京城。   沈照雪掐着时间一算,想是陈洛也已经到了皇子府了,又清点了一下他往常会去的地方。   这个时辰,想必会在府中。   沈照雪便带着万景耀上了马车,一路去了皇子府,叩响了皇子府的大门。   陈洛许久之前便已经嘱咐过府中下人,若是见到沈照雪来便将人直接放进来。   沈照雪知道这又是男人总爱犯的错误,心中便是觉得沈照雪体弱又无权无势,将他当做蝼蚁尘埃,因而很少会对他设防。   他心中知晓得清清楚楚,面上却并无过多表现,只回首看了看身后的万景耀,无声提醒他跟上。   门口的守卫先前已经通报了陈洛,沈照雪跟着守卫向着陈洛书房走去,边走边听对方道:“殿下近几日一直念着沈少爷,若非陛下下令让殿下闭门思过,殿下早便自己去寻沈少爷叙旧了。”   沈照雪轻轻“嗯”了一声,问:“殿下犯了何事?怎么忽然要闭门思过?”   “此事属下也不清楚,沈少爷可以自己询问殿下。”   沈照雪便说了句多谢,转眼便上了台阶,轻轻敲响了书房门。   屋中传来陈洛的声音,道:“进来。”   下人便自觉上前将房门打开,放沈照雪进了书房。   陈洛又几月不曾见到沈照雪了,这段时日一直念得紧,但万家始终紧闭大门,他见不到沈照雪,又听闻沈照雪重病,不便强闯扰他清净,于是只能作罢。   后来又记起在书院念书的柳无忧,去见过几次,陈蛾的暗卫总看管在对方身边,根本没办法靠近。   陈洛憋闷了几日,直到陈诗这个窝囊废忽然自请前去灾区赈灾,虽然回京时辰晚了些,但还是受到了父皇的赞扬。   父皇又连带着将自己骂了一顿,说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从游猎回来之后便被关在皇子府中禁足看书。   但陈洛什么都看不进去,他一想到陈诗那副暗中得意洋洋的嘴脸便心中作呕。   偏生陈诗与沈照雪是舅甥,容颜生得很像,一瞧见陈诗便会不自觉地想起沈照雪。   这沈家既生得出像陈诗这样让人厌恶的人,又怎么生出沈照雪的。   陈洛快步迎上去,像拉住沈照雪的双手,对方却俶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这么久了,沈照雪还是这样一副羞涩的模样。   陈洛享受着美人的羞怯与小心,再次伸出手去,不容置疑地拉住了他的手。   沈照雪的身体开始隐隐颤抖,身形僵硬,却没将手抽出来。   陈洛道:“沈少爷,许久未见,真是想念得紧。”   顿了顿,他正打算再说话,却忽然瞧见沈照雪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陈洛脸上笑意顿时消散去,问:“这位是?”   “殿下,这是万家的二公子景耀,近段时日二公子在府中无人作陪,我便想着带他一同前来,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可陈洛哪想与万景耀交朋友,他最看不上万景耀这样的人了,也是沈照雪心善,居然将人从狱中赎了出来,还冰释前嫌带他出行。   陈洛撇撇嘴,正想再说点什么,沈照雪又打断道:“我与殿下还有些私密话想说,二公子……”   他微微侧身望向万景耀,淡笑道:“二公子可否,到屋外稍等片刻。”   万景耀连声说好。   他也是来此处才知晓沈照雪要找的朋友是五皇子陈洛,这可是他从前如何都高攀不上的人,沈照雪居然还想让他们交个朋友。   这样的好事他又怎么会拒绝。   万景耀忙退出书房去,下人又将房门合上了。   沈照雪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从陈洛掌中抽出来,屋门合上时光线被遮蔽,屋中顿时暗下来。   连带着他脸上温和的笑意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洛原以为自己眼花,竟然拿看见对方漠然的一面,转眼却又之间沈照雪面上挂着一道轻巧的笑意。   他轻声道:“我有事想劳烦殿下帮忙,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陈洛虽喜欢沈照雪,但好歹是皇子,在宫里的尔虞我诈中长大,习惯性警惕,只先问:“何事?”   沈照雪知晓这人对付起来要比那愚蠢的万景耀难多了,他道:“想请殿下帮忙,带着万景耀去您名下的赌坊,赢几次,输几次,尝过了甜头,自然便会上瘾。” 第38章   陈洛忽然像是头一次认识沈照雪一般。   他有些懵, 反复确认道:“你……你是想,让万景耀喜欢上赌,想让他把万家输得倾家荡产吗?”   “与万家可没什么关系, ”沈照雪淡笑道,“长公子对万景耀很有意见, 若非我强求, 万景耀根本回不到万府。”   “若真是万景耀出了事,万声寒不会插手帮助的,只会任由他自生自灭。”   沈照雪眉眼弯弯, 轻轻开了口, 问陈洛:“怎么样, 殿下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他这幅模样实在太少见,陈洛一直以为沈照雪是多么善良温和的人, 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阴暗的一面。   居然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吗?   “你倒真是……”陈洛的舌头顶了顶上颚, 似笑非笑道,“真是个妙人。”   “殿下过誉, ”沈照雪道,“万景耀往常欺负我的时候不少, 别看他现在对我悉听尊便, 无非便是寄人篱下, 依附于他人才能生存, 处境与我相同了, 若他真有本事自立门户,只怕又要故技重施。”   “人总是会有报复的心理,若是殿下被人侮辱欺负三年, 想是报复的手段会比我更加残忍。”   只是引导一个人自行走向堕落罢了,又并非见血, 相较起来是那么的轻而易举。   但沈照雪心中清楚,比起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压抑和折磨才是更叫人难以接受的。   但许多人似乎并不知晓这个道理,低估了情绪的杀伤力。   沈照雪弯着眼睛想,这便可以先用万景耀试一试。   二人交谈至此结束,之后陈洛叫上了往日一同游玩的狐朋狗友,一起去了他名下的赌坊。   陈洛还在禁足期间,来不了,嘱咐了那几个世家公子好好招待万家的二公子。   他们听得出陈洛口中的反语,手段也总是很多,转眼便带着沈照雪与万景耀上了厢房。   某个世家公子同沈照雪道:“沈少爷,先看一会儿再去玩吧。”   “不必,”沈照雪从荷包里摸出银子,道,“我先去玩一会儿,二公子若是不会,可以在此处先看着。”   这赌坊内人声鼎沸,沈照雪的耳朵被吵得刺痛无比,面上神情却未变,纯当做不曾受到影响,进了赌池。   前世在宫中时见过陈诗与臣子作赌,多少也会一些。   他从桌上取了罐子,放在掌中轻轻摇晃。   这赌坊里人人都是常客,骤然看见新面孔,还是个面若冠玉的年轻公子。   无数视线落在沈照雪脸上,他却丝毫不在意,只垂眼瞧着自己罐中的骰子。   耳边是起起伏伏的吆喝争吵声,沈照雪听着面前男人似笑非笑念了自己的点数,他忽然开了口,淡淡道:“开。”   那男人顿了顿,见是面前这美人开的口,便不怀好意笑起来,说:“你可想好了,这要是一下开错了,你可是要给钱的。”   沈照雪神情冷淡,只重复道:“开。”   男人只好将罐子抬起来,真是说了慌的。   沈照雪将对方的银两拨到自己面前,面上没什么表情,宠辱不惊一般,“继续。”   后几局又赢了。   桌上几人逐渐意识到,沈照雪确实是有些水平的,并非是碰运气,于是便专注了起来。   沈照雪却没再动手,睫羽微微一颤,转而抬起了眼,望向二楼的厢房。   万景耀正与几个世家子弟一起站在窗前,面色紧张地盯着沈照雪这方。   沈照雪甫一抬眼,正巧便与对方对视上。   万景耀顿时感到心惊,一下子转开了视线。   沈照雪轻轻勾了勾唇角,扬声问:“要来试试么,二公子?”   万景耀并不会玩骰子,一时间有些犹豫。   沈照雪好心道:“别担心,我来教你便是。”   那几个世家公子便接口道:“是啊是啊,沈少爷那么厉害,让他教教你呗,反正来都来了,站在边上瞧算什么,别让沈少爷瞧不起。”   几个人也不是商量的语气,这便将万景耀推下了楼,按在沈照雪方才的椅子上。   案前人换了一圈,全是陈洛安插的托,沈照雪将骰子交到万景耀手中,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在他耳边小声道:“试一试吧,二公子。”   万景耀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熏香,很好闻。   他的指腹也很柔软。   万景耀一时有些恍惚,再回过神来时,沈照雪已经松开了手,倾身扶在桌边,视线望向对面的人群。   他手把手带着万景耀玩了两回,无一例外都赢了,让万景耀找到了些许自信。   沈照雪站久了便觉得劳累,离开赌池上了包厢坐下歇息了一会儿。   先前大病一场,嗓间到现在还有些干痒,说话多了便忍不住咳嗽。   沈照雪端着茶盏润着嗓子,靠在窗边看着留下的状况。   那带队的世家公子在他身边道:“上回见阿洛带你一同去青楼,我还想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他将心思从柳无忧那个呆子身上挪开。”   “难得与你这般接触过,果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性子呢。”   沈照雪只抿着茶水,并不搭话。   茶水的热气氤氲在眉眼间,遮蔽了他的神情,看不太清楚。   沈照雪只看着楼下,万景耀在对方的放水之下赢了两局,现下正有些兴致勃勃。   他道:“让他输一次,再赢两局。”   “一直都能赢,游戏的乐趣便会少了很多,他便不会上瘾。”   那世家公子应下来,又盯着沈照雪的身影看了一会儿,心想,沈照雪倒是将人性拿捏得很准。   赌徒的心思便是如此,轻而易举便会上瘾,会好赌成性,直到将所有身家都输完。   他转身下了楼,没注意到赌坊外又进来一人,径直上了楼。   包厢间只剩下沈照雪一人,他的身体已经很累,想回去休息了,不想再继续陪着万景耀。   刚起了念头,身后门外又有了动静,沈照雪微微侧首望过去,勾着唇角笑道:“哦,长公子,你也是来玩的吗?”   “来接你。”   万声寒面色倒是平静,比之上回闯进青楼厢房将他直接拽走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就这么上前来,又多问了一句,“玩够了吗?”   “勉强。”   沈照雪只这么说。   这赌坊人员杂乱,四处都是叫吼之声,他被扰得心烦,本也不是真心喜欢玩骰子,玩得也不尽兴。   万声寒将怀中的护耳拿出来,没直接交给沈照雪,反倒亲手给他戴上耳。   声音被隔绝,沈照雪总算长舒一口气,迟来的倦意彻底涌上了头脑。   万声寒知晓他如今听不见,于是只俯身蹲下去,将人背起来,慢慢离开了赌坊。   今冬天寒,沈照雪靠在马车车窗上,看着天际阴沉一片的云层,面颊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疼。   万声寒给了他手炉,又倾身过去,将窗户关严实了。   沈照雪眉头微微一簇,摘了护耳道:“关我窗户做什么?”   “怕你着了冷风,回头若是风寒病死了怎么办?”   “你便成日咒着我死,”沈照雪冷嗤一声,道,“上回在镇上,你按着我脑袋磕头的时候,也咒我说我本就活不了多久。”   “你若是想长命百岁,那便对自己身体好一些,”万声寒细数着他平日的作风,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用膳挑三拣四,小鸟一样的胃口,吃两口便饱了,饿了也懒得去厨房寻吃的,夜里睡觉老爱蹬被,不寻个人看管着你,你便可以这样受着凉睡一整夜。”   沈照雪怒道:“够了,闭嘴。”   “病了喝药又嫌苦,旁人不在你便将汤药喂给窗边的花草,还当人半分不知。”   “够了!”   沈照雪从小桌上抓了一把葡萄,一股脑全塞进万声寒口中,总算将那张嘴堵了起来。   沈照雪拍拍手心,心情舒快了许多,仰头靠在软垫上,问:“长公子这几日有查过章术的事情吗?”   近段时日总觉得事情太多太乱,沈照雪自己都有些焦头烂额,其实也没想过万声寒会记得这件事。   但万声寒却道:“查了一些,他是令都人,但再往前的身份便不清楚了,一时半会儿查不到。”   沈照雪想了想,他对令都也不算熟悉,只能知晓后来万家举家搬迁,便是在去往令都得路上遭遇了不测。   也只是万声寒福大命大,没跟着一起死在那场流民的动荡里。   沈照雪并非担心陈诗与宫外之人相识,他担心的是章术的身份,一个精通卦象的人能在宫中自由走动,若是他当真也能算出自己的卦言,将其告知元顺帝,只怕事态又要与前世一致了。   沈照雪又忍不住想,这所谓的卦言究竟是真是假,每个卦术师都能算出一样的卦言,还是只是卦术师招摇撞骗的说辞?   他想得头疼,万声寒忽然给了他一块点心,将他从杂乱的思绪里拉回来。   他问:“又在想什么,眉头一直皱着,小心头疼。”   “万声寒,”沈照雪突发奇想,开了口问,“你信不信命数?”   万声寒手腕微微一顿,半晌才垂下眼,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是在说着什么故事一般,道:“命数,我一向是不信的,最起码以前我是不信的。”   “那便是现在信了?”   “现在也不信,”他轻轻笑起来,又给了沈照雪一块点心,“或者说,有些信,有些不信,半真半假,有时候穷尽一生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到最后认定了是命运捉弄,没那个缘分得到,偏偏又是在那个时候给了别的机会。”   万声寒这话说得玄乎,沈照雪本没听懂,却忽然眯了眯眼,探究地打量着万声寒。   “这般话倒真是熟悉呢,长公子。”   沈照雪指尖轻轻敲着膝盖,心想,刚刚重生之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第39章   万声寒神色未变, 只说:“是吗?”   “是啊,”沈照雪撑着下巴笑,“长公子这番话出口, 我总觉得长公子是经历过些什么呢。”   “才识浅薄,读了些闲书, 书上看到的。”   “哦——”沈照雪拉长了语调, “那可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顿了顿,沈照雪又道:“还是多谢长公子帮我调查章术。”   这便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了。   二人就这样回了府邸, 万声寒陪着他用了晚膳, 临了要走时, 沈照雪忽然道:“今夜长公子还有何事要忙?”   “暂且无事。”   沈照雪便拢了拢衣衫坐到榻边,轻声说:“那今晚不如在我院中留宿, 还是说……长公子不愿?”   万声寒额也不曾回应是否愿意, 只问:“阿雪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利好自己的事,怎么能叫坏事呢。”   沈照雪弯起眼睛, 屋中烛火明明灭灭,他将搭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揽到身后去, 微微敛目拨弄着腰带, 又一次催促道:“长公子若是不愿便罢了, 我自行歇息也可。”   纤薄的纱衣从肩头滑下, 堆叠在脚边。   三千青丝落在背后, 挡住了大半肌肤,烛火中身躯隐隐绰绰,带着诱人的风姿。   万声寒叹了口气, 心觉沈照雪这般自己又怎么能拒绝,只好吹灭了桌案的烛火, 遗留了床头的一盏烛灯,跟着沈照雪上了榻。   这冬日气候寒凉,屋中却丝毫不觉有冷意,暖气徘徊找床榻周遭。   沈照雪满头青丝从肩头搭落下来,落在万声寒胸前,被他抓在手里。   他面颊有些红,浸着汗珠,打湿了的眼睫不住地颤抖着。   过了片刻,他撑在万声寒肩上的双臂开始忍不住发抖,终于开口轻声说:“我累了。”   “累了便歇会儿,”万声寒扶了扶他的腰,“下来。”   话音未落,屋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沈照雪有些迷糊:“谁啊?”   他动了动身体,很快便被万声寒抱起来,安置在榻上。   万声寒道:“我去瞧瞧。”   他披了衣,开了门,见外头的人是万景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没好气道:“何事?”   万景耀跟着那群世家子弟在赌坊玩了整日,总共也没输几场,赢了很多。   那群人又约着他去喝了酒,现下刚回到万府,还有些微醺上头。   他也没想到这个时辰表兄会在沈照雪房中,一时有些愣怔,结结巴巴半晌说不上自己为何来此处。   只是突然想见见沈照雪,想和沈照雪说,多谢他今日带自己出门,还认识了新的朋友,让他知道自己也并没有完全被放弃。   但表兄怎会在沈照雪房中,还这般……   这般衣冠不整。   万景耀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   他记得沈照雪先前和他说,为了把自己赎出狱,他和表兄做了什么交易,然后才从表兄拿到了银两。   那时万景耀不敢相信,现在表兄就在自己面前,身上还带着情后的痕迹。   原来当真是这样的办法……   万景耀心中却没有多少对沈照雪牺牲身体的可惜,只觉得嫉妒。   他的表兄这辈子活得真是顺遂,要什么都能得到。   家世,权势,钱财。   现在连沈照雪都已经被他据为己有。   万景耀尚在愣神,万声寒忧心冷风进了屋会将热气打散,到时候叫沈照雪染上风寒,这冬日生了病可很难好。   于是便催促道:“有话快说,阿雪要休息了,别扰了他的清净。”   骤然听到沈照雪的名字,万景耀顿时回过神来,下意识往屋中看过去。   这寝屋内里宽大,又隔着屏风,并看不见床榻上的情形,只能看见沈照雪的衣衫亵裤都在屏风上挂着,或许现下正未着片缕。   万景耀顿时感到一阵燥热,寒风吹得酒意清醒了些,却更觉尴尬和不安。   他忙往后退了一步,担心表兄察觉到自己的心思,磕磕绊绊道:“我……我今日不曾注意沈照雪先回府了,本想着过来问一问……”   “没什么可问的,”万声寒淡淡道,“我会照看他。”   言罢便掩上了门,将万景耀关在了外头。   万景耀忍不住咬了咬下唇,却又无话可说。   他承认确实是自己玩上了瘾,没能注意到沈照雪。   后来又跟着那些世家公子去了酒楼,喝到一半才记起沈照雪不见了。   那时倒也慌了一下,那些世家公子安抚他,说沈照雪也并非孩童,许是坐不住,自己先走了。   又说沈照雪走便罢了,也不肯同万景耀说一声。   万景耀心说也有道理,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这个时候站在沈照雪门前,他才又想,自己先前不应当完全不过问的。   多少叫个人回府中问一问也好,万一沈照雪当真在外出了什么事,自己如何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万景耀心事重重往自己院子走。   路上没什么下人,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在耳边格外清晰。   靠近院门前时,他将怀中的荷包摸出来,掂量着里头的银子。   那都是他今日赌赢的银两,也不知沈照雪当时从表兄那借了多少,够不够还。   万景耀还思忖着如何将沈照雪从表兄那里抢过来,又做着可以和表兄平起平坐的春秋大梦。   而他的表兄如今正坐在沈照雪的榻边给沈照雪上着药。   万声寒轻声道:“有点肿了。”   顿了顿,又说:“下次疼了就停下来。”   沈照雪没应声,只阖着眼趴在榻上,神情多少有些疲惫。   万声寒便弯身下去,轻轻吻了他的面颊和唇瓣,问:“你还想与我保持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到何时?“   床头的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越发显得这屋中寂静,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沈照雪趴在被褥间,半张脸掩在臂弯下,睁着眼望着虚空。   他眼中一片冰凉,没什么别的情绪,似乎也并不想回答。   万声寒又问:“这样强求来的夫妻之名,你是不是并不想要。”   “这个世间男人与男人本就不能结为夫妻,”沈照雪淡声道,“确实是你在强求。”   “这个世间谁没有强求的东西,沈照雪,你难道没有吗?”   沈照雪再次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没有。   从前世到今生,他无时无刻不在强求。   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说了那么多的谎话,一开始也只是想要一个自由和平安顺遂。   可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   重活一世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想要提前制止那些事情的发生,但到了现在,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能否制止得了。   也只是在费尽心思地求得那么一点点可能性而已。   沈照雪沉默了许久,久到万声寒以为他已经睡熟,正要起身时忽然又听他道:“那你说,章术背着你去与陈诗接触,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照雪,”万声寒有些无奈道,“我在与你说私密的事情。”   “可我不想与你谈那些,”沈照雪毫不客气道,“你总是很烦,很讨人厌。”   万声寒并不气恼,“你很讨厌我。”   “我恨你。”   “恨着也好,”他丝毫不在意一般,笑着抚了抚沈照雪的发丝,说,“不能爱那就恨着,也是好的。”   终归沈照雪谁也不爱。   能被他恨着,也不过是一件顶好的事。   沈照雪心说这人简直是个疯子。   自己与他相比竟还逊色了许多。   他稳了稳心神,冷着脸回过身来,一巴掌拍在对方手臂上,“我与你说话,你不要总是岔开话题。”   “分明是你先岔开的。”   “我可以岔,你不可以。”   “你好不讲道理。”   沈照雪只盯着他,许久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起了身,抱着万声寒的衣物往外走。   万声寒在他身后问:“你又要做什么?把我赶出去吗?”   “是。”   他铁了心要把万声寒丢出自己屋子,还没等走到门边,对方已经快步上前来,一把将他拦腰抱起。   万声寒道:“屋外天凉,你这么光着出去,小心风寒。”   “你不是总咒我死,正好如了你的意。”   “谁舍得你死,”万声寒将他放回榻上,强行吹灭了烛灯,拉起被褥与他同眠,“上回便已经说了,你若是死了,我与你同葬。”   “没拜长辈和对拜,那次婚姻不作数。”   “我说作数。”   “不作数。”   “作数。”   “不作数。”   “好吧,”万声寒面对沈照雪时又随和了起来,拍拍他的胸口,如同哄睡一般,道:“不作数便不作数罢,改日再将我父亲从江南叫回来,咱们再对着他补上一个拜堂。”   沈照雪翻过身去,嘟囔道:“神经病。”   *   沈照雪又晾了万景耀几日。   入冬之后本就身体隐有病症,时常干咳,春芽忧心他病重,不准他少穿便出门。   沈照雪又不喜被裹成个团子,干脆便在屋中坐着看了几日书。   万景耀等着沈照雪来找他,等了几日始终不见人来,心中总是瘙痒难耐,又怕去到对方院里又要瞧见他与表兄欢好后的痕迹。   他实在是嫉妒,又心中清清楚楚知晓自己比不上表兄。   又过了一两天,他总算从下人口中听闻,沈照雪原是又有些病了,正在屋中修养。   他这才松了口气,当自己寻到了正当的理由,去了沈照雪的院子。   今日有一点点冬阳,带着些许暖意。   沈照雪将椅子搬到了走廊屋檐下,裹着大氅躺在上头,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书。   见万景耀来,他脸上浮起一道浅笑,将书放到一旁,悠悠起了身,道:“二公子,好久不见。”   他站在台阶上,没有再往下走的意思,只接着问:“这段时日二公子过得可还舒心?”   万景耀如实答道:“他们来找过我几次,一起出去玩了几天,还算不错。”   沈照雪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谁。   他问:“五殿下禁足期已经过了吗?他可有和你们一同去?”   万景耀又说:“昨日去了,问了问你的身体,我……我昨日也不知晓你病了,因而今日才来探望。”   沈照雪道:“无事无事,二公子不必自责,本也没怎么病。”   他匆匆下了台阶,靠近了万景耀。   万景耀闻到了一股清新好闻的熏香气,顿时便有些恍惚。   沈照雪却问:“五殿下昨日,可有给我带了什么话?”   见他一副期许的模样,万景耀心中忽然升起些许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开口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五殿下?”   “你难道心悦五殿下吗?” 第40章   沈照雪身形一顿, 脸上笑意也跟着僵了僵。   万景耀忽然便有些后悔说了这番话,还未等找补两句,又听对方结结巴巴道:“我与殿下都是男子, 又怎么能……心悦对方呢。”   怎么能?   那便是没有否认。   万景耀忽然感到一阵心惊。   他原以为沈照雪喜欢的是表兄,却不想竟然是当朝的五皇子殿下。   若只是表兄, 他迟早有一日能将其超越, 成为沈照雪身边更好的人选。   可若是五殿下陈洛,皇亲国戚,谁又能比得上他的家世。   万景耀顿觉焦虑, 咬咬唇瓣, 勉强将思绪挥开, 同沈照雪道:“我瞎说的,你别在意, 五殿下也没说什么, 昨日大伙儿都玩得挺开心,兴许是忘了。”   沈照雪神情有些失落, 但很快又恢复了笑意,“二公子玩得开心便好, 前几日夜里你来, 我不便见人, 让长公子去开的门, 后几日也不曾离开院子, 没去寻一寻二公子,二公子也莫要怪罪于我。”   “自是不会怪罪的,”万景耀忙道, “你本就身体不好,得好生修养, 又怎么会怪罪于你。”   他从怀中摸出荷包,沈照雪便跟着垂下眼望过去,瞧着他从中摸出一些碎银两,说:“我这几日,赚得些钱,也不知能否偿还你当日救我出狱的银两。”   沈照雪垂着眼,睫羽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才抬起脸来,温声道:“无事的,这些便够了,二公子有心。”   他这么一说,万景耀便知晓必定是不够的。   也是,诏狱那是何等重地,怎么可能仅靠这一点点碎银便能将自己救出来。   他有些焦躁,又问:“你究竟和我表兄许诺了多少?又要和他这样纠缠在一起多久?”   话音刚落,他便忽然惊觉自己这番话说得重了,顿时生出了悔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二公子,”沈照雪脸色有些苍白,血色尽失,神情总觉得落寞,“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站在与万景耀相隔不远的地方,却又只让人觉得之间犹隔天堑,摇摇欲坠,一触即碎般。   万景耀怪自己不会说话,一不小心又惹得沈照雪心伤。   他咬咬牙,问:“究竟与我表兄许诺了多久?”   沈照雪想了想,本想随口便一个时间段,脑中却总是不自主地想起那个时候万声寒按着他磕头发的誓。   他说想要一辈子,从生到死,连死了都得葬在一起。   沈照雪下意识便道:“这一辈子都赔给他了。”   万景耀顿时大惊,“他竟然……竟然这样。”   真是出乎意料。   “我真没想到表兄是这样的人,”万景耀怀着些许隐秘的心思,故意说,“以前他也不管你,我还寻思怎么忽然对你这么上心,像是早就想这么对你了。”   他小心打量着沈照雪的面色和神情,揣测着他的心思,说:“想是你也不想一直这么被表兄困在身边吧,你好歹也是沈家的少爷,怎么能做这种勾栏瓦肆之人的事情。”   沈照雪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越发糟糕。   万景耀想着不破不立,得将表兄在沈照雪心中的形象彻底打碎,暂且说得严重一些,效果才会更好。   于是便接着道:“我知晓你是为了帮我,我心中有愧,会想办法还上你的银两的,到时候我们一同离开京城吧。”   沈照雪说:“好啊。”   日头被云层遮去,天色瞬时便暗下来。   沈照雪没看万景耀,只看着前方。   瞧着他的侧容时,总觉得他的神情并不似语气那般温和,反倒带着些许冷意。   万景耀恍惚了一下,本想再待一会儿,下人忽然到院中催促他,说:“五殿下的马车在外等着呢,二公子可别让五殿下等太久。”   沈照雪问:“今日还要去玩吗?”   “他们有邀约。”   “约了便去吧,”沈照雪轻咳两声吗,说,“我今日身体实在不舒服,不便外出,还请二公子替我向五殿下问好。”   万景耀应了声,这便走了。   沈照雪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回过脸来,漠然瞧着院门处。   门上风铃还在轻轻摇晃,那一点点细微的铃声对沈照雪而言是格外的明显,却不算太过扰人。   他又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直到日头偏过去,晒不到太阳了,这才捏着书回了房间。   万景耀总是改不了自己的本性,说什么为了自己,无非便是给他继续赌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照雪也并不想戳破,权当丝毫不知。   这几日有陈洛在其中做手段,先给他赢几日,等之后输了,便无人再管着他了。   沈照雪放心将万景耀交给陈洛去处理,又在屋中练了会儿字。   傍晚时陈蛾与柳无忧跟着万声寒回了万府,说要见沈照雪。   沈照雪那时正卧在榻上小憩,骤然被人唤醒,神情还有些烦躁。   他迷迷糊糊坐起身,问春芽,“他们现在在何处?”   春芽比划着手语,说公主现在正跟着万长公子在书房。   沈照雪只好惺忪着睡眼起身下榻,慢吞吞往万声寒院中去。   行至半途,又见万声寒迎面走来,说:“我还说来叫一叫你,回来时春芽说你已经睡下了,便先让公主和柳无忧到书房先谈着事。”   他靠近了沈照雪,又问:“可是还未用膳?”   “不曾。”   “正好,公主说等会儿去她府上小聚,一起用膳。”   沈照雪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晕,“宵禁怎么办?”   “公主在呢,”万声寒凑在他身边,轻声同他耳语,“城中巡卫大半都是公主的人,大可放心。”   “那公主才得小心,”沈照雪淡淡道,“陛下可并非愚昧之人,心思通透得很,有些事情只是他不说,心里可跟明镜似的,无非便是还没有合适的理由处置罢了。”   万声寒笑起来,“你是在关心公主,还是担心我被牵连。”   沈照雪面无表情,“我担心自己被你们波及。”   “又不信我了?”   “从来都不信你。”   沈照雪不想与万声寒再多说,脚下步子快了些,将人甩在身后,自己先行进了院子。   陈蛾总是热情,见他来,忙上前来打量着他的面色,说:“上回一别许久不见了,看你最近气色怎么又不大好,可是又病了?”   “天凉,会有些疲症,”沈照雪转了话题,问,“公主今日来此,是还有什么要事要谈吗?”   “有,你上回与我说外姓王或许会起兵一事,当真应了,这几天战火已经烧到了关外周边的城池,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直奔京城来的。"   沈照雪若有所思,“他这般忽然起兵,起兵缘由是什么?”   “自然是灾荒,”陈蛾叹了口气,道,“前几月的涝灾在江南一带实在严重,你瞧,连京城周遭都有波及,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他们起兵谋乱用的是为百姓之名,却不知晓战争只会让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从古至今一向这样,”万声寒道,“上位者争权夺利,又想要流芳千古,便寻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缘由,将诸多苦难推卸给黎民百姓,就为了实现自己的一己私欲。”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永远实现不了自己的目的。”   沈照雪冷笑道:“我的好侄子陈诗,想必已经开始受到陛下的怀疑了。”   “赈灾一事是他亲手负责的,后来外姓王回京,他也主动去与对方接触。”   元顺帝是多么警惕的一个人,只怕便是等着这个时候好将自己身边有异心之人一网打尽呢。   陈蛾问:“沈少爷有什么打算?”   “还是按照我先前同公主所说,你去关外平定谋乱,回京后交付兵权。“   “至于陈诗,”沈照雪轻轻抬了抬眼,似笑非笑道,“他是我的侄子,我可不能让他陷入危机当中。”   万声寒便知晓他又有坏主意要打了。   他倒也不是想要阻止,只是总觉不安全。   沈照雪这人实在偏执,做事又不计得失,只在意结果,牺牲多少他都丝毫不在意。   他担心沈照雪会为了一些事情,将自己也牺牲进去。   万声寒看着沈照雪的侧颜,见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从前又很少见到。   他总是常年卧病,很少有这般意气风发之时。   于是想了又想,还是打算就这么由他去了。   柳无忧是个一心埋首书卷的书呆子,来了此处半晌都不见说话,只顾着坐在一旁看书。   几个人收拾整顿后准备去陈蛾府中。   万声寒与沈照雪走在前头,沈照雪明明已经清楚万声寒无心科举的缘由,也能够理解,但还是忍不住道:“你看人家柳公子。”   “我看他做什么?他又不是我的妻。”   话音刚落,沈照雪忽然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又怒又不敢过于声张,勉强压着音量,说:“总有一日我要将你的舌头也拔去。”   “真凶残呐。”   “我与你说正事,”沈照雪小声道,“你瞧柳公子,走哪都在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多么认真,哪像你,成日想着别的事情,去书院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万声寒不满道:“这算什么正事?”   “怎么不算正事了,再过两月就要科考,我看你当初对我夸下的海口要怎么收场。”   沈照雪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先万声寒一步上了马车,寻着自己先前总坐的位置坐下去,抱着手炉合上眼小憩。   万声寒道:“先吃点东西再睡。”   桌上备了一盘点心,他将小盘子推到沈照雪面前去,沈照雪却仍未睁眼,只张了张唇瓣,示意万声寒喂给他。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有动作,正要睁眼,穿上却忽然落下一片温软。   万声寒含糊道:“沈少爷真大方。”   沈照雪气得心脏隐痛,攥着拳头猛捶着他的后背。   之后却又失了力气,在对方怀中软成了一团。   万声寒又抱着他亲了一会儿,之后才松开唇瓣,抽出手绢将他唇角的银丝擦去。   沈照雪面颊嫣红,眼眶还有些潮湿,正张着唇瓣大口喘息着。   见万声寒还看着自己,忍不住怒瞪回去,嗓音未哑开了口,说:“你真是……”   没等说完,嗓间忽然涌上一股血腥气。   沈照雪脸色骤然一变,仅仅只是忍耐片刻,顿时张口呕出大滩血。 第41章   耳边俱是嗡鸣声, 很吵,扰得沈照雪头疼头晕。   他有些茫然,也有些愣神,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听到外界的其他声音。   只有那些嗡嗡的长鸣声不绝于耳。   沈照雪干咳了两声,源源不断的血液自唇边流淌而出, 他开始后知后觉感到身体疼痛, 胸腔和腹部无一不再泛着寒意和刺痛。   他张了张唇瓣,无声道:“好疼。”   他没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眼前白茫散去的一瞬,他才注意到自己正被万声寒抱在怀中, 对方的脸色十足严肃, 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慌乱和不安。   沈照雪也只来得及看了这一眼, 转瞬便失去了意识。   冬风在窗外呜咽着,沿着窗沿钻进来, 吹拂着屋中的烛火, 波动其跳跃明灭。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出来, 将窗户合上了,也将寒风堵在了窗外。   陈蛾面色带着忧虑, 站在窗边望着榻边替沈照雪诊脉的大夫, 问:“究竟是什么病症, 竟会吐血, 瞧起来倒像是伤了心脉。”   万声寒沉默不语, 那大夫道:“此乃余毒未清所致。”   “余毒?”陈蛾记起沈照雪先前被万景耀下毒一事,说,“我听闻那时万景耀所下之毒并非什么烈性的毒药, 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怎么余毒还未清除干净?”   话音刚落, 那榻上之人睫羽忽然颤了颤,悠悠转醒过来。   万声寒道:“阿雪身体一向不好,久病难治也正常。”   他望向大夫,催促道:“麻烦您先给阿雪开药吧。”   他随着大夫往外走,又请求陈蛾说:“劳烦公主帮忙照看一下阿雪。”   “好。”   万声寒转眼便与大夫一同消失在门外。   沈照雪怔怔地望着床幔,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   他只记得自己在马车上忽然身体不适吐了血,后来失去了记忆,就一直到此刻了。   他的嗓音还有些沙哑,问:“这是何处?”   “是我府上,”陈蛾道,“身体可还有何处不适?要不要喝水?”   沈照雪只问:“万声寒呢?”   “大夫说你体内余毒未清,他跟着大夫去外头给你取药了。”   沈照雪便再次合上眼,神色恹恹,说:“嗯……”   万声寒又不懂药理,跟着大夫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他头疼得厉害,也没工夫多想,只轻声道:“劳烦公主,跟上去听一听,看看他们说的什么。”   陈蛾皱了皱眉,“你不相信大夫所说的吗?”   “不相信,”沈照雪轻笑了一声,说,“公主可知晓,上回我眼睛忽然眼盲,全因一人所谓的‘好心’,说替我扎一针清理余毒,却是害得我目盲月余。”   陈蛾顿时大惊,“竟还有这等事情发生。”   她也算理解了沈照雪的担忧,这便起身道:“我去瞧一瞧,叫无忧在此处陪着你。”   话毕便匆匆离去。   柳无忧这般一个书呆子,沈照雪也并不是真的指望能让他来照看自己,于是便闭上了眼,再次睡熟过去。   他这一病便是几日,常常深眠不醒。   唯有某一日迷迷糊糊中听见陈蛾与万声寒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只觉得似乎是在争吵。   沈照雪浑身没力气,也睁不开眼,挣扎半晌只动了动手指,万声寒却像是能够察觉到他的动静一般,转眼便到了榻前,轻轻喊着他的名字。   “阿雪,”万声寒道,“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   沈照雪给不出反应,又一次睡熟过去。   再醒来时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蛾不在屋中,万声寒正坐在他榻边看书,桌上放着一碗还在温热的粥。   似乎是察觉到沈照雪呼吸有变,万声寒便将视线投射过来,轻声道:“醒了?”   他放下书,靠近了床榻,将沈照雪抱起来靠在床头,又伸手端了碗。   沈照雪神志还有些迷离,难以运转,想不清楚事情。   他茫然地盯着万声寒看,只见对方穿着一身浅绿的衣袍,束着发,一举一动都尽显端庄文气,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   万声寒恍若未见,只用勺子拨弄着碗中的粥,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顿了顿,他又问:“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照雪摇了摇头。   他已经睡了好几日,没有饮水和进食,嗓子很是干涩,说话都有些发不出声。   他干咳了一会儿,万声寒给他喂了水,他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问:“公主呢?”   “今日陈洛来了一趟,前几日病得匆忙,公主府中总有大夫进进出出,引了万景耀的怀疑。”   这京中的事情很难瞒得过权贵的眼睛,查起来格外容易,很快陈洛便知晓沈照雪病了,正在陈蛾府上养病。于是匆匆忙忙赶过来想见沈照雪。   陈蛾没让他进来,找了各种理由,将人拦在了外头,现在正和陈洛在外说话。   万声寒又道:“不过他今日来倒还说了一件事,关于你外甥陈诗。”   沈照雪正受着对方的伺候,小口小口咽着粥。   闻言他便抬起眼。   万声寒道:“陈诗被怀疑了,陛下这几日在宫中大怒,连着罚了他几次,还在找人查他的底细。”   沈照雪却问:“你和陈洛说了什么?”   万声寒舀着粥的动作顿了顿,转而笑起来,说:“我与他说啊,我们家阿雪因为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因为才忧虑过度久病难医,希望五皇子殿下能帮忙替陈诗开脱两句。”   沈照雪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喊他:“万声寒。”   “嗯?”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沈照雪才轻声道:“多谢。”   “谢什么,”万声寒给他喂食,“你我关系这般亲密,也算得上一句……心有灵犀。”   沈照雪懒得搭理他。   “为何不说话,你不喜欢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吗?”   沈照雪冷淡道:“谁稀罕。”   冬日已深,窗外开始窸窸窣窣飘着雪花。   沈照雪抱着手炉坐在榻上,许是睡了几日,身体好了很多,没那么疲惫。   他叫人开了窗,望着窗外冬夜的雪景。   没过一会儿,陈蛾从外头进来,带着满身风雪,担心将寒气过给沈照雪,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脱下了斗篷。   她唇边团着一片白雾,同沈照雪抱怨道:“我那个五皇兄,从前怎么不觉得他这么犟,非得要进来看看。”   沈照雪问:“公主最后是怎么让他离开的?”   “我说让他与我打一场,打赢了我便让他进来,他或许心虚,从前在宫中也不见他好好跟着将军习武,肯定打不过我,于是撂了句狠话便走了。”   沈照雪忍不住笑起来,“公主厉害。”   陈蛾暖了身子,这才走近床榻边,先问了沈照雪身体如何,之后才打量了周围,“万长公子呢?”   “去洗碗了。”   “下人的活给下人干便好了,怎么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陈蛾说了他两句,又道:“先前你让我去听一听他与那大夫说什么,我在外听了一会儿,说你自小身子弱,要多养养身体,注重饮食。”   沈照雪有些犹疑,“只说了这些?”   “是啊,”陈蛾道,“万声寒又不懂医术,说多了也没意思,就问了问药怎么煎,怎么服,便没再继续了。”   陈蛾又转了话题,说:“我还听闻,这几日陈诗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 第42章   “陈诗?”沈照雪当真有些疑惑了, “他寻我做什么?”   “不太清楚。”   陈蛾也有些奇怪,她先前一直在外征战,不太了解京中诸事, “你与陈诗不是舅甥,他为何还要一直寻找你的下落, 直接到万府来找你便是了。”   “他不敢来见我, ”沈照雪似笑非笑道,“陈诗这个人最是伪善,又好面子, 前几年沈家出事也不见他主动露面来找一找自己过得并不好的舅舅, 现在他也放不下这个面子来见我。”   陈蛾心道沈照雪这人倒是将每个人都看得很准。   分明才是及冠之年, 却如此老成稳重,又颇有城府, 当真叫人好奇, 想要去将他好好探究一番。   也难怪陈洛他们见过沈照雪之后便总是念念不忘,老想着要见他。   沈照雪又轻咳两声, 总觉得嗓间有异物,叫他很是难受, 却又无能为力, 只能勉强将其忽略过去。   他道:“这几日还请公主多多关注一下朝堂上的事情, 尤其是陛下的眼色。”   帝王的心思难猜, 猜中了便有可能获得丰厚的奖赏, 猜错了转瞬便会掉了脑袋。   沈照雪与陈蛾如今都在做着五五开的豪赌,赌一个赢面。   他本就因突发重疾才在公主府暂住,如今人也已经醒了, 不便再过多叨扰,万声寒便带着沈照雪回了万府, 又叫了万府自己的大夫过来给他诊治。   沈照雪看着对方给自己把脉,这位大夫时常来府中,也不是先前药铺里的那位,但沈照雪先前并未过问,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更遑论其他的底细。   本事是不想管万声寒身边人的事情,但骤然间知晓了章术的身份存疑,沈照雪多了些疑心,又问:“先生是万府的门客?”   “不是,”大夫笑道,“只是个行脚医者,见到伤情病患便出手帮一帮,也当是给自己来生积积德。”   前世今生的事情沈照雪还算了解,面不改色道:“前世就算作恶多端,说不准阎王孟婆也根本不细查,还能给个好的转生。”   大夫没听懂他话中之语,反倒是万声寒在一旁笑道:“胡言乱语。”   沈照雪声音发凉,“长公子不好好念自己的书,在我这里听什么墙角?”   “你的墙角比书本有趣,我自然得多听一听,看看沈少爷还有什么高知灼见。”   “我哪有长公子见多识广,”沈照雪淡淡道,“像我整日在府中卧病在床,无非是知道些浅显的书上知识,又不是什么见闻趣事,有什么可听。”   万声寒便又不说话了。   大夫把了脉便起身,同万声寒说着沈照雪身体的状况,与陈蛾府上太医所说一般无二。   沈照雪也不知万声寒多此一举又叫人来诊脉做什么,身体的状况他自己也知晓,自小便是如此,就算大夫诊出个花来,也还是如此。   不会更好,也应当不会更坏。   最起码前世若非自己在元顺帝面前受过刑罚,想是也不会到后来那么糟糕。   万声寒跟着大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沈照雪还是忍不住问:“你又多此一举叫一个大夫来查什么?”   万声寒怪道:“天啊,竟又成了我多此一举。”   沈照雪:“?”   万声寒道:“我关心我妻子的身体,这位先生更了解你往日的状况,叫他来多瞧一瞧,我才好放心,我的妻子竟然丝毫不领情,实在是叫人心寒。”   沈照雪面无表情道:“你若再这般说下去,我还能直接将你的心挖出来。”   他心知万声寒这般胡言乱语只怕是不想实话实说,也没了继续打听的心思,只想让万声寒滚出自己的寝屋。   万声寒却赖皮一般缠在他身边不愿走。   于是又只好像这般相处着,在府中养了几个月的病。   初春的时节,沈照雪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除却嗓子总觉得干痒之外再无别的症状了,像是先前吐血只是意外。   陈蛾这几日已经上路去了关外,能从元顺帝手中拿到虎符也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沈照雪去了城门送了送她,京中的百姓都在,都在祝福着公主能够凯旋。   沈照雪想,若非陈蛾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和志向,否则当真适合做一国的帝王。   心向着百姓,又得百姓爱戴,难能可贵。   沈照雪心中想着事,路过酒楼时,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上唤他的名字。   他仰头望去,只瞧见陈洛几人正趴在窗上,问自己要不要上来与他们喝一点。   沈照雪的身体并不适合喝酒,但他略一思忖,还是上了酒馆,进了陈洛他们的厢房。   陈洛忙叫人给他让了个位置,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他道:“前几个月一直听闻你病了,我那个妹妹总拦着不让我去见你,你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沈照雪温声道,“多谢五殿下关怀。”   “哈哈,不必客气,都是朋友,”陈洛拍了拍沈照雪的手背,又小声说,“我那个七弟弟陈诗,也当真是糊涂,非得跟着那什么王爷接触,现在好了,人起兵谋乱,七弟也跟着遭殃。”   顿了顿,他又道:“诶,我怎记得,我这七弟是阿雪的外甥,那时担心七弟被父皇惩罚,万一害了阿雪可就不好,忙去找父皇开脱了两句。”   沈照雪沉默不言,只想,他这是来找自己邀功来了。   这话分明是万声寒同他说的,现在倒全将功劳揽在了自己头上。   但他神色未变,仍保持着那副温润谦虚的模样,轻声道:“多谢五殿下挂怀。”   陈洛喜笑颜开,“小事小事,不必多礼,只是这最近父皇总拿我出气,许是还是被七弟牵连到了,你说他也真是糊涂。”   沈照雪道:“是有些糊涂,我与阿诗不算熟悉,也是我这个舅舅失职,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去好好探望过他。”   他轻叹一声,有些忧虑般,说:“那些年自顾不暇,阿姐的幼子尚在宫中,我竟也不曾去见一见他,他应当会恨我。”   沈照雪这幅模样总显得可怜,陈洛心下一软,不由得安慰道:“你也说了你自顾不暇,七弟会体谅的,我听闻这几日他还在想办法询问你的喜好,许是过段时日便要来找你了呢。”   话音刚落,包厢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敲响,沈照雪不知怎么便有了些心虚的感觉,像是上回与陈洛几人逛青楼被万声寒抓包时一样。   念头刚落下,有人开了房门,沈照雪顿觉无奈。   还真是万声寒。   陈洛的手还放在他手背上,兴许万声寒又要吃醋。   倒霉的还是自己。   沈照雪忙将手抽出来,匆匆往万声寒那边走,说:“长公子来得正好,我正有些疲累,想回府——”   他话没能说完,陈洛忽然拦腰搂住了他的腰肢,将他一把抱了起来,道:“阿雪累了?我送你回府便好,不必劳烦万长公子。”   沈照雪心中一咯噔,心道完蛋。   万声寒醋劲那么大,这回可真就难哄了。 第43章   沈照雪试图挣扎了一下, 小声道:“殿下还是将我放下吧,省得路人瞧见,对殿下的风评不好。”   万声寒顺势便接了口, 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颇有些阴阳怪气般道:“是啊, 路人瞧见还事小, 殿下不是说陛下近段时日迁怒殿下,若是让陛下知道殿下抱着个男人在大街上走动,只怕得气出个什么好歹来。”   沈照雪只想掩面叹气。   他怎么连这些都要说。   看起来确实是生气了。   见陈洛行动间有些犹豫, 他忙道:“殿下, 长公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还是殿下的利益更为重要。”   “我只是有些疲乏,尚且还能自己走动, 无需殿下担心。”   “那行, ”陈洛将沈照雪放下来,却仍然拉着沈照雪的一只手, 说:“我搀扶着你,反正袖口宽大, 也没人会注意到。”   他还是固执地想要将沈照雪亲自送回万府去, 沈照雪劝说了几次都无果, 只好由他去了。   被牵着离开包间时, 他有些心虚般抬了抬眼皮, 同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的万声寒对视了一眼。   本想比一比口型让他先走,万声寒却忽然抓住了他另一只自由的手,也与他牵在了一起。   沈照雪有些茫然:“?”   这又是要做什么?   万声寒比着口型道:反正袖口宽大, 也没人会注意到。   沈照雪默然无语片刻。   到底还是以这样一副奇怪的姿态,被两个男人一人牵着一只手下了酒馆。   等到了门口, 陈洛的马车与万府的并不在一处,往哪里走又出了分歧。   沈照雪站住了脚,两个男人便跟着停了步子。   陈洛问:“怎么了?”   “无事,”沈照雪笑道,“就是……下了楼,总有些累。”   谈话间,他的手在万声寒掌心里挣动,想要挣脱对方的桎梏。   但万声寒抓得很紧,看样子并不是太想分开。   陈洛已经先一步道:“万长公子怎么还不先走,站在这儿做什么?”   “阿雪是我府上贵客,自然得瞧着对方上了马车才好安心离去。”   “不必你挂怀,我会照顾好他。”   “殿下照顾是殿下的事,万府的规矩也不能坏。”   “好了,”沈照雪忍不住开口打断道,“殿下,我记起我的药还在万府的马车上,久坐容易发病,我还是跟着长公子回去好了,也免了殿下多跑一趟。”   陈洛瞧着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不等开口,他身边侍从忽然寻上来,同他耳语了几句。   陈洛顿时脸色骤变,总算松开了抓了沈照雪的手,说:“父皇临时唤我入宫,那我便不送你回府了,阿雪要多多保重。”   沈照雪松了口气,“劳烦殿下挂念。”   等陈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他面上神情终于得变,冷声道:“还抓着我做什么?”   “我拉着自己妻子有何问题。”   “谁会觉得那段婚姻作数。”   “我觉得。”   “你觉得也无用。”   沈照雪先行上了马车,今日在外不曾戴护耳,被扰了整日,现在终于可以将其戴上,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也不想再听万声寒胡言乱语。   但万声寒黏在他身边,将他的护耳稍稍抬起来些许,说:“你先前话也不曾与我说完,还不让我牵着你,我怕你在外受了危险,专门过来接你回家,你怎么这般对待我?”   顿了顿,他又道:“你可知这段时日在府中养病的时候,五皇子殿下往府中添置了许多年轻男女,要么带着万景耀在赌坊玩乐,要么便在府中虚度光阴。”   “听闻他玩得很脏,已经死了人,但到底是皇亲国戚,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沈照雪顿时便觉得有些恶心。   他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先前被对方抓过的手背,揉得很是用力,像是想要搓下一层皮一般。   万声寒心知自己不能说得太过,否则以沈照雪这般洁癖,只怕是得气出病来。   他忙将对方的双手捞进自己掌中,取了手帕轻轻包裹擦拭着,又道:“你外甥之前亲近外姓王的事情,陛下一直挂在心上,心里总是悬着根刺,心里不舒服,找了很多麻烦。”   “那段时间也到万府查过你,问过你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外头也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你,便走了。”   这些事情沈照雪并不知情,那个时候他正因为吐血而日日昏睡,最多便能攒下些力气起来用膳如厕,躺下便又睡熟过去,也不知晓府中来过些什么人。   他有些讶异,问:“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只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万声寒安抚道,“你的身体不好,府中的大夫都知晓,开的药方都还在,那小黄门应当早就知道这些,当时带了太医过来,已经当场查过了药方,后来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沈照雪心下清楚,自己这一步走得太险,陈诗犯了蠢,得了元顺帝的怀疑,势必会全家遭殃。   沈家已经没了,只剩下他与陈诗二人还活在世间,元顺帝自然会查到沈照雪头上。   听觉的秘密或许会是一道催命符,也有可能是保护锁,一切都要看元顺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照雪前世陪伴帝王身侧几年,一直负责记录元顺帝的起居,却到底说不上对他有多了解。   帝王的心思难猜,很多人有时候都会误以为自己猜中了皇帝的想法,戳中了他的喜好,因而才能获得奖赏。   却丝毫不知,那都是帝王故意表露出来给他看到的东西。   沈照雪刚入宫时心思单纯,也曾有过这般错觉,直到最后才惊觉不对,险些成为元顺帝放在掌心耍弄的棋子。   他摸透了元顺帝的恶趣味,虽然不知晓他究竟想要什么东西,但还是借由这样的微末的信息,将他彻底拉下了皇位。   沈照雪想了一会儿,又听万声寒继续说:“陈洛替你外甥开脱,还以为帮了陈诗一个忙,以后能用这个机会威胁你和陈诗帮他做事。”   沈照雪不以为意,“那他也得有这个以后。”   陈洛自诩聪明,却丝毫不知自己早便成了元顺帝新的怀疑对象。   被帝王猜忌和怀疑,下场终归不会太好。   沈照雪现在也不想管陈洛的事情了,冬春气候寒凉,他时常生病,于是甚少出行。   能见到陈洛的机会也不多。   沈照雪在意的是自己的那个外甥陈诗。   陈蛾与陈洛都有提及他正在打听自己的底细,但沈照雪这一世一如上辈子那般,在京中寂寂无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晓沈家的少爷正暂住在万府。   他的底细太好查,识得的人也太少,如同一张白纸。   沈照雪心中有预感,陈诗现在从查到的信息里得不到太多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外甥,愚笨没有主见,与生来聪慧的姐姐简直天壤之别。   但靠着他自己,他应当想不到调查自己的底细。   马车已经到了万府门口,沈照雪没下马车,仍坐在上头,看着窗外一棵杨柳出着神。   春风已经涤尽了整个京城,杨柳早便开始抽条,发了新芽。   盎然的春意笼罩在万府四周。   沈照雪看了一会儿,察觉到万声寒也不曾走,问:“那个章术,他现在还在宫里吗?”   “他是跟着陈诗进的宫,近段时日一直没见他从宫中出来,想是还在里面。”   沈照雪一想起章术便下意思有些心绪烦乱。   他到如今都不知道卦言这样的东西究竟是真还是假,他本是不信这些,也不信命数,总觉得事在人为,只要他足够有手段,要什么不能够得到。   前世也一直这样,若非自己选错了人,挑了陈诗这么个蠢人上了位,想是也不至于死得那般凄惨。   直到他自己死而复生,直到他发觉那卦言里字字属实,他开始有些不能再笃定自己的想法了。   他害怕章术能够算出和李老三一样的卦言,然后让元顺帝所知晓。   若是如此,元顺帝势必要像前世那样将自己强行召入宫中放在身侧看管。   沈照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他想,现在最重要的是知晓章术为何会跟在陈诗身边,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也不必太过担心,”万声寒道,“章术只是个江湖人士,不懂权谋诸事,陈诗又格外愚蠢,等他找来府上,以你的聪明才智,诈一诈他兴许便什么都说了。”   沈照雪心道有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嘟囔道:“原来你还会夸人。”   “你若想听,平日少惹我生气,我能整日说给你听。”   “究竟谁惹谁生气?”   沈照雪被对方搀扶着下了马车,面无表情道:“分明是你总在招惹我,逼我做一些我不喜的事情。”   万声寒一听便知他在说什么。   沈照雪的心似乎很小很小,能装下的东西太少了。   因此才会显得仇恨那么得刻骨铭心,怎么也忘不掉。   爱与恨很难被同时记住,于是只能抛弃掉其中一样,时时刻刻念着后一样。   能被他始终记在心里的人,也甚少会是喜欢的人。   都是那些恨之入骨想要一一报复的。   万声寒知晓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甘之如饴一般,等着沈照雪报复他。   他道:“成亲的事情你实在不喜,但都已经磕过了头,不喜也于事无补。”   沈照雪额角青筋直跳,他怒道:“改日我便写休书。”   “你在我府上,除非插了翅膀飞走,否则别以为自己一封休书就能摆脱我。”   沈照雪心道这人简直是个疯子。   前世怎么不知晓他竟是这副模样?   只记得万声寒是个很温文尔雅的男人,青袍长衫,彬彬有礼,抱着书卷站在杨柳下等他。   沈照雪一时间又有些怀念从前。   前世在万府也时常被万景耀欺负,但那时万声寒很罩着他,万景耀心中有所顾忌,没敢做什么过分的事。   沈照雪记得自己会陪着万声寒一直看书至深夜,然后再一起抵足而眠。   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都是刚刚及冠的年轻人,连视线相及都觉羞涩,不敢多看。   那时候想要牵一次手都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   沈照雪很怀念从前,但有些细节却已经记不清楚。   记性越来越差了。   他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比起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如今总是精力不足,走不了几步便会疲惫。   前世也像这般吗?   他仔细想了许久,却也已经记不起来了。   沈照雪忧心忡忡,被万声寒牵着进了府邸。   正被带着往院中走时,今日早早便回府的万景耀正站在他院门前,喊他:“阿雪。”   沈照雪骤然回过神,却是万声寒先停下了脚步,拽着他不得不也一同站住了脚。   沈照雪抽不会自己的手腕,只小声催促道:“站着做什么,走啊。”   “谁都叫你阿雪,”万声寒语气有些幽怨,“你倒是与他们关系不错。”   “再不错能比得上你?”沈照雪冷笑道,“夫妻之名与夫妻之实你都已经有了,再多要便显得贪心了呢。”   “我便是贪心,”万声寒道,“今日我便不许你同他来往,往后你若见了五皇子便不许再见万景耀,反之亦然。”   他当真就这般拽着沈照雪往自己院子去了。   沈照雪怔了怔,说:“你怎么如此霸道。”   “我若不霸道些,有些人便骑到我头上来了。”   他将沈照雪带回自己院子,把人推进寝屋,反手合上了门。   沈照雪平日也不常来他的院子,对万长公子的屋子不算熟悉,绕了半晌才找到床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头。   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总算得以休息,他一时间也没精力同万声寒说什么,只道:“随便你,我要在你屋中睡一会儿,午膳再唤我起来。”   万声寒还以为他会拒绝。   “你这便睡下了?我还道你大抵还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同我吵一吵。”   “有什么可吵的,”沈照雪脱去鞋袜,解着腰带,自顾自爬上榻,转眼便困倦起来,含糊道,“我夫君的床榻,睡一下又能如何……” 第44章   他倒总是这样, 清清楚楚地拿捏着几个男人的心思,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也很了解人性。   驯服每一个人他都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 在不同的人面前表露不一样的外表,用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得到对方的信任。   至于万声寒, 他知道万声寒身上有着秘密,就像自己一样。   他们都在相互隐瞒,或许是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将真心话说出口。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让对方知晓。   沈照雪上了榻, 背对着万声寒躺下, 合上了眼。   他很困倦, 但一时还未睡去,心中想着万声寒与自己的事情。   他不知晓万声寒清不清楚自己卦言的事情, 他隐约觉得或许是知道的, 否则他又怎么会认识章术。   那个懂得卦术的人。   但如果万声寒知晓自己的卦言,是不是陈诗也会知道。   那别的人呢, 元顺帝呢。   沈照雪有点头疼,他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忽视了什么东西, 因此才这般抓着不清不楚的事情猜来猜去, 还总是猜不到真相究竟是如何, 徒生烦忧。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后又贴上人来, 万声寒跟着躺在他背后,帮他拉好了被褥,道:“又在想什么, 叹气声那么大。”   沈照雪实话实说:“在想有些事能不能与你说。”   “当然能,”万声寒着急表着真心, “我心里向着你,你有什么秘密同我说便好了,为何总是要猜忌怀疑?”   自然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   沈照雪安静地想,若非前世在宫中那些年时常像行走在刀尖上一般,常年生活于水生活热之中,身边人无一可信,说话做事都需保留,想是他如今还会同以前一样对他死心塌地地信任着。   他语气轻轻,像是困意已经上来,将要入睡了,慢吞吞道:“你……我自然也是不信的。”   所以关于自己卦言的事情,他暂且还不能说出口,只等着他自己去一一查证。   万声寒陪他躺了一会儿,身边人呼吸已经平稳,像是已经睡熟了,只好又从榻上下来,有些挫败地去了小厨房。   又过了几日,天气转晴,没那么寒冷了。   春闱的日子临近,这几日万声寒不在府中,时常被先生叫去书院听学,大概还有什么事情要嘱咐他。   沈照雪心知万声寒本就是个尊师重道的性子,哪怕心里并不打算再专注于科考,但老师有事要找,他还是会听话,不会拂了对方的面子。   他只是在想,春闱这样的大事,元顺帝又会交到谁手上去处理?   陈洛不学无术,陈诗又尚在被怀疑忠诚,如今还在宫中的皇室子嗣,似乎只剩下太子陈文了。   那太子陈文,沈照雪前世都不曾接触过,隐约记得连面都未能见上,并不了解此人的性情。   但万声寒会选择扶持对方上位,许是品行才能还算看得过去。   由冬入春时沈照雪总爱生病,这段时日万声寒早出晚归,他便也没跟着出门,只在府中调养身体,但仍然不能避免会偶尔风寒发热。   前几日夜里又有些病情反复,万声寒照看了他整夜,沈照雪迷迷糊糊想着他怎么还不去休息,不到天亮,他便又走了。   沈照雪烧得迷糊,又在榻上躺了几日,总算恢复了些许精力,能够自行坐起身服药。   春芽本想喂他,但沈照雪固执地将药碗端了过去,自己忍着苦涩慢吞吞喝着药。   春芽比划着手势:长公子已经收拾了东西准备去科考了呢。   沈照雪有些惊讶。   他刚刚大病一场,脸色苍白,头发也并未打理,搭落在身后肩头,唇色也是苍白的,满是病气,看起来很是孱弱。   他哑着声,问:“这便已经去了吗?”   还以为他会犟一些,不肯上考场呢。   像是也还在在意功成名就之事吧。   说到底,这个世间又有谁能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势和利益,真的做到不求功与名。   太少见了,自古以来,几乎屈指可数。   沈照雪叹了口气,说:“长公子一去便要几日不能随意出行了,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去庙里给他点个祈福灯。”   春芽愣了愣,很快便应下来,只想,少爷往日不信神佛,也从不去寺院道观,怎么忽然又信起来了。   她想得出神,沈照雪又补充道:“正好春日回暖,你一直在府上陪着我,甚少出门,借此机会去踏踏青也是好的。”   春芽心下感动,比着手语说:少爷有心了。   沈照雪只对她弯了弯眼睛,嗓子干涩疼痛,说不了太多话,于是便不曾再应声。   春芽从前世便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后来自己入了宫,早已预料到宫中艰险,便没将春芽一同带走。   后来十余年,一直到自己身死,都没能再见到她。   也不知她跟着万声寒过得可还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沈照雪自觉亏欠,他前世似乎亏欠了很多人,又觉得谁也不欠谁的。   心里总是矛盾,时而觉得还得活着偿债,时而又想要快些死去以求解脱。   于是就这样纠结挣扎着活过了那十年。   春芽如今年岁刚过及笄,正青春,却总是在自己身边操劳,沈照雪觉得愧疚,但身为落败家族的子嗣,他连自己都照看不好,没有家底,也没办法让春芽像其他世家的丫鬟那样自在快活些。   只能接着这个机会叫她也出去玩一玩。   沈照雪想的周到,等身体好了一些,便叫上了人,唤了马车,带着他上城郊的寺院祈福。   世家里的人们都习惯了冷漠,万府其实也与其他家族一般无二。   府中上下众人都看着长公子的眼色行事,从前万景耀在府中作威作福,万声寒没管,府中人便也都没放在心上,陪着万景耀胡闹。   万声寒对沈照雪的死活不管不顾,府中人便也跟着轻待。   一直到现在,万长公子身为家主,对沈照雪的态度已经今非昔比,万家的下人便纷纷一改常态,好好将沈照雪当这府中另一个主子一般看待。   沈照雪想要出行上寺院,府中人便也都重视着,知晓他身体不好,不能长久劳顿于舟车,于是便在马车上备好了软垫和药物,还随行了一名大夫。   那大夫不是万声寒惯常带回府中的那位,沈照雪没什么印象,也没多问,只心安理得上了马车,让车夫赶马。   春芽还是头一次见万府上下这么大动静,却也只是为了沈照雪一次偶然的出行,实在是觉得稀奇。   沈照雪淡淡道:“春芽,你看。”   “这世间人人都是这样,无论你本性是善是恶,也无论你身份的高低贵贱,众人都只看自己顶头主子的眼色行事。”   “有权有势便有人奉你为神明,以你行为话语作为圭臬,无权无势时便处处为难你,看不上你。”   沈照雪神色恹恹靠在车窗便,看着道途边杨柳依依,春芽尽盛,淡淡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人想要争权夺利,享受着被他人仰望的快感和乐趣。”   春芽一知半解地望着自家少爷,比划着手语问:少爷也想要权利吗?   “当然想要,”沈照雪笑起来,轻声道,“我想要这整个天下江山,都受我一人掌控。”   其实前世也已经险些便能到这样的地步了。   只可惜他沈照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若没有政变,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多半也活不了多久了。   但今生不一样了,不是吗?   沈照雪同自己道,今生很多事情都已经经历过,可以提前规避。   到了现在,那些曾经伤害欺辱过他的人也都在一一报复着了,一切都向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着。   他对自己的未来怀揣着十足的希望。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忽然又想起什么,问春芽,“近段时日怎么没听到二公子的消息?”   他一病便是好几日,成日浑浑噩噩,外界一切都不知晓,如今才想起来问一问万景耀的事。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像是应该已经欠了很多银两了吧。   春芽只应着:许多日不曾见到了,听说这几日都在院子里,形容憔悴,不知在忙活什么呢?   沈照雪想,自己应当知道他在忙活什么。   万景耀好面子,想是陈洛已经按着自己所说在慢慢收网了,让他连着几日输了个彻底。   沈照雪记得陈洛前世便很擅长赌局,再加上赌坊黑吃黑,想要让一个人输得底裤都不剩其实很简单,也便是几日的功夫。   只怕是陈洛已经将前段时间赢得的钱财输了个干净,又好面子不愿告知沈照雪,正躲在院子里想办法呢。   那些催债的恶鬼,和精心为他布置的陷进,又怎么可能轻易摆脱。   沈照雪面上笑意真切了些,拨弄着小桌上的果子,放入唇中轻轻咬下。   这一路上马车倒是行得平稳,那寺院也离城中不算太远。   他与春芽说着话,转眼便到了寺外。   佛门清净,马车不便再往上走,那一段长阶须得沈照雪自己爬上去。   沈照雪带着春芽往台阶上走了一段路,姻缘树便在一旁的岔路口上,人声鼎沸。   小姑娘似是感兴趣,频频往那方瞧。   沈照雪便道:“想去便去吧。”   他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银钱,放到春芽掌心里,“去买两根红绳,许个愿,看看往后能否遇上合适的心上人。”   春芽想着还得照顾沈照雪,一时间有些犹豫。   沈照雪轻轻推着她的肩,道:“去吧,大夫和府中下人还跟着呢,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顿了顿,他又威胁道:“你若不去,我便叫人将你绑着去,在这城里城外玩够三个月再回我身边来。”   沈照雪一向说到做到,童叟无欺,春芽只好应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后大半段路都是沈照雪一个人走的。   他本戴了护耳,但山林间清净,只偶尔有虫鸣鸟叫声,他便将护耳摘了下来,踩着鸟鸣声进了寺院。   主持带着他去给万声寒点了一盏祈福灯。   要走前,沈照雪想了想,又给爹娘和长姐各点了一盏灯。   沈家已经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沈照雪从前还怨恨爹娘将他丢弃,现在也无从恨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他能理解爹娘的想法,自己的卦言始终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子,哪怕母亲已经想办法给了李老三封口的银两,但那把刀依然存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落下来。   为了沈家的安全,他们将自己扔掉也是正常的。   只是哪怕这样,沈家还是没逃过覆灭的下场。   大抵都是命。   命数,真的那么重要吗?   沈照雪想不清楚,也不愿再深思了。   他还是认定了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途。   他心中有事,主持其实也看得出来,建议他去诵诵经。   住持道:“沈少爷忧思过重,本就身体不好,要多多避免忧虑,诵一诵经,放松一下神思也是好的。”   沈照雪想了想,便也就跟着去了,跪在佛像前时却想,希望佛祖能谅解他的残忍和手段。   他前世做了很多恶事。   有意的,无意的,本可以阻拦的,拼尽全力也于事无补的,都已经做过了。   上天还是怜悯他的,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但他只想要报复,做不了以德报怨的善人。   他希望佛祖能原谅他,最起码,让他此生能够得偿所愿,哪怕有了恶报也没什么关系。   他的思绪断开了一会儿,又想,是的,没有关系的。   沈照雪在佛像前跪了好一会儿,再久身体便撑不住了。   住持到殿里来劝他起身,沈照雪垂着眼往外走,迈出门时才瞧见有人正站在门外。   是个少年,身量不高,年岁尚小。   还生得一副与沈照雪几分相似的面容。   沈照雪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纯当不曾看见那少年,只拢着衣袖往前走去,唤着自己带来的下人,轻声道:“准备下山吧。”   下人轻声细语,“今日天色已晚,少爷若是不嫌弃寺院的环境,可先在此处暂住一夜,明日再下山。”   沈照雪从善如流,“嗯。”   他跟着下人前去住房处,那先前站在门外的少年又急急几步追上来,道:“你怎见了我,又不理我?”   沈照雪这便站住了脚,微微垂下眼,问:“你又是谁?”   那少年大概没想到会有人不识得自己,当即便有些脸红怨怒,大声道:“我乃当朝七皇子!你见了我竟还说不认识我!”   沈照雪顿时感到耳朵一痛,下意识皱了皱眉,面上神情冷淡下来,含着些许杀意。   陈诗被吓了一跳,骤然安静了。   他心中疑云重重,心想,一直听闻自己这舅舅体弱多病性格软弱,方才怎不觉得如此。   倒像是……倒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怪吓人的。   陈诗心里打着鼓,有些发憷地瞧着沈照雪的神色,却又不见方才那番神情了,倒像是自己看错了。   沈照雪对着他微微颔首,温声道:“见过七皇子,我耳朵听声不便,还请七皇子小声一些。”   陈诗到底年纪小,心中没主见,沈照雪猜测他今日上寺院应当也有外人的指示。   那只能说明,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的行动。   会是谁?   章术?还是元顺帝?   又或者两人都有。   陈诗愚笨,却又在有的时候格外机警,同时讨好两个人似乎也并非是不能发生的事情。   沈照雪带着警惕,神色上却并未过多表现,只问:“七皇子殿下叫住我,可有什么事?”   陈诗心中疑惑。   沈照雪是自己的舅舅,他难道自己心中不清楚吗?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   他实在忍不住,问:“你不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自然知晓,”沈照雪道,“您母亲是慧妃,在下的长姐沈挽香。”   顿了顿,他又问了一遍,“所以殿下寻我,又有何事呢?”   陈诗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沈照雪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章术教他来寻找沈照雪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无非便是亲缘之间的相逢,到时候说是寻亲叙旧便可,怎么沈照雪总觉得自己有事要找。   他自然是有事,但这事也不能直接张口问,否则很容易打草惊蛇。   偏生这沈照雪没什么眼力见,当真是在万府被忽视,半分教养都没有。   陈诗撇了撇嘴角,却又不好直接翻脸,只能自己找着理由,说:“我路过此处,见你眼熟,想起来是我舅舅,来找你说说话。”   沈照雪只道:“原来如此。”   他比陈诗高出许多,微微低头看着他的面容,陈诗却像是早已被对方看透了一般,心中阵阵冒着寒意。   他当真觉得稀奇,这沈照雪分明一副菩萨面庞,怎么视线总像毒蛇艳鬼,看得人心中隐隐不安,像是什么谎话都藏不住一样。   陈诗有些后悔来见自己这个舅舅,可章术先前又说,沈照雪或许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有些事情必须得到他面前打探清楚。   他前段时日刚经历过帝王的赏识,那段时日日子过得格外好,食髓知味,不想将这样的好生活放弃掉。   于是便又硬着头皮说:“是啊,便是如此,我听闻舅舅身体向来不好,不知在万府过得如何,万长公子可有好好照看舅舅?”   “自然是有的,”沈照雪似笑非笑道,“长公子很上心呢,先前还总是叫一位姓章的先生到我院中诊病。”   他语气轻轻,说:“啊……长公子说章先生行医济世,你既然也关切百姓,想是也知晓这位先生吧。”   陈诗顿时感到头皮发麻,结巴了一下,很快便又掩藏好情绪,说:“我不认识。”   沈照雪点了点头。   陈诗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明白,分明是自己在问话,怎么转眼便成了自己在被拷问。   他有些心虚,想着好歹还是应付了沈照雪,忽然又听他道:“七殿下说谎的本事还得练一练呢,否则怎么在那个吃人的皇宫里存活。” 第45章   陈诗顿时如遭雷击一般站在了原地, 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心中惊惧万分,沈照雪当真难应付,居然这么快便发现自己在说谎了。   可是他方才分明表现得很正常, 看来还是沈照雪这人不简单。   到底还是年纪小,又不算太聪明, 陈诗故作冷静老成, 说:“章先生所言果然不假,舅舅确实机敏过人。”   沈照雪没应这一句,只淡笑道:“殿下不仅说谎的能力还要练, 这防人的心思也得有一些。”   他垂下眼, 拍拍自己的衣袖, 接着道:“仅仅只是诈一诈殿下,殿下这便全盘托出了。”   陈诗蓦地一愣, 半晌忽然感到后脊发凉。   沈照雪原是故意诈他的!   他此番真觉慌乱起来, 支支吾吾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来做掩饰。   沈照雪已经有些疲累了, 站不了太久。   他将怀里的护耳取出来,最后提醒了陈诗一句, 说:“我不知晓那个叫章术的人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但你也该知道, 你并不是什么聪慧的性子, 小心被人利用当了刀使。”   “你说章先生骗我?”陈诗道, “我知道你最喜欢做坏事了,你休想挑拨离间,我是不会信你的。”   “章术是不是还告诉你, 我在万府放火烧了万家二公子的院子,又陷害二公子入狱, 现在还在想办法引诱对方堕落。”   沈照雪像是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瞒不过他一般,悠悠将这些话说出口,又接着说:“他连这些都告诉你么?”   “我说了你别挑拨离间!”陈诗忍不住放大了音量,说,“章先生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一直在帮我,不像你,母亲离世之后你从来没有管过我,由着我在宫里自生自灭!”   沈照雪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也并未作出过多的辩解。   陈诗又何尝不知自己前些年在万府的处境,无非便是觉得自己活得也那么糟糕,于是便能忽视掉旁人的痛苦和难处,无限放大自己的痛苦。   沈照雪心知没什么可以同陈诗辩解的,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同他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他确实已经站不住了,眼前隐约开始晕眩,   他失了耐心,转身往厢房走,也没再理会站在身后的那个少年。   万声寒春闱考试要在考场待上几日才能出来。   沈照雪从寺院回到万府后便先去找了一次万景耀。   但万景耀闭门不出,说自己有事不便见人,不让沈照雪进去。   沈照雪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温声细语,很是温和,又带着些许心安,说:“二公子若是有事相求,可以随时来找我。”   顿了顿,他又道:“总是这般躲在屋中也不是办法,二公子不若还是与我谈一谈,说一说心里话,或许还能排忧解难。”   屋中半晌不见人说话。   沈照雪语气虽然温和,神色却格外冷淡,抱着手臂在外站了一会儿,心觉也已经足够了,转身便要走。   刚抬了步子,万景耀忽然道:“我没事的……”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欠条,近段时日一直忧心此事,整夜整夜睡不好,眼中已经生了血丝,形容憔悴,与那时刚从狱中出来似乎没什么区别。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又听他道:“只是有些事情要处理,这段时日不便见人。”   又怎么好见人。   万景耀咬牙切齿,心想,他只是暂时运气不好,连着输了几日而已,往后会有办法再将输掉的钱财赚回来的。   但是在这之前,可不能让沈照雪知道自己犯了难处。   沈照雪会看不起他。   沈照雪身边的人,要么出身权贵,要么聪慧有本事,自己又怎么能与之攀比。   他曾经还夸下海口,说要先办法将沈照雪救自己出狱的银两尽数还给他的。   若是真的言而无信,指不定要被那些人怎么呢笑话。   万景耀咬着唇瓣,听着沈照雪在屋外说话,他声音太轻,究竟说了什么也不太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没了动静,万景耀起身拉开了们,才知晓沈照雪早便已经走了。   他想,沈照雪其实也与那些人一般无二,薄情寡义,也不多问两句这便走了,实在叫人心寒。   哪怕他心中知晓沈照雪多待一会儿也于事无补,但还是忍不住牵连怪罪,想着自己去赌坊赌钱,不也是为了还沈照雪的那些银两么。   现下看来,确实是沈照雪不知好歹。   万景耀攥着手中纸页,深思熟虑,还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装束,这便出了门,打算再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回个本。   他这一去,又是几日不曾回府。   万声寒的父亲总是不在京城,自从辞官后便时常往江南跑。   如今府中只剩下沈照雪一个并非万家人的客人在,没有主事之人。   因而分明知晓万景耀几日未曾回府,也不知该向谁禀明。   万声寒倒是出门前将府中事宜交到了沈照雪手中,但又关切沈照雪身体不好,说小事不必麻烦沈照雪。   府中人眼观鼻鼻观心,长公子对待万景耀是什么态度人人都心知肚明,心觉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于是便不曾与沈照雪提起。   沈照雪身体还有些虚弱,万声寒科考的这几日,他便一直在府中修养。   那个时常到府上给他看病的大夫近段时日也在府上。   他给沈照雪开了药,正在榻边给他把着脉。   榻上的青年面上没什么表情,脸色唇色都有些苍白,病气深重,身体孱弱。   大夫知晓他听觉过人敏锐,不能听闻过重的声音,于是便放轻了声音,同他说:“体虚体弱,还需要慢慢调养,这是从小便有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急不得。”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似是有些犹疑,“除了幼年养成的体弱之症,当真没有别的病症了吗?”   “自然没有,”大夫道,“沈少爷也不必过分忧心身体,思虑过重也很容易生病,心病又难医。”   沈照雪便没说话了。   他知晓自己有着心病,前世的秘密一直藏在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   已经挂念成了这副模样,又怎么可能不会因忧虑过度而生病。   沈照雪叹了口气。   自己这性子就是如此,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他又多问了两句,问问大夫自己身体究竟怎样,大夫也只是同他说了一些病症和药方。   沈照雪不懂医术,其实听了也没什么用,只好放过了那个大夫,自己端了药碗。   晚膳的时候春芽到屋中来,说按着时辰看,万声寒明日便要回府了。   沈照雪这才记起自己这个便宜夫君如今还在科考,春闱过后还有殿试,事情还并未完全结束呢。   但沈照雪还是想了想,说:“让府上准备好接风洗尘吧,长公子回到家中来,总是要好好庆贺一番的,愿他能够早日功成名就。”   沈照雪晚膳没什么胃口,府中的饭菜总是一会儿好吃一会儿难吃,尤其是万声寒不在的这几日,总有些食不下咽。   他让下人将桌上饭菜收走,又问:“前不久是谁厨房做事,这几日是换了人么?”   “不是啊沈少爷,”下人丈二摸不着头脑,说,“您不知道吗,那几日都是长公子为您做的饭菜呀。”   沈照雪当真有些惊讶:“长公子?他时常进厨房吗?”   难怪那段时间总见着万声寒到自己府上同他一同用膳,原这饭菜便是他亲手做的。   沈照雪心想,万声寒倒是了解自己的喜好,知晓他想吃什么。   虽然总共也吃不下多少,但总比现下一口都吃不下好很多。   他也不是完全不会饥饿,但饿了也懒得去寻找吃食,若屋中没有点心,便就这么饿到第二日午膳。   有时夜里会胃痛,几乎也是这般强忍着,不吭不响,强行让自己睡过去。   今日他倒也想这么做,后半夜果然胃痛起来,惊扰睡梦,根本睡不下去,却又不想麻烦人来给他送药。   他掩着胃部蜷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忽觉口中溢满了血腥气,一时记起自己先前在马车上忽然吐血晕倒的事情,心中顿时有些慌乱。   他手脚虚软,慢吞吞爬起来,晕头转向,软着脚想要下榻。   双脚刚落了地,眼前景致忽然天旋地转,骤然间便没了意识。   第二日晌午前,万声寒回了万府。   来不及整顿自己便先进了沈照雪屋中,匆忙同大夫问:“怎么回事,怎么又发病?”   沈照雪躺在榻上,诸事不知。   他昨夜屋中没留人,倒在地上一整夜,凌晨时春芽进了屋,才瞧见他正趴在地上,吐了满地的血。   万声寒出了考场便听闻了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神色焦急,“近段时日不是刚发过病,为何短短几日又病了?”   大夫叹了口气,向他使了个眼色,万声寒这才勉强冷静下来,随着他一同出了门。   不知又交谈了多久,他才沉默地返回屋中,坐在沈照雪榻边,上下检查着沈照雪的脸色。   春芽忧心忡忡,对着他比划着手语:长公子先去洗漱,换一下衣衫吧,许是过会儿少爷便要醒了。   万声寒轻轻“啊”了一声,“你照看好他,我很快便回来。”   沈照雪有些洁癖,若是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坐在他榻前,许是会生气。 第46章   京城落着大雪。   寒风刺骨中, 沈照雪迷茫地站在雪幕里,眼前是大片的白茫,看不见边界和尽头。   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也记不清楚今夕是何时,只记得自己的姓名。   沈照雪。   他是京城沈家的小少爷沈照雪。   也是大燕的右使, 那个人人口中怨恨谩骂的乱臣贼子沈照雪。   沈照雪微微抬起头, 迎着大亮的天光闭上眼。   好冷。   浑身都很冷,像是要连着灵魂一起将躯体彻底冰封在这个冬日一般。   沈照雪想要动一动手指,却忽然发觉身体沉重。   原本觉得轻盈的身躯在不断下坠着, 像是忽然间拥有了心脏和灵魂的重量, 将他拽回了人间。   他终于感知到了自己手指的存在, 轻轻颤抖了一下指尖,然后被人抓在了手里。   对方温暖的掌心为他僵硬冰冷的手指解了冻, 沈照雪开始隐隐约约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正在梦中, 被梦魇住了。   只要醒过来就会好。   于是他挣扎了一下,当着清醒了些, 慢吞吞睁开了眼。   入目是自己榻前的床幔和床栏,还有刺目的烛光。   周遭一片安静, 但对于沈照雪来说, 轻微的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因此, 哪怕因为眼睛不适暂时有合上了眼, 却依然能够分辨出身边有谁在。   万声寒, 还有春芽。   都是自己熟悉的人,提醒着他,如今自己还不在宫中。   还没有走到决裂的那一步。   沈照雪身体沉重无力, 意识也有些烦乱。   他缓了一会儿,万声寒用温水擦拭着他的额头, 呼吸声靠近了耳畔,落在他的颊边。   像是临近亲吻前的动作。   沈照雪总算睁开了眼,视线模糊了一会儿,半晌才瞧清楚对方的面容。   万声寒原本就在考场里待了几日,暂且不论试题难与否,但吃饭睡觉总是简单草率。   刚出了考场又匆匆赶回来,现下神情正憔悴着,眼下一片乌青。   沈照雪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哑着嗓子问:“你回来几日了?”   “昨日刚回,”万声寒也知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已经休息过了。”   那便是晕了两日不到。   沈照雪身体疲惫,一时间也说不上什么话,又闭上了嘴。   万声寒道:“大夫先前不是已经来过,当时瞧了脉,身体没有不适吗?”   “没有,”沈照雪实话实说,“问了大夫说是长久体弱造成的,那天晚上忽然胸闷头晕,就这么晕了。”   沈照雪也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但仔细一想,又隐约记得自己前世这个时候似乎身体便已经不太好了,大概也不是什么忽然出现的变故。   只是时间隔得久了些,诸多事情记得不太清楚。   他叹了口气,本打算起身,万声寒却按住了他的肩,说:“再躺会吧。”   “那你别在我面前晃,”沈照雪有点头疼,又将眼睛合上了,“你在我这里,我总觉得头晕,你回院里休息吧。”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睡我榻上也行。”   他翻了身,靠近了墙壁,给万声寒留了一半的床,也没强求对方留下来,只是这么随口说了一句。   万声寒便道:“你若不嫌弃,我便将就一会儿。”   回来后也已经沐浴过,换过了衣衫,万声寒将屋中下人屏退,脱了外袍上了榻,从沈照雪身后抱过去,拥着对方。   只是转瞬间,呼吸便平稳下去,睡熟了。   沈照雪却没闭眼,沉默地清醒着。   身体……真的很糟糕。   他自己能够感觉得到。   但是前世这个时候似乎没有那么严重,是因为心境吗?   他现在心中藏着太多的事情,痛苦又压抑,确实也与曾经刚刚及冠时状态不同了。   那时万声寒高中状元,他心中满是欢喜,只觉得前途无量。   但到了现在……   前路又是什么样,他根本看不清楚,也猜不透。   只有仇恨和那么一点点微末的希望,还在推着他继续往前走着。   走到一个或许早已经既定好的结局。   沈照雪悄悄叹了口气,感知着身后男人温暖的怀抱,陪着他睡到了傍晚。   他自己没什么睡意,趁着周遭安静,在万声寒身边又难得安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所知道的所有信息。   陈蛾如今还在关外,谋乱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具体的消息,或许是被元顺帝强压了下来,担心引起百姓恐慌。   他忧心陈蛾在战场上受伤,但今生又不同前世,前世她心里挂念着柳无忧,心绪不宁才会遭遇不测,今生应当不会如此。   等陈蛾回到京城,想是万声寒也已经中了状元。   有关万景耀的事情还算小,他已经无心去关了,像是心中隐隐觉得来不及了一般,想要早些将事情都结束掉。   身体的事情终究还是太让他担忧。   他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沈照雪掩了掩面容,身后男人呼吸变了变,许是要醒了。   他便转过身去,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面容。   外头天光已经暗下,屋中只点着两盏烛火,光线不算明显。   万声寒背对着烛火,阴影模糊了面容。   沈照雪看了一会儿,心道这人睡了那么久,脸色似乎还是很糟糕。   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沈照雪想了想,伸出手去,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他手指冰凉,刚触碰到对方的面容,万声寒顿时便醒了,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指。   万声寒嗓音有些沙哑,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我不知晓,”沈照雪道,“不过已经日落,想是也不早了。”   万声寒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道:“我去叫厨房做点吃的。”   沈照雪没应声。   他是不喜欢厨房做出来的饭菜的,终归也吃不了多少。   但万声寒疲倦成这样,也不便叫他亲自去。   沈照雪不喜欢在这种时候麻烦别人,靠在床头歇息了一会儿,忽然见万声寒往屋外走,问:“你去何处?”   “去厨房瞧瞧。”   沈照雪微微一怔。   他都已经累成这样,去瞧什么,想是又要自己动手。   他到现在都还不肯实话实说。   沈照雪面色一沉,道:“回来,你又不是厨子,看着有什么用。”   万声寒脚步便跟着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沈照雪又道:“出去今夜便别进来了。”   这倒是触动了万声寒的逆鳞,沈照雪前日夜里便是这么一个人在屋中睡着,发了病也无人知晓,险些酿成大祸。   这几日他得陪在沈照雪身边才能放心。   于是只好停下脚步,返回榻边坐着,与沈照雪相顾无言。   沈照雪总觉得奇怪,许是万声寒太过消沉,与往日不太相像,他居然一时觉得有些别扭不适应。   他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照雪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心中记起事来,又自己接上了话,说:“前几日到寺院去给你祈福的时候,我碰见陈诗。”   万声寒微微抬起眼。   “章术应当已经跟着他很久了,”沈照雪复述了陈诗那时说的话,“他说章术教了他很多东西,这个外甥我很熟悉,先前主动请命去赈灾的事情便不像他自己能够想出来的,兴许也有章术的劝说教导。”   “他还同陈诗说了些关于我性情的事情,我两次陷害万景耀,这件事情他不仅知晓,还与陈诗说起过。”   沈照雪忽然笑起来,道:“他倒是挺关注我的呢。”   想是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   沈照雪猜测着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的,是从自己进入万府的时候起,还是自己重生之后。   他对自己的性情并未做太多的掩饰,往常总是在他身边照顾的人应当能发现自己有所改变,甚至改变只是在一夕之间。   章术若是从前便见过他几次,能发现他的异常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照雪说不准自己的猜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想着事情,听万声寒道:“那便去查一查他的底细。”   “他出身令都,便到令都去查,总能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   饭菜已经端进了屋,他与沈照雪一同坐在桌前,又说:“不过这人心思敏锐,若是查起来很容易打草惊蛇。”   “草中无蛇又怎么能惊动。”沈照雪似笑非笑道,“只顾着打便是了,等他露出马脚,才更能说明,他心里有鬼。”   *   春,万声寒入了殿试,一举高中状元。   不过今生他一反常态,没有再可以阻拦游行,只让沈照雪在院中待好,省得被外头敲锣打鼓声吵到。   沈照雪本也对游行不感兴趣,便在屋中躺着,想着前世的事情。   似乎再过不了几日,自己便要被一纸诏书唤入宫中了,也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如此。   沈照雪坐在窗前晒着太阳,脸上神情冷淡又平静。   而此刻万声寒尚在府外。   街巷上人声鼎沸,小黄门跟在万声寒身边,说元顺帝近段时日双喜临门,公主在外镇压谋乱,已经打赢了,前几日刚刚回京。   万声寒记起来沈照雪的那些计划,只应了一声恭喜。   小黄门又道:“陛下今日在宫中摆宴,说是让长公子也去一趟。”   万声寒知晓这不是商量,只是通知,于是便拱手作揖,应道:“多谢公公告知,我这便跟随公公一同入宫。”   也来不及再回府,便这般上了马车。   宫宴是皇室的家宴,本不该叫上万声寒的,但元顺帝有时心血来潮,总喜欢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宫里人也并不奇怪。   万声寒跟着太监入了皇宫,进了大殿,陈蛾先将视线投了过来,与他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让他别太紧张。   万声寒便寻了个位置坐下,问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很是顺从。   陈蛾本在一旁看着热闹,忽然又听元顺帝提了自己的名字。   “蛾娘,”他问,“怎么忽然想着交付兵权?”   “啊?我么?”陈蛾有些懵,按着沈照雪所说一字未改应道,“关外如今正稳定着,暂且也没有战乱,兵权虎符本就属于父皇,还给父皇也是应当的。”   元顺帝朗声笑起来,“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陈蛾顿时感到后脊发凉。   正寻着说辞,万声寒忽然道:“公主性情直率,想不到这些,自然不是公主说的。”   元顺帝道:“看来万家的长公子应当是知晓些什么。”   “确实知晓,”万声寒道,“这是我教与公主的。” 第47章   殿中人都有些愣怔。   陈蛾本皱了皱眉,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还是保持了沉默。   元顺帝有些惊讶道:“原是你让蛾娘这么说的。”   “是,”万声寒不卑不亢道, “我与公主殿下私下交好,知晓公主的性子, 于是便提醒了一下。”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 又说:“也是公主心向着陛下,早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时粗心大意, 险些忘记了, 只一提醒便会记起来。”   元顺帝笑道:“是啊, 蛾娘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耿直率真, 但性子如何朕还是知晓的, 像她母妃。”   陈蛾的母亲出身草原游牧民族,整个部族都对大燕忠心耿耿, 守卫着边关。   元顺帝对陈蛾还算信任。   当然,这份信任并非源自于陈蛾的母家, 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心性。   陈蛾无意争权的事情, 整个宫中, 包括世家贵族, 无人不知。   正因如此, 陈蛾就算这番并未将兵权交释出去,元顺帝也不会怀疑她的忠心。   但也不会过分信任。   万声寒想,沈照雪这般所作所为, 大概是想让元顺帝信任陈蛾。   这宫宴办得很没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冠冕堂皇,说着阿谀奉承的话,辨不清真真假假。   夜幕已经降临,元顺帝让人将万声寒送回万府去。   陈蛾起了身,本想接下活,还有话想与万声寒说,但坐在一旁一直很少搭话的太子陈文忽然开了口,说:“妹妹刚回京,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府上休息,万长公子由我代劳送回去。”   万声寒道:“不必劳烦太子殿下走一趟。”   “无事,”陈文温声笑道,“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在宵禁时出门,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各取所需。”   万声寒知晓他这般许是随口找的理由,是有话想与自己说,于是便没再拒绝,与陈蛾对视了一眼,随着陈文上了马车。   马车驶向宫外,陈文上了马车之后一直端庄的姿态总算放松下来,没什么规矩似的东歪西倒起来,唉声叹气道:“如果不是太子就好了,整天看着妹妹在外面玩,我只能在宫中干坐着。”   万声寒仍然端坐着,目不斜视,只道:“殿下有自己的责任在身。”   “我知晓我知晓,”陈文捡着桌上的葡萄,含含糊糊道,“我应当是第一次见你。”   “是。”   “但我感觉你对我很熟悉,”陈文这话说得也没什么依据,尤其是万声寒从上了马车到现在,也只是一直端端正正坐着,“可能是有缘,一见如故,哎——”   陈文也没多想,继续道:“我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和我妹妹说那种话,让她交释兵权,你和我妹妹看起来也不太熟。”   万声寒知道陈文心思敏锐,又生来聪慧,能发现这些细微的细节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但他也并没有承认,只问:“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呢?”   “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父皇在找妹妹背后教劝她的那个人,我也想找一找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万声寒终于抬了抬瞳眸。   陈文还在说着话,丝毫不顾忌地讲着自己的猜测,说:“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卦术师,名叫章术,唔不过这个人现在在我弟弟陈诗身边,想必你对他也并不信任。”   “除了这个人,你身边就只有我妹妹与柳无忧,还有书院的先生,这几个人都是端方君子,想事情不会那么阴,也不会这么有前瞻性的眼界。”   陈文道:“沈家的那个小少爷……”   万声寒转开视线,与陈文对视了一眼。   他有些警惕,沈照雪的才学确实过人,但这么久以来一直故意遮掩着,没叫人知晓。   他暂时还不能确定陈文究竟可不可以信任。   陈文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转而笑起来,道:“哎呀,我还真想认识认识那位沈少爷,我听陈洛说他生得很漂亮,貌若好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万声寒脸色终于阴沉下来,提醒道:“殿下,妄议他人容貌并非君子所为。”   “好吧好吧,”陈文叹气一声,神色染上些许遗憾,“等我亲眼见一见便知晓了,我总觉得他会像万长公子一般,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万声寒脸色始终不好,不太喜欢陈文对沈照雪抱有太多的兴趣。   回到府上时已经不早了,沈照雪今夜没什么睡意,正伏在桌上画画。   听闻万声寒回府,他多少也知道万声寒今日去了何处,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道:“让他早些休息吧。”   下人又道:“太子殿下也跟着一起来了。”   沈照雪终于升起了些许茫然:“太子殿下?”   前世这个时候万声寒并不识得太子啊,怎么这回带着太子一同回来了?   他忙放下了笔,匆匆往外走去,尚未至府门,万声寒已经迎面走来,身边跟着一位衣着色泽朴素,但布料昂贵精致,容颜清隽俊朗的青年。   沈照雪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万声寒,忙拱手作揖,道:“见过——”   “你是沈照雪!”陈文有些兴奋,已经两步上前来,打断了对方的话,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早就想见你了,你生得真好。”   沈照雪有些茫然,一时间被对方震撼到给不出太多反应,陈文又道:“抱歉抱歉,我说话太孟浪了,怎么能上来便说这种话呢。”   沈照雪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性子,有些懵,“无事,殿下不必这般小心。”   陈文很是自来熟一般,拉着沈照雪道:“我还是头一次来这里,你在万府住了多久了?”   “三年。”   “这么久,想是对万府很熟悉吧,”陈文道,“你院子在何处,我真是与你一见如故,有好多话想与你说,我们快去书房坐下秉烛夜谈吧。”   沈照雪被他拽着往前走,只来得及回头望向万声寒,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但万声寒脸色阴沉,什么过多的表示都没有。   沈照雪想了想,意识到他大概是吃醋了。   可是陈文这幅模样,也看不出什么爱慕之情,无非便是有些热情,有什么醋可吃的呢。   他们前世不是最亲密的君臣吗?   容不得多想,沈照雪已经被陈文拽着走远了。   他心觉自己还是清楚陈文的性子的,毕竟前世要帮着陈诗与他作对,知己知彼。   陈文一向看重人才,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已经被发配到令都得万声寒找回来放在身边。   想是今夜宫宴上发生了什么,导致陈文生出了想要来见一见自己的念头。   沈照雪也想趁此机会问一问宫宴上的情况,尤其是元顺帝的态度,他好做下一步打算。   于是他便将陈文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文打量着小院中的布置。   沈照雪是一个很讲究的人,院中处处搭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也十分整洁,纤尘不染,周遭弥漫着一股淡雅的熏香,与他本人身上的一般无二,其中又夹杂着些许草药的气味。   陈文道:“我听妹妹说起过,你自小身体不好,一直在服药。”   沈照雪还想着,陈蛾与他关系倒是好,这都与他说。   陈文继续道:“上回听闻你在她马车上吐血昏迷,我妹妹很是着急,连夜进宫来寻我,要我宫里的良药。”   沈照雪不知晓有这种事情发生,“公主殿下竟还入了宫?”   谁都不曾与他说过这些。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默默地奉献,不想让人知晓呢。   沈照雪一时想不通,微微垂下了眼。   陈文还在说着话,他说:“万府上的大夫还好用吗?我听闻先前的大夫是那个叫章术的卦术师,你们最近不是在查他的底细吗,估计早换了人吧。”   沈照雪又有些犹疑地转开视线望向万声寒。   这是万声寒与他说的么?   万声寒竟这么信任陈文?   前世他若是将这份信任分出一点点来给自己,他们也至于走向最后那个结局。   沈照雪思及此便有些怨怒,下意识瞪了对方一眼,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万声寒本就心中不快,骤然又被沈照雪瞪了,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太子殿下真是个祸害。   他与沈照雪之间怎么总是被这些人插手干预。   陈文道:“我东宫的大夫很厉害的,解毒治病都是一绝,那是我母妃带回来的神医,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将他借给你一段时日。”   他介绍着自己身边那位大夫,说:“他还做的一手好药膳呢,我母亲先前生了病,也是用药膳调养好的。”   话音刚落,他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一声。   沈照雪下意识垂下眼去,望向对方的肚子。   陈文有些委屈道:“宫宴宫宴,这种宴会办起来真是遭罪,吃也吃不饱,还要一直坐在那不能乱动,表演着兄友弟恭。”   沈照雪轻轻“啊”了一声,“殿下不曾吃饱,方才我的侍女刚做了一盘点心,我没什么胃口,现在还在小厨房放着呢。”   于是他便叫了春芽进来,让她将点心端来给陈文。   他没实话说,这盘点心是桃酥,万声寒喜欢吃桃酥,原本是做了留给他的。   现在陈文在,只能先给陈文了。   沈照雪却总觉得心虚,眼见着那盘桃酥被放到了陈文面前,偷偷转开眼看了一眼万声寒。   万声寒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攥着杯子的手背早已青筋凸起。 第48章   沈照雪忍不住撑了撑额头, 心道完蛋。   万声寒吃了醋,遭殃的还是自己。   偏偏陈文还在那边嚼嚼嚼,问:“你说……这种桃酥……都是谁爱吃呢……”   沈照雪想找些什么话题将这件事翻篇, 却被万声寒先一步劫走了话头,说:“我爱吃。”   沈照雪已经起了身, 道:“殿下与长公子先聊, 我有些事,需要离席片刻。”   只想快些逃开这氛围尴尬的地方,等他们闹够了再回来。   他匆匆往外走, 没走几步, 万声寒又追了上来, “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沈照雪只是随口找了个理由, 原本便没什么事, “你怎么也跟出来了,快回去陪着太子殿下。”   但万声寒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仍然一直跟在他身后问:“是不是身体不适,胸闷吗, 头疼吗?”   “都没有, ”沈照雪站住了脚, 音量都大了些, “你在吃什么醋, 你知不知道能结识太子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怎么可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和他闹矛盾。”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但陈文这人虽一副菩萨面容, 看起来温润亲和,实际上心思最是敏锐, 洞察人心。   万声寒的态度也并未遮掩,怎么可能不会被对方知晓。   沈照雪觉得自己今晚有些过于情绪激动了,或许是见到了前世的对手,想起了万声寒被耽搁的那十年仕途,心中又升起了不甘和不安。   好害怕会重蹈覆辙。   他的身体都开始隐隐颤抖,呼吸急促,偏生万声寒还道:“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这么与你亲密接触。”   沈照雪几乎快要笑出声来,“你疯了吗万声寒!什么时候你开始沉迷在情情爱爱里了,你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家主——”   “你们在吵架吗?”陈文站在远处,隔得太远,声音有些轻,但还是打断了沈照雪与万声寒之间的交谈。   他悠悠上前来,道:“万长公子刚刚高中状元,这是喜事,别吵啦,伤了和气。”   顿了顿,他又道:“别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因为殿下,”沈照雪忙道,“是我与长公子平日便总是交恶,时常争吵,一时竟忽视了殿下,抱歉。”   他陪着陈文往屋里走,又悄悄转过脸去,瞪了万声寒一眼。   于是陈文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前段时间我发现我那个皇弟的门客,哦就是你们家长公子府上的那位章术先生,他一直在偷偷摸摸不知道做什么,后来我一查,原来是万长公子最近在调查他的底细。”   陈文还在吃着那盘本该属于万声寒的桃酥,说:“唔……是你想查吧,我之前觉得万长公子看起来还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呢,现在看来好想在你面前又有点逊色了。”   沈照雪微微蹙眉,“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文道,“父皇在宫宴上问我妹妹怎么忽然想起来要交释兵权,万长公子说那是他所教,我便觉得肯定不是。”   他打量着沈照雪的神情,说:“看你也不惊讶的样子,原来万声寒挤占功劳这件事情是你默许的。”   沈照雪不知这算不算默许,万声寒被叫入宫的时候太过紧急,他也是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得知万声寒入宫了,来不及同他交代这些。   万声寒也算是与他有些默契,知道自己并不想出风头,于是便将他的名头顶了。   他只是忽然有些担心,这种事情能让陈文发现,那元顺帝呢?   陈文倒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说:“放宽心吧沈少爷,我是太了解我妹妹了,她的那些小表情小动作,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会怀疑万声寒背后还有人。”   “我父皇与子女亲缘太浅,平日也不关注我们的起居,甚少与我们相处,所以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不会发现我妹妹的异常。”   沈照雪这便松了口气,勉强放下心来,又问:“殿下方才说章术已经知晓我们正在调查他?”   “嗯哼,他好像有点什么秘密在身上呢,这段时间总是着急,也不常去找陈诗了。”   “说起来,”陈文又道,“我一直想问……”   沈照雪原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殿下请将讲。”   “你和万声寒方才在吵什么,怎么不见他人?”   沈照雪一时无言,“……”   “怎么了,是我的问题太过冒昧了吗?”   陈文又擦擦手,小声道:“抱歉,早知万长公子不欢迎我,我便不来了,竟又惹得你们生了嫌隙。”   沈照雪有些招架不住陈文这样的性子,说不上话,半晌才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万声寒他只是与我闹脾气,没有怪罪太子殿下的意思。”   “来者是客,自然是欢迎的。”   陈文便将委屈的神色微微一收,“好,那我改日还要来做客。”   沈照雪:“……”   又过了一会儿,万声寒总算返回了院子,手里端着要给沈照雪服下的汤药。   沈照雪一整夜平静沉稳的神情总算发生了变化,有些嫌弃地瞧着对方将药碗放在桌上。   他嫌这药苦,这几日万声寒不在府中,他一直想办法能逃便逃,不想吃药,有时候也会趁着春芽不注意,将汤药倒进花盆里。   眼见着万声寒将药碗推到自己面前,沈照雪也顾不上太子在身边了,故意将碗向着旁边推去,道:“好烫,晾一会儿再喝。”   万声寒又将药碗推了回来,“凉了药效不好,方才来时我已经吹过,不烫。”   沈照雪有些烦,“殿下还在此处,喝药的事情等会儿再说。”   “没事啊,”陈文道,“不必在意我,身体要紧。”   但沈照雪真的不想喝药。   他深深喘息了一会儿,做着最后的尝试,“我再等一会儿再喝——唔!”   万声寒掐着他的面颊,给他灌下去了。   他几乎完全忽视了坐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只顾着给沈照雪喂药,一边灌着汤药一边道:“你窗台上的兰草都快死了,这几日我不在府中,你倒了几日的药汤?”   沈照雪紧紧抓着他的手,神色痛苦。   药很难喝,很苦。   从前喝的汤药都没有现在新开的这一副那么苦涩,让他难以下咽。   他眼角都已经溢出了泪渍,呜呜咽咽,被万声寒按着将整碗药一滴不剩全灌了下去。   陈文在一旁啧啧称奇。   见多了万声寒温文尔雅的模样,这么强势的样子,还是他头一次见。   说起来这万家的长公子和沈家的小少爷之间,氛围倒真是奇怪。   像相处了很多年的夫妻。   这样的念头升起来,陈文倒也不觉得奇怪,安静坐在一旁等着他们闹完。   今日时辰也已经不早,万声寒留宿了陈文,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   沈照雪阴沉着脸站在院门处,一句送行的话都不曾说。   陈文与万声寒并肩走着,打量着沈照雪沐浴在月色下的身形,说:“他好像暴露了真面目哦。”   陈文有些敬佩,接着说:“你真有本事,他这幅面具看起来已经挂了很久了,瞧着人畜无害的,实际上獠牙最是锋利。”   “能跟着万长公子看到这样的风景,也真是幸事一桩。”   万声寒没说话。   他将陈文送到了客房,之后又返回了沈照雪的院子,还让下人送了些热水来。   沈照雪正脱衣准备上榻,见他去而复返,莫名其妙,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沐浴,入睡。”   话音刚落,下人已经端着热水来了。   沈照雪心中骂他神经病,“你不回自己屋里沐浴,来我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我夫君做鸳鸯浴,”万声寒靠近了沈照雪,对方刚吃过蜜饯,吐气时便带着一股甜香,“好甜,宝贝。”   “啪——”   沈照雪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耳光。   正转身要走,万声寒忽然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他道:“打得好舒服,阿雪,再多打几下。”   沈照雪挣扎起来,“我打你做什么?等会儿可别把你打爽了!放开我!”   他挣扎未果,本就已经散了衣带的衣衫顺着肌肤滑落,转眼他便被放进了浴桶中。   沈照雪本想生气,后来又见那站在浴桶边脱衣的男人容颜英俊,心里的怒气一时间也撒不出来,闭上嘴不说话了。   万声寒今晚扎扎实实地吃了好多醋,现下醋劲还大着,黏着沈照雪要他说一些好听的话。   但沈照雪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在他怀里,红着脸喘息着,道:“那个章术……”   “为什么要提别人,阿雪,”万声寒咬着他的耳垂,小声道,“什么时候你在我身上时能不想着别的事情。”   沈照雪声音稍许破碎,许久之后才又接着道:“我外甥被元顺帝怀疑,现在失了帝心,想必章术也知道这件事情。”   “我想他应该会放弃陈诗,寻个机会离开京城。”   万声寒虽心下不满,但也不会怪罪沈照雪三心二意,只咬着他的肩头,应和道:“打草惊蛇了,等他跑了以后,陈诗身后无人管教,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沈照雪没说乱子不乱子的事,他急急喘了两下,转而又笑起来,说:“怎么会无人管教呢,他舅舅还在京城呀。” 第49章   万声寒知道沈照雪又想要干坏事了。   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 唯有干坏事的时候能瞧出些许兴奋来。   当真是生来便有的坏心,以前藏得太深,叫人很难发觉。   沈照雪抓着万声寒的手臂, 挣扎了许久之后,他总算松下口气, 被对方放开。   他趴在浴桶边, 恹恹地望着屏风发呆。   万声寒在他身后道:“章术要真是跑了,你打算怎么办?”   “先看他往哪里跑,我再考虑一下别的。”   沈照雪现在还担心元顺帝的态度。   李老三已经死了, 会将自己卦言说出去的人已经没了, 按理来说, 元顺帝应当不会再因为卦言的事情将他召入宫中亲自监视。   但万一呢。   万一他还能从其他地方得知自己的卦言,然后推着所有的一切走向原来的终局, 那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 不全都白费了么。   沈照雪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还得提前做出别的打算,罗列出别的可能性, 以应对可能会出现的其他情况。   陈文这几日在宫中也没什么事,第二日又在万府多呆了一会儿, 与万声寒在书房畅谈了许久。   走的时候, 他带走了万声寒的桃酥。   今日气候还算不错, 沈照雪身体和精神都好了很多, 正趴在鱼塘亭子边喂鱼。   陈文走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了, 本想去送送,陈文却冲他挥挥手,没让他过来。   沈照雪看见万声寒那并不算太好的脸色。   他道:“只是一盘桃酥, 想吃再让春芽去做就是了,何必对着太子殿下斤斤计较。”   “我只觉得你偏心, ”万声寒道,“沈照雪,你心偏得那么厉害,原来是喜欢太子殿下那样的性子。”   沈照雪心道莫名其妙,只打量了对方一眼,并未多言。   他心里清楚,他并非是喜欢陈文那样的性子,只是觉得那样的性格总是楚楚可怜,生不起气来,又处处关注着自己的需要。   若是做朋友,想是会很快乐。   有时候想到万声寒前世所经历事情那么糟糕,偏偏还能碰上这般好的君主,也当真是一件幸事。   沈照雪也能察觉到对方如今的态度,他对万声寒大约是欣赏的。   好似……对自己也一样。   他垂着眼依靠在栏杆边,心想,要扶持上位的人选,似乎可以定下来了。   前世今生观察而来,也只有陈文最合适。   虽瞧着温润亲和,没什么架子,但很有主见和魄力,又心细如发。   沈照雪想着他今日在万声寒书房外听见对方说的那一句“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   一个能将百姓的生存和利益放在首位的帝王,或许才是能创建盛世的明君。   沈照雪想让万声寒跟好了陈文,相互帮扶,或许他们的往后,这世间所有百姓的往后,都能被一道改写。   他心中想着事,万声寒站在他身后拨弄他的头发。   今日二人难得平和,没有斗嘴,也没有谈乱其他事情,只是捡着府中琐碎的小事说了一会儿,偶尔还能谈笑一番。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下人进了亭子,说:“长公子,二公子回府了。”   沈照雪跟着坐直了身子,目光凉凉望过去。   万声寒问:“他回来便回来,同我说了作什么?”   下人的神情有些尴尬,“我们不敢叫他进府,他身后还跟着一些大汉,看着来着不善,怕给长公子和沈少爷带来麻烦。”   沈照雪心想自己应当清楚发生什么了,但还是装作不知一般,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听闻二公子在赌坊欠了很多钱,逃了好多日,现下被人抓住了,扭送到府中来,说让长公子替他还钱。”   沈照雪转开视线瞧了眼万声寒,万声寒面上神色未变,只道:“他万景耀欠的钱,管我什么事?”   那下人觉得难办,有望向沈照雪。   万声寒又道:“看阿雪做什么,他又没钱。”   沈照雪:“……”   本想反驳两句,又觉得万声寒也没说错,干脆便不曾开口,也没给什么态度。   下人先前听万景耀在府外大喊大叫,说让他来找沈少爷,沈少爷不会坐视不管。   现在他来寻过了,这沈少爷看着也没什么主见呀。   于是又纠结了一会儿,见沈照雪已经打了呵欠,作势要回屋睡觉了。   下人只好作罢,转身往府门去。   万声寒又道:“等等,我去看看。”   他放开沈照雪的头发,说:“去睡吧,晚膳有什么想吃的吗?”   沈照雪仔细想了想,“随便。”   什么都不想吃。   万声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没再追问,只想着自己看着办得了。   他带着下人去了府门,果然瞧见万景耀正被堵在门外,不远处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应当是赌坊的人。   万声寒将视线从那些人身上收回来,望向鼻青脸肿的表弟,淡声道:“何事?”   “表兄!表兄!”万景耀想要扑进去抱他的腿,“你帮帮我,借我点银两,我还了这些人,之后一定会将银两还给你的。”   “你用什么来还我?”万声寒淡淡道,“接着赌,接着借吗?“   “我不会的表兄,”万景耀真是被这些人打怕了,哪里还敢继续和这人一起赌钱,“我真的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做人,还了钱之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万声寒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沉默半晌之后总算开了口,却是道:“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沈照雪当时便是看准了人性,知晓万景耀这样染上瘾,便不会停手,帮得了他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一辈子都会不停地赌下去。   万景耀似乎没想到表兄这般无情,他愣怔在原地,又听万声寒道:“你要真有决心,那便自己去找些活计干,自己攒钱还了债。”   “当初你们表家便已经被我们分了出去,这种事情,我没有帮你的情分。”   “不表兄!”万景耀大声道,“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我与你身体里都淌着万家的血,你今日忽视我的处境,小心来日你自己也会经历这种事情,众叛亲离!”   万声寒本转身要走,闻言脚步便一顿,淡淡道:“你尽管咒我,就看能不能有这一日。”   万府大门轰然关上。   万声寒知晓沈照雪已经完全放弃了万景耀,不想管这件事,于是便没与他主动提起。   沈照雪回了院子又没了睡意,去了万声寒的书房,自觉翻动着对方桌上的信件。   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并未回头,道:“太子殿下给你传了信件,你怎么没拆?”   “今日刚送来的,没来得及拆。”   万声寒中了状元之后,元顺帝给了他一个将作丞的官职,不日便要去任职。   沈照雪猜着陈文或许是想拉拢万声寒,于是便先一步拆了信,替他先看了。   陈文在信中道:“代我替沈少爷问好,你府上桃酥好吃,改日我还会来。”   沈照雪:“?”   他将信件翻来覆去看,确实只有这两句。   他简直丈二摸不着头脑,问:“太子殿下专程送一封信来,就说了这些?”   怎觉得也不太靠谱。   万声寒将他手中信件抽走,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低声道:“别管他了,阿雪。”   “我去一下厨房,看看厨子们做了什么。”   “等等,”沈照雪淡淡道,“厨子又不是不会做饭,哪需要你成天盯着。”   他与万声寒拉开了距离,回身盯着对方的眼睛道:“你总拿我当傻子。”   “……”   “怎么不说话了,”沈照雪淡笑道,“万长公子,您手艺还不错呢,往后要是实在不想做官,开个餐馆也不是不行。”   万声寒终于深吸一口气。   他便知晓有些事情瞒不过沈照雪,沈照雪观察事情实在太过仔细,又很擅长猜测。   不过做饭这件事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他顺口便承认下来,问:“你也不说想吃什么,厨子做的你不爱吃,除了全浪费掉,你自己也总是饿着。”   沈照雪只道:“我没什么胃口。”   “不饿?”   也不是不饿,沈照雪心想,他只是没什么胃口,吃不下太多东西。   可是不进食又胃痛,他的身体实在是糟糕,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调养好的。   他拖了椅子坐下来,翻着万声寒桌上的东西,淡淡道:“你要去便去吧,别在我这晃悠了。”   万声寒便一步三回头去了。   他桌上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沈照雪找到一些信件,大概是其他世家送来的贺礼,还有联姻的帖子。   沈照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一一翻过去。   都是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姐,确实称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沈照雪便将这些帖子信件挑出来放到一旁,继续翻着桌上其他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了关于章术的一些东西。   许是查出来的信息不算完整,万声寒便没告诉沈照雪。   沈照雪仔细瞧过去,确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正要接着翻,万声寒站在门外道:“先别看了,去用膳。”   沈照雪忽然便觉得饿起来,跟着起了身,说好。   他与万声寒并肩一同往外走,万声寒道:“章术跑了。”   沈照雪也不是很惊讶于这个情况,“往哪里跑了呢?”   “如今还看不出来,许是令都的方向。”   令都,那是章术出生之地,确实也很有可能。   沈照雪想了想,心中有了决断。   万声寒如今仕途正顺利,时间也已经过了,自己并未被元顺帝召入皇宫,想是不会再像前世那样了。   以防万一,他要离开京城,顺带去看看章术的秘密,摸清楚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用膳时他便同万声寒说了自己的打算,万声寒却并不赞同,只皱着眉道:“你要一个人去令都。”   “你将要任职,也不便与我同去,”沈照雪平静道,“我会带上大夫,请公主殿下保护我的安全,你安心做你的官便是了。”   万声寒道:“我会辞官。”   “你不许。”   “为何不许我辞官,”万声寒有些焦躁,“你明知道章术这人有危险,你一个人去令都,要是被他发现,要是这是他故意引诱你落入陷进的打算,到时候仅靠着公主殿下的暗卫,又怎么保证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你去也无济于事,”沈照雪淡淡道,“若有危险,无非便是多送一条命。”   “那便带上我的命,我死也得跟你死一起去。”   沈照雪重重落了筷子,怒道:“你究竟想发什么疯,你已经及冠了,你不是黄髫小儿了,什么时候学会了意气用事。”   “什么生生死死,我与你有什么关系,除了你强求来的那一段只有你我知晓的姻缘,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用不着你为我要死要活。”   沈照雪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心知与万声寒纠结这件事下去又要生出很多事端,于是便起身往外走。   万声寒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像是心中慌乱,道:“阿雪,别生气。”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只是……害怕看到你遇到危险。”   沈照雪面色和缓了些,淡声道:“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鸟,你这样做只会给我带来压力和困扰。”   “万声寒,”沈照雪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有你自己的仕途,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谁也不是生来就要与另一个人挂在一处,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时时刻刻都不会分开的。”   他垂了垂眼,从怀中取出荷包,将荷包中的一小块玉制的吊坠取出来放在他掌心。   他道:“省得你总是念着,拿着吧。”   见万声寒神情有些呆愣,他又解释道:“这是我出生起便挂在脖子上的,后来年岁渐长,便没再戴了。”   幼时的贴身吊坠算得上很是私密的物品了。   沈照雪却面不改色,将他送给了万声寒,又说:“我只去一段时日,会早些回来,你好好留在京城当值,可别惹了陛下生气,到时候迁怒于我,我可没命活。”   见万声寒收了吊坠,他这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万声寒的屋子。   方一转出小径,他面上冷意便散得干干净净,附着上了游刃有余般的轻笑。   拿捏万声寒,总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情。 第50章   后几日万声寒任职, 沈照雪在府中收拾行囊。   他没与春芽说实话,也不打算带上春芽,只说自己要去寻找爹娘探亲。   春芽对沈父沈母也并不熟悉, 少爷不让她去,她便不去了, 认真帮着沈照雪收拾着东西。   沈照雪道:“不必收拾太多, 我只去一段时日,很快便回来。”   话音刚落。下人忽然进了院子,站在门口轻声细语道:“沈少爷, 宫中来了人, 现下正在门外。”   沈照雪忽然心中一咯噔, 匆忙站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宫中来了人?寻我的?”   “是, 沈少爷……沈少爷?您怎么了?”   沈照雪脸色苍白, 血色尽失,一时间记起从前经历, 心下慌张,连自己此刻应当做什么都已经忘了, 只是喃喃道:“来寻我……做什么?”   “沈少爷没事吧, 人已经来了, 在长公子的书房等您。”   沈照雪有些茫然地匆匆去了书房, 推开门, 骤然松下一口气。   来的人是陈诗。   不是元顺帝身边的小黄门。   精神放松之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   陈诗道:“喂!你们怎么不搀着我舅舅!”   话音未落,他已经自觉贴上来, 搀住了沈照雪的手臂,故作乖巧道:“舅舅何必来得如此匆忙, 本就身体不好,要多多在意自己才是。”   沈照雪现下还有些没能回神。   方才心中紧张,一直想着若真是元顺帝来召他入宫,自己又要怎么才能摆脱前世的困局,又应该说些什么,不应当说些什么才行。   他心中嘟囔着,心道陈诗当真会挑时间,选在这等时候从宫中出来,实在是吓人。   他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开口道:“七殿下来寻我有何事?”   “舅舅……”陈诗似有些委屈,“你我本是亲缘,为何总这么疏离。”   沈照雪似笑非笑看着他,看得陈诗话音一顿,险些又说不出话来。   沈照雪知晓他为何要来寻找自己,章术身上约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自己与万声寒继续查下去,于是便自己逃走了。   陈诗从前靠着章术在背后教导,章术走了,他身边没了人,行事找不到依据和帮扶,实在没了别的办法,又想起沈照雪先前在寺院提醒他的话,于是想要来讨好沈照雪。   沈照雪也不会拒绝,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便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沈照雪轻笑道:“七殿下说的是,我也是心念着年下,想着殿下或许会有需要用上我的地方。”   “我定当,竭尽全力,替殿下分忧解难。”   这话说白了便是许诺,陈诗虽然年纪小,但好歹在宫中长大,虽算不上聪慧,但好歹知晓这些弯弯绕绕。   于是便像是得了肯定一般,一股脑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了口。   他道:“舅舅先前与我说的那些话,怪我愚笨,轻信了小人,一直讲对方当做恩师,没想到我近来遇了麻烦,对方转眼便走了,轮我如何寻找都找不见踪影。”   这倒与沈照雪想的一般无二,他装作方才知晓此事一般,道:“竟真有此事,殿下在宫中,可是过得不好?”   这话倒是说重了陈诗的伤心处,他委屈道:“先前皇兄们欺负我无人照管,欺骗我说可以与那外姓王打好关系,章术也不曾告诉我究竟可不可以,没想到那外姓王一朝谋乱,连带着我也受了牵连。”   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说起来,五皇兄一向与我交恶,这事出来之后他竟还为我求情。”   沈照雪笑道:“五皇子殿下,我与他交情匪浅,既然他如此心善,想必也是想从你这里得一点什么好处。”   “礼尚往来,往后五殿下若是想要殿下的什么东西,例如功劳赏赐,也别吝啬,该让的便让一让,不要与他闹翻了脸。”   陈诗觉得沈照雪说得有道理,连声应道:“我都听舅舅的。”   “阿诗倒是乖顺,”沈照雪叹息道,“若是姐姐尚且在世,想必会很欣慰。”   他垂了垂眼,心中却实在烦闷。   这样违心的话说出口,他只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长姐。   长姐自小聪慧,若非嫁入宫中,又因病过世,想是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儿子这般愚笨,她或许会直接将其放弃掉。   他们沈家都是生来喜欢玩弄权势与规则的性子,母亲买通李老三更改卦言,或许也有长姐在其中从中作梗,最终保下来自己一条命。   沈照雪不动声色,他端起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他打量着陈诗的神色,看着对方面上浮现出一丝失落,适时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找我爹娘探亲,阿诗可有什么话想与祖父祖母说的,我一并代为传话。”   陈诗愣了愣,“舅舅明日要离京了?”   “只去几日,很快便回来。”   陈诗打量着沈照雪的神色,见他面色和缓,又隐隐带着期待,想是还不知晓沈家早已经没了。   他现在去找了人,只怕也只能找到一篇荒冢。   但陈诗心里还有些怨怼,不是很想将这件事告诉沈照雪,于是便选择了沉默。   他今日来此似乎只是为了探亲叙旧,没坐一会儿便又走了。   沈照雪将他送出府去,看了看天色,现在时辰不早不晚,万声寒也还未回来。   他其实说了谎,并非明日才启程,而是今夜便要走。   来不及等万声寒回来了。   沈照雪同春芽道:“去将我包袱取来吧。”   他早便已经联系了陈蛾,陈蛾派了几个暗卫跟在他身边,护送他的安危。   马车一路出了城,向着令都去了。   这几日山路水路,对沈照雪的身体并不友好。   方到了令都便病倒了,在客栈养了几天的病。   幸亏有大夫跟着来,才没叫他病得太重,及时服用了药物。   沈照雪神色恹恹靠在榻上,翻动着手中的纸页。   那是他劳烦暗卫帮他查到的一些关于章术的信息,章术并未进到令都城中,而是在城外郊区消失了踪迹,大约是在什么村落里有暂时居住的地方。   沈照雪想了想,借由自己爹娘也暂居城外为由,选了个身体精神头倒还算不错的日子出了门,去了城外。   那座村落的位置不远,他很快便到了村门处,找了个村民问路。   那村民似乎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嗓门有些大,“你说什么?沈家?”   沈照雪耳朵一痛,下意识皱了下眉,又听对方道:“沈家早没咯,那宅子是一早便定下来的,来的时候只有几户尸身,现在都在院子里埋着呢。”   沈照雪原以为自己对爹娘之间的怨怼深重,这种事情也并非头一次知晓,想是自己不会有太多反应。   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难受。   他嗓音有些干哑,问:“可否……带个路……”   那村民也是心善,当真便带着他去了沈家先前买的宅子,那里常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几座坟冢落在院中,连给他们烧柱香的人都没有。   沈照雪顿时感到眼前一片发白,险些跪倒下去。   到这样的时候,竟然也说不出什么,也给不了太多的情绪反应了。   他勉强撑着墙壁缓了气息,这才慢慢合上宅门往里去,安安静静跪在爹娘的坟冢前。   就这般跪到夜幕降临。   大夫寻到宅子来,将沈照雪搀扶到客房里。   这里被简单打理过,勉强能住人,于是便在此处将就了一下。   沈照雪心中有些沉重,提不起劲儿,只问:“万声寒近几日有给我送信吗?”   他虽总说着不在意仕途,但状元之名来之不易,也已经做上了官,再轻言放弃也着实有些可惜。   像是这几日刚上任,总会忙一些,没办法关注到远在他乡的沈照雪。   但沈照雪又记起对方书房桌上那些联姻的帖子,一时间心中不快。   若万声寒当真像前世那般娶了妻又该怎么办?   联姻关乎着权利与利益的交叠,他是不是真的会因为权势而选择联姻,也说不出什么可以置喙的话。   终究也不算做错。   只是心中实在厌烦罢了。   沈照雪叹了口气,听大夫说:“长公子兴许在忙着,等安顿好了,自然会送信来。”   “但愿如此,别又只是欺瞒我的什么话术。”   沈照雪轻哼一声,翻着手上的纸页,沉下心来仔细看过去。   令都附近流寇频发,前些年尤其严重,沈父沈母便是不慎死于流寇手中。   再往前追溯,沈照雪忽然一愣,发现了不对。   二三十年前,令都的城守正是万声寒的父亲。   这件事情沈照雪是头一次知晓,他在万家三年,这三年里万父早便已经退出了朝堂,也无人再提起他从前的官位。   沈照雪又往前翻了几页。   当年在令都为官的还有另一户人家。   “柳家。”   沈照雪喃喃道。   柳家贪污,前些日子刚被柳无忧大义灭亲检举了,从前在令都的时候想必这等事情不曾少做。   果然,再往前一看,却有此事。   说当年柳家家主贪污受贿,导致朝政上出现了重大的错误。   为了掩盖自己犯的错,柳家将错误的决策交到了万父的手里,因而导致令都百姓动荡不安,引发了很严重的流窜和灾寇。   这件事情被压下之后,柳家却并未因此而获罪,反而淡出了朝堂,再江南一岸继续行商。   而令都的流寇之乱便是那时造成的,到现在还未被完全解决。   章术开始游走江湖,似乎也是当年流民动乱之后。   沈照雪若有所思,想去找村民问一问当年往事的细节。   甫一出宅子,走出去没多远,忽然瞧见有人策马而来。   沈照雪定睛一瞧,茫然道:“万声寒?”   他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万声寒忽然翻身下马拽了他的手腕,匆匆道:“快与我离开此处。”   “为何?”   沈照雪懵然被他搀扶上了马背,见对方行色匆忙,又风尘仆仆,想是这几日疾驰而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沈照雪被男人拥在怀里,驾马往外跑。   没等穿过村门,忽觉地动山摇起来,那些高门围墙顿时倒坍而下,转眼便成了一摊废墟。 第51章   沈照雪不喜欢骑马, 从前世到现在出行都尽量只坐马车。   他在马背上被颠得很不舒服,骨骼像是要散架了一般,若是万声寒再不停下, 他便要吐了。   再加上地动,马匹受惊, 跑得东倒西歪。   沈照雪只能趴在马背上, 被万声寒紧紧抱在怀里,颠得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 万声寒忽然瞧见前方山路已经崩塌, 再往前走, 要么是悬崖峭壁,要么便是无路可去了。   他忙勒住缰绳, 将情绪狂躁的马匹强行勒停。   马匹在废墟前打着转, 万声寒打量着前路和后路,地动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现下已经停止了。   但地动并非一时便能完全停歇,或许还会反复余震, 到时候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山崩。   沈照雪脑袋还有些懵, 直到被万声寒抱下马背, 背在背上时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眼前晕乎乎, 身体也虚软无力, 喃喃道:“你怎么知道会地动?”   万声寒还在找着可以暂时躲避的空旷之地,随口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学了些天象, 早早预见到了。”   沈照雪有气无力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天象……天象与卦术分不开, 你可是也会算卦。”   万声寒竟一时间没敢应声。   这晚春天气多变,夜间天寒,找不到避身之所,夜里很容易染上风寒。   他纠结着要不要去寻找山洞,又担心之后还有余震,若是山洞倒坍,他们便真的要一起同殉此处了。   于是只是暂时找了一处掩体,将沈照雪放到地上。   然后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正紧紧盯着他,像是能直接透过皮囊看到他的血肉和内里,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一般。   沈照雪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你还在逃避。”   他抓住了万声寒的衣领,逼着对方与自己对视,说:“学习天象必定要了解卦象,你应当知道我的卦言吧,万声寒。”   “位高权重,或有霍乱朝政之嫌,命短,名传百世,无谓忠与奸。”   沈照雪轻笑起来,“是这个吧——”   “不是!”万声寒忽然抬高了些许音量,却并不叫人觉得刺耳,只是有些强硬般,“你听谁说的,你的卦言不是这个,是谁哄骗了你?”   沈照雪的卦言很普通,只道他这一生无功无禄,这般属于乱臣贼子的卦言,又怎么会是沈照雪的。   “到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沈照雪淡淡道,“这道卦言,想是知道的人很多吧,你,章术,陈诗,还有我母亲和姐姐。”   “你们每个人都瞒着我,不告诉我,就这么一瞒一辈子,让我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命运才会这样才惩戒我。”   万声寒神情有些怔然,“阿雪……”   沈照雪面上笑意渐渐放大,弯着眼睛笑道:“怎么这样一副表情,长公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把这件事藏一辈子,毕竟死而复生这件事情太过怪力乱神,说出去,恐怕会把我当做是什么妖精怪物处理掉。”   “又或者,我本来就是什么孤魂野鬼。”   “你不是……”万声寒的嗓音有些干涩,很是艰难一般道,“我知晓你不是。”   “所以你对我做了什么呢,”沈照雪开门见山问道,“我死以后,你对我做了什么,才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万声寒一时失声。   其实沈照雪会发现自己的秘密并非什么很难的事情,他知晓沈照雪生来聪慧,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   他只是没想到沈照雪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口,还问了这样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该怎么说呢。   说自己眼睁睁看着他自刎在自己面前,然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才惊觉对方藏匿在无声话语的隐情,开始疯狂地寻找重来的办法吗?   沈照雪听到这样的话,想必会很失望吧。   他已经走错了路。   他们曾经都走错了路,一步错便步步错,走向了那样的终局。   沈照雪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平平静静戳穿道:“是那个你放在书柜上的人偶吧。”   他抓着万声寒衣领的手松开,又往上滑去,轻抚着对方的面颊,轻声道:“看来你这些巫术卦术学得还算不错呢。”   这种事情要实现起来肯定不易,他还以为万声寒前世便这么厌恶着自己一直到死亡重生,没想到居然还愿意为了自己做这些事情。   他前世是发现什么了吧。   既然自己的重生与他有关,那他先前为何对自己的处境不闻不问?   万声寒只道:“我……我确实也已经死过一次。”   “说要带你走不是故意耍弄你,让万景耀欺辱你也不是我授意,那些话,不是我想与你说的。”   万声寒似乎也不愿深思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思及便觉痛苦,连声线都在隐隐颤抖,说:“我那时重病在卧,对府中事宜一概不知,那时万景耀管着府上的事情,你来寻我,他不曾与我说过,只说你将玉佩还给了我。”   沈照雪忽然身形一僵。   他前世遍寻不见的玉佩,当真是那时候便丢了。   他忽然感到呼吸困难,身体僵硬颤抖,到底还是很艰难地开了口,哑声道:“你知道……”   “你可知道……我寻那块玉佩,寻了很久。”   久到自己愧疚与不安常常充斥在心间,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整夜整夜地梦魇。   他当真以为是自己先辜负了对方,已经默默地将罪责担下来。   两世了,他从未想过他与万声寒之间那么多的隔阂误会,竟源自于那么如此荒谬的缘由。   沈照雪忽然感到嗓间一阵甜腥,胃间翻腾着,却忽然又笑出了声,“所以你便因为这个,恨了我两辈子。”   “我不恨你……”万声寒紧紧抓着他的手,脊背弯下,颇为痛苦地蜷曲着身体,“我一直不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没用,恨我知道的太晚。”   若是再早一些,早一些发现沈照雪沉默下的心语,或许他们不会走到前世的那般田地。   “我想尽办法回到这里,可是你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   “这个世间所有人都像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一直按照既定的命运做着事,说着话,不会思考。”   所以万声寒觉得无趣,他对这个没有灵魂的沈照雪生不出任何的爱意和情绪,对这整个强求来的重生没有任何的兴趣。   直到那天沈照雪在他面前摔碎了玉佩,万声寒总算从他的神情里发现了不对。   沈照雪开始有了情绪的波动和变化,像是走失了很久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身体里一般。   他费劲心力寻找的那个人,至此终于重回了这个世间。   他从来都不恨沈照雪,他只是恨这个世间的命运不公,既要让他们相爱,又不给他们缘分。   沈照雪沉默地坐着,看着万声寒的头顶,半晌才问:“你有见到我给你留的礼物吗?”   “那个我亲手做的礼物,放在了书柜之上的小盒子里。”   那时他的身体已经迅速颓败下去,常常吐血,没有精力再上朝堂。   或许陈诗给他的药物里也有什么异常,沈照雪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力气再去质问探查。   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累,强撑着也只是想再见一见万声寒。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或许等不到万声寒来了。   于是趁着自己还能动,还能看清楚听清楚,夜夜点着烛火坐在窗前缝制婴孩穿的衣衫。   其实万声寒能放下往事去成亲,也不算一件很坏很坏的事,他那个时候已经想开了很多,不是很在意这些了。   他给万声寒未来的孩子做了很多的衣衫,又将自己儿时戴过的平安玉和银手镯,连同自己这么多年来写下的那些无法寄出的信件一痛放入了其中。   小盒子用的是机关锁,想要打开并不容易。   万声寒那时候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是沈照雪死在自己身前,他总觉得迷茫消沉。   宫人清理前朝遗物时将这个小盒子交到了万声寒手中,他花了十余日才将锁打开。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东西,像是一下子打开了闸门,无数情绪顿时宣泄而出。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已经生出了想要重来一次的念头,不想再去纠结谁对谁错了。   只想要再重来一次,然后带着沈照雪从这个混乱的世间逃走。   他看完了沈照雪所有的信件,知晓了对方在宫中这么多年的艰难和苦楚。   直到看到最后一封信,那时候沈照雪手上或许已经使不出太多力气,原本清隽的字体写得歪歪扭扭,于是便只留了两句话。   一句是“长公子亲启”。   另一句是“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然后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那夜万声寒从宫中出来,神情很平静,心绪也很宁静。   他将沈照雪的尸身带回了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辅佐了陈文十多年。   一直到某一个很寻常的夜里,大燕新帝身边最忠心耿耿的宰相,在自己府中自焚而死。 第52章   如今再提起这些事情来, 万声寒却也已经说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了。   他重生回来,又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沈照雪的复生。   但沈照雪的态度却早已不同往日。   他知晓前世那么多的事情已经消磨掉了他们年少的情谊, 沈照雪或许已经不爱他了。   但后来又隐隐觉得或许也并没有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沈照雪像一只难以揣摩想法的猫,有时候觉得他太多冷漠无情, 有时候又觉得他似乎还是有情的。   他想这或许是沈照雪给他的惩罚, 故意这样似是而非地吊着他,打一棍子再给一颗甜枣。   偏偏自己还这般甘之如饴。   他猜不透沈照雪的想法,不知道他的感情, 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控制, 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今沈照雪只是这么安静坐在他对面, 他便能将所有心事都宣泄而出。   然后,等着对方给他下一道通牒, 或生或死, 不知结果。   沈照雪打量了他许久,终于开了口, 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前世今生, 你不恨我, 还爱我。”   他忽然笑起来, 眉眼弯弯, 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应该知道吧, 今生已经有很多人都对我说过爱。”   陈洛,万景耀,哪个不是因为自己内心的贪欲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的情感, 想要利用这份情感从沈照雪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又想要什么呢?”他问,“万长公子, 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万声寒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只是……”   只是想要沈照雪。   他也已经逼迫着对方与自己成了亲,哪怕这段姻缘沈照雪或许并不想承认。   沈照雪仿佛能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笑道:“我确实不想承认与你磕头成过亲的事,对于我来说,没有婚书和聘礼,也没有明媒正娶的婚姻都是不作数的,不过你想要过家家,我正巧也闲着,干脆便陪你玩了玩。”   他打量着昏黑的天色,地动之后常有异象,天冷到了极点,似是不一会儿还会降雨。   这里应当也不能久留。   沈照雪道:“关于情爱的事情我如今不想与你纠结,等回了京城再议。”   顿了顿,他又故意道:“不过,你也别太乐观。”   “爱我的人那么多,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不是么?”   万声寒忽然便有些着急,“你难道为了气我,还要去与那些人纠缠不清吗?那些人……陈洛,万景耀,还有那些世家的子弟,哪个是真心待你的?”   “你便是真心待我的吗?”沈照雪似笑非笑道,“是吗?”   万声寒急道:“自然——”   “我不信。”   沈照雪想,前世万声寒都不曾信过自己一次,他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老好人,他也有怨气,更喜欢睚眦必报。   今生也让万声寒感受一下自己当年不被信任的委屈。   他已经休息得差不多,和对方袒露了心声之后便像是放下了一块巨石,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   他站起身,淡淡道:“这里不能久留,等会儿若是下了雨,我们便要一起冻死在这了,我可不想真的与你死在一起。”   他打量着周围的状况,随便捡了条宽阔的道路往前走。   万声寒不再说什么,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神情多有沮丧。   沈照雪走在前头,天灾来得突然,他一时间也记不起前世是否也出现过灾情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进了宫,元顺帝故意封锁了他身边所有的信息来源,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离开那方寸之地,只能整日茫然无措地等待着自由。   或许前世也有地动,也不知当时是谁负责处理这件事,又是怎么处理的。   沈照雪又想,今年多灾情,民间需要一些流言蜚语,来让元顺帝的皇权出现动摇。   这样,等夺权之时便会简单许多。   这次兴许可以先牺牲掉什么人。   沈照雪想了想,比对了陈诗与陈洛,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尝试是否可以一箭双雕。   他同身边的万声寒道:“你来时不曾找一找这附近有没有别的村落小镇吗?”   “来得匆忙,也未曾注意。”万声寒知晓沈照雪忙起来时无心情爱,也看不起总是深陷在爱情里的人,只好收拾了心情,说,“前世路过了此处,依稀有些印象,不过现在四处都是废墟,不一定辩得清方向。”   但万声寒的方向感总要比沈照雪强很多,带着他寻了一个顺眼的方向,天色彻底黑下去前,他们总算找到了一处小镇。   这里受灾不算严重,镇上的百姓正想办法重建灾区。   沈照雪与万声寒找了一间似乎还能暂时居住一下的客栈,万声寒问店小二,“镇外的情况如何?”   “官府的人去过了,山路都被堵上了,出不去,进不来,镇外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呢。”   沈照雪忍不住皱了皱眉。   天灾之后回程的道路被堵住,兴许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   不在京中,也难收到京中的消息,若是临时出了什么事情,大概会没有准备的余地。   不过……   沈照雪又觉得似乎不算什么很严重的事,这次地动灾情严重,想是京中的人也没功夫做别的事情,要全心赈灾,稳住百姓的情绪。   沈照雪跟着万声寒上了客栈二楼,对方收拾床榻时,他便站在窗边探查着周围。   最后盯上了附近的酒楼。   茶楼酒馆一向是谣言兴起的地方,再加上百姓信奉神明,轻微的流言便会四散而开,三人成虎,逐渐造成更大的恐慌。   沈照雪心中有了主意,同万声寒道:“明日你去一趟茶馆。”   他靠近了万声寒,站在他身侧,倾身同他耳语了几句。   *   第二日还是阴雨天气。   沈照雪怕冷,罩着万声寒的外袍睡在榻上,并未被万声寒起身的动静吵醒。   等他转醒来时,万声寒已经回来了许久,正坐在桌前看书。   沈照雪心觉奇怪,他匆匆来令都寻找自己,怎么还能随身携带书籍?   真是个书呆子。   沈照雪现在还并不打算搭理万声寒,给他太多希望,于是还保持着先前爱答不理的模样,自顾自倒了杯水。   没等举杯,万声寒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水凉,等着喝药吧。”   沈照雪茫然道:“药?”   哪来的药,他们不是已经和大夫走散了吗?   “公主殿下的暗卫将人找到了,幸亏没什么事,”万声寒道,“人已经到了,现在正借着客栈的厨房煎药。”   沈照雪一时无言。   他实在不喜欢喝药,汤药太苦了。   前世若不是一直强撑着逼着自己活着,想要等着再见万声寒一面,他兴许早便任由自己自生自灭了,根本不会想要服药。   也正是因为服用药物,陈诗才能找到机会在他的药物里下毒,一点点毒坏了他的耳朵。   厌恶喝药的缘由也有这个,万声寒心中清楚,劝慰道:“汤药是我亲手检查过的,大夫也是自己人,不会有事。”   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想活着吗,阿雪,喝了药会好很多,慢慢将身体调养起来便好了。”   沈照雪犹疑地望着他。   万声寒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心中觉得有些难办,只好接着承诺道:“我不会害你,这位大夫也不会,我若是说谎,便叫我——”   “不是说只是体弱之症么?”沈照雪打断他发毒誓,“体弱之症怎会关乎生死?”   万声寒顿时感到后脊发凉。   他下意识道:“自然不会,只是长此以往,总是身体不适,会扰你休息。”   沈照雪上下打量着他的神色,也不知信了没有,倒是不曾再谈论这件事情。   如今整个令都都陷入了天灾之中,四处都是灾情,道路封闭,他们暂时离不开此处,只能先行等着通路。   这几日他们一直住在一处,朝夕相处。   万声寒实在摸不清楚沈照雪的心思和想法,很难猜测。   沈照雪有时候对他很是依赖,有时候又格外冷漠。   万声寒的心被钓得七上八下,抓心挠肝,真想将对方抓在手里,好好问一问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沈照雪这会儿又心不在此处了,他正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前看雨,又摘了护耳仔细听着来来往往人群在说什么。   天灾,人祸,这两年里接二连三地发生,就算不信神明降灾的说法,对皇室终究也是怀着怨怒的。   沈照雪想要的就是皇权的动荡,这短时间也不见章术的踪影,不知道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沈照雪想要先发制人,他让万声寒在茶馆里流传陈诗的卦言不详,再透露出章术的身份,和他曾与陈诗亲密来往的事情。   元顺帝向来性子多疑,知晓此事必定要大怒,到时候陈诗可得遭殃。   但是这样的话,很容易让自己也陷入险境。   毕竟那章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敷衍的人。   但沈照雪习惯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并不担心牺牲自己,只要最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便足够。   他在窗前停了一会儿,听多了杂音之后耳朵的承受能力到了顶峰,总算有些受不住了,这才将窗户关上,揉着耳朵坐回椅子上。   万声寒将放凉的汤药推到他面前,说:“已经凉了。”   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沈照雪面上本带着笑意到现在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难得有些郁闷,不想动手,只道:“就一日不喝,也不行吗?”   “不可以,”万声寒语气有些强硬,“擅自停药不好,先喝了,我今晨在外买了些蜜饯糖果,你喝了药就给你吃。”   沈照雪看着有些生气,却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是不服药,估计很容易出现问题。   于是只能咬咬牙,一口将药喝光,然后皱着脸伸手讨要糖果。   万声寒却忽然抓了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前来,吻住他的唇瓣。   沈照雪挣扎了一下,对方口中先前含了蜜饯,口津甜腻,转眼便将他口中苦味掩盖而去。   因而他便没再试图挣动,安静与万声寒吻在一处。   这个时候他又听话乖顺了。   万声寒叹了口气,含糊道:“还在生我的气?”   “气我之前没有管你,没有罩着你是吗?”   沈照雪面颊泛红,睫羽飞速栩动着。   他的呼吸被剥夺,被放开时似乎还有些喘不上气一般,张着口大口呼吸着。   一直到自己被抱上床榻,他才终于说:“就是。”   他似乎心中也烦躁,嘟囔道:“你既然知晓,还问我做什么?”   “别气我了,你总是不搭理我,我好难过。”   万声寒惯常爱说些甜言蜜语,亲吻着他的唇瓣和下巴还有喉结和锁骨,双手也不安分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   沈照雪已经沉寂许久的欲望被他勾起来,心中燥意更甚,却不详太过表现,只想要强行压制下去。   他道:“你先前那般对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   尤其是前世时,他几乎整日整夜都在伤心痛苦,却无人知晓他的苦衷,只道他是乱臣贼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   到后来他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也仿佛已经不在意了,对那些话语称呼充耳不闻。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并非能够将这些都忽视掉。   他很痛苦。   只是这些苦痛说出口无人在意,他便也不说着,兀自吞咽着。   万声寒吻着他,说:“别讨厌我,别恨我,是我对不住你,我会爱你,会一直爱你,信任你,那些人不一定就是真心待你好的,只有我最爱你阿雪。”   沈照雪沉默不语。   他知晓万声寒所说或许并不是假的,起死回生之术想必并不容易习得,他却还是想办法做到了,给了自己重来的机会。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是上天垂怜。   原也只是一个人对情爱的执念。   若不是真的爱之入骨,又怎会恨入脊髓。   又怎会常觉亏欠。   沈照雪心中确实是知晓的,但若是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万声寒,那他先前的那些痛苦又该如何消弭。   于是便只能这么沉默着,将这一整夜虚度过去。   他们便保持着这样尴尬的关系又在一起几日,朝堂上来了人到令都赈灾,道路清通之后外界的消息便一股脑进了令都。   沈照雪与万声寒去了一趟街巷,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当朝的皇子,说七皇子陈诗的卦言不详,近来又使得了一些奇怪的术士,再加上年岁渐长,于是便天降异象。   沈照雪站在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又听到有人说:“他们沈家,当真没一个叫人放心的。”   “听闻沈家小少爷的卦言也是假的,真正的卦言那才叫一个为祸苍生。”   “不是听闻那沈少爷逃出京城了吗?现下正四处抓人呢。” 第53章   沈照雪倒是没什么反应, 正如他自己预料的一般无二。   章术不是善茬,他们的目的和方式都一样,在元顺帝这样的人手下生存, 以这样的方式最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万声寒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回了客栈, 并开始打算着要离开这里。   时间久了, 总会有人发现沈照雪在这里,到时候又要徒生事端。   沈照雪坐在桌前看着万声寒收拾行囊,神色淡然, 只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前世那般艰难险阻, 我也将皇权掌控在了手里,更何况今生没有那么多的掣肘, 总不会比前世更糟糕了。”   “前世你成了什么模样难道你自己忘了吗?”   大概是心中实在不安, 万声寒的语气都有些生硬,“你只在乎结果, 什么都不在乎,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不当回事。”   “结果当然是最重要的, ”沈照雪疑惑道, “若是没有好的结果, 有些事情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做?”   他一向是这样的性子, 以结果作为导向决定自己的计划和行动, 从来不愿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成效的事情上,也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沈照雪一直很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没有什么深明大义。   他只想要报复从前那些伤害欺辱过自己的人,哪怕对方今生还什么都没做, 又或者做了,却不曾得手。   这种事情说出去,想必会有许多人谴责,但他也不在意这些虚名。   所以章术如今四处流传他的卦言,民间谣言纷呈,他其实也并不会放在心上,反而想着该如何利用一番。   沈家接连二人的卦言都有异常,元顺帝想必会多想,自己又正在潜逃,不见踪影,想是会先从陈诗那边入手,先解决掉陈诗。   但沈照雪还不想让自己的好外甥死得太早,他还有别的用处。   沈照雪现在有想要联系的人。   他想找一下陈洛。   幸亏来时身边带着陈蛾的暗卫,沈照雪本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被保护的,现下终于用了用处。   沈照雪道:“章术现在知道我在令都,他会向官府那边透露我的行踪,这里确实也已经不安全了。”   他其实有打算让万声寒自己回京去,又担心因为自己与他关系匪浅,到时候万一再次牵连万声寒,影响了他的仕途便糟糕,于是便不曾劝着万声寒回京。   万声寒与他相处了两辈子,沈照雪在想什么万声寒心里清楚。   他觉得有点解释不清,自己的仕途遭到阻碍似乎是沈照雪心里的一根钝刺,深深扎根在心脏深处,想起来便觉得痛苦和不甘。   于是到了现在便成了难以消磨的执念。   在意万声寒仕途的人是沈照雪。   反倒是万声寒本人却并不太在意。   他前世什么都有了,功名利禄,流芳百世,都已经拥有过了。   他不贪心,不会一直追寻权势。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一个沈照雪,但是却始终无法得到。   这让他感到很挫败。   现在沈照雪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有自己的朋友。   万声寒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只是想要沈照雪。   万声寒沮丧了很久,寻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客栈外,沈照雪先行上了马车。   车厢里备着女子的衣裙,上回跟着陈蛾伪装过一次,后来又做过几次这等事情,现下已经习惯了扮作女子。   他在车厢里换上了衣裙,万声寒跟着上了马车,将车门阖严,道:“我给你束发。”   他手艺当真好认认真真给沈照雪挽着发丝。   沈照雪本想纡尊降贵夸两句,忽然又记起什么来,微微瞪圆了眼睛,问:“你这又是何时学的?”   万声寒实话实说,“前世公务清闲,闲暇之余便学了这些——”   “学了好给你未来的妻子使用对不对?”   沈照雪冷声打断道:“松手,我不要你给我束发,我自己也可以。”   万声寒手上动作顿了顿,转而又笑起来,问:“沈照雪,你在吃醋吗?”   “你的醋有什么可吃的,”沈照雪嗤笑道,“我只觉得恶心。”   “好吧好吧,我恶心,”万声寒并不在意对方话语,接着道,“我没有娶妻,前世今生都没有娶过任何人,除了你,我根本没有什么想要结亲的人。”   万声寒叹息一声,接着道:“那些想要联姻的帖子我早便已经还回去了,不过前世说要娶妻的事情,是当时我生了病,没来得及管,让人将谣言传了出去,也不知怎么解释才能让世人信服。”   大燕不好龙阳之风,万声寒与那世家的小姐从家世上看确实很是般配,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那只是万声寒为了保护女方名节而故意说谎,他却没办法将自己喜欢男子的事情说出口。   兴许说出去也无人会信。   那个时候他刚做了陈文的谋士,代表着陈文在外的脸面,自己的行径也关乎着陈文的名声,不是自己能够乱说乱搞的。   他也没想到这个谣言会传到京城去,又被沈照雪所得知。   沈照雪如今听他解释,也不知信了没有,只冷哼一声,倒也没再要求自己松开他的头发。   沈照雪这幅容颜生得太好,貌若好女,再加上如今刚刚及冠,本就年岁不大,只是随意装扮一下,未施粉黛便很像女子。   他取了护耳戴在耳上,隔绝了噪音。   一路相安无事行驶到城门时,守城的守卫忽然将他们的马车拦下,说要巡查。   沈照雪便暂时将护耳取了下来,微微掩了容颜,靠在窗边没应声。   万声寒将车窗帘子撩起些许。   他观察着外头的人群,除了那一群守卫,似乎令都的城守也在。   万声寒当初中了状元,声名赫赫,令都城守见过他,有些印象。   他有些惊讶于会在此处见到万声寒,忙向他作揖行礼,道:“万大人,竟没想到您会在此。”   万声寒神色淡淡,“嗯。”   “这地方灾情严重,万大人来此处是为了何事?”   说着,他还向马车里望去,想要探查车厢里还有没有别人。   只这一瞧,果然看见一个女子正冷冷清清靠在窗边闭目小憩,脸色苍白满是病气,瞧着身体不好。   那女子是谁,城守并不识得。   万声寒道:“天灾突然,我来寻我未婚妻子。”   城守恍然大悟。   早听闻这新晋状元已收到多家世家的婚帖,却一家都未收下。   千里迢迢来这小城寻一个姑娘,想必这位未婚妻只是出身寒门。   这自古以来时常在话本传说里出现的佳话,竟又一次应验了。   城守感慨万分。   万声寒又道:“还有什么事?”   “有有,”城守道,“听闻万大人与沈家的少爷关系匪浅,这不是陛下近段时日想要见一见这位沈少爷……”   “我不曾见过他,”万声寒淡淡道,“奇怪,外人原是这般看我们之间的关系么?”   “他沈照雪无缘无故在我万府居住三年之久,浑身是病,又无法给玩家带来什么利益好处,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   万声寒这话说得倒是无情,心中却格外忐忑。   沈照雪只是靠在一旁,偏着脑袋,唇角挂着一道说不上情绪如何的笑容。   这城守也不是来听他们世家的秘辛的,眼见着万声寒像是开了闸门一般,像是要将这么多年来对沈照雪的不满全都宣泄而出,担心自己听多了会被灭口,下意识便道:“万大人既然不知晓,那微臣便不多问了。”   他让守卫放了行,帘子被放下,马车渐渐向着远处去了。   万声寒这才松下一口气,忙向沈照雪解释道:“我方才所说都是谎话,并非真心,阿雪……”   “我瞧你说起来的时候挺有话的,一句接着一句,想都不需要想,张口便能来,应当早就想说了吧。”   万声寒有点懵。   他不知道沈照雪这是生气还是没有小心揣摩着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真是方才临时想的,我是当朝状元,这么点话还要深思熟虑几年,未免也太过愚笨。”   沈照雪又皱皱眉,“你倒还夸上自己了,当真不要脸。”   万声寒便知晓沈照雪并未生气了。   他前世听过比这些还要难听的谩骂,想也不会太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言论。   但越是清楚这一点,万声寒越觉得心中闷痛。   他想让沈照雪不用生活在别人异样的视线里,而是作为沈家的少爷,或是什么别的寻常百姓那样,无忧无虑,没有外界叨扰地生活着。   原本他便应该这样。   *   回京花费了半个月的路程,沈照雪中途又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整日整日昏睡。   偏偏马车上又很是不便,睡不好,每每总是噩梦。   万声寒抱着他哄了大半夜,天色熹微之时他才总算睡过去。   马车在途中小镇上的驿站停了一会儿,万声寒打听着外界的消息,又叫陈蛾的暗卫去药铺买了些治疗风寒的药物带回来给沈照雪服下。   沈照雪一觉睡到晌午之后,脑门的热度降下去不少,这才悠悠转醒过来,含含糊糊问:“现在在何处了?”   “离京城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万声寒小声问,“要回京吗?还是我将你送到城外山庄去暂时住一段时间,等看看京中的情况再返回。”   沈照雪皱了皱眉,“我去了山庄,消息传递不便。”   “我会及时告诉你,不骗你。”   沈照雪病着的时候总是很好说话,万声寒便趁着这个机会哄他,说:“听话阿雪,你去山庄去,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再回京城,这样我才能放心。”   沈照雪撇撇嘴角,一时间没应下来,只问:“你出去过了,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有,”万声寒叹气道,“何时你才能知晓,人病了要休息,就别想着这些事情了。”   他接着道:“陛下近几日让陈诗去令都巡查灾情了。”   沈照雪并不意外,“果然让他去令都了。”   他想,兴许路上还有什么刺杀或者别的意外,总之这个儿子,他应当打算直接放弃了。   毕竟元顺帝的性子便是如此,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沈照雪动了动歪心思,同万声寒道:“让我去山庄也可以,你得帮我联系一下陈洛,让他想办法争取一下这个任务。”   “阿诗这孩子最听话了,”沈照雪阴阳怪气道,“舅舅教过他,让他让一让皇兄,别与他相争,若是陈洛去争夺他的任务,阿诗也不会强求的。”   万声寒有些郁闷,“你总叫我联系这个联系那个,我真是讨厌他们,不想让这些人与你扯上关系。”   说起这个沈照雪又想起什么来,嘱咐道:“你一定要暗地里去,最好以我的名义去,不许暴露你自己的身份。”   “万声寒,”沈照雪严令道,“你要想办法扶持陈文上位,至于什么时候上位,怎么将元顺帝拉下来,这件事情你断不能插手。”   “你又要自己一个人承担。”   “我身后没有别人,”沈照雪笑道,“我孤身一人在这个世上,玩阴的,玩手段,谁能比得过我?”   他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水,又觉得困倦了,打着哈欠说:“你一定要记得我所说的,不要总是忤逆我。”   “我不忤逆你,”万声寒拍拍他的后背,“睡吧,别念着了,否则等会儿又要梦魇。”   沈照雪得了保证,这才安心睡去。   果然没再噩梦了。   *   马车一路行驶到京城城外的山庄处。   万家在这一处并非只有一座宅子,许多地方都有私产。   万声寒将沈照雪安置好,又借了某家门客的女儿,扮作自己的未婚妻子带回了京城。   后几日上朝时元顺帝也有过问万声寒未婚妻的事情,万声寒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去,也并不担心元顺帝会调查自己的底细。   这一道身份是他刚刚重生回来时便已经准备好的,经得起对方深查。   他去找了陈洛,将沈照雪的话添油加醋说了。   沈照雪先前一直同陈洛说自己不喜欢那个外甥,陈诗也对他多有怨怼。   陈洛知道沈照雪的性子其实并非自己一开始见到的那般天真单纯,反而很有心机,也很喜欢耍手段。   但他在自己面前实在段位太低,这些手段心机显得格外拙劣,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陈洛反而更喜欢他了,觉得他很可爱,像一只喜欢干坏事猫。   他丝毫不知自己眼前所见也正在沈照雪的掌控之中,都是沈照雪想要给他看到的。   沈照雪与他说,可以借着赈灾的机会得到元顺帝的信任和喜爱。   陈洛先前也注意到陈诗去救济涝灾回来之后在宫中的处境,那段时间父皇确实对他很不错,赏赐和机会给了很多。   他虽不懂如何治国,也不想做皇帝,但他也想要更多的权利,于是听了这番说辞之后心中总是心动。   他觉得沈照雪说得没错。   于是便听了对方的提议,偷偷带人离开了京城,打算半路阻拦陈诗,让他没办法按时到达令都,自己便能顶替他的任务。   他当真这么做了。   半个月后,沈照雪在山庄养着病,悠然自得地坐在院子里浇花,忽然听下人进到院中禀报,小声道:“少爷,五皇子在去令都的路上遇刺身亡了。” 第54章   沈照雪并不意外, 仍然提着自己的衣袖,慢慢舀着水,一点点浇湿了泥土。   他淡淡道:“真是便宜了他。”   不过陈洛今生还没来得及对自己做什么, 像前世那样残忍的死法,也没必要再重现一次。   沈照雪自己也懒得动手。   现下情况已经不同于前世了, 他不能再完全依赖着前世的经验和记忆来做决定, 如今又到了需要走一步看一步的地步。   有些事情或许可以预见,但有些只能猜测,提前做好不同的打算和应对的方法。   沈照雪现在担心的是外患。   这几日已经听到许多人谈论起关外其他部族若有若无的试探了。   不详的卦言弥漫在百姓之间, 天灾加上人祸, 现在又忽然死了一个皇子, 大燕百姓人心惶惶,这种时候侵略大燕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沈照雪有想过颠覆皇权, 却没想过要让百姓陷入战乱之中, 已经接连几日不曾睡好,夜夜辗转, 想着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近几日朝堂上也一片混乱,几个阵营的臣子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元顺帝焦头烂额, 到底还是将罪魁祸首的名头放在了卦言之上。   他威胁过万声寒几次, 但万声寒咬定了自己与沈照雪关系不好, 元顺帝私下里多方查证, 万声寒先前对沈照雪不闻不问,纵容府中人欺辱他的事情确实存在,找不出可以质疑的地方。   万声寒暂时逃过一劫, 但元顺帝加大了对沈照雪的追查,想要尽快将这人找出来处理掉。   死一个沈照雪不一定就能让如今糟糕的情况有所改善, 但元顺帝已经习惯了听信卦言来做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万声寒知晓了此事,他如今身上的嫌疑还没被完全洗清,不敢随意联系沈照雪,几番辗转才给沈照雪穿了话,问他愿不愿意先行假死。   假死之后也未必就能打消元顺帝的怀疑,但总归能让沈照雪稍稍安全一些。   然后再借由卦言有异之人已死,但天灾人祸未消为由,让元顺帝的皇权再度倾颓。   这样的想法与沈照雪不谋而合。   沈照雪知晓他与万声寒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但似乎并不包括情爱。   在情爱一道上,他们都是拙劣的笨蛋,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好好相处。   或许年少时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但也早便已经随着生死和性情的变化而消弭,找不回来了。   沈照雪轻叹一口气,问那传话的下人,“他要我怎么做?”   “药是公主殿下送来的,服下两个时辰后将会起效,到时候公主殿下的人会过来处理。”   沈照雪有些不放心,“万声寒呢?”   “大人最近一直被陛下紧盯着,不便亲自前来,也不便露面。”   下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给沈照雪。   沈照雪忽然怔了怔。   这块玉佩上方布满了裂隙,还有一些细碎的缺口,分明便是自己当时当着万声寒的面亲手摔碎的那一块。   当时念着碎片不知被谁清理掉了,原是还在万声寒那里。   沈照雪茫然了一会儿,之后又沉默下来,将那块玉佩握在手中。   他心思多疑,想是万声寒知晓他心中忧虑,担心服用的药物有毒,因而才将玉佩送来以求心安。   他先前几次同万声寒说自己不信任他,实际上只是骗万声寒的,想要逗一逗他,消解着自己前世积攒下来的怒气。   他其实很相信万声寒。   沈照雪将下人屏退,服下了药物,安心躺上了床榻。   元顺帝的速度其实要比他们快很多,这京城附近所有的角落都是天子的地界,想要找一个人其实要比沈照雪想的更简答。   幸亏万声寒提前将他送到了山庄去,先前万家几次出事,如今京中人无一不知万家的规矩。   一向都是犯了错的人才会被送到山庄去,因而无意间让万声寒洗脱了大半的嫌疑。   沈照雪假死昏睡过去的第二日,宫中的人便找上门来。   方一入了宅门,入目便是素白的灯笼与纱幔,挂在房梁房檐上,一片枯槁阴森之气。   那小黄门抓着一个下人,问:“这是在做什么丧事?”   下人道:“丧事都还未来得及做呢,沈家这少爷病了好多年了,从送来山庄的时候起便成咳血,连床榻都下不了。”   小黄门记着元顺帝先前查到的一些信息,问:“这么久了,都没大夫来看看?”   “长公子不管,我们做下人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人叹了口气,将沈照雪从前的衣物都丢进火盆里。   小黄门还算警惕,借着说烧纸送送人为由,进了祠堂,伸着脑袋望着棺材里的人。   确实是沈家的那位小少爷。   脸色苍白,血色尽失,瞧着也没什么呼吸。   小黄门倒也不急着回宫,又在此处呆了几日,亲眼见着下人将棺材合上,抬着棺材上了山,埋在土里,这才确定沈照雪确实已经死了。   小黄门带着消息连夜回了宫,山上纸钱还在漫天飘着,马车从小路上穿行而过,与一波来往的商队擦肩而过。   陈蛾将低垂的帽檐微微抬起,小声嘱咐赶马的车夫,说:“再快一些。”   车夫一扬马绳,马匹长嘶一声,向着日落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小黄门还未到城门,沈照雪已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   *   宫中,寝殿彻夜长明。   宫灯火苗跳跃着,照亮着窗前桌案。   元顺帝轻轻屈指瞧着太师椅的扶手,闭着眼,听着太监在耳畔轻声细语。   又过了片刻,这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男人慢慢睁开了眼,淡淡地“嗯”了一声,说:“沈家的那个孩子死了?”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多么慈悲一般,道:“人已经死了,当真是可惜,听闻年岁也不大。”   “回陛下,去年刚刚及冠。”   于是元顺帝又一次叹息一声,却更多的是放心之意,“将万家的人撤回来吧,省得呆久了,打草惊蛇。”   “现在已经是他们年轻之流的时候了,”他慢声说着话,“这万家的长公子也是个心眼多的,怕朕因为沈家孩子的卦言迁怒于他,竟也学会了说谎。”   太监应和道:“万长公子到底年岁也不大,想事情天真些,还需要再成长几年才能担大事。”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最起码,说明万长公子的心是向着陛下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元顺帝从桌上抽出一张宣纸,平铺在桌面上,却并未提笔落字,反而拿起了桌上的烛灯,“是得给他们一个机会。”   烛泪滴落在纸页上,转瞬便凝结。   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放在几个年轻人身上,只能暂时查一查沈照雪的底细。   但人已经死了,无解的卦言已经失了主人,便将战事和灾情再一次推到面前来。   这些才是亟需要解决的事情。   元顺帝有些头疼地撑着脑袋,正要让太监退出去,忽然听殿外有人禀告,说公主殿下求见。   元顺帝对自己这个女儿还算信任,尤其是先前陈蛾主动给出了兵权这件事确实做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放心,除了陈蛾。   他道:“让蛾娘进来吧,都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府上休息。”   话音刚落,陈蛾的声音已从门外响起,“爹爹也还未歇下呢。”   陈蛾从殿外进来,径直上前来,颇为亲昵地同元顺帝行礼,“爹爹晚好。”   元顺帝这一辈子与兄弟臣子勾心斗角,几个皇子也关系疏远,也到了想要享受天伦之乐的年岁了,对陈蛾的态度很是受用,高兴道:“蛾娘深夜寻来,有什么事么?”   “近段时日朝堂前线都有事端,想着爹爹又要劳心费力,来探望一下,陪您说说话。”   提起这些事元顺帝又有些头疼,忽然又想起陈蛾先前与万家似乎关系也不错,于是又问:“你往常与万声寒来往,与那沈家的孩子相处得如何?”   “沈小少爷吗?”陈蛾思索了一会儿,“印象不是很深了,他性格孤僻,平日又不常出门,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他都在府中做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呀,”陈蛾道,“只听万长公子提起过,说他往常应当都是卧床养病,要么写写画画。”   她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又忽然一拍掌心,说:“我记起来了,他之前还跟着五皇兄去赌坊玩呢。”   元顺帝不动声色地想,兴许这沈照雪活着也没什么用,不学无术的废物一个罢了,不足为惧。   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又与陈蛾说了些话。   陈蛾又道:“爹爹是不是担心关外外敌入侵的事情,不如我还是到前线去看看吧,也好为爹爹分忧解难。”   元顺帝想着陈蛾的赫赫战功,她是大燕难得的将才,但身上功勋也未免太多了些。   以前不在乎权利,要是之后功高盖主,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但仔细瞧着陈蛾的神情,又觉得陈蛾并没有什么外心,像是真的忧虑于自己。   元顺帝想了想,还是应道:“那朕便给你兵符,你带着兵去为朕平定战乱。”   陈蛾面上一喜,抱拳道:“女儿定不辱使命。”   她从元顺帝那里拿到了那枚虎符。   得了传召,后日便带兵出发。   从元顺帝寝殿出来时,陈蛾又撞见了陈诗。   对方似乎知晓她今夜进了宫,一直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等她出来。   陈蛾脸上笑意收起,漠然问:“你在等我?有什么事?”   “姐姐可否带我一同离宫,”陈诗请求道,“就这一夜便好,悄悄出去,不会被父皇知道的。”   他如今方才十二,没有自立的能力,也便没有自己的府邸,只能住在宫中母亲原来居住的寝殿内。   章术逃走以后他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先前沈照雪教他不要同陈洛相争,被抢走任务时他原本也有不满,但到底还是听了劝,当真保下一条命。   陈诗知道自己那个病殃殃的舅舅当真有些本事,本想着依靠沈照雪,让他来帮着自己在宫中立稳脚跟,没想到会听闻沈照雪离世的消息。   虽然太过突然,但记起对方的身体,又觉得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沈照雪那样的身体状况,能活到如今都已经是大夫们做了很多努力的结果了。   沈照雪一死,自己身边便再没了别人,一个亲人都没了。   他心思敏感,直到元顺帝对自己态度疏离,甚至还起过杀心,一个人战战兢兢在这宫中苟活着,活得很不畅快。   他需要赶紧找一个可以庇佑帮助自己的人。   陈诗想了很多,最后还是盯上了万声寒。   京城百姓都说万声寒对沈照雪不好,嫌弃沈照雪在自己府中做了三年的菟丝子,早巴不得对方去死了。   但陈诗觉得应当不是这样,他见过万声寒照顾沈照雪的模样,看着也不像是强求的样子。   兴许是撒了谎也说不准。   但他现在不敢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元顺帝,他总觉得自己还用得上万声寒,不能与之交恶,还得好好地相处着。   他想去见一见万声寒。   陈蛾一时间没应声,只打量着陈诗的神情,大约在揣摩他心中的想法。   她道:“你要知道,你现在在父亲眼里是钉子一样的存在,稍有不满马上就会掉脑袋,最好还是别想着搞一些小动作来惹他生气。”   陈诗心中一咯噔,心跳都加快了不少,结结巴巴道:“我……我必定不会惹他生气……姐姐……姐姐便帮我这一次,只这一次。”   他这回难得聪明,找陈蛾帮忙。   陈蛾手上有虎符,还有上前线打仗的任务在,是大燕军队里的得力干将。   她对元顺帝很有用,就算现下得罪了天子,也暂时遭不到什么伤害和惩罚。   陈蛾心说自己这弟弟也不算完全无药可救,但也已经离那一步不远了。   她不介意纡尊降贵顺手帮一下。   于是陈蛾便将陈诗带出了皇宫,将人偷偷送到万府去了。   马车停在万府门口,本看着兵书的陈蛾微微抬了抬眼,将怀中一小瓶药摸出来交到陈诗手中,说:“见了长公子便将这小瓶子给他,就说一日一次,服用七日便停三日,再继续按照之前的重复。”   陈诗听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这小瓶子里是何物,连声应下来。   陈蛾又嘱咐了几遍,像是不放心,之后才上了马车往公主府走。   陈诗只觉得有些紧张。   他揣着小瓶子敲响了万府的大门,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来开了门,问:“何人,何事?”   “我是七皇子陈诗,我想见万长公子。”   那下人似乎也并不惊讶于对方的身份,只打了个哈欠,道:“您先等着,我等进去通报一声。”   这一去又是半晌。   陈诗在夜风里站着,双腿都冻得有些冰冷,才见这大门再次被人打开,不再像先前那样留着一道缝,而将两扇门全敞开了。   陈诗忙卷了卷衣摆要上台阶,只一抬眼,却忽然像是见了鬼一般僵立在原地。   寂静的黑夜里,整个万府没点什么灯,也没有任何声音,显得格外阴森。   一道阴影端立在门前,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一副翩翩君子模样。   月光洒落在他的发丝和肩头,身形有些迷蒙,脸上却带着一丝看不清神色究竟如何的浅笑,安安静静将陈诗瞧着。   分明便是那早已死去的沈照雪。 第55章   陈诗简直像做梦一般, 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你怎么还没死。”   传言亡魂脚下没有影子,月光照射下沈照雪身边确实有一道虚影,是活人没错。   难怪那时总觉得像沈照雪这样的人一下子死了, 心中隐隐觉得不实在。   想来也是,像他这样擅长于玩弄人心和权势的人, 又怎么可能真的轻易死去。   就算是死, 也得先给旁人带去些麻烦。   只是如今亲眼所见,陈诗还是觉得心下震动,一时间给不了太多的反应。   沈照雪站在月色下, 面上笑意未变, 张口时又轻咳了两声, 才道:“来了便进来吧,夜间风凉, 小心染上风寒。”   言罢便提着衣袖转了身, 瞧着也没有要停下来等一等的意图,就这样向前走去。   陈诗总觉得这万府阴气深重, 尤其是站在府门前时,一股寒意直往身上钻。   他打了个哆嗦, 眼见沈照雪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 下意识便跟了上去。   好在沈照雪步子不大, 他悠悠往前走着, 衣摆轻轻摇曳, 兴许是因为刚刚大病一场,他身形看起来很是消瘦,也显得格外无害。   陈诗心想, 谁见了沈照雪这副模样不会放松警惕呢,只当他是什么温婉的兔子, 却不知竟是披着兽皮的冷血毒蛇。   从府门到万声寒的院子并不远,便是这短短一段路,让陈诗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地跟着沈照雪。   最起码,在自己手中权势稳定下来之前,别惹得他生气。   沈照雪只是躺了太久,今夜想着出了院子走一走,刚好碰见陈诗来,起了坏心去吓了吓他。   他慢慢散步回了万声寒的院子,坐回椅子上喘气。   前段时日他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又服用了假死的药物,身体越来越差劲了,到现在还未完全好透。   因而本已近夏日,这屋中却还点着火炉。   万声寒将外裳给他披上,轻声道:“夜里还是少出门,可以白日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   沈照雪只“嗯”了一声,没说好不好,态度并不清楚。   万声寒又黏着他哄了一会儿,沈照雪将他脑袋往旁一推,小声说:“别黏着我了,去做正事。”   万声寒这才像刚注意到陈诗一般,将视线投转过去。   陈诗到底年纪小,头一次见两个长辈在自己面前调情,总有些尴尬,只能垂着眼不敢多看。   又过了一会儿,沈照雪从椅子上起身,坐到他身边来,温声道:“七殿下半夜寻来,可是有什么事?”   陈诗又开始有些结巴,“我想……想请舅舅和万长公子帮帮我……”   “帮你什么呢,”沈照雪装作未曾听懂一般,轻笑道,“殿下不说清楚,实在是叫我们听不明白。”   但是这种话,又怎么好直接说出口。   担心隔墙有耳是其一,更因为好着那么一点面子,不是太想开口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想要的东西说出口,像是请求一般请着对面的人帮忙。   但他不曾开口,沈照雪便一直沉默不语,那万声寒虽是万家的家主,这等事情上却只听着沈照雪的吩咐做事,似乎也没什么主见。   陈诗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了解在万府谁才是主事之人,心中更觉慌乱不安。   犹豫半晌之后,他到底还是开了口,道:“我想请舅舅帮我在宫中立足。”   沈照雪只轻笑一声,“我一个死人,怎么帮你?”   “舅舅是有大智的人,”陈诗道,“舅舅的智慧和才干又怎么甘心在家宅后院蹉跎。”   顿了顿,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来,瞪大眼道:“对,是章术,是他同我说了舅舅的卦言,是他想要害得舅舅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次舅舅的卦言泄露,一定也是章术做的。”   沈照雪带着笑意的面庞上总算多了些情绪变化,“哦,章术,你与他又是何时,怎么认识的?”   他悠然靠在椅背上,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只是随口一问。   万声寒知晓他装模作样,心中觉得好笑,但也没表现出来,端着桌上的空药碗走了。   先前催着沈照雪喝药,还被他挠了一爪子,当真像只娇气的猫。   万声寒却并不生气,反倒很是受用。   他倒希望沈照雪能多用这般态度对待他,免得总是若即若离,分明在身侧却总是叫人不安。   他将药碗送到厨房去,又端了些果子点心返回书房,陈诗正同沈照雪说着章术的事情。   有些是他们已经查到的,并不算什么秘密。   沈照雪听得心烦,面上隐隐有些挂不住了,忽然又听陈诗道:“他从前想要拉拢我,和我说母亲的死亡是因为提舅舅认下了那道卦言,因而遭到了父皇的追杀。”   “我当时也不信他的话,他又与我说,他与万家有深仇大恨,想要报复万家,又知晓万长公子对舅舅很好,心念着舅舅,于是想从舅舅这里下手。”   这倒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了,沈照雪难得有些惊讶,问:“他是万府的门客,怎会与万家有仇?”   当真不是章术用来骗取陈诗信任的说辞吗?   “他说得句句属实,”陈诗小声道,“当年柳家贪污,出现了重大的失误,又将这件事瞒下,让万家家主跟着一起做错了决策,章术原本是令都的一个民间巫师,懂得一些医术和巫术,那一次民间动荡里他的妻子死了,所以对柳家和万家怀恨在心,花了很多功夫才来到这里。”   当时他先联系上了孤身一人在宫中的陈诗,告诉陈诗他的母亲并非死于疾病,而是因为一道不详的卦言而死。   陈诗虽然年少,但将那道卦言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还是觉得这卦言上所言并非自己母亲。   他那时也才刚满十岁,没有太多的能力,只能依仗着章术来帮自己母亲寻找真正的卦言,试图为自己的母亲正名。   如果他的母亲能洗脱罪责,自己在宫中的生活也能好很多。   后来章术进了万府,见过了沈照雪,无意间勘破了对方的卦言,问过万声寒,对方却给了他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卦言,与沈照雪的生辰八字难以对方。   那个时候章术开始怀疑沈照雪卦言的真假,并告诉陈诗,沈照雪应当与他母亲交换了卦言。   沈照雪心下微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前世将他卦言给元顺帝的并非李老三,李老三应当已经随着洪灾死在了山谷里,怎么可能会是李老三。   是他想得太简单,将这件事情忘记了。   前世应当是章术教着陈诗去检举了柳家,柳家一夜没落,柳无忧被发卖至青楼。   陈诗因着这一举动得到了元顺帝的信任,之后趁着万声寒高中状元之时,在章术的授意下,将沈照雪的卦言告知了元顺帝。   沈照雪因此被召入宫中。   原是如此。   原来前世种种,皆因此而起。 第56章   大抵是因为在已经有了预料, 所以沈照雪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讶之外,便没了别的感触。   只觉得陈诗也不算毫无用处,最起码还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至于前世对方将自己绑在皇位上自己逃走的事情, 还有让他罚跪在雪夜里,给他的药物里下毒的事, 他当初心知肚明, 以他的能力,想要阻止也不是不行。   只是那时当真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没有太多精力去追究。   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 他再去考虑要不要继续报复陈诗, 还是就这样将他放弃掉, 扔在一旁不管不顾罢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合适的皇位继承人,便是太子陈文。   自己假死的事情只告诉了陈蛾, 陈文应当还不知道。   过段时日陈蛾便要离开京城去往边境抵御外敌, 陈文这般在乎自己的妹妹,像是会去松一松陈蛾。   沈照雪将陈诗安顿在万府的客房里, 他今夜倒像是好心,亲自将陈诗送过去, 又悠悠转回了万声寒的书房, 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看着万声寒收拾桌上的纸页笔墨。   等对方收拾好, 他慢吞吞跟上去, 跟着万声寒进了他的寝屋, 反手将房门合上了。   沈照雪今日身体还算不错,精神头一好便想找些什么刺激,视线颇有些贪婪地盯着万声寒看。   万声寒故意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说呢?”   沈照雪指尖卷着腰带, 迈步时衣衫便顺着肩头滑落,堆叠到地上, 他解着发带,将发丝散落下来,转眼便贴上了万声寒的怀抱,与他接吻。   他们在榻下纠缠了一会儿,之后又吹灭了烛火,一起上了床榻。   陈诗却在这阴森森的万府睡了一夜,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他心里有事,沈照雪之前也没应下来究竟要不要帮自己,他担心自己往后的处境会越来越糟糕,五皇兄死了之后,父皇一定会将手伸到自己这里来。   当时究竟是谁谣传自己的卦言,害得他连辩解都没办法,只能这样等待着死期。   一定是章术。   陈诗想了半晌,也只有章术能有本事捏造一道卦言,想办法传出去让父皇知道。   当初应当真是自己信错了人,也没好好听着舅舅的话。   沈照雪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竟然就这么干站在一旁看着。   看来他心里也没自己这个外甥。   陈诗有些怨气地嘟囔了一声,后半夜总算睡熟过去。   第二日起来,这宅子还是阴森森的,没有虫鸣鸟叫声,下人来来往往也不做声,安安静静从小路上穿行而过。   陈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脊一阵阵发凉。   本想问问下人,却见沈照雪从前方悠悠过来,脸上挂着一道没什么情绪的标准的笑容,温声道:“阿诗,你来。”   陈诗忙下了台阶,小跑至沈照雪身前去。   沈照雪问:“昨夜睡得可还好?”   陈诗不敢说不好,只连连点头。   沈照雪便道:“那便好,随我来吧,今日午膳厨房也没做什么,随便吃一点吧。”   他带着陈诗去了自己院子,让他坐在椅子上,没过一会儿下人们便端着饭菜进了屋,放到桌上。   陈诗先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之后才注意到那些盘子瓷碗里放的都是生肉内脏,血淋淋地堆在一起。   陈诗有些惊骇,顿时瞪大眼抬起脸望向沈照雪。   对方端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说:“吃啊,若想成王,食肉饮血,都是你应该能够做到的事情。”   “不仅要学会吃人,还要学会怎么杀人,怎么将一个活人剥皮抽筋。”   陈诗脑袋一片空白,心跳加速,紧紧盯着沈照雪。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不曾睡醒,如今还在梦中。   沈照雪怎会做出这般惊悚的事情,还那般淡然。   陈诗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在做梦。   沈照雪当真是疯了。   “舅舅……”他喃喃道,“人不能吃活物……”   “怎么不能,”沈照雪笑起来,“陈洛,章术,元顺帝,还有你……哪个不是在吃人。”   “吃着身边人的血肉,吃着天下百姓的尸骨。”   沈照雪笑道:“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应当已经很熟练了啊,阿诗,你在害怕什么?”   他拍拍手,几个下人从屋外进来,将手中抓着的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扔到陈诗身前来。   沈照雪端着杯子靠在椅子上,淡淡道:“这个人你很熟悉吧,他是你宫中的贴身太监,以前也跟在我长姐身边几年。”   “你以为他真心为主,实际上呢,只是元顺帝放在你身边监视你的存在。”   他轻轻笑着,摇晃着杯中的茶水,转眼却将那茶全泼在了那太监身上。   沈照雪轻声道:“人我也已经给你抓来了,阿诗,要不要试一试,亲手杀掉一个敌人的感觉?”   陈诗有些呆愣,似是还没将沈照雪的话消化干净。   “来试一试吧,”沈照雪诱哄道,“你的姐姐陈蛾,还有你的那些兄长们,谁人不是自小便杀人如麻,只有你单纯天真,还想着依靠外来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   “记住了,有些东西不是你能通过别人来得到的,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沈照雪向着下人使了使眼色,那人便将手中匕首交到陈诗手中。   沈照雪不再催促,只放了杯子,抱着手臂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将陈诗望着。   陈诗抓着匕首,身体颤抖着,脑袋还是无法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沈照雪像是失去了耐心,忽然起了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噗”地一声,刀尖陷进那太监体内,拔出来时溅得陈诗满脸是血。   沈照雪没什么神情反应,只冷着脸,抓着陈诗的手刺了几次,之后猛地甩开他的手腕,怒其不争道:“他在姐姐身边监视她多少年,又给她下毒,他害死了你的母亲,你居然连动手杀了他都优柔寡断!”   他大约实在是生气,怒道:“我没你这么愚蠢的外甥,七殿下请回吧。”   他作势要走,陈诗忽然惊醒过来,忙道:“舅舅!我可以的舅舅——”   话音未落,沈照雪忽然抚着心口重重咳起来,口腔里带着血腥气,大口大口地呕血。   陈诗心下一慌,头一次见沈照雪这副模样,担心真是自己将他气得太过。   刚想开口多说几句,下人却将他拦下,搀扶着沈照雪离开了屋子。   那下人道:“少爷今日身体不适,殿下若还有什么事,便改日再来吧,今日不便见客了。”   陈诗着急道:“可我——”   “殿下去吧,”下人不容置疑道,“少爷这一病兴许又得要几日才能好。”   陈诗只好离开了万府,坐着马车回了宫。   万声寒今日去上朝,一直到晚膳前才回到万府。   府中关切沈照雪的身体,四处都安安静静,近几日外人路过万府都觉得此处阴寒,但万声寒却恍若未觉一般。   他径直去了沈照雪的屋子,却不见沈照雪在,只看见几个下人在收拾着桌上的生肉与内脏。   万声寒见怪不怪,只问:“阿雪呢?”   “今日吐了血,先去瞧了大夫,后来说想睡觉,去了长公子屋里了。”   万声寒心里微微感到一丝柔软,他应声说知道了,转而又回了院子。   沈照雪还在他榻上沉睡,被褥上盖着他的衣衫。   万声寒没叫醒他,先去厨房做了饭菜,之后换了衣衫才返回寝屋,轻轻晃着他的肩头,低声道:“醒醒,用膳了。”   沈照雪面色有些疲惫,半晌才睁开眼,颓靡地被对方搀扶着坐起身。   万声寒端了温水,给他擦着脸和手,问:“今日又吐血?”   “已经习惯了,”沈照雪的嗓音有些沙哑,“我还能活多久?”   “我们阿雪长命百岁,”万声寒道,“我们说要同生同死的,等我死了,你才能死。”   沈照雪对他幼稚的话语感到好笑,讽刺般地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他被万声寒搀扶着下了榻,去到桌前坐下。   万声寒道:“听闻你午时吓唬走了陈诗,自己也没用膳。”   “没胃口。”   万声寒不在府中,除了他做的饭菜,沈照雪什么都不想吃,入口便觉得反胃想吐。   万声寒叹气道:“那怎么办,我们家阿雪离不开我了。”   “不要自作多情。”   “为何要说我自作多情,”万声寒给他夹着菜,“你分明也是爱我的。”   “我从未说过这般话。”   “你不必说,我心里自然知晓。”   沈照雪憋了半晌,还是道:“自作多情。”   拌嘴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了,二人私下相处时总喜欢斗嘴,但这般也显得关系亲近了许多,能让沈照雪焦躁的情绪得到些许安定。   今晚饭菜是万声寒做的,他来了些胃口,吃了不少,好歹不会再夜间胃痛。   万声寒成就感满满地瞧着他用膳,又说:“今日朝堂上碰见太子殿下,他问了我关于你的事情。”   沈照雪也不奇怪,只说:“他应当知晓我还没死吧。”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知道的。”   陈文这个人看起来倒是随和,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性子,敏锐到了极点。   不过他已经将自己划作他们的阵营了,并没有揭穿,反而跟着一同隐瞒下来。   沈照雪道:“你好好跟着陈文便是了,陈诗那里交给我。”   “你想让他染上杀人的快感。”   “不止如此,”沈照雪淡淡道,“我想让他自己主动跟我说,他要夺权,要坐上皇位,那我就会想办法帮他。”   万声寒想起前世的事情,有些担忧,“要不这次不要他了,我们换一条路走。”   “已经是换过的结果了,”沈照雪道,“夺权一事终究是大逆不道,哪怕你的缘由再如何合理也免不了要被后人置喙。”   “少有人会像我这样不在乎名声,尤其是在高位上坐久了的人,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名声。”   要想理所当然地起兵,前人必定要做尽了坏事,让百姓人人都恨之入骨才好。   沈照雪不屑于牺牲自己的名利,他只要结果。   先哄着陈诗谋乱,坐上皇位,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做尽坏事。   万声寒道:“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这样,”沈照雪淡笑道,“我给你一个一帆风顺的仕途,就当是偿还前世一语道错的罪。” 第57章   万声寒的脸色并不好。   他不喜欢沈照雪这么斤斤计较地清算他们前世相互亏欠的东西, 好像这般清算之后便再无关系了。   他想要永远能够桎梏住对方的一个东西,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他们捆束在一起,这辈子, 甚至下辈子都无法挣脱逃离。   但他也知道,沈照雪的性子就是这样, 他精打细算, 什么都要分清个你我,哪怕再亲近的关系也很难走近他的心里去。   万声寒也并不是非得要和沈照雪作对,更何况对方现下身体不好, 不能情绪过激, 于是诸多不满也未曾表现, 只是这么沉默着,像是同意了。   沈照雪歪着脑袋盯着万声寒的面容看, 半晌才道:“你不高兴?”   他给万声寒夹了一筷子菜, 塞进他碗里,叹息道:“别不高兴了, 你在惧怕什么呢,怕我算清那些东西就不要你了吗?”   “上回你在令都的时候, 早便说过这种话了。”   万声寒有些幽怨, “你都已经不爱我了, 我患得患失一下也不行么?”   沈照雪冷笑一声:“你爱怎么就怎么, 关我屁事。”   说罢便搁了筷子要走。   万声寒两步便追上来, 将他拦腰抱起,“跟你来软的不行,非得来硬的是吧沈照雪。”   他将人又塞回椅子上, 说:“碗里饭吃完了再走。”   “吃不下,”沈照雪悠悠道, “小心我回头吐你榻上。”   那方陈诗偷偷摸摸回了宫,本一路平安无事,走到半途却碰见了陈文。   陈文兴许没什么事,在花园池塘边喂鱼,远远瞧见陈诗鬼鬼祟祟往自己寝殿走,便同身边人道:“去将我弟弟请过来,哥哥有话和他说。”   宫人应声下来,这便去请了陈诗。   陈诗来时神情还有些恍惚,似乎被沈照雪先前的行径吓到了,还没回过神来。   陈文端详着他的脸色,忽然道:“去万府了吧。”   陈诗惊骇地抬起脸来,“皇兄……”   陈文心觉自己弟弟当真可怜。   兴许是在万府被沈照雪吓到了。   沈照雪这人也真是,生得一张神仙面容,心思比恶鬼还可怕。   真有意思。   陈文倒是见怪不怪,指了指桌上的盘子,说:“诺诺,那有些点心,吃两块压压惊吧,别被吓死了。”   陈文在宫中一向风评不错,性格温润,又待旁人都很好,宫里几个皇子或多或少都欺负过没娘教养的陈诗,只有陈文待他还亲厚。   陈文晃着扇子,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般,说:“你应当见过沈照雪了吧,他还好吗?”   顿了顿,他又自顾自道:“哎,怎么会不好呢,万长公子在府上又当爹又当娘地养着他,要不是先天体弱,肯定养得比我还好。”   陈文拍拍自己的肚皮,又问:“他是不是让你杀人了?”   陈诗现下真是又惊又怕,“皇兄……怎么会知晓……”   “你身上有血腥气啊,”陈文无所谓般道,“别太放在心上啦,杀个人而已,你在宫中长大,以后又想要争权夺利,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手上可不知已经沾了多少血了。”   “有时候杀一个,杀两个,都是杀,对自己不利的人杀了便杀了,你是皇子,那些人都是贱民,都是草芥蜉蝣,死不足惜。”   陈文毫不愧疚地引诱着心思单纯的少年坠入地狱,说着这些半真半假的话。   他问:“你想要皇权吗?”   他连着问了许多次,“你想做皇帝吗?”   “我想,”陈文似笑非笑道,“若是你也想,我便只能不顾亲缘,连着你一起杀了。”   “会给你的饭菜下毒,会派遣杀手,或者找个什么几乎将你扔进井里,反正手段很多,我无所不用其极。”   陈文笑道:“想试试死亡是什么滋味吗?”   陈诗顿时惊骇地站起身,匆忙往外跑。   陈文像是在意料之中,神情未变,只同身边侍从道:“去,抓住他。”   于是侍从很快又把没有缚鸡之力的陈诗抓了回来,扔在陈文脚边。   陈诗惊慌失措,哭泣着连连求饶,“皇兄!我没有想要皇位,也没有想要和你争!”   陈文漠然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总算又恢复了笑意,将陈诗从地上搀扶起来,道:“皇弟别紧张,哥哥同你开个玩笑呢。”   “毕竟是亲兄弟,怎么可能真的做出那种事呢。”   “好啦,”陈文拍拍他的面颊,“别哭了,天色也不早了,回寝殿休息吧。”   他还让侍从去送一送陈诗。   见人走远了之后,陈文面上笑意才真切起来,嘟囔道:“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沈少爷。”   不过几日,陈诗又去了一趟万府,哭着要见沈照雪。   沈照雪疲倦地躺在榻上,恹恹道:“寻我……做什么?”   下人小声道:“说是太子殿下要害他,这几日坐立不安,不敢入眠和用膳,精神有些受不住了。”   沈照雪轻笑道:“真可怜啊,让他进来吧。”   下人便将陈诗放了进来,对方急急来找沈照雪,到底是年纪小,不够沉稳,见了沈照雪便抑制不住委屈,顿时扑过来寻求安慰,将那日陈文对他做的事说的话一一告知了沈照雪。   沈照雪靠在榻边,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没想到陈文会故意吓唬陈诗,想是他也知晓自己要做什么。   这么做,是在示好吧。   沈照雪若有所思,又问陈诗,“舅舅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呢,阿诗。”   “舅舅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帮你,你得将你的诉求告诉我,我才好帮你不是么?”   此话一出,陈诗的心便宁静了许多,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道:“我想报复太子皇兄。”   “报复太子……”沈照雪慢慢重复着这句话,“你想要报复他,报复他又有什么用呢?”   “都是仗势欺人的权贵,换一个人做太子,依然还是会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沈照雪嗓间又开始干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喉咙里溢上血腥气。   他强行将血气咽下去,接着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万人之上的王,让这个世间所有人都没办法看轻你,包括你自己。”   陈诗心头微颤,又听沈照雪说:“看你怎么选,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舅舅都会支持你。”   “无论你是想要夺权,还是想要假死出宫,这辈子再也不要插手到皇权争斗里。”   但陈诗又怎么甘心放弃自己皇子的身份,远离荣华富贵。   他已经过惯了被下人和百姓仰望的日子,由奢入俭难,他已经没得选了。   他想要更多的权利,想要凌驾于自己的皇兄头上。   于是陈诗选择了前者。   沈照雪叹了口气,只道:“好吧,阿诗。”   “舅舅如你所愿。”   *   陈诗走后不久,万声寒下朝回了府。   他身后还跟着陈文。   沈照雪那时攒了些力气,想起身在窗前坐了会儿,万声寒进来时便与陈文打了个照面。   陈文看起来确实对他还活着这件事并不奇怪,应当是当时吓唬陈诗时从陈诗那里知道了什么。   沈照雪隔着窗户对他点了点头,很快万声寒便带着他进了屋。   万声寒不喜欢让陈文和沈照雪接触太多。   陈文这殷勤献得也太过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心悦于沈照雪呢。   还有这幅嘴脸,干嘛对沈照雪笑得那么灿烂。   万声寒没掩饰自己的表情,陈文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沈照雪便怒瞪了万声寒一眼,让他收敛一些。   陈文见了沈照雪却惊呼一声,面色担忧道:“天啊,沈少爷,我原以为你在万府万长公子能将你养得不错呢,怎么会瘦弱这样呢。”   沈照雪:“……”   万声寒脸色更难看了。   沈照雪咳了两声,忍不住道:“我还好,长公子也很好,殿下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陈文已经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啧啧叹气道:“沈少爷真是嘴硬,这手腕都纤细了,满脸病气,若是在万府过得不好,反正你现在身份已死,不如随我回东宫。”   “太子殿下有正事不妨直言,不必拐弯抹角,”万声寒咬牙道,“试图拐骗我家阿雪。”   “万声寒,”沈照雪严肃道,“怎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无事无事,”陈文道,“我知晓万长公子脾气不好,不会多心的。”   万声寒忍不住攥紧了杯子。   沈照雪深吸一口气,主动打断了这无声的战场,“殿下此番来找我,是为了陈诗?”   “是啊,”陈文道,“我这弟弟出来一趟而已,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今日碰见我连眼神都硬气了不少。”   沈照雪心觉好笑,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先前若不吓唬他一下,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得手。”   “那是你我二人有默契,对吧万长公子。”   沈照雪:“……”   别再招惹万声寒了。   陈文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般,还在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打算,“看起来他想夺权呢,我还是早点跑比较好,我能跟你们一起跑吗?还是沈少爷不同万长公子一起?”   “我不与你们一起,”沈照雪道,“只靠着陈诗自己,他没本事夺权,需要有人在背后教他。”   陈文真切地担忧道,“那怎么办,自古以来昏君背后的奸臣一定会一起遭到谩骂,沈少爷的名声……”   “我的名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大燕年轻的状元和体恤百姓的太子因为宫变被迫背井离乡,之后新皇暴政,状元联手太子一起推翻新皇暴政,轻徭薄赋,往后必定能流芳百世。”   沈照雪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起兵的名头和理由都已经给你们想好了,太子殿下怎么看?”   “我看不懂诶,”陈文装傻道,“听你的就好了,只是可惜沈少爷这样聪慧之人,居然要被冠上一个奸臣的名头,我真是心痛至极。”   沈照雪心道这太子殿下真是油嘴滑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望向万声寒。   万声寒面无表情,似乎还在生气。   这一个二个的,都那么不务正业。   沈照雪失去了耐心,一人给了一巴掌。   总算安分了。 第58章   后几日相安无事。   沈照雪要教着陈诗怎么拉拢人脉, 费心费力,陈诗也不是什么过于聪慧的孩子,教起来进度很慢。   沈照雪撑着脑袋靠在桌上, 心里有些烦躁。   他依稀记得前世自己教了陈诗很长时间,花了好几年才慢慢走到上位, 这次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   送走陈诗之后, 他又觉得胸闷头痛,回榻上躺了一会儿。   万声寒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熟了,眉头紧蹙着, 像是睡梦里不安稳。   万声寒便将他叫醒了, 给他端了药。   沈照雪恹恹道:“我今日……不想喝药……”   “喝完给你糖, ”万声寒哄他,“或者想吃什么果子糕点, 我给你做。”   沈照雪几乎没力气说话, 只微微摇了摇头。   万声寒神情有些忧虑,没再固执地要去端药, 只说,“我去叫大夫来。”   “等一会儿再去, ”沈照雪身体不舒服。情绪也有些脆弱了, 想要有人陪着, “万声寒, 我想吐。”   万声寒便叫春芽将盆盂端进来, 放在榻边,轻声道:“想吐便吐,吐过就好了。”   沈照雪又忍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忍不住俯身下去,却呕出大滩血。   他干咳了许久, 咳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都思绪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来时,正被万声寒抱在怀里,轻轻用手绢擦着唇上的血迹。   沈照雪什么话都没说,只闭上了眼。   他有些惶恐不安,前世好像身体没有那么差,也没有总是这样吐血。   虽然已经习惯了常年卧榻,但他还是觉得心中恐慌,像是隐隐知晓自己兴许活不长了。   可是……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好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他怕一语成谶,虽心觉万声寒应当知晓些什么,却不敢开口追问,似乎这样就能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不过吐了血之后确实好了很多,没那么难受了。   万声寒这才叫人将药端过来,给沈照雪服下。   他仔细拨弄着汤匙,将一点点喂过去,轻声道:“明日我不去上朝,带你去药铺见见其他大夫。”   “不必了,”沈照雪道,“现下陛下正盯着你与朝中各个臣子的动静,让他察觉到异常,一定会发现我还活着。”   这件事情也不是一定要瞒到元顺帝死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没准备好。   万声寒道:“你若是着急想要人,太子殿下说可以从他那里借一借,否则要拉拢朝臣,约莫还需要很长时间。”   他倒是了解沈照雪,担心他等不了那么久,今日去上朝时就已经替他做好了打算。   沈照雪没什么力气,也没有精力,喝过药之后便想要睡下,只说:“你看着办。”   万声寒又道:“先别睡,吃些东西再睡。”   “回府的时候在路上买了些米糕,还在热着。”   于是沈照雪又吃了些东西,之后才沉沉睡去。   陈蛾当初交释兵权的时候,手上保留着一支自建的军队,就藏在关外。   这件事情陈文也知晓,陈文从妹妹那里借了这支兵,又将其交到了沈照雪手上。   沈照雪便直接给了陈诗。   那些要拉拢的朝臣命官也全都有陈文在背后授意。   陈诗对沈照雪给他人脉十分信任,沈照雪给他什么他便接着什么,时间久了便觉得这本来也该是他的。   堂堂一个皇子,却在宫中遭了那么多的白眼,如今想想真是叫人不甘心。   再过几日便是陈诗的生辰,入了夏沈照雪的身体便好了很多,又将棋盘转到了自己面前,亲自操纵着棋局。   他给陈诗准备了一个生辰礼,教唆陈诗在生辰当天于宫外起兵。   元顺帝大半的兵权都在陈蛾手上,陈蛾现下还在关外抵御外敌,没办法将那支兵力调回京中。   京城外其他城市的兵力又受制于陈蛾,元顺帝连番差人去调兵都没能请动那一支兵力。   有陈文在其中里应外合,这一次宫变格外轻松,像是孩童之间的过家家一般,转眼便打入了皇宫。   沈照雪趁着自己精神头还不错,亲自跟着陈诗的军队入了宫,光明正大坐在马车里,也并未关上窗户。   虽然病了很多时日,面色苍白,带着些许病气,但容颜实在是好看。   马车从街头慢慢穿行而过时,街边百姓都能瞧清他的面容,窃窃私语道:“七皇子谋反,这跟在身边的是哪位?”   “据说是沈家的小少爷。”   “沈家小少爷不是早死了?”   “嘘……别说了。”   他们沉默下去,但沈照雪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动声色,将护耳戴上,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的街景。   陈诗也在马车里,他知晓沈照雪听觉异常的秘密,小声道:“舅舅……那些人……”   “由他们去说吧,”沈照雪淡淡道,“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又或者是一些不太中听的实话,反正这乱臣贼子我也已经做了,又怎么可能在意这些。”   沈照雪倒是捡着机会教育陈诗,道:“你是想要做君王的人,也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不该,对什么人严厉又该对什么样的人宽容,都是你必须要清清楚楚知道的。”   陈诗似懂非懂,只觉得沈照雪说话总是格外让人专注,无法转开注意力,也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连连应声下来,说自己清楚了。   他现在还沉浸在自己当着谋乱成功的喜悦里,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坐上皇位,以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再也没人会欺负他了。   沈照雪余光瞥见他的神色,心中冷笑,却并未再开口。   马车一路进了皇宫,宫墙外经历过战火,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破损,不服往日繁华贵气。   沈照雪打量着这座从前围困了他十年之久的宫墙,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底泛着阴冷。   正要收回视线,一支冷箭忽然自宫墙上射来。   沈照雪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望前扑倒下去,那箭便擦着他的发丝呼啸而过,“铮”地一声陷在车厢内壁里。   陈诗惊慌失措地尖叫着,行军队伍这便停了下来,严防戒备着。   骤然的行动让沈照雪有点喘不上气,干咳两声才支起身来,应付着守卫的问话,伸手将那支插在车厢里的箭罢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收下了箭上捆缚的一张窄小的纸条,将那支箭递给了守卫。   刺杀只发生了这一次,之后一直到进入宫中都未曾再有特殊情况发生。 第59章   如今留在宫中的人都是陈文的下属, 暂且听从沈照雪的指挥。   宫中如今正在戒备,军队搜查着皇宫中的各个角落,沈照雪先跟着陈诗去了他的寝殿, 坐在椅子上休息,问:“元顺帝呢?”   “没找到人, ”士兵道, “兴许是逃了。”   “去追,”沈照雪语气平静,“追到了, 就地处理。”   陈诗有些坐不住, 没过一会儿便跑了出去。   宫中没了旁人, 沈照雪这才将方才从箭上取下的纸条拿出来展开。   纸上寥寥几个字,道:“已离京, 安好。”   沈照雪仔细辨认了一下, 是万声寒的字迹。   他如今是陈文的谋臣,皇子宫变, 陈文身为储君势必会成为下一个靶子,于是早便已经带着万声寒和几个官员跑了。   陈诗或许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把所有决策权都交到了沈照雪手上, 轻信着沈照雪的一举一动, 也没有自己深思的本事。   沈照雪便也没提醒, 只同宫人道:“备好热水, 我要沐浴。”   陈诗谋乱的理由不够充分。   沈照雪闭上眼, 想,他要的就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   一个乱臣贼子强行占有的江山,终究是不长久的。   依照陈诗的性子, 其实根本用不上自己诱哄,他自己便会将这个皇权搞砸。   更何况, 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章术。   章术的仇恨真是没道理,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来去,竟然拿自己开刀。   沈照雪冷笑一声,将那张小纸条放于火苗上。   火舌骤然窜起,将那张纸条卷走吞噬,转眼便成了一堆灰烬。   陈诗去了一趟外面,坐过了皇位,心里美滋滋的。   一直到深夜他才返回自己的寝殿,那时沈照雪已经快要睡下,正坐在榻边心不在焉擦着自己的湿发。   陈诗见了沈照雪总有些发憷,沈照雪手段太残忍了,很是无情,他很畏惧与沈照雪相处,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浅淡下去,小声道:“舅舅。”   沈照雪只“嗯”了一声,也没问他去了哪里。   陈诗想了想,又凑上前去,说:“我方才从外头回来,听到宫里宫外都有人说……说舅舅是乱臣贼子。”   “说的有错吗?”沈照雪似笑非笑道,“应当没什么错吧。”   确实也没说错。   陈诗心想,但怎么会有人这么坦然地面对自己被抹黑的名声呢。   沈照雪这个人真是叫人胆寒。   沈照雪知晓或许是章术做的好事,他约莫已经等不及了,自己如今走的路与卦言上一般无二,他想要借此机会将自己与万声寒挂上钩,拉万家下水。   沈照雪比他先走了一步,与万家决裂,主动走上了万声寒的对立面。   自己的名声越坏,等万声寒跟着陈文平定谋乱,背后还有战功赫赫保家卫国的陈蛾,他的好名声将会越来越稳定。   沈照雪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只要等着陈文反杀回来便好了。   又过了几日,宫中开始重建,宫外也逐渐稳定下来。   元顺帝在城外被捉住,已经杀了,尸身被运回京城。   陈诗畏惧见到尸体,最终还是沈照雪去处理的尸首。   也不过是简单按照薨逝帝王的惯例将人送进了皇陵。   他亲自跟着去了一趟皇陵,前世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那个时候元顺帝的尸体便是他处理的。   元顺帝信奉神明,沈照雪想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心,于是在他棺椁之上贴了很多黄符,画了很多血咒。   后来陈洛残缺的尸身也被送了进来,还是沈照雪负责的。   他对这里很熟悉。   沈照雪面无表情站在风里,长身玉立,带着热意的风将他的发丝吹扬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看着宫人将元顺帝的棺椁送进去,自己却没再往前走。   今日风很大,哪怕天气不算寒凉,沈照雪还是感到嗓间又干又痒,忍不住干咳不止。   他面上神情没怎么变,只想,要变天了。   阴云已经沉沉压过来,沉闷又压抑,沈照雪看了许久,转身要走的时候,又一支冷箭忽然射来,这次却是直冲着他的命脉去的。   颊边的碎发被风扬起,沈照雪急急往旁一躲,箭身擦着他的脸颊划过,留下了一道划痕。   沈照雪心跳有些快,喉间溢上血腥气。   他被侍从们护起来,挡在盾后,前方出现了交锋的声响和动静。   他嗓音有些沙哑,但神情未变,只轻声道:“走。”   约莫是什么民间来的侠客。   他被护送回了寝殿,殿外戒严,好歹安全了很多。   沈照雪胸腹处不舒服,面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太医来给他瞧过,上了药。   后半夜他在窗前坐着看了半夜的月。   城中近段时日很是平和,沈照雪不知道陈文与万声寒如今在做什么打算,联系不上人,从侍从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   眼见着陈诗将要登基,沈照雪心下终于起了些慌乱,惴惴不安。   他心知自己对万声寒还是没那么信任,前世被对方丢弃在京城的事情始终压在心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沈照雪怕一切都重蹈覆辙,怕自己信错了人。   可是万声寒还想尽办法给了自己重活的机会,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应该再多信任一点对方的,不能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了。   沈照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身体很是颓败,病症隐隐有反复的症状。   公众的太医是陈文的人,故意留在宫中照顾沈照雪的。   他给沈照雪开了药,沈照雪吃什么都食不知味,唯独对药味格外敏感。   他实在忍不住,只喝了半碗便吐了,吐完又开始呕血。   太医治了几日,不见成效,心说沈照雪有心病压着,单是药物恐怕没办法治愈,还得先治疗心病才行。   于是太医将这件事告知了宫中的守卫士官,士官又将此事传递出去,告知了远在城外聚兵准备反扑的陈文和万声寒。   万声寒心下着急,问陈文:“为何还不能走?”   “先别急嘛,”陈文摇摇扇子,悠然自得道,“你看啊,沈少爷对你成日爱答不理的,你得让他有一点危机感,不能总是黏着他啊啊啊——”   他话没说完,万声寒已经将他拽了起来,塞进了马车里。   万声寒威胁道:“太子殿下,阿雪的身体和心神撑不住我们这么试探,你最好还是不要干预我们之间的事情。”   “行行行,”陈文求饶道,“我错了,这不是还没准备好,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城里都是你的人。”   万声寒冷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不要再浪费时间。”   陈文这才闭上了嘴。   *   陈诗不日将要登基,近段时日沈照雪不能带着他上朝处理公务,他也懒得多管陈诗究竟是怎么处理的。   终归着皇位也坐不了多久,他只想好好休息。   午膳过后沈照雪小憩了片刻,醒来时天气还算不错,不冷不热,他在院子里浇了会儿花。   陈诗气呼呼从外头进来,沈照雪便顺口问道:“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那群老东西,”陈诗怒道,“他们说我不适合做皇帝。”   “怎么会不适合?”沈照雪笑起来,“他们有眼不识珠,不必挂怀,像这样的臣子,留在身边总是个祸患,不会忠心依附于你的,能处理掉还是尽快处理掉吧。”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陈诗,他心里动了心思,想将那些质疑自己的人都杀了。   全部杀了,就没人会质疑自己了。   陈诗想,都是皇子,都是一个父亲的孩子,谁又比谁更合适。   更何况他还有沈照雪在背后扶持,别的皇兄肯定没有自己更合适了。   沈照雪不想和陈诗多待,他打了个呵欠,淡淡道:“我累了,殿下没有别的事,我便先歇下了。”   陈诗知道自己舅舅身体不好,也便没再多待。   沈照雪的体弱像是一道定心丸,原本还担心沈照雪有这样的手段和能力,兴许自己做皇帝也是可以的,现下想想又觉得以他这幅样子,能活过明年都很困难。   陈诗转了身,又微微冷笑了一下,抬脚离去了。   沈照雪拢着自己的发丝,面无表情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   街巷上,行人来来往往,窃窃私语。   “又死人了。”   “这次死的是谁?”   “也是朝堂上的官员,新皇一上任,已经杀了好几个大官了。”   那行人摇摇头,叹气道:“真是作孽。”   人群中有人带着斗笠,闻言便将斗笠微微抬起,淡声道:“新帝年岁还小,能做出这般残忍之事,只怕是他背后那个沈少爷的授意。”   “那沈少爷不是听闻早被沈家卖到万府去了,做了万长公子三四年的书童吧。”   “什么书童,万长公子有自己的书童,从来不待见沈少爷,听闻万府上上下下都待他不好,心里藏着恨呢。”   “心思太狠毒了,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人言渐渐淡去,章术瞧了眼远处的皇宫,又一次拉下了斗笠帽檐。   现在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被沈照雪摆了一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本来想要报复的是万家,到现在却把万家摘了出去,变成他与沈照雪之间的争端了。   沈照雪这人倒真是有些能耐。   实在不行,便只能先将他处理掉。   章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转眼便消失在人群里。   沈照雪又一觉睡到夜幕降临,现在整日这般颠倒作息,他随时都很疲惫,头晕眼花。   太医来给他送药,沈照雪只是摆摆手,轻声道:“放到桌上吧,我等会再喝。”   太医小声催促着,“沈少爷,还是趁热喝了吧,凉了药效会不好的。”   沈照雪也只是“嗯”了一声。   好想见万声寒。   万声寒会不会骗了自己?   沈照雪有点一直不住自己的念头,一直在心中挣扎,问自己会不会被万声寒骗了。   爱都是谎言,他是不是还在恨自己。   沈照雪头疼欲裂,他躺回榻上,蜷缩着身体,前世的那些原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噩梦又一次缠了上来,攀附在他的睡梦里。   沈照雪眉心紧蹙,忍不住喘息着,却根本无法让自己从梦中脱离。   他在榻上辗转,一直到殿外传来巨大的躁动声响,才总算将他从梦中唤醒。   沈照雪有些迷茫地起了身,晕乎乎出了寝殿门。   抬头遥遥望去时,之间天边已然被烧红了一片。   他声音沙哑,问身边宫人,“宫外发生了何事?”   “沈少爷,”宫人小声道,“是太子殿下回来了,宫外正在交火,您先回屋去吧。”   沈照雪轻咳了一声,问:“陈诗呢?”   “七殿下已经自己跑了。”   他想像前世那样故技重施,不想带着沈照雪这样一个病殃殃的拖累一起跑,也想将他留在这里做靶子,自己早便已经跑了。   沈照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与他父皇,倒是一般无二地愚蠢。”   沈照雪身体太累了,也说不上究竟哪里累,知晓这些事情之后便要返回殿中继续入睡。   宫人在身后道:“沈少爷也不必担忧,我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不会伤及少爷的。”   “嗯,”沈照雪轻轻应声,“知晓了。”   他回了屋,眼前天旋地转,没有力气再迈步,只能撑着墙壁深深喘息。   脑袋像是浸了水,一片眩晕迷蒙,听不清也看不见,几乎全是空白。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宫人在殿外说话,似乎是喊了什么人的名字。   是万声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沈照雪却下意识抬起脸来,慢慢迈步往殿门走。   没走几步,他忽然胸口阵痛,顿时张口呕出大口血,向前摔倒下去,扑进了来人的怀抱。 第60章   周遭像是陷入了什么深渊之中, 一片漆黑,动弹不得。   沈照雪知晓自己如今正深陷在梦境里,却找不到可以脱离的办法。   无数死人的骸骨堆积在前路上, 每走一步便要踩踏在其上,将其碾碎在脚下。   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走穿这一条无底的长路, 找到离开离开梦境的大门。   沈照雪怔然站在原地,干枯的手从地面钻出,抓住他的脚腕, 将这一片暂且可以容身的地方变作大片沼泽, 想要拽着他一起坠入深渊地狱。   沈照雪觉得身体很累, 他一直记得自己还有事情没能做完,但实在太累了。   为什么重活一世也那么疲惫不堪。   于是只是站在原地, 平静地等着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将他一起变作枯骨亡魂。   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 空茫一片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外界的声音,含含糊糊说着话。   “药方我一直记得……”   “少了一部分……”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沈照雪放于榻边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意识从混沌间慢慢清晰。   他睫羽颤了颤,到底还是迎着刺目的烛光睁开了眼。   满屋都是草药苦涩的味道。   沈照雪视线转了转, 透过床幔瞧见了万声寒隐隐绰绰的身影。   对方正站在榻边同大夫说着话, 声音不大, 听得不是很真切。   沈照雪眼睛干涩泛痛, 不得已又闭上了眼。   又过了一会儿, 他才惊觉似乎并非是万声寒他们声量过小,而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些许含糊,听不清楚了。   就像前世那样。   “万声寒……”他终于开了口, 有些惊慌地喊道,“万声寒。”   万声寒身形微微一顿, 匆匆撩起床幔探身进来,下意识抓住了沈照雪冰凉的手。   “阿雪,”万声寒轻声道,“我在这里。”   他抬手轻轻擦去沈照雪面颊上的汗珠,问:“有没有何处不舒服?”   “我听不清,”沈照雪有些慌乱,“我听不见——”   话音未落,又忽然觉得嗓间一阵血腥气,转眼又开始咳血。   大片的血液从口中涌出,弄脏了面颊,顺着脸庞淌下去。   万声寒脸色有些苍白,一点点擦拭着血,却又似乎擦不尽。   沈照雪抓住了他的手腕。   身体现在变成这样,沈照雪也并非傻子,总该发觉自己身体有异常了。   大概前世也有只是当时并未发觉。   万声寒兴许是知道什么,又或者前世便已经知道了。   他道:“是什么?顽疾?还是中毒?”   万声寒手指僵了僵,半晌才艰难道:“中毒。”   “因为那一道卦言,你母亲担心你会因此丢掉性命,所以她收买了李老三,又将你的卦言更改。”   但只是改了卦言还是不能让沈母完全放下心来,元顺帝的多疑并非只因古言而起,任何才能显著的人才在他面前,他都会怀疑对方是否忠心。   人心难算,纸也包不住火,沈母早便已经预料到卦言会有被元顺帝知晓的那一日,所以在沈照雪还年幼的时候给他下了毒,毒坏了他的耳朵,将他送到偏院交给奶娘照顾。   这么多年以来沈家给沈照雪的庇佑少之又少,沈照雪因为自幼身体不好不常出行,没有上过学堂,也无法参加科考,这一辈子都会远离朝堂。   但沈母那时也不曾想过,元顺帝会多疑到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病人都不放过。   最终还是将沈照雪召入了宫中。   前世沈照雪自刎之后万声寒便已经做好了将来或许能够找到重来机会的准备,花了许多年寻找沈照雪体内旧毒的解药。   但他寻遍千山万水,最终也只拿到一份残缺的药方,这么多年来翻来覆去地看,早已经将药方记在了心里。   老天可怜,他怀揣着试一试的念头画下那些繁复的血咒,做了那些奇怪的人偶和黄符,最终还是让他带着所有记忆重生到一切都未发生之前。   但今生许多事情早已经发生了改变,沈照雪前世毒发分明在十年之后,这次却提前了。   “药方还有缺失,”万声寒在沈照雪面前保持着冷静,安慰道,“我会想办法,别害怕。”   “我不害怕。”沈照雪小声道。   “不害怕还哭。”   万声寒笑起来,伸手抹去他颊边的泪痕。   冰冰凉凉的。   像是连着心脏一起被冰霜冻结了。   可沈照雪抑制不住想哭,他感觉很难过。   偏偏在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地时候出现这样大的变故。   “命比纸薄……命比纸薄……”沈照雪忽然笑起来,神情凄凄,却痛苦地捂住面庞,“这是我的报应吗?”   “阿雪,”万声寒心中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冰凉又空荡,他俯身将沈照雪抱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卦言说的并非就是真的,我会想办法给你解毒,会一直陪着你。”   可怀里的人却依然颤抖着身体,哭泣不止。   又过了一会儿,他心神俱伤,蓦地呕出大滩血,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沈照雪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兴许是前几次经历的事情导致毒性提前蔓延,惯常服用的药物已经失了效用。   要想彻底治愈,必须先找全药方。   如今京中都在传言抹黑沈照雪的名声,陈诗也还并未抓到,还有那个潜逃在外的章术。   当真是麻烦多多。   万声寒有些焦头烂额,打算辞官带着沈照雪去多找几位医者。   沈照雪昏了几日,总算恢复了些许心力,也已经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活不了多久的事实。   他恹恹靠在床榻边,万声寒给他喂着药,说:“我打算辞官。”   沈照雪听不清东西,只能仔细盯着他的唇瓣看。   他睫羽颤了颤,问:“为何又想要辞官?”   “今生重活就是来寻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不会贪心想要别的东西,现在只想把你的身上的毒解了,然后从太子殿下那里坑一笔钱财好带着你游山玩水。”   沈照雪垂下眼,心觉万声寒总么这般乐观。   乐观到与自己格格不入,他有些说不上话。   万声寒又道:“还是说,你想让我留在京城。”   “太子殿下现在需要你,”沈照雪道,“还有章术,那是个潜在的祸患,本就身怀绝技,能够让人信服他口中所言,一直任由他在外游荡,什么时候说出对你与殿下不利的话便糟糕。”   流言蜚语一旦传递而开,总有人会信,会三人成虎,会成为一直粘附在身上的黑点。   哪怕那些话并不是真的。   这些污点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将会给他们带来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沈照雪不敢赌章术这样一个祸患。   万声寒劝慰道:“你也别太挂怀,还有太子殿下在,他只是扮猪吃老虎,并不是真的猪头,这种事情他会去处理的,你好好养身体便是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们阿雪之前可是帮了大忙的,章术的目的被迫中断,现在要想再将局面转回他原本想要的情况很是困难,想是已经忍不住了。"   “终究做了我两年的门客,对于这个人,我比你熟悉,他的性子没有你想的那么沉得住气,等他露出马脚,我们很快便能将他抓获。”   沈照雪又有点疲惫了,轻轻“嗯”了一声。   万声寒将最后一口药喂完,放了碗,说:“想睡便睡吧,为什么要强撑着?”   沈照雪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还不放心我?不信任我啊?”万声寒嘟囔道,“陈洛那些人也已经死了啊,现在你身边只有我最爱你了,你也只能选择我。”   “本来就……”沈照雪轻声道,“只有你。”   他叹了口气,总算实话实说,“我不敢睡。”   怕自己一旦睡过去,将会从此陷入黑暗,再也醒不过来。   原本……   “原本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怕死的,”沈照雪平静道,“我只是想报复一下前世没能出的气,后来又想,我已经活过来了,为什么不能试一试改变你我之间的将来。”   然后他做了很多努力,万声寒的仕途没有被毁掉,陈蛾和柳公子也还在活着。   某种程度上来看,其实他的愿望也已经实现了。   唯独只有他自己还在一步步迈向死局。   上苍带他很好,又好像并不公平。   沈照雪笑道:“可能这就是重来一次药付出的代价,算了。”   都算了。   万声寒道:“不能算了,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没说结束,就不能结束。”   “好好好,”沈照雪已经合上了眼,敷衍道,“你说了算。”   又过了几日,陈文在皇宫里又哭又闹,说让万声寒上朝帮他干活。   万声寒已经罢职几日了,这段时日一直在沈照雪身边陪同。   陈文是亲自来的,走来走去叹气,说:“我孤家寡人一个,手中无人,无权无势,先帝留给我一个残破的江山,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偌大的江山恢复原状。”   万声寒面无表情,“公主殿下回来了。”   “兄妹离心,蛾娘只顾着找她的柳无忧,根本不知关切兄长,哎——”   万声寒额角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陛下,阿雪还病着呢,别扰了他的清净。”   陈文道:“沈少爷不是听不见吗?”   “会吵到他的眼睛,”万声寒与陈文两世君臣,了解陈文的性子,没规没矩地拽着他的衣领出了寝殿,“陛下有什么事现在可以直说。”   陈文屈指蹭了蹭面颊,“我没什么话要说啊,朝堂上事情太多了,好多文书,你帮我一起看会儿吧。”   “不帮。”   “你帮帮我求你了,”陈文根本没有皇帝的架子,双手合十请求到,“万大老爷求你了,帮帮我这个可怜的皇帝吧,处理完公务我便给你宫中最好的药材,包括那西域进贡来的草药。”   万声寒总算动了心,道:“成交。”   陈文的御书房早便已经堆满了奏折,看不过来。   他分了一半给万声寒,一心二用道:“那个章术,他好想在西南部落那边有些来头。”   “算不上来头,”万声寒之前调查过他的底细,“懂一些巫术卦言,部落的百姓信这些东西,所以比较敬重他。”   “啊原来如此,”陈文撑着下巴道,“这两天我看西南那边可是蠢蠢欲动呢,或许又是他在搞鬼。”   “章术只是想报复万家曾经无心之失害死了他的妻子而已,”万声寒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现在道心早就偏了。”   是为了爱人复仇,还是为了自己的贪欲行事,只有章术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妻子死在流民动荡里,他如今怂恿西南部族的百姓谋乱,战火一路烧过来,沿途城池的百姓都会遭殃。”   “他自己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什么为民请愿,战争会导致人命丧生越来越多,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万声寒平平静静道:“不必把他想得太厉害,他已经输了。” 第61章   从章术想要利用民心, 并将无辜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他便已经输得彻彻底底了。   一个故弄玄虚的卦术师,论手段和谋略, 又怎么比得过权贵皇室出身的上位者。   沈照雪一个随意的举动,轻而易举便能将他的所有计划都被迫中断。   陈文其实也是开个玩笑, 这种事情他心里清楚, 也用不着万声寒来教。   他道:“正好啊,蛾娘刚回京不久,兵符还在她手上呢, 让她去看看。”   万声寒戳穿他, “你是不想看见公主殿下和柳无忧亲近。”   “我当然不想, ”陈文乐呵呵道,“我也不想看着你和沈少爷卿卿我我, 倒显得我孤家寡人一个多么可怜。”   万声寒轻嗤一声, 懒得搭理他。   章术怂恿西南部族谋乱,战火兴许还没办法蔓延出两个城池, 那些百姓就会发现异常。   要发现章术的目的其实也很容易,人都是不愿意被利用的, 一旦发现自己变成了别人夺权的垫脚石, 很快便会反噬到章术自己身上。   万声寒隐隐松了口气, 等除掉章术这一个隐患, 依照陈文自己的本事, 江山社稷这便稳定了。   现在最让他心焦的是沈照雪的身体。   他体内那一味毒不知是沈母从何处得来的,又或者是沈挽香从宫中寻到的。   想到沈挽香,万声寒忽然愣了愣, 后知后觉想,他们先前都忘了沈挽香。   沈挽香是沈家落败之前便已经因病去世了, 但今生听了陈文所说,她是因为私自调换了自己与沈照雪的卦言,因而才遭到了杀身之祸。   沈挽香也知晓沈照雪的卦言有问题,她与沈母一起将其隐瞒了下来。   所以这份毒药,会不会是沈挽香给沈母的?   万声寒心里骤然一惊,蓦地站起身来,对陈文道:“陛下,宫中太医院可有什么药典秘辛,或者毒药?”   陈文也有点懵,“朕不知晓啊,朕自小身强力壮诶诶——”   他道:“喂,你先帮我把奏折批了啊。”   万声寒顾不上陈文在背后说话,匆匆忙忙往太医院走。   没走几步,陈文又悠悠跟上来,在他身后道:“哎呀,太医院这些太医呀,都是些半吊子,你知道的,我父皇对身边所有热都不放心,尤其是关乎饮食的人员,他一向管控很严。”   “既要找忠心于他的,又要找医术高明的人,这样两全其美的人上哪里找去。”   眼见着万声寒脚步未停,他只好拽住对方的衣袖,道:“哎呀,太医院肯定没什么东西的,要找去我父皇的寝殿找啊,那里肯定宝贝多。”   万声寒心觉有理,这便跟着陈文去了。   元顺帝的寝殿内大有玄机,当时陈诗匆促上位,沉迷于继位的快感当中,只拿走了放在显眼处的金银珠宝,并未注意到殿中还有暗室。   前世这间暗室是沈照雪先发现的,后来万声寒也注意到了这里。   他熟练地拨动了桌上的烛台,龙榻边的地面便轰隆隆移动起来,露出一道深不可见底的宽敞入口。   陈文目瞪口呆问:“怎么感觉你对这里比我还熟悉。”   万声寒没应声,从桌上取了烛灯,先行下了密室。   陈文道:“哎,臣子总是不听君王的话怎么办,我这个皇帝当得很没什么威慑力啊。”   “陛下不必想着威慑我,”万声寒淡淡道,“您只要能震慑住其他臣子和天下苍生便够了。”   陈文若有所思,“你不是个人。”   万声寒:“……”   陈文又道:“好吧,你不是个东西。”   万声寒不想搭理陈文,心里想着,这陈文怎么对自己和对沈照雪态度天差地别?   他思忖着原因,转眼又透过烛光看见不远处堆叠的箱子柜子,下意识站住了脚。   陈文高高兴兴道:“天哪,好多宝物啊,朕发财了!”   万声寒:“……”   那密室里的箱子里有些金银珠宝,还有些古籍,有修仙炼丹之术,占卜算卦之术,还有医术蛊毒。   万声寒想了想,便将那些书籍全拿走了。   出去时他又瞧了眼陈文,问:“你不是喜欢这些,怎么没带点出去。”   “带出去别人就都知道了,”陈文嘟囔道,“反正我是皇帝,这些都是我的。”   万声寒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他清楚陈文的为人,陈文不是贪财好色之人,刚才说的应该又是胡言乱语。   最后这些钱财像是会被他拿去救济百姓。   这些都不是万声寒能管的事了,他从先皇的寝殿出来,抱着书回了沈照雪现下暂居的宫殿。   沈照雪睡了很久,精神好了很多,正坐在窗边看月。   万声寒便没从正门进去,慢慢摸去窗前,趴在窗柩上问:“想吃东西吗?”   沈照雪现在听不见,只能认真看着对方的面容,辨认他的唇语。   万声寒又重复了一遍,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道:“想吃东西吗?”   沈照雪摇摇头。   “想吃啊,”万声寒眼瞎道,“正好,陛下桌上放了一盘点心,兴许还没吃完,我们去他那里蹭些吃的吧。”   沈照雪微微蹙了蹙眉,“我不饿。”   “你总说自己不饿,我不信你的话。”   万声寒从窗口翻了进去,沈照雪有些惊讶,“诶,你做什么翻窗,有门你不走。”   等万声寒落了地,他竟将沈照雪直接抱了起来,往殿外走去。   沈照雪终于慌张起来,“你又发疯!放我下来!这是在宫里不是在家里,不要丢人现眼。”   “我抱我夫君,怎么就丢人了。”   万声寒死皮赖脸,到底没把沈照雪放下来,抱着他去了陈文的寝殿。   陈文半路慢悠悠走回去的,想逃避自己奏折没批完的现实,万声寒他们来时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   万声寒将沈照雪往椅子上一放,将陈文的点心顺走了,“尝尝,御膳房做出来的,肯定比我做的好吃。”   陈文眼泪婆娑,“那是我的……没关系,沈少爷吃了我也开心。”   沈照雪前世也不是没有吃过御膳房做出来的东西,总觉得兴致缺缺,捏着那一块点心小口咬下去。   万声寒是回来帮陈文处理奏折的,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他一向不会反悔。   陈文很感动,原谅了对方半夜带人来抢食的行为。   但万声寒心不在焉,看一会儿便要瞥一眼坐在一旁的沈照雪。   沈照雪正支着脑袋趴在桌上翻越桌上的毒谱。   陈文忍不住在桌下踹他,“你能不能认真点,批奏折就批奏折,你把沈少爷搬过来做什么?”   “不看着他我没心思干活,”万声寒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彻底被沈照雪吸引过去了,“宝贝儿,看什么这么入迷?”   沈照雪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的口型,却答非所问小声道:“没有你做的好吃。”   万声寒怔了怔,“嗯?”   陈文勃然大怒,“你们,都给朕滚出去!滚滚滚,滚出宫去。”   万声寒忙道:“是。”   于是便将满脸茫然的沈照雪连人带书一起抱起来,匆匆往外走。   刚出了殿门,陈文又在身后眼巴巴道:“天色已晚,将就住一下吧,明日替我批了奏折再走。”   沈照雪什么都听不见,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个角度也不便看人唇语,干脆闭上眼靠在万声寒怀里。   万声寒又花了几天的时间看书,那些书籍里确实记载了这一味毒,他总算松了口气,将药方拿给大夫。   大夫见此毒可解,心里也高兴,但还是提前告知了万声寒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他道:“此毒已经常年积攒在沈少爷体内,如今拔毒不一定就能将其清除干净,也不知晓会不会对沈少爷的身体产生什么别的影响。”   “但这味毒一直在阿雪体内,才是会真的要他的命。”   “所以长公子得做好心理准备,”大夫叹气道,“也有可能解毒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沈少爷还是只能等死。”   万声寒沉默不语。   “长公子还要继续吗?”   还要继续吗?   万声寒看过典籍,知道拔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需要常年累月来慢慢调养,沈照雪不一定受得住。   万声寒转了视线,望向正坐在屋中看书的沈照雪,又想,沈照雪其实心性很坚韧。   他好像什么苦痛都能吃,也习惯于打落牙齿和血吞,拔毒的痛楚对他而言兴许并不是什么很难忍受的事。   但万声寒总觉得心痛,他没办法看见沈照雪受苦。   前世他在自己府中时自己一直将他娇生惯养着,后来他在宫中十年,自己并未见过他的处境,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知晓些许。   再见面时便是对方奄奄一息的残破模样。   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多看。   万声寒的指尖隐隐颤抖,最终还是进了屋,故作平静般将这件事同沈照雪说了。   他想问问沈照雪自己的想法,让他自己做选择。   沈照雪盯着他看了很久。   半晌之后他才问:“你不怕我选择放弃,直接等死吗?”   “怕,”万声寒苦笑道,“你已经在我面前死过一次了,我又怎么会不怕。”   沈照雪的注意力偏了偏,茫然道:“什么时候?”   前世自己死在万声寒面前了?那个时候万声寒不是不想见自己么?   思绪方一落下,他忽然间便又想起什么来。   前世自己死之前,似乎确实恍恍惚惚瞧见万声寒了,就在自己面前。   原来不是做梦。   沈照雪呆了一会儿,很快又回过神来,说:“我想活着啊。”   兴许是见万声寒面色太过难看,像只被主人骂过的小狗,很是可怜,沈照雪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对方低垂的脑袋,“你自己发的誓,生同衾死同穴,我若是死了,你也得跟着我一起。”   万声寒道:“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但我不想,”沈照雪抚着他的面庞,嗓音又轻又冷,“你是我的人啊,我不允许你在知天命的年岁前就去死,如果你死了,我下了地府也要想办法断了你我后几世的缘分。”   这倒真是触碰了万声寒的逆鳞,他着急道:“不行!”   “我说了算,”沈照雪冷笑道,“我的生死现在交到你手里了,你来选择吧。”   选择权给了万声寒,但却早已经既定了结果。   沈照雪轻咳了两声,悠悠站起身来,慢慢靠近了对方。   他抓住万声寒的衣襟,轻飘飘抬起了视线,与对方对望过去。   只那一眼,与年少深院初见时一般无二。   只一眼便定了终生,纠缠不清,从前世到了今生。   ——全文完 第62章 番外   已经十年没见过沈照雪了。   万声寒平静地站在雪幕里, 瞧着天际纷纷扬扬撒落下的大大雪,久久未有走动。   这几日狱卒一直给他传话,说沈照雪在狱中要见他, 说了很多次。   但他一次都没去过。   外界都说万声寒够无情,但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是畏惧与沈照雪见面。   见了面,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恨意如何发泄,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已经与往日毫无相似的爱人。   沈照雪当年入宫的时候很是匆促,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原以为沈照雪只是去一会儿便回来, 没想到他一去便是十年。   陈诗给他传消息,说沈照雪想要离宫, 万声寒也想尽了办法。   他在高门大户里走动, 陪着那些高官贵族们参加宴会,见他们的女儿商谈婚事, 最终才拿到一个难得的机会能将沈照雪带走。   但回到万府不久他便因操劳过度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万声寒一连昏睡了几日, 醒来时已经过了他与沈照雪约定的时日。   万声寒心下慌张, 追问了万景耀, 万景耀却同他说沈照雪不曾来过这里。   “他让一个太监来的, ”万景耀嘟囔道, “还说把这个还给表兄,说他过惯了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想跟着表兄去隐居。”   “怎么可能?”万声寒半分不信, “阿雪不是贪图享乐的性子,他怎么会说出这般话。”   “表兄, ”万景耀恨铁不成钢道,“你别忘了你的仕途是怎么毁掉的,还不就是他沈照雪一句话害的,他就是心思歹毒,以前在你面前故意装得个白莲花的模样,骗你的信任呢。”   万声寒还是不信,“他当真不会是这样的,我要去见七殿下。”   “见什么七殿下呀,”万景耀道,“沈照雪背刺七殿下,人现在还在宫中禁足呢,见不上了,快点上路吧表兄,完了陛下要怪罪的。”   那一次又错过了与沈照雪见面。   他其实不信沈照雪会是万景耀口中所说的那般不堪,只觉得或许是传话时出了什么差错,也有可能是他在宫中迫不得已。   万声寒在去令都的路上仕途联系过陈诗,但陈诗大半年才回了信,连带着沈照雪一个字出口拔去众人舌头的传言一起,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人人都在说着如今的右使大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手段残忍,万声寒一开始没办法将那个传言中的右使大人与自己记忆里的沈照雪挂钩,直到时间久了,类似的传言越来越多,连自己都险些死在他的话下。   万声寒开始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疼爱的爱人,是个贪图名利杀人如麻的蛇蝎心肠。   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万声寒闭了闭眼,微微抬起脸来,任由雪花落在,面庞上。   凉意会让他的头脑清醒很多,他想,他确实不敢去见沈照雪。   不敢面对他的改变。   他在狱中骂自己是懦夫,万声寒也都认了。   他就是一个懦夫。   如果没见过沈照雪,他还能当那个右使大人与沈照雪是两个人。   万声寒当了缩头乌龟,又这样看似平静般在宫中待了几日,跟在陈文身边帮他做事。   忙碌起来的时候,他连自己都会忘记,便不会再想起沈照雪了。   但每到入眠时,沈照雪这个名字便会不停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彻夜难眠。   万声寒想过不入睡,他昼夜不息地处理公务,写着文书,后来上朝去,站在陈文面前时,陈文还似笑非笑道:“你最近看起来睡得不好。”   万声寒道:“嗯。”   “是因为那个前朝的右使大人沈照雪吧,”陈文笑道,“我听闻他在狱中骂了你大半个月呢,你们之间看起来还有什么深仇大恨。”   万声寒还是“嗯”。   深仇大恨,兴许是的。   功名利禄一朝被毁,轮谁都会觉得这份仇怨难以消磨。   但万声寒心里却很迷茫。   他其实不想要什么仕途。   从一开始他想要的便是一个平和的普通人的日子,有自己自由的生活,有心爱之人作陪。   怎么就和沈照雪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若是当年没有参加科考,若是当年沈照雪没有入宫……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若是。   陈诗还在说着话,说:“我记得后两日就要给他处刑了,唔,声名赫赫的佞臣贼子就要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他若是我的谋臣,必定能流芳百世,可惜跟错了主。”   万声寒想,陈文原来也会说“若是”。   他也想要一个若是。   陈文这么一提,原本万声寒已经很少再想起沈照雪了,到这个时候又开始念念不忘起来。   于是沈照雪处刑的那天,他还是鬼使神差去了街巷上,见到了沈照雪。   那位右使大人。   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瘦了,憔悴了。   他在狱中受过刑,确实也不可能再保持以前那般端庄姿态。   万声寒只觉得心痛如绞。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迈了脚上前去。   他只是想要沈照雪解释一下从前的种种,他觉得自己底线已经放到很低了,只要沈照雪说他有苦衷,自己便会原谅他的。   他们一起去一个无人叨扰的地方隐居。   但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沈照雪已经没办法再听到他的话音了。   他和沈照雪之间的缘分像一道浅薄的纱幔,年岁久了便慢慢被时光撕裂,破开一个大洞。   今生再也修复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