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竟是我亡妻   作者:应观渺   文案   绿茶疯批魔尊徒弟攻X高冷钓系妖仙师尊受   世有两域,仙魔对立。   魔尊万苍为取妖仙骨,利用神器观方镜进行伪装,拜在现任仙君过卿尘座下,步步为营,搅动风云。   仙魔大战中,观方镜意外碎裂。   万苍看到了过卿尘原身的银白蛇尾,竟然和他日思夜想,发了疯要复活的亡妻毫无二致。   只是人在他怀里断了气。   万苍用沾满鲜血的手自戕了,没想到再度睁眼时,却占了个仙门窝囊废的身体。   万苍:吾妻转修无情道,忘了本尊,怎么办?将人掳回寝宫,锁在床榻上就好。   过卿尘:孽徒……放开为师的尾巴尖!   等级设定:   凝元-聚识-炼虚-开光-化丹-反魂-长生   阅前提示:   1.双洁,受没死,攻重生,认不出是伏笔   2.万苍x过卿尘,不保证其他cp走向   3.注意:主攻视角,攻脑回路清奇   4.师徒+年下+微量hzc,私设多   5.酸爽甜虐,he~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仙侠修真 重生 相爱相杀 正剧 师徒   主角:万苍,过卿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失忆的他还收我当徒弟   立意:寻找属于自己的真实 梦醒惊春秋 第1章 妖仙骨   ◎吾妻薄情,弃我不顾。◎   “……事到如今,你竟还一意孤行,不知悔改!”   “师尊。”   温热液体随穿透胸膛的长剑喷洒,万苍反握住利刃,像对彻骨的疼痛毫不在意,缓缓用力抽出。   鲜血自额头流下,滑过鼻梁那颗小痣,衬得他肤色更为苍白,有种病态的美感。   “弟子不知,何错之有。”   万苍还保持着惯用虚伪的笑。   那对仿若琉璃的琥珀瞳孔,在平日里显得天真烂漫,却在此情此景下,透露出极致反差的残忍。   只因他那一双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隐约透出鲜与暗两种红色。是刚碎过成百上千颗修仙者的头颅,而沾染上的血。   过卿尘睫羽轻颤,不忍直视,闭眼后睁开,手中剑也不再稳当。   这笑容,他再熟悉不过了。   万苍拜师后,平日总爱插科打诨,和自家大徒弟花长舟,还有其他几位衍无宗弟子闹作一团。   他每每看到过卿尘,便会眼前一亮,露出这般纯真的笑,低声喊“师尊”,继而送上问候,请教修行问题。   万苍待人不卑不亢,谦和有礼,又是本届招新第一,赢得了衍无宗上下的一致喜爱。   时至今日,过卿尘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万苍精心编排好的戏码。   根本没有什么小徒弟,全都是骗局!   世人皆知,仙魔两域对立。   统领仙门百家的,是应离天现任仙君过卿尘;而与之相对,掌管魔域的,则是魔尊万苍。   近些年来,两方摩擦不断。   而夹在中间的寻常百姓,苦苦挣扎求生,处境艰难。   传闻说——   魔尊万苍,凭空出现,刚从万魔窟的尸山血海中爬出,便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两手空空,就把老魔尊杀死在王座上,而后雷厉风行地劈开魔域,提拔了四只魑魅作为亲信,分管东南西北四方。   万苍阴险狡诈,杀人如麻。   他做事不讲道理,全凭喜恶,看上什么便去抢,看什么不爽就要毁掉。每次外出杀人,都戴着半块鎏金的面具,理当是个青面獠牙的主。   但事实恰好相反,万苍生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他墨发如瀑,时常高束成马尾,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鼻梁半点小痣,为之看起来清秀俊美的脸庞,平添几分烟火气。   总之,是个勾人的小白脸长相。   万苍以神器观方镜藏匿魔气,通过衍无宗招新,又凭借温和无害的面孔,拜在过卿尘座下,顺利成为仙君的二徒弟。   尽管听了许多道理,和过卿尘长期相伴,仙气还是没能将他染白丝毫。   魔尊整颗心还是黑的。   或者说,在很久以前,他的这颗心就已经随着目睹妻子的消散,如同草木凋敝一般,彻底枯死。   万苍表面按部就班,学习术法,暗地里谋划布局。   他和安插在三宗九门十二派,一谷一殿的诸多魔族细作,里应外合,逐渐用魔气侵蚀了仙门百家。   今时今日,万苍撕开伪装,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仙魔大战一触即发。   “咣当。”   通体散发蓝光的长剑掉落在地。   过卿尘被这一声惊回思绪,双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色彩:“……怎么可能?”   息冰剑是他的师尊,上任仙君洛藏客亲手打造的仙品,无坚不摧。每次对敌,可冻住骨血,使之难以动弹,直至丧命。   这剑,怎么会在万苍身上失了效?   万苍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掌,拔剑的伤疤深可见骨,血液凝滞,使他强大的自愈能力失去作用。   他下巴微抬,遥望远处厮杀着的魔族和修仙者。   “把仙门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都杀了!”   “我呸!你们魔族在魔域呆得好好的,凭什么侵占我们仙门地界!就因为万苍这狗日的,使了下作手段?!”   “放你的狗屁,我们尊主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道友,小心身后——!”   仙术魔气交织混杂,场面混乱不堪,衍无宗正是大战中心。   尽管魔气渗透了宗门各处,但魔族并未占据上风。   宗主季秋明和副宗主卜月语主持大局,三峰峰主率领众弟子赶来。一拨人修复护山大阵,使之照常运转,另一拨人则在抗击魔族。   看起来井然有序。   过卿尘唤回佩剑,余光扫过脚底汇聚的血河,可见众弟子死伤惨重。   而他们何其无辜,仅因在此求学,便要以死殉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过卿尘嗓音发出不易察觉的轻颤,眸色深冷,剑身蓝光大作,再度朝万苍攻去。   他已决意将这恶徒就地正法。   “师尊,”万苍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挡下剑刃,低笑道,“你不懂我。”   过卿尘无言以对,握紧手中息冰剑,寒芒凌厉回旋,频频刺出。   万苍尽数还击。   他忽地捂住左眼,两滴血泪先后淌下,一股的奇异力量自眼中倾泻而出。   那力量呈混沌状态,异常强大,竟然将过卿尘给掀飞了!   “师弟!”季秋明心急如焚,将过卿尘接下时,称呼脱口而出,同时渡去灵力。   师弟以一己之力对抗魔尊,必然受了伤,什么避不避嫌的……   救人要紧!   “师兄,我没事。”过卿尘皱眉,在季秋明的搀扶下站直身体,拭去唇边血迹。   即使身处这般窘境,他的身姿仍然俊挺如青松,银白发丝无风自动,额间那道红痕,衬得其眉眼更加疏离冷静。   若放在前几日,万苍定会对这张绝美脸蛋盯上好久,再赞叹一句“仙人之姿”,宛如天上冷月。   只是可惜……   这轮月,即将要在自己手中陨落。   攻打仙门,一统百家,的确是魔族众望所归,但对于他而言,却是用以打发时间的消遣。   万苍遂了下属心愿,顺水推舟,但根本就不在意谁死谁活。他势在必得的东西,就在过卿尘身上。   ——妖仙骨。   拥有者必得先修妖,后历劫成仙。   这是个万年难遇的宝贝,其中蕴藏无穷尽的能量,能够挽救消散的魂魄。   万苍缓步走到季秋明和过卿尘面前,忽然觉得二人这般并肩而立,十分扎眼。   他左瞳红光闪动。   季秋明就算在登仙阁的天榜上,也能够排在前几名,此刻对上万苍,却显得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对视一眼,人便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不知死活。   “师兄!”过卿尘担忧回望。   可他视线范围内,哪里还有季秋明的影子?   万苍抬起手,以强硬态度禁锢住过卿尘的胳膊:“你现在,只能看着我……”   “——师尊。”   那尾音又软又轻,还带携了丝委屈意味,不像是在喊师尊,反倒像在喊“情人”之类的。   事到如今,竟还不忘调戏自己?这死疯子!   “啪!”   过卿尘抬手甩出一巴掌,鲜红的掌印在万苍脸上浮现,五指轮廓清晰。可见他用力之狠,又气又急。   万苍摸到这痕迹,垂首轻笑。   他炼化了上古神器观方镜,以五感残缺,夜间几乎不能视物为代价,将其封印在自己左眼里。   无论过卿尘如何挣扎,他都胜券在握,不会在意细枝末节。   能欣赏到过卿尘这般气急败坏的反应,当真是有趣极了!   万苍在弄清楚妖仙是谁后,在他眼里,过卿尘就从名义上可有可无的师尊,变成了一根骨头。   能用来复活亡妻的那种。   万苍眼神里透露出锐利的锋芒,讥诮一笑,身上神秘力量再度爆发。   “咳、咳咳。”过卿尘硬扛下这一击,嘴角血流不止,向后倾倒。   万苍眼疾手快,将过卿尘接在怀里,轻柔地拂开其眉间银丝:“师尊,你打不过我,这是何必呢?”   “滚开!”过卿尘厉声训斥。   他尝试挣脱这冰冷且充满血腥味的怀抱,但挣扎未果,以手掩唇,大片鲜红从指缝中溢出。   过卿尘咳得厉害,思绪恍惚。   就算自己脱离妖身,历劫飞仙,也终究不比上古主神。   今日注定难逃一死吗?   「不,你能活啊。」   凭空出现了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直接响在过卿尘识海中,他唇瓣微动,正欲开口,又被打断思路。   「嘘,别说话,让魔尊大人发现了异样,可就不好了。」   过卿尘警惕地听着,任由万苍在自己掌心和颈脖动作,阖眸屏息。   “师尊?”万苍疑惑地探人鼻息。   他方才出手控制了轻重,好歹是妖仙,还没剜骨,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吧。   「哈哈,没想到堂堂仙君竟然也会装死!不过,这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你想干什么?”过卿尘以神识发问。   「我只是来帮你脱困,」那声音顿了顿道,「你不是想活吗?很简单,万苍的左眼是神器所化,弱点也在那。你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不就行了?」   过卿尘内心震荡,顿感不安。   这人出言便直接要他挖出眼珠,好生狠毒!与那些魔族,又有何分别?   可是,若不制止万苍继续作恶,会有更多无辜弟子殒命……   过卿尘犹豫不决,那声音却像是读懂他内心所想,继续开口。   「哎哟我的好仙君,魔族生性残暴,难以驯服,以暴制暴又未尝不可?都到这份上了,你还疼惜一个骗子做什么。」   骗子?说的对。   万苍骗了自己,还骗了衍无宗上下和仙门所有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过卿尘心下一凛,确认道:“挖出左眼,是么?”   「只需弄瞎他一只左眼,便能阻止这场悲剧。仙君,我可不会骗你。」   “师尊,可能会很痛……你忍忍。”   妖仙之力在于骨。   过卿尘尾椎骨传来剧痛,头疼欲裂,感到力量流失,冷汗涔涔,他心知肚明,这是万苍在挖自己的骨了。   ——这人如今还敢喊“师尊”?   他暗暗蓄力,不明身份的声音消失之际,骤然睁眼,指尖直捣万苍左眼。   “该死的,你……”万苍被迫放开过卿尘,捂着瞎掉的左眼,踉跄退后数步。   你怎么知道神器在哪?!   观方镜化作本体,缓缓升空,镜面璀璨夺目,映照出底下众生万相。   “啪嗒。”   光滑的镜面出现了一丝缝隙,而后彻四分五裂,犹如雨点般洒落。   “快看——那是什么?”   “好像是上古神器观方镜啊!不是说主神陨落后便一同消失了吗,怎么会重新出世了?”   “滚你的,那是我们尊主的东西!”   过卿尘没看观方镜,望向停手的弟子与魔族,知道万苍大势已去,如释重负,猛然倒下。   观方镜残片飞速旋转,其中一瓣,正好照在过卿尘身上。   他腰身以下,原本的双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长的银白蛇尾,鳞片在日光下折射出淡淡光晕。   “怎么会……”万苍用仅存的右眼看到了这一幕,呆呆地望向已经闭眼的过卿尘,如遭雷击。   他的妻子死于雷劫。   他挖妖仙骨,是为了复活亡妻。   而过卿尘的这条蛇尾,竟然和自己亡妻的一模一样!   “搞错了,是哪里搞错了,怎么可能!”万苍被强烈的绝望所笼罩,滑跪在地,语无伦次,潸然泪下,“他不是消失了吗,就在我面前,我看着他……”   他单知道妖仙骨可复活亡妻,便铁了心要杀人夺骨,筹划良久。   未承想到,妖仙过卿尘的真身就是白蛇!   万苍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有捡到小白蛇后,相依相伴的美好时光;有被前任魔尊丢在万魔窟,痛不欲生的回忆;有成为过卿尘徒弟后,难得体会到来自师门的温情……   万苍后悔了。   成为魔尊后,他每天浑浑噩噩,无聊了便去找乐子,不爽就杀人,疯得彻底。   若是他的妻子尚未离世……   不,师尊就是他的妻子!   万苍不敢再往下细想,蓦地吐出一口血。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来到过卿尘身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人,感受到逐渐流失的生命力,又哭又笑。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好想你。”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小白,师尊,过卿尘……?”   “过卿尘!!”   无论万苍如何呼唤,怀中的过卿尘都一动不动,看起来毫无生机。   「想救他吗?你知道的,观方镜没有完全碎掉,还可以用啊。」   那雌雄莫辨的声音又出现了。   万苍不疑有他,紧紧搂着过卿尘,颤声问:“我该怎么做?”   「那你就去死吧。」   「反正你的爱人也死了,不是吗?」   “对,我来殉他……也只有我能。”万苍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似的,轻手轻脚地放开过卿尘,抬手召来息冰剑。   旁人要杀魔尊很难,但若是魔尊自己寻死,则很简单,只需同时震碎全身魔骨即可。   ……吾妻薄情,弃我不顾。   万苍调转剑尖,捅破肺腑,又狠狠一旋、一拧,朝下寸寸划开骨肉。漆黑魔气溢出,自动护主,但在双眸难掩疯狂情绪的魔尊面前,毫无作用。   万苍最后一眼望向过卿尘,滑倒在那人旁边。他用这柄属于爱人的宝剑,亲手震碎了自己的魔骨。   **   天盛十二年,魔尊万苍挑起仙魔大战,被现任仙君过卿尘当场诛杀。   两域动荡,世人皆知。   仙门元气大伤,但魔域失去魔尊,四魔君如同丧家之犬,被逼回常关道东侧。   魔族被仙门百家勒令,不得再出。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开《某某宗弟子替嫁后》,求宝宝们点点收藏。   文案如下:   梅别雪穿书了。   他自带系统,成了某某宗最小的师弟,需要刷满爽度才能回家。   系统:女装,爽度+2   和主角贴贴,爽度+5   攻略主角,爽度+∞   主角闻人景是剑道第一,心障难破,要寻一牵绊,以情破之。原定的成婚对象是梅别雪的大师姐,但她混得风生水起,不想嫁人。   梅别雪与师姐一拍即合,主动穿着凤冠霞帧,替嫁了。   只是成婚后,梅别雪每日换一套女装,从手贴到脸,奈何主角愣得像根木头,多一分反应都不肯给。   三年过去,梅别雪已经不抱希望,师姐一身男装,跑过来告诉他,仁至义尽,可以溜之大吉了。   梅别雪当即对系统表示:不干了,我要休假!拜拜了主角!   -   闻人景,生长在远离尘嚣的剑宗,从小与剑为伴。随着剑道天赋展现,他性格更加孤僻,阻碍其更上一层楼。   通过长辈牵线搭桥,他与合欢宗最活泼的女修成婚了。   闻人景不喜平静生活中的变数,但他的妻子日日更换新衣裙,喊他欣赏,还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二人因为各种巧合,从手指相贴到肌肤相亲,令他感到羞耻,却又心生欢喜。   三年时光匆匆,闻人景情丝悸动。   当他终于承认,生活里有一样和剑同样重要的东西时,有个男子半路杀出,带着他的妻子跑路了。   闻人景捏着桌子上的一纸和离书,上面唯有四个大字——   不守活寡。   他脑中嗡的一声,道心破碎了。   阅前提示:   1.双洁,都是直男,从抗拒到真香   2.梅别雪x闻人景,不保证其他cp走向   3.注意:主攻视角,攻是大美人   4.穿书+年下+先婚后爱,私设多   5.轻松愉快小甜饼,he~ 第2章 揽星峰   ◎“有人想要杀了我!”◎   “快来人,小师弟醒了!”   “快去请洛仙君!噢不,仙君不靠,呸,居无定所,神出鬼没……快去请我们甘峰主来!”   “好,师兄,我这就去!”   什么落啊干的,这是在嚷嚷什么呢,还没有人胆敢在本尊面前如此放肆!   万苍被吵得头昏脑涨,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竭力睁开双眼,视线朦胧不清,身体绵软无力,四肢百骸像是被全部打断,又重新接上了一般。   疼,实在是太疼了!   等等,身体。   这是哪来的身体,本尊不是自杀了吗?   万苍懵了,待到视线终于清晰,便看见了面前凑近的二三四……好家伙,足足四张人脸!   正跟自己大眼瞪小眼呢。   他偏过头,费力地抬起手腕,试图使出禁言的法术,让这些聒噪之人尽数闭嘴,却猛然发现这具身体没有任何魔气。   抬起的那只手,还瞬间被人捉住了。   “我……”万苍嗓音沙哑,欲言又止。   “你什么你,凝神定息!”   “祝鸿,旁人说你傻,你便真的是傻子吗?没有灵力就没有灵力,大不了一辈子待在峰内,逍遥快活。”   “平心而论,师叔这些年没有短过你什么……”   “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   来人语气熟稔,深青衣衫,腰佩玉环,是标准的仙门中人打扮。搭上来的那只手,正源源不断地给万苍输送着灵力。   但嘴里碎碎叨叨的,像只麻雀。   正是方才喊人去请的,衍无宗三大峰之一的揽星峰峰主。   ——甘守吟。   随着灵气注入身体,万苍眼神茫然,望向陌生的床顶,认命地躺平了。因为甘守吟在帮他修补经脉,体内除了微痒发热,没有任何不适,反倒很舒服。   同时他大脑飞速运转,理清了状况。   首先,自己重生了。   他占了“祝鸿”的身体,要死不死的是,此人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草包,怪不得没有灵力。   嗯,似乎还是个傻子。   看看,这不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吗,所以,他的神魂才能如此顺利地入主躯壳。   万苍认为,若是能够联系到魔族下属,回到自己原身,或者重新掌控与观方镜相同的神器之力。   那么他也可以发发善心,把祝鸿四处飘散的亡魂找回来,放回这具天资奇差的身体里。   其次,此处是仙门。   刚才听弟子们提及“仙君”,还有什么“峰主”,仙门资源分配不均衡,有峰头的只可能是三大宗。   只是不知,这里是上辈子自己亲手屠戮过的衍无宗,还是被殃及到的梵璃宗和锦涯宗?   简而言之,这三大宗都和他有仇!   万苍无可奈何,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想翻身睡觉,却忘记了甘守吟还在为他治疗。   于是被扯着胳膊转回脸来。   他一抬眼,便见到那四张忧心忡忡的脸,还有甘守吟臭得发黑的表情。   “还有脾气了!”甘守吟空出来的左手抽在万苍屁股上,厉声质问,“说,为什么想不开去跳崖?”   原来这傻子竟然跳崖去了。   居然没有瞬间粉身碎骨,还能撑到他的到来,当真是可喜可贺?   万苍暗暗腹诽,努力回忆,按照祝鸿的性格,弱弱开口:“回禀甘师叔,因为我想和大家一样修炼……有人告诉我,那里有可以打通灵脉的药。”   说罢他眼角溢出些许晶莹泪花,看起来就是活脱脱一个向往修行的窝囊废。   若是祝鸿本人复活,都得夸句“太像了”!   甘守吟闻言一愣,语气缓和:“阿鸿,我方才气得狠了……是师叔不对,不该打你。”   但那一下其实并没有多重。   治疗结束,他放开手,将几位留守的弟子赶出去,显然是有话单独交代。   万苍默不作声,艰难坐起身。   “阿鸿,你父母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护下几十名弟子,却不幸离世……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不止是我,我们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深感抱歉。”   “但你切勿因此颓废,甚至想寻短见。”   “你身体孱弱,无法修炼,是宗门众所周知的事。听师叔一句劝,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所以不要再折腾自己了,好吗?”   这竟然是位勇于承认错误的长辈,难得一见。   万苍“嗯嗯”两声,眨巴着双眼,乖巧点头。同时他也回过味来,那场“大战”,只可能是指自己挑起的仙魔大战,也就是说,这是天盛二十二年。   本尊自戕十年后。   祝鸿父母是被自己害死的,就连祝鸿本人亦是间接受害者。   双亲离世,被人收养。   万苍忽觉这走向十分眼熟,那点未泯灭的良心骤然上涌。他重生在此人身上,真是滑稽又可悲。   可是,祝鸿为什么会去跳崖?   这样一个没有灵力的人,又有谁会透露相关信息,诱导他去摘灵草呢?   万苍眸光幽深,猛地抓住了甘守吟的胳膊:“师叔,我头疼得厉害,记忆有点混乱,约莫是磕到头了。”   “——你能不能替我理一理?”   对于仙门中人来说,探查他人记忆是禁术,不被允许使用,但梳理记忆并非难事。   甘守吟笑道:“没问题,师叔帮你。”   他是个学医的修仙者,手里治过的病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疑难杂症则更多。眼下看到万苍恢复乖巧模样,提出了这么个小要求,自然答应得爽快。   “放轻松。”甘守吟将掌心放在万苍额间,灵力轻柔,包裹住整个头颅。   万苍作为魔尊,上辈子从未和旁人有过这般亲近、信任之举。   眼下,甘守吟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若起了什么坏心思,想弄死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他下意识抵触这暴露命门的姿势,五指攥紧了柔软的棉被,遏制住浑身颤抖。   祝鸿是一个幸福的傻子。   虽失去父母,但集万千宠爱于一体,顺利长大,听到灵药便会去摘,因此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命门”。   他不能露馅。   治疗持续一炷香的时间,万苍保持着高度专注,冷汗狂流,记忆逐渐清晰。   “好了。”甘守吟放开手。   好险。   这根本不是在考验甘守吟的能力,而是在考验一位魔尊对仙门中人的信任程度!   万苍如坐针毡,汗水已将衣衫浸透,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阿鸿,屋内很热吗,”甘守吟为他擦去汗水,“怎么出这么多汗?”   “不是的,师叔,”万苍调转话题,“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万苍神色犹豫,开口试探:“若我告诉师叔,师叔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笑话,莫说是在揽星峰内,整个衍无宗都没人敢为难你,否则就是跟我甘守吟过不去!”   衍无宗下设三峰。   分别为主进攻的启阳峰,主防备的邀月峰,以及负责后勤的揽星峰。   揽星峰未被委以重任,但每位峰主不管主修什么道,都于登仙阁天榜名列前茅,实力不容小觑。   记忆如同破晓的曙光,从迷雾中透出,万苍了然:本尊果真在衍无宗。   他眼尾嘴角朝下一垮,蓦地挤出几滴眼泪,毫无血色的漂亮脸蛋,看起来脆弱如水晶,触之即碎:“我不是主动跳崖的,师叔……”   “——是有人想要杀了我!” 第3章 戏魇珠   ◎本尊的爱人真美,真香。◎   “那人自称‘师兄’,约我酉时在院中相见。他知道我修行心切,只提灵药‘在未名崖下’。”   “然后我就失去知觉了。”   “我醒来之时,看到那人形貌平平,却状若疯癫,开口相劝不成,他竟一把将我推下了悬崖!”   万苍蹙着眉,搜肠刮肚,以祝鸿的视角向甘守吟阐述了事件原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离谱。   为什么祝鸿毫无防备,一约就出门?   还有,虽说无法修行,但身上应该有几件甘守吟所赠的防护法器。就算不是仙品,也不至于一击就晕,还能被人推下悬崖吧。   最关键的一点。   为什么那人偏偏选中了祝鸿这没有灵力的废物,还神态异常,如同着了魔?这其中疑云重重。   ——等等,“魔”?   谈到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万苍眸光微动,猝然想起了某样前世很熟悉的东西。   魔族分两种类型。   自魔气中诞生,被称作“魑魅”的,是先天魔物,得魔尊点化方可生出神智。相反,能彻底杀死他们的也只有魔尊。   可谓生死不由己。   少部分不受魔气所控,还能将之运用自如的,基本是后天入魔。   譬如万苍。   大战前,仙门为对付聚为魔气转生,杀之不尽的魑魅,特意抓捕了一批,并抽取神魂,炼制出一种血光流转的圆珠。   ——戏魇珠。   珠如其名,只要将此珠打入魑魅体内,再辅以仙门术法,便可使之力量错乱,爆体而亡。   像在变戏法一般。   而那个“魇”字,则取自万苍知道的另一种用法。   施术者可通过秘术,操纵服用戏魇珠之人,被操纵者会失去自主意识,如同行尸走肉。   那名弟子瞧着像是被戏魇珠所控。   万苍:“师叔,如今魔族状况如何?”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甘守吟愣道:“魔尊一死,魔族节节溃败,退至常关道那头,风平浪静许久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他连如何修行都没有搞懂,父母又死于战中,已成心结。   如今哪来的心思,在意这等大事?   “师叔,我只是听某位师兄提起,入魔之人似乎都会变得不太正常,”万苍垂眸,纤长睫羽在脸颊上投出小块阴影,看似委屈无助,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这些部下离开本尊就废了,竟在魔域龟缩了整整十年?   妈的,这帮窝囊废!   万苍抬眸,见甘守吟若有所思,便知道目的已达成。   无论如何,胆敢对本尊下手,必须得揪出来杀了!   甘守吟见万苍按揉太阳穴,一副用脑过度的模样,还在为宗门不被魔族侵入,尽力提供线索,霎时怜惜之情泛滥,摇头轻叹。   “砰!”   甘守吟打算起身离开,就听到一声巨响。他抬头回望,三名徒弟正齐刷刷立在门口,神色忧虑。   “何事如此惊慌?”   大徒弟祁望星上前一步:“师尊,宗主请您去正殿一趟。”   揽星峰负责后勤。   而甘守吟不显山不露水,除了必要的资源分配,基本不怎么参与宗内事件的讨论,长期以来,议事也只当走个过场。   甘守吟奇道:“还有为师的事呢?”   “是,”祁望星颔首,目光投向躺在床上装死的万苍,“宗主还说了,请您务必带上祝鸿师弟。”   **   万苍被两位好心的师兄一前一后带着,御剑腾空,空气倒灌进鼻腔喉管,呛得他咳嗽不止,但满脑子都是“关我屁事”。   仙门中人的话,也敢说给本尊听,也不怕本尊恢复以后,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万苍暗自畅想,暂时忘记了祝鸿这副病体,杀伤力太强,以至于师兄们一个没留神,落地时让他摔倒了。   万苍在泥地上跪了个大的。   “哎呀祝师弟,不必行此大礼,你体弱多病,宗主也不会让你下跪的!”这是个嘴欠的。   “是啊是啊,就算你晕在大殿,宗主副宗主和峰主长老们,也会出手吊住你一口气,不让你就地去世的!”这是个火上浇油的。   万苍:“……”   不管了,反正没人知道本尊是谁、丢的是祝鸿的脸!   两位师兄虽有点恶趣味,但心地善良,言语间已把万苍重新捞起来,架在肩上,放缓步调,陪他一步步攀上凌光殿的石阶。   万苍抬头,仰视这熟悉的地方。   两尊石狮子镇守殿门,飞檐青瓦,四面出廊。两扇大门缓缓打开,殿内玉砖铺地,数百根雕龙画凤的巨柱排列支撑,殿顶铺满黄紫双色琉璃瓦。   殿内黑压压的,站满了人。   除了宗主季秋明,副宗主卜月语之外,还有启阳峰峰主谈柳,邀月峰峰主解子息,以及一众长老。   这阵仗极大,能将寻常人吓得腿软。   但万苍身为魔尊,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在两位师兄的搀扶下,忽略掉身体不适,他站得还算稳当。   万苍仔细辨别,发现有些人缺胳膊断腿,但来者无一例外,都是仙魔大战的幸存者。   若是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凌光殿,怕是当场就能变成他的断头台!   “上前来吧。”一道男声兀自响起。   声如切冰碎玉,听上去就令人感到彻骨寒冷,在殿内回荡。   怎么会?!   万苍本还在四处乱看,猛然听到这无比耳熟的声音,身形霎时僵住。   那人不是死了吗?剜骨未成,气绝于本尊怀里……   所以他才会殉情。   主座的过卿尘身穿月白锦袍,银白发丝披散在身后,鼻高唇薄,剑眉凤眸,平静剔透的双眼好似雪中琉璃,额间红痕异常醒目,更显孤冷出尘。   太好了,过卿尘他竟然没有死?!   等等。   那么本尊又是如何复活的,难道说,这一切只有一场阴谋?   狂喜和疑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交织,在万苍心尖翻涌,堵得他嗓子眼生疼,心口剧痛,无力地抓向右胸处。   没错。   祝鸿的心脏与常人不同,生在右边。   万苍顾不得诧异,默然无言,尽心扮演着倒霉的废物草包角色。他虽进气多出气少,仍死死盯着过卿尘,隔空描摹那人的眉眼。   真美。   不愧是本尊的爱人。   “拜见仙君,见过宗主,我已将人带来。”甘守吟挥手示意,让两位弟子带着气若游丝的万苍候在旁边,心头一跳。   十年前那场大战后,衍无宗宗主季秋明被爆“并非师出无名”,而是上任仙君洛藏客那神秘的大徒弟。   仙门百家,为首的是三宗九门十二派,一谷一殿。世人这才明了,为什么应离天的仙君时常下来转悠,还爱在衍无宗捡第一名。   原来是有关系。   季秋明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爬到仙门议事的桌案前发言,却不为澄清,意在安抚众人。   大战过后,百废待兴。   仙门不能再起内讧了。   世人皆知仙君过卿尘拼死击杀魔尊万苍,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处于濒死状态。   但具体情况如何,无人知晓。   因为季秋明面对各种逼问,仍对师弟过卿尘闭口不提,一口咬定“不知道”,而后麻溜闭关,对外宣称养伤。   这做法太过无赖,气得人牙痒痒。   谈柳:“天佑我仙门弟子,好歹最大的那祸害死了,不是吗?”   解子息:“自此魔域便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只是可惜……”   仙君自以为再得一乖巧徒弟,掏心掏肺,却被魔尊耍得团团转。   甘守吟和这两位峰主关系不错,三人每次私下讨论,都会对视一眼,以长叹结尾。   哎。   心疼仙君!   甘守吟对上过卿尘毫无波澜的双眼,疑惑不解。   按理来说,仙君就算恢复如初,也许久不问世事。今日不知刮的什么风,竟然把人给吹了下来?   “抓获了一位入魔的弟子,”过卿尘言简意赅,“听说伤了人。”   “敢问仙君,伤的可是我峰内那毫无灵力的弟子?”甘守吟不笨,立即将祝鸿被推下悬崖的事联系起来了。   “是。”   季秋明知晓祝鸿父母的义举,也知道祝鸿是哪个可怜蛋,愧疚地接过话茬:“那就让祝鸿亲自确认吧。”   万苍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过卿尘身上的视线,杵在原地。   “祝师弟,喊你呢。”那位嘴欠的师兄小声提醒。   “拜见仙君,宗主、副宗主,诸位峰主和长老,”万苍回神,弱弱应声,一步一咳嗽地上前,“祝鸿在此。”   冰冷地板上跪有一人。   那人早已被分管刑罚的苏长老制服,头颅低垂,却仍在挣扎。眸中猩红闪动,不断发出低沉咆哮,俨然神志不清。   万苍屈膝蹲在这披头散发的弟子面前,抬手撩开其发丝。察觉到这人身上魔气翻涌,作为修仙者,已无可救药了。   相貌与记忆当中的半分不差,这就是诱导并害死了祝鸿本人的罪魁祸首。   万苍试图站直身体,倏忽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朝前一个趔趄。   那入了魔的弟子,竟于瞬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束缚,飞身扑向万苍。   “祝师弟——!”   “阿鸿!!”   漆黑魔气弥漫,万苍颈脖处多出一双冰凉的手,力道之大,如巨蟒圈圈缠绕、收紧。   这是恨不得要立刻弄死本尊!   万苍被掐得露出眼白,五指微微蜷缩,觉得就要窒息了,一瞬恍神,脑中冒出个自嘲的想法。   本尊才复活,这就又要死了吗。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通体冰蓝的宝剑破空而来,贯穿了入魔者的胸膛。   过卿尘闪身在大殿正中央,收剑时尾音冰冷:“诛。”   万苍昏死过去前,嗅到过卿尘身上莲香,挤出了最后一个念头:   ——真香。 第4章 鸿念剑   ◎他躺在过卿尘的床上,鸠占鹊巢,但心安理得。◎   “小白。”万苍听到自己如此喊。   微风拂过,古槐影动,树旁是茂密的草丛。红紫黄鲜花盛放,如云似锦。   万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某处小院,这一声喊出,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他仰首,看向前方房屋。   房子以粗糙泥砖砌成,屋顶的茅草随风飘落,木门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摇摇欲坠。推门而入,屋内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和缺角的桌案。   墙壁上斜挂着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此剑如玉石般洁白通透,长二尺一寸,纹路繁复,剑身极薄,剑柄处镶嵌着一颗苍青的宝石。   和黯淡的环境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万苍没有再看那把剑,径直走向床榻,终于捕捉到了唯一明亮的那抹色彩。   一条银白色的小蛇。   它垂首盘在床上,只是将自己打成了死结,正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白,怎么这么笨。”万苍唇瓣翕动。   他边笑边将小蛇的身体理顺,然后把它接到掌心,任由其游走,一圈圈盘在手臂上,抬眼看到窗外乌云低沉,树叶随风摆动。   “轰隆!”   闪电撕裂天幕一角,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水花四溅,屋外迷滢一片。   当真是恶劣的天气。   万苍再度低头,胳膊上的小蛇猝然消失不见,不由急得大叫:“小白!”   **   “唔唔,嗯!?”万苍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破碎音节,猛然惊醒。   刚刚那个,原来是梦吗。   自从万苍成为魔尊后,日夜难眠,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没想到这次托了晕倒的福,竟梦到了以前待过的那间小院。   那是他捡到小白……哦不,是初次遇到过卿尘的地方。   万苍脸颊上滚落的泪珠还没来得及擦拭,感知到心跳逐渐平稳,抬眼就对上一双冷清疏离的凤眸。   “醒了,”过卿尘屈指轻敲床沿,嗓音清冽,“把药喝了。”   不是,这什么情况?!   万苍一激灵翻身坐起,顿时意识到他如今是祝鸿,见到仙君断然不该这般激动,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谁能告诉本尊,为什么差点又死一遭,再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过卿尘?   本尊完全没有做好再见他的准备,何况还离得这么近!   “甘峰主有事,托本君照顾你,”过卿尘仿佛知道万苍心中所想,出言解释的同时,把药碗硬塞进他手里,“你叫祝鸿?”   “是的,仙君。”万苍舔舔唇,干巴巴地回应,仰头将浓稠的药汁一饮而尽,顿时被苦得吐出舌头,身形微怔。   噢。   药居然是苦的。   只因换了个新身子,没有观方镜的影响,五感俱全,所以才能在晕倒前闻到过卿尘身上的莲香,现下还能尝出药味。   等等。   万苍的太阳穴突突狂跳,心脏也随之揪紧了。   就算甘守吟有事,他座下徒弟还喘气呢,比如之前那嘴贱的和拱火的师兄……叫什么来着。   算了,记不住。   再不济,还有其他峰主和长老,哪里轮得到妖仙您亲自动手照顾人?   万苍虽狐疑,但动作毫不客气。他按照祝鸿原本的性格,把药碗递还给过卿尘,兀自沉吟,不敢轻举妄动。   有一种最坏的可能性。   过卿尘已洞悉借尸还魂一事。   万苍眸光闪动,头脑运转到极致,自身经历让他无法信任旁人,他正不知所措之时,空气中响起一声低沉的笑。   笑声转瞬即逝。   淡到万苍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可他又瞥见过卿尘唇角那微弯的弧度。   我的好仙君,师尊,小白……还个碗而已,怎么取悦到您了?   无数修仙者甚至魔族,都公认鸿轩凤翥、高不可攀的过卿尘,似乎出现了些许奇怪的转变。   “你可有师承?”   好吧,没变。   瞧这似曾相识的问话。   前世他伪装得天衣无缝,入门时仍被好一番盘问,万苍眨眼,真诚回复:“回禀仙君,弟子没有师承。”   这是实话实说。   万苍读取记忆以后,得知祝鸿只是个记名弟子,因身份尴尬,未曾拜师。   但他年纪最小,样貌俊俏,不犯傻的时候惯会哄人开心,所以深受甘守吟和其他弟子喜爱。   揽星峰上下都称祝鸿为“小师弟”。   祝鸿眉清目秀,白净文雅,若是仔细端详,便能发现他这一张脸和万苍的脸,竟有二三分神似。   但万苍有颗痣生在鼻梁,祝鸿没有。   脸蛋好看也是优势,魔尊势必会抓住,并利用好一切有益的东西。   万苍唇无血色,望向过卿尘的眸中水光流转,整个人如同易碎的琉璃:“仙君可是有意收我为徒?”   摆出这副神情,再配上这句话,过卿尘定会心软!   过卿尘不答,又问:“你可知,本君曾有两个徒弟?”   知道,本尊可太清楚了!   万苍颔首:“大师兄叫花长舟。二师兄万苍,不,不能管那魔头叫二师兄……他正是害死我父母的凶手!”   好,好极了。   当真是发起疯来,连自己都要狠狠踩上一脚!   万苍有些敬佩自己了,正静候后续的提问,就听闻过卿尘“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   “你先歇息。”   没说要收徒,也没说不收,问两句就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分别十年,他的好好师尊竟然变成了这般语焉不详之人。   万苍懵然遥望过卿尘的背影,觉得自己被耍了。   他眸色晦暗,缓缓缩进柔软的棉被,朝上方望,是销金纱帐和雕花木顶,陌生又熟悉,莲香味萦绕在鼻尖。   就像是那人未曾走远。   这张床当然是过卿尘的,如同前世,晕倒就会被带回单独照顾一般,万苍又鸠占鹊巢了。   但他心安理得。   万苍在床上摆出个大字,抬脚踹开被褥,又遽然将它向上一扯,盖住自己半张脸,贪婪地嗅着那淡雅莲香:“真好闻。”   不愧是和他结过道侣的人。   万苍在床上翻来覆去,还不小心磕到了脑袋,发出嗷的一声低呼。他自个折腾良久,终于倦意上涌。   “砰!”   房门被人撞开。   万苍被惊得瞌睡消散,当即翻身坐起,横眉冷对。   来人一身玄衣,翠绿的玉佩挂在其腰间轻晃,墨发束以银冠,长眉斜飞入鬓,是个有着十足攻击性的长相。   和万苍截然相反。   花长舟双臂环抱,似笑非笑地望向万苍:“瞧瞧,这不是我新添的小师弟吗。”   毕竟听说过祝鸿父母的事迹,花长舟嘴上尚且留有三分,腹诽起来却毫不留情:一个无法修行的病秧子,怎么就入了师尊的眼。   他无端联想到十年前的那位魔尊。   当时,万苍顶着张弱不禁风的脸,来参加招新比试,几乎每场都在吐血,却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所有对手,拔得头筹。最终力竭,直接晕倒在过卿尘怀里。   可谓是晕得恰到好处,惹人怜爱。   “哒,哒哒。”   花长舟步伐不急不缓,却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他走近,看清了万苍的脸,无比惊诧。   怎么有些相似?   不对。   那人被师尊亲手所斩,尸骨无存!   难道是师尊收完自己以后,审美突变,偏爱这种病弱小白脸长相不成?   见万苍抛来无甚底气的一眼,花长舟眸光微动,在顷刻间打定了主意:身为仙君弟子,衍无宗名义上的大师兄,断然不能让引狼入室的事情重演。   花长舟摊开掌心,一把铁扇凭空出现。   扇面展开,边锋化作利刃,狂旋不止,裹挟着无可匹敌的寒意,袭向万苍。   “你大爷,”万苍对着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没忍住骂出声,翻身滚下床,险险避开,“你们一个两个,怎么全跟这张脸过不去!”   入魔的那个掐本尊脖子,花长舟这厮一来就直指这张脸蛋。   祝鸿生前知道自己这么受欢迎吗?!   花长舟手中铁扇锋利无比,正是过卿尘赠予的准仙品法器。他连出十几招,次次扫过万苍鼻尖额前。   万苍拖着沉重的身躯,如同小狗一般,在地板上反复打滚躲闪。   他偏头再避一击,呼吸越发沉重,余光看到几缕发丝被锐利扇刃斩断,瞳孔猛缩,翻身跃起。   岂有此理。   成为魔尊以后,莫说被人压着打,本尊就从未如此狼狈不堪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万苍咬牙切齿,双掌翻飞,掐了个不算太复杂的法诀。   “轰隆——”   须臾间,窗外晴空霹雳,竹林摇曳。   起风了。   “嗯?”本已行至偏殿的过卿尘似有所感,脚步顿住,当即选择折返。   铁扇破空而来,直捣万苍后背。   万苍破门而出,但仍被其中蕴藏的霸道灵力所震伤,蓦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轰隆!”   雷鸣接连炸响,电光骤降,狂风呼啸,二人衣袍猎猎翻飞。   “咔嚓。”   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   万苍面白如纸,擦去唇边血迹,双眸晃出一抹冷戾的光,看着空气漾开涟漪似的纹路,忽而发出一声低笑:“来吧。”   不是要在这里发疯吗,花长舟。   好啊。   那本尊便奉陪到底!   万苍身上忽然爆发出无比强烈的灵力波动,他破开虚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用力,竟抽出了一柄剑来!   剑身长而薄,触之轻颤,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森然冷意。它被万苍握在手中时,其上宝石流光溢彩,剑鸣阵阵,如同龙吟。   这正是万苍梦里出现过的那把剑。   ——剑名鸿念。   【作者有话说】   暗糖:上章万苍在泥地跪了,这章万苍还在师尊床榻上打滚。过卿尘有轻微洁癖,当然是帮小徒弟换了衣服~ 第5章 奉安祠   ◎好一朵活生生的小白莲!◎   启阳峰,祠堂。   灯火摇曳,檀香静静燃烧,缕缕青烟飘散。烛台后方,镌刻不同姓名的牌位分列数十排,沾染上暖色。   这些都是衍无宗已经仙逝之人。   万苍跪在冰冷地板上,背脊微弯,垂首以袖掩唇,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咳!”   以前他也经常来这奉安祠罚跪。   当时万苍满不在乎,甚至暗啐过暴毙的仙门中人,今日只往上瞥了一眼,就莫名感到心虚。   最后一次来此,只有三排牌位。   可想而知,那场仙魔大战中,有多少衍无宗弟子死于非命。   他偷偷抬眼,去瞥旁边挺立的过卿尘。那双月白皂靴一尘不染,纹丝不动。   过卿尘敛眸沉思,不言语。   他方才制住花长舟,又蹙着眉,将倒在边上的万苍同样拎来祠堂,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始终紧绷着,如同山门前那尊冰冷的雕像。   若是再稍稍抿唇,则更像了。   花长舟距万苍咫尺之遥,即使跪着,背脊仍挺得笔直,嘴角翘起不屑的弧度,心里痛骂“该死的小白脸”。   此人除了脸跟万苍有几分神似,示弱卖惨的行为也如出一辙……   最好咳死算数!   刚不是还神气扬扬地借剑呢,怎么师尊一来,又这般弱柳扶风了?   不对。   花长舟眉梢挂满嘲讽意味,思路回转,黑亮的瞳孔骤缩。   ——祝鸿哪来的灵力?!   万苍能猜到花长舟所想,只是懒得搭理。他从前跟这人几乎是日日互掐,每次斗到中途,就会被赶来的过卿尘拦下,再带到祠堂罚跪。   衍无宗并未明令禁止弟子切磋,但这并不意味着允许私斗。   花长舟从万苍招新时就看他不惯,又因万苍入门后动不动真晕、假晕,还总爱缠着过卿尘,因此愈发厌恶。   万苍讨厌花长舟的理由更加纯粹。   无非是早入门几年,就成天在众弟子面前晃悠,还跟公鸡打鸣似的,哪哪都要管,连他黏着过卿尘都要插上一脚。   过卿尘长相俊美,待人谦和,最重要的是身负仙骨。   本尊不跟在仙君屁股后面打探情报,难道屈尊降贵,来贴你这只死公鸡不成?   简直搞笑!   二人互相看不顺眼,不分时间地点,想打便打,从不上擂台,也不开防护阵法,回回如此,摧残了衍无宗内不知多少花草树木。   堪称教科书般的私斗。   万苍刚才见到过卿尘去而复返,内心窃喜,当即把鸿念剑一藏,又呕出几口血,倒在地上装死。   叫人一看便心生怜惜之情。   揽星峰皆知,祝鸿小师弟没法修炼,毫无灵力,自己怎么可能还手呢。   多么一目了然,全是花长舟的错!   但万苍这一套戏做全,过卿尘也不过扶起他后传输灵力,帮助调理内息,不像往昔那样关切,可谓冷淡至极。   也对。   毕竟他不是刚拜师的万苍,如今只是个无甚关系的废物草包。   万苍道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失落与烦闷冲上脑海,撕扯着唯一清醒的神经。他狠狠咬破舌尖,又感知到脊柱内藏着的鸿念剑,掐着手指深呼吸,这才平复好情绪,得以冷静面对过卿尘。   仙魔大战前,鸿念剑不翼而飞。   万苍早已习惯了徒手杀人,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念旧,对这把陪伴良久的剑情感特殊。   复生到现在,唯一值得庆祝的事,便是寻回了剑。   他召唤鸿念剑,用的乃是“借剑诀”。   这是衍无宗弟子入门就会学的小法术,因灵力低微,且未曾挑选佩剑,于是乎经常会使用该手段。   即从剑冢那多如繁星的剑中,请出一把来用。   万物皆有灵,能召唤出哪一把,全凭剑的选择,召唤失败的情况也时常发生。   祝鸿这具身体,经脉运转正常,但只可短暂抽调天地灵气,怕是遇上了连甘守吟都束手无策的病症。   总之,原是连借剑诀都使不出的。   而今万苍的神魂入主,莫说借把剑了,就算他立刻洗髓结丹,再闯进剑冢,把里面的东西全部顺走,也是轻易而举。   但他不能这么做,会暴露身份。   万苍眸中疑虑一闪而过。   剑丢以后,他数次尝试召唤未果,为什么换了个身体,反倒一次性成功了?   “长舟,你先说。”过卿尘眼神淡淡掠过二人,转身面朝牌位。   怎么连辩解的主动权都不交给本尊了?!   万苍睫羽扑闪,惊愕地望向过卿尘,就听到花长舟说:“师尊,弟子知错了。”   不是,冒昧打扰一下,你前世认错有这么积极,态度有这么好吗?   被夺舍的人其实是你吧,花长舟!   “何错之有?”   “师尊喊‘去请’小师弟,弟子未尽心,反而态度恶劣,此为其一;师尊喊‘多照看’小师弟,弟子未尽责,反而刀剑相向,此为其二。”   “——师尊,第三点就不必说了,弟子真的知错了!”   花长舟情真意切,猛然磕头。   身处这方祠堂,他不止是在拜过卿尘,更在拜亡故的衍无宗先辈们。   “嗯,”过卿尘语调无甚起伏,“祝鸿,你可知错?”   不知为什么,过卿尘喊的分明是“祝鸿”,可万苍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大自然,就像本该喊另外的名字。   比如“万苍”。   过卿尘拜在前任仙君洛藏客座下,当天就被自家师尊批了八个大字。   ——冷心冷性,亲缘淡薄。   大抵因为原身是蛇这种冷血动物,他周身散发寒意,所有情绪都冻结在眸底暗河里,令人难以看透。   过卿尘不爱管多余之事,不过问无关之人,除非涉及衍无宗和仙门利益。   毕竟还是万流景仰的仙君。   比如今日,有弟子因戏魇珠而发狂,暴起伤人,他一剑杀之,转而挥手,将收尾工作全数交由季秋明了。   眼下,过卿尘主动开口训话。   他先是诘问大徒弟花长舟,再转问祝鸿,相当于亲自坐实了这段师徒关系。   万苍向来不信花长舟的话。   因为这人前世每次喊“师弟”,都是三分挖苦,七分不屑,难以分辨真假。   如今才有了再度拜师入门的实感。   “弟子知错了,”万苍垂眸,态度恭敬,语气诚恳,“花师兄平白无故出手,想必自有他的道理,就算弟子当场被杀死,也理应毫无怨言。”   “花师兄”三个字被他咬在嘴里,再搭配上前后语句,极其怪异,简直明摆着告诉过卿尘——   花长舟此人,蛮不讲理!   万苍跪着认错,仍然不忘踩自家师兄一脚,惹得身侧的花长舟冷冷斜睨过来,做出个“滚”的唇形。   你丫等着吧。   借的那把剑还没解释清楚呢!   万苍瘪瘪嘴,眉梢一挑,回以无声的“嘤嘤”。他乱用祝鸿的脸,那神貌,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好一朵活生生的小白莲!   花长舟气得揪紧了膝上衣袍,恨不得立刻抽出折扇,再揍他一顿解气。   “是吗。”过卿尘像是在反问,又好似是在跟自己确认什么,漆黑双眸如同寒潭沉星,转身面朝万苍。   “师尊明鉴!弟子毫无灵力,必然不可能是那先挑起事端之人……”   “你住口!”花长舟实在忍不下去了,起身指着万苍的鼻子,破口大骂,“方才你使了‘借剑诀',这么大一柄剑握在手里,你当我瞎了不成?!”   过卿尘略微侧身,冷淡目光转向蓦然站直的自家大徒弟。   花长舟当即“扑通”一声又跪回地板上,迅速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后悔得直想自抽一巴掌。   激动个什么劲,他居然站起来了。   完了!   过卿尘抬手召来一条绛色长鞭,银白发丝随其动作而滑落至胸前,嘴角弯出的弧度,比霜雪更冷:“第四。”   未经允许,罚跪其间擅自起身。   ——此为错处其四。   花长舟握紧双拳,于瞬息阖眸,心道“事不过三”。他撞见“祝鸿”以后,在短时间内接连辜负师尊所望,各方面都逾了矩。   当真有些目中无人了。   该罚!   万苍看到那条带着骨刺的鞭子,倒吸一口凉气,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背脊隐隐作痛。   炼魂鞭。   每抽一下都会直击神魂,叫人五脏俱焚,一口血卡在喉管,不上不下。   过卿尘极少拿此物抽人,只有气得狠了才会出手。万苍每次挨上三鞭,必定要躺上十天半个月。   花长舟啊花长舟,啧啧啧。   实惨。   万苍顿时生出些许兔死狐悲之意,他不动声色,朝左方略一斜身,谨防过卿尘准心不稳,殃及池鱼。   ——活该!   鞭势凌空,正要狠狠落在花长舟身上时,突兀的“吱呀”声响起,吸引了在场三人视线。   祠堂大门敞开,冷风倒灌进来,吹得烛光斜拉飘荡,虚实不定。   “师弟,”季秋明身穿深蓝锦袍,头戴玉冠,墨眉似剑,看似端庄严肃,但一开口就回归到不正经的腔调,“哎哟,别抽小花贤侄了,先欠着吧!”   “有正事。”   过卿尘手中红光闪动,炼魂鞭消失不见:“师兄,何事?”   一般需要仙君出山的,都是棘手的问题,更何况是由宗主亲自来请。   可想而知,事态是怎样十万火急!   季秋明恢复正色,神情凝重:“未名崖下发现几具弟子尸体,皆吞服过戏魇珠。不止如此,各处镇子也出问题了。”   “——有魔族痕迹。”   【作者有话说】   花师兄的第三点错处,没有顾及“师门情谊”~因为万苍拿这个词恶心过他,所以不想说,直接跪稳。 第6章 鹤云舟   ◎唇瓣触之即离,像是珍重而虔诚的一吻。◎   “半个月前,以茗冬山为中心,周围几十处城镇,接连有新生孩童暴毙。”   季秋明神情凝重,抬手挥出一道灵息,托起还跪着的万苍和花长舟二人。   “我本以为是妖邪厉鬼作祟,便着人下山探查。没想到,不止派出的弟子不知所踪,就连带队的长老也杳无音讯……”   直到一炷香之前。   下山的弟子魂灯俱灭,一封书信传到季秋明手里。   他展开信件,发现纸张残破不堪,被鲜血浸染,唯有一扭曲的“魔”字可看清,就连最后那笔也被截断。   可见送信人拼尽全力传递消息,仍死于非命。   季秋明死死攥着这张纸,衣袖下的双拳关节泛白,缄默不语。   他这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妖鬼犯事,而是十年来不曾有过任何动静的魔族,跑出来了!   不。   或许魔族早就在暗处有所动作,不过是仙门舒坦日子过久了,无人发现而已。   “师兄,你留守宗门,”过卿尘眉峰微压,冷声唤道,“鹤云舟。”   “有劳你去那魔气中心走一趟了,师弟。”   “职责所在。”   季秋明消失于人前时,一艘飞舟自天际驶来,缓缓降落。   它通体以白玉打造,云雾缭绕,花纹精美繁复,雕鹤画莲,过卿尘下达指令后,便浮空停在奉安祠的外院之中。   万苍被劲风吹得偏过头,眯起眸子,须臾后定睛去瞧,发现这东西与当初自己坐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他脑海刚升起“手底下这群废物终于知道办正事了”的念头,霎时转为另外的想法。   他妈的。   有钱真好。   仙门弟子随便修个祠堂,规模都这么大,能容得下飞舟不说,还有后辈日夜记挂,甚至过卿尘一句话就能让本尊来此跪安。   不像他们魔族。   魑魅被杀死,还能回归虚无魔气,他若是死了,虽说能留得一捧骨灰,都不知道该洒在哪条臭水沟里。   毕竟万苍是魔尊。   历届魔尊,都是丑陋画像垫桌脚,名字一出便能止小孩夜啼,茶余饭后被千万人所唾骂的角色。   这倒是没有冤枉人。   基本每位魔族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作为领头的大恶人,万苍更是臭名远扬。   他作为仙魔大战的发动者,直接害死了无数修仙者,又间接导致了数以千计的百姓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若是这次在祝鸿身上彻底死了……   万苍思考着这种可能性,不觉悲伤,反倒感到轻松。   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飘进过卿尘窗边,摆个爱心,给人解解闷,这样也算没有遗憾了。   ——不行。   万苍转念一想,那点微末笑意隐退。   本尊虽跟小白,哦不,过卿尘有“道侣”之名,却还未曾双修过,死了多亏。   等下,过卿尘还记不记得他?   从前世相处的诸多细节来看,这人分明已经忘记了许多事……   万苍胡思乱想,恰好触及到最关键的问题时,被过卿尘一拂袖带上了鹤云舟,当即面露疑惑:“师尊,这是何意?”   时隔数年,他顶着别人的脸,终于又叫上“师尊”了,差强人意。   总比没名没分的好!   万苍正在暗爽,却被过卿尘冰冷的语句直击心底:“你一起去。”   过卿尘思忖片刻,又补上一声淡淡的“爱徒”。   ——爱徒?!   花长舟先行登上鹤云舟,此刻仙舟启动,他僵硬转首,把视线从迎风而立、神色平静的过卿尘身上挪开,恨不得堵住耳朵。   竟用这样一张脸,说出这般震慑人心的话。   不愧是师尊!   他入门至今,从未如此听到过卿尘这么喊自己,为什么一个尚未完成拜师礼的小白脸,可以被称作“爱徒”?   花长舟深呼吸,发觉自己真情实感地嫉妒上了“祝鸿”。   一旁的正主万苍更是如遭雷劈。   他刚还在腹诽“死人关我屁事,本尊早死十年了”,听到过卿尘如此称呼,立刻垂眸乖巧应“是”,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师尊,你才是被夺舍了吧?!   过卿尘全神贯注地操纵鹤云舟,没有在意自己的话,给花长舟和万苍造成了怎样的重创。   他身形修长挺拔,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银白发丝飘动,神情淡漠,如同高山之巅的冷泉。   灵力威压扩散,化作护罩,替他守护好身后的两位弟子。   这就是仙门最强大,最尊贵之人,仙君过卿尘。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能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万苍暗自咂舌,满心满眼都是“本尊的爱人真美”,不自觉走上前两步。仙舟遭遇气流,猛然颠簸,他一个踉跄,踩上了过卿尘雪白的靴面,留下半个漆黑鞋印。   好了。   刚还说一尘不染,这下真脏了。   万苍摸摸鼻子,心道“纯属意外”。   过卿尘轻挪脚尖,并未出言责备,他见下方正是目的地,抬手令仙舟俯冲。   仙舟速度极快。   即使有过卿尘的灵力庇佑,为之挡风,“祝鸿”跳崖后又遭遇刺杀,还跪得膝盖生疼,这具病体仍然禁不起折腾。   何况是这样的突然改道。   鹤云舟几度颠簸,惯性作用下,万苍“扑通”跪在了过卿尘脚边,脸颊狠狠朝下,贴上了过卿尘另一只靴子。   唇瓣触之即离,像是珍重而虔诚的一吻。   万苍:“……”   过卿尘身形微僵,但因要控制仙舟,不便分心,只当不知道。   鹤云舟震颤,万苍在甲板上滚了个回旋,他心一横,双手使劲圈住距自己最近的坚实可靠之物——过卿尘的小腿,同时绝望阖眸。   妈的,这叫什么事?   本尊还不如跳下飞舟,一跃解千愁!   花长舟扭头看到这一幕,五指紧攥,翻了个白眼,急促深呼吸。   “轰!”   鹤云舟安稳着陆。   万苍睁眼时仍没舍得放开手,感觉到过卿尘小腿肌肉紧绷,语气歉疚:“都怪弟子太过虚弱,没有灵力傍身,让师尊看笑话了。”   “——弟子该罚!”   花长舟听得牙痒痒,又翻了个白眼。   过卿尘长腿一迈,走出万苍那称不上怀抱的双臂之间,拂袖后鞋面白净如昔,平静回首:“跟上。”   竟然如此宽宏大量,不追究错处,真不愧是本尊看上的人!   万苍爬起身,长眉微挑,正要抬脚跟上过卿尘的步伐,后背就被某一冷硬的物件抵住。   那是花长舟的铁扇。   花长舟抬眼偷瞥过卿尘,又怼了怼万苍后背,略微俯身,凑在万苍耳边,语气幽深:“借剑一事,师尊那边暂时没提了,我这却是过不去的。”   “谁知道你这副皮囊里,是人是鬼呢……你说对吧,祝鸿小师弟。”   傻逼,本尊是魔!   万苍在心底冷笑,这厮果然起了疑心,揪住这点不放。   也幸亏花长舟身为仙门中人,向来规矩自持,换作是自己,就不会这么温柔地以言语威胁了。   他若对谁心存怀疑,必定好一番严刑逼供,出手洞穿对方的琵琶骨,或者折断手脚,都算是轻的。   还有拔舌抽筋,蛊池之狱……   这些他亲身经历过的种种酷刑,都会让背叛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长舟如果不怀疑自己,他反倒要暗啐一句“废物点心”。   “师兄,你弄疼我了,”万苍倏忽落下几颗晶莹的泪花,垂眸瘪嘴,“我能能借剑,自然是因为洛仙君……嗯,现在是师祖,给了我灵力玉牌呀。”   “师兄,想来是你贵人多忘事,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吧?”   花长舟闻言怔住,好像确有其事。   人人皆知,揽星峰挂名弟子祝鸿是个没有灵力的废物,并且,甘守吟不是第一位带他的人。   最早带祝鸿的人,是上任仙君,过卿尘的师尊。   ——洛藏客。   灵力玉牌世上罕有,只因雕刻条件苛刻,成品不易,储存的灵力也不过十分之一。对于祝鸿这种毫无灵力之人来说,却极其好用。   洛藏客随性大度,不嫌麻烦,每日雕刻完就丢一个给年幼的祝鸿玩。   而万苍当时借剑的速度之快,恰好符合洛藏客长生级别的灵力波动。   花长舟手中铁扇回转,化作点点星光隐没:“我信你一回。”   但没有完全信。   “那就多谢师兄啦。”万苍擦干泪痕,揉了揉后背,露出真切的笑意。   我谢你个鬼。   二人各怀心思,脚步匆匆,追上前方始终不曾回头的过卿尘。   斜阳渐沉,冷风阵阵,拂过村口两棵枯树,泛黄的枯叶犹如断翅之蝶,飘离降落。   万苍扫视前方,发现道路两旁只有七八座矮屋,异常安静,就像是无人在此生活。   “嗡。”   息冰剑躁动不安,直指村落。   过卿尘:“跟紧我。”   万苍深以为然地点头,当机立断地扯住过了过卿尘右边衣袖。   过卿尘静默一瞬,但没有制止这贪生怕死的行为,他朝上轻指,息冰剑顺从地落于左手。   世人皆知,仙君过卿尘一手断冰剑法出神入化,却无人知晓他左右手皆可握剑。   甚至左手更加厉害。   万苍曾无意撞破过这个秘密,现下只能佯装不知道,眨眼赞叹:“师尊好生厉害,左手也可以用剑,弟子以后想跟师尊一样!”   花长舟:“……”   该死的小白脸,怎么不用洛师祖的灵力玉牌了?   真能装!   过卿尘左手蓝光还未全然绽开,只见一团漆黑魔气呼啸而来,直捣身旁之人额心。   这气息无比熟悉,以至于万苍忘记了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祝鸿”,眼睁睁地看着魔气钻进体内,蓦地呕出一口血。   草了,怎么会是本尊自己的魔气? 第7章 缠情蛊   ◎连妖仙也无法逃脱的情期。◎   魔气肆虐,自然是由魔族操控的。   花长舟虽不喜“祝鸿”,但之前出手也只为试探,并非真的想取他性命。毕竟大家都是仙门弟子,立场一致。   相比之下,还是这种藏头露尾的魔族鼠辈更令人生厌。   见万苍被魔气侵入,骤然一抖,苍白如纸的脸色隐隐发青,他这个做大师兄的哪里还呆得住?   花长舟掌间铁扇一抖,瞬间展开,如同振翅欲飞的凤凰。他动作轻盈而迅疾,划出道道银色轨迹,将蜂拥而至的魔气尽数拦下打散。   眼见魔气越来越多,单手接住万苍的过卿尘眉心微蹙。   息冰剑嗡鸣,缓缓升空,无数剑影分散,蓝光大作,锐利剑芒当空劈下。   寒气濯长空,一剑破万法。   那些蜂拥而至的魔气尽数被驱散。   万苍靠在过卿尘肩膀,勉强掀起眼帘,气若游丝:“师尊可真厉害呀。”   花长舟捏着铁扇侧首,明亮双瞳轻轻翻动,无声传递着不满。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夸赞师尊呢。   你丫是钢铁做的,当真感觉不出来魔气在五脏六腑里翻滚撕扯吗?!   万苍当然有感觉,且非常刻骨铭心。   此刻,他的全身骨头像是被无数血蚁啃噬,疼得冷汗直流,两股战战,否则也不会要过卿尘来扶。   前世万苍习惯了在过卿尘面前装弱,只为尾随,因为妖仙骨太过珍贵,在自己动手之前得好生养着、护着。   万苍每次装作不懂,跑去请教过卿尘一些问题,反倒是被提问者抿唇不言,模样惹人怜爱。   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被困在祝鸿的躯壳里,身边有两尊大神,出手必然会被察觉不对,只能被迫当个真的弱鸡。   分明是一体同源的魔气,还能把主人伤成这样,说出去只怕是会被魔族那帮孙子笑掉大牙!   万苍心里憋屈,苦闷情感太盛,甚至掩盖了蚀骨的疼痛,双眸迅速蒙上层层朦胧的水汽,精神逐渐涣散。他狠狠圈住过卿尘的胳膊,像是在飘摇风雨中,抓住了独属于自己的那根救命稻草。   抑或是在祈求唯一的神明垂怜。   “走。”过卿尘见万苍状态差劲,并指为其渡去灵力。   他步伐极稳,剑意随心而动,冰蓝光芒照耀大地,为之开道,令其余魔气再难逼近,带着万苍和花长舟朝村里走去。   魔气进入寻常修仙者体内,会令之发狂,不辨敌我地攻击。   万苍被袭击,就只有自个身上疼得厉害,由此可见,祝鸿这具身体到底有多么废,连发疯都失去了资格。   过卿尘半推半拽地带着万苍前行,传输过去的灵力浩然纯正,同时裹挟着无双的寒意,叫人难以抵抗。   万苍却如饮甘露,因这熟悉的灵力而感到心安。他总算找回了被师尊宠爱的快感,死死扒着过卿尘不放。   上辈子每次受伤,都是如此治疗的。   少年身形颀长,比之成年体型的仙君还是略矮一些,他仗着四肢无力,眼下几乎是半挂在过卿尘身上。   这导致二人行动迟缓,灵力输送也断断续续。   万苍心知肚明:这点微末灵力根本不能驱散体内作恶的魔气,毕竟源头来自他自己,不,是操纵他尸体的魔族。   可他就是不想放手,想从过卿尘的身上汲取更多。   不管是可嗅到的莲香,能感受到的灵力和气息,还是微小的情绪波动……对于以前五感趋近于无的他来说,是夺回身体主动权以后,才重新拥有的奇妙体验。   过卿尘和本尊,是拜过天地的道侣,是死也要同穴的鸳鸯。   如今借着新身子,万苍想把和过卿尘相处的记忆转化为实在的触感,存于心底最深处。所以无论多么亲密的举动,在他眼里,都是名正言顺。   过卿尘妖仙之躯,当年万苍下手剜骨,也只挖了一半,伤势早就痊愈,实力更胜当年,自然不会因万苍的胡乱扒拉而感到疼痛。   他神情疑惑:“怎么还疼?”   按理来说,对付魔气,自己的灵气带有净化之效,最能起效果。   怎么在小徒弟身上就失去作用了?   过卿尘一瞬恍惚,想起当年对战魔尊万苍,息冰剑也如同这般失了效。   “师尊……”万苍浑身又疼又热,饱受煎熬,忍不住伸手去挠,眼角飞上几抹潮红,眼泪如同断线一般颗颗滚落,唇瓣微抿,尾音轻颤,“我好疼啊。”   语气又黏又腻,委屈至极,仿佛是被谁欺负了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小少年在撒娇。   比如礼貌敲门后,见迟迟无人应答,便抬脚踹门,又伸手堵住耳朵的花长舟:“师尊,屋内无人。”   但过卿尘就是没往那方面想,他略略颔首,手上力道不减,又将人朝上一托。   息冰剑“嗡”地飞来,斜插在木质的地板上。   这间房屋总体不大,按照落灰的程度来看,屋主人离开不超过三日。   但万苍状态太差。   眼下唯有暂时借来一用。   过卿尘直接将万苍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又施术为其固神调息。淡雅的莲香环绕在鼻尖,让本就昏沉的万苍,神智越发模糊。   过卿尘正准备带着大徒弟出门探查,就觉察到衣袖被人牵动。   万苍白里透青的脸庞泛起潮红,呼吸越发急促,半掀着眼皮,强打精神,可怜兮兮地请求:“师尊……别走,好不好?”   为什么会这么疼。   好难受啊。   身上好热,感觉就快要融化了。   万苍迷迷糊糊地思考着,却越想越不明白。他只是凭借本能,接近那灵力异常强大,周身寒冷的存在。   过卿尘瞥见万苍鬓边汗水,又看到他无意识地蜷起身子,终于察觉出不对:这样子不像是被魔气支配了,反倒像是中了毒,或者蛊。   “面颊泛红,躁意难消,无意识护住腹部……”花长舟仔细打量着万苍,也发觉了这一点,思忖道,“师尊,这只怕是三大蛊之一的‘缠情蛊’。”   缠情蛊。   顾名思义,是个摧残人理智,放大欲望的蛊毒。   中蛊者通体滚烫,发作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灵力疏导,排出毒血,还必须得寻欢作乐,否则就会活生生憋死。   过卿尘身形微怔。   突袭三人的魔气看似来势汹汹,却一打便散,实力并不强盛,恐怕本意并不止在拦截,而是暗藏蛊毒,只为种进他们三人体内!   “此蛊何解?”过卿尘一压眉峰,语气比寻常更冷。   “这……”花长舟欲言又止。   自家师尊第二次渡劫飞升后,改修无情道多年,不知道红尘俗事也正常,但面对师长,要他道破“双修”二字,实在难以启齿。   “不必为难。”过卿尘问,“双修,还是引渡?”   自家师尊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着实把花长舟吓得不轻,堪比见到活鱼上树,母鸡打鸣。   难道是他思想太过狭隘了不成?   花长舟正在暗自反思,便听到过卿尘再度反问:“双修?”   花长舟只得木然地点点头,在过卿尘的示意下,如同牵丝傀儡一般,同手同脚地出门,去寻干净水源了。   毁灭吧,该死的魔修!   过卿尘这才发现万苍许久未曾发声,他视线转回床榻,思绪打量着这晕厥的人。   少年五官清隽,身形修长,还处于成长阶段,不知是否因为没有灵力,无法修行,全身没有几处肌肉线条,连呼吸都透露着“脆弱”二字。   这样孱弱的少年,当真会同自己一样是妖族吗?   过卿尘眸光微动,五指轻轻搭在万苍手腕上,灵力运转周天。   他并不是无缘由地收徒,尤其是没有通过招新的弟子,可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番默许,一是由于师尊洛藏客不久前的传信,而后又被甘守吟反复拜托。   二则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祝鸿”无意间流露的语气神态,实在太像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二徒弟。   ——当年前来拜师的万苍。   过卿尘感知到蛊虫已往万苍的丹田更深处游走,他睫羽轻颤,缓缓阖眸,于片刻打定了主意:   引渡。   世间再毒再烈的蛊,只要被人为制造出来,就一定有相应的破除之法,否则,便违反了万物相生相克,阴阳平衡之法则。   过卿尘作为仙君,始终有世人难以企及的矜傲。无论“祝鸿”是否为妖族,他决议要收作徒弟,好生培养的人,就不能在自己身边出事。   他更不信以自己的无情道心和长生境修为,无法压制这小小蛊毒。   过卿尘撩开衣袖,抬起万苍胳膊,将自己的手腕贴近。他心念微动,指甲变尖伸长,先后划破二人手腕,开始放血。   鲜红的血液甫一滴落,就被无形的灵息托在半空,不至于弄脏他人床榻。   万苍半梦半醒,嗯了一声,只觉得身上热意更盛。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无法忽视,他收拢眉峰,循着屋内唯一的冷源,缓缓贴近。   “师尊……”   过卿尘无奈,抬手止住他:“别闹。”   “为森莫,”万苍记忆错乱,前世今生种种在脑海里闪现,吐字含糊不清,只凭借气息,隐约察觉出面前的人是朝思暮想的妻子,上身半撑,挨得更近,“怎么……不可以吗?”   过卿尘抿唇不答。   待到扭动的蛊虫终于从万苍手腕那端,飞至自己的皮肤里隐没,他半掀开的双瞳中,猩红涌动。   万苍的呼吸逐渐平缓,过卿尘却猛然起身,连退数步,因趔趄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空水盆。   “铛!”   过卿尘抬手扶额,跪坐在地,胸前剧烈起伏,只得掐诀调息。   他白皙的颈脖与胳膊上,闪烁着冷冽光芒的细密蛇鳞出现,银白的鳞片微微发红,如同妖异的花苞,朵朵绽放。   “嗯……”   过卿尘那张清冷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他眉头紧锁,抑制不住的喘息声泄出喉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到情期了!   【作者有话说】   万苍:这种情况,本尊能做什么?急,在线等。   过卿尘:看下章就知道了。 第8章 银白尾   ◎蛇尾勾住他的脚踝,又圈住腰身。◎   万苍苏醒时,床边无人。   他抬起左手腕,发现掌根处有一道淡白伤痕,像是先被人割开,而后使用法诀治愈的。   万苍垂眸,盯着这痕迹出神。   祝鸿这副身体比起他原身,没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不说,打从他神魂入主后,还在不停地受伤。   但他早已习惯了伤痛。   以前的他,莫说是遍体鳞伤,就算打架时被对方一剑戳穿腰腹,肠子不小心漏在体外,也能面不改色地塞回去,继续厮杀。   因为万苍的五感残缺不全。   唯一称得上清晰的,就是痛觉。   每当他心烦意乱,就格外喜欢划破小臂,将手腕下垂,凝视着伤口处的血珠不断渗出,放缓呼吸,静静聆听“滴答”声,仿佛烦躁情绪也能随之离体。   如此半晌,方可平复心绪。   对于万苍来说,疼痛能令其保持清醒,因此他不惧伤痛,甚至享受悲苦。   而这般细致体贴,会替自己处理小伤……   只可能是过卿尘的手笔!   欣喜之情瞬息即逝,失落和苦涩涌上万苍心尖,因他刹那间明白了,这不过是从过卿尘处偷来的关爱与怜惜。   本该属于“祝鸿”。   ——而不属于魔尊万苍。   万苍父母离世时,他尚在蹒跚学步,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舅舅收养,此后在世俗红尘中跌打滚爬,倔强成长。   这些俗事分明历历在目,却宛如云雾缭绕,令人看不真切。   万苍一瞬恍惚。   他依稀忆起,年幼时因为体质特殊,是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被某仙门长老赠语“三生沾福光”,乃是有大气运之相。   没想到多次被不轨之徒盯上。   那些找上门来的,无论是仙门弟子,还是魔族,个个道貌岸然,而后施行拐卖行径,企图将他全身根骨炼化。   显然,他们是将这份气运化为己用。   淬毒的利刃,屡次三番扎在万苍身上心里,他无助地蜷缩躲避,却难以脱困。   本在成长的稚子身体伤痕累累,每一道都深可见骨,惨不忍睹,三番五次的,与死神擦肩而过。   就算他侥幸获救,也不敢再回家。   不。   那间狭小阴暗的柴房,根本不配称之为“家”!   能轻易掌握其行踪,并泄漏出去的,唯有那位满心满眼都是亲儿子的舅舅。   万苍在万魔窟中饱受五年煎熬,其后脱胎换骨,心里仍放不下这桩桩件件。   难道想多看看这世间,便是错吗?   难道身负气运,就天生要任人掠夺欺辱吗?!   就算是苟延残息,也要活下去……   ——复、仇!   没人教过万苍如何修行。   他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直到挺直脊背,逐渐强大,成为魔域至尊。   终于站在巅峰,得以睥睨众生。   万苍回望这助推自己成魔的种种,非但不埋天怨地,反倒想好好感谢这帮人。   故此他杀死老魔尊后,便把半块鎏金面具戴上,深夜挨个敲开畜生们的大门,暴戾的魔气当空笼罩,一击毙命。   现在想来,这般痛快地死去,委实太过便宜他们了。   万苍敛眸,无声发笑。   什么“气运”,“根骨”……这些破烂玩意儿,本尊才不稀罕!   他竭尽全力活下来,却阴差阳错地以魔尊的身份,再次遇见过卿尘。   万苍不知过卿尘是自己养过的小白蛇,而过卿尘修无情道,将前尘尽数遗忘……   魔尊与仙君对立,当然是见面就开打,霎时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万苍棋逢对手,斗得津津有味。   他们魔域的日常活动就是互殴,打架代表着锻炼交流。   刚被点化的魑魅,踩了谁的坟头;后天成魔者出手,破坏了谁的地盘;魔君手下巡街,多抢了谁的米……   魔族会为了诸如此类小事而战。   ——因为闲得慌,手痒!   万苍百无聊赖,学习了诸多奇技淫巧,再联想到自己方才不正常的反应,恍然大悟。   盗用自己尸首就算了,还他妈拿来藏蛊毒?!   这具身体本就差劲,如今还要靠放血缓解毒性,岂不是更虚了?   最可恶的是,幕后之人伤害到了过卿尘……本尊非得将这胆小鬼,抽筋拔骨,挫骨扬灰不可!   万苍暗暗怄气,胸膛猛烈起伏,连声咳嗽,下床时听到了急促但轻微的呼吸声。   此次外出,他本就拖了后腿,中蛊后更是行动不便,据常理判断,过卿尘理应替自己稳固完状态后,就外出探查了。   ——屋里怎会有人?   万苍轻手轻脚地摸到外屋另一头,听到破风声,他下意识跃起,躲过了猛然袭来的不明物体。   “砰!”   后方的木架则没这么好运,一时被抽得倒翻,重重砸地。   万苍垂眸看去,心池激起千层浪。   那竟然是半截粗长的银白蛇尾!   过卿尘身为妖仙,受万人景仰的同时,也被无数宵小之徒所觊觎,明面上自然不能有任何弱点。   所以,他将原身的秘密藏得极好。   前世万苍直至自刎之前,凭借观方镜残片,看到了过卿尘的蛇尾,才发现自己要挖骨的对象,正是谋划良久,一心要复活的“亡妻”。   当真是滑稽又可悲。   若那人还清醒,必然不可能放任蛇尾显露于人前。   ——过卿尘出事了!   这念头占满了万苍的脑海,他短促而痉挛地呼出一口气,避开再度扫来的蛇尾,顺着细长的尾尖上寻。   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了过卿尘。   过卿尘往日端庄自持,此刻却有着十足的反差。   他银白发丝垂地,披散在半敞的衣襟前,异常凌乱,诱人的线条轮廓若隐若现。纤长睫羽不住扑闪,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翼。   嫣红的唇微张,似在渴求着什么。   身下那条蛇尾,晕开层层如月般皎洁的光晕,银白的鳞片本该圣洁至极,此刻却反复横扫,显得躁动不安。   妖异诱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打破了一贯的冰冷疏离。   他妈的……   好想再摸一次尾巴。   万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无端冒出这个想法,于不近不远处呆愣驻足,直到蛇尾勾住其脚踝,又圈住腰身,一卷就将他带到了过卿尘的面前。   万苍径直对上了过卿尘的血红双瞳,干涩道:“师尊。”   过卿尘略略偏头,像是听不懂万苍在说什么似的,露出了两颗小尖牙,囚住万苍的蛇尾圈圈收紧:“哈。”   下一息,莲香骤然笼罩在万苍鼻尖。   过卿尘主动伸出舌头,轻轻扫过了万苍的脸颊!   万苍轻触温热水迹,眸光渐沉。   怎么感觉这人的妖身出现以后,行为就变得幼稚了?   “师尊,”万苍确定了过卿尘神智不清,仍作此称呼,感受到腰腹处的蛇尾缓缓用力,呼吸越发艰难,喉结轻滚,“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过卿尘无法回应万苍的请求。   以往情期,他都会在应离天的寒潭中,独自安然度过,且转修无情道后,根本没将蛇的生理本能当一回事。   如今正巧碰上情期,又将万苍所中的缠情蛊引到体内……   就像一簇星火,落到了无际的草原上,又被东风吹拂,倏然燎原。   要想保持清醒,可谓是难上加难!   过卿尘脑子都烧糊了,他不由分说地把万苍揽进臂弯里,以鼻尖细嗅轻蹭,随后继续舔舐怀中人的脸颊。   脸颊耳畔的气息炽热湿咸,还异常黏人,和平常过卿尘给人的感觉极其不同。   万苍半推半就,微仰的喉结滚动几番,再把持不住,决定顺从内心想法,反手扣住过卿尘的脑袋。   他撬开过卿尘的牙关,不顾尖利犬齿划破口腔,长驱直入。   这一吻悠长而珍重。   二人的心脏怦怦跳动,呼吸交缠。   但过卿尘本就比万苍的这副身躯高大,尤其此刻下半身化作蛇尾,少年人的体型委实有点不够看。   反倒像趴在自家师尊身上撒娇。   万苍还未成为魔尊时,就跟过卿尘结成道侣,二人日夜相伴,却从未逾矩。   眼下他无师自通,舌尖灵活,反复逗弄吮吸属于过卿尘的那片软肉,前面本就丧失理智的小蛇更加懵然。   妈的,为什么感觉本尊落了下风?!   万苍吻得越投入,就越发怀念自己的原身。因为他的本相比过卿尘高出半头,无须心上人以尾巴托着自己。   一直如此,那尾巴该有多累啊!   “叩叩叩。”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花长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尊,我已找到阵眼。”   只是那语调听起来万分生硬,连咬字也含糊不清。   哪个乡野来的精怪,也敢冒充那公鸡师兄?真当本尊死了不成!   万苍心底发笑,瞬间清醒,主动抽身,对着过卿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温柔。   二人的唇瓣被迫分离,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   过卿尘略微歪头,不明所以地对视。   “乖,”万苍轻柔地抚摸过卿尘染上欲色的脸颊,为之梳理好发丝,回首时目露凶光,“我去杀个人。”   按照过卿尘的性子,前往魔气中心,必定不可能放心花长舟独自一人外出探查,对付魔族。   更何况现下,他本人都着了道。   万苍缓缓起身,抬手拂过储物戒,里面的十四枚灵力玉牌同时摔碎。   洛藏客强悍的灵力释放而出,半数化作保护屏障,笼罩在过卿尘身上,另外一半则源源不断地涌进他体内,替其平复躁动之意。   万苍每迈出一步,身上灵力波动就暴涨一分,他竟然一举突破了凝元境,又跳三阶,直逼化丹境!   耀眼的五色光芒闪动,金丹逐渐于万苍丹田处成形,待稳固在长生境界后,他沉声道:“剑来。”   鸿念剑化作流光,破空旋出。剑身震颤,带着无可匹敌的肃杀之意,嗡嗡作响。   这柄剑丢了太久……   太久没有跟随主人作战,也太久没有饮过血了!   万苍走到门口时,脚步忽地一顿,转首回望身后的过卿尘,眸含万般眷恋。   那人已经斜倚着墙面滑下去,辨不清神情,只能从那截下颌线和伸展的指尖,看出其状态平稳了不少。   ——仙君过卿尘毫无防备,而魔尊将他护在身后。   万苍低笑出声。   从头来过,还能碰上如今这般局面,有机会保护爱人。   不亏!   他再抬眸之时,眉目尽染狠戾色彩,犹如修罗道深处重生归来的极恶鬼,手中鸿念剑翻转,朝着房门狠狠劈下!   “轰——”   大门朝外倒飞,木屑四散。   屋外却空无一人。   万苍刚迈出门槛,就踩进了圈圈繁复的暗红纹路里,血芒大绽,化作锁链缠绕上他的四肢。   俨然是七煞阵!   【作者有话说】   万苍:本、尊、不、虚!就算这样也在上!   过卿尘:嗯。   1.万苍攻,体型有少年/成年两种,注意别站反了w   2.这会儿万苍只猜到了自己中了情蛊,不知道过卿尘处于情期,为他做了什么,后面马上就知道了!   3.摸尾巴是指小白蛇本体,这俩搞纯爱,结成道侣以后手都没牵过。 第9章 七煞阵   ◎“什么妖仙?那是本尊的爱人。”◎   七煞阵,最恶毒的上古阵法之一。   须以上百道新生孩童的亡魂作为祭品,方可炼制成伴生的锁链,能使阵中人动弹不得,抽魂削魄至死。   万苍看向胳膊上的链条,鸿念剑脱手悬空,直指大地,轻蔑一笑。   他总算知道设下阵法的是谁了。   承袭历届魔尊之位的,都是杀死上一任的新人,但万苍掌握魔域的“核”后,仍兴致缺缺,扭头就走。   魑魅们纷纷涌现,幻化出人类手脚的形状,七嘴八舌地诉苦,试图挽留万苍。   魔域本就混乱不堪,不可一日无主,新魔尊怎么着也不能更差劲了吧。   抱住这条大腿试试!   于是从“上任魔尊拿我们当擦脚巾,用完就丢”,讲到“新魔尊您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必定能带领我们走向黑暗”。   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万苍本可以单方面阻断消息,但由于魑魅本就是混沌一团,还是令他浑身包裹在浓郁魔气里,仿佛被层层纱布缠绕,烦不胜烦。   他被迫听完了魑魅们的话。   那翻来覆去形容老魔尊的几个词语,无非是残暴、贪婪、好色,并且是怂包一个。   老魔尊兴许是活得太久,脑子不太清醒,仗着自己实力在仙君以下,万魔之上,频频在域内作妖。   俗称“窝里横”。   今日点化一只魑魅,差使其去强抢民女,只为演救美的戏码;明日就当着女子们的面,生吞了她们家里人,拍散完成任务的魑魅……   想法天花乱坠,管理混乱不堪,就跟普通小孩玩过家家一样似的。   老魔尊时常有出格举动,偏生抹不干净痕迹,因此屡次三番被探寻到蛛丝马迹的仙门所警告。   但他屡教不改,我行我素。   直到某天,过卿尘的息冰剑如同一颗流星划破天际,从万里之外的应离天飞来,笔直地插在魔域入口,剑身震颤。   一霎那寒光四溢,虚影当空笼罩。   老魔尊见状现身,朝着那柄冰蓝的长剑痛哭流涕,跪地认错。   从此安分了许久。   主神陨落以后,万载时光流逝,大陆地域分崩离析,魔族偏安一隅,自相残杀是家常便饭,偶尔有出去乱窜,残害百姓的,也会被仙门百家消灭。   彼时的魔族,名声还没有这么难听。   后来丑声四溢,连路过的狗都要吠几声,可谓是人人得而诛之。   打家劫舍,凡人暴毙,修仙者失踪……但凡是含有恶意的事件,统统会被当作“魔族所为”。   万苍想说他们真没这么闲,但转念一想,当时是老魔尊掌权,也就释然了。   ——这恶没恶相的脑残!   老魔尊当年将万苍抓来炼药,炼到一半,猝然改变了主意,反手硬生生剥离了他的一魂一魄,将人扔进万魔窟。   倒不是善心大发,而是为了博怀中美人一笑。   此后他闲来无事,便看看万苍是死是活,直到后来忙于寻欢作乐,就此将如同蝼蚁般渺小的人儿遗忘在脑后。   万魔窟共有十八层,枯骨随处可见。   不必说寻常的恶鬼修罗、魔化大妖,但凡是满手鲜血的恶徒,基本都历任魔尊硬塞进来,只因处理起来太过麻烦了。   这是最大的污秽处理场,更是炼狱。   万苍身为刚摸到修仙门槛的凡人,灵力微弱,就连鸿念剑也被夺走,起初还会害怕,被啃噬血肉也会浑身发抖,不住落泪,直到第一次死亡降临。   ——他没能死成。   因地域性质特殊,而且他的魂魄残缺,想自我了结也没法,唯有反复体会死亡的滋味,再睁开眼就机械地往前走,向上爬。   万苍死得次数太多,几近麻木了。   就当快要坚持不住之时,许是那无用的“气运”显灵,竟让他在万魔窟底部捡到了观方镜。   传说,这是主神留下来的造物之一。   万苍以五感为代价,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容器,将观方镜运用自如,后吸纳炼化了万魔窟半数魔气,重塑了身躯,将拦路者全部杀死。   他耗费了整整五年,得以重回人间。   即使往后余生只能呆在魔域,也比那地方强多了,不是吗?   如今,魑魅们再三恳请万苍留下,他终于面无表情地动了手。先出一剑,划破了万古长夜,再两剑,硬生生地把整个魔域给劈开了!   魔域当即划分出四个区域。   方才还在争夺地盘的对手,霎那间灰飞烟灭,所有魔族都停手了,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想法。   ——这新魔尊,好像有点东西!   万苍收剑后,转头看见方才还在叫嚷的魑魅基本全都跑了,莫名有点不爽,随手囚住四团魑魅:“想不想跟着我做事?”   言语间已点化了它们。   他问得情真意切,而刚拥有人身的魑魅们,第一个学会的动作就是跪,且抖得真心实意。   翌日,分管四方的魔君出现了。   北方齐修,血镰一挥,令人闻风丧胆;南部宋无归,巨斧悬于城门前,搅事者头颅尽数排列在斧下;东侧黎衔山,只一双夺魄手,便能将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西边的左霈就不必说了。   这傻逼认不出重生后的自己,正在暗处憋着坏,试图取他项上人头呢!   万苍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遇到的部下,竟是以前鞍前马后,差使起来最为顺手的左霈。   重生前后的每件事,都像在跟他开玩笑。   鸿念剑极速旋转,分化出成百上千把相同的残影,如流星般坠落。万苍身上的锁链齐声“当啷”,碎裂消失。   “破!”   万苍站在原地,五指朝空中虚抓,某粉衣身影“哎哟”一声,蓦然摔倒在地。   本尊都离开十年了,仍然是这副骚包装扮……   万苍沉声喊:“左霈。”   左霈揉着屁股,抬眼望向面前一身仙门装扮的人,心里嘀咕“七煞阵怎么锁错了人”,缄默不言。   “你好得很,”万苍上前几步,屈膝半蹲,笑得漫不经心,“本尊赏你的上古阵法残谱,学成了就拿来锁本尊,当真长本事了。”   我草,这人怎么知道是谁给的阵法残谱!   左霈大脑飞速运转,双膝跪地,颤巍巍试探:“尊主?”   万苍赏了他个巴掌:“呵呵。”   左霈狂抽自己几下:“您这是,夺了仙门弟子的舍?”   万苍起身:“哈哈。”   这神态,这语气词,这阴晴不定的味道……对了对了,说是仙门弟子冒充自家尊主,他都不带信的。   这就是魔尊万苍,本尊!   左霈朝前挪动几步,泪眼汪汪,使劲抱住了万苍的大腿:“尊主,小的想死您了!这十年可太难了……”   “先别想,”万苍踹开左霈的胳膊,神色不悦,“一炷香的时间,给本尊解释清楚,说不明白的话……”   话音截断得突然,左霈在心里默默补充上后半句:若讲不清前因后果,便会被一巴掌拍散,变回混沌无知的魔气,下一次生出神志,还得看万苍的心情。   左霈哆哆嗦嗦,从十年前万苍身陨开始讲起。   妈的。   本尊死过一次,还需要你提醒?   “讲重点,”万苍朝左霈头顶一拍,“嗯?”   左霈这下不敢抖了,生怕又惹得自家尊主不快,身形僵硬:“半年前,魔域有人自称是您,不仅形貌相同,就连本源魔气也如出一辙。”   “我们四个魔君扑上去打了一架,输了。”   “他下令,让我们设法困住或者重创妖仙过卿尘。”   万苍听完了来龙去脉,只觉荒谬至极,同时也明白了,那七煞阵本是给过卿尘准备的,那么自己的尸身,也必然在那冒牌货手上。   什么夺孩童性命,胁迫手下办事……   开玩笑。   自己从来都是一个眼神扫过,四个下属迅速跪稳,何须威胁?   那冒牌货果真没学到精髓!   万苍又想到包括左霈在内,四位魔君都对那冒牌货毕恭毕敬,深信不疑,兀自冷笑:“废物。”   那只收回的手,不明显地滞空一瞬。   不知怎的,他猛然想起了前世因误以为过卿尘再度离开自己,情绪太过激动,而遗漏的细节。   ——那道雌雄莫辨的声音。   万苍皱眉:“那冒牌货,可曾出手点化过魑魅?”   “尊主,那冒牌货几乎没怎么出过手啊,”左霈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猛地一拍脑袋,“小的想起来了,揍我们四个那次,他抓了只魑魅,直接吞了!”   魔族的力量来源是魔气,但毕竟身上流淌的还是血液,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要生吞魑魅。   没想到,这冒牌货口味还挺重的。   万苍下巴微抬,示意左霈站起来说话,后者拂袖轻拍尘土,嘿嘿一笑:“没想到十年过去,尊主还是最心疼我!”   “别误会,”万苍眉梢轻轻一挑,“你跪着太矮了,本尊一直朝下看,脖子不大舒服。”   他这会儿又有耐心解释了。   左霈深知自家尊主是个变化莫测的性格,他面色不改,五指朝空虚握,将充当七煞阵阵眼的罗盘一收,殷勤地凑到万苍身旁:“您方才这么问,可是有所怀疑?”   何止怀疑,简直是明摆着不对劲!   万苍眸光暗沉,无言支臂,来回摩挲着收回掌中的鸿念剑剑柄。   他的舅舅和舅妈,分走自家所剩不多的遗产以后,拿着这笔钱送表弟上私塾,但并未对他一视同仁。万苍所学知识,全是幼时站在私塾旁偷听得来的,因此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   ——本尊是个半文盲!   故此他前世闲来无事,就会去翻字书,给魑魅们挨个取名字,又收集了一库的书籍,知晓了关于仙门百家的事情,包括各种秘辛。   点化魑魅,要消耗魔尊的本源之力。   老魔尊不愿出手,唯恐自身实力下降,但这对于万苍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   皆因他还是希望有点什么动静,提醒自己还活着。   吵闹的魑魅成了首选。   那冒牌货定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能凭借着尸首作威作福,而迟迟不现身于人前,应当是操控不熟练。   至于为何不点化魑魅,目标直指过卿尘。   万苍联想到仙门百家,诸多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不乏有嫉妒过卿尘天资之人,眸中划过鄙夷色彩。   这傻逼,只怕是伪装魔族的仙门弟子,行事还不如本尊坦荡!   万苍腹诽着,正打算继续询问左霈有关那冒牌货的事情,忽然察觉到身后的屋内,传来了强大的灵力波动。   ——过卿尘醒了。   他甚至能料想到那人强打精神,不顾自身状态多差,就要出门寻找两位弟子的模样。   当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师尊,但本尊再次欺骗了他。   息冰剑的嗡鸣声逐渐放大。   万苍当机立断,反手洞穿丹田,生剖出了那颗刚结成的丹,五指收拢,骤然发力,竟于电光火石之间,徒手捏碎了自己的金丹!   若不如此,等下该如何向过卿尘解释自己突破至长生境的灵力?   只不过是想在那人身边多待几天,他有什么错。   ——即便是以“祝鸿”的身份。   万苍面容扭曲,那本就鲜血淋漓的五指摁于腹部,仍止不住指缝溢出的大股鲜血,缓缓滑跪,只身挡在门前,嗓音沙哑:“把花长舟留下,你马上滚。”   “尊主?!”左霈惊讶至极,一时竟忘了听从命令,“就算妖仙看见,最多我假死脱身,您何必……”   万苍看也不看左霈,流淌着血迹的唇角莫名上扬:“什么妖仙?”   “——那是本尊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   新增600多字,已补在本章后面。 第10章 泠檀泉   ◎向师尊发起共浴邀请。◎   什么玩意儿,他没听错吧?   爱人?!   左霈瞬时浑身爬满鸡皮疙瘩,他破开空门,闪烁着黑芒的裂隙出现,遁走的刹那,转首朝万苍投去深深的一眼。   尊主可是堂堂魔族啊,怎么可能对身为死对头的仙君,产生“爱意”这种情感呢……   莫不是夺了这仙门弟子的舍,就连脑子也被同化了吧?!   左霈越想越心惊,瞥见那颗于万苍指尖湮灭的金丹和满身的血,发觉自家尊主还是一如既往的狠辣,虽不敢再问,但莫名放下心来。   他捏着罗盘,一溜烟儿地跑了。   万苍跪立在门前,懒懒地掀起眼皮,连半个字都不想施舍给左霈。   腰腹处破开的大洞血流如注,他艰难呼吸,眼眸间或一转,犹如毫无生机的傀儡,逐渐空洞,无端想起了在万魔窟中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哒、哒。”   万苍胸腔一瞬剧烈起伏,听到身后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传来,脑海中猛然蹦出“过卿尘”三个大字。   如此看来,洛藏客的灵力玉牌当真是个好宝贝,只可惜原主是个傻的,用不出,来不及。   否则也不会落个身陨神灭的下场。   万苍忽地因方才没有趁机摸两把那漂亮的蛇尾,而暗自懊悔。   ——此刻已经恢复成双腿了吧?   他不想让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将那绝美的蛇尾看了去,因为过卿尘从头到脚,就连每根头发丝……   都、是、他、的!   万苍顿时因帮到了过卿尘,也帮到了自己而倍感欣慰,他失血过多,全身的温度似乎都被某只无形大手抽离,气息逐渐微弱。   过卿尘步伐不稳,但十分坚定。   二人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仿佛相隔了整个洪荒时代。   万苍迷迷糊糊地想:以前这般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朝自己走来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的小白、道侣、师尊。   ——过卿尘。   世人皆知,仙君过卿尘和魔尊万苍是死对头,二者甫一见面就要开打。   颇有打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之势。   但无人知晓,魔尊和仙君的初次相遇,不是万苍接任魔尊出去杀人以后,也并非其伪装进入衍无宗拜师当日。   而是在凡间。   那时,过卿尘刚晋升仙君,修为止步于长生境,又因其妖身具有特殊性,必须得历劫讨封,渡过第二重天劫。   如此,才能正式称“仙”。   他让洛藏客出手封住自己全部记忆和半数修为,变回了白蛇原形。   洛藏客左思右想,觉得既然要去凡间,丢在哪一处不是丢?于是“唔”了声,干脆地一甩,将自家徒弟扔到了偏远一隅。   全然不顾蛇的死活。   当时的万苍再度逃离了拐卖者的魔爪,在某处山洞中躲藏了数日,伤痕累累地爬出来,抬眼就看到了草丛间挂着一条半软的小蛇。   它同样满身伤痕,但鳞片在余晖下反射出淡淡的银白光晕,如此圣洁美丽……   瞬间就吸引了他的视线。   万苍小心翼翼,将昏迷的小蛇捧进掌心,定睛一瞧,望见不远处有间看起来破败的泥瓦房,略微迟疑后,一瘸一拐地闯了进去。   幸好,这房子果真是废弃的。   万苍给小蛇起名“小白”,每日拖着伤重的身躯收拾打扫,外出摘药,不仅是为了治疗自己,更是为了照顾这条捡到的小蛇。   被名义上的家里抛弃,旁人只想夺自己的根骨……他对这个世间充满厌恶,却又想对眼下这唯一属于自己的蛇负责。   一人一蛇相依相伴,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稳时光。   前尘往事在万苍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放映,他眼皮无力耷拉,思绪混乱,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那是自己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无论如何也不敢遗忘的。   只是好景不长,后来再次追来的就不是仙门弟子了,而是老魔尊的手下。   “咳咳!”万苍神色几变,指缝又溢出大片的鲜血,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   “祝鸿?”过卿尘的声线犹如冷泉流动,抚过万苍的心头,尾音带有一丝喑哑。   “师尊,咳咳……弟子在,”万苍踉跄起身,转身时双眸中水汽弥漫,双膝一软,恰好跌进了过卿尘怀中,后者下意识将人接住,“刚刚,有魔族……”   剩下的不必多说,他相信自己的好师尊会在心里补充完整。   ——自然是魔族发现,并且重创了本倒霉蛋!   过卿尘此刻状态好了许多,但全身仍然滚烫,他托住万苍后,二人肌肤相贴,这才感觉到面前的小徒弟浑身冰凉,不过几息,纯白衣袖就被温热液体所浸透。   过卿尘略微低头,目之所及,皆是鲜血,神情有一瞬的愕然。   怎么会?   就算是自己失控了一段时间,按理来说,师尊给予“祝鸿”的灵力玉牌,也足以护他无恙……   过卿尘:“灵力玉牌呢?”   “早就用完啦,”万苍想紧紧抓住过卿尘,却因失血过多而丧失了气力,身形朝下滑落,浓密的睫羽轻颤,声音逐渐微弱,“师尊,带我回家好不好?”   话音落下,他还不忘朝着过卿尘露出个微笑,接着一歪头晕了过去。   “祝鸿!”过卿尘蹙眉,将万苍紧紧搂入怀中,为其传输灵力。   他一出手,就感知到体内那属于自家师尊的灵力波动,又联想到自己如此快就恢复了人身,哪里还会想不明白?   那灵力玉牌不是“早就用完了”,而是全被用在了自己身上,他这个师尊当得委实不称职……   竟被自己的徒弟保护了。   至于原身的秘密,他这小徒弟也是妖族,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好,”过卿尘薄唇轻抿,下颌线紧绷,眸光闪烁,望向已经闭上双眼,面白如纸的万苍,“……为师这就带你回家。”   他正打算带人赶回宗门,倏忽想起自家那大徒弟仍不知所踪,索性再次打横抱起万苍,一步步朝着村尽头走去。   息冰剑随其心念而动。   不知怎么的,村内魔气消散殆尽,就像是被人特意收走了一般。   过卿尘小心翼翼地抱着万苍,边走边探,终于在一口枯井边,找到了不省人事的花长舟,无声轻叹后开口:“鹤云舟。”   通体玉白的飞舟驶来,停靠在村内。   过卿尘率先抱着万苍走了上去,将人安置在甲板的毛毯上以后,左手仍隔空虚搭在万苍手腕处,为其传输灵力。   ——若是断了灵力温养,只怕这小弟子也就命丧于此了!   他右手红光闪动,炼魂鞭出现在掌心,挥出时伸展了数十倍不止,缠上了下方花长舟的腰身,瞬间将人卷上了飞舟。   花长舟重重摔在甲板上,蹙着眉头,无意识哼唧。   炼魂鞭消失,过卿尘朝花长舟投去淡然的一眼,探查到其唯有内息混乱,总体安然无恙,便不再看大徒弟,左手为万苍治疗,右手掐诀御舟。   还要兼顾内里躁动的灵力,压制生理本能,可谓是一心三用,做到了极致!   鹤云舟平稳运行,越过重重山峦,划破云雾,一路疾驶。最终“轰”的一声,在衍无宗大门口着陆。   **   万苍再度睁眼时,头疼欲裂。   他视线恢复清明,指尖无端受到了阻力,抬手时带起了一连串晶莹的水花,目光下移,就发现自己只穿着薄薄的白色里衣,正泡在某方泉水里。   这是泠檀泉?!   这么说,过卿尘果真将自己带回了应离天,和前世一样!   万苍喜出望外,扭头四处查看过卿尘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又联想到如今自己是“祝鸿”。   瞬间沉了脸色。   他顾不得身上还未痊愈的创伤,发出轻轻的“嘶”声,抬脚就要从水中抽身去寻人,肩膀却被不轻不重地一按。   “回去坐好。”过卿尘的语气冰冷。   这显然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句。   “是,师尊,”万苍感受到肩膀传来的暖意,作乖巧状颔首,同时转身,对上过卿尘那双疏离冰冷的凤眸,睫羽扑闪,明知故问,“师尊,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既身处泠檀泉,这里自然是历代仙君方可居住的应离天。   ——他前世来过许多次的地方。   “应离天,”过卿尘平铺直叙,“历代仙君居住于此。”   “哦——”万苍拉长尾音,笑眯眯地撑着下巴仰视过卿尘,“弟子知道了,那花师兄呢?”   过卿尘瞬息一愣:“长舟伤势不如你重,目前在衍无宗,有人照顾。”   万苍倒没这么好心,特意打听花长舟的情况,他就是为了确认一番,自己那公鸡师兄是否也被过卿尘一并带上了应离天?   如今得到否定的答复,嘴角的弧度刚刚翘起,又强行压下。   师尊如此偏爱,可不敢太得意忘形!   “师尊,我难受。”万苍双臂撑在泉边,上身探出水边,颗颗水珠从他的鬓角脸颊滚落,恢复了些许血色的唇瓣微弯。   此刻,饶是过卿尘也分不清眼前的小徒弟是否真的难受,意识到自己站着对话不方便,俯下身询问:“哪里?”   那道贯穿伤,他分明已用了最好的药材,还消耗了大量灵力治愈……   最多只有不适之感才对。   “心里难受呀。”万苍长眉微蹙,主动牵起过卿尘的左手,迅速地贴上自己的右胸,然后骤然发力,将人狠狠一扯!   “砰——”   水花四溅。   过卿尘没料到自己竟会被小徒弟“暗算”,一瞬愕然,拂去面上水渍,眸含愠色:“祝鸿!”   万苍对这份怒气佯装不知。   他逆着水流,朝过卿尘的方向前进两步,喉结滚动,双眸中仿佛有深邃的漩涡,要将人吞没:“师尊是不是也受伤了,弟子好生心疼……方才师尊不让我出来,想必泉水有疗愈之效。”   “——跟我一起沐浴,好不好?” 第11章 糖莲子   ◎嘴硬心软,万分可爱。◎   “滴答,滴答。”   过卿尘额间的红痕上,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流淌而过,又顺着那清晰锋利的下颌线滑落,跳回泉水中。他望着眼前的万苍,只觉无奈。   自己鲜少在情期内与人接触,况且,潜藏在体内的缠情蛊影响极大。   本就耗费了许多灵力替“祝鸿”治疗,如今又劳神去压制蛊毒,以他长生境的修为来说,竟也会为这小东西而感到困扰。   方才因为万苍那颇有心机的一扯,他竟险些破了功。   不清醒的状态下,叫新收的小徒弟看到自己的妖身也就罢了,得亏人没有提起,万一蛊毒再次当场发作……   情况只会更加难以控制。   他是堂堂仙君,不能有,也断然不该有如此失礼的情况出现。   过卿尘洁白如玉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红色,骨节分明的五指拨过粼粼水面,略略偏头,目光定定地投向万苍。   若说“祝鸿”之前乖巧懂事的模样像拜师前期的万苍,此刻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则像后期的万苍。   ——动不动就要调戏自己!   过卿尘狭长的凤眸半掩,眸中情绪晦涩难辨。   万苍的感受则全然不同,只道“眼前人是心上人”,觉察到心上人那骤然变冷的目光,都无法阻止他步步靠近。   “师尊……”   “你待在这,泡一个时辰冷泉,屋子在竹林后方,”过卿尘将目光从万苍脸上挪开,睫羽轻颤,毫无留恋地转身上了岸,“……为师不需要。”   白色衣袂如飘荡的云雾一般,从万苍眼前轻轻掠过。   过卿尘下颌线和颈部线条都略显紧绷,他双指轻轻一勾,周身热气蒸腾,出泉的这两步路,衣裳就干了个彻底。   刚被打湿勾勒出的腰线,和那修长有力的腿部线条,全都看不见了。万苍喉头干涩地滚了滚,低低应了句“是”,五指缓缓收拢。   本尊这是戳到了什么痛点不成,竟然惹得好好师尊不高兴了。   他目送着那一道利落转身,当即没入青翠竹林的背影,缓缓阖眸,跌坐回泉里,又催动灵力为这具身体疗伤,才发觉早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唯有腹部残留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还是他为了圆谎,自己徒手洞穿的。   万苍咂巴咂巴嘴,感知到口腔中交织弥漫的,是以往品尝不出的甘甜与苦涩滋味,不由得惊奇的咦了一声。   他前世要取妖仙骨,复活自认为早就死去的小白蛇,必须得增加和过卿尘接触的机会,取得那人信任,于是召集四位魔君,紧急商议。   如何帮助魔尊混进全是仙门弟子的衍无宗里?这成了当时魔域上层最紧要的问题。   万苍的本相美如冠玉,乃是继承了其父母清一色的好容貌。但因舅舅虐待,从小只能待在阴暗柴房,后来又为了躲避敌人,总往犄角旮旯里钻,直至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后,身处的魔域仍然暗无天日。   所以他的皮肤总是无比苍白。   那两瓣樱红的唇略一勾起,在皮肤的反衬下,透露出病态的美感。   万苍支臂搁在下巴处,倚靠在魔尊宝座上,斜斜睨着座下的齐修、宋无归、左霈和黎衔山四位魔君:“如何混进仙门,唔,最好是去过卿尘的身边。”   “你们说说看?”   “魔域不养闲人”,这话是万苍继位第二天放出来的。四魔君当即对视,互相疯狂递着眼色。   怎么办?!   他们跟随万苍的时间虽然称不上长,但也并不短,早已将自家尊主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   那就是怪,极致的怪脾气!   换作寻常小问题,他们中若是有人答得不好,轻则被拔掉舌头,重则关进全是蛊毒的血池,好好反省几天。而眼前摆着的,却是有关仙门,生死攸关大事。   没有令万苍满意的回答,只怕是要被一巴掌拍散了!   齐修眼珠一转,紧紧盯着地面,一副谁也别想阻止他用眼刀杀死蚂蚁的模样。宋无归面无表情,左手把玩着缩小的斧头,迅速用右手肘捅了捅身侧的黎衔山。   黎衔山满脸沉痛,摇头叹息。   他心道“知道你在尊主那最说得上话,对不住了兄弟”,那双夺魄手轻轻一推,就将那唯一在认真思考的左霈送到了殿中央。   “嘿你这人,别推啊,”左霈恶狠狠地瞥了眼自己的好兄弟,粉色衣袖猛然一摆,仰首对上万苍那双琥珀双眸,连连摇头,“尊主,您这样要想要打入仙门内部,可谓十分艰难呐。”   “噢,”万苍一抬下巴,饶有兴致地望向左霈,“你的意思是说,本尊生得太丑陋了吗?”   “不是!”左霈忙不迭抢答。   他当然知道自家尊主相貌俊美无双,但更清楚,此时此刻的万苍只想听有用的话,阖眸时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尊主,小的说的是气息啊!”   “嗯?”   “您想想,我们魔族都屈服于您的周身散发的威压,仙门弟子又如何能不惧怕?这样虽能叫人不敢冒犯,却亦无法让人怜惜疼爱,生出亲近之情。”   “那依你所见,该如何是好?”万苍觉得左霈说的有些道理,指尖轻点黑木座椅的扶手,抚过龙纹。   左霈一敲脑袋:“有了!不知尊主可还记得自己更年少一些的模样?”   要化作少年的模样,才能令人心生好感?   万苍没应声。   他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遇见小白以后的模样,样貌因其心念而悄然发生改变。身量矮了几分,下颌的轮廓也不再那么锋利,就连浑身散发的强烈寒意,也于几息之间逐渐收起。   鼻梁上的那颗小痣漂亮又惹眼。   左霈双眸放光,惊呼道:“对了对了,就是这样!”   万苍铁了心要复活亡妻,难得听劝,在左霈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下,最终敲定了方案。他须得参加衍无宗的招新,还不能一路大杀特杀,要装出一副礼数周全、天赋异禀,但身体万分虚弱的模样,将反差感拉到极致。   试问,如此一来,叫谁看了不心生怜惜之情呢。   而过卿尘不仅吃这套,还极其负责。   他不爱管闲事,但对徒弟之事向来亲力亲为,眼见万苍动不动吐血犯病,打扫了因常年不用而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药房不说,更是亲自动手,为受伤的万苍煎药。   只是苦了大徒弟花长舟,他咬着牙,时不时地就要为那新添的柔弱师弟送药。   万苍对着花长舟歉疚一笑:“有劳师兄了,我还是想让师尊……”   花长舟重重地撂下药碗。   后面半句不必说,他猜都猜得出,是“想让师尊喂我”。   这该死的小白脸!   因怕万苍不安分休养,过卿尘还真的会赶来,亲自监督他上药、喝药。   万苍只能从过卿尘总要说的那句“有些苦”之中,觉察出吞咽的药本身苦涩,配合着装出眉头微蹙的嫌弃模样。   但早在炼化观方镜后,无论入口的东西好坏,味蕾都毫无反应。   他作出如此神态,无非为了顺理成章地向过卿尘讨要一颗糖莲子,央求“师尊喂我”,再以舌尖一卷,装作心满意足的模样,将糖莲子嚼碎。   待过卿尘走远,他就立刻将毫无味道的糖渣囫囵吞下,倒也不是真的想吃糖,就是想逗逗过卿尘罢了……   ——如今看来,这是喝过上乘灵药后又吃了糖,才会有的味道!   万苍原本黯沉的眸光再度点亮。   外人皆道“过卿尘冷心冷性”,犹如他的那柄息冰剑一般,锐利无双,锋芒毕露,且高处不胜寒,行事冷酷无情。   只有万苍知道并非如此。   当下,他身上的衣服是过卿尘换的,嘴里的药是过卿尘喂的,就连泡着的泠檀泉,也肯定是过卿尘抱着自己踏进来的。   纵然有旁人说仙君过卿尘“不通人情”,有千般不好,万苍只认自己的死理:   过卿尘此人,分明就是嘴硬心软,万分可爱!   万苍晃了晃脑袋,将满头的水珠甩开,然后哼了两句不成调的小曲儿,掐算着时辰准备出水,就见不远处有一只精巧的纸鹤,晃晃悠悠地朝自己飞来。   他满腹狐疑,警惕地望向纸鹤。   过卿尘前脚刚走,有谁会知晓自己来到了应离天,又传来讯息呢?   先看看再说。   万苍伸手捏住纸鹤的翅膀边缘,指尖滴落的水花也未能将它打湿分毫,他刚要触碰鹤身,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温润的男声:“小鸿,近来可好?”   噢,原来这是不需要以灵力接收的单向传音……这人竟然考虑到了“祝鸿”的情况,怪贴心的。   但这声音对于万苍来说,不太熟悉。   万苍将纸鹤拎起,放在掌间,注视着它扑扇翅膀,继续口吐人言:“卿尘有没有告诉你,是我执意让他收你为徒的?”   “没有。”万苍下意识应道。   纸鹤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莫名地接上了话:“也对,既然是我说过的话,他自然守口如瓶。只是我曾说他‘过刚易折’,也不知他听进去几分……”   “哈哈,许久不见,话有些多了。”   那声音将话锋一转,隐约透露着担忧:“小鸿,命令虽然是我下的,但你人是卿尘自己带回应离天的,你明白吗。”   万苍眨眨眼,知道传音者的身份了。   能让过卿尘乖乖听话,又熟悉祝鸿的,唯有上任仙君洛藏客一人。   “有魔尊万苍潜进衍无宗一事在先,我早已退位,没了实权,而卿尘身为仙君,全仙门上下都对他任性收徒一事极为不满,为今之计,只有将你本身作为突破口……”   “——你可愿意去三峰会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不能丢脸,跑了。   万苍:洗不成鸳鸯浴了,好气,想点别的。 第12章 三峰会   ◎枕边空荡荡的。◎   掌心那只纸鹤完成了它的使命,一瞬化作细碎的纸屑,随风飘散。万苍目光随之远去,无声咀嚼着那几个陌生的字眼,调出了与之相关的记忆。   三峰会。   顾名思义,本该是像寻常那般,召集全宗门弟子开个短会,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单单是指一项极其特殊的试炼。   仙门数百家,以三宗九门十二派为首,一谷一殿并列在后。其中又以衍无宗、梵璃宗和锦涯宗这三大宗门,在仙门中最具有话语权。   衍无宗虽是当时仙魔大战爆发的中心,但因其历史悠久、资源雄厚,招收的弟子众多,整体元气恢复极快。   可谓生生不息。   大战风波过后,衍无宗众人痛定思痛,养精蓄锐许久,近些年来,风头隐隐压过其他两个宗门。   多数修仙者心里都有一个“剑修梦”。   不止因为历任仙君基本都使剑,更由于现任仙君过卿尘,他手中那把息冰剑陵劲淬砺,斩杀过数以万计的宵小之徒。   衍无宗誉满寰中,整体风评极好。   所以,陆续有其他宗门弟子从自家师门收拾包袱离开,试图转拜进衍无宗。   毕竟上好的资源摆在眼前,若是不去拼搏一番,试试自己几斤几两,难道真的要在画地为牢,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中苟且一辈子吗?修仙路漫漫,人总是要往高处去的。   季秋明抚掌哈哈一笑,来者不拒。   这一举动把其他门派的高层气得牙痒痒,但拿他毫无办法。   谁叫人家衍无宗就是有这个资本,能吸引到自家弟子投奔呢?他们自知留不住弟子,倒不如祝福一句“另寻新机缘”。   如此还显得有些气度。   转投衍无宗的弟子数量十分庞大,季秋明和卜月打着商量,又参考了谈柳等三位峰主的意见,最终集启阳峰、邀月峰和揽星峰三峰之力,在未名崖下圈地打造出某处秘境,作为未能参加正常招新的弟子们的考核。   这就是“三峰会”的由来。   该试炼之中,繁琐的阵法层层嵌套,有幻境,亦有实景,唯有亲身经历,方能得知具体的内容。   许多别处来的弟子甫一来到崖底,就能感知到前方罡风呼啸,环境阴冷,黑洞洞的前方昭示着未知的一切,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直到三天后。   情况稍好一些的,能够独立行走,或者屁滚尿流地爬出来;情况较差的,或是昏迷不醒,或是缺胳膊断腿,被强制传送出来……   这些弟子接受完甘守吟的治疗后,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唯有极数人能够通过该试炼,留在衍无宗。   总之,这是个险象环生的试炼。   众长老不知道是洛藏客指名道姓,要过卿尘收“祝鸿”为徒。   他们只得悉过卿尘收了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草包,还擅作主张,直接将人带回了应离天,当即吹胡子瞪眼,高呼“不行”。   ——这要是第二个狼子野心的魔尊,可怎么办?!   撇开祝鸿父母的功绩不谈,此子必须得亲自去参加三峰会,才能够证明自身的清白与能力!   季秋明瞥了眼殿上保持缄默的卜月语,知道她身为女子,看不得早已成为孤儿的祝鸿,被长老们如此议论和逼迫。   而下方的甘守吟听到消息后,当即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季秋明缓缓摇头,掐着额心叹息。   这个是真护犊子,舍不得让毫无灵力的祝鸿去送死……那眼神之凶恶,恨不得把一众长老的嘴当场撕烂!   可季秋明身为宗主,又能如何抉择呢?他秉持着严谨的态度,追根溯源,把这块烫手山芋甩回了洛藏客手中。   于是才有了洛藏客给万苍传音的那一幕。   “祝鸿”没有走正规的程序,如今一跃成为仙君座下徒,不止长老们反对,就连平常对他诸多照顾的其他弟子也有所怨言。   除了揽星峰那两位带万苍御剑的师兄。   他们发挥十足的毒舌功力,据理力争,从“祝鸿父母的英雄功绩”说到“祝鸿小师弟长得就比你们好看”,直辩得其他两峰弟子无言以对,面红脖子粗。   但参加三峰会试炼,恰好是眼下最符合过卿尘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收万苍为徒的解决方案。   所以洛藏客才来好意“劝说”。   ——不,这是命令,自己压根儿就没得选!   万苍作为当事人,缓缓收回视线,转向过卿尘离开的方向。那片竹林浓密翠绿,清风拂过,簌簌作响。   他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自从顶着祝鸿的躯壳重生,首先想继续陪伴过卿尘左右,其次,跟左霈见面后,魔域那边有四个属下顶着,那冒牌货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就算要针对过卿尘,这不是还有自己在吗?自碎金丹又如何,这东西简直小儿科。   本尊能用这破烂身躯结丹一次,就能再成丹无数次!   毕竟他的神魂强大,乃是当世顶尖,这一点,就连过卿尘也无法相比。   万苍睫羽低垂,眸光森寒,望向瘦削修长的五指,想到原主这双手干净得过分,但不久后大抵又要染血,低沉一笑。   他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那群长老是怎样在背后诽谤过卿尘的。   ——无趣至极!   人不过是收了个徒弟,至于吗?好巧不巧,这一份份忧虑不是无中生有,你们如愿以偿,过卿尘收的又是本魔尊……   这不得气死人不偿命?   况且,还有几项事情亟须查明……对于当前的自己而言,能够留在衍无宗,甚至自由出入应离天,十分必要。   万苍甚至觉得这桩买卖无比划算。   只要本尊去参加了这劳什子试炼,不仅能死皮赖脸,哦不,名正言顺地继续留在过卿尘身边,还能使心尖上的人儿免遭风言风语的困扰。   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万苍刚泡完冷泉,此刻异常清醒,忆起方才过卿尘的话语,不顾赤足碾过地上的碎石子,脚底生疼,缓步朝着竹林后方的小屋走去。   他唇边忽然漾开一抹莫名的笑。   过卿尘定然是抱着自己入泉,来时刚治疗完毕,行路匆忙,离开时头也不回。   以至于竟忘记替人准备一双鞋子。   世人只知仙君过卿尘仪态端庄,衣袖一尘不染,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规矩”二字,但万苍却道“装,可劲儿装”。   他帮助化为蛇身的过卿尘完成讨封以后,当晚床榻上就多了一位美男子。   万苍当时还是凡人,虽然震惊,但由于长期被仙门弟子和魔族追捕,所以并不如何惊奇,只觉自己捡到了稀罕宝贝。   过卿尘薄唇微抿,银白发丝披散,气质出尘,和现在一样不怎么爱说话,外貌却因天劫限制,而有些许变化。但眼神清澈,宛如夜空闪烁的点点星光。   ——委实是太美了。   又因失去记忆,目光追随着捡到自己的万苍而动作,并且什么都需要人重新教,所以行动总是慢半拍,有些呆呆的。   ——实在是太可爱了!   万苍忍不住夸赞,却也从此知晓:他家小白笨手笨脚。   这一印象根深蒂固,就连前世万苍拜师过后,总装柔弱,导致过卿尘长久亲自照顾后,此人在他心里,被仍认定成一个“生活白痴”。   要知道,就连那束发的头冠如何使用,都是本尊亲手教他的!   衣物湿漉漉的,万苍皱眉抽调些许灵力,试图将其烘干,却因这么一个小动作,疼得龇牙咧嘴。   才知碎丹依旧有很大影响。   他瘪瘪嘴,躺上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臂枕在脑勺后方,头一回觉得枕边空荡荡的。   大概是缺了个过卿尘的缘故。   万苍叹息,开始怀念起小白蛇总爱缠在自己胳膊上的往昔时光。   所以,刚刚分明在泠檀泉里还没说上几句话,那人到底为什么转身就走?   万苍思来想去,还是搞不明白自己哪里触怒了过卿尘,终于没捱过身体透支的信号。他打了个哈欠,沉入梦乡。   可惜做梦亦不能知道问题的答案。   ——妖仙的心思你别猜!   **   万苍睡得头昏脑胀,睁眼就发觉自己身着衍无宗的蓝色弟子服,穿戴整齐,已经站在了未名崖底,顿时吓得不轻。   “我……”   万苍把后面不雅的“草”字吞回肚子里,只因祝鸿是个不会骂人的乖宝宝。   装得好好的,可不能露出破绽。   他揉了揉眼睛,望向旁边微笑打招呼的季秋明,和疯狂以眼神安慰他的甘守吟,以及二人身后的若干长老,勉强挤出个苦涩的笑容。   但大早上就把本尊捉来参加三峰会,农家村落里的懒驴上工都没这么早吧,要不要这么着急?!   ——呵呵,你们仙门中人!   万苍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冷静,疯狂腹诽着,就看到季秋明投来期盼的眼神,和颜悦色道:“这个,祝鸿啊,想必师尊已经告诉你,‘三峰会’九死一生,你既然答应了参加试炼,属实勇气可嘉。”   不。   洛藏客那厮,哦不,我的好师祖,可没有告诉本尊有什么危险啊。   “是!”万苍嘴角微微抽动,重重颔首,“弟子祝鸿,自愿参加试炼,只为向师尊,也是向宗主、副宗主,还有三位峰主,以及对弟子寄予厚望的诸位长老们,证明自己的决心!”   “此番试炼,结果如何不重要,生死乃是天注定,若是与师尊,再无师徒缘分,来世就算做鬼,也必会偿还这份恩情……”   甘守吟听到在自己身边待了许久的祝鸿如此慷慨陈词,像是怀揣必死的决心,他咬牙扫视后排长老,挨个瞪了过去。   看看你们造的什么孽,本峰主养的小孩儿,都要被你们给逼死了!   “哎哎哎,这可不兴说啊,”季秋明赶紧大声打圆场,左跨一步,隔开甘守吟的视线,侧身转向万苍,传音入密,“祝鸿,试炼是什么内容,唯有你进去以后才能知晓。”   “但你一定能活着出来,明白吗?”   万苍惊奇地回望季秋明,眨眨眼。   堂堂的衍无宗宗主,竟然会给自己开后门,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过也对。   季秋明作为洛藏客的大徒弟,过卿尘的师兄,按照辈分,自己理应喊一声“师伯”。   既然是师伯,开个后门又怎么了?他若真死了,过卿尘指不定如何暴怒呢。   “时辰已到,即刻出发吧。”   万苍还没来得及回复季秋明,就被某双大手一推,跌进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急速下坠,尾音拖拉长变调,仍不忘朝着上方骤缩成黑点的众人竖起中指:“草……”   “——你们仙门中人!”   【作者有话说】   暗糖:虽然绿茶小狗教了小蛇怎么束发,但小蛇还是日常披发,最多顺顺毛,因为他下意识在等人来弄~ 第13章 东岑树   ◎天降仙君,先踹后咬,魔尊爽了。◎   “草啊——”   未名崖底是个不毛之地,而三峰会所处的秘境中,狂风怒号,万苍的话语声越飘越远,最终被风声如数湮没。   上方的人当然没能听到这破口大骂。   衍无宗长老们一个个探头探脑,眼见季秋明亲自出手把人弄进去了,抚着胡须,彼此对视一眼,感到称心如意。   于是乐呵呵的,结伴离开了此地。   身为衍无宗的长老,他们自觉使命重大,要帮同宗门关系最紧密的仙君,严格把好师徒关卡,铁了心想给这“无故收徒”一事,画上圆满的句号。   若是说的难听点,就是只在乎面子。   衍无宗势头正盛,作为未来的仙门第一大宗,连带着仙君过卿尘,也应当规范一言一行,言传身教。   ——毕竟还是要把态度摆出来,做给其他仙门中人看的!   至于“祝鸿”本身,是否能够安然无恙地闯过三峰会,抑或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过卿尘面前。   除了在场神情焦躁,欲言又止的甘守吟,也许还能加上个兀自沉默的卜月语……   谁会在意区区一介小弟子的死活呢?   衍无宗上至宗主,下至洒扫弟子,都不约而同,瞒着身为“祝鸿”师尊的过卿尘本人。   待到过卿尘接到消息,已是万苍孤身一人闯进三峰会的半个时辰后。   他平常刻意不在宗门内使用鹤云舟,只因太过招摇,今日情急之下,竟没能想起来自己拥有个飞行法器。   过卿尘一脚踏上息冰剑,逆风起飞。   他银白发丝飘散,衣衫被吹皱,如一道璀璨的星芒,划破长空,直直坠向未名崖,落地后,冷冽目光紧锁那道留守在原地的蓝衣身影,缓步逼近:“师兄。”   声音冷冽,犹如三尺冰封。   “哟,师弟啊,你怎么亲自来这未名崖了?”季秋明原本抽了张软榻,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上方,这声“师兄”冻得他心头发颤,一跃而起。   虽嘴皮子打着哈哈,但他心知肚明,对上较真的过卿尘,是绝对无法糊弄了事的。   “为什么本君的小徒弟去了‘三峰会’,本君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完犊子了。   满口“本君”,竟拿仙君身份压起人来了,这是要发怒的前兆啊!   季秋明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师弟你看,你的宝贝徒弟不过才进去半个时辰,本宗主可是亲自守在这里呢……”   “不止如此,每日都会有旁人来交接,待人出来,第一时间就能接到他!”   “——第一时间就能接到一个残废,或者死人,”过卿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季秋明的话,“是么,师兄?”   过卿尘比季秋明晚几年入门。   他作为师弟,继承了洛藏客的衣钵,更是应离天百代传承中,第一位以妖身成仙的,即便如今身份高出一大截,依旧礼数周全,从不轻怠任何人。   包括季秋明这位修为早已落在其后的师兄。   他天性淡漠,但克己守礼。   季秋明头一回面对如此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过卿尘,脑海里浮现出“为师则刚”四个大字。   因对方这般强硬态度,他顿感口舌干涩,扼腕叹息:“师弟啊,我的难处你是知道的,诸位长老都盯着我呢!其他门派的传信一封接一封地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让祝鸿参加试炼,乃是下策。”   “但这可是师尊他老人家去和祝鸿沟通的,你徒弟可是欣然应允……”   就差挑明了,再高呼一句“别怪我”。   “欣然应允。”过卿尘凝视季秋明的脸,一字一顿地重复。   嘴角那抹弧度比霜雪更冷。   若不是谁下了钩,吹了什么“你师尊感到困扰”的耳边风,一个毫无灵力的弟子,又怎么会主动请缨,去参加九死一生的“三峰会”?   不知年岁几许的长辈,竟然如此诓骗逼迫无辜后辈,只为交差……   若是传出去,才会令衍无宗脸面全无!   “依你们所见,祝鸿便活该去死,是么?”过卿尘凤眸半掀,平日里握剑极稳的五指,发出不易察觉的轻颤,“祝鸿已是本君认定的徒弟,即便是要死,也得死得其所……”   “——断然不该死得这般委屈!”   他一拂衣袖,重重地撂下这句话,与旁边的季秋明擦肩而过,疾步朝着秘境入口走去。   纵身一跃。   那一袭月白衣衫,瞬间就被漆黑无光的裂隙整个吞没。   哦豁,又跳进去一个!   季秋明那句“所以我偷偷改了试炼内容,里面并不是很危险”都没来得及告知,僵在半空的右手悻悻收回,眼睁睁地瞧着过卿尘消失不见。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端。   自己好歹是一宗之主,亲自守在这里,并非因为闲得慌,而是熟知自家师弟认真负责的脾性。   没想到人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不说,还为了这名小小弟子急眼儿了?   秘境建构本来就不稳定。   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悄无声息地对三峰会动了手脚,现在倒好,钻进去一个长生境的过卿尘……   这下才是真的危险了好吗?   三峰会与外界隔绝,无法传递消息,多想只是徒增烦恼。季秋明扶额叹息,一挥手就将软榻收回了自己的灵力空间,抬脚就走。   还杵在这干吗,装给谁看,有什么意义吗?   师弟既然亲自去了,就算里面危机四伏,也定能护得“祝鸿”周全。顶多自己再将这件事也隐瞒下来,否则指不定众长老们该如何跳脚……   头疼呐!   更何况桌上还堆着杂七杂八的信件没回复,许多宗门琐碎事物没处理干净呢。   ——哎呀,头更疼了!   季秋明仰天长叹,心道“这宗主位置不如给狗来坐”,再没敢耽搁时辰,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   “砰——”   万苍被季秋明这么一推,径直栽倒进三峰会的中央地带,陷进时刻流动的沙丘之中,霎时脸色阴沉,呸呸几下,将口中黄沙吐尽。   他挣扎着高举右手,视线扫过放不出丝毫灵力的掌心,顿感无语。   喵了个咪,这鬼地方究竟哪里看起来简单了……我的好师叔,你丫改出了个什么破玩意儿,还能不能行了?   不是说“保证能活着出去”吗?!   “奇怪,”正在书架旁查阅资料的季秋明身形一顿,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挠头,“难道是有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吗?”   万苍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又狠狠地腹诽了季秋明几句。   等到他拼尽全力从沙坑里爬出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来到看似更为坚实的地面上,就地一躺,摊成个大字。   远方黄沙直冲云霄。   烈日灼烤着大地,空气因此隐隐扭曲,没有丝毫的风,唯有无尽的闷热,令人口干舌燥。   万苍攒了些许力气站直身子,抬眸眺望前方,目之所及皆是苍凉的黄,而地平线遥不可及,整片沙漠无边无际。   没有一星半点的绿色。   他缓缓收拢目光,发现脚下横亘着一条干涸的宽广河床,十分真实,且年代久远。   万苍试图猜测三峰会考核的具体内容,但由于没有任何提示,只能寄希望于季秋明是想磨砺自己的心性与意志。   他埋头前行,默默无言。   要走到哪去呢?   一直这么走下去,哪里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终点呢?   都不知道。   万苍凭借两条长腿,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直走得小腿肚阵阵酸胀发软,再次仰首望天,见日头没有任何变化,终于发现此处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尽相同。   竟然要在这该死的鬼地方待三天,莫不是想把本尊硬生生地耗死吧?!   想来也是有够好笑的。   第一个不知因何缘故,莫名其妙夺舍重生的魔尊,是他万苍;而第一个仙门不耗费一兵一卒,就能够活活困死的魔尊,也是他万苍……   他妈的,听起来就好生憋屈!   万苍盯着脚底下的路出神,眉梢微挑,蓦地想到自己为什么心甘情愿进入此处,忽然发出轻“啧”声。   仙门中人,不过都是些伪君子罢了。   噢,自家那看似孤傲、不近人情,实则善良又容易心软的小白蛇除外。   那些师兄弟表面上都对“祝鸿”和颜悦色,照顾有加,可一旦涉及利益问题,譬如分走了仙君的关注或者应离天的资源,还不是照样嫌弃这没有灵力的窝囊废。   只怕是恨不得自己赶紧死了拉倒,好叫仙君的小徒弟位置腾出来,自己再顺杆儿往上爬吧?   本尊非得打肿这些傻逼的脸不可!   万苍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转念想到过卿尘,双眸之中冷厉色彩隐去,心想:等再见到那人之后,必定得好好哭诉一番。   师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   他们在欺负你无辜可爱的小徒弟啊!   万苍重伤初愈,拖着灌了铅似的身体朝前挪动,在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试图苦中作乐,结果发现根本乐不起来。   因为他后知后觉,自己有许久没有见到过卿尘了。   整、整、一、晚、上、啊!   已经知晓了过卿尘身份,痴迷于那条银白蛇尾,目前又身处恶劣环境的万苍来讲,这毫无疑问,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不知师尊在哪,有没有想他呢?   万苍衣衫被汗浸透,正思考着过卿尘目前可能在做的事,替那人纠结该泡茶还是泡澡,忽然耳尖微动。   “轰——”   不明物体宛如一颗垂直降落的陨石,重重地砸落在远方地平线的尽头,连带着整个秘境都颤了三颤。   不太像是人能制造出来的动静。   想转投衍无宗的弟子,要么早就通过试炼,要么早就滚蛋了……况且根据季秋明的语气猜测,自己进的还是个简易版的三峰会。   这鬼地方除了甘心咬钩的自己,还有什么玩意儿会进来?   万苍按耐住心头躁动的好奇情绪,加快步伐,加快了步伐,径直奔向东南方,和坠落之物的距离逐渐缩短。   一颗参天大树出现,倒映在他双眸中。   树干呈棕褐色,无数枝桠伸展交错,上方的树叶是由蓝到紫的渐变色彩,每一片都散发着幽幽荧光,无风自动,看起来绚烂梦幻至极。   眼前只有枝叶,但若距离过近,就能听到清脆的风铃声。   杀人于无形。   万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东岑树”。   他前世曾带左霈前闯登仙阁,只为一睹那镇阁之宝“玄机塔”的真容,但没能如愿以偿,反倒见到了这棵被封存在登仙阁最底层的大树。   据说是主神陨落前随手种下的,尚且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因为他听觉残缺,所以皱着眉将左霈往前轻推,被迫听到“铃铃”声的后者险些聋了。   怪了。   这东西杀伤力极大,理应被登仙阁阁主妥善保管才对……   怎会突兀地出现在衍无宗里?   万苍眼珠微动,忽地瞥见树底有一截白嫩的小腿,见腿主人迟迟不动,这才警惕着靠近。   树下躺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他双眸紧闭,白皙的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无意识地发出呢喃。   万苍凝眸去瞧,瞠目结舌。   这张脸和过卿尘有七八分相似不说,就连发色,也和过卿尘是相同的银白!   若放在平常,他定然懒得管陌生人是死是活,但异常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   万苍屈膝蹲下。   他先探鼻息,后贴了贴其额心,发觉此人虽气息未绝,但浑身如受烈火灼烤,比脚下踩着的沙地更烫几分,又久久注视着这张小脸。   霎时背脊微微一僵,打了个激灵。   难道过卿尘背着本尊,在外面有了别的狗不说,还悄悄地生了个孩子吗……   ——竟然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   过卿尘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前有张清秀的脸,下意识撑地,猛然朝后一缩。   “你醒了?”   万苍略微偏着脑袋,如墨的青丝随之轻轻起伏,那双眸子灿若星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卿尘。整个人犹如晨曦中的朝露,清新而晶莹。   但眉宇间隐约透露出一股英气,昭示着稚嫩线条逐渐褪去,越发成熟。   过卿尘睫羽扑扇,认出面前之人正是那令人担忧的小徒弟“祝鸿”。   万苍瞟了眼头顶的东岑树,“唔”了一声,难得大发慈悲,试图将缩小版的过卿尘从地上拉起来,却被后者一巴掌打掉。   他旋即龇牙咧嘴地呵斥:“你这小孩儿,我是要拉你起来……怎么不领情!”   ——放肆!什么小孩儿?   不过一夜未见,竟然连自己的师尊都认不出来了吗?   过卿尘薄唇轻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眉心微动,抬手抚上喉间,不仅没摸到突出的喉结,垂眸时更发觉自己的手掌发生了变化。   ——小巧而柔软,这分明是孩童才会拥有的手!   怎么回事……   难不成在缠情蛊和情期的双重作用下,自己竟然意外回到了幼年期人身的模样,还失了声不成?   过卿尘抿唇沉思,没有回复万苍。   万苍见过卿尘不说话,眉梢轻轻一扬,暗叹“这小孩儿竟然是个有脾性的”,索性不再帮忙,看着人低头拂去衣衫上的尘土,缓缓站直。   无论如何……   既然他们二人都落到了这鬼地方,怎么着也称得上一声“难兄难弟”了吧?   万苍想到竟然有人跟自己一样倒霉,还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哑然自笑,片刻后又整理好表情,面朝过卿尘,略微俯身:“小孩儿,你认识我师尊吗?”   自己如今这般模样,“祝鸿”非但认不出来,大抵还会在心里把他当成闯入的陌生人吧?   若说“认识”,定然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   更何况现在的过卿尘说不出话。   他抬眸,视线轻轻扫过万苍因烈日灼考而泛起微红的脸颊,递出个“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眼神,又摇了摇头。   银白发丝晃动,柔顺至极,宛如洒落月光的绸缎一般。   “有趣!”万苍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一笑,他居高临下,投向过卿尘的眼神陡然变冷,“你这头银发,生得极其漂亮,简直可以称得上和我师尊的,一模一样啊……”   “——竟然还敢说不认识他?”   万苍瞬间单手掐住过卿尘纤细的颈脖,双眸微眯,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人洞穿:“说吧,你和我师尊……和过卿尘是什么关系?”   虽使不出灵力,又伤重初愈,但少年和孩童的力量天差地别,更别提现在的他满腹狐疑。   五指缓缓收拢,几乎将人掐得几近窒息!   过卿尘没法开口辩解,被万苍掐得小脸通红,止不住地挣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泄出气流,略显圆润的小胳膊小腿在空气中扑腾。   若是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会被逆徒杀死……   他立刻决定自救。   过卿尘抓准时机,咬紧牙关,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万苍的小腹上!   “草!”万苍吃痛地惊呼一声,被迫松开了禁锢着过卿尘的手,抬首时双眸有异样的色彩闪动,“……很好。”   这一脚又狠又准,瞬间就不像性格温良的过卿尘了,反倒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早就身亡命陨的傻逼表弟。   “啪、啪。”   万苍面无表情地鼓起掌来。   他竟因这凶狠的一蹬,起了些许兴致,忽地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就这么杀掉面前变小的过卿尘了。   应该换个温柔点的方法,从人嘴里把话套出来……   万苍暗自盘算着,正打算继续开口询问,就见到面前的过卿尘神色不悦,眼刀横飞,于几息间主动扑了上来。   ——他张大嘴巴,狠狠地咬在了万苍的胳膊上! 第14章 纸傀儡   ◎不止一次,想俯身亲吻这抹艳色。◎   一阵如同触电般的剧痛,从万苍的右臂上传来。   他瞪圆双眼,垂首定睛一瞧。   过卿尘正踮起两只脚,那一双有些圆润的手掌,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胳膊,牙齿已经深深地嵌进了皮肉之中。   周围霎时沁出了颗颗滚圆的血珠。   这一口堪称凶恶至极,简直是七八岁小孩儿,对付没有好感之人,能够使出的最佳绝招!   “哎我,不是,你这小孩儿!?”万苍霎时揪紧了眉头,倒吸一口凉气。   他大幅度地甩动起右臂,总算把眼下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拼命扒在自己身上的过卿尘,猛然摔回了沙地上。   “呼,呼呼——”   万苍看见小臂上那一圈清晰的牙印,和溢出的鲜血,连忙朝着伤口处呼气,愤怒地望向过卿尘。   那糯米团子似的人跌坐在地上,但目光毫不怯懦,直勾勾地看了回来。   这小孩儿,人不算大,脾气倒是不小!   万苍被过卿尘这理直气壮的反应给逗笑了,一时间竟忘记了生气,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令其身形微怔。他倏忽觉得这画面莫名的有些眼熟。   只不过,每次受伤的都是自己,咬人的对象却并不相同。   很久之前,万苍在人间捡到化为小白蛇原形的过卿尘时,因为后者昏迷不醒,所以表现得十分乖巧。   甚至可以说是任人摆布。   万苍即使没上过学堂,是实打实的半个文盲,但因为父母生前行医,舅舅一家分走自家遗产后,仍舍不得那间口碑不错的药铺。   故而方便了他时不时地偷溜进去,翻翻弄弄,识得了不少草药。   万苍不懂要怎么治疗受伤的蛇,只好将对自己有用的药,原封不动地全部拿给昏迷的过卿尘用。   管他的人蛇有别,反正他们俩情况不能更糟糕了,既然死不了,那就用呗。   好歹总会有些效果的吧。   他给小白蛇上药时,有时会将绵软的蛇身摆成几圈,或者拉成笔直的一条线,最后趁机抚摸两把冰凉光滑的蛇尾。   不用跟以往一样,睡在柴房,也不用被舅舅打骂,被表弟数落。   无人恶语相向,无人打骂折辱。   更没有奇怪的仙门弟子和魔族,引诱或者逼迫万苍踏出房门,好将他直接装进麻袋里扛走,去炼那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这段逃亡路上的日子,算是难得一见的惬意时光。   万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蛇身,指尖力度轻柔,感到心满意足。   他望向窗外在枝头跳跃的鸟雀,听到被风吹拂,簌簌作响的树叶,不知怎的,竟联想到自己在学堂外偷听时,先生讲授的一句诗词:   “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万苍悉心的照料下,小蛇终于悠悠转醒。   过卿尘因为失去记忆,只拥有蛇类的本能,警惕地缩在床边上,将自己盘成一团。他用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睛,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万苍那双苍白的手上端着一个小破碗,碗里盛着一坨黏糊糊的绿色不明物体,热气袅袅。   这正是他特意绕了远路,去隔壁山头上采摘回来,又在外面把木柴搓出了火星子,好不容易,才熬出来的药汁。   就连这碗都是他厚着脸皮,去距离此处最近城外废弃的瓷器店里翻找的。   万苍是想给清醒的小蛇上药。   但银白小蛇瞬间感觉受到压迫,“嘶嘶”地吐着信子,高高昂起头颅,细长的身形如闪电般蹿出,对准万苍的胳膊,露出了两颗尖锐的牙齿,就这么恶狠狠的,来上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万苍猝不及防。   刚开始万苍但凡想亲近小白蛇,无论表现得多么善意无害,都会被咬来咬去,每天他右侧小臂上,都会不规则地分布着新添的几个洞眼。   索性那两颗尖牙看似唬人,实则不含半点毒液,没有任何杀伤力,最多冒出几滴鲜红的血花。   简直和现在的情景如出一辙。   小白蛇咬完人以后,就会迅速地缩回墙角一隅,反倒活像是在虚张声势,告诉旁人“我不好欺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过卿尘跟万苍熟悉起来。   总之,被咬啊咬的,也就习惯了。   后来,过卿尘见到万苍推开门回到家中,神情恍惚或严肃,甚至会主动从床角出现,探头探脑地前来迎接,然后轻轻摆动尾尖,主动贴上万苍的手背,来回蹭了又蹭。   看起来异常亲昵,又带了些许讨好的意味。   最后小白蛇会盘在少年人不算粗壮的胳膊上,头和尾巴尖儿齐齐一垂,沉沉睡去。   对于蛇这种冷血生物来说,已经是无比信赖的表现。   万苍看着安然入睡的小蛇,轻轻触碰那条银白的尾尖,来回摩挲,后拿手指将它打个圈儿,随后露出个无声的笑,带着小蛇上床。   两人一起入梦。   现在回想起来,万苍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天生骨子里就欠揍,欠咬,以至于不挨这么两下,浑身都不舒服。   尤其是被过卿尘主动触碰和撕咬。   最初,小白蛇只要咬万苍一口,他都得平复好久的情绪,默念几遍“自己捡的,唯一属于自己的漂亮宝贝,怎么着也得受着”。后来,小白蛇不咬人了,他竟又感到无比怀念。   若是让成为魔尊后的万苍来回过头来进行评价,他也只会称赞一句:妈的,简直是爽翻了!   万苍思绪回转,压下那略微翘起的嘴角,转向过卿尘。   他不计前嫌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继而贴心地帮人拍去衣上的尘土:“好了,刚刚不分青红皂白就掐了你,是我不对。但你踹了我一脚,还咬了我一口。”   “所以啊,咱们俩扯平了。”   过卿尘神情冷酷,看着万苍在自己身侧忙前忙后地拍灰,双唇紧抿。   半晌,他仰起充满稚气的脸庞,对上万苍盛满真诚色彩的双瞳,作出个“就算不扯平,你能将为师如何”的表情,旋即伸出拇指,揩去嘴角那一抹血迹。   那是被自己咬出来的,属于万苍的血。   就算“祝鸿”认不出自己,亦无法开口训斥,作为师尊,他始终要履行好自身的职责。   须得好好管教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万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人巴掌大的脸蛋,发现这小孩儿虽然身形和外貌都与过卿尘有七八分相似,但唯独有一处不同。   缺少额间那道标志性的红痕。   谁人不知妖仙过卿尘剑眉凤眸,容貌姣好,如同清风朗月。但他总爱穿素色衣衫,眼底永远透着一股冷冽,说出的话也异常简短,只为交流。   说完了便转身离开。   过卿尘如同一朵漂浮不定的云,或是难以捕捉的风,仿佛世间的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令他回首或驻足。   于是额间那道红痕,反倒成了其唯一的颜色,给人以极大反差之感。   万苍不止一次,想俯身亲吻这抹艳色。尤其是昨日在泠檀泉中,那人因浑身沾染了水意,就连线条锋利的侧脸,也变得异常柔和。   他看得近乎呆滞,呼吸愈发急促,又回想起木屋内,那意犹未尽的一吻……   简直要叫人发疯。   万苍盯着眼前的小孩儿,出了神,他发觉这缩小版的过卿尘,简直在方方面面都令人觉得不顺眼,不免摇头轻啧。   过卿尘清冷矜傲,如同高悬天际的一轮皎月,但待人谦和。   而这小孩儿,问什么都不说,脾性太差,态度太恶劣,不是踹就是咬……压根儿就比不过自己心上人的一根头发丝好吗!   万苍因为这一番胡思乱想,安抚好自己的情绪,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他眼角眉梢褪去几分压迫的探究,多了几分好奇。   所以,这样的一个小孩儿,孤身一人,又是如何混进三峰会里来的呢。   面前的东岑树高大醒目,寻常人就算再怎么兜兜转转,也最终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这小孩儿好巧不巧的,就落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   万苍支臂挑眉,心平气和地发问:“小哑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过卿尘虽阴差阳错地失了声,但耳力依旧极好,听到这一声“小哑巴”和这一问题后,白嫩的脸颊露出些许迟疑的神情。   紧接着,他摇了摇头。   “一直摇头,是什么意思,”万苍眸含疑惑,“你不说话,是不能说,还是不会说?”   尽管这两个问题的含义都一样,过卿尘还是感到异常欣慰,他睫羽扑扇,心道“孽徒,总算问了个有用的问题”,继而颇感无奈地点了点头。   ——竟然还真是个小哑巴?!   万苍挑眉噢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擅自拿定了主意:“那就一起走吧。”   过卿尘本就是前来寻“祝鸿”的。   在经历了如此牛头不对马嘴,好一番折腾后,此时此刻,两人终于把脑回路接上了。他无声叹息,略微颔首,然后主动把手递给了万苍。   万苍惊奇地看向主动示好的过卿尘,脸色由阴转晴,顺势而为,捏上这只小手,被过高的体温惊得心脏漏跳一拍。   ——简直就像个假人。   世人皆知,现任仙君过卿尘有三宝:息冰剑,鹤云舟和炼魂鞭。但万苍身为仙君死对头魔尊,还知道过卿尘的第四样法宝。   纸傀儡。   前世,过卿尘和万苍斗得天昏地暗,无力分神,恰逢季秋明的传音纸鹤飞来,讲的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于是乎,过卿尘经常一边暴揍魔尊不说,一边还得分心去处理各地难以解决的妖邪作祟……   长此以往,也染神乱志。   最终只能修了几个本命纸傀儡,替自己去处理麻烦事。   若放在以往,万苍定会嗤之以鼻,啧啧称奇,道声“瞧瞧,多么敬业的仙君”。   而现在,他只会发自肺腑地心疼过卿尘。   仙门百家天天把“责任”、“担当”这些破布口袋似的东西挂在嘴边,还不如我们魔族简单明了。   魔族都直接拿拳头说话。   最关键的一点。   每当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仙门弟子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第一反应就是“去请仙君”,导致过卿尘都不能全神贯注地与自己交手。   万苍当时下意识把传音纸鹤捏爆,以做挑衅,眼下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慨:   折腾来折腾去的,他家小白得多累啊。   他暗暗腹诽着仙门弟子,觉得这些人惯会给过卿尘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却本能地忽略了自己这个最大的祸害,以及得到魔尊命令,时不时到处兴风作浪的四位魔君。   万苍挠了挠过卿尘的掌心,力度轻柔,宛如一片鸿羽轻轻刮蹭:“这会儿怎么又相信我,愿意让我碰了?”   “也对,毕竟这鬼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可不得好好相依为命。”   若是奉命行事的纸傀儡,学不到主人的半分温柔强大,却拥有自发的保护机制,那么这小哑巴先前的行为举止,也就不难理解了。   万苍偏头看向和自己牵着手的过卿尘,话锋猛然折转:“莫不是我的好好师尊担心我,使了什么仙法,化了个容貌相同的假人儿,悄悄把你这纸傀儡,塞进三峰会里来保护我吧。”   “——小哑巴,你说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偷得浮生半日闲”,出自唐代诗人李涉的《题鹤林寺僧舍》。 第15章 观方镜   ◎两只手原本交错纠缠。◎   过卿尘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点点头。   “小哑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万苍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他牵着过卿尘的手后退数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东岑树,避免二人被风铃声攻击到的可能性。   过卿尘并未抗拒万苍的动作。   他没再点头或者是摇头,反倒伸出那只没被万苍握住的手,郑重地指向不远处的那棵东岑树。   “让我猜猜,你的意思是说,你也觉得这玩意儿有问题。”   过卿尘在万苍的掌心里侧轻轻一掐。   万苍心领神会,这是个“肯定”的回答,啧啧称赞:“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过卿尘无奈地扫了万苍一眼。   他面对危险不退反进,牵着人上前几步,就听到万苍惊奇道:“唔,这下是想要我去探查一下这棵树吗?”   过卿尘那对琥珀般清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万苍,随后重重地一点头。   万苍被这突如其来的乖巧反应所震惊,本该倾倒的嘲讽之语,尽数堵在喉间,摸了摸鼻子:“那行吧,我去看看,你就在待在原地不动,懂吗?”   我去就我去。   本尊听你个纸人儿的话,也算是惯着我家小白了。   怪就怪这纸傀儡不再张牙舞爪的,如此低眉顺眼,卖起乖来,还真有几分过卿尘的影子。   ——不行,谁都比不上过卿尘本人。   万苍默默叹息,顿觉自己错上了祝鸿的身子以后,就连他的臭脾气也收敛了不少,仿佛被身体主人给同化了似的。   就连这刻板守礼的怪癖,都要死不死地都传染给本尊了……本尊就说你们仙门中人都有毒吧?!   两只手原本交错纠缠,就此被迫分开,分明还没牵上多久。   万苍吐露的那句话,字字充斥着不容置疑的色彩,不太像胆小懦弱的祝鸿。并且,刚刚还紧紧交握着的那只手,就这么蓦然松开了。   过卿尘瞬息觉察到了微妙的两点,感到不自在,他垂首敛眸,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左手。   稚气未脱的眉峰微微一压。   从未名崖底落下来时,他就觉察出自己的灵力于瞬息被强大的阵法所压制,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一半修为。   但应该足够应付三峰会中的险境。   在情期、缠情蛊和沙漠环境的三重作用下,平常斗保持着极低体温的过卿尘,此刻却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一团火球在窜动,直燎得人干涩难忍。   原来,“祝鸿”最初中蛊时所说的“好热”,竟然是这种感受吗。   过卿尘眼见万苍一步步靠近东岑树,喉头微动,汗珠不断地滚落,五指微微蜷缩。   他方才落下来的时候,由于冲击力过大,导致姿势不太雅观,所以造成了不小的动静。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身体意外缩小,还成了万苍口中的“小哑巴”之外,其实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只是不知,自己为何会恰好落到这棵东岑树旁边?   这棵树太过出名,饶是没怎么去登仙阁的过卿尘,也略有耳闻:这是主神的造物,是个十足美丽的杀器。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这是季秋明捣鼓出来的仿制品;要么,就是“祝鸿”心底的投影具像化了……   过卿尘并不认为,从小生长在衍无宗,极少出远门的“祝鸿”会有接触到东岑树的机会。   ——这东西,定然是自家师兄的手笔。   季秋明端坐在桌前,翻阅着手头的信件,刚要提笔,就打了个喷嚏:“奇了怪了,莫非真的有人在骂我吗?”   过卿尘自然不知道季秋明第二次被莫名戳伤,只是头一回觉得,“阴差阳错”和“误会”,可以是如此美好的词语。   得亏这棵树作为路标,才能让他们师徒二人相遇,如今,他可以凭借纸傀儡这层假身份,悄悄履行保护自家徒弟的职责。   当然。   还带有一丝监管和探查的意味。   万苍在前方,绕着东岑树转圈圈,十分谨慎地在树干上轻轻一戳,见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发出轻“啧”声后,缓缓摇头。   过卿尘抬首,望向万苍的侧脸。   少年双眸清澈,随意地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因这炎热的沙漠环境,脸颊飞上两团云似的红云,唇角竟还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   过卿尘一时看得微怔。   他这名弟子,不久前分明只要感知到危险,就会扯着自己的衣角,往身后一躲。   是什么能让现在的他,将自己这个心中认定的这纸傀儡护在身后,还莫名生出了“独当一面”的气势来?   过卿尘眸光流转,暗自思忖。   尚未确定“祝鸿”的妖身,也不知晓这小徒弟为何无法使用灵力,进行修炼……   说不定他这小徒弟,能够在此获得不同的机遇,从而探明妖身,冲破桎梏,最好能够就此走上正经的修炼一途。   总好过一辈子依附于他人而活,仰旁人的鼻息不说,自己更没有资格和底气反驳一些言论。   就比如这一次。   “祝鸿”迫于各种威压,如此莽撞地一头闯进了三峰会,若不是自己悄悄跟来,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   ——作为他过卿尘的弟子,委实太过窝囊!   过卿尘没有参与过三峰会的阵法设置,今日之前,也没有亲自来过这里,但他作为季秋明的师弟,却知道其中奥秘。   此处是历练之地,是量身打造的问心之境,任何东西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   ——东岑树,恰巧是破局的关键!   过卿尘两瓣嫣红的唇翕动,一时忘记了自己现在成了“哑巴”,他抬眸时,恰逢少年回望。   声音从前方传来。   “师……呸,”万苍神采飞扬,朝着无言的过卿尘挥了挥手,“小哑巴,我找到啦!”   过卿尘比划了一个“找到什么”的手势,缓步朝万苍靠近。   “自然是阵眼啊,”万苍一把就将没什么重量的过卿尘拎到了身侧,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示意他看树干上那处突兀的洞口,“你看,这里面肯定有东西。”   过卿尘略微歪头,神情无奈。   ——所以呢。   “所以,你一个纸傀儡就不要做这种表情了好吗?真的很像我师尊,”万苍小声嘀咕,莫名地接上了过卿尘那没说出口的话,但话头又走偏了,“就算你是他派来保护我的,我还是看不得你受伤……”   “也罢,脏活累活就都让我来干吧。”   万苍的神情瞬息变得严肃,尾音逐渐低沉:“剑来。”   鸿念剑真不愧是仙品以上的宝剑,这一声惊喝之下,当即旋空破出,被万苍紧紧攥在掌心里。   过卿尘凤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正试图跟万苍比划沟通,哪里想得到身旁之人就宛如脱了缰的野狗一般,径直挥剑朝着东岑树砍去!   过卿尘感知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却敏锐地觉察出:这剑意不屈不挠,破釜沉舟,裹挟着无可匹敌的杀伐之气,分明是经历了成千上万场厮杀之人,才会生出如此的意念!   借剑这事先放在一旁不谈,可能是机缘,但过卿尘怎么也想不通,在甘守吟精心呵护下成长的“祝鸿”,怎会拥有如此肃杀的剑意?   从尸山血海归来的人,才会有此领悟,或者说,更像自己十年前那如昙花一现,实则并未存在过的那个二徒弟。   ——魔尊万苍。   那人的剑,就是如此一往无前,带着不死不休的劲头。   过卿尘狭长的凤眸半敛,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虽然有些许感慨,他更多的则是疑惑。   前面的空间,因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猝然分裂。万苍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那大树倾倒,被黑漆漆的裂隙所取代,身形巍峨不动。   那张清秀的脸上,神情堪称冷漠。   过卿尘只能赶紧揪逐了万苍的衣角,以防走散。   二人瞬间被黑洞洞的空间吸了进去。   **   万苍甫一落地,便感觉右侧衣角上的力道骤然消失:“草,人呢?”   那小傀儡,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   万苍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环顾四周,就发现无边黑暗朝着远方铺开,这一片空间虚无静寂。他抬眸时,只见不远处有一道光芒冲天而起。   瑰丽的金红双色,交替闪动。   万苍握紧了手中鸿念剑的剑柄,不紧不慢地走近,凝神屏息。   眼前是一面无比巨大的圆镜,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彩,镜面光滑,倒映出万苍这道略显孤寂的身影。   就好像从来不曾碎裂过似的。   不是什么碎片,而是前世自己从万魔窟底部带走,炼化后一直存放于左眼的神器,是那再熟悉不过的观方镜……   ——甚至是本体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   万苍抚掌轻拍,一时间竟笑得弯下了腰。他再抬首时,神情异常冷静,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镜面。   镜中人也无比平静地看向万苍。   先是有个不知真假的东岑树,这会儿树倒是被本尊砍了,又出现了新花样……这三峰会啊,简直是在换着法子同本尊开玩笑呢。   万苍轻轻摩挲着剑柄处微小的缺口,掌心的鸿念剑霎时光芒大盛,发出接连不断的嗡鸣,声似龙吟,更如虎啸。   显然是蓄势待发。   他的观方镜,早就在前世仙魔大战之时,就被过卿尘连带着那颗左眼眼珠一起,亲手挖了出来,而后碎成了满地渣滓……   所以,这他妈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观方镜? 第16章 雪岚峰   ◎“本尊的爱人,岂容你来置喙!”◎   万苍凝视着面前的观方镜,双眸眯起锐利的弧度。他右手掂了掂手中的鸿念剑,一挑眉,将剑尖竖直,悬空立在地面上。   眼下,还毁不得这面镜子。   若是完好无损的观方镜,须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最好再度炼化它,掌握神器之力。   只是可惜。   前世,他的左眼被过卿尘一击戳瞎,连带着观方镜同时碎裂,剧痛深入骨髓,视觉于瞬息被全然剥夺,历历在目。   故此,并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倘若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刻意复原出观方镜的赝品,那么对方的目标也很明确了。   ——就、是、本、尊!   “喂,”万苍于电光火石间,莫名联想到一个人,或者说一道声音,唇角漾开不屑的弧度,“别藏头露尾的了,出来聊聊吧……”   “——亲爱的冒牌货?”   尾音甫一落下,四周的空气就仿若悄然凝固了。   肃杀的气氛弥漫。   那赝品观方镜快速地闪耀,忽明忽暗,最终“砰”的一声巨响炸开,整方天地陷入混沌浓稠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万苍平视的镜面霎时扭曲,无数黑影呼啸着从里面冲出来,阴风怒号,犹如当头一棒,猝不及防地砸向其门面。   他皱眉“呸呸”两声,反应迅捷地翻转剑刃,抵御突如其来的飓风,但由于缺乏灵力傍身,仍连续倒退数步不止。   “咔嚓。”   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您啊……我亲爱的魔尊大人,」一道声音在空间内部响彻,语气莫名夹杂着几分怀念之情,「瞧瞧,这小弱鸡一般的身体,可不似您从前那般威风呢。」   这声音模糊不清,听不出是男是女。   俨然是十年前仙魔大战收尾之时突然出现,先怂恿过卿尘剜眼,后鼓吹万苍自杀的罪魁祸首!   但这东西话里话外,竟然还参杂着零星不易察觉的惋惜之意。   “惋惜”,是错觉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万苍笑得放肆,眸光深邃而凌厉,寸寸扫过镜内那身形极其眼熟,且在手舞足蹈的人,“你他妈的,敢再拿本尊的身体跳个舞试试看呢?”   「哎哟,魔尊大人,我好怕怕呀!」   那声音学着万苍的模样,哈哈大笑,就连声调的起伏都完全一致,观方镜里的那个“万苍”应声而停。   在一番毫无压迫感的威胁之下,看起来滑稽又可笑的舞蹈,最终还是结束了。   不知道那声音是如何想的。   万苍颇为不爽地一“啧”,垂眸不看那面镜子,将视线转向此间唯一能掌握的那抹光明色彩。   ——他的鸿念剑。   通灵之剑能够如臂使指,皆是因为可以感应到主人的心念,此时此刻,它正散发着强烈的白色光晕。   竭力照亮万苍眼前的道路。   万苍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好在从小就脑子灵光,不止有些小聪明。   否则也难以活到今日。   自从那天见了左霈以后,他心中的疑惑就攀升至顶峰。   按照自己那废物手下所陈述的一切来看,不管是他激动殉情,而后莫名其妙地复生,还是过卿尘被剜骨至中途,分明已经气绝,却没能死成……   整件事情犹如切块的碎片,一环又一环,扑朔迷离。   但仔细将之串联起来的话,来龙去脉就一清二楚了。   这声音恐怕早在仙魔大战中,不,也许是更久之前,就盯上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还想借助左霈刚学成的七煞阵,和其他三位魔君之力,来对付过卿尘。   敢指使本尊的人,来伤本尊的爱人?   ——纯他妈脑残!   万苍深深吐气,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呀,」那雌雄莫辨的声音听起来无辜极了,万般诚恳,镜中的“万苍”随之来回踱步,「不过就是想借你的身体一用。看起来,魔尊大人还不知道那具身体有多重要吧?」   本尊的原身很重要,什么意思?   万苍面不改色:“放你的狗屁!这就是你拿本尊原身,四处作乱的理由吗?”   “简直搞笑!”   「可是,以前你也经常外出杀人,背着仙君,和当着仙君的面……」那声音每吐露一个字,就换一个腔调,听着就令人牙酸,「不是吗?」   悠悠的叹息声传来,这一番话,瞬间将万苍和过卿尘的立场劈开。   万苍仿佛倏忽被人从祝鸿的身躯中抽离,不得不直面仙魔对立的现实,以及他已经是第两次欺骗过卿尘。   是啊。   他甚至还亲手挖过那人的妖仙骨。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针扎,狠狠地戳着万苍的脊梁骨,提醒着他:魔尊和仙君,本就是一轮天上的月,和一坨地上的烂泥,泾渭分明。   而最近的万苍在做什么呢。   他鬼迷了心窍,不想方设法联系魔域的属下,就算不久前遇到了最忠心的手下左霈,也匆匆将其打发走人。   万苍再度欺骗了过卿尘,还下意识使出了最惯用的示弱手段。   如同前世那般。   他明知祝鸿身体虚弱,反倒仗着强大的神魂,一个劲儿地折腾,恨不得日日吐血受伤……用尽一切手段,好让过卿尘多看自己几眼,想日夜把人拴在自己身边。   身为魔尊,实在是“不务正业”。   万苍眉梢挑起自嘲的弧度。   他心知肚明,其实是自己不愿离去,执意要留在过卿尘身旁,简直就如同小孩子一般,死活不肯放开那抢到手中,来之不易的玩具。   不,那并不是玩具!   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过卿尘,是他的小白、道侣,是他的师尊……   万苍作为魔尊,如今窝囊地躲在祝鸿的身体里,企图名正言顺地留在过卿尘身边,又能死皮赖脸地待到几时呢。   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如果身份不泄漏还好说,倘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在世人的眼里,与过卿尘相关的话题,只会是他魔尊在“蛰伏”,什么“狼子野心”,又要“挖骨”……   若想不开,非得澄清一句“魔尊深爱仙君”,世人定然会嗤之以鼻,笑掉大牙:“赶紧拉倒吧,说出来谁信啊!”   万苍心理素质强大,从不在意旁人的议论,但那人若是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能这么想吗?   他没有去讨要一份答案的底气。   但凡动动脚趾头,都能够猜的出来,魔尊和仙君身份对立,天生注定要兵戎相见。   ——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够了!”万苍握剑的五指不住地轻颤,旋即喉间泄出一声怒喝,“本尊的爱人,岂容你来置喙!”   就算那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怨他、恨他,甚至要提剑再次杀了他,也该由过卿尘本人亲自来抉择……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本尊的面前嚼舌根!   万苍抬手转腕,手中的剑芒快如闪电,猝不及防地朝前横扫,绽开艳丽而又致命的弧度!   “砰——”   巨响回荡在万苍耳边,他仔细一看,造成的动静虽大,实则未能伤到镜子和其中的人影分毫。   「瞧瞧,怎么就急眼儿了?」那声音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们魔尊大人,果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也罢。」   「那就让我领着你,去一探究竟吧。」   万苍还没能成功套到话,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自己高大的原身从镜中缓缓浮现,先试探着伸出了一只胳膊,而后不徐不疾地迈开一步,全然是毫无阻碍的模样。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镜子中脱身。   万苍的原身比之祝鸿这副躯体,身量高出了一头有余,此刻正居高临下,偏头打量着万苍本人。   这情形,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眼前的“万苍”动了,他猛然抬起手,笑意吟吟,单手掐住了万苍的脖子,动作粗暴,径直将人摔进了那面观方镜里面!   二人的位置瞬间调换。   “万苍”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一眼也懒得分给被自己甩进镜里的人。他双掌交叠,嫌弃似的轻轻一拍,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此处空间。   镜外之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镜中人所取代。   **   万苍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他再次睁眼,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的掌心:虎口和关节处,都有薄薄的一层茧,明显是习剑之人才会有的。   ——断然不可能是祝鸿的身体。   万苍揉了揉太阳穴,眯起双眼,仰望头顶的天。   雪霁初晴,层云尽散。日光透过穹顶,落到似美玉般无暇的银砂上,其间有道醒目的红。   那是一条血河。   万苍就踩在这上面,轻轻偏过头,遥望远处连绵的青山。   ——雪岚峰。   觉察到太阳穴处有些温热的湿意,他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又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   五指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指尖隐约透出血色。   ……按自己的脾气来说,这副模样,大抵是因为刚碎过几颗头颅?   尸山血海,倾覆了眼前本该银装素裹的美景。   万苍的眸底原本平静无波,但悲愤情绪骤然翻涌,自某一角席卷而来,心脏处传来的阵阵剧痛,犹如一把利刃在不停地翻搅!   他抬起有些绵软无力的右手,在胸前虚虚地一握。   草了。   怎么杀这么几个人还能手软的,本尊何时这么虚过了?!   万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恍惚间挤出这念头,终于想起自己何时杀了如此多的人,硬生生将这方土地变成了孤冢。   随后他痴痴一笑。   眼前的情景,不过是以千人之死,来祭奠一人。只是可惜,无论杀多少人,他家小白都再也回不来了。   万苍不知从哪抽出一张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问的自然是旁边的下属。   魑魅打了个哆嗦:“辰时了,尊主。”   “噢,”万苍不置可否地颔首,话音一转,“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拢在黑袍里的魑魅“噗通”一声,跪得干脆利落,全身发抖:“尊主,小的是从两年前起,跟着您的……”   “那你应当见过他吧?”   这话问的奇怪,可魑魅心知肚明。   自家尊主说的,正是他那死去的爱人,而今日这千人死祭的排场,自然也是为亡妻而摆的。   魑魅点头:“小的自然是见过的……”   ——见过一张模糊不清的画像,还是只有银发的背影,极其抽象。   “他美吗?”   “天、天下第一!”   “嗯?”万苍蹦出个单音节的词来,这是要发火的前兆,“听你的意思,是说本尊非得屈居人下,当个天下第二美?”   怎么连这个都要跟你亡妻计较?!   魑魅急得想抽自己的嘴。   他心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捡点漂亮话说,于是将头埋得更低:“尊主和尊主的爱人,二位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天生一对。   万苍似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一脚踹在跪地的魑魅屁股上,直白道:“走人吧。”   尊主这便放过自己了?!   魑魅嘴角微扬,庆幸自己真是福大命大,反应过人,竟能够在喜怒无常的魔尊面前,捡回一条命来。   他忙不迭点头,爬起来劈开空门。   “开什么空门,本尊需要这个?”万苍对着那屁股又是一脚,还残留着血痕的指尖点了点魑魅的脑门,“本尊是喊你,自个儿,立刻……”   “——滚回魔域。”   这会儿他又挤出几分解释的耐心了。   “谨遵尊主命令!”魑魅眼前一亮,赶紧揉着屁股跑了。   见不相关之人消失,万苍阖眸深呼吸,几次反复,他的情绪逐渐平静,若有所思。   那冒牌货真是手眼通天,耍得好一番手段……这是直接把本尊送到前世的某一时间节点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万苍: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过卿尘:不想不想。 第17章 别云溪   ◎其罪当诛。◎   万苍打发走了这个时间点上还不曾拥有名字的左霈,按照记忆里的方位,慢条斯理地走到雪岚峰上的一条小溪边。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   几条小鱼原本在悠闲地吐着泡泡,感知到有人靠近,纷纷摆尾,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这水好像有个文雅的名字,叫什么“别云溪”来着?   算了,记不清了。   总之,这条小溪竟然还没被本尊亲手制造出的那条血河,给染红呢……   真是万幸。   万苍满意地点点头,屈膝蹲在别云溪一侧,他修长的五指微动,逆着水流,拨起了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   兴许是嫌弃刚才那方绢帕擦得不够干净,又或许是回想起了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与过卿尘有关的事。   此处无人,好也不好。   万苍霎时感到心烦意乱,眉梢扯出不明显的忧虑之色。他烦躁地抠着指尖,千言万语都无法倾诉。   只得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万苍眯起眼睛,不再玩水,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指尖洗了又洗,确保连一丝鲜艳的红色都见不到了,这才停手。   随后,他对着太阳张开了五指。   明媚的阳光透过指缝洒落,晃得万苍双眸刺痛,不由得发出“哎哟”一声。他眼角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半晌,总算看清了手心和手背处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疤痕呈贯穿状,旁边还分布着许多看不分明的细小裂口……   自然是被那傻逼老魔尊折磨以后,尚未痊愈,又在万魔窟中受伤而留下的。   万苍看着这可怖的伤疤,却心情舒畅,唇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是了,这就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   ——当真是久违了!   万苍激动地捏紧了拳头,若是哭起来不丢脸的话,定然要拥抱自己一番,热泪盈眶地夸赞一句“辛苦了,我流落在外的身体”。   但他转念一想。   自己是被那不男不女的冒牌货给强行送了回来,还是以如此屈辱的方式,重新掌握了原本的身体,堪称富有戏剧性。   冒牌货都没搞死呢,兴奋个屁。   妈的。   本尊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万苍翻了个白眼,转而双指微勾,静静地感受着体内流淌的那股力量。   并非是困在“祝鸿”壳子里,宛如拇指粗细,挤都挤不出来的灵力……而是属于他的,极端暴戾、汹涌澎湃的魔息。   魔气横冲直撞,撕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万苍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随着脉搏的起伏而加快,他却在一瞬间,难得体会到某种情绪。   这种情绪叫做“安心”,来源于掌握了这世间顶尖的力量。   ——魔尊之力。   万苍忽地想起了那冒牌货所透露出的信息,自己的原身“很重要”,看来并不单单指魔尊的力量,也许是他体内魔域的“核”,抑或是其他更紧要的东西。   只是他尚不清楚。   但祝鸿的身体虚弱至极,哪哪都不舒服,远不如自己原身好。就像是把高大的树木,强硬地塞进一个小小的纸盒里,还是切成块儿的那种。   唯有一点好处。   仙门中人自诩清高,不会随意使用搜查神魂和探查记忆的禁术,这反而方便了他隐藏身份,继续留在过卿尘的身边。   正可谓是天衣无缝。   即使要顶着祝鸿的躯壳,被人戳脊梁骨骂“窝囊废”,没关系,他早就习惯了;即使要继续用欺骗的手段,无所谓,只要过卿尘不知道他是谁就好;即使要结丹后,再无数次地碎丹,忍受无法承受的痛苦,他玩得起,不在乎……   甚至甘之如饴。   万苍不知道那道声音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在人间和魔域跌打滚爬这么多年,杀人放火,倒是不会惧怕那冒牌货。   因为真正的强者无须遮掩。   而这傻逼甚至不敢现身。   既然回到了这里,多想无益,眼下,本尊当然要好好欣赏自己的美貌!   万苍眸色闪动,嘴角噙着一抹莫名的笑意。他掬起一捧清水浇向面颊,深呼吸,凝视着波动的水面。   溪水倒映出的人挺拔俊秀,身穿柔顺的玄裳,衣角右侧是暗金色的鱼戏莲叶刺绣,水珠从他清晰而锋利的下颌线处,一颗接一颗地滚落。   万苍眉清目朗,桃花状的眼角略微下弯,显得异常安静专注。   魔域众人都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魔尊。他们成天打打杀杀,骨子里刻着“天不怕地不怕”几个字,全仗着魔族恢复能力强大,所以缺胳膊断腿也是家常便饭,安回去就算完事儿。   所有魔族,只对一种情景心生畏惧。   那就是自家魔尊身处宝座时,居高临下,投来看狗似的一眼,而后露出那堪称温和的笑容。   每当万苍露出这种表情,就是有人要倒霉的前兆。   反观他不笑的时候,则全然褪去了身为魔尊的那股狠戾与嗜杀,周身气息虽冷,但没有任何压迫感。   甚至眼下因为走神,他潜意识的行为动作透露出几分呆滞。   与那异常成熟的外表极不相符。   万苍眸光飘忽不定,顺着溪流蜿蜒的方向朝上看去,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某段过去的回忆。   那是过卿尘初次开口回应自己。   彼时,万苍凭借特殊的体质,和挖来的灵药,身上的伤已好了个七八分,出门只为挖灵药卖钱。他要换取供一人一蛇,哦不,供两个人使用的物资。   只因万苍念叨了一句“你要是成了人该多好”,所以过卿尘阴差阳错地完成了讨封。   已经由蛇身化为了人形。   万苍害怕过卿尘四处乱跑,像自己一样被仙门弟子或者魔族中人抓走,于是疯狂摇晃那人的肩膀,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四个字:   ——“等我回家。”   看到过卿尘被自己烦得蹙起眉宇,慢半拍地转首回眸,最终点头应下,称得上是无比乖巧,万苍悬着的心可算落回了肚子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翌日清晨。   万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尽管动作幅度很小,他身旁的过卿尘仍会由于蛇类的生物本能,猛然惊醒。   待万苍整理好一切,出门前下意识地回首一望。   只见过卿尘那头垂地的银白发丝披散在床榻上,纤长的睫羽轻颤,半个人都蒙在自己新买来的那床被褥里,嘟囔着翻了个身,看起来就迷迷糊糊的。   其实过卿尘在装睡。   但万苍很吃这一套,他心满意足,轻轻锁上门离开。   过卿尘阖眸听着门板发出“吱呀”声响,就知道万苍又出门去了。他不言不语,但默默地将“等人回家”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过卿尘自认为是条信守承诺的好蛇。   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被抓走,但还是尽可能地待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偶尔出去逛逛,也不走远,并且一定会在天黑前赶回家。   因为万苍每天都会在日落前带吃的回来,基本上都是满身倦意,有时念叨个不停,有时连一句话都不说。   前一种情况大概是和人发生了争执,而后一种情况,约莫是太累了。   但食物定是要两个人一同分享的。   过卿尘边咀嚼,边盯着万苍发呆。他能感觉到,眼前的万苍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多累,按照这人的话来说,“顶多睡一觉呗,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   过卿尘垂眸凝视沉睡的万苍,然后翻身躺上床,心绪万千。他不过是一条小蛇,又怎么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这人回家第一眼就想看到自己。   某日,万苍受了一肚子气。他推开木门时,心浮气躁,左顾右盼地寻找自家小白的身影,在看到过卿尘后,劈头盖脸地问了个蠢问题:“小白,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过卿尘冷冷地瞥了万苍一眼,嘴角略微上扬,破天荒地动了动唇,“你是个傻子。”   声若冰封的山泉,毫不温柔,但就是万分动听。   还得是他家小白,光蹦出一个“傻”字,就足以令人捧腹大笑。   万苍陷进过去的回忆之中,神情轻松,笑得前俯后仰,眼角溢出几滴眼泪,仿佛回到了与过卿尘同住的那段美好时光。   他起身时,感到有一道无比凌厉的破风声,从背后袭来。   草了。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万苍唇角笑意瞬间收敛,暗暗腹诽着“该死的现实”,反应极快地闪身避开,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剑来!”   他喊了个寂寞。   本该落到手中的佩剑没有任何反应,万苍猛然一拍脑袋,面色讪讪地收回了手。   妈的,差点给搞忘了,这个节点上,他的鸿念剑分明已经丢了才对!   那柄再熟悉不过的息冰剑,犹如一道闪电,自天际飞来。它通体散发着荧荧蓝光,万千剑芒当空笼罩,剑尖直指下面的万苍,死死锁定了目标。   强大的灵力波动,瞬间扭曲了空间。   “魔尊万苍,”过卿尘眉头紧锁,步伐沉重,冷若冰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近乎一字一顿道,“今日于雪岚峰顶,无故屠杀上千人……”   “——其罪,当诛。” 第18章 茅草屋   ◎“好仙君,你可千万别心疼我呀。”◎   万苍缓缓抬眸,直面来人。   过卿尘白衣胜雪,神情肃穆,步履平缓但坚定,咬在口中的“诛”字尾音落下时,冰蓝剑芒大盛,于半空停留的息冰剑,忽地急速旋转。   宛如飓风席卷,灵力波动朝四面八方挤压横扫。   好,好得很……   一出手就是迅猛的招式,又狠又准,真不愧是本尊的爱人!   万苍挑眉以对,默不作声。   他抬起双掌,星驰电走地翻转,旋即分化出无数道形如魑魅的东西,墨汁似的黑影尖啸冲击,硬生生地扛下了这锐利无比的剑阵。   “轰——”   魔气与灵力对冲,霎时硝烟四起,尘土飞扬。   溪畔泥地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万苍险些一脚踏进别云溪,好在紧急关头倒退了半步,稳住身形。   他垂首看向指尖,发出不满的“啧啧”两声,太久没使用自己的原身作战,以至于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   对面的过卿尘唇线紧绷,一言不发。   他抬手召回息冰剑,剑光回转,如同匹练般横飞刺出。   俨然又是一道杀招!   万苍被迫侧身闪避,又化被动为主动,主动迎上过卿尘,后者招招直攻万苍的喉间、心脏等命门处。   二人瞬息过了几百招。   直打得溪水砰然四溅,不远处的树林连根摇晃,惊鸟扑翅起飞,游鱼退避。   可谓是有来有回。   而万苍本就是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日常游走于生死一线间,在过卿尘带来的巨大压力之下,反倒感到异常熟悉,逐渐进入状态。   浑身气息不退反增,节节暴涨。   他终于,找回了些许以往对上过卿尘时的手感。   魔域众人诚不欺我啊……   域间流传的那句“打是亲骂是爱”,竟是天大的实话!   对了,这样才对。   自己是该死的魔尊,面前的人,则是如同清风明月一般的仙君,他们二人但凡对上,本来就该这样……   如此缠斗下去,至死方休。   万苍困在祝鸿那可怜兮兮的身躯里,太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就连那日对左霈出手,也只破了七煞阵,实在没能够打个尽兴。   如今,剑影劈头盖脸地砸落,他的感受就只有一个字:   ——爽!!   万苍并指格挡住息冰剑,略微偏头,半眯的桃花眼瞬间睁开,斜斜一挑,长剑倒映出其中那一抹狠厉的色彩,似笑非笑:“我的好仙君,你可千万别心疼我呀……”   他打得逐渐兴奋起来,连眉梢的弧度都写满了“认真”二字,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弦都搭对了位置。   畅快极了!   在万苍眼里,过卿尘还是受到仙门条条框框的束缚太深,就连那些所谓“杀招”,都实在太过于温柔了。   那人就该瞄准自己的心脏,瞄准自己体内魔域的“核”,出手再狠点也无妨!   万苍忽然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发现了一个事实:现在的过卿尘,似乎并不知道那颗“核”在哪呢。   所以哪里像是要取自己的性命?这样当然是打不死人的……   ——反而像是在调情。   过卿尘不知道万苍在寻思什么,但他耳力极佳,自然听到了那句宛如调笑般的话语,他蹙眉不答,只是唇线愈发绷直,捏紧了手中的息冰剑。   剑光呼啸,白色衣袂随风飘动。   过卿尘闪身出手,动作快如闪电。   冰冷的剑意滔天,寒光激起层层涟漪,空中卷起无数飘飞的素尘。   一朵、两朵……无数朵雪花瞬间形成,就此汇聚成汹涌的巨浪,朝着万苍当头压下。   “来的好!”万苍哈哈大笑。   他掀起眼皮,就能瞥见过卿尘清晰的侧脸线条,知道过卿尘方才的表现,应该是害羞了,于是五指成爪袭向那人面门,又不着痕迹地改变轨迹。   他家小白这么漂亮的脸蛋,可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啊。   自然是要好好保护起来的。   两人看看起打得热火朝天,地动山摇,但万苍心头无端涌现着阵阵酸意,一阵接一阵,感到有些无可奈何。   自己是知道过卿尘身份的“现在”。   而面前的过卿尘,则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过去”。   用眼前已经发生,和即将到来之事,去批判的过往的种种行为,简直可以称得上“愚蠢”。   万苍身为半文盲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当然也不会对前来诛杀自己的过卿尘,生出任何其他情绪。   身为魔尊,万苍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生出那名为“怨恨”的情绪。   或许曾经渴望过谁来拯救过无助自己,但那只是奢求……   没有神明会倾听蝼蚁的心声。   ——还不如自救!   万苍不否认自己在雪岚峰屠杀上千人,事出有因,但也无法为那双沾满鲜血的手而辩解什么。   无论过卿尘是否暴怒,是否保持理智,是否会听他说话……   万苍都不会出言解释。   他不需要过卿尘知道所谓的“苦衷”,也不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就能在这位仙门魁首的面前,把自己塑造成如假包换的好人。   因为实在是没有必要。   毕竟手起刀落,血花四溅,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杀了就杀了呗。   在仙门中人的眼里,魔尊这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合该灭绝才是,所以万苍连保持呼吸都是错的。   大、错、特、错!   既然魔尊罪不可赦,那么“其罪当诛”这四个大字,轻飘飘地落在自己头顶,又有什么问题呢。   过卿尘甚至没有骂自己,只是字字铿锵有力。   他自然“当诛”,活该受那千刀万剐的酷刑!   但万苍看到过卿尘堪称绝色的脸蛋以后,仍然下意识感到心虚,因为面前这人,不仅是与魔尊对立的仙君,是与少年时期自己结成道侣的爱人。   更是两世以来,名义上的师尊。   万苍生怕他对上的不是息冰剑,而是炼魂鞭,更害怕被过卿尘一把丢回奉安祠里,重新跪下。   堂堂魔尊,丢脸。   万苍跟过卿尘对战,仍敢如此分心,正是因为绝对实力带来的自信。他忽地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莫名想狠狠往脸上呼两个巴掌,好叫当初的自己清醒清醒。   本尊之前莫不是脑子抽了吧?   “祭奠”小白就不能摆摆果盘,送点花圈什么的,非得杀这么多人吗?退一万步来讲,魔尊少杀点儿人就会缺胳膊少腿吗?   他妈的,非得搞什么“排面”啊。   而且,“亡妻”分明就还没死呢……这会儿不就火急火燎地赶来讨伐本尊了吗?!   他方才觉得烦闷,甚至自欺欺人,翻来覆去,把手洗净,无非是怕自己见到过卿尘的脸,下不去手。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万苍深知自己有多如繁星的缺点,但唯有一个优点,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他向来敢作敢当。   息冰剑组成的剑阵,万苍不是第一次领教了,应付起来还算自如。   只是场景相似,人却并非当时人,自己的心境也大有不同。当年的他没那么多闲情逸致,还来溪边欣赏一下自己的美貌,更不会想到过卿尘这么快就会追来。   但实际上,过卿尘能够轻而易举地追踪到万苍的踪迹。   不仅因为过卿尘天生对于魔气敏感,灵力自带净化效果,还因为方圆百里,出现滔天魔气的,唯有雪岚峰一处地方。   万苍每次要杀人,动手前基本不会刻意收敛气息,他只会悄无声息地靠近,下一秒,果断地掐住面前仙门弟子的颈脖。   那仙门弟子当即被掐得眼白翻起,无力地摆动着双腿,随后“咔嚓”一声传来。   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万苍如此一番操作,杀了不知多少人,等他“哎呀”一声,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欣赏自己单方面屠杀的战场,唯有黑漆浓稠的一片混沌色彩。   阴冷暴戾的魔气冲天而起,笼罩住整片鲜血流淌的区域。   所以在过卿尘眼中,万苍就是明晃晃的活靶子,还是自行移动,行踪飘忽不定的那种……   他身为仙君,怎会放任魔尊继续作恶,自然会第一时间赶来。   过卿尘知道,他和万苍之间有过无数次交手,但基本都是难分伯仲。虽然他不愿承认,但非得认真比较的话,其实自己会略微落于下风。   因为经历第二重天劫没多久就继任了“仙君”之位,对战经验不足。论神魂强度,不及在万魔窟中实打实地挨过五年,向死而生的万苍。   对上万苍的人皆知,这位魔尊的打法没什么章法可循,概括而言,就只有三个字:   ——不要命!   正如现在。   万苍反手一捞,死死握住过卿尘手中的息冰剑,不顾那只右手上鲜血直流,反倒将剑尖寸寸怼进自己左胸之中。   那五指修长苍白,在温热殷红的液体反衬之下,构成一幅诡异而绚丽的画卷。   “你!”过卿尘一个踉跄,被自己的佩剑带到万苍的身前。   他不知道万苍又犯了什么病,下意识觉得不对,但息冰剑上传来的力道重若千钧,一时间,竟无法将剑从万苍的胸膛抽离。   二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刚起的风声也消失无踪。   “好仙君,”万苍俯身贴近过卿尘,嗅着其散发的清新莲香,唇角那一道血痕自上而下流淌,脸颊绽放的笑容邪媚而迷人,“敢问你,还记不记得从前茅草屋里的那位少年?”   “他早已死去,死不瞑目……”   “——却还在苦苦等你回家呢。”   【作者有话说】   万苍:战斗爽,嘻嘻。   过卿尘:不嘻嘻。 第19章 登仙阁   ◎本君从没见过什么少年。◎   什么茅草屋?   什么少年?   ……本君什么时候,在哪里答应过谁吗?   过卿尘心中狐疑。他身为仙君,是魔尊万苍的宿敌,深知眼前之人,对于战斗这件事情的态度极其认真。   万苍似乎总对他的到来,严阵以待。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过卿尘和万苍甫一动手,后者必定会聚精会神地锁定眼前的过卿尘,次次做到全力以赴,只求打得酣畅淋漓。   这是为了表示对敌人的尊重,更是对自身实力无比自信的表现。   万苍甚至会做得更绝。   因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常常皱起眉头,于几息之间,探查出企图在场围观仙魔两大头打架的路人,随后发出一声嗤笑。   这些都是与本尊、与过卿尘,毫不相干之人,待在这看戏玩儿呢?   万苍感到十分不爽。   “咻。”   “咻、咻。”   他冷着脸,像拔萝卜似的,亲手拎起这些仙门弟子,或踹或丢,直到将所有旁的人送出百里开外,动作坚定,并且不厌其烦,活似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驴。   这是在捍卫自己所处的战场,抑或是在宣誓主权。   睁大你们无用的双眼,好生瞧瞧,你们仙君只有本尊能揍,知道吗?   算了别看了。   ——赶紧的,滚蛋吧!   不然等下杀爽了,毫无顾忌,都不知道这些小喽啰的尸体该堆在哪,过卿尘又得跟他急。   一般这种时候,过卿尘就会面无表情地立在旁边,难得不会出手阻拦。他深知这会儿的万苍眼里只有自己,堪称是一心一意地等着跟自己打架,以至于根本就不想分给其他人多余的眼神。   如此一来,懒得杀人。   过卿尘心道“这样也好”,其实变相保护了那些仙门弟子,自己没必要管。   万苍很少给过卿尘使绊子,只因他心知肚明:本尊,现任魔尊的实力乃是当世顶尖,事实正是如此,无可辩驳。   在仙门弟子眼中,最具有有含金量的,就是那张登仙阁天榜。   天榜第一自然是现任仙君过卿尘,紧随其后的,是上任仙君洛藏客,衍无宗宗主季秋明,副宗主卜月语等人。   天榜从来没有将魔族纳入排名的先例,长此以往,导致仙门弟子默认这张榜单是独属于他们的。   但那神秘的登仙阁阁主,掰着手指头,细数过卿尘和万苍交手的次数和结局,瞠目结舌:   ——平手,平手,还是平手……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竟然每一次都是平手!   登仙阁主揪着额顶那两撮黑白双色的长发,提笔落字时,发出无声的叹息。他这间登仙阁成立了百余年,仙君和魔尊也是百代更迭,手里着一张天榜,并未记载过任何一位魔族的名字。   原因无他,不过是实力不够呗。   就连那作威作福的老魔尊,也是被过卿尘一剑吓尿裤子的货色,距离登榜,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可如今偏偏半路杀出个新任的魔尊。   魔尊万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能跟现任仙君过卿尘,斗得天昏地暗,难分高低。   登仙阁阁主抬手抚摸左胸,感受着那颗“砰砰”跳动的良心,长吁短叹,最终决定秉持着“公平”的理念,一咬牙,重重地落了笔。   “罢了罢了!”   不管魔尊是威名也好,恶名也罢……既然实力摆在那,他必须得将其大名添上去,格外破例一次又能如何?   这举动自然引来了一片叫骂声。   而当时万苍远在千里之外的魔域,偶尔藏匿魔气,去到仙家地盘上,也是百无聊赖地乱逛,他甚至琢磨起“要不要带着自家下属去偷玄机塔”。   不曾关注过登仙阁的天榜。   就算万苍知道了,也只会不屑地冷笑,痛批八个字:“花里胡哨,华而不实。”   ——瞧瞧,你们仙门中人!   所以,最看不下这张最新天榜排名的,自然是拥护过卿尘,将之奉若神明的仙门弟子们。但凡他们路过,定要驻足欣赏永远高悬的“过卿尘”三字,而后对着“万苍”的名字,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恨不得赶紧把那名字划去,或者将这不准确的榜单撕毁。   排的什么东西啊,过街老鼠一般的魔尊,还能跟我们仙君并排。   ——就凭他也配?   彼时,一连好几个月,登仙阁门口斗大的三字招牌,都被腐败的菜叶和发臭的鸡蛋,狠狠招呼了一轮又一轮。   负责清扫登仙阁的几位人员,心道“跟着不靠谱的上司,简直是倒了大霉”,但又垂涎那极其丰厚的报酬。   阁主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干就干呗,累点吧,还能怎么着呢。   所以这些阁员总是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打着哈欠,偷偷钻出来打扫。   登仙阁阁主没想到仙门中人也使这样下三滥的招数,登时被吓得缩在阁顶,日日夜夜对着那棵东岑树念叨:“主神保佑啊,主神保佑……”   “本人只是说了一句实话,做了一件不违心之事啊!!”   他手里这张天榜,从古至今都是按照实力来排的,至于什么魔族仙门,都可以称得上“次要”之事。   登仙阁阁主问心无愧。   但主神早就已经陨落了,身化山川湖泊,草木精华,又或者是轻柔的春风,以及狂暴的寒风……   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声音,回应那份祈祷和期待。   登仙阁阁主不想再生事端,吩咐属下“切记,要夹紧尾巴做人”,就连他自己在内,那几个月都只敢悄悄地出门。   直到后来。   再次公布的天榜卷轴从登仙阁阁顶,向下方猛然铺开,丝绸质地的卷面长得离奇,顶上歪歪扭扭的“万苍”二字,和飘逸潇洒的“过卿尘”三字仍然并列。   反差感极其强烈。   但如此并排,就不像是死对头了,反倒像一对并肩前行的挚友。   “万苍”二字的旁边,沾染了大块大块的墨渍,黑色的粗体线条覆盖在字体上方,显然是写了又划,涂了又写……   ——足以看出,执笔之人是何等的纠结!   登仙阁阁主迫于无奈,最终还是亲手做出了调整。   什么“公平”啊,什么“实力”啊……   登仙阁长久以来,都开设在仙门的地盘上,既然名字里都带个显眼的“仙”字,他当然还是得先把自己的饭碗给保住。   如此,方为上上之策。   登仙阁阁主暂且没有两全之法,只好哄骗自己,以求个心理安慰。于是这带着横线和墨汁的“万苍”二字,就成为了阁外一道另类的风景线。   这引得前来观看排名的仙门弟子捧腹大笑,他们笑着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随后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阵心悸。   以及莫名的悲哀之感。   无论如何,这位恶名昭彰的魔尊,还是凭借一己之力,挤进他们仙门专属的天榜里来了……   真是要命!!   仙门弟子只敢看那天榜一两眼,就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宗门去了。   还能怎么着。   唯有赶紧回去加紧修炼,争取有朝一日,能将魔尊万苍给踩在脚底下!   魔尊万苍,一时间成了反向激励仙门中人修炼的代名词。   令人感到好笑又可悲。   过卿尘虽然不关注身外之物,但由于花长舟时常下山游历,并且关注登仙阁动向,于是也就从自家大徒弟的口中,得知了这件连万苍本人都不知情的趣事。   过卿尘不说了解万苍,但理解那人的自负。他更知道,即便万苍掌握了许多蛊毒和阵法,依旧不屑于对着自己玩弄。   ——因为过卿尘本身也是如此。   他不愿承认,自己每每对上万苍,都会下意识感到棋逢对手,莫名生出“如果这个人不是魔尊就好了”的感慨。   过卿尘眸光闪动,思绪陡然回转,手中力道随之一松。他视线落在万苍鼻梁那颗如墨的小痣上,回想着刚刚那番带有质问色彩的话语,身形微怔。   ——如此说来,难道是自己曾经答应过眼前的魔尊什么吗。   不应该。   比起惺惺相惜的对手,过卿尘更了解自己的性格,一言九鼎,亲力亲为……他搜肠刮肚地回忆,但就是没有想起半分与“少年”和“茅草屋”相关的记忆。   所以,这位魔尊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万苍像是觉察不到那穿心的疼痛,双眸深处闪动着疯狂色彩,嘴角笑意扩大,对着过卿尘持续输出:“这样吧,就让本尊来提示提示你。”   “仙君,你可曾无意间落到过远离仙魔之争的凡间?”   “有没有变回过原身?”   “又有没有向谁讨过封?比如说,一位看起来就很穷很惨的少年……”   万苍口中的“少年”,正是当时被两股势力所追杀逃窜的自己。   他确实死过一回。   在亲眼目睹他家小白,也就是过卿尘,被雷劈得就地消散以后,万苍的整颗心就像草木凋敝一般,彻底枯死。   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似的。   所以,后来赶到的老魔尊,不费吹灰之力地带走了潜逃的万苍,要剥离上好的根骨,然后炼化其中蕴含的气运,只为化为己用。   万苍有时候觉得世人都太过天真。   什么“绝世根骨”,什么“三生沾福光”的好气运,那仙门长老只看过幼时的自己一两眼,便敢如此妄下论断……简直荒谬至极!   这副身躯,从前弱小不堪,分明只会招致祸端。   万苍从未向过卿尘言明自己的过去如何悲惨,他一心只想活着,所以拼尽全力地躲避追杀,努力活下去。   当初救下小白蛇的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当时的万苍身负重伤,而落在不远处的过卿尘,虽然也遍体鳞伤,但还有气,连摆动的尾尖,都充满一种美感。   倔强,而富有生命力。   宛如冰雪消融过后,开春时节,大地上冒出的第一棵嫩芽。   而且,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唯有当时捡到的这条银白小蛇。   ……好吧。   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漂亮”。   万苍在这一点上懒得说谎。   银白的小蛇鳞片冰凉顺滑,如月光般皎洁,赏心悦目;化为人身的仙君鼻高唇薄,剑眉星目,周身气质清冷,高不可攀……   却更令人心生亵渎的念头。   ——过卿尘无论是蛇身还是人形,都真他妈的好看啊!   万苍向来不吝于赞美过卿尘,也大概知道了自己心中所求。他觉得,大不了就这么养一条属于自己的蛇。   大不了一直这么过下去。   过卿尘在万苍身边化为人形后,未能恢复记忆,只是偶然间碰到了万苍的手腕,心底霎时有一道模糊的念头浮现,提醒着他:捡到自己的这个人,根骨极其上乘!   自己应该引他……   咦,应该引他,如何来着?   “小白,吃饭啦。”万苍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断了过卿尘的思绪。   过卿尘纤长的睫毛扑扇,听到肚子发出“咕”的一声,沉默地坐到四条腿长短不一的饭桌边上。   万苍喊的正是时候。   他饿了。   有什么天大的事,都得等等再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和那人一起吃饭。   蛇的脑子向来是单线程运行的,于是“修仙”这件极其重要的事,就如此被过卿尘搁置下来。   说起来,连万苍都觉得好笑,对于自己极其重要的两件法宝,那鸿念剑和观方镜,竟然都是捡来的。   万苍从来没学过剑招。   某日,过卿尘在庭院中看着万苍挥舞着鸿念剑,身形轻巧,但动作诡异,忽然灵光一现:“我教你修仙。”   万苍:“……啊!?”   过卿尘做出的承诺,无比珍贵。就算没有“师徒”的概念,他也是发自内心地想教导万苍。   或者说,万苍没有受过系统行的训练,他那称不上练剑的剑招姿势,全是看来的、听来的,偷来的……以及自己摸索出来的。   ——实在是不堪入目,令人发笑。   以至于沉默寡言的和过卿尘,竟然硬生生地冒出“想冲上去纠正”的念头,蹙起眉头,忍不住冷冷打断:“错了。”   这也不对,那也错得离谱。   哪有人就这么握着剑,都能握出一股“贪生怕死”的味道的?   过卿尘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刺激。   他猝然想起了该如何引灵入体,又该如何握剑、挥剑。经历过第一重天劫的妖仙,吸纳灵气,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如今开口说要教万苍“修仙”,自然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将万苍带上正途。   自那天以后,二人作息更加规律,通常是卯时不到便起,亥时歇下。   万苍要外出之时,过卿尘也就不再待在家中,会与之一同出行。并不是为了黏着那人,而是为了兑现承诺。   但凡能够运用灵力的时刻,过卿尘都会出手,指点万苍如何调动感受周遭的一切,如何运用体内的灵力。   还有如何正确的用剑。   万苍从最基础的剑招,和吸纳灵气开始学起,除此之外,每天的日常还有运用灵力御风,登山赶路。   这样一来,就连摘药的效率提高了不少。   他原本以为,这样快活似神仙般的日子,能一直维持下去。就算是要一辈子待在这破败的小屋里,那也还能修缮,还能改造不是?   万苍想和过卿尘就这么了却余生。   可偏偏事与愿违。   过卿尘在重重天雷之下,落到个“身陨”的下场之后,万苍立刻被老魔尊带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他被言语辱骂、被万般折磨,被丢进血池,受拔舌穿肠,万蛊蚀骨之刑……   老魔尊还极具有恶趣味。   每当万苍想要撒泼发疯,想要恶狠狠地对他吐一口脏血,甚至一头撞死,他就会“啧啧啧”地退开,而后出手吊住万苍的性命。   万苍拼命攒着一口气,不让自己闭眼。他心里的信念,从“自家小白没了,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逐渐转为“想复仇,想要活下去”。   万苍恨老魔尊,恨得牙痒痒,同时只能凭借着回忆和幻想的奢望度日。   ……万一在将来的某天,又能遇到他家小白了呢?   至少不在黄泉处相逢。   万苍生不如死,但一直没能死成。那段日子落在旁人眼里,也许是惨无人道,暗无天日,但万苍身为当事人,被如此反复折磨,后来几乎麻木了。   他再也没见过太阳。   万苍只能凭借痛觉,感知到自己仍然存活于这世间,思想逐渐僵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还在本能呼吸着新鲜空气。   后来,万苍被丢进了万魔窟,又从那炼狱里爬了回来。   他苍白的五指略微弯曲,下一秒就是夺人性命,不负众望,成了只知道品尝杀戮快感的恶魔,且因为五感残缺,脑海中小白的样子都逐渐模糊不清了。   再后来,万苍把老魔尊杀死了。   万苍将自己活成了极其抽象的模样,是端坐在魔域里,都能使底下四魔尊抖上一抖的冰冷象征。   魔尊是人人惧怕的对象,更是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万苍从那个还算积极生活的少年,成为名副其实的魔尊,其实只需一个场景。   ——亲眼看到他家小白蛇死去。   万苍垂眸,唇边勾勒出嘲讽笑容,正要出言追问,没想到眼前的过卿尘变拳为掌,反手一击!攻击破风而来,袭向万苍没被剑捅穿的左胸,力道极大。   可谓是毫不留情。   堂堂魔尊,以往出手狠辣果断,方才怎么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活脱脱是个爱唠叨的老妈子。   过卿尘的太阳穴酸胀,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疯狂自毁的万苍带偏了思绪,眼下恢复理智,第一反应,竟是嫌弃眼前自己人太过聒噪。   他搞不清,记不住……   但是不想再听了!   过卿尘长眉一拢,目光聚焦于插在万苍胸前的息冰剑上,暗暗发力。   哪想到那人仍然不依不饶。   “好仙君,你可别不理我呀,”万苍凝视着过卿尘,连其睫羽的轻颤和凤眸闪动的疑惑,都一并收入眼底,嗓音缱绻,“我们打了这么多次,你杀不死我,我奈何不了你……”   “——仙君竟然还不腻吗?”   过卿尘瞥了万苍一眼,保持沉默。他竭力想抽离息冰剑,但一掌横出,只抽离了半截剑尖,仍然没法撼动那剑身分毫。   好生离谱。   这明明就是自己的佩剑,此时此刻,却落在魔尊手里,任人牵制,这像什么话!   “仙君,不如我们还是聊聊方才的话题吧?”   “你到底记不记得茅草屋里的少年?”   这人竟连“本尊”的自称都舍弃了,只想求一个答案!   过卿尘深深呼吸几番,猛地施力,左手灵力爆发,两瓣红润的唇瓣翕动,眼瞳透出一抹冷冽,声音却比之更冷:“不曾。”   他终于将息冰剑抽出了万苍的胸膛。   “——本君从来没去过人间,也没见过什么少年。”   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这句话语,可以称得上杀人诛心!   血液随着长剑的离体,四处喷洒,万苍倒退数步,稳住身形,他听到这一回答,感知到过卿尘话语中流露出的冷漠情绪,霎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过卿尘竟然当真将自己,将他们在茅草屋里的初遇,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0章 寂珩殿   ◎尾尖在万苍的腰窝处轻点。◎   万苍自认为,成为魔尊后就再没有什么恐惧之事了,可听到过卿尘这一番冷言冷语,心中仍然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极其不是滋味。   他无端感到阵阵慌乱,心尖泛起刀绞似的疼,同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万苍开始仔细回想过去。   第一次目睹过卿尘消散,是在银紫色的漫天雷劫之下;第二次眼见过卿尘气绝,是在仙魔大战时,被自己挖骨之后……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双最为信赖的眼睛欺骗了自己呢?   因为每次万苍认定过卿尘身死,又会奇迹般的再度见到他。   ——分明每次都好端端地活着!   万苍串联前因后果,虽不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但就是莫名觉得,这其中定有那冒牌货的手笔。   那东西似敌非友,能够偷盗尸体,肯定是对自己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就算知道神器观方镜存放在哪里,似乎也并不奇怪了。   就冲冒牌货能把自己弄到过去,万苍就毫不怀疑其能力。   ——说不准,那东西手里也有什么别的神器?   扯远了。   因为前世的过卿尘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命门,他更不相信,那人会无缘由地戳瞎自己左眼。   就这么正好破了必死之局!?   只可能是那冒牌货也对过卿尘进行蛊惑,比如说,教唆过卿尘挖出自己的左眼……   然后呢?   然后观方镜碎裂,映照万物,恰好又照出过卿尘的妖尾。   万苍无比震惊,定然难以平复心绪。   趁着自己情绪激动,那冒牌货便可以趁虚而入,借机蛊惑、施压,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自杀,顺理成章地盗走那在它眼里“极为重要”的原身。   好,好得很……   当真称得上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过卿尘不知道万苍在一瞬间想清楚了这么多事,他胸前发生不易察觉的起伏,微微皱眉,丹田犹如烈火灼烧,热浪袭向全身!   紧接着额间红痕一闪。   仙君过卿尘竟然当着魔尊万苍的面,就这么晕了过去!   ……不是,过去也没这场景啊?!   若不是过卿尘晕得毫无防备,万苍定会觉得命运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从他打定主意询问过卿尘开始,一切都逐渐偏离了原本命定的轨迹。   不管这里的“过去”,能否对“未来”产生影响……   ——都得先把人带走再说!   万苍脑子转得飞快,身体的反应却更快,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揽,将过卿尘带进了自己怀里。   怎么会忽然晕倒了?   万苍单手紧搂过卿尘,心急如焚,还没忘记怀里的这人似乎有点洁癖,眸光微动,下一秒,身上的伤口便开始愈合。   就连大片鲜红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他修长的五指轻点,霎时破开空门,然后将过卿尘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朝上方颠了颠,只为抱得更稳。   万苍一脚踏入漆黑的裂隙,再一脚迈出之时,就已经来到了常关道东侧。   此处是魔域地界。   是完全属于他的一方天地。   万苍少年时被舅舅舅妈收养,寄人篱下,所以自然是有什么穿什么,后来成为魔尊,审美说好不好,说差不差,没有多大的改变。   但鬼迷心窍地爱上了穿玄色衣裳。   而过卿尘正好与之相反,平日里最喜欢穿白裳,将自己全身上下,连每一根头发丝儿打理得一尘不染。   一黑一白,一魔一仙。   ——正符合世人眼里,对魔尊和仙君形象的刻板认知!   二人的衣衫黑白分明,无比显眼,又因万苍抱着过卿尘的动作,而不断地摩擦交缠。   黑与白的界限,就在这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但万苍缩地成寸,步伐稳健,大摇大摆地抱着人走在魔域路上,不仅无人出来相迎,街道上还空无一人。   魔族人将门窗留出一条缝隙,想要看个热闹,又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们不敢多说一句话。   刚感受到那属于自家尊主的,暴戾而又冰冷的魔息威压,他们就都麻溜地滚回自己家里了!   且不说以前迎接不到位,还会被尊主惩罚,落个回归魔气,尸骨无存的下场……   眼瞧着如今这场景,魔族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触怒万苍呢?   ——惹不起,我们难道还躲不起吗?!   唯有一人表现与普通魔族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得上“勤勤恳恳”。   就是那只提前回来的魑魅。   也是后来才被赐名的左霈。   左霈原本得了万苍的命令,先人一步回来,又无事可干,于是便一路小跑,赶来打扫万苍的寝殿了,他扫着扫着,感觉眼皮打架。   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此刻,左霈被万苍这阵刮过的旋风抽得原地转了两圈,他赶紧揉了揉眼睛。   他没看错吧……   尊主刚才还喊自己“滚回来”呢,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跟着回来了?!   万苍步履匆匆,颇有些“恨不得把全世界拦路者都杀了”的气势。   幸好一路畅通无阻。   他怀抱过卿尘,径直奔向不管前世今生,都许久不曾住过的寂珩殿,跟粉衣的身影擦肩而过时,后知后觉地一挑眉。   左霈当真是本尊最得力的助手啊,连扫个地都这么积极……   只可惜,殷勤无用,偏偏还挑了个最错误的时间点。   碍眼!   万苍现在只想把过卿尘带进自己的地盘里,好好研究那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失忆?   为什么会晕倒?   左霈目瞪口呆,没忍住一声惊呼:“尊主,您这是……?!”   这是把仙君打晕了,拐回我们魔域了呀……这是多么威风,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啊!   而后他飞快地捂住嘴,反应过来死对头之间如此亲昵,似乎不大对劲,又改成遮住双眼。   “咣当——”   原本紧紧握在手中的洒扫工具掉落在地,在空旷的殿前,发出突兀的声响。   “闭嘴,”万苍站在寝殿的台阶上回首,面若白玉,扬起的那抹笑容却令人感到阴测测的,“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动静,就自己把耳朵废了;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就自己把眼睛戳瞎……”   “若是让本尊从别人那里,听到半点关于今天的事情……你这么机灵。”   “——应该懂的吧?”   左霈“扑通”一声,跪得利索,哆嗦着连连点头,用余光偷瞟着自家尊主离开。   万苍带着过卿尘回到自己的寝殿内。   殿内那张床无比巨大,容纳三人都绰绰有余,他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正要转身离开,就感觉右边衣角被人扯住。   万苍停住脚步,回眸道:“怎么了?”   过卿尘蹙眉,脸颊泛起淡淡的一层粉色:“水……”   “我去给你拿。”万苍捏住过卿尘的手腕,又轻轻放下,动作和神情皆是无比温柔。   过卿尘无法回应万苍。   等到万苍端着水回来,扶起过卿尘,正要喂给人喝,垂眸却对上一双血红的双瞳!   “啪——”   瓷碗被打落在地,刹那间碎片飞溅。   万苍挑眉转身。   他正要拂袖将碎片清扫出去,本该在床榻上的过卿尘,却主动起身贴近。   过卿尘略微仰首,伸手留住眼前的人,柔软的唇瓣主动贴上了万苍的掌心,舌尖轻轻扫过那些薄薄的茧痕,留下了温热的湿意。   他继而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狠狠地咬住了万苍的虎口左侧!   “怦。”   “怦、怦、怦。”   愈发加快的心跳声,落在已经懵然的万苍耳中,如同鼓点一般,震耳欲聋。他简直有些分不清,此处到底是冒牌货刻意将自己送往的过去,还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又或者,这里当真是那荒唐可笑的现实吗?   万苍的思绪千回百转,心中唯有五个大字猛然浮现:   ——太不真实了!   要知道,过卿尘失去和自己相处的那几年记忆之后,就再也不曾主动亲近自己,包括化为少年时期样貌的二徒弟……   更别提那刚入门没多久的小徒弟“祝鸿”。   过卿尘顶多只尽到了“师尊”的义务和责任,却早已忘记了“道侣”的含义。   也对。   毕竟那人连自己结过道侣,对象是谁,此时此刻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万苍身无长物,唯独还算看得通透。   无论过卿尘是出于何种原因,而失去了那段对自己来说极其重要的记忆,他都不会怪罪于过卿尘。   因为那是他的心爱之人。   并且木已成舟,倒不如想想,该如何解决眼下面临的问题?   非要说的话,万苍只恨自己重生得太迟了。   那可是整整十年啊……   他错过了多少本该与过卿尘朝夕相伴的时光?   又缺少了多少次,能够和过卿尘一同感受世间万物,和重新制造美好回忆的机会?   万苍平常和下属都待在魔域,闲的无聊也会到处乱窜,偶尔践行一下作为魔族的本职工作。   无非就是行杀人放火之类的恶事。   他时常觉得自己活成了一片灰暗的阴影,或者是臭水沟里的石子,只有待在过卿尘的身边,才能够感到自己是鲜活的,不受束缚的……   ——是拥有独特色彩的。   万苍任由过卿尘的尖牙在自己掌间厮磨,听着那人捣乱,吐息的频率变得越来越急促,只觉得无比安心。   二人呼吸逐渐交缠。   过卿尘身上的热源一阵阵地袭来,他身上灼热,神智不清,唇齿转为轻柔的触碰,凤眸微眯,神情忘我而又专注。   像在渴求着身旁人的垂怜。   银白的蛇尾不知何时悄然显现,缠绕上眼前的万苍,尾尖仿佛不受主人的控制似的,在万苍的腰窝处轻点。   一下、两下、三下……犹如鸿羽轻轻地蹭过,惹得人心痒难耐。   简直像亲昵而又缠绵的吻。   万苍喉结略微滚动,发出无声的叹息,用另一只手反扣住过卿尘的后脑勺,在他额间印上一吻。   ——这里是我的。   他垂眸,转向过卿尘白皙的颈脖,又朝上方的耳垂处,短暂地停留,分别落下两个吻。   ——这里也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专栏各种风格预收求收藏w 第21章 鲛纱帐   ◎宛如雪地里绽放的一朵朵红梅。◎   寂珩殿内。   万苍喉结滚动, 修长的五指轻轻发力,紧扣住过卿尘的脑勺,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那人耳畔, 又向旁边摸索吮吸, 在那雪白的后颈处, 点上道道红痕。   宛如雪地里绽放的一朵朵红梅,醒目而艳丽。   万苍略微朝后倾倒, 二人交叠的身影霎时短暂地分离。   他看着过卿尘身体上那由自己创造出来的杰作,眉梢上扬, 发出无声的轻笑,大拇指轻摁着过卿尘的下巴,又朝后一勾,半强制地让人仰起头来。   此时此刻, 他感到心满意足,就像是把灵魂抛入了九霄云外的天宫之中,无比畅快。   这是本尊的人……   ——这些痕迹,自然是独属于本尊的痕迹!   万苍没有给,也不想给过卿尘更多的反应时间,他欺身前压, 唇瓣找准了目标, 口腔里那片软肉长驱直入,撬开了眼前人的贝齿, 先挑后吸。   而后轻轻地搅动,与之相接。   万苍吻得愈发投入, 过卿尘神色懵懂, 但下意识地回应着, 这般举动令万苍更加激动, 全身的细胞战栗着、叫嚣着。   ——他简直比杀人的时候还要兴奋!   若是他的好好师尊,平常也能够这般听话就好了……   不,不行!   只一息的时间,万苍就彻底否定了这个相当荒谬的想法。   若是过卿尘一直如此乖巧,那就不是过卿尘了,反倒像是什么提线木偶,家养宠物之类的玩物。   ——好生无趣。   万苍还是更喜欢过卿尘如同冷月高悬于天际,遥不可及的模样。   他只需居高临下地朝自己遥望一眼,都无需刻意放缓声线,也不用做别的多余之事,就能瞬间令自己心神荡漾。   从而引发出无限的遐想。   而且,对于万苍来说,占有这样高高在上的仙君,才具有挑战性……   ——也更加让人有征服的欲望。   万苍亲吻之时,还没忘记引导过卿尘换气,他眼皮半掀,忽然瞥见了头顶那片充作帷帐的鲛纱,如同一片轻盈的云海,静静地悬挂在床榻之上。   一阵清风恰好拂过。   鲛纱帐轻轻摇曳,仿佛水波荡漾,带着咸湿的海风气息,和满月的柔情。   足以令人心醉神迷。   万苍桃花眼微微眯起,思绪陡转,脑海里忽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来:   ——这个寝宫的名字,取得是不是仍然不够好?   外边的人虽不懂魔域内部的构造,但还是亲切地将魔尊住的地方统一称为“魔宫”,万苍本人则更愿意把自己的狗窝称为“寂珩殿”。   为什么?   不仅因为正式,还因为这是他闲暇时翻字书翻出来的名字,满意的很。   更重要的一点。   眼下仙君过卿尘正纡尊降贵,委身在这方“魔宫”里。   即使神智不清,好歹人来了不是?   如此文绉绉的名字,才配得上本尊的爱人!   仅仅如此,万苍仍然感觉差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万苍冥思苦想,却百思不得其解,嘴上动作也一刻没敢闲着,将过卿尘好一番安抚,生怕伺候得人不满意。   他又摸了好几下顺滑蛇尾,伸出指尖,在蛇鳞上来回摩挲,如此半晌,才终于舍得放开过卿尘。   哈哈,本尊说摸尾巴就摸尾巴,如愿以偿了!   但更进一步的动作,得等人清醒了,等人状态平稳了再说。   万苍刚才落下的前两个吻,仿佛接上了之前在村中那意犹未尽的一吻,但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又轻又急。   还带着些许探索的意味。   欲望是无尽的深海,其中的漩涡摄人心魄,令人长久沉沦,不愿醒来,甚至能叫人失去理智……   万苍了然于怀,却次次失神,甘愿为之沉溺于深海之中。   ——只因过卿尘的偶尔主动。   但比起“感知”,“记忆”和“享受”,对于万苍而言,目前显然是过卿尘的身体状况更为重要!   所以他浅尝辄止,宁愿克制这一时,没敢再放纵自己。   “小白,现在有好一点吗?”万苍神情餍足,如此问道。   “唔……?”   过卿尘微微蹙眉,银白的蛇尾尖轻轻敲击着万苍的小腿肚,撒娇似的来回磨蹭,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单字音节。   不必言说,答案显然是“没有”。   过卿尘看不到万苍如今的表情,于是也就没有人能想到:魔尊竟然拥有如此温柔细致的一面。   世人都惧怕魔尊,痛恨魔尊,避之如蛇蝎。   大部分人认为,万苍外出杀人之时,脸上总戴着那半块鎏金色的面具,所以散发着滔天的恶意,揣测其相貌丑恶。   但却有极少部分人持“反对”的意见。   因为他们中有的人曾经亲眼目睹万苍杀完人离开现场的身影,还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这些人捡回了一条命。   与其说是运气极佳,倒不如说是当时的万苍已经把想杀的人全部杀干净了,所以百无聊赖,赶紧走人。   在仙魔大战爆发之前,万苍的真容不被人所知,却仍然是茶余饭后的一个热门话题。   拜托,你丫都是魔尊了……   让我们担惊受怕的老百姓议论议论,乐呵乐呵,又怎么了?   难道会少块肉不成啊?!   万苍从左霈处听闻了这一说法后,用指尖揉了揉额心,瞥了那身着粉衣,在议事的大殿内长跪不起的左霈一眼。   他真的无言以对。   ……甚至觉得那些百姓说的,不无道理。   “你也别一看到本尊就跪了,”万苍单手轻叩太阳穴,对着面前的左霈,发出一声长叹,“怎么,你是觉得跪着很好玩儿吗?”   “不好玩儿,尊主!”左霈言之凿凿。   “哦,”万苍不置可否地笑笑,“既然无事禀报,那就赶紧起身滚蛋吧。”   他把带来消息的左霈轰走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记挂起这件事来。   次日,万苍乔装打扮,刻意收敛了一身魔气和威压,亲自混进了人间的酒楼之中,终于亲耳听到了关于自己相貌的传闻。   什么“面目狰狞”,什么“身形猥琐”……一个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词语,从说书人的嘴里往外蹦。   然后就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对比环节。   能拿来跟魔尊作对比,哦不,能拿来碾压恶势力头目的对象,自然是仙君过卿尘!   说书人从“二人打得难舍难分”,讲到“魔尊万苍脸上的面具不小心掉落,丑得仙君目瞪口呆”,如此精彩之处,竟然还有闲心喝了口水!   放你的狗屁……   ——这他妈根本就是污蔑!   万苍霎时脸色黑沉,手腕轻颤,竭力控制着魔气的流动。   本尊今日,原本给自己立了规矩,再胡乱杀人就承认自己是“小狗”,非得让本尊破戒不成?!   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砰——!”   万苍最终还是没能忍得住,硬生生地捏爆了手中花纹精致的茶盏,随后“啪”的一声,将一锭金子拍在了桌案上。   他愤怒地一甩袖,眼刀横飞向下方的说书人,反复深呼吸,沉默地离开了酒楼。   店小二本在招呼隔壁桌的客人,听到声响后,猛然抬头。   万苍一脚踏出店门,那桌案立刻不堪重负,发出“咔擦”一声清脆的声响,   桌子中间,同时出现了一条裂缝。   店小二呆愣在原地,连准备擦桌子的动作都停住了,接着眼珠一转,瞥到了那金光闪闪的东西,刹那间睁大了双眼。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店小二忙不迭地将金子接在掌心里,又用牙齿咬了又咬,确认这是真家伙以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揣在怀里,满心欢喜地去找老板领赏了。   刚才那位客官,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出手还真是阔绰啊!   ——这金子不比那个桌子值钱多了?   店小二拿到赏钱后,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他忽然“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挠了挠脑袋。   好奇怪啊。   方才说书人明明讲的明明是魔尊,说那万苍“相由心生,无比丑陋,以至于见不得人,这才离不开那鎏金的面具”……   这分明是个家喻户晓的笑料,人人听到都会插一嘴话题,那位客官为什么要如此动怒呢?   若是让万苍知道店小二在想什么,非得把他的拧下来不可。   傻逼。   哪有当着本人的面说本人坏话的,活腻了不成?!   万苍破开空门,转眼间就回到了魔域后,整张脸上写满了“阴郁”二字。   显然是仍旧没有消气。   万苍在殿内来回踱步,只觉得异常烦躁,随后抽了柄镶嵌着金色宝石的小刀出来,在半空中抛出又接着,自己陪自己玩。   最后还是没忍住,用了老办法。   他用手中这柄小刀,又快又准地划破了自己手腕,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终于觉得心里好受了不少,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一群没有眼光的废物”。   万苍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折腾你们的吧,本尊才懒得管你们这些人的脑子里装了什么家长里短。   还敢讨论本尊好不好看?也不怕头被本尊削掉!   若本尊好看,莫非被你们随便说说就能变丑了;若本尊不好看,难道被你们念叨几句就能变美了?   简直荒谬、无聊、愚蠢……   ——可笑至极!   后来。   忽然有一日,人间小有名气的说书人那里,又流传出关于魔尊相貌的传言。   只不过是另一个全新的版本。   说书人将醒木一敲,抚着自己的胡须,“咳咳”两声开了嗓。   “……只见魔尊缓缓转身,黑袍如同暗影一般,轻轻飘动,衣衫上的金色纹路若隐若现,为其平添了几分华美的气质。”   “月光如水般冷清,恰好洒落在魔尊深邃的侧脸上,勾勒出那道冷峻而神秘的轮廓。”   “他脚步一顿,蓦然回首,周遭的景致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   “只因那一双桃花眼呀,似水一般温柔,就这么直勾勾地看了回来,看得人心头荡漾……”   说书人讲得那叫个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等到他的尾音落下,掌心的醒木再这么“啪”的一拍,其后,酒楼里便响起接二连三的吸气声,以及一浪赛过一浪高的捶桌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个丧失理智的。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个不可置信的。   “那什么魔尊万苍,当真有这么好看吗……那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戴个破面具啊?”这是个保持着理智,还知晓要多问一嘴的。   “嗨呀,这你就不懂了吧?”一名女子笑意吟吟,用折扇掩去自己的半张脸,伸手拍了拍身旁那发问之人的胳膊,“并非是长相丑陋之人,才会戴面具啊。”   “若是告诉你凶神恶煞的魔尊,实则长相俊美至极,撼人心神,啧啧啧……”   她连连摇头,神情向往。   “——可不得将这张漂亮脸蛋,给好好地藏起来啊?”   平日里,这些议论声多半是由女子们发出的。   如今也不例外。   她们听了说书人的讲述,几乎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属于魔尊的全新形象。   万苍身着绣金的玄色华服,腰佩长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王者风范。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如同一把扑闪的小扇子,遥遥回首,便能跟他四目相对,可以窥见其中锐利如刀的冰冷底色,但若是再仔细地瞧上一瞧——   那两颗琉璃似的眼眸,宛如两汪春水,清澈而深邃,勾得人心痒痒。   再后来,又有传言流出。   说魔尊万苍的鼻梁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与那对桃花眸一样极具特色。   可谓是相互映衬。   沉迷美色的女子们,双目放光,不约而同地想亲眼一睹万苍的身姿和风采!   ——当然,前提是自己有命回来的话。   可她们又不免心生疑惑:既然魔尊如此好看,又不是先天魔物,甚至以前还可能是人族……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和哪位异性有过任何接触?   简直是一条谣言都没有过。   世人听的最多的,还是魔尊万苍和仙君过卿尘打架,并且几乎次次都是平手。   若是让现在的万苍知晓这些人的想法,定要发出不屑的嗤笑声,而后大骂“傻逼”。   一天天吃饱了撑的,净瞎想、瞎传……   怎么不再大胆点,离经叛道点,好把他的“情缘”二字,和看似最遥不可及的仙君联系起来呢?   本尊是实打实的断袖。   本尊有道侣,好巧不巧,还正是你们敬爱的仙君。   ——这么说成了吧,你们能满意了吗?!   此时此刻,万苍这双被称为“勾人”的桃花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卿尘,抬手轻抚那人的发顶。   见人主动朝上贴近自己的掌心,万苍不由得哑声失笑,而后认真地将其散乱的银白发丝重新梳理整齐。   因为过卿尘清醒后,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头发披散的模样。   万苍对着手掌,轻轻“啧”了一声。   他身体里充盈的力量并不是灵力,而是魔息,即使现在那只左眼之中,有神器观方镜的存在,平日也只做杀戮用途。   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出手为过卿尘“治疗”。   堂堂魔尊,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万苍真就拿过卿尘这种全身滚烫,并且意识模糊的状态毫无办法,只能以安抚的口吻,不停地说着“没事,没事”。   “——我在呢。”   即使那人听不到,也永远都不可能听到,他还是这么做了。   万苍如同哄小孩似的,一声又一声地哄着过卿尘,直到把人重新按回了柔软的床榻上,又用被褥,将那条漂亮的蛇尾遮了起来。   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举动。   仿佛这样做了,就能让全世界都看不到他最最珍爱之物了,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砰!”   待到过卿尘终于阖上眸,万苍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直起身子,他抬首时没留神,用力过猛,磕到了自己添置的床帐。   他瞬间龇牙咧嘴地捂住额头,心头升起一个疑惑的问题。   不至于吧。   以前的自己对痛觉有这么敏感吗?   这种小磕小碰,不是该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万苍暗中思索,视线仍然黏在刚刚睡着的过卿尘身上,他只能咬牙切齿,默默把“草”字咽回了肚子里。   他妈的。   ——本尊,现在,非、常、的、不、爽!!   万苍眸光渐沉,揉着额头,视线回转,忽然瞥见了殿里摆放的水银镜,又大又圆,正散发着幽幽的荧光。   他再抬眸时,右脚朝前迈开一大步。   下一秒,万苍就闪身来到了寂珩殿的外面。   **   左霈刚才被万苍威胁了一通,这会儿竟然还没走。   简直是死心塌地的好下属!   他此刻正背对着万苍,坐在台阶上,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笤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抬头仰天。   而后不住地摇头叹息。   自己方才还是想得太浅显了,竟然没想到这一层去……自家尊主那性格,如此恶劣,连朋友都没有,别说带旁人回魔域老家了。   这下倒好。   尊主直接把死对头仙君给带回了寝殿里,用的还是那种,十分暧昧的拥抱姿势!!   我的老天爷,愁啊,真的愁……   尊主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岂不是证明他和仙君已经发生点什么了?!   左霈思考着这种可能性,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断气去世。   于是狠狠地掐了一把人中。   左霈是四位魔君中最不像“魔”的,身上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味儿”,并且,他平日里除了管理自己的领域,最爱跟在万苍屁股后面跑。   左霈最会察言观色,脑子更是活络。   拥有好一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也许恰恰是因为这样,万苍身为后天入魔的人族,比起其他三位不怎么懂是非曲直,遇上事情就只会用武力解决的魔君,他下意识地更亲近和信赖左霈。   只不过万苍本人永远不会承认罢了。   每当万苍想杀人,左霈马上打探消息;每次万苍要分尸,左霈提着铲子埋人;就算万苍忽然说要外出寻个仇家,左霈也一定脚底抹油,麻利地开溜……   ——只因他了解自家尊主,向来不爱被人随意地窥探隐私!   冲锋陷阵也没什么用处的,反而会被嫌弃“下手不够利索”,或者是“出招不够优美,太碍眼”这样子……   还不如守好本分,喊滚就滚。   魔域高层人数不多,但没什么人能听得懂万苍的画外音,其心思基本上只能靠左霈努力猜测。   再由这个媒介转达给其他魔族。   无怪乎黎衔山总爱出卖自己的好兄弟,因为只有左霈在万苍跟前,最说得上话!   如果放在平常,左霈有自信能将万苍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自认为是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出的贴心属下!   可现在他也说不准了。   但饶是自己这般机灵的模样,如今竟然也读不懂自家尊主心里在想什么了……   哎,好生可怜,好生悲哀!   左霈用手中的笤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冰冷的地面,转而又发出一声极其沉重的叹息。   还是愁啊!   万苍看到左霈这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悄无声息地挪动步伐,霎时出现左霈身后,屈蹲下膝以后,幽幽地启唇:“本尊最最得力的下属……”   “——怎么,还舍不得走吗?”   左霈没想到万苍会这么快就出来,“腾”的一下,猝然站直了身子:“尊尊,尊主?!您怎么……”   ——怎么舍得出来了?   他一时间竟然结巴了。   很显然,左霈是被万苍口中所说的“最最得力的下属”这几个字眼,给吓得不轻。   上一个被夸“忠诚”的魑魅,连化血蛊都没能熬过去,悄无声息地死了。   变回了一团浑沌无知的魔气。   “对,是本尊。”万苍微微挑眉,露出个堪称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就脾气极好的模样。   左霈默念十声“眼花了,是错觉”。   万苍伸手把左霈摁回台阶他原本坐的位置,看着人被迫重新坐好,满意地颔首,然后一撩衣袍。   他就这么坐在了左霈身边。   万苍这会儿难得体会到心情舒畅的感觉,耐心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说说吧,在想什么?”   左霈浑身僵硬,一个劲儿的发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台阶的瓦缝隙里。   要命要命……   比上司夸自己,更恐怖的是什么?当然是上司突如其来的关心!   您问得倒是轻巧了,这问题谁敢回答啊?!   “呃,就……”左霈暗暗腹诽着,抬眼偷瞟万苍的表情,朝自己的嘴唇横着一比划,心道“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不说的话,顶多被自家尊主拔舌,还能凭借自愈能力恢复;说了的话,可能就彻底没命了。   左霈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出该跟万苍这位上司交流什么,只好另起话题:“尊主,您看您对这个寂珩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本尊没有任何不满意,”万苍拍了拍左霈的肩膀,语重心长,“本尊寝殿的修缮,难道不是你一直在负责的吗,嗯?”   这大概,也许,可能是自己的手笔?   左霈被问得有点懵了,眨巴眨巴眼,欲哭无泪。他一时间竟然有些记不清,这寝殿究竟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好兄弟黎衔山负责的。   眼下,左霈只得硬着头皮,神情凝重地“嗯”了一声。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做的很不错,”万苍破天荒地夸了左霈第二次,目光随着眼前开阔的地方落向远方,虚虚实实的,没个具体定点,“床很大,鲛纱也不错,本尊很满意。”   这点他倒是没有说谎。   那鲛纱帐的确材质顶尖,且布置得十分赏心悦目,而那张大得足以容纳三个人的床榻,则方便了他家小白翻身、打滚儿。   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从上面滚落。   左霈身形僵硬,转首回望:“尊主,您……啊?!”   “从现在开始,以本尊的寝殿为中心,方圆十里内不留人,懂了?”万苍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干脆地起身回殿里去了。   唯余左霈机械地点头起身,捏着手中的笤帚,粉衣在莫名刮起的大风中凌乱。   尊主这话说的,就是叫自己清场的意思啊!   他们魔域要变天了……   ——哦不,是天要塌下来了!!   **   万苍甫一回到殿内,脸上的笑容就荡然无存。   他赶紧回到床榻前,见到过卿尘还好端端地待在床榻上,整个空间没有出现什么异样,这才生出几分“安心”的情绪。   距离万苍再次回到自己的寝殿内,左右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万苍捏着过卿尘的胳膊,五指搭在其手腕上,感觉到那人的体温略有下降,呼吸平稳了不少,于是更放心了一些。   但还是很奇怪。   他方才出去,不仅是为了跟左霈插科打诨的,还存了点探查的心思,最终得出的了结论:   这个左霈的部分记忆是模糊的,甚至记不清是谁负责寂珩殿的修缮!   更为关键的一点。   万苍自从炼化了观方镜以后,由于五感残缺,下意识抵触那些光滑的、反光的东西,他的寝殿内向来不放这类东西。   更别提那圆溜溜的水银镜了。   所以,桌案上那面酷似观方镜的水银镜,究竟从何而来?   万苍把过卿尘的手腕放了远处,看着其眼尾的那抹潮红,他一边感慨着“真美”,一边无声地咆哮着“离谱”。   过卿尘这模样,分明就跟在村里的时候十分相似……难道说,他也被那冒牌货给送回了过去?   不,不对。   自从落到沙漠以后,只见到了一人,就是那个小哑巴。而后就劈开了那棵东岑树,才来到了那漆黑的空间,见到了明显是赝品的观方镜。   万苍还和那冒牌货进行了第二次对话。   所以说,那个收了“祝鸿”做小徒弟的过卿尘,压根儿就不可能来到这里!   万苍仔细观察着过卿尘的眉眼,联想到其所作所为,看起来冷酷无情,还亲口承认自己“记忆全无”。   他更加笃定,眼前这位就是“过去”的仙君。   没想到下一秒,过卿尘唇瓣翕动,喃喃道:“祝鸿……”   ——祝鸿?!   以前的过卿尘,根本就不会关心衍无宗的小小弟子吧,又怎么会知晓“祝鸿”的名字。   退一万步来说,会在梦里念叨的,一般都是相熟、相知之人,如果仅凭“祝鸿”父母的功绩,过卿尘也不会对这名小小弟子另眼相待。   ……莫非眼前的,就是过卿尘本人?!   那么,自己在东岑树下遇到的那个七八岁的小哑巴,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纸傀儡。   分明就是因为担心小徒弟“祝鸿”无法顺利走出三峰会,而强行进入秘境的好好师尊!   草。   还真是说什么就中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   万苍桃花眼霎时瞪圆,凑到过卿尘耳畔边,放缓了声线:“好师尊,你这是在喊我吗?”   “小徒弟在这呢。”   “……二徒弟也在呢。”   此刻的魔尊,竟然又不嫌弃“祝鸿”的身体无用了,当真是能屈能伸的一条好汉!   万苍回忆起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简直想狠狠地抽自己两巴掌。   就在刚刚,自己还顶着祝鸿那张清秀的脸,因为怀疑过卿尘在外面有了别的狗,还生了个孩子。   于是先质问过卿尘本人,和过卿尘“有什么关系”,而后还掐了过卿尘的脖子,又仗着那人失了声,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话……   万苍面如死灰,嘴角略微抽动。   当真是疯了。   最要命的是,“祝鸿”根本不会如此无礼,也不会这么对人讲话,顶多默不作声地避开陌生人。   完了完了,也不知道好好师尊有没有察觉出不对劲?   如果过卿尘感到奇怪,想要刨根问底,那么他魔尊的身份就彻底瞒不住了!   万苍右手高举到半空,又立刻放下,他看着掌心的纹路,视线转向床上安睡着的过卿尘,神情一瞬恍惚,无奈地叹气。   这会儿想要毫无顾忌地抽自己几巴掌,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太难了。   万苍没能下得了手。   他甚至还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感,希望等到过卿尘清醒以后,让那人亲自抽自己,不管用手,还是用那条赤红的炼魂鞭……   看起来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   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   万苍不否认自己的想法偶尔会剑走偏锋,显得有些奇怪,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正常的。   他爱一个人,就是要奉献自己的全部,还要接纳对方带给自己的一切,即便是痛苦。   他也会感到“痛并快乐着”。   “万苍。”过卿尘沉浸在睡梦中,忽然喊了这么一声,直喊得万苍惊喜交加,一瞬间恍了神。   怎么回事……   这般在梦里喊本尊的大名,莫不是梦到要将本尊一剑穿心了吧?!   万苍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道“不无可能”,身体却不受控制似的扑到过卿尘旁边,试探道:“小白?”   “……师尊?”   “过卿尘!”   万苍连换三种称呼,都没能够得到回应,恼羞成怒,在过卿尘下半身的尾巴上摸了一把。   他妈的,这叫个什么事啊?   失忆的原因问不出,不知道。   进到这里来的是就是仙君本人,以及喊“祝鸿”的原因,也是本尊依靠聪明才智,才拼凑出来的……   就连这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发热晕倒,本尊也是一头雾水!   万苍气急败坏地抓了抓头发,忽然想起了某个被遗漏的细节:他当初一下鹤云舟,就被自己的魔气袭击了,浑身都泛起异常燥热。   简直烧的神智不清,看谁都重影。   然后呢?   然后万苍本能地追寻着灵力强大,并且周身冰凉的气息,也就是过卿尘。   再然后呢?   再然后万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体虽然虚弱,但莫名其妙的好了,最终在房间一角发现了显露妖身的过卿尘。   原本以为那蛊毒没什么影响,依靠放血就能解决,也就再没进一步思考。   如今看来,这症状何等严重,根本就是过卿尘舍己为人,将“祝鸿”的蛊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世间有三大蛊。   分别名为“恨生蛊”,“纵离蛊”,“缠情蛊”。   前两种蛊毒,狠就狠在控制中蛊者的身体,叫人生不如死,具体效用上,还有细微的区别。   万苍曾经闲来无事,试图炼制这两种蛊毒,皆以失败告终。   于是转头就去研究起第三大蛊毒。   这是最后一种,也是唯一一种能够调动中蛊者情绪,蚕食并摧残其神智的蛊毒。   比起前两大蛊毒,更为阴狠。   因为它不止是放大中蛊者的欲念和感官,还会令其周身滚烫,发作极为规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必须得以灵力疏导,排出毒血。   另外,还必须得寻欢作乐。   否则就会活生生憋死,死得还极其难看,像是被抽干浑身血液的干尸。   万苍不仅研究过这种蛊毒,甚至还炼制成功了,但转身就将其封存在寝殿密室内,因为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用不上这玩意儿。   这世间能够炼制出缠情蛊的人有很多,尤其是南疆地区的人。   那边的人普遍灵力低微,终身无法踏入修仙之路,但好在有各种蛇虫蛊毒用于防身。   万苍前世是在去过南疆以后,才对某些蛊毒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了解。   但如今,他看着过卿尘备受煎熬,甚至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无心之举,而间接被害成了这副模样……   万苍睫羽低垂,摸了摸左胸口,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滋味,嗓子眼一阵阵地泛着酸。   只觉得堵得发慌。   他甚至想把那颗心想挖出来,看看那东西是否还鲜活,是否还在跳动,是否是浓墨一般漆黑的颜色?   万苍活了两世。   但他在今日,第一次对自己“有没有心”这个问题产生了怀疑。   过卿尘“唔”了一声,瞬间拉回了万苍的思绪。   “怎么了小白?还好吗?”万苍紧张得不行,眼巴巴地凑上前去,只为听清楚那人讲话。   “我历劫回去,不是故意……”过卿尘皱着眉头,呼吸声变得粗重粗重,颠三倒四地吐露着心声,“我去找过,不在了……师尊看我,说,不能走火入魔……”   “……大道无情。”   过卿尘的最后一句话咬字不清,说得又快又急,就连气息也逐渐微弱,但万苍就是从那支离破碎的语句中,逐渐拼凑出了完整的事实真相。   万苍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溢出了眼泪,笑得呼吸越发急促。   他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是一个荒谬而又可笑的误会……   ——天大的误会!   万苍被老魔尊带走以后,本该死于雷劫的过卿尘其实是渡过了第二重天劫,褪去妖身,仙骨大成。   后来。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三年,总之过卿尘回到那小屋找过万苍。   只是当时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万苍掐算着日子,那时的自己可能已经被迫进到了万魔窟,过着暗无天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硬生生地错过了。   过卿尘应当是伤心欲绝,又或者是横生心魔,总之状态非常不好。   如此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应离天。   洛藏客眼见宝贝徒弟去人间走了一遭,反倒如此想不开,于是推波助澜,大手一挥,不知使出什么手段,叫人改修了“无情道”。   无情道需要断情绝爱,抛却过往,而“遗忘”就成了必备的环节。   这下好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除了过卿尘本人。   当他无情道大成的那一瞬间,便失去了一切与“情”字,与那茅草屋和少年,也就是和万苍有关的所有记忆。   万苍凝视着过卿尘,隔空描摹那人的眉眼,只觉得心疼。   修行一道难如登天,何况渡劫后还要改道而修,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人以前分明连出门都不愿化作人身,懒得用双腿走路……   向来只肯盘在自己胳膊上的。   悲凉情绪侵占了万苍的脑海,一阵阵的绞痛袭向心间,宛如刀割,他霎时手脚冰凉。   即便如此,万苍死死地盯着过卿尘。   命运似乎总爱跟他开玩笑。   当他误以为过卿尘身死时,其实只是历劫完成,回归仙君之位;当他误以为过卿尘再次陨落时,其实有那冒牌货从中作梗,导致自己死了……   而神器之力虽然强大,却不足以杀死妖仙,挖骨未成,过卿尘只是身受重伤。   但仍闭关了十年之久。   万苍用力按压左胸,像即将溺亡于水中的人,无助地寻求着救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骤然想起了某个早就抛却脑后的问题。   那半块鎏金面具一戴,旁人不知道他的样貌也就罢了,但他用了少年时的模样,还能顺利地潜入衍无宗拜师……   因为过卿尘早已记不得这张脸了。   【作者有话说】   绿茶小狗和小蛇误会+错过,再见已是魔尊和仙君。小蛇遗忘,小狗爱而不知,只有相杀时能亲近一下。   无限制段评已开,欢迎互动w 第22章 黑焰纹   ◎“尊主,属下可是在关心您呀。”◎   万苍看着床榻上熟睡的过卿尘, 转过身,削瘦修长的五指,朝半空中虚虚地一抓, 一条丝绸质地的白色绢帕, 立即落在其掌心。   紧接着, 他双指轻点,又凭空化出一盆干净的水来。   万苍朝前俯身。   因其没有束发, 泼墨的青丝往右侧倾泻,波动的清水当即倒映出那张与祝鸿有些许神似, 但褪去了少年青涩,线条硬朗流畅的脸。   只是他的眉梢拢在一团,嘴角也略微下弯,看上去就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万苍转眼看了看过卿尘, 仿佛如此就能汲取几分名为“安心”的情绪,手中的动作不曾停止。他先是用水打湿浸透了绢帕,然后将绢帕覆盖到那人的额头上。   分明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万苍就是轻手轻脚的,连呼吸声都刻意放得极轻,如同做贼似的。   落在外人眼里, 只会是“十分好笑”。   万苍心里没有别的想法, 只是生怕惊醒了床榻上的过卿尘。   这可是本尊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心上人。   饶是他这般轻柔动作,但绢帕刚落下, 过卿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就轻轻发颤,揪得万苍心头漏跳一拍, 下意识地发问:“怎么了吗, 小白?”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万苍略一躬身, 凑近了侧耳去听。   过卿尘口中只发出了含糊不清的一声浅“嗯”, 应当是无意识做出反应,没有任何睁开双眼的迹象,那只露在被褥外面的小拇指,微微一勾。   而后呼吸变得更加平缓、均匀。   就像是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正在被人照顾……   随后安心地接受了身体的异样一般。   即便失去了记忆,过卿尘的身体远比当下那颗昏沉的脑袋,和秉持着“大道无情”的心,更为诚实。   ——同时也更熟悉万苍的气息。   他紧绷的浑身肌肉,逐渐放松了下来,就连纠缠在一处,像从前那样打成死结的尾巴尖儿,也不再胡乱摆动。   万苍瞥了眼比主人淘气百倍的蛇尾,在心里啧啧称奇。   果然。   就说蛇的尾巴和身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好不好?!   他暗中发出了这般感慨以后,转而将视线挪到过卿尘绝美的脸蛋上,目光挪动,锁定了两片看上去柔软至极的唇瓣。   实际上亲起来也很软。   还想继续,再进一步……哦不,希望方才那条柔软的绢帕,能够起到一些降温的作用!   万苍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此时此刻,他那对仿若琉璃的眼珠转倏忽一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摸鼻端那颗小痣。   不知怎的,他竟莫名感到心虚。   等到过卿尘醒来,定然会责怪自己“擅自做主”,将他带回了“魔宫”。   因为事实如此。   退一万步来说,难道要本尊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倒在地上,不闻不问吗?   ——那当真就变成没心没肺的傻逼了!   但若是过卿尘质问自己,他该怎么回答,辩解“这是迫于无奈的举动”吗?   堂堂魔尊,会这么好心地对待仙君?   ——拉倒吧,谁信!   万苍揉搓着太阳穴,再度起身时,肌肉记忆替他避开了即将要碰上的床帐,就在这刹那间,猛地一拍脑袋。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眼前的过卿尘饱受缠情蛊的困扰,神智被侵蚀,全身发烫。   当下犹如烧红的炭火,熊熊燃烧。   而且,寂珩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根本没有旁的人敢前来打扰,谁都不会把那条漂亮的蛇尾看了去,所以不该捂得这么严实。   ——本尊理应给人盖条薄毯才对。   万苍脚步匆匆地离开寂珩殿,不多时又回到殿内。   他三两下就替人换好了被褥。   等到做完这一系列小事,万苍站在床边发呆,就如同从前当二徒弟的时候,犯错被发现以后,被过卿尘一句话喊出去罚站似的。   ……那时候也挺无忧无虑的,不是吗?   万苍喉结滚了滚,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容,他冥思苦想,却发现自己只能做到如此简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本尊这双手只会杀人,似乎帮不上别的什么忙了……   如今难道只能干等着过卿尘醒来?   从理性的角度来考虑,应该如此,可万苍身为世人惧怕的魔尊,这会儿却对着仙君,生出了全新的烦恼。   他很忧虑,简直想把脑袋给戳爆。   理由很简单。   要是过卿尘醒来以后,发现“祝鸿”不翼而飞,气得抽出息冰剑把自己的寝殿掀翻了怎么办?   不,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破坏寝殿事小,只要过卿尘喜欢,随便拿给他砍着玩儿也无伤大雅。   可魔仙向来身份对立,事关重大!   等到那时,他是该装傻充愣,尽心尽力地扮作过去的魔尊,还是继续沉默装死?   不,都不对。   最好是先把过卿尘引到魔域外边,赶快把人给送走才对!   万苍右拳虚握,无声地敲了敲额心,这才发现不久前自己大脑思考的内容太多,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现,现在疲惫感如潮水拍岸般涌来。   他只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头疼欲裂。   万苍心烦意乱,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宽阔的寂珩殿里打着转,他转着转着,脚步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牵引着身体。   如此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桌案前。   桌案上正摆放着那面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水银镜。   万苍迟疑地伸手,轻轻触碰镜子,光滑的镜面霎时漾开了圈圈波纹,宛如深邃的漩涡,张牙舞爪地咆哮着,仿佛要将人吸纳到镜子里的世界中去。   可自己分明已经被那冒牌货抓进了赝品观方镜里,送回了过去。   难道这只是个小小的把戏,或者机关吗?   今时不同往日,本尊如今在自己的身体里,才不会上当受骗第二次!   万苍反应迅捷地后撤数步,等到镜子彻底没动静,缓步上前,眉头深锁,神情专注望向镜面。   那双桃花眼异常明亮,眼角略微上扬。   若是定睛一瞧,就能发现圆形的镜子侧边有蝶戏花的纹路,朵朵紫蝶振翅欲飞,五瓣的小花围绕着它们。   如此看来,这东西倒不像是观方镜了……   看起来,就是寻常家用镜子的模样!   万苍屈指,轻轻地叩击镜面,随后想将它拿起来仔细端详,却没想到这面镜子跟镶嵌在桌案上似的,一动不动。   不管他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撼动面前的水银镜分毫!   万苍脸色阴沉,沉默以对。   草!?   没想到这么个小小的东西,竟然还挺坚实的?   ……那本尊倒要看看,是你这玩意儿顽强,还是本尊更倔强!   万苍眸光定定地看着水银镜,三两下卷起衣袖,露出两截因常年不晒太阳而十分苍白的胳膊,但上面有许多伤痕。   丑陋的伤疤纵横分布,触目惊心。   这些伤痛早已过去,即使无法愈合,万苍也对它们浑然不觉,眼下他全心全意地对付那镜子。   “嘿——!”   万苍牙关紧要,苍白的手背上青筋都暴起,他持续发力,终于硬生生地将这面水银镜从桌案上,给掰下来了!   这场景,简直就像在田地里拔萝卜似的。   但出现在魔尊身上,除了有点引人发笑的嫌疑,反而不显得突兀,因为魔域人人都知道万苍是个什么鬼脾气,有时候,就连脑回路也异于常人。   ——就像刚才,他竟然跟一块死物较起劲儿了。   万苍眯起眸子,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水银镜,将它里里外外、上下左右,都看了个清楚,在看到镜子背面小小的暗黑色火焰纹标记时,眉梢轻轻一挑。   好啊,好得很。   如此看来,还有点意思了。   万苍于电光火石间,联想到火焰纹标记的由来,终于知道这是个什么破玩意儿,也察觉自己到底身处什么地方了。   如果要追溯黑焰纹路的形成,就必须牵扯到整片大陆的历史。   或者说关系到魔域的由来。   世人皆知,从古至今,共可以划分出三个不同的时期。   分别为主神掌管天地的“上古时代”,主神陨落以后的“末法时代”,以及如今现世人称的“新盛时代”。   三个时代,都如同它们的名字那样直白浅显。   主神在时,大陆可谓之“全盛”;主神死后,大陆则转为衰败。   这种变化在于末法时代曾有过一段毁天灭地的灾害历史,万物枯竭,灵气荡然无存,别说是人族修仙者了,就连花草树木,河流湖泊都在那段黑暗的过往之中,尽数湮灭了。   而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想死。   他们不甘地哭泣,挣扎拼搏,妄图舍弃天灾和神陨的影响,想要重获新生,求取长生。   ——这就是“新盛时代”名字的由来。   但亘古不变,繁衍生息的,唯有蝼蚁般渺小的人族。   上古时代,人族在主神的眼皮子底下应运而生,更迭成千上万代,生生不息,如同野草一般,烧不尽,断不绝,富有强大的生命力。   就连那些想寻仙问道的弟子们,也基本都出身于人族。   魔、妖、鬼三族平均寿命更长,但数量稀少,三族相加,所占的比例堪堪达到人族的一半。而这其中,又有盈千累百,以各种各样理由堕魔的人、鬼和妖。   于是乎,魔族反而壮大,在这世间种族之中占据了大头。   热爱这世间的主神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陨落后,身化天地灵气,滋养万物生长,推动人族发展壮大,但同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增加。   各种阴暗负面情绪悄然产生,如同杂草丛生,无法遏制。   这世间就像一个巨大的天平,阴阳平衡有道,万物相生相克,所以,只要是看起来光明的地方,也必定有与其相对的黑暗一面。   代表黑暗的魔气逐渐充盈,以常关道东侧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至此,魔域形成。   因魔域的“核”还不够稳定强大,但对于天生的魑魅和后天入魔的魔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万魔像养蛊一般,内斗厮杀,层层角逐,踏在无数的尸体之上,选拔出了属于他们的尊主。   ——魔尊!   历代魔尊会掌管魔域的“核”,但万苍当初是从老魔尊身上,把这漆黑一团的玩意儿给扒下来的。他刨弄着那具尸体,还弄得满手是血,找得艰难。   最终像嚼豆子似的,把那颗带有黑焰纹路的圆核囫囵吞下。   结果一点感觉都没有。   万苍觉得这东西对自己的修为,没什么太大提升,就连钻到身体哪一处藏起来了,他都得仔细思考,好好感知一番才能发觉。   所以,尽管仙门弟子成天嚷嚷着“公平正义”,“剿灭魔族”之类的……   事实上魔域没这么好攻打,也没这么好摧毁。   因为“核”的形成原理尚不清楚,就连它如何运转和吸纳供给魔气,这一点连现任魔尊本人都搞不清楚。   若是改换角度思考,魔域的存在反倒成为了一种限制,能够划定界限,让生性残暴好斗的魔族有所收敛。   因为这世间仍需要一方天地,来容纳万物的污秽与黑暗……   ——魔域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万苍大拇指摁在水银镜背面的黑焰纹路上,闭上眼,跟体内那颗沉寂许久的“核”相沟通。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魔气自万苍的体内猛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寂珩殿!   平地刮起阴风,声如万鬼哭嚎。   所有魔域内的生物都被强大的魔气所震撼,齐齐仰头,望向寂珩殿方向。   左霈听到动静跳了脚,将手里的笤帚一甩,跌跌撞撞地推开门进了殿内,神情焦灼:“尊主,尊主啊……”   “——这又是怎么了?!”   这忠心的狗腿子,竟然没听从万苍的吩咐走人!   “怎么了?”万苍听到左霈熟悉的声音,脸色骤然变化,慢慢抬眼,那双桃花眼中盛满了戾气,猩红的光芒闪动,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竟然还敢问本尊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突兀而放肆,在整个殿内回荡,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若放在以往,左霈定然选择麻利地跪下,但他眼下一反常态,没有回应,更没有出言解释。   就像是对自己做了什么,心知肚明似的。   “尊主,属下可是在关心您呀,”左霈再度开口,声线于一瞬间扭曲,像是冰冷无情的机器那般,语调毫无起伏,“您难道不知道,镜界之中,镜主为尊……”   左霈五指交错,魔息攒动,那爆发的魔气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呼啸着全部涌了过来,粉衣和尾端泛红的发丝随风飞舞。   他朝着寂珩殿中心的万苍步步逼近。   苍青色地面上,上古阵法闪动着诡异的黑紫色光芒,缓缓成型,俨然是如同七煞阵那般,又一神秘强大的上古阵法!   “——您作为一枚棋子,是不能随意调动力量的呢。”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zZ 第23章 织妄界   ◎此间事了,带你回家。◎   万苍置身于暴风眼的中心, 任由玄色衣袂飘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但其巍然屹立,不动如山。   他眼看着如墨水般浓稠漆黑的魔气蜂拥而至, 眨眼就被左霈如数吸收。   这位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属下, 此时此刻, 身上却颇有几分睥睨众生的意味,显得狂傲至极。   ——这么看, 反倒有几分本尊的影子了!   万苍眼底赞赏的光芒一闪而过,片刻后抬眸, 正对上左霈那张表情无比僵硬的脸,他又眼尖地瞥见那人黑色长发的尾端,正泛着一抹幽幽的红光,简直怎么看怎么怪异。   况且, 左霈方才的动作很不自然。   犹如千根丝线操纵的木制傀儡,或者说是被外物入侵的躯壳,只凭借本能出手,身与心皆不受控制。   万苍抬手抵御余下的罡风,心念微动,在电光火石之间, 串联起了与之相关的一切。   他被冒牌货控制,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左霈, 于是依照过往情景,下意识地赶人离开。   而后, 万苍因为想要搞清楚过卿尘失忆的原因, 在选择上做出了些许的改变。   哦不。   何止微末改变, 简直是离经叛道。   魔尊万苍态度强硬, 怀抱着仙君过卿尘,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魔域,结果又在寂珩殿门口撞上了左霈。   彼时的左霈正在清扫台阶,看起来任劳任怨。   不知道是运气极佳,还是处理事情的效率奇高,很久之前开始,由左霈负责的魔域西边,就基本没有什么关于魔族闹事的传言。   对比起其他三位魔君,这位魔君反倒显得有些“闲得发慌”。   但该做的事必须一个不落。   左霈偏爱穿一袭粉色衣衫,日常巡街时,像只于草丛间翩飞的蝴蝶,和魔域整体阴暗沉闷的建筑风格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天天捏着那本万苍赏赐的阵法残谱,看得不亦乐乎。   左霈心里别的弯弯绕绕不少,却从来不在意别的魔族如何看待自己。反正听从自家尊主的命令,能活下去,活得更厉害就好了。   这世间强者为尊。   “仰慕强者”不止是仙门弟子的共识,更是魔族众人的天性并且,万苍体内那颗魔域的“核”,又对所有魔族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他们明面上,都不敢靠近身为魔尊的万苍。   因为万苍性格阴晴不定,动辄罚人。   最可怕的是,他勃然大怒之时,反倒会笑吟吟地同手下说话,然后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断了吧”或者“砍了吧”。   断什么?   自然是手脚。   砍什么?   ……当然是头。   虽然魔族恢复能力极强,断手断脚再次生长,都是家常便饭,可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啊。   一来二去,不少被“核”吸引,前去献殷勤的魔族都碰了一鼻子灰,更不敢死皮赖脸地待在万苍身边不走了。   但是左霈敢。   他嘴上挂着“关心”,没事就爱凑到万苍跟前晃悠,最令人艳羡的是,还能不怎么引起万苍的反感。   于是在万苍眼里,左霈来扫个地根本没什么。   正常操作罢了。   但在万苍几次三番,发话催促的情况下,左霈死活不肯离开;万苍出言试探以后,左霈一反常态,表现得记不清一切有关自己负责的细节……   这便是天大的不正常。   倘若左霈还清醒着的话,本尊岂不是还要夸上一句“好有勇气,好生威风”?竟敢连本尊也不放在眼里了。   只是可惜啊……   现在的左霈,却没办法听到这句真情实感的夸赞了。   “镜界之中,镜主为尊。”左霈直勾勾地盯着万苍,黑色瞳仁一动不动,万般诡异,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声线如同机械般冰冷。   尾音低沉,甚至走了调。   左霈五指交叠,双掌翻飞,黑紫色光芒的闪烁速度骤然加快,又蓦地吐出一口血来。没有实体的魔气疯狂涌现,连带着鲜红液体,一同融进寝殿地面上几根抽象的线条里。   ——杀阵终于大成!   万苍旋即后撤,朝右迈开数步,朝着半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周遭呼啸的风声,于刹那间静止。   整个世界就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陷进一片死寂,犹如冰冷的万丈深潭。   面前的左霈就这么停在了万苍面前,再难前进分毫,唇瓣一张一合,不停地重复道:   “镜界之中,镜主为尊。”   “镜界之中,镜主为尊……”   “镜界之中,镜主为尊!!”   宛如将这句话奉为了神谕。   万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烦不胜烦,垂眸看见这莫名眼熟的阵法,轻轻的“噢”了一声。他承认自己记性不大好,但对这眼前这个阵法有点印象。   眼下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左霈学成以后,曾经某一日跑到自己跟前来炫耀过的“噬神阵”。   据说可直接对神魂造成攻击,无论对上人、妖、魔、仙哪一类,都能造成极大的杀伤力。   只不过,阵法这种东西通常都很离谱。吹得越玄乎,捧得越高,使用的条件也就越苛刻。   比如,那日万苍碰上的七煞阵,就需要百余条孩童的生魂来献祭。   又比如,若想起这噬神阵,须得辅以百八十种妖物的心头血,阵法正式落成之时,还会瞬息抽调走使用者全身的力量,颇有种“倾尽一切”的味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一日,万苍恰好有些无聊。   他难得耐着性子,看着左霈眉飞色舞,介绍噬神阵如何如何神通广大,最终随意地一颔首,转头就落下了句堪称“无情”的批语:   “——这阵法后继乏力。”   随后,万苍瞥了眼左霈手里那只不断晃动的宝葫芦,慢悠悠地补充道:“若出手慢了的情况下,你会死无全尸。”   可谓是杀人诛心。   左霈闻言瘪了瘪嘴,紧盯手中存放妖物心头血的宝葫芦,无奈一笑:“尊主,您实力顶尖,自然不需要他物来辅助……”   “但小的不行啊!”   “您是不知道,这些千奇百怪的阵法到底有多难学。当初您问我们四个想要什么,我就不该要那上古阵法残谱,哎……”   但万苍心知肚明。   他的四位下属各有所长,眼前的左霈心思缜密,最适合学的就是阵法。   “是吗。”万苍不置可否,权当左霈放了个酸臭的狗屁。   得了便宜还卖乖。   “自然如此啊尊主,”左霈连连点头,眉梢眼角染上几分凝重,“也不知道以后是谁这么幸运,能够让小的掏空了家底来对付……”   “——当真是便宜了他了!”   “既然如此来之不易,”万苍笑得漫不经心,轻轻一拍左霈的肩膀,“说不定,哪天你就用来对付本尊了呢?”   “尊主,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啊……折煞小的了!”左霈生怕万苍怀疑似的,赶紧把宝葫芦收回囊中,没有双膝跪地,神情谄媚地嘿嘿一笑,“小的哪敢对您动手啊,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没想到过去的万苍一语成谶。   于是刚才“左霈”一番动作,落在他眼里显得极其滑稽可笑。   左霈啊左霈,你这会儿无知无觉,受人控制,身不由己,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出手相对付本尊……   还连自己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   ——他妈的,本尊怎么就点化了这么几个傻逼下属?!   万苍暗暗腹诽着,顺道将黎衔山等三位魔君一起骂了。   当然了,最傻逼的还是那冒牌货。   万苍太阳穴突突直跳,翻了个白眼,眉梢微扬,无声咀嚼着“镜主为尊”四个大字,视线从“左霈”身上回转,落在掌心的那面水银镜上。   与此同时,他左手无形的力量暗中积蓄,疯狂涌动。   仗着偷了本尊的尸体,还占了本尊手下的身体,占据点主场优势,也配叫做“镜主”了?   ——荒、谬、至、极!   不过,既然它如此自爆身份,还贴心地交代了不少信息,倒也免得自己继续深挖前因后果了。   眼下的情况一目了然。   没错。   眼前这个行为举止骚得不够到位,尤其不在意自身仪容仪表的“左霈”,自然不可能是万苍所熟悉的那个狗腿子手下。   之前自己也被误导了,错得离谱。   去日不可追,此处并非是什么真实的“过去”,而是依托观方镜而产生的一方独立空间。   该怎么称呼这地方来着……   噢,好像是叫什么“织妄界”?   万苍从来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只需要知道冒牌货出手将自己送进了时空逆转的镜界,复刻出了与过往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便足够了。   甚至为了增加可信度,冒牌货竟然还把过卿尘的神魂也给弄了进来。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   它操纵着自己的尸体从镜子里侧离开以后,直接找上了过卿尘。   而过卿尘定然是寻找小徒弟“祝鸿”心切,进三峰会前不顾身负蛊毒,进来后身形莫名也缩小,以至于在那冒牌货手里吃了亏,才会任其摆布。   ——这傻逼怎么敢的?!   万苍脸色更加阴沉,咬紧了牙关,眉峰微蹙,喉间泄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五指缓缓用力收拢,瞬间徒手把水银镜给碾碎了!   指缝中亮晶晶的细屑顷刻间溜走,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苍眸光更加森冷。   如此看来,水银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借助镜界之力复现的死物。   那道黑焰纹路,乃是冒牌货凭借了镜界的便利,沟通窃取自己体内魔域“核”的力量,污染镜面后所产生的相同印记。   想到方才涌现的魔气,万苍嫌弃地皱起眉头,叹息摇头:“这种循环利用的魔气,也就你会抢着要了……”   “——当真不怕收了以后拉肚子?”   还好本尊实力雄厚,向来自产自用。   “多谢尊主关心,”那冒牌货操纵左霈的身体,令其脸上浮现起诡异的笑容,口吻十分亲昵,学得活灵活现,“我的目的既然达成,就不劳费心了。”   他凝视着万苍,视线缓缓转向床榻上的过卿尘。   “今时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我夺走,或者即将被我夺走……”   “——那么,你该如何抉择呢?”   万苍眼底浮起几分明晃晃的轻蔑。   这冒牌货应当是龟缩在某个阴暗角落,冷眼旁观,然后在某一瞬间,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左霈的躯壳。   目的大概是方便其接近,并监视万苍的一举一动。   偷了尸体不说,还无端生出了妄想症,竟然恬不知耻地将属于本尊的一切,都说成是自己的……   当真是好大一张脸!   ——就你,也配质问我“如何抉择”?!   所有的事情本该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但在过卿尘的身上,应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这才导致本该存在其原身的缠情蛊,一并迁移进来,连同身体感官相通。   所以那人才会神智不清,极其难受。   甚至还主动亲吻了本尊……   ——的掌心。   但由于过卿尘的到来,事情阴差阳错地产生了改变,甚至误打误撞,解除了自己关于其失忆的疑惑。   万幸。   过卿尘只是“遗忘”了,并非是真的不爱他了。   万苍顿时生出几分隐秘的庆幸来,又因冒牌货的举动而心生不爽,思绪被猛然拉回。   但你他妈不过是个冒牌货,凭什么敢私下去找本尊的道侣……   ——还用的是本尊的尸体?!   万苍此刻脑海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除了短暂窃取“核”的力量以外,把自己困在织妄界,没有任何意义,简直多此一举,倒不如把本尊的尸体碎成一块块来找,这样效率反而更高……   这废物点心怎么不够狠呢?   自然不可能是“不想”如此做,那么便是“不能”如此做了。   冒牌货一会儿借这个的力量,一会儿借那个的力量,明显是实力尚不稳定,无法掌握全局。   等等。   能够产生知妄界的只有观方镜,所以那空间中那面镜子是真货……   他妈的,这傻逼竟然修好了观方镜?   “你当真以为,本尊被你莫名其妙地带进了这方织妄界……”   “——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吗?”   万苍猛然抬首,左眼中红光闪动,正对“左霈”,右手并指一划,下一秒竟然主动踏进了噬神阵之中。   镜界可以复现一切,包括力量。   就算现在体内的观方镜为复刻之物,也比没有炼化成功的那个更为稳定。   万苍周身爆发无可匹敌的魔气,比之前“左霈”吸收的那些更加暴戾冷厉,浓黑的魔气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朝前横扫。   ——本尊才是当之无愧的镜界之主!   “左霈”瞬间往后闪身避开,身形轻巧如燕,他脸上笑容不变,却边躲边吐血,极力沟通着唯一可用的噬神阵。   不知是不是因为强行侵占躯壳,看起来有几分勉强。   “砰——”   阵法之力和神器之力对冲,发出惊天巨响,寂珩殿内所有物件齐齐碎裂,朝四周炸开。   刹那间烟尘弥漫。   如此危急的关头,万苍仍然不忘回首遥望床榻的方向。他目力极佳,看到自身魔气所化的那个深蓝色的保护罩,将过卿尘护了个严严实实。   而那人似乎只皱了皱眉头,并未醒来。   万苍当即将心落回了肚子里。   此身为魔,万魔之尊。   原本没有身份与立场去保护谁,也没有如此心甘情愿地为谁付出……   但他不得不保护之人,就在眼前。   万苍确保了过卿尘的安全,身形快如闪电,眨眼间便来到“左霈”跟前,右手蓄力,对着那张熟悉的脸,狠狠一捅!   这一击暴力无比,瞬息穿透了眼前人的身躯。   “滴答,滴答。”   万苍偏过头,望向那只缓缓回收的手,苍白修长的五指沾满了温热的液体。   那是“左霈”的鲜血。   “左霈”像破布口袋似的倒飞出去,被狠狠摔在地上,霎时眸光黯淡,腹部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眸光飘忽不定地回望万苍,口中呢喃:“尊,尊主……”   “请您,原谅小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清楚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不顾身上伤口,当即开口道歉。   万苍瞥了眼左霈,没有作答。   “咔嚓。”   镜子碎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代表着这一方织妄界即将分崩离析。   地上的左霈也消失不见。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万苍抬脚,瞬间缩地成寸,黑袍卷起一阵轻柔的风,他回到了床榻前,小心翼翼地抱起还在沉睡的过卿尘,“师尊,你放心地睡吧。”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你分毫。”   万苍把头埋在过卿尘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莲香萦绕在鼻尖,神情变得温柔,眉目舒展:   “弟子这就带你回家。”   扶醉称小月 第24章 桃林   ◎怀里那么大一个师尊没了。◎   左霈承载着冒牌货的力量, 是织妄界运转的关键,就如同万苍体内那颗魔域的“核”。   万苍心系榻上过卿尘的安危,更害怕自己的身份被后者察觉, 着急解决问题, 所以身形快若闪电, 出手果断干脆,采用了最暴力原始的方式杀死了左霈。   ——他将人捅了个对穿。   那具血流如注的尸体, 霎时消失不见。   万苍当时没有回答左霈,甚至不曾多施舍一眼给自己的那位下属, 只因其心知肚明:镜界自成一方小天地,和外界互不影响。   也就是说,现实里的左霈活得好端端的。   眼下,他指不定正跟齐修、宋无归和黎衔山三位魔君围坐在一堆, 手舞足蹈地讲述自己前不久“遇到了夺舍重生的尊主”,又或者是告诫其他三人“阴奉阳违,别真为那冒牌货做事”。   左霈向来不吝于对万苍示好。   不但因为自己以魑魅之身受到了点化,从而生出神智,而且万苍心情好的时候,出手极其阔绰。   他从宝库中拿出的功法、秘籍和金银珠宝, 洒给他们几个魔君, 就像不要钱似的。   左霈因此得到了许多好处。   他功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蹭蹭”往上涨, 跟在万苍屁股后面做事时也更加卖力。   万苍脑海中冒出了左霈眉飞色舞的模样,甚至都能猜到自己的其他三位下属, 露出半是惊讶, 半是质疑的表情。   那场景该有多么好笑!   但左霈那句突如其来的道歉, 还是让他心头划过一丝震惊。   那不过是镜中之人, 也能够生出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吗?   ……竟然也会觉得“对不起”谁吗?   “咔嚓。”   织妄界应声碎裂的那一刻,冲击到了构建本就不稳定的秘境,整片空间动荡,影响到了本该正常进行的三峰会试炼。   季秋明给“祝鸿”准备好的试炼,原是最简单的问心关卡。   在他原本的设想之中,万苍只需要坚持走过那片荒芜人烟的沙漠,再想方设法地渡过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便足以证明其心智坚定、聪慧过人。   是个可塑之才。   即使仍是一辈子都无法修行的普通人,今后也能名正言顺地待在过卿尘座下,当好最小的徒弟,安心地了却此生。   “祝鸿”还可能是过卿尘的关门弟子。   接着,万苍只需继续前行,仰头就能看到一棵苍翠茂盛的大树,并且,那可不是什么能以音波进行攻击的“东岑树”。   ——而是象征吉祥和平的“福云树”。   福云树深深地扎根在黄土里,形似伞盖,枝干向外伸展生长,叶片青翠欲滴,散发着勃勃生机。   万苍略一踮脚,伸手便可以摘下树叶,按照要求回答上面的问题。   但不论是哪一片叶子,所显示的问题都十分简单。   甚至在万苍眼里会显得有些弱智。   各位仙门弟子,在进入宗门修行后,或早或晚都会接受类似的问心环节,通常涉及到的都是“为何要修仙”,“修什么道”,“坚持的初心是什么”……   诸如此类,看似空泛,却是每一个修仙者必须要认真思考的内容。   只要回答好选中的问题,就能受到福云树的赐福,而后得到洗礼,以反馈的灵气来滋润经脉。   说不定“祝鸿”从此还能半只脚踏进凝元境。   如果顺利的话,要想让他这位师侄赶在三天的期限内回来,简直轻而易举……   只要“祝鸿”能够毫发无损地从三峰会里出来,就能长老们喋喋不休的情景,甚至能狠狠地打肿这些老古董的脸!   那些仙门百家关于过卿尘的质疑之声,也都将烟消云散。   等到那时,季秋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朝过卿尘道声“恭喜”,随后再向那人发问:“为什么要动怒啊师弟?”   心平气和,和气生财……   这样不好吗?   季秋明作为师兄,自认为从不曾亏待自己这位师弟,如今更觉得他身为“祝鸿”的师伯,问心无愧。   他本来是如此替人考虑的,并且颇有几分小得意:   ——瞧瞧,这正是本一宗之主在协调安抚好各方以后,能给出的最佳答案!   但季秋明怎么也料不到,这一切都是他的主观臆测,有位手眼通天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就这么硬生生地搅了局。   若不是冒牌货自作聪明地把过卿尘也给弄进织妄界里,只怕是两个人都凶多吉少了。   万苍抱着过卿尘回来的时候,直接落到了未名崖底端,此时此刻,他自然回到了“祝鸿”病弱的身躯里面。   只得无奈叹息。   万苍眉目低垂,看向身侧之人时,双眸中盛满了自己难以察觉,却化不开的温柔底色。   过卿尘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成人原身修长挺拔,银白发丝垂落在胸前,但不知是何种缘故,至今没醒。平常盛满冷意的那双凤眸紧闭,纤长的睫羽偶尔微微发颤。   他脑袋倾斜,正安静地倚靠在万苍的肩膀上。   两人的身影相依相偎,密不可分。   万苍呈半跪的姿势搀扶着过卿尘,又架着人起身,刹那间头晕眼花,双膝阵阵发软。   他咬紧牙关,强打精神,支撑着身体不朝后倒,主要是保证过卿尘不磕碰受伤。   神魂被镜界强制弹出、抽离,所消耗的能量极大,显然不是眼下祝鸿这一副弱鸡身体,能够负担得起的……   ——他妈的,祝鸿这废物点心!   “师弟啊……师弟!”   不远处传来了异常熟悉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的高调。   万苍被这几嗓子情真意切的“师弟”吓得打了个哆嗦,思绪回转,脑子里的那根弦陡然绷直了,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季秋明在大声疾呼过卿尘。   只是因为那人担忧过度,叫得极其难听,仿佛是在喊魂儿一般。   “哎哟,我的师弟啊,你没事吧!?”季秋明步履匆匆,一席蓝袍飘然而至,望向过卿尘的眼神透露着几分焦虑,眉头深锁,“我早就喊你不要心急,你这小徒弟不可能出事的……”   “——这下好了,你怎么自己先出问题了?!”   言语间流露出无比的心酸意味。   过卿尘似乎被吵到了,又或者在昏睡中都能知道面前聒噪的人是谁,他无意识地蹙起眉头,呢喃道:“……应离天。”   唔。   这应当是想回应离天的意思吧?   声音微弱,万苍却听到了过卿尘之言语,兀自揣测着怀里那人的心思。   他终于舍得把视线转到不曾看过自己的季秋明身上,低低地唤了声“宗主好”,而后轻又快地补充:“师伯好。”   只是听起来不甘情不愿,活像谁逼迫着他问安似的。   “祝鸿啊,你能活着出来,师伯很欣慰,”季秋明略一颔首,视线如同蜻蜓点水般,从万苍身上掠过,话音猛地折转,“所以……你师尊这是怎么了?”   这人嘴里关心的还是过卿尘的情况。   季秋明看着过卿尘和万苍的模样,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抬手挥出一道灵息,将二人稳稳托起,又掐了个调和气息的法诀。   温和的灵力笼罩在身上,万苍登时感到莫名的压力减轻,连双瞳都恢复了些许神采:“多谢师伯关心。”   只是他那双手仍然死死圈着过卿尘,一刻也不肯放开。   更不提自己和过卿尘遭遇了什么。   “祝鸿,你应该猜得出来,你的师尊是为了寻你才进了三峰会,”季秋明语气严肃,视线转向万苍紧贴过卿尘的那只手,“他必定是为了保护你而受伤。”   万苍缄默颔首。   虽然过卿尘并非是被冒牌货亲手所伤,但缠情蛊是从他体内转移过去的……   过卿尘所做的一切,自然从小徒弟的角度出发,然后进行了最好的“保护”。   万苍扯了扯嘴角。   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位师尊,他由衷地替祝鸿感到庆幸,同时心尖阵阵发酸。   因为过卿尘保护的对象不是自己。   ——不是魔尊万苍。   季秋明没发觉万苍的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管你们二人在三峰会里遭遇了什么,有任何蹊跷之处,目前能够治疗你师尊,以及值得你信赖的,唯有本君一人……”   他五指起势,单手掐诀,落下一个隔音的阵法。   “——你务必一五一十的,将情况上报给本君!”   季秋明虽然身为衍无宗宗主,但毕竟没有承袭“仙君”一职,更没有修无情道,平日里,他在外人面前惯是一副平和随性、幽默风趣的模样。   别说是面对副宗主卜月语,谈柳等其他三位峰主,以及一众长老……   都很少如此声色俱厉地命令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坚守的原则。   如果说过卿尘在意的是“责任”二字,那么季秋明刻在骨子里的,则是与生俱来的“随性”和“安静”。   但仅凭这样,他是坐不稳三大宗之一的衍无宗宗主之位的。   季秋明不像明面上这般好相处,亦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他作为上任仙君洛藏客的亲传大弟子,早年不主动揭露自己的身份,只因怕被人落下话柄。   比如,仙君过卿尘“只向着衍无宗”,不把其他两宗九门十二派,以及一谷一殿放在眼里……   季秋明显然听不得这些话。   但他将自己的师弟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仙魔大战中,季秋明知道衍无宗已经被魔族划分成战场中心,却没有自乱阵脚,有条不紊地率领宗门弟子,恢复护山大阵,杀敌无数。   充分证明了其头脑清醒,实力不俗。   只可惜,他碰上了身负观方镜的魔尊。   在神器力量的加持下,任何人对上万苍,都免不了身受重伤。   季秋明眼见独自对战万苍的过卿尘受伤,情急之下大喊了声“师弟”。   战场情况混乱,原不该有人记得这一茬,但架不住仙门百家战后总结。   季秋明这一句无心的关切之词,被有心之人深挖、利用,于是就这么被戳穿了身份。   ——他是洛藏客的大徒弟。   仙魔大战后,季秋明因身份被仙门百家冷眼相待,诸般质问,甚至被戳着脊梁骨说“季宗主好手段,硬生生地往应离天里塞人”。   他生过气,也感到一朝疏忽而自责,但仍一口咬死“不知道过卿尘的情况”。   季秋明摆出毫不在意、松弛自如的模样,在会谈的桌上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悄然掌控全局。   他凭借一己之力,将每个人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战后的重建工作上来。   季秋明有时觉得很累。   他每个举动,每句话语,都可谓是深谋远虑,明里暗里地付出……   只求衍无宗的传承不息。   只为仙门百家的香火不断。   季秋明既不需要什么“感恩”,也不要求什么“回报”,因为他早就答应过师尊洛藏客,要守护好这方天地。   给人族和仙门弟子一片净土。   所以,当季秋明看到原本活蹦乱跳,并且还能够质问自己的师弟过卿尘昏迷不醒,瞬间心急如焚。   ——说好的要护下所有仙门弟子,并不代表就能不管仙君的死活啊?   过卿尘在成为“仙君”之前,首先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是曾经和他朝夕相处,在洛藏客身边相伴长大的师弟。   此刻,季秋明自称“本君”,显然是抬出了多年前封的那“秋雅君”名号,来给万苍这个小辈施压。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关于自家师弟过卿尘身为妖仙,实力当世无双,却在设置“问心”环节的三峰会中受伤的真相。   若是“祝鸿”心怀不轨,刻意诱导,这才导致师弟身受重创,迟迟昏迷不醒……   季秋明眸子微眯,双掌轻抚,凌厉的眼神扫过万苍的脸庞。   那么,他这个师兄也不是不可以越俎代庖……   ——动手替过卿尘清理门户。   “……师伯。”万苍半掀起眸子,当即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心底却发出不屑的冷哼,作拧眉沉思状,眸光流转,唇角朝下方轻轻一弯,“弟子下落后,来到一片沙漠,半晌才从流沙中挣脱。”   “弟子埋头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一棵树……”   除了没有那条设置好的河流,这前因后果,勉强对得上。   姑且算他没有撒谎。   “然后呢?”季秋明追问。   “然后,弟子就见到了师尊,我们二人在树下汇合了,”万苍睫羽扑扇,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滚落,两瓣淡红的唇微启,声线发颤,“只是师尊当时的状态极其差劲,浑身发烫,还失了声。”   “那棵树,开始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发起了攻击……”   “三峰会里,我们的灵力本就受到限制,师尊为了保护弟子不受伤害,耗尽了灵力。”   万苍根据自己灵力全无的情况,眉梢轻拢,半猜半编地往下说。他一边胡扯,一边抬眼偷瞟季秋明的表情。   就像是愧疚无比,生怕对面的人不相信自己似的……   全然是一副企图在长辈身上,寻求到安慰的模样。   可惜目前的季秋明面无表情。   “后来有东西破裂的声音传来,弟子猜想是灵力波动,导致秘境受到了冲击,最终坍塌……”   “这才赶紧带着师尊逃离!”   “没想到意象横生,师尊又替弟子挡下一击,最终竟变成这副模样了……”   “师尊,师尊至今仍未醒来,”万苍原本抽抽噎噎,抬手擦拭眼泪,一瞬间忽然拔高了音量,“……弟子真的,弟子真的该死啊!”   那叫个声泪俱下。   前世,万苍听信了左霈关于潜入衍无宗拜师的提议之后,又私下找到左霈,问的还是“该如何与人交往”。   左霈猛地一拍大腿,神情激动:“尊主您终于舍得好好用脸了呜呜呜!”   万苍:“……?”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左霈仿佛猜到了万苍心中所想,连连点头,恨不得把所有的话本子都塞给万苍。   其中还包括那本《如何成为万人迷》的笔记。   他喊自家尊主拿去“好好学习”。   万苍皱着眉接过笔记,一夜之间看完了,并且强行记住了所有内容。   不知道该说是他天赋异禀,还是有过后天的悲惨经历,所以暗中打磨,练就了这项潜在的生存技能……   万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开了窍。   他摇身一变,随着自身容貌,成了朵柔弱的小白花。   万苍那张嘴,往昔直来直去,宛如淬毒利刃一般,如今也收敛了不少。他专门顺着人的心意往下说,挑人爱听的讲,练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此后,只要万苍想要欺骗和隐瞒谁,甫一启唇,那股清新脱俗的白莲气息就会扑面而来。   再搭配上清秀精致的样貌,楚楚可怜的神情,可谓是将自身的外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这一招用出,无往不利。   衍无宗里,但凡和万苍交谈过的弟子,基本听什么信什么,还会不由自主地对其生出好感,没有一个人能识破他暴戾凶残的真面目。   除了万苍的那位公鸡师兄。   ——花长舟。   因为那人早在万苍参加招新的时候,就已经看他不爽了。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为关键的,你永远没办法让一个本就厌恶你的人,生出“喜爱”之情。   万苍深谙这个道理。   但季秋明并不讨厌他,眼下也能够耐着性子听他讲话,于是万苍所交代的“事实”真假参半。   不止隐瞒了冒牌货的存在,并未交代过卿尘莫名变成幼童的情况,更没有细说遇见的那棵树是什么。   ——压根儿就是胡说八道!   万苍话音轻轻落下时,尾音不住地发颤,眉梢和眼角都勾勒出害怕的弧度,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流淌。   就像是当真遇上了可怖的场景,让人一看、一听,就心生怜惜之意。   “……竟是如此吗?”   “本君知道了,”季秋明听完万苍所言,思考着三峰会秘境坍塌的可能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右手朝前轻抬,“本君看你也受伤了,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除了有点神魂不稳,本尊怎么不知道自己受什么伤了?!   ……又要回哪去?   万苍霎时身形愣怔,呆在了原地,再抬首时,他怀里变得空荡荡的。   怀里莲香闻不到了。   ……过卿尘从他眼前不见了!   万苍再度抬眸,季秋明已经带着过卿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传来的回音唱彻天际,以做提醒之用:   “祝鸿,别忘了你的师尊也是我的师弟……交由本君,你这做徒弟的自然可以放心。”   事关过卿尘,季秋明脾气好得离谱,连小小弟子的想法都要顾及。   “你师尊既然想回应离天,那就由我带他回去……这段日子,你好好待在衍无宗养病吧。”   “对了。”   “我们甘守吟甘峰主,可是想你想得紧啊。”   “从你独自进三峰会以后,这五日以来,他坐立不安,简直吃不下也睡不着,就怕你被沙漠里的狼啊,蝎子啊什么的,给缠上咬住,一命呜呼。”   “师侄啊,甘峰主毕竟接替本君的师尊,养育你多年,这份恩情可不敢忘……“   “——你记得抽空去探望探望他。”   **   季秋明带着过卿尘离开之际,“祝鸿”从三峰会中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整个衍无宗。   启阳峰,不定河。   阳光洒落在碧绿清澈的河面上,水光波动,泛起朵朵金花。   启阳峰峰主谈柳和邀月峰峰主解子息就站在这条不定河边,四目相对,一触即离。   谈柳捏碎手中的传音纸鹤,啧啧称奇:“祝鸿这小子运气不错啊,竟然出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解子息捏着石子放在眼前比划,朝着清澈的水面斜斜掷出,“耗时五天,又不是在规定的三天内出来的……”   “依我看,那些长老还得刁难他!”   “抬头,你的视线……”正在负责今日授课任务的卜月语,听到不远处河边两位峰主对话,教导弟子的话语落下,声音微不可察的一顿。   “……要和右臂齐平。”   她虽然不曾亲自带过祝鸿,却知道这名小弟子的父母英勇就义,祝鸿本人也由最初分给的洛藏客,转手丢给了甘守吟。   可谓是寄人篱下,身世坎坷。   感知到腰间悬挂的佩剑“素月剑”发出震颤,卜月语抿唇,垂首喃喃:“……你也想让我去帮他一把吗?”   素月剑通体纯白,亮如冰雪,月牙印记忽明忽暗,发出阵阵嗡鸣声,仿佛在回应主人的所思所想。   自己原本之前就该出言阻止的……   奈何思量太多,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那我下次跟季秋明说说。”卜月语打定了主意,唇角一勾,露出了颊边的单个梨涡,黑圆的双眼也骤然点亮。   冰山美人展露笑颜,本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在卜月语面前苦练剑招的小弟子,额间布满了汗珠,却被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晃了眼。   他嘻嘻一笑,挤眉弄眼:“副宗主,您今日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卜月语听出了弟子的言下之意,就差摆明了问“能不能早些下课”,她瞬间抬眸,声线骤然变冷:“怎么,想加练?”   “不想啊啊啊啊啊啊——”   “你别在这添乱!”   “今日能得副宗主指教,已经是三生有幸……吾辈乃是剑修,既然选择我们宗门,有什么苦吃不得?”   “能不能好好练剑,专心练剑!”   后排的弟子们神情苦涩,叫喊声和劝诫声此起彼伏,一个个古灵精怪的模样,逗得卜月语想笑。   她脚步轻快,身如飘飞的竹叶般轻盈,转瞬便掠过所有弟子的身旁,葱白的指尖,定住了每一位说话的人。   同时,素月剑裹挟着寒芒,凌空飞至看起来百无聊赖的谈柳和解子息眼前。   河边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解子息霎时丢开了手中的石子,举手作投降状。   谈柳:“卜姐姐,你这是何意啊?”   “我有点事,剩下的课程由你们来教。”卜月语转身时,水蓝色的纱裙如薄云般飘拂,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原地,“反正你们看起来这么闲,不如做点正事。”   他们是处理完了自己峰里的事物,这才来河边寻个清静,偶尔聊两句闲话怎么了?   又不是真的游手好闲!!   谈柳和解子息两两对视,朝着对方的嘴互相一比划,默默无言地去替倒霉弟子们解穴了。   副宗主的话还是要听的。   他们二人不过是小小峰主,并且本身肩负着教导弟子的责任,岂敢不从呢?   **   万苍此刻穿越了一片竹林,走在揽星峰的某条小道上,面色若覆寒霜,微弯的眉头写满了“不爽”二字。   他抬起一脚,踢飞了拦路的小石子。   碍眼!   万苍回想着季秋明的话,以及其不由分说,将过卿尘带走的情形,将地面层层堆叠的树叶,踩得“沙沙”作响。   ——碍事!!   万苍抓了抓头发,慢慢吞吞地走回了祝鸿曾经的住处,或者说,是他重生后醒来的那间小屋。   “吱呀。”   万苍心不在焉地伸手推门,木门应声而开,抬眸就见到房中有一道坐着的身影,正逆光背对着自己,右手弯曲前伸。   清脆声响传来,似乎是瓷杯碰撞所发出的。   “阿鸿?!”   甘守吟听到动静,转头起身,腰间的玉佩随其动作轻轻摇晃,他见果然是“祝鸿”回来了,当即面露喜色。   “师叔,”万苍轻抚右胸,那里有莫名情绪如同烟花般绽开,在心间翻滚,语气变得低沉,“抱歉,这几天让你担心了。”   堂堂魔尊,如今竟也学会了低头认错。   按理来说,甘守吟身为长辈,又是一峰之主,本不该出现在此,理当等“祝鸿”这个做弟子的伤愈以后,亲自登门拜访。   如今,甘守吟因过分忧虑“祝鸿”的状况,食不下咽……   以至于他一接到“人活着”的消息,就亲自来这间小屋里候着了。   这份情意深厚,饶是身为魔尊的万苍也为之动容。   真好。   ……倘若祝鸿本人尚存于世,此刻也应该感到欢喜吧?   “阿鸿,你这说的什么话!”甘守吟佯装生气,“师叔不关心我亲手拉扯大的小孩,难道去关心咱们峰头的野猴子下没下崽子不成?”   揽星峰里还有野猴子呢?下次有空时抓一只来玩玩儿。   万苍眉梢微扬,觉得有点好笑。   他自打镜界破裂时,就神经紧绷,因为要保证自己和过卿尘平安归来,更要绞尽脑汁,对付季秋明的盘问。   万苍本以为状况会更糟糕,甚至做好了被长老团围攻,进行唇枪舌战的准备。   幸好没有。   而且,独自前来的季秋明眼里容不下别的,一心扑在“过卿尘昏迷”这件事上。   天知道季秋明带着过卿尘走的时候,万苍的心情有多么复杂,他一边暗叹“总算糊弄过去了”,一边又因为“过卿尘被旁人带走”这件事而感到不安。   当然。   最麻烦的还是这副弱鸡身体!   万苍惴惴不安,此刻却因甘守吟方才稀奇古怪的话语而莫名放松。他掐了掐太阳穴,得了后者的眼神示意,于是坐下。   “来,喝茶。”甘守吟把崭新的茶盏推给万苍,笑意温和。   万苍捧起茶盏,感受着掌心温度,唇齿间的茶香,心头涌动着暖流。   “祝鸿”不过是普通的记名弟子,就算之前拜在了过卿尘座下,只要一日不从三峰会里出来,吃穿用度都与以往相同。   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优待。   万苍进了三峰会五日,这屋子自然五天没人打扫,更别提还有什么热水和茶叶。   东西都是甘守吟提前准备好的。   万苍忽然回忆起诸位长老的嘴脸,一个个恨不得立刻把“祝鸿”推出去,秋后问斩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这位师叔,讲话无比动听。   就连样貌都英俊了许多。   “我问过宗主了,他说你伤不重,如此甚好。”   “许是主神保佑,我的试炼内容并不难……还请师叔放心。”万苍闻言颔首,黑琉璃似的双眸回望甘守吟,眼睫扑扇,露出无辜的神态。   他不是傻子。   即使没有季秋明的嘱咐,万苍也不可能将过卿尘陪他进入三峰会的事情,就这么抖落出去。   甘守吟凝视万苍,心疼地皱起眉宇,暗叹“看起来瘦了不少”,定是在秘境中没有好好进食的缘故。   但“祝鸿”还在长身体,万一营养不良,以后长不高了可怎么办?!   他当即打定主意,要给人好好补补。   甘守吟:“这样,阿鸿,你也别乱跑了,现在安心睡一觉,师叔去买菜……晚上我亲自下厨,就当是为你接风洗尘!”   震惊。   堂堂揽星峰峰主,竟然要亲自下厨给小弟子做饭!   野心何在,抱负何存……   ——好师叔,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废物后勤了吧?!   万苍眼中的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他快速翻看属于祝鸿的记忆,发觉甘守吟对做饭这事儿似乎习以为常。   ……甚至还热衷于研发新菜品。   而长辈的好意推脱不得,于是他只好沉默以应。   **   待到万苍吃饱喝足,笑意盎然地送走甘守吟,已是戌时。   “吱呀——”   万苍推开窗,抬头便见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当空闪烁。   凉风迎面吹拂,宛如母亲轻柔的怀抱,令人感到惬意和放松。   一时间,困倦之意涌上其心头。   万苍缓缓阖眸,下巴轻点。   不过片刻,他便皱着眉头,反手一巴掌抽醒了自己,因为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他想过卿尘了。   想去应离天看看过卿尘……   ——现在,立刻,马上就出发!!   半刻钟后。   万苍手里提着一盏灯,身处衍无宗某方桃林之中。   白天,艳阳当空,此处飞花残红,如梦似幻,美不胜收;夜晚,这里没有月光照耀,气氛反而有些凄凉悲苦。   万苍没那个闲工夫感慨,满心满眼都是“过卿尘”,他迈步朝前,手腕翻转,灵力瞬间灼尽那些飘落的花瓣。   神魂强大的好处展露无遗,仿佛之前那个碎丹后虚弱不堪的,不是万苍本人。   “轰——”   幻阵已破,星芒似的光晕缓缓下沉,题有“大道无情”的椭圆形巨石破土而出,拦住万苍的去路。   没有任何人能想得到,历代仙君所居住的应离天,入口竟然就在衍无宗某片不起眼的桃林深处。   万苍咬破食指,点在那“无情”二字上,周身灵力倾泻而出,漩涡不断扩大。   霎时暴风骤起,飞沙走石。   应离天这玩意儿认主,认的还是神魂……   万苍双眸微眯,衣袂飘飞,少年的身形如同山岳一般屹立不动,眸中疯狂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前世,过卿尘带刚拜师的他来到此处,录入神魂信息以后,就不曾再对这块巨石出手。   ——至少万苍本人没有见过。   所以他正在跟自己赌一个可能性。   赌的就是过卿尘心软,并且没那么在意细节;赌的就是即使十年过去,那人也不曾亲手将他的神魂信息从中剥离……   万苍注视着指尖轻着的那块巨石,看着上方题的“无情”二字,神色平静,眸光森冷。   无情道?   好一个无情道!   就万苍的个人经历而言,他只坚信“事在人为”,从不相信轻飘飘的“失去记忆”四字,就能将他们二人相处的过往,尽数化为尘埃。   若是当真“无情”,本尊又怎么会仅凭出众的实力,精湛的演技和一张还算不赖的脸蛋,便能获得过卿尘的青睐?   若是当真“无情”,过卿尘又怎会听了洛藏客之言,便眼巴巴地收下“祝鸿”为徒,还尽心尽力地照顾保护?   万苍坚信自己是特殊的。   他更坚信过卿尘所修的“无情道”,并非彻底断情绝爱,六根清净,不沾情缘。   “不过是一块破石头,也敢阻挡本尊去见我师尊?”万苍化指为掌,强劲的灵力悍然轰出,“应离天又如何?就算是天门重现,也得给本尊……”   “——开!!”   椭圆巨石受到强悍的灵力波动冲击,这一声暴喝过后,却也只发出轻微的震颤。   万苍视线回转,不自信地:“……”   他妈的。   本尊是不是还得夸夸你,是个异常坚硬的石头啊?!   没想到这句腹诽竟起了作用。   虚空之中,类似于门的东西骤然显现,边缘几近透明,隐约可见里面风水画一般的美景。   青山叠翠,云雾缭绕,石岛当空,跟随着日影漂浮移动,仿佛触手可及。   ——正是过卿尘所在的应离天。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睡醒了,是谁在敲打我窗? 第25章 月光   ◎尾尖轻颤,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水花。◎   应离天是过卿尘名义上的“家”, 更是历任仙君居住的世外桃源。   里面不仅有肉眼可见的平面空间,更错落分布着无数个不同的地域,自成一方小天地。   每个空间里, 都可能居住着一位曾经名闻遐迩的仙君。   仙君们都是长生境以上的修为, 实力当世顶尖, 却都并非天生天养,而是先由人力推选, 或者传承接任,然后通过天劫的考验, 修得仙身的。   这就不得不提及整片大陆的历史。   自从主神陨落以后,时光荏苒,大陆的版块动荡,地域分崩离析, 天灾人祸一并降下。人族失去主神的庇护,苦不堪言,终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负面与阴暗的情绪悄然滋生,化为漆黑如墨的魔气,并且不断充盈扩张。   终于有一日,在常关道的东侧, 那片终年不见日光, 只有黑暗色彩的独立天地出现了。   正是魔域。   魔气溢散,大量的魑魅初生, 自然也就没有角逐出“魔尊”,而堕魔的人、妖、鬼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处, 一个个异常懵懂, 体内嗜血残暴的因子却无比活跃。   彼时, 魔域之“核”没有吸收足够的力量, 尚未壮大。   这些东西没有受到吸引与约束,每个都张牙舞爪,气势汹汹。以魔族为首,所有阴邪之物都像约好了似的,成群结队地来到人间作乱。   他们横行霸道,烧杀抢掠,屠杀无辜之人,分食血肉……就连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也不放过。   因为这样可以增长功力。   生活在人间的百姓,原本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了主神身死所带来的影响,百余年来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但这般宁静祥和的日子,又被这些突然侵入的怪物给打破。   世间陷入混乱不堪的局面之中。   百姓无端遭受苦难,小部分人族为了自救,也为了替家人寻求庇护,一步一叩首,日夜不歇地爬上了百级长阶。   他们哭天抢地,嘴里高喊着“但求仙长庇佑”,在山门前长跪不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不达目的不罢休。   侥幸渡过末法时代,只求自家长存的仙门百家,被这一声又一声的哭号所惊扰,顿时感到压迫。   时至今日,他们再也无法做到熟视无睹,只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万物有道,天理长存”了。   他们再也装不了死了。   “轰——”   仙门百家迎来了当头棒喝,终于将紧闭数百年之久的山门给打开了!   不仅如此。   每个有名有姓的门派得知了这一情况,都互相联系,传递着消息,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最终决定联合起来,共抗魔族,肃清代表黑暗污秽的所有东西。   毕竟决定了不再与世隔绝,那么,就得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仙门百家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骤然想起了主神留给世间万物的话,对人间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他们将目标定为“还这世间一片太平清净”。   但是,仙门体系庞大,弟子众多……谁又能够率领众人,走向美好的未来呢?   各位宗主、门主、谷主和殿主面面相觑,都谦虚地摇头摆手,连连声称“不敢当”。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仙门百家将目光瞄准了当时公认实力最强,且品行端正的世间第一人:   ——宿无乐。   他们最终达成共识,举荐其担任第一任仙君,并且翻阅古籍,以主神下来的法子,送宿无乐应劫,帮助他成仙。   宿无乐耗时三年,历劫归来,稳住了第一位“仙君”的头衔。   至此,人族开创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盛时代”。   仙门众人在自己推选出来的仙君带领下,齐心协力,共同抗击魔族,清剿妖物,铲除为祸人间的厉鬼邪祟。   但“仙君”一职并不代表着与世长存。   仙君会受伤,会老去,也会对某些状况感到力不从心。   应离天百代传承,所有仙君要么身死,被迫退位,要么就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从而主动让贤。   如今的当权者,正是过卿尘。   当年,洛藏客先是捡到了尚且年幼的季秋明,然后他又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才化为人形的过卿尘。   过卿尘无父无母,天生妖身。   能够修成人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还是一条小白蛇时,就呆着的某块风水宝地。   那地方形似山洞,泥土呈黑黄色,整个洞穴里空气清新,灵气充裕。   因此孕育了丰富的资源。   无数的灵植破土而出,灿烂的日光和皎洁的月华交替,从顶上的一条条缝隙中洒落下来。   过卿尘一条小白蛇,整日无忧无虑,饿了就啃灵草,渴了就钻到灵泉里喝水,最爱的就是四处打滚儿,就连睡觉都呼吸着月之精华。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   在这种良好条件的助推下,过卿尘逐渐不满足于只能饱腹的现状,不满足于只当一条小蛇。   他觉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突破”。   过卿尘遵循直觉,开始往池水下方游动,专挑灵气最浓郁的深处钻。随后自行摸索,日复一日,终于吸纳并转化出了足够多的灵气,短暂地变出了人身。   过卿尘初次幻化成人形,不着寸缕。   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银白蛇尾,身形不再灵活,以至于走路都异常艰难,他看着水面倒映出的那截小胳膊小腿,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但不出几日,过卿尘就无师自通。   他学会了如何用树叶幻化成衣物,用于遮蔽身体。   洛藏客正是在外出游历的过程当中,无意间发现了这一曾经满是天材地宝,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山洞,于是心生疑惑,进到洞中探查。   机缘自然是被过卿尘取走了。   洛藏客凭借灵力进行探查,终于在山洞角落里找到了过卿尘。   后者一头银白短发,额间点红,抱膝待在角落里,转首回望,眼神清澈,犹如繁星闪烁。   洛藏客一眼就看出这小孩是妖。   但应该是一直在这方山洞生存,吸纳了充足的灵气,阴差阳错地修成了人形……   洛藏客没有出手攻击,心平气和地试图与之交谈:“你好啊,你待在这里多久了?”   “此处是你的家吗?”   但不管他问什么,这白白嫩嫩的小孩都双唇紧抿,只用一双清澈透亮的凤眸回望,盯得极其专注。   洛藏客顿感头疼,敲了敲太阳穴,只好伸出右手,轻轻搭在过卿尘的胳膊上。   过卿尘只挣扎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因为眼前这人没有恶意,渡过来的灵力纯正……   甚至很舒服。   半晌,洛藏客就探明,眼前的小孩虽然是妖身,灵力却带有净化之效,是不多见的天赋神通,顿时双眼放光。   他起了惜才之心。   若是加以培养,用心对待……说不定这小妖在以后仙门对抗魔族的战场上,能够大有一番作为呢?   洛藏客如此打算着,半哄半骗,笑眯眯地把人给带回了应离天。   但其实过卿尘压根儿就没想跑。   眼前的洛藏客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类,也隐约能感知到这人体内蕴藏的力量强大……   他倒想看看,这人要对一条蛇干什么。   洛藏客牵着过卿尘的手,把人领回来时。   季秋明知道自家师尊今日便归,欢欢喜喜地前来迎接,难得安静垂首,候在应离天的入口处。但他抬眼就看到一张陌生的脸,还被洛藏客牵着,于是心生不满。   “师尊,你怎么到处乱捡小孩儿?”   “什么‘到处乱捡’,你还不是为师捡回来的?”洛藏客反手给了季秋明的额头一下,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以后这就是你的小师弟了。”   “我才不要什么小师弟……师尊,你连教我都没教好呢!”   “乱讲,”洛藏客瞥了过卿尘一眼,赶紧捂住了季秋明的嘴巴,“你身为大师兄,要刻苦钻研,以身作则,争取早日修得仙身,懂吗?”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仙身不是仙君才能拥有的吗?   季秋明疑惑地反问,嘴巴却被洛藏客宽大的手掌堵了个严严实实,根本说不出口。   洛藏客没再继续这一话题。   过卿尘原本一言不发地听着未来的师尊和师兄交谈,那双凤眸里面,一抹疑惑色彩闪动。   “奇了怪了,怎么本君说要收你为徒都不回答?”   洛藏客端详着过卿尘的神情,不由得“咦”了一声,猛地一拍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孩子,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妖啊!   ……根本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没人教他怎么发音!!   于是,洛藏客以“增进同门情感”为由,把“教过卿尘学习说话”这件大事,甩给,哦不,郑重地交给了季秋明。   季秋明成长速度飞快,过卿尘亦然。   这两位师兄弟,和看起来有些不靠谱的师尊洛藏客,感受着寒来暑往,相依相伴,在应离天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情感是割舍不断的纽带,无形中将三人的命运相连。   后来某一日,洛藏客看着成长的季秋明和过卿尘,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仙君当得足够久了。   他累了。   他想撂挑子跑路了。   洛藏客去问自家大徒弟的时候,季秋明涕泗横流,直呼“师尊啊,高处不胜寒啊”;洛藏客转头去问自家小徒弟的时候,过卿尘面无表情,回复“师尊,弟子无所谓”。   所以仙君一职花落谁家,无需多言。   并非是由于洛藏客担心自己上了年纪,不辨是非,或者即将一命呜呼了……单纯是因为他整日不是处理这个公事,就是镇压那个凶兽,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   或许还有自身修炼的功法,久久不曾突破,唯恐生出心魔的考量。   总之,他神情认真地告诉两位徒弟,想要“到处转转,寻找机缘”,其后,根据上次的问话结果,确定了自己的接班人。   洛藏客在卸任这档子事上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他首先一把将过卿尘提携到了“仙君”的位置上,其次暗中出手,帮助季秋明坐稳了衍无宗宗主之位,最后在衍无宗众人的要求下,仍然带了父母双亡、可怜兮兮的祝鸿几年。   终于放心地出门游历去了。   今日。   洛藏客兴致勃勃,难得从大老远的地方回到了应离天,想要小住几天,结果就从大徒弟那里,听说了自家小徒弟昏迷不醒的消息。   当年,是他劝诫过卿尘放弃情劫的影响,割舍心魔,清除记忆……   还耗损修为,助其顺利转修无情道。   ……他的小徒弟分明功力更胜从前才对,又怎么会受伤?   洛藏客满腹狐疑,思维打着圈儿。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正是自己告诉过卿尘“祝鸿是妖”,又多嘱咐了一句“可以留神”,若是合眼缘可以收个徒弟,这才坚定了过卿尘收徒的想法。   而他送出的那只纸鹤,又把“祝鸿”送进了三峰会。   ……顺道将过卿尘也坑了进去。   洛藏客进入应离天以后,没有着急回自己的住所,反倒悄无声息,落到了过卿尘院里,结果转眼就在窗边发现自己带过的第三位小孩。   ——正是“祝鸿”。   万苍原本收敛了气息,蹑手蹑脚地来到过卿尘的小院外。   抬头便见头顶的月光清冷,倾泻而下,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在脚踩的石板路上。   凉风拂过,光影斑驳。   万苍遥望着竹屋外挂着的一排纱灯,以及里面的摇曳灯火,拐个弯,来到属于卧房的后方。他趴在窗上,侧耳去听,正打算一探究竟,结果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这栋竹楼似乎自带隔音阵法。   这下好了,别说见不到过卿尘了……本尊想听到点儿动静都成了难事!   万苍朝后退两步,冥思苦想,仙门弟子的隔音术法该如何破除,结果被身后的来人像捉小鸡仔似的,单手拎了起来,瞬间双脚悬空。   万苍:“……?”   他妈的。   眼下本尊在当世最难攻陷的应离天里,又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来偷袭?!   万苍身体失重不到几息,就被平稳地安置在坚实的地面上,他掀起眼皮,望向身侧的紫衣男子,翻看着祝鸿的记忆,瞅见眼尾那颗小痣。   总算清楚这人是谁了。   “仙君好,”万苍看着神色平静的洛藏客,行礼以后,声线闷闷地问了个安,“……或者现在应该说,师祖好?”   “小鸿,别来无恙。”   “真没想到啊,这个时间,本君竟然能在这里碰到你。”洛藏客抬头望了望天际的皎月,话语中含有三分认真,七分调侃之意。   呵呵。   想见过卿尘还能扎堆的吗?本尊才是万万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碰到你这个上任仙君!   洛藏客:“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如直接进屋?”   这话虽是问句,语气却不容置喙,是洛藏客一贯的行事作风。   万苍面对这位前任仙君,心里升不起半点反抗之意。不仅是因为身处应离天,还因为自己来找过卿尘这件事,若是没被外人所知晓,顶多算“思念师尊心切”。   但眼下却被洛藏客抓了个正着,那么事情性质就已经改变了。   ……他现在是“偷看未遂”,做贼心虚。   万苍木然地点点头,身形僵硬,同手同脚地跟着洛藏客回到竹屋正门。他以过卿尘小徒弟“祝鸿”的身份,进了心上人在应离天里的住所。   这还是今生头一回。   万苍在木椅上落座之时,偷偷瞥了眼身旁的洛藏客,心里如同有万匹骏马齐齐扬蹄,奔腾而过。   他妈的,完蛋了。   ……本尊该如何跟好好师尊解释,自己是怎么进的应离天?!   **   “吱呀——”   过卿尘推门回家的时候,脸颊不再泛起明显的潮红,跟以往一样白皙光滑,灼人的体温也已经恢复了正常。   就像是从不曾受到情期和蛊毒的影响。   方才,季秋明一边唠叨,一边助他调理内息,把过卿尘硬生生地给吵醒了不说,还趁着人不清醒,好一番盘问,最终得知了“缠情蛊”这倒霉玩意儿就潜伏在自家师弟的丹田处。   季秋明登时大惊失色,关切和质疑的话语劈头盖脸地落下。   “师弟,你怎么就为了一个小弟子,哎……”   “——你糊涂啊!”   “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过卿尘抿唇,声线冰冷,“与祝鸿无关。”   言辞这般犀利,甚至不好听,季秋明仍然是关心为重。   他们长大后,师尊外出,久久不归,他这个做师兄的,心里把自己当成了过卿尘的第二个师尊……   ——实在放心不下!   季秋明从久不居住的处所挖出了一堆滋补的药材,盯着过卿尘放了血,又把人弄进了寒潭。他原本还想在应离天多陪自家师弟一会儿,结果接到了纸鹤传音。   魔族在多处地界作祟,戏魇珠的影响扩大……   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别说近期即将要召开的“仙门大比”,等着他这位宗主去安排。   这桩桩件件,都是要重视的大事,过卿尘凤眸半掀,无声催促着季秋明离开,后者只好唉声叹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季秋明走后,过卿尘还泡在寒潭里。   他腰身以下,是一条粗长的银白蛇尾,当空银色的月辉柔和而亮丽,洒落在寒潭里,蛇尾的鳞片晕开道道朦胧的光圈,耀眼梦幻,万分迷人。   尾尖轻颤,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水花。   搭配上那一张禁欲冷清的脸,眉间红痕闪耀,更显得诱惑至极。   过卿尘倏忽感知到应离天进了人,睫羽轻轻颤动。   那条蛇尾一卷,人也猛然睁眼。   他甫一上岸,长尾就变回了两条白皙修长的人腿,衣袍自上而下淌着水,胸肌轮廓若隐若现。   过卿尘马不停蹄地朝居所赶,结果一推门就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霎时身形愣怔。   那张平日里宛如霜雪覆盖的脸颊,也有些维持不住表情。   万苍眉眼微翘,嘴角止不住地朝上扬:“师尊!”   他这会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笑得发自肺腑,胸腔翻涌着阵阵的甜意,仿佛吃到了糖莲子一般。   洛藏客看了眼自家小徒弟,“唔”了一声,轻轻搁下瓷盏,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回来了?”   语气熟稔,仿佛他才是这竹屋的主人。   “是,”过卿尘朝着万苍轻轻颔首,视线毫不留恋地转到阔别已久的洛藏客身上,单刀直入,“……师尊前来,所为何事?”   竟然直接忽略了“祝鸿”是如何进入应离天这件事。   这人没问,不代表万苍能够不在意。   他想到这一茬,抬眸去看洛藏客,而后迅速地换了目标。眸光闪烁,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跟随着过卿尘的动作而移动。   过卿尘在万苍身旁落了座。   清新的莲香,一阵接一阵地钻进万苍的鼻端,令人感到安心。   这人只要清醒着,就像块儿化不开的寒冰,但凡有旁人在,连多一眼都不舍得分给本尊……   目前来看,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   万苍察觉出过卿尘身上的变化,顿感又好气又好笑,暗中松了一口气。   态度什么的不要紧,又不是不能继续相处,本尊还可以软磨硬泡……   好歹人没事。   “卿尘,你紧张什么,为师没事就不能回来看看吗?”洛藏客眼角上扬,连带着那颗小痣都晃了晃,“你这徒弟是为师带进来的,等为师想想,还有什么事没交代清楚……”   他眉心微皱,又抿了一口茶。   “秋明说你受了点伤,目前看来,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卿尘,你的道虽注定如此,但‘过刚易折’,为师提过很多次……并非直来直去,只遵循自己的意愿,将所有的难事都不声不响地扛下来,便是好的。”   “——说起来,之前我喊你多多亲近旁人,你可有照做?”   过卿尘五指微动,不易察觉地蜷缩在一处:“有。”   “比如?”   过卿尘视线落在万苍身上,而后凤眸半敛:“弟子答应了替甘峰主照顾祝鸿,尝试过多笑,还努力喊过‘爱徒’……”   “——后深思熟虑,仍觉难以启齿。”   万苍目光追随着过卿尘滚动的喉结,听得几乎愣住了。   所以,他家小白压根儿不是什么鬼上身,夺了舍……   先前之所以会对自己表现出种种不同寻常的反应,全赖洛藏客随口一提的那句“多与人亲近”!   还有。   刚才洛藏客分明就是在竹屋后方碰到自己的,为什么要出言替他隐瞒?   万苍毕竟不是祝鸿本人。   他体会不到被人收养以后,悉心呵护,然后又被转手送给旁人照顾,多年未见的心情。   如今,莫名其妙地再度见到有恩于自己的人……   应该做出何种神态呢?   对于万苍而言,眼前这两位仙君的压迫感太强,话题太偏,身为魔尊的他插不上话,只得缄默地抬手扶额,疯狂催眠自己“本尊听不懂”。   一时间,竟然有点无以言表了。   “这就没了吗?”   “没了。”过卿尘看了眼洛藏客。   “也罢,好歹有所进步,”洛藏客赞许地一颔首,字里行间还是将过卿尘当成当年那个修为稍有提升,就要立刻夸赞的小孩,而后话锋一转,“好久没回应离天看看了,有点想念呢……”   “若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话,为师这就回屋歇息了。”   “——你们师徒二人要好好相处啊。”   洛藏客的尾音刚落,屋里就猛地刮起一阵小型旋风,烛火被吹得忽明忽暗,横斜着拉长。   万苍揉了揉眼睛的功夫,就发现面前的洛藏客早已不见踪影了。   ……这前任仙君,果真如同自己醒来时,听到祝鸿几位师兄弟所说的那样“神出鬼没”!   “咕。”   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万苍摸摸鼻尖,抬眼望向过卿尘,神情无辜。   过卿尘:“饿了?”   万苍简直在心里把祝鸿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草草草草草!   本尊不是才吃了饭没多久就一溜烟儿地跑来看过卿尘了吗,这副病秧子的身体到底是喂不饱还是如何啊?   ……过卿尘该不会认为自己的小徒弟是猪吧?!   不出片刻,万苍就安抚好了自己。   做魔尊自然得能屈能伸,不拘小节,况且,就算祝鸿是猪,关我万苍什么事?   “师尊,”万苍眨巴眨巴双眼,黑琉璃似的双瞳亮晶晶的,乖巧地点点头,“弟子饿了……”   “——师尊可以给弟子做顿饭吗?”   魔尊熟练地撒了个娇。   【作者有话说】   万苍:见到师尊了,芜湖~   过卿尘:师尊怎么一回来就抽查作业?不芜湖。   洛藏客:好好相处,先走一步。   取章节名好麻烦,所以全部用二字标题了w 第26章 做饭   ◎贴贴,勾衣角,牵手。◎   过卿尘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无理的要求, 侧首看向万苍,凤眸里闪动着不可置信的光芒。   他一时间呆愣住了。   应离天历任仙君,哪个不是高高在上, 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事实的确如此。   修仙者只要顺利达到凝元境以后, 天地灵气就会自行转化为身体所需要的能量, 在无形中流淌过四肢百骸,自然也就不用再为满足口腹之欲, 而食用五谷杂粮了。   偶尔解解馋可以,但若是吃得太多、太杂, 难以消化,有时候反倒会成为一种负担,还得催动灵力消食。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大家既然选择开始修仙, 那么属于脱离了普通凡人的范畴,“吃饭”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自然得靠边站站。   所以,对绝大部分修仙者而言,“吃饭”这件事完全没有必要。   除非是极少部分以“食”入道的修仙者,才会专注于此道。这意味着, 漫漫修仙路, 这些人一辈子都得与美食相伴了。   可他们以食物促修行,化食物为动力, 持之以恒地寻找美食,生命不息, 嘴巴不停。   显然是乐得如此。   过卿尘虽然对这种特别的修仙者略有耳闻, 但从未亲眼见过。   他还是蛇身之时, 啃的都是最原始、最精华的灵草, 饮的都是灵泉,化为人形的当日,就已经达到凝元境了,而后连越三阶,一举突破了开光境。   过卿尘素来不怎么吃东西。   当时,只要提到“吃饭”二字便会双眸放光的,是自家师兄季秋明。   因为他是人族,且处于生长期。   洛藏客作为季秋明和过卿尘的师尊,兼二人唯一的长辈,必然会回应大徒弟的诉求,同时,也有意让小徒弟多多接触关于人间的一切。   于是,洛藏客整日变着花样,用精致的食盒,装着不同口味的食物回到应离天,偶尔也会亲自尝试下厨。   避世的仙境,由此染上几分烟火气。   那时过卿尘只知道季秋明爱调侃自己,看似性格开朗,但身世凄惨,从来不愿主动提及。   季秋明唯一外露的特性便是“爱吃”。   大概是因为经历过饥荒之类的灾难,又或者天性如此,他对于食物向来十分重视,态度认真。   一旦动筷,便风卷残云,不会剩下任何一粒米和一根菜。   过卿尘经常在饭桌上看得目瞪口呆。   最后,季秋明心满意足:“谢谢师尊!”   在洛藏客心里,每日的消遣多添了一项:看着季秋明大快朵颐,或者看着过卿尘轻拢眉宇,挨个尝试自己带回来的那几种食物,最后,精心挑选出不油不腻的一两样,多吃几口。   ——通常都是偏甜口的菜肴。   这种表现,已经算是过卿尘对食物所能做出的至高赞美了。   后来。   洛藏客卸任,外出游历,季秋明接任衍无宗宗主职位,而过卿尘晋升仙君,留守应离天。   过卿尘孤身只影。   他身边再也没有人叽叽喳喳,叫嚷着要“品尝美食”,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平日里更是怎么方便就怎么来。   于是连“做饭”这一念头都不曾动过。   别说是季秋明了,就连洛藏客都想象不出过卿尘钻进厨房的模样……   现任仙君五指不沾阳春水。   万苍这番无理取闹的举动,若是叫其他衍无宗弟子和过卿尘的仰慕者们所知晓,他必定只可能得到一句大骂:   “——呔,你这小子,好生大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仙君亲自下厨?!   “师尊,弟子饿了,”万苍搬起木椅,朝过卿尘的方向挪动,对着那张俊脸,可怜巴巴地重复道,“三峰会试炼艰苦,弟子许久不曾吃东西……”   “——师尊,您难道忍心,就这么让弟子一直饿着吗?”   如果是别的事,还得掂量掂量轻重缓急,但要他做饭……   这小徒弟着实是在为难蛇。   做饭是不可能做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主动进厨房的。   如此捋顺了逻辑,过卿尘觉得自己应该是“忍心”的。   他唇瓣微张,抬眸就对上万苍水汪汪的双眼,把原本准备说的“喝点冷水”四个字,悄无声息地给吞回了肚子里。   不知怎的,就是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儿不合时宜。   烛火摇曳,照出两条细长的人影,周遭寂静无声。   竹屋内,过卿尘和万苍四目相对,诡异而尴尬的氛围瞬间弥漫。   万苍努努嘴:“师尊……”   少年人倾身向左,有意离过卿尘更近,喉结滑动,原本充满朝气的声线刻意放缓压低,语调下垂,尾音又黏又腻。呼出的温热气息,几乎要喷洒到自家师尊白皙的颈侧。   两人近在咫尺。   过卿尘耳力极佳,自然听到了这一句撒娇过度的呼唤,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如同振翅翩飞的蝶翼。   本人却装聋作哑,不应答。   震惊。   ……他家小白以前明明很吃这一套的,现在竟然不管用了吗?!   万苍双眸圆睁,轻咬着下唇,有些拿不准那人的想法了。   过卿尘自认为头脑清醒,对上天大的事,也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好,斩妖除魔更不在话下。   但就是应付不来眼下这种情况。   他不露声色,脑海中疯狂思考着要如何绕开该话题,好叫“祝鸿”彻底断绝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   “呜——”   窗外凉风刮过。   万苍看了眼端坐在椅子上,安如磐石的过卿尘,起身关上窗户,然后“哒哒哒”的,跑回到了自己的木凳上坐好,直到被熟悉的莲香所笼罩,才觉心安。   就、要、贴、贴。   ——就要和过卿尘挨得这么近!   时光流逝,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竟是过卿尘率先打破了僵局。   好歹身为师尊,是长辈……怎么能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呢?   过卿尘“腾”的一下站起身,迈开两条长腿,朝着竹屋大门走去,银白发丝披散,随之轻轻抖动,修长的背影透露出一股微妙的“慌乱”之感,活像是落荒而逃。   没错。   过卿尘不计较,并且选择了跑路。   “师尊,别走!”万苍霎时急了,也跟着“唰”的一下直起身,表情猛然变得正经,语气带着三分恳切,“那弟子给师尊做饭吧……”   “——这样可以吗?”   鄙人好歹是堂堂魔尊,魔尊!   ……都如此低声下气了,好好师尊,你就放下矜持与娇羞,速速答应本尊吧?   “你?”过卿尘闻言,眉梢微扬,硬生生停住脚步,回首时视线上下挪动,打量着自家小徒弟,“……你竟然会做饭么?”   话语满含质疑。   过卿尘不曾听说“祝鸿”从衍无宗的谁那里学会了做饭,正暗中猜想:揽星峰负责后勤,自然囊括了饮食这档子事。   ……自家小徒弟,莫不是偷学了甘守吟甘峰主的手艺吧?   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过卿尘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相当于默认了“由万苍做饭”这件事,其实是可行的。   而万苍听到这耳熟的反问句,忽地想起了和过卿尘在茅草屋相处的那段时光。   那时,他问小白对自己的印象,后者毫不留情地回复“是个傻子”,言辞犀利,但神态镇静,叫人不得不信服。   其实过卿尘说的没错。   本尊的确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   不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魔尊不当,不回魔域,不联系下属,反倒要在人家仙君的窝里赖着不走?   此刻还生出闲情逸致,竟然愿意玩起过家家来了。   从表象判断,是万苍陪伴着过卿尘,实际上,是万苍在安抚自己,生怕见不到过卿尘,失去理智。   本尊居然会感到“害怕”吗。   居然也会拥有“弱点”之类的东西吗?   “哈哈哈哈哈哈!”万苍脑袋里的几根弦胡乱搭在一处,他不怒反笑,笑得肩膀抽动,前俯后仰。   过卿尘:“?”   不过是没答应下厨,自家小徒弟莫非失望过度,犯了什么毛病?   ……难道是刚从三峰会出来,神经错乱了吗?   过卿尘思绪回转,觉得三峰会中疑点重重,自己好像晕倒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见到了挑起仙魔大战,合该千刀万剐,却早已身亡的那位魔尊。   ——他梦见了万苍。   每位仙君继任以后,都很少做梦。   因为仙君的梦境,要么能映照现实,要么能预知未来。总之,在梦境里见到了魔尊,自然不会是什么“吉兆”。   过卿尘垂眸沉思,唇线紧绷。   他打算待会儿在饭桌上好好盘问一番,弄清楚两人分散以后,“祝鸿”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唯恐生出变故。   ——当然,要想到饭桌上谈话,前提是那人真的能做出一顿饭。   “师尊,弟子没事,”万苍仿佛读懂了过卿尘心中所想,伸手揩掉眼尾坠着的泪珠,“不过是忽然想到了好笑的东西。”   他觉得过卿尘那抹转瞬即逝的、疑惑不解的神情,或者如平常一般的“面无表情”,都极其可爱。   难道这就是凡人男女所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那弟子这就去给您做饭啦!”   过卿尘只颔首,依然没有开口回应。   “做饭”这词分明是从万苍嘴巴里蹦出来的,最终又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在万苍眼里,即使过程不同,结果也没什么区别。   他刚才蹬鼻子上脸,用“做饭”来试探过卿尘的底线,本来就没指望那人真的能为了自己下厨……哪想到好好师尊非但不打算接招,还准备开溜?   ——本尊这不得力挽狂澜,把人留下!   万苍单纯的认为,自己如今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眼中可能显得有些怪异,但他的优点就在于不喜欢听废话,更不爱将旁人的想法往心里放。   纯粹是添堵。   或者说,胆敢当面议论魔尊的人,早就尸首分离了。   ——本尊只是思念过度,好吗?   万苍想把过卿尘留住。   他想把人无时无刻地锁在自己身边,想跟那人多多相处,让人多陪伴自己一段时间……   但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身份对立”四个字宛如天堑,横亘在魔尊和仙君的面前。   万苍深知,自己做了太多错事。   ——可那是在世人的眼里。   他耳濡目染,听那表弟称赞所有修仙者,如何衣食无忧,如何风光无限……并且本就根骨奇佳,天赋异禀,是修仙的好苗子。   万苍不是没有做过“修仙”的梦。   因为某位长老的一句“三生沾福光,身负大气运”,因为他家小白说要教自己“修行”,还因为他能用得了那柄仙品以上的鸿念剑……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当他被老魔尊折磨得不成人样,跌落万魔窟的,还想活着回来的那一刻起,身体里运转的力量,早已不是灵力,使出的招数,也不再是过卿尘所授的仙门术法。   万苍是彻头彻尾的魔。   即便如今藏在祝鸿的身体里,仍旧是那个嗜杀成性、魔性难祛的魔尊。   这一点无可辩驳。   于是,占据祝鸿身躯的万苍卯足了劲儿,想弥补过卿尘,想主动争取些什么。   但一切都是枉费功夫。   且不提他前世偏听偏信,一心只想取得“妖仙骨”,却没料到是天劫改变了心上人的外貌,自己又因炼化观方镜而五感残缺,因杀戮而丧失理智,导致记忆混乱……   万苍以“二弟子”的名义和过卿尘相处良久,认不出自家师尊是小白。   不仅如此。   前世,他还热衷于口头调戏过卿尘,看着那人吃瘪的模样,再暗自感叹一句“仙君的脸皮可真薄”,转身就抛之脑后。   好吧,这也不算什么。   罪不可赦的是,万苍亲自动手,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剜了过卿尘的骨。   他为复活亡妻,谋划许久,沾染了无数仙门弟子的血迹,不介意多背负过卿尘的一条命,于是将人牢牢锁在怀中,下手又稳又狠,五指寸寸划破那人的背脊。   温热的触感,历历在目。   如今却令万苍胆战心惊,不敢深思。   在强制被挖骨的过卿尘心里,魔尊万苍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事实也是如此。   况且,世间仙魔本就势同水火,无法相融,除非主神再世,否则局面从根本上难以调和、改变。   借助祝鸿的身躯重生,与过卿尘再度相逢,已是时来运转。   亦可能是天大的阴谋。   对万苍来说,每一次呼吸,每一瞬幸福的感受,都是虚幻的梦境……   是临别的倒计时。   诸如“做饭”这类琐碎的事,反倒成了他如今为数不多,可以理直气壮地麻烦过卿尘的借口。   所以万苍不能表现得太过聪明。   他要装作乖巧的模样,还得偶尔任性,表现出符合性格的行为。   毕竟在过卿尘的眼里,“祝鸿”还是个刚刚拜师入门,尚不成熟的孩子,偶尔冒出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者提出无理的要求,倒也正常……   何必苛责呢?   “责任”二字,是过卿尘坚守的初心,而他与自家师尊,以及两位徒弟的相处上,最能体现这一点。   “师尊,弟子真的去给您做饭啦!”万苍在过卿尘面前蹦跶,再次重复道。   过卿尘掀起眼皮,淡淡地:“嗯。”   方才,寂静无声,没有回应,令魔心寒;现在,只一个透心凉的单字,则令魔精神百倍,兴致盎然!   只要待在过卿尘身边,万苍基本能保持住平和的心态,仿佛是被搓圆捏扁的泥人儿,或者说熄了火的干柴,全然没了脾性。   噢,这说的只是“平常”。   从过卿尘身旁经过时,万苍小指轻轻勾动其衣袖,柔顺的衣角被带起如半弦月一样的弧度。   他眉峰微扬,露出狡黠的笑容。   如果改换了交流情感的时间和地点,气氛再暧昧一些,唔,最好是能把人带回寂珩殿,将层层叠叠的鲛纱帐拉上……   ——下次,本尊可不会嘴下留情!   该啃就啃,该蹭就蹭,该如何双修,就如何双修……   万苍暗自畅想,心里已经不复刚才的苦涩阴郁,反而美滋滋的,全然不知,他将自己当成了渴望着心上人亲近的快乐小狗。   魔尊逻辑自洽,又把自己给哄好了。   **   应离天里,尽管很少有人会突然想到要做饭,但该有的房间和工具一应俱全。   比如厨房。   万苍夸下海口以后,因前世来过此处的厨房,所以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他揪着有些卷翘的几缕发丝,呆呆地望着灶台上的新鲜食材,掐了把自己的脸蛋。   随后洗干净手,挨个摸了过去。   若是这些南瓜、青椒、香菇能生出眼睛的话,此刻大概在和万苍大眼瞪小眼。   顺道进行一些灵魂交流。   夜深人静,但弄些食材,对于仙君来说轻而易举;而做饭此事,对魔尊来说有着不小的挑战性。   万苍转首回顾,没有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   “草草草草草?!”   还好还好,人没跟来。   天知道本尊方才为何如此自信……难道是甘守吟做的饭,色香味俱全,给了本尊莫大的勇气?   万苍掂了掂手里那颗圆滚滚的土豆,想起应该拿菜刀之类的东西,用来切菜,当即手腕翻转,朝空中一抬:“剑来。”   鸿念剑应声出现。   它落在万苍掌心时,犹如冰冷的陨铁,但当自家主人握着它朝土豆落下的一刹那,剑身疯狂震颤起来。   “嘘,”万苍心平气和,“别闹。”   剑鸣一阵盖过一阵。   鸿念剑还没生出剑灵,无法言语,此刻,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杀人如切菜,”万苍紧紧攥着剑柄,轻言细语地安抚,“你说,你跟了本尊这么久,杀过这么多废物,切个菜应当不在话下吧?”   生而为剑,它很抱歉……   ——但这也不是主人能把本剑当成菜刀的理由吧?!   鸿念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终于挣脱了万苍的魔爪,“咻”的脱手而出,插在了厨房的横梁上。   万苍仰视上方,惊奇地一挑眉。   没想到本尊的剑这么有脾气,竟然有点宁死不屈的味道了……但拿沾过血的剑来切菜,似乎是不太好?   ——过卿尘有轻微的洁癖。   万苍如梦初醒般“噢”了一声,轻抚下巴,思考着有没有简单的菜肴可以做。   以前在茅草屋生活的时候,除了熬药,他最多只会生火、加热,二人吃的最多的就是饼子、馒头和稀饭……这还是卖了灵药,换了钱以后,在城里不起眼的店肆中买来的便宜食物。   以前,他没有亲手做过一顿饭。   现在,他却亲手打肿了自己的脸。   万苍收了鸿念剑,卷起衣袖,幻化了柄正常的菜刀出来,回忆着以前在外看人动手拉面的步骤:“不管了,常言说‘世上无难事’……”   “——试试就试试!”   **   “砰!”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厨房传来了一声巨响。   过卿尘当即出现在门口。   他面色淡定,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此处会发生的事情,凤眸扫过浓烟滚滚的厨房。   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焦黑色彩。   过卿尘视线回转,瞥了眼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最终看向身处黑烟中心的自家小徒弟。   “咳咳咳……!”万苍挥散烟雾,小心翼翼地从灶台边端起一碗东西,然后抬首就看到了过卿尘。   他妈的,本尊做到了……   如此看来,下厨也没什么难的!   万苍像献宝似的,迫不及待地把那碗面端到过卿尘的眼前,兴高采烈地大声呼唤:“师尊!”   神情无比期待,就差摇起那根不存在的小狗尾巴了。   只是他整个人比起厨房好不到哪去,原本白皙的脸蛋沾染上炭火的痕迹,灰不溜秋,那套新换的弟子服也脏兮兮的。   唯有那对双瞳仿若琉璃,无比纯净。   “为师看到了,”过卿尘对上这花猫样的小徒弟,眸光微动,伸出手,一拂袖就将厨房恢复了原样,声线比往常略显柔和,“干净了。”   他又掐诀,将万苍也变回白净清秀的模样。   果然,这样顺眼了不少。   过卿尘清扫完毕,心满意足,总算注意到了万苍双手捧着的那碗面。   碗里的面条细如发丝,根根交织在一起,还泛着透亮的色泽,几片翠绿的菜叶漂浮在最上方,散发着腾腾热气。   ……怎么感觉还不错?   “师尊,快回屋尝尝弟子的手艺吧。”   万苍“嘿嘿”一笑,将瓷碗放下又拿起,只不过用的是单手。他眼疾手快,空出来的那只左手,瞬间反握住过卿尘的右手,不由分说地将人从厨房门口牵走了。   两人的十指一瞬交错。   万苍呼吸骤然急促,生怕人溜走,他单方面握紧了过卿尘骨节分明的手,边往前走,边嚷嚷着“做饭是小菜一碟”。   这样看来,牵手简直像是无心之举。   过卿尘凤眸低垂,想起了在东岑树前发生的事,默默无言,心道“这是第二次”,但那时自己阴差阳错地变回了孩童之身,与现在的触感相比,大不相同。   他就这么紧紧盯着两只手。   没有主动反握,也没有出声阻止。   少年的掌心温热,自顾自地牵着人朝前走,嘴巴说个不停,语气上扬。   “师尊,你说……”   就像是蕴藏着生机的春风,充满着活力的朝阳,能消融冬天的万里冰封,使柳条抽芽,枝叶生长……   百花齐放,铺开一幅如诗的画卷。   过卿尘了眉,隐约觉得这样“不对”、“不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觉得万苍牵着自己的动作异常眼熟。   ……像是镌刻在自己的脑海深处似的。   恍如很久之前,就有谁这么牵起自己的手,不断前行,带来一往无前的勇气。   “师尊,怎么了?”万苍感知到身后那人的步子越迈越小,旋即忧虑回望。   “无事。”过卿尘示意自家小徒弟继续向前。   万苍闻言,放缓了脚步。   过卿尘心绪不宁,拼命回忆着那个和自己牵过手的人,但因无情道的限制,他早已将少年彻底遗忘。   亦不知“眼前人正是心上人”。   过卿尘想得头晕耳鸣,眼前阵阵发黑,额间那道艳丽的红痕突然急促地闪烁,唇边流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咣当。”   瓷碗碎了一地。   “师尊!”万苍被朝前倒下的过卿尘一带,险些跪地,他眉宇深锁,反应迅速地把人一捞,架在肩头。   过卿尘双眸紧阖,银白发丝遮挡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清晰的下颌线。   ——师尊怎么又晕倒了?!   【作者有话说】   防盗已开,比例70%,时间240h,买不了的宝宝需要自行检查一下比例w 第27章 绢帕   ◎一旦转修此道,你会开始遗忘。◎   万苍半是扛, 半是抱,最后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才拖着过卿尘回到房里, 又咬着牙, 抬脚“砰”的踹开房门, 小心翼翼地将过卿尘放到床榻上。   还极为贴心地替人脱了鞋。   他妈的,祝鸿这副身体实在是废, 太废了……竟然能喘成这样?!   当真是开了眼了。   不过短短几步路,万苍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眼冒金星,顿时扶着双膝缓神。   若是换做本尊的原身,别说是双手抱起过卿尘了,就算是要单手抱着过卿尘, 原地转圈起舞、上天入地,甚至马上跟人打架……都根本不在话下!   等等。   万苍眸光一凛,忽然想起了某件极其重要的事。   那天见到观方镜,冒牌货操纵着本尊的尸体跑出去以后,见到了过卿尘,还把人弄进了镜界。   然后呢?   ……本尊的尸体又被这傻逼弄到哪去了?   万苍轻轻一“啧”, 于瞬息打定了主意, 等搞清楚过卿尘的状况,处理好眼前的杂事, 就立刻联系左霈。   以及其他三个不成器的下属。   祝鸿这么大个活人,从小到大都在衍无宗里活动, 鲜少出门, 绝对不可能原地蒸发……   更何况那位甘师叔还爱不请自来。   既然他做不到彻底从衍无宗脱身, 那么至少也得找个合理的借口, 溜回魔域看看。   万苍身为魔尊,对于在自己手里盘了这么久,管理了这么久的烂摊子,心里还是有点数的。他深知,魔族中有很多一根筋的家伙,只会靠拳头解决问题。   好处是这些魔指哪打哪,不需要过多费心,坏处也很明显,听风就是雨……   他们极有可能认不出自己正在效忠的“魔尊”是谁,叫那冒牌货像耍狗似的,遛得团团转。   这么一想,怎么还有点好笑?   万苍重生至今,还不曾因魔域而心慌意乱过,倒不是出于信任左霈在内的四位魔君,也不指望他们能够替自己分忧,最多镇压一下小型的暴乱。   因为那四个家伙最开始也对那冒牌货毕恭毕敬,深信不疑,就差满脸写满“不靠谱”三个大字了。   比起四位魔君,万苍反而更愿意相信仙门百家对魔域动向的戒备。   如果魔域有什么异动,三大宗之一的衍无宗能没有消息吗?   况且,自从戏魇珠再度出现,宗内弟子接二连三地暴毙……想必他的好师伯季秋明,这几天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万苍还是没能把自己当成衍无宗的一份子,也从不曾因为上错祝鸿的身,就催眠自己“是仙门弟子”,更没有对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地方,生出任何感情……   他如今,只是主观意愿上舍不得师尊,想赖在过卿尘身边不走。   ——仅此而已。   但那冒牌货既然几次三番挑衅,还敢跳到自己面前来了,他也就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   若自己再不回去稳定局面,任由那傻逼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可能真的要出大事。   万苍伸手按了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长长叹息,他抬眸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属于过卿尘的竹屋,布局多年未变。   不仅是衣橱摆放的位置,角落里的那张木椅上搭着的轻纱,还是和瓷瓶里的那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都一如往昔。   简单大气,冷冷清清,不染尘埃……   就像是过卿尘这个人一样。   月光悄然洒落,为整个房间平添了一份唯美与神秘。   屋里只有两道呼吸声,一急一缓,一高一低,极富有节奏,如此起伏、交错着,宛如天生和谐适配的韵律。   过卿尘无知无觉,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满头银白的发丝倾泻,如同瀑布一般披散在枕头上。他嘴角那一抹血迹,因干涸而透出暗红的色泽,和冷白如玉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幕给万苍造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少年人的喉结轻轻一滚。   怎么会有人受伤、吐血都能这么好看?   也对。   这毕竟是本尊的心上人,样样完美,还拥有一条漂亮的蛇尾……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万苍摇头轻叹,觉得这暗红的血迹挂着虽然也不错,但自己可能控制不住,想俯身去亲。   所以还是擦干净比较好。   他四处寻找,终于在桌案侧面的第二层抽屉里,翻到了一块绢帕。   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帕,原本躺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万苍掂起一角,轻轻抖落开来,便能看到其上纹理细腻而均匀,如同流水般平滑,又带着丝丝的韧劲,显然是丝绸质地的。   “咦?”万苍眉峰上扬。   这玩意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啊。   他双眸微眯,视线转到这张绢帕的右下角,发现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图案,走线粗糙,形似扭动的蛇身,或者潦草的书法字,无端给人造成了一种“张狂”的感觉。   ……妈的,好丑。   万苍旋即把绢帕捏紧,不再分给它多余的眼神。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丑东西是本尊亲加工的,啊,似乎还有两块儿呢。   就连外形都一模一样。   当时,万苍和过卿尘相依相伴,过了好几个人间大小节日,他偶尔看到身旁的陌生人打打闹闹,听到别的嘴巴里提及“夫妻之间应该互赠礼物”。   小白刚化成人形,他一条小蛇懂什么?   还是得自己来。   万苍将过路人的话听进去了,生出了送礼的心思,他虽不懂刺绣,审美平平,手艺也一般。   但起码有一颗真心。   于是,他用卖灵药攒下来的积蓄,买了两块上乘材质的绢帕,打算一人用一块,最后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怎么才能把这份礼物,送的别出心裁,送的更加完美呢?   万苍把两块原本素净的绢帕藏在袖中,好叫过卿尘不能发现这份惊喜,实际上,后者当时脑子是单线程的,也压根儿没想到这一茬。   某天夜里。   万苍忽然激动地直起身子:“有了!”   过卿尘被这脑回路不正常的人吵醒了,却也习惯了万苍这副模样,他蹙着眉,面无表情地将人摁回到自己身旁:“你,睡觉。”   万苍“嘿嘿”一笑,满口答应“好好好”,又捏了捏过卿尘的脸蛋,这才一骨碌翻身躺下。   过卿尘睁开眼:“……”   ……睡觉就睡觉,捏脸干嘛?罢了,有素质的蛇不会跟人计较。   他沉默着又闭上眼睛。   万苍缓缓阖眸装睡,只是仍然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脑海里像有几百只麻雀在扑腾着翅膀,夸赞着“这点子真好”。   ——他决定,留下能够代表他们二人的印记,就在绢帕的右下角。   怎么留?   自然是买了针线,亲自动手!   第一块绢帕是用来练手的,丑得没眼看,所以万苍把它放在了自己那里。   之前他身处在镜界之时,下意识召唤出来,拿它擦手,还放在过卿尘的额头上,给人降温来着……   但现实里,属于万苍的那块绢帕,其实早就丢了。   万苍修长的五指缓缓收拢,视线定格在掌心处,眸光逐渐黯淡。   他没有遗忘小白,但弄丢了自己亲手的“定情信物”;而过卿尘遗忘了茅草屋里的少年,却不知为何,没丢掉这块绢帕,还让自己给找了出来。   ……本尊该感到庆幸吗,还是激动?   好歹,过卿尘生活里还是有着这么一抹蛛丝马迹,证明了这位现在修无情道的仙君,曾经真的和谁相爱过。   也证明了,那个顽强不屈、纯净美好的人族少年万苍,真的在这世间存在过。   最重要的一点是,眼下这块不起眼的绢帕,能派上用场……   这正是他送礼的初心。   万苍用沾了水的绢帕,轻轻擦拭着卿尘的唇边,没想到手腕倏忽被人握住。腕上传来的力道极大,令他吃痛地惊呼一声,又隐秘地生出几分期待。   万苍甚至觉得过卿尘太温柔了,下手太轻。   他隐隐渴望着,甚至心甘情愿,能够被过卿尘更加粗暴的对待。   “……师尊?”   过卿尘自然没有回应。   但他那只握着万苍胳膊的左手,卸了力道,葱白的指尖轻颤,朝空中虚虚一握,随后缓缓垂下。   就像是之前失去意识时,那截不安分的蛇尾一般,对自己的动作毫不知情。   万苍抿了抿唇,瞬间接住了那只手,分隔开过卿尘的左手和床榻。   他鬼迷心窍似的,轻轻划过过卿尘手背上的青筋,像端详艺术品一般,将之看了又看。   ——真美。   万苍本以为过卿尘即将醒来,但这会儿的反应,看着像是下意识的动作,一时间身形怔住,拿不准该干些什么。   于是,他瞥了眼过卿尘的脸,单方面五指交叠。   ——真开心。   万苍用指尖摩挲着过卿尘的手背,片刻后,恋恋不舍地撒开手,他俯下身,替那人盖上了被褥,又牵好了四角,转而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因为他感知到身下方的过卿尘动了。   那人剑眉略微上扬,一双凤眸陡然睁开,其中水光波动,如同化不开的霜雪,神情异常淡漠,两片恢复了些许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   “……祝鸿?”过卿尘的嗓音低沉喑哑,若仔细听,就能发现尾音带着茫然。   他睁眼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喊自家小徒弟的名字。   “弟子在呢,师尊,”万苍伸手撩开过卿尘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这里是你的应离天,你现在躺的地方,是你的床……”   和过卿尘相处的那段时光,刻骨铭心,即使五感趋近于无,对于过卿尘当时历劫所化的样貌,记忆模糊,却仍然忘不了蛇的“领地意识”比较强……   ——但也没这么强烈。   当时,过卿尘如果不清醒的话,一般会在睡醒以后反手给万苍一巴掌。   打是打不疼人的,只可能佯装生气这样子……   他家小白这么可爱、温柔,怎么可能真的忍心弄疼自己呢?   这一举动,反倒像是在调情一般。   彼时,万苍摸着没有红肿的脸蛋,没什么反应,甚至心中会暗爽。   “唔,”过卿尘揉了揉眉心,坐起身来,银白发丝垂落在胸前,掀起眼皮看向万苍,眸中雪色霎时褪去了不少,“是你把为师……带回来的?”   话音落下,他都觉得这是句废话。   洛藏客回自己的小空间了,此处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若不是“祝鸿”硬拖着他,带他回来,难不成是鬼吗?   “师尊,可觉得好些了?”万苍点点头,眼巴巴地凑上前去。   他莫名觉得,过卿尘原本想说的,应该不是“带”,而是“抱”,但这个字眼用在师徒身上,又显得不大对劲。   更何况,他家小白原本就是很容易害羞的一条蛇。   “无事。”过卿尘摇头,回应含糊不清。   他运转灵力,隐约探查出是自己修的功法出了状况,气海翻涌,才导致了晕倒,在没搞清楚具体原因之前,不宜妄下论断。   ——得先让自家小徒弟放心。   过卿尘凤眸半敛,骤然想起了自家师尊洛藏客曾经说过的话:   “……这套功法修炼以后,你生出心魔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提升修为,让你再上一个大台阶……”   “但是,一旦转修此道,你会开始遗忘。”   记忆里,洛藏客的声音断断续续。   “忘记曾经最美好和最痛苦的一切,忘记印象最深刻的那个人,忘记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卿尘,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过卿尘猛然躬身,放开捂住嘴的手时,掌心里是大片的温热液体,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面上,目光坚定地回看洛藏客:“弟子准备好了……”   “师尊,请放心。”   “……那弟子就放心啦。”万苍尾音上扬,轻快的嗓音,瞬间拉回了过卿尘的思绪。   “嗯?”过卿尘仰首时,正对上万苍那双透亮的瞳孔,一瞬恍然,“……什么?”   万苍心知肚明,过卿尘是个天塌下来都要自己扛的性格,压根儿没指望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他还是因为过卿尘让自己安心的举动,感到心满意足。   这个做师尊的,也算是顾及到徒弟的感受了呢……   ——他家小白真可爱。   此刻,魔尊只想耍赖撒娇。   “师尊,”万苍唇角勾勒出一抹愉悦的弧度,俯身前倾,琉璃似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清亮的嗓音放低,像是潺潺溪水,于过卿尘的心田流淌,“弟子方才是说,放心不下你呀……”   “——让弟子来照顾你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每一位收藏和订阅的宝宝,你们是我的动力!入v以后成绩平平,希望好好完结以后,能收获惊喜吧~ 第28章 追问   ◎“怕师尊的手无聊,牵一牵。”◎   ……照顾?   照顾谁, 为师吗?   过卿尘鸦羽似的睫毛轻轻一颤,凤眸半掀,望向万苍的眸里, 流露出几分无奈。那略微偏头的动作之中, 还参杂着些许的疑惑之意, 唇角却略微上翘。   不知怎的,素来面无表情的仙君, 此刻竟然有些想笑。   “照顾”这两个字,对于实力位于登仙阁天榜第一的他来说, 委实是太过陌生了……   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况且,眼下说出这句话的人,还是自己那根本无法修炼的小徒弟。   不对。   “手。”过卿尘像是骤然起了什么似的,薄唇轻启, 冲着万苍发号施令,“……祝鸿,你把手给为师。”   “怎么了,师尊?”   万苍将过卿尘脸上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正咂巴着嘴, 仔细回味, 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他清澈的双眸更加明亮,如同夜空中璀璨的星光。   难道他家小白竟然脱离了无情道的掌控, 开了窍……这是要在清醒的时候,主动和本尊牵手吗?!   万苍嘻嘻一笑, 当即顺从地递出手腕, 装作害羞道:“师尊……”   “为师替你把脉。”过卿尘无情地打断了他的遐想。   听到眼前的人如此解释, 万苍霎时心头涌起失落的情绪, 轻轻一“噢”,尾音拖得老长。   可恶。   本尊就知道,愿望哪是这么轻易就能够实现的?   ……好师尊,你这还不如不解释呢。   想法虽然如此,他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珠,仍然紧紧追随着心上人的动作,神情异常认真,像在注视着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藏。   ——嗯,独属于本尊的珍宝!   此时此刻,屋内静悄悄的,凉风阵阵,方才暧昧不明的空气,荡然无存,仿佛就这么忽地被吹散了。   当然,这只是过卿尘理所当然,单方面所认为的。   方才,“祝鸿”把晕倒的他带回来,而现在,他发现了“祝鸿”身体的异样,理应替三峰会中出来的自家小徒弟,好好检查身体……   面没吃成,反倒浪费了粮食,着实有些可惜,但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却是非问不可的。   二人现在的相处模式,就像是正常的师徒那样,明面上进行的,都是点到为止的关心,而背地里的暗流涌动,都被名为“无情道”的巨大关隘给拦截了。   转修无情道的过卿尘,既读不懂万苍眸底宛如燃着一团火似的眼神,也看不出自家小徒弟的举动,是在撩拨自己……   甚至是在占自己便宜。   过卿尘只当“祝鸿”刚刚离开甘守吟身边,在应离天的时间太短,还不大适应,所以下意识缠着最亲近的人……   ——就是自己这个唯一的师尊。   他压根儿就没往情情爱爱那方面想。   过卿尘伸出修长白净的双指,轻轻搭在万苍的手腕上,冰凉的灵力霎时涌入后者的身体,不停地打转,转而缓缓流淌,替人冲刷着每一条经脉。   好熟悉的气息,当真是久违了……   果然还是这么冷,就像是冰泉倒灌进来一样!   万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你……”这一番探查下来,过卿尘终于确定了自家小徒弟体内的状况,不由得长眉微拧,双眸之中,怀疑的光芒一闪而过,“祝鸿,你何时突破至凝元境了?”   果然,和他所感知到的情况相同。   这眼神宛如秋夜弥漫的雾气,深邃而薄凉,晃得万苍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而这突如其来的诘问,更令他的身形一瞬愣怔。   ——是啊,本尊何时又突破到凝元境了?   “凝、凝元……”万苍像是一瞬间哑了声,他眉梢扬起夸张的弧度,连续扑闪了几次双眼,瞬间反握住过卿尘的那只手,不可置信道,“师尊是说,弟子竟然能够修炼了吗!?”   师尊不问,我不知;师尊一问,我惊讶……   魔尊凭借出神入化的演技,开启了他的随地大小演。   “是因为三峰会吗?”过卿尘瞥了眼万苍抓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因为力道轻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他懒得管,继续提问。   万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眸光闪动,嘴角却朝下一垮:“当日,弟子一时冲动,劈开那棵树之后,就与师尊莫名分散了……”   确实如此,过卿尘闻言一愣。   但自己似乎还没开始深究,这小徒弟怎么主动交代起来了?   “现在想来,应该是那棵树蕴涵了无穷的力量,被劈开后,它身上的灵气四溢,无意中冲刷到了弟子的经脉……”   “——这才令弟子侥幸突破了凝元境。”   万苍的话语声平缓有力,眸光深沉而煞有介事,令人不得不信服,只有当事人清楚,方才脑海里,一堆措辞疯狂的打着转。   他暗自庆幸自己这张嘴就是好使,一股脑儿地往外倒,还编的如此天衣无缝。   还能是怎么回事?   非要挑一个原因的话,就只能说本尊太强了呗。   祝鸿这具病弱的身体,像是一个破旧不堪的木桶,自然压不住万苍强大的神魂,所以,在三峰会和织妄界的双重压迫之下,莫名其妙地拓宽了经脉不说,还有灵气断断续续地涌进来了。   如此,一举到达了凝元境。   祝鸿的身躯其实非常特殊,只是眼下万苍并没有察觉。   他天天跟在过卿尘屁股后面,满心满眼都是“师尊”,根本没仔细关注自己暂居的这副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只道当日“碎丹”,徒手这么一挖,还当真有点疼。   除了引发过卿尘的怀疑,“祝鸿”的修为进步,亦是有好处的。   原本,万苍还需要借“灵力玉牌”的名头,慎之又慎地抽调灵力,小心翼翼地使那道“借剑诀”……若是被人撞破鸿念剑的真身,或许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花费好一番口舌解释。   万万没想到,洛藏客给的灵力玉牌刚刚才用完,祝鸿的身体就能用灵力了。   简直就像一场及时雨。   这下可好了!   万苍顿时又惊又喜,朝过卿尘回话的时候,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赶紧垂下眸子,默念数十遍“本尊本就天下无敌,能用点灵力怎么了”,这才逐渐平复住激动的心情。   过卿尘听完这几句解释,仍然觉得疑惑:“祝鸿,你告诉为师,三峰会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草。   果然,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躲不掉。   万苍揪了揪那撮卷翘的头发,双眼微眯,做冥思苦想状,半晌后“哎哟哟”的叫了起来:“师尊,弟子的头好疼啊!”   他佯装头疼,抓着过卿尘的那只手也下意识地用了力,一边哀号,一边直挺挺地朝着那张柔软的床榻上倒去。   过卿尘眼疾手快,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托住了万苍的半边脸蛋,冰冷的灵力释放,那股气息像针扎似的,一下又一下,刺激着后者的太阳穴。   万苍侧首,目光如同死鱼:“……”   有时候,反应过人也是一种烦恼,当然,是对于想装死的他来说。   本尊有点疲累了,想倒头就睡了。   虚空中涌动着无形的力量,轻轻托起了万苍的身躯,令他在床榻前重新站好,站得笔直且端正。   “师尊,”万苍戳着太阳穴,神情无辜,而后轻轻扯动过卿尘那一抹白色的衣袖,“弟子头好疼呀。”   “撒娇不管用。”过卿尘夺回了自己的衣角,凉凉地看了万苍一眼,“为师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峰会是依据试炼者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所自行幻化出的世界……   他须得知道“祝鸿”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选择,这样才好做出判断,在往后的日子里,该如何给这名小弟子授课。   毕竟“祝鸿”通过了三峰会,在世人眼中,已经可以称得上“正式拜师”了,   而修行一事,宜早不宜迟。   “祝鸿”早年没有灵力,已然耽搁了太久,过卿尘这个做师尊的,莫名有了紧迫感,不免替人感到焦急,他甚至在心中默默地想:   ——明日就开始授课。   并且,自然不能像对待大徒弟花长舟那般,放养小徒弟。   过卿尘决定手把手教祝鸿。   草,本尊没听错吧?!   他家小白,好师尊,最不通人情的仙君,眼下不仅看得出本尊在撒娇,还毫不留情地点出来了……   万苍扬起半条眉毛,显然是难以置信,他抬眸时,正对上过卿尘那张如同覆盖着霜雪的脸,顿时低下头,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好像是装的太过了。   本尊可是正经进了仙门,当了仙君徒弟的,哪有一提正事,就头疼到晕过去的道理?   万苍不知道过卿尘的考量,但心里知晓这人的探究欲过强,总爱问东问西。   哦,若是说难听点,就是过卿尘“疑心病”太重,看谁都像有点不对劲,或许是错收了魔尊当二徒弟的后遗症?   可之前用原身拜师的时候,他家小白也爱刨根问底……   这难道是蛇类的天性吗?   万苍甩了甩头发,将多余的想法从脑袋里清空,现下,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重新组织语言:“三峰会当日,弟子与师尊分散后,见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过卿尘眸光微动,猝然想起了仙魔大战中的观方镜,“是何种模样?”   “圆形的,镜面光滑,有奇异的光芒闪烁。”万苍不假思索,实话实说。   这下轮到过卿尘惊讶了。   十年前,观方镜存放于魔尊万苍的左眼之中,自己徒手洞穿其眼珠的触感,历历在目……   那镜子,不是当场碎裂了吗。   “然后呢?”过卿尘追问道。   “然后,镜子里面走了个师尊出来呀,”万苍躬身屈膝,趴在过卿尘的床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人,“接着,弟子就晕倒啦。”   他话音虽已落下,动作却一刻不停,就像是漫不经心似的,摸到了过卿尘放在被褥外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而后,万苍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了勾过卿尘的小拇指,后者被这动作吓了一跳,思绪猛然中断:“……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万苍笑意吟吟,不肯放开,“弟子怕师尊的手无聊,牵一牵罢了。”   过卿尘被万苍这句有些无理取闹,却暗含浪荡色彩的话语所震惊,缓缓扭头,目光聚焦于自家小徒弟秀丽的脸蛋上。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万苍不明所以地回望:“怎么了,师尊?”   ……就连这发问的方式,都像极了。   过卿尘没有立即回答。   他刚才就在想,“祝鸿”可能也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但没承想,竟然是遇到了一模一样的自己。   还是从镜子里走出来的。   那么,自己当日遇到的魔尊万苍,应当也只是“镜中人”,是一个替代品,而非是真的魔尊。   魔尊早已身死,不是吗?   “无事。”过卿尘阖眸,发出一声叹息。   他执意收“祝鸿”为徒,不仅是自家师尊洛藏客的那几句念叨,还有微不足道的私心。   自打见到“祝鸿”的第一眼,过卿尘就开始无法抑制地怀念某个人。   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感情极度复杂吧,   过卿尘所怀念的,是刚拜师入门之时,没有揭开恶人面具,十分天真烂漫,相处不过几日,便将差点儿将一颗心剖给自己看的二徒弟万苍。   并非那位臭名昭著的魔尊。   过卿尘再度睁开双眼,面上恢复了如同以往的平静,口中吐出的话语,却犹如晴天霹雳,令万苍胆战心惊:“祝鸿,进入三峰会以后,灵力会受到压制……你那柄剑,从何而来?”   “还有。”   “——你知道你是妖族吗?” 第29章 花海   ◎就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妖族?”万苍懵了。   不是。   ……怎么没人告诉本尊这档子事啊?!   他只听说过祝鸿的身世, 得知其父母死于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是间接因自己而死。目前为止,没有听说过更多相关的传言。   自打重生以后, 万苍尽心尽力地扮演着“祝鸿”,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衍无宗弟子而生活着。   这段时日以来, 简直老实得浑身发痒。   在没有拜过卿尘为师之前,他也没有主动联系魔域的下属, 失去了往日的情报网,消息称得上是无比闭塞。   况且, 就连亲自带了祝鸿许多年的甘守吟,都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起过这一话题……   要么是不能说,要么就是真的不知道。   万苍凭借脑海里那点过往的记忆, 大致摸清楚了祝鸿的性格、喜好,以及他是如何待人接物的。   他一边模仿着记忆里祝鸿的样子,一边不动声色,在言行举止方面,进行细微的调整,好让最常接触的甘守吟, 以及日常可能见到其他衍无宗的弟子, 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魔尊若是想认真做好一件事,定然是全力以赴, 就像前世每次和仙君打架那样认真。   但是,祝鸿脑海里的东西, 形形色色, 每一张与之相接触过的面孔, 都如同弥漫的烟雾, 看不真切。那些尚且清晰的事物,也基本都展现出美好的一面……没有什么过多的极端认知夹杂在其中。   因此,这些并不足以帮助万苍推断出祝鸿的真实身份。   ——祝鸿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没人知道。   因为身体的主人,根本连自己都蒙在鼓里呢!   万苍轻轻拍了拍额头,缓缓摇首,得出了个和以往相同的结论:祝鸿当真是个幸福的傻子。   他暗暗腹诽着,又因为前世自己不曾感受过亲情的温暖,连师门的温情也在仙魔大战爆发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万苍霎时生出些许“羡慕”的情绪。   噢,也就这么一瞬间罢了。   “走吧,”过卿尘从万苍瞠目结舌,以及几度变幻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略作沉吟道,“你既然睡不着,便陪为师出去转转。”   别傻站在屋子里发呆了。   他翻身下榻的时候,动作干净利落,走出房门之前,还不忘掐了个诀,清扫掉屋里可能本就不存在的尘埃。   万苍:“……”   师尊,弟子不过在您的屋子里站了半晌,怎么还用上术法了……   这一举动,难道是嫌弃本尊,污染了竹屋内的空气不成?!   万苍自顾自地悲伤了片刻,木然地点点头,默默无言,跟在过卿尘的身后,亦步亦趋。他紧紧盯着前方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和犹如绸缎一般披散的银白长发,转而想起过卿尘有轻微的洁癖,了然于胸。   结果忘记了留心脚下的路。   他一个大跨步,出了竹屋的大门,抬首过猛,直愣愣地撞到了过卿尘的后背。   ——本尊引以为傲的鼻子啊!   哦,不对,这会儿用的是祝鸿的身体……   但还是好疼!!   “嘶……”万苍瞬间眼角泛起一抹红晕,生理性的眼水几乎要抑制不住,他揉了揉自己的鼻端,像祈求着安慰似的,望向前方过卿尘的背影,“师……”   瞧瞧,呼风唤雨的魔尊又在仙君面前撒娇了。   “看路。”过卿尘偏冷的声音传来。   他缓缓转首,用余光斜瞥了自家小徒弟一眼,右手中蓝光闪动,下一秒,凉意覆盖上了万苍的鼻尖。   万苍感到那股力量温和中正,犹如母亲温柔的抚摸,只是带有过卿尘中特有的冷冽气息。   这是个仙门中人都会的,小的不能再小的治疗法术。   这人看似毫不在意,嘴里吐出的句子也漫不经心,结果呢,还不是舍不得本尊受半点伤害?   哎哟,他家小白口是心非的样子,当真可爱……百看不厌!   “多谢师尊关心。”   万苍摸了摸鼻尖,指尖触碰的那块地方果然已经不疼了,像吃了糖莲子似的,心里一阵阵泛起甜意,回复的嗓音轻快动听。   他“嘿嘿”一笑,朝前斜斜跨出一步,与过卿尘并肩而行,努力保持着和那人一致的步调。   完美。   本尊和过卿尘,果真是天生一对!   万苍这会儿还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之中,旁边的过卿尘就续接上了方才的话题:“祝鸿,为师可以当你不知道,你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柄剑是怎么回事?”   “师尊!弟子是真的不知情。”万苍轻轻扯动过卿尘的衣袖,先撇清了妖族身份一事,随后皱起眉头,做沉思状。   “以前弟子无法修行,却极其羡慕那些能够使用灵力、御剑上天的师兄师姐们,于是经常偷偷去演武场看他们对战……”   这倒是实话实说。   祝鸿记忆里的甘守吟,每日对着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刀剑无眼,误伤了这没有丝毫灵力的记名弟子。   奈何祝鸿是个闲不住的,而且满脑子都是“修仙”。   他时不时地偷偷跑去演武场,在高处的台阶上,托着下巴遥望广阔的演武场中央,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些师兄师姐,不过凝元境左右的修为,没有拜师,且不曾拥有佩剑。”   “……就算弟子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嘛。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将这‘借剑诀’给看会了!”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   因为祝鸿以前,的确天天跟在揽星峰的师兄师姐们后面跑。   万苍的眸子如琥珀般清亮,此刻,看向过卿尘的眼神亦然有底气了不少,略作停顿,接着往下说:“落到三峰会的地界以后,弟子陷进一片流沙里,然后走啊走啊,就见到了一棵树。”   “弟子见四周的沙漠广阔无垠,猜想那棵紫蓝色的,看起来不寻常的树,便是幻阵的阵眼之类的,于是劈树心切……”   “——下意识就用出了‘借剑诀?”过卿尘原本默然无语,听着万苍的陈述,此刻恰到好处地接上了最后半句话。   万苍连连点头:“师尊果然懂我。”   当时的情景,当真如此吗?   ……他该相信祝鸿吗?   过卿尘心底瞬间有道模糊的声音响起,如此反复问着自己,他视线后知后觉地挪动,落在万苍牵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纤长的睫羽动了动。   但是,撇去那柄剑不谈,他当日仍旧被眼前的人掐了脖子,那时的“祝鸿”,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错觉吗?   过卿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祝鸿”这一番陈述,听上去极为可信,并且从侧面反映出一件事:他似乎并不知道,那小孩儿是过卿尘本人所化,仍固执地认为那是自己的纸傀儡。   所以都不曾提起那件尴尬的事。   这样也好。   过卿尘不想让自家小徒弟知道,是自己偷偷跟去了三峰会里,毕竟此举破坏了规矩,若是被长老等人发觉,又要好一通批判教育。   他身为仙君,必须遵守礼节,不得不耐着性子,将那些“建议”、“忠告”都尽数吞入腹中。   如今,过卿尘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师兄季秋明忙碌到忘记这件事……   或者秉持着一贯严实的好口风。   他往日总爱待在应离天,很少关注衍无宗里面那些弟子们的生活与状态,更不会注意到“祝鸿”爱不爱偷看师兄师姐们修行。   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于仙君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只是,自己当时那副短手短脚的圆润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   过卿尘阖眸沉思,串联起前因后果,最终做了出了决定。   既然祝鸿那把剑没有伤人,后来他们失散,也无伤大雅,甚至帮助自家小徒弟破了境……   就暂且当祝鸿所言,皆是真话吧。   总不能因为十年前收过一次假冒新生的魔尊为徒,此后便一直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吧?   这无异于是用一个人的过错,来惩罚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对于祝鸿来说,实在不公平。   “怎么了,师尊?”万苍见过卿尘良久不说话,轻声发问。   “眼下,两个问题皆已解决,为师在思考另一件事。”   过卿尘含糊其辞,决定放过身侧的万苍,后者瞬间如释重负,全身肌肉于瞬息猛地放松下来,顿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他懒得追问自家师尊在寻思什么了。   刚才说的话太多太密,万苍现在忽然很想喝水,舔了舔上唇,眼巴巴地喊了声“师尊。”   过卿尘看向万苍:“怎么。”   “没什么,弟子就是想喊喊师尊。”万苍微微一笑,凝视着过卿尘的脸,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片衣角,不肯放开。   魔尊这会儿又不想喝水了,只想一直这么看着仙君,跟仙君说说废话。   过卿尘感到有些奇怪,又说不出来,他颔首以应,没有开口回复。   万苍略略仰头,便能瞧见过卿尘那流畅的颈脖线条,和那高挺精致的鼻梁,他身旁之人眼睫微垂,抿唇的模样矜贵而淡然。   他的好好师尊,如同天上明月,山间清风,唯有用四个字来形容:   ——秀、色、可、餐!   得此美人相伴,还要什么琼浆玉露?就权当本尊已经喝过水了吧!   万苍心里美滋滋的,眉梢眼角都扬起欢喜的弧度,自然是因为过卿尘这个大美人如今只在他的身旁。他那隐秘的占有欲,莫名得到了满足。   二人步伐不徐不疾,此刻,已经行至一条小溪旁边。   夜空深邃,月光洒落,轻柔的夜风拂过岸边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声响。溪水中银色的光芒闪烁,宛如一条流动的丝带,水里的鱼儿悠闲游动着,摇曳生姿,像是一只只不谙世事的精灵。   眼前的所有景物,共同构成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卷。   万苍待在过卿尘身边,难得感到心绪平静,不复前世在魔域那般,动不动就异常烦躁,想跑出去杀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盈的,满是过卿尘所特有的莲香。   ——真好闻。   莲香,莲花,花……   万苍凝望着眼前的景色,心念微动。   他忽然想起,应离天里有一处风景迷人的地方,只需要用点小手段,那地方就能展现出原本的风貌。   “师尊,”万苍扯了扯过卿尘的衣袖,兴冲冲地拉着他朝着前方跑动,“弟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是之前师祖带弟子进来时,弟子迷了路,在无意间发现的。”   万苍说谎的本事比起当年更厉害,几乎不假思索,又轻又快地吐出一句谎言。   过卿尘轻轻地瞥了眼万苍。   应离天里,大到浮岛,小到每一片绿叶,每个角落有自己的神识印记……有哪处是他这个现任仙君不知道的?   奈何衣袖上传来的力道极大,过卿尘登时被万苍带的脚步一顿,不得不跟着自家小徒弟的脚步前行。   月光斑驳地洒落在林间,二人的身影在树木间若隐若现,他们每迈开一步,都踏着落叶铺就的柔软地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万苍就这么牵着过卿尘的衣袖,远远望去,宛如十指紧扣。   只有彼此“怦怦”的心跳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不时传来的细微虫鸣,交织在一起,谱写成悦耳的乐曲。   他迎着夜风,任由凉风卷起自己的衣角和发梢,带着过卿尘穿越林间,最终抵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   “此处……”过卿尘环顾四周,长眉微皱。   此处与别的地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从表面来看,甚至有些光秃秃的。   “师尊,别着急呀,”万苍于瞬间放开了过卿尘的手,唇边勾勒出一抹狡黠的弧度,右手朝前一指,灵力悄然融入脚底的泥土之中,“你瞧——”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绿色草地上,出现了数不胜数的花骨朵。   色彩缤纷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如锦绣,如火烧云,忽地齐齐绽放,随着逐渐变强的风势,旋转上升,汇聚成一道绚丽夺目的光柱。   无数的花瓣“砰”的一声炸开,纷纷扬扬地当空飘落,如梦如幻。   就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远方的地平线尽头,一轮金色的太阳恰好升起,在熹微的日光笼罩之下,整片花海仿佛被一层薄纱所覆盖,显得朦胧而神秘。   ——天亮了。   过卿尘的眼珠轻轻转动,视线随着飘飞的花瓣而落向远方,又望见了升起的朝阳,不由得眯起凤眸。   他身旁的万苍一动不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心上人。   这其实是万苍前世某次来到应离天时,在无意中发现,而后研究出来的,只需要付出相当的灵力,就能快速催熟百花,为观赏者下一场花瓣雨。   ……眼下用来讨好师尊,效果似乎还不错?   万苍认为,他这个罪大恶极的魔头,迟早是要从过卿尘这位仙君身边离开的。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时刻可以抽身离开。   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太过贪心了。   万苍看着身侧之人的唇角微微上扬,心情也舒畅了几分,因为,他能够觉察出那人的情绪变化。   过卿尘虽一言不发,只是抬眸,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景色,但是那一双凤眸出奇的明亮,宛如星河流转,倒映其间。   此时,他家小白应当是开心的,应当感到了一丝的“惊喜”吧。   毕竟应离天是过卿尘的地盘,万苍却讨了巧,用其本该再熟悉不过的事物,来哄人开心。   美景与美人相映衬,赏心悦目,本尊又岂能说放下就放下?在过卿尘身边呆久了,还能狠心撒手就走的,才是真的狗!   万苍想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多给过卿尘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多让过卿尘因为自己,发自内心地笑一笑。   即使只能以祝鸿的身份。   【作者有话说】   祝福高考的宝宝们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第30章 练剑   ◎许久不曾拨动的心弦,无声轻颤。◎   旭日初升, 晨光熹微,那场绚丽缤纷的花瓣雨已然消失无踪。   身穿衍无宗蓝色弟子服的少年,正伫立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之上, 他的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 吐出的气息长短不一, 有些急促,手里正握着一柄长剑。   剑身冷冽, 闪烁着寒芒。   他深吸一口气,同时闭上双眼, 复又缓缓呼出,似乎在沟通天地间的灵气。   “唰——”   那柄薄如蝉翼的长剑,轻轻朝前一抖,其上苍青色的宝石闪烁。   寒芒横扫, 往四面八方绽开。   少年人束起的泼墨长发呈高马尾状,随着动作而起伏,乍一看身形轻盈飘逸。   细细一看,却显得有些僵硬。   他足尖轻点大地,斜斜地递出一剑,而后手腕翻转, 肩头压低, 剑势瞬间回转。手中长剑不住地发出震颤,剑鸣阵阵似龙吟, 刹那间锋芒毕露。   旁边却猛然探出两根修长的手指。   那只右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立刻把这柄花纹精美繁复的剑, 给稳稳当当地夹住了。   “注意拿剑的姿势, ”白衣的仙君眉头蹙起, 对着少年淡声道,“……错了。”   这正是手持鸿念剑的万苍,以及长身玉立,时刻关注着自家小徒弟动向的过卿尘。   不久之前。   万苍带过卿尘看完花海,就立刻掩唇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因为他熬了一宿没睡不说,还又跑又跳,活像只蹦哒的麻雀。   但祝鸿这具身体刚突破至凝元境不久,自然该感到困倦。   过卿尘侧首问道:“可是困了?”   万苍又打了个哈欠,颔首回复:“回师尊,弟子有点儿想睡觉。”   其实他能凭借自身强大的神魂,调动比“祝鸿”强劲数倍不止的灵力,使之在全身流转,以此缓解困倦之意……   然而,魔尊只想跟仙君撒个娇罢了。   “今日起,便正式开始修行吧。”过卿尘的声线冰冷,毫不留情。   ……哦豁。   从刚刚万苍装作头疼开始,过卿尘就直接言明了“撒娇不管用”,但魔尊仍然心存侥幸。   ……没想到他家小白竟然真的不吃这套了?!   万苍眉宇间浮现起淡淡的忧伤,难得缄默,他抬手揉搓胳膊,视线转向身旁的过卿尘。   不过失去了一个小小的手段,有些可惜,但魔尊岂是如此轻易放弃之人?   大不了换个方式撒娇服软呗。   他家小白向来刀子嘴、豆腐心,态度这般强硬,定然只是因为要怕本尊修为跟不上,要督促本尊修行……   ——这一举动,是在关心本尊!   万苍投向过卿尘的眼神重新点燃,逐渐变得明亮,过卿尘感受到前者的视线,快速扫了一眼自家小徒弟。   他承认“祝鸿”是自己的小徒弟没有多久,人就迫于压力,直接进了三峰会,如此折腾了数日,就连一堂正经的课都没有上过……   眼下,就算“祝鸿”拥有了灵力,也不知道该如何调动、运转。   更别提能够运用自如。   修行一般都从孩童开始抓起,哪怕是没达到加入宗门的规定年龄,能够感知、调动灵力的时间越早,就意味着他们的天赋越高。   总而言之,修仙要趁早。   “祝鸿”以前无法修仙,开窍的年龄已经比寻常人大了许多,境界却比起当年的大弟子花长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作为仙君的徒弟来说……   着实是令人看不下去。   过卿尘暗暗叹息。   天赋是上天注定的不假,如今“祝鸿”能够侥幸达到凝元境,已是祸福相依,得了天大的机缘。   但事在人为。   若再不勤勉努力,奋起直追,要到何时才能步入至高的境界?   过卿尘心头不由得划过一丝忧虑。   况且,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祝鸿”不清楚自己的原身是什么。   妖族之人一般都知晓自己的原身是什么,因为他们天生妖相,原形能反映出自身最大的弱点……须得弄清楚自己的一切,才能更好地藏起尾巴和耳朵,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   避免被有心之人所拿捏和针对。   过卿尘化作人身以后,异常懵懂,亦隐约觉得“不能将那条银白的蛇尾显露于人前”,他平日里不会轻易变回原形。   所以即使是洛藏客,也不曾见过自家徒弟身下是半截蛇尾模样。   后来,过卿尘逐渐发觉了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具体表现在每年一到春夏交替之时,他体内的血液就会莫名躁动不安,不受控制地露出小尖牙,甚至感到体虚乏力,精神不佳。   ……似乎还会产生奇怪的生理反应。   但过卿尘被洛藏客捡回应离天以后,自家师尊心大得离谱,秉承着“养孩子,养徒弟,养不死即可”的原则,忽视了许多细节。   他那师兄季秋明,也是个有点儿情商但不多的角色。   过卿尘闷葫芦的性格使然,他思量再三,没有问自家不靠谱的师尊和师兄,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该如何应对?   他不曾被长辈教导过相关的知识,即使迅速成长,依旧清心寡欲惯了,没有考虑过那方面的事。   在翻阅了许多典籍之后,这才知道自己偶尔会的那段时间,原来叫作“情期”。   过卿尘对这东西感到无语。   他平常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应离天里,情期一至,就浑身犯懒,更加不爱外出……依靠自身所修的“无情道”和每日浸泡寒潭的活动,来对天生的反应进行压制。   撇开帮助“祝鸿”引渡缠情蛊的这一次不提,都能够安然度过情期。   再谈回“祝鸿”。   像祝鸿这样打娘胎里出来便是人形,身上还没有半丝妖气的妖族,少之又少。   他这名小弟子如果出现了什么状况,灵气暴动,或许会修为倒退……不到百年的时间,也许就会化为一抔四散的黄土,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   过卿尘不免有些汗颜。   他身为“祝鸿”的师尊,自觉其拜师至今,没有尽到应该尽的责任,以至于看花瓣雨的时候,只欣喜了一瞬。   后半截时间都在琢磨着这件事。   “祝鸿”一夜未睡,会感到异常困乏,皆是灵力不足,境界不高的缘故……   所以说,“祝鸿”该从何时开始修行?   ——择日不如撞日。   等花瓣回归大地,光芒消散,过卿尘当即决定将督促“祝鸿”修行这件事提上日程,他略作思索,朝着万苍启唇,补充道:“你的身体太过虚弱,以灵力化物和御剑一事,暂且急不得……”   过卿尘还没忘记自家小徒弟爱看师兄师姐们御剑,这句话算是出言安抚了。   “——先去跑几圈,热热身。”   万苍脸色恭敬:“是。”   他心思一动,忽然想起了前世自己听取了左霈的建议,拜师入门的时候。   那时,万苍装作一副身体虚弱的样子,但极其爱约人对战,一跟人打架就“嘤嘤嘤”的吐血。   但他越战越勇。   尤其是在和花长舟私斗的时候,万苍出手狠厉,恨不得将人狠狠拍扁,揍成一盆花草,摁进泥土里面。   让公鸡师兄再也不能发声!   但是,万苍当时用观方镜进行伪装,抑制住了体内滔天的魔气,同时压制住的,还有原本的修为。   因此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过卿尘虽然感到奇怪,但是没有深究,他整日以药喂着、养着自家柔弱的二徒弟。   奈何万苍装得用心,演得投入,在这般拼命努力下,他化作的少年身躯只要呕血,便吐个不停,一有头疼脑热便“哎哟哟”地哀号。   难见病情好转。   过卿尘实在看不过眼,思索再三,最终单手将躺在床上却满心想着打架的万苍提起来,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去跑步”。   跑步,能够强身健体;跑步,能够提高睡眠质量;跑步,能哄过卿尘开心……   跑步好啊,本尊最爱跑步了,个屁,拉倒吧!   “咳咳咳,”万苍胸膛猛烈起伏,连声咳嗽,顿时挤出几滴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地望向过卿尘,“师尊,弟子上次受的伤还未痊愈呢,弟子实在不想外出跑步。”   但此招无用。   过卿尘对待修行一事向来严肃,对待自家徒弟也一视同仁,他铁了心想让万苍增强体质,所以时不时地将人带回应离天,泡泠檀泉,以滋润其身体。   万苍泡得全身肌肉放松,浑身毛孔通畅,心满意足,再没了拒绝跑步的理由。   彼时,过卿尘所说的话,在他的耳畔回响,前世与今生的场景相重叠。   本尊,堂堂魔尊,前世拜在过卿尘座下之时,装作不懂,将那些花里胡哨、杀伤力不强的仙门术法给学了个遍,也是从跑步开始练起……   实在无趣!   但没办法,谁叫本尊现在身处应离天,还待在他家小白身边呢……   罢了罢了。   ——不就是跑个步吗,谁怕谁?   万苍缓缓阖眸,迎着微风,任命般迈开了步伐,依据过卿尘的话,绕着草原跑了十圈不止,终于回到那人跟前,插着腰,气喘吁吁:“接下来呢,师尊?”   接下来,按照过卿尘的习惯,自然是练最基础的剑招。   于是便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祝鸿,”过卿尘以手指夹住万苍的鸿念剑,话音落下之时,冰冷的灵力一圈又一圈地漾开,犹如湖面泛起的涟漪,“根据为师的指引,调整你的姿势。”   无形的力量涌动,缓缓覆盖万苍的全身,试图调整、纠正其姿势。   奈何,万苍眼下正在跟鸿念剑装不熟。   他眨眨眼,跟佩剑一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的模样,身子犹如坚硬的磐石,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维持着方才出剑的姿势,压根儿就不为过卿尘的灵力所动,唯有下颌猛地一抬,仿佛在问:   ——这样呢?   过卿尘不说话。   “请问师尊,”万苍眨巴着双眼,神情认真,虚心请教,“弟子该如何出剑呢?”   魔尊前世一手鸿念剑能够使出花来,眼下装作不懂,当然是故意的。   万苍想让过卿尘上手教他。   当然,要是能手把手地教本尊怎么用剑,那就再好不过了!   过卿尘没有直接回答万苍,转首低声唤道:“息冰剑。”   “咻。”   一柄通体冰蓝的宝剑回应主人的召唤,破空而来,稳稳地落到过卿尘的左手掌心里,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为师怎么做,你就怎么学。”   ……这是拒绝亲手教本尊的意思了!   万苍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是。”   他下意识模仿着过卿尘的动作,一个没站稳,挽出个丑陋的剑花,眉梢轻轻一挑。   草。   本尊装着装着,别把自己也给骗信了吧,这剑招实在是生疏了……   过卿尘余光落到万苍身上。   他薄唇轻抿,身形灵动,银白发丝随之飞扬,手中蓝色剑芒闪烁,仿佛龙蛇飞舞,每一次点、刺、劈都带着无比磅礴的气势,使出的一招一式,仿佛呼吸般流畅。   但不蕴含任何灵力。   万苍看着过卿尘认真的侧脸,缓缓呼气,想起了之前在茅草屋里,小白说要教导自己“修仙”的画面。   那是魔尊修仙梦的起点。   亦是终点。   他默不作声,只握紧了手中的鸿念剑,在心底一遍遍地描摹着过卿尘的身影,从心而动,剑随影行。   万苍逐渐找到了状态。   过卿尘教的,只是衍无宗的基础剑招,万苍前世已经学过一遍,虽有些手生了,但仍然保留着些许肌肉记忆。他起初手腕颤抖着抬起,刻意装作跟不上过卿尘的身影,到后来动作越发熟练。   应离天本就灵气充盈,此刻,无数灵力纷纷涌向一心练剑的万苍。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落在草原上,微风拂过,远处的竹林发出“沙沙”声,气氛一片祥和美好。   过卿尘悄然收剑,无声立在一旁。   他眼见自家小徒弟在不知不觉之中,进入了一种极其玄妙的状态,凤眸里流露出几分赞赏的色彩。   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祝鸿”竟然是有几分天赋的吗。   时间悄然流逝。   万苍只当过卿尘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练了几十遍衍无宗的剑招,最终练得汗流浃背,不住地喘息着:“师尊!”   瞧瞧,你们仙门的剑招不过如此……   “弟子学得如何?”   ——本尊用剑,用得不差吧。   少年人神采飞扬,活力恣意,转首时恰好对上过卿尘冷清的眼,他迎着明媚的日光,随意拭去额上汗珠。   笑容灿烂而真挚。   过卿尘那根许久不曾拨动的心弦,无声轻颤,随后,他垂眸望向脚底的那片嫩绿:“尚可。”   仙君破天荒地夸了魔尊。   【作者有话说】   万苍:痛踩仙门法术一脚,但摇尾巴。   过卿尘:孔雀在开屏。 第31章 下山   ◎仙君师尊偏爱废物徒弟。◎   做什么事都需要勤奋, 修仙更是切忌半途而废,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具体到练剑这件事上说, 当然也得趁热打铁。   万苍回想着过卿尘的动作, 依照那人的正确演示, 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反反复复地翻腕出剑, 斜挑回锋。同时,他下意识地汲取着应离天内的灵气, 以驱散疲惫之感,保持充足的精力。   毕竟抵不过这具身体的生理本能,他还是感觉有点困。   尽管知道过卿尘就站在不近不远处的大树下,正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万苍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心无旁骛地练着剑。   应离天风景如画,灵气充盈,本身就是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久居于此,能使人修为增长,心境越发平和。   万苍前世装作身体虚弱的模样,从最初表面上不敢靠近过卿尘, 偶尔向那人请教问题, 到后来撒泼打滚,只想让师尊亲手照顾并喂药。   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月。   他满嘴念叨着“想跟师尊更加亲近些”, 时不时的,给过卿尘准备小惊喜, 可谓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因为过卿尘每次只带万苍去泠檀泉, 后者对只有历任仙君居住的应离天起了些兴致。   这般神秘, 不让人进……   本尊偏要想办法混进去一探究竟, 瞧瞧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万苍于某一日开始,忽然缠上过卿尘,寸步不离。他说单单泡泠檀泉不够,还要“住在师尊旁边”,了解师尊的喜恶,这样才更加有动力修行。   过卿尘:“?”   虽然不懂这句话前后之间的逻辑,但是如果能督促自家徒弟修仙,避免浪费这绝佳的天赋……   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前思后想,觉得历任仙君应该不会介意小辈的打扰,毕竟他们都身处不同的空间之中,基本不会到地面上走动,所以,让徒弟住进来也没什么。   于是乎,过卿尘答应了万苍的请求。   万苍得偿所愿,雀跃不已,当天就央求过卿尘赶紧将自己领回去,在题有“大道无情”的巨石上留下独特的神魂印记。   等他进到应离天以后,还拥有了一处崭新的屋子。   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比起当初凡人时期所住的、阴暗狭小的柴房,和后来的那间破旧的茅草屋,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彼时的魔尊悄悄感动了一瞬。   他偷偷瞥了过卿尘一眼,决定挖妖仙骨时下手利索些,不让这位贴心的师尊难受得太久。   但这间屋子,大概在仙魔大战之后便不复存在了吧?   万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做了个收剑的姿势。   这一遍剑招又练完了。   仙门之中,现任仙君过卿尘用剑,并且衍无宗大部分弟子都是剑修,剑和他们拥有最深的羁绊……   说是“亲人”也不为过。   过卿尘曾亲自为大徒弟花长舟授课,奈何花长舟再三尝试,在剑之一道资质平平,学得痛苦,从此只得改用短小灵活的扇子。   过卿尘见大徒弟与剑道无缘,有些可惜,但懂得“人各有道”。他这个做师尊的只能教授花长舟其他术法和知识,后来四处寻找,最终送了一份礼物给花长舟。   ——正是那把准仙品的铁扇法器。   后来,过卿尘又收了招新比试中折枝为剑的万苍为二徒弟,心怀期待,且默认这名徒弟跟着自己学剑,以传承自己的衣钵。   过卿尘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万苍当时用神器观方境隐匿魔气,因此显示出来的,正是原本奇佳的根骨,并且他本就悟性上乘,学习能力惊人,进步神速,到了一种令人震惊的程度。   过卿尘经常能看到万苍在树下舞剑。   少年人挥汗如雨,一手衍无宗基础剑法使得出神入化,生出些许欣慰之情。   他终于有一个徒弟能学剑了。   如今,“祝鸿”拜在过卿尘座下,也得先练剑。   所以,今时今日,万苍在阴差阳错之下,又作为过卿尘最小的弟子,在应离天里开始了自己的修仙之路,开始练剑。   往昔历历在目,但又有细微的变化。   ——当年他当时手里拿的是木剑,此时此刻,用的却是自己的鸿念剑。   喧嚣声逐渐从脑海里剥离,万苍感知着体内的气息,以及手中的剑意,沉浸在周围的寂静氛围中,心如止水。   他练着练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很疼。   万苍前几日才暗中认定,自己对衍无宗和应离天这种仙门地盘没有感情,也不可能将自己当成“仙门弟子”……这才几天,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难得清闲。   难道是仙门的空气太过于清新,将本尊的脑子给同化了不成?!   这可不行。   万苍甩了甩脑袋,把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抛在脑后,歇了片刻便继续练剑。   **   烈日炎炎,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呼——”万苍收剑时缓缓吐息,视线轻轻落在右手的鸿念剑剑身上,“你也很开心,对吧?”   魔尊又和自己的佩剑聊起来了。   苍青的宝石闪动,剑身发出轻轻的颤动,好似在回应主人的问话。   万苍此刻满身大汗,心情却无比舒畅。   一方面,是因为他能够正大光明地在过卿尘面前显摆鸿念剑,值得喜悦;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这一上午都努力运转着灵力。   这种久违的力量让他感到兴奋。   刚刚万苍练剑练得投入,根本没注意四肢百骸犹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只是咬紧牙关,一遍遍地冲刷并拓展着自身经脉。   直到现在,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也终于消耗殆尽。   这会儿万苍再次调动灵力,就觉察出全身上下都在无形中发生着改变。   如果说祝鸿以前的每一条经脉都犹如细细的枯枝,毫无生机,此刻却焕发着活力,拼命吸纳着应离天的灵气作为养分,像一棵茁壮成长的树苗。   最主要的是,万苍感觉没这么困了。   毕竟还没找回自己的原身,得和祝鸿的身体和谐相处,即使之前可以强行抽调天地灵气,但那一条条经脉承受不住,会影响、挤压内脏,导致吐血。   他用灵力冲刷拓展经脉,是为了将这副身体打造得更加结实些。   目前看起来,初见成效。   万苍唇角上扬,第一时间就想跟过卿尘分享这个好消息,收回鸿念剑时甩了甩头发,继而揉了揉酸胀的肩膀:“师……”   “嗯?”   他回首,没有像之前那样看到熟悉的白衣身影,四处寻找着过卿尘,终于明白心心念念的人儿早已不见了,剩下的那个“尊”卡在了嗓子眼里。   万苍顿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   大约在一个时辰之前,过卿尘接到了季秋明的纸鹤传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说好的教导本尊修行呢,怎么这位师尊反倒自己先跑了?   万苍紧紧抿着唇,眸底一片冷然。   他正打算离开草原之时,就见到不远处出现了一只纸鹤,扑闪着两片纯白的翅膀,正晃晃悠悠地朝自己飞来。   这一幕怎么有些眼熟?   不对,这一看就是过卿尘留给本尊的消息啊!   万苍一跃而起,将纸鹤牢牢地抓在掌心,指尖泄出一丝丝灵力,用于完成验证,接收其中的信息,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个恶劣的弧度。   他把纸鹤的翅膀对折,叠在了一起,略微侧首,竖起耳朵。   “祝鸿,”纸鹤里面果然传出过卿尘清冷的声音,“为师有事外出,今日不回。”   那熟悉的声音略作停顿,不紧不慢地继续交代:“你的屋子在竹林后方,就是为师上次带你来时的那一间……吃食放在厨房的灶台上,应当是热的。”   “——等你练完剑,下午的时间可自行安排。”   过卿尘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温柔。   ……是错觉吗?   万苍惊奇地望着手里的纸鹤,无声地挑了挑眉。   “屋子”、“厨房”和“灶台”……诸如此类带有生活气息的词语,从素来淡漠的仙君嘴里,接二连三地往外蹦,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就像是那人在表达着关切之情似的。   不。   这压根儿就是明晃晃的关心,好好师尊是在担忧他这个小弟子的衣食住行呢!   万苍眸光流转,脸色霎时转阴为晴,一瞬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被过卿尘默默照顾的时光,手上力道一松,放开了捏着的那对纸翅膀,随后,对着掌心轻轻一吹。   纸鹤瞬间化作点点星光,被送来凉意的清风卷走,消失无踪。   所以,外面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才需要请动仙君去处理?难道是之前戏魇珠那事没完吗?   ……还是冒牌货有了新的动作不成?   无数个疑问浮现在万苍脑海里。   他倒是不担心过卿尘不敌那冒牌货,仙君的实力如何,身为宿敌的魔尊自然再清楚不过。   况且那玩意儿连真身都不敢显露,只敢依附他人的身躯,凭借各种小手段作威作福。   行事猥琐,上不得台面。   眼下,最需要担心的,只有过卿尘所获取的信息不够,而那冒牌货总会想出新的法子来针对他家小白,比如把自己作为突破口。   啊,还有那张欠抽的嘴。   万苍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不徐不疾地朝着竹林方向走去,半敛的黑瞳如同寒潭沉星,其中一片幽深。   虽说吃一堑长一智,但冒牌货巧舌如簧,惯会直击人心的弱点……前世的他曾经遭到蛊惑,甚至在不久前,推测出过卿尘也被其迷惑。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万苍思绪回转,无奈叹气,掐了掐微皱的眉心。   此刻,他身边没有清新的莲香,没有缭绕的仙气,也没有旁的碍事之人,不得不正视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魔尊身份,以及那个需要自己回去处理的烂摊子:   ——属于他的魔域。   安逸的生活过久了,万苍有些不愿仔细回想往常刀尖舔血的日子。   但他知道这样不行。   万苍左思右想,觉得如今过卿尘主动离开,没有了那人的保护,更意味着没有了监视,反而是他联系下属的绝佳时机。他当即打定主意,下午就离开应离天,偷偷从衍无宗的地盘上溜出去。   “吱呀。”   万苍回到小屋,推门而入。   他环视四周,发现此处布局和上次暂住时一模一样,但整个房间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显然是有人特意打扫过。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过卿尘的手笔。   清扫房间不过是那人一拂袖就能做到的事,但这件事放在自家仙君师尊身上,对象还是自己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徒弟……   的确是有心了。   万苍不打算休息,只不过方才过卿尘的传音里提到了“上次的屋子”,于是突发奇想,想绕道先回来看看。   昨晚跑溜进来时没注意,不知道以前的住所到底有没有被处理掉……   希望能在这应离天里多住些时日吧。   他默默无言,一躬身,从房间里退出去,重新将门关上了。   “厨房,厨房。”   万苍想起了纸鹤代过卿尘所说的第二句话,自言自语地来到了屋子背后。   由于他们二人的屋子之间仍然有一定距离,过卿尘口中的“厨房”,指的自然不是他房子背后的,昨晚差点被自家小徒弟给炸了的那间厨房。   ——而是独属于万苍的厨房。   “吱。”   万苍推开自家厨房的门,抬眸就看见灶台边上摆放着的食盒,瞬间眼前一亮,不禁感慨“他的好好师尊思虑周全”。   过卿尘当真是一位极负责的师尊,只要是他认定了的徒弟,上至修行大事,下至生活小事,都会事无巨细地替人考虑到,并悄悄做好。   令人如沐春风,不会觉得反感。   万苍掀开食盒,风卷残云般扫完了过卿尘为他准备好的食物,然后拍拍手,哼着小曲,把一片狼藉的灶台给收拾干净了。   这才离开厨房。   **   万苍再度出现时,步履轻快,正走在某条下山的小路上,他回首驻足,遥望那几座山头,山峦叠翠,云雾缭绕。   正是衍无宗的三大峰,以及其他的无名之峰。   万苍抛着手里的腰牌,心道“这么容易就溜了出来”,看来十年一晃而过,衍无宗的布防仍然有很大的漏洞。   ……好吧,也不是很轻易。   他刚才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   按理来说,一般想出入衍无宗的弟子都需要走正门,由值班的弟子验证他们的弟子腰牌,再核对其身份信息,方可通行。尤其是仙魔大战以后,这一项工作则更为严苛,甚至每隔一两天就会有长老前来巡查。   仙门再也承担不起被魔族暗中渗透的风险了。   比如今日,便是负责招新的风长老来大门口巡视工作。   “拜见风长老——”提着剑的众弟子齐声道。   “无需多礼,”风长老朝着他们摆了摆手,“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是。”   等弟子们回到各自的岗位,风长老就慢悠悠地抽出一张长椅来,往地上一放,躺了上去。   他漫不经心地躺在长椅上,布满皱纹的双眼,却透出锐利的光芒。   万苍看到那张有些眼熟的长椅,以及椅子上躺着的人,原本正急匆匆地往大门赶,瞬间脚步一顿,眉峰微扬。   草。   ……本尊这运气,还真是没谁了!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过卿尘亲传弟子的身份,和手里这块腰牌,就能轻而易举地混下山,哪想到下午是前世和他有所交集的风长老驻守山门。   风长老正是前世给他下了批语,夸赞他“根骨绝佳”,“三生沾福光,身负大气运”之人。   万苍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记性不好,前世拜入过卿尘门下之后,在某次开会时,瞧着那张出现在正殿外的长椅有些眼熟,像是以前在舅舅家门口出现过,后知后觉地发现收走长椅的那位风长老,脸和衣服也很熟悉。   最后他想起这件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事。   万苍当时甚至觉得这位长老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是衍无宗负责招新的长老,只得暗叹一声“命运无常”。   风长老的那几句话,说或不说,都无法改变万苍前世被两方势力追杀的结果……   与其怨怼,还不如当做不认识。   当然了,本尊现在用的是祝鸿的身体……只能说仙门长老更加不认识我了吧?   万苍原本是这么想的。   他一脸平静,缓步朝着大门走去,又朝着某位守门师兄拱了拱手,递出自己的腰牌。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祝鸿……”守门的弟子来回翻看着手里的那块腰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你就是那个活着从三峰会里出来——但是花费了五天时间——最后还成为仙君亲传弟子的废物?!”   万苍:“……”   好犀利的言辞,本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是我,师兄,”万苍快速调整好了心态,笑意吟吟道,“师尊说练完剑,下午的时间我可以自行安排,我常年居住在衍无宗内,不怎么下山走动,如今想下山看看外面的风景……”   他咬了咬下唇,双眼透露出期冀的光芒。   “——不知道可不可以呢,师兄?”   什么?!   “祝鸿”这个废物不仅能修行,还得了仙君亲自指点,已经可以练剑了吗?!   言语间似乎对“祝鸿”颇为偏爱的样子,让这名小弟子下午“自行安排”……   所以连下山玩玩都可以?   这几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太多,守门的弟子细细琢磨着话中含义,霎时愣在了原地。连一旁躺在长椅上的风长老也忍不住回眸,轻轻地扫了一眼万苍。   他妈的。   你丫这会儿发什么呆啊,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很好看吗……   本尊现在要下山,下山懂吗!!   万苍咬了咬牙,再抬眸时一脸的认真与无辜:“师兄,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噢噢噢,”守门的弟子回过神来,赶紧将刻有“祝鸿”两个大字的腰牌还给万苍,清了清嗓子,“咳咳……如果是仙君如此叮嘱,那便祝小师弟玩得开心。”   这位师兄听了万苍口中转述的过卿尘的话,变戏法似的换了一副嘴脸,还亲昵地喊起了“小师弟”……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万苍暗暗腹诽着,联想到前后因果,又不免得意洋洋地翘起唇角。   没错,本尊就是有个好师尊,怎么了?羡慕吧?   ——你们这些家伙都没有吧?   “多谢师兄。”万苍拿回了自己的弟子腰牌,转向风长老,朝着长椅上的小老头一俯身。   他路过风长老身旁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且慢,”风长老忽地直起上身,定定地看向准备离开的万苍,不紧不慢道,“祝鸿是吧?”   “老夫有几个问题要考考你。”   【作者有话说】   万苍:开溜,去联系废物下属!   风长老:不急,我考考你。   祝宝宝们端午安康,阖家幸福w 第32章 蹊跷   ◎别忘记你养父母是怎么死的。◎   万苍无可奈何, 闭了闭眼。   这是什么熟悉的“我考考你”环节?怎么有着跟过卿尘一模一样的味道?风长老,你丫是我师尊派来的纸傀儡吗?!   他妈的。   你们仙门中人!!   万苍刹住脚步,回首时面色不改, 恭恭敬敬道:“不知风长老, 是想要问弟子什么问题呢?”   “你这个小娃娃, ”风长老缓缓起身,敲了敲手边的长椅, 视线从万苍身上收回,皱着眉头反问, “你怎么知道,老夫姓什么?”   ——别说,本尊还真就知道你是谁!   万苍在心底疯狂大笑。   他前世虽然和这位风长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正式见过几次, 刚才默不作声地掰着手指,在心里数了数。   第一次,是在他舅舅家的门口。   彼时的风长老毫不顾忌自身形象,衣衫破烂,在万苍舅舅家门口摆下一张长椅,悠闲地晒起了太阳, 说的话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导致万苍最初认为, 这人是什么来骗取钱财的江湖人士。   好在他没钱。   第二次,是在衍无宗招新的擂台边。   那时的风长老穿着整洁的深青色长衫, 神情严肃,和其他的长老们站在一处, 时刻关注着场内弟子们的动向。在一旁休息的万苍扫过高矮各异的长老们, 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   第三次, 则是在凌光殿的大门外面。   万苍默默打量着殿外不远处的那把长椅, 和长椅的主人。   他终于全部记起来了。   万苍和风长老的见面,总共三次,还都不是面对面的交流,更何况,现在他还是以“祝鸿”的身份站在这位长老面前。   俨然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的状态。   祝鸿几乎没有朋友,与之相熟的,不过是揽星峰的几位师兄师姐,平日里不怎么出门。如今万苍接手了这具身体,更是通过三峰会试炼后,才正式拜入过卿尘的座下。   于情于理,“祝鸿”都不认识风长老。   万苍刚才喊了句“风长老”,不是突然降了智,而是故意说漏嘴的。   不管这位长老要质疑什么,盘问什么……都会先被“祝鸿怎么认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给分走注意力。   如此一来,是个人的思绪都会中断。   原本酝酿好的情感,和想要说出口的问题,亦会不自觉地发生改变,等过了这一关,接着就是万苍再熟悉不过的环节:   ——他要凭借一张巧嘴,博人好感。   管你是风长老,还是云长老,只要是仙门中人,且听本尊胡编乱造吧!   “回风长老的话,是甘师叔告诉弟子的,”万苍语气平缓,不慌不忙道,“弟子以前无法修炼,极其羡慕峰内的师兄师姐们,希望能和他们一样调动灵气,拥有属于自己的剑,御剑飞天……”   “弟子不想一辈子只当个记名弟子。”   “想通过招新考核,成为正式弟子,于是缠着甘师叔,从他口中知晓了相关的情况。”   既然知道相关信息,其中当然包括了负责招新的风长老是何种模样,是什么脾气……   甚至用的是什么样的长椅。   甘守吟极其宠爱祝鸿,只要他不惹事生非,莫名其妙地去跳崖寻死,自然是知无不言。   “我们衍无宗的弟子谁人不知,风长老您在衍天仙宗资历极高?”   “您功法特殊,才被季师伯委以重任,负责招新已有数十年,从您手里过的弟子可谓是数不胜数……”   “就连师尊都要说一声,您看人的眼光‘异常毒辣’!”   万苍搜刮着脑海里属于祝鸿的那些记忆,想象着祝鸿此刻会如何行事,怎样说话,但觉得“还不够”。他眼含热切,滔滔不绝地对着风长老倾诉。   俨然是一副衍无宗好弟子的模样。   “弟子是真的很想参加招新考核,也是真的感到遗憾……”   风长老:“遗憾什么?”   万苍叹息着摇了摇头:“弟子单方面知道您如何厉害,却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弟子之所以感到遗憾,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能够早些和您相识!”   他这一番话堪称天衣无缝,明晃晃地拍着马屁,教人十分受用。   “是吗。”风长老不置可否,又瞥了一眼万苍。   “祝鸿”似乎和传闻中那呆头呆脑、软弱可欺的模样不大相同,竟然是有几分机灵劲儿在身上的。   不得不说,人言可畏啊……   ——难道是他这个老家伙着相了吗?   风长老抚着花白的胡须,轻轻“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追究这细枝末节:“祝鸿,你是何时突破的凝元境?”   “不久之前,弟子从三峰会中得了些机缘,”万苍含糊其辞,勾了勾唇角,躬身道,“……多谢风长老的关心!”   “倒也不是关心,老夫和你随便聊聊罢了。”风长老随意地摆了摆手,比起之前的态度放松了不少。   “——你知道你的体质很特殊吗?”   他话锋猛地一转,双眼透出锐利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万苍,后者刹那间心里“咯噔”一声,头皮发麻。   昨天过卿尘刚问过自己“知不知道妖族身份”,应付了接二连三的问题,已经够头疼的了……怎么今日又来个说自己“体质特殊”的长老!?   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有探究欲做什么?   ……本尊心好累啊。   万苍深深地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地回看风长老:“弟子知道的。”   ——祝鸿都不清楚自己哪里特殊了,本尊知道个屁!   “噢?”风长老显出饶有兴致的模样,一挥手,就将地上的长椅收回了自己的空间里,“那你知道……”   “你是妖族吗?”   最后“妖族”两个字,他咬的又轻又快,绝无让其他弟子听到的可能性。万苍转头打量着周围,霎时松了口气。   这可不兴说啊。   在万苍混进衍无宗之前,世人都知道应离天有妖仙,却因为其中百代仙君,不知道妖仙具体名讳。   还是后来身为魔尊的万苍要挖妖仙骨,才无意间向众人捅破了这一秘密。   过卿尘就是妖仙。   但他作为现任仙君,行事正直,杀死魔族时毫不拖泥带水,对天下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妖”的头衔落实到过卿尘身上,仙门弟子都无动于衷,就连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大家都只在乎实打实的功绩,在乎对自己是否有利,在乎仙君是否担得起这一称号……   或者换个说法,就算旁人有意见又能如何呢,他们是打得赢过卿尘,还是打得过他的师尊洛藏客吗?   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而,妖族并非全是像过卿尘这般天生好运,不过几年便能化为人形,还能一心向善之辈。   妖族中不乏作恶多端,走火入魔的。   仙门百家在明面上,并未规定妖族能否参加招新,能否作为新弟子入门,拜师学艺,背地里人们却心照不宣:只要来参加招新的妖族能够藏得好妖气,别露出非人的耳朵和尾巴,最重要的是保持那颗不害人的心……   自然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大部分门派对于妖族的态度都是模棱两可的,就连季秋明在衍无宗招新之时,都不止一次感受到了妖气。   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照每年的章程进行讲话,宣布“招新开始”,装作不知道有小妖偷偷混进来了。   毕竟自家师弟也是妖族嘛。   可“祝鸿”不一样。   他父母双亡,身份敏感,以往无法修炼,在衍无宗好吃好喝地赖了这么多年,先是由洛藏客来带,后是由甘守吟抚养,已经可以称得上“荣誉”了。现在更是没走正规招新渠道,就成了仙君的弟子。   要是再被那些仰慕过卿尘的师兄师姐们,知道“祝鸿”原来是只妖物,指不定会怎么针对本尊呢!   “弟子知道。”万苍耐心作答,仍然是肯定句。   “那就行,”风长老抚着胡须,呵呵的笑了,他下巴朝前轻轻一点,示意万苍继续朝前走,“老夫还要留守山门,就不送你了。”   “你自行下山去吧。”   他这几句话没头没尾的,但语气莫名熟稔,就像是以寻常衍无宗长辈的身份,对“祝鸿”这位晚辈表达着关心。   方式还挺独特的。   再进一步来说,风长老仿佛和“祝鸿”认识了许久,是什么了不得的忘年交一般。   万苍心知肚明,两人不可能有这么深的牵扯,暗道一声“不可能”,但这位长老,表现得确实有些诡异。   “不敢不敢,弟子怎敢劳烦长老相送呀,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万苍连连摆手。   他正要迈步离开之际,就听到了这么一句来自风长老的传音:“祝鸿,别忘记你养父母是怎么死的。”   什么意思?   仙魔大战中,为了庇佑衍无宗其他弟子而身陨的,难道不是祝鸿的亲生父母吗?   万苍眉头紧锁,顿时愣在了原地。   但在祝鸿的记忆里,甘守吟分明不是这么告诉他的,祝鸿本人也根本没有“养父母”这一概念。   听风长老这句话,难道祝鸿父母的死因有什么蹊跷不成?   万苍站在山门前的玉石阶上,兀自沉吟着,耳畔刮过的风声都变得微弱了。不过几息的时间,他再抬眸时,方才还在眼前的风长老已消失不见了。   万苍:“……”   说好的“留守山门”,你丫留到狗肚子里去了!?   问了好多个奇怪的问题,又撂下这么几句话,弄得他心里痒痒,自个儿倒是跑得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反问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这位风长老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果真是功法特殊,来去如风啊。   万苍嘴角微微抽动,面覆霜色,沿着下山的道路继续前行。   本尊就说,你们仙门中人都有大病吧!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oO   风长老:我就像风一样自由,撒丫子跑走。 第33章 酒楼   ◎断袖之名传出去了?◎   朔北城内。   阳光穿透云层, 斜斜地洒落,为鳞次栉比的屋宇镀上一层金色。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卖冰糖葫芦嘞——卖冰糖葫芦咯——”   “瞧一瞧看一看, 上好的丝绸, 柔顺光滑, 透气性极佳!”   “手工编织的竹篮竹筐,外观精美, 还有些便宜的零散玩意儿——”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小贩们推着手推车, 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支独特的市井交响曲。   城中央有一座高大显眼的建筑物。   古朴典雅,青砖黛瓦,几处浮雕若隐若现, 飞檐翘角,屋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曳。   正是城中最大的酒楼。   一位穿着玄衣的高马尾少年正站在酒楼外面,抬首仰望金漆的牌匾,双眼微眯,轻轻念出了上面的字。   “琼、香、楼。”   正是换了衣服的万苍。   他从衍无宗的大门离开后, 没有走大道, 沿着某条隐秘的羊肠小路进了城。考虑到若还是穿那身蓝色的弟子服,未免太过扎眼了些, 所以一进城就先去长街上的成衣店买了身新衣裳。   至于哪儿来的钱?   自然是甘守吟给的。   前一晚,甘守吟亲自下厨, 为万苍做了顿饭。饭后, 吃饱喝足的二人端坐在桌前, 没有人说话,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阿鸿,你既拜在了仙君门下,今后就安下心来,跟着仙君好好学东西……切记,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甘守吟倏忽开口,打破了沉默。   万苍乖巧应答:“是,师叔。”   甘守吟深深地看了一眼万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示意万苍伸出手。   “阿鸿,这东西你拿着。”   一枚小小的银色圆环滚落在万苍掌心,他感知到其间微弱的灵力波动,身形怔住,掀起眼皮:“师叔,这是什么呀?”   魔尊这会儿又在装作不懂了。   这是一枚品阶不低的储物法宝,万苍能看出里面装了不少东西,大抵是金银珠宝,以及灵石法器之类的。   正是“祝鸿”当前最需要的。   “一枚空间戒指,”甘守吟顿了顿道,“之前你没有灵力,无法启用,拿着戒指也没办法储物。”   “里面放了些你用得着的东西。”   “仙君那里或许不缺修炼资源,但这是师叔给的,和你师尊给的不一样。”   万苍垂眸应了声“多谢师叔”,当着甘守吟的面,欢欢喜喜地将戒指戴在了左手食指上。他缓缓抬眸,盯着已经别过头去的甘守吟,心里觉得这位非要解释一番的师叔有些好笑。   还扯什么“仙君那里或许不缺”?   其实就是甘守吟关心“祝鸿”,生怕他去过卿尘的应离天那里受了委屈,非得找个借口,把储物戒指塞给他罢了。   有了这些东西,就算万苍日后被过卿尘赶出师门,也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一辈子。   “师叔,你就放心吧,”万苍笑了笑,回忆着这几日的点点滴滴,简直美滋滋的,“师尊和师叔一样,都待我极好。”   本尊真的没有受委屈,并不可能将就。相反,他不仅能日日见到过卿尘,还被好好师尊特殊对待、照顾。   只怕是叫花长舟知道了,都要狠狠地啐上一口:“该死的小白脸!”   但是万苍不怕花长舟发疯。   他恨不得日日舞到自家公鸡师兄的面前去,教人好好看看过卿尘,是如何宠爱自己这位小徒弟的。   万苍收回思绪,缓步迈进琼香楼之中,闻着迎面而来的酒香和食物的香气,转了转眼珠。   酒楼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面容陌生的酒客们都在举杯畅饮,或低声细语,或高声谈笑,笑声、谈话声与碰杯声交织在一起。满脸堆笑的店小二们穿梭于大堂之间,忙碌但有序地为客人们端上美酒佳肴。   “客官,您小心嘞——”   万苍眉梢轻轻一挑,侧身避开店小二手里端着的热汤,径直上了二楼的雅间。他刚一落座,就听到水墨屏风后面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客官从哪儿来?”   听得出声音婉转,似乎是个女子。   “从仙门中来。”   “客官到哪儿去?”   “到常关道东边去。”   “原来如此,”女声骤然逼近,在万苍的耳畔响起,“也正应该如此。”   魔域正位于常关道的东端,二人这是简单对了个口令,以此确认身份。   万苍瞥见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忽然搭上了自己的左肩,“啪”的一下打掉了那只手,转头对上一张美艳的脸蛋,声线骤然变冷:“左霈他人呢?”   他发觉这位女子身上没有丝毫魔气,动作快若闪电,修长双指探向其喉间。   “——怎么就派你这么个废物过来?”   万苍眼前的女子撩了撩自己如丝绸般的墨色长发,面色丝毫不见畏惧,红唇微微勾起:“早就听闻魔尊大人性子孤僻,不为女色所动,倒是和那位应离天的仙君有所牵扯……”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呢。”   草,不是吧。   ……本尊“断袖”的名头竟然真的传出去了,还传到这琼香楼里来了?!   眼前这名女子,说不定还是左霈的人,杀也杀不得,如果打斗时闹出什么动静,底下那堆凡人也不是聋子。   最关键的是,这会儿他顶着“祝鸿”的脸,并且未经过自家师尊允许,是偷偷溜下山的。   如果引来仙门弟子就麻烦了。   万苍纤长的睫羽颤了颤,不动声色地收回右手,轻咳一声:“本尊问你,左霈他人在哪?”   他下了山之后,确定了身后无人跟踪,就按照记忆寻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庙宇,那里面有一个不起眼的法阵,专门用来跟魔域沟通的。   万苍半蹲在地上,摸着那暗红色的阵法边缘,阖眸缓缓念出口诀,直接联系到了左霈。   “尊主?”左霈惊讶道,“您怎么这会儿想起联系小的了。”   “废话少说,”万苍才不会承认自己和过卿尘待着快乐的很,简直乐不思蜀,面无表情道,“一个时辰后,琼香楼见。”   考虑到很多事情要当面才能讲清楚,于是他把人约到了琼香楼。   “是。”   法阵闪动,左霈那边没声音了。   为什么选在琼香楼?因为从很多年前起,琼香楼就是属于魔域的产业,像这样同名的酒楼,在仙门地盘和人间地域还有几十个。   并且一直是左霈在暗中打理和操控。   一方面,是为了监控和打听仙门百家的情况,另一方面,则是用来暗地里和登仙阁做交易,赚取钱财。   魔域位置偏远,也就意味着物资并不能够完全自给自足,必要的开销很大,账目由脑子好使的魔族专门负责,数目庞大的资金进进出出,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流转着。这一切,只不过由于当年万苍随便提了一嘴:   “——咱们魔域太穷了。”   万苍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将“壮大魔域”这项艰巨的任务,和相应的启动资金交给左霈之后,就撒手不管了。   他没有怎么具体了解过左霈在这方地域的工作,又因为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也很少来此处闲逛。   更何况,仙魔大战后十年过去了,这人世间更迭换代,变数太多……   前世,万苍只当琼香楼是个可有可无的落脚地,没想到竟在今生派上了用场,并且按照酒楼的繁华程度来看,左霈这些年是用了心在赚钱的。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等到了这么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莫晚见过魔尊大人,”莫晚轻笑一声,朝着万苍俯了俯身,“在下姑且算是左霈的好友吧。”   “你是男子?”   万苍敏锐地捕捉到了莫晚的自称,感知到这人方才距离自己这么近,而残留下来的脂粉气息,顿时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眉宇轻拢,极其不爽的啧了声。   万苍原本就很抗拒过卿尘之外的人靠近自己,尤其是身上带着这般浓重香味的,远不如他家小白身上的淡雅莲香好闻。   哦,还是个男扮女装的。   本尊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在下是男子不假,只不过平日里管理酒楼,习惯了用老板娘的形象示人,如此也更方便些,”莫晚轻咳两声,恢复了正常的嗓音,只是还维持着女子的容貌,将话题一转,“魔尊大人,左霈有点事在路上耽搁了,您先坐着吃会儿茶吧。”   他的语气流露出几分恭敬,却又没有透露出寻常人对待魔尊的畏惧意味。   若放在以往,人族、魔族、和妖鬼,哪个见了魔尊不是痛哭流涕,高声喊着“求您放过”,继而屁滚尿流地爬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万苍现在困在祝鸿的身体里,缺少了高大的身材以及满身暴戾的魔气,以至于威压不强,他仔细回想重生到现在见过的每一个人。   除了左霈之外,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吓得发抖过。   简直是不给魔尊半点儿面子!   这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莫晚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倒也不怕他?   万苍“唔”了一声,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反倒觉得莫晚这种态度十分有趣。   等等。   左霈自然是隐藏在琼香楼背后的“老板”,而这男的竟然说自己是“老板娘”。   万苍眸光一动。   他想起了莫晚刚刚所说的那句关键的话,轻轻地抬起眼帘,再度看向这位左霈“好友”的时候,神情带着几分古怪。   或者说,万苍有些好奇。   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精彩的事,左霈难不成背着本尊,悄悄地找了个道侣吗?   还是能在明面上帮忙的那种?!   万苍和过卿尘的名字放在一起,不论是横着看、竖着看,都写满了两个字“宿敌”,以及三个字“死对头”。不管跟谁说他们二人是曾经亲密到同床共枕的关系,都不会有人相信。   本尊好歹堂堂魔尊,和仙君结过道侣,如今竟然连个名分都没有!   ……怎么有点儿羡慕左霈和这个莫晚了呢。   万苍胡思乱想,脑海里的几根弦就像一团打了结的毛线,理都理不清,莫名感到烦躁。   他眸含幽怨地瞥了一眼莫晚。   莫晚仿佛猜到了万苍所想,笑着给人倒茶:“魔尊大人,在下不是你们魔族中人,只是欠了左霈人情。平日里闲的无聊,便答应过来帮忙。”   “之前一时心软,就留了下来,结果现在反而脱不开身了。”   他的本音比刚才的女声自然许多,也低沉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给人以极大的反差之感。   妈的。   瞧瞧说的这些废话,你自愿留下来帮左霈打理酒楼,和本尊有半分钱的关系吗。   这不明晃晃的显摆吗?   万苍神色冷淡,默不作声地听着莫晚说话,端起那杯热茶饮了一口,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魔尊大人,您……”   “砰——”   远处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莫晚接下来要说的话,紧接着,楼下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传来。   “魔族、魔族当街杀人了,大家快跑啊!”   “快看,那好像是登仙阁爆炸了!”   “瞎说,登仙阁怎么会爆炸呢!?”   “哎哟,骗你做什么,不信你自个儿抬头看看啊,这么浓的烟!”   登仙阁不是开在仙门地域吗,难道这十年间扩展到了人族地盘?   万苍将人声收尽耳中,感到狐疑。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那冒着滚滚浓烟的建筑物,只看了一眼就转向莫晚,双眸闪动着冷戾的色彩:“……你刚才说,左霈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第34章 风波   ◎“这人你动不得。”◎   “魔尊大人, 他说接到您的传音以后,出了点儿意外,”莫晚缓步走到窗边, 只扫了一眼, 就转过头来, “决定立刻去杀一个人。”   “非要说的话,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朝着万苍微微一笑。   魔族生性暴虐, 仙魔大战后十年过去,如今在冒牌货的带领下卷土重来, 窜出来杀点儿人,放个火,都再正常不过,毕竟这群魔族在魔域憋了十多年了。   若当真如此, 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吗?”万苍掀起眼帘,悠悠地扫了莫晚一眼,“那本尊怎么听到下边儿的人说,是‘魔族杀人‘了,还有登仙阁‘爆炸‘了。”   “登仙阁以前不是只开在仙家地盘上吗?”   第一座登仙阁顶上,还有那卷标志性的、将“万苍”二字涂涂改改的天榜名单……   还是万苍后来闯阁的时候才知道的。   “魔尊大人, 在下听到了, ”莫晚嘴角仍然挂着笑,男声和女相同时在一人身上出现, 显得无比怪异,“登仙阁阁主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这十年以来, 主动扩张地盘, 早就把手伸到人族地盘上来了。”   “只不过这座登仙阁面对王孙贵胄和富商巨贾们而开, 不会公布天榜排名。登仙阁拍卖的生意越做越大,流入人间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   “在下猜想,那位阁主大概是想多赚些零花钱吧。”   万苍听到这句话,挑了挑眉。   “只是琼香楼距离登仙阁不近,但也算不很远——魔尊大人,等下我们恐怕会有点儿麻烦。”   莫晚娓娓道来,解答了万苍心中的疑惑,话虽这般说,他的声音中却不含任何的慌乱之意。反倒是刚才主动提问的万苍,忽然心头一沉。   他妈的。   登仙阁一事跟自己刚才所猜想的差不多,但眼下何止是“有点麻烦”,简直是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   连狗路过此地,都要莫名其妙地躺枪!   万苍不可抑制地怀疑起自己的运气,抑或者说是祝鸿的运气。   自从重生到现在,他或是被动,或是主动,接二连三受伤不说,又被衍无宗那堆长老推上了风口浪尖,来回折腾。   万苍隐约觉得,简直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拼命推动着他前行,由此牵扯出了许多的疑团。   比如,冒牌货究竟是仙是魔,还是跳出两者之外的东西?镜里的左霈为何会萌生自我意识,向自己道歉?   又比如……   他到底为什么会重生,还恰好重生在身为无名妖族祝鸿的身体里。   刚刚听到“魔族”的一刹那,万苍就猛然反应过来,即使这些事不是魔族做的,只要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这两个字,那么“当街杀人”和“炸登仙阁”这两口大黑锅,只怕是又要扣在他们魔族头上了。   万苍倒不觉得魔族无辜,只是无语。   顶多半炷香的时间,仙门弟子就会闻讯赶来,从长街到酒楼里,四处盘查。   噢。   说不定本尊沉寂十年的大名还会被人拉出来溜一溜,像雨天过后留下烂泥巴滩似的,狠狠地给踩上一脚。   万苍没接莫晚的话,顺着后者的视线再次远眺。   “轰——”   硕大的石块纷纷脱落,砸落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远处火光刺目,那熟悉的建筑物掩在滚滚的黑烟里,轮廓越发模糊。气浪掀起的尘土弥漫,碎片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四散飞溅,犹如一场璀璨的流星雨。   万苍抚上窗沿的手蓦地顿住。   登仙阁好歹也是受到阁主保护的,居然真的让人给炸了?!但炸了这玩意儿,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楼底下血迹斑斑,面容不清的尸首就倒在长街中央,没人敢靠近。魔族杀人的风波还没完全过去,这一出引爆登仙阁的大戏就缓缓铺开了。   而现在,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更远处的登仙阁上……   万苍睫羽低垂,收回了视线,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他屈指端起未饮尽的茶水之时,眸光连续闪动。   ——除非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从中获利。   会是那个冒牌货支使左霈去杀人越货吗?自己的属下貌似还没有这么傻吧?   万苍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忽地耳尖一动。   “都别动!”   一声威严的喝令在琼香楼内回荡,紧接着,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整齐的拔剑声,丝竹之声和酒客们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难以言喻的凝重氛围瞬间弥漫。   万苍屁股下方的凳子还没捂热,听到这动静,“腾”的一下起身来到房门边,他屏住呼吸,将门悄悄拉开一条缝,恰好可以看见下方人影。   他看到了发言之人的侧脸。   那人神情肃穆,身着白衣,衣边隐约可见金蓝双色的海浪刺绣,腰间带着一块玉佩,手里握着一把剑。   万苍眯起眼睛,愣住了。   ……那柄剑,怎么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为首之人的身后跟着一堆相同装扮的仙门弟子,只是他们的衣边刺绣唯有蓝色,没有金线。   一行人正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仙门中人打扮,而那海浪刺绣,显然是这个宗门以及等级划分的象征。   万苍眼力极佳,但记性差,他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暗叹一声“不好”:来者竟是三大宗门之一,锦涯宗的弟子!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是他上辈子亲至衍无宗开战之前,为了防止其余两大宗门内部的魔气渗透得不够彻底,顺路去了趟锦涯宗。   万苍看山门前那块巨大的石头不顺眼,于是随手把那块镇山石给碎了,守山法阵应声而破。   “哎哟仙长,您、您这是……?”某位有眼力见的店小二看到这阵仗,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瞬僵硬。   他放下了手中菜肴,赶忙迎了上去。   “我们追踪魔气而来,奉命调查,”为首的白衣男子看了眼店小二,回复的声音嘶哑,像是嗓子受过什么重伤,“希望各位好生配合,否则的话……”   “自然,自然!”店小二点头哈腰。   万苍听到这男声,任命地阖上了眸。   ……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魔尊大人,在下出去看看。”莫晚听到这声音,终于皱了皱眉头,发出一声轻咳,眨眼间恢复了婉转的女声,迈出房门。   万苍朝着莫晚略一颔首。   “哟,奴家当是谁呢。”   “在我这小小的琼香楼里如此威风,张口闭口就要调查,”莫晚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团扇,掩着唇轻笑一声,缓步下了楼梯,“原来是锦涯宗的范仙长大驾光临呀……真是有失远迎!”   锦涯宗的分部离琼香楼不远。   平常有宗内弟子下山吃饭放松,打探情报,一来二去的,莫晚会眼熟这些仙门弟子,甚至认识领队的范迁,也就不奇怪了。   莫晚与那位有眼力见的店小二擦肩而过之时,没拿团扇的那只手,隔空往店小二肩头一点。   他往后厨的方向抬了抬眼。   店小二顿时心领神会,脸色凝重,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店小二离开了大堂。   “怎么,老板娘是想阻碍我办事吗?”   那位被莫晚称作“范仙长”的锦涯宗为首之人,只是紧紧抓着剑鞘,抱起胳膊,冷冷地看着。   他并未阻拦他们离去。   因为要查的不是店小二。   “瞧您说的,哪儿能呀,”莫晚施施然地走到范迁的对面,红衣上的流苏随着他的步履起伏,摇曳生姿,“范仙长,方才奴家听见外面的声响了,那叫喊声好生刺耳,好生可怕呀……”   范迁抬眼盯着眼尾下垂,眸中仿佛带着泪光和惧意的莫晚,丝毫不为所动。   “范仙长,”莫晚正色,“你我皆知,十年之前,魔尊万苍身死魂灭,魔族便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逼回了魔域老家呢。”   “所以,当真是魔族当街杀人吗?”   身处二楼,并且猝不及防听见了自己名字的万苍:“……”   虽然知道莫晚不是魔族中人,如此刻意的问话,亦是为了打探消息,但是一出口便毫不客气地损了本尊的颜面……   ——真是好恶毒的一张嘴!   万苍猝然拉下脸,颇为无奈地摸了摸鼻端,随即不得不承认莫晚说的是实话。   因为在世人眼中,魔尊万苍的确早就死了。   范迁朝空中虚抓,一个透明的小瓶子当即落在他掌心里,漆黑的一团在瓶内疯狂乱撞。他冲着莫晚扬起下巴,无声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   瓶里锁着的正是魔气。   新鲜热乎的,从琼香楼外边的尸首上收来的。   范迁身后的两名仙门弟子,见其掏出瓶子,互相一对视,冲出门外,拖了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进来。   “砰——”   原本还围坐在饭桌四周不敢动的酒客们,闻到冲天的血腥味,瞬间脸色大色。他们皱着眉头,捂着口鼻退到了大堂角落。   “呕!”   有些人没见过这般浓重的血色,当即胃里翻滚不止,脸色逐渐变得青白。更有甚者已经扶着墙根,开始阵阵作呕。   “这人怎么,呕,死法好,呕……”这是个胆子小却好奇心旺盛的,边看边吐。   “你快别说了,这会儿可轮不到我们插嘴!”他旁边的人捂着嘴,看了看莫晚,又看了看范迁,小声提醒着。   莫晚轻轻摇动着手上团扇,分了一眼给那具尸体,转而露出惊恐的神色:“当真是魔族作祟!不知道范仙长想怎么查呢?”   他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啊,该不会是……”   “啪”的一声惊响,硬生生地打断了莫晚的话,范迁将手里的剑,拍在了身侧空无一物的饭桌上,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   “琼香楼老板娘莫晚,勾结魔族,残害我人族同胞……”   长剑瞬间出鞘,锋芒锐利而冰冷,剑鸣声震慑着琼香楼大堂里的每一个人。   万苍看到这把立在空中的剑,眉峰一扬,在心底迅速补充道“莫晚狼子野心,罪不可赦,眼下竟然还敢装疯卖傻”,就听到范迁接着发出一声怒喝:   “——就地拿下!”   “是!”范迁身后两位弟子的剑本就没收,此刻得了令,飞身扑向莫晚。   气氛剑拔弩张,除了动手之人,其余人都屏住了呼吸。   莫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这种大阵仗给吓傻了,他左手捏着团扇的骨节微微泛白。   右手掌心的几点寒芒悄然闪烁着。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名的灵力威压降下,笼罩住整个大堂,一道冷酷的嗤笑声响彻在酒楼一层。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隔壁锦涯宗的‘范建’啊,好久不见,你这拿人的手法真是越发无耻了。”   “范迁。”范迁皱着眉,冷声纠正。   他侧身躲闪迎面飞来的锋利铁扇,一掌击地,回到了远处。   来人一身紫衣,墨发银冠,长眉斜飞入鬓,眉梢眼角都明晃晃地挂着“不屑”二字,那副神态,和初次见到“祝鸿”时一模一样。   ——正是花长舟!   花长舟飞身,凌空收回了逼退所有锦涯宗弟子的那把铁扇,轻盈旋身,稳稳地落下,挡在了莫晚和范迁的中间。   “范建,这人你动不得。”   范迁因为这句不改的称呼而神色不悦,莫晚全身紧绷的肌肉却放松下来,指尖即将飞出的长针,悄无声息地滑进袖中。   就像不曾出现过似的。   原本在楼上默默打量着底下众人,犹豫着是否要出手的万苍,听到这道耳熟至极的声音,挑了挑眉,却霎时松了口气。他面无表情,“砰”的关上了门,又“啪”的将门打开了。   好得很,本尊的公鸡师兄来搅局了!   【作者有话说】   花长舟:各单位注意,我难得帅了一次! 第35章 藏匿   ◎仙门弟子斗嘴,废墟前开会。◎   万苍开门的动静不算大, 也不算小,但足以引起楼下那拨人的注意了。他多瞥了一眼楼下的情况,就果断躲闪至另一侧, 从窗台滚翻跃出。   长街上空余一滩不规则的血迹, 几条拖拽的痕迹触目惊心。   万苍轻巧地落在街道旁边, 起身时余光扫到脚边的暗红液体,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隔壁的窄巷。他不想卷进这场风波里, 更不想正面撞上范迁和花长舟。   于是直接把莫晚给卖了。   反正莫晚是左霈的人,等联系上左霈以后, 喊他自个儿去救……本尊凭什么帮自己下属的道侣擦屁股啊?!   顶多帮忙吸引一下火力罢了。   “谁在那里?!”花长舟听到二楼的声响,猛然转首,一拍栏杆翻身上了楼梯。   “砰——”   一条长腿蹬门的同时,铁扇探出, 本就半开的门霎时大敞。   花长舟谨慎地踏进雅间,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所有物件,最终定格在那扇半开的窗户上,神色冷峻。   ——不管方才屋里是谁,人早就跑了!   花长舟捏紧了铁扇,暗道“别让我发现你这条泥鳅和楼底的命案有关”。   莫晚听到了二楼的声音, 却不敢回头。他视线紧紧盯着着面前悬空的那把剑, 略微湿润的掌心捏着几枚长针,无声无息地朝后了挪动几步, 背靠楼梯。   “范仙长为什么如此笃定,就是奴家勾结魔族, 蓄意杀人?这间琼香楼开了好多年, 口碑向来不错。”   “奴家从小无父无母, 流离失所, 拼着一身贱骨头活下来,早早地就开始给人打工,好不容易才爬到这老板娘的位置上——咱们在外谋生的都不容易,奴家还想多挣点儿钱,等年老色衰,好颐养天年呢。”   “奴家又为什么要自砸招牌,任由‘魔族’这一泼脏水浇到自个儿身上呢?”   莫晚的语气听起来疑惑至极,实际上他亦是真心发问。   如果想要这间琼香楼开下去,继续盈利,就根本没必要干这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暴露他和魔族……不,最重要是他和左霈的关系。   范迁如此言之凿凿,必定是有人向他提供了什么构陷的证据!   范迁听完莫晚的话,沉声道:“魔族当街杀人,长了眼睛的,都看见那团漆黑的魔气,这是其一。”   “最近朔北城里不太平,有不少女子莫名失踪,而尸体都被开膛破肚,沉在江水里,这几天才陆陆续续被我宗弟子打捞上来。”   “她们的共同点就是生前都来到了这间酒楼吃饭,这是其二。”   “莫晚,你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范迁嘶哑的声音犹如条条毒蛇爬过,令人不寒而栗,缩在大堂角落里的酒客们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范仙长聪慧过人,有理有据,奴家真是怕了你了。”莫晚侧身为下楼的花长舟让开位置,嫣然一笑。   他又轻轻摇起了左手团扇。   “第一,人死在琼香楼外面,又不是楼里,奴家与他无冤无仇——至于那可怕的魔气从哪里来,奴家不知道;第二,你说失踪的女子们生前曾都来楼里‘吃饭’,那奴家反倒要问问你了……”   “——有没有可能是那凶手蓄意栽赃,专门挑来琼香楼的女性客人下手呢?”   范迁嗤笑道:“那又如何?”   莫晚面上笑容不变,细细打量着再度挡在他身前花长舟的背影,摇着团扇的素手略作停顿,而嘴角翘起的那一抹弧度,透露着几分胸有成竹的意味。   事到如今,他不怕范迁在琼香楼里发疯。   “不如何,”莫晚顿了顿,朝着范迁一扬下巴,“奴家只是在笑你蠢罢了。”   这话一出,范迁当即握紧了手中剑鞘,怒道:“你一个……!”   你一个小小的酒楼老板娘,竟然敢顶撞我?!   他身后的锦涯宗弟子们皱起眉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齐刷刷飞向莫晚,恨不得将这侮辱范迁的人吞吃入腹。   “你什么你!”莫晚瞬间打断了范迁的话,声色俱厉,“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气,范仙长莫不是自恃身份高贵,便当奴家好欺负吧?”   他抬脚挪动步伐,将大半个身子藏在花长舟身后。   “仙君过卿尘座下亲传大弟子,衍无宗首徒——花长舟,此时此刻,正挡在奴家的身前呢。”   “他刚才说了’动不得‘我,摆明了这件事儿归衍无宗管,就算真相还未水落石出,真凶亦不可能是我……”   “——小女子莫晚,无罪!”   莫晚红唇翕动,将最后半句话一字一顿地说出口,他扬起的秀眉和上扬的嘴角,勾勒出一副堪称嚣张的神态。   花长舟听完了莫晚的陈述,不置可否,沉默地抖出了袖笼里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纸人儿。   白色剪纸飘然落地,刹那间变成了修长的银白发身影,他转面朝众人的时候,那副淡漠神情和过卿尘本人简直如出一辙。   “仙君的虚影?”范迁身形一顿,转而僵硬着皱眉道,“不对。”   “是纸人。”   他刚想俯身行礼,就发现这一位“仙君分身”的灵力波动,似乎并未达到长生境巅峰,但仍然不可小觑。并且那人额间缺少了那点标志性的红痕,旋即联想到过卿尘鲜少为人所知的第四样法宝。   正是过卿尘的纸傀儡。   和万苍上次产生误解的小孩模样不同,这一版本的纸傀儡,俨然是成年的。   范迁曾经有幸见识过一模一样的。   很久之前,那只纸傀儡挥了挥衣袖,扇死了一只妖兽,又劈开了地牢大门,释放了所有被关押的人质,解救了小镇里的男女老少。   范迁垂眸回忆着,辨不清神情。   随后,他哑然地将长剑收回剑鞘,转身朝着另外的锦涯宗弟子们使了个眼色。   “纸傀儡又怎么着?见此傀儡,如同我师尊亲至,”花长舟转了转掌心的铁扇,“唰”展开又合上,朝着琼香楼大门口斜斜一指,挑眉道,“隔壁宗的‘范建’范道友,别为难这位老板娘了……”   他语气轻快,说出的话毫不客气。   “请你快些滚蛋吧。”   **   万苍离开了纷争之地,径直奔向登仙阁。   他逆着人流前行,发现越靠近登仙阁,街道上的人也就越少,等最终抵达登仙阁大门口之时,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朔北城是最大的几座城池之一。   常年生活在此的普通百姓,只知道登仙阁是某一日忽然出现在自家周围的,卖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稀奇玩意儿,便了然这是仙家手笔,但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甚至能带动他们经营的小本生意。   百姓们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着。   今日登仙阁突然爆炸,他们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纷纷捂着头逃回家中去了。胆大的则将窗户开条缝,看一眼热闹,更多胆小的则是无比惜命,连大气都不敢出。   毕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上一回,有仙门弟子试图逼退朔北城内作乱的魔族,却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护下所有人,导致尸横遍野,死了不少青壮年。   眼下登仙阁炸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万苍眸子微微一拾,仰首凝视着前方的碎石堆和滚滚黑烟,他仔细思考,到底该使出何种攻击,才能一击命中登仙阁,还能引爆它,造成惊天大动静。   怕是当世没有几人拥有这样的实力,但毫无疑问,动手者只要有名字,都会在登仙阁的天榜上名列前茅。   除非本尊的原身在此。   等等,这些幺蛾子不会都是冒牌货搞出来的吧?!   “……嗯?”   万苍倏忽感知到了异常强大的灵力波动,双眼眯起。那道威压比起他的公鸡师兄更强,如同一道闪电,正在迅速逼近登仙阁的方向。   看样子来者不善。   街边的店肆都关门了,万苍只能飞身跃起,落在最近的屋顶上,他双指轻轻一扣,闭着眼睛使了个法术。   隐息诀。   这是前世过卿尘教过他的小法术,很好用,只不过刚刚才想起来。万苍无声盯着自己的指尖,觉得刚刚在酒楼雅间里人为屏住呼吸的自己,有点儿傻逼。   “轰——”   来者如同一颗天外陨石,猛然砸落在损毁的登仙阁跟前。他伸手挠了挠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刚一站稳,就迫不及待地解下了腰间挂着酒葫芦的绳子,对着嘴饮了一大口。   “好酒啊,好酒!”   我草。   ……来的怎么是玄逍派那个酒疯子?!   万苍瞬间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在屋顶,眼角微微抽动。   世人皆知,仙门数百家,以三宗九门十二派为首,一谷一殿并列在后。   如果说三宗以衍无宗为首,那么十二派领头的,则是玄逍派。倒不是因为此门派的整体实力出众,而是因为他们拥有这么一位强大的“酒疯子”。   酒疯子以“酒”入道,寻觅美酒以提升修为,修炼体系自成一脉。他原本平平无奇,直到某一月,许多仙门弟子来查看天榜,惊奇的发现:   ——酒疯子竟然也跻身于这名单之上!   玄逍派大多数人都是散修,掌门实力平平,不足挂齿,但有一颗惜才之心。他面向天下,招纳广大修仙者,放出话:   “只要是诚心想加入我们玄逍派的,皆可一试。”   后来,不知道玄逍派掌门为什么能招揽到这位酒疯子,并说服其成为驻守门派的长老。   没人知道酒疯子到底叫什么。   遇见他的人,都是凭借那只与之如影随形,并且大得离奇的酒葫芦而认出他的,然后远远避开。   因为酒疯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实在看着有点精神不正常。   万苍上辈子没心情,也没闲功夫去主动招惹这位酒疯子。反倒是后者道听途说,知道了魔尊“海量”,顿时起了兴致,提着酒葫芦,一路杀到了魔域入口处,杀死了好多看热闹的魔族。   没用戏魇珠便不能彻底杀死魑魅。   侥幸逃出升天的魑魅们,扑到万苍腿边,哭喊着请求自家尊主出战。   万苍当时好久没打架,憋得浑身难受,听到仙门中人前来,不由得摩拳擦掌,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酒疯子,掏出那了只宝贝酒葫芦,跟他说:“魔尊,咱们今日不比别的……就比喝酒!”   听听,多么冰冷无情的一句话啊。   此人孤身前来魔域,竟然不是来讨打的!   万苍看了眼奇怪的酒疯子,只见那人犹豫不决,而后掏出了两只精致的酒杯,最后一脸肉疼地说“老夫出酒”。他呵呵一笑,点头应了。   ——喝就喝,本尊难道怕你不成!   两个人相对而坐,就坐在那条常关道上。万苍面向东边的魔域,酒疯子面朝西边的仙家地盘,手里端着的器皿从酒杯换到酒壶。   喝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由于两人都是千杯不倒的体质,最终十天过去,他们依旧没能光靠喝酒,分出胜负。   等到第十天,夕阳西沉之时,酒疯子揉了揉眼睛,对着万苍哈哈一笑,他抽出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拿给万苍看:   “魔尊,给你瞧瞧老夫的宝贝。”   “瞧什么。”万苍神情不悦地摸了摸肚子,接过酒葫芦,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那东西深不见底,轻轻摇一摇,仿佛就能涌出无穷尽的美酒……哦,现在自己肚子里面也都是酒。   他妈的。   本尊都要变成酒桶了好不好!?   彼时,万苍打了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嗝儿,将酒葫芦还给酒疯子,所思所想唯有“把这尊大神赶紧送走”,好让他吃点美味的食物垫一垫。   没想到酒疯子因为大量饮酒,而有所感悟,修为再上一层楼,他突然对着万苍出了手,堪称是不依不饶,疯得发狠。   两人正式开战。   万苍脸色臭的发黑,一边暴躁骂人,一边疯狂回击,终于把酒疯子打断了几根肋骨,趁着那人瘫倒在地上喘气,反手将其甩回了仙门地界里,心里却从此产生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要打架就打架,要喝酒就喝酒,非得等到喝完酒,提升了修为再开打……   好他妈有病。   酒疯子当真无愧“疯子”之名,比本尊还要癫狂!   以至于万苍作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尊,今生再次见到酒疯子,这会儿竟然有点想开溜了。   他不想再被那人逮着喝酒喝到吐了。   等到万苍追忆完往昔,一骨碌翻身回来,差点被眼前的画面惊得滑下了屋顶。他反复深呼吸,赶紧用脚尖勾住了房檐突起的地方,再不敢探头去望第二眼。   因为万苍刚刚只轻扫了一眼,不仅看到了酒疯子,看到了范迁和锦涯宗的弟子,还看到了花长舟和纸傀儡,以及许多不认识的面孔。   最显眼的就是那被纸傀儡按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粉衣身影。   那在莫晚口中是去杀人,结果迟迟不见踪影的左霈,居然是让仙门的人给抓了!   “怎么说,咱们抓到的魔族竟然还是位魔君呢?”花长舟挑起话题。   “老夫瞧着不像啊,”酒疯子提着酒葫芦,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这魔族这么弱,身上还带着伤。”   范迁:“依我看,带回我们锦涯宗严刑拷打一番就能知道了。”   “哟,你怎么不说交给我们衍无宗审理呢?”花长舟瞥了眼立在自己右边的范迁,不屑道,“范道友刚才还在冤枉琼香楼的老板娘,这会儿又来咱们登仙阁面前主持公道了……业务好生繁忙啊。”   纸傀儡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不声不响,死死制住手里的左霈。   “不敢当,”范迁嘶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比起爱横插一脚的花道友,我自然更放心自家宗门。”   仙门众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万苍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脸上登时笼罩起层层阴云,他阖眸吐息,再次睁开双眼时,漆黑的瞳孔里晃出一抹狠戾的光。   炸毁登仙阁,难道真是左霈做的吗?   那具血肉模糊、倒在长街上的尸体,会不会是冒牌货借刀杀人,用仙门弟子来铲除他手下的势力。   万苍掐了掐蹙起的额心,从屋顶上滑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他左手食指上的空间戒指闪烁,抽了顶幕篱和一块面巾出来,以此覆面。   对不住了甘师叔,你前日送的仙家法器,如今就要被本尊拿来救魔族了!   万苍从墙根掰了块石头,捏在手里,随意掂了掂,正准备附着灵力掷出之时,就听到一道高声的惊呼:“哎哟,我的阁啊,我可怜的阁啊……”   万苍听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瞬息缩回了墙角。   妈的。   ……登仙阁阁主也来了,你们仙门中人搁废墟前开会呢?!   【作者有话说】   绿茶小狗第二次想出手未果,蠢蠢欲动了,花师兄这张嘴只要不攻击绿茶小狗,对上别人的话,还挺爽的~ 第36章 封城   ◎熟悉的淡漠人声传来。◎   登仙阁主痛心疾首, 揪着额顶那两撮黑白双色的长发,跪在乱石堆前,长吁短叹:“我的阁啊, 我最宝贝的阁啊……”   此人果然和十年前一样, 一头扎进钱堆里, 拔都拔不出来了!   万苍听到这一番鬼哭狼嚎,直觉好笑。他再三确认自己的幕篱和面巾佩戴无误以后, 从房屋背面快步后撤,悄悄地跟在几位仙门弟子的身后, 绕回了那条通向登仙阁的大路。   万苍步履匆匆,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或者说一个法术。   分身术。   按理来说,这种术法极难学成, 并且需要施术者割裂神魂,制造出和原本身躯一模一样的肉身。成功者,可以凭借一魂,操控双体;而失败者,则将永远陷入疯癫的状态,更惨的会当场灰飞烟灭。   故此, 分身术被仙门百家列为“禁术”。   最关键的是, 这一禁术在主神陨落以后便彻底失传了。   万苍前世就在思考,登仙阁阁主整日要进行天榜的撰写, 要打理拍卖会,还要到处搜刮奇珍异宝, 打探和整理情报。一个人一次性负责这么多业务, 还不见疲色……   ——那人是否会这门分身术?   于是万苍登门拜访登仙阁阁主。   他哪里想得到, 登仙阁阁主是真的废物, 别说学禁术了,连最基础的修为都不堪入目。   万苍甫一抽出鸿念剑,那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剑身,两眼放光:   “好剑,当真是好剑啊!”   他跪着,嘴巴却一刻也没闲着,转而开始忽悠万苍将手里握着的那把鸿念剑当掉,他们三七分成。   万苍冷笑着收了剑:“你当本尊是傻子不成?”   鸿念剑少说是仙品的法宝,谁卖谁是大冤种!   他把登仙阁顶层的宝物都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与“分身术”相关的古籍,走的时候兴致缺缺。   故此,登仙阁阁主不会分身术,亦不可能一个人掌管两座登仙阁,能同时负责这么多事情,当然是吊着一口气,日日熬夜赶工。他往日里只爱待在最初开设的那一家里,凭借专门的法宝,和负责这边工作的下属沟通。   眼下登仙阁阁主收到了这一噩耗,只能亲至现场,看看自己究竟亏损了多少钱财,没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万苍更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三大宗来了衍无宗和锦涯宗两家,只剩下梵璃宗没有派人前来,而其他各门派的势力,也陆陆续续的汇集在被炸毁的登仙阁废墟之前。   如今,就连这位懒散的墙头草阁主,都急匆匆地跑来哭坟了,事情简直越闹越大。   麻烦。   万苍原本还在为如何混进人群,挤到前排去而感到烦恼。然而此刻,围观的仙门弟子逐渐增加,其中不乏一些散修他们都极其有个性,身着奇装异服,打扮得十分夸张。他那幕篱和面巾的双重保险,就显得更微不足道了。   如此一来,反倒方便了万苍浑水摸鱼。   看来本尊打扮得太收敛,还不够放得开,大概是在师尊身边呆久了,亲多了,就连穿衣打扮,也莫名开始偏向了那人的眼光……   委实太过朴实无华了一些。   万苍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最远处,踮起脚,瞥见那道用力摁着左霈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它不是过卿尘,嘴角维持着不变的弧度。   既然花长舟都带着纸傀儡出现于此,那么过卿尘本人又在何处呢?   魔尊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想仙君了。   周围一堆仙门弟子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登仙阁阁主听着头都大了,他欲哭无泪道:“诸位,仙门来的诸位……麻烦都静一静!”   可惜没有人听他说话。   登仙阁阁主掐了掐人中,缓缓直起身子,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形似唢呐的东西,放在嘴边:“麻烦各位,都静一静——”   无形的声波一圈圈晕开,嘈杂的人群归于寂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登仙阁阁主。   “相信大家都知道本人是谁了,那个,且听本人一句劝……”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群最前方的散修给打断了:“您是哪位高人?咱们这些无门无派的散修,还真不知道!”   “是啊是啊。”这名散修附近的修仙者连声附和道。   “爆炸的这个登仙阁,你们总该认识了吧?”登仙阁阁主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那堆乱石,咬牙切齿道,“本、阁、主,今日亲至,就是为了来讨要一个说法!”   前排的散修们相视一笑:“哎哟喂,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登仙阁阁主啊,失敬失敬,久仰久仰——这东西谁炸的您找谁去,关我们什么事儿。”   “是啊,这玩意儿又不是我们炸的。”   “何况您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知道您长这副模样啊!”   登仙阁阁主气笑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怎么还能怪罪苦主平常不出门的,所以说你们这些人,分明都是来看热闹的吧……   他该找谁赔偿损失,找在地上跪着的那个魔族吗?魔族是所有人公认的贫穷,赔得起整个登仙阁,和里面的奇珍异宝吗?   登仙阁阁主狠狠地一拂袖,转身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就连本来要说的、劝人的话语,都在瞬间给忘了个干净。   听着刚才那一番对话的功夫,万苍已经悄悄地挤到了人群最前方的右侧,甚至掐着嗓子,跟着那几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散修喊了几句“是啊是啊”。   他一边口不对心地附和着,一边冷静观察着眼前的情况。   登仙阁废墟的前方,刚刚还站得极近的几个人都默契地散开了,此刻的距离不近不远,从左到右分别是:酒疯子,范迁和锦涯宗的弟子,花长舟,以及登仙阁阁主。   一群人隐隐形成包围之势,生怕到手的魔族飞了。   左霈被纸傀儡所制服,双手反别在身后,跪在几人的最中央。他头颅低垂,黑色长发十分散乱,糊作一团,那件粉色衣裳上满是泥点和血水,袖口还有因火烧而留下的炭黑痕迹。   万苍不动声色地盯着左霈。   他仔细回忆过往,发现除非是自己上手抽人,左霈不敢反抗,其余时间,这位下属似乎很注重仪容,鲜少在人前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   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如果要救人的话,花长舟不久前才与“祝鸿”交过手,按照他的记性,应当对这副身体的灵力波动有印象。   更何况纸傀儡在此,说不定什么时候过卿尘就会手持息冰剑从天而降……   ——本尊要如何带着左霈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   万苍眉头深锁,用力掐着指尖,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夕阳西沉,霞光从地平线晕染开来,为飘动的云朵增添几分色彩,逐渐变淡的光线,洒落在最中央的左霈身上。   左霈觉得现在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疼,连太阳穴都一阵阵地抽着。他不声不响,死死盯着地面上的杂草和尘埃,竭力在仙门弟子面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暗叹一声“这次还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就不该受那冒牌货的威胁。   还不如一死了之!   左霈在掐断万苍的传音以后,不多时就接到了冒牌货的讯息,那道不男不女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我的亲亲好下属,你现在必须赶去朔北城。」   冒牌货之前一直都借用万苍的本音,和万苍碰过面以后,竟然连身份都懒得伪装了!   这句话语气亲昵至极,又没头没脑的。   左霈从那“亲亲好下属”五个字里,知道了发言之人是谁,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虽然自己本来就要去朔北城的琼香楼,和自家尊主碰面,但是,你这个冒牌货好生嚣张……   正主都夺舍重生了,我凭什么还听你的调遣!?   「亲爱的左霈,因为你没得选择啊。」那雌雄莫辨的声音,不怀好意,“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左霈当即感觉丹田处传来一阵绞痛,捂着腹部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们家魔尊大人能对魔族使什么手段,现在我也可以哦……」那声音像是瞬间“啪”的一下捂住了嘴,懊悔不已,「哎呀呀,我怎么给说漏嘴了。」   冒牌货这意思,显然是他已经掌握了魔域的“核”,能够轻易杀死所有魑魅,包括自己这种曾经受到点化的……   但这怎么可能?!   旁人可能不清楚,他却知道,自家尊主是自尽的,而那魔域之“核”,分明还在原本的尸首里。   左霈紧紧捂住小腹,尽可能维持思考能力,不住地喘息,他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那冒牌货继续道:   「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魔尊大人喊你去琼香楼,那你就乖乖听话,别让他等急了。」   「哦,别忘了顺便替我杀个人。」   那声音抽离的时候,左霈发现自己的四肢重新拥有了知觉,丹田处的痛觉也不复存在。只有要杀之人的形貌特征,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若不是他还挂着满头的汗水,真的会以为自己经历了一场噩梦。   魑魅是天生魔物,怎会生出梦境?   左霈缓缓呼出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那一条缝隙,大脑飞速运转着,鬓边流下了一滴冷汗。   自己动手前极为小心,杀的那人也是无关紧要的,就连抛尸,也抛在了朔北城外的荒郊野岭……   没道理会被仙门弟子抓到。   自从左霈受到万苍提拔,成为魔君以后,基本不会失手,更别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仙门中人弄得这般狼狈。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如今自己受制于人,哦不,是比人更恐怖的仙君纸傀儡。   以及那一堆虎视眈眈的仙门弟子。   ——究竟该怎样逃出生天?   “好了,既然没人做这‘出头鸟’,那便由我做决定吧。”花长舟眉头轻皱,出言时骤然拔高了音量。   他视线挨个扫视过站在前方的每一位修仙者,再落到登仙阁阁主身上。   “阁主,您的损失不该由我们在场的任何一人来赔付,不如找那位朔北城主说道说道?”   他还是放心不下刚才那个翻窗逃走的人……万一是魔族的同党,正混在围观的人群中,时刻准备趁乱救人呢?   登仙阁阁主瞥了眼和过卿尘一模一样的纸傀儡,点头应了声“好”。   花长舟转向范迁:“范迁道友,想必这魔族就是那位杀人潜逃的罪犯,你要拿他回去交差,我个人并不反对——但事情尚有蹊跷之处未查明,还是先将他交给我们衍无宗吧。”   他话音落下之时,纸傀儡一袖子甩出,炸破了左霈盯着的几方石块。   “我草!”左霈猛地朝后一缩。   他身后的纸傀儡出手,又将人死死摁在原地。   范迁见状,冷笑一声道:“我们锦涯宗自然比不得你们衍无宗,能时刻接受仙君的庇护——那就随便你吧。”   “多谢范迁道友配合。”   那嘶哑的声音,搭配上二人阴阳怪气的腔调,简直是难听至极。这一段对话使得本就烦闷异常的万苍闭了闭眼,他略微转头,对着空气轻声道:   “剑来。”   收敛了光华的鸿念剑,当即落在万苍的右手掌心之中,剑身颤抖,仿佛在告知自家主人:   ——随时可为你冲锋陷阵。   万苍低低地笑了一声,目光陡然变冷,戾气瞬间攀上他的眼角眉梢。   鸿念剑嗡鸣阵阵,化作流光扑向了前方的仙门弟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一道冰蓝色的剑芒,拖着长长的尾弧破空而来。   “嗡——”   那把冰蓝色的长剑急速旋转,带起了小型的旋风,剑尖直指大地。随后,强大的灵力从城门开始,于几次呼吸间笼罩住了整个朔北城。   万苍抬首时骤然前倾,如同一颗炮弹般弹射出去,反手拽住了鸿念剑的剑柄,紧急刹在了登仙阁的巨大乱石堆跟前。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那只抓住鸿念剑的右臂,因硬生生承受了巨大的反作用力,此刻正难以抑制地打着颤。   他妈的,好险。   本尊刚才居然手抖了,差点儿真的把公鸡师兄给刀了……哦不,应该刀不成,顶多就是擦着脖子飞过去,再把纸傀儡逼退。   万苍这一举动,引得花长舟等人纷纷侧目。奈何天上动静的更大,他们只看了一眼,就齐齐地仰首望向虚空,熟悉的淡漠人声传来:   “朔北城,封城。” 第37章 陨石   ◎杀万人,护一人。◎   “师尊!”花长舟原本仰着脖子, 看到息冰剑时喜出望外,随后就听到了过卿尘所说的那句“封城”。   他的眼底浮起一缕诧异之色。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季秋明派花长舟下山探查朔北城外女子失踪案件, 而后, 过卿尘派遣了一个纸傀儡过来, 跟在自家大徒弟身边。   纸傀儡就是为了防止突发状况出现,暂代过卿尘这个师尊行保护之职, 要么单纯充当一名打手,替他制服魔君之类的棘手人物。   花长舟眯起眸子, 沉吟不语。   眼下究竟出了何等严重的事情,竟然要自家师尊亲自赶到朔北城,还一出手就封了一整座城……   难道说,师尊刚才就在朔北城附近吗。   花长舟此刻猜不透过卿尘的所思所想了, 或者说以前也没怎么猜对过。他眼珠一转,余光捕捉到一个闪动的黑色人影。   等下,什么玩意儿跑过去了?   万苍看着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按揉着眼睛的花长舟,他挑了挑眉,无声地翘起唇角。   傻逼公鸡师兄。   是本尊溜回去了!   “封城……好端端的, 为什么要封城啊?仙君极少亲自出手, 这是闹什么鬼了?”   “你小点儿声,仙君听得到。”   “难道是魔族大举进攻朔北城了?不能啊, 三大宗的人还刚抓住一个魔君,哎, 是魔君吧。”   “瞧着不像——登仙阁方才被人炸了, 阁主刚刚还在那哭天抢地呢, 是这魔族弄的吧?”   “谁知道呢……嘘!”   底下的修仙者们疑惑不解, 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过卿尘自然听得见那些人声,他白衣飘飘,闪身回到地面上,凤眸敛在纤长的睫羽下,抬起左手,修长的五指朝向天空,虚虚一抓。   息冰剑“咻”的一声回到了他的手里。   “长舟,”过卿尘眉目疏淡,提着剑,缓步走向花长舟,“魔族由纸一压着即可,你跟为师走一趟。”   “纸一”自然是那个押着左霈的纸傀儡,他手里还捏着纸二三四号没用。   不过,兴许等下就能派上用场了。   过卿尘旁若无人地交代完这一句话,花长舟身旁几人,和围观的修仙者们纷纷行礼,恭敬道:“仙君。”   “不必多礼。”过卿尘面不改色,略略颔首,他的视线转到酒疯子的身上时,稍微多停留了一刹那。   这位是来此地凑热闹的吗。   “师尊,咱们去哪儿?”花长舟愣在原地,过卿尘侧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前者瞬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刚才只是猜不透自家师尊的心思……现在好了,他连这个眼神都看不懂了!   万苍在过卿尘落地的前一秒,就闪回到了层层叠叠的人群之中,他深深呼气,静静地看着众人动作,随周围人一起弯腰鞠躬。   仿佛刚才救人失败,还冲出去当众丢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且不说本尊这一番打扮,捂得严严实实的,还刻意收敛了气息……此时此刻,又有谁能认得出我呢?   万苍如此安慰着自己,他再抬首之时,目光如炬,仿佛牛皮糖似的紧紧粘上了过卿尘。   他脆生生地跟着叫了一声“仙君”。   反正眼下这情况喊不了“师尊”,自己掐着嗓子,他家小白又听不出来……本尊只能随便喊喊,过过嘴瘾这样子。   万苍目光寸寸扫过过卿尘的身躯,忽然瞄到了那人手上握着的息冰剑,不由得身形微怔。他很久没见到过卿尘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左手剑了,再联想到“封城”一事,霎时皱了皱眉。   “轰——”   万苍来不及深思,就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他调转视线朝上望去。地面上的修仙者们再度抬首仰视,就连跪在地上的左霈也抬起了头。   不明物体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划破天际。   它通体黑红,如同一颗燃烧着火焰的陨石,尾迹在半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仿佛要将整个天际点燃,径直朝着朔北城内坠落。   “砰!!”   陨石狠狠地撞在了过卿尘以灵力设下的屏障之上,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相同的陨石,接二连三地冲击着那冰蓝色的屏障一角。   薄薄的屏障仅凭过卿尘一人支撑着,虽不至于瞬间坍塌,但也显得岌岌可危。   天际翻滚着暗红色的云朵,太阳悄然隐去,夜幕骤然降下。   “呼——呼——”   城内陡然刮起了阵阵妖风,吹得房檐上的红灯笼翻转打圈,一扇扇木质的门窗“啪啪”作响。   周遭蓦地降温,阴森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过卿尘身形巍峨不动,任由衣袂在狂风中翻飞,他抬起凤眸,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陨石。   这些东西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不久前,过卿尘原本还待在应离天的树下看万苍练剑,猝不及防地接到了季秋明的传音:   “师弟,戏魇珠之事处理完了,只是还有几处疑点,这个暂且不谈——几大城池皆有异动,据驻守的仙门各家弟子传讯,应该是魔族大举来犯。”   “之前我跟你讲了戏魇珠之事,还有朔北城江边的尸体,花贤侄接到命令后就上路了。”   “我猜,你将‘小一’给了他防身。”   “小一”是季秋明对纸一的戏称,过卿尘瞥了眼扑闪着翅膀的纸鹤,没有说话。   季秋明在传音里明显顿了顿,严肃道:“我已经在赶往绮南城的路上,月语和谈柳他们二人先后出发……估摸着时辰,如今也应该快抵达东西的两座大城了。”   “他们一人负责一座城池外的魔族,宗里交给解子息和甘守吟,我放心。”   “——师弟,你可否亲自去魔气最盛的朔北城外看一眼?”   魔族再度出现,必定血流成河。   人命关天,这是仙君分内之事,过卿尘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不可能置之不理。于是他处理应离天内好微不足道的小事,留下一只纸鹤传音给万苍,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徒留万苍一人,孤独地练了一早上的剑。   过卿尘赶到朔北城三十里以东的郊外,甫一落地,就被不知死活的魔族偷袭。他反手一剑,捅穿了扑上来的魔族,又蹙眉催动息冰剑诀。   寒气濯长空,一剑破万法。   冰蓝色光芒大盛,肃清万恶,鲜红的血液四溅,浸染了整片树林的泥土。   过卿尘掐诀清除了白衣上的血痕,正打算转身离去,结果回头就遇到了这些形似火球的诡异陨石。   它们蕴含着浓稠的魔息,长剑斩不断石身,法诀灭不尽火焰,但最奇怪的是,其中又不完全是魔气……   似乎还混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饶是过卿尘自身灵力强大,并且天生带有净化的效果,也无法彻底处理掉这些突如其来的麻烦东西。他说不清楚它们是什么,只好匆匆赶来,态度强硬地封住了整个城,设下法阵,护住城中众人。   魔族已沉寂十年之久,如今卷土重来,只怕是不肯轻易撤退……   过卿尘缓缓阖眸,暗中加大了支撑防护法阵的力量,暗中思索:这些陨石就像是知道他灵力特性似的,物质混杂,让他无法净化。   打头的这一波或许只是个开端。   往日里摆摊的店家早就缩回了各自屋里,当下的朔北城内没有半点灯光,漆黑一片,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修仙者们愣了一瞬。   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我草,这是什么天灾吗?怪不得仙君刚才说要封城……仙君不愧是仙君,果然有先见之明!”这是个趁机吹捧过卿尘的。   “依我所见,大概是仙君方才对付了这玩意儿,却没办法处理掉,这才引到城中来的吧?”这是个趁乱质疑过卿尘的。   “你放什么屁呢你!仙君也是你可以置喙的?”   “就是,你怎么知道仙君不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而来?”   过卿尘心念微动,他知道这几个人其实都说对了。   “哎哟,都快别这么多废话了!你我都是修仙之人,正值危难关头,不露两手自身所学,难道干瞪着眼,光看仙君一个人出力吗?”这是个难得明事理的。   他的尾音落下之时,一团团荧光从修仙者们的掌心绽开,成百上千的照明法宝徐徐升起。   他们以非常人之力,照彻了整个朔北城。   更有甚者,将最后一位发言之人的话语暗自记在了心间,沉默着祭出了全身上下品阶最高的防护法器。   那本该是用来保命的家当。   “诸位、诸位,瞧瞧天色变化,这波陨石只可能是魔族进攻的前兆……”第一排那位明事理的,再次开口,“不管来的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有何源渊,我恳请各位,暂时摒弃成见——”   “而我们身后的房屋里,是千千万万的朔北城百姓,眼下最重要之事,就是齐心协力,共同抵御敌人啊!”   人群之中,不知道谁低声喊了这么一句:“携手抵御魔族,保护我人族同胞。”   “携手抵御魔族,保护我人族同胞!!”   “携手抵御魔族,保护我人族同胞!!”   声浪一阵赛过一阵的高,直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身加入其中。   是啊,他们是仙门弟子,学了这么多年法术,不是白学的……为何总习惯于接受他人的庇佑,甘愿龟缩在名为“仙君过卿尘”的保护伞之下?   若懦弱至此,也不必修仙了!   酒疯子还拿着那只酒葫芦,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他朝天抬起手掌,绿色的灵力光柱瞬间加入那层屏障之中:   “好酒!”   范迁看了看左霈,又转眼看了看花长舟,接着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他召出自己的配剑,举起胳膊,将灵力打入头顶的屏障里。   其余八位锦涯宗弟子在他身后列队,一排三人,一排五人。九名锦涯宗弟子呈三角状,整齐抬手,源源不断地为其传输灵力。   “哎,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登仙阁阁主先是揪着头顶黑白双色的长发,而后狠狠地一拂袖,任命地闭了闭眼睛,“赶过来没要到赔偿就罢了,还被困在城里。困在城里也就罢了,还要直面魔族!”   他缓缓摇首,也抬手朝着护城大阵传输灵力。   花长舟自然不用多说,他早就在过卿尘分来那意味不明的一眼之后,迅速出了手。展开的铁扇扇面狂旋不止,飓风夹杂着灵力,骤然升空。   作为仙君的大弟子,衍无宗的大师兄,他当然要尽可能为师尊和宗门分忧。   万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将众人的反应收尽眼底。随后他眉眼低垂,转了转指尖收缩成巴掌大小的鸿念剑,漫不经心地抬手指天,分出了一丝丝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   他其实觉得有点儿好笑。   万苍当年侵入和攻打三大宗,用了如此多魔族暗探,前期没几乎怎么使过暴力,最常用的手段,唯有“挑拨离间”四个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魔族能成功侵占仙门地盘,难道不是因为仙门内部资源分配不合理,众弟子不齐心协力,反而明争暗斗……如此所导致的吗?   还有某些嘴脸丑恶之人。   他们前世拼命追杀本尊,想要炼化本尊的一身好根骨,说不定这些人的亲朋好友,正站在本尊身旁,装作好人呢。   你们仙门中人啊,不是最爱往自家人身上捅刀子吗?怎么一遇到我们魔族,反倒装作和平友爱,互帮互助起来了?   ——简直是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万苍清秀的面容被幕篱和面巾遮挡着,只露出一双眼。此刻,这对仿若黑琉璃的瞳孔宛如无底深渊,眸光冰冷至极,两条腿仿佛长在了大地上,一动不动。   凭借他的神魂强度和保命手段,原地入个魔也无伤大雅,换而言之,就算是满城的人都死光了,他亦高枕无忧。   至少是最后一个死的。   等等。   过卿尘如今身处朔北城内,还充当着护城大阵的核心……若是他家小白一个想不开,把法阵变成身陨阵灭的类型可怎么办?!   万苍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他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转向前方那道修长的白衣身影。而过卿尘唇线紧抿,凝视着颗颗坠落的陨石,全神贯注地催动着防护阵法。   对某道灼热的视线,浑然不觉。   万苍思来想去,觉得依照过卿尘的性格,不无这种可能性,他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抬起了双手,磅礴的灵力从其掌心倾泄而出。   好得很。   本尊身为魔尊,没有冲过去把朔北城大门打开,为魔族摇旗呐喊都不错了……   如今为了护下过卿尘,迫不得已,竟然要跟这群道貌岸然的仙门同仇敌忾,还联手抵御起自家人来了?   他妈的。   ——你们仙门中人!   万苍拧紧眉头,暗暗腹诽着,手上动作却一刻不停,神情比起之前严肃了不少。他恨不得就地结丹,一举突破长生境,好出手把该死的陨石给解决掉。   这种圆滚滚的东西就该被本尊踢回去,让人好好练练身法!   万苍咬紧牙关,抬眸望着过卿尘的侧脸,仿佛这么做就能汲取到力量,他的太阳穴忽然“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家小白要护着城里百姓,要护着仙门弟子,皆是那无用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在作祟……   但本尊可不在乎陌生人是死是活!   与其让冒牌货折磨、困死他们,倒不如本尊亲自出手,给他们一个痛快。   没错。   只见外物攻击,不见魔族本体,万苍从见到陨石出现的第一眼起,就确定了这是冒牌货的手笔。   他脑海里那根弦再次搭错了位置,登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眼前这些修仙者普遍战力不高,法宝也没什么大用处,更别提还有满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而天空中坠落的陨石数以万计,接连不断地攻击着。   若是失去了过卿尘的阵法庇佑,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本尊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可以让过卿尘没有后顾之忧。   且慢。   如此一来的话,本尊不就暴露身份了吗?原本还想凭借祝鸿的身份,在好好师尊身边多待几天呢。   这样不行。   万苍当即否决掉这个计划,他眨巴眨巴双眼,想到过卿尘送的那只纸鹤,想到那人以师尊的身份,为自己打扫了房间,还给自己留了热饭……   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在避免身份暴露的同时,好好保护过卿尘吗?   万苍袖中的鸿念剑发出短促的嗡鸣声,吸引了其注意力,他垂眸时唇边绽开一抹笑容。   魔尊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   万苍:豆沙了,就是最好的保护!   过卿尘:。 第38章 调离   ◎魔尊剑指仙君。◎   万苍深深地看了一眼前方的过卿尘。   过卿尘的颈部白皙如玉, 线条流畅,掩在如瀑的银白长发之间。那紧绷的下颌线,以及攥着息冰剑的左手, 无一不昭示着那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挥出犹如寒冰的剑气, 以此加固法阵。   从过卿尘设下护城大阵的那一刻起, 他就成了大阵运转的核心。眼下,朔北城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待在家里, 惶惶不安地听着家门外的动静,期待着仙门百家的庇护。   身为仙君, 不能出现半分差池。   万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猛然放下了传输灵力的两只手,同时闪身冲出了人群。   鸿念剑从其玄色衣袖中飞出,变回了正常大小, 徐徐升空,如月光般皎洁的霜色剑芒大绽,填补了方才传输灵力的空缺。   在场的所有修仙者皆是神情凝重,咬着牙朝空中传输灵力,没有人注意到如鬼魅一般窜出人群的万苍。   “嗯?”唯有不久前见过这柄剑出鞘的花长舟似有所感,朝着人群回望了一眼。   但他没能觉察出任何异样。   鸿念剑的奇妙之处不仅在于品阶, 还因为它可以随着主人的心念而改变外形, 变幻出近似于实体的虚影。   所以万苍前世戴着半块鎏金面具,提剑着登门杀人时, 没有任何人能认出他手中的一直是同一把剑。   世人只当魔尊万苍天性自负,或者说没有趁手的兵器, 所以每次杀人所用之剑都不相同。   鸿念剑接收到主人的指令, 投射出了万苍的虚影, 剑尖指地, 正源源不断地朝着顶上那层屏障传输着剑气。   当然,本质上用的还是万苍的灵力。   万苍来到了另一家店肆的墙根处,他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略作思索,从里面掏了留颗血光流转的圆珠出来,将之牢牢握在掌心。   这些正是能够杀死魑魅的戏魇珠。   甘守吟原本准备了数量众多的戏魇珠,放在赠予“祝鸿”的空间戒指里,就是为了怕他遭遇魔族,有备无患。   如果想杀死先天魔物魑魅,就必须先将戏魇珠打入那一团团漆黑的身体里,再辅以仙门术法,使他们爆体而亡,   从此再也没有化作魔气重生的可能性。   万苍垂眸望向掌心,缓缓转动其间那几颗血红的戏魇珠,感受着冰凉的触感,他唇边勾勒出一个堪称古怪的笑容。   但那只是戏魇珠的用法之一。   甘师叔,多谢你给了“祝鸿”如此多实用的礼物。   可惜啊,本尊要拿这几颗从魑魅身上提炼出的珠子,操控你们仙门弟子,为我做事!   “戏万物,魇众生……”万苍已经挑选好了目标,轻轻捻起一颗戏魇珠,抬首时低喝声泄出喉间,“去!”   “咻。”   “咻,咻,咻——”   六颗戏魇珠先后弹射出去,化作暗红的流光,一颗接一颗地没入刚才前排说话最大声的几名仙门弟子身体里,当然包括那个趁乱质疑过卿尘的。   他们这几人的修为姑且能够入眼。   这几位仙门弟子仍然维持着前一秒的姿势,朝头顶传输着灵力,但瞳孔里的蕴藏几点光亮骤然消失了。   如同一盏盏被人强行吹熄的灯笼。   戏魇珠不负所望,正常运转,瞬间于他们的体内扎根发芽,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   万苍面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朝前微张,轻轻律动着,他的指根处仿佛延伸出了无数根透明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那几名仙门弟子。   区区秘法而已,上辈子所学诸多秘术禁咒,本尊可都还没忘。   冒牌货既然能用这玩意儿操控衍无宗洒扫弟子,引诱杀害祝鸿,本尊自然也能够如法炮制,借用仙门弟子干些正事。   什么正事?   ——自然是给他家小白当替死鬼啊。   几缕月光洒落,恰好照在万苍那一张俊美的面庞上,他似笑非笑,乌黑的双眸之中,有异样的色彩疯狂闪烁着。   此刻却显得格外诡异。   若是左霈在其身旁,定然能认出这是自家尊主进入极度亢奋的状态,并且要发疯的前兆。   那位明事理的仙门弟子如同陷入梦魇之中,目光直愣愣的,朝着过卿尘的方向转首,率先开了口:“仙君,陨石来势汹汹,专攻护城法阵……而屏障在它们的冲击之下,已经出现了几处薄弱部位。”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过卿尘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明事理的仙门弟子面色不改,在万苍的操控下继续道:“依我所见,为今之计,只有让聚集于此的大家各自分散站位,负责城中四角,加强防护……才能更好地守护朔北城百姓!”   过卿尘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也看得出整个法阵仅凭自己一人维系,迟早会被击破。他听到了这段细致的安排之时,微微蹙眉。   倒不是不信任这些仙门弟子,有这般共同抗敌的想法,自然是好的……   但他从未将生死交付在旁人手中过。   方才趁机吹捧过卿尘的仙门弟子僵硬转首,附和道:“是啊仙君,我等虽仰慕您已久,但并非狼心狗肺,只知索取——目前仅仅待在原地,出不了更大的力,还不如去往城中防御薄弱之处!”   过卿尘闻言微怔。   ……怎么又跳出来一个帮腔的?   “抱歉仙君,我刚才不该这般恶意揣测您,”趁乱质疑过卿尘的仙门弟子点了点头,脸上挤出生硬的愧疚情绪,“大家同为仙门中人,眼下,我只希望能够帮的上忙。”   前三位发言者的话语声落下之时,人群如同炸开了的油锅,纷纷望向过卿尘。   “这几位道友说的不无道理,仙君,你就放心让我们去吧!”   “就是啊,仙君!”前排未被戏魇珠控制之人,情绪激动地叫嚷道,“我们刚刚发了誓,要‘携手抵御魔族,保护我人族同胞’的!”   大敌当前,谁都不愿意当缩头乌龟。   “既然如此,那就由老夫和这几位小友带队吧。”前方的酒疯子捏着酒葫芦,随意地将嘴一擦,指尖轻轻点了点身旁的花长舟和范迁。   他忽然转向登仙阁阁主,“嘿嘿”一笑:“阁主虽然法宝众多,但这个整体实力啊,啧啧啧——你就不必去了。”   登仙阁阁主:“……”   这酒疯子是拐弯抹角地骂他废物呢!   登仙阁阁主眼神一暗,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   他不过是一个撰写天榜名单的,天赋不出众,实力平平无奇,或许是熬夜处理工作的时间久了,眼下竟然连脑子都转不过来,以至于面对酒疯子的嘲讽,没能迅速出言回击。   登仙阁阁主狠狠瞥了眼酒疯子。   他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最多以后出售佳酿的时候,多收那人一些钱。   ——这糟老头子富有得很!   花长舟听着修仙者们的发言,读懂了过卿尘长久的沉默,他略一沉吟,试探着启了唇:“师尊,是否需要弟子前往城东处?”   他来之前,无意间看到朔北城的东边堆放了许多成捆的干草,若是等会儿那里的屏障破裂……   只怕是要燃起熊熊大火。   百姓们本就没有自保的能力,以往对上魔族,大部分人逃亡时慌不择路,也许还没被魔族的陨石所砸中,就会葬身于火海。   不管过卿尘是否知晓这一情况,花长舟都要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里,挑出一个具体的位置,再开口询问。   他知道自家师尊的顾虑,更考虑到了自家说一不二,将什么事都揽在肩头的性格……但现场也只有身为过卿尘大徒弟的他,能再劝上一劝。   花长舟手臂微微一颤,他不合时宜地想念起那个张口就是“嘤嘤嘤”,“师尊真厉害”的师弟“祝鸿”。   如果那人在的话,兴许一张嘴撒娇,师尊就会马上心软,变得好说话了吧?   呸。   花长舟眼神瞬间一凛,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巴掌,把这般荒唐的念头狠狠地甩出脑海。   想什么呢。   如此大的阵仗,他和师尊都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回宗……如今朔北城危机重重,那小白脸灵力低微,还是别来这里找死的好!   过卿尘感受着体内飞快流逝的灵力,无声叹息,他倏忽想到了洛藏客所说的那句“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阖了阖眸:“长舟,还有其他两位,你们都去吧。”   他话语里透露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   铁扇当即回旋,花长舟捏着扇子,重重地点头:“是,师尊。”   “城南,交给我。”刚才嘲讽完花长舟起就默不作声的范迁,终于启唇发话,示意身后的八位锦涯宗弟子收了阵势。   他带着人,大步流星地赶往城北。   酒疯子哈哈一笑,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朝着过卿尘一拱手,往西边去了。   “各位,别愣着了,化丹境以下的各自分散,跟着那三位走吧,”那位明事理的修仙者挥动着胳膊,放声道,“其余化丹境以上的,咱们都一块儿去城西吧!”   这话一出,两拨人都没什么异议,他们商量好各自的方位,原本待在登仙阁废墟前的人群,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最中央的位置只剩下了站得笔直的过卿尘,搓着双手的登仙阁阁主,以及跪得快睡着了的左霈。   还有那个纸傀儡。   过卿尘掀起凤眸,瞥了眼纸一,视线落到跪着的左霈身上,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魔族。   “纸二,纸三,纸四。”过卿尘轻声道。   他的白衣长袖中,接连蹦出了三张小小的剪纸,落地化为和过卿尘相同,但缺少了那点额间红痕的模样。   它们齐刷刷地面朝着过卿尘。   过卿尘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依次将纸二三四调转了个方向:“去助众人。”   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   包括制住左霈的纸一在内,四个纸傀儡互相对视,神情凝重地一颔首,忽然撅起嘴,朝东西南北跑开了。   登仙阁阁主待在旁边,看着这幅画面,赶紧抬起袖子掩唇。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难怪仙君平日里不怎么用纸傀儡呢,要么就扣扣搜搜地派一个出来打工,好多个“仙君”面面相觑,表情丰富至极……   这场景当真是异常滑稽!   “仙君,您看我还能帮什么忙呢?”登仙阁阁主收敛了笑脸,轻咳一声。   过卿尘听到了登仙阁阁主的笑声和问题,声线冰冷:“本君一人便可维持大阵运转,你不如去看看废墟里还有什么能用的。”   言外之意是,别在这里站着帮倒忙。   登仙阁阁主:“……”   仙君,你怎么也跟着酒疯子学坏了,本人收回刚刚那个笑还不成吗?   “哎……”登仙阁阁主幽怨地瞥了眼过卿尘,一声长叹,随即听话地跪在乱石堆前开始翻找。   万苍专心致志地操控着六名仙门弟子,挨个发言,随后跟随人流离开了原地。他倏地神色一滞,抬手捂住嘴唇,复又移开,看着指缝斑驳的鲜血,眉峰轻轻上挑。   按理来说,寻常人使用戏魇珠相关的秘法,要分神操控三人已是极限。但是万苍怕煽风点火的不够到位,一次性用了六颗珠子。   然而玩意儿极其消耗神魂力量。   万苍一刻不停地调动着天地灵气,而祝鸿的经脉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灵力流转,导致他从刚才开始就眼冒金星。   刚刚吐了口血,反倒清醒了不少。   万苍使了个法诀清除掉血迹,发白的唇瓣翕动:“剑回。”   鸿念剑撤走周遭幻象,自赶往四角的人流队尾处“唰”的一下回到了万苍眼前。   好了。   调离了不相干的人,这下本尊总算可以大展身手了……既然已经用戏魇珠控制仙门弟子,那么再使个禁术也无伤大雅。   万苍阖眸聚气,手背蓦然暴出青筋,他咬紧牙关,反手连点侧颈、胸前和丹田三处大穴,每一次出手,身上的灵力波动就随之暴涨一分,五色光芒闪烁,一颗金丹逐渐于其丹田处成形。   这是本尊第二次,应该亦是最后一次用祝鸿的身体结丹……   上次是一时冲动,现在仔细想想,徒手挖金丹是真的有点儿疼,要想再瞒他家小白,必须得换个别的法子。   比如他刚刚用的禁术。   欺瞒了过卿尘两世,万苍忽然感到有点儿心累,他想破罐子破摔了。   不行。   ——本尊这辈子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过卿尘的身边!   万苍伸出手,握住了面前鸿念剑的剑柄,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猛然睁眼之时,剑身倒映出那抹一闪而过的冷戾色彩,以及微微泛红的眼角。   他缓缓呼气,仿佛于一瞬间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下一秒,鸿念剑破空旋出,带着锐不可当的剑意杀向过卿尘的方向! 第39章 空门   ◎他从背后紧紧搂住了过卿尘。◎   “嗡——”   鸿念剑发出清脆的破空之声, 如同龙吟般震撼人心。剑刃闪烁着寒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若璀璨的星辰, “铛”的一下, 插在了左霈的跟前。   长剑距离他的双膝半有一步之遥, 不住轻颤,散发着凌厉的剑气。   左霈霎时面白如纸,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那些仙门弟子应该都散到城中四角了,这是哪个潜藏在暗处的阴险小人, 竟然敢越过三大宗,趁机灭我的口不成?   不对。   这个准头,似乎是瞄着那里来的……草,简直比抹了他的脖子还要可怕!   左霈瞄了眼自身下方的某一处, 感到阵阵后怕,他拼命挪动两条弯曲跪地的腿,试图远离鸿念剑,迫使制服自己的纸一朝着后方,退了又退。   纸一歪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而罪魁祸首万苍看到这一幕, 在不远处摸了摸鼻端。   草。   本尊好他妈尴尬。   他从不久前起, 就满脑子都是“要护着过卿尘”,自然不可能出手伤了爱人, 亦不想就地诛杀自己的下属。   甚至如今还盘算着如何救人。   杀人灭口很痛快,但那是走投无路之时才用的办法。况且左霈负责魔域西部, 还掌管各地琼香楼的事务, 为人会审时度势, 比较听话, 用起来颇为顺手。   杀掉的话,实在是令人惋惜。   万苍丢出鸿念剑之后,就迅速缩回了房屋后面,这会儿已经闪身至某棵大树底下。他看着面前的棕褐色树干,五指轻轻划过其上的粗糙纹路,随后无奈地掐了掐眉心。   刚刚那一剑他分明用了全力。   原本是冲着实力较弱的登仙阁阁主杀去的,再不济,也能逼退制服左霈的纸一……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使用了禁术,导致体内气血翻涌,万苍整个人恍惚了片刻、以至于那只握剑的右手略微一抖。   魔尊丢剑堪称百发百中,偶有失手,此刻不得不承认,这一回的确没扔准。   唔,差点儿叫左霈断子绝孙了。   而他掷出鸿念剑的动静实在太大,并且表面上仍然是冲着被纸傀儡缉拿的魔族左霈而来,这一声巨响,引得过卿尘和登仙阁阁主二人骤然回首。   鸿念剑忽然散发出莹火般的光辉。   “哎呀,”登仙阁阁主随意拍去衣上灰尘,摸出个单片镜放在眼前,围绕着收敛了光芒的鸿念剑转了一圈,稀奇道,“仙君,我瞧着这把剑很平常啊,所蕴藏的剑意也并不怎么强大……”   登仙阁阁主似乎还嫌自己观察得不够细致,怕漏掉了上好的宝贝,他忽然俯身,用双指夹住了轻薄的鸿念剑。   “——咦,怎么杀气这么重呢?”   过卿尘歪了歪头:“别乱动。”   万苍听到这话,无声扯了扯嘴角。   失手无妨,只要能吸引到这两位的注意力,拖延时间,本尊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没错。   鸿念剑飞出去的一刹那,带起一阵无形的波纹,上面的宝石消失不见。此刻在外人眼里,它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寒铁剑,唯余周身散发的、可怖的杀伐气息。   过卿尘眸光转落在鸿念剑上。   他全身心维持着大阵的运转,不宜分神,但探查出这把剑上附着的血腥之气,极端暴戾,汹涌澎湃,简直像在尸山血海之中锻造而成的。   过卿尘不由得微微蹙眉。   此刻,整个朔北城笼罩在法阵中,理应不会对突然出现的凶剑反应如此迟钝。过卿尘阖眸仔细探查,再度睁眼时,凤眸中那抹疑惑色彩一闪而过。   因为他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先闻剑声,后见剑影,剑主不在周围……这情况委实有点诡异。   难道说,出手之人是和他相同的长生境吗?   世间到达长生境的修仙者不少,但并非是随处可见的小花小草,且都在登仙阁天榜名单上……如果那人当真拥有如此强大的灵力,那他早就该有所感应了。   ——究竟是谁出的手?   万苍现在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过卿尘微扬的半截眉峰,以及那落地后就不曾放松下来的、紧绷成一线的双唇。   他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对于现在的万苍而言,最麻烦的就是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还要保护好过卿尘。   他不能跳到那人的面前,大喊一声:“我就是高手,麻烦仙君信任我,将护城大阵交给我吧!”   这简直是普通又自信,堪称自投罗网的傻逼举动。   万苍当然猜得到过卿尘在想什么,但他不能做出回应,调走其余不相干之人,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第二步,则要等到所有替死鬼归位。   掐算着时辰,似乎差不多了。   万苍单手掐诀,暗中操控着那六名被自己打入戏魇珠的六名仙门弟子,跟随众人陆续抵达朔北城的角落。   他若有所思,轻轻“唔”了一声,指缝缠绕的透明丝线瞬间绷直。   那六名仙门弟子悄然避开其他修仙者,面无表情,精准地站到了万苍为他们分配好的位置上。   “三。”   “二。”   “一!”   万苍唇齿间轻咬着数字,尾音未落,其身形就如同倒飞的炮弹一般,从原地弹射出去。他伸出右手,眨眼间召回了鸿念剑,同时传音给登仙阁阁主,如鬼影般出现在了过卿尘的背后。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深蓝的幕篱和面巾随风飘扬。   “慕沧岚,”万苍精准无误地报出了登仙阁阁主的大名,不假思索道,“你给本尊躺下装死。”   登仙阁阁主慕沧岚如遭雷劈,当即愣在了原地。下一秒,他的唇瓣动了动,仿佛要辩解什么。   身体却无比诚实,先一步朝后仰倒。   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他名字,还会如此命令自己的人只有那么一位:   ——早已死去十年的魔尊万苍。   比起“秘密”,历任登仙阁阁主的名字更像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诅咒”,按理来说,他们到死都不会将名字公之于众。   更别提是让残暴的魔尊知晓了。   万苍前世和慕沧岚虽然因各种事宜有所牵扯,私下经常来往,但并不算真正的“朋友”。他偶然间得知了这三个字,并且帮了慕沧岚一个忙,将此把柄好好捏在了手上。而今,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掉这个麻烦。   慕沧岚顺从地倒在地上装死,闭眼暗道“对不住了仙君”。   ——实在是本人和魔尊有约在先。   凉风拂过,过卿尘感觉后脊处传来阵阵寒意,紧握着息冰剑的左手反向一拧,猛然上抬,架住了从背后突袭的鸿念剑。   两柄长剑顿时交错。   每一次碰撞都激起一阵气浪,剑尖的火花四溅,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如同远古的战鼓声,在耳边回荡。   万苍压低了嗓音,哈哈一笑。   ——本尊终于用这副病秧子身体,跟过卿尘交上手了!   冰蓝色与霜色的剑芒交织,两个人攻势如潮,动作越来越快,带起了无数道残影。   过卿尘心系护城大阵,出手时有所顾忌,不过几次呼吸,就让面前的万苍占据了上风,锋利的剑刃多次从其喉结和颈侧擦过。   他眉心深皱,想速战速决,拧身回旋,反手一掌,悍然袭向万苍胸间。   好眼熟的场景。   万苍一瞬恍惚,仍然没忘记眼下与人交手的初衷是什么。   他本就刻意朝着左霈身旁贴近,眼下猛然间与过卿尘对上一掌,连撤数步,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弯下腰,起身时抬起手肘,抵住纸一的腰窝。   鸿念剑旋回,捅破了纸一的喉咙。   纸一变回了白色纸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万苍一脚蹬在左霈后背,将人踹得倒飞出去,喘息着传音入密:   “——左霈,开空门。”   没了纸一的压制,左霈身上的压力骤减,听到这熟悉的语气,眼眶一热。他对这句命令深信不疑,摁住打颤的手臂,一跃而起,划破前方空地。   “嗡!!”   幽深的裂隙应声出现,漆黑的魔气翻涌而出,过卿尘感知到这般黏稠、暴戾的气息在结界范围内蔓延,面容更冷。   空门已开,就算眼下无法撤出朔北城,换个地方避祸,只要别跟仙君打架就行了……   尊主非要动手,何必呢。   难道自家尊主今日善心大发,想护着仙门中人玩玩儿?!   “尊……!”左霈焦急回望万苍。   “尊你妈个大头鬼,”万苍听出自家脑残下属想喊什么,当即递了个传音堵住他的嘴,“原地待命,要么滚远点儿。”   左霈费解地挠了挠头,究竟要干嘛?   万苍仍在和过卿尘激烈交手,他翻滚时呸出一口鲜血,余光扫到慕沧岚的衣角,见缝插针地安排道:“赶紧把地上那个玩意儿带走。”   “——顺便通知莫晚过来。”   左霈点了点头,当即拖着慕沧岚的右腿,将人带进了宛如深渊的空门。   空门里传出慕沧岚的哀号:“不要啊,我不想走魔族的通道,呃!”   左霈嘿嘿一笑,起了个囚人的法阵:“尊主命令,由不得你。”   两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卿尘听到了那边的动静,正想出手制止左霈将人带走,就被万苍突如其来,极其强硬的一剑,逼退半步:   “仙君,这可是我特意为您清的场,还看他们做什么?”   就算过卿尘要杀人,万苍巴不得那人只盯着他一个人杀,如此三心二意做什么。   他家小白想保护这么多人,当真不嫌累得慌吗?   尽管城内各处都有仙门弟子维持灵力运转,但外有不明陨石轰击,内有魔君打开空门,疯狂制造魔气……   最多半炷香的时间,这一方护城大阵就要彻底碎裂!   “……魔族内应?”过卿尘启唇时,声音仿佛能够冻结空气,目光却比之更冷。   息冰剑寒光四溢,虚空索敌,“唰”的从万苍眼前飞过,割断了几缕墨色的长发。   “仙君想必是看走了眼,”万苍瞥见那几缕发丝,安慰自己“没关系,这是祝鸿的”,浪荡地吹了个口哨,“……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呀。”   救下魔君,任由其掳走那位登仙阁阁主,哪家的仙门弟子会如此行事?   分明是诡辩!   过卿尘感知到万苍身上并无魔气,心中狐疑,但他素来不爱与外人争辩,对于这般狡诈之辈,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提剑再杀。   鸿念剑和息冰剑当空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寒光闪烁,仿佛两颗流星在夜空中激烈碰撞。   当场的所有人散了个干净,那六名仙门弟子也将灵力全部散尽,头顶的屏障忽明忽暗,陨石撞击的声音越发清晰。   正是大阵要碎裂的前兆。   “轰——”   巨响传来,万苍忽地跃起,反手逮住鸿念剑,他身形快如闪电,窜到了过卿尘的背后。   修长双指隔空点出。   这一指轻如鸿毛,实则裹挟着千钧之力,正是万苍方才所用的,一种燃烧血脉力量的禁术。   “咣当。”   息冰剑失去了主人的支撑,从半空中掉落,过卿尘体内灵力停滞,霎时僵在了原地,凤眸微睁:“……你对我做了什么?”   万苍从背后将过卿尘紧紧搂住。   冰冷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过卿尘皱起眉头,挣扎无果。万苍毫不在意地拭去唇边血迹,贪婪地嗅了一口怀里的莲香,低低地笑了起来。   “没什么。”   漫天的陨石拖着长长的尾迹,自天际坠落,突破了屏障的防御。   万苍抱着过卿尘,缓缓阖眸。   他周身灵力波动爆发,修为拔升至长生境巅峰,身量骤然拔高,掩藏住的脸庞更为成熟了几分。那一双漆黑的眸,倒映出一颗又一颗的黑红陨石。   “啊,快跑啊……陨石掉下来了,仙君的屏障破了!”   “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   “着火了,着火了——这火焰怎么无法熄灭啊!!”   “该死的,不是说好会保护我们吗,那些仙门弟子都去哪里了?!”   “呜呜呜,谁来救救我的女儿啊……”   陨石一颗颗坠落,魔气和其他的混沌气息弥漫。   过卿尘挣脱不了万苍的怀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从家里跑出,听着那些四起的哀号声回荡在耳畔。他不忍直视,喉头干涩,却连转头都无法做到。   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过卿尘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替他阖上双眸。   “别怕。”   到头来,竟是这活似登徒子的魔族内应帮他闭了眼,还喊自己“不要怕”。   这算什么,可怜仙君“实力不济”吗?   此情此景,让过卿尘登时联想到了那位仙魔大战中的魔尊万苍,他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往日里淡漠的凤眸几乎滴出血来。   ——简直欺人太甚!   万苍感受到了过卿尘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觉得他家小白可能真的动了杀心,兀自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态,瘪了瘪嘴。   本尊心太小。   原本不想管陌生人的死活,却又放不下心系全城百姓,总爱独自扛下所有的这位怀中之人……   真是拿他家小白没有办法。   万苍猛然睁眼:“李代桃僵。”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过卿尘的后颈,下一瞬,万千星河倒转,比方才破碎的冰蓝色屏障坚硬百倍的血色的大阵出现,笼罩住整个朔北城。   城中四角,有六名仙门弟子同时口吐鲜血,悄无声息地滑倒在地。   时光像是摁下了暂停键,全部陨石倒飞回了夜空中,于空中齐齐炸裂,如同一场绚烂而又盛大的烟花表演。   抱头逃窜的人们愣在原地:“快看,那是什么?”   唠唠叨叨的傻逼。   那是本尊在燃烧生命。   万苍接下来要一个人行动,所以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卿尘。   “魔尊大人,”莫晚出现在万苍眼前,“不知有何吩咐?”   “照顾好他,”万苍小心翼翼,将怀里陷入昏迷的过卿尘,交给恰好赶来的莫晚,“去找左霈。”   莫晚听到左霈无事,双眸一亮,点头应“好”,立刻搀扶着过卿尘离开了。   万苍眸含眷恋,看着过卿尘在视线中消失不见,这才将那仿佛焊在脸上的幕篱和面巾扯了,随意丢在地上。他缓步走向宛如变回凡铁的息冰剑,隔空一握,就将它牢牢握于左手掌心。   怎么说呢。   虽然他家小白教过怎么用双手剑,但真要本尊用,还真是有点儿不习惯啊……   冰蓝色和霜色的光芒点燃,万苍一手息冰剑,一手鸿念剑,如同一颗流星,弹射出亲手设下的血色大阵。   他悬空而立,目光森然地环顾四周。   “冒牌货,我知道你在,”万苍蓦地呕出一口血,不甚在意地擦去,冷笑道,“给本尊滚出来受死。”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空门”为私设,最早出现在第10章,指魔族遁走时所劈开的空间裂隙,能够产生魔气,与其他任何术语无关~   已知37章发布的主线任务:   1. 不暴露身份;2.救出属下;3.保护小蛇。   这两章烧脑又伤身的准备工作:   1.控制仙门弟子,清场;2.拖延时间,等人到位;3.利用空门魔气,打碎原本屏障;4.发动禁术,代替小蛇成为新的大阵核心。   绿茶小狗做这么多,最爽的还是那个强制性的抱抱w 第40章 棋局   ◎那你就再死一次吧,嘻嘻。◎   万苍悬在空中, 掷地有声,然而回应他的唯有“沙沙”风声。   朔北城内不知何时亮起了盏盏明灯,举目皆是夺目的光芒, 与之前单纯靠众人法器照明时的场景, 大相径庭。   万苍在心底里问自己, 究竟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明亮的人间了?   打从记事开始,他一直都是孤单一人。   偶有不被舅舅使唤的夜晚, 万苍就会偷偷地溜出那间柴房,坐在不远处的河畔边上, 抱着双膝朝外眺望,看水面上漂浮的花灯,看不属于他的烛光与温暖。   如此一坐,就是一整晚。   “轰, 轰——”   陨石冲撞血色大阵的声音传入耳中,万苍难得生出的感慨被无情打断。他侧身闪避开一颗又一颗灼热的陨石,手里紧紧握着息冰剑和鸿念剑,垂眸遥望脚底这座灯火通明的城,身形微怔。   万苍的眸光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本尊活了两世,这般仅依靠外物, 重创旁人的手段, 只有冒牌货会用……   ——这回,难道是本尊猜错了吗?   万苍缓缓呼出一口气, 眼白翻动。   他心底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腾而起,其间夹杂着某种诡异的荒诞之感。胸口剧烈起伏, 主动迎向陨石, 左右手交替出剑, 抽得一颗颗陨石倒飞, 剑芒划破万古长夜。   雷声大,雨点小,实在不像那东西的作风……   但本尊满腔愤怒之情,实在难以宣泄!!   先是杀人,后是摧毁登仙阁,接着就是陨石来袭……这么大一番阵仗,却不派出别的魔族进攻,仅仅是为了包围朔北城,困住其中的仙门弟子吗?   未免太过儿戏了。   万苍忽然觉得自己被冒牌货戏耍了。   「哎哟,我们魔尊大人方才不会是在想我吧,」雌雄莫辨之声直接在万苍的脑海中响起,语气无端暧昧,「让我瞧瞧,魔尊大人竟然拿到了仙君的剑,好生厉害呀。」   万苍:“……”   果然。   这傻逼只可能迟到,不舍得不来。   恶人都有相同的怪癖,而疯子的脑回路是共通的。多数嗜杀之人最爱在夺走其他性命以后,偷偷回到案发现场,端详自己亲手犯下的罪证。   简直像是在欣赏艺术作品。   比如万苍,他最喜欢看人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大声尖叫,在极端的压迫之下断气。根据前几次交手的情况来看,虽然万苍不想承认,但冒牌货和他,大概率是同一类人。   他敢保证,自己或多或少能猜到冒牌货的真实想法。   ——天灾降临,看着如蝼蚁般渺小的世人苦苦挣扎求生,很有趣不是吗?   万苍不知道那东西具体在打什么主意。   他只道冒牌货的行为诡异,想法离奇,每次对话都语焉不详,并且长期以来刻意针对自己。但今日看来,这傻逼居然像一位老熟人似的,揶揄他“拿了过卿尘的剑”。   ……为什么没有这种实体的东西,能在本尊脑子里,用黏腻的语气,毫无负担地说出如此恶心的话语?   本尊真的无法理解!   万苍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仿佛狠狠出了一拳,却整个打在棉花上,陷入无比被动的境地。他臭着一张脸掐诀,强大的灵力扩散,震碎了身旁所有划过的陨石。   只是上面的火焰怎么也无法熄灭。   那陨石里面不止有魔气,似乎还有妖气和仙气,等等,这玩意儿怎么拥有三种不同的力量?   万苍眸光闪动,将息冰剑收进空间戒指之中,他猛地一拍脑袋,想起前世未曾亲眼见过的某样东西,登仙阁镇阁之宝。   ——玄机塔。   传闻玄机塔是主神的造物,通体呈现黑红双色,其上附着有三种不同的力量,交织成一种混沌之气。   前世,在登仙阁天榜出现“万苍”这个名字之前,万苍和慕沧岚互不相识。   后来某一日。   因为万苍对天榜起了兴趣,于是带着左霈强行闯进登仙阁,连战十二层守阁人,只为一睹镇阁之宝“玄机塔”的真容,但未能如愿以偿。   他在看到东岑树以后,到处乱逛,仰首就看到墙壁上挂着的某幅画卷。   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足以显示作画之人画功精湛绝伦。   上面的宝塔呈八角形,每层都镶有精美的石刻,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鸟兽图案。塔檐微微翘起,上覆红瓦,塔尖直指苍穹。   仅凭这一幅画,倒看不出三种力量交织缠绕,不分彼此。   万苍大手一挥,抓了慕沧岚来问:“画上的就是玄机塔吗?”   “是的,魔尊大人,”慕沧岚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连连后退,警惕地打量着万苍,“算我求你的,别再打玄机塔的主意了,连我这个阁主都不知道,这座宝塔到底被人借到哪里去了。”   万苍惊奇道:“你的镇阁之宝还能外借呢,这是被谁借走了?”   慕沧岚苦笑道:“谁知道呢,上一任登仙阁阁主把位子传给我的时候,就没见过玄机塔了。”   “噢?”万苍更感兴趣了,“那玄机塔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   慕沧岚原本支支吾吾,抬眼偷偷看万苍,一副不想说的模样。万苍朝着他微微一笑,勾了勾手指头:“过来,本尊跟你交代点事儿。”   “来,不骗你。”   慕沧岚将信将疑,挪动步伐靠近,万苍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在人靠过来的一瞬间出了拳,堪称毫不留情。   “说不说,嗯?”   “我说我说!别打了!这也是机密啊魔尊大人,哪儿能谁一问就说——玄机塔嘛,是主神遗留下来的宝物,能够产生一种特殊的……”记忆里慕沧岚捂着眼睛上的红肿,欲哭无泪,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万苍倏地一愣。   那人当时到底还说了什么来着。   如果胡乱猜测,慕沧岚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即为产生特殊的“物质”,有没有可能恰好指这种从天而降的陨石呢?   「看魔尊大人这副模样,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呢。」冒牌货“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万苍太阳穴突突的抽着疼,思绪被迫中断,「哎呀,怎么感觉有点儿无聊。」   「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万苍:“什么游戏,要本尊亲自玩?”   「很简单,等会儿我将把整个朔北城化作棋盘,城中的每个人则是棋子……魔尊大人,你就屈尊降贵,来当一当这名执棋之人吧。」   「来看看这世间苍生,是何等愚昧无知,何其可笑啊,啧啧啧……」   冒牌货极其感慨,万苍听得心不在焉。   刚才施展的禁术,有借调力量,短暂扭曲光阴,身死魂替的效果。换而言之,在规定的时间内,被施术者受到的所有攻击,会全数转移到施术者的身上。   显而易见,施术者是万苍,被施术者则是过卿尘。   由于这种禁术要以心头血为引,燃烧自身生命,威力巨大,万苍原本并不担心过卿尘的安危。结果冒牌货突然心血来潮,好死不死地说要把朔北城中的每个人当作“棋子”。   过卿尘身上最大的麻烦就是缠情蛊,别的没有什么异样。眼下,万苍就怕那人在左霈和莫晚身边忽然醒来,顺手将二人杀了。   到那时,后悔的估计就是万苍了。   由于担心这句“每个人”里包括了过卿尘,万苍此刻只得深呼吸,拼命催眠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他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来面对过冒牌货的胡言乱语。   天外陨石原本来势汹汹,一波又一波地冲撞着新的血色屏障,兴许是知道突破不了万苍的阵法,只是徒劳无功。   冒牌货已毫无留恋地停止了攻击。   朔北城内的人们劫后余生,泪中带笑,那些受伤之人互相搀扶着走向医馆。而运气较好,毫发无伤的人们,则探头探脑地望向天空。   那里似乎有一个过分耀眼的光点。   正是长身玉立,在浓黑夜幕直面冷风的万苍。   “说的好,但本尊凭什么听你的,”万苍单手拎着鸿念剑,“啪啪啪”鼓起掌来,“赢了这场游戏,能让本尊多块肉吗?”   「亲爱的魔尊大人,你可真爱开玩笑,答案当然是不能——倘若你赢了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回答你一个问题哦。」   万苍死了正好十年。   十年时光流逝,冒牌货所掌握的信息和他掌握的信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简直可以用宛如“天堑”来形容。   冒牌货开出这一条件,万苍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心动。   “如果本尊输了,怎么办?”   「输了的话怎么办呢?」不男不女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问题,听起来十分为难,「如果输了,那就麻烦魔尊大人再死一次吧……嘻嘻。」   冒牌货话语里的恶意不加掩饰。   万苍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倒不如坦然面对。耳畔的风声呼啸,他落回到朔北城的地面上,轻盈旋身,稳住脚步。   “要本尊怎么做?立刻开始。”   「魔尊大人难得如此听话,那就请你闭上眼睛吧。」   万苍握紧了拳头,依言阖上眸。冒牌货没再开口,那道意念仿佛从他的脑海里抽离了。   不是,你丫耍本尊玩儿呢?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万苍耳尖微动,偶有几声“唰唰”的轻响传来,持续了几十次呼吸的时间。   ——他妈的,到底好没好?!   万苍缓缓掀起眼皮,面色阴沉,在看清楚眼前的虚幻空间以后,他瞬间睁大了双眼。   这是一个散发淡淡光晕的全新世界,空间自万苍脚底向外延伸,一眼望不尽边界,里面的每一寸土地都如同水晶般绚丽,倒映出万苍的身形轮廓。   是之前的镜界吗?   不,不对。   虽然置身其间,总体感受基本相同,但细节仍然有所差异,和万苍不久前遇到的那一方镜界,应该是不同类型的。   “轰——”   一张纵横交错的巨大棋盘,在万苍眼前徐徐铺开。棋盘整体浮空,底部光滑如镜,反射着五彩的荧光,上面的黑白棋子如拳头一般,大得离谱。   万苍将鸿念剑收入空间戒指中,让鸿念剑和息冰剑都安静躺在角落里。   他轻轻抚摸下巴,绕着棋盘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眼前头尾相连、密不可分的黑白两色,回想着冒牌货刚才说的话,若有所思。   按照这一方棋盘所示,天地间仙魔对立,正如黑白双色,阴阳交融。   但那傻逼说要把整个朔北城作为棋盘,城中人作为棋子……   究竟是在哪里体现了?   万苍抬眸扫视四周,确定视野范围内没有别的东西出现后,对着空气,面无表情:“你他妈都把本尊弄进来开棋局了,现在连个凳子都不肯给?”   更何况按照冒牌货的性格,指不定要折腾多久……说句难听的,农家的老黄牛待遇都没有这么差吧?!   「哎呀,瞧瞧我这记性,」冒牌货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整个镜界里回荡,「苍穹成顶,大矩为底……这棋子可比你的脸还要大,魔尊大人。」   万苍冷声道:“所以呢。”   「为了防止魔尊大人出手搬不动棋子,只好委屈你到下完棋之前都站着了,哈哈哈哈……」   万苍默然无言,对着棋盘挑了挑眉。   「魔尊大人,你怎么不笑了呀,是生性不爱笑吗?噢,也对,你现在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傻逼,难道本尊还要满脸堆笑,夸你一句“贴心”吗?   万苍遏制着想抽剑砍人的冲动,一拂衣袖,曲着膝盖,就地坐了下来:“你他妈有完没完,简直莫名其妙。”   「哎哟,魔尊大人,我好怕怕呀,那又怎么办,你砍死我好了。」冒牌货眼瞅着万苍到了暴怒的边缘,这一句欠揍的话语落下,居然真的没有再出声。   孩子,呸,冒牌货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万苍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的声响,心里“咯噔”一下,忽然生出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一掌击地,迅速起身。   没想到身后的棋盘更快。   它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整个竖立起来,化作万千流光,以闪电般的速度径直冲向了万苍的额心!   “我草!”   万苍下意识捂住脑袋,却没有办法阻止棋盘摧枯拉朽地向前推进,一时间,他的神魂如遭锤击,蓦然呕出一滩鲜血。   下个鬼的棋,什么“搬不动棋子”,这分明是把本尊当成棋子了。   ……冒牌货成天跑到别人脑海里传音,那张嘴甚至都没有实体吧?!   万苍两眼泛黑,踉跄退后数步,在彻底晕倒之前,挤出了最后一个念头:   ——这傻逼的话,一个标点都不能信。 第41章 天书   ◎“鸿念剑是我抽离的脊骨。”◎   万苍的意识仿佛被时空的洪流不断冲刷着, 在虚空之中浮沉。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四肢,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感觉自己炸成了无数粒尘埃, 悄然飘散在长河里。   ……   万苍如此飘了半晌, 胳膊和腿奇迹般的不疼了, 全身暖洋洋的,就像是沐浴在久违的日光下。他四肢向外伸展着, 正在触碰和探索某片未知的领域,迷迷糊糊的。   似乎原地翻了个身。   异样的情绪涌上心间, 万苍又觉得自己倏忽折成了一叶扁舟,随着波澜壮阔的大海而起伏。   柔和的光芒自某一域上方洒落,笼罩万物。温暖,轻柔, 令人感到舒适惬意……   如同跌进了母亲的怀抱。   万苍的神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抚,身形发出一阵猛烈的抽搐,拼命想睁开双眼,却是徒劳无功。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一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你来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回荡在一方天地之间。   什么玩意儿, 谁来了?   这会儿本尊到哪里来了?   ……本尊刚刚似乎是被一个巨型棋盘给砸晕了, 哦不,是那东西直接侵入了识海!   万苍好不容易掀开沉重的眼皮, 探向额心的那只手,结果摸了个空。他当即垂下头, 发现自己浑身包裹在一层淡淡的荧光里, 定睛一看, 视线竟然能穿过双掌, 落到脚底那片黄褐色的地面,以及丛生的杂草之上。   明白了,灵力用不出,本尊现在大概成了个透明人,跟鬼魂差不了多少。   既来之,则安之。   眼下,本尊都从魔族变成了鬼怪,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就算冒牌货真要做点什么……打回去不就好了?   万苍理清了思绪,心态极佳地接受了一切,他仰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某处山巅,眼前是一座古朴的亭子。   “叮当,叮当。”   那亭子并不怎么大,四角微微翘起,檐下悬挂着几串风铃,随着山风轻拂,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于山顶。   亭内,有一男子端坐在摆放了棋盘的石桌前。   他身姿挺拔,一袭红衣随风飘动,眉宇间透露出沉稳。修长的双指正夹着一枚精美的黑棋,沉吟着迟迟不肯落子,应该是在研究这盘棋局。   男子的神情异常肃穆,仿佛整片天地都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既然来了,为何不过来陪我看看这棋局?”那男子转首看向万苍所在的方向,语气莫名有些懒散。   “啪嗒。”   男子“唔”了一声,终于落下一枚黑子。   万苍只看出这名男子面容俊美,感知到那人实力深不可测,甚至比前世的自己更强。但他冥思苦想,都回忆不起究竟在哪里见到过此人。   这名男子是谁?   那人面前的棋盘,会是冒牌货口中的所说,与朔北城和城中百姓有关联的“游戏”吗?   万苍仗着自己透明人的身份,一边仔细思考,一边保持警惕,迅速地接近小亭,来到那名男子的三步开外。   此地,应当不属于镜界的范围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加上方才的感受,万苍目前更倾向于这一方空间是虚妄的幻觉,是陌生的记忆,或者是真实过去的复刻。   因为他敢肯定,自己刚刚就是从镜界中跳转过来的。   作为观方镜的上一任主人,万苍知道其虽然是名义上的“神器”,但仍旧受到天地法则的制约。利用它制造的织妄界,几乎不可能与另外的镜界相叠加。   眼下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刚才那位发言者,即亭内执棋之人。   万苍双臂环抱,感到疑惑不解:“你在等本尊吗?”   他仔细端详了会儿棋局,接着出言询问:“喊本尊陪你看棋局也就罢了,问题是本尊看了,看不懂啊。”   “啪嗒。”   那名男子没接话,思考再三,又落下一颗黑子,自顾自地:“这步走的不好。”   一阵凉风拂过,红衣男子迅速出手,从棋盘上捡回了两枚黑棋,正是他刚刚走过的那两步。   万苍:“……”   他妈的,什么实力“深不可测”?   与其说本尊看走了眼,倒不如说此人分明就是个爱悔棋的臭棋篓子!   万苍如此腹诽着,迈步来到红衣男子的正对面,换了一个位置观察棋局。除了交错排列的黑白双色棋子,以及错综复杂的图案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信息传递。   “不对。”红衣男子自言自语地摇摇头。   他放下黑棋,重新拿起一枚白棋,指尖在棋盘上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后稳稳地落下,动作优雅而从容。   白棋落下的瞬间,整个棋盘亮了起来。   这名红衣男子双眸微亮,念叨着“对了对了”,继而加快了下棋的动作。   究竟是闲得慌,所以和自己对弈玩儿,还是随便下下,在等谁来接手这一盘棋局?   万苍发现,他连这人在做什么都看不懂了。   “万福缘至,苍生浩劫。”执棋的红衣男子忽然抬起眼帘,定定地望向面前的空气。   他双眸中闪烁着锐利的锋芒,仿佛要将化为透明人的万苍看透。   “万福缘至,苍生浩劫……”万苍轻轻重复着这八个字,忽然愣住了,若这两句话只取第一个字,俨然是他自己的名字!   “你喜欢我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吗?”   什么意思,本尊的名字不是早已病逝的父母取的吗?怎么此人说是他取的?   “名字的寓意……”   似乎不太好。   红衣男子对着空气微微一笑,直接打断了万苍的话:“世间因果循环,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但一些看似美好的东西,其实不如表面那般纯粹……”   “与其纠结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试探我,倒不如好好留意你的周围。”   “不要忘记:就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重要的仍是保持你的意愿。”   “你不想,就无人可以为难你。”   红衣男子说完,视线再次转回到棋盘上。他这一大段话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将万苍惊得不轻。   ……他妈的,怎么又来?!   万苍并非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他猛然想起,冒牌货第一次将他弄进镜界之前,也说过“原身很重要”之类的话。只不过,这次红衣男子还添上了一句“留意周围”。   冒牌货实在算不上万苍的身边人,抑或是他手底下那四位魔君,已经生出了异心。   撇开这两者不谈。   本尊需要注意什么,注意别被过卿尘再次一剑杀了吗?还是哪位仙门弟子,已经察觉了本尊借尸还魂?   不论是冒牌货,还是红衣男子,都这般语焉不详,拐弯抹角地威胁或者提醒……   这样将信息藏着掖着,无法直言,要么是不想说,要么是受到制约,不能说。   万苍俯下身子,双手用力扒着石桌,惊奇地发现这次他没有穿过桌子,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于是他变本加厉,扭头凝视着红衣男子,一动不动。   就差把整个身体贴上去了。   他这般夸张,不仅是为了查看和记住棋局,更在观察红衣男子的表情,但后者恢复了最初时的平静模样,指尖棋子接二连三地落下,显然是胸有成竹了不少。   万苍盯了良久,但红衣男子的笑容仿佛凝固在脸上似的,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猜不透。   他反倒品出了几分“包容”的意味,简直就像长辈在看着哪位不成熟的小孩胡闹。   万苍有些迷糊地瘪了瘪嘴,下意识想挠挠头,结果抬起的右手又落了个空。   好吧。   还真是没头没脑的一番话。   不过如此看来,冒牌货和这红衣男子应当不属于同一阵营,至于本尊为何会出现在此?应该是红衣男子刻意而为之。   此人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恶意,或许是某位早已陨落的大能。   万苍放弃了从这人嘴里套话,缓步向亭外走去,他走到悬崖边,抬首仰视一望无际的天空,心里生出些许疑惑之情:“太阳呢。”   这地方竟然没有太阳的吗?   这三个字仿佛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落子的“啪嗒”声停止。万苍身后有破风之声传来,他骤然转首,险些撞上红衣男子的肩膀,这才惊觉:   ——他们二人的身量,差了将近半个头!   万苍感到微妙的不对劲,心里就跟猫爪在挠似的。这种诡异感觉,从冒牌货说要开始“游戏”时就出现了,让他不由得产生了怀疑。   他所在之地,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他所亲身经历的一切,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别想这么多,”红衣男子一撩衣袖,神秘地笑笑,朝着万苍伸出左手,“看,你要的太阳。”   在其缓缓摊开的掌心里,唯有一枚滚圆的黑色棋子。万苍本就没抱任何期待,此刻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这人究竟把本尊当成什么了阿猫阿狗了,耍我很好玩吗?!   万苍无语极了。   他正要发作之时,就见红衣男子抬起手腕,蓦地朝天空掷出了棋子,须臾间,白云翻滚,光芒万丈,不过几息,天空升起了一轮太阳!   “唰——”   远方绵延不绝的青山,所有花苞竞相盛开,目之所及,皆是艳丽的色彩。百鸟争鸣,动物踏空而来,朝着红衣男子以及万苍略微低头,以示自己的尊敬之情。   这一幕是那么的和谐与美好。   移山填海,非长生境以上不可做到,而这手“一子落,万物生”,根本就是神迹……   万苍扭头,身旁空无一人,不由得瞳孔骤缩。   莫不是冒牌货下手未遂,导致本尊跌进了时空乱流,见到陨落之前的主神了吧?!   “你猜对了,但并不完全对,”红衣男子,或者说主神的声音,不急不缓,响彻在整片天地间,“我将你从他的手下截走,并非偶然,而是凭借了相同的‘忆桥’。”   “忆桥,”万苍咀嚼着这个全新的概念,眉梢轻挑,反问道,“是冒牌货提到过的棋局吗?”   “不愧是……真聪明。”主神仿佛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含着几分赞赏之意,顿了顿道,“你不属于这个时代,自然不可能显现真身,所以看起来是无形的——我的确看得到你——至于他是什么,需要你自己去探索。”   “那你把我弄到此处,是希望我做什么?”   “想交给你一样东西。”主神如此说,同时,一本闪着金光的薄书落在了万苍的掌心。   万苍:“这是什么?”   主神:“天书,本该属于你的那本。”   “属于‘我的’……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也拥有相同的天书?”万苍反应极快,瞬间提了语速,皱眉发问。   不知为何,他就是感觉心里阵阵发慌,仿佛再不一次性问完,下一秒就要被赶出去了。   “另一本天书在谁手里,你应该也猜到了。”   “冒牌货。”万苍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这傻逼能入侵识海,并且每次都未卜先知一般,实在是太过离谱……说不定十年以来都流窜在仙魔两派,挑拨离间。   但是,这么做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都有点儿舍不得放你离开了,但这样做会坏了规矩。”见万苍头脑灵活,面对自己如此不卑不亢,主神的语气夹杂着几分惋惜情绪,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如果我不回到现实,你会怎么样?”   万苍没问主神要怎么对付冒牌货,或者怎样使用天书,反而顺从心意,提了个极其奇怪的问题。   远方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裂隙,方才俯首称臣的鸟兽们,四散逃离。   难以言说的危险即将来临。   “我早就死了——你感受到的每一缕风,饮过的每一口山泉,都是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主神无甚所谓的笑了笑,慢悠悠地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包括你今日在此见到我,包括你之前捡到小白蛇……”   “——万苍,你必然会回到属于你的时代。”   不提仙君还好,一提魔尊就炸毛。   万苍急了:“你是说本尊和过卿尘的相遇,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主神:“哦,那倒没有,我随便举个例子罢了。”   万苍:“……”   即使陨落了,只剩下过往的虚影,主神依然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偶尔开个玩笑都没关系。   就因为他强。   “最后一个问题,”万苍望了眼逐渐坍塌的天际,捏紧了手里的天书,正色道,“传闻里那些了不起的造物,都是你的手笔,比如观方镜,东岑树,玄机塔,以及我手里这本天书……”   “——告诉我,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怎么用?”   “观方镜是我雕琢的玉石,东岑树是我随手撒的种子,玄机塔是我捡到的陨铁,鸿念剑是我抽离的脊骨……还有很多,你需要自行探索。”   “哎呀,我怎么说漏嘴了,”主神故作震惊,这一句语气居然有点像冒牌货,“对了,天书是容纳全部的器皿。”   万苍霎时愣在了原地。   他着实没想到,不止是自己亲眼见过的许多东西,就连随手捡到,用了两世的鸿念剑,竟然也与这位主神有关。   ……整个世界,简直就是这位主神遗留下来的玩具一般!   “你刚刚不肯说,现在为什么坦诚相告——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奇怪,说好的一个,这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吗?”主神故作不解。   万苍:“……”   你可是堂堂主神,在细枝末节处这么较真做什么!?   “去吧,”主神语气里充满了不明的情绪,清风拂过,将满腹狐疑的万苍推出,送向天边裂隙,“我们还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万苍:见到主神了,有点尊敬但不多。 第42章 谈话   ◎莲香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万苍再度睁眼时, 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他一骨碌翻身坐起,警惕地环顾四周,视线逐渐清明。   “叮铃铃。”   头顶的纱帐轻轻摇晃, 不远处有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万苍掀开身上盖着的那条, 花纹精美繁复的薄毯, 仔细回忆着房间的整体布局,他终于从这些莫名眼熟的物件, 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此处应该是琼香楼的二楼雅间。   没想到主神竟然这般贴心,直接将本尊送回了最适合行动和谈话的地方……   该说不愧是神明, 即使陨落了,依然拥有洞察人心的本领吗。   万苍忽然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清新的莲香,这味道像极了过卿尘的体香。他眉梢微扬, 翻了个身,埋首嗅了嗅手边那只枕头。   莲香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他整个晚上只见了他家小白一面,敷衍地抱了一抱。   好生无趣。   难道是本尊思念过度, 以至于产生了错觉……还是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 实在憋得慌,导致失心疯了?   万苍缓缓起身, 用掌心揉搓着太阳穴,以灵力流转每一处经络, 这才发现浑身无力, 四肢活像挨了十几记炼魂鞭。   显然是使用强大禁术的后遗症。   但禁术成功以后, 并没有被动触发, 这就意味着,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过卿尘没有受伤。   万苍缓缓呼出一口气。   遇上这么多破事,总算有一件没那么糟糕的,当真是可喜可贺?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左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尊主,您没事吧?”   “本尊没死,滚进来说。”万苍走到桌案前坐下,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随意一挥手,房门“砰”的弹开。   左霈赶忙走进屋里,停在万苍跟前,语气略显迟疑:“尊主,您还记得您是怎么回来的吗?”   万苍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见了主神这件事不能随便说,当即挑眉反问:“不如你告诉告诉本尊,本尊是怎么回房的?”   他人走之时,仍然在城中央,醒来却躺在琼香楼的床上……但凡有一个人看见了这两幕,都会觉得不正常。   但比起计较这个,万苍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   主神虚影残存的力量,是否足够强大?为了使自己的行踪合理化,他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   “小的瞧着,似乎是您自个儿走回来的,”左霈略作思考后道,“若小的没看错的话,您当时走路姿势不怎么协调,脸色苍白,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操纵了,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万苍接上了话。   “是的尊主!”左霈一拍脑袋,如此赞同道。   听起来,怎么像是主神用戏魇珠操控了他一般……堂堂主神,生在上古时代,怎么会用这种属于新盛时代的、下三滥的把戏呢。   好了,这下不用猜了。   主神死了个彻底,这问题根本就是无解之谜。   万苍眯了眯眸子:“这件事无须再提,本尊找你另有其事——说说看,你回魔域这几日,摸出关于冒牌货的底细没有?”   魔尊开始提问了。   “小的该死!”左霈闻言垂首,朝着木质地板屈膝,“扑通”一声,跪得极其干脆,“那冒牌货好像很忙,几乎不在魔域范围内活动。”   “就连尊主您的身体,眼下也不知所踪。”   “小的已经和黎衔山他们三个,说清楚了您如今的情况——我们四人,都没能打探出有用的信息。”   万苍呵呵冷笑:“这么久了毫无进展,你们四个是挺该死的。”   但冒牌货不在魔域待着,本身就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那傻逼指不定又在憋什么阴招。   面对万苍的责备,左霈埋首以对,连大气都不敢出,另起一个话题:“之前尊主通过传讯法阵找小的,不知还有何事?”   总不可能只问这一件事吧。   “——过卿尘人呢?”   “啊,”左霈听到这一奇怪的问题,难以置信地仰起头,“尊主,您说什么?”   尊主怎么张嘴就问“仙君”,他莫不是出现幻听了吧。   万苍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过卿尘人呢?”   “仙君他,应当是已经离开了吧?”左霈挪动着身子,探头望了眼门口,心里疯狂嘀咕着“莫晚人呢,我可真没留心仙君去哪了”。   盼什么来什么。   “叩叩叩”的敲门声响起,莫晚婉转的女声飘到了房间里:“魔尊大人,打扰了,在下有要事告知。”   左霈瞬间双眸一亮,眨眨眼:“尊主……”   万苍面色古怪地瞥了眼左霈,抬眸看向房门的方向:“进。”   莫晚施施然地走进雅间,朝着万苍一俯身,视线转到跪着的左霈身上,红唇微微翘起,恢复了低沉的男声:“魔尊大人,方才您提的问题,在下听见了。”   “在下将仙君带回琼香楼以后,将人安置在了您刚刚躺过的那张床榻上。”   没想到莫晚竟然也是个有眼色的,这样安排,的确合情合理。   这么说来,本尊方才闻到的莲香不是错觉,更没有失心疯。   ——因为他家小白真的躺过那张床!   万苍心里产生了微妙的满足感,眉梢上挑,轻轻“嗯”了一声,对着左霈勾了勾手,以轻柔的灵力托起了自家属下。   “本尊脖子不舒服,站起来说话。”   左霈嘿嘿一笑,利索地起了身,他三步并作两步,挪到了莫晚的旁边,和莫晚并排而立。   二人齐齐看向坐着的万苍。   “在下本来看仙君气息平稳,料想他大概明早才会醒过来,刚好又有小二来喊,便起身去后厨看了看——前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莫晚微微皱眉,继续道:“再回到此处房间,一开门,便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了。”   过卿尘离开了,难道是回应离天了?   可朔北城内刚刚发生过陨石这样的天灾,魔族指不定何时突袭……按照那人的性格,断然不可能走得如此干脆利落。   难道又出什么事了吗。   万苍一愣,正在认真思索各种可能性,就听到莫晚继续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魔尊大人。”   “什么?”   “陨石坠落,局面混乱不堪,在下正好派人溜出城外,在江边发现了一具新的女尸,仍然是被开膛破肚的。”   “这本不该是在下或魔族负责的事务——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那些尸体上,的确没有半点魔气,反而更像是被动物的利爪所撕碎的。”   万苍听完莫晚的话,当即明白过来:   范迁带着锦涯宗弟子,气势汹汹地闯进琼香楼,何止扣了一口大锅在魔丸和魔族身上……   简直是一点真相都没调查清楚,就不管不顾地出来拿人了。   “是吗。”万苍似笑非笑地反问,右手一顿,掌心的杯盏顷刻间炸裂。   瓷白的碎屑四溅飞散。   锦涯宗如此莽撞行事,只求草草结案,不就是因为十年前本尊自戕,魔族被逼退回常关道东侧吗?   仙门缉拿了左霈以后,公鸡师兄和范迁俨然是将魔当成了物品,抢来抢去的。   他妈的。   三大宗的傻逼欺人太甚!   “是啊尊主,莫晚都告诉小的了,”左霈侧身避开茶杯的残渣,愤愤不平道,“可不就是因为您明面上没有回到魔域,主持大局……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明目张胆地骑到咱们魔族头上来了!”   他眸含忧虑,捏紧了拳头。   “尊主,您千万别怪小的多嘴啊,您到底打算何时回魔域呢?”   仙与魔对立,本就是无解的命题。   左霈的问题宛如一把利刃,瞬间将残酷的现实,与重生至今的美好回忆,硬生生撕裂。   万苍敲击着桌面的五指一停,无可奈何地阖了阖眸。   莫晚扯了扯左霈的粉色衣袖,轻声提醒:“平常挺机灵的,怎么现在乱说话。”   你个木头疙瘩变的,难道看不出魔尊不想走吗。   左霈挨近了莫晚,跟人咬耳朵:“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四大魔君,我排在第二,齐修和宋无归估计也被冒牌货派出去做事了。”   “眼下魔域里就剩一个黎衔山看家,仙门还要赶尽杀绝……我是真放心不下!”   莫晚用嗔怪的眼神看着左霈:“收回刚才夸你‘机灵’的那句话——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些是魔尊大人该考虑的,你想这么多,莫非是想篡位不成?”   “嘿,瞧你这话说的……你又不是我们魔族,懂什么,”左霈偷瞄了眼万苍的表情,比了个发誓的手势,忽然拔高了音量,“——小的对尊主的忠心,那可是天、地、可、鉴、啊!”   他神色惶恐,就差没继续跪下来了。   “得了,别在这唱双簧了,真以为本尊看不出来?”万苍一拍桌子,掐了掐眉心。   左霈和莫晚沉默着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回魔域之事是该提上日程,本尊自有考量……但这几日不行。”万苍拿定了主意,抬眸直视莫晚,“琼香楼事务繁忙,你作为老板娘,定然要多多上心。”   莫晚听懂了万苍的弦外之音,俯身应了声“是”,带上门出去了。   刚刚万苍和左霈的谈话只进行到一半,就被莫晚给打断了。毕竟莫晚只能算半个魔族中人,当着他的面,有些事仍然不方便讲。   “左霈,”万苍视线轻轻扫过想跟着人离开的左霈,直接点名,“你还想走呢。”   “小的没想走啊尊主。”左霈反应极快,顿时规规矩矩地缩回了原位。   万苍略微侧首,听着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轻轻打了个响指,又往雅间套上一层隔音法阵。他双眸微微眯起,投向左霈的目光霎时变得冰冷。   “左霈,琼香楼外边死的那个人,血肉模糊,但锦涯宗之人捕捉到的魔气稀薄,只可能是从体内向外引爆了阵法……”   “——是你的手笔。”   左霈换上一副正经模样:“是。”   万苍追问道:“登仙阁是你炸的吗?”   “不完全是,”左霈沉吟道,“那冒牌货吩咐小的去杀人,小的没有办法——按照他透露的信息,咱们魔域的‘核’,此刻正在他手里。”   “嗯?”万苍听到这话,挑了挑眉。   冒牌货居然拿到了魔域之‘核’,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小的知道不可能,但那种被拿捏住命门,下一秒就要窒息的感觉……不会有假,”左霈深深呼吸,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小的杀的那人,名叫‘顾无言’,长相是放在人群里都不扎眼的那种,无父无母,生辰八字看不出什么问题。”   “那冒牌货,看起来就像是突然心血来潮,喊小的去杀人,说的也是‘顺道’……”   左霈边想边说:“他甚至提醒小的,别让您‘等急了’。”   万苍“唔”了一声,皱起眉头,伸手搓了搓全身忽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这般令人厌恶的语气,果然是冒牌货的作风……等等,本尊不是问的“登仙阁”吗。   话题怎么又绕回去了?   “登仙阁,”万苍屈指敲了敲红木桌面,再次向左霈提问,“你给本尊解释一下,什么叫‘不完全是’。”   左霈双掌一拍,神情激动:“小的将那人抛尸在了朔北城外的荒郊野岭处——可尊主您刚刚说,这尸体出现在了琼香楼外面——结果见了鬼了,刚一离开,就被仙门弟子追上了!”   万苍听得仔细,略略颔首:“然后呢。”   “然后小的就朝朔北城城内逃窜,试图摆脱仙门弟子的追捕……结果,还没接近登仙阁呢,它便自己爆炸了!”   万苍心念微动,觉得诧异至极。   他之前在二楼的雅间,待了一段时间,分明是先听到有人高呼“魔族当街杀人”,而后才亲眼目睹登仙阁爆炸。   那时尸体就已出现在了长街。   如果左霈所言非虚,这其中间隔的时间,未免太短了。   万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本尊没听错的话,你说,登仙阁是自己爆炸的?”   “是啊尊主!小的之所以逃到登仙阁那边,正是因为有掩体遮挡,并且气息混乱,便于隐藏身形……”   “尊主,小的没有骗您!”   “……本尊倒也没说你骗谁了。”万苍无言以对。   左霈将心落回了肚子里:“那股恐怖的热浪,就是由登仙阁内部朝外扩散的,把小的掀翻在地。”   不然他才不会失手呢。   “后来小的落到了仙门弟子手里,又被仙君的……呃,虚影吗?制住,这才无法挣脱。”   “纸傀儡。”万苍补充道。   自家尊主还真是了解仙君的招式啊,不愧是宿敌!   “嗯,纸傀儡!”左霈跟着重复了一遍,神情带了几分骄傲的意味。   万苍没注意到这点。   他在想登仙阁爆炸的蹊跷之处。   既然登仙阁是由内而外引爆的,那么便不需要过于强大的实力……只要是熟悉其内部机关构造之人,都能做到这件事。   万苍登时联想到出现得过于快了的慕沧岚,冷冷一笑:“那位登仙阁阁主,不是你带走的吗。”   “人呢?”   左霈瞬间跪地:“尊主,这可不能怪小的!那位身上的法宝太多,像条泥鳅似的,一出空门就没影了。”   离开了魔气的滋扰,又是在凡间地域,慕沧岚凭借其诸多法宝,的确极容易脱身。   但并非没有办法困住他。   “把他的双手双脚都折断即可,这还需要本尊教你吗?”万苍闭了闭眼,厉声警告道,“没有下次。”   “您当时的命令是‘带走’,没喊小的弄死他,小的还以为他是您的朋友呢……”左霈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   ——荒唐,本尊何时有过朋友?   万苍抿了抿唇,却没有回复。   朝阳初升,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房间里。万苍转首时瞥见这一缕阳光,嗓音忽地有些沙哑:   “现在是卯时了,对吧。”   “啊?”这话题转变得实在太过突兀,左霈没反应过来,顺着万苍的目光看去,这才了然于胸,“是的尊主,已经卯时了。”   万苍还用着祝鸿的身躯,而仙魔两族力量来源不同,传递消息太过麻烦,他总不可能日日都跑到破庙里去。   只好变通一下。   万苍从空间戒指中摸出一个通讯用的贝壳,丢给左霈:“记得联系本尊。”   “——登仙阁阁主有问题,去查。”   万苍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消失在了原地,朔北城上空的血色屏障闪动几下,随之消失了。   唯余左霈面容愁苦,杵在原地:“尊主,您倒是告诉告诉小的,这玩意儿它该怎么用啊……!!”   【作者有话说】   左霈:时常处于磕cp的一线,但正文里没磕到过。   莫晚:这还敢喊我打配合呢,死木头疙瘩。 第43章 责任   ◎师祖牌传话筒,就是好用。◎   万苍话还没交代清楚, 就原地一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应离天。   从朔北城到衍无宗,有一段距离, 而摸到桃林那块巨石, 再进入应离天, 亦需要一定的时间。待到万苍气喘吁吁,跑回属于他的那间小屋, 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这个时间点,作为懂事的小徒弟, 应该好好待在屋内吧。至于为什么醒得这么晚,万苍也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反正不可能是故意偷懒不练功。   自然是由于昨日练完剑以后,乖乖听师尊的话,“自由分配时间”, 下山去玩,因此见识了许多新奇的事物。没想到兴奋过度,回来倒头就睡了。   ——去的自然也不是朔北城。   衍无宗出入皆有记录,过卿尘一问便能知晓,万苍不指望风长老能够替他隐瞒行踪,更不认为自家师尊会忽然转性, 不再刨根问底。于是他匆忙脱掉衣服鞋子, 飞身上榻,伸腿蹬开被子, 拉至腹部,阖眸准备装睡。   等等。   下一秒, 万苍猛然睁开了双眼。   好好师尊只说“今日不回”, 可没承诺“明天早上一定会回来”, 所以,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慌张。   ……怎么搞得好像本尊出去偷情了似的?   万苍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笑了。   他翻掌调动灵力,探查着这间小屋的周围,再三确认没有任何旁人的气息,这才放心。而后皱起眉头,压了下喉间因禁术后遗症涌上来的几分腥甜。   过卿尘还没有回家。   虽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但这样也好。   万苍昨夜隐藏身份,强制性抱了过卿尘,当时满心满眼都是“好爽”,现在却莫名感到心虚。   如果下次再抱,他家小白凭借这一个动作,把本尊认出来了怎么办?   况且太多事情尚未明晰。   首先,万苍之前偷偷溜进应离天,就正好撞上了洛藏客,没想到后者主动揽了责任,跟过卿尘解释说“祝鸿”是自己带进来的。   这一番操作太令人费解了。   其次,要是想自由出入应离天,得在那块题有“无情”二字的巨石上,留下独特的神魂印记。刚刚回来之时,万苍似乎正好瞥见了巨石上的红色幽光。   这意味着,有人替他将神魂印记烙上去了,并且恰好覆盖掉万苍前世留下的印记。   过卿尘没来得及注意这件事。   而眼下,应离天内和“祝鸿”有所牵扯的,有且只有一位,便是他那位便宜师祖:   ——洛藏客。   奇了怪了,洛藏客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本尊……难道他发现祝鸿这副壳子里已经换了人吗?   上任仙君不会是潜藏的魔族内应吧?!   ……看着似乎不大像。   万苍正在胡思乱想,耳尖微动,听到了“叩叩叩”的敲门声,三声之间稍有间隔,比起左霈的敲法更加平和。   洛藏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鸿,可醒了?”   果然,本尊说什么来什么,洛藏客绝对有问题!   但万苍不可能直接问。   “早就醒了……啊,是师祖来了呀?弟子马上来开门!”万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旋即扬声回复,麻利地换好弟子服去开门。   “吱呀。”   房门朝外敞开,万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侧身避让。   洛藏客嘴角挂着笑意,缓步进屋,看似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扫视完这间过分整洁的房屋,轻轻颔首:“嗯,还算不错。”   然后他抽了个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什么叫“还算不错”,是指整体环境吗。   但是应离天内部的房屋构造,基本都大差不差,洛藏客作为上任仙君,往昔应该久居于此,不可能不知道才对。   万苍眨眨眼,眸底浮现出一抹奇怪的色彩,难道洛藏客是在夸他家小白,打扫得不错?   拿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吧。   “师祖,弟子以为您休息过了一夜,已经走了呢。”   洛藏客顾左右而言他:“卿尘没回来吗?”   万苍点点头,眸含疑惑之意:“师尊他昨天下午走得匆忙,只留了纸鹤传音,告知弟子‘昨晚不回’,应当是去处理什么要事了……到目前为止,的确不曾来过弟子这里。”   别问,问就是本尊也很纳闷。   过卿尘离开琼香楼以后,究竟跑哪儿去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本尊?   “小鸿。”洛藏客又喊了一声。   万苍赶忙立正:“弟子在。”   “你怎么跟我如此生分了,难道是我离开的时间太久了?”洛藏客这会儿连“本君”的自称都舍去了,忽然打起了感情牌,“你定然忘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万苍嘴角微微抽动:“师祖,小时候的事情,弟子记不太清了——但您毕竟是师祖,必要的礼节还是要遵守的。”   “好了,不逗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洛藏客哈哈一笑。   万苍乖巧点头。   “卿尘他的确有要事在身,”洛藏客收敛了些许笑意,手指轻点着桌面,“在成为你的师尊之前,他首先是全天下的仙君,他有他的责任……”   “——这点你可以理解吧。”   这位师祖既然知道他家小白因何未归,还跑到此处做什么,莫非是吃饱了闲的,拿本尊来寻开心吗?!   万苍掀起眼皮,瞥了眼洛藏客:“师尊是仙君,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弟子自然懂得。”   他家小白在外跑了一个下午加整个晚上,片刻没有歇息。   万苍当时将人劈晕,就是怕行动不便,更觉得这样能让人睡个好觉。没想到那人从床榻上醒来以后,竟然起身就走。   你们仙门中人就是这么驱使仙君的?本尊何止理解,简直大写的心疼!   身为魔尊,万苍下意识忽略了有关魔族的关键因素。   “如此甚好。”洛藏客满意点头,略一抬下巴,似乎在仔细打量“祝鸿”长大后的样貌,努力分辨“祝鸿”的神态。   万苍被洛藏客盯得浑身不自在,但不能出言反驳长辈,只得瘪了瘪嘴。   本尊知道自己帅,如今暂居在祝鸿身体里,风采也不减当年。   草了。   ……盯盯盯的,这人究竟在看什么啊?!   洛藏客惊奇的“咦”了一声,朝万苍招招手,幻化出一面等人高的水镜:“小鸿,你过来看看,你是不是长高了?”   万苍下意识仰首,望向镜中的自己。   他发觉昨日还合身的弟子服,现在居然有点显短,而且整张脸的轮廓更加深邃了一些,不由得又惊又喜。   自打重生以来,万苍一直对祝鸿偏矮的身高不大满意,每次和过卿尘说话,都要微微仰头,十分不爽。如今意外有了这一发现,他第一反应是探究具体原因。   应当是再度突破境界,还动用了禁术的缘故。   异常强大的能量外泄,冲刷着这具身体的静脉,改变了原有的身体状况,这才导致“祝鸿”肉眼可见的长高了。   惊喜的情绪过去,不安之情涌上万苍的心头。   他妈的,大意了!   对面洛藏客这位前任仙君,万苍不敢放松警惕,他小心翼翼的,将修为维持在正常凝元境的水平,却忘记了外在形象的改变。   洛藏客刚刚那句话,不能深想,简直如同在敲打他一般。   “谢谢师祖告知,这是件大好事呀,”万苍垂下眸子,复而快速抬头,朝着洛藏客露出个真情实感的笑容,“许是因为弟子最近生活在应离天,伙食改善了,睡得更踏实了,没有什么烦恼……”   “自然就长高了吧!”   洛藏客:“果然是长大了,比小时候更会说话。”   万苍:“……”   凡人都说“人老了就老爱提当年”,本尊瞧着师祖您半只脚还在棺材外面呢,怎么这般好心,开始替人追忆童年了?   洛藏客看出了“祝鸿”的尴尬,轻轻一咳:“好了,言归正传吧。”   敢情说了这么多,还有没说完的呢?真没想到,这位便宜师祖话这么多。   万苍眉峰微扬,暗暗腹诽着。   前世他作为二徒弟,拜入过卿尘门下的时候,二人甚至没有见过几次面,更不可能露出什么马脚……如此推断,洛藏客出手帮他,难道真的是出于好心?   万苍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正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就听到洛藏客说:“仙君有仙君的责任。小鸿,你作为仙君的弟子,自然也有你的责任。”   妈的,这是什么天降责任的戏码?!   除了好好陪伴师尊,照顾师尊,帮师尊排忧解难……本尊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责任没尽呢。   “你之前没有半分修为,能够从三峰会里活着出来,做的非常不错,本君为你感到骄傲。最近几日,长老那边基本没什么动静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认可了你。”   “长老们始终认为,区区凝元境不太够看。”   “今日卿尘尚未归来,他们便拜托本君,唤你去凌光殿走一趟,”洛藏客眯起眼摸了摸下巴,神情有几分忍俊不禁,“咦,这些老家伙竟然又把本君当传话筒,上次也是这样。”   万苍其实很想回敬一句“傻逼长老们觉得不够看,关本尊屁事,非要打架就打呗”,奈何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   只因他如今是祝鸿。   从小在衍无宗长大,弱小无依的乖宝宝祝鸿,怎么可能会骂人呢。   万苍深吸了一口气,阖眸整理好情绪,再睁眼时,又变回那个恭敬可爱的“祝鸿”了。   “师祖,弟子何时出发去正殿呢?”   “现在。”洛藏客一拂袖,直接把万苍提走了。 第44章 逼迫   ◎“弟子自愿参加仙门大比,死伤不论。”◎   “师……”   望着眼前熟悉的琉璃瓦殿顶, 万苍恍惚了一瞬。他蓦然回首,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剩下的那个“祖”字卡在了喉咙里。   便宜师祖这是将本尊打包丢过来, 就开溜了?还真是除了传话, 什么都不乐意多干。   不愧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前任仙君。   这样也好, 没有熟悉“祝鸿”的旁人在场,等下跟那些傻逼长老们唇枪舌剑, 比拼演技就行。   万苍想通了这一茬,挑了挑眉, 一脚踏上了青石阶,缓缓拾阶而上。他走到寂静的殿中央,抬头仰望,一眼就看到了最上方空荡荡的主座。   ——那是过卿尘的位置。   万苍转了转眼珠, 视线轻轻扫过季秋明和卜月语,以及殿前站着的三大峰峰主,以及诸位长老,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弟子祝鸿,拜见宗主、副宗主——”   “拜见三位峰主,和各位长老。”   他神色自若, 声如洪钟, 俨然是用了灵力,尾音回荡在整个凌光殿里, 端的是好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   和其上一次重伤未愈,被那两位师兄架进来的场景, 截然不同。   季秋明点点头, “嗯”了一声, 示意万苍起身。   卜月语沉默地将视线投向万苍, 抿了抿唇。她盯着万苍那身有点短了的弟子服,攥住了衣裙一角,似乎有些紧张。   风长老此刻正隐在一众长老之中,淡定地望向祝鸿,他双手揣在宽大的袖笼里,稍显动容。   再次见到“祝鸿”,甘守吟难掩眉目间的愉悦之情,但他知道今日叫“祝鸿”前来正殿是因为什么,却不便开口提醒,只能疯狂以眼神示意:   ——别怕。   不管发生什么事,还有师叔在呢。   万苍心道“祝鸿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唇角勾勒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朝着甘守吟的方向略略颔首,表示他看到了。   季秋明:“祝鸿,今日喊你前来,你可知所为何事?”   “回宗主,弟子不知。”   “既然如此,那便换个说法吧,”季秋明神情凝重,略作停顿道,“据风长老所言,你昨日下午离开了宗门,而后一路北行——可是去了朔北城?”   万苍心里“咯噔”一声。   他那便宜师祖不是说,这些长老要质疑本尊实力低微,不配当过卿尘徒弟之事吗……   怎么季秋明一开口就提“朔北城”?   这三个大字险些将万苍砸懵了,他暗道“不要自乱阵脚”,脑子转得飞快,片刻就组织好了语言:“弟子原本的确想去朔北城……但行至中途,忽然改了主意。”   “后来,弟子去了某处较小的城镇里游玩,经过某一处破败的庙宇,还捐了些钱。”   万苍所言非虚。   昨日下午,他路过了某一座小城池,去了那间庙里,捐了钱,但目的是为了启动角落的阵法,联系左霈。   万苍回答得滴水不漏,反倒是坐在殿上的季秋明,听得一愣。   按理来说,过卿尘不会随便放任弟子下山,懈怠练功,更别提“游玩”,当初的花长舟也是这么过来的。   但自家师弟好像对“祝鸿”不太一样,关爱有加,还宠爱得有些过了头。   “游玩,”季秋明念着这两个字,话语里夹杂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如此说来,你师尊知道这件事。”   何止知道,甚至是好好师尊亲口说的可以“自行安排时间”!   万苍想到那只传音纸鹤,和过卿尘温柔的话语,忙不迭点头,瞬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你们尽管去问吧,问完别羡慕就好。   不管再怎么询问风长老,追问那看大门的师兄,逼问本尊,都只可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过卿尘对自家小徒弟极好。   “祝鸿,昨夜四大城池外都有魔族偷袭,我们衍无宗去了至少三人,其中包括本君,朔北城外更是有天灾降临,陨石携带异火坠落,死伤无数。你没去朔北城,安然无恙,自然是最好。”   季秋明话锋猝不及防的一转,后半截话语,甚至透露出真心实意的关切之情。   万苍听完以后,只感到十分无语,眼角下垂,眉梢挂满了担忧意味:“多谢宗主能将此事告知弟子……啊,难道师尊是因为魔族突然袭击,所以才一晚上没有回应离天吗?”   “——该死的魔族!”   他眨巴着双眼,语气震惊,这一番话只提“魔族”和“师尊”,俨然是一副关爱师尊的好徒弟模样。   季秋明沉吟着,没有回答。   万苍咬了咬唇:“但是,魔族无比阴险狡诈,弟子还是担心,师尊他会不会受伤……”   “不必担忧,”季秋明微微一笑,朝座椅后背倾倒,整个人仿佛放松了下来,出言安抚万苍,“你师尊的实力当世顶尖,无人可以伤他,忙完了定然会回宗的。”   “祝鸿,你且放心吧。”   万苍顿时捏紧了拳头,激动得热泪盈眶:“有了宗主的保证,弟子这便放心了,只期盼师尊能够早日回家!”   最后一句是真话。   万苍承认,他想过卿尘了。   但他俯身跪拜之时,一双仿若黑琉璃的瞳孔中,充满着冷然。   本尊的伪装堪称天衣无缝,连修为都对不上号,只要没去过朔北城,就不可能知道朔北城的具体情况……   季秋明刚刚那一番话,果然是个大坑。   他一没提及神秘的长生境修仙者,也就是万苍,二向“祝鸿”透露了某点错误的情报。在万苍动用禁术,开启血色大阵后,朔北城内根本不可能出现“死伤无数”的情况。   这一切铺垫,只为试探“祝鸿”是否知情,是否那时身处朔北城附近!   好深沉的心机。   看来他这位师伯能够当上宗主,果然有两把刷子,万苍对季秋明有些刮目相看了。   季秋明这边终于问完了,视线转向殿前的若干长老:“诸位长老,你们可还有事要说?”   万苍在季秋明的灵息帮扶下起身,听到后者的话,不由得立刻站直了身子,眉宇轻轻一拢。   这句话简直在放屁。   季秋明方才虽然挖了坑,但那样的提问方式,堪称“温柔至极”。万苍心知肚明,他肯定是沾了过卿尘的光。   接下来,这些长老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指不定要吵成什么鬼样子!   果不其然,季秋明话音刚落,就有不认识的声音响彻大殿:“老夫倒想请教请教你了……就算你说自己没去朔北城,可为何昨日你一下山,就有魔族大举进攻四大城池,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   祝鸿从小长在衍无宗,父母,或者按风长老的提示来说,养父母也是为了保护仙门弟子而死,没理由勾结魔族。   万苍只听不回,心下了然:这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进行人身攻击的。   “祝鸿,老夫亦有此疑惑……但比起这个,老夫更想知道,你没有修为,为什么当时能够平安无事地从三峰会中出来,莫非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万苍悠悠抬眸,看了一眼这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长老。   值得鼓励,这是个富有质疑精神的。   “祝鸿,老夫唯有一个问题,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些年花了宗门多少钱?你怎么敢当仙君的徒弟!”   万苍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   这是个觉得宗内大米不够吃,“祝鸿”长大浪费空气,还负责管账的小气鬼。   “诸位老伙计别急,不如听老夫一句——既然大家都对祝鸿小友颇有微词,不如找个折中的办法?”   喧闹的人群静默了一瞬。   长老团只要开了口,七嘴八舌的,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连宗主和副宗主都要靠边站。这位长老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此人正是众长老抒发意愿的代表。   万苍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而后冷冷一笑。   来吧,让本尊开开眼,你们这些老不死的,究竟还有些什么能耐。   某长老问:“你说,什么办法?”   那位长老抚了一把胡子,卖了个关子:“三个月后,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   “你是说仙门大比?”   “正是。仙门大比是最为公平、公正的战场,实力如何,有没有成为仙君徒弟的资格,只要一试便知。”   “依老夫所见,此方法甚好。”   “不如就让祝鸿去参加仙门大比吧……啧啧,他首先还得参加选拔赛,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啊。”   “你管这个做什么,祝鸿过不过得了,都是命定的事,我们只看结果!”   “对啊,可不得拿出点成绩再说话?不然还敢自称仙君的徒弟呢……呵呵,简直丢人现眼。”   “且慢啊,如果祝鸿实力太低,不小心被对手失手打死了可怎么办?到时候传出去,说我们这些老家伙逼迫弟子,赶鸭子上架,如此一来,对衍无宗的名声也不好啊。”   “你说的对,这倒是个问题——但祝鸿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有个女声突然插入,打断了长老们的议论:“可是祝鸿才刚到凝元境,他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你们眼里只有所谓的‘交代’吗?!”   正是之前下定决心要为祝鸿说话的卜月语。她掷地有声,在长老们一边倒的风向里,表达了不同的观点。   甘守吟眼见副宗主起了头,赶紧接了话:“我看你们这些人,就是见不得我们阿鸿好,满口的仁义道德,从来没考虑过‘人命关天’!”   “卜姐姐说的对,”谈柳揉了揉耳朵,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不是我说,你们年纪这么大了,有必要这么为难一个小弟子吗?我们启阳峰天天练剑,只为应对外敌……没见打自家人啊。”   解子息跟着接了一句嘴:“谈峰主所言极是。各位长老,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这么咄咄逼人。”   “可是祝鸿吃宗里的,用宗里的,如此十多年,这是多大的一笔开销,你们给老夫算算?”管账的小气鬼长老又发言了。   “撇开这个不谈,他之前身无长物,无法修行,就连闯过三峰会也没在规定时间内……到底为什么能够得到仙君青睐?”人身攻击的长老来帮腔了。   “仙门大比,祝鸿非去不可!”有质疑精神的长老一锤定音。   万苍置身于纷扰的环境之中,一言不发地听着,只是忽然感觉有点累。他掐了掐眉心,放空了思绪。   这并不是他初次独自来到凌光殿。   上辈子,也就是十多年之前,万苍也曾站在殿内,以一己之身,面对诸多长老的质疑和盘问。   有弟子嫉妒万苍一来就能成为过卿尘的徒弟,于是趁机泼脏水,将本不是他做的事情,都悉数扣到了他头上。   例如擅闯禁地,故意伤害同门之类的。   当时,魔气在三大宗渗透的不够彻底,万苍没有彻底完成任务。他秉持着极佳的心态,觉得这些人随便骂骂无所谓,犹如恶犬狂吠一般,正好换个地方休息。   最主要的,是可以顺便给各地方输入魔气。   万苍将那些冷嘲热讽,尽数收下。他一连受了几个月的刑罚,包括但不限于轻松的跪祭先辈,较难的洒扫山门长阶,以及最严酷的风车之刑和水牢之刑。   但魔尊万苍何许人也?   他受到过老魔尊的长期折磨,是从万魔窟爬出来的修罗恶鬼,根本不会惧怕这点小苦小伤。   非要说的话,他最讨厌水刑。   那种大水倒灌进口鼻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尤其一阵一阵的,没完没了,不如干脆让过卿尘拿炼魂鞭抽他,或者对着喉咙来一刀。   判决下来之时,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   花长舟本就讨厌万苍,显然不会帮后者说话。   彼时,最护短的过卿尘忙得不可开交,日日外出,极少待在衍无宗里,根本没办法赶回来开会,赶得上的会审次数寥寥无几,还都在收尾阶段。他作为仙君,不方便出言相护,每次听到的,唯有自家徒弟受罚的消息。   等处理结果出来后,过卿尘会私下里找季秋明沟通,看是否能够酌情减轻刑罚。   曾经,在万苍的魔尊身份暴露之前,过卿尘很信任这位二徒弟。   万苍低头,敛去眸中冷厉色彩,唇角勾勒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今日是第一次有人站出来,为他,哦不,是为“祝鸿”说话,说不动容是假的。   其实魔尊没多少感动。   最多一点点。   万苍缓缓阖眸,嗓音轻颤,语气却无比坚定:“主神在上,弟子祝鸿,自愿参加三个月后的仙门大比……”   “——死伤不论。” 第45章 回怼   ◎挑选了一位长老,气着玩。◎   魔族普遍没有信仰, 仙门则不同。   仙门弟子普遍崇敬主神。   修仙者对着主神起誓,是最为正式的一种誓言。无论起誓者身处哪个门派,是什么年龄, 何种身份, 以及地位……只要主动提到“主神在上”四个字, 并阐述清楚事件是什么,是否自愿, 冥冥之中,天地就会对其产生一种无形的约束。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仿若一股气息扑面而来, 忽然攀上起誓之人的脊背,随即环绕整个身躯,至死才得以消散。   正如万苍刚刚所说的,他“自愿参加仙门大比, 死生不论”。这就代表着“祝鸿”已然下定决心,不管在仙门大比之中,是被对手打得缺胳膊少腿,抑或直接丢了性命,他都毫无怨言。   当然。   死了的人也没法再开口说话。   万苍那句话甫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一股凉意窜上了心头, 但并没有什么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反倒是刚刚咄咄逼人的诸位长老, 瞬间鸦雀无声了。   甘守吟皱起眉头,急忙传音入密:“阿鸿, 你怎么……”   你怎么立下如此重誓?   你拜仙君为师不久,没学到什么真本事, 况且修为堪堪达到凝元境, 甚至不曾拥有自己的配剑……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参加仙门大比, 还要面对数不清至少高出一阶的对手。   ——当真不要命了吗?!   万苍知道甘守吟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但凌光殿内大神云集, 做什么都逃不过季秋明等人的眼睛,万苍没有回复,亦不敢回复。他眼睫低垂,清秀的半张面孔掩在泼墨的发丝之下,唇瓣微微抿起。   这副情态落在外人眼里,就像是在为方才那一番冲动之举,而感到懊恼。   谁都不知道,万苍的真实想法恰好相反,耳畔没了那些聒噪的人言,他缓缓垂首,暗自感慨“可算是安静了”。   甘守吟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本尊刚刚立誓用的名字,可是“祝鸿”……祝鸿自愿参加仙门大比,关我魔尊万苍什么事?   好吧。   如果站在这位甘师叔的视角来看,他的确不知情,会替人担忧,也算是情有可原。   没有人会反感旁人持续性的关切和偏爱,万苍不得不承认,他有点羡慕祝鸿这个早早离世的小傻子了。   他们做魔尊的,哪有这么好的待遇。   魔域的规则是强者为尊,若不是当年万苍自戕,后来尸首又落在了冒牌货的手上,体内的魔域之核尚未取出,群魔仍然受到约束,不敢放肆争斗。   这才导致魔域长期无主。   话说回来,既然“核”如今不在本尊体内,以前的下属们又凭什么为他办事呢?尤其是左霈,还带着莫晚一起效力,甚至比十年前更为殷勤。   万苍猛然想到了这一点,心生不解。   难道是本尊的个人魅力太大,以至于这些傻子甘愿臣服,没有半句怨言吗。   “哼,祝鸿,你不要以为仅凭一张嘴,就能够拿下仙门大比……”   “就是!区区一个凝元境的小弟子,口气倒不小,好生嚣张!”   “仙门大比何其重要,我衍无宗弟子众多,优秀之辈层不出穷,何须指望这个无名小卒?依老夫的想法,祝鸿还是免去参赛资格为好。”   殿前的长老又开始发言了,万苍百无聊赖地听着,玩起了手指头,装聋作哑。   “如今看来,祝鸿连选拔赛都不一定通得过,还敢在宗主和副宗主面前夸下海口?啧啧,怕是连仙君都没好好教过你几日吧。”   喵了个咪的,你们言语上攻击本尊就算了,好端端的,忽然提过卿尘做什么?   万苍眸光骤然变冷。   还有,不是你们非要强迫本尊去参加仙门大比吗,怎么本尊发完誓,主动答应以后,给我扣个“嚣张”的帽子?   简直胡搅蛮缠,前言不搭后语!   万苍霎时抬眸,唇边挂上一抹讥诮的笑意:“这位长老,您言之凿凿,看起来似乎跟弟子的师尊很熟?”   世人皆知,仙君过卿尘对谁都是淡漠的,如同一捧冷泉,浇到身上只会觉得透心凉。   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相熟之人。   “老夫与仙君并不相熟。”说话的长老愣了一下,仍然如实回复,但他显然没想到,“祝鸿”会猛地出声提问。   “这样啊,”万苍点点头,露出了然的微笑道,“那依弟子所见,您刚刚那一番话,是否可以换个意思理解?”   “听起来就像是对仙君如何行事,如何教导自己的徒弟,甚至如何延续应离天的百代传承……在妄加揣测呢。”   “祝鸿,你……!”   “回禀长老,弟子在。”万苍朝着那位长老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听到了。   他略略侧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长老被万苍这句话呛得不轻,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没再开口。   如果不是碍于身份限制,万苍恨不得将这群为老不尊的傻逼长老,一个个拎出来,喷得狗血淋头,好好教教他们,到底该如何为人处事。   听了好半晌,在主座上装死的季秋明轻咳一声,瞬间唤回了所有人的思绪,终于舍得张嘴调解:“祝鸿,你许下如此承诺,真的知道‘仙门大比’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回宗主的话,”万苍略微仰首,直视季秋明的双眼,“弟子的消息,都是从师兄师姐那里听来的,虽然知道得不多,但也足够了。”   他语气平缓,面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让人感到惊奇。   季秋明:“那你说说看,你眼中的仙门大比,究竟是何种模样?”   “仙门大比,是仙门百家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每隔四年召开一次,目的在于促进各个宗门的弟子团结一致,交流修道心得……”   “当然了,参赛的弟子们还是更注重个人实力的提升。”   “举办每一届仙门大比的地点都不相同,如果弟子没记错的话,今年仙门大比的主办方,应该是隔壁的梵璃宗吧。”   季秋明出言打断:“你说的不错,本该是由梵璃宗全权负责,但他们宗门内部出了些问题,主动放弃了仙门大比的主办权,前些日子已传信给本君。”   “是以今年的仙门大比,将会在锦涯宗开展。”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这恐怕不合规矩,宗主。”某位身着灰衫的长老皱起眉头,粗旷嗓音之中,暗含无尽怒火,道:“仙门大比四年一度,百年时光流逝,早该开始新的一轮了,按照顺序,正好轮到我们衍无宗负责——再不济,还有那玄逍派,悬命谷,九错殿……哪里轮得到锦涯宗?”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我看他们就是仗着宗主你好说话,欺负我们衍无宗罢了,纯粹就是蹬鼻子上脸!”   “牧长老,你先别激动。”季秋明开口安抚这位姓牧的长老。   “由于百家几乎都举办过一次仙门大比了,所以去年开会之时,我们这些宗主为了保证公平公正,决定采用抓阄的方式,选出下一届仙门大比的主办方——当时确定的主办方正是梵璃宗,消息也因此传出。”   他继而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微笑。   “本君手气向来很臭,哎,你们是知道的——第一轮就没抽中写了字的纸团,所以没办法进行后面几轮抽签。”   季秋明的言下之意是,由于他运气太背,导致衍无宗最先失去了举办仙门大比的资格。   这一次,衍无宗只能协同相关工作。   虽然在名义上,每一方仙家势力都可以作为仙门大比的主办方,但是最终的场地,有且只有一个。综合门派资源、场地和花销等几点因素来考虑,已经劝退了不少底蕴不足的小门小派。   有意向的宗门会各自传信联系,择一处地点集中开会。   彼时,稍微有点名气的仙门百家负责人齐聚一堂,好不热闹,而第一轮抓阄就筛除了一半以上的势力。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季秋明深谙这个道理,输得毫无怨言,而站在殿前的长老们听了自家宗主的解释,无言以对。   牧长老听完,直接不开腔了。   依据季秋明的性格来推测,如果没猜错的话,“抓阄”的提议,应当是他这位师伯提出来的,否则这人不会露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   万苍瞥了眼季秋明,感到好笑。   要知道,仙门大比不仅仅意味着荣誉,整个比试期间,负责的宗门更能从中牟取不少的利润。季秋明非得彰显什么“大宗风范”,倒不如好好按照宗门实力的排序,在会议上闹个天翻地覆,一举拿下举办权。   这下好了吧,纯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底下长老仍在窃窃私语,就连卜月语等人也投来惊异的目光,季秋明单手敲了敲椅背,灵力威压顷刻间释放而出,整个凌光殿复归寂静。   “祝鸿,继续说,关于仙门大比的详细规则,你还知道些什么?”   长老们的眼神齐刷刷飞向“祝鸿”,恨不得在后者的身上挖出一个洞来。   好家伙,有这么做人师伯的吗季秋明,拿本尊给你当挡箭牌呢!?   “是,”万苍咧了咧嘴角,眼神却了无笑意,佯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仙门大比并不是每位弟子都能参加的。正如刚才长老们所提醒的那样,像弟子这种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的人,都要先通过选拔赛,取得正式参赛的资格。”   “选拔赛应该会在下个月初举行,分为个人赛和团队赛两种类型。”   “其中个人赛以擂台的形式进行,守擂成功者可晋级,反之则淘汰;而团队赛,每年对抗的人数各不相同,要看主办宗门的安排……至于具体比赛内容是什么,师兄师姐并未如数告知,弟子记不清了。”   “如果是秘境的话,其中机遇与风险并存,甚至可能会遭遇受到魔气侵袭,导致变异的生物。”   万苍前世没撞上过仙门大比,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又凭借自己记忆中翻看过的各类书籍,滔滔不绝地进行复述。   “讲的还算清晰。”季秋明听完万苍的陈述,点了点头。   师弟收的这名小徒弟,以前傻乎乎的,怎么现在看起来变聪明了?不像是头脑一热,就做出了参加仙门大比的决定……   难道“祝鸿”从师弟那儿学到了什么真本事,进步神速,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吗。   “宗主,您这是同意弟子参加仙门大比了吗?”万苍低眉顺眼地问道。   季师伯,你好歹给个准信吧。   “光我点头可没用,且不说我不是你的师尊,你还得凭借自身努力,通过层层选拔——暂且如此吧。”季秋明望向万苍,传音道:“祝贤侄,这等好消息,你还是等师弟回来,亲口告诉他吧。”   语气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神他妈“好消息”。   若是让好好师尊知道了他擅自作主,动起怒来,指不定就变成坏坏师尊了。   万苍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弟子知道了”,接下来就是季秋明以及各位长老的交流,有来有回。   没他这个小弟子什么事了。   等到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季秋明宣布“散会”,万苍迫不及待,快步出了凌光殿。他呼吸着新鲜空气,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伸了个懒腰。   你们仙门中人开会好麻烦。   本尊就快憋死了!   “祝鸿,你等一下。”万苍正要离开之际,就听到身后有一女声传来,声如银铃般清脆,甜美而不失坚韧。   正是副宗主卜月语。 第46章 姨娘   ◎“本君来接徒弟回家。”◎   万苍实在想不通, 卜月语这位副宗主找自己能有什么要紧事。但他猛然想起,上一次如同这般被住拦路,还是前不久下山之时。   风长老几番试探, 变向朝着“祝鸿”透露了许多可大可小的信息, 但那人态度不明确, 堪称是在“敲打”。   万苍感到非常奇怪。   刚刚在大殿里,风长老全程一言不发, 既没有出言支持长老团,也不表明对“祝鸿”的看法, 明明十几年前的他,废话可多了。不然那人也不会扯开长椅往万苍舅舅家门前一坐,拉着小时候的万苍就要看根骨。   思考的时间转瞬即逝。   万苍脚步一顿,扯出个真诚的笑容, 缓缓转身:“不知副宗主找弟子,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卜月语抿了抿唇,一双美眸控制不住,目光几次飘向万苍的手腕和脚踝处,“你这件衣服不合身, 想来是长高了。”   怎么又提本尊长高了这件事?   但面前的毕竟是衍无宗副宗主, 万苍顶着祝鸿的壳子,不可不尊。   他木然地点点头。   没想到卜月语笑了笑, 示意万苍前行,边走边说, 轻声细语:“去我那吧, 我给你改改。”   “啊, ”万苍这会儿是真的惊呆了, 身形僵硬,眸中满是不可思议,“您刚刚说什么?”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   “按理来说,弟子服这种生活琐碎小事,有专门的弟子负责,再不济也有长老主管……我不该越俎代庖,而甘峰主照顾你多年,应当没这么粗心才是——我刚才说,如果祝鸿你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回我住处,帮你改改衣服。”   刚才在殿里开会之时,卜月语就细心地发现了“祝鸿”的衣物不大合身,少年人如同地里的水稻,仿佛于一夜间拔高了不少。   她一口气说完,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眸含希冀,眨了眨眼,看向跟前的万苍。   少年人眸光澄澈,表情写满了疑惑不解,还夹杂着些许震惊之色。   堂堂衍无宗副宗主,竟然闲出屁来了,追在一名小弟子屁股后面,要给他改衣服尺寸?   好生荒谬,好生不可理喻。   若宗内人人都如此散漫,依本尊毒辣的眼光来看,不用再挑起仙魔大战,不出十年,你们衍无宗就要关门大吉了!   但话又说回来。   这位姓卜的副宗主,似乎是方才第一位开口帮他说话的人,明明她和“祝鸿”之间,没有什么交集才对。   万苍沉默了片刻,最终颔首:“多谢副宗主,就是太麻烦您了。”   他作为小辈,自然不能拂了位高权重的长辈的面子,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也去得。   何况只是区区一件弟子服呢。   “不必跟我客气,我们走这边。”卜月语见人答应了,唇边笑意更盛,就连腰间悬挂的那柄素月剑也发出阵阵颤动,似乎很是开心的模样。   她引着万苍朝大路分叉的右边走。   万苍跟着卜月语,埋首前行,始终将距离控制在三步左右,瞟着路边的花草树木,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路线。   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然卜月语看起来十分诚恳、温柔,但作为陌生人,还是长辈,断然不可能一上来就无故示好,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中了“祝鸿”身上某点与之相关的利益,并且想要加以利用。   万苍暗地里好一顿分析,这才觉得卜月语接二连三的怪异行为,合乎了自身逻辑,反倒放松了几分。   怕就怕本尊没有利用价值。   如果卜月语有所图谋,这就证明了“祝鸿”还有点用;如果卜月语不求回报,那就说明“祝鸿”没有了生存的必要……   无论前世今生,万苍从小到大,成长都缺乏异性的参与,连一只雌性动物都没有亲手养过,更别提单独和异性相处。   如今他越想越胆战心惊。   我草。   按照话本子里的套路,这女人指不定是装的善良,说不准会把本尊拐到哪个阴暗的角落去,然后痛下杀手!   看着面前越来越狭窄的道路,和丛生的树木,万苍反手折断树杈,皱起眉头,脚步略微停滞,没忍住出声询问:“副宗主,咱们究竟要去哪?”   祝鸿这具身体,眼下稳固在了长生境界,但他为了不暴露身份,将修为死死压制在了凝元境。   这就意味着真要动起手来,万苍还得浪费几次呼吸的时间,先行释放修为。   怕是等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爱凑热闹,比起你季师伯,住的是偏僻了些,不过,你不用怕,”卜月语回头看了眼万苍,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出言安抚,“这条小路上有三重防护阵法,有我的神魂烙印,非我出手不可解。”   就是因为你说这话,本尊才害怕,非你出手不可解除,意思就是能把本尊活生生困死呗?!   他妈的。   本尊刚才还觉得尚且有一线生机,现在真觉得必死无疑了。   万苍面无表情,略显呆滞的“嗯”了一声,作为对卜月语的回应。他双手交叠,有意摩挲着空间戒指,满脑子都是“该如何逃离魔爪”。   “到了。”卜月语打断了万苍的胡思乱说,伸手推开院门,侧首回望。   小路消失在脚下,一栋三层高的小竹楼出现在万苍眼前。他抬首环顾四周,发现与院门相接壤的地方,有一圈低矮的篱笆,不远处,还有一块开垦过的农田。   田里那些作物绿油油的,长势喜人,一看就是有人用心栽培的。   这个种田者是谁,自然不用多说。   万苍看了看那块田地,又转回视线,看了看一袭白衣,面容姣好的卜月语,神情恍惚。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   好歹也算是半个宗主,住的如此偏僻,竟然是为了圈块地出来,以便于她种植青菜。   万苍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卜月语主动提出给自己“改改衣服”了,敢情是这位副宗主的兴趣使然,热爱种地,还喜欢缝制。   至于他,只是个捎带的工具罢了。   本尊当真看走了眼,竟然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担忧了一路!   万苍一言不发,跟着卜月语进了竹屋,在主厅的椅子上落座,抓了抓膝盖处的衣物。就是这么一挠,他惊奇的发现,这身弟子服不但短了,而且有微小的、竖着的破洞。   ……虽然以肉眼看不那么明显,但也实打实的使他感到窘迫。   万苍看着卜月语进里屋的背影,阖上眸子,深吸一口气,他蓦地生出了从旁边悬崖一跃而下的想法。   不过几息时间,卜月语就回来了,她左手攥着一件崭新的白金外袍,朝着万苍摊开右掌。   “不必拘谨,我也不是第一次给人改衣服尺寸,行缝补之事。祝鸿,你先把外袍脱下来,暂时换这件。”   “多谢副宗主。”万苍眨眨眼,当即照办了,端的是好一副温良乖巧的弟子做派。   “祝鸿,我曾和你的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她在无意间帮过我一个忙,”卜月语朝着万苍接过衣服,当即开工,五根手指异常灵活,手里针线使得那叫个龙飞凤舞,“若是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喊我一声‘卜姨娘’。”   祝鸿,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尊不知道的,居然还有这种事?   如此看来,卜月语会帮他说话,并非单纯心地善良,而是涉及到上一辈的交情。   万苍身形挺拔,端坐在那把木椅上,身上披着那件白金的外袍,衬得他面容精美。   他的眸光不断闪烁。   这姑且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可以从卜月语这里着手,问清楚风长老口中所说的“养父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苍展露笑颜,顺从地:“姨娘。”   他这一声喊的又轻又快,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态度真挚,嗓音清亮,叫人心生好感。   卜月语但笑不语,从微扬的眼角可以看出,她对于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但她抿了抿唇,心间翻涌着一阵阵悲戚之情。   她刚刚竟然对着一个孩子撒谎了。   卜月语岂止和“祝鸿”的养母卓鹤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和那人关系匪浅,只是这段关系,仍然不能为外人所知晓。   连“祝鸿”本人都不行。   “姨娘,”万苍看着卜月语手中动作,发现每一针、每一线都细致入微,极其熟练,喉头涌上几分干涩,“那个,要不然以后在外人面前,我还是喊您‘副宗主’吧?”   本尊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得如此亲昵,况且这一称呼暴露,只会招人嫉妒。   “自然。这点小事,由你自己做决定就好。”卜月语爽快地答应了。   这孩子。   果然还是脸皮薄,容易害羞。   这一段对话过后,万苍眼观鼻,鼻观心,连续默念了三遍“好他妈尴尬”,而卜月语全神贯注,修改着手中的弟子服。   屋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怎么办。   本尊是要现在开口提及“养父母”之事,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但与祝鸿父母相熟,并且愿意提供信息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眼下这位副宗主看起来好说话,甚至会主动关心祝鸿。   万苍心思纷繁,盯着卜月语的动作,喉结滚动。他想要主动提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不显得过于突兀。   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万苍唇瓣微张,正要主动打破沉默,就听到身旁的卜月语说:“你知道吗?当年,你娘也是这么为我缝补衣物的……如今,我再为你做这件事,竟然感到无比唏嘘。”   卜月语从空间戒指中抽了根纯金的丝线出来,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手头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显然是联想到了那场仙魔大战,以及卓鹤之死。   “姨娘,我,呃,我娘……”万苍听完这番话,直觉那根金色的丝线有些眼熟,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娘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卜月语一愣,反问道:“你问我,难道甘守吟没跟你提过吗?”   甘守吟这些年将“祝鸿”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到底教了些什么,怎么连卓鹤的事情都不告诉他?   莫非是怕这孩子伤心过度了。   “实不相瞒,姨娘,之前那名师兄受戏魇珠控制,将我推落至悬崖,摔伤了脑袋,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万苍神情平静,娓娓道来。   他反复确认过,祝鸿记忆里的甘守吟口风极严,不曾主动提到祝鸿父母,因此打算从卜月语这里好好套话,收集信息。   不过面对副宗主这等人物,还是要格外小心,否则可能被反绕进去露了馅。   “什么?”卜月语只知当时那受控制的弟子在殿中暴起伤人,却不知道“祝鸿”之前便头部受伤,秀眉轻拢,当即将手里的针线一丢,“我给你看看!”   “不用啦姨娘,有甘师叔出手,我早就已经康复了。”万苍没想到卜月语这么关心自己,他心中别扭,推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赶紧环抱住自己的头。   这模样有些笨拙的可爱。   “罢了,甘峰主医术高超,的确值得信赖。”卜月语无奈,瞥了一眼万苍。   她重新捻起那半根隐没在弟子服里的天蚕丝,继续进行缝补,垂眸时语气幽幽:“要谈到你娘卓鹤,她可是一位人见人爱的侠女,要不然你爹祝斐也不会这么死心塌地,一门心思只想跟着她。”   呸。   该死的祝斐,当年仅凭几句花言巧语,就拐了表姐。   “你娘是个傻子,大傻子,走到哪里都要帮人家的忙。我跟她认识之时,她还没有进入衍无宗——但你爹祝斐,却是衍无宗的驻宗弟子。”   “驻宗弟子,”万苍舌尖轻咬着这几个字,放下抱着脑袋的双手,“姨娘,现在似乎没有这种说法了。”   他疑惑不解,同时认出了卜月语手中那根极品天蚕丝,有些愕然。用天蚕丝来修补衣物,可使之自带防御效果,水火不侵,更别提是极品,效果最好。   如果换成其他负责内勤的弟子,顶多走流程上报,再丢一件新的弟子服给他,就算完事,根本不可能拿出如此好的材料。   好家伙。   这位卜姨娘是真下了血本,想要护他周全。   卜月语耐心解释:“从字面意思看来,不难理解。所谓‘驻宗弟子’,就是我们衍无宗里没晋升长老之位,但一直留守宗门的那一批弟子。不幸的是,在仙魔大战中,他们全都神陨。”   “你爹祝斐,恰好是最后一位。”   祝斐和卓鹤去世之后,季秋明偶尔会去奉安祠,对着数列牌位一站就是一上午,闭口不提“驻宗弟子”。因此,衍无宗范围内再没有这一概念了。   说话的卜月语尾音淡淡,平铺直叙。而听话的万苍感觉膝盖莫名又中了一箭,他垂下眸,无声轻叹。   本尊与祝鸿之间,怎一句“孽缘”概括的完!   万苍喉咙紧了紧,掐着指尖,呼吸有些不稳:“姨娘……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   卜月语以眼睛作尺,无需上手比划万苍的身量,她动作迅速,此刻已经将弟子服改造完毕,将崭新的、透着金光的外袍递给万苍。   “在我面前,有什么问不得?祝鸿,你只管说。”   万苍闭了闭眼,瞬间攥紧了手里的弟子服,似乎拼尽全力才鼓起勇气,声音充满了疑惑与不安:“我下山之前,风长老曾经拦住我,提醒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不要忘记,你养父母是怎么死的’。”万苍缓缓抬眸,眼角溢出了些许晶莹的泪花。   这句犹如当头一棒,砸得卜月语哑口无言。她心虚地别过头,眸光骤然变暗。   这句话是能在“祝鸿”本人面前提的?   什么风长老,根本就是个疯子!   “姨娘,我的父母难道不是我的父母吗,我难道不是他们亲生的吗?我,我从小就在衍无宗长大,身边没有亲人,都说洛仙君,现在是师祖,师祖带过我,后来是甘师叔带我,我就像蹴鞠一样被丢来丢去,更没有朋友……”   “姨娘,求求你告诉我,风长老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苍语速越来越快,泪水翻涌,眸含迫切的恳求,似乎只想求得一个真实答案。他知道,卜月语会有这种反应,代表着自己离“祝鸿”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卜月语眉头轻皱:“祝鸿,你不要在意这么多。”   有过父母疼爱与陪伴,有过和睦但离散的家庭,总好过一出生便是孤儿,甚至还未出生,就注定了任人宰割的结果……   至少,让这孩子留个美好的念想吧。   卜月语抬手抚上左胸,未泯的良心在那里“怦怦”跳动着,她却不敢直视“祝鸿”的双眼:“……祝鸿,你养母她,其实是我的表姐。”   我草。   什么秘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得万苍眼里狂跳,他眉梢微扬,如同呓语般轻声细语:“这么看来,果真是姨娘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姨娘,”万苍抬手擦掉眼泪,脸上仍挂满了震惊之色,竭力抑制住颤抖的嗓音,“那您知道,我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吗?莫非还有另外的奸人迫害?”   风长老短短一句话,就透露出两个关键信息,让万苍上了心,渴望知道真相。   “你这话问的,我怎么接。”卜月语抿唇,神情似乎有些不悦,但更多的则是悲痛,“姐姐他们的确死于仙魔大战,也确实护下了几十名弟子——不仅是我宗弟子,还有其他前来支援的宗门弟子。”   “我未曾亲眼目睹他们离开,但战后打扫战场,他们的尸首不翼而飞。”   怎么又是尸体不见了?   万苍立刻想到了冒牌货,正想继续追问,就听到屋外一道冰冷人声传来:“打扰,卜副宗主在家吗。”   不必言说,来者当然是过卿尘,万苍当即喜上眉梢,转而变为忧虑之色。   该不会是本尊擅自答应了参加仙门大比,这会儿迫不及待跑回来问责的吧?!   一阵凉风刮过,屋门发出“砰”的一声,朝外大敞开。修仙者目力极佳,这点距离自然看得清屋内有几个人,什么人。   “仙君。”卜月语听到那句冰冷但极有礼貌的话语,腾的一下站起身,猛然回首。   一双杏眸中闪烁着惊讶的色彩。   过卿尘长发飘飘,原本站在卜月语的院落之外,忽然于顷刻间闪身至房屋的外面。   刚才在殿上听季秋明那家伙所言,仙君不是仍有要事,在外奔波吗,怎么会突然到访?   仙君来的猝不及防,反倒冲淡了屋内原本怪异的气氛。   天知道平常处变不惊的卜月语,此刻暗中松了口气,心道“若是再跟祝鸿多说几句,就彻底谈不下去了”。   仙君不愧是仙君,连出场的时机都这般合适,简直是她的救命稻草!   卜月语朝着过卿尘行了个礼,拿不准后者的想法,于是出言询问:“您来我这里,是为了……?”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为了本尊!   万苍悄悄挪动步伐,朝门边靠近。   过卿尘朝卜月语略略颔首,转身时白衣飘动,扬起了衣袖边缘的暗红色,恰好落入万苍眼中。   万苍心头猛地揪紧了。   好好师尊有洁癖,肯定不会放任这般血污留存在衣物上面……除非是受了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就匆匆赶回衍无宗。   乃至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过卿尘就站在卜月语房门的外面,银白发丝垂落,神情不辨喜怒:“本君来接徒弟回家。”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不听话。   万苍:对,我不听话,拿鞭子抽我吧师尊,星星眼。   过卿尘:。   20w字了,感谢在追读的宝宝,你们是我的动力w 第47章 陪练   ◎师尊,好胸!◎   “本君来接徒弟回家。”   这句话实在太动听了, 从神色冷漠的仙君嘴里蹦出来,堪比“想你了”这种情话,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万苍摸了摸鼻尖, 偷偷瞄了眼过卿尘的表情, 干巴巴地喊了声“师尊”。   听起来就底气不足的样子。   过卿尘视线淡淡, 从自家徒弟披着的那件白金外袍上一掠而过,没有说话。他朝着卜月语点头致意以后, 拂袖就走。   万苍眼珠子一转,哪里还不明白?   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弟子服, 将白金外袍脱掉,递还给卜月语,后者却说“本就是想赠予你的,收下吧”。   收收收, 此刻得想办法把好好师尊的怒气收走,才是正经事!   万苍随意将弟子服套上,眼见着过卿尘几步迈出,渐行渐远,不免感到焦灼,终于没再跟卜月语推脱, 一把抓起了白金色的外袍, 原地踏起了小碎步:“多谢姨娘,姨娘再见。”   “——我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快跟上你师尊, 一定要好好学东西。”卜月语看着万苍那两条按耐不住,仿佛马上要冲出院落的腿, 笑了笑。   万苍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跟上过卿尘的节奏, 回望那间逐渐变小的竹楼, 卜月语还在跟他挥手道别。   他愣了一下,也挥了挥手。   这位姨娘,看起来跟祝鸿的母亲感情极好,但万苍能觉察到她不经意外泄的情绪,似乎对祝鸿父亲不怎么满意。毕竟姐妹情深,怎么看姐夫都挑的出刺。   养父母就养父母吧。   祝鸿的父母,又不是本尊的亲生父母,管这么多做什么?   万苍对待外人之事,一向很豁达通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刚才卜月语所说的话,下意识跟在沉默的过卿尘屁股后面走。   以至于完全没注意脚底的路。   过卿尘脚步一顿,猛然旋身,万苍恰好仰头,一个趔趄,直接磕在了前者的胸前:“师尊……”   他有点懵,但下意识挪动脸蛋去蹭。面前这人的身材没得说,宽肩窄腰,腰腹精瘦,还隐约能感觉到腹肌轮廓。   师尊,当真是好胸!   过卿尘眸光凛冽,仍然不说话,伸出手,将万苍的整张脸蛋推至一边,后者眨巴着双眼,身形微怔。   不会吧。   本尊这一举动堪称冒犯至极,师尊都不愿意开口训斥,难道真的气傻了?   过卿尘抬脚往前走,万苍亦步亦趋,不死心地撒起娇来:“师尊师尊,你怎么不说话呀?求求你了,理理徒儿吧。”   平日里以“弟子”自称,还算正常,今天这逆徒不曾与为师商量,就主动应下仙门大比,还有脸自称“徒儿”。   甚至还舍了敬称,不再用“您”。   过卿尘唇线紧抿,越走越快。   万苍眼疾手快,瞬间牵起过卿尘的那一袂暗红色衣角,使了个清洁术。雪色光华覆盖在那道血污的上面,几次闪动,就将衣边恢复如初。   无垢白衣,方能配得上卿尘美人。   这样才顺眼。   “师尊,季师伯说你有事要忙,所以迟迟未归宗,叫徒儿不要担心你,这怎么可能!”万苍替人清洁完衣物,仍不肯放下手中衣角,黑琉璃似的眸子异常清亮,含有无尽关切之情,“师尊这件衣服上还有血迹,不会是受伤了吧?”   过卿尘听到这番话,仍然没什么表示,但逐渐放缓了脚步。   万苍趁机加强攻势,语气更软了几分,摇了摇过卿尘的衣袖:“好师尊,求求你了,你理理徒儿吧,好不好……”   “至少也让徒儿弄清楚,你究竟为什么生气吧?”   事到如今,“祝鸿”竟然还在装傻,分明在刚才接到的纸鹤传音之中,季秋明可是大力褒奖:   “你这小徒弟果真是长大了,竟敢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长老团的质疑,非但没有哭鼻子,还呛了回去。那位长老的脸色哟,跟误食了毒蘑菇似的,特别精彩。”   “对了师弟。”   “不止如此,祝鸿英勇地应下了三月后的仙门大比,啧啧,还对主神起了誓,说‘死伤不论’。”   过卿尘捏碎了那只传音纸鹤,冷冷地回了句“多谢师兄告知”,头一回感觉开了眼。没想到做师父的不在,自家小徒弟被人拎去正殿开会,不但这么能折腾,而且成长迅速,能独当一面了。   如此有主见、有魄力,干脆明天就出师得了,还要他这个师尊做什么?   “你……”过卿尘薄唇轻启,对上万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听人一声声叫着“师尊”,尾音越发黏腻,忽然又不想说话了。   他以前为何没发现,这是头倔驴。   过卿尘皱了皱眉,深思片刻,忽然发现从他的师尊洛藏客开始,再到师兄季秋明,一旦认定的事,基本都不会改变,连大徒弟花长舟也是个死脑筋。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师门传承吗?   还真是半分优点都没有传承到。   过卿尘考虑到了整个师门所有人,唯独漏掉了他自己。在旁人眼里,分明仙君才是最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那个人。   万苍原本满心期待地注视着过卿尘,跟在其身边,耐心等待他开口,哪想到这人只说了一个字,就又变回了哑巴。   误会这种东西就不该存在于世。   比如前世盲目挖骨的傻逼举动,又比如他认为过卿尘两次身死……万苍身为魔尊,从来无需向属下多解释什么。   他的命令就是正确的。   如今,他重活一世,在斩断前缘,还不爱说话的过卿尘身上吃了瘪,这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沟通的重要性。   万苍应下仙门大比这件事,七分做戏,三分真心。   更多的则是由于情势所迫。   他总不能一辈子都佯装畏惧地跪在凌光殿里,等着那把名为“长老团”的刀子落下,砍得他个猝不及防,鲜血淋漓,这并非万苍的性子。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若想打肿长老们的脸,叫人永远闭嘴,无法生出半分质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展现无与伦比的实力,一战成名。至于怎么战,如何出名,选择权仍然在他手中。   万苍喊了半晌,见人反应微乎其微,这会儿也赌气似的不说话了。   他牵着过卿尘的衣袖,控制了步调,微眯双眼,感受凉风的吹拂,嗅着由风送来的,身旁人的莲香。虽然二人还在冷战,但他就是感到无比的惬意与安心。   因为过卿尘是为了他回来的,为了做出这个决定的他,而赶回来的。   不是早就死去的祝鸿本人。   万苍好一番深思熟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是他莽撞地应下了仙门大比,那也是顺势而为,并非没过脑子的决定。况且,他有把握在三个月内脱胎换骨,到时候取得一个好成绩。   不。   干脆直接夺冠得了。   杀出一条血路来,一鸣惊人,正好给过卿尘长长脸。省得某些人闲得慌,整日盯着仙君不说,还盯着身为仙君徒弟的自己。   所以,这些人怎么不去关注他的公鸡师兄?凭什么只有本尊被长老针对,被戳着脊梁骨骂?   只要身处仙门,就没有公平可言!   万苍感到头疼,眸光几次明暗交错,思绪转回到过卿尘身上。想他魔尊一世英名,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就是撬不开好好师尊的那张嘴。   这还怎么愉快地沟通,增进感情?   万苍正想拟定多个计划,挨个尝试,是加倍撒娇示弱管用,还是殷勤黏人好使,就听到过卿尘清冷的声音,飘飘然传到耳中:“到了。”   什么玩意儿,这么快就到了,本尊还想多走一段路呢。   不对。   这是到哪来了。   万苍惊愕地抬头,就看到一个眼熟的,墨发银冠、长相俊美的男人。那人正看向过卿尘,恭敬地喊了声“师尊”,而后将视线转向万苍,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赫然是他的公鸡师兄,花长舟。   “哟,这不是我那自信到要主动参加仙门大比,还向主神立了誓的小师弟吗?”花长舟的话语中满是戏谑,目光在万苍身上游离,然后在其那只抓着过卿尘衣袖的手上,微微一怔,“几日不见,你倒是……长高了。”   无了个大语。   “长高”这两个字怎么跟本尊过不去了,这是你们仙门中人心照不宣的,新的打招呼方式不成?   还只对着“祝鸿”叨叨。   万苍在看到花长舟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动了动眼珠,此刻正好翻了个白眼,随意躬了躬身:“花师兄好,一别数日,你看着也没有变矮。”   花长舟:“……”   天杀的小白脸,跟师尊一起走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这张嘴变得更贱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万苍捕捉到了空气中极淡的一缕笑声,猛然转首之时,正好瞥见过卿尘还没来得及落下的唇角。霎时宛如冷雪消融,春风拂面而过,他看得几乎愣在原地,收紧了掌心那一袂衣角,呆呆地:“师尊。”   “嗯。”过卿尘恢复了平常神色,惜字如金,终于给了万苍回应。   或者说,花长舟和万苍二人日常拌嘴,这一打岔,反倒让高高在上的仙君有了台阶下。   过卿尘和万苍一路同行,暗中打量着自家小徒弟,想到洛藏客说过的那句“你作为师尊,有时候要学会放手”,一边走一边想。   忽然感觉没什么可气的。   万苍不顾花长舟还在旁边,当即扬眉一笑:“师尊境界高深,心怀天下,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最最好的师尊!师尊肯定舍不得一直这么对待徒儿。”   冷淡待人,令魔心寒。   过卿尘听着这连环马屁,默默叹息:“长高了,心智得跟着成熟起来。”   万苍眨眨眼,忙不迭地点头。   别人怎么叨叨,本尊可不管,不过既然他家小白因为这件事笑了,还特意说了这么句话,那本尊勉为其难的,承认长高之事吧。   能让过卿尘笑出声的,都是好事儿!   “师尊,你带徒儿来这里,”万苍环顾四周,注意这地方异常空旷,唯有中央有一块石桩似的东西,心存疑惑,“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徒儿吗?”   花长舟听到万苍的自称,抖落着满身忽起的鸡皮疙瘩,回以更大的白眼。他接到过卿尘传音,来此等候,却没料到自家师尊一手算盘打得极好。   等下“祝鸿”肯定要跳脚。   过卿尘看向万苍:“你不是要参加仙门大比么?”   “是,师尊。”   “三个月,让长舟当你的陪练。”   花长舟抱臂站在一旁,没什么反应,但万苍果然大叫:“不行!”   【作者有话说】   万苍:不要师兄当陪练,要师尊,要师尊!   花长舟:你以为我想陪你玩过家家?   过卿尘:用鞭子,一打二?   万苍:好耶。   花长舟:……坏耶。 第48章 灵钥   ◎放开抓了一路的衣角。◎   “不行!”万苍反驳的声音无比坚定。   让公鸡师兄和本尊对练, 指不定把衍无宗拆了……   哦,拆了宗门倒是小事。   万一本尊面对花长舟那张臭脸,一个没忍住, 出手给人揍成半残可怎么办, 岂不是暴露了水平。   “师尊, 花师兄身为咱们宗门的大师兄,还要负责好多事情呢, 怎么能让他给徒儿一个人开小灶呢?”   万苍在这边据理力争,花长舟在那头不屑地抬起下巴, 用鼻孔对准自家师弟。恨不得当场来个过肩摔,将人直接摔得趴在地上。   他唇瓣微动。   “白痴,你以为我想当你的陪练吗?要不是师尊嘱咐,我都懒得来见你。”   万苍接到传音, 神色自若,只当没听到,继续对着过卿尘输出:“师尊,你看啊,徒儿是主动提出要参加仙门大比不假,就算要进行特训, 也要从最基础的招式练起, 哪能一张嘴就吃成个胖子,一训练就要劳烦师兄。”   “依徒儿拙见, 师尊之前亲自为徒儿演示的那套入门剑法就很通俗易懂,教的好极了!”   自己与剑道无缘, 故而师尊没亲自教过几次剑招, 这小白脸当着他的面如此说, 不是故意炫耀又是什么?   花长舟听得想掐人中, 连飞几个眼刀给万苍,后者无视了他的动作。   万苍完全没有气到花长舟的自觉,只想劝说过卿尘回心转意,开口抗议了好半晌,还提了“想要师尊教”,“不适应陌生环境”云云的。   一张嘴东扯西扯,说得那叫个情真意切,天花乱坠。   过卿尘略微歪头,从上而下扫视着自家小徒弟,睫羽轻轻一扇,狭长的凤眸辨不清情绪。   直盯得人不寒而栗。   仙君恢复严肃模样,压迫感还是很强烈的,万苍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忽然放开了那抓了一路的衣角。   过卿尘视线转向那一截随风飘飞的白色衣袖,缓缓垂眸:“祝鸿,长舟本就是你的大师兄,早你多年入门,熟悉宗内环境,修为又比你高出几个境界。”   “你不愿让他陪练,是有什么问题?”   过卿尘这会儿倒是舍得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几十个字。万苍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但没数清楚,只知道这人将他提出的诸多问题,统统驳回了。   语气强硬,态度分明,仿佛回到了二人最初相处的那种状态。   师尊不开心,就得装一个好徒弟,那可太简单了,他经验丰富。第一步,不就是无条件听从师尊的话吗?   本尊抗议无效,只能听了照做。   万苍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阖了阖眸:“师尊,徒儿方才只是感觉不大适应,毕竟以前不曾和师兄师姐们一起修行过,又激动又紧张……”   “——徒儿没有任何问题。”   花长舟难得跟着万苍点头:“师尊说什么,弟子就做什么。”   “倘若有朝一日,为师让你们下手杀人呢?”过卿尘猝不及防地提问。   这又是什么怪问题。   过卿尘贵为仙君,一柄息冰剑随心而动,想要杀什么世人眼中的奸恶之人,难道不能亲自动手吗?   除非……   万苍闻言一愣,不敢深思,想要开口提问时慢了半拍,反倒是花长舟皱着眉头,沉声抢答:“师尊,您的话弟子自然会听,但得分情况。是要杀什么人,因为什么理由而去杀人,还有,如果真要下手的话,该怎样杀这个人。”   花长舟话音刚落,就传音给身旁的万苍:“蠢货,你难道听不出师尊话里的意思吗?!”   本尊听得懂,但是不想懂。   就算是日后恢复身份,魔尊万苍重临世间,这人身为仙君,肯定也会拔剑,照斩不误。会突然对自家大小徒弟说出这种话,只能说明过卿尘自身可能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现在就想谋求后路。   过卿尘这句话听起来奇怪,实则在暗示自家两位徒弟:就算以后下令需要杀他,必须毫不心慈手软。   万苍敛眸,露出个苦涩的笑容:“师尊,你想多啦。”   没有直接询问,亦没有胡乱发言猜测,这位小师弟居然不是傻的,花长舟瞥了万苍一眼,急忙接上话茬:“师尊有什么需要的话,不妨直言,弟子都会尽力去办。”   过卿尘面色如常:“为师随便问问,你们瞎紧张什么。”   旁人都可能涮人玩儿,你好歹是仙君,既然开了口,就不是一句“随便问问”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万苍幽怨地注视着过卿尘。   他恨不得飞身扑倒这人,再把满头漂亮的银白发丝撩开,敲敲看那颗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时响时不响。   好好师尊,怎么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吓人呢。   花长舟莫名松了一口气,但心中顾虑仍在,思忖再三,到底还是没忍住:“师尊,莫不是您的‘道’……近些日子又出现什么问题了?”   过卿尘看了眼花长舟,又看了看万苍,没说“是”,更没说“不是”。   这世间鲜少有人能伤到过卿尘,除非是他自己,难道衣袖晕开的鲜血,就是这么来的?   万苍心里“咯噔”一声。   “不必多虑,你们照顾好你们自己即可,”过卿尘微微皱眉,接着话锋猛地一转,“长舟,你师弟就交给你了。记得,人不能断气——为师会不定期抽查成果。”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定然不负师尊所托,”花长舟扬起单边眉毛,不怀好意地看了眼万苍,“……将祝师弟训练成能够入眼的模样。”   什么叫“人不能断气”,还有,什么叫“能够入眼”的样子?   等等。   刚刚过卿尘将本尊从卜月语那里要回来,难道不是要带本尊回应离天吗,这会儿怎么变成直接托管给花长舟了。   万苍正要出言询问,就见过卿尘消失在了原地,单单留下了一句传音:“祝鸿,你不是想参加仙门大比吗?”   “为师如你所愿。”   妈的。   就说从刚才起怎么感觉怪怪的,这人果然没那么容易消气……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报复,偏生是打着“对你好”旗号的那种!   既然师尊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万苍忽然转向花长舟,一反常态,露出个友好的微笑:“那这三个月,就得麻烦大师兄啦。”   “大师兄”三个字咬得极重,但他眸含水光,尾音上扬,任谁看到了,都只会觉得万苍异常真诚。   等着瞧吧。   看本尊不变着法折腾你丫的。   先惹了师尊,又不想办法令人消气,转头就来恶心我是吧?你可真是跟我相亲相爱的好师弟呢。   花长舟就算猜不透万苍在打什么鬼主意,也知道这人是故意用这种语气说话,他重重一拍后者的肩膀:“好说好说,我身为师兄,暂代师尊履行职责,一定全力以赴,好好教导你这位小师弟。”   看我不把你训得趴在地上求饶。   万苍和花长舟此刻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正蠢蠢欲动地想开打,就听到天际飘来一句话,打断了他俩的动作:“必要的话,可以开启启阳峰的‘古战场’。”   这显然是过卿尘不放心自家两个徒弟,尤其不放心小徒弟“祝鸿”该如何巩固和提升境界,于是再次传音,特地来指点迷津。   传音是有距离限制的。   除非以纸鹤作为载体,指定接收的目标,否则根本无法保证声音能传到这么远,如此看来,过卿尘根本就没走远。   他家小白啊,还真是口是心非,嘴硬心软,是世上顶顶好的师尊。   不过,过卿尘为什么选启阳峰?那人前世分明只让他去邀月峰的古战场。   万苍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撒开了扯着花长舟衣领的那只手。   空间撕裂开缝隙,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钥匙,从裂隙中当空掉落,花长舟跳起来,一把将它抓在手里。他双眼微微眯起,盯着躺在掌心的这把灵钥,缓缓收拢五指,有些出神:“……启阳峰的。”   这把灵钥,自然是开启启阳峰古战场的钥匙,而“古战场”,则是衍无宗训练弟子的一大场所,几乎都是上古时代陨落的大能,化道而成的。   这些大能通常都是无法成仙,且离世得不明不白,心怀怨怼,即使留下了有助悟道的秘籍宝物,也无法轻易拿到。   与三峰会那种变相的招新不同,只要拿到灵钥,古战场每日都可开启。   通常来说,寻常弟子想要进入其中,进行训练,都需要境界较高者的陪同。有时是修为较高的师兄师姐,有时是某位长老……甚至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三大峰峰主和副宗主卜月语,亲至陪同。   因为里面实在是太凶险了。   说难听点,修为较低的弟子自个儿进去就是找死,找个修为高的陪着,要是一不留神倒在地上起不来,至少有人帮忙收尸。   师尊,怪不得您要说那句看似多余的“人不能断气”。   花长舟暗自感慨,瞥到旁边忽然多出来的那只手,警惕地捏紧了灵钥:“你想干什么?”   万苍无辜眨眼:“师兄,我就是好奇而已。”   “小师弟这么好奇啊,”花长舟挑了挑眉,摊开掌心又迅速收拢指节,恶劣一笑,另一只手径直抓住了万苍的衣领,“简单,那我们现在就去一探究竟吧。”   万苍转首,余光瞥见花长舟抓着自己的姿势,就跟他刚刚用力抓着这人的衣领时,如出一辙。他身为凝元境的小废物,挣脱不开才正常。   本尊虽然不是人,但你他妈是真的狗啊,花长舟!!   万苍缓缓吐出一口气,维持着皮笑肉不笑,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师兄,你这是何意呢?”   花长舟不回答,他腰间的弟子腰牌飘至虚空之中,瞬间在二人的面前划开了一扇门。与魔族专属的空门不同,这道门透明无光,边缘有细小的符文流转,看起来玄奥无比。   如同真的割开了空气。   万苍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下了然,这是衍无宗建造的虚空通道。只要达到了炼虚境界,使用弟子腰牌就可以进行跳转,在宗内行走十分方便。   至于炼虚境以下的弟子,管你跑几座峰头,用什么法诀加速,能起到修炼的效果就行。   “哎我!”万苍被花长舟猛地丢进门里,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一道拱形的石门前。   花长舟朝前隔空递出灵钥,掌中灵力涌动。   “轰——”   狂风肆虐,吹得人站不稳脚跟。万苍努力撑开眼皮,朝里望去,原本空无一物的门中,出现了漫天大雪,巨大的引力传来,将二人同时吸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专栏有多本预收可食用,求宝宝们点点收藏w 第49章 凶兽   ◎不愧是师兄弟,天塌下来嘴顶着。◎   启阳峰, 古战场。   万苍落地站定,微眯起双眼,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周身温度太低, 如同一尊冰雕, 他下意识运转灵力, 流淌过全身每一条经脉,以抵御暴风雪的侵袭。   大雪漫天, 目之所及,皆是洁白一片。远处有山峦起伏, 最高峰露出几点青黑,叫人看不真切。   “古战场,对于我们宗来说,就是提供给弟子历练的场所, 不仅是启阳峰这里有,邀月峰和你那个揽星峰都有。三个地方的古战场难度不同,适合训练的对象也不同,但都很凶险。”   这介绍十分详细,只是说话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情愿。   “至于这些地方怎么形成的?呵呵,鬼知道。按照长老们所说, 应该是上古时代某些大能陨落以后, 化道而成的。”   “千万亿年的光阴过去,他们的神魂早已湮灭, 成就了这一方天地,也困住了自己——已经算不得鬼了。比起亡魂、精神体, 不如称这些前辈们为‘执念’还差不多。”   身死道消本就是天理。   而这些大能们无法登仙, 心生怨气, 身死也开拓了一方空间。这种惊人的执念, 为天理所不容,于是被第一任仙君宿无乐出手封存,整个搬到了衍无宗内。   后来,古战场被不知道多少任仙君和衍无宗宗主改造,才打造成如今这般地狱。   否则只是一处单纯的凶煞之地。   万苍和花长舟二人一同进入古战场,花长舟作为境界更高的陪同者,虽然万苍未主动发问,他仍要负责为第一次进入古战场的师弟讲解。   少见的感慨,故而话多了一些。   语毕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花长舟遥望漫天风雪,轻啧一声。他周身灵力震荡,化作保护罩,将身旁的万苍一起笼罩进来。   万苍略微偏头,看到花长舟落在他身上的那层防御罩,心道“这是在履行师命,保护本尊呢”,眉梢一挑。   送上门来的保护,不要白不要。   虽然明知是过卿尘的嘱咐,万苍想到身旁之人是花长舟,仍感到别扭。   他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还有三个月,锦涯宗就要举办仙门大比了,万苍头一回参加仙门大比,得先通过下个月初衍无宗内部的选拔赛,取得参赛资格。   ……时间委实有些紧。   在外人眼里,提升实力是最紧要之事,刻不容缓。而在万苍的心里,他的确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这具身体的修为,正大光明地暴涨一截。   万苍恰好需要一个机缘,而古战场,是当下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过卿尘特意让花长舟担任万苍的陪练,刚才又提到“必要”二字,那就意味着:   万苍一定得进古战场。   好好师尊不会无故强调什么,莫非这古战场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能助本尊蹭蹭蹭突破?   万苍上辈子只进过邀月峰的古战场,那里以防御为主,训练弟子的反应能力,只要硬扛住所有攻击,一路走到底就好。   其余的真不清楚。   此处古战场的环境太过恶劣,没准儿能直接将灵力低微的弟子,给活活冻死。   “师兄,”万苍环顾四周,眉头蹙起,“师尊可曾说过,这鬼地方要怎么出去?”   他难得主动且平静地喊花长舟。   风雪交加,光华流转的防御罩之下,二人站的不远不近,声音清晰可闻。万苍身形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防护罩居然是隔音的。   公鸡师兄竟如此细致?   真是奇怪。   “师弟不是好奇吗?这会儿如愿以偿了,还想着出去,”花长舟朝前挪动两步,回过头,朝着万苍一笑,“简单。”   “——你死了,不就能出去了吗。”   万苍知道花长舟在胡言乱语,懒得搭理他,连白眼都没翻。   古战场本就是杀伐之地,但这类地方如同观方镜制造的镜界,万变不离其宗,只要能拔除运转的核心,自然能离开。除此之外,就是死在里边,由陪同者收了尸,再带出去。   是以万苍刚刚问了句废话,花长舟答的也是句废话。   万苍不习惯和别人一起行动,奈何这张嘴闲不住,此刻,就算是狗来了都得被他一把抱起来,聊上两句。更何况,现在和他站在一起的是花长舟。   魔尊尴尬,自然满嘴都是废话。   古战场的入口众多,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灵钥用过就作罢,弟子们进来只为历练,谁会管怎么出去?   见万苍装死不答,花长舟嗤笑一声。   没用语言攻击成功就罢了,他还得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保护这位看不惯的小白脸……花长舟憋屈得想撞墙,忽然加快步伐,闷头朝前走。   他施展的保护罩是球形的,覆盖着二人的全身。   由于花长舟突然加速前行,万苍作为被人保护的弱鸡,无可奈何地瘪了瘪嘴。他迈开两条长腿,紧跟在花长舟身后。   少一步不行,多半步难受。   刚还在间歇性沉默的万苍和花长舟,眼下仿佛在进行着某种追逐战,毫无意义,幼稚到了极点。   二人都没说话,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万苍听着呼啸的风声,率先打了破沉默:“师兄。”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主动喊花长舟。   “怎么,有屁快放。”花长舟脚步一滞,抬眸看向身旁的万苍,神色不悦,心道“又要问什么无脑的问题”。   “方才你用了隔音的法术。”万苍难得耐心,皱眉沉声:“难道不觉得刚刚太安静,而现在的风声太大了吗?”   狂风呼啸,如此极端的天气,最为致命,若是不小心走散,甚至连呼救声都无法传递到另一人耳中,所以他才多此一举。   ——姓祝的小白脸竟然看得出来。   花长舟心里一惊,面色却没有任何改变,他仔细思考着万苍所提的问题,感知着灵力变化,缓缓皱眉:“的确,此地太安静了。”   刚刚一路行进,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古战场,更像是哪里的乱葬岗,而现在……   他的隔音法术,似乎消失了。   仿佛在印证花长舟心中所想,保护罩“啪”的一声碎裂,千万片形状各异的雪花,于半空停滞了一息的时间。虚空骤然破开一道裂缝,从中探出一只巨大无比、满是黑毛的利爪!   万苍瞬间弯腰,闪身躲避。   “小心!”花长舟反应极快,这一声惊呼响起,铁扇飞旋而出,直捣兽爪。   师尊特意嘱咐,不能让“祝鸿”断气。   花长舟答应了过卿尘,便暗自下定决心,必然要将“祝鸿”全须全尾地带出去。倘若这位小师弟死在这里,他不仅愧对师尊的信任,更是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   他身为衍无宗的大师兄,怎能如此废物!   “铛。”   铁扇和利爪悍然对撞,发出金属碰壁才会有的声响。万苍望向那只利爪,神情在雪中看不分明,他勾了勾手指,召唤出鸿念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小白脸怎么还敢往前冲!?   花长舟见到万苍的动作,太阳穴突突狂跳,飞身跃起,伸手一把拉住了那人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了吗!?”   “不,我最惜命啦。”   “这不是有师兄在吗?”万苍偏过头,冲着花长舟微微一笑,透露出几分明媚的意味,随后转眸看向巨爪,“再说,来都来了,我觉得没道理任人宰割呢。”   何况是这种连人都不如的兽类。   万苍握紧剑柄,抬手挥出两道剑气,剑势一往无前,嗡鸣声似雷霆,破空杀向那只巨爪。银色光芒绽放,花长舟铁扇上附着的光亮,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受到两方夹击,那只巨爪却不管不顾,如同在发泄情绪,一次次朝雪地重重落下。没有露出眼睛,却精准无比。   摆明了是想置人于死地。   花长舟以心念御扇,将浑身灵力催动到极致,拉着万苍倒飞,急速后退,在雪地里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他忽然心头一凛,下意识扯着万苍的胳膊,将人朝前一带,背后一股力量猛地袭来。   “……!”   花长舟霎时被拍飞出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他唇边流下一道血迹,转首时瞳孔骤然收缩。   刚刚拍向自己背后的,是另一只黑色利爪……并且和眼前那只在拍打铁扇的利爪,几乎一模一样!   倒了八辈子血霉。   寻常凶兽有四足,不通人性,而这只异常狡诈,分明是生出了神智,懂得像人类那样布置陷阱。   分明是要将他们俩赶尽杀绝。   受到前后夹击,花长舟额角抽动,暗叹一声“带着这小白脸果然没好事”。他只得唤回铁扇,主动迎向两只重重拍地,试图将二人碾成肉泥的利爪。   万苍神情古怪。   他显然没有料到,危险来临之际,平常待自己不怎么样的花长舟,会是这个反应……此刻手里握着剑,就这么看着花长舟再次吐血,愣了一秒钟,烦闷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妈的,祝鸿这具废物身体。   若不是为了隐藏身份,本尊根本用不着别人来保护,此情此景,就是在欠公鸡师兄人情。   而人情这种东西,要还。   最是麻烦。   除了过卿尘特地保护,万苍从来不喜欢被人护在身后,更别提欠人什么。花长舟为了遵守与过卿尘的约定,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万苍看着花长舟独自同巨爪厮杀的背影,眸光微动。   即使前世今生都讨厌这位公鸡师兄,嫌弃他管的多,但不得不承认,守诺是一种好品质,能够令人动容。   ……也就一点点。   你们仙门中人,真他妈烦。   万苍阖眸呼气,再度睁眼之时,瞳孔里晃出一抹冷厉的光,鸿念剑顿时脱手飞出,朝着花长舟大喊:“师兄,回撤!”   不是,撤什么撤?   他在吸引凶兽的注意力,若后退半步,身后的万苍必死无疑!   花长舟扇刃挥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他们两个人之中,肯定有一个疯了。他调动灵力,凝于掌心,快速出扇,带起无数道残影。   “吼——”   分不清什么兽类的怒吼声传来,宛如吃痛一般,头顶裂隙中的巨爪当空拍下。花长舟被迫半跪在雪地里,手持铁扇,咬牙抗击,一条膝盖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我叫你回撤!”   万苍的声音从花长舟后方传来,语气不容置疑,其中隐隐压抑着怒火。同时,还有利刃破空之声传来。   “嗡。”   那是鸿念剑裹挟着无尽杀意,逼近了巨爪。   花长舟初见“祝鸿”就跟人动了手,因此感受过鸿念剑剑身的灵力波动,仅用了一眼,他就看出这把借来的剑不是凡品。   每把仙品以上的剑都具有特殊性,凝元境的“祝鸿”或许做不到亲手诛杀凶兽,而这柄剑,未必不可能……   事到如今,赌一把又何妨!   花长舟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忽然卸力,就地侧身一滚,放弃了攻击。   与此同时,鸿念剑剑身燃起熊熊烈火,如同流星划破天际,悍然洞穿了第一只巨爪,紧接着是第二只。   战斗还没有结束。   万苍足尖轻点,身形鬼魅,速度快如闪电,追着鸿念剑而来。他挡下了巨爪朝向花长舟的攻击,喷出一口血,而后连出两掌,前后轰击在两只巨爪上。   “嗷——”   与此前略微不同的悲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震得人心神不稳。花长舟擦去唇边血迹,和万苍一同抬头仰望那处裂隙,只见两只巨爪蓦地消失了。   之前搞偷袭,现在打疼了就想跑。   没这么容易!   “剑回。”万苍心念一动,鸿念剑顺从回旋,任由主人踩上剑身,直冲云霄。   在冰天雪地中战斗,消耗极大,花长舟单手撑地,止不住地喘息,抬头时竟看得愣住了。他现在能够确定,疯了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   是自己那区区凝元境,就敢追着凶兽跑的小白脸师弟!   该说什么。   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勇气可佳,但下次别像个傻逼似的,只顾一头往前冲?   黑色的巨爪出现,瞬间抓住了万苍,犹如不曾消失过一般,花长舟瞬间脸色苍白,明白过来:   这是个赤裸裸的阴谋。   膝盖针扎似的疼,花长舟难以起身,眼睁睁看着万苍被抓走,整个身子都没入了虚空,双目突现血丝:“祝鸿!”   四周寂静,无人回应。   “呼——”   寒风呼啸而过,花长舟迎着风,缓缓站直身子,直觉浑身血液冰凉。他捏紧了手中的铁扇,双眸幽深。   是。   他当然不喜欢“祝鸿”,理由可太多了,一个时辰都没法说完,但那人毕竟是师尊新收的弟子。   ……更是他的小师弟。   花长舟没有看错,万苍方才替他挡下了两道攻击,鲜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异常醒目。身为师兄,理应保护师弟,但他从未想过,会被自己更弱小、看不惯的人所保护。   头顶的两道裂隙呈现愈合之势,“祝鸿”却迟迟未出来……   花长舟眉心猛地一抽,当即决定追上去,将人救出来。他掌间灵力涌动,铁扇展开变大,载着人朝上空飞去。   “嗷!”   凶兽的声音传来,惊得花长舟冒出了冷汗。裂隙再度扩大后,彻底闭合,某个蓝色人影从里面掉了出来。   花长舟眼尖,赶紧伸手去接。   可惜没接到。   “师兄,”万苍从雪地里坐起,呸呸两下,随意抹去脸颊的雪,举起怀里毛茸茸的黑色生物,朝着花长舟露出笑容,“你看。”   他的墨色发丝被汗水浸透,有几缕沾在了额间,那双黑琉璃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整张脸蛋明艳而精致。   花长舟平静下来,注视着万苍,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说】   高亮:官配不倒,师兄不会喜欢绿茶小狗。万苍的前世今生,是体验全新人生,寻找自身价值,与己和解的过程,详见本文立意~   最近忙,尽量更新,宝宝们见谅w 第50章 雪坑   ◎半神兽给本尊当灵宠。◎   “师兄, 你看。”   花长舟的视线,从万苍那张笑脸,转到这人怀里抱着的、毛茸茸的黑色不明生物上。这东西不安分极了, 就算如此被人制住后颈, 托起肚皮, 四爪仍然在原地扑腾,嘴里不断发出“嗷嗷”声。   它的那只后腿还有着零星血迹。   等等。   这一团煤球似的玩意儿, 怎么有点眼熟?   “师兄,”见花长舟表情有异, 万苍又喊了一声,直接站起身来,将怀里的小兽递过去,耐心解释道, “这只黑色的小狗,就是刚刚袭击我们的那只‘凶兽’。”   语罢,他眸中笑意更盛。   花长舟视线僵硬下移:“……”   这是刚刚仅用两只爪子,就差点儿碾死我们俩的凶兽,竟然管它叫“小狗”,这小白脸师弟莫不是真疯了?   不行。   回去以后, 得让师尊亲自出手, 给“祝鸿”好好治治脑子!   万苍看到花长舟愣在原地,发丝飘动, 在风中凌乱,不由觉得好笑。他施了个抵御风雪的法诀, 正要继续发言, 就听到花长舟怀里冒出了一道陌生的、奶声奶气的声音:   “我呸!”   “瞎了你的狗眼, 你才是狗, 你全家都是狗!本神……我可是狼,是狼好吗!再出言不敬,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这声音过于稚嫩,威胁起人来没有半分杀伤力,和之前巨爪探出时的气势全然不同。   反倒像在虚张声势。   尽管如此,花长舟仍然心有余悸,他探出双指,往怀里这东西的额头上,拍了张专门抑制动物灵力的符。小狼瞬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乱刨的四爪都不动弹了。   公鸡师兄的这道符,有点儿意思。   “那倒也行,”万苍挑了挑眉,伸手狠狠捏住了小狼的耳尖,迅速回击道,“好巧不巧,我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我不介意多添一只狗——”   “等下收了你当灵宠,你照样是狗。”   这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但听到那人自损,花长舟顿时不悦地瞥了眼万苍:“就算是……祝鸿,你如此说话,把师尊置于何地!”   即使父母双亡,即使心有不甘,也断然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再不济,“祝鸿”身后还有整个师门,师尊总该算作他的家人,至于他本人就算了。   花长舟眸光流转,看了眼万苍。   他心里还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暂时没打算认可这位师弟,刚才之所以出手相救,只不过是在完成师尊的任务罢了。   分明是想安慰人,怎么公鸡师兄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就是这么难听呢。   本尊果然不该给这人挡下攻击!   万苍深知花长舟安慰人也放不出半个好听的响屁,眼下,他只对后者怀里那只疑似宝贝的小狼兴致盎然。   于是极为敷衍的“嗯嗯”两声。   花长舟微微蹙眉,破天荒的没有开口回怼万苍。从进入古战场,接着遇袭,再到现在……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来。   难道是因为这一场漫天风雪,能够扰人神智?   花长舟收紧了臂弯,神情凝重,闭上双眼,外放神识,结果探查到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万苍没管花长舟,专心致志,思考着另外的问题:   这只狼既然能在启阳峰古战场的冰天雪地里生存,还开了灵智,能够口吐人言,战力勉强够看……哦,若不是本尊要装弱,才不会被狼爪子一挠就吐血——小东西指不定是哪方灵宝的守护者,说不定有用,杀了可惜。   最好是能让它甘愿臣服。   万苍毫不怜惜,继续施力掐小狼半竖起来的耳尖。那只该死的手仿若千斤重,剧痛传来,小狼仰起头,“嗷呜”了一嗓子,听着颇为幽怨。   别说,摸起来手感还不错。   “好了,既然都开口说过人话了,年龄也不会小,这会儿还嗷什么嗷,搁这儿装可爱呢。”前半句是说给花长舟听的,至于后半句,万苍私下传音,问小狼:“半神兽,嗯?”   “该死的人类……你、你怎么会知道?!”   小狼大惊,两颗滚圆的眼睛露出了凶光,它说这句话也用的是传音,声音直接没入了万苍的识海里。   听起来就有些害怕的样子。   “你自己说漏嘴的,”万苍一边跟着花长舟前行,一边逗这只看起来傻乎乎的半神兽,“你刚刚说了个‘神’字,以为我聋了不成——神兽怎么可能困在这方天地,加上你气息波动过大,只可能是级别不够。”   “让我猜猜看。”   “你是这一古战场某片地域的守护者,但并非生在此处,而是被什么东西限制了力量。你不甘心受制于人,想要借助旁人的力量出去,对吗?”   小狼这下彻底没话说了。   它刚刚还觉得此人手持神器,却不知道神器的用法,简直是绣花枕头,暴敛天物……但实力,好像刻意隐藏了实力,不然也不能打过身负封印的自己,这会儿对万苍的印象有所改观。   因为万苍全都猜对了。   “你赢了,算你狠!不过,你要是敢把本神兽的消息透露出去……”小狼呆在花长舟的怀里,盯紧了旁边的万苍,“那你就等死吧!”   等它出了这鬼地方,封印自动解除,何愁不能一爪子拍死一个衍无宗弟子?眼前的小白脸威胁最大,必须得第一个死!   但凡带了个“神”或“仙”字的,基本一身都是宝,只要放出消息,会引得一大拨人争抢,但这可是在衍无宗内,万苍不信有人会放肆。   大不了就认怂,让好好师尊罩着他。   “我平生最恨受人威胁,更别说你连人都不是——具体怎么做,看你表现,”万苍步伐平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传音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   “——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不论小狼信不信,这件事的确只有万苍能够做到,因为主神给他的那本天书,他还没用过。   主神既然说了那是“器皿”,又亲口承认,天书有容纳万物之力,装一头半神兽级别的小狼,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带出,自然不在话下。   否则的话,主神就是废物了。   但话又说回来,堂堂半神兽,哪怕只是一个字,真的会蠢到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吗?   万苍还没有傻到,被天上掉下的馅饼一砸,就眼巴巴地去接,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眼珠子一转,瞬间明白了:本尊身上定是有利可图。   说白了,一人一狼,为了达到目的,都以自身作为筹码,在演戏。   但赢家是谁,不言而喻。   小狼听到万苍那句“有办法带你出去”,霎时双眸一亮,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向上仰起:“喂,人类……你说说看,要怎么带我出去?”   “不劳你费心。”   “可恶,那你总该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算‘表现好’吧?”   “自然是看我心情,”万苍微微一笑,软硬不吃,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万一这人真的能带自己出去,忍一时又何妨,一切都是为了自由。小狼虽气得不行,但还是传音回复万苍:“无名。”   万苍恍然大悟:“原来叫‘无名’啊。”   “你脑子有病吧!”小狼翻了个极其人性化的白眼,惹得花长舟敛眸朝下看,它立刻收敛气息,“我,堂堂半神兽!谁敢给我起名字?”   “没名字就好办了,以后你就叫‘煤球’。”   “煤、煤球?!”小狼瞪圆了眼睛,想从花长舟怀里挣脱,但没有任何办法,气得声音都在颤抖,“喂,你到底有没有品味,取名字这么难听……真把本半神兽当成狗来对待啊!”   气死本狼了。   等它利用这个小白脸重获自由,出去以后一定要咬死他,把大腿骨头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   “嗯哼,”万苍不置可否,瞥了小狼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你全身都黑不溜秋的,叫这个名字很好,有特点。”   传音绝大部分依靠神魂,灵力占一小部分,故此,两人一狼中神魂强度最低的花长舟,自然听不到万苍和小狼的对话。但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波动,浑身发毛。   花长舟脚步一顿,猛然开口:“你们两个,是不是背着我在说悄悄话?”   “没有,谁要跟你们说话!”   “没有啊,师兄。”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都是否定的回答,但是听起来挺有默契的。花长舟看了眼怀里翻白眼的小狼,又看了眼身旁正在微笑的万苍,莫名感到郁闷:   “最好没有。”   花长舟天生敏锐,能觉察出外人的情绪,尤其是对自己有无好感。“祝鸿”就罢了,是他先讨厌那人,对其动手的,没道理指望对方还能对有什么好感。   但怎么连只见过一面,如今还困在怀里的小狼似乎都不太待见他……难道他的动物缘真有这么差?   说实话,他还挺喜欢毛茸茸的。   不然也不可能万苍一把小狼扔给他,他就抱到现在,像孩子似的不撒手,尽管小狼之前很吓人。   花长舟暗叹一声“时也命也”,埋头于风雪中继续前行,就听到万苍说:“等下。”   听“祝鸿”的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怎么?”   脚底传来“咔擦”一声轻响,仿佛踩断了枯枝之类的东西,万苍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干巴巴地:“我好像……”   ——好像踩到什么机关了!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自花长舟和万苍脚底传来,地面骤然下陷,白雪簌簌,落进这个巨大的深坑里。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一狼就消失在了原地。 第51章 古城   ◎本尊才不小,哪哪都不小!◎   这阵法掩埋在层层白雪下, 发动得令人防不胜防。   掉进这个巨型深坑以后,万苍没多久就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四下看了看, 发现这里面没有雪, 就连温度也高了一些, 于是推了推身旁不省人事,额上有一条血痕的花长舟。   见人没有苏醒的迹象, 只得作罢。   花长舟晕倒,小狼头顶那张符咒自然失了效, 它呸呸两下,目露凶光,挪动四只爪子,朝着万苍走来:“该死的人类……”   刚刚伤了它一条腿, 害得它无法化出真身就罢了,眼下竟然害它落进了这个地方。   这下好了,等下大家都得死。   它实在忍不住了,现在、立刻,就想把这人撕成碎片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万苍似乎对危险的到来浑然不觉, 仍然笑吟吟的, “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走, 噢,莫非是煤球舍不得本尊了?”   “煤你个大头鬼的球!”   小狼一跃而起, 却被突如其来的锐利剑芒拦在了半空, 当即倒退回去。它略微低头, 朝不远处驱动着鸿念剑, 神态轻松的万苍,发出阵阵怒吼。   “着什么急,”万苍眸光森冷,阴测测道,“本尊准你动手了吗。”   鸿念剑剑气横扫,在小狼的伤腿处来回试探,似乎随时准备给它致命一击,但就在小狼每回露出破绽之时,剑势又猛地收敛。   如此半炷香的时间,小狼终于磨没了脾气,气喘吁吁地认输:“不打了,不打了!人类,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万苍看了看花长舟,又施了道昏睡的法诀,确定人不会马上醒来,这才收剑起身,修长的五指缓缓摁在小狼脑门上,强悍灵力越体而出,瞬间爆发!   小狼惊呼道:“你……!”   你果然隐藏了实力,这种灵力波动,分明就是长生境巅峰,是人族至强者!   怪不得能打伤它的腿。   “嘘,”神魂烙印瞬间打下,万苍感知到小狼的抵触,双眼微眯,加大了掌心力量的输出与控制,极有耐心地开口,“乖乖听话,叫‘主人’……本尊就给你改个好听的名字。”   小狼奋力反抗,四爪着地,在地面上划出道道深痕:“呸,该死的人类,你休想!做梦!”   “啧啧,宁死不屈,好有骨气——如果本尊现在收回印记,你猜猜,爆掉的会是谁的脑子?”万苍五指微微收拢。   神魂烙印是单向的。   小狼作为启阳峰古战场中长大的半神兽,自由惯了,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轻易认人为主。   却也知道它无法反抗面前的万苍。   理论上说,只要神魂的境界足够高,别说是收服动物,就算要让人类认主,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收回印记,爆体而亡只可能是境界更低的那方。   奇怪。   它堂堂半神兽,按理来说神魂强度也不低,怎么在这个人手里就是逃不掉?   小狼“嗷呜”一声,终于撤去了反抗的力道,低头臣服,趴在地上,奶声奶气地喊:“主人。”   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这才对了。”感受到神魂烙印整个镌刻在小狼的识海里,万苍摸了摸它的头,又挠了挠它的下巴,笑道:“你又打不过本尊,非得自讨苦吃做什么。”   他瞥了眼右手无名指。   从主神的那个空间里出来,天书就化成了一道指环,光芒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刚刚一路走来,花长舟都没发现这东西,应当是隐形的,或者只有自己能看到。   万苍不爱打无准备之仗。   动用天书,有一半以上的把握,能够成功带小狼离开,此刻将它收做灵宠,才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嗯。   收服小狼也借用了天书的力量。   “乖,我带你出去。”万苍如此盘算着,小狼的全部信息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包括其真实身份:   ——上古兽神血脉。   世间最后一只虚天之狼。   什么龙啊,凤啊,麒麟啊……这些最强兽类,早在末法时代死绝了,如今最顶级的存在,只剩下狮、虎、狼这三大族。   虚天之狼受到天地法则的制约,无法修成人身,却阴差阳错地被第一任仙君宿无乐带进启阳峰古战场,顽强存活至今,堪称“神迹”。只不过由于上一任兽神死得离奇,传承并不完整,所以眼前这只小狼,堪堪达到半神兽级别。   若是能够弄到完整的传承,让小狼达到神兽级别就好了……   对本尊亦是一大助力。   万苍正打算继续向小狼提问,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声,从身后传来,他心下了然:应该是花长舟醒了。   不急。   反正收做了灵宠,心念一动就可以沟通,于是万苍马上对着小狼道:“以后你就叫‘归墟’。”   归墟很满意,情绪通过神识传递给万苍:“主人,你这不是会起名字吗。”   刚刚难道是逗它玩呢。   眼下成了别人的灵宠,有神魂烙印的限制,归墟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喊“主人”。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羁绊加深,灵宠一方只会越来越乖巧、懂事。   最终驯化成功。   “是啊,这鬼地方太无聊了,刚刚本尊逗你玩儿呢,”万苍想都没想就承认了,走回到花长舟身边,将人扶起来,“师兄,你没事吧。”   那人头上鲜血淋漓的伤,看起来着实可怕,作为通关的一大战力,公鸡师兄可不能折在这儿。   花长舟揉了揉痛得厉害的额头,摸到满手温热的血,没拒绝万苍的搀扶,咬牙道:“我没事,管好你自己。”   他抬起手,丢了个治疗的小法术。   这伤是刚刚掉进坑里时,为了替“祝鸿”挡住罡风,不小心摔的。修仙者虽然自愈能力不及魔族,但普遍没这么脆弱,施术以后,放着慢慢就能好。   花长舟神情凝重。   此地危机重重,万分凶险,如果他真的不行了,小白脸师弟境界太低,失去庇佑,必然是下一个死的。   要不要尝试联系师尊。   不对。   如今他们身处古战场,时间流速是外面的二十倍不止,在此地度过二十多天,正常来说外面就过去就一天,而灵钥开门后便失效——传讯肯定被隔断了。   该如何联系外界?   花长舟忽然想到了万苍刚进古战场,就说了句“怎么出去”,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他眸光一凛,心道“这人该不会早就在想如何离开了吧”。   万苍刚刚收服了归墟,让它跟在脚边一起前行,此刻心情舒畅,见花长舟神情变幻莫测,没话找话:“师兄,疼吗。”   花长舟无语道:“不疼。”   不疼才有鬼!   四周漆黑,万苍扫了眼长长的甬道,暗中跟归墟沟通,询问“此处是什么地方”,继续说话:“师兄,如果我们一直闷头走下去,可能这辈子都走出不去啦。”   “你到底什么意思,有屁赶紧放!”花长舟见他满口废话,这会儿气得不行,没空关注额头上的伤。   一只素手,迅如闪电般探出,接着额头上一阵清凉,花长舟突然闻到了清新的气息,瞬间一愣。   药。   还是品阶不低的灵药。   莫非“祝鸿”早有先见之明,进来前已准备好了疗伤的药物,这会儿却不得已用在他的身上。   可进古战场历练,分明他是临时做的决定……   万苍趁着花长舟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完成了为后者上药这一壮举。他看着红色血迹被覆盖后退去,暗叹道“便宜公鸡师兄了”。   “哒,哒,哒。”   万苍和花长舟各怀心事,在无穷尽的通道里缓步前行,脚步声回荡在二人的耳旁。说来也奇怪,一般的阵法都暗藏杀机,可从他们掉到这里,还没遇到过任何危险。   没有小灾,就是即将大祸临头!   万苍见归墟眼神飘忽不定,支支吾吾,却始终不肯告知实情,终于没了耐心。他眸光幽暗,驱动神魂烙印,威压骤然爆发,让得归墟的四只黑爪不停地打颤:“告诉本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别无选择。”   “哎……”   “好好好,主人,你别生气啊,我说,我全都说!”归墟妥协了,感受到身上压力骤减,豁出去似的交代道,“我分管的地方在雪域地面,如果有不怕死的衍无宗弟子进来,主要负责逼他们走。”   “一般将人打成重伤,不影响行动就可以了……这样大家都能往前走。具体去哪里,看他们的运气。我发誓,我绝对是古战场四个守护者里最弱的一个!”   “所以呢。”   归墟急了:“所以,比我更强的还有三个啊主人!如果你不幸踩到老色鬼的法阵——好吧你已经踩到了——穿过这条通道,就会看到无数伤员。”   嗯,本尊新收的灵宠打的。   万苍在心里默默补充道,面不改色,接着提问:“你刚才提到的‘老色鬼’,又是什么人?”   “老色鬼就是老色鬼呀!”归墟人性化地眨眨眼,似乎不理解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他很强,非常强,坐拥古战场内唯一的城池,那些伤员如果进不去老色鬼的主城,就只能在城外等死……”   四位守护者只隐约知道古战场内部情况,本该互不打扰,归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收做灵宠,这才能踏足其他守护者的地界。   这些话归墟没说,但万苍心知肚明。   “啊,主人你快看!就是那!”   眼前忽然天光大亮,似乎昭示着甬道的出口就在前方。万苍仰头遥望,下意识眯起眼睛,他脚边的归墟在原地打了个转,疯狂甩动尾巴,急得恨不得站起来指路。   可惜它是四爪的,暂时没办法做到。   视线范围内,忽然出现了一座古城,一条用以防御的长河,分隔两岸,城墙上暗红的战旗随风飘扬,恍惚间,能够听到敲打战鼓发出的轰隆声。   万苍顿时回头,发现他和花长舟走出来的那条甬道,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勾了勾唇。   好高明的时空阵法……若城主就是归墟口中所说的“老色鬼”,此人实力,只怕至少是在反魂境界左右。   见花长舟好了七七八八,万苍果断撒开手。他注意到城外两旁的树下,有一堆气息微弱的人,步伐不徐不疾,径直向着城门走去。   魔尊自然懒得管这些人死活。   花长舟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心中感慨,故此落后了半步。他伸出手,却没能抓住万苍的衣袖,呆愣着望向空空如也的右手。   “祝鸿”……   你无动于衷,是想见死不救吗。   归墟告诉万苍,花长舟刚刚在做什么,后者却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只问:“为什么不让人进城?”   万苍和花长舟刚刚都对上了归墟,受了伤,吐血了,如果按照城主“不让人进城”的说法,自然无法进城。   为什么伤员留在城外,一定会死,这地方难道有什么不可抗拒的法则吗?   万苍不理解。   归墟抬起小爪子,扒拉万苍的衣角:“我的实力在这里受限,除非把老色鬼弄死,在此之前,主人你都得靠自己!”   它下意识忽略了花长舟。   “至于为什么不让伤员进去嘛,”归墟羞涩一笑,道,“因为老色鬼觉得,一进来就能被我打伤的,基本都是废物,当然更没资格接受他的考核啦。”   万苍:“……”   还有什么能比没见到真人就被扣上“废物”帽子更憋屈的事吗?   没有!   他妈的,简直欺人太甚。   “怎么样才能进城?不进城的话,为什么会死?”万苍压抑着怒火问道。   归墟正要回答,就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道轻飘飘的男声:“下一轮问答在一炷香的时间以后开始,唔,下一波兽潮在天黑之后——好了好了,大家都好好做准备,争取能够被本城主看中吧!”   这段话包含的信息量,足以解决万苍刚刚的问题,他兀自沉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如果强行攻城,是否可行?   树下躺倒的伤员们多半缺胳膊少腿,更有甚者,只吊着一口气。他们听到这男声,宛如回光返照,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花长舟不知道能做什么,沉默地站在一旁。   问答之事另有下属负责,城主本该抛下话就沉寂,但虚空之中,某道无形的视线锁定了万苍,以及他脚边趴着的归墟。   万苍不爽地看了回去,视线瞬间消失了。   “有趣,是想当救世主吗。”城主呵呵一笑,再度开口道:“小朋友,攻城是行不通的哦……古战场未毁尽,本城主在此城里,无敌。”   他声如洪钟,保证城门口的每一位衍无宗弟子都能够听清楚,打断了万苍的思路。   ……神他妈的“小朋友”。   本尊才不小,哪哪都不小!   万苍怒了,他恨不得把城主揪出来暴揍一顿,但留意到这人说的“无敌”,又联系到他的本体和祝鸿都没活几岁就死了,就算是加起来,年纪似乎都挺小的……   于是理智逐渐回归。   “我和师兄初来乍到,还不懂规则,敢问城主,如何才能赢?”   万苍用了灵力,声音响彻天际,引得许多弟子侧目。他们大多数人,已在此地硬扛过三波兽潮,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气绝,却始终无法进城,只因回答不出那些刁钻的问题。   这人是谁?   怎么一来就敢如此和城主讲话?   花长舟同样没想到,自家小白脸师弟会突然跳出来,主动跟神秘的城主对话,这根本不像“祝鸿”的作风。看城门口这满地的伤员,只怕是问答和兽潮,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他又联想到此人默不作声地掠过众伤员身侧,径直走向城门。难道说,并不是“熟视无睹”,更不是“放弃”……   花长舟的左眼皮忽然跳了跳。   万苍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如果以前不是城主提问,那么这一轮问答,请城主亲自来问,我一人参与足以。”   “——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树下的弟子们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震惊:还不知道规则就这么狂妄,这人莫不是疯了,想了却生命,直接去送死不成!?   花长舟彻底哑然,因为他猜到了万苍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你说,什么要求?”城主顿时生出了兴致。   “若我赢了,放所有弟子进城。”   很有意思的要求,从没有人敢这么挑衅他,城主端着茶杯的手一滞,慢条斯理地反问道:“若你输了呢。”   “任你宰割,”万苍笑得漫不经心,蹲下来顺了顺归墟的毛,“当然,我不可能输。” 第52章 再见   ◎“你家那条小白蛇。”◎   “小朋友, 你似乎很有自信,”城主哈哈大笑,“有自信是好事, 但也得看你有没有命赢。”   他出言威慑, 同样也感到好奇。   此人骨龄不过十六七岁, 人不大,口气却不小, 到底是哪来的底气,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赢下问答?要知道, 城外可倒了一大片弟子。   如果这些人再不进城的话,必然挺不过下一波兽潮。   万苍但笑不语,闭了闭眼,深呼吸。   不光是启阳峰古战场, 邀月峰和揽星峰的古战场,只要手持灵钥,无论何时都可以进入,这种十几名弟子同时受困的情况,屡见不鲜。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问答”本身就是一种试炼, 天黑后的那场兽潮亦然, 否则这些衍无宗弟子,早就断气了。   人伤成这样, 也没见陪同的师兄师姐,或者是哪位长老的身影, 要么是走散了, 但按照修为来看,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概率是另一种可能性:说明这位城主的行为, 是被衍无宗默许的。   至于这城主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拦截众人……估计是城里有什么好东西,能够帮助宗门弟子提升实力,但僧多肉少,需要控制人数。   或者这座城,本身就是大杀器。   万苍不爱管旁人死活,尤其是仙门弟子,但这些人,只要入城便能得到医治,兴许会成为他的助力,就算不能帮忙,也别来妨碍他。   魔尊对城主说的“无敌”很感兴趣。   说白了,他想夺城。   于是万苍大包大揽,看似莽撞地开口,打算独自一人去面对城主,这样一来,也方便施展身手。   “城主,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万苍缓缓睁开双眼,又传音给花长舟:“师兄,我去去就来。”   随后他单方面切断了传音,步入城主特地为其打开的虚空缝隙中。归墟原本兴致缺缺,趴在地上装普通小狼,它想了想,还是化作一抹流光,跟了进去。   主人如果在老色鬼面前出了事,它亦活不成!   凉风刮过,空留一堆面面相觑,原本准备好以死相搏的衍无宗弟子们,他们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只能祝福这人顺利通过城主的考验了。   原本想多嘱咐“祝鸿”几句,又怕说错了话,还在纠结的花长舟:“……”   很好。   不愧是小白脸师弟,连传音都不懒得接了,这做法很让人省心。   他霎时捏紧了拳头,望向万苍消失的方向。   **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万苍站在了一条青石路上。他睁开双眼,看到四周店肆环绕,应当是某座城内的景象,却异常安静。   城主居然直接将他拉进了这座城里!   是何居心?   万苍瞬间警觉了起来。   “小朋友,依你所言,本城主来亲自提问,是否倍感荣幸呢?”城主的声音轻飘飘的,响在头顶,但令人感到浑身一震。   说话就好好说话。   这位城主,怎么自我感觉良好到这程度了。   “厉害,”万苍随口敷衍,默不作声地探查环境,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等等。”   “这是第一个问题吗?”   “哎呀,你可真聪明,”城主语气里透露出几分赞许的意味,“所以,你是想要改变你的答案吗。”   “不用改变。”万苍掷地有声。   他并不想刻意讨好谁,尤其是这种神神叨叨,狗屁道理一堆,被归墟称作“老色鬼”的人。   哦。   关键是这位城主,看不起被归墟伤到的人,间接骂了本尊“废物”。   万苍心里清楚,这人大概是想听到赞美之词,没有实质性的内容,第一题多半死不了人,于是懒得多扯。他神态自若地拍了拍衣袖,席地而坐。   城主语气没有波动,继续提问:“第二个问题,从古至今,一共分为几个时期?”   这个问题。还能呼吸的人几乎都知道答案,如果这也叫做问题的话,未免太看不起本尊了吧。   万苍表情古怪,回答十分迅速:“三个时期。主神掌管天地的‘上古时代’,主神陨落后的‘末法时代’,以及现世,叫做‘新盛时代’。”   他话音落下,忽然感觉屁股底下的大地在颤动,皱了皱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若回答不出问题,要打架。   “第三个问题比较私密,”城主顿了顿,好奇地问道,“世间仅剩一头虚天之狼了,它生性爱自由,你是如何收服它的?”   ……他妈的,知道“私密”还敢问。   这傻逼城主就是故意的!   归墟刚刚告诉万苍,他们四位守护者,互相之间不清楚具体状况,怎么这城主知道虚天之狼被人收服了……难道是自家灵宠的级别太低了,情报有误?   万苍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归墟在万苍的识海里打滚:“就是!老色鬼,不要脸!关他屁事!”   城主温和一笑:“是你要求本城主提问的,本城主好奇,不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万苍面无表情,简直想为这位城主鼓掌,他摁住躁动不安、龇牙咧嘴,想冲出自己识海的归墟,“我拿手,放在它头上收服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拿手放在兽类额头,打下神魂烙印,只要成功就能多一只灵宠,是最常见的方式。   他这句回复,约等于没说。   “这话说的,倒不能判你错,”听到万苍如此敷衍,城主倒也不恼,幽幽一叹,继续问道,“最后两个问题,一起作答。”   “首先,‘忆桥’是什么?”   “其次,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必赢,就因为拥有一本无所不知的‘天书’,可以作弊吗?”   放你的狗屁!   本尊的天书分明是空白的。   万苍听完,没了耐性,皮笑肉不笑地说:“第一,你问我‘忆桥’是什么,不如问问自己,你是怎么把我拉进来的。第二,‘天书’是你给我的东西……”   “把我弄进来,又把我耍得团团转,好玩吗。”   “——主神。”   “你这人真无趣。”   耳畔轻飘飘的男声变成了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腔调,看着忽然出现在身前的红衣男子,万苍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临大敌,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那么在主神眼里,什么才算是‘有趣’。”   “是你这般说死了却没有死绝,尚且贪恋人世,时不时地钻出来,对着我说一些莫名其妙、模棱两可的话吗?”   万苍鲜少受到上位者的压迫,奈何主神一次又一次地戏耍他,在他本想拼尽全力,奋战一把的时候,总会有名为“主神”的各种载体跳出来,传递“没事”的信息。   第一次是巧合,是好心,是帮助。   那么第二次必定是带有目的的设计。   “差不多,”主神笑了笑,打量着万苍身上的弟子服,似乎感到好奇,“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   “什么?”   “我是真死了。”   万苍:“……”   真好……个屁!   他还是这么爱讲冷笑话。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你莫不是忘了,”主神故作悲伤,捂着心口道,“那我可真伤心。”   “抱歉,打断一下,”万苍冷冷地说,“我们似乎并没有你想的这么熟悉。”   所以有事说事,没必要套近乎。   主神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外面的天很热,多见几次就熟了。”   万苍:“呵呵。”   启阳峰的古战场内明明就是冰天雪地,堂堂主神,还上古时代的至尊,竟然如此幼稚……说出去谁信!   等等。   如此说来,刚刚喊本尊“小朋友”的是主神,虽然的确……   但还是令人反胃。   “万苍,”主神第二次主动喊万苍的名字,“想不想知道,你家那条小白蛇现在在干什么?”   他语气平淡,宛如两人闲聊,不经意提起的话题,话语里却透露出极致的诱惑。   想不想?   主神捏准了万苍的死穴,甚至将主动权交到了后者手上。   “你家那条小白蛇”,最前面的两个字非常动听,万苍的嘴角略微上扬,吐出的话语无比冰凉:“不想。”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万苍原本以为,主神要借助自己的手,铲除冒牌货,但思来想去,一位神明还不至于这么无聊。   主神愿意勾勾手指的话,兴许那傻逼早就死了……可怕之处在于,说不定主神也帮助了冒牌货。   为什么。   因为冒牌货那里也有一本天书,和自己手里这本一模一样。主神不曾收回鸿念剑,还赠予天书,表现得如此无欲无求,但现在,主动提及他最在意的过卿尘。   在这段聪明人的对话里,俨然是赤裸裸的威胁。   难道是过卿尘出事了吗。   “不想啊。”作为创世之主,主神自然能看穿万苍在顾虑什么,所有人的一切想法,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但他仍然觉得有趣,笑着说:“别紧张,他活得好好的,我一时兴起,顺嘴问问。”   “这次的忆桥还算比较稳固,我的时间比上次多一些——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打是打不死主神的,他亲口承认的“死了”,本尊只有无能狂怒这样子……   万苍面不改色道:“我想看看过卿尘在干什么。”   “你刚刚不是……算了,不愧是我看好的人,果然有趣,”主神气度极佳,他看向万苍时,那表情明显是被呛了一下,鲜活了不少,奇怪道,“我可以帮你达成心愿,但你确定选这件事吗?”   “不确定。”   “我不后悔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但现在开始不逗你了,你也别逞口舌之利,来报复我,”主神深深地看了一眼万苍,摇头叹息道,“你知道我是谁,如果非要我来窥探你的内心,轻而易举,那多没意思。”   “——万苍,说实话。”   如果说刚才的主神如同孩童般幼稚,现在说出这番话的主神,则更像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辈。   更接近第一次相见的状态。   “我想做什么?很简单,”万苍微笑道,“继续刚才的问答,我问,你答。就算你是主神,我也不乐意占你的便宜——你刚刚问了五个问题,那么我也问你五个问题,很公平。”   主神颔首道:“这个提议还不错,但你得先告诉我,‘忆桥’是什么?刚刚你投机取巧了,不算回答。”   “提示一下,提第一个问题时,我还没有接管此地。”   万苍视线扫过两旁所有空荡荡的店肆,沉声道:“……是这座城。”   “答对了,”主神点点头,“开始提问吧。”   “第一个问题:衍无宗的三个古战场里,我分别能够得到什么?”   “启阳峰的,你已经拿到了,还剩下两个人,我等下会连着这座城一起送给你;邀月峰的,你曾经拥有过,现在却失去了;至于揽星峰的,那东西不会属于你,一直属于‘祝鸿’。”   万苍愣住了。   主神出手,果然大气,但他所说的只可能是实话,所以,怎么还有祝鸿的事……其他的回复也如同谜语,是主神一贯的说话风格,但他现在还领悟不出来,不如赶紧问完。   这座城外还有人在等着他。   “第二个问题:冒牌货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目的?”   万苍这次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了,只是不知道主神会不会回复。   主神唔了一声,转过身,看向远处湛蓝的天际:“他啊……”   “这世间的所有人,对我来说,不过是没长大的孩子,非要说的话,他是不太懂事的那一个。下次见面,你可以称呼他为‘涅涅’,我想他会喜欢的。”   冒牌货某些地方跟本尊还挺像的。   ……所以,拿脚趾头想想,那傻逼都不可能喜欢这种叠字的叫法吧?!   虽然主神仍旧对整个问题避而不答,但好过什么信息都问不出来要强,万苍唇角抽动,忍住了骂人的冲动,思忖片刻,问道:“第三个问题:我要怎么做,才能赢下仙门大比?”   “简单,”主神回首,笑意温和,“既然已经收了半神兽,前半段你就放归墟上场,缩在它后面,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即可;后半段对手强劲,你得亲自上场,用鸿念剑,有一半的胜算夺冠。”   “提示一下,别动用最强的本源之力。”   万苍:“为什么?”   主神不答,提出解决方案:“你可以将修为压制在凝元境,在古战场中进行突破,祝鸿的身躯能承受多少,就释放多少能量。”   这意思就是要让万苍从零开始,好好运用灵气,修炼仙门法术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是本尊,难道是因为本尊重生过一次吗?   万苍疑惑不解,抿了抿唇,继续问:“第四个问题:我之所以能重生……”   “嘘,”主神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俊逸的脸蛋看不出任何不悦之色,温柔道,“你换一个问题。”   无声的压迫感弥漫在整个街道上,万苍脊椎骨一僵,缓缓皱眉。   看来这个问题是禁忌。   既然主神在意,本身就能说明许多事。   归墟受到惊吓,在万苍的识海里乱撞,疯狂咆哮:“主人,快跑,有杀气……他这是想杀了你!”   “本尊知道,别怕。”万苍出言安抚着归墟,抬眸直视主神的双眼,冷静道:“好,我不问。”   “那么这个问题的次数没浪费吧。”   无形的威压瞬间撤走,主神笑得风轻云淡:“当然,你继续,还有两个。”   “我知道,长生境不是终点,至少无法达到你那种水平……可为什么你陨落之后,世间再也没有神明诞生了?”   新盛时代只有仙和魔了。   “或者说,要如何才能像你一样,能成神?”   主神赞叹道:“不错的领悟力,竟然这么快就问到了关键问题……我原本以为还要至少再给你两次见面的机会。”   见主神没有正面回答,万苍有点揪心:“这个问题也不能说?”   “能说,”主神给予了肯定的回答,“等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生,在死之前,就知道了。”   万苍顿感无语。   若咽气之前未能成神,照样会死,主神这一番话,又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等等。   眼前这位是神,还是创世之神……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极其冒犯,但令万苍在电光火石之间有所明悟,他顶着压力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主神定定地看向万苍,似乎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冒犯的,视线放远,渐渐变得柔和:“心有所系,甘愿为之付出生命。”   他的语气有些感慨。   “不是人,而是这美好的世间。”   万苍仔细打量着主神,双眼写满了“你没事吧”。他实在不懂,这破烂不堪的世间,有什么美好,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居然值得一位神明付出生命!   像仙门中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虚伪至极,喊着什么“诛杀魔族”就冲上来了……简直傻得可以。   主神叹息道:“慢慢来,不着急。”   “以后你就懂了。”   自身经历写满了明晃晃的“悲剧”二字,万苍的确不懂,更懒得懂。他目光炽热,满脑子都是这座即将到手的城池。   好宝贝。   本尊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主神觉察到万苍的思绪已经游离在外,无奈地笑了笑。他抬起手,往万苍的额前轻轻一点。   “叮。”   清风袭来,如同主神的轻声细语,包裹住万苍的全身,将人平安送出了这一方虚构的天地,唯余一道意念,传入万苍的脑海:“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期待下一次见面,你能带给我更多的惊喜。”   【作者有话说】   感谢还在追读的每一位宝宝,感谢营养液orz 第53章 魔气   ◎感化本尊?想都别想。◎   这一方古城池之外, 不复归墟所守护的那处,举目皆是冰雪的景象,当最后一缕阳光没入地平线的时候, 忽然天降异光。   五彩的光芒当空洒落, 笼罩在所有受伤的衍无宗弟子们身上, 他们感受到体内传来的阵阵暖意,还有手的都伸出手来, 呆呆地仰望虚空,面色由原来的颓废绝望, 逐渐转为欣喜。   “我的伤……我的伤痊愈了!”   “啊,竟然是真的!我的伤也好了,这真是太神奇了!”   “是城主输了吗?城主竟然也会输的一天!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有救了!我们再也不用拼命对抗兽潮了!”   “意思说, 我们可以进城了吗?”   “该死的兽潮,我的腿差点就恢复不了了,呜呜呜……”   “这么说,是刚才那位主动找死的同门,啊呸,是刚刚那位有胆有识的师兄, 赢过了城主吗?”   “自然如此!”有一位弟子回忆着不久前的那一幕, 眸露向往之色,“城主的问题太怪异了, 你我这些残兵败将,谁能够保证‘赢不了便任人宰割’?师兄的这等气魄, 简直令人折服……”   “想必他一定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是啊, 只是不知, 这位师兄姓甚名谁, 拜在哪位长老座下?”   “我看不像,应该是三位峰主的弟子。”   “欠你们少乱攀关系,”花长舟视线扫过身后欢呼雀跃的所有人,迟疑着开了口,“那可不是什么‘师兄’……只不过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师弟。”   他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竟是师弟吗?!”接话之人一脸震惊,回望花长舟,“我瞧着那位同门不怎么脸熟,你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噢,你们似乎是一起进来的,陪同者修为更高,那么你就是他的师兄了——咦,我瞧着你的长相,怎么有些眼熟。”   花长舟收敛了表情,在心里冷笑。   他作为衍无宗的大师兄,师尊又常不在,闲得无聊,隔三差五就去演武场指点新弟子修行,居然也有旁人认不出的一天?   看来这批弟子挨的毒打还是少了。   “大师兄!”那人身旁的弟子,对着花长舟行了个礼,转而一胳膊肘捅过去,嗔怪地看了眼好友,“抱歉大师兄,方才身体抱恙,心力憔悴,实在没有认出你来——这么说,主动进入问答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祝鸿’祝师弟吗?”   这人倒是态度恭敬,说话还算得体,只是一语激起千层浪。听到这番话的人,纷纷看向花长舟,眼神像刀子似的扎在他身上。   花长舟一挑眉,什么意思?   “大名鼎鼎”。   小白脸师弟趁着他之前不在,又造了什么孽?   “我叫夙夜,”见花长舟眼神不解,态度恭敬的弟子笑了笑,抓着好友原本断掉,现在恢复如初的右手,挥了挥,继续道,“这位叫程陵风,是我的好友——大师兄,你有所不知,祝师弟以一己之力舌战长老团的事迹,我们都听闻了……”   “所以呢。”   “所以,勇气可嘉啊,”程陵风摸了摸鼻子,望向花长舟的眼神十分尴尬,干巴巴地接话道,“祝鸿师弟既然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不论过去如何,风评怎样……至少他的这个举动,的确很了不起。”   “——我等甘拜下风。”   花长舟心头微动,还不等他说话,就听到旁边有不怀好意的嗤笑声传来。   “拉倒吧你,还‘我等’呢……我第一个不服!谁知道他到底怎么通关的——听说这位祝师弟只有凝元境啊?修为这么低,指不定是靠了什么邪门歪道,才能如此轻易地打败城主。”   这人张嘴就是“邪门歪道”,眉毛扬得比天还要高,满脸写满了“我在污蔑人”,倒是颇有几分胡搅蛮缠的风范。   像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   花长舟虽然不曾亲眼见到“祝鸿”直面诸位长老的场景,却对长老们的品性一清二楚,故此,猜也能猜得到七七八八。   他皱了皱眉,暂时没接话。   “那也比你在这耍嘴皮子功夫的好!”程陵风心直口快,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反击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师兄你刚刚脸上有道抓痕吧?”   “是啊,那又如何,”说话之人理直气壮,“就算祝鸿没有赢,出去以后求师尊给我用灵药,我的脸照样可以完好无损!”   “你的脸,完好无损吗?非也,这位师兄,”夙夜温和地笑了笑,言辞却十分犀利,“我看师兄你的脸皮厚如此古城城墙,根本伤不到本相,区区表层伤罢了,丑上加丑,是否愈合,又何须在意呢。”   听这个叫夙夜的说话,倒有几分像“祝鸿”的风格,只是更尖锐刻薄。   花长舟唇角微翘,又瞬间压下。   有一人声从空中飘来:“我说是谁呢,叽叽喳喳的,原来净是些过不了城主问答的手下败将啊。”   这段话无差别攻击,不仅杀了胡搅蛮缠之人的威风,却也将帮忙说话的程陵风和夙夜哽了个彻底。   来者正是万苍。   万苍摩挲着骨节上那天书化做的指环,感知到里面装着的东西,旋身稳稳落地,心情好得离奇,眉眼含笑。   “师兄。”   万苍没注意到花长舟的表情变化,更没在意夙夜和程陵风等其他衍无宗弟子,在他的眼里,这些仙门弟子跟萝卜、白菜没什么区别……噢,还都是同一个色系的,容易造成视觉疲劳。   他喊完“师兄”,就兀自沉入了沉思。   城池的所有权拿到手了,眼前的古城只是徒有其表,虽然里面的土地一分没加,一寸未减,但整座城池已经被迫悄然易主。   这座伏丹城,是万苍的了。   原本趾高气昂的城主,如今更是成了万苍的属下,安静得放不出半个屁来,因为万苍心念一动,便可叫人甘愿赴死。   主神说“送”,就是真的送,出手大方至极,具体怎么操作的,万苍不清楚,更懒得去深思。   笑话。   神明的手段,惊天地泣鬼神,如果这都能让本尊猜到了,那主神活了悠长的岁月,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既然宝物到了他手里,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至于剩下被当作礼物的两个人……   必然是其他的两位守护者。   “别狗叫,”花长舟一个箭步蹿到了万苍的跟前,神情不辨喜怒,“哟,我的好师弟,你还敢出来呢。”   他视线落在后者身体上,轻轻挪动。   万苍被花长舟这直勾勾的看法吓到了,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抱着双臂,眨了眨眼:“我怎么不敢出来?师兄这不是还在外面等着呢。”   这话可是主神亲口说的,万苍神情坦荡,回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花长舟:“……”   这么大一座城拦在众弟子的面前,越不过,攻不得,说的好像谁愿意等你似的!   “所以,你……”   你是否受了伤,赢了吗,有没有和城主做什么奇怪的交易?   花长舟皱着眉头,藏在袖子中的那只手,捏紧了铁扇。   这话一问,在外人面前显得他们仙君一脉毫无信任可言,但不问也不好,无法得知情况究竟如何。后面一连串的问题,卡在了花长舟的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的心情比面对作为二徒弟的万苍本人时,更加复杂。   还好万苍和花长舟打架次数多。   二人的私斗到后来,已经演变成了艺术,还有不少弟子偷偷在角落里围观,加油助阵。当时,只要花长舟眸光微动,万苍便心领神会:自家师兄接下来要用什么招式回击。   现在他也听懂了那人的弦外之音。   万苍笑眯眯地说:“有劳师兄关心,我这个做师弟的可真感动——我好得很。”   言下之意是:他赢了。   并且赢得毫无悬念。   万苍唇边绽开笑容,琉璃似的眼珠一转,目光幽幽,扫过面色恢复红润的众弟子,看出这些人都受到了治疗,暗叹一声“该死的累赘们”。   你们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也配本尊亲自来救?   呵呵。   都不过是本尊拿下古城的添头罢了!   “如果有哪些没长眼睛,还没长脑子的师兄,不要脸的拼命抹黑我,我其实不介意再喊来城主,单独进去答几轮题,拖到入夜,等待兽潮降临……哎呀,最好再在脸上留点什么‘光荣的伤疤’。”   刚刚唯一抹黑过万苍的那名弟子,明白了万苍话里饱含的威胁意味,霎时脸色阴沉,他冷哼一声,将头别了过去。   要说心里不慌,那绝无此种可能。   城主出题刁钻,之前允许在场所有弟子组队,一个人完不成问答,更扛不住回答错误以后的惩罚。几轮下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但当场死掉的弟子,都会被城主处理掉,故而能活下来,全凭不错的运气。   这批弟子,在解救他们于危难之际的万苍面前,其实都理亏。   “轰——”   厚重的城门大开,万苍见所有人都哑巴了,目的达成,嬉皮笑脸地去勾花长舟的肩膀,将人揽着往城内走。   花长舟僵了一瞬:“干什么。”   “累,心累,”第二次见主神,万苍是真的有点麻木了,亦是真的后怕,他指着右胸口处,给花长舟传音道,“见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怕被杀了灭口——师兄,我怎么有点想师尊了。”   “你说他这会儿能在干吗呢?”   花长舟:“……”   这就是你把全部重量压在我身上的理由?!   该死的小白脸。   “长不大的祝师弟,又想师尊了,”花长舟面无表情,一把打掉了万苍的爪子,“好啊,那你就赶紧滚出去见!”   还在我跟前唠叨什么。   作为仙君的大徒弟,难道我就不想见师尊吗?!   “师兄,这不是没法出去吗,”万苍长长的叹了口气,眸含幽怨,忽然扭头看向身后,朗声道,“诸位师兄,想进城就一起进,这是我跟城主早就做好的约定……”   那有一排人,正鬼鬼祟祟地向前移动。   “主神在上,城主可是个大好人——就是有点儿自恋——他不会再为难我们了。你们这么悄咪咪地跟在后面,师弟我可害怕了呢。”   城主真身端坐在某一禁闭室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天杀的。   一定是那位新主人在背后说他坏话!   跟在万苍和花长舟身后,想偷偷摸摸溜进城的衍无宗弟子们,挠了挠头,互相对视一眼,瞬间不好意思的笑了。   程陵风看出万苍脚步虚浮,见人被花长舟甩开,瞬间挤过来:“来来来,我的肩膀分你一半。”   夙夜快步跟了上来,在旁边冲着万苍微微一笑:“祝师弟是否内伤未愈?陵风他大大咧咧,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然还是我来扶着你吧。”   “不用,多谢两位师兄的好意。”   万苍看了看热情不减的程陵风,又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夙夜,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十分奇怪,他下意识拒绝了。   “好吧。”程陵风瘪了瘪嘴。   夙夜笑容宛如焊死在脸上一般,没什么表示。   比起在这种地方,应付自来熟的陌生人,万苍其实更愿意在安全的场所,跟花长舟打一架,这样好歹痛快点。   最关键的一点。   他真不觉得作为“添头”,这些人有什么可感激自己的,不过是救了他们一命,若出古战场的过程不顺利,说不定还得杀了。如此念叨人情,来来去去的,也不嫌麻烦。   呵呵。   你们仙门中人。   万苍想得通透,但衍无宗弟子们可不这么觉得。他们本来听信传闻,觉得“祝鸿”没什么本事,还能抱到仙君的大腿,就连通过三峰会也只是侥幸,愤愤不平,如今在负伤的情况下见到这位师弟,他还让城主吃了瘪。   态度自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万苍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祝鸿”这面具戴久了,时常相伴过卿尘身侧……他一个魔尊,一个以前只要站在衍无宗门口,戴着鎏金面具都觉得仙气头疼的魔尊,而今感觉自己被仙门中人同化了。   就算本意不是救人,最后的结局还是皆大欢喜,谁都没死。   难道本尊复活,就得作为仙门弟子重活一遭吗,主神那家伙,莫非是想感化本尊……那本尊受过的伤算什么,流过的血和泪又有什么意义!?   不,不可能。   想都别想!   万苍眸光幽深,大步跨过了城门,楼顶日光倾洒,喧闹的叫卖声瞬息将他淹没。   “所有人,停。”花长舟朝后方打了个手势,他开口时,刹那间变回了衍无宗的大师兄,自觉担任起这一队人马的领袖。   万苍听话地收回左脚:“怎么,有危险?”   其他衍无宗弟子不解地望向花长舟,   “没有危险,”花长舟看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抬头仰望时,灵力探查完成,心头却无端揪紧了,“相反,这里出乎意料的安全。”   “那你……”   那你在放什么螺旋屁!   花长舟扫了眼万苍,声线冰冷:“师弟单独和城主见面,一出来就忘记时辰了吗?就在你出来之前,城门外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万苍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抬首,他的头顶上赫然是一轮独属于正午的太阳!   这场景太诡异了,叫人不寒而栗。   “归墟,怎么回事?”   归墟在识海深处,爪子徒劳地扒拉了两下,弱弱开口:“主人,老色鬼的气息消失了,这里应该是第三个守护的地界。”   “主神不是把你们四位守护都送给我了吗?”   “主神不是早就死了吗?主人,你就算害怕,也别胡言乱语呀,这样显得你很呆,”归墟奶声奶气地回道,“我们四个守护的地界是相交融的,我的力量还是受到限制的状态……”   “主人,你一定要小心啊!”   万苍彻底懵了,同时,他的心头燃起了无名的怒火。   搞什么。   忆桥断开以后,只有本尊记得曾经见过主神,连虚天之狼的记忆都被篡改了……这跟孤身走夜路撞鬼了,同伴都说没见到,有什么区别!?   他妈的。   虽然万苍不怕鬼,但还是觉得无比荒谬,他回过头一看,城门“砰”的关闭,所有衍无宗弟子都消失了。再度转首之时,就连刚才近在咫尺的花长舟,也不见踪影。   万苍沉了脸色。   看来主神并非完全靠谱,人生在世,能相信和依赖的,唯有自己。他掏了掏空间戒指,发现角落里躺着的息冰剑不翼而飞,应该早已回到了过卿尘手中。   鸿念剑发出阵阵嗡鸣。   万苍劈出一剑,将幻象击破,握紧了手里的剑柄,眯起双眼。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魔气。   【作者有话说】   万苍:哎,哎,哎~   过卿尘:为何叹气?   万苍:想你,想你,还是想你。   这俩师兄弟对于师尊的想念,完全不在一个频道w 第54章 炼心   ◎舅舅家的柴房,亲手杀死的表弟。◎   迟迟没有妖相显现, 也就搞不清楚祝鸿究竟是个什么妖物,但无论是人是妖,只要未成魔身, 力量的来源都是天地灵气, 故此经脉里流淌的都是灵力。   魔气与灵气天生相斥。   这地方是启阳峰古战场, 位于衍无宗内,该死的仙门中人最是痛恨魔族, 怎么会允许魔气出现?   万苍眉头一皱,下意识朝后飞掠。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内, 街道和城门都消失不见,闪烁着深绿色光芒的裂隙出现,如同一张深渊巨口,伸出了千万条漆黑的触手, 将他整个包裹吞没。   右手无名指上的天书微微发烫,无形中替万苍化解了大部分压力,但不管鸿念剑怎么挥砍缠绕在身侧的触手,依然无法挣脱。   啧,第三位守护有法则之力相助。   这可不好办了。   万苍脑子转得飞快,以诡异的姿势下腰, 稳固身形。暴戾的魔气扑面而来, 他挥出雪色剑光将之驱散,一抬眸, 就见到了面前的尸山血海。   黑气弥漫,一条条血河横亘在角度, 鸦群于低空盘旋, 穹顶自上而下洒落昏暗的光芒, 整个场景宛如人间炼狱。   人间炼狱啊……搞笑, 这他妈算个屁的人间炼狱!   尚且不及万魔窟一半可怖。   万苍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利落抬脚,踹飞了一根挡路的白骨,然后他踩着蜿蜒的血迹,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脚步停滞住,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这些魔气,似乎是自内而外发散的。   而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唯有万苍刻意压低的、起伏的呼吸声——也就是说,魔气是从他目前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狗日的。   ……本尊又他妈上了谁的身子?!   万苍极端暴怒的时候,反而头脑十分清醒,冷静得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嫌恶地又踹飞一具尸体,看向远处突然冲天而起的火光,一掌击地,这一击轻如鸿毛,其中蕴含的力量又重若千钧。   “咔擦——”   一声巨响自脚底传来,已经变为焦土的地面迅速开裂,万苍腾空而起,按了按胸口,霎时惊奇的发现,心脏还在右侧。   这还是祝鸿的身体没错。   但魔气又该如何解释?   “归墟,小崽子,”万苍呼叫识海里的虚天之狼,“告诉本尊,这是第三位守护的手段?”   “主人,我不清楚,”归墟的回应听起来十分为难,“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只不过爱逗你们宗门的弟子玩……我又不知道其他三位守护具体有什么手段嘛!”   奶声奶气的声音里,竟然带了点哭腔。   “不愧是本尊的灵宠,你还演上了,”万苍看着识海里用两只爪子捂住眼睛的归墟,无语道,“这世间鸿念剑都斩不断的东西极少,除了主神骸骨,唯有法则之力——所以,第三位守护的外号叫什么?”   归墟:“哇,主人,你还劈过主神的骸骨啊?”   万苍翻了个白眼,观察着周围环境。   废话。   鸿念剑是主神的脊骨,自然砍不了主神的本体,包括不知道有没有腐朽的骸骨……至于为什么法则之力砍不断,当然是因为前世他碰到过相类似的情况,吃了瘪。   等等。   这是重点吗。   万苍挥出几道剑气,斩破空中的迷障,冷冷道:“本尊不想重复第二遍问题。”   “好好好,谁叫你是我主人……这派头简直比主神还大,”归墟小声嘀咕着,这番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万苍心中,然后放大了音量,“第三位守护和第四位守护其实是一对姐妹花,一个是‘豆芽菜’,另一个叫‘矮冬瓜’——嘿嘿,主人,你怎么知道我也给她们起了外号。”   很简单。   因为那位自恋的城主,被你叫做“老色鬼”。   万苍暗暗腹诽着,决定不跟这种圆毛的珍稀动物计较。如果归墟不清楚,或者不能说第三位和第四位守护者的具体招式,那么自己也能从它起的外号里,得出些许关于二人的性格特征。   如今看来,似乎只得到了两位守护一齐出没的信息……   哦,还有无用的体形特征。   万苍“嗯”了一声,没再接话,转而去思考另一个问题:守护者在哪里?她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至今没有出现可攻击、可交谈的对象,要想破局,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地并未外人,万苍长生境巅峰的修为不加掩饰,在空中全速前进,试图离开这片诡异血腥的土地。但不论他怎么努力,脚下的风景总是大差不差,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   “既然来了。”   “那就别走了。”   正在万苍一筹莫展之时,两道女声前后响起,引起了这片天地的震动,归墟尖叫起来:“啊!是姐姐‘豆芽菜’,以及妹妹‘矮冬瓜’的声音!”   “前主人说,要把我们交给你。”   “我们不同意。”   “我们要亲自试试你。”   “我们要看看你够不够资格。”   万苍默了一瞬,漫不经心地回复道:“哦。”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不起我们姐妹两个吗!?”说这第三句话时,两个女声重叠在一起,尾音又尖又细,显得默契极了。   万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还被吵得太阳穴突突的疼,心里更烦躁了:“看不看得起,是本尊说了算吗。”   “嘻嘻,你说话不好使。”   “哈哈,现在没人愿意听你说话。”   “那不就完了,”万苍觉得好笑,落回了还算干净的一片地面上,“要打架就赶紧打,别这么多屁话,懂吗?”   “姐姐,好像是的。”   “妹妹,似乎没错。”   这一对姐妹花似乎觉得万苍说的有些道理,略作停顿,才继续齐声问道:“我们给你两个选择——‘炼体’和‘炼心’,你选哪一个?”   万苍想也没想就说:“炼体。”   炼体听起来就比较简单,而且祸福相依,只要收服了这两位守护,祝鸿这具弱鸡身体,指不定能得到什么好机缘。   就像他现在能动用归墟的天赋神通,无限制撕裂虚空,还能把城主那座伏丹城,当毛球似的丢着玩儿。   “好的,妹妹,他说要选‘炼心’。”   “听到了,姐姐,他竟然要选最难的‘炼心’。”   万苍:“……”   你们两个的耳朵是蒲扇吗,只会扇风,听不懂人话的!按照我们魔族的规矩,没用的器官还不如割掉。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位绿衣女孩的身影,她们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梳着双髻,在万苍面前手拉着手,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万苍扫了一眼二人,心道“归墟起外号这精准度,大概是随了本尊”,上辈子从没想过收灵宠,如今一看,这只半神兽收的好。   他简直越看越欢喜了。   左边的“豆芽菜”嘟着嘴:“你的灵力并不纯粹。”   右边的“矮冬瓜”咬着牙:“你身上的气息很混浊。”   她们冲着万苍,齐声大叫:“除了这张脸,还不错——搞不懂前主人,到底怎么看上你的!搞不懂!搞不懂!”   行吧。   祝鸿的容貌与本尊有三四分相似,她们夸祝鸿容貌好……也就是在夸本尊。   “你是姐姐,”万苍眼里生出些许笑意,忽然放松了许多,下巴朝左一扬,又转向右边,“那你就是妹妹。”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不怎么样,你们很有眼光。”   姐妹花:“……”   没有几个衍无宗弟子能撑过归墟和城主的前两关,顺利来到她们面前。如今出现个修为莫测,灵力却并不纯粹的弟子,此人一来,就让前主人割断了最后的神魂联系,命令她们“定要忠心追随”,如今又莫名其妙彰显出自恋的本质。   和前主人是彻底过不下去了,新主人还看着不太正常。   ——这谁能忍!?   姐妹花互相对视一眼,身影快如闪电,眨眼间就来到万苍身前,两只胖乎乎的小手齐齐一推,将人送进了炼心之地。   **   万苍睁开双眼时,面前是一道木门。   他愣怔了一瞬,扶额梳理着记忆,想起了归墟,想起了城主,想起了主神,还想起了刚才见到的那对姐妹花……本该试探下门外是否有危险,但那只遍布着伤疤的手,自行抬起后递出,几乎是下意识朝前将门一推。   “咚。”   那把生了锈的铁锁,瞬间落地。   万苍鬼迷心窍一般,走进这个不怎么宽敞的空间里,一股混合着木材、干草与泥土的特有气息,扑面而来。他视线扫过墙角,看到靠墙堆放着整齐划一的柴火堆,它们或粗或细,长短不一,都被精心捆绑成束。   万苍的眸光逐渐黯淡。   不用转身,也不用去猜另一角有什么,这地方,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舅舅家的柴房。   他那前半生不能称得上“家”的住所。   “表哥啊表哥,”一个难听的,如同公鸭般的嗓音从万苍身后传来,声音里满是戏谑,“怎么对着自己的狗窝发呆,这么多年了,还说出感情了不成——娘午饭前就喊你去洗衣服,怎么磨磨蹭蹭的……”   “——还不快去!?”   本尊就知道,不管是什么“炼心”,一定没有好事!   来者一副书生打扮,眼窝发青,尖嘴猴腮,满脸都是小小的麻子,正是他那早就死透了的表弟。万苍听见这既熟悉又陌生,令人厌恶的声音,阖眸叹息。   啊。   似乎还是本尊亲手杀死的。   万苍略微歪头,墨色发丝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锋利的下巴,看不清神情:“你怎么不去。” 第55章 追捕   ◎“还不是被我们抓到了,万苍。”◎   “你怎么不去。”   这句话, 万苍用的是陈述句,他的表情毫无变化,眸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带着两世记忆, 再次见到故人——尤其是孽缘深重, 还一开口就指使他干这干那的故人……   他自认为态度已经十分客气了。   倘若是万苍刚成为魔尊那会儿, 看到这尖嘴猴腮的傻逼,早就一爪子拍过去, 把他化作肉泥了。此刻不动手,是因为已经杀过一次, 清晰地感受过将眼前人开膛破肚的滋味,复制品勾不起他心中半分怒火,实在没有必要浪费感情。   这地方像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不出意料的话,等下舅舅和舅妈也要登台亮相……那俩姐妹到底想让本尊怎么“炼心”, 就凭这些如同过往云烟似的人、事、物吗?   简直搞笑。   万苍在心底冷笑,直视着表弟的眼睛,他话一出口,果然听到这人不可置信地叫了起来:“万苍,你个不要脸的!”   “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 怎么有脸喊我去干杂事!?”   “杂事, ”万苍轻轻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跨过了柴房的门槛, 一步步逼近表弟的面前,“你爹接管的店肆, 是我家的药铺;你娘每日都要拿出来清点一遍, 宝贝得很的财物, 是我爹娘的遗产;就连你现在上私塾用的钱, 也有我做工挣的一半……”   “你!”表弟怒不可遏,登时瞪大了双眼。   “你什么你?什么是‘杂事’,嗯?”   “高高在上的表弟,不可一世的大少爷啊,你他妈没有富贵命,偏有富贵病……死了八百年了也不消停,非要在本尊面前蹦跶,耍杂技,这非常好。”   表弟的脸瞬间涨成了猴屁股。   他拼命盯着万苍,削瘦的脸本就没有多少肉,还止不住地发抖,仿佛这样就能从气势上扳回一城似的。   万苍不予理会,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谈回到上一个话题——本分做人,只为谋求生路,只想在这天地间存活,便是错吗?在你眼中,为生存而做的所有事,都算‘杂事’吗?”   “也许……”   “不……”   “不你妈个大头鬼的不!孩子死了知道喂奶了,早干嘛去了——幻影整得像真人似的,欠得本尊想抽你,”万苍提了提语速,跟发射炮弹似的,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波澜,“别说你站本尊面前,就算舅舅舅妈站在这儿,本尊照样敢骂。”   “不止如此,本尊还敢杀了你们……哦,本尊杀过你们一次了。”   笑话。   敢用这个来炼本尊的心,本尊就敢喷的人找不到北!   万苍从前杀人时干脆利落,从不多说话,就怕生出变故,现在不想杀这种虚幻的东西,于是一五一十的,全数吐了个痛快。他父母离世太早,几乎处于无人教导的状态,后来又寄人篱下,原本温和的性格,逐渐演变成懦弱和沉默寡言。   前世除去直截了当地杀人,他从万魔窟出来以后,从未直面过舅舅一家,更没有在语言上,攻击过这三个纯种的傻逼。   实在是发挥得太差了。   脑子太不灵光了。   本尊作为凡人时,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舍弃了素质的魔尊万苍每每回忆起过往,只有大写的“不堪入目”,他深感后悔。如今被迫在炼心之地走一遭,竟然阴差阳错地得偿所愿了。   万苍没再管面前傻了还是哭了的表弟,反倒看向天际,唇瓣翕动:“你们还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   “嘻嘻,这只是开胃菜。”   “哈哈,这不过是第一关。”   “不要以为你过关了。”   “不要觉得你合格了。”   “休想当我们的新主人!休想当我们的新主人!”   “姐姐,凡人有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人不过是恰好拥有记忆,知道该如何破局。”   “妹妹,这人不过是保留了思想,倘若他身不由己呢。”   两姐妹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提示得过于明显,万苍都能够猜到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他表情木然,抱臂看着面前的景象,如同云烟一般消散,随即进行变幻和重组。   没猜错的话,她们拥有的法则之力,和时空有关。   并且,古战场虽然是第一任仙君宿无乐搬来的,实际上,城主和姐妹花,这三个人形的守护者,真正效力于主神。   天地更像主神的棋局。   苍生则是主神的玩物。   世人或碌碌庸庸,了却一生,最终死的悄无声息,或修仙修魔,惊心动魄,看似活得恣意洒脱……最终都逃不出名为“主神”二字的桎梏。   这世间万物,本就是向死而生。   倘若主神之上,尚且有天道呢。   倘若主神亦正亦邪,做事全凭好恶,偶尔动了玩心,才顾及世间万物呢。   那么人类引以为傲的、凭借自己双手开创的新盛时代,也不过是主神留下来的一抹残念——或者几缕神魂——只需要屈指轻点,眨眼间,便能将之完全摧毁的笑话。   成也主神,败也主神。   仙门中人拥有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仰,究竟是好是坏?   万苍看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墙壁,忽地释然了:至少本尊重生了,现在还没死,想这么多,徒增烦恼。他随意地转了转手腕,发现鸿念剑自行缩回了脊柱,早就召唤不出来了。   仙魔体内的构造并不相同,在万苍眼里,仙门弟子的身躯唯有一点好:   ——不管哪根骨头,都能藏灵器。   当然,本命灵器藏得更是天衣无缝。   所以他之前跟花长舟打那一架,为了在过卿尘面前装无辜、装可怜,慌乱之中,下意识将鸿念剑塞进了脊柱里。虽然滋味可能不太好受,像强行戳了根木棍儿在后背,但好在实用性很强。   的确瞒了下来。   后来,自从有了甘守吟送的空间戒指,万苍再也没委屈过祝鸿身体的任何一块骨头,来承受这根“主神脊骨”所化的大杀器。   把别人的骸骨,塞进本尊身体里……还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不适,难道本尊该夸主神的骨头“好用”吗?   万苍打了个哆嗦,好恶心!   他一边搓着鸡皮疙瘩,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变化。风声呼啸,衣袂飘飞,他呆立在原地,记忆如同潮水般退去,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万苍忽然忘记了所有。   他呆呆地放下双手,眼神逐渐迷茫,看向身上穿着的黑袍,又转向周围的石壁。   我刚刚穿的,是这个颜色的衣服吗?   我……吗。   我又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万苍头疼欲裂,用手撑着额头,越想越想不明白,就听到外边传来了一道人声:“几原,怎么又缩在你的山洞里呢,还不出发?”   “出发,”万苍眉头一拢,问道,“去哪?”   “你傻啊你,”洞口出现了一个同样穿着黑袍的男子,逆着光走进山洞,听到这个问题,又看到万苍的脸色,不由得震惊道,“哎哟,可怜见的,又给脑子睡糊涂了吧……”   “咱们这些魑魅有什么资格问‘去哪’,‘做什么’,当然是按照魔尊的吩咐,去抓人啊!”   “抓什么……咳咳,”万苍下意识觉得“魑魅”两个字扣在自个儿脑门上,不太合适,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道,“魔尊喊我们,抓什么人?”   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洞口,看向来人。只可惜那人也拢在一袭黑袍里,脸都看不清,唯有周身环绕着的、冰冷漆黑的魔气,莫名的感应传来,能够证明他们同源。   好吧。   但黑袍一穿,光线又如此昏暗,他怎么知道本……咦,本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是谁?   因为这个山洞是我的住所吗。   我跟他,呃,两只魑魅,很熟吗?   “几原,你今天话少了,但问题太多……不太正常,”那人又喊了这名字一遍,语气似乎有点不耐烦,直接上手,一把抓住了万苍的手腕,“我们现在出发,去抓个小屁孩,拿来给魔尊炼药。”   万苍瞬间眯起眸子,觉得不爽,下意识就要挣脱束缚。   那黑袍魑魅警告道:“你开‘空门’还不熟练,我来,别动。”   “空门”又他妈是什么东西!   肢体接触带来的不适感,甚至盖过了失去记忆的恐慌与不安,万苍极力按耐住想杀人的心,神情无奈:“……我真没动。”   他身边现在就这么一只魑魅——奇怪,我怎么知道用“只”——话很多,这点让人感到满意,姑且算是信息来源。   可以在路上慢慢套话了。   “你叫什么来着。”漆黑裂隙在虚空出现,万苍想到这只黑袍魑魅,刚刚说他经常容易“睡迷糊”,索性利用好这一优势,躬身钻进空门的时候,继续问道。   “我没有名字——你昨日也问过一样的问题,”那黑袍魑魅看了眼万苍,叹道,“魔尊虽然点化了我们这批魑魅,但不喜欢给我们起名……工具嘛,死就死了,下次生出神智,还不知道何年何月。”   谁会在乎工具的安全。   位高权重者,向来只在意手头的工具是否趁手,能否替他获取应得的利益。   万苍干巴巴地:“哦。”   他默默将“魔尊点化”、“工具要死”等相关的名词记在了脑海里,琢磨了一番,可不就是把命挂在了别人身上,无法反抗吗?万苍心道“做一条狗,都比当这劳什子魑魅痛快”。   可世间就是这般不公。   仙门如此,魔域亦然。   万苍跟在前者的身后,穿过寂静无声的空门,眨眼间,就来到了一座城池外。城外驻守的士兵站得笔直,仿佛看不到这两只魑魅似的,任由他们走进了城门。   二人步履匆匆,来到一家小院门口。   万苍仰起头,眯着眼睛读出破旧牌匾上的字:“什么府。”   倒霉玩意儿。   根本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这块牌匾碎了一角,其余的地方实在是太脏了,全是灰尘,蛛网密布,府主人似乎对家门的脸面很不在乎似的。黑袍魑魅一挥手,就打开了这户人家的大门,示意万苍跟上。   二人兜兜转转,来到了一间木屋前。   黑袍魑魅推门进去查看,发现木屋内空无一人,细小的尘埃呛得他连忙退出来,就在同时,一盆冷水当空浇下。   “哗——”   水花四溅,地面湿了一大片,空盆滴溜溜打了个转,黑袍魑魅低声骂道:“该死的!”   “怎么,人不在?”万苍瞥了眼黑袍魑魅掌心闪烁着荧光的路线图,觉得这玩意儿他应该没有,语气夹杂着几分唏嘘,“应该跑了吧。”   “小屁孩儿而已,能跑到哪里去……反倒是他那个舅舅,不老实,两头的好处都想收。”   “两头?还有谁也在追这小孩吗?”   黑袍魑魅看了万苍一眼:“你真是脑子坏掉了,要不挖出来,重新长一个好了,反正我们魔族自愈能力强。”   万苍尴尬一笑,忍住了一巴掌抽到人脸上的冲动。   魑魅是魔族的,黑袍魑魅都喊“魔尊”了,没有脑子,让让他吧。   不对。   我现在是魑魅,我就是魔族!   话虽如此,黑袍魑魅看了看呆愣的几原,发出一声叹息,仍然耐心解释道:“还能有谁?想抓这小屁孩炼药的,又不止我们一家。”   “世人受到仙门庇佑,厌恶我们魔族,你以为仙门中人是什么好东西吗?他们比我们还想把这小屁孩弄回去,美其名曰‘收徒’,实则就是玩养成,最后把他长成的根骨剥离,献给仙君——哦,人家仙君自诩清高,不一定要。”   万苍听到“仙君”二字,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指节:“我们魔尊,不需要等他根骨长成吗?”   “那得等多久,没必要!”黑袍魑魅边走边说,“没长成,效果差点就差点,尊主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了。”   万苍点点头。   原来魔尊可能要死了,寻这小孩,剥离根骨,类似于在炼续命的灵药……好歹是个“尊”,这么轻易就要死掉了?   废物。   这两个字在万苍脑海甫一浮现,就惊得他脚步落后半步,胸腔起伏,最终,原身魑魅的天性,压倒了灵魂深处的念头。   我是活腻了吗。   怎么敢如此腹诽魔尊的。   “几原,”黑袍魑魅猛然回首,不怀好意地咧开嘴,“你为什么会有名字?”   万苍忽然觉得,眼前这满是恶意的魑魅,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一直唠唠叨叨,不停说话,大概是憋得慌,纯粹只想找人说话,无所谓身旁之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魔尊好了。”   这皮球踢得太好,叫人无话可说,黑袍魑魅上次问几原,得到的也是这个答案,不由得感到没劲:“你快修修你的脑子吧,成天迷迷糊糊的!”   万苍发出了今日第三声“哦”。   没完没了。   这个叫“几原”的魑魅脑子有问题,关本……关我屁事,反正不是我的身体,拉倒吧,随便吧!   见这人跟个木头似的,黑袍魑魅更加觉得无趣,他转了转手里的地图,再度破开空门:“快跟上。”   **   眼前的画面一转,万苍跟着黑袍魑魅来到了几百里外的小树林,后者伸手,朝着虚空一握,就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抓在了掌间,锁住喉咙。   那孩童稚气未脱的脸庞十分清秀,五官精致,一头黑发,因不断挣扎着,额顶散出几缕碎发:“放开我!!”   “小屁孩儿,不是还挺能跑的,继续跑啊,”黑袍魑魅笑了笑,一字一顿道,“现在还不是被我们抓到了。”   “——万苍。”   原本站在一旁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万苍,瞳孔骤然缩小。 第56章 碎骨   ◎体温略低,但无比温柔的怀抱。◎   万苍看着眼前整张脸憋得通红, 进气多、出气少的小男孩,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觉得那里似乎有点疼, 恍惚地问道:   “你叫他什么?”   黑袍魑魅飞过来一个白眼, 五指更加用力收紧:“叫‘万苍’啊,魔尊喊我们来抓这小孩。几原, 你不会是仙门的内应吧?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那倒没有,”万苍面无表情, 从指尖分出一条黑色的魔气,死死缠上了小孩的腰身,“把他放下来吧,别搞死了, 魔尊还要拿来炼药,他逃不掉的。”   魔气无法作伪,瞬间就洗清了万苍的嫌疑。   黑袍魑魅看了眼万苍,半信半疑,他一把甩开了小孩,小声嘀咕:“尊主好像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算了。”   人已经抓到了。   纠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咳, 咳咳咳!”小男孩弓着腰, 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不停地给自己顺气, 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轻轻地说, “你们是魔族吧。”   万苍勾了勾手指, 用长条的魔气将人卷到了身边, 蹲下身问道:“是, 我们是魔族……不过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知道?”   他抢着回答,旁边的黑袍魑魅嗔怪地投来一眼,似乎在怪他话多。   万苍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眼神示意黑袍魑魅别大惊小怪。反正这小孩都要死了,何必这么小气,聊聊天又怎么了。   况且,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是错觉吗?   “魔气变的,”小男孩指了指腰上的魔气链条,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又伸出右手腕给万苍看,那里有一条褪色的红绳,“灵力编织的,失效了。”   “我们不是第一波追杀你的人。”   小男孩点点头,稚嫩的脸上露出个苦涩的微笑:“我也不是第一次从你们手里逃跑了。通常来说,仙门好心人给的东西,能帮我拖一拖你们魔族,如果遇到坏心的仙门中人,那我只有等死。”   万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男孩,越看越觉得有趣:“可你现在没死……我猜,你今天照样能摆脱我们两个。”   小男孩心虚似的瞟了眼万苍,抿了抿唇,没再接话。   万苍知道他猜对了,唇角微扬。   这么小的孩子,被自己的舅舅出卖位置,又遭遇仙魔两方的追杀堵截,究竟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究竟是天赋异禀?   还是靠了什么奇珍异宝?   黑袍魑魅逐渐失去耐心,反手扣住万苍的胳膊:“别聊了,快点把他带回去,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们两个!”   万苍掐了掐眉心,沉声反问:“如果我偏不呢。”   他发现,自己不愿意看着这孩子死去,尤其是在他的眼前失去性命。   “由不得你!”黑袍魑魅话音未落,就朝着万苍杀来。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过了几十招,魔气四处蔓延。万苍的脑海里空空荡荡,完全凭借肌肉记忆在闪避和出招,接招接得他满头大汗。   “几原,你当真要违抗尊主命令?”黑袍魑魅抬肘杀来,厉声诘问道,“魔域的‘核’还在尊主手里,我们魑魅不服从他的命令,唯有死路一条!”   后面那句反倒像好心提醒。   魔气缠绕上万苍的全身,他身体宛如过电似的,一阵颤抖,脑海里的迷雾散去,记忆逐渐清晰。他在百忙之中抽空看向旁边的小男孩,结果原地空无一人,那孩子竟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万苍唇边笑意不散。   滑溜得像一条泥鳅似的,真不愧是……小时候的本尊啊。   “别打了,”万苍微微挑眉,骤然收回全部魔气,他浑身气势忽然攀升,宛如高大的山岳一般,不可摧毁,“你不是我的对手。”   为了融入“几原”的角色,他特意舍去了“本尊”的称谓。   “哈?”黑袍魑魅见万苍停手,同时注意到小万苍跑得没影了,心急如焚,大骂出口,“为什么放跑那个小屁孩?你是傻逼吗几原!完不成任务,死的会是我们!”   万苍平静地说:“因为你是幻象。”   “开什么玩笑,我是货真价实的、被尊主点化过的魑魅,我是真实存在于世的!”   “急什么,我也没说你不是。”万苍想起了两世的全部记忆,瞬移来到黑袍魑魅的面前,一把锁住了他的喉咙。   就像刚刚这人对小男孩所做的那样。   黑袍魑魅霎时涨红了脸:“你干……什么……”   万苍眯了眯眸子,若有所思道:“要不是魔气缠身,冲破了某种禁制,我还真被那对姐妹花给蒙蔽了,指不定会帮着你,杀了年幼的他——可现实情况是,他命不该绝,更不会死在这个节点。”   姐妹花掌握的法则之力有关时空。   万苍没忘,亦不敢忘。   本尊失去记忆,还被威逼利诱,万一做出了与现实相悖的选择,影响了事情原本的走向,岂不是要永远成为几原,留在这个炼心之地了?   万苍单手掐着黑袍魑魅,缓步前行。   按理来说,老魔尊吝惜羽毛,不愿随意点化魑魅,更没那个闲情逸致给手底下的工具起名……   几原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万苍冥思苦想,但就是对这个叫“几原”的魑魅,毫无印象。他打算回去把这件事交给左霈查查,若是不行,就把慕沧岚这位登仙阁阁主拉出来遛遛。   反正大家都有冒牌货帮凶的嫌疑。   “放……”黑袍魑魅双腿在空气里乱蹬,不断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开万苍重若泰山的掌心。   万苍施了个禁言术,冷声道:“好了,闭嘴。”   他现在可没工夫搭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虾米,进炼心之地的时间太长,怎么看都不是好事,关键在于到底该如何破局。   “唔唔!唔唔唔!”   万苍提着黑袍魑魅前行,在树林里走了一段,似乎终于觉得不便。他轻啧一声,就随意将人摔在旁边的树干上,黑袍魑魅两眼泛黑,昏死过去。   万苍摸了摸下巴,沉吟不语。   若将这炼心之地,比作某一处巨大的、戏台子的话……   合理!   第一幕,出现了柴房和表弟。   而他扮演着小时候的自己。   第二幕,突然出现了不认识的魑魅,就连小时候的自己,也有了单独的戏份。   而他则扮演着某位追杀自己的魔族。   第一次,没有失忆,万苍是直接骂过去的,甚至取得了跟姐妹花交流的机会;第二次,失去记忆,万苍不知是否做出了和几原相同的、正确的选择,但姐妹花迟迟没有发声……   她们是笃定能够困死本尊,觉得胜券在握了吗?   笑话!   万苍扯了扯嘴角,发出不屑的冷笑。   如果姐妹花是这般认为的,那么就来反推一下好了。   幼年时追杀过万苍的人太多,魔族又大多是一袭黑袍,他都不记得脸了——假设几原和黑袍魑魅,都是曾经出现过的真人,那么这个世界中最大的变数,是身为外来闯入者的万苍自己。   刚刚的一切推断,都建立在不能够扰乱时空法则的基础上……倘若这两姐妹根本没有动用时空法则呢?   一切因果都将不成立。   万苍往黑袍魑魅额头上施了个术,确保人不会搅局。他足尖轻点,一边思考,一边快速穿行于密林之中。   现实里的他,年龄尚小,耍小心机,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幻境里的他,心智成熟,生出不忍,理所应当地放走了小时候的自己……   原来如此。   不知何时燃起的火焰,点燃了这片森林,万苍飞速掠过一棵棵茂密的树木,双眸倒映着越烧越旺的火光,流下一滴汗水,掐了个寻人的诀:“去!”   在绝对实力的面前,胜利的天平被迫向万苍倾斜,雪光冲天而起,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他找到了小男孩。   他找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万苍破开空门,闪现在满头大汗的小男孩面前,一步步接近,勾了勾唇角:“找、到、你、了。”   他语气轻柔,却带有极强的压迫感。   小男孩一言不发,抱紧了怀里用布织成的,里面漏出了一点棉花的玩偶。   万苍眼力极好,看到了这东西,忽然一愣。他记得,这是个反向屏蔽追踪的法器,当年不会用,迷迷糊糊的,仍然躲过了好多波敌人的追踪。   万苍倏地想到了风长老的批语。   ……那什么“大气运”,该不会是在追与逃的过程中体现了吧。   他顿时脸色古怪。   “你不能杀我!”眼见万苍逼近,小男孩哇哇大叫,仿佛失去控制一般,眼角溢出些许泪水,“你……你会后悔的!”   这一番威胁毫无底气,纯粹在壮胆。   万苍深知年幼的自己是个什么脾气,他收敛了笑意,缓缓屈膝,蹲在小男孩面前:“别哭。”   他动作轻柔地替人擦去了泪水。   小男孩瞬间神情恍惚,下意识抬手抚上面颊,不可置信地:“你……”   万苍捏了捏小男孩的脸,面无表情地说:“这世间所有追捕过你的人,想要杀了你的人,试图从你身上,得到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的人……都与你有仇,等长大以后,你会变得很强,并且亲手杀了他们。”   小男孩从没想过反杀,只想活命。   眼下,他被万苍这平淡而又坚定的语气,吓了一跳,世界观都在摇摇欲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笨,我就是知道,”万苍眸光黯淡,定定地望向那双尚且还算清澈的双眸,叹了口气,“因为我就是你啊。”   小男孩大惊失色,转过身想跑。   万苍打了个响指,瞬间将人定在了原地:“正因为我是你,所以我知道你肯定要跑。哎,太嫩了,好没有意思,呸!”   “……我不能说自己没意思。”   万苍就这么蹲着,打量着无法动弹的小男孩,眸光流转,有不舍,有厌恶,眸底还蕴藏着别的、更加复杂的情绪。   这一眼看得太深太久……   仿佛是最后一眼。   万苍忽然站起,转身背对着小男孩,轻轻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男孩挣扎未果,只得放弃,任命地问:“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小孩,爹不疼娘不爱,说错了,重来……从前有个小孩,他的爹娘或许很爱他,否则他也不会来到这个世间——然后,他被舅舅和舅妈收养了,他没有一天,感受过亲情的温暖。”   “他想看一看父母留下的药铺,只能半夜偷偷溜进去;他想跟正常孩子一样上私塾,只能悄悄站在角落旁听;他走到街上,被人打骂,被嘲讽是没有父母疼爱的怪物……”   “传出去的人就是他的表弟。”   “某天,一位长老说他‘三生沾福光,身负大气运’,却没料到,这句话本就是无妄之灾,是催命符,引来了一批又一批人的追杀。”   “他九死一生,遍体鳞伤,但总有贵人相助,险而又险,捡回一条烂命。”   “后来,他意外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头银白长发,很圣洁,气质出尘,高不可攀。他第一次遇到这么美,还全然无害的人,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   “原来,他竟然是仙人。”   万苍的话语不急不缓,将整个故事娓娓道来,听得小男孩入了神,急忙追问:“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仙人死了呗,”万苍低低的笑了一声,眸光变得幽深,“你该不会以为,真的能从谁那里得到救赎吧……万苍。”   “——你生来就是该下地狱的命!”   “你爬出万魔窟,杀了老魔尊,接管魔域,把这些烂人统统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让他们痛恨以前的自己,为什么胆大包天,敢欺侮你、追杀你!”   “为什么敢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什么‘根骨’,‘气运’,去你妈的,都是主神的玩具!”   万苍骤然变得激动,他蓦然转过身来,深深地看向小男孩,左边脸颊淌过一滴清泪。   小男孩呆呆地:“你,你别哭啊。”   “我没有哭,”万苍抬手戳了戳脸颊,没碰到那滴挂在上方的泪珠,煞有介事道,“接下来会发生不好的事。”   “你猜猜看。”   小男孩摇摇头,动作称得上乖巧。万苍看到熟悉的脸蛋,摆出这样一副神情,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他忽然低声笑了。   小男孩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又笑了?”   万苍打了个响指,撤去小男孩身上的定身法诀,平静道:“你过来,我抱抱你,然后就放你离开。”   “真的!?”小男孩转了转手腕,惊喜道,“抱一下算什么,你得说话算话!”   “真的,骗你是小狗。”   小男孩迟疑了下,主动走到万苍跟前,后者再次蹲下来,温柔地抱住了他,抱住了小时候的自己。   万苍在他耳边,喃喃道:“……”   “你说什么?”小男孩没听清楚,“再说一遍,我没听到。”   万苍轻声道:“再见……汪。”   头顶传来了剧痛,仿佛天灵盖被人握在手里,或者一掌劈碎,小男孩想要惊叫,却突然失了声。他不可置信地撒开了抱住万苍的手,看向万苍抽离的双手,瞳孔骤缩。   那双苍白的手上满是血迹。   属于他的。   万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年幼的自己,缓缓地倒向地面,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五指上鲜红的血液,微微蹙眉:“……真脏啊。”   我放你离开,因为我笃定你不会死。   你只是我的过去,而我,才是要背负着一切,继续前行的未来。   万苍看了小男孩一眼,将这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记在心底,接着他迈开步子,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森林。   熊熊烈火吞没了那具尸体。   深绿色的裂隙出现,伸出了千万条熟悉的触手,将万苍包裹吞没,拽着他朝下跌落,无休止地下坠。   世界天旋地转,失重的状态并不好受,罡风宛如利刃,贯穿万苍的五脏六腑,绞碎了血肉。如此持续了良久,似乎硬生生磨灭了最后那点生的希望。   万苍却放肆大笑。   因为他赌对了!   风声逼成一线,在耳畔拉长,坠落终于停止了,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却并未到来。万苍跌进了一个体温略低,但无比温柔的怀抱。   鼻端有清新的莲香萦绕。   身体比脑子先一步认出了臂弯的主人,他下意识圈住那修长的颈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埋下头,用力蹭着面前宽阔的胸膛:“师尊……”   他本能地收拢了双臂,迷迷糊糊地挤出最后一个念头:   接住我的人,永远只可能是过卿尘。   【作者有话说】   万苍:我干嘛真的学狗叫!?   过卿尘:喵?   万苍:汪汪汪!   宝宝们有没有猜到是这样破局的呢,小蛇这个出场方式也很意想不到吧~另外大家可以猜猜看,姐妹花的本体是什么?首先排除现代的复读机。   这章写完还挺喜欢的,感谢营养液w   东风杀深雪 第57章 赔偿   ◎师尊帮忙还债,主动贴近。◎   呼吸变得平稳, 万苍悠悠转醒,视线从朦胧不清,到逐渐清明。他睁眼就看到了过卿尘, 望着那人散落在颈脖两侧的银白发丝, 瞳孔微微放大, 出了神,喉结滚动, 却始终一言不发。   因为他直接掉出了启阳峰的古战场,也就意味着某件事已经发生了。   万苍现在有点心虚。   “祝鸿, 醒了就起来,”过卿尘屈指敲了敲床沿,“把药喝了。”   ……奇怪。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万苍装哑巴颔首,乖巧地端起碗, 仰头一口气饮尽,结果被浓稠的墨色药汁苦得吐出了舌头:“师尊,这药好苦。”   苦?   过卿尘面色不改,眸光淡淡地扫了眼万苍,白光一闪而过,掌心出现了一颗糖莲子。他垂眸时, 睫羽轻颤, 看着五指拢着的、晶莹剔透的糖莲子,瞬间出了神。   那位魔尊也总爱这么撒娇。   ……似乎就为了骗他的糖莲子吃。   很幼稚。   万苍没给过卿尘反应的机会, 轻轻掰开面前人的掌心,灵活的舌尖一卷, 就着空隙把糖莲子吞进了肚子里, 只留下些许温热的湿意。   过卿尘身形微怔, 看了看手掌, 又抬眸望向万苍,那人正在心满意足地咂巴嘴。他唇线绷直了些,眸中的霜雪之色更盛。   这些小动作也像……   像极了他那不存在的二徒弟,像极了魔尊万苍。   万苍十年前加入衍无宗时,用了个假名,叫“苍晚”,起名的方法拙劣至极,只不过是将姓与名的读音对调。但由于他外出总带着鎏金面具,接触到的大部分人都死了个干净,所以基本上无人知晓他的真实样貌……更别提他拥有神器观方镜,以此藏匿魔气,并且非常会演戏。   故而,没有人能识破万苍的伪装。   过卿尘越与自家小徒弟“祝鸿”相处,心中的疑虑也就越多。之前多番试探,“祝鸿”都答得极好,堪称滴水不漏,且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但这哪是在衍无宗足不出户的小弟子,就能拥有的眼界和智慧?除非,这具壳子里面已经换了人。   但这可能吗?   魔尊万苍早已死去十载,死在仙魔大战的末尾,为那场战争画上了句号。虽然那人的确死得有些蹊跷,但魔域衰落,魔族安分守己了好些年,确是不争的事实。   但新任魔尊迟迟不曾出现在世人的视野里……   要么有这么一个家伙,只是尚且在蛰伏,近期时不时的搞点小动作;要么没有这样一位新魔尊,魔族们还在静候着前任魔尊的号令。   过卿尘想到这里,盯着万苍的视线,更加少有的直白,后者冲他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略带傻气:“师尊,这下很甜,徒儿没喝过这么甜的药……想必是师尊亲手熬的吧!”   这副模样,傻乎乎的。   ……真的能是魔尊么?   过卿尘掐了掐眉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应道:“嗯。”   万苍不以为意,又冲着过卿尘眨巴眼,心道一声“好险”。就在刚刚,他捕捉到了过卿尘转变的眼神,感觉到了寻常人无法从过卿尘身上感受到的,那抹稍纵即逝的杀气。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刹那。   后背险些被汗水浸透,万苍快速地扯了扯后边的衣衫,半掩着眼皮,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师尊,你怎么会正好接到徒儿的?”   本尊实在是太好奇了!   “启阳峰传来异动,为师探查后发现,是从原古战场的方向传来的。”过卿尘注视着万苍,缓缓吐字,“祝鸿,你毁了启阳峰古战场。”   他避而不答,另起话题。   万苍心里咯噔一声,将手里的瓷盘“啪”的放下,眼珠转了转:“徒儿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师尊何出此言呢?”   他刚刚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过卿尘能精准地接到万苍,只可能说明两件事:一,当时过卿尘跟他的距离很近;二,不仅如此,过卿尘甚至时刻关注着他的动态……   就知道好好师尊在意本尊!   等等。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那对姐妹花弄出来的炼心之地实在太过于古怪,而且古战场内外,时间流速不同,万苍前后遭遇四位守护者,眼睛一睁一闭,刚晕过去就被过卿尘接在怀里。   眼下,他居然有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   万苍辩解完毕,等待着过卿尘的回复,后者却说:“你们在场之人,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师只是猜测。”   不是,猜都猜这么准吗!?   万苍当时冲破了束缚,先骂表弟,再杀自己,破境而出。巨大的能量冲击,导致了古战场彻底坍塌。   听起来很正常。   但转修无情道的过卿尘,这么好心来接本尊,那就太不正常了吧?   再加上刚刚突然显现的杀机……   每次跟过卿尘说话,万苍都是爱与怕两种情绪交织,他既爱听那人冰凉如山泉的声音,又感到胆战心惊,生怕哪一环节接不上,哪次反应慢了半拍,叫人抓到自己的破绽……   某天可能会直接用息冰剑捅他。   万苍兀自沉吟着,再度抬眸时,一双黑瞳水汪汪的,如同明镜,仿佛照进了过卿尘的心底:“师尊,徒儿依次见到了古战场里面的四位守护者,挨个破局,导致其中境界动荡,最终崩塌……”   他被迫承认了,话音忽地一转。   “——宗门不会叫徒儿一力赔偿吧?”   “世间万物,各有命数,古战场本就是第一任仙君出手封存的,只是转移到衍无宗内部,以供弟子历练,”过卿尘先解释了一番,微微蹙眉,继续道,“为师已和师兄联系过,他的意思是‘要赔偿’。”   他妈的。   本尊这位姓季的宗主师伯,当真是个小气鬼!   万苍听到过卿尘说这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皮笑肉不笑,颤声问道:“不知道徒儿要……如何赔偿宗门呢?”   “还用不着你,”过卿尘唇角微微翘起,“为师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赔过了。”   万苍双眸一亮,随即察觉眼前的过卿尘,似乎是在逗他玩,乖觉地一颔首:“徒儿知道了,徒儿多谢师尊!”   应离天底蕴丰厚,随便拆几处没有人的小空间,将里面的宝物尽数收纳起来,拿去给季秋明,应该足以抵债。更别提还债的对象是整个衍无宗,而宗主又是原本从应离天出身的季秋明。   但这办法,过卿尘身为现任仙君、应离天的主人,自然说得,身为仙君小徒弟的“祝鸿”却想不得……   是个人都想得到的这一点。   万苍其实不太担心,以过卿尘的性格,会让自家徒弟独自承担责任,赔偿损失。但他着实没想到,过卿尘居然会逗弄徒弟了,实在是难得一见!   魔尊觉得很新奇,十分有趣。   本尊重生一次,从相处的种种细节上来看,有相似之处,亦有不同。过卿尘比起之前未修无情道之时,的确多了一丝人情味儿,他还没来得及感谢洛藏客的提点……是这位名义上的师祖,让他家小白“多多亲近旁人”,过卿尘才会这般听话。   当然,“旁人”不能真的是其他人,只能是本尊!   万苍直勾勾地盯着过卿尘,眸光澄澈:“师尊,徒儿已经主动交代了在古战场里,大概发生的事情,不知师尊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关于归墟,城主,主神,姐妹花……这些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东西,他当然是能藏一点是一点,但基本的态度还得摆出来,摆给眼前的过卿尘,以及他身后的衍无宗看。   什么态度?   那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徒弟对待自家师尊,几乎没有秘密的态度。   因为在经历过一次仙魔大战以后,不止过卿尘这位仙君,所有仙门弟子的疑心病,都比以前更重了。平日里,仙门弟子单纯开玩笑,或者约战切磋,都会互相拉着,先测试一下对方身上有无魔气,才敢继续下一步骤。   一个死去的魔尊,生前搅动风云,甚至没有拼尽全力去捣鬼,就能将仙门百家逼到这份上……   真可谓是可笑又可悲。   万苍问完后没再发言,过卿尘显然联想到了相同的事情,他轻轻一挥袖,收走了干净的瓷碗,声线没有任何起伏:“祝鸿,距离仙门大比只剩下两个月,启阳峰的古战场毁了,你可想去邀月峰的古战场?”   好好师尊还敢放我进去搞破坏。   不得了,居然如此信任本尊!?   万苍听得心头一暖,但仍然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徒儿不去啦,免得再毁掉一处历练之地,对其他师兄师姐无益,还会掏空师尊的积蓄——多谢师尊好意!”   他冲着过卿尘眨眨眼,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强忍住想抱住那人的冲动。   过卿尘真的特别好。   难以言表的好。   仙门大比在即,这人没有选择多问,反倒更关注“祝鸿”的实力提升,担忧小徒弟境界太低,前去送死。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不过算算也对得上时间,古战场里大概过去了半年左右,只不过生死之间,时间流速变得没有那么明显。   过卿尘见状,没有再发话。   万苍没有变傻,只是忽然想起,主神曾经透露过相关信息:邀月峰的那样重要物品,他曾经“拥有过”,现在又“失去了”……所以,根本没必要再进去一次,纯粹的浪费时间。   反而是揽星峰古战场里的东西令人在意。   什么叫做“一直属于祝鸿”?   万苍装作头疼的模样,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帘,进行深思:本尊现在占了祝鸿的躯壳,就可以获得那样宝贝吗。   等等。   他走直线的思维,猛然刹住了车。   启阳峰古战场已然坍塌,四位守护者皆被主神收服,说要“送”给本尊,不服的那两个应该也服气了,正好没处可去。   现在,本尊的识海里一定很热闹。   幸好,感觉要昏迷的时候下意识封了识海,否则过卿尘一探查就得露馅儿。   该说不愧是昔日的死对头吗,爱也没法爱得彻底。不论是在过去,还是在当下,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成为魔尊后,万苍始终没办法彻底交付一颗真心。   尽管面前之人是他的小白。   ——曾经跟他结过道侣的爱人。   万苍心里阵阵泛苦,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他刚闭上眼没多久,额头上就传来一阵凉意,吓得立刻睁开了眼:“师尊,怎么了?”   结果满眼都是过卿尘那张漂亮的脸。   那人冰凉的五指轻轻搭在万苍额间,神情认真,薄薄的两瓣唇微动:   “你好像发烧了。”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你发烧了,这是肯定句。   万苍:秒懂,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   过卿尘:……别乱懂。 第58章 发烧   ◎登仙阁随行计划通。◎   本尊居然发烧了!   万苍第一反应是觉得稀奇。   他前世五感俱失, 唯独痛觉还算清晰些,并且魔族自愈能力强,那颗魔域之核又在他的体内, 故此, 根本不知道”发烧”是什么东西。   也对。   祝鸿一副弱鸡身体, 若是换作本尊金刚不坏的原身,根本没有这么多屁事!   白色的衣角拂过, 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万苍一怔, 当即反握住过卿尘的手,主动倾身,将额头贴得更紧了些:“师尊的手好凉……好舒服呀。”   这句是大实话。   蛇类的体温比之普通人类略低,就算是化作人形也一样。更何况, 过卿尘的灵力自带寒意,身体正在发热的万苍,寻到了一处冷源,自然不肯放开。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过卿尘言明了“发烧”,他说完这句话,顿时感觉眼皮打起了架, 困意上涌, 浑身乏力。   好像就连太阳穴都有点疼。   过卿尘迅速将手抽了回来,微微蹙眉, 目光仍然停留在万苍精致的脸蛋上:“有伤未愈。别撒娇,也别胡闹。”   他语气似乎有些无奈。   万苍在心底叹息, 眸含幽怨地盯着过卿尘, 憋了瘪嘴:“师尊, 徒儿只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呀。”   他家小白好生无情。   张口一连说了两件不能干的事, 摆明了是赤裸裸的拒绝,这是在拒绝什么,不想同本尊有近距离肢体接触吗?   好好师尊想拒绝,我偏不让你如意!   万苍眸光微动,忍着那丁点不适,说出了想说的话:“徒儿在古战场中历练,受了点小伤很正常,也有所收获——师尊这个月在忙什么?徒儿想知道师尊的近况。”   古战场内半年过去,虽然没有实感,万苍仍然觉得仿佛有一整个时代没见到过卿尘了,哪里肯就此罢休?他一边说话,一边主动揪住了过卿尘的衣袖。   就、要、撒、娇!   衣袖而已,牵就牵了,反正扯不坏的。过卿尘面不改色,但俨然是拿万苍没办法,斟酌道:“为师受人所托,在找一样东西。”   “噢——”万苍拉长尾音,揉皱了手中洁白无瑕的衣袖,嗓音听起来十分轻快,“是师尊的朋友,拜托师尊帮忙吗?”   “不是,”过卿尘几乎没有朋友,干脆地否定了,“是你师祖要求的。”   还真是戳一下,才肯说一句。   要想从过卿尘嘴里撬出点什么,真是比登天还难……不过,就说他家小白有什么朋友能是本尊不知道的,差点吓死个人!   幸好没有。   不对,没有也不好吧。   脑海里在开展拉锯战,万苍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装作疑惑的模样:“师尊帮师祖在找什么东西呀,方便告诉徒儿吗?万一徒儿在哪儿见过呢。”   “陨石,上面的力量极为特殊——为师已经处理过了,”过卿尘思考了片刻,修长的五指划过虚空,掏出了半块漆黑的石头,递给万苍,“你师祖喊为师找相同材质的东西,目前暂时没有头绪。”   万苍放开过卿尘的衣袖,双手接过陨石的残片,察觉到灵力和熟悉的其他力量,眉峰不易察觉地朝上一扬:“师尊,这东西……”   “怎么,你见过?”   “嘿嘿,徒儿当然没见过啦,”万苍笑得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言语中又冒出几缕傻气,“听闻登仙阁是咱们仙门中最大的情报交易机构,师尊有没有打算去登仙阁问问?”   过卿尘看了眼万苍,居然沉吟道:“为师和那位登仙阁阁主不熟。”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好意思问。   堂堂仙君,实力顶尖,风华绝代,一句话就可令仙门众弟子为其舍生忘死,现在,他竟然在自家小徒弟面前,变相承认“放不下架子”,去跟人套近乎,打听情报。   何止有点为难,简直十分为难!   万苍觉得过卿尘简直太可爱了,眼里流露出几分笑意:“师尊不善言辞,这是整个宗门都公认的事实……不如这样,徒儿陪师尊去登仙阁看看吧。”   过卿尘轻轻摇头:“不行。”   “为什么,”万苍可怜巴巴地问道,“是徒儿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师尊似乎总是不愿意将徒儿带在身边。”   “仙门大比还有两个月,选拔赛即将开始,”过卿尘语气淡淡,“祝鸿,为师记得,是你自己答应要去的。”   还提,有完没完了!?   还真是条记仇的小蛇,咬本尊一口,就不舍得放开了,不过,真能咬本尊一口反倒好了……   “师尊,徒儿知错啦,”万苍没什么诚意地往嘴巴上一划,从床上挪下来,动手穿鞋,发丝散落在他的右肩,“咱们先不提仙门大比和选拔赛,徒儿在古战场中得了机缘,顺利通过肯定没什么问题——显然是师尊这边更需要徒儿!”   “何以见得?”万苍站起来时,身子踉跄了一瞬,过卿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自家小徒弟,“为师自有办法。”   这是又变相拒绝了万苍的帮助。   万苍半真半假地扶额,朝过卿尘怀里一倒,细嗅着莲香,后知后觉地表现出发烧的症状。   “师尊……徒儿有点晕。”   “为师知道,”过卿尘长眉微拢,扶着万苍朝屋子里的椅子走去,将人放下,“坐好,别再胡闹了。”   修无情道可真方便啊,什么接触,什么撩拨,统统都能被当作“胡闹”……   本尊只是想亲近你而已!   “徒儿没有胡闹,只是一别数日,太想师尊了,”万苍狡黠地眨眨眼,哎呀一声,反向环抱住过卿尘精瘦的腰身,将脸贴在上面,同时将陨石塞进了空间戒指,“那块奇怪的陨石,可以给徒儿吗?”   那陨石虽然,但已经处理完毕,若好好打磨,说不定能做个什么小小的装饰品。   他本来就打算送给“祝鸿”的。   “你拿去吧,”过卿尘轻轻推了推万苍的手,发现推不动,也就由着他去了,继而补充道,“有任何奇怪之处,记得通知为师处理。”   “师尊这么说的话,徒儿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传音术的距离太短,徒儿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待在师尊身边;而纸鹤术需要‘聚识’及以上的境界,徒儿现在还修不了……师尊只说让徒儿‘有事联系’你,可没说怎么联系呢。”万苍的语气哀怨,用脸轻轻蹭着过卿尘的腰身,舍不得放开。   “祝鸿,你已到炼虚境。”   万苍瞬间抬起下巴,仰视过卿尘,不可置信地:“啊!?”   过卿尘略一颔首,见万苍满脸的震惊,屈指搭在后者的额间。冰蓝光芒闪烁,环绕住两人,屋内突然刮起一阵微风。   “的确已到了炼虚境,看来在古战场中收获不小。”过卿尘的笑意转瞬即逝,再度确认道。   冰蓝色光辉随着过卿尘的话语声黯淡下去,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雪。   “奇怪。”万苍终于舍得撒开抱着过卿尘的双臂,第一个动作是挠了挠头。   难道是因为古战场彻底坍塌,四位守护者被本尊收服,所以其中的灵力都汇聚到本尊体内了不成。   不对。   那就不至于只跨越两级了,支持古战场运转的灵气,可谓海量,足以将本尊撑得爆体而亡……   “境界提升太快,其实不是好事,容易根基不稳。祝鸿,你要记得运转宗门的基础心法,消化灵气,稳固境界。”   这是赤裸裸的关心。   万苍笑得眯起双眼:“是,徒儿一定勤加修炼,多谢师尊关心。”   “主人,主人。”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在万苍识海中响起。   “归墟,”万苍顿时被吓了一跳,瞟了眼近在咫尺的过卿尘,以神识回复,“有什么事吗。”   “你关识海关太久了主人,我好无聊。”   万苍:“……追你自己尾巴玩儿!”   他同时舒了口气。   幸好,没有什么大事。   “主人,你怎么知道我平常无聊,就是这么跟自己玩的——但是我已经玩腻了,”归墟可怜兮兮的,顿了顿道,“主人,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修为进展如此之快呀?”   万苍挑了挑眉:“你知道就说。”   “你带我们四位守护者出来,古战场完全崩坏了,灵气就都涌入你的体内啦——但也没有完全进。我们都猜,你身上有个什么容器,能把多余的灵气分走,这令你才不至于爆体而亡。”   “——主人果然厉害,我没有跟错人!”   真是头油嘴滑舌的小狼,分明之前也不是心甘情愿跟从本尊的。   但听到“容器”,万苍默不作声,下意识动了动右手,瞥了眼天书化作的指环,明白过来,又是天书帮了大忙:“城主和姐妹花眼下也能通过本尊的识海,进行交流,是吗。”   “当然啦,他们消耗过度,现在沉入沉睡了……而且,老色鬼的呼噜声太大了,讨厌!不过主人,你安置我们的这个空间还蛮大,打起滚儿来蛮舒服的,嘿嘿。”   “那你怎么没睡着。”   “当然是因为我现在是主人的灵宠,和主人签订了契约,力量来源暂时不一样……他们三个以后都不是我的对手!”   容纳万物,本就是个了不得的属性。   虽然归墟和万苍一直都通过识海进行交流,但实际上,四位守护者都被塞在天书里,莫名其妙地顺了他的心意。这一番交谈下来,万苍更加确定:天书的用法不止这些。   狭小的空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卿尘没觉得有什么,万苍却有些受不了。   “师尊,”万苍突然打破了沉默,注视着过卿尘,“要不你就带徒儿去登仙阁吧,好不好嘛。”   “别撒娇。”过卿尘并指夹住破空而来的传音纸鹤,拆开看完过后,微微蹙眉道:“为师带你去登仙阁,现在就走。”   他一把抓住了万苍的手腕。 第59章 拍卖   ◎本尊不是,本尊没有!◎   “师尊肯带徒儿去登仙阁了!?”万苍感受到腕间不轻不重的力道, 登时大喜过望,继而眉峰一压,眸中闪过奇异之色, 问过卿尘:“这又是谁的传音纸鹤呀?”   过卿尘右手轻轻施力, 传音的纸鹤化作星光, 随风消散:“你师祖的。”   他现在牵着万苍的是左手,又往万苍额心轻轻一点, 将如何使用灵力,化作传音纸鹤的法术, 教给了自家小徒弟。   万苍虽然早就偷偷学过,但仍旧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因为他上辈子用的是魔力。   魔族有自己的传讯方式,并且身为魔尊,有“核”的存在, 心念一动就可以直接和下属沟通,故此,万苍一直没有机会亲手造过传音纸鹤。   更别提以此来联系过卿尘。   万苍每次都不厌其烦,直接跑到过卿尘面前,露个脸,顺便刷刷好感度。   现在想想, 他凭空捏造的“苍晚”身体虚弱, 但天赋异禀,实力强悍, 完全没道理,学不会简单的传音术……所以, 在万苍暴露自己的魔尊身份之前, 过卿尘应该早就怀疑到这一点了。   失策啊失策, 本尊当真是百密一疏。   但其他的布置完善, 魔气渗透各处,仙魔大战照常发动……   只可惜大战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万苍不动声色,挨近了身旁的过卿尘,就差把人整个贴上去了:“想必师祖有事交代,这才让师尊改变了主意……师尊,我们尽快出发吧!”   过卿尘带着万苍来到屋外。   万苍仰头,遥望应离天熟悉的景致,明媚的阳光洒落,刺得他双眼微眯:“没出应离天也能用鹤云舟吗,师尊?”   “不能,有禁制。”过卿尘如此答道。   胳膊上的力道瞬间变大,万苍被扯得脚步一顿,跟着过卿尘钻进了空间裂隙,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到身旁的人冷声吐字:“鹤云舟。”   万苍跟在过卿尘身后上了船,踩到甲板时,猛然想起了之前的尴尬经历,他摸了摸鼻子。   还好。   此次外出,本尊这具身体,已不再是没有半点灵力的菜鸟!   不能再丢脸了。   万苍暗中运转灵力,缓解烈风的影响,还缩在过卿尘的旁边,鹤云舟在后者的操控下,平稳飞行,一路疾驶,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二人就平安抵达了登仙阁所在的城池。   看着过卿尘收起鹤云舟,万苍走在热闹的长街上,后知后觉地问道:“师尊,师祖喊我们来登仙阁做什么?”   “今日,登仙阁有个拍卖会,”过卿尘言简意赅地回复,示意万苍跟紧自己,“有需要的东西。”   所以,不是那洛师祖非要好好师尊带上我咯。   万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继续追问道:“那师尊为什么不带花师兄来?非要带徒儿来。”   无缘无故的,怎么忽然提长舟?   长舟分明还在宗内。   过卿尘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认真回复万苍:“你外出的次数更少,为师带你来,正好开开眼界。”   而且,手边有现成的徒弟,何必舍近求远……但这句话过卿尘没说,他莫名觉得:说了不太好。   万苍长长的“噢”了一声,转身倒着走在过卿尘面前,快速眨了眨双眼,神情愉快:“徒儿就知道,师尊对我最好啦!”   “诸位当心,马车失控了——”   路边,棕色的骏马扬起四蹄,仰天打出一个响啼,拖出长长的轨迹。   “师尊,小心!”   万苍眼疾手快,单手将过卿尘搂到旁边,不爽地皱起眉头,温热而又绵长的呼吸,当即喷洒在过卿尘的颈侧,声音低沉。   两人瞬间齐齐旋身。   银白发丝随风飘散,过卿尘抬指施术,冰蓝的光圈接二连三飞出,止住了即将倒翻的马车。   马夫和马车上的女人躲过一劫,赶紧提着裙摆下车,二人见到出手搭救的过卿尘,气质出尘,天人之姿,还拥有一头银白长发,明白了出手的为何人,当即俯身跪拜:“多谢仙君,多谢仙君出手相救!”   这一声高呼,顿时引来了街边无数人的视线。   “是仙君本人来了吗,仙君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啊?”   “在街边,快看街边!看那一袭白衣,气质如此优雅迷人,一定是仙君!”   “仙君身旁的人是谁呀?上次见仙君,他分明就是孤身一人。”   “嗨呀,这人你都不知道?”回话之人唰的展开扇面,掩唇一笑,“听说仙君今日新收了个小徒弟,相貌极佳,姓‘祝’,名‘鸿’——黑发的,自然是仙君的小徒弟咯。”   周围人听了这话,都啧啧称奇,目光在万苍的身上扫来扫去。   万苍无视旁人目光,捕捉到这格格不入、有条有理的声音,扬起单边眉毛,传音入密:“慕沧岚,你不在你的登仙阁里好好待着,跑到街边看什么热闹?”   “魔尊大人好雅兴,今日怎么想起逗我?你这传音一用,直接就暴露身份了呢。”慕沧岚冲着万苍微微一笑,额间两根黑白双色的发丝垂落。   “你都敢炸你的登仙阁了,本尊有什么好怕的。”万苍掀起眼皮,悠悠地扫了眼混迹在人群里的慕沧岚,嗤笑道:“登仙阁的情报网天下第一,怕是魔族有哪几间酒楼,十年间培养了多少新势力,你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吧?”   “朔北城当日,本尊虽然戴了掩面之物,但要知道这新身躯,对你来说,也不过是四处打听,外加推算一番的事情……更何况,你还拥有这么多宝物。”   “果然,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魔尊大人。”慕沧岚传音说完这句,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到过卿尘的面前,恭敬地行礼道:“仙君。”   万苍下意识抬眸,去看过卿尘的表情。   没有皱眉,应当无事。   要是慕沧岚胆敢不知死活,告诉过卿尘,本尊的真实身份……那本尊也不介意昭告天下,登仙阁阁主的真名,究竟是什么。   必杀的恶性诅咒,就得这么用。   过卿尘略微侧首,神情有几分罕见的茫然:“不必多礼,阁下是……?”   “在下是登仙阁阁主,仙君和仙君的爱徒一踏进城门,我便收到了消息。”慕沧岚和和气气地说,完全没有方才和万苍私下传音时那般锋芒毕露。   万苍恶狠狠地瞪了慕沧岚一眼,后者抬袖遮挡,只当没看见。   过卿尘自觉没有见过慕沧岚的真容,真见过的话,也早已忘干净了——能让他留下印象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而登仙阁建在此地,天榜还挂在最顶层,他这个天榜第一到来,作为东道主,登仙阁阁主不敢怠慢,理应前来接待。   慕沧岚一来,连城主都得靠边站。   有人引路和安排,自然更加方便。过卿尘今日前来,目的是拿下某样拍卖品,没必要客气推脱,于是直接开口致谢:“那就有劳阁主了。”   **   三人一路直行,来到登仙阁的入口处。   万苍仰首,仔细打量这座巍峨耸立的建筑物,尤其是见到顶端垂下的天榜他微微一笑,看向慕沧岚:“久闻阁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我从小长在衍无宗内,见识浅薄,还不曾来过这般繁荣的地方。只是听说,登仙阁共有十二层,每层都有一位守阁人,若打败他们,就能得到阁中至宝……”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祝小公子,”慕沧岚嘴角扬起一抹不变的弧度,引着万苍和过卿尘进入登仙阁的拍卖会现场,“不过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老黄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守阁人只剩下最后两位。”   万苍面无表情道:“啊,想必正是我那天榜排名前几的甘守吟甘师叔说的。”   “守阁人为何只剩两位?”过卿尘忽然出声问道。   慕沧岚传音道:“魔尊大人,这可是仙君主动问我的……这个能说吗?”   语气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   万苍皮笑肉不笑,传音回复慕沧岚:“说,怎么不能说?堂堂登仙阁阁主,难道要看本尊眼色行事吗。”   慕沧岚面不改色,对着过卿尘说:“是这样的,仙君。十几年前,魔尊万苍曾经前来,为了借我阁中至宝一观,一路从最底层,杀到了最顶上的第十二层,将守阁者都打成残废了。”   “那魔尊万苍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凶残,他挑战成功,夺走了十二样至宝不说,还闯入拍卖会,抢走了当时压轴的宝物!”慕沧岚抬起袖子,抹了把不存在的泪水。   这一通乱说,添油加醋的……   不愧是登仙阁阁主!   万苍听得头都大了,但过卿尘就在身侧,他根本没法出言反驳,疯狂掐着虎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魔尊,万苍。”过卿尘轻轻念出这四个字,他身旁的万苍本人,瞬间不易察觉地一抖。   “师尊,当心!”万苍见过卿尘没注意到脚底的红毯边缘,出手扶了一下,让人不至于跌倒,顺便想打断旁边两个人的思路。   可惜没用。   过卿尘睫羽一颤,沉吟后道:“若是他出手,的确会如此不留后路。”   万苍:“……”   本尊不是,本尊没有……师尊信我!该死的慕沧岚,一张烂嘴,净他妈瞎扯!   我留了好大一条后路!   万苍眸光微沉。   他还记得,当年首次强闯登仙阁,一连战胜十二位守阁人,至宝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主要是因为有趣,想臭显摆一下实力无双。   再有,就是为了探查“亡妻”的消息。   但受到的阻碍太多,只好大闹一场,最后,该残废的人都残废了,也没死成不是?   哪承想,他家小白压根儿就没死,好端端的,还渡过天劫,顺利修得仙身,目前正在听外人抹黑本尊!   万苍暗地里朝慕沧岚竖了个中指,传音时已经气笑了:“你再多说一个字,本尊保证,明天一早,这座登仙阁也会变成废墟。”   慕沧岚表情立刻变得正经又严肃,抬手朝向右边的雅间:“仙君和祝小公子,请入座,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能屈能伸的登仙阁阁主,居然直接换了个话题,不接这茬了!   过卿尘:“多谢。”   万苍微微一笑,飞了个“算你识相”的眼刀过去,同时伸手敲了敲某贝壳似的通讯法器,传进去一道神念:左霈,带着人和钱来登仙阁。   慕沧岚略微躬身,脚底抹油溜了。   贝壳那头的左霈,原本在秋千上晃悠,听到通讯法器震动,当即把这东西掏出来,捧在手心里回道:“带什么人啊尊主?管帐的都是小的手底下的人啊。”   “爱带谁带谁,赶紧滚过来占个拍卖会的雅间。”   万苍落座之时,望向底下台子上没拉开的帷幕,又看了眼身旁没什么反应的过卿尘。   他感知到了和陨石同源的东西。 第60章 竞价   ◎拜过天地,用的不是这个身体。◎   第一次在朔北城外见到陨石, 万苍不以为意,甚至想笑;第二次在过卿尘这里收到陨石残片,万苍不过有些许触动, 将它当作了一样礼物;而第三次在登仙阁的拍卖会上, 万苍感受到了和陨石同源的气息……   这才真正警惕起来。   万苍对着台上用几十块深红的、厚重布匹遮盖的, 某一方角落里的拍卖品,眸光闪烁,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为什么只有本尊对这玩意儿如此敏感,身旁的过卿尘正在闭目养神。   似乎毫无反应。   拍卖会雅间的座椅一左一右, 中有桌案,放置了热茶和各类水果。万苍调转视线,又瞥了眼旁边的过卿尘,见那人没功夫注意这边, 他朝着空间戒指上方一抹,黑里透红的陨石立刻出现在他的掌心。   奇怪。   明明上次从他家小白那接过来的时候都是纯黑色的,怎么又变色了?   “归墟,”万苍不想打扰过卿尘,于是在脑海里喊唯一一头现在可以交流的狼,“别装死, 本尊给你解除几息的禁制, 你尝试感知一下台上那些东西,看看有无特殊之处。”   “哎呀主人, 我真在睡觉。”归墟狡辩。   它见万苍不吃这套,立刻起来干活, 半个狼头虚影刚从天书指环中探出, 座位那边的过卿尘猛然睁眼, 吓得归墟赶紧钻了回去。   过卿尘淡淡地扫了眼万苍这边。   万苍眨巴双眼, 神情无辜地看了回去:“怎么啦,师尊?”   过卿尘微微蹙眉:“无事。”   万苍乖巧地点点头:“没事就好。”   “主人,旁边那位是谁啊……怎么气息跟你差不多,好可怕!”归墟在万苍识海里鬼哭狼嚎,大口喘息着。   “哦,那个啊,是本尊的道侣。”万苍认真道,“不过现在的话,说是师尊也行。”   ……到底是道侣还是师尊啊!?   这世界好混乱。   归墟弱弱地问:“哦,原来如此——主人,那你们俩拜过天地,拜过主神了吗?”   万苍扬起唇角,难得耐心回复:“拜过,但用的不是这个身体。”   不是这个身体,什么意思?   哇哦,主人居然玩得这么花吗。   不愧是主人。   归墟想到了某种不好的可能性,哽了一瞬间,全身的狼毛一抖:“主人,主人,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放。”   “主人,你为什么一直自称‘本尊’啊?”归墟后知后觉,终于想起这个问题,壮着胆子问出口。   它作为万苍的灵宠,只能单方面被万苍感知情绪和思想,却没办法影响到主人。所以,归墟并不知道万苍见过主神,亦不知道万苍去过哪,身边之人是谁。   万苍五指轻点座椅扶手,慢悠悠地回了一句:“那你觉得,这天下敢自称‘本尊’的,有几位?”   这世间敢称“尊”的,只有魔尊。   因为仙门百家之内,站得最高的是仙君,最多也不过自称“本君”……   “我不知道啊主人,”归墟其实隐隐有猜测,这会儿又开始装傻,“我真的不知道——对了主人,刚才你喊我看台上那些拍卖品,我扫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   它说完这句话,奶声奶气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就如同又睡着了一般。   万苍没把自己的身份摆在明面上说,因为没必要,而且他知道,归墟大概也懂了。一人一狼之间的气氛沉寂,微妙地都不再提。   这时,台上走来一个女修,她穿着一件中长的纱裙,身形婀娜,瞬间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各位仙门的来宾,在下月澜,负责本次拍卖会的主持工作——请容许在下替阁主欢迎你们的到来!”   她落落大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优雅和自信的气质,嗓音极其甜美。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万苍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朝下扫了一眼,喊身旁重新阖眸的过卿尘:“师尊,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好。”过卿尘应了声,再次睁开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感知到了陌生的存在,他凤眸勾勒出冷艳的弧度,抿了抿唇。   欢呼声逐渐减弱。   月澜笑意不减,双手虚虚朝前一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启唇:“本次拍卖品共计三十件,压轴的是一块镜子碎片,传闻中,正是早已死去的魔尊万苍,曾经使用过的‘观方镜’残片,这可是一份神器的残片哦……应该还是最大的、最核心的那片。”   台下之人面面相觑,顿时一片哗然。   “魔尊万苍都死了十多年了……神器不神器的先不论,他用过的残片,也没什么珍贵之处吧!”   “哎,这位兄台,此言差矣,”不知名的修仙者反驳道,“虽然魔尊万苍人模狗样的,干了不少恶事,但他挑宝贝的眼光可没得说。”   “哦,此话怎讲?”   “不知情的人都说,魔尊万苍没有趁手的兵器——本人呢,恰好在兵器一道上小有成就,故此留心观察过,他有一柄剑,可以变幻外观,你们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简直在胡言乱语,这跟魔尊万苍的神器又有什么关系!”   “兄台啊,你动脑子想想,魔尊万苍用观方镜可重伤仙君,又用那柄剑,杀了不知多少人,除开他本身的实力不谈……这两样东西,有一个是凡品吗?如果是刚到凝元境的人得到它们,你猜猜看,对实力有多大提升。”   话语落地,窃窃私语的声音忽然增多。   “有道理,看来非得拿下这碎片不可了。”   “魔尊万苍的剑在何处,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傻啊你,魔尊万苍死了,说不定这剑也早就碎成几段了!当务之急,是把观方镜碎片拿下,管他真的假的,收集起来,拼成整个神器……那不就赚大发了!”   “嗤,各位何必激动,这说不定是登仙阁阁主故意搞的噱头,是真是假还不一定,效用也不确定……你们拍你们的,反正我不拍!”   “那你等下别拍,你拍你是狗!”   “不拍就不拍,我怕你啊!”   万苍摩挲着掌中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默不作声,指尖敲打着杯壁。   这是哪冒出来的倒霉鬼,除了不知道名字,对本尊的剑了如指掌!   看来,此人留不得。   万苍动了想杀人的心思,但他瞥了眼旁边端坐着的过卿尘,冒头的戾气硬生生止住,瞬间变回了乖宝宝,回以微笑。   其实没必要真杀。   万一这倒霉鬼是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受人之托,专门来钓本尊这条大鱼的呢。   若动手,反倒中了圈套。   这种知道太多信息的,说不定就是登仙阁的托,来抬价的。   “诸位仙门来宾,可讨论完了?”月澜微笑的弧度不变,用了灵力问道。   她的声音传遍整个拍卖会的现场,原本即将要吵架的人,都渐渐息了声。   嘈杂的环境,转而变得落针可闻。   月澜作为主持人,出席拍卖会,她只要站在台上,就代表着整个登仙阁,所以,她的话还是要听的。否则有被请出门,不能再参加拍卖会的可能性。   万苍盯着台上的拍卖品,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他家小白是想拍那个陨石同源的东西吧,怎么办?   抢先一步拿下!   万苍屈指轻敲通讯法器,以神念发问:“左霈,到哪了?”   “小的已经在左边第三间包间里坐下了,尊主。”左霈消息回得极快,恭敬道:“这次出来,带了一半的家底,保证您想要什么都能拿下!”   “钱够了,本尊让你带的人呢。”   “尊主,您通知我的时候,莫晚正好在附近处理事情,可巧了……小的就让他待在底下大厅,这样竞拍时不容易引人注目。”   “你做的很好,”万苍满意道,“保持联系,本尊需要什么,会马上给你信号。”   “信号,比如什么?”   “比如敲打手里的通讯法器,”万苍思忖后道,“敲一下,你就观望着拍,拿不拿得下拍卖品无所谓;敲两下,必须拿下,追加价格的时间差把握好;敲三下,只抬价,不拍。”   左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万苍的话,确保自己记住了,这才胸有成竹地回复:“知道了尊主,您放心交给小的吧!”   “三。”   “二。”   “一……”   随着月澜计数的倒计时结束,拍卖会正式拉开帷幕。   第一件拍卖品由助手呈上来,深红色的幕布揭开,盘内露出一份较为完整的藏宝图。这图看着平平无奇,只引起了小部分人的注意。   “诸位,这份藏宝图,据说是主神的亲笔哦,”月澜见反响平平,笑着添了一把火,“传闻中,哪怕是一颗种子,主神出手便是神器……本阁的镇阁之宝‘玄机塔’,就是主神亲手雕琢的。”   “那看来十万灵石少了些啊,我出五十万灵石!”   “一百万灵石,我要了!”   万苍不以为意。   他抬眸看了眼过卿尘,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面无表情地敲了三下贝壳。   “得令!”左霈笑嘻嘻地举起“七十七”号码牌,将价格加到三百万灵石。   “三百万灵石一次,还有更高的价格吗?”月澜问道。   “四百万灵石。”   “我出四百五十万,还有人更高吗!”   万苍不说话,只静默地看着。   最终,第一份据说是主神亲笔的藏宝图,以五百万灵石的价格成交。拍卖会开了个好头,月澜的笑容更加真诚几分。   拍卖会如火如荼地进行,万苍兴致缺缺,随意挑中了几件顺眼的拍卖品,或是敲一下,或是敲三下,没什么势在必得的意思。   他看向身旁的过卿尘,那人手中的号码牌一次也没举起来过。   左霈得了命令,乐得搅局,他甚至恶趣味爆发,悄悄传音给莫晚,让人一起浑水摸鱼。   直到倒数第三件拍卖品出现。   助手将拍卖品端上台,缓缓揭开幕布时,一截黑里透红的怪异短石,出现在人们眼前。   万苍瞬间坐直了。   这就是和陨石同源的东西!   月澜缓缓介绍道:“各位仙门来宾,想必各位都听说了,不久前四座大城池遭遇魔族偷袭,朔北城更是有天灾降世——如何各位所见,这是一块源自于天灾的陨石,所蕴含的能量特殊,似乎有灵气、魔气,还有妖气……哎呀,这么神奇的东西,说不定能锻造成神器哦。”   “现在,请各位出价吧。”   万苍刚敲了两下通讯法器,就看到过卿尘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号码牌:“一千万灵石。”   【作者有话说】   归墟:主人原来这么厉害啊,嘿嘿嘿。   万苍:我就是很厉害。   过卿尘:? 第61章 礼物   ◎“家师过卿尘。”◎   “一千万灵石。”   一般拍卖会的隔间, 都配有过滤声音的阵法,可以保护贵客,不被其他人猜到身份。   不像大厅的竞拍者那般毫无遮挡。   左霈是交钱进的雅间, 而慕沧岚亲自前来迎接过卿尘和万苍二人, 显然是因为考虑到了仙君的特殊身份。更何况在慕沧岚眼中, 万苍身为魔尊,也算是一个潜在威胁。   如今, 万苍待在过卿尘的身旁,来到这么多仙门中人都在的拍卖会, 骨子里的魔族基因蠢蠢欲动,他想搞事,想得要简直发疯了。   但没办法,搞事就有暴露的风险。   万苍看着过卿尘, 心道“我的好好师尊,这算不算一种甜蜜的烦恼”。   过卿尘清冷的嗓音自雅间里传出,尽管刻意收敛,仍然无端带了些威压。而台下的仙门弟子因这种一千万灵石起拍的豪气,而感到震惊。   一块黑漆漆的石头,还是从天灾得来的, 没准拍下以后, 会招致什么霉运呢……   既然修了仙,改写了作为凡人的命运, 逆天而行,大部分修仙者对气运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还是很在意的, 故而没有这么强烈的愿望要染指这怪异石头。   一千万灵石。   全是钱, 全是修行资源啊……   就算撇开气运问题不谈, 那么,谁用能保证真的能将之炼成神器呢?   月澜不过三两句话,就将一个原本价值难以评估的破烂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身价更是因此翻了几番。   这是登仙阁拍卖会常见的手段。   比如第一件拍卖品,原本只是张藏宝图,月澜恰到好处地提及“主神”二字,又说了“玄机塔”,这才激发了人们的欲望。   但这块石头,看样子实在没得吹,月澜就只说了句“说不定能锻造成神器”。   看吧。   这下鱼儿上钩了。   全场静默了一瞬,同时在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出手之人,要么是个修为高强还有钱的二傻子,要么就是拍卖小白,压根儿不懂拍卖的内幕!   这钱算是白送了。   过卿尘自然不清楚旁人在想什么,他只道自家师尊洛藏客交代了任务,要完成,于是出手阔绰极了。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万苍感到头疼,掐了掐太阳穴,又换上一副好奇的模样:“师尊,这就是师祖要您拿下的东西呀?”   “还有更高的出价者吗?”   “一千万灵石一次,一千万灵石两次,一千万灵石三……”   “是。”过卿尘第一次参加拍卖会,听着月澜唱价,抓着号码牌的那只手,五指微微弯曲。   他似乎有些紧张。   万苍将过卿尘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一边觉得可爱,一边暗骂“左霈干什么吃的,唱价两次了怎么还不出手”。接着,他就立刻听到大厅里传来熟悉的女声,打断了月澜的话:“奴家家里恰好还缺个装饰品,愿意出一千一百万灵石……不好意思了,这位大气的道友。”   万苍将心落回肚子里,瞬间明白过来:应当是莫晚出手了。   但莫晚每次只加一百万灵石,如此举动,显得小气极了,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万苍好奇地问道:“左霈,你怎么不竞拍?”   “尊主,您这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嘛,参加的拍卖会太少了。”   “怎么说。”   左霈分管财务,参加的相关活动数不胜数,难得在自家尊主面前硬气一回,解释道:“莫晚帮小的打理酒楼多年,手头只有少部分钱,资金嘛,自然是省则省。而且装成女修比较好行事,男修们一般不会多在意想要装点门面的说辞——但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那主持拍卖的月澜,还没再开口呢。”   “她再开口,就为了煽风点火,哄抬价格?”万苍反问道。   “自然如此啊尊主,”左霈坐在自己的雅间里点头,又反应过来万苍看不到,接着通讯法器快速回道,“您没发现吗,每次第一次报价低的物品,她都会直接爆个大的噱头,不再说话;而第一次报价就很高的物品,她会第两次、第三次说话,不断加码,以此煽动人们的情绪……这样下来,垃圾都能被捧成宝贝,何况是您要的真宝贝。”   “所以,咱们断然不能让登仙阁占了便宜,就让莫晚尽情压价吧尊主!”   说完以后,左霈迟疑道:“尊主,如果小的没猜错的话,您是跟仙君一起来的吧?”   万苍没有回应,俨然是默认了。   过卿尘坐在万苍旁边,皱起眉头,再举牌加码:“一千五百万灵石。”   莫晚娇滴滴地笑了一声:“哎哟,道友果真是好阔气呀……那奴家就再跟一个,出一千六百万灵石好了。”   不说话就是最好的表态,怪不得自家尊主不方便出手,有这么大一尊仙君在旁边,这谁敢放肆啊?   还好尊主喊了他来。   左霈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他听着莫晚和过卿尘竞价,有一种魔尊在替魔族跟全仙门对抗的错觉,霎时冷汗狂流。   “两千万灵石。”   “奴家出两千一百万。”   “两千五百万灵石。”   “唔……那奴家就出两千六百万灵石好了。”   师尊交代的任务必然至关重要,与陨石同源的东西定然要拿下,只是这女修开口便是“装饰”二字,理由十分蹩脚。   但这般穷追不舍,像只打不死的小强,而且每次加价,都加得这么少,像是故意而为之。   ……当真是想要东西么?   “三千万灵石。”二人拉扯了好半晌的时间,过卿尘始终懒得往大厅多看一眼,但他失去了全部耐心,声音比冬日的霜雪还要冷:“若你不是来捣乱的,奉劝你一句,趁早放弃为好。这东西我势在必得,就算三大宗宗主亲至,也不管用。”   过卿尘没有表明身份,而这句话的口气太过狂妄,当即有不少仙门弟子跳脚。   “嘿,瞧这话说的……谁能比三大宗宗主地位还高啊,还‘不管用’,这人脑子糊涂了吧,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可不是嘛,口气如此之大,还以为是仙君亲至呢。”   “你别说,我今天在街边逛了逛,差点儿真看到仙君了。”   “怎么说,仙君来登仙阁了吗?”   “听说仙君当时救了个马车车夫,和哪家的小姐,他救完人,转眼就消失了,如此大公无私,不求回报,这才是仙君啊!”   “那这人……”   月澜微笑着打断了众人的议论:“三千万灵石,还有比这更高的价格吗?顺带一提,这石头里的仙、妖、魔三种力量,可以很好的融合……能够帮助人修炼哦。”   过卿尘眉梢微压,在无形之中,悄然释放威压,仙门众人都不说话了。加上他之前放出去的一番话,无论真假,都表明了他拥有不俗的实力,和强硬的态度。   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在场的仙门中人不是傻子,自然不肯为了块不知道真正价值的石头,而得罪一个潜藏的大能。   他们选择不说话。   万苍一挑眉毛:“左霈,让莫晚放弃。”   “是,尊主。”左霈不疑有他,赶紧转告莫晚,别再加价,同时呼出一口气。   尊主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得感谢仙君啊,这么贵的石头,还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他的钱,魔域的钱,总算是保住了!   底下的莫晚摊了摊手,不再说话了。   若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神情有些颓然,就像是被过卿尘那番话给威胁到了似的。   “三千万灵石一次,三千万灵石两次,三千万灵石三次……让我们恭喜这位持有‘九十九’号牌的贵宾,拿下这件拍卖品!”   过卿尘放下了号码牌的同时,万苍起身离开座位,接过“九十九”号码牌。   过卿尘头一回同旁人进行激烈争抢,正在缓神,微微一怔:“祝鸿,你要干什么?”   意思是要玩号码牌么。   “恭喜师尊拿下想要的东西!”万苍单手稳稳捏住号码牌,另一只贴上过卿尘的太阳穴,释放出温和的灵力,“师尊第一次参加拍卖会,不用太紧张的……就是正常走个流程,让徒儿帮您放松一下吧。”   说实话,他刚刚也被过卿尘过分强硬的态度给吓到了。   万苍知道过卿尘一向很听洛藏客的话,但洛藏客交代的任务,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吗?只要是这位洛师祖说的话,好好师尊就得奉为神旨吗?   万一洛藏客其实包藏祸心呢。   如果哪天,洛藏客心血来潮,喊他家小白去死呢。   除了过卿尘,万苍不介意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世间所有人,他双眸微眯,眼尾勾勒出锋利的弧度,手下的动作却无比轻柔。灵力像一只小手似的,按摩着过卿尘的太阳穴,同时安抚着过卿尘的心……   过卿尘没有拒绝万苍的示好,也没有出言阻止万苍拿号码牌的举动,因为他知道,自家小徒弟身上没什么钱。   拿着就是玩玩罢了。   不对。   ……大意了。   过卿尘后知后觉地发现,最近实在太忙,竟然忘记给“祝鸿”多留一些修炼资源。在这突显的懊悔情绪,以及万苍的按揉手法之中,压轴的观方镜碎片终于开始拍卖。   在月澜开场的介绍之下,碎片起拍价高达五千万灵石。   “六千万灵石!各位道友,给个机会!”   万苍原本敲了两下通讯法器,让左霈加入到竞价的乱战之中,但他观望了一阵,改变了主意,望着过卿尘那双凤眸,突然启唇:“好师尊,徒儿喜欢这个。”   “你喜欢这个?”过卿尘一愣。   他这个小徒弟,平日里惯会撒娇,但这似乎是“祝鸿”第一次开口,直白地表达喜欢。   “我出六千五百万灵石!”   “六千七百万,不能再多了,真要我的老命了!”   “我草你不是不拍吗,你是狗啊!”   “汪汪汪,我就拍,六千七百万!”   过卿尘几乎不假思索道:“你自己举牌,无论多少灵石,为师都付得起。”   他的意思是:举牌即可,为师给你买。   没想到试试还能成功,万苍顿时喜出望外,激动万分,他在眼前人白皙的脸蛋上吧唧一口,而后迅速举起牌子:“诸位都别吵吵了,也不嫌嘴巴干的慌……一亿灵石,这是我师尊送我的礼物。”   底下有人看到又是九十九号牌,暴躁地吼道:“不是,怎么就加到一亿了,钱这么多不如捐给路边乞丐——你师尊又是哪位啊?”   “家师过卿尘。”   拍卖会现场瞬间陷入死寂。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买,喜欢的都买。   万苍:霸道老婆包养我,爽~ 第62章 在意   ◎嘴太硬,是病,多亲亲才能治好。◎   拍卖会现场的所有人都在头脑风暴。   先前拿着九十九号牌的那位, 放了一句狠话,说“就算三大宗宗主亲至,也不管用”, 后来又释放了些许威压, 他们都毫不在意, 没有怀疑过那人的身份,甚至在心底里和嘴上痛批——   拍卖小白。   修为高强还有钱的二傻子。   这人脑子糊涂了, 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口气如此之大,还以为是仙君亲至。   ……   现任仙君过卿尘无人敢冒充, 更何况有人亲眼看到了仙君和其爱徒出现在城里,那么,来的多半是本人。所以,像那样说话, 根本就不是狂妄自大的表现!   仙君天榜第一,本就实力登顶,底气可谓十足,至于为什么要强硬地拿下一块石头……   这很简单。   仙君自有他的考量,并且指不定是要拿去救人,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插手个什么劲儿啊。   万一引得仙君不悦了, 怎么办?   之前还在恶意揣测,神气无比的仙门中人, 此刻,都欲哭无泪, 纷纷生出了想抽自己几巴掌的心——   他们怎么敢这么想仙君的呀!   过卿尘如同天上皎月, 一言一行皆有深意, 撇开魔尊万苍不谈, 就连他收的另外两个徒弟,大徒弟花长舟和小徒弟祝鸿,在传闻中都十分出色。   在场之人彼此交换着眼色,相视时,尴尬地笑笑,都有点舍不得抽自己巴掌,只好期盼着过卿尘大人不记小人过……   ——别结下什么梁子才好。   而刚刚掷地有声的万苍,这会儿又有些后怕,就怕过卿尘怪罪自己“做事莽撞,轻易暴露了身份”……他偷瞄了两三眼,见跟前的人没有表态,神色如常。   这才彻底放心。   万苍方才不过是灵光乍现,想诓过卿尘给他买个礼物,最重要的是能够拿下观方镜残片。   至于喜欢嘛,谈不上。   真正的观方镜陪伴了他很多年,却也是导致他重创过卿尘的元凶,因此他对这玩意儿心情复杂,而且捡到观方镜的地点,实在不堪回首。   但毕竟是个神器……   唔。   还是个被冒牌货染指过的神器。   万苍也没有说谎。   整间拍卖会里,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那块陨石同源之物——就连过卿尘都要看到拍卖品的样貌,听了介绍,才能准确无误地出手——看来只有他能感受到那种特殊的气息。   那东西对于万苍来说,很特殊。   其次,就是这观方镜的碎片了。   无论真假,他都得拿下,首先以免被旁人利用,然后还得私底下去问问慕沧岚,这东西是怎么得来的。如果慕沧岚不说实话,那就只有挨打的份。   当然。   本尊这些行动,都得悄悄的,瞒着好好师尊开展。   “师尊,你不会怪徒儿擅作主张吧?”万苍收回替过卿尘按摩的双手,以防万一,多问了一嘴。   他的眸光澄澈,落在过卿尘眼中,方才说出那句“家师过卿尘”,就像是无心之举,情理之中,顺口一提的事。   “无事,不用紧张,”过卿尘平静道,“为师说了,你喜欢,拍下就是了。”   他刚刚出言威胁的时候,就做好被人知道身份的准备了,正常竞拍,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没必要藏着掖着。   对于正事,过卿尘总是很拎得清。   得了过卿尘的肯定,面对整个拍卖会蔓延开来的,诡异而理所当然的气氛,万苍莫名其妙的爽到了。   瞧瞧。   我有师尊,你们没有吧?   再瞧瞧。   我有这个世界上最美最好最强的……哦不,本尊才是天下第一强。天下第一的师尊,自然也是最最美、最最好的!   万苍想乐了,唇边扬起得意的弧度,隐形的小尾巴几乎要翘上天了。   过卿尘将视线转向自家小徒弟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也勾了勾唇角,平素毫无情感的凤眸,线条变得柔和,水墨画似的冰冷美人,一瞬变得明媚了些。   美人一笑啊。   万苍看呆了,抹了抹唇边不存在的口水,喉结滚动道:“师尊……”   本尊真是死而无……打住,本尊还不曾同过卿尘双那个修过,所以还是有点遗憾的。   “一亿灵石一次,一亿灵石两次,一亿灵石三次……让我们恭喜这位九十九号的贵宾,再次拿下一件珍贵的压轴拍卖品!”   寂静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月澜才再度开口,她笑着往上方的雅间望去,知道没人敢跟仙君抢东西,也就懒得再抬价。   过卿尘听着月澜说完,回望万苍,耳尖似乎有些发红:“祝鸿,你喊为师,有何事?”   他后知后觉,想起了万苍举牌子之时,留在他脸上的那个吻,暗自反思:   是不是有点太过纵容“祝鸿”了。   “没事没事……没事就不能喊师尊了吗?徒儿真的很高兴,”将观方镜残片当礼物这件事,给了万苍莫大的勇气,他理直气壮地朝着过卿尘撒娇,“自从徒儿的父母离开之后,在记忆里,对徒儿这么好的,除了甘师叔,就只有师尊你了。”   他这段话是说祝鸿,更是在说自己。   万苍这一手感情牌打得不可谓不及时,过卿尘听完,立刻打消了“太过纵容”的念头。   他皱了皱眉头。   作为“祝鸿”的师尊,一直没能好好的尽责,最近总忙于各类繁杂的事务,需要调查之事,接二连三,就连引导徒弟入门都马马虎虎……甚至还要让自家大徒弟代劳。   终归是他对徒弟不够上心,又怎么能够怪罪于祝鸿呢。   过卿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万苍敏锐地捕捉到身旁之人这一丝异样的情绪,没再管最后那一件拍卖品,满心满眼都是过卿尘的情绪转变:“师尊,不是拍到了想要的东西,怎么还不开心?”   “为师心情尚可,”过卿尘瞬间惊讶于万苍的敏感,但嘴还是很硬,“只是过多的表达并不必要,为师一向如此,早已习惯了。”   万苍仔细听完,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他家小白的性格就是这样,惯爱大小事都自己扛,喜怒比平常人更淡。说到底就是嘴太硬了,是病,还得多亲一亲才能治好。   耳畔自动滤过了拍卖的声音,万苍敲了三下贝壳,思忖后道:“师尊,你身为仙君,受万人景仰,自然是该作为表率,不能轻易露出窘态,不能露出疲惫不堪的模样……可这是世人,更是‘常理’所认为的。”   “理应如此。”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羡慕你,敬佩你,想要追随你的人……但很少有真心实意,不去在意仙君头衔,而只关注你本人的人。”   过卿尘疑惑道:“那又如何?”   “如果师尊你不愿意表达情绪,什么事都自己扛,什么事都憋在心底,那么来这世间走一遭,是否太过无趣了呢?或者换个说法吧,像徒儿这般真的想关心师尊的人,都会被师尊的冷漠所逼退,认为师尊真的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没人再敢跟师尊建立联系……”   “这可是很伤人心的。”   万苍只不过随意说了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却令过卿尘感到有些意外。这般洒脱有见解,不像是父母双亡的“祝鸿”能够说出来的话。   将“看得太透”表现出来,要么是不在意,要么就是太过在意……   “祝鸿”会是哪一种?   过卿尘反问道:“依你所见,为师该如何?”   “师尊,您才是师尊呀……徒儿可不敢擅自教导师尊,非要说的话,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说。”   “您多听洛师祖的话,但也别全听——偶尔放松些,该笑就笑,这样就很好了。”万苍答得十分圆滑,反手牵起过卿尘的衣袖,笑眯眯地道:“走吧师尊,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我们去拿拍卖品吧。”   过卿尘听完后,陷入沉思。   他任由万苍牵着自己前行,二人一路畅通无阻,顺利从月澜那里取得拍卖品,然后在城外登上鹤云舟,一同离开。   登仙阁拍卖会的负责人员仰头,眺望着鹤云舟的尾迹。   万苍站在甲板上,将观方镜的碎片捏在掌心,眸光微沉,把东西塞进天书指环。直到回到衍无宗大门,他的目光都始终不曾从过卿尘身上挪开。   像狗皮膏药似的。   过卿尘一路无言,万苍见身旁之人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模样,默默扫清路上的飞花残叶,碎屑石块……虽然觉得没必要,还是坚持给心上人开道,他亦没有出言惊扰过卿尘,打断那人的思绪。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回到了应离天。   万苍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榻上,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刚刚他的话,太多了。   祝鸿一个懦弱而乖巧的孤儿,怎么会如此乐观,甚至出言安慰自己的长辈,尤其是还这么多话……   本尊大意了。   可万苍转念一想,他方才的确是真情流露,不忍看到过卿尘受到委屈,或者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心疼。   将本尊的身份放到一边不谈,单纯开导好好师尊,还不至于涉及到仙魔对立吧?   倘若这样也有错的话……   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人活一世,也就活这么几个瞬间,万苍珍惜和过卿尘的相遇和相处,将之作为唯一的光和救赎。   他是因为自身经历而成为魔尊,他是双手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他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但是,就算他不配被爱,难道就没有爱人的权利了吗?   那苍天和主神未免太过无情了。   万苍正在胡思乱想,就见空中飞来一只传音纸鹤,他伸手握住,听到了最想听到的声音:“距离宗门大比不到两月,为师当你的陪练。” 第63章 免试   ◎“别哭,至少还有为师在。”◎   过卿尘一言九鼎, 说要亲自陪练,断然没有食言的道理。   从拍卖会回来,手头的事总算暂告一段落, 从送来纸鹤的那天开始, 除了晚上抽出少部分时间, 仔细研究黑红色的陨石,只要天还有亮光, 他都待在万苍身边。   颇有种寸步不离,严加看管的意味。   过卿尘的底蕴非寻常师尊可比拟, 此刻,他毫无保留,用心教导万苍,教自家小徒弟如何加速运转内功心法, 教各种仙门法诀,还会指点剑术……有时候觉得成效太慢,就会亲自上阵,与万苍对战。   他出手时,又快又狠,冰蓝的灵力一边痛击万苍的各种关节, 一边指点万苍的动作, 调整身法和姿势。   不可谓不用心。   原本静寂的应离天内,近日里仿佛热闹了许多, 白日里响着一声声“错了”,“不对”, “再来”……   偏偏被教导的对象连大气都不敢出。   万苍看着过卿尘这架势, 仿佛要把之前所有未曾亲自教导“祝鸿”的时间, 都给补偿回来, 所以眸光越发冷,教导越发严厉。   但他观察得仔细,发现那人偶尔脸上也会闪过一丝笑意。   比如,万苍因被动挨打,肌肉酸痛,而哀嚎出声的时候;比如,万苍因心力憔悴,故意装蠢撒娇,想要休息片刻的时候;又比如,午间休息时,万苍困顿乏力,抱着鸿念剑打盹儿的瞬间……   过卿尘嘴角一扬,万苍要么直接呆在原地,要么把瞌睡给吓清醒了。   这还睡什么睡,练什么练!   千金难换美人一笑,何况是为了本尊而笑……先欣赏一番再说。   但万苍还是憋屈极了,他隐藏着实力,无法还手,只能被动挨打。   可谓是有苦说不出。   如此亲密无间的特训,持续了大半个月,饶是成天期盼着和过卿尘亲密接触的万苍,都不免有些想念花长舟——想花长舟来替他分散过卿尘的注意力。当他半夜瘫倒在应离天,独属于自己的床榻上之时,感受到背部又酸又胀的淤青,好一顿龇牙咧嘴,双目逐渐放空。   下手实在是太狠了。   但是似乎也没关系。   打是亲,骂是爱,过卿尘这么暴力地对待本尊,一定是心里有本尊……   呸。   好好师尊当真一点都不留情面!   这么多天以来,本尊又要装孙子,又不能当真孙子,还得小心翼翼,控制着自身进步的速度,不能叫过卿尘起疑心……   万苍深呼吸,仍然觉得丢掉了半条命,身体上的疲惫还能忍受,主要是耍心计耍的。   瞒得太艰难了。   今时今日,万苍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双眸眯起,扎着马步。他刚开了个小差,正要抬眸去瞟不远处的过卿尘,就听到身后“咻”的一下。   像是什么利刃破风的声音。   万苍反应极快,闪身避开,迅速回到原位,重新呼吸吐纳。   好好师尊说的,要扎马步,练耐性。   ……不能动。   “练功和修炼,切忌分神,”过卿尘屈指弹出第二颗小石子,精准地击打在万苍的小腿肚,“你刚刚在想什么?”   “哎哟!”这个马步是扎不下去了,万苍被迫离开原地,揉了揉小腿,微笑道:“徒儿刚刚在想你呀,师尊。”   过卿尘微微蹙眉:“别撒娇,也别转移话题……这是在修行。”   这说的像什么话!   万苍望向银白发丝披散的修长身影,摸了摸鼻子,无奈的“哦”了声。   “祝鸿,为师说过,扎马步之时因外力而移位了,该当如何?”过卿尘右手中红光一闪,赤红的、带着骨刺的长鞭瞬间出现。   “师尊别打,徒儿记得,徒儿错了!今日加练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万苍看向那条炼魂鞭子,害怕的直发抖,无可奈何道,“徒儿真的知道错了,师尊。”   过卿尘略一颔首:“记得就好,下次修炼时想什么?”   万苍眼观鼻鼻观心道:“想师尊——教的所有法诀。”   过卿尘满意颔首,红光一闪,炼魂鞭消失不见。万苍见那人转过身去,眸光流转,目光贪婪地黏住那漂亮的颈肩,又缓缓下移,紧盯着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腰线。   本尊才不。   仙门这些小把戏究竟有什么好学的,用出来跟挠痒痒似的,一点杀伤力都没用……本尊偏要想心上人,何错之有!   他闭上眼,缓缓吐气,在脑子里把所有的姿势都过了一遍,像积攒了些许勇气和决心,这才继续扎马步。   **   日头变幻,万苍额头淌下几滴汗,四肢轻微打着颤,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问道:“师尊,接下来是不是该练剑招了?”   “不急,”过卿尘思忖片刻,一反常态道,“祝鸿,你暂且休息一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万苍眨了眨眼睛,心头微沉。   不对。   按照过卿尘的性格,如此反常,或者是心情不好,或者是遇到什么大事了,仙门大比在即,好好师尊怎么可能善性大发,忽然让本尊休息呢?   “什么,休息?!”万苍大惊失色,一下子就扑到了过卿尘的身旁,竟然丝毫不见疲态,无比震惊道,“师尊,是徒儿做错什么了吗?还是说徒儿的修行速度太慢,你忽然想通了,觉得之前一时冲动,收下徒儿只是个错误——啊,师尊你是不是觉得,花师兄能够传承你的衣钵,所以不打算要徒儿了?”   他语速极快,一长串话如同跑弹似的弹射出去,尽数落到了过卿尘的耳朵里,同时红了眼眶,晶莹的泪珠要滚不滚的,堪堪挂在眼尾。   过卿尘愣了一下,眸中仿佛蕴含着些许不可置信的色彩,启唇反问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眼前之人从不开玩笑。   这话一出,堪比定心丸。   万苍依旧委屈地望向过卿尘:“真的吗,师尊当真很喜欢徒儿,舍不得丢掉徒儿吗?”   这句话分明夹带私货,得寸进尺了。   然而他双手扒着过卿尘的衣袖,眼角那滴泪水好死不死的,“啪嗒”掉落下来,鼻头微红,整个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却无端透露出一种精致而又脆弱的气息。   过卿尘心头一软,阖眸轻叹:“为师何曾骗过你。”   他没计较那个过分的问题,不知道是默认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提问的万苍可不管这么多,他勾了勾唇角,又快速压了下去,眼眶再度红了几分:“徒儿知道的,师尊最好了,是徒儿自己修为太低,从小就没被人认可过,也不曾和同龄人一起练剑玩耍,是徒儿缺乏安全感……根本怪不得旁人,徒儿其实知道的……或许,徒儿根本不该出生吧。”   过卿尘还未恢复记忆,算不上“他的小白”,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股脑儿地全都倾吐出来,但万苍说的是心里话。   他上辈子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唯一的幸福时光,也是在临死与成魔之前,和时间赛跑……   偷来的。   就连他后来伪装身份,拜师入门,成天和花长舟不对付,打打闹闹,甚至抱着目的接近过卿尘,刷过卿尘的好感,但万苍能够感受到:这二人在不知晓他的身份前,态度其实很好。   他们没有半分要取走他性命的恶意,更没有一点帮着旁人欺辱他的想法。   过卿尘和花长舟二人表达的方式不同,一个沉默,一个恶劣,但都曾经真心将他当作徒弟和师弟,都曾经和他产生过牵连。   可他却亲手撕碎了“苍晚”的伪装,斩断了这些羁绊,为了妖仙骨,毁了所有美好的过往,即使是虚幻。   想到这里,万苍垂眸自嘲一笑。   那也算是偷来的,久违的温暖吧。   “祝鸿,”过卿尘认真而郑重地喊出这个名字,接着,他抬起手,面色平静,眸光却饱含挣扎,几息过后,终于将修长的右手,放在了万苍的发顶,轻轻抚摸,“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我过卿尘的徒弟,没有人敢怪你。”   “你师祖曾说,人生在世,求的是‘顺应本心,尽力而为’,可有些人光是活着,便已拼尽全力——没有任何人不该出生,你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过卿尘很少这么长篇大论的说话,何况是为了安慰人,这会儿似乎词穷了。   空气沉寂了半晌,终于又响起那个如山泉般清冽的声音——   “别哭,至少还有为师在。”   刹那间,万苍浑身上下的血都涌向了天灵盖。他整个人抖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划过脸颊,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滚落在脚边嫩绿的草地里,消失得悄无声息。   魔尊这会儿真的哭了。   在仙君面前哭得真心实意,无比放肆,甚至还有一丝丝挤干全部力气的痛快。   后来才发现,那是窒息的感觉。   万苍不管不顾,埋进过卿尘宽阔的胸膛,抽抽嗒嗒了好长时间,直到泪水染湿了眼前人的衣衫,透出朦胧的曲线,这才缓缓回过神,泪眼婆娑地仰首喊:“师尊……”   少年人刚哭完,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尾音下垂。   过卿尘原本僵在原地,如同一块木板似的杵着,偶尔抬手轻拍万苍的后脊——他怕人哭得背过气去。   现下轻轻一嗯,以作回应。   震动通过温热的胸腔传来,万苍后知后觉地抬起双手,捂住有些红肿的眼睛:“师尊别看……哭得可丑了。”   “不丑,”过卿尘眸里盛满了自己也无法觉察出来的温柔,又拍了拍万苍的头,这次动作自然了不少,嘴角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现在可哭够了。”   可恶。   ……本尊的颜面荡然无存啊啊啊啊!   万苍低头,鼻尖抽动,闷闷的“嗯”了声,另起话题:“师尊,你还没说,刚刚为什么不让徒儿继续练剑招了?”   他果然还是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小徒弟刚刚哭得厉害,过卿尘声线比平常柔和了许多:“为师是想告诉你,不久前,选拔赛开始了。”   “啊!?”万苍瞪着红红的双眼,瞬间惊叫道,“那徒儿刚哭……呸,那徒儿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师尊?还是说,选拔赛已经结束了?”   过卿尘见万苍再度激动起来,伸手按住了眼前转身要跑的人,语气居然带了点笑意:“的确错过了,但还有一个好消息。”   难不成……   万苍身不由己地转过头,亮晶晶的双眸望向过卿尘,燃烧起些许期待:“什么好消息呀,师尊?”   “你已到炼虚,为师特意争取了一番,不用参加选拔赛——这次名额多,你直接去仙门大比即可。” 第64章 承让   ◎视线穿越人海,短暂相接。◎   “轰——”   烟雾四散, 地砖炸破的声音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万苍收回鸿念剑,负手而立, 蓝色衣袂随风飘动:“承让了。”   他神情淡淡, 仿佛只是刚吃完饭, 随意出来散了个步一般。   对面的锦涯宗弟子对上万苍那双黑亮的眼睛,察觉到那人漫不经心的态度, 脸色铁青,朝人一拱手。他一句话都没说, 直接跳下擂台去了。   “本场比试,衍无宗祝鸿,胜——”锦涯宗长老揣着双袖,老神在在地宣布了这场比试的结果。   “……妈的, 怎么就碰到祝鸿了,真是晦气!这下好了,我直接淘汰了!”落败的弟子提着剑,朝着不远处的好友走去。   他嘴里嘀咕着这句话,俨然是十分不服气的模样。   不知为何,今年的仙门大比名额格外多, 若放在以往, 聚识境都无法获得参赛资格,今年却多了一批聚识境的仙门弟子, 甚至万苍这样的炼虚境也成倍增长。   所有拥有资格参赛的仙门弟子,都被各门各派的飞舟, 一齐拉来了锦涯宗。   仙门大比不限制门派, 年龄限制在三十岁以下, 而修为限制在化丹境以下。第一轮是个人战, 淘汰制,只要有一场输了,那么便无缘第二轮团队赛。   要么胜利,要么滚蛋。   每次的仙门大比中,不乏许多黑马出现,但都是早就名声鹊起,在宗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眼前的人,情况实在太过诡异——   “祝鸿”。   上个月刚满十八岁。   是个十七年都未曾修出灵力的废物。   但就是这样一个窝囊废,在衍无宗的庇护下,幸福平安地成长起来,后来还被仙君过卿尘收作小徒弟,从三峰会试炼出来了不说,还莫名其妙的,能够修行了。   自从“祝鸿”参加第一轮比赛以来,只要抽到和他同签的弟子,无论哪门哪派,修为高低,都无一例外被打下了擂台。   没打下去的纯粹是手下留情。   “祝鸿”就这样,一路风风光光地打来,撑到了现在,可偏偏他每次打完,还要挺直腰杆,不咸不淡地说声“承让”。   简直一副就是要把人活生生气死的嘴脸。   “今年的场地是咱们门派,就连抽签都是咱们门派负责的,这些都随机,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另一位锦涯宗的弟子搂着那位落败的弟子,离开擂台的范围,面色沉重道,“也不知道祝鸿走了什么狗屎运——是吃了什么天材地宝,还是得了仙君助力——该不会用了邪法提升实力吧?我分明听说,三个月前他还是区区凝元境的修为……”   落败的弟子咬牙切齿道:“我猜也是!我这一柄剑,可是我师尊特意拿出来的宝贝,竟然在对上他的剑时,隐约落了下风……没听说祝鸿得了好剑,该不会是仙君用了什么变化的术法,借了息冰剑给他使吧?”   “谁知道呢,”搂着他的锦涯宗弟子耸了耸肩,瞥了好友一眼,“你这想象力够可以啊。”   “传闻都说,比起大徒弟花长舟,仙君更加宠爱他的小徒弟祝鸿,甚至为了他,在之前的登仙阁拍卖会上一掷千金,拍了个什么神器的碎片——真要说起来,提升修为也不是非得要用邪术,还有那个办法……”   “什么法子?”   “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爬到床上去的那种。祝鸿这张脸还算不错,指不定仙君一心软,就把他家小徒弟给办……”   “铛。”   鸿念剑稳稳当当地插在地上,嗡鸣阵阵,似龙吟虎啸,拦住两位锦涯宗弟子的去路,同时直接打断了他们恶意揣测的话语。它根据万苍心意,幻化成了一柄不起眼的铁剑,但散发的威压仍然不容小觑。   “抱歉。”   两位锦涯宗弟子同时抬头,虎视眈眈地看向来者。   万苍飞身跃起,轻轻落到这两位弟子面前,鸿念剑霎时回旋,顺从地落到他的右掌中,抬眸时,凶戾的光芒一闪而过。   “——刚才手滑了。”   恶意中伤人也得有个度,这些仙门的杂碎说本尊可以……   别扯过卿尘。   两位锦涯宗的弟子望向挑眉的万苍,又看了看他手里寒光四射的鸿念剑,顿时大眼瞪小眼,一溜烟儿的跑了。   远在主座上的过卿尘,感知到了数千道灵力波动里,较为熟悉的那一道气息,缓缓睁眼。   万苍抱剑转身,遥望着过卿尘古井无波的双眼,嘴角噙着一抹明显的笑意,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唇瓣微动,看唇形显然是喊的“师尊”二字。   仙门中人打架点到为止,好没意思。   幸亏他家小白在。   过卿尘身为仙君,仙门大比的监管者,自然身居高位。他视线朝下,穿过无数还在打斗的擂台,掠过所有陌生的面孔,最终定格在自家小徒弟精致的脸蛋上,矜持地略一颔首:   “为师在。”   万苍咧开嘴角,眨了眨无辜的双眼:“师尊,徒儿又赢下一场……你怎么不夸夸徒儿呀。”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接。   “看来特训颇有成效,你学到了不少东西,切忌戒骄戒躁,也不要妄自菲薄,”过卿尘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祝鸿,你做得不错。”   传音落到了万苍耳朵里,万苍像吃了蜜糖似的,整个人都甜滋滋的。但过卿尘旁边还坐着季秋明,梵璃宗宗主岑鹭,锦涯宗宗主莫易玄,以及各种门派的代表人物,见仙君似乎在注视着谁……   他们纷纷侧首垂眸。   季秋明有些好奇,假客气道:“敢问仙君,刚才您在看什么呢?”   过卿尘挪动目光,直视季秋明的眼睛:“季宗主,本君在看下面的弟子们。”   说了又像没说似的。   就不能让人知道,你究竟对哪位弟子感兴趣吗?   这句话霎时把季秋明呛得不轻,他无奈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不敢再问。而一旁的其他仙门掌权者,原本收回视线,目光灼灼地看向过卿尘,期待仙君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比如,预测一下这届仙门大比的黑马,奈何没一个人跟过卿尘有什么太大交情,只好静观其变。   还好,季秋明有颗八卦的心。   他心直口快,本来想喊“师弟”,又碍于虚无缥缈的面子,别别扭扭地喊了声“仙君”,还好死不死,往后添了个“您”字。   过卿尘原封不动,还了句“季宗主”,更加客气疏离到了极点。   但是,仙门中谁人不知季秋明和过卿尘的师兄弟关系?既然季秋明吃了个暗瘪,他们尚且没有老眼昏花,识人不清,当然没必要发问,只会自讨无趣。   仙门大比中黑马什么的,无须去探仙君口风……还是老老实实,自己拿眼睛看吧!   等等。   提到黑马,今年最令人感到意外的,不正是仙君的小徒弟“祝鸿”吗?!   考虑到这个问题的莫易玄,眸光微沉,视线虚虚地投向那道蓝衣身影。   难不成,仙君刚刚就在是在看自己小徒弟?仙君对“祝鸿”宠爱有加的传闻,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莫易玄观察着重新回到擂台上的万苍,眼珠转动,上下扫视,仔细品味了一会儿这位过卿尘小徒弟的剑招和身法,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除了偶尔露出的狠劲和凶煞之气,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天光由亮转暗,夕阳西沉,万苍终于完成了今日的最后一场比赛。他收回鸿念剑,仰首望向远处空荡荡的座位,回住处的脚步微微一顿,继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失落,还是其他情绪。   过卿尘早已离开了。   什么时候走的,本尊竟然没有发现?难道是因为沉迷于把眼前的敌人砍下去,能让好好师尊正巧瞥到本尊的飒爽英姿,所以没有注意到人已经走了吗……   仙门大比,害人不浅!   本尊就不该一时心软,仅凭三言两语的维护,非得跑来锦涯宗虐菜,无聊的很……   更别提本尊和三大宗几乎都有仇。   好吧,是确实都有仇。   范迁的嗓子就是仙魔大战之前,被万苍顺手废掉的,以至于万苍不久前在琼香楼看到那张脸,听到那人说话,又知道了本次仙门大比将在锦涯宗举办,有点感慨。   不是冤家不聚头。   等等。   如果本尊不来参加仙门大比的话,过卿尘身为仙君,肯定也会到锦涯宗来当监管者……   那岂不是好几个月都无法见面了!?   万苍考虑到这层因素,表情空白了一瞬,掐了掐因为打架而过于兴奋,此刻微微胀痛的太阳穴,心道“脑子偶尔进水也是好事,至少能和他家小白呼吸同一方天地的空气了”,忽然间就释怀了。   来都来了,打就打呗。   大不了本尊就拔得头筹,给那些聒噪的傻逼长老们看看,有了本尊的神魂入主,祝鸿这具身体,可就不是什么废物点心了。   就算是窝囊废,也是人群中最闪闪发光的窝囊废!   万苍丝毫没意识到这想法有任何不对劲,他脚步轻快地回到住处,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裳,抬手丢出几道隐息诀,又丢出层层叠叠、用法各异的阵法,心道“过卿尘的特训果然有用”,得意地挑了挑眉。   然后他探向天书指环,将暂居在里面的归墟、城主、还有姐妹花,一把给抓了出来。   三人同时垂首,单膝跪地,行了个异常复杂的礼,恭恭敬敬道:“主人。”   归墟身为灵宠,和这三人的反应略微不同,它飞身前扑,拿爪子扒拉着万苍,奶声奶气的跟着喊:“主人。”   万苍没有拒绝归墟的触碰,只是悠悠抬眸,沉声发问:“上次本尊问的事,你们可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绿茶小狗护短中,包“手滑”的。 第65章 威胁   ◎死一个给本尊看看。◎   若是在万苍还没有出姐妹花的炼心之地时, 平心而论,启阳峰古战场的四位守护中,对他心悦臣服的, 应该只有归墟一头狼。   还是双方签订了灵宠契, 拥有羁绊的缘故。   除了归墟是代代传承, 世上仅存的一头虚天之狼,但脑海没有半点关于前主人的记忆——其他三位保留记忆的守护, 都拥有相同记忆,他们的前主人是谁, 不言而喻。   只可能是那个人。   那个大手一挥,就将他们全部打包,拱手送给万苍的主神。   他们效忠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天地的神明, 又被困在古战场里多年,出去的希望渺茫不说,还一直没遇到什么合适托付之人……   这也就导致了他们眼高于顶的性格。   最关键的是,城主和姐妹花虽能感知到,主神有一块神念碎片,就埋藏在古战场的深处, 但辨不清具体位置。况且距离主神身陨神灭, 已经沉寂数万年,这块神念残片都从未传下过任何旨意。   直到万苍不久前现身。   主神的气息突然出现, 留下一道关于万苍的嘱托,又蓦地消失, 连个感伤叙旧的时间都没有, 三人对于这位不念旧情的前主人, 自然有所不满。再加上万苍进来以后, 一路过关斩将,堪称顺风顺水,并且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   ——简直欠教训!   但在万苍凭借一己之力,冲破炼心之地,捣毁古战场以后,城主和姐妹花都在他的天书指环内休养生息。再度睁眼时,基本上已经服气了七八分。   衍无宗底蕴深厚,弟子众多,但从来没有过一名弟子,能全须全尾地走出炼心之地。大多是缺胳膊断腿,哭天抢地,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随行的长老或者师兄师姐,赶紧将他们带出去。   更别提万苍这种奇葩。   他和城主进行问答时,不卑不亢,言之有理;进入炼心之地以后,凭借自身毅力,在幻境中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小时候的自己,顺利通关,最后还误打误撞,暴力破坏了古战场……   简直是奇葩中的奇葩。   三人一狼目前都效忠于万苍,不需要各自为营,不用被迫陪愚蠢的弟子们玩,不再有利益冲突,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读懂了彼此的想法。   他们开始交换信息。   归墟迟疑道:“主人先收的我,他真有眼光……对了,主人总是自称‘本尊’,好像是一位夺舍重生的魔尊呢。”   城主和姐妹花醒得突然,像是不约而同似的,万苍当时身处登仙阁拍卖会,而它还没来得及,问自家主人是个什么身份,只好先把猜测提了提。   三颗人脑袋,总比一颗狼脑要好用些。   身量高瘦的女孩,扫了眼归墟耷拉在地上的尾巴,笑嘻嘻道:“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主人先收服你,还不是因为你的地盘是第一道关卡?”   姐姐觉得好笑。   稍微矮胖些的女孩,挽着身旁姐姐的手,笑眯眯道:“少用你毛茸茸的脸蛋和不灵光的脑子跟我们比……主人先拿下你,还不是因为你的智商最低?”   妹妹觉得无语。   “你们再说一遍!?”归墟“嗷”的一嗓子吼出声,弓起腰,目露凶光,“我可是虚天之狼,半神兽!你们两个该死的、木头雕的臭傀儡,咬起来没滋没味的……怎么好意思嘲讽我!”   “就骂你!”   “就说你!”   “不喜欢毛茸茸!”   “就喜欢光溜溜!”   “没眼光的东西,我诅咒你们,全世界带毛发的生物都不喜欢你们!主人也不喜欢摸你们!”   “呸,谁要你们喜欢!”   “呕,才不稀罕你们!”   “好了,都把嘴闭上。”皱着眉头的男子,缓缓开口劝架,俨然是失去了一座城池所有权,和人身自由的城主,他面色凝重道:“不要干什么事之前,都大吵大闹……在古战场里待了如此之久,还嫌不够憋屈?若不是主人彻底毁了那破地方,把我们带出来,眼下你们都没法在这里针锋相对。”   此话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归墟“哼”了一声,别过毛茸茸的狼脑袋,重新趴回地上。姐妹花先后瞥了一眼归墟,目光凉飕飕的,没再说话。   算是给城主面子。   虽然城主年纪大了,还爱臭美,被归墟戏称为“老色鬼”,但毕竟是他们四个之中最聪明、最通透的一个,更是以前主神座下,比较受器重的一员猛将。   但主神的手下实在多如牛毛,他们实在没空去搭理别人,相熟且没死的,估计就他们这几个了。   城主心头不由一酸,清了清嗓子道:“刚刚归墟说的,可都听见了,我们的现任主人,有可能是魔尊夺舍重生,知道他夺舍的谁吗?”   “衍无宗某位弟子呗,似乎叫‘祝鸿’来着,”归墟舔着爪尖上的毛,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主人跟我结契之前,他身边还有个男的,应该是他随行的师兄,用的那把扇子还不错……嘶,打得我可疼了!”   它挤出两滴眼泪,朝自己那快愈合的伤口处,比划了两下。   城主沉思道:“前主人对天下苍生向来一视同仁,我倒是对‘魔’没什么具体概念,你要说魔尊,大概是这些年来仙门中人最惧怕的……按理来说,前主人不该把我们托付给这么一个小鬼头——他的师承可清楚了?”   “这个简单,炼心之地犹如明镜,我和妹妹稍微窥探了一下主人的内心,他师承现任仙君过卿尘,只有那一位师兄。”姐姐道。   “这个容易,炼心之地感知情绪,我和姐姐顺便摸索了一下主人的过往,他这具身体是个没妖气的妖,而且,好像不是主动夺舍的。”妹妹道。   没妖气的妖?   城主在主神手底下待久了,见多识广,顿时心里有了考量,面容放松了几分:“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就好好跟着新主人吧……”   “喂,老色鬼!”听到城主言辞含糊,归墟当即不满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了,也告诉告诉我们啊!”   姐妹花也一脸期待地望向城主。   “笨狼,”城主语气无奈,又有些宠溺的味道,他屈膝蹲下,伸手摸了摸归墟的头,又挨个摸了摸姐姐和妹妹的发顶,“你们不用管这么多,天机不可泄露,前主人自有他的打算。只要我们好好跟着主人,说不定能够飞升……”   姐妹花:“难道……”   归墟被城主摸得舒服极了,摇了摇尾巴,片刻后尖叫起来:“可是我踩过这么多个衍无宗弟子,从他们的嘴里得知,这世上只有仙门弟子可以飞升成神……魔尊怎么可能!”   “见识浅薄,不要乱说话。”   “鼠目寸光,不懂别开口。”   姐妹花齐声开口:“看来虚天之狼到了你这代,没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传承——那我们前主人是谁,你知道吗?”   归墟骄傲道:“我知道,是那个很了不起的主神!”   “那你现在该知道,他有许多神念残片留存于世,虽然破破烂烂的,但仍然可以显化神魂,造就奇迹,而这世间,早已没有神明了。”   “可这和主人有什么关系?”   姐妹花一脸不屑,嘴巴翘得老高,似乎不想再跟笨蛋小狼交流,城主见状,接话道:“自然有关。主神在世时,不论是创造新生命,还是杀人灭口,本源能量都是混沌之力……而现在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仙力、魔力和妖力了。”   归墟若有所思,正要继续出言提问,就听到神魂中的一道意念在喊它:“归墟,别装死,本尊给你解除几息的禁制,你尝试感知一下台上那些东西,看看……”   它听到万苍喊自己名字的时候,已经利落地倒下装睡,而一旁的城主和姐妹花,也恢复了光团的模样,蜷缩在一边。   他们装出还在沉睡的模样。   万苍当时满脑子都是陨石同源之物,剩下的注意力在过卿尘身上,故此,没有仔细注意天书里的状况。   见归墟短时间内去而复返,并且确认了万苍的身份,属于城主和姐妹花接收到信息,光团闪动。   他们莫名放下心来。   ——“上次本尊问的事,你们可想起来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劈头盖脸的问话,并非是万苍初次与城主和姐妹花交谈。第一次正式交流,发生仙门大比之前,万苍在应离天,整理了天书中的所有物品之后。   万苍右手里捏着观方镜的残片,确认了是真货,第一次召唤出属于自己的四位守护,语气冰凉:“既然你们都是本尊的人了,本尊没必要瞒着你们……不久前,本尊曾见过两次主神,哦,就是你们三个的前主人,记得吧?”   城主和姐妹花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   归墟眨眨眼。   怪不得之前主人问它什么,“主神不是把你们四位守护都送给我了吗”,原来如此。   “上古时代,主神是世间唯一的神明,就拥有那般移山填海的能力了,但是亲眼目睹以后,本尊想了很久,想不通啊……如此强大的力量,不是用的灵力修行吧。”   上次只来得及问几句,就被主神接管了身体,城主此刻第一次用真身和万苍对上。那人黑沉的眸子转了转,四目相对,他竟然感到极强的压迫感。   城主猜不准万苍接下来要问什么,不敢应“是”,也不敢昧着良心说“不是”。   房间里沉默了半晌。   但无言,往往就是最好的答案。   万苍轻笑出声,拍了拍城主的肩,眸光扫过姐妹花的脸庞:“别这么紧张……本尊就想知道,主神是不是想让本尊用祝鸿的妖身,重新修灵力,再从冒牌货那里夺回原身,进行融合,最后修出和他同源的力量呢?”   城主听完这段话,浑身不自觉地发颤,正要回答,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看向旁边的姐妹花和归墟,发现他们同样有口难言。   ……这大概就是所谓“天机”了。   万苍扫了眼三人一狼,漫不经心道:“没关系,就当你们岁数大了,真的老眼昏花了,天道放个屁都针对你们……我们下次再见,想想办法,看看怎么告诉本尊,嗯?”   他勾起单边唇角,话语更冷了几分。   “活这么久没意思,如果你们回忆不出来,就死一个给本尊看看吧。本来你们的主人也不打算要你们了,不过是本尊一念之间的事,不是吗?”   “本尊很讨厌被人耍得团团转……”   “——主神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回忆,搞事业的绿茶小狗威武雄壮!姐妹花的本体是木傀儡,不知道有没有默默追更的宝宝猜出来w 第66章 万物   ◎心甘情愿,主动转世。◎   城主看了看扑在万苍脚边的归墟, 扶额叹息,视线转向旁边一言不发,眼神示意自己去当出头鸟的姐妹花, 面色黯淡:“主人, 当真要说吗?”   主神的心思几乎无人可以揣摩, 虽然万苍上次的猜测,和他所推测的相差无几, 但这位新主人,显然想要一个肯定的说法。   万苍盯着城主变幻的面容, 唇角略微勾起。   他的确想要更确切的答案。   天机不可泄露,城主未必不能强行突破禁制,将事情如数告知,但必定要付出一定代价。而这位新收服的手下, 自然不可能甘愿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但没关系。   本尊有的是办法得到答案。   万苍一本正经道:“你过来,本尊跟你商量个事。”   “我吗?”城主朝屋子里张望了圈,两人一狼还是有些呆头呆脑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的确,只有我了。”   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主神, 本尊就不相信, 你自己造的东西,还能对付不了你自己下的禁制!   万苍忽然闪身逼近, 一把揪起了城主的衣领,将人抓进了天书的内部空间, 他身形消失前, 快速交代:“你们三个看好住处, 有什么问题及时联系本尊。”   “是, 主人。”   天书空间内静寂一片,混沌无光,万苍之前一股脑儿往里塞东西塞人,头回亲自进来,见此地荒凉,当即心念一动。他的脚底瞬间绽开泼墨山水画卷,绵延数万里。   城主霎时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呆在里面,只觉得这空间玄妙异常,隐约还有些熟悉,没想到还能亲眼目睹这样的神迹。   万苍瞥了眼城主,问:“这方独立的空间名为‘天书’,在这里说话,应该没有任何限制——这东西主神之前是否用过?”   城主垂眸不敢看万苍,试探着张口道:“前主人他,用……过。”   他惊喜的发现:话到嘴边,可以说出口,这下好了,不用遭到反噬了!   “那你可知道,天书一共分为两册?”   “主人,我在前主人身旁的岁月还算久,不曾见过两本天书,”城主略作思考后,沉吟道,“他甚至很少用到这个神器。”   如此看来,主神是将天书一分为二了,一份拿了给本尊,另一份交到那冒牌货手上……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专门给本尊使绊子,戏耍本尊吗?   结合主神挂在嘴边的“有趣”、“期待”云云词语,万苍觉得不是不可能。   “你说的屁话。”万苍嗤笑道,“所谓神明,举手投足皆可惊动天地,等本尊修到他那个境界,也可以不用武器——到时候本尊把擦过手的抹布,鞋底碾碎的石子,甚至是路边的狗屎,随手一丢,都有和等同神器的威力。”   城主嘴角抽搐:“……”   虽说话糙理不糙,但这话也太糙了点吧……该说不愧是魔尊吗,没有半点仙门中人的优雅。   万苍拍了拍城主的肩膀,轻描淡写道:“你不是本尊从前的部下,本尊更没对你做过什么,今日你我二人,就是随便聊聊,不必如此紧张。”   就算万苍这般说,城主仍然不敢放松警惕,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试探着发问:“不知主人还想问些什么?”   快些问完,总好过整日惦记着,然后温水煮青蛙,慢慢折磨他至死。   “哎,别着急,你先听本尊说完,”万苍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城主,虚实不定,落向画卷那望不到尽头的、笔直的一条线,“世人皆知,魔气是人类七情六欲,恶欲妄念的结合体,在这世间,堕魔的人、妖、鬼数不胜数——本尊上一世是魔尊,这个身体呢,是某位衍无宗弟子的,这个想必你们都已经通过气了。”   城主不清楚万苍说这么多,意欲何为,只得沉默着点头。   “魔没什么好说的,包括魑魅这种天生魔物在内,都是贪婪、肮脏、暴戾的,但堕魔,却又是获得力量的一条捷径……你猜猜看,仙门弟子中,有多少人羡慕过魔族这般只顾自己、烧杀抢掠的修炼方式?”   城主沉声道:“主人,我在古战场中时日太久,并不清楚外界的发展如何,也没了解过仙魔之争的具体情况。”   “净他妈鬼扯,少在这装孙子。”万苍皮笑肉不笑道:“本尊留意过了,你那座城池,分明就是新盛时代的建筑风格,而四位守护之中,也只有你掌握的情报最多——你在天书里多说两句,不会少块肉,更没有仙门弟子会知道,别藏着掖着。”   城主闻言一愣。   敬佩的情绪,顿时涌上他的心头。   当时主神接管身体,问答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他活得太久,终日只觉无聊,唯有欺负那些新入古战场的弟子时,才能找到一丁点儿的快感……时至今日,就连他自己都忘了,究竟是何时改换的城内建筑风格,而这位新主人竟然注意到了。   当真是胆大心细。   他的确有打听外界情报,对死去弟子进行搜魂的习惯。   城主再次抬眸,望向万苍的双眸里,闪动着别样的色彩:“主人,仙魔两派恩怨纠葛已久,据我所知,魔族之中,不乏心怀善意之人,只是世人打心底抗拒,不愿相信此种可能;当然,仙族中亦有很多趋炎附势,心思不纯,恶毒狡诈之辈……”   “我陪伴主神左右,从上古时代,苟延残喘至今,经历了很多事。在我眼中,仙魔两族除了本源之力不同以外,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你倒是个有脑子的,本尊想表达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万苍称赞完城主后,轻轻“唔”了一声,道:“我们继续说回妖族。这一族,除了当今的妖仙过卿尘,也就是本尊这两世的好师尊和天下第一的道侣——哦,不用在意,本尊就是想炫耀下——除了他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入眼的大妖。”   “归墟它……”城主刚起了个头,又长长叹息,“它就算了吧。”   “的确。”   万苍顿了顿,继续道:“妖族未开灵智之前,无法使用妖力;妖族化为人身之后,才可以使用微末灵力……但能化作完全的人身,还不带妖气的妖族,少之又少。”   “本尊这具身体,姑且算一个吧。”   “主人,你想说什么?”   “相比其他三族,人族数量众多,而且只要拥有一定的悟性,能够入门,便可调动天地灵气,随心所欲地拿来修炼,你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哦,你也是个人来着。”   城主不觉得被冒犯到,只是皱眉道:“这……”   主神在世之时,便说过类似于“天地万物,各有其命数,即便为神明,也不该天天横插一手”的话;主神陨落以后,世间万物各自发展,形成平衡……   此时此刻,即使面对万苍,身处天书的内部空间,城主也不敢再妄加论断。   万苍见城主不敢发表观点,便心知肚明:这位新手下,虽然看起来聪明,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也就止步于此了。   城主太过于敬重,或者说是盲信主神了。   天地阴阳调和,万物相生相克,都有各自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但人族始终是那个“例外”,似乎被这片天地所宠爱着,享受着一切修行资源不说,还能发展延续至今……   就连人族能吸收的灵气也更加充裕。   他们繁衍生息,绵延不绝,犹如野草般倔强;他们可以选择修仙,可以选择堕魔,甚至还可以学习阴损的法子,挖走妖族的内丹,化为自用,提高修为……   或者像前世某些人对待万苍那样,不顾世间法理,为了夺得根骨与气运,不惜将同族人炼化吸收。   “你看如今这世间啊,乱。”   “魔族十年蛰伏,卷土重来,魔气猖獗;妖族向来式微,难成人身,妖气稀薄;人族兴旺发达,天地间的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由此可得仙气……而鬼气,是前三者身死道陨以后,归一而成,无法长久留存于天地,所以不提也罢。”   “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本尊都有点儿口干了,你这么聪明,想必早已懂得了主神的用意。”   “祝鸿原本的妖身,本尊的魔尊原身,以及现在本尊夺舍后,在吸收吐纳的天地灵气……三者合一,便是和主神同源的混沌之力,他想要本尊修这出这种混沌之力,然后取而代之。”   城主瞬间垂眸,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万苍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略微歪头,直勾勾地盯着城主的眼睛:“本尊只是好奇,为什么传说中顶天立地的主神,所有修仙者心中高不可攀的存在,竟然也会心怀不甘?他挑选中我这颗渺小的棋子,是想要借旁人的力量,重返世间呢。”   “没道理啊。”   “既然主神能把神念残片留于世上,捏个身体,对他来说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儿……要是入主本尊的原身,或者夺舍过卿尘的仙身,岂不是更好。”   万苍站直了身体,就像不在意城主的回复是什么,支起手指摩挲着下巴,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此看来,本尊还要谢谢他没对我和过卿尘下手——当然,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没法直接干预现世过多的事物,只能借助那个‘忆桥’和本尊见面。”   “哎,忆桥你知道吧?”   城主点头,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多时,又迟疑着点点头。   万苍被城主的反应给气笑了,接着说:“冒牌货上不得台面,没有身体,指不定是主神分割出来的精神体,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和主神有关,不然主神不会这么好心,把天书交给纯粹的恶人。”   “至于本尊嘛……”   “本尊只有肉身,嘶,但是本尊可有两具肉身啊——你别说,这下我真觉得连死亡和重生,都在主神的掌控之下了。”   “主神该不会是想让我和冒牌货,从此相亲相爱,握手言和吧?”   “主人,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我实在不敢妄议前主人……求你放过我吧!”城主“扑通”一声下跪。   万苍长眉一挑,他竟然从这干脆利落滑跪的身姿中,品出了点和左霈相似的味道,想到不久前和属下的通话,以及得到的情报,眸中笑意更深。   这充其量是个猜到边角料还不敢说的,但本尊没有完全透露自己的想法……   万苍不觉得主神会这么肤浅。   主神逝去多年,身化清风明月,没必要再活一次,除非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再联系到他说过的,热爱“世间万物”。   万苍根据现有情报,推测出另一种可能性:   ——主神心甘情愿,主动转世。   【作者有话说】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出自宋代诗人苏轼的《前赤壁赋》。   这两章的绿茶小狗在头脑风暴,下一章小情侣见面w 第67章 问题   ◎“师尊,他们好坏。”◎   当然, “心甘情愿”也分很多种类型。   比如万苍最擅长的,除了杀人,就是折磨人。被折磨的对象神智不清, 以头抢地, 直到心甘情愿地赴死, 偏偏还觉得那是一种解脱,对始作俑者万苍心怀感激。   所以, 主神是否也如同这般“心甘情愿”,为天下苍生, 为守护万物而献身了呢。   既然连主神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在主神之上,一定还有更高级别的存在。   是法则?   是天道?   还是不属于这片天地的,其他超脱世俗观念的东西?   万苍从登仙阁的拍卖会回来以后, 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他在和左霈通过信,着手开始调查慕沧岚以后,即使当日练剑修行再累,伪装“进步神速的好徒弟”而感到心力憔悴,半夜独自待在房间时,也不得不强打精神。   和主神见过两次, 他得仔细回忆相处的点点滴滴。   万苍绞尽脑汁, 半数脑细胞死绝,这才从与主神接触的情况, 主神给出的、零零散散的信息,以及他本身对混沌之力的感知能力中, 拼凑出两个不一定是真相的事实:   一, 从表面上来看。   对于主神来说, 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为万苍提供帮助, 扳倒冒牌货,修炼出混沌之力,给提供主神回来的可能性。   二,从深层次的角度推测。   主神可能并非甘愿献身于天地,这才不得已留下这么多神念碎片,有口难言,只得故作高深,想法设法和万苍建立联系,进行沟通,活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断断续续地交代一部分关键信息。   万苍深感头疼,正要继续追问城主,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论主神是出于何种目的接触他,是否有难言之隐,但主神亲自布局,让他死而复生,打算利用他达成未知的目标,都是不争的事实……   而在高高在上的神明心中,苍生始终都是一颗颗棋子,用废了也没有关系,就算他现在从别人口中得到了答案,情况也可能会变动。   那还不如本尊自己寻找答案!   万苍冷笑一声,越看眼前的城主越烦。他轻轻一挥手,直接将城主弄晕,放倒在天书的结界内。   这三个人形的守护和他的契约,不同于归墟的灵宠契约,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是在古战场崩塌的那一刹那,被某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强行连接起来的——不必说,自然是主神的手笔。   万苍和城主、还有姐妹花,只存在一个单向而又扭曲的主仆契约。   只同生,不共死。   就算他们死绝了,万苍本人也不会受到半分影响。   如此得来的属下,只有三分真心,七分都是被迫的隐忍和克制,万苍可不敢重用。包括魔域的那些魔族,尊他敬他,都是因为那颗核心,但是核现在没在他这具身体里,回去也无法服众,除非他夺回原身,重新融合,才能重掌魔域。   还得再找点什么东西,本尊才能彻底控制住这三个家伙?   万苍可不信“感化”这种词语。   除了尚未入魔的他,和当时渡劫的过卿尘之间,尚有真情流露,人间几乎没有真情存在,至少他上辈子没感受过几分,命倒是丢了。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基本只有长久的利益关系,短暂的利益关系,以及无利可图时的刀剑相向……   “虚伪”二字,本身就是一种真实。   “主人,主人,”归墟的声音倏忽在万苍脑海中响起,似乎有些紧张,“有人来找你了,好像是你那位白白的师尊,你快出来吧,我害怕!”   它始终没法忘记那可怕的威压。   “知道了。”万苍应了一声,将归墟和姐妹花塞回了天书。   既然现在没法解决的话,那就先放在这里面,反正这四个都不用吃饭,饿不死。等以后本尊威逼利诱,好好拿捏住命脉,再慢慢收服他们。   现在这三个人,还不如那座伏丹城作用大,本尊好歹能直接拿伏丹城砸死人。   万苍心念微动,化作一道白芒冲出了天书:“归墟,本尊知道你们私下有联系,甚至瞒着本尊谈过话,这天书空间着实好用——但是你别搞忘了,本尊才是你的主人,就算本尊按照某条路走,真的能够成神,第一个直接受益者也是你,听懂了吗?你在里面呆着,有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本尊。”   归墟听完万苍说的话,“嗷呜”一声,把脸埋进毛茸茸的爪子里:“我知道了,主人。”   它又不是傻,万苍话里的威胁和诱惑都很明显。   要想活得久,当然得有眼色。   如果主人将来有机会成神的话,那它就是名副其实的神兽了,说不定血脉还会进一步升华,甚至成为第一位兽神,只是现在……   万苍走后,天书里的水墨画卷缓缓褪去,归墟看了眼不远处陷入沉睡的城主,躺倒在透明坚硬的地板上,它打了几个滚儿,距姐妹花更远了些,叹了口气。   虽然说主人已经很强了,但现在还是不够强呢。   他似乎没有完全掌握这个神器。   **   “叩、叩、叩。”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传来,万苍打开门,盯着过卿尘的清浅的双眼,面露喜色:“师尊!你怎么想起来看徒儿啦?”   归墟说过卿尘来了的时候,他真的很开心。   但开心完了,又感觉有点害怕。   仙门大比开展期间,所有参赛的弟子都住在这一片。而监管者们另有更好的住处,这二者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好好师尊并非是无事会找人喝茶聊天的性格……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是本尊今天哪里表现得有问题吗?   见万苍跟个棒槌似的杵着,把狭窄的木门整个挡住,过卿尘问:“怎么,不欢迎为师来,所以不肯让为师进屋坐坐吗?”   万苍愣了一下,当即侧开身子,让出空位,笑道:“哪有的事呀师尊,师尊愿意来,徒儿高兴还来不及呢。但参赛弟子的住处,都是由锦涯宗统一安排的,屋内比较简陋,徒儿也没带什么东西,师尊不要嫌弃才是。”   “无妨。”过卿尘径直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下巴朝对面的椅子轻轻一抬,道:“祝鸿,你也坐。”   “砰。”   门被过卿尘用灵力关上,万苍在过卿尘的注视下,缓缓落座,顿时感觉头皮有点发麻。   要了命了。   本尊刚还说闲聊是不可能闲聊的,怎么过卿尘真来找本尊喝茶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本尊今日危矣!   “你……”   “师……”   二人同时开口,万苍笑容不改,对着过卿尘说:“师尊先说,徒儿只是想问师尊来做什么。”   过卿尘迟疑片刻,开口道:“祝鸿,你今日连胜六场,做得不错,远远超出了为师的预计。”   本尊出现幻听了吗?   不止是刚刚在场下休息的时候,过卿尘夸了本尊,现在特意来找本尊,他竟然又夸了本尊一遍!   万苍双眸一亮,还没来得及继续求夸奖,就听到过卿尘顿了顿,道:“但是,你的身法的确还存在着诸多问题,需要改进。为师记得教过你许多,怎么一到场上就忘得彻底。”   这番话不是责备,胜似责备……从这一刻开始,万苍感到汗流浃背了。   他真想不起来哪里没做好。   过卿尘当真是个好师尊,这会儿分明是为了履行师尊的职责,才屈尊降贵,追到小徒弟的房里,进行教学的。   “第二场,对手用的武器是扇子,和长舟一样。可还记得,为师是怎么教的你?”过卿尘语气不自觉严厉了几分,像透心凉的冰块。   “是的,师尊自然教过徒儿。”万苍眼观鼻鼻观心,背书似的说:“偏向以灵力御物者,往往自身修炼不到位,需要拖到对方耗尽灵力,拉近距离,近身时一击必杀;偏向用武器辅助者,通常来说体质更强悍,则需要谨慎试探,见招拆招,等对方露出细微破绽,抓住机会,瞬间扭转局势……”   “可今天那位使扇子的师兄,哪种情况沾一点儿呀师尊。他那路数太过于诡异,倒有点像我花师兄了。”   万苍自认为牢记过卿尘的每一句话,不由高声喊冤。   过卿尘默了一瞬,薄唇轻启:“这就是你前半场佯装不敌,抱头满场逃窜,最后一剑削断对方衣袖,还有裤……不提也罢——把他劈下擂台的理由么?”   本尊能有什么办法。   万苍当时打爽了,心道“忘了这茬”,暗自思忖,他要怎么回复过卿尘?   比如——   本尊看到那人招式太像花长舟,肌肉记忆复苏,手痒得忍不住。虽然这位倒霉蛋输了,还捂着屁股跳下了擂台,可本尊最后也赢了,不是吗?   ……怎么听起来好像更欠揍了。   无论以前当二徒弟的时候,还是当小徒弟的现在,只要身份没暴露,本尊可从来没给师门丢过脸!   万苍揍人还不能杀的时候,向来都是风风光光的——当然是他风光无限,至于对面那位,随机挑选一个办法让人难堪。   天地良心。   本尊遵守仙门的破规矩,就算杀不了人,也没全部戏弄,这才哪到哪。   本尊真是不可多得的好魔啊!   万苍委屈得不行,登时撒娇道:“师尊,徒儿没想让那位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师兄出糗,真的是个意外……求师尊相信徒儿!”   过卿尘扶额叹息:“这不是为师相信就……罢了,那么第四场呢?”   万苍眨巴眨巴双眼,装傻反问道:“师尊,徒儿的第四场又有什么问题呀?”   过卿尘抿了抿唇,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口:“第四场,你难得没有用剑。”   “是的,师尊,徒儿就那一场没有用剑。师尊这么关心徒儿,徒儿好感……”   过卿尘轻轻挥袖,打断了万苍的话:“但你开场就召唤了一头半神兽,把对手的剑,咬成了许多截,并直接吞入腹中了——虽然带灵宠参赛,让灵宠出战,并不违反赛制,还是有人向为师举报了你。”   “天呐,徒儿的灵宠简直太过分了,徒儿一定好好教育它!之前徒儿累了,第四场比试都没怎么睁眼呢,”万苍佯装震惊,愤怒地一拍桌子,转而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牵起过卿尘的衣袖,“就算这样,怎么可以向师尊举报徒儿呢?又不是没有其他监管者了……他们好坏。”   过卿尘无声叹息。   聊过以后,他发现“祝鸿”没有不听他的教诲,反而将他的话记得很清楚。但是他最后嘱咐的话,分明是“尽力而为”。   另外,他还有一个很在意的问题。   过卿尘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万苍:“祝鸿,你老实交代,你剑上哪来这么重的戾气?”   【作者有话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春秋时期老子的《道德经·第五章》。   明天就到八月啦,祝福宝宝们健康快乐w 第68章 誓言   ◎待他之心,一如初见。◎   世间锻造兵器的材质有千万种, 锻造的方法也各不相同,但是单单凭借兵刃,是不可能储存太多凶戾之气的, 灵气和魔气同理。   拥有戾气的, 只可能是持剑的主人。   戾气是如何产生的?   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 是剑主人在死人堆里打过滚,九死一生, 这样沾染上的轻微戾气,很容易祛除, 并不会影响道心和剑意,更别提手中之剑;要么,是剑主人本身就是施暴的屠戮者,手底下走过无数条亡魂, 这样经年累月,融入剑意,刻入所行之道,才会反馈到手里的剑上……   而“祝鸿”的剑上,竟然会附有戾气。   过卿尘没有直接质问自家小徒弟“为何偶尔会出现满身戾气,剑气中杀伐之意太盛”, 就已经算是问得十分客气了。   “祝鸿”可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弟子, 两月的倾力陪伴,二人一同度过了不算太短, 也不算太长的时间……但就连花长舟当初入门,都没有这般待遇。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是他没有教好吗?   过卿尘清浅的眸子上挑出锋利的弧度, 视线落在万苍身上, 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万苍缓缓垂眸,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绵长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无限放大,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唇角微提,绽开一个苦涩的弧度,深呼吸时,几乎要接不上过卿尘的话:“师尊……”   这问题让本尊怎么答。   他家小白疑心病太重,做事太爱刨根究底,强行留在过卿尘身边,还想要隐瞒好一切真相,难度无异于登天成神。   过卿尘也许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异常,感到疑惑,自我怀疑,决定直接发问,求个究竟——   这也是过卿尘最常用的做法。   而万苍则感到深深的心累。   他们二人正常相处,一个有情,一个无意,也许转修无情道的过卿尘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波澜,万苍也为其的“不拒绝”和那一星半点的“特殊对待”,而得意洋洋、沾沾自喜许久。但这样相处数月有余,万苍偶尔会感到窒息。   比如夜深人静的时候。   又比如说上一次刚过的盘问,和现在。   万苍无力地虚握拳头,双眸放空,破罐子破摔似的闭了闭眼,心里像针扎似的,酸涩有之,痛苦之情更盛。   “师尊啊……”万苍又低低地喊了声,蓦然垂首,语气带着几分哀求,近乎哽咽。   可他分明流不出半滴眼泪。   此情此景,二人对坐,于小屋谈心,本应该如同往常一般高兴,嘻嘻哈哈地打个马虎眼,编织谎言,把事实盖过,然后继续当过卿尘的小徒弟、好徒弟。   他只是想当暂时的祝鸿。   就连这样也不行吗?   但偏偏只有万苍一个人重生,得知全部真相,了解过往种种,知道已经无力回天,甚至还要接受爱人的质疑,看着失忆的爱人,永远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想着“如何除净天下的魔族”……   他就是魔族。   万苍情绪已然压抑到极点,倏地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或者说想起了原本不相干的很多人。   同样与主神有关的冒牌货,两幅面孔的慕沧岚,镜界中被夺舍的左霈,还有几次出手帮忙的洛藏客,最后是失忆的过卿尘……   所有人都仿佛有问题。   万苍终于醒悟过来:他抓不住的,从来都不是那一份温情,不是单单一个过卿尘,而是自己的命运。他活了两世,其实一直都在命争,与天斗。   一切都是主神埋下的种子。   是主神,是主神之上的存在,提前布好的局。   无力之感席卷而来,时时刻刻包裹着万苍,他却不甘就此放手,妄图回避,想要沉沦。   但实在是……太痛苦了。   有时候,万苍真的很想告诉过卿尘:你的无情道并非真的无情。你早在很多年前,就爱上过一位可怜的少年,是我;你曾经抓住过他,后来又亲手放弃了他,将所有的回忆斩断……   但他无法说出口。   只要提起话头,接踵而至的一定是一连串的“为什么”,以及更深刻的怀疑,甚至搞不好会暴露身份。   这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万苍红了眼眶,终于泪眼婆娑,“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挪动着位置,坐到了过卿尘的身旁。   然后万苍抱住了过卿尘的衣袖。   只问了一个疑惑之处,还没有得到确切回复的过卿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伤心起来了?   万苍抱着过卿尘雪白的衣袖不撒手,眼尾和鼻头都泛着红色,哭得一抽一抽的。一阵阵莲香钻入鼻腔,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安抚,忽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哭。   人若阻我,本尊便杀人;神若拦我,本尊便弑神;魔若忤逆我,本尊便将他们尽数打散成魔气……   他妈的。   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众生皆苦,皆难自渡……说到底,本尊不过是要多杀几个拦路狗而已,如此一条路走到底,就知道究竟通不通了!   主神想要本尊从头修炼灵力,那就练……练到妖身圆满,仙力充沛,练到登峰造极!等到时候再融合原身,辅以魔气,修出混沌之力,就算主神真要夺舍,也得掂量掂量谁更厉害!   万苍一瞬间就释然了。   “师尊……抱歉,徒儿想、想到了亲生父母,他们死的好惨……徒、徒儿发誓,此生和魔族不、不……共戴天,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万苍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仙门弟子,磕磕巴巴地发誓表忠心。   过卿尘被眼前人这异常诡异的脑回路震惊了,薄唇轻启:“祝鸿,你不必……”   不必这般沉痛。   万苍贴着过卿尘的胳膊,情真意切道:“徒儿不必再做无用功,要将心思都放到修炼上来,谢谢师尊的教诲,徒儿都懂得!”   这么说似乎也行。   过卿尘沉默了一瞬,再度开口:“祝鸿,一切还有……”   一切还有为师。   万苍深深地吸了一口过卿尘身上淡雅的莲香,浑身一抖,道:“一切还由徒儿自己把握,要早日追上师尊的步伐,继承师门的意志,徒儿都懂得!”   过卿尘扶额叹息,顿感头疼。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来找自家小徒弟,也不该问这么些问题?   事已至此,不如坦然接受。   无论“祝鸿”是否身负戾气,剑意是否肃杀,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像不像身殒的魔尊万苍,他都没有伤过人……眼前之人,只是“祝鸿”。   只是他过卿尘的小徒弟。   万苍抽抽嗒嗒,抬眸看向过卿尘,睫毛一颤,又滑下一滴晶莹的泪:“徒儿哭完了,让师尊见笑了……师尊,你刚刚问徒儿什么来着?”   还问什么问,没必要了。   过卿尘盯着被眼泪打湿的那一角衣袖,拍了拍万苍毛茸茸的脑袋,放缓了语气:“别哭。为师刚才是想告诉你,不必如此沉痛,背负所有,一切还有为师。”   万苍迟疑道:“可是,师尊……”   “嗯?”   “你保护我们,保护仙门弟子,保护天下的百姓,又有谁来保护你呢?”   过卿尘身形微怔,下意识回复:“为师是仙君,仙君不需要旁人保护。”   “那就由我来吧。”万苍擦干了眼泪,搂住过卿尘的腰,认真道:“师尊所行之道,一往无前,身后所护千千万万人,是人是鬼分不清,他们亦可能反过来刺师尊一刀。”   过卿尘眸中霜雪逐渐化开,唇瓣微张:“这,你……”   “师尊,徒儿还没说完呢。”万苍打断了过卿尘的话,蹭了蹭过卿尘劲瘦的腰身,忽然抬头,望着那双凤眸,坚定道:“若师尊要做斩向天下,肃清罪恶的一柄剑,那么徒儿也不做剑鞘——我只愿做师尊背后的刀,替师尊挡下所有伤害。”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种立场,何种身份。”   过卿尘不解道:“祝鸿,你为何忽然说这么多?”   听起来像是要生死诀别一般。   万苍轻笑道:“仙门大比还没分出胜负,徒儿现在自然不该说这些。只是徒儿是怕将来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希望师尊能够给我一个机会,不要置徒儿于死地——现在嘛,自然是表忠心,只因师尊不信徒儿。”   “为师何曾不信你?”   万苍轻轻后仰,距离过卿尘远了几分:“师尊今日接到举报,便亲自来到众弟子住处,究竟是因为师尊真心想要夸奖徒儿,还是真的觉得徒儿心怀恶念,往后干得出来穷凶极恶之事,这才特地赶来告诫一番?”   过卿尘抿唇不语。   万苍知道自己猜对了,心头猛然揪紧了,低低地叹了声“果然如此”,阖了阖眸:“徒儿不求师尊对我完全放下戒心,这是好事。只求师尊能够对旁的、不亲近的人,也能如此,再更加戒备几分。”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师尊保护,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师尊猜忌。”   陌生人不配得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人都是情感动物,能够被怀疑,正说明他初步走进了对方的内心,被对方当成了亲近之人。渺小的世人皆是如此,身为仙君的过卿尘亦然。   万苍在世俗里跌打滚爬,尝尽苦楚。   他成为魔尊之前,遭受的只有来自上位者施加的痛苦与伤害;成为魔尊之后,体会的多是下位者的卑躬屈膝,刻意奉承……   很少有人敢质疑他。   因为他没有朋友,当然过卿尘也没有,所以,他对这种心态可谓是太懂了。   万苍轻轻地喊:“师尊。”   过卿尘颔首道:“怎么?为师在。”   万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再度抓牢了过卿尘的衣袖:“徒儿只求师尊记住一件事——”   他忽然调转了话锋,对天发誓。   “主神在上,无论我日后变成何种模样,受到任何压迫或者蛊惑,只要有一丝意识尚存,身上血未流尽,气息不彻底断绝,我都不会主动伤害过卿尘。”   “我会敬他,护他。”   “待他之心,一如初见。”   万苍说完这些话便撒开手,视线落到窗外,看着低垂的夜幕,面不改色道:“时候不早了,师尊劳累了一天,赶快回去歇息吧。”   过卿尘听出万苍话里的意思,便也不再留。   他利落地起身离开。   “一见钟情,至于其他……岂敢再想。”万苍望着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接上了最后未说完的话,唇角扬起苦涩的微笑。 第69章 组队   ◎唯有万苍形单影只。◎   自从那天二人私下见面以后, 过卿尘没有再联系万苍,万苍也罕见地没有粘着过卿尘,只当一个本本分分的仙门弟子。即使是万苍站在擂台上, 和高台上的过卿尘视线有短暂接触, 他也会装作没看见, 扭过头去。   二人仿佛心照不宣,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不主动, 不说话。   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认输了一般。   一师一徒的气氛之诡异, 就连坐在过卿尘的季秋明也感受到了异常。   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并非每日都要出战,只要个人战有两天连胜,后续几日,便只需要抽签, 选择打擂或者守擂,直到筛掉一半以上的参赛者。   个人战进行的第五天,季秋明看着周身散发寒意的过卿尘,终于忍不住,试探着传音道:“师弟啊,你和你那小徒弟最近都不怎么说话……你们俩是吵架了, 还是在冷战呢?”   事到如今, 吵架和冷战又有何区别。   不过是谁都不理谁罢了。   “师兄,”过卿尘冷声打断了季秋明的话, 面无表情地回复,“梵璃宗的岑宗主, 还有锦涯宗的莫宗主尚且在场, 他们都不如师兄这般关心我。”   这是先说他这个宗主不务正业, 又怪他话多了。   季秋明当即拍桌, 瞥见旁边投来的几道视线,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转而继续传音道:“师弟,你真是越来越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先不说你我师兄弟的关系,这几个狐狸成精的人,如何能比得了?再说了,我关心祝贤侄,乃是天经地义啊。”   过卿尘不咸不淡地扫了眼季秋明。   说的是没错,他何尝不懂自家师兄,但这人就是想听八卦而已。   越理越来劲。   过卿尘懒得多分一个眼神给目光灼灼的季秋明,索性阖眸抱臂,分出一道神魂观战。底下还在激战的仙门弟子们不明所以,只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从比试场地中升起。   心理素质差点的弟子,身形一颤,直接连手中的兵器都握不稳当了。更有甚者,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失误,掉下了擂台,自然无缘下一场比试。   他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锦涯宗宗主莫易玄眉头一皱,宽大的黑色袖袍一抚,往场上又加了道防护阵法:“仙君,您此举是何用意?”   “不算干预,”过卿尘微微蹙眉,凤眸仍然紧闭着,语气冰冷,“上一届仙门大比本君不曾以真身出现,但本君的神魂到场了。莫宗主和本君当时打过一个照面,不曾阻挠,负责主办的宗主也没说什么。”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以神魂观战,没有明文禁止,没有负责人阻拦,所以早八百年就符合规定,若是在场的弟子因此受到影响,那么也不必再比。   莫易玄无声叹了口气。   他们为什么不阻,是他们不想吗?还不是因为打不过您啊,仙君。   再说,早些年您根本就不乐意露面,谁都不敢去请……就算神魂悄悄到场了,或者只来个傀儡,都没人敢说您半个字,好不好?   过卿尘仿佛猜得出莫易玄在想什么,语气平淡道:“本次仙门大比,本君的傀儡也到场了,有三个,就在门口。本君以为莫宗主修为稳固在一个境界多年,对于这点变化,应当是知晓的。”   莫易玄:“……”   他以前只和仙君打过几个照面,没有过多交流,再加上“仙君不善言辞”的传言,导致他误以为过卿尘其实是很好说话的那种类型……   怎么现在哑口无言的反而是他!   不信谣,不传谣,很有必要。   莫易玄在过卿尘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尴尬一笑:“受教了,仙君。”   一旁的季秋明捞了把无壳的瓜子,揣在掌心,偷偷地笑出了声,见梵璃宗宗主岑鹭好奇地望过来,还好心分了些瓜子给人。   岑鹭:“季宗主,这是……?”   “嘘,我们仙君在现场教学呢,”季秋明笑眯眯道,“关于如何用舌腔和喉管操控灵力,调动人的情绪——我们学着就行,不用添乱了。”   岑鹭头上冒出两个大写的问号。   什么玩意儿?   季秋明嘿嘿一笑,故作高深地不说话了。他这位师弟但凡不开心的时候,可就不是“不善言辞”,也不是“脸皮薄”了,而是只说事实,还是气死人不偿命的那种事实……   可偏偏过卿尘实力强悍,没人敢多说半个字。   过卿尘正襟危坐,睫羽轻颤,银白长发随风飘动,端的是一副仙人之姿。他神魂外放,心里却在反思:   自己平常断然不会如此失态,情绪不佳的时间也很少,只要缓缓就可以了。不行就去泡泠檀泉,再不行,就多泡两次……反倒是收了“祝鸿”作为小徒弟以后,他似乎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   前些日子,过卿尘甚至感到道心不稳。   总而言之,就是“祝鸿”身上的特殊之处太多,他没法独自处理,却又因生性自负,不肯求助于他人,本该顺利解决的事,就卡在了不上不下的地方。   过卿尘还是想自己解决。   但他如同往常询问旁人那般,直接去问“祝鸿”时,不仅没问出来答案,反倒因为那点微末的不信任,引起了小徒弟的反感和冷落,最终导致二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这实在是有理说不清。   在这般诡异的氛围和强大神魂的压迫下,为期十日的个人擂台赛终于缓缓落幕。   **   烈日高悬,万里无云,阳光洒落在所有弟子的身上。第一轮参赛的上千名弟子,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几百人。   第二轮团队赛即将开始。   “本次仙门大比,第二轮团队赛,采用新规则——各门派参赛的仙门弟子,可自行组队,三到五人一个小组,依次进入到天残秘境中。”   锦涯宗某位长老站在广场中央,宣布规则,灵力扩散,确保每个人都听到了声音:“天残秘境之中,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诸位考生需要寻找珍奇灵植,稀有功法,猎杀妖兽获取内丹,或者解开其中迷局……根据难度大小,可以获得相应积分。”   “到最后进行结算时,积分排名最高的三支队伍获胜。”   “排名第一的队伍,可获得秘境中带出来的全部奖励,并且获得登仙阁所赠秘宝,进入锦涯宗天池参悟;排名第二的队伍,可获得秘境中带出来的半数奖励;排名第三的队伍,可在本宗藏书阁中自行参悟学习半个月时间……”   “众所周知,天残秘境凶险万分,但机缘和危险并存。进入秘境前,每位弟子需手持一块身份铭牌,用以显示性命是否无碍。若感到性命受胁迫之时,可迅速摔碎此铭牌,脱离秘境。”   “但同时算作弃权,亦不可再入秘境,诸位参赛弟子切记。”   长老话语甫一落下,一块块身份铭牌打着转,飞至在场数百名参赛弟子的面前,散发着幽幽蓝光。   偌大的广场一片静寂。   万苍站在人群间,漫不经心地听着,甚至打了个哈欠。他这会儿也跟着众弟子伸出手,握住那块纯黑带海浪花纹的铭牌,视线落到右下角小小的“锦涯”二字上。   这玩意儿还有一个不会放在明面上说,但众人皆知的作用。   那就是拿来监视每一位弟子。   铭牌需要众弟子将灵力注入其中,而后可将每一位弟子的身形记录下来,化为光影,显示给场外的监管者们看。一是为了防止有魔族内应混进来,二是为了监管者更好地掌握场内情况,以免参赛弟子发生不测。   万苍伸手握住了铭牌,微微蹙眉。   说实话,他并不想接这块铭牌。   对他来说,这一举动简直就像是把脑子挖开半个洞,给外面不相干的一堆仙门掌权者观赏。   ……有点恶心。   可若现在不接这东西,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异类,势必要被旁人怀疑身份。万苍面无表情地将灵气打入其中,铭牌上的海浪花纹亮起,无形的气劲环绕其全身。   “现在开始自由组队,一炷香的时间后,本宗宗主会和仙君同时出手,为各位开启秘境。”   刚才仿佛变成哑巴的仙门弟子都活了过来,叽叽喳喳,活似几百只麻雀在歌唱。   “李兄,李兄,你在哪呢?我在这儿呢。”   “道友,咱们之前说好的,一定要一起组队啊!”   “抱歉王道友,不是在下不想跟你组队,每个队伍只能有三到五个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闻杨道友武艺高强,仙法精湛,不知你是否有意加入我们的队伍?正好,咱们还差一人!”   “夙道友,程道友,你们二人关系极好,想必是一组的,不知可否……?”   夙夜温和一笑,道:“抱歉,我们二人已有心仪的组队对象,就不占用你们队伍的名额了。”   程陵风戳了戳身旁的夙夜,接话道:“走走走,别废话了小夜子,我看到他了!嘿嘿,这次他可别想跑!”   “别叫我小夜子。”夙夜笑容不变,一拱手,跟着用手开路的程陵风,逆着人流向外围走去。   二人的目标明确。   所有的弟子都在招揽人,唯有万苍形单影只,抱着鸿念剑,看着许多人在眼前来来往往,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万苍感觉到了来自旁人的视线,还是两道,忽然转首。   哪个不怕死的谁在看本尊,难不成想跟本尊组队不成?   本尊都做好一人打通的准备了。   程陵风总算和万苍对上视线,跳起来挥手:“祝师弟,祝师弟——我们可算找到你啦!”   万苍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不是那谁谁和那谁谁吗?这两位似乎在古战场里见过,有点印象,但不多。   夙夜跟着程陵风走到万苍面前,问:“不知祝鸿小师弟,是否有队友了呢?”   “没有。”   程陵风笑嘻嘻道:“祝师弟不要这么冷冰冰的嘛,我们上次还在古战场里见过一面,你就算不记得夙夜,也该记得我吧?”   万苍略一颔首,敷衍道:“啊,原来是这位师兄,我竟然有点印象。”   “不知道祝师弟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两个的队伍?你看啊,我们三人来自于同一个宗门,还有过一面之缘……”   “不用。”   程陵风偷偷去看夙夜,戳了戳夙夜的胳膊,传音道:“我舌头没你好使,接下来该怎么说啊,我看这位小师弟似乎不太愿意组队的样子……”   “这不是废话吗,他已经拒绝了。”夙夜笑眯眯回了个传音,继而对着万苍道:“听闻祝师弟近日在个人战上大显身手,十分厉害,真不愧是当日破了城主问答之人。”   “方才听那位锦涯宗长老说,要‘三到五个人’为一小组,孤身一人或者只有两人怕是不行,我猜,这也是进入秘境的隐形试炼环节,不符合人数要求的参赛弟子,会直接被拦在天残秘境之外。”   “我看在场的也没有人想和师弟组队了,可悲可叹,都是些有眼无珠之人。”   “不像我们二人,刚听到长老宣布规则之时,就一心只为师弟而来……”   “师弟何不考虑一下?我们实力不错的。”   这一番话与将自己当商品推销无异,但万苍听进去了,只因为那句“会被拦在秘境外”。   组队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本尊单打独斗惯了,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十分麻烦。   “行,”万苍略一迟疑,最终还是答应了,“但进去以后,你们得听我的。” 第70章 和好   ◎“小白是何人?”◎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莫易玄和过卿尘飞身而下,落到广场最前方。   仙君难得一见,不少弟子都发出低声的惊呼。万苍被人群挡得严严实实, 却还是注意到了那飘然落地的白衣身影, 宛如随风摇曳, 离开枝头的一朵梨花。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节。   冷战归冷战。   ……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   莫易玄严肃道:“接下来,我和仙君会共同打开秘境。旁的话就不多说了, 祝福各位如何进去,便如何出来。”   话糙理不糙, 真理莫过于此。   在危机四伏的天残秘境中,活着才是本钱,否则就算获得再高的积分,也只可能是有命挣, 没命花。   万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他身旁的夙夜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唯有程陵风兴奋地蹦起来看。   “小夜子,是仙君诶!”   “都说了,喊你不要叫我小夜子,”夙夜眉心微蹙, 仍然耐心道, “宗主和仙君是师兄弟关系,比起其他两大宗, 我们见到仙君的概率已经大很多了,至于这么高兴吗。”   万苍也不太理解程陵风有什么好激动的。   在这些仙门弟子眼中, 难不成是把仙君当好看的灵宠, 拿魔尊当凶恶的妖兽吗?   简直不可理喻。   程陵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玉笛, 放在掌心敲了敲:“小夙就是不知好歹了点, 仙君容貌一绝,谁人不喜。祝小师弟,你跟仙君朝夕相伴,对着这么一张脸,想必也是不会腻的吧?”   好,居然来问本尊了。   问得好。   万苍嘴角微微抽动:“不会,师尊乃是世间第一好看的人,怎么看也看不腻的。”   当然,最好看的还有本尊。   程陵风眨眨眼,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凑到万苍身边继续说:“祝师弟,仙君是不是亲自给你和大师兄特训了?我看这次大师兄的成绩也很好,几乎是三招内就把人打下擂台了。”   夙夜附和道:“若不是大师兄强行压制修为不突破的话,只怕是早就到化丹境了吧……大师兄此次,就是冲着第一名来的。”   上一届仙门大比,衍无宗弟子包揽了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名次,却无一人夺冠。这几乎已经成为了衍无宗所有弟子心中的一道坎。   而这一次,在场所有衍无宗弟子中,最有希望夺冠的就是花长舟了。   程陵风凭一己之力把话题拉回了正轨:“好生羡慕你们啊,成了仙君的弟子,可以自由进出应离天,还天天都能得到仙君亲自指点,想必一定感悟颇多吧!”   万苍声线骤然变冷:“花师兄忙得很,从不进师尊的应离天。能与师尊日日夜夜相处之人,唯有我一个,感悟自然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笑死。   公鸡师兄压根儿就进不了应离天。   看着下方熙熙攘攘、满眼期待的人群,过卿尘面色毫无波澜,凤眸轻轻一掀,强大的灵力波动瞬间越体而出。他抬起左手,在空气中劈开一条发丝般大小的裂缝。   随着灵力的注入,裂隙流转着红橙黄绿四色光晕,不断扩大,最终变成了可以供三人并肩进入的一道门。   过卿尘负手而立:“组好队的参赛弟子,依次进入。”   站在旁边还没来得及动手的莫易玄:“……?”   他似乎没有出到半分力,只起到了一个提示语的作用。   数百名参赛弟子纷纷朝着过卿尘和莫易玄行礼,接着鱼贯而入。   万苍刻意站远了点,使得他们三人成为最后一支进入天残秘境的队伍。他跟着前面的人走了几步,最终在门前止住脚步,直接将想进去又不得不听话的程陵风和夙夜拦在了身后。   周围的风声仿佛突然从这片天地消失了,气氛凝滞。莫易玄见状闪到了一边,眼神还朝着这边偷瞄。   这是个什么情况。   万苍注视着过卿尘,眸光流转,轻轻地:“师尊。”   感情不是一个人的事,主动的人一直保持热情,的确会累,但被动之人并非出于自愿失去记忆,情有可原。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过卿尘回看万苍,五指微蜷,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徒儿就要进天残秘境了,听闻这个秘境凶险万分,师尊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徒儿说吗?”   程陵风拿着玉笛,猛戳夙夜的腰窝,传音道:“什么情况?好诡异的气氛,我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夙夜反手握住了作恶的玉笛,传音回去:“能,只要你不要如此咋咋呼呼,平常心对待一切,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程陵风深以为然地点头,当着过卿尘和万苍的面,直接闭上了双眼。   夙夜:“……”   有点傻,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夙夜也跟着阖眸。   见过卿尘抿唇不语,万苍又喊了一遍“师尊”,委屈巴巴地说:“徒儿想你了,特别特别想。”   要命,这说的是人话吗?!   就算仙君能听得下去,他们也听不了这个,会死人的!   程陵风和夙夜齐唰唰抬起双手,互相捂住了对方的耳朵,默契地往后退了六步有余,一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悲壮神色。   不远处的莫易玄怕被过卿尘的纸傀儡暗杀,干脆利落地飞走了。   过卿尘见到闲杂人等走的走,封五感的封五感,遥遥地望了一眼高台,抬手挥出一道结界。   他隔断了外界对结界内部的一切。   万苍期待地望着过卿尘,心里有几分忐忑,试探着又喊了声“师尊”。   过卿尘盯着万苍约莫十息的时间,终于开口:“……祝鸿,莫要逞强,若无法支撑下去,及时摔碎弟子铭牌出来。”   万苍点点头,眼巴巴地:“还有别的话吗,师尊?”   “那日是为师的错,”过卿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直视万苍的双眼,“祝鸿,为师没有不信你,只是……”   “只是位高权重,身负大责任者,难免顾虑重重,在细节处反倒畏手畏脚。”万苍接上了过卿尘的话,露出灿烂一笑,道:“师尊,徒儿都明白的,但徒儿不想让你失望,也不想我们……之间产生什么嫌隙——毕竟徒儿才对主神发过誓的。”   过卿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轻地点了下头。万苍眸中笑意更盛,抬手搂住了过卿尘的腰,缓缓收紧。   世人皆道仙君宛如天上皎月,高悬天际,清冷出尘,难以与之亲近……万苍却不屑一顾,心道“放你妈的狗屁”。   只有他知道,过卿尘其实是全天下最好亲近、最心软的人。   旁人觉得始终难以走进过卿尘的内心,只不过是因为那些人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行动都没有付出。更别提用心去了解过卿尘的经历,研究他的喜好,最后努力走到那人的身边。   就拿他和花长舟来举例子。   除了所用的武器不同,过卿尘所教授的术法并不完全一致,在对待“祝鸿”和花长舟的态度和用心程度上,实则并无任何区别。   最大的区别,就出在两个徒弟身上。   作为大徒弟,花长舟只把过卿尘当成师尊,敬重有加,却没有半分爱意;作为小徒弟,却披着祝鸿壳子的万苍,只把过卿尘当作道侣,满心满眼皆是过卿尘,撒娇打滚,都要留在过卿尘的身边……   过卿尘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但魔族不会对过卿尘服软,而仙门弟子不敢主动接近过卿尘。   “小白……”万苍在结界中紧紧搂着过卿尘,感觉地老天荒也不过如此了,嗅着熟悉的莲香,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过卿尘轻轻推开了万苍,皱眉道:“小白是何人?”   糟糕。   本尊把心里话给漏出来了!   万苍当即回神,摸着鼻尖打了个哈哈:“师尊,小白是徒儿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跟徒儿年纪相仿。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师尊会见到他的。”   可“祝鸿”从小就生活在衍无宗,除了那一大堆师兄师姐,哪来的同龄朋友?   罢了。   自家小徒弟说有就有吧,大概是“祝鸿”捡到的白兔、白猫之类的小动物,因为吸纳衍无宗灵气,才多活了几年。   过卿尘淡淡地“嗯”了一声,说:“快进秘境吧,你的队友还在等你。”   “是,师尊。”万苍退后三步,恭敬地行了个礼。   过卿尘挥挥手撤去结界。   万苍再次仰首时,这几日积攒在眉宇间的怨气一扫而光,甚至有几分神采飞扬的感觉,挨个拍醒了装死的程陵风和夙夜。   “二位师兄,该走了,进去赚点积分花花。”万苍语调轻快道。   仙君不愧是仙君,真是厉害。   只是和“祝鸿”小师弟进行了一番对话,竟然竟让人的态度好了数倍不止。   程陵风和夙夜面面相觑,从眼神中读懂了对方的想法,齐声应道:“好,我们走。”   远处云雾缭绕的高台上,正襟危坐的季秋明被一道结界阻隔了视听,内心如同吃不到香蕉的猴子一般,抓耳挠腮。他却无法显露出半分异常,只因为要维持住他和衍无宗的形象。   这冷板凳坐的,憋屈死个大宗主。   怎么师弟就与祝贤侄和好了,速度也太快了些吧?   没能看到现场的具体过程,季秋明深感遗憾。   过卿尘侧身让万苍三人进入天残秘境,目光穿透云雾,不咸不淡地扫了装正经的季秋明一眼。   他嘴角上扬了极小的弧度。   自家师兄怕是刚刚听不见八卦,着急得团团转了。   待到万苍三人的身影全部没入门内,过卿尘拂袖关闭了天残秘境的入口。莫易玄重返广场,与过卿尘同时出手,造出了一张水墨画卷。   所有参赛弟子的光影缓缓铺开。 第71章 涅涅   ◎既然互相杀不死,那你在忙什么。◎   “祝师弟, 快拦住他!”程陵风大吼一声,将玉笛横在嘴边,发出一道道的音浪攻击, 试图拦截带着灵植逃窜的人。   “用不着你来教我, ”万苍不爽地咬着牙, “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说好进秘境以后听我的。”   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鸿念剑带着爆鸣声撕裂空气,剑身泛起阵阵银光, 灵力陡然爆发。   “嗡——”   尘土飞扬,肃杀的剑意当空落下,鸿念剑拦住了那位偷药弟子的去路。   面对突如其来的偷药贼,夙夜收敛了唇边笑意, 无数根丝线从他指尖蔓延绷直,在人身上打成个死结,丢到旁边的大树下。   万苍收回鸿念剑,一把从那偷药贼的手里夺回红云天罗草,大红色的草瞬间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他的身份铭牌之中。   他狠狠地给了偷药贼一脚, 将人踹得昏死过去。   程陵风小跑着来到万苍身边, 抑制不住地大喘气:“说来也奇怪,分明我们队是最后一个进天残秘境的, 但一进来就被其他宗门的弟子攻击了。”   简直就像被谁监视着一样。   夙夜瞥了眼地上躺倒的弟子,对着二人露出一抹苦笑:“不止如此, 不管我们找到什么, 准备找什么, 下一步要去哪个地方……到了目的地都会有人出来搅局, 要么就等东西到手了,再来抢和投,连得到一株灵草都无比费劲。”   程陵风看着夙夜,艰难开口:“小夙夜,我怀疑……”   万苍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程陵风的推断:“不用怀疑,自信点,就是有人监视在我们。但具体怎么做到的,尚且不清楚。”   和古战场一样,天残秘境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万苍三人从进入秘境开始,就接连不断地遭遇追杀,迄今为止,大概过去了半月有余。   但这已经是第二十一波对他们动手的仙门弟子了。   这个团队赛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万苍缓缓呼出一口气,阖眸默念心法口诀,调节体内气息,一点点恢复灵力。   说实话,如果不是现在的身体又酸又胀,经脉中流转的都是灵力,再加上胳膊上受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他真的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魔族身躯里,还被人发现了身份,才会有如此待遇。   但若真的有魔气,弟子铭牌第一时间就会示警,惊动外面的诸位监管者,万苍不至于留到现在还没出局。   万苍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对着身旁的夙夜说:“缠丝设置个十二时辰的,拦他一拦,我们该去东湖了。”   夙夜点点头,手中丝线散发出淡淡的红光,接着“咔咔咔”齐声断裂。   地上的人瞬间被裹成了蝉蛹。   程陵风拿着玉笛敲了敲头,以此保持清醒,任命地跟上了两位满眼只有积分的队友。   万苍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悄悄放出了归墟,让它去更前方开路。至于城主和姐妹花,他暂时不打算动用。   其一是因为这三位并没有完全归顺于他,其二则是因为外界的监管者可以看到秘境中的大致情况,而归墟在个人战中已经出现,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家子气,还容易被人提防。   其他底牌当然是越多越好。   万苍摩挲着手上的天书指环,步履不停,陷入沉思之中。   灵植、功法和内丹……这些东西都能换取积分,是以收集越多的人,被盯上的概率越大。但是,根据仙门典籍所记载的,通常要到仙门大比的收尾阶段,大家才崭露锋芒,互相残杀。   这也就是为什么莫易玄要祝福“如何进去,就如何出来”的真正原因。   说实话,万苍原本很期待这个环节,这是他唯一可以大展身手,名正言顺杀人的机会了。但不知道哪个傻逼,将这个环节硬生生提前了不说,甚至还指定了针对的对象是万苍小队,尽管当时他们一个积分都没有。   于是万苍的心情瞬间不美丽了。   这半个月以来,他们三个人每天轮流守夜,保证睡眠时间,最后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日出以后比日落还要危险。   因为程陵风的笛子进来以后莫名受到法则压制,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而夙夜所用的丝线也有时间限制。   简而言之,太阳升起以后,他们三人里还算能打的只有万苍一个人,并且他还苦兮兮地压制着修为,不能让那群监管者们看出来。   万苍刚得知这一噩耗的时候,正处理完一个当他面下毒的仙门弟子,把人的手指骨活生生掰断了。   狼一样的对手并不可怕,本尊放眼望遍天残秘境,没几头狼……更可怕的是,猪一样的队友会拖后腿。   法器拖后腿自然也算在里面。   万苍面若冰霜,把手骨递还给那位仙门弟子,无甚诚意地说了句“抱歉”,吓得使毒的弟子直接摔碎铭牌离开了。   “咣当。”   地上掉落了一块小小的腰牌。   万苍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雕刻着草木的花纹,当即了然于胸:原来刚刚那个倒霉蛋,竟是悬命谷的弟子,难怪医毒不分家,出手就是毒药。   他同时不可抑制地怀念起自己的原身。   经过老魔尊锤炼,在万魔窟中重塑的身躯,那可真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岂会惧怕这微末毒性。   祝鸿的身体当真是一坨……   算了,不提也罢。   既然能被主神看中,作为本尊复活的躯壳,想必过人之处应该不仅仅只有“无妖气之妖”这一点才对。   万苍三人所行的林间小路铺满了落叶枯枝,而头顶全是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几乎撑满了整片天际。丝缕的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在落叶堆上。   他们踩过层层叠叠的落叶,只有“簌簌”的声音回荡。   走在后面的程陵风忽然大叫:“啊啊啊啊!”   夙夜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万苍猛然回头,却发现后面雾气弥漫,藤蔓空空如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的两位队友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对他来说,独自一人的情况下反倒更能保持冷静,飞速思考。   “归墟,回来,”万苍试图把归墟召唤回天书里,“这里不太对劲。”   本该在前方探路归墟毫无回应,足以反映出这片树林有问题。   剑随心动,万苍手握鸿念剑,谨慎地停在了原地,环顾四周。浓雾像是生出了意识一般,化作无数只触手,缠绕上他的脚踝、腰身和手腕。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响起:「桀桀桀,我亲爱的魔尊大人,我们又见面了呢。」   万苍反手一剑,逼退了缠上身的触手:“哦,是你啊。”   「什么叫‘哦’,什么叫‘是你啊’,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呢,魔尊大人。」   万苍翻了个白眼:“凡人天天要吃喝拉撒睡,他们天天跑去茅坑,对着五谷回转的造物也不会感到意外,看多了就那样……好可笑,你难道有什么值得本尊惊奇的价值吗。”   「我亲爱的魔……」冒牌货似乎罕见地哽了一下,雌雄莫辨的声音猛地拉长变尖:「你竟敢骂我是凡人的排泄物?!」   既然冒牌货已经主动现身了,那么此地最大的危险便不会是这些奇怪的雾气和触手,而是冒牌货本身。   万苍略作思考,然后席地而坐:“这次又想做什么?赶紧放。”   他一副脾气颇好,甚至感到无所谓,只想摆烂的模样。   冒牌货像是被万苍破罐子破摔的做法震惊了,半晌以后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应该猜到了,我杀不了你。」   “是啊,本尊猜到了,不过那又如何?”万苍拿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般地回复道:“同理可得,本尊也杀不了你。”   「魔尊大人,他最近找过你不止一次,当然,他也找过我,天书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应该知道,我们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要顺从他的心意生活,身不由己。」   冒牌货难得没有阴阳怪气,甚至给人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感觉,这让万苍感到非常好笑。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变化的产生。   就因为主神见了本尊两面,然后本尊猜出了主神大致的想法吗?   万苍从鼻腔里挤了个“嗯”字出来,问道:“所以呢,你要跟本尊表演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吗,亲爱的……涅涅。”   「该死的,他怎么连这个名字都告诉你了,」冒牌货,或者说大名涅涅的某不明生物,爆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你不准叫这个名字!」   万苍瞬间捂住了耳朵,又反应过来涅涅是在自己的脑海里大叫,抬手轻轻一敲额心,用灵力稳固住了自身的意识。   涅涅不顾一切地咆哮:「我真讨厌你,我也讨厌他,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讨厌这世间的一切!凭什么!凭什么我生来就要被他舍弃!」   万苍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不动声色地开口:“涅涅乖,你先别激动。谁要舍弃你?你不如跟本尊好好说说。”   「当然是他,还有你,包括这世间的万物……他们都容忍不了我的存在!我生来就是错误吗,凭什么?我才是最完美的存在!」   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刚刚入魔时的他,才会有的心路历程。   万苍听完这段话,沉默了。   还有这段控诉,也像是被人抛弃以后,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又感觉不甘心,才会发自肺腑的如此认为……   冒牌货涅涅果然如主神所说,是一位“不太懂事”的孩子,至于长没长大,如果根据实力来讲,还得另说。   不过这一番交流下来,饱含的信息量不容小觑,万苍大概猜出涅涅是什么东西了。   与主神相关却不是主神满意的样子,不曾拥有自己的身体,需要借助各种人的身体能量,完成自己那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这家伙最大可能是上古时代就已经拥有意识的,某种阴暗负面的集合体。   「既然当初把我创造出来,为什么不好好对待我,为什么贬低我,放任我的成长,又用尽一切方法打压我……我恨你,我恨他,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都得死!你们都得给全新的、完美的时代陪葬!」   万苍举起一只手,面无表情道:“涅涅,本尊知道你很悲痛,很难过,但是本尊还是得打断一下你声情并茂的演讲。”   「我不爱听你说话,我不听!」   “不听也得听,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万苍冷冷一笑,鸿念剑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既然互相杀不死,多年以来,你是在忙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四处奔走,忙着帮本尊复活吧。”   此话一出,周围陷入了一片沉寂。   【作者有话说】   感谢还在看的每一位宝宝,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这本写完大概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 第72章 交易   ◎唯一的软肋。◎   洒落在身上的阳光微凉, 就连风声也消失无踪。浓雾散作丝丝缕缕的烟,飘入远方的林中,就像是有什么隐形的东西, 悄无声息地被人强行剥离了一般。   但万苍没感受到涅涅的离开, 他识海里始终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两个人憋了许久, 谁也不搭理谁。   冷场可没法愉快的交流,最后, 还是万苍主动打破了沉默:“真可怜啊,如果你足够聪明, 刚刚就应该面不红心不跳的说谎,而不是装死……”   “这下可真棒,本尊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是,我没有!要不是他……谁愿意复活你!呵呵, 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工具,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自从负能量大爆发以后,涅涅舍掉了恶心万苍的敬称,连阴阳怪气的语调都端不住了。   这样也好,套起话来方便多了。   万苍暗自庆幸, 一听就了然:如他所料, 主神残念能做的事情有限,涅涅也是他复活的推手……   看来这位主神真是见谁逮谁, 把能用的东西都利用了个彻底啊。   真是好算计,好手段!   “是吗, 世上期盼着本尊死的人成千上万, 但本尊死完以后, 你猜怎么着?又水灵灵的复活了。”   “还没多谢你的努力, 本尊可真是太期待第二次死亡了。”万苍直接把话给呛了回去:“先别着急遮掩,也别继续沉浸在悲伤里了,本尊再打断一下你的思路啊,你回忆一下刚刚你的那番话,觉不觉得你像个怨夫?”   对主神的积怨由来已久,何止成千上万年,歇斯底里的模样,已经成为无能者的常态,像是一张难以揭下的面具。   冒……涅涅不说话了。   万苍站起身来,缩小版的鸿念剑在他手里滴溜溜滚了一圈:“但凡沾了主神的边,你们一个个不是讲谜语,就是变哑巴,什么都要靠本尊自己猜,偏偏本尊都猜得大差不差,真没劲。”   “若本尊不猜,不问,不寻找事情真相,你猜猜会发生什么事?”   兀自沉吟的涅涅,从万苍的话语里品出了点不对劲,厉声质问:「万苍,你别随时随地都发疯,这样会害死……你究竟想做什么?!」   万苍摇了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相反,本尊现在很累,什么都不想做了。”   涅涅狐疑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了?我警告你,你不要自寻死路,他才没这么容易对付!」   阳光一点点隐没,空气逐渐变得湿润起来,就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本尊能感知到外界变化了。   万苍发现了这细微的不同之处,长眉一挑,径直迈步朝前走:“不是本尊对你有了耐心,而是你变弱了,不再值得人费心对待——无论是在气势上,还是在智商上,都变弱了。”   「该死的,你不要说话了,我说了我不爱听你说话!」   “本尊管你爱不爱听,惯的你!”   万苍每往前走一步,逐渐稀疏的雾气就后退一分,它极其富有灵性,仿佛能感受到恐惧,如同浑身战栗着一般。   这些雾气大概率是涅涅搞出来的,指不定就是真身的一部分,或者无形之物具像化的表现。   当真有趣。   “未知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可怕的,但在本尊看破你的动机和意图以后,你对于本尊来说,已构不成任何威胁。”   万苍轻轻“唔”了一声:“本尊猜,主神制造出你以后将你遗弃,于是你不甘心,打算反咬一口,却始终无法摆脱主神的控制。”   涅涅再次沉默了。   在所有涉及主神的问题上,沉默就代表着大方向“正确”,如此看来,本尊又又又猜对了……   万苍丝毫不感到意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一边走一边往下说:“后来,主神身陨,不知道什么原因,你却莫名奇妙地活了下来,欣喜若狂的你想要搞一点事来瞧瞧,按照你的言辞,必定不能是毫无意义的小事。”   “比如定下一个小目标,成为天地间的第二位神明,从此受到万人敬仰,不用再憋屈地阴暗爬行……之类的。”   故事是这么个故事,但他适当添加了一些符合人物性格的修饰语,无伤大雅。   「是,」涅涅似乎哽了一下,「我是想将他取而代之,怎么了?既然他死了,那我自然是最强大的……」   他难得如此坦率且心平气和地阐述事实,尽管他知道,自己当时几乎陷入了癫狂,在各种方面,寻求不同程度的认可……   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摆脱名为“主神”的阴影,他生来就是不被世人是接受的存在。   可是,凭什么?   “一坨,”万苍面无表情地接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涅涅的沉思,“说真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该死的,你这个……」   “我什么我?本尊好得很,多谢关心。”万苍再次打断了涅涅的话,直白道:“根据几次见面得出的信息,现在的你越来越虚弱,别说成神了,就连炼化本尊的身体都做不到。”   “你之前说夺走了‘核’,想必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哦,抱歉,本尊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没有自己的身体,带着别人的尸体乱窜,还在别人身体里钻来钻去的,就差安家了。”   「……随便你,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涅涅似乎自暴自弃了。   万苍刚说完那一大段话,就发现太阳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有点疼,但不多,他猜想大概是涅涅在释放精神攻击。   随便扎,反正这么扎是死不了人的。   就算本尊死了,该着急的还是这小傻逼和主神残念吧?一个两个的,都有求于本尊,本尊都有些分不清谁是主神了。   万苍越想越理直气壮。   片刻后,涅涅收回了这点无关痛痒的伎俩,咬牙切齿地回复:「是又如何?我再不济也比你好……你看看你,你哪点比得上他?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讨厌!」   如果主神是涅涅第一讨厌的人,那么万苍就是涅涅第二讨厌的人。   既然都这么讨厌了,还比比什么呢?   万苍简直听笑了:“本尊为什么要跟主神比,傻逼,时代变了……况且现在不是你想求本尊帮忙吗?说吧,你想让本尊怎么帮你。”   他居然直接反客为主了。   涅涅欲言又止:「我……」   紫金色灵力流转,鸿念剑恢复成原本的大小,朝前劈开一条裂隙。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湿润的、新鲜的空气,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涅涅对空间的阻隔能力完全失效了。   万苍见状,也失去了耐心:“本尊给你三个数的时间,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三。”   「你这人怎么这样,呵呵,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一。”   「去你的,有你这么数数的吗,恶心人的玩意儿,我才不要求你!」   鸿念剑瞬间放大几倍,在空中打起了转,万苍直接忽略了数“零”的环节,翻身踩上剑身:“那就再也不见。”   他一溜烟儿飞走了。   弥漫的雾气一瞬间全部停滞在半空中,就像被人摁下了暂停键,正如万苍所猜测的那样,涅涅的能力越发退化,就连空间封锁的时间也变短了。   万苍拿主神脊骨做成的鸿念剑,要想破开他的防御,简直如同切菜一般,轻轻松松,他唯一的优势,只剩下了侵入旁人识海这一条。   甚至还有限制条件。   涅涅从震惊到不甘,再到无语凝噎,总共只用了几息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却比整个末法时代还要漫长。   他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惹万苍?   都怪主神!   雌雄莫辨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风中凌乱地开口:「就是我没用我想求你办事好了吧?求求你了亲爱的魔尊大人你别走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再活五百年……」   出了封锁的空间,他的声音就不一定能达到更远的地方了。   “真的只想再活五百年吗?”空气中有破风声传来,不知谁轻轻地问了一句。   「五百年起步,上不封顶……」涅涅抽抽嗒嗒,吸溜了一下他不存在的眼泪。   听到脑海中重新变清晰的声音,万苍嗤笑一声:“就这点出息,之前拿着本尊的原身招摇撞骗,还以为你多能耐呢,还不是怕死……说说看,什么条件值得本尊跟你合作?”   刚才万苍其实根本就没走远。   鸿念剑尽心尽力地载着主人,毫无怨言,随着万苍的心念飞出了五里地,然后直冲云霄,又急转直下,在雾气无法达到的高空处,上下运动。   他不喜欢主神的做法,要了解更多的情报,没必要放走一个现成的人……哦不,是精准的“测谎术”。   以前的每一件事都与过卿尘有关,万苍受到涅涅的阴阳怪气,精神攻击,至今还觉得心有余悸……但他冷静以后,细细回来,发现涅涅根本就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最过分的可能是盗走了尸体,指使魔族那些没脑子的下属办事,还有朔北城那一遭,让他动用了禁术……但主神总会恰到好处地连接忆桥,把万苍捞走。   万苍自认为这一世总能逢凶化吉,就连魔族都没有大规模地侵入仙门地盘,这才能叫真的“大气运”,不由得又在心里痛斥了一句“风长老看人不准”。   涅涅和主神就像是在万年后进行博弈,用的棋子叫“天下苍生”,只不过棋高一着的仍然是主神。   你主神还是你主神。   万苍不禁暗自发出感慨。   涅涅惊喜道:「啊,我亲爱的魔尊大人,欢迎您的归来……这么说来,您是愿意帮我了?」   “师弟,祝师弟,你在哪啊——我们平安无事,你还好吗,你听得到的话,吱个声啊——”   “祝师弟,你还在林中吗?我们必须得动身去东湖了。”   是程陵风和夙夜在寻他。   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万苍心里一动,点头道:“废话就别说了,直接点,你能给本尊什么,还有,需要本尊做什么?”   涅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魔尊大人,我需要这天残秘境,助我力量复原——你不是被针对了?就是外面那群监管者弄的——至于礼物嘛,我会把另一半代表审判的天书交给你。」   半册天书就如此之强了,再融合成一整本,必定会产生更震撼的效果。   虽说涅涅在他面前是呆了点,但毕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难免有诸多底牌,不会这么轻易就将最大的筹码抛出……除非天书在他的手里,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万苍摇头:“不太够。”   涅涅笑得越发癫狂,甚至恢复了以前的味道:「别着急呀,我亲爱的魔尊大人,等你取得了天残秘境的本源,我再送一份大礼给你,有关你和你的道侣……包你满意。」   好端端的,提过卿尘做什么?   万苍瞬间皱起了眉头:“本尊不喜欢旁人威胁我,你的诚意如果是想拿本尊的软肋开刀,那么,这桩交易即刻取消。”   “你另请高明吧。”   「天地良心,我真冤枉,我亲爱的魔尊大人,」涅涅瞬间收敛了许多,不男不女的声音再次带上了些许哭腔,「怪我,怪我话没说全……我实话实说,我需要天残秘境的核心来恢复力量,待我恢复如初,可以帮助你修炼混沌之力,一举取代他,到时候,你想干嘛就干嘛。」   万苍不信:“你凭什么保证本尊能超越主神?”   「因为……我就是他的一部分。」 第73章 忘生   ◎“花师兄,你怎么这么狼狈。”◎   这句话将万苍惊出了一身冷汗, 之前他推测涅涅只是某种阴暗负面的集合体,没想到瞬间被正主打了脸。   难道是本尊猜错了不成?   万苍眉头紧锁。   可仔细一想,涅涅除了沉默时透露出那部分“无法直言”的信息, 似乎每一次与他交锋, 话语都真假参半。   交易是真的, 涅涅想利用本尊是真的,怕本尊死也是真的……至于这句话, 谁信谁是狗,不如下次去问主神。   “祝师弟——你没死的话说句话啊——句话啊——”   “师弟, 你在哪?”   周身的薄雾散去,脑海中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只有程陵风和夙夜寻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语气似乎十分急切。   涅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万苍跳下鸿念剑, 右手掐诀,虚虚向前一指,而后掌心朝上,紫金色的光芒从他掌心飞出:“去,把本尊的队友带回来。”   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风格。   光束冲天而起,在天际噼里啪啦的绽放, 五彩缤纷的光芒洒落, 映照出整片森林原本的模样,显得异常梦幻。大风忽起, 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紫金的光芒闪动, 化作绳索, 不一会儿就将两道人影绑到一块儿, 拖到了万苍面前。   万苍满意点头。   “……?!”背对背拥抱的夙夜和程陵风惊呆了, 他们挣脱不开,以为又遭遇了偷袭,结果抬头就看到了正在寻找的“祝鸿”。   程陵风呸掉嘴里的树叶,急忙关心道:“祝师弟,你没事吧?我们刚刚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攻击了,挣脱出来也没见到实体,奇了怪了!”   万苍心说“那是你们遇到了涅涅”,扫视着两人全身上下的血痕,掏了两瓶疗伤药丢过去:“二位师兄,药。”   不过还好,人没死,没死就约等于没事,但他可不想被人拖后腿。   早点痊愈就是帮本尊自己的忙!   在天残秘境中,灵药这等消耗品异常珍贵,越用越少,见万苍如此大方,夙夜和程陵风露出感激的一笑,毫不犹豫地吞服了药丸,伤势瞬间痊愈。   夙夜扫视着完好无损的万苍,笑容有些僵硬:“你但凡看一眼祝师弟,都问不出这么无脑的话……祝师弟当然没事了,有事的是我们。”   万苍抬手撤掉绳索,望着掌心一闪而过的紫金灵力,眼神微动,缓缓开口:“我没事,多谢二位师兄关心……刚才听到夙师兄提到‘东湖’,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是哦,东湖怎么了?”程陵风不解。   夙夜起身后,拍掉了程陵风头顶的一片树叶,语气有些凝重:“东湖那边有十几个小队同时开战了,听说大师兄也在那边,还被其他宗门的弟子缠住了……我怀疑,不止是我们,所有参赛的衍无宗弟子都被针对了!”   公鸡师兄怎么也去东湖了,还被人缠住了?按他的修为来说,不应该啊。   万苍有点疑惑,干巴巴地回了句:“是吗。”   “正是如此,”夙夜点头,“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吧!”   程陵风听到了夙夜的话,没有任何怀疑,掏出叶片似的飞行法器就踩了上去:“那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赶紧救人去,走啊!”   夙夜跟着跳上去。   就你们两个这点实力,真过去了不知道谁救谁,怕不是指望本尊救所有人吧?   万苍瘪了瘪嘴,默默无语地踩着鸿念剑,飞在前面领路。   要精准地了解到天残秘境中每支小队的动向,还派人追杀,只可能是看到画面的监管者,和身处秘境的参赛弟子合作了……   可是,为什么要针对衍无宗?   万苍忽然回想起涅涅说的,是“监管者”在针对他们,所以主导之人必定是监管中的一位,或者更多……弟子们只是负责出手的工具罢了,毕竟眼下,争夺积分是合法的。   等等。   过卿尘不会有危险吧?   万苍神情古怪,朝后面跟着他的二人说了句“快点跟上”,霎时将鸿念剑的速度催动到极致,加速了十几倍不止,风声在擦着他的耳畔呼啸而过。   操纵着小叶舟的程陵风在风中凌乱:“祝师弟嗑药了吗,忽然冲这么快。看不出来啊,他竟然如此关心大师兄……他们师兄弟感情这么好的吗!?”   之前宗内还有弟子说,看到花长舟和祝鸿在吵架呢。   难不成都是在演戏?   “那当然,”夙夜往程陵风的脑门一敲,将自己的灵力渡过去,“古战场都是大师兄陪祝师弟去的——别废话了,祝师弟要没影了,快跟上。”   程陵风猛然点头,将灵力运转到极致:“哦哦,好好好!”   小叶舟“咻”的一下飙了出去。   **   东湖,岸边。   “识相的就乖乖把身上的灵药、内丹都交出来,我知道你们没有全部转化成积分,呵呵,别逼我们动手!”   “听话才能少受点苦头,别自讨苦吃,到时候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师兄,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我们人多,直接把他们打服就行了!”   “哎呀师弟,别这么不讲道理,我们不仅要积分,还得要个人呢——说吧,贵宗的弟子‘祝鸿’在哪呢?”   “花长舟,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祝鸿可是魔族内应哦。”   许多身着不同门派弟子服的参赛者,都七嘴八舌地发声威胁,此处一共有十多支小队,他们一个个都手持武器,形成团团包围之势。而最中心的,赫然就是以花长舟为首的衍无宗弟子们。   某位衍无宗弟子脸上和胳膊都挂了彩,神情紧张,咬着牙悄声问:“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办?”   站在他背后的花长舟脸色阴沉:“还能怎么办,你真想把积分交出去?那我们宗,还有机会夺冠吗。”   花长舟唇色发白,他背后有一片晕开的血迹,是第一次被包围之后,冲出重围时负的伤,没想到刚一到东湖,追兵接踵而至,于是又被迫打了一架。他境界虽高,却还要留神护着身后的衍无宗弟子,终究是有心无力。   在其他门派的围杀之下,衍无宗弟子们大部分都战至力竭了,刚刚那一架打完,该出去的都出去了,没出去的都在地上——全变成带血的尸块了。   花长舟的眸光十分黯淡。   他们衍无宗上次就没有夺冠,这次,他就算是身负重伤,只剩下一口气,横着被人抬出去,也必须得达到目标再离开!   因为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花长舟慢慢呼气,捏紧了手中带血的铁扇,试图调动全身所剩无几的灵力。   另一位受了腿伤的弟子扭头,带着哭腔道:“可是,我们的身份铭牌都没有了,都被他们抢走了,命都要没了……大师兄,他们不是要积分吗,我们给他们就是了,还有祝师弟,他真的是魔族内应吗……”   根据仙门大比的规则,第二轮团队赛中,属于每位弟子的身份铭牌都可以被旁人抢走。抢到之人无法虽使用此铭牌,传送出秘境,但仍可以摔碎铭牌。   失去铭牌的弟子则会感到恐慌。   因为这下是真的会死了。   花长舟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闭嘴,你难道想用我们辛辛苦苦得到的积分,还有同门的弟子,代替你去死吗?你以为交了人,这群人就会放过我们吗!”   “祝鸿是魔族内应”这件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反倒是眼前这些人,根本就不会这么好心。   谁都不能白白丧命!   只剩下左眼的衍无宗弟子骤然转首,右眼流下一行血泪:“你不要逼大师兄了……你以为我们不想活了吗,你以为我们都是在为什么战斗——你动动你的脑子,想想看,为什么四年前我们宗不是第一!”   受了腿伤的弟子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哆嗦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来。   花长舟声线冰冷:“因为本该夺得冠军的衍无宗弟子,都被杀死了。”   就连活下来的第二三名,也是受了重伤出去,最后领奖时都是季秋明上台代领,别说去开启奖励了,就连养好身体都用了半年之久,还几乎落得个神智不清的下场。   这在衍无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不是没人敢细想,没人敢讨论,而是没有人愿意深究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谁,非得置他们于死地。   是监管者吗?   上一届仙门大比时,花长舟因外出做任务,没有参赛,过卿尘并未以真身出现,这几位受伤的参赛弟子,到最后也没有讲出真相,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而今四年过去,尘封的记忆逐渐重启,再次遭遇可能与之前相同的局面,这才让衍无宗弟子们彻底慌了。   这边有修乐理的仙门弟子,东湖的战况估计已经传播出去了,似乎还夹杂着“湖内异宝”的消息,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宝物,只有精心布置好的杀阵,来的人只可能是送死!   不行。   得让祝鸿他们三个人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   天残秘境中虽有很多限制,却并不禁止传音术的使用。花长舟左手悄悄掐诀,灵力纸鹤在他背后缓缓成型。   “都别嘀嘀咕咕的了,当我们不存在吗?”某位扛着大刀的锦涯宗弟子发出一声嗤笑,晃了晃手里的那一大串身份铭牌,“我数三个数,你们要是再不给个准信,那就——先摔碎你们的身份铭牌,再接着打如何。”   “啧,合情合理。”   花长舟垂眸不语,灵力纸鹤化作一道流光,企图从人墙的包围处溜出去,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剑光,无情斩断。   来者缓缓开口,嗓音是说不出的沙哑难听:“花道友,好久不见,这是想给你的小师弟通风报信吗?”   花长舟怒喝:“范建!”   “说了是‘范迁’,”范迁皱眉提醒,“这里可不是朔北城,没有仙君的纸傀儡,你什么都不是——”   “你都自身难保了,劝你不要再做徒劳之举,你那位祝鸿师弟,迟早会落到我们手里……听人说,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猜猜看,他们会不会死在半路上?”   这语气简直称得上恶意满满。   “不劳你费心!”花长舟捏紧了铁扇,直捏得青筋暴起,牙关紧咬,才不至于再多说一句。   他听到范迁一连提到数个关键词,就知道范迁还在斤斤计较,耿耿于怀。若放在平常,他定会毫不留情地怼回去,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身后还有许多衍无宗的弟子。   花长舟不能也不敢肆意妄为。   “三。”   范迁的话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该办的正事儿还得办,抗刀的锦涯宗弟子开始倒数了。   “二。”   衍无宗的弟子们瑟瑟发抖,努力缩在花长舟身后。为首的花长舟咳出一口血,抬扇挥出一道弧形,看起来岌岌可危的保护阵法成型:“你们好好呆着,如果只剩最后一名弟子,务必保住性命,将消息带出去,告诉师尊——”   “监管者们已被渗透,仙门百家异心四起,幕后之人未浮出水面。”   监管者在外面只能看到光影,却不能听到秘境中的任何声音,故此,必须得有人把话传出去,还必须得传给过卿尘,否则没人会信……   那他们和之前的师兄弟就都白死了。   衍无宗弟子们握紧手中武器,记住了花长舟的这句话,几乎要落泪:“势与大师兄,与我们衍无宗……共存亡!”   “共存亡”啊?   那就是谈不拢了。   “一。”   提刀的锦涯宗弟子落下最后一个数字,他手中十几块身份铭牌尽数碎成齑粉,接着一跃而起,肃杀的刀芒朝着保护罩落下。   花长舟飞身悬出,铁扇唰的展开,如同翩飞的凤凰,冷厉的寒芒一如既往,横扫而出。   “叮——”   扇刃与刀尖相撞,霎时火花四溅。   花长舟反手再出十几招:“别欺负我们衍无宗没人,你的对手——是我!”   “笑话,苟延残喘的衍无宗大师兄,也配当我冯智的对手!?”冯智手中刀势越发凌厉,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范师兄,你就在那看着师弟动手不成!?”   锦涯宗的分级与衍无宗不同,没有名义上的大师兄,却有“挂名长老”和“带队弟子”,范迁是锦涯宗带队弟子,自然比寻常弟子的身份高了不止一点。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找花长舟以及花长舟师门的不痛快。   并不打算出手。   此刻,范迁提剑立在旁边,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模样:“花长舟你可以对付……我若现在出手,是趁人之危,师尊不喜我如此。”   冯智懒得搭理范迁,大刀连震,招式越发狠厉。而他面前的花长舟一边要分神维持着保护阵法的运转,一边要留心不被刀光所伤,气势逐渐衰弱。   “砰——”   重物砸地声传来,尘土飞扬四散。   花长舟被大刀震得倒飞出去,余光瞥见了蠢蠢欲动,正在用灵力轰击他所设下的防护阵法的其他门派弟子。   衍无宗弟子们脸色青白,口鼻流血,几乎是半跪着朝阵法注入灵力。   ……这样下去不行。   “回!”花长舟召回了抛入半空,将半数其他门派弟子逼退的铁扇,他双掌翻飞,开始结印,手中红芒不断涌动。   衍无宗既然有“借剑诀”,可以无视法宝认主规则,借剑冢之剑一用,那么自然也有别的法诀,可以引爆本命法器。   “大师兄!”身后的衍无宗弟子都认出了这是宗门独有的禁术,双目红得几乎要溢出血来,“万万不可啊!”   “大师兄——不要啊!”   “我们还可以再撑一撑的,大师兄,那可是仙君送你的准仙品法器,你平常、你明明这么喜欢……”   本命法器皆是主人以灵力蕴养多年的心头至宝,如若碎裂,主人经脉寸断,与身死无异!   “再喜欢又有何用?”花长舟语气透露出几分薄凉,还带着些许自嘲:“师尊赠予我铁扇,也是希望我能够保护好衍无宗,保护好你们……我年少轻狂,自认为配得上这把扇子,所以一直不曾为它取名字,而今却要引爆他,换一线生机。”   他心意已决。   花长舟没再看红芒中心震动的铁扇,也没回头去看衍无宗的弟子们,只是喃喃道:“今日便为你赐名……叫‘忘生’吧。”   舍死忘生。   方能真正护住想护之人。   禁术施展过程中,忘生扇的颤动更加激烈,冯智的刀芒密不透风,却因准仙品法器自爆过程产生的可怖灵力波动,始终无法前进分毫。   冯智提刀蓄力,当空狠狠劈下:“该死的!给我——杀——”   身后的法阵传来“咔咔”碎裂之声,已到强弩之末。强悍的灵力波动压下,花长舟举起双掌,“砰”的单膝跪地,地面裂开了一道道蛛网般的纹路,他面带决绝,将手中涌动的红芒送出去。   这一击之下,唯有受他法阵保护的衍无宗弟子可安然无恙。   再见了,忘生。   再见了,师尊。   弟子距离你口中能“担当大任之人”了,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惜……   花长舟任命地闭上了双眼。   但——   想象中的爆炸声没有到来,当头的刀没有落下,整个世界仿佛被人摁下了暂停键,猛烈的风声暂歇,地面上却出现了小雨落下时才会出现的湿润水迹。   这是……什么?   全身经脉胀疼无比,花长舟脑子转不动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手中的禁术不知为何停止了运转,仰头朝着天上望去:“怎么……下雨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乌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却没有一丝风声。   “花师兄,你怎么这么狼狈。”熟悉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陈述着事实。   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东湖。   “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花长舟踉跄着站起身来,无力地推了万苍一把,唇边血流不止:“快走,快出去找师尊!告诉他监管者有问题!”   万苍神情复杂,语气称得上是难得的温柔:“我知道的,师兄。”   花长舟几乎是嘶吼道:“那你还不快跑——!”   “不用跑。”万苍随手挡下了冯智的攻击,眉头一皱,就将人打得口鼻喷血,横飞出去:“还给你,师兄。”   修长的五指上,一把铁扇完好无损,主动递到他跟前,花长舟惊愕地发现:忘生扇竟然已经跑到了“祝鸿”手中,他都没有发觉。   而且禁术……真的已经停止了。   小叶舟落地,上面下来两个人,正是程陵风和夙夜。   程陵风从一片狼藉、血流成河的战场,看到浑身是血的衍无宗同门们,眼角眼泪闪动着泪光,扑到了保护法阵的面前:“白师兄!蓝师兄!各位……!”   夙夜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去祝师弟那边。”   “武器得拿好啊,师兄,不要随便用那个法诀了。”万苍丢了瓶药给花长舟,转头对着夙夜说:“夙师兄,麻烦你照顾一下我花师兄。”   “大师兄,我们走。”夙夜点点头,掏出药丸喂给花长舟,小心翼翼地扶着人离开。   花长舟一脸呆滞地被架着走了。   “唰——”   范迁手中长剑出窍,剑影分出无数道,再次冷然开口:“花长舟,谁允许你走了?”   万苍当即挑眉,举手回应:“我。”   “祝鸿?”范迁眯起双眼,“你没死在路上,现在来东湖找死吗。”   他记得,有两个队伍去找“祝鸿”所在的小队了,那六个人没把人搞死不说,“祝鸿”现在竟然看起来还活蹦乱起的。   万苍笑了:“你说那六只苍蝇?在林里绊了我一脚,我还能怎么办,只好顺手拍死了。顺带一提,他们积分真挺多的。”   大概有几万点呢。   辛辛苦苦抢来的积分,竟然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范迁当即火冒三丈:“该死的,你怎么和你师兄一样嘴贱!”   纯粹的语言攻击,苍白无力。   这傻逼太菜了,还得多练。   万苍懒得再理会范迁,他环顾四周,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宛如饭后消食一般,做了个点评:“让我看看在座各位——锦涯宗、梵璃宗、玄逍派、悬命谷,和九错殿……啊,还真是大手笔,有点名气的门派弟子几乎都来了。”   好,好得很。   就喜欢这么大的排场,打起来才配得上本尊,不然本尊还不如回去玩过家家。   范迁见万苍不理自己,冷漠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祝鸿,你竟敢无视我!!”   暴怒之下,他的声音更加喑哑难听,手中长剑虚影锁定万苍,裹挟着巨大剑势,闪电般袭来。   不远处,夙夜手中的灵力丝线骤然飞出,试图阻拦。花长舟早已脱力,见状瞬间睁大了双眼,握住夙夜的肩膀:“师弟,小心!”   他第一次这么不希望看到“祝鸿”出事,真心实意的。   “想跟我说话,”万苍冷冷掀眸,不屑道,“就凭你也配?”   范迁,十年前的手下败将罢了。   此人若不自量力,想要再战,只会再败!   鸿念剑轰然撕裂虚空,猛地回击,两柄剑擦身而过,激荡起金石相撞之声,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打了几百个来回。   万苍抬起手,并指朝着鸿念剑的方向一划,白光如匹练般飞出,他冷声吐字:“破。”   本尊的师兄,只有本尊打得。   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动不得。   不是逼得我公鸡师兄要玉石俱焚,要自爆本命法器吗?好啊,那你也来尝尝这种滋味好了!   “嗡——”   无形的波纹圈圈扩散,长剑倏地被击碎,范迁当场喷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末的血:“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他的本命法器,竟然……就这么碎了。   但没有剑,还有人。   范迁双目赤红,大声咆哮:“诸位,还看什么戏,随我一起出手,若他们不死,出秘境后死的就是我们!”   说的没错。   如此针对衍无宗弟子,若是有一个人衍无宗之人逃了出去,死的只可能是他们……就连“那一位”都不会保他们。   “杀,杀了祝鸿!”   “杀了花长舟!”   “杀了衍无宗所有人!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秘境!”   在场所有其他宗的弟子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出手。灵力波动暴起,五彩斑斓的法诀不要钱似的砸下,宛如万千支箭弩,锁定了万苍,以及他身后的所有衍无宗弟子。   就凭你们也想杀了本尊?   “剑回。”万苍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鸿念剑瞬间回到他掌心。   “轰——”   小雨转变为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雨珠斜跳,四溅而起。万苍就这么站在原地,以灵力撑开了一道保护罩,淡淡的紫金色流转,他的身形巍峨不动,任由狂暴的灵力攻击,从四面八方袭来。   “可恶,我怎么打不破他的防御?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区区炼虚境,居然如此能扛!”   “上面不是说祝鸿是‘魔族内应’吗?他定然是用了什么邪法,提升功力!各位,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我们再加把劲!”   花长舟在后面看得胆战心惊:“祝鸿,你不要干傻事!师尊还在等着我们回去!”   万苍转身,朝着花长舟扬起一个微笑:“师兄,我也很想师尊。”   花长舟:“……?”   牛头不对马嘴。   “各位,请问挠完痒痒了吗?”   万苍回首时,蓦然抬眸,脾气颇好似的问了一句,身上不规则的五色光芒闪动,强悍的灵力波动越体而出,赫然直逼长生境!   “——那就该轮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   万苍:请注意,这章开始持续高帅。 第74章 屠杀   ◎以杀止杀。◎   半个时辰前。   天残秘境外, 锦涯宗广场前。   水墨画卷上,所有弟子的光影缓缓浮动,原本清晰的画面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数道裂痕, 接着就如同明灯熄灭一般, 彻底沉寂。   监管者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季秋明抬手打入一道灵力进去, 试图维系法阵运转,接着, 他就感受到衍无宗弟子身份铭牌几乎全碎的噩耗,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铭牌全都碎了, 为什么没有一个弟子传送出来……   除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砰——”   不过几息时间,水墨画卷彻底崩塌。   过卿尘轻捻双指,探查到花长舟的身份铭牌竟然已经碎裂了,眉头微蹙, 又换了一个人感知,这才发现“祝鸿”的铭牌完好无损,总算找到一丝慰藉。   他立刻望向身旁的季秋明。   事情尚未明晰,身为仙君,不可轻易发言,否则, 这就不是两个宗门之间的事了……而是代表仙门百家, 向仙门大比的主办方锦涯宗追责。   如果闹得太过,到时候可不好收场。   过卿尘一拂袖, 落到广场上,缓步走到水墨画卷面前, 灵力缓缓渡出, 试图将画卷修复如初, 银白发丝随风飘动,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   居然无法修复。   这意味着,接下来他将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也就不知道花长舟和“祝鸿”究竟是生是死……   过卿尘敛眸,缓缓收拢了五指。   季秋明见状,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视线锁定了右边的莫易玄:“莫宗主,你们宗门负责举办仙门大比,眼下,天残秘境出了事,为何只有我衍无宗弟子的身份铭牌忽然全碎,还没有任何弟子传送出来……你总得给个交代吧?”   他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莫易玄原本坐在座位上,因无聊而昏昏欲睡,刚刚感受到大部分弟子铭牌碎裂,猛然惊醒。   这会儿听着季秋明的控诉,他也觉得事情蹊跷。   但刚刚分明一切正常。   莫易玄赶紧解释道:“这不可能,季宗主,每一届仙门大比都用的是相同的石料,内部镌刻微型的法阵,以此打造出的弟子铭牌精妙绝伦……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铭牌没问题,那就是人有问题了。   季秋明当即怒道:“那莫宗主的意思是,我们衍无宗弟子急着寻死,这才摔碎了铭牌,甘愿留在秘境中不成?!”   没有弟子会无缘无故找死。   尤其是上一届仙门大比没能够夺冠,进去前还斗志满满的衍无宗弟子们。   莫易玄无奈道:“季宗主,还请冷静一点……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对着暴怒的季秋明,他简直有理说不清,更何况他还打不过衍无宗背后的过卿尘。   他忍。   “那你倒是说说,凭什么就我们衍无宗的弟子出事了?”季秋明一脸严肃,灵力砰的轰到一旁石桌上,石桌顷刻间碎成了齑粉,“莫不是有哪些门派的弟子,故意针对我们衍无宗弟子……把他们的身份铭牌都抢走了,又‘不小心’摔碎了吧?”   话虽夹枪带棒的不好听,但他无意间猜到了点子上。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四年前的那一次,只是尚未经过证实,所以没能捅到仙门大会上,作为搜查的重点……   况且监管者们都拥有相同的权限,能够探查到所有弟子们的铭牌是否完好,除了“祝鸿”小队,衍无宗所有弟子的铭牌都碎裂了,生死不明。   如此具有目的性,只可能是被人刻意针对了。   莫易玄眉头一皱:“绝无此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锦涯宗的弟子们向来兢兢业业,一心只有修炼,他整日没事就在宗内到处转悠,顺便指点弟子,没看出来有任何问题。而且光影没消失之前,画面只截止到东湖开战之前,看起来氛围一片祥和。   “再者说来,在场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谁敢在我们这群监管者的眼皮子底下找事?”   相当于变相说监管者们“废物”了。   其他门派的掌门听懂了话中含义,面色一凛,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莫宗主所言极是,我们观察了如此之久,可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诸位弟子们都在按部就班地夺取积分,也没到仙门大比最后的阶段……”   越到后面,每支小队手里的积分越多,而现在,弟子们还没到默认的内斗阶段,按理不可能出现平白无故的伤亡。就算有伤亡,只要能出来,照样可以把人救活。   衍无宗不乏医术高强者,三位峰主之一的甘守吟不就是吗?   “听闻贵宗的甘峰主可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季宗主,你断然不用如此激动啊。”悬命谷谷主发言了。   见有被人拉下水,替自己撑腰,莫易玄更加理直气壮了几分,笃定道:“季宗主,你别激动,一定是天残秘境本源不稳定,这才出了问题,待我再好好看看,排查一下异常……”   他说着就要往下飞去。   秘境本源不稳,的确可能导致各种突发的意外出现,但刚才身为仙君的自家师弟都束手无策——   之前开启天残秘境都没你的份,这会儿下去,是能起个点缀的作用吗!?   装模作样!   “瞧莫宗主这话说的。”季秋明反手用剑鞘拦住了莫易玄,冷声质问:“难道上一届仙门大比的秘境也出问题了吗?”   若不是相同的情况出现,他也不想翻旧帐,这对于主办方来说,无异于被人指着鼻子骂“无能”。   莫易玄霎时急眼了:“哎,季宗主,话可不能这么说……”   “是啊是啊,”莫易玄后面的各门派掌门再次点头,“仙门大比照例开展,本意是为了促进弟子们交流、修炼,没有人愿意看到伤亡惨重的情况出现吧。”   “话倒是说得好听,一点行动也没有。”季秋明说:“不如这样,全部呆在此处,在我宗弟子平安无事的出来之前,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往日里几乎不用的长剑出鞘,横在众人面前,冷铁卷起渗人的寒芒。   一时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作为主办方的莫易玄被人隐隐压制,感觉脸火辣辣的疼:“季宗主,眼下事情还算小,况且这还是我锦涯宗地界,你这种做法,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   “如果讲道理有用的话,我陪莫宗主讲一天一夜都没问题,问题是我宗弟子出事了……”   季秋明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在说什么风凉话呢!?”   三大宗之间,向来是锦涯宗和梵璃宗的关系较好,而衍无宗作为端水大师,和每门每派几乎都有小部分的合作与来往,比如外出历练、组队救人、挖掘秘境等等……但近十年以来,衍无宗恢复生息,不断发展壮大,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其他宗门的态度也就越发不明,连合作和来往都少了许多。   若放在平常,仙门百家就算暗流涌动,但明面上的关系都还称得上不错,能和和气气地共商大事,不至于撕破脸皮。   而今日之事,简直成了一根导火线。   见两方几乎要打起来,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岑鹭跳出来,帮忙打圆场:“季总主,你这就有点关心则乱了吧?知道你心急,但没必要把一切事情都怪罪在其他人与事上面。贵宗弟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他的话头明显偏向莫易玄。   季秋明阴阳怪气道:“哟,岑宗主装了这么久哑巴,终于舍得开金口,帮好友说话了?”   岑鹭被季秋明直言戳破,脸上微红:“……你!”   “你什么你!出事的是我衍无宗弟子,你们这些人的徒弟徒孙都安然无恙……一个个作壁上观的,你们反倒有理了?”   看透了眼前这些人气定神闲的原因,季秋明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喷一遍。   过卿尘季在广场上,尝试修复未果,回到季秋明身边,传音道:“师兄,不必争口舌之利,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弟子们的安全。”   眼下如何确保弟子们的安全?除非他们这些监管者进去……但直接进去的话,天残秘境会更加不稳定。   甚至整个崩塌。   “我知道的,师弟。”季秋明回了个传音,深呼吸,视线缓缓扫过那些帮腔的掌门,稍微冷静了些:“铭牌没问题,都是秘境和我衍无宗弟子的错,想扣人也不行……那莫宗主倒是说说看,除了进秘境,你还有什么高见?”   居然想进秘境,当真疯了不成?!   莫易玄掐了掐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季宗主,你知道的,我们这群人恐怕没法进去,天残秘境会出问题的。”   这话不如不说!   季秋明正要回怼,就听到过卿尘说:“若各位同时出手,稳定秘境,让本君一个人进去探查,是否可行?”   “仙君,您这……”   莫易玄拧紧了眉头,用眼神询问身后的一堆人,这该怎么办?   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纷纷扭头装死。   “老夫觉得可以。”唯有酒疯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酒,点了点头:“仙君既然开口了,难道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可是……”岑鹭迟疑道,“只怕这秘境无法承受住您的力量,仙君。”   “是么。”过卿尘扫了眼岑鹭,转向莫易玄,“莫宗主认为如何?”   莫易玄不敢说话了。   过卿尘一抬腕,祭出了息冰剑:“水墨卷破碎,弟子们的情况尚未可知,倘若出事,在场诸位都有责任……如今看来,诸位神采奕奕,想必能够担此重任。”   冰蓝虚影浮现,分化数千把利刃,瞬间锁定神情各异的所有人。   俨然是剑阵。   “有此剑阵在,诸位定然不会消耗过大,”过卿尘语气不容置喙,说不出的冷静,“那么,现在有请诸位出手,立刻送本君进去。”   **   东湖边。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轰——”   鸿念剑化作万千流光,游走在战场之间,割破一个个试图逃跑之人的喉咙。本该握着它杀敌的主人,却闲庭信步,不慌不忙,仿佛是在湖边观赏美景。   “长生境,竟然是长生境,看来他一直有意隐藏修为……我就说他是‘魔族内应’——呃啊!”   “聒噪。”   又一名锦涯宗弟子捂住脖子,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喷洒出来,流了满地。   “三十八。”万苍漫不经心地擦去脸上血迹,冷冷地吐出一个数字,宛如死神降临。   他继续朝前走。   参与围剿的共有十七支小队,来自各门各派,被围剿的衍无宗却只有四支队伍,按三人一队来算,都至少有五十多人在场,更别提还有源源不断赶来之人……而刚刚死的那位,是他杀的第三十八人。   “该死的,你敢杀我师兄,我杀了你啊啊啊——!”又一位不怕死的扑了上来,双掌成爪,目含决绝之意。   “唰。”   紫金光芒跳动了一下,下一秒,这名想要报仇的弟子瞬间尸首分离,红白相间的脑浆爆了出来。   “三十九,”万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目光落在远处的鸿念剑身上,“真没劲。”   还不够本尊塞牙缝的。   他本以为能杀个痛快,结果真动起手来,才发现人还是太少了点。在不掩藏实力的情况下,绝对的修为差距犹如天堑,令在场所有人心中升起巨大的绝望感。   不一会儿就横七竖八地倒下许多人。   “祝鸿,你不得好死!”一名九错殿的弟子潜伏在暗处许久,试图发动机关大阵,转而变得错愕,“我的阵……怎么卡住了,不可能!”   “下辈子再做梦。”万苍略微歪头,隔空虚握住这名弟子的颈脖。   “咔擦。”   清脆的折骨声传出,这名九错殿的弟子已经被万苍甩飞,变成了湖边一滩血肉模糊的尸块。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周遭的一切,血色逐渐变淡。   “还有谁想找死?”   万苍以灵力护体,雨水无法落到身上。他冷冷抬眼,一脚跺地,震起的石子被紫金色灵力包裹,朝四处横飞,化作无数颗夺命的利刃。   “噗——”   “砰!”   一息的时间过去,除了衍无宗的弟子还姑且能够站着,其他门派的弟子,都毫无悬念地倒下了。   远处的花长舟已经看傻了,掐着夙夜的胳膊,喃喃道:“长生境……杀了这么多人……他还是我的小师弟吗?”   “祝鸿”怎会有如此高深的修为?   夙夜手上传来痛感,却浑然不觉似的,摇了摇头:“大师兄,我不知道——但若他没有主动害人之心,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衍无宗的弟子,都是你我……以及所有衍无宗弟子的小师弟。”   花长舟松开手,侧首看向夙夜。   这话说的没错。   衍无宗今年的招新工作早已完成,没有比“祝鸿”入门更晚的人了,“祝鸿”自然是所有人的小师弟。并且“祝鸿”所行之事,不过是被逼至绝境的自保。   说得更清楚些,则是对所有在场衍无宗弟子的保护。   “祝鸿”打从一开始就是来救人的。   攻击忽然停止了,在暴雨的洗礼下,万苍眼前事物有些朦胧,看不真切,却隐约能感受到有数道视线落在身上——大概是他的公鸡师兄,还有其他衍无宗的傻子师兄们。   大概是在怀疑本尊的身份了吧?   无所谓,随便猜吧。   若想破此死局,必须得以杀止杀,况且在见过涅涅之后,他的灵力出现了些许的变化,比如变成了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紫金色。   重生后,万苍不是第一次感到“心慌”,但却头一回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任务,非得让他去完成不可。于是他在来东湖的路上,给归墟传话,让它单独行动,收集灵草,杀妖兽,攒积分……至于他本人,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秘境有事,外面也可能出事。   他得马上出去见过卿尘。   况且万苍伪装了太久,憋屈了太久,本来就没打算继续藏了。   “剑回。”   万苍召回鸿念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修长五指微微颤抖着——那是因为屠杀所带来的极致快感。他走到半死不活的范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后者,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范迁瞬间瞳孔骤缩,手脚并用,朝后方缩了又缩:“祝鸿,你还想做什么?!”   他的本命法器被碎,灵力全失,现在全身被雨水打湿,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   看起来狼狈极了。   “别紧张,”万苍笑意吟吟,语气轻柔道,“本尊再多看你最后一眼,不过是想问你一句——十年前被本尊废掉的嗓子,可还好用?”   【作者有话说】   万苍:师尊救救——我好害怕——   过卿尘:你是说你到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是尸体了?   万苍:嗯,怎么不算呢~ 第75章 变故   ◎“难道你……你是——”◎   “我的嗓子……”范迁被吓得又吐出一口血, “难道你……你是m——”   “唰。”   紫金光芒闪动,一小截红色物体从他的嘴里掉出来,地面上霎时绽放出一朵朵绚丽而诡异的血色花苞。   这次遭殃的就不是嗓子了。   而是舌头。   “嘘。”万苍手动打断了范迁的话, 目光如同毒蛇, 紧紧锁定了在后者身上, 偏偏笑容和煦,令人觉得不寒而栗:“有些话, 心里叨叨也就罢了……非得说出口。”   大股大股鲜血涌出,范迁知道自己今日必死的结局, 却没有任何办法回嘴或传递消息,唯有怨恨地瞪着万苍。   仿佛如此就能杀死万苍似的。   若说刚刚只是猜测,现在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这压根儿不是衍无宗“祝鸿”, 也不是什么魔族内应,因为这就是魔尊万苍……   ——本尊!   他嗓子就是十年前万苍废的,魔尊万苍根本就没有死!再次潜伏在衍无宗内部,究竟是何居心!   范迁越想越惊心,直接倒在地上,接着四肢抽搐, 活生生吓晕了过去。   “再也不见。”   万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潇洒转身,鸿念剑随心而动, 干脆地在范迁身上留下千万道锋利剑气。“砰”的巨大爆炸声从身后传来,他步履平稳, 没有回头。   本尊说看最后一眼。   就一眼。   范迁这种十年前就拿着锦涯宗的鸡毛当令箭, 到处替其师尊抓女子倒卖, 采阴补阳, 最后还要把屎盆子倒在魔族头上的脑缺东西……他实在是再多分半眼过去都嫌脏。   暴雨不停,四周迷滢一片。   虽有灵力防护罩,万苍仍然觉得心中烦闷异常,像是有什么事情尚未解决一般。他神识外放,扫过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排查漏网之鱼。   “嗯?”万苍感知到了某种熟悉的力量,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好熟悉的感觉……锦涯宗的天残秘境,漏得跟筛子一样,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什么人隔空对话。鸿念剑跟随左右,剑尖指地,飞速旋转着,俨然是蓄势待发。   飘落斜织的雨丝一瞬扭曲。   “了不起,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雨幕之中,有一名黑袍人凭空出现,缓步走向万苍:“别来无恙啊,魔尊大人。”   此人离得越来越近,若定睛一瞧,便可看见他胳膊上盘着一条黑鳞蛇,眼睛闪烁着猩红的光芒,看起来无比危险。   “哦,你是那个雪岚峰峰主,专司御兽的。”万苍略微扬起下巴,甚至堪称友好的打了个招呼:“十年了,你还没死呢。”   鸿念剑猛地一颤,抬起剑尖,对准来人。   万苍自认为记性不好,记得的人不多,上心的人更少,但这条该千刀万剐的黑蛇,他到死也不会忘记。   当年。   过卿尘被天劫一劈,原本是褪去妖身,修得仙骨,但落在万苍这个凡人眼里,却是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于是他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后来,有一个胳膊上盘着一条黑蛇的人——也就是雪岚峰峰主黎晨彦,主动找上门来,称自己手里有“小白蛇的残魂,可以拿出来”,并且,他当真拿出了一片装在锁魂瓶中的银白光晕,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我需要魔尊大人,用你的根骨来换。”   万苍当时已成为魔尊,整个身子都是在万魔窟重塑的,盘算着缺个根骨也没什么,万一用这缕魂魄能复活他的小白呢?而且他验过,那银白光晕的确是熟悉的气息。   于是,万苍在考虑清楚过后,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没想到剥离根骨的法阵和药物准备就绪以后,黎晨彦当场毁约,直接把那银白的团子,塞进了黑蛇嘴里……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万苍暴怒,这才出手屠戮了雪岚峰,变成了“千人死祭”的大场面。在动手的过程中,他甚至发现这些峰内弟子并不是以正常的方法修炼——   他们通过某一种禁术,在杀死妖兽以后,提取出妖兽的本源之力,还将之炼化成傀儡,为其卖命……不论是生是死,都利用了个彻底。   身为仙门弟子,所行之事与魔族无异,甚至还要倒打一耙,将锅扣给他们魔族,四处宣扬“魔族暴虐嗜杀,新魔尊残暴,见谁杀谁”。   这些人根本就是死有余辜!   万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几乎说得上是冷静到了极点,他攥紧了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指尖。   这是魔尊极端暴怒的表现。   包括这位峰主在内,本尊明明早已血洗了雪岚峰。就因为这个,他当年还跟过卿尘打了一架,现在想来更本没有必要,但凡他长了嘴,多说一句,以过卿尘的性格,定会先查清楚真相再打……   这傻逼东西到底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的?   真他妈煞风景。   败坏本尊的心情!   黎晨彦抬起手,轻轻抚过黑蛇的背脊,哈哈大笑道:“万苍,你开的什么玩笑。难道就允许你夺舍重生,不允许别人好好活着吗?”   他的眼神既怜爱,又贪婪,五指划过黑蛇墨色的鳞片,摸得叫人不寒而栗。   万苍言简意赅地回击:“像你这种自诩名门正派,却依靠妖兽增强灵力的废物,死活都没有任何区别。”   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污染土地。   “这么多年过去,你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我也不是当年拘留你那条小白蛇残魂的峰主了,我们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至于这么激动吗?”   黎晨彦慢慢开口。   “哦,我忘了,现任仙君的原身就是白蛇。既然是蛇,那就好办多了——看来我想想办法,还是能在过卿尘的神魂上做点文章。”   他就像毫不在意似的,亲手翻开了当年早已算过的烂账。   “万苍,你不妨猜猜看,我手里这条黑蛇有没有靠那片残魂……汲取力量,重获新生呢?”   鸿念剑带着响彻云霄的爆鸣,杀向黎晨彦,就像是在替主人宣泄心中的怒火。万苍眸色逐渐变深,一言不发地抬手打出数道法诀,紫金色的灵力霎时撕裂雨幕。   “嘶嘶。”   黑蛇吐着细长分叉的信子,摆动尾巴,眨眼间身形放大了几十倍。他像一座小山一样,占满了万苍的全部视线,发出怒吼,主动扑了上来。   “啧,还是这么恶心。”   万苍这会儿有点后悔放归墟出去搜刮积分了,他实在不想碰出了过卿尘以外的任何蛇……   活的,没开灵智的不行!   死了的,做成傀儡的更不行!   他无奈叹息,飞身前迎,对着那三角的蛇头就是狠狠一脚,接着绕到七寸处,猛然出手轰击,长生境的修为顷刻间爆发,带起无数道流星似的轨迹。   鸿念剑与黎晨彦在缠斗,万苍试图削弱蛇的战斗力,神情越发严肃。   有点不好搞。   这条黑蛇原本不难对付,可它被黎晨彦做成了本命傀儡,在主人身边几乎不伤不死,除非在同一时间将它和主人彻底杀死,才能使之断绝生机。   “砰——”   这响动震天撼地,是万苍单脚碾在黑蛇七寸之上,逼得它动弹不得以后,蛇头骤然坠地才发出的声音。   万苍居高临下,看了眼不远处被步步逼退的黎晨彦,划了一道灵力分给鸿念剑。   真麻烦。   花长舟原本在后方,这儿恢复了些许力量,来到众衍无宗弟子旁边集合:“你们没事吧。”   “没事,谢谢大师兄,我缓了会儿,我的眼睛没这么疼了……”   “多亏了祝师弟!”   “是啊,要不是大师兄护着我们,祝师弟出手救人……我们只怕早就是尸体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了一下情况,却心照不宣,没有提及“祝鸿”那诡异攀升至“长生境”的灵力。此刻,听到巨物砸地声,花长舟等人瞬间扭头。   “这是什么,”花长舟震惊道,“会御兽的宗门只有雪岚峰,他们不是早已被灭门了吗……不对,祝鸿人呢?!”   嘶吼和剑鸣声一阵接一阵的传来,他转了转眼珠,却因雨水过大,而看不清周遭的情况,更分辨不清前方战况。   师弟一个人在对付这个大家伙?   “不、不知道,大师兄。”程陵风捏紧了他的玉笛,往夙夜身后躲了躲,“那个,小夙夙,你知道的,我最怕这种滑腻腻的东西,但是祝师弟他……”   “我知道。”夙夜面色凝重,打断了程陵风的话:“但现在还没入夜,你的法器受限制,还是别出去送死为好。”   他们宗门伤亡惨重,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   “那我总不能看着祝师弟白白送死吧?”程陵风立刻急了,“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就到了长生境,还莫名其妙打赢了这么多人——他毕竟是我们的师弟啊!”   身为衍无宗弟子,哪有让师弟在前面冲锋,师兄们在后面混吃等死的道理?   这番话点醒了不少受伤的衍无宗弟子,他们刚刚已经服用过夙夜和程陵风分的药——当然,也是“祝鸿”给的,此刻纷纷仰首望向花长舟,提议道:   “大师兄,要不然我们去帮帮祝师弟吧?”   “怎么帮?你们都这副模样了,拿头帮还是拿命帮?”花长舟视线快速扫过他们身上还未痊愈的一个个血洞,简直想翻白眼,“统统给我好好呆着,恢复体力,等有力气了就去打扫战场,把其他门派弟子的铭牌和宝物都拿着,别挑……我们宗门的积分还没着落。”   他身为宗门大师兄,以及“祝鸿”的同门师兄,眼下最该着急的非他莫属。   掌心的蓝光一闪而过。   花长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程陵风和夙夜:“你们两个,谁比较能打?”   “我!”   “我。”   程陵风不服气道:“小夜夜,就算我的玉笛受限制,也不比你的丝线杀伤力大吧!”   “陵风,你的自我认知不清晰,”夙夜看着程陵风,笑意转瞬即逝,“你甚至挣脱不开我的丝线——我跟大师兄去帮祝师弟就好。”   他直接出手,用丝线把所有弟子圈了起来。只要人呆在丝线范围内,便可使灵力共振,形成循环,是个很好的恢复法阵。   这是个没杀伤力的法阵,不需要挣脱,程陵风懒得跟夙夜争:“……那行,你们注意安全。”   他刚刚才生出面对大蛇的勇气,又被夙夜一巴掌给打回了原形。   花长舟和夙夜对视一眼,闪身加入战场。程陵风也没闲着,将玉笛横在嘴边,准备吹奏一曲战歌,助他们一臂之力。   没想到三秒之后,花长舟和夙夜回到了原地。   程陵风:“……??”   万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震彻天地:“能杀,都别过来添乱了,你们嫌我不够烦呢。”   话语中隐隐约约透露着不耐烦。   花长舟黑脸:“……怎么感觉他才是我们仨的师兄?”   夙夜点头:“大师兄,我偶尔也深有同感。”   程陵风独自开朗:“哈哈,祝师弟果然还是祝师弟啊!真是独立又自强,和答题当日一模一样!”   花长舟:“……也许。”   万苍刚刚一抬手,把捣乱的两名热心师兄送回原处,眼下呼吸急促了一秒,攻击节奏差点乱了。   他妈的,你们仙门弟子。   什么时候发挥团结精神不好,偏要现在来帮倒忙,明明这俩畜生马上就嗝屁了!   “铛。”   万苍深吸了一口气,以左手挡住黎晨彦的偷袭,鸿念剑调转方向,当空落下。他右手猛然爆发出无比强悍的灵力,狠狠插入黑蛇的七寸之中!   黑红血液四溅,黑蛇瞬间仰天,扩散出水纹似的无声悲鸣。   “小黑!”黎晨彦大喊一声。   沾染了无数血迹的衣袍猎猎翻飞,万苍站在蛇身上,极其冷静地开口:“黑你妈个头的黑啊,它吃了本尊小白的残魂,还敢叫这名字,也不嫌膈应。死前演得这么深情,故意恶心本尊?”   鸿念剑晃了晃剑身,表达赞同。   御兽者体质都不强,黎晨彦浑身上下都是剑伤,连眼睛上都有一道可怖的贯穿伤。他爬到颓然倒地的黑蛇身上,气若游丝道:“都怪我……早知道我就给多给你喂一些妖兽的内丹,反正我拿积分也没用……”   他早已过了三十岁。   本不能进入仙门大比的比赛场所,但用了些小手段,只为向万苍寻仇而来。本以为天残秘境有修为限制,万苍为了隐藏魔族身份,定然不敢施展全力……没想到这人竟然肆无忌惮,大开杀戒。   黎晨彦闭上眼睛,苦笑一声。   现在要死的人是他。   “对本尊来说,不过是再杀死你一遍,毫无难度和新意。”万苍将手拔出,看着手上的黑红血迹,蹙起眉头,“还有什么遗言交代吗?”   言语间,他使了好几遍法诀,把身上血迹和味道清理得一干二净,甚至换了身新衣裳。   万苍满意地一颔首。   这样,他家小白就不会嫌弃他身上有别的蛇味了吧。   听到万苍提“遗言”二字,黎晨彦全身仿佛过电一般,颤抖着睁开双眼,露出个绝望至极的惨笑:“哈哈,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万苍:“想起什么来了?”   “我进来之前,在过卿尘身上下点小东西,”黎晨彦艰难地扬起头,状若癫狂道,“你一定想不到,哈哈哈哈哈,万苍,你等着吧,报应来——”   “唰。”   “这话本尊不爱听。”万苍以手为刃,面无表情地砍下了黎晨彦的头颅,眼睫低垂:“你不用重新说了,也别安息。”   认真听炮灰说话才是傻逼。   他随手一甩,接着把黎晨彦的头像皮球似的踢开了。那颗头颅咕噜噜地打了个转,滚到东湖岸边,“咔哒”一声不动了。   无人注意到,原本在大雨中保持着风平浪静的东湖闪了闪。   “他妈的,又搞脏了。”万苍嘀咕了一句,皱着眉头重新使了个法诀,全身再度变得干净整洁起来。   就在此时,暴雨倏地变小了。   衍无宗众人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中,最显眼的就是站在远处,不染尘埃的万苍。   他甚至有空换了身新衣服。   花长舟快步走了上来,声音有些别扭:“……祝鸿,你没事吧?”   他第一次主动关心祝鸿,没有阴阳怪气,全是真情实感。   但鬼附身似的喊不出那句“师弟”了。   “我不像师兄你们这般废……嗯,费心费力地为弟子们考虑,所以受伤导致无法出战。”万苍刚才杀得过瘾极了,闻言点了点头,稍微收敛了话语中的锋芒,对着花长舟回以灿烂一笑:“你的小师弟安然无恙,花师兄。”   奇怪。   公鸡师兄怎么不质疑本尊,莫不是被谁夺舍了不成?   果然还是没办法适应这么温馨的场景,花长舟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字,调转开视线,不说话了。   “师弟——我的祝小师弟——你没事吧啊啊啊?!”   “没事。”   瞎了一只眼的衍无宗弟子抓了抓头发,脸上挂着几分不好意思:“多谢小师弟出手相救之恩——哎!想来我们这些师兄还真是没用,居然要靠小师弟来救场,回去还得勤加练习才是!”   好干瘪的致谢辞。   万苍木然道:“不谢,师兄是该勤加练习。”   瞎了一只眼的师兄:“还是要感谢……嗯?”   受了腿伤的弟子鞠躬道歉:“对不起师弟,我刚刚不该有把你交出去的想法,你明明是为了救我们而来……总之对不起,我们衍无宗上下都是一条心!”   反正杀不死本尊。   万苍觉得无所谓,胡乱回复:“把我交出去也没事,倒霉的是别人,客气了,师兄。”   受了腿伤的弟子:“……啊??”   脸上挂彩的弟子微微一笑:“小师弟,这次多谢你了,等出去以后,师兄给你做大餐吃!”   这个样式的没见过。   本尊该说什么?   万苍斟酌道:“师兄的心意我心领了,不用这么客……”   脸上挂彩的师兄自来熟道:“嗨,你就别害羞了小师弟,咱们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吧,一起吃顿饭怎么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万苍:“……”   不是,打扰一下。   本尊请问呢。   你们这群躺赢的,谁就跟你“生死之交”了,谁就跟你“说定了”?   夙夜和程陵风带着其他衍无宗弟子迎了上来,开口人数陡然增多,明明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却如同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万苍只觉得吵闹,他看一眼花长舟,见后者毫无反应,只得应道:“哦,谢谢师兄,好的。”   总不能丢了好好师尊的面子。   但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被夺舍了是吧?之前也没提,本尊杀完人能不被追责,还有免费感谢服务呢?   万苍搞不懂眼前这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简直拉下了满头黑线。   花长舟眸光微动,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无奈,在旁边装死,心道“没必要拦着应有的谢意,落在该感谢之人的身上”。   他盯着万苍看。   眼前的“祝鸿”五官精致,面颊微微泛红,握剑的五指修长白皙,微微发颤,因大战而不住喘息,却没有半句怨言。当然,从面色来看,似乎不太适应接受别人的热情对待……   花长舟笑了笑。   既然小师弟不擅长与人交流,不习惯接受来自旁人的好意,那就借此机会,多习惯习惯吧。   “师兄,那我要吃你亲手做的红烧排骨,水煮肉片,还有糖醋鱼……!”程陵风一脸憧憬,已经点上菜了,“还有还有,还有素菜啊,我想吃师兄亲手种的小青菜、茄子、黄瓜、番茄……”   “好说好说,”被点名的师兄爽朗一笑,拍了拍万苍的肩头,“只要祝鸿小师弟想吃,我什么都会做!”   程陵风当即大喊一声:“师兄你偏心,我刚刚也出了力的。”   万苍嘴角抽动了下:“师兄,我都可以,你们随便就好。”   夙夜往程陵风的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好了,快闭嘴吧,你就知道吃,吃不死你。”   程陵风抱头:“小夙夙,你太不讲道理了。你们在场有哪位不吃,我吃!”   “哈哈哈哈!”   “哈哈哈……”   阳光透过重重云雾,洒落在每一位劫后余生的衍无宗弟子身上,令人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好不惬意。就当众人欢声笑语,气氛一片祥和之时,东湖水面忽然暴动,漩涡缓缓成型。   一条水龙冲破湖面,目的极其明确,朝着万苍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   范迁:你是……你是m——   万苍:(手起刀落)   还是万苍:这话倒也没错,老婆,我的抖m属性仅你可见,在床上时可见~   过卿尘:。   范迁本来是想说“魔(mo)尊”的。 第76章 请求   ◎本君的徒弟,本君自会去救。◎   水龙冲天而起, 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并且突袭得悄无声息, 仿佛接受了谁的旨意一般。等到劫后余生的众人反应过来之时, 万苍已经被冲天的水柱裹挟, 即将要投进东湖之中。   “……小师弟!?”   “祝鸿——!”   “祝师弟!!当心啊!!”   呼唤声蕴含着担忧情绪,此起彼伏, 五颜六色的灵力化作各种法诀,纷纷朝着万苍飞来, 其中最显眼的,当属夙夜五指间那不停翻飞的、红艳艳的丝线。但出手的所有人都够不着沾水的万苍,无论他们怎样咬紧牙关,挤出浑身的灵力, 都差那么一点点。   东湖的水仿佛拥有灵性。   水龙没有鳞片的庞大身躯,节节透明,光华流转,但对于置身其间的万苍来说,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就像突然升起了层层叠叠的屏障一般,宛如囚禁, 又仿佛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它将万苍包裹得严严实实, 叫人“砰”的一下砸进水里,掀起巨大的浪花。   万苍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恍惚间, 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纯白的衣角,熟悉的、带着薄茧的修长五指, 从眼前飞掠而过……甚至闻到了清新淡雅的莲香。因水压增大而被迫阖上眼眸时, 万苍思绪拉扯, 揉成了一团乱麻。   本尊莫不是出现了错觉?   过卿尘分明好端端的在天残秘境外, 指不定看到了本尊如何屠杀仙门弟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甚至还想要救本尊呢。   一想到过卿尘可能会来救自己,万苍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咕噜噜”的吐了个泡泡,湖水从他的口鼻倒灌而入,下一秒,所有声音都尽数消失在耳畔。   万苍的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和黑暗,唯有紫金色灵力不时闪动涌动,越体而出,防止他身体急速沉底,直接溺水而亡。   水龙摆尾回到东湖,一阵天翻地覆的动静结束后,湖面恢复了原本平静的模样。岸边棵棵杨柳垂条,枝叶轻轻点过泥地,与血流成河的战场,构成了异常割裂的美感。   过卿尘白衣翩翩,从天而降。   刚刚天残秘境状况不稳,“祝鸿”被带走的一刹那,他才打通隧道钻出来,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万苍被水龙带走。   ……为何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过卿尘缩回了没能捞到人的那只手,眉眼间露出转瞬即逝的躁意,捏紧了衣袖中的指节,唇瓣轻轻一抿,神识外放,接着,视线缓缓扫过花长舟以及他身后一排弟子,发现所有人都挂了彩,灵力空虚,模样极其狼狈。   他心道“得先送弟子们离开”。   但“祝鸿”竟然当着他的面,被不明物体带走了……这件事也刻不容缓!   ——该如何抉择?   花长舟原本因“祝鸿”被劫走而愤怒,抬头看清来者,顿时喜出望外地:“师尊!”   师尊怎么进秘境来了?   过卿尘点了点头:“长舟,可还有别的弟子存活?”   他没有单问哪一方势力的弟子。   因为大致的情形已然分明了。   “师尊……衍无宗剩下的弟子,全都在这里了。”花长舟静默了一瞬间,喉头微微发涩:“其余弟子都被那些小队围剿,杀死了——师尊,他们不止是为了夺取积分而来,分明是和外边的监管者合作,早有预谋……仙门百家异心四起,有人刻意诱导针对我们衍无宗,不知所求为何!”   “长舟,为师猜到了,”过卿尘轻轻颔首,语气如终年不化的霜雪,“所以现在是为师进来,而不是其他的监管者。”   若换了别的有二心之人进来,只怕衍无宗所有弟子都将尸骨无存。   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见过卿尘似乎不太担心“祝鸿”的模样,花长舟望向东湖,眸中盛满了焦虑之色:“师尊,小师弟被那条水龙给带走了!”   他说不清楚“祝鸿”受了多重的伤。   以自己对“祝鸿”的了解——就那臭脾气而言,只可能自己一个人咬牙扛下,强装无事发生……   但一战过后,必定早已力竭!   程陵风看着花长舟想催又不敢催的模样,忍不住了,跟着插嘴:“仙君,那水龙实在可怕,小师弟境界摆在那,但消耗过大,不一定对付得过来……求您快去救救小师弟吧!”   夙夜站在程陵风旁边,沉默点头。   他想说的都被人抢着说完了。   “本君看到了。”过卿尘视线再次缓缓扫过众人身上,眼睫低垂,于片刻间拿定了主意:“你们的身份铭牌已碎,不可久留,等下本君会送你们出去。若是还想要积分,状态最好的三个人,留下即可——”   至于那三人是谁,自然不用说。   “本君的徒弟,本君自会去救。”   其他衍无宗弟子们呆在后面,听着过卿尘和花长舟的对话,连大气都不敢出,眼下得到了指令,连连鞠躬行礼,重复道“多谢仙君”。他们状态不好,留在这秘境里也是累赘,巴不得能早点出去歇一歇,只是苦了大师兄和其他两位。   过卿尘话语落下,便抬手施术。   银白色灵力爆发,悍然轰向天际一角,而后陨石坠落,硬生生将眼前的空间撕裂开一道缝隙。   随着那道裂缝不断扩大稳固,过卿尘收手,沉声嘱咐:“出去后,立刻找师兄,告知方才发生的一切。”   现在来不及了解情况了。   “祝鸿”还生死未卜,他得赶紧去救自家小徒弟。   “是。”   除了花长舟、夙夜和程陵风三人,衍无宗弟子们排着队,挨个跳进了出口,没有回头,亦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因为得赶紧回去,向季秋明上报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这些缺胳膊、断腿、少眼睛的,就是当下最好的人证。   “师尊,师弟他刚……”   花长舟迟疑着,正想补充点什么,就见过卿尘眉宇紧锁,身化一道流光,直愣愣地朝东湖水面冲去。他心道“这是要去救小师弟了”,赶紧闭上嘴,转头对着夙夜和程陵风二人说:   “走吧,二位师弟,我们三人便是新的一队,现在该去收拾打扫战场了……等晚些恢复了体力,继续挣积分。”   师尊有师尊的责任,他有他的责任。   衍无宗身为三大宗之一,即使经历了大风大浪,也不能一蹶不振,落后于人!   一下子少了如此多战友,原本夺冠的难度再一次上升z夙夜和程陵风霎时感觉压力飙升,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严肃”二字,脚步沉重地跟着花长舟走了。   “扑通。”   过卿尘眼也不眨地跳进东湖,在水里砸出一朵漂亮的水花。他以灵力护体,缓缓下沉,约莫十息过后,终于发现了湖水的问题——   湖里不仅有上百个大小不一的暗涡,就连湖水还有限制灵力的作用,就算是他这样的长生境修者,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怪不得刚刚“祝鸿”看起来毫无反手之力……   不,自家小徒弟境界太低,还经历了苦战,反抗也无济于事。   过卿尘越想越心惊,当即掐诀,加速下浮,身体如同一把利刃,破开周身水流,如瀑的银白发丝垂于身侧,无风自动。他眼神是说不出的坚定,眸底隐隐还有几分怒火在燃烧。   那条水龙到底是什么东西。   “祝鸿”,你现在究竟在哪个暗涡里?   **   万苍睁开双眼时,感知到自己躺在一张玄冰做的大床上。他茫然地翻身坐起,发现大战后本该胀痛的太阳穴不疼了,四肢尤其是双臂,也不酸胀了,甚至全身涌动着力量,当即猜到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眼下和第二次见主神的感觉很相似。   ……八成就是主神说的“再见”,那永无止境的“再见”。   “醒了?”   不远处,耳熟的男声传来。   “醒了。”万苍随便应了一声,从玄冰床上落地,面色冰冷,“这次的‘忆桥’,想必是东湖了。”   他抬眸扫过四周,缓步走出山洞,发现这里竟然是一片悬崖的底部,两边的山壁高耸入云,前方雾气弥漫,不见出路,不由得有些吃惊。   本尊不是掉进了东湖吗,怎么会转眼间落到悬崖下?   原本盘坐在地上的主神直起身来,红衣拂过,无形的力量把万苍从山洞外边卷回来:“唔,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他抬手摁在了万苍肩头,语气熟稔。而这只手臂重若千钧,根本看不出是一道残念能拥有的力量。   万苍默不作声地扛下威压,翻了个白眼,敷衍道:“啊对对对,我长高了。”   老套的开场白。   本尊一点也不想看到你。   主神轻轻一笑:“短短数日未见,你似乎对我生出了许多的……怨恨?万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他偏头回视万苍,似乎是觉得这种反应很有趣。   万苍面无表情道:“我怎么敢呢,主神大人。我不过是一个混沌之力的容器,你挑选好的祭品,可不敢怨恨你。”   哪有这么问话的。   该死,主神分明就是故意的!   “嗯,这个反应很不错,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主神收回手,支着下巴再度发出一声轻笑,转过身:“不过万苍,你只猜对了一半。”   ……之前死活不肯透露信息,现在本尊猜到了,又愿意否认一半了。   他妈的。   你有病吧!   “哦,是吗。”万苍长眉一挑,语气中充满了质疑色彩:“那我实在是想不通,主神怎么老是平白无故地帮助我这个小小的凡人,哦不……”   “——小小的魔族呢?”   他眼神追随者主神的背影,忽地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想呼叫城主和姐妹花来询问、分辨以下,但天书里没有任何回应,想必是主神构造的空间切断了所有联系。   万苍只得作罢。   山洞外,棵棵杂草钻破地面,向天空生长,明媚的阳光洒落,微风轻拂,鸟叫声声传来,像一幅和谐安宁、生机勃勃的山水画。   万苍瞥见雾气消散,心头微动。   主神没有着急回复万苍,反倒将一只手伸出山洞外,来回翻转,任由阳光从他过分苍白的五指指缝中溜走。他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安静的玩了许久,直到两人间汹涌的暗潮彻底退去。   “不气了?”   万苍摁了摁眉心:“……跟你个死人计较,显得我很没有风度,没意思。”   而且关于那些猜测,主神否认了一半,眼下他没有修出混沌之力,他们俩甚至还能单方面、心平气和地交流……   主神大概是不会夺舍本尊了。   主神哈哈一笑,隔空抓住一只小麻雀:“你说的对,我的确是死了。”   万苍:“……”   别重复冷笑话了。   当他睁眼猜到要见谁的那一刻,就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这会儿主神把他晾了晾,莫名冷静,想法更加通透,就没有必要再无能狂怒。   但这会儿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了。   万苍摸了摸鼻尖,干巴巴地问:“你这次找我什么事?”   “我就喜欢你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主神理了理麻雀的翅膀,漫不经心道:“上次一别,我的时间进入倒计时……这次是想请求你帮我个忙。”   万苍来了点兴趣,转而疑惑道:“你可是堂堂主神,怎么会需要我帮你的忙?”   主神把小麻雀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几遍,似乎终于玩腻了,提起双脚,将它递到万苍手里:“帮我拿一下。”   万苍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尖嘴的动物,有这时间,不如多摸两把归墟的狼头。   好歹是毛茸茸的,舒服。   “拿着,知道你不喜欢,”主神不由分说地把麻雀塞给万苍,宛若过年时把压岁钱塞给自家小孩的大人,“它还有用。”   麻雀在万苍的掌心乱跳,发出“啾啾”声,却没有主动飞走,偶尔歪头,看起来乖巧得不行。   万苍捧着这团毛东西,缩了缩脖子:“不是,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   语气里满是嫌弃。   主神高深莫测的一笑,走出了山洞。万苍拧着眉头“噫”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主神出了山洞,他左脚落地,再抬头时,忽然惊讶地发现,面前的景象变了。   夜幕低垂,星河倒转。   点点光晕升起,如无数明灯放飞,看起来如梦似幻,笔直的光束落下,笼罩在前后两道身影之上。   不可沉溺于幻境。   万苍只看了一眼,就回收视线:“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非常简单。”主神“啪”的打了个响指,骤然转身:“杀死我。”   “——然后取代我。”   【作者有话说】   绿茶小狗只有三种情况下不会自称“本尊”:1.见到主神,2.面对小时候的自己,3.伪装身份。不知道宝宝们有没有发现呀?   整点定时更新,别的时间都是修错别字和细微bug,但晋江要求v章不能少字,而且作者严重强迫症,所以多写一点,宝宝们重不重看都可以,不影响大体剧情的~ 第77章 天道   ◎你就是我。◎   上方星河流转, 宛如颗颗饱满的珍珠,时不时闪烁,蕴藏着无限变化, 看起来奥妙无穷, 令人心驰神往, 一不留神就会沉迷于其中,在这方虚构的空间流连忘返。   主神目光如炬, 眸里倒影出万苍的轮廓,眉宇间满是认真, 不似在开玩笑。   “杀死你,”万苍捧着那只毛茸茸的麻雀,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反问:“谁?我吗?”   虽然主神的本体消散了, 眼前这位好歹是一抹残念,力量仍不容小觑……   喊本尊杀死你,做什么大梦呢!?   “别妄自菲薄,说不准你一刀就解决了我。”主神不置可否地笑笑,话锋一转:“万苍,你借用‘祝鸿’的身体重回人间, 活了这么一段时日, 体会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待遇,感受到了来自师门的温暖……现在, 还觉得自己是魔族吗?”   什么玩意儿。   这是什么怪问题?   万苍思考片刻后,耸了耸肩, 无甚所谓道:“是人, 是妖, 是魔, 是仙……都不过是世人眼中的认知罢了,在我眼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杀起来都一个手感,血液飞溅,都是同样的温热。   但话刚说出口,万苍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底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他:   ——并非如此。   你早已有所改变,为何不承认?为何不敢承认?为何放不下过往的恩恩怨怨,心里容不得一丝真情与温存吗?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主神点点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但每每对上你家那条小白蛇的时候,你似乎不是这么认为的呢。”   这货上次不是说自己“不会窥探内心”,因为直接看了想法“没意思”吗?   言而无信的家伙!   精准捕捉到“小白蛇”三个字的万苍,当即脸色一沉,嗓音染上了几分怒意:“关你什么事……讲正经的,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不要再把我当猴耍了!”   他双手一抬,旋即要把麻雀丢出去。浑身绒毛的小东西觉察到危险,“啾啾啾”的又跳又叫,仿佛在求救。   “哎呀,说了它还有用,你可得仔细拿稳了。”主神闪身来到万苍面前,大红的衣摆一拂而过,将这只麻雀重新塞回了万苍手中,面不改色道:“若还要这般‘手滑’,我给你的,可就不是一只了。”   万苍顿时面如死灰,翻了个白眼:“……”   有病吧你。   “不逗你了,万苍。”主神被万苍的反应给逗笑了,瞬间恢复了刚才的好脸色:“我的确需要你杀死我,这点只有你能做到,唔,就连涅涅也不行。”   主神竟然主动提起“涅涅”了。   这可得好好问一问。   万苍眉峰微扬,将脚下的水面踩出道道涟漪:“你当他是‘不懂事的孩子’,他说他是你的‘一部分’,各执一词……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话语甫一落下,本就寂静的空间里刮起阵阵微风,吹乱了满头青丝。墨发掠过高挺的鼻梁,被万苍分出一只手,不耐烦地撩到脑后,等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神情出现了短暂的呆滞。   等等。   本尊进天残秘境前就绑好的马尾呢?主神连本尊的发型都要管?简直是无理取闹!   主神深深地看了一眼万苍,阖眸后复又睁开,缓缓启唇:“此事,三言两语实在讲不清楚……不如这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故什么事,分明是“事故”。   “你想做什么?!”万苍登时想起了他在炼心境里对那个小男孩——也就是对过去的自己所做之事,警惕地朝后连退数步。   本尊听不得一点“故事”!   主神瞥了眼万苍,没跟过去,自顾自地开口,换了种说辞:“这个‘往事’很长,要从我的诞生开始说起……”   万苍催促道:“你不是没有时间了吗,长话短说。”   主神凉凉地扫了万苍一眼:“鸿蒙初开,我身负混沌之力,随天地而生,但初生的不止我一个。还有个虚无缥缈,然而真实存在的东西……”   “——正是‘天道’。”   “阴阳平衡,生死往复,天道就负责在冥冥之中,平衡这世间万物。而我这位主神,说好听点,是世上唯一的神明,说难听点,则是天道的傀儡,是它传达自身意志的传话筒……比如移山填海这等小事,都要天道应允,我才能做——你一定在想‘哎呀,堂堂主神,可真是不自由’。”   堂堂主神,可真是……真会猜。   内心想法被主神毫不留情地揭穿,万苍瘪了瘪嘴。   “无聊的日子过了许久,直到人族应运而生,海陆皆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委实热闹——我很喜欢人族,起初,天道也没什么表示。”   那就是后来出了事。   万苍听得认真,忍不住插嘴:“人族怎么了?”   “这方天地,本该是万物之起源,是所有生灵的家园,但人族出现后,不该有的欲念滋长……从和平到暴乱,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这理由与魔域成因太像。   万苍听得直皱眉。   “人族想要万寿无疆,必须得修行,便吸纳天地间灵气,屠杀妖兽,破坏性极强地开采资源,我着手修复,日渐疲惫;人族想要丰厚资源,必须要打仗,各方势力的领头人便不断开疆拓土,美其名曰‘为了幸福生活而战’,发疯似的互相残杀,我收拾残局,心力憔悴;人族想要的东西不胜枚举,于是后来,妖族成为了人族的目标……”   比如杀妖取丹,再通过一些特殊手段,夺得妖族根骨之类的,以至于如今妖族数量相对十分稀少。   主神顿了顿,迈步走到万苍身边。   他分明是一袭飒爽的红衣,却第一次在万苍面前展现疲惫之态,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人族于我而言,不过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犯了一桩又一桩错事,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   ——不忍心出手,将人族消灭。   万苍读懂了主神的未尽之意,在心底默默补充完这一句,倒吸一口凉气。   这般举动,可谓是十分溺爱了。   主神望向万苍,眸中情绪复杂,唇瓣翕动:“而人族种种作为,在天道看来,就是罪不可赦——明明最开始一切正常,为何人族会贪得无厌至此?为何人族会导致桃源梦碎,纷争不断?天道因此震怒,它试图通过我,颠覆万物,矫正秩序,将一切拉回正轨,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回到天地间没有任何恶念横生的时期……”   “但命数既定,这怎么可能呢。”   天道只能通过主神,来行平衡之责,不能随心所欲,主宰苍生。   万苍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刚刚说了这么多,想必作为听众的你,多半会不由自主地代入我的视角,甚至觉得我脑子有病。”   确实。   就这……到底有什么值得热爱的?主神到底为什么会陨落?   万苍腹诽着,同时心头充满了疑惑。   主神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万苍发顶,将后者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斟酌语句,娓娓道来:“你看这世间,因果循环,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但一些看似美好的东西,其实远不如表面那般纯粹。”   万苍记性不好,但此刻浑身却如同过电一般,骤然想起了他与主神的初见。那时,主神同样的神神叨叨,语焉不详。   而这一段话,几乎是别无二致的原句!   主神笑了笑,继续道:“而一些看似会招致灾厄的因素,也不一定真的只会带来痛苦与不幸——你知道人族没出现以前,这世间是什么模样吗?”   万苍摇了摇头。   主神抬起那只摸过万苍发顶的右手,挥出一道七彩的光芒,霎时,璀璨的星光褪去,夜幕消散于眼前,连风也静止了,面前的画面犹如被收束折叠,尽数握于主神掌心。   接着,他轻轻抖落衣袖,向着面前的空地张开手。   狭窄的空间瞬间绵延数万里,一座座山头升起,江河湖海落成,蜿蜒曲折,壮美万千,隐约可见森林繁茂,其中有鸟兽虫鱼,怡然自得。   这是神迹。   主神复现了他诞生之初的天地本貌!   万苍微微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到主神含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别着急,还没完呢。”   他的声线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遗憾”,又像是“怀念”。   下一秒,主神再度出手,将一道七彩光柱打向眼前徐徐展开的天下河山。光柱分化成一颗颗陨石,带着绚烂而致命的尾迹,坠向人间,像极了朔北城那日的场景!   不过几息,人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花草树木湮灭成灰烬,鸟兽不复存在,山头变得光秃秃一片,就连海水也瞬间干涸了。对比之前的宁静与美好,这画面宛如修罗地狱。   万苍震惊道:“你干什么!?”   不是热爱吗,不是甘愿付出生命吗?主神居然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为什么。   主神似乎早就猜到了万苍的反应,平静且耐心地解释道:“万苍,别着急,你仔细看看,这才是天地最原本的模样。”   他视线远远地落到火光熄灭后,恢复正常的天地间,眸光逐渐黯淡。   “这才是我和天道出现时,这世间本该拥有的模样——没有人族,没有妖族,没有魔族,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寂静得就像置身于海底深处,溺毙于其间,叫人无端的感到绝望……   以及不可抑制的窒息。   万苍右拳虚握,无力地抓向右胸口处,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的在疼,甚至,连眼角都溢出了些许湿润的痕迹,一直滑到下颌处。   这是什么东西。   本尊为什么会哭……还是说,此时此刻,他能够体会到主神的情绪了?   “滴答”。   万苍心念一动。   眼前景象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陡然拉近了,那滴晶莹剔透的泪花,悄然绽放在他脚踩着的,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棕褐色的泥土里,有一截嫩绿破土而出,轻轻晃动它纤细的茎与叶。   绿色。   代表着生机和新生。   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万苍不由眼眸低垂,此刻,他透过朦胧的视线,望见这株突兀生长的植物,拭去满脸的泪水,微微蹙眉,仰首之时不解地望向主神。   “这是什么?”   “这是你。”主神心情似乎好了点,开起了玩笑。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万苍眼尾泛红,“啪嗒啪嗒”的接着掉泪,话语却无比倔强:“我是你个大头鬼的是!”   “说来玩玩而已,”主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你,亦是千千万万的人族……人族就像这株小草一般,扎根于荒野中,顽强生长。他们用双手开垦土地,耕作狩猎,生生不息,繁衍后代——我真的很喜欢人族,因为我很孤独,当时还什么都不能跟天道言说。”   重复如此多遍,鬼都知道你喜欢人族了。   万苍翻了个白眼。   “但某天,天道喊我务必除尽人族,不然就放逐我。”主神语气突然变冷,流露出淡淡的不甘,无形威压升起。   但他眉宇间并无半分怨恨之意。   眼前这位主神陨落了,这片天地还好好的,人族尚存,修仙者数不胜数,想必掌握平衡的天道仍旧运转着……主神与天道进行博弈,哪一方获得了胜利,结果显而易见。   万苍干巴巴地开口:“你上次说……”   “嗯,你猜的没错。”   主神肯定道:“我热爱世间万物,热爱人族,为了护佑着一片所爱的天地,甘愿陨落,填补不再充裕的灵气。”   果然。   这么个“心甘情愿”的身陨法,和本尊猜得大差不差。   万苍心思不在主神陨落的真相上,他偏过头,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什么是‘放逐’?如果选择放逐,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如果主神不死,这天地又该是何种模样,魔族是否就不存在了?   不行。   没有魔族,那本尊前一世还如何自救——因果倒置了!   “说的什么孩子话,我是必然会死去的,天道早已不满我一次次的暗中反抗,他只想一个传达意志的傀儡,而不是有私心与偏爱的神明——这样拥有七情六欲的神,与人族无异。”   万苍:“无异就无异,谁说神明不能是人,你凭什么非得去死……在我看来,你,还有劳什子天道,你俩都挺有病的。”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俨然是不吐不痛快。   主神展颜一笑,周身的威压全然撤去,平静地注视着万苍:“可若我不死,就没有你的出现了。”   心脏宛如被一只无形巨手包裹着,然后狠狠撕扯了下,一个荒谬的想法在脑海迅速成型。万苍愣在原地,满脸错愕:“主神,你什么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喊“主神”。   但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涅涅其实说的没错,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亲手斩断的恶念,”主神轻声细语,面对万苍,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不如你,你才是我创世至今,最得意的杰作——你是我甘愿身化万物,填充天地灵气,却依旧能逃过天道的报复,不被其直接放逐……所留下的、最大的后手。”   “万苍,你刚刚说,‘谁说神明不能是人’,你说的没错。”   “你就是我。”   “你是身负整界气运,历劫未归,间接被放逐的我。”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一段啦,不知道宝宝们有没有猜出来绿茶小狗的真实身份呀? 第78章 融合   ◎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你是身负整界气运, 历劫未归,间接被放逐的我。”   主神的话语如晴天霹雳,劈得万苍呼吸一瞬停滞, 发不出任何声响, 整个人如同冰封一般, 呆立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主神,满脸不可置信。   “不要忘记, 就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重要的仍是保持你的意愿——你不想, 就无人可以为难你……”   “……等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生,在死之前,就知道了。”   “心有所系,甘愿为之付出生命——不是人, 而是这美好的世间。”   前两次见之面时,主神对他说的所有话于脑海中闪现,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连成一线。眼前的景象闪了闪,接着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了他和主神两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人。   “你……我……”万苍声线发颤, 深深呼吸, 艰难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所以说,鸿念剑能藏在我的脊柱中, 根本不是巧合?”   仙门弟子的身体构造经过灵力改善,不论哪根骨头, 都能藏匿法器, 本命法器则更加贴合。   之前他第一次使用衍无宗的借剑诀, 召唤出鸿念剑, 纯属阴差阳错……为了不在花长舟过卿尘暴露身份,他这才随手一塞,将剑藏进了脊柱,后来也时常往里一丢,再后来,鸿念剑已经学会了自行往万苍脊柱里缩,简直像在这具身躯里安了家,回去休憩一般,十分富有灵性。   “自然,”主神予以肯定,“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我的脊骨,除非,那个人是我自己。”   本尊之前没在意、没深想,没料到竟是如此简单的道理。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荒谬又合理。   万苍左手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右手仍捧着那只小麻雀,说不出心底是酸涩还是惊讶,心道“怪不得让本尊杀死你。”   他之前居然全都猜错了。   没有人想要夺舍作为后手的自己,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凌虐自己,所以主神一直对他挺好的,除了不解答关键问题,几乎是有求必应,好得离谱。   原来如此。   主神:“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一并说出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嗯,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模样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万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依照主神所言,继续追问:“……当年,仙魔大战之前,鸿念剑丢失,是你的安排?”   他心绪复杂,打了几个腹稿。   主神点头:“是,当年抽的时候没在意,但这柄剑日后有大用处,说不定能救你们……你的命,你切记,一定要握紧它。”   “——用它来保护该保护之人。”   听主神如此郑重的托付鸿念剑,托付他的那根脊骨,万苍没什么作为主神本人的自觉,反倒起了浑身鸡皮疙瘩,摸摸发凉的后颈:   “我记住了。”   不管是谁的骨头,鸿念剑如今就是本尊的剑,这点不用说。   万苍想了想,继续说:“涅涅想让我取天残秘境的核心,助他恢复力量,我没答应这桩交易——秘境的核心是什么?”   没亲口承诺,就是没完全答应。   他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我知道,不愧是你。”主神笑了笑,感到十分欣慰。   万苍瞥了眼主神,心里有奇异的感觉涌动,后知后觉道:“……怪不得每次都夸我,原来是在夸你自己。”   主神轻咳一声,转了转眼珠,认真解答万苍的疑问:“天残秘境的核心就是玄机塔。如今,玄机塔就镇压在这东湖之下,所以湖水能够消弭人的灵力——顺带一提,你家那条小白蛇真的来寻你了,不是幻觉。”   过卿尘来寻本尊了,他一定是心里有我!   等等。   万苍挑了挑眉,察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主神时间不多了,现在提这个做什么?难道好好师尊看到了本尊屠杀那些仙门弟子,现在怒火中烧,前来问责,所以主神才好心提醒作为后手的自己……   他妈的,要你多嘴!   万苍原本弯眉提唇,嘴角的笑意瞬间垮掉,声线变得冷硬:“玄机塔不是你亲手雕刻的天外陨铁吗,怎么跑到天残秘境里来了?”   “确实是我雕琢的,一时兴起,随便注入了些混沌之力,没想到这么有用,哎呀,失策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极了涅涅。   “这东西百余年前就被那第一任仙君宿无乐从登仙阁借走,想必登仙阁阁主并未如实相告。”   主神停了停,叮嘱道:   “万苍,我只是一道残念,并非全知全能,但我能感知到慕沧岚远不如表面那样无害,他有很多未浮出水面的计划,甚至与涅涅合作,你要小心。登仙阁阁主,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说好听点是无所不知,财宝满地,手眼通天,世人皆有求于他,但说难听点,每一代阁主都身不由己,始终摆脱不了天道下的诅咒。”   “关于姓名的诅咒?”   “正是,以自身姓名为代价,继承并换取登仙阁内一切所属物品的继承权,永生永世,不得让天下人知道其真实姓名,否则就会暴毙而亡。”   慕沧岚的事情是本尊前世通过威逼利诱得知的,但主神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唯有一种可能性。   万苍了然道:“这诅咒就是天道通过你下的,为什么?”   主神的语气有些唏嘘,视线重新落回到万苍掌心的麻雀上:“顺应自然规律,来自于天道的要求,万载时光一晃而过,势必会有这么一位人物,以及接替他职位的人出现……就如同仙君和魔尊一样。”   这么说就易于理解了。   万苍点点头,感觉心头有鼓点在响,没由来的一阵阵心慌,当即加快了语速:“下一个问题,‘祝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世间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   “你很聪明。”   主神话语甫一落下,就被万苍飞来的白眼烫得不轻,仍然面不改色地说:“如你所见,祝鸿作为无妖气之妖,他的身体构造极为特殊,就连心脏都在右侧……万苍,你知道的,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能颠倒黑白、翻转左右,还能够使人觉得毫无异常。”   “镜子,”万苍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两个字,猛然抬首,与主神视线相接,“我经手过的镜子唯有一个,难不成祝鸿与观方镜有关!?”   他目光灼灼,宛如繁星闪烁。   “确切来说,是观方镜的镜灵。”主神这会儿变得知无不言,再度抬起五指,抚上万苍的头顶:“观方镜原本是我随手捡到的玉石,某日闲着无聊,打磨了一下,没想到内含乾坤,能映照万物,还自带灵智。”   还有值得主神夸赞的神器?   万苍听得一愣一愣的。   “观方镜原本镇在万魔窟底部,被你取得,自该认你为主,反正万魔窟也被你扫干净了,不是吗?后来,你虽有心无意,却的确引起了仙魔间的战争——唔,这也的确是我逃避‘放逐’,留下残念,制衡涅涅的重要环节。在我看来,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包括出生、重生,到现在最后一次见我……”   “因为所有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但神器既碎,镜灵失去原本的容器,只能委屈巴巴,做个妖玩玩。等到你自戕后失去身体,经过许多必然的过程,一定会‘恰好’重生到被祝斐和卓鹤捡到的小孤儿‘祝鸿’身上。”   “我说的,是你的第二世。”   “万苍,你第一世出生在万家也不是巧合,身负整界气运之人,必定双亲早逝,被人觊觎根骨气运,痛苦折磨,无人引导,无人相护,一生孤苦无依,难得真情,入魔后以魔气修炼,是你必经的道路……但我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甚至杀死了老魔尊,取而代之,将魔域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再乌烟瘴气。”   “你别忘了,你就是我。”   “为了不被天道放逐,我身死之前,将整界气运强行剥离,又抽离自己的神魂,企图逆天而行,捏造人躯,硬生生地做到‘投胎转世’——这一方法成功了,历经数千万载,在这一过程中,我的恶念横生。”   “涅涅就是那时产生的。”   “他为了摆脱我的控制,吸纳了无数的阴暗之力,诱导你自杀,殊不知正中我下怀。因为他离开我本体后,力量减弱,只好找上我的残念,与我做交易……此后正如你所料,他替我四处搜寻你散落的魂魄,放进祝鸿身体里。”   主神不知何时收回了抚摸万苍发顶的手,他的话语犹如一把利刃,直直地插进万苍胸腔,不顾其感受,肆意翻搅。   “这一切都是你注定要承受的劫难。”   主神轻描淡写,下了定论。   万苍听得身形愣怔,心头涌起阵阵寒意与恐惧,几乎要站不稳脚跟,转而悲愤交加,瞪大了双眼。他没有注意到,主神收回的手从指尖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本尊这两世都是被主神安排好的。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主神亲口陈述这一切,万苍仍旧极其不是滋味。   那我算什么?我生出的意识算什么?我生来就莫名其妙遭受到的伤害,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去……都算什么!?   他妈的。   一切都是天大的笑话,早知如此,本尊还不如烂在土里,不出生的好!   万苍胸膛起伏,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意思是,祝鸿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身体,没错吧?”   主神略微颔首,诚实道:“对。”   对你个大头鬼的对。   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玩弄,挑衅!他就是主神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哪来的“杰作”,什么“你就是我”……   荒谬至极。   该死的神明,德不配位,不过是骗子一个!!   本尊不信。   不,错了,都错了……一定有什么是属于我的,一定有一样东西,是出乎主神意料,是不受人掌控的!   万苍双目赤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控制住五指和小臂的颤抖,飘出的声音越发苍白:“那么,请你告诉我,我这短暂而不幸的两辈子,究竟有哪一样东西,是脱离你掌控,彻彻底底属于我自己的?”   主神听完沉默了。   空间漆黑寂静,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一团,令人感到无止境的窒息。   这感觉像极了死亡的前一刻。   “没有吗。”万苍艰难地扯动嘴角,提起一摸苦涩的弧度,黑亮的瞳孔间或一转,仿佛被抽走了全数生机。   他像在反问主神,亦是在自言自语。   “有,”主神淡淡一笑,说,“万苍,即使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始终与我不同。我孤独了千万年,无人相伴,满眼只有大爱,心里容纳苍生万物,不能也不会有说不清的小爱了……而你这两世,有唯一的幸运之处。”   “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万苍的身躯晃了晃,宛如秋风中刮落的残叶。   会是……那个人吗?   唯一属于他的,从相遇、分离,到再度重逢,都一直吸引着他视线,及时接住他,予以他偏爱的那个人……   黯淡双瞳霎时恢复色彩,仿若重新点燃的明灯,嘴边的名字呼之欲出。万苍朝着主神大吼道:“不,我要你亲口承认!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他!是不是……”   他简直不敢相信。   “又说孩子话了。”主神将五指拢在宽大的红色衣袖之间,抬起手,拍了拍万苍的肩膀,神态安详:“对于我这位神明来说,唯一的变数,就是那条突然渡劫,还被你捡到,养了很久的小白蛇。”   “你的确是我,并不完全是我。”   “你有独一无二的经历,有非得完成的使命,有属于自身的意义和价值,不用担心你的存在只是虚无。”主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安慰人,表情是视死如归般的镇静:“过卿尘是彻彻底底属于你的,是你的幸运,是你在世间存在的证明。”   “——但他暂时忘记了你,你甘心吗?”   听到主神亲口说出了“过卿尘”三个字,万苍如同被顺了毛的小狗,委屈地耷拉着头,这会儿心里却舒坦了不少。   只是仔细品味主神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极了诱导。   “爱一个人要尊重他的选择,但他修无情道,忘了我,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万苍抬眸望向主神,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彩,“你有办法,对不对?”   主神撩起万苍额前的乱发,揉作一团,但笑不语。   万苍退后一步,赶紧捂住脑门,将头发理顺:“你还说我幼稚,我看你才幼稚,无聊、无趣……无理取闹!”   “有,你跟我来。”主神朝前走了两步,艳丽红袖轻甩,如同夕阳映照下烧成一片的云海。   万苍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不好的画面,迟疑着不敢迈出那一步。   莫不是要现实那个“请求”了……   本尊难道现在就要杀死主神吗?   主神将消散的右手背在身后,伸出完好无缺的左手,勾了勾手指,轻轻地喊道:“万苍,来,别怕。”   听这语气,简直像本尊梦中的爹娘。   但不久之前,主神半是威逼利诱,半是语焉不详,又爱开关于过卿尘的玩笑,叫人牙痒,恨不得扑上去好好揍上一顿。   万苍此刻眉眼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块小小的阴影,下颌线略微绷紧,一副无可奈何的脆弱模样,叫人一看就心生怜爱之意。   说实话。   他不太想看着主神再次陨落,还是葬送在他手里……这样,连最后一个可以听他说秘密的人都没有了。   万苍不得不承认,在主神面前,他才能彻底放松下来。   主神再次开口:“过来,来我这。”   ……这么说话真的很像我爹娘!   万苍微微蹙眉,仍然不肯上前一步,像一只倔驴似的,直接往地上一蹲:“就那两步路,我懒得走——我改主意了,不想帮你的忙,你若脑子没病,就另请高明吧。”   本尊还真就不信了。   堂堂主神的几道残念留存了这么久,如今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了吗,居然非得去死!   “是,我脑子没病,但这件事非你不可,我早就说过的。”主神忽地换了一副严肃模样,“我更知道你吃软不吃硬,心志坚定,故而要送你一份大礼。”   他身形笔直,随意抬手一挥。   平地骤然起风,幽暗空间于一刹那亮如白昼,宁静和平的画卷缓缓铺开。青山叠翠,云雾缭绕,石岛漂浮移动,泉水叮咚,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眼前的仿佛唾手可得……   这分明就是应离天的景象。   ——是过卿尘的家。   “你这是要做什么?”万苍一骨碌翻身而起,直勾勾地盯着主神,“想威胁我的话,没必要。”   谁都比不上过卿尘。   “拿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主神对着万苍一扬下巴,顾左右而言他,表情十分凝重,“你看看你手里的麻雀。”   万苍闻言低头一瞧。   他手里的麻雀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唯有一团浓密如雾的黑气残留。里面的气息阴冷而暴戾,像源源不断的泉水般涌动着,挣扎着,正是魔气,中心还有一粒圆滚滚的、带着黑焰纹的珠子,在不停地翻滚。   万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力量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他朝思暮想的,属于原身的魔尊本源之力……甚至,还有支撑整个魔域运转的那颗核心!   万苍又惊又喜,仰首望向主神:“本尊的原身不是在涅涅手里吗,你是怎么做到的?主神果然是无所不能的!”   他夸赞得真心实意,同时心念微动。   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不断催促着:快啊,快……就要没时间了!   “交易而已,我的礼物向来比涅涅更有诚意。”主神将万苍的反应收尽眼底,神情淡漠:“最强大的魔尊本源,最特别的似妖非妖之身,最纯净的天地灵力……这三样东西齐聚,万苍,你现在可以修炼混沌之力了……”   “想来一定是开心的。”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主神连衣角都变得更加透明了,碎屑如同星光沉寂,朝着地面落去。但他不管不顾,反手打出连续三十六道金中带红的光团,将万苍囚禁在原地。   “你干什——啊!!!”   金红的光团化作三十六枚透骨钉,扎在万苍周身大穴上,四肢百骸痛得仿佛被人连骨折断,还没来得及放声大叫,就被飘入口中的那团黑气给堵住了嘴。他眼尾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滑过下颌,溅到地面上,终于看清了主神逐渐半透明的身躯。   ……那件红衣,怎么都褪色了。   万苍扭动挣扎:“唔唔——!”   天地间的任何都不能阻碍他,此时此刻,主神眼里只有万苍:“跟着我念。”   强大的神念犹如当头一棒,一片小雪花似的东西从主神身上分离,强制性挤入万苍的识海之中,于一角消融。他的身躯漂浮而起,悬于半空之中。   但人失去了自我意识。   主神瞥了眼下方不复存在的双腿,咬紧牙关开口:“以我神魂。”   万苍睫羽轻颤,呆呆地重复道:“以我神魂——”   “换我长存……”主神抬手,对着万苍再次打出一道光柱,一股股的金红鲜血从唇角涌出,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擦去。   先被透骨钉穿透,后被光柱死死锁定,万苍全然不知痛似的,迟钝垂首,喃喃道:“换我长存——”   “轰——”   这一句落下,应离天的景象一瞬消散,天地间惊雷乍响,狂风暴雨忽至,劈头盖脸的落下。巨蟒般的白光划破天际,目标明确,砸向那一袭飘摇的红衣。   这是天道迟来的惩罚。   天道本就厌恶主神,不允许世间再度诞生神明……何况是眼下这样,人为制造的神。   主神再次吐血,“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奋力仰首,视线牢牢锁定在万苍身上,启唇时无比坚定:   “我身,不死——!”   雷电来势汹汹,毫不留情地当头劈下,活像一位暴躁无助的真人,在教训叛逆的孩子,大有不把主神当场劈死不罢休的势头……   奈何人定胜天。   主神挣扎起身,苍白的指尖隔空一点,第二道光柱打入万苍体内。万苍顿时燃起全身金光,俨然不受天道的半分影响,这才跟着大声道:   “我身不死——”   主神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欣慰的笑容,缓缓接上最后四个字:“……我道,永存。”   “我道永存——”   上方的万苍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眸燃起奇异的金红光晕,然后阖眸下落,正好被主神隔空接住,稳稳地立在地上。三十六枚透骨钉于经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浑身一颤,接着睁开双眼——   因有着护体金光,才不至于淋湿或被劈。   万苍墨发如瀑,在暴雨中随风飘动,他骨骼“噼里啪啦”作响,身形拔高了几分,皮肤变得苍白无暇,散发着如玉般细腻的质感。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不时扑闪,鼻梁上缀着半点小痣,五官精致到妖孽。   这长相与他的原身一模一样。   他全身经脉充满了力量,是说不出的轻盈与惬意,仿佛心念一动,便能移山填海,叫人陨灭于无形。天地间的所有生灵,尽数在他掌握之中。   万苍挑眉,看向掌心浮起的一缕缕金红色灵力。   这就是混沌之力吗?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混沌”啊。   “咳、咳咳……”微不可察的咳嗽声打断了万苍的思绪,那是不远处的主神,他单膝跪地,长发凌乱地披散,一身烈焰似的红衣,淡得几近不可见了。   看起来狼狈极了。   万苍抿了抿唇,抬手化出一把油纸伞,缓步走到主神的面前,半蹲下为他撑伞。二者四目相对,他目光下移,这才发现:主神的相貌竟然与他有九分相似!   而他之前一直没有发现,或者说因为天道的阻碍,实在看不清主神的长相。   “你……”万苍不知该说些什么。   “咳咳!”主神抬眸,看着五指缝里溢出的不再含金色鲜血,反倒露出个心满意足的微笑,“没关系,万苍,不要自责……这是既定的结局,我给我自己写好的、最好的结局。”   就像他第一次见万苍时所说的,万苍“不属于那个时代”,而他一抹残念,自然更不属于如今的新盛时代。   主神呼出一口气。   天道无情,却能长久;神明有情,不得善终……两棵本就是早该摧折的旧木,终究要湮灭在历史的无尽长河之中,但输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人罢了。   与其妄想自己能够长存,不如交由早就规划好的、新生的力量,去放手一搏。   “没事的,没关系,”主神又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好几遍,视线逐渐模糊了,“万苍,我不求你如同我一般热爱人族,热爱这片天地,但你一定要利用好这份力量,不要让天道企图颠覆……颠覆世间万物。”   万苍视线落在主神身上,眼里的光逐渐黯淡。   他对主神的情感太过复杂,没有亲手杀主神,后者却为成就他,即将耗尽残念之力,完完全全地陨落在这一片热爱的天地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看到了主神无法聚焦的双眼,万苍想到了上一世五官趋近于无的自己,唇瓣微动,声线带着一丝颤抖:   “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我这一生,太过漫长,无人相伴,无人在意,无人怜惜,说到底就是孤独至死的下场……我很高兴,我选择创造了你,创造了这样一个全新的生命,让你拥有了不同的际遇。”   万苍垂眸道:“谢谢你。”   “不,不用谢我——”   主神慢慢垂下头颅:“我给你起名叫万苍,意为‘万福缘至,苍生浩劫’,这个名字原本寓意不好,是我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抗衡天道的……不止是这一点,还有对于你这两世的安排,并非出于你的本意,我很抱歉——可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得这么做,否则天道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每一个人族。”   “我作为主神,还真是……没用。”   主神自嘲似的笑了笑,发丝遮掩了他的神情,令万苍看不真切,他忽然调转了话题:“万苍,你是不是想知道,‘放逐’到底是什么?”   万苍轻轻的“嗯”了一声。   “若我被天道直接放逐,就会失去神明之位,剥除神格,从此失去五感,最终失去意识,回归天地万物的初始形态,不能再管人间半点闲事……但我不愿意这样。”   万苍:“失去五感?”   主神:“对,就是你上辈子炼化了观方镜后,一模一样的感受……是不是很意外?神明亦然如此脆弱,宛如一张白纸,宛如凡人一般。”   暴雨中,二人的声音有些朦胧不清。   “不,在我看来,你很勇敢,也没有必要跟我道歉。”万苍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的伞柄,捏得骨节阵阵泛白:“若没有你拼尽全力一搏,与天道相争,也就不会有我的诞生,不会有这些……我实在讨厌的仙门弟子,以及说不上喜欢的魔族,还有没什么感觉的妖族诞生,末法时代之前,我们就该断绝了。”   “就这一点来说,你非常了不起。”   “是吗。”主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声音越来越微弱,“没想到会有你反过来安慰我的这一天,倒是我想法狭隘了。”   万苍再次摇头,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掷地有声:“你的想法不狭隘。我痛恨旁人威胁我、操纵我、安排我的一切……这是真的。同样,我也打心底里感激你所做的努力,所亲自选择的‘放弃’——我知道,若你想活,有我存在,你无论如何都能苟延残喘下去。”   “但你选择这样走向自己的结局,是信任我,也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万苍喉头有点发涩,甚至不知道主神能不能够理解到他的用意,只好自暴自弃地说:   “要不然,你还是意会一下吧!”   万苍很感激主神能够赋予他新生,更感激主神能够成就他圆满。最重要的是,若没有主神,世间万物不存,万古长夜……   他与过卿尘,谈什么相遇与重逢?   主神听完这番话,哈哈大笑,笑得恣意放纵,仿佛回到了最初诞生之时,无忧无虑的模样:“你说的对,我都懂。”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孤单一人,行走世间,寄心于大爱,贪恋人间烟火;你不再孤独,两世轮回,为一人护苍生……   不过殊途同归罢了,有什么难懂的。   主神失明的双眸恢复活力,回光仿照一般,紧紧地握住万苍举伞的胳膊:“我走后,不要为我难过。”   “你的秘密不只有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可以听。”   “在你出了秘境,助你家那条小白蛇恢复记忆以后;在你不再纠结,于人、魔、妖三者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点以后;在你敞开心扉,愿意坦然接受身边的爱与恨以后……”   “——你会取代我,成为世上最出色的神明之一。”   “……”   万苍绷紧着下颌线,猛然仰头,才不至于让眼角的泪水落下。   “……别怕。”   熟悉的声音,以传音的方式进入万苍耳畔,尾音低得不可闻,直到完全消失。他手腕一松,踉跄着起身,朝后连退了数步。   那把崭新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需要撑伞的人,当着他的面离开了。   “轰隆——”   惊雷响彻天际,飞向大地的每一处角落。四海之内,目之所及之处,桃花枯败,鸟兽禁声,奔流不息的海水停滞了一瞬……种种迹象,仿佛在宣告着昔日那位庇佑天地的神明,已彻底不复存在。   天残秘境外的仙门众人是最先感知到这一点的,他们齐刷刷仰头,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划破天际,坠落不见。   可现在分明是白天。   白天怎么会有星辰呢?   过卿尘从某方小世界中闪身而出,感到没由来的一阵心悸,一头扎入下一个漩涡,继续寻找“祝鸿”。   季秋明端坐在高台摸了摸心坎,随众人抬头望向天边,嘀咕了一声“怪事,怎么会难过”。   洛藏客从应离天的小屋里走出来,眸光晦暗不明,在门外驻足了许久。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息的时间。   倾盆大雨中止在这一刹那,狂暴的雷霆瞬间爆发,正要落到万苍的身上时,被他面无表情地一甩袖子,抽了回去。直抽得它变回细碎流光,倒转着飞回了天尽头。   “你没有神格。”虚无缥缈的意志传入万苍脑海,语气毫无起伏:“你还不配成神。”   这玩意儿想必就是天道了。   主神前脚刚走,天道后脚就找上门来了……还真是急不可耐,生怕谁没有顺了它的意。   但“神格”又是什么?主神方才似乎提过一嘴,与五感、意识有关。   万苍站在原地,快速收拾好了表情,长身玉立,衣袍随风飘动,无所畏惧地开了口:“就凭你,还不配指导本尊!”   他学着天道说话,向着整片天地叫嚣。   天道没有再传递意念过来。   片刻后,天空变得暗沉,无数的陨石拖着绚烂尾迹坠落,直指渺小的黑点。   万苍腾空而起,主动飞身迎了上去,一脚一个,踢皮球似的踹回原处:“就你也配叫天道!还不如涅涅的杀伤性强。”   下一秒,他感知到了过卿尘的气息,长眉一挑,随手破开空间,离开了原处。   本尊这副模样,这身修为,怎么见得了人!   ——先溜为敬!   “奇怪。”过卿尘从空间裂隙里走出,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身影,眉心微皱:“分明感受到了相同的气息……这方小空间,竟也没有人存在么。”   万苍缩地成寸,两三步就跨到了天残秘境的东湖岸边。他拍了拍右胸膛,显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好险好险。   差点就被好好师尊抓了个正着!本尊若再晚走一步,只怕是连那人衣袖间的莲花香都要闻到了!   万苍眯起眼睛,仔细地周围的一切。   这里与他被水龙带走之前全然不同,所有的尸体、残肢不知所踪,杨柳春风,鸟雀飞舞,一片祥和美好的景象,看不出经历过一场大战。   是谁这么闲,替本尊收拾好了残局?   万苍正在啧啧称奇,思绪来回打转,就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他一跃而起,于半空中停滞。   “轰——”   万苍抬首一看。   远处,天残秘境的一角,塌了!   【作者有话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出自《晋书·列传三十九》。   二编捉虫完毕,下附超长碎碎念:   不知道有没有宝宝会看作话,深夜偷偷编辑一下,如果看到了,就当是幸运值up吧。   这一章是我开文时大纲里最先完善的场景,今天大概填了七个必要的伏笔,还原了最核心的设定。   把主神写死的时候,我设计着是先让伞掉落还是先打雷的那一瞬间,居然掉眼泪了。   主神只出现了三次,都是在和万苍在“忆桥”里见的,别的时候都活在世人口中,他生不由己,是个孤独了一辈子的神明,却大气包容,心有大爱。   主神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念头,是为了人族,而他下定决心不再顺从天道意志,为自己活一次时,创造出了万苍。   对于万苍来说,主神是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是促成他两世灾难与唯一幸运的见证者,是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   对于主神来说,万苍是无尽岁月的闪光点,是他从来不曾后悔做出的最优解,是代表未来的千万种可能性之一。   他们都特别特别好,就这篇文而言,没有其中一个存在,就没有另一个的诞生。   接下来的走向就不剧透了,后面的大纲比较细,高潮密一点,总之结局会是he。   桃花欲烫骨 第79章 冲突   ◎乌泱泱的魔族大军前来相迎。◎   天残秘境虽拥有这么个应景的名字, 但这片土地的天空,却非一开始就是残缺的。   在弟子们排队进入秘境后,抬头仰望, 便可看到穹苍广阔无垠, 一片蔚蓝深邃, 朵朵白云飘浮。在万苍被水龙卷进东湖以后,衍无宗弟子们挨个出了秘境, 花长舟三人也在打扫完战场,搜刮完所有宝物之后, 离开了东湖,作为衍无宗唯一幸存的小队,继续收集积分。   众人离开后,没过多久, 天边就泛起一抹不同寻常的黑紫色。   “呜——”   紧接着,狂风怒号,云层剧烈翻涌,一道裂痕骤然撕碎了天尽头,仿佛画布被无形手掌一击捣穿。   所有的变化都昭示着不详。   随着“咔擦”的声响回荡,裂隙扩张得越来越大, 眨眼间, 巨石坠落,业火如雨点一般从天而降, 撒向天残秘境的每一个角落,毫不留情, 狠狠地砸在秘境中的每一名参赛弟子的周围和身上。   “师姐, 你在哪啊师姐——身份铭牌还在我手里, 我们一同出去吧——”   “快跑啊——看这架势, 天残秘境就要崩塌了——我们还赚什么积分!保命要紧啊各位道友!”   “你这该死的妖兽,看我出去之前不杀了你——啊!!”   “大师兄,不好了!小师弟被石头砸中,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   “呜呜呜……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我的腿被石头压断了,好疼啊,呜呜呜……”   万苍暗中观察着瞬息万变的天际,不断闪身,躲开炽热的火焰,缓缓收回神魂,切断了对整个秘境的感知,耳畔恢复一片清净。他心念微动,低头望向掌中,金红的力量涌动着,甚至分化出细小触手,亲昵地缠绕上他的指节。   这是和主神一模一样的混沌之力。   即使猜出了真相,这也是他原本按部就班修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达到的境界与高度……   万苍摩挲着指尖,任由金红的触手飞舞,心绪复杂。   在不久前,那样的气氛和地步,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尊重主神的意愿和选择。   继承主神的……遗志。   可他真的能做好吗?真的能够达到主神心目中所期待的那种程度吗?   万苍眸光闪烁,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当时神智不清,却依旧能够觉察到,那三十六根透骨钉,根本就不是利器,而是主神毅然决定放弃的最后一丝本源。主神用自己的力量,推了他一把,这才成就了他如今无限趋近于神的力量。   如今沉下心来仔细翻查,脑海里甚至多出了无数属于主神的记忆。   还有情绪。   诞生之初的迷茫,无脑传递天道意志时的痛苦,遥望荒芜大地时的孤寂,起初反抗天道失败后的迷茫,还有一闪而过的欣喜和安慰,临终时的幸福与满足……   各种各样的情感交织,令万苍心生万千感慨,久久难以平静。唯有竭力运转功法压制,避免受到过多影响,平稳思绪,饶是如此。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仍然一瞬呆滞。   不管天道是如何判定的,在他看来,主神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神明……此等气魄与智慧,非常人所能比拟,不求与世长存,唯愿泽被苍生,薪火传承,世间之生灵绵延不绝。   唯有我做得出这般选择。   只有我,有如此魄力与自信!   此时此刻,万苍仿佛真的成了主神,可他狠狠摇晃脑袋,又硬生生掰正了念头,心道“并非如此”。   本尊就是本尊,是主神亲口承认的,拥有存在价值的、独立的人,不是谁的过去和替身。   当然。   若没有天道所说的“神格”,在这不允许神明存在的世间,本尊可能就止步于“伪神”的境界,再难突破一步了……   “啊——!大师兄,你没事吧!”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没事,快走。”   更熟悉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还有第三人插了句话:“大师兄,天残秘境即将要崩塌了,剩下有精力参赛的队伍,寥寥无几,我们手里的积分,应该足够我们冲入前三名的行列……甚至可以尝试夺魁!”   花长舟面露喜色,缓缓点头,同时心头有一丝忧虑闪过。   如果积分不够的话,只能代表当时杀的人还不够多——不论是否是被逼无奈的还手,那些人,实实在在的,都是为“祝鸿”所杀……若小师弟还活着,又被师尊寻到,不知出去以后,师尊会作何感想。   花长舟陷入沉默之中。   神魂随心念延伸数千里地界,万苍闭上双眼,探查到了花长舟、夙夜、程陵风的存在——天都塌了,那三人居然还在越级挑战妖兽,为衍无宗的积分而努力!   气息深浅不一,似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听起来人没死。   他心道“没死就是没事”,同时飞身升入云霄,直面黑洞洞的天际,长眉一挑,抬手轰出道道金红的混沌法球,试图延缓秘境崩塌的速度。   大量的混沌之力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然而没有半点用处。   看来,为今之计,唯有把主神以前留下的所有造物,比如观方镜、玄机塔和那棵不知道重要与否的东岑树,全部收归于天书之中,再想办法对抗那潜在的威胁——   天道。   万苍眸光流转,缓缓收回手。   ……以及可能和天道达成了合作的慕沧岚,还有不知何时会跳出来,在仙门中人身上横插一刀的涅涅。   实在令人烦躁。   万苍轻“啧”一声,平稳落回地面上,闪现至东湖岸边,目光扫过正在沸腾的湖水,探查到里面大小不一、逐渐狂暴的漩涡,想到过卿尘应该是来回反复地寻找自己,现在大概是被困在某一处……   不免感到有些心虚,还十分酸涩。   他摸了摸鼻端上的那颗小痣,赶紧从天书里弄了套全新的、覆面的装备,胡乱往脸上和头顶上一扣,将衣服也换成了从未穿过的大红色。   如此浑然天成的伪装,简直完美!   万苍兀自满意,又不得不考虑起最紧要的问题。混沌之力与灵力波动差异过大,难以掩藏,他尚且不知道何时会与过卿尘打上照面,被发现真实身份。   ……能拖一时是一时。   虽然这一世没有做什么特别出格之事,杀的人也少了许多,但他毕竟又行了欺瞒之举。   思及此处,万苍不免黯然神伤。   他确想继续当过卿尘的好徒弟“祝鸿”,但突如其来的使命感沉重,想起过往种种误会与阴差阳差,再回忆心爱之人……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不敢面对”四个大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这样欺上瞒下,企图换个身份,从旁人身上汲取温暖的大骗子,是否该彻底敲碎自己的春秋大梦,好好正视现实了呢?   万苍喉间翻滚着涩意。   不,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这些诡异的变化,定是由于主神陨落,空间不稳才出现的——   既然秘境本来要崩塌,仙门大比进行得如此艰难,积分不要也罢,不如来个釜底抽薪,好叫仙门中人省了这些烦恼!   “玄机塔——”   万苍于瞬息做出决定,不再迟疑。他眼神坚定,右手五指成爪,朝着东湖水面缓缓下压,声线凛然:   “给我……起!”   须臾之间,本就不稳定的秘境从地基深处发出震颤,地动山摇,妖兽暴躁,灵植开始枯死,天上分明燃烧着业火,霜雪之色却从万苍脚底蔓延开来,绵延千万里,形成一副极度割裂的画面。   “轰隆隆——”   雷鸣般的巨响自湖传来,成千上万的漩涡齐齐炸裂。在肉眼不可及,深不见光的湖底最深处,九百九十九条玄铁锁链“咔哒”作响,一座八角形的宝塔拔地而出,极速飞旋缩小,冲破了水面!   万苍轻轻拂袖旋身,将跃出东湖的玄机塔收入掌中。   眼前宝塔精妙绝伦,鬼斧神工,塔檐微微翘起,红瓦黑墙。即便缩得如同巴掌大小,仍然能叫人一眼看清上方雕刻着的鸟兽图纹,栩栩如生,似要振翅飞翔,或撒开四蹄,狂奔离去。   果然。   和登仙阁那幅画里的一模一样!   无意间满足了前世的一个小小愿望,万苍提了提唇角,接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无须刻意收服,这座宝塔便如臂使指,随心念飞上飘下,灵活得仿佛开了灵智。   万苍颔首赞叹道:“有点儿意思。”   下一秒,鸿念剑自行从万苍的脊柱处剥离,飘到他眼前,剑尖隔空一指玄机塔,然后整个剑身疯狂晃动,就像是人类在摆手似的。   ——主人,本剑也很有意思!   玄机塔不甘示弱,瞬间放大了几倍,通体散发着淡淡金光,飘到鸿念剑旁边,“砰”的一声,迎面撞了上去。一塔一剑相交错,打得有来有回,“哐当”作响。   鸿念剑和玄机塔都是主神的造物,怎么还互相吃醋……这个表现,是叫“吃醋”没错吧。   难不成以前主神无聊,就玩这些!?   “好了,你们都很有用、有趣、有意思,我很需要你们。”静观其变的万苍翻看记忆,确认了这一真相后,顿感哭笑不得,出言安抚并传达命令:“鸿念剑,你回来……玄机塔,你去天书里呆着。”   他支着下巴,眯起眼睛,视线虚实不定地落到天际,那边的崩坏越发严重,只剩下来黑洞洞的一片。   本尊还有正事要做呢。   得了主人命令,一塔一剑愣了一瞬,最终还是乖乖地分开了。只是它们互相转了个面,谁也不搭理谁似的,化作两道流光,分别没入万苍的背脊和指环中。   好了。   这会儿终于安静了。   万苍阖眸感知了一下花长舟三人所在的密林,抬手破开空间,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作为落点——   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从百丈高的树顶处抬脚,御空而行,华丽丽地踏在了另一处树枝上。   他妈的。   这天残秘境党真要疯,空间法则也出问题了,位置一点都不对!   万苍凌空跃起翻身,下落时顺便一脚碾死了一只妖兽,抬手击飞了九道天边落下的业火,还踩碎了脚底的冰雪。   “轰——”   花长舟、夙夜和程陵风愣住了,他们本被妖兽逼至死角,准备利用提前布置好的法阵,击杀这只妖兽,然后赶紧离开,奈何这妖兽仿佛开了灵智,死活不上当……   没想到被人一脚蹬死了!   来者一袭艳丽夺目的红衣,头戴白色幕篱,身形高大,看起来就气质卓然,修为高深莫测——却令人无法探查出具体境界,就连身上的灵力气息也无比玄奥,难以辨明是哪家弟子。   这样的人,绝不该出现在天残秘境里!   花长舟左手轻度骨折,右手紧紧捏着忘生扇,狐疑道:“……你是?”   这是个没认出来“祝鸿”的。   “大师兄,此人比小师弟高了一个头,身高对不上,”右颈有道划痕的夙夜,眸里闪过一丝讶异,拉着队友警惕地后退数步,“你是别宗的道友吗?”   这是个没认出来“祝鸿”,还更加谨慎的。   “别想了小夜夜,除了小师弟,还有谁会来救我们啊。”程陵风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再次独自开朗道:“靠脸认不出来人,至于身高,不就是长高了吗……嗨,你们想,小师弟既然能突破到长生境,那么也不是没可能从水龙手里,死里逃生,如果侥幸活下来,修为再度突破,他把自己捏得高点怎么了,我支持!”   这大概是不愿意承认“祝鸿”可能死亡的脸盲。   万苍:“……”   言之有理。   但你身上没明显的伤疤,确定脑子没被妖兽打出脑震荡来吗?   此刻的万苍,拥有和原身别无二致的容貌与声音,倘若花长舟记性好些,便能想起上一世“苍晚”恢复魔尊身份,从少年体形变回成年体型的模样。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万苍有幕篱等装备的加持,融合三种力量后,身材更加挺拔,混沌之力与魔气只有不易察觉的关联……   在诸般因素的作用下,花长舟硬是没想起来,还不敢怀疑万苍,只当是隐藏的高手进入秘境了。   反正现在一片混乱,多么适合浑水摸鱼。   “好了,别诅咒小师弟了,万一他没死呢。”夙夜的笑容略显苦涩,“若这位道友无事,还请不要拦路……我们找到了可以离开的方法。”   他给旁边的队友递眼神,示意“一有不对,就赶紧开溜”。花长舟和程陵风读懂了夙夜的提醒,默不作声地退后半步。   什么方法。   花长舟的身份铭牌不是早碎了吗,难道要肩并肩,手拉手,还是互相拥抱,三个人用两块牌子挤出去呢?   只怕空间法则会碾得你们尸骨无存!   万苍来了兴致,思及此种可能性,甚至有点想笑,压低声线道:“噢,可以离开的方法……巧了,我身负重伤,也很感兴趣,不如我们一道出去?”   “身负重伤”,鬼才信!   刚刚一脚就踩死了一只妖兽的,不是你?!   “这位道友,我观你力大如牛,发言声如洪钟,想必再晚点开口,还没等吃灵药,这点重伤就自行痊愈了——”花长舟翻了个白眼:“请你从哪来就回哪去,找你宗同门汇合,别挡我们的路。”   他握着忘生扇的五指微微发颤,俨然是灵力透支后,还死要面子在强撑的模样。   万苍侧身让开,鸿念剑一闪而出,暗中击落几十道巨石,护住了这一方的平安,他召回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不着急,你们走你们的,我随便看看。”   他没说跟,也没说不跟。   但压迫感无端拉满了。   看来公鸡师兄和这个谁谁,还是有点脑子的……而且,他们只字不提离开的方法,并非是不愿相告,而是根本就没找到。   刚刚他杀了许多人,满地狼藉,搜刮完都有不少积分了,希望公鸡师兄给点力,别犯什么“莫须有”的洁癖了……   万苍不由瞥了眼花长舟,后者往前走,觉察到万苍投来的视线,表情有些不自然:“跟就跟着吧,你看什么看?”   “看你好看啊。”万苍恬不知耻地回了一句,嘻嘻一笑:“怎么,没有人夸过你吗?”   花长舟:“……”   有过卿尘、和“祝鸿”的映衬,他还真没被人夸过相貌,这是在嘲讽他“丑”!   不对。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脾气阴晴不定,不可轻易得罪……   花长舟悄悄瞪了眼万苍,深呼吸。   他忍了!   秘境正在坍塌,万苍却难得如此放松,心情舒畅地“哈哈”两声。他微眯起双眼,放出神魂,在夙夜和程陵风身上开始探查。   按照本尊对公鸡师兄的了解,应该是捡好漏了才对,否则不会还有如此闲情逸致,与陌生人聊天试探。   妥了。   不久前,衍无宗弟子还经历过其他宗门的围剿,此时他们估计争分夺秒地攒了不少,身负巨额积分,所以才怕再被人盯上,捡了衍无宗的漏中漏。   若衍无宗真能夺冠的话……   好好师尊也会开心吧?   花长舟、夙夜、程陵风三人在前方走着,万苍亦步亦趋,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打算不陪这三个浪费时间了,启唇道:“好了,我带你们出……”   “轰——!!”   惊天巨响传来,震得整个大地都抖了三抖,打断了万苍的话,他当即不爽地皱起眉头。   什么玩意儿。   竟敢比本尊还嚣张?   黑气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让本就不稳定的天残秘境雪上加霜,万苍反应迅速地勾了勾手指,隔空提起眼前三人的衣领,同时连撤几步,瞬间出现在高处的枝头。   程陵风抱头大叫:“这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我怕高——”   夙夜瞥了他一眼:“你什么都怕,别嚎了,是……前辈救了我们。”   花长舟没有说话,目光死死地锁定下方。他们原本站立的雪地上,被一层薄薄的黑雾笼罩,森林尽头,乌泱泱的黑袍大军如鬼魅一般,不断向前推进,四处打着转最后停在了万苍挑中的这棵大树下,发出叽里呱啦,意义不明的咆哮和怒吼。   “我们终于进来了……哇哈哈哈!区区仙门,区区锦涯宗,十年时间过去,不过如此!”   “吼嗯——好久没有吃个人玩玩了,我一定要吃个痛快!!”   “左霈,你不是说尊主在这什么残不残的秘境里面吗,在哪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人呢!?”   “别急别急,尊主不一定就在这处森林里,若不是天残秘境残缺成这样,我们也没办法潜入——待我用通讯法器,问问尊主!”   “嗷——老子终于自由了——!!”   程陵风欲哭无泪,小小声道:“这才是鬼哭狼嚎啊小夙夙……”   万苍带着三人再度升高,夙夜和花长舟挣扎着捂住程陵风的嘴巴,用气音呵斥道:“闭嘴吧你!”   耳畔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望见了眼熟的骚包粉衣,感受到暴戾阴暗的魔气……万苍的第一反应不是欣慰,反而心里“咯噔”了好大一声。   魔域那群显眼包,怎么全他妈跑到这儿来开会了……   不会全是来找本尊的吧!?   现在把这三个人甩下去,结局就是一个“死”字,万苍只好按兵不动,贴心地替他们四人隐匿了气息和身形。   在花长舟之后,夙夜和程陵风也先后认出了魔族来人,知道是刚打过一个照面的万苍在帮他们,此刻,皆是凝神屏息,不敢轻举妄动。   那底下可是魔族……   是十年前参与仙魔大战,并且还未死去的,万恶的魔族!看这些数量,怕是半个魔域都来了……而本次仙门大比没有考虑到魔族的因素,他们身上带的戏魇珠远远不够!   怎么办。   奈何地上站着的左霈闲不住,他先是掏出万苍给的那个贝壳样式的通讯法器,然后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尊主,尊主,你在哪呢?”   “小的感受到‘核’归位了,特意带着小弟们来接您啦——哦对了,我还把黎衔山给带来了,家里有齐修和宋无归就够了,他们俩还死活不愿来接您,看给他们开心的……”   他一句接一句,叽叽喳喳地对着通讯法器念叨,快乐得活像一只麻雀。只不过他每说一句,万苍存放在天书里的贝壳就要震动两下,直接把城主和姐妹花给震醒了。   城主捏着通讯法器,迟疑道:“……这什么,跟主人说一声?”   姐姐:“说吧说吧,我才不想找他。”   妹妹:“讲吧讲吧,天书里闷死了。”   城主主动联系上万苍,同时将贝壳送出了天书:“主人……那个,有人找你。”   于是,形似贝壳的通讯法器,在整个空间里开始肆无忌惮地震动,无形音浪一阵赛过一阵的高。   所有魔族齐刷刷仰首,发出不解的疑问:“这是什么?”   左霈看了看自个儿手里的贝壳,又看了看枝头高处的贝壳,眼神从黯淡到惊喜:“哎哟,尊主估计就在附近呢!这小玩意儿,指不定是尊主放出来提示我们位置的!”   万苍:“……”   他的脸黑了又绿,绿了又黑,最后变成了面无表情的冰冷僵硬,下巴一扬,把贝壳引爆了。   空中“啪”的绽开一朵小小的烟花。   左霈傻了眼,哭天抢地:“啊!这可是尊主给我的贝壳……”   本尊到底该怎么把这个活宝,还有跟来的这些傻逼给弄走。   万苍扶额叹息,大脑飞速运转,灵光乍现。   不对。   魔域离锦涯宗隔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这是在锦涯宗里单独开辟的一方秘境……除非得到他的命令,左霈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带领魔族前来迎接,那么,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万苍还没来得及深思,就感知到了强大的存在正在迅速逼近,心头一喜。   ……会是没有找到“祝鸿”的那个人吗?   “唰——”   冰蓝色的光辉破空而来,照亮了被魔气覆盖的每一个角落,浩荡纯正的灵力,裹挟着寒气袭来,冻得空中半悬的三人浑身发颤,同时不可抑制地燃起希望。   花长舟分辨出那一抹蓝色的光点,双眼瞬间一亮:“是师尊来了!”   “哒、哒、哒。”   平稳的脚步声传来,回荡在森林里,随着不染尘埃的白衣出现,满地魔气被逼退,寸寸倒流,仿佛被塞回了每位魔族身上。   万苍看到了那张思念的脸,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息冰剑悍然回旋,过卿尘剑指以左霈为首的魔族,抬眸时语气冰冷:“谁给你们的勇气,再次踏足仙门地界?”   “——当诛。”   【作者有话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   这是一封感谢信:   可能是总字数上来了,剧情完整度变高,炸出了相对比以前多的评论,让单机的我尸体暖暖的,每一位宝宝的评论都回复啦,非常感谢愿意收藏、订阅、留评的你们~   另外,完结前会开一个全订的抽奖活动作为回馈。   最后,如果宝宝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评论告诉我,不然我大概率按照我的想法走或者偷懒了w 第80章 离开   ◎“祝鸿,跪下!”◎   过卿尘这话一出, 林里其他两队人马都沉默了。   “仙君来了,尊主不在,”黎衔山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左霈, “……这还打什么打?”   真没得打。   左霈看着前方满身杀气的过卿尘, 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所学的阵法, 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呆滞:“你先别说话, 我在思考。”   除了需要提前布置的七煞阵,他竟然没有想到合适的阵法来困住过卿尘。   过卿尘不动如山, 左手持息冰剑,强悍的灵力运转,俨然是蓄势待发。他略微抬腕,当空分化出无数剑影, 构成冰蓝色的剑阵。   “砰——砰——!”   “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咳”声,三声巨响从不同方位先后传来,过卿尘招式被迫中断,蹙眉垂首一看。   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三个深坑。   花长舟腹诽着“说松手就松手,也没个提示”, 拍了拍衣袖站起身来, 转向过卿尘:“师尊,你找到小师弟了吗?”   过卿尘摇了摇头:“没有。”   他进了东湖里许多个不同漩涡中的小世界, 始终没有找到“祝鸿”的身影,最后在某一处阴暗无光的空间里, 感受到了属于自家小徒弟的气息。   诡异的是, 那气息于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后来感知到镇压东湖玄机塔被抽离, 并且天残秘境彻底崩塌, 过卿尘只能追了出去,毕竟自家大徒弟,还有其他两名衍无宗弟子还在秘境之中。他原本打算解决完眼前的魔族就去寻花长舟他们,没想到这三个竟然从天而降,还摔了个狗啃泥。   过卿尘不忍直视,同时心中感到庆幸。   这样也好。   省去了他四处找人的功夫。   “仙君,这这这,对面可是魔族……我们要打吗?现在就要开战吗?”程陵风一拍屁股蹦到了过卿尘身边,召唤出玉笛,抬眸望向对面来势汹汹的魔族大军。   他摆出好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夙夜一把捂住了程陵风的嘴,对着过卿尘扯出个笑:“仙君,我们三个状态太差,留在这只能拖您的后腿……不如,先行出去?”   现在天残秘境加速坍塌,确实不宜动手。   过卿尘从左霈看到黎衔山,又盯了二人身后乌泱泱的魔族大军许久,思忖片刻,最终挤了个冰凉的“嗯”字出来,动动手指,收回了剑阵。   弟子的安全,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不止是衍无宗,整个仙门元气刚刚恢复,无法再经受十年前那样的仙魔大战……如今,这一战不是非打不可。   过卿尘打开出口,言简意赅地对着三人道:“你们先走。”   裂隙散发出强烈的光晕,程陵风和夙夜想都没想,朝着过卿尘行了个礼,径直跳了进去,没有半分留恋。   “师尊,弟子这就出去了,”花长舟抬起半只脚,回头望了一眼过卿尘,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那你呢,你还要继续找小师弟吗?”   过卿尘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秘境崩塌,能困死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魔族最好,而“祝鸿”生死未卜,他不可先行离开。   “师尊多加小心。”见过卿尘打定主意,花长舟留下这一句,就迈入出口离开了。   过卿尘没再管那些魔族,轻轻一拂袖,寻着不远处突然出现的异样气息,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了原地。见白衣的身影彻底不见,对面的左霈嘀咕了声“怪事,竟然不打”,当即抬手破开空门,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人离开了。   ……总算把这几尊大神给盼走了!   万苍放出神魂,探查到林中没有属于任何人的气息,这才从高高的枝桠上跃下——   刚刚两方之间暗流汹涌,蓄势待发,一个不小心就会打得昏天暗地,是万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他静观其变,急中生智,直接把隔空提着的三个人都丢了下去……   恰好,城主主动联系上他。   万苍将城主和姐妹花一起放出来,发配去森林外围处理碎石和业火,以此延缓秘境崩溃的速度。   当然了。   最主要得吸引过卿尘的注意力。   “归墟,”万苍缓缓呼出一口气,在林间显出身形,试图跟归墟取得联系,“该回了。”   放出去了这么久,不知道收获如何。   “嘿嘿嘿,主人。”归墟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万苍脑海中响起,同时有四爪刨地的“娑娑娑”声传来:“现在可以走了,你需要的灵药和妖兽内丹,我都替你拿下了!主人你绝对可以拿第一!”   万苍点点头,难得露出点笑意:“不错,你做的很好——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   就是就不知道之前被迫与夙夜、程陵风拆了队,他拿到的积分还算不算得到衍无宗头上。   归墟甩甩尾巴:“主人,我在西边沙漠的尽头呢!”   ……怎么跑的,跑这么远呢?   天残秘境地域广袤,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大区域,与魔域类似,但地势和风貌各不相同。万苍目前藏身的森林在西南边,东湖自然在正东方向,而沙漠,则在最靠西北的位置。   刚刚为了找花长舟三人,万苍动用空间法则来到了这里,如今又要跑到西北的荒漠里去接自家灵宠……   可谓是南辕北辙。   万苍掐了掐眉心:“城主,多兜几圈,把那俩傀儡带回来,别被小白——唔,别被追你的那位仙君发现了。”   城主此刻正带着姐妹花东躲西藏,被过卿尘追得焦头烂额,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回复了一句:   “……好的,主人,没问题。”   他怎么也想不到,之所以会被过卿尘追着撵,是因为万苍悄悄往他身上附了一丝混沌之力。   混沌之力是主神的伴生之力,由仙、妖、魔三种本源力量融合而成,新盛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了解过这种异常强大,却又极其陌生的力量。若仅凭神识探查,第一反应,只能感知到其中存在的魔息……更别提是过卿尘这样灵力自带净化效果,对魔气异常敏感的修仙者。   过卿尘在那头一脸严肃地追着城主跑。   万苍撕裂空间,在这头轻轻松松地找到了归墟,发现这头虚天之狼的肚皮圆溜溜的,毛皮油光发亮,显然是没少偷吃。   “主人,都给你,”归墟甩了甩尾巴,打了个饱嗝,示意万苍看自己身上绑着的巨大包裹,“我就偷吃了一点点——嗝儿……剩下这么多,足够你夺冠啦!”   它一头灵宠,没有储物的法器,只能这么保存东西。身上的包裹塞得鼓鼓囊囊的,压得狼背都垮了,看起来搞笑极了。   万苍抬手掂了掂包袱,将东西尽数收入天书,盯着归墟的肚子,觉得好笑:“看起来你最近没闲着,很会给本尊长脸。”   就是吃得太撑,感觉物种都要变了。   比如,从一只“狼”变成了一头“猪”。   万苍掏出身份铭牌,静静放在掌心,并不打算使用。他远远望了眼天际,抬手撕裂空间,在心底呼唤了一声城主和姐妹花,告知他们——   “回来,准备离开。”   归墟趴在万苍脚边,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等待着自家主人打通出口:“就是就是,主人,我可没闲着,吃了好多……嗝儿,找了好多好东西——要我说的话,主人你就不该全部上交,这够你用好久啦!”   “是吗。”万苍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我想让师尊开心。”   哪怕只有这最后没多久的相处时间了,他也想让过卿尘因“祝鸿”而骄傲。   顺便帮衍无宗一个小忙。   归墟不解地:“啊?”   主人怎么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不过这一趟分别以后,主人彻底掌握了那个叫“天书”的法宝,甚至力量跨越了好几个台阶。   也就是说,它离神兽更近了一步!   归墟暗自窃喜,心道“我这么机智的一头狼,果然没有做错选择”,尾巴甩得欢快极了。   眼前的空间一瞬扭曲,裂痕扩张。   万苍带着归墟没入散发着金红光晕的大门,在门缝闭合的最后一刹那,城主和姐妹花化作三道流光,直接遁回了天书里,而他动了动手指,掐了个简单的法诀。   “咔哒。”   通往外界的这扇门关闭了,一只传音纸鹤扑闪着翅膀,迅速朝着秘境中的某道白衣身影飞去。   片刻过后。   过卿尘伸出手,接住了这只看起来有些突兀的纸鹤,他听到了清亮的、独属于“祝鸿”的声音,从纸鹤里面传出——   “师尊亲启:徒儿碰到了其他宗门的弟子,他们中有人修音律,传递消息极其方便,告诉徒儿‘仙君进来救人了’……但徒儿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这天残秘境中,只好留下一只纸鹤给你,希望它能替我,把‘徒儿活蹦乱跳’的好消息带给师尊。”   怎么这条传音,留得如同书信一般。   过卿尘抿了抿唇,瞳孔微动,其中的霜雪之色逐渐化开,闪动着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光芒。   “师尊,之前我的确遇到了点危险,还好有花师兄和夙师兄、程师兄他们在……啊,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师兄,大家齐心协力解决了问题,徒儿甚至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机缘,修为又有了进步。”   “师尊再见徒儿时,徒儿已经能够保护师尊了,希望师尊不要太过惊讶——唔,最好能够夸夸徒儿。”   怎么之前个人战胜出,夸了,这会儿还要人夸?   小孩子脾性。   过卿尘略微侧耳,耐心地往下听。   纸鹤里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但徒儿运气实在不好,被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水龙给带走了,连师兄们也束手无策,遇到了好多漩涡,被卷了进去。后来,徒儿可能是否极泰来,迷迷糊糊的,莫名其妙就脱困了,最重要的是,徒儿遇到了那传递消息的、其他宗门的人好心弟子,如今,已经摔碎铭牌出去了。”   “——诶,对了,师尊一定是来找徒儿的吧?”   过卿尘下意识地点点头,而后反应过来那人看不到,垂眸露出些许笑意。   “祝鸿”看不到的。   他这是在回应什么呢。   过卿尘敲了敲纸鹤,继续往下听。   “天残秘境已经开始崩塌,如果师尊还留在秘境里面,要带出其他仙门弟子的话,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师尊虽然身份尊贵,是顶顶厉害的仙君,仍然会累、会受伤,万一师尊受了伤,哪怕只有一点点,徒儿都会很心疼的。”   过卿尘细长的五指轻碾,捏碎了完成使命的传音纸鹤,收拢作一团的眉心彻底放松,收回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息冰剑。   这一番留言可谓极具“祝鸿”个人风格,而且,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般轻快有力的语调……   究竟是什么时候听过?   过卿尘微微蹙眉,仔细思考,接着,额心的红痕闪了闪。他扶着额头退后,银白发丝宛如绸缎,随着身躯轻轻一抖,樱红的唇瓣微张,无端流露出几分脆弱的气息,叫人心生敬畏,却忍不住存了侵犯的念头。   功法似乎又不稳定了……   无论如何,自家小徒弟平安无事就好,值得他留下的最后一个理由没有了。   过卿尘再度探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其他弟子和魔族的气息,于是不再犹豫,闪身离开了天残秘境。   “轰隆——”   空无一人的天残秘境,彻底崩塌。   **   万苍再次睁眼,已经回到了锦涯宗的广场上,看着广场上主修医术的弟子来来往往,异常忙碌,似乎正在给重伤倒地、昏迷不醒的各宗弟子喂药,他不由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果然。   ……仙门中人就是这么不抗揍。   “哎,小夙夜,那边的人有点眼熟啊……”程陵风原本站在队末,排队等着接受治疗,刚刚猛然抬头,眼尖地发现了看起来有些懵然的万苍,当即高声惊呼:“瞧我发现了什么——那好像……不,那就是我们祝师弟啊!”   花长舟骤然抬首:“人在哪?!”   夙夜不顾脖子上缠满的绷带,也跟着两人看过去,眸光有些模糊地锁定了目标:“……你说的是,万白丛中一点红的那个‘红’?”   程陵风眨眨眼睛:“对啊对啊。”   万苍听到了三人的声音,但转头装聋子。   仙门百家的弟子服都素过了头,几乎是一片雪白,锦涯宗的稍微好些,有个金蓝色滚边,梵璃宗则是五彩斑斓的白,而衍无宗的蓝色弟子服,都算仙门百家中最为艳丽的存在了……   万苍垂眸看了看身上的新衣。   他在飞出空间通道之时,先转化了积分,再掐碎了身份铭牌,最后收起幕篱,将容貌变回之前祝鸿的模样,还换了身没这么起眼的暗红色长袍,没想到,如此精密的布置之下,还能被程陵风一眼认出!   难道是不管哪副身躯,哪张面孔,都太过耀眼了些?   理当如此。   因为程陵风嚎的那一嗓子,周围躺着的,坐着的,只要是广场上的人,都侧目向万苍看过来,心里震惊“竟然毫发无损,怎么可能”!   此刻,万苍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视线中心,但他展现出异常强大的心理状态,任由周围人明里暗里地打量。   程陵风没什么大碍,得到诊断结果为“无事”过后,便一个滑步来到万苍身边,将人从头到尾,好一顿隔空乱摸。   他一边试图摸万苍,一边抽抽嗒嗒地抹眼泪。   万苍瞬间拧眉,侧开身语气不爽道:“这位……程师兄,男男授受不亲,你再这样,小心出事。”   放肆。   本尊这重塑的金贵躯体,过卿尘都没享受到,哪轮得到你来乱摸!   “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好啊小师弟。”程陵风不顾旁人的目光,兀自悲伤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被那条水龙卷走,一定是有去无回,生死由天,没想到如今还能再见你,我莫不是遇到鬼修了……”   “嘶——”   “鬼修……这就是那位‘祝鸿’吧,之前十七年没有修出灵力的废物,如今竟然如此深不可测,难道真的是鬼修不成!?”   “不是吧,我之前听秘境里的哪位仁兄亲口说,‘祝鸿’是魔族内应来着……还是登仙阁阁主亲自放出来的消息!”   “真的假的……这种人也能进仙门大比的会场,还跟我们一起进秘境,万一对我们下手了怎么办——我真是运气好——哎,怎么不叫人把‘祝鸿’赶出去啊!”   “你小点声!”   “没事,咱们俩用的是传音,没人可以听到……”   广场上躺着的伤患们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窃窃私语,或用传音交流,却都被神魂强大的万苍听了个彻底。   跟凡人街口卖瓜的大爷大妈似的。   万苍腹诽了一句,无所谓地抽了抽嘴角,比这更难听的他都听过,还有什么好怕的。   夙夜脖子上缠着绷带,缓步走到程陵风身边,笑意温和:“小师弟,看来你进入东湖,颇有一番奇遇,才能修为再度精进——不像某些人,把舌根嚼烂了,修为也无法前进一步,实在是可悲可叹。”   他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刻意咬重了“奇遇”二字,恨不得把这句话塞进地下那些其他宗门的弟子脑中。   什么货色,敢这么说话。   地上躺着的那批伤患感受到极强的攻击力,顿时齐刷刷闭上眼睛装死了。   “还有你,乱说什么呢,”夙夜往程陵风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小师弟吉人自有天相,身份铭牌还在,再不济就摔碎了出来,自然不可能出事。”   竟然替本尊圆好了,如此贴心?   万苍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程陵风捂住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都说‘关心则乱’,我刚刚在秘境里就是太担心小师弟了,这才忘了还有身份铭牌这档子事儿——怪不得你和大师兄看起来一点都不慌!”   夙夜笑容不减,移开了目光。   他其实也很担心的,只不过没有自家好友这般絮絮叨叨,咋咋呼呼。   夙夜仔细打量着万苍,确认后者安然无恙,喉结滚了滚,迟疑道:“小师弟,你刚才……”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程陵风好奇地探出头:“怎么了,怎么了?”   万苍站在原地,一副八方不动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反问:“怎么了,夙师兄?”   刚刚这人替本尊怼了那些该死的碎嘴子,值得本尊好脸以待。   看着万苍身上带绣纹的暗红衣裳,夙夜刚刚倏地联想到那位最后碰上的“前辈”,那人似乎也是一袭红衣,缓缓摇头:“现在没事了。”   总觉得小师弟的气质和那位前辈有些像……应该是错觉。   没必要追问了。   万苍干巴巴地挤了个“噢”字出来,问:“夙师兄,我花师兄人呢?”   “我们先别待在这里了。”夙夜转头,示意万苍和程陵风跟着他离开,等走到了广场边缘处,这才启唇回答:“大师兄出来没多久,就被宗主喊走了。”   万苍:“季秋……呃,我季师伯说什么了?”   “没听清楚。”夙夜摇了摇头。   “这个我知道!”程陵风举起手来,终于插上句嘴,“好像是之前的师兄们出来以后,找宗主诉苦,于是宗主一个气不过,似乎又跟锦涯宗的莫宗主吵起来了——大师兄是被拉过去,交代补充信息,顺便撑场子的。”   即使仙君现在不在场,仍然别想欺负他们衍无宗没人。   “又?”万苍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觉得好笑,“季师伯作为一宗之主,什么时候这么不稳重了。”   程陵风正要开口回答,就被人打断了。   “请衍无宗弟子祝鸿、夙夜、程陵风,在处理完伤势以后,尽快到高台上一见……再重复一遍,请衍无宗弟子祝鸿,夙夜,程陵风——在处理完伤势以后,尽快到高台上一见,与监管者们互相交换信息。”   空中响起了异常陌生的声音。   万苍和夙夜、程陵风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不懂什么情况”的情绪。   花长舟作为衍无宗的大师兄,被监管者们喊走也就罢了,眼下,还关他们三个什么事……   ——难不成是本尊救过的衍无宗弟子多嘴,上报本尊莫名其妙突破了长生境修为,杀了许多人?   或者,再往更坏处想想。   光影展开后,任何人的行踪无所遁形……本尊的身份,难道已经暴露了?   万苍拢在衣袖里的五指,骤然捏紧了,眸光变得晦暗不明。他脑海里各种画面浮现,皆与仙门弟子交战的血腥场景,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样,难以挪动半步,不由自主地摩挲起天书指环。   经历过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又接受了主神的传承与记忆,不得不说,此刻,他有点草木皆兵了。   “小师弟,别担心。”夙夜拍了拍万苍的肩头,将后者的思绪拉回正轨:“估计只是简单的问个话而已……仙君没找到你人,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别怕,有我们陪着你。”   “别怕”,“有我们陪着你”?   这是不打算追究本尊突然暴涨的修为,还打算盲目护着本尊的意思吗。   万苍有点吃不准夙夜话中的含义,眸光微动,低低的“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们三个一起去,我不信监管者们敢拿我们怎么样。”程陵风就像在这一瞬,看透了万苍的内心似的,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诡异地接上了万苍内心深处的独白:   “对了小师弟,我听人说,光幕早就坏了,所以仙君才火急火燎地杀进了秘境救人,还落了个当头的剑阵威胁监管者们替他稳住秘境——那叫一个霸气侧漏!”   万苍勾了勾唇角:“嗯,我很想师尊。”   程陵风:“……啊?”   想到过卿尘,的确什么都不怕了。   万苍摇摇头,发出低低的一声笑:“没什么,我们快上去吧,两位师兄。”   锦涯宗坐落于风景秀丽的大陆东南部,背靠悬崖而建,虽护宗大阵能阻隔湿咸的海风,但监管者所在的高台云雾缭乱,仿佛唾手可及,却叫人看不真切。   那里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剑来。”   万苍唤出鸿念剑,细致地往剑身上叠加了数个法诀,控制着剑身不出任何变化,然后轻轻一踩,冲向高台,稳稳落在地上。夙夜、程陵风二人坐在小叶舟上,紧随万苍身后,来到了高台处。   三人的气还没理顺,就见季秋明从云雾中走来,神色凝重。   “师……”   “伯”字还卡在喉咙里,万苍就看到季秋明皱眉喝道:“祝鸿,跪下!” 第81章 事实   ◎算了?本君还没有同意。◎   跪下?   我吗?   听到季秋明的怒喝, 万苍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回望。   莫说是这辈子重生成了“祝鸿”,上辈子做魔尊, 还有之前主神存在的上古时代……这个要求对于他来说, 都未免太过小众了些。   “弟子不知, 何错之有?”万苍站得笔直,对着季秋明扯出个笑, “还请季师……季宗主明示。”   他特意咬重了“宗主”二字。   季秋明平日里一身蓝袍,腰间挂着衍无宗的玉佩, 本命配剑几乎从不出鞘,在宗里不对上长老团时,大部分时候都以放松的姿态待人。此刻,他表情肃穆, 周身散发着迫人的威压,倒真摆出了几分正常宗主的味道。   夙夜不清楚情况,仍被季秋明这阵仗吓了一跳,赶紧出言相劝:   “宗主,不是喊我们三人上来交流信息吗?仙门大比尚未结束,这还在锦涯宗地界里, 无论小师弟犯了什么错, 在此地责罚小师弟,恐怕不妥。”   “就是就是, ”程陵风不住地点头,“宗主, 刚刚在天残秘境里, 我们宗门弟子被人针对了, 追着打, 还是多亏了小师弟,我们才能脱险。不仅如此,小师弟如今已经到了——”   最关键的“长生境”三个字差点要道破,夙夜赶忙甩了程陵风一个眼刀。   闭嘴。   还嫌不够乱的吗。   程陵风后知后觉,心领神会地捂住了嘴,抬眼望向季秋明。   “喊祝鸿跪下就跪下……祝鸿犯了什么错,难道还要本宗主一五一十的讲给你们听吗?”   季秋明眉宇紧锁,眼珠朝身后方轻轻一转,传音给万苍,语速又快又急:   “登仙阁阁主污蔑你是‘魔族内应’,但我寻了个别的理由,说你与小队队员闹了矛盾,遇险后擅自脱离队伍,先行责罚。反正镌刻光影的画卷彻底毁了,不知道你们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祝贤侄,速速跪一个,等撑到你师尊回来,便无人再敢欺侮你了!”   万苍听完季秋明这一番话,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挑了挑眉。   还以为真要本尊跪,倒不怕折寿。   原来是做戏啊。   尽管只是要跪着走个过场,但看这架势,真要出了点什么事,这位身为宗主的季师伯,还不是保不住本尊,得等好好师尊来定夺……可谁能说得清,过卿尘什么时候出来呢?   季秋明的说法,与“画饼”无异。   倒是仙门百家这一套做派,过了八百年也不曾有任何改变——但凡有点事就端上桌,任人审判,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真是好一个自诩的“名门正派”!   万苍在心中嗤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撩起衣袍,双眉拧作一团,唇色霎时发白,似乎受了伤,动作很吃力一般。在他单膝几乎要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弹回了原位。   堪称是突破人体柔韧度的奇迹。   万苍掀起眼皮,望向季秋明那一双眸子,瞬间盈满了泪水,唇边恰到好处地淌下一行血痕,脆弱得仿佛触之即碎:“宗主,实在抱歉,刚刚弟子和师兄们在秘境中遭遇了许多场恶战,还被不明生物突然袭击,已是身负重伤,暗伤全都在经脉中……弟子、弟子恐怕跪不了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旁边的夙夜和程陵风见状,一左一右,立刻将连站都站不稳的万苍架住了。   “啊,刚刚小师弟看着还好好的,是不是没去接受治疗的缘故——这是能跪的模样吗宗主,小师弟受了暗伤,如今还没完全康复呢!”程陵风语气无比心疼,“要不我给您跪一个吧,我倒是没什么大碍……广场上的医修都说我运气好,没受伤了。”   夙夜挂在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跟着点点头:“宗主,不论如何,小师弟都不曾主动出手伤人,更没有暗中勾结魔族——我和程陵风愿代小师弟受罚。”   季秋明听得一愣一愣的,面色憔悴,心道“我也想知道怎么办才好,监管者们七嘴八舌,根本没给反驳的机会”。   他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原本衍无宗弟子们的身份铭牌全碎,光影消失,过卿尘雷厉风行地进了天残秘境,他一边出力,和众人一起维持秘境运转,一边传音,追着莫易玄讨要说法,直到衍无宗幸存的弟子们传送出来,他才得知了秘境里面的大致情况。   但那几个弟子只告诉季秋明,其他宗门的人是如何压迫对待他们衍无宗弟子的,谁都没提“祝鸿”诡异增长的修为。   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保护。   没想到,就在这时,慕沧岚从天而降,甫一落地,就直接放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天残秘境混进了魔族的军队,而过卿尘的小徒弟“祝鸿”,竟然是魔族内应!   口说无凭,慕沧岚当着监管者们的面,提出了许多疑点。   比如——   “祝鸿”下山当日,分明就没在他说的破庙里呆多久,反倒庙宇一角,发现了联通魔族的阵法痕迹,而朔北城被封以后,有一神秘人出现,与仙君短暂交手,斗得不相上下,甚至可以号令被擒获的魔君……从时间上推测,正与“祝鸿”下山游玩的时间大差不差。   此事已经足够骇人听闻,就连衍无宗长老们的怀疑,都仿佛成了真。   慕沧岚对着诸位监管者,信誓旦旦道:“如果一件事只是巧合,那么,还有第二件事。”   他讲出了第二个证据。   过卿尘带“祝鸿”去登仙阁拍卖场的当日,附近一直隐隐有魔气缠绕,慕沧岚探查以后,发现居然有魔族混进了拍卖会。而那一位魔族,甚至还大张旗鼓地参与了竞拍,以抬价为主,只加不买。   很难想象不是来捣乱的。   “我又增派了诸多人手,暗中进行调查,如果他们没有感受错的话,在朔北城被擒,而后又在拍卖会上出现的,应该都是同一人——正是四大魔君之一,以阴毒阵法困杀人居多的左霈。”   慕沧岚揪了揪黑白双色的发丝,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   “说起来,当真是怪事,除了那位早已死去的魔尊万苍,我还没见过哪位魔君如此被动,竟然眼巴巴的,跟着仙门弟子行动,听从仙门弟子的指令……除非,‘祝鸿’本身就有问题!”   他言之凿凿,盖棺定论。   登仙阁阁主的眼线遍及天下,一代接一代的传承下来,所传递的消息基本具有八分的真实性——如果经过多方验证,则会变成十分准确。   慕沧岚这一番前来,犀利开口,巧舌如簧,俨然是将“祝鸿”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更能让人开始怀疑仙君过卿尘的立场。   倘若“祝鸿”是魔族内应,那么仙君百般宠爱这名弟子……是否知而不报。   还是自欺欺人?   而身为衍无宗宗主的季秋明,听完慕沧岚所说的话,第一个反应是:绝无此种可能!   他无条件相信过卿尘。   即使收了“祝鸿”为徒,过卿尘的确增添了不少麻烦,但长久以来,只有“祝鸿”被入魔的弟子所伤之事,并未听说过他出手伤人……排除十年前魔尊万苍以神器观方镜精心伪装,潜进衍无宗来,就花长舟这个大徒弟而言,过卿尘挑选徒弟的眼光,理当不差。   就算苗子差了些,在仙君的呵护下,亦能精心培养成好花不是?   过卿尘当真十分宠爱“祝鸿”,这在衍无宗范围里,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更何况从日常行事中,看不出“祝鸿”心术不正,而其父母在仙魔大战中去世,“祝鸿”从小长在衍无宗。   ……没有理由勾结魔族。   面对慕沧岚层出不穷的证据,和监管者们的疑惑,季秋明本能地启唇反驳,没想到监管者们纷纷出手探查,果真在天残秘境中感应到了魔气,于是,瞬间炸开了锅——他只好用“脱离队伍”这种小错先行掩盖过去,抢占发落的先机,试图保下“祝鸿”。   而这会儿行不通了。   眼下,季秋明见“祝鸿”如此表现,探查一番,果真发现后者气息微弱,不似作伪,作出决定:“……那你便站着受罚。”   站着受罚与不罚无异,应离天的护短之举,从洛藏客开始,一脉相承。   与此同时,季秋明再度传音,言简意赅地告诉万苍,慕沧岚刚来时说了些什么,众人的态度大概如何,好叫后者有个应对。他本以为能得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哭诉和哀号,以此来排除“祝鸿”的最后一点嫌疑,没想到面前的小弟子木然点头,冷冰冰地说了句“多谢宗主提醒”。   季秋明傻眼:“……?”   不是,一句“谢谢”就完事儿了,一点都不慌张的吗?“祝鸿”表现得极其淡定,反倒显得本宗主十分惶恐。   夙夜和程陵风齐声回答:“多谢宗主!”   正主万苍默不作声,头颅微垂,卸力地倚靠在夙夜和程陵风身上,看起来像是被季秋明之前的言论,以及无礼的要求给伤透了心,心道“我不是勾结魔族,我就是魔族,甚至是魔尊”。就算没有季秋明多嘴,他也能猜出来,慕沧岚会用哪几件事来揭露他的身份。   无非是下山那一次,以及拍卖会那一次,共同点在于左霈。只可惜,慕沧岚还是过于胆小了,甚至不敢直接揭露他的魔尊身份……   就像在等什么时机似的。   在等什么,等涅涅还是天道联系他,好给本尊致命一击吗?   万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运转体内的混沌之力,刺激周身大穴,唇边再流下几缕血痕,让他看起来惨得更逼真了。   “哎呀,宗主,小师弟又吐血了!”程陵风发出一声惊呼。   当着自个儿面吐血,等下师弟知道了,不得拿大实话刺他两句,说他这个宗主兼师伯“无用”!   “怎么回事?”季秋明上前两步,轻轻握住万苍的手腕,语气满含关切意味。   “咳、咳咳!不劳季师、季宗主费心,多谢您……”万苍不着痕迹地挪开手,微微下垂的眼角写满了“委屈”二字:“宗主刚刚说过的,等师尊回来就好了,弟子不敢忘怀。”   季秋明语气焦灼:“这怎么能行!快让本宗主看看。”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们宗不同寻常的叙旧。”不知道谁忽然说了一句。   季秋明身形微怔,夙夜、程陵风默契十足地仰首,望向前方。万苍微微蹙眉,听出是刚刚喊他们三个上台的男声。   发言之人是谁?   不过前世还是今生,本尊竟然全无印象。   不远处,莫易玄、岑鹭、酒疯子等一众人晃晃悠悠,从缭绕的雾气中走了出来,每个人的目光都挨个扫过夙夜、程陵风,最后深深地落在万苍身上。慕沧岚最后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一言不发,看都没看万苍一眼,一副割席不认人的表情。   慕沧岚身旁还跟着个便衣男子,看服装纹路,是登仙阁的情报人员。   万苍看了一圈,没找出那位发言之人,目光如刀,冷冷地剜了一眼慕沧岚。   哟。   只会被本尊坑的倒霉玩意儿,今天敢跑到锦涯宗这么阴本尊。   当真是出息了。   自从上次城中一见,这人就仿佛脱去了谨小慎微的外壳,露出里面不怀好意死的一面——开始有意无意的试探,甚至在过卿尘面前提及“魔尊万苍”……倒真不怕自己的名字一夜之间被全天下人所知晓,瞬间暴毙而亡呢。   万苍五指微蜷,稍稍眯起双眼,脑子转得飞快。   无论如何,船到桥头自然直。   何况关于慕沧岚的这么大一个秘密捏在手里,他自觉不用惊慌。大不了多费些口舌来圆谎,恕本尊直言,在座各位没一个能打的。   花长舟跟在队伍末尾,和万苍对上视线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后者快速地眨了眨眼,做了个“师兄”二字的唇形。   都被登仙阁阁主一口咬定,打成魔族内应,自身难保了。   ……“祝鸿”这是在傻乐什么呢!?   花长舟当即皱眉,恨铁不成钢一般,别过头去。   本尊明明是让人“别担心”。   见花长舟没读懂意思,万苍也扭过头,传音给夙夜和程陵风:“多谢两位师兄,我可以站稳,眼下诸位监管者都在,还请你们放开我。”   就算是装装样子,规矩还是得有。   毕竟要做给这些仙门中人看。   监管者们带来的威压无形中弥漫,令人头皮发麻,程陵风和夙夜依言放开了万苍。   三人极有礼貌地行了礼。   夙夜仍然不放心,传音给万苍:“小师弟,若实在撑不下去了,记得喊我们……我们好歹是你的师兄,反倒一直拖你的后腿。”   程陵风传音补充:“再不济还有宗主在此呢,这些监管者们好歹也是大人物了,应当不会如何为难你,小师弟。”   万苍点头。   好意本尊心领了,只是如今这般局面,季师伯只怕是焦头烂额,百口莫辩,还要担心好好师尊的安危吧?   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你就是衍无宗弟子祝鸿,的确,你身上有伤。”莫易玄紧紧盯着万苍,二人视线交错,他察觉出这名小弟子身上的气息微弱,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仍然第一个发言了:“想必你已经对于你的相关传言,有所听闻——我们诸位监管者,以及指认你的登仙阁阁主,皆在此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人应该是锦涯宗宗主。   作为仙门大比的主办方,第一个声讨本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在天残秘境中遭遇袭击,不知道与这人有没有直接关联。   到底为什么要针对衍无宗。   “想必这位就是锦涯宗的莫宗主了吧,弟子祝鸿,见过莫宗主。”万苍快速调动上辈子的记忆,再次行了个礼,唇瓣翕动:“既然您都说了是‘传言’,弟子自然不曾听闻,至于什么‘魔族内应’,实属谬论。”   “祝鸿不过是一介小小弟子,而今身负重伤,不敢冒领这般‘功绩’——但弟子心中确有疑惑,唯有莫宗主您可以解答我的问题。”   他的语气冷静平稳,端的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任谁看了都只会说一句“八成是问心无愧”。   莫易玄愣在了原地。   见过被追责者痛哭流涕、矢口否认,和悲愤欲绝的……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还敢反问提问者的。   难道他们真的错怪了“祝鸿”吗?   莫易玄脾气极好地回复:“祝鸿,你想问什么,本宗主可以为你解答……但这一环节过后,你必须得解释清楚有关你的一切!”   万苍笑道:“那是自然,不过等弟子问完,是真是假定会水落石出,到时,莫宗主心中应该自有判断了。”   好大的口气。   就差变着法子喷他识人不清了!   莫易玄:“你想问什么,问吧。”   万苍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请问莫宗主可知道,我的师兄们和我,刚刚在天残秘境中遭遇了什么?”   “方才有听出来的衍无宗弟子们提及……你们似乎被各种门派弟子伏击了,你们小辈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在秘境中进行争斗,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就连我宗带队弟子范迁的身份铭牌,都碎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我都没追责于你们,你们怎么敢主动提这件事”。   听到莫易玄只字不提“针对”,季秋明牙痒痒,手里紧紧握着剑鞘,恨不得冲上去削人一顿,但不行。   “原来如此。”   万苍恍然大悟般一颔首,眸光澄澈,直视莫易玄的眼睛,缓缓启唇:“可弟子分明亲眼所见,范迁还有某位记不住名字的贵宗道友,好生威风啊,嘴里念叨着‘不能让衍无宗弟子活着出去’,而后联合其他宗门弟子,不仅夺走了我宗各位师兄的身份铭牌,还一个没留神,失手杀死了我许多师兄……”   “——莫宗主,这也是贵宗口中的‘在所难免’吗!?”   莫易玄立刻摇头否认:“这不可能,我锦涯宗弟子,断然不可能如此凶狠,行围剿之事。祝鸿,你口说无凭,谁能证明此事为真?”   “我能够作证!”花长舟上前两步,行礼后朗声道,“刚才我提前前来,就是在与宗主交代此事。”   “有趣,既然如此,小友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这群监管者?”酒疯子往嘴里倒了口酒,插了一句嘴。   花长舟:“那当然是因——”   万苍翻了个白眼,打断了花长舟的话:“因为告诉你们,没有用啊。”   旁边的夙夜和程陵风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该如何表达内心的震撼,该说“不愧是小师弟”吗,以前就敢直面长老团,现在更无惧监管者们的压力……   实在是太勇敢了!   “你区区一名小弟子,怎么说话呢?”岑鹭不乐意听了。   “这位想必就是梵璃宗的岑宗主了……听闻两宗关系交好,果真不假,如今看来,竟然连裤衩都要穿同一条,屎都要踩一坨才舒心。”   “你……!”岑鹭瞪大双眼,无形威压越体而出,试图逼迫万苍下跪。   万苍的身形颤了颤,单膝跪地,犹如空中残叶一般,喷出一口血,这般威压之下,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弧度:“别急啊,这位岑宗主,我还没说完呢——刚刚说的只是冰山一角,锦涯宗的道友们动手了不假,可我没说别宗弟子,没对我动手呢。”   他挣扎起身,目光寸寸扫过来自各门各派的诸位监管者。   “啊,弟子想起来了,玄逍派,悬命谷,九错殿……似乎都出了手,甚至还有十年前灭门的雪岚峰,连峰主都出现在了东湖岸边呢——弟子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和衍无宗的师兄们共同拼出一条生路,没想到正对上雪岚峰峰主那条黑蛇。”   “弟子一瞬恍然,还以为各位把我们当成了魔族在绞杀,毫不留情啊。”   万苍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排人,语气冰冷。   莫易玄眉头紧锁:“这……”   “什么,雪岚峰峰主,他不是早就被魔尊万苍杀死了吗!?”   “何止如此啊,正像祝鸿所说,这人当年所做之事,将妖兽作为邪法的贡品……残忍至极,被万苍杀了也算是报应——这人怎么会还活着呢!”   “照你这么说,我们难道还得感激魔尊万苍吗!?”   “哎,我可没这么说啊,魔尊万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慎言,慎言!”   很好。   矛盾这不就转移了。   见面前的监管者们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万苍唇边的笑意不散,继续道:“莫宗主,贵宗范迁道友十年间替其师尊,四处抓女子,行倒卖之事,您莫非也不知情?”   莫易玄震惊道:“……这怎么可能!”   “您若不信的话,现在请人去问——看看范迁的好师尊断了倒卖女子的营生,满口‘闭关’,人是否在山洞里打坐,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莫易玄眉头越锁越深,唤来后方的一名弟子,低声交代了几句。这名弟子转身跃下高台,化作一道流光远去了。   不多久,这名弟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对着莫易玄道:“宗主,冯长老真的不见了!”   “什么!”莫易玄顿感天塌了,望向万苍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疑:“祝鸿,你怎么会知道范迁和冯长老的事?!”   万苍微微一笑:“朔北城封城当日,弟子就是在查这件事啊……而并非登仙阁阁主所说的,引导魔族攻城——弟子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莫易玄追问道:“那雪岚峰峰主又是怎么回事?他死了?”   “死了,否则死的就是我们,”万苍点点头,“莫宗主,贵宗的天残秘境,当真是谁都进得。”   “仙门大比不是拦得住魔族和三十岁以上的参赛者吗?既然贵宗自身出了乱子,我们都能被来自各门各派的道友们联合围杀,还有雪岚峰峰主在前,最后,天残秘境几近崩塌……那么,让几只魔族钻了空子,这也不难理解吧。”   这相当于赤裸裸的批判莫易玄识人不清,监管失职了。只是他的语气稀疏平常,却饱含质疑,叫人无法忽视。   莫易玄的脸一黑再黑,深深地呼吸空气,不再开口。   旁边的人听着万苍堪称单方面碾压莫易玄的提问,皆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但监管者们并非完全同心一致,听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人提出了质疑:“祝鸿,你为何始终不正面回应关于魔族内应一事?莫不是心虚了!”   “祝鸿,你不要避重就轻!”   “啊,这还需要弟子回应吗?”万苍眨巴着双眼,黑琉璃似的眸子湿漉漉的,模样要多无辜就多无辜:“我还以为诸位的脑子都转得挺快——莫宗主,你说是不是呀?”   非要说“勾结魔族”,没有比监管失职,放进魔族大军的莫易玄更加有可能性的。   慕沧岚所说关于“祝鸿”的种种,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能是巧合……而“祝鸿”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明晃晃的事实!   事实胜于雄辩。   “各位不要再说了!”莫易玄咬牙切齿,脸色青白地抢答道:“此前,是我们误解了祝鸿小友,我正式道歉——抱歉,祝鸿,本宗主不该这般揣测你……”   万苍笑眯眯地一点头:“好说好说。莫宗主,我师尊教导我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呀。”   他话音落下,有意无意地瞥了慕沧岚一眼,做出个“废物”的口型。慕沧岚浑身一抖,低头装死,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看来这次失败了。   万苍在岑鹭不曾收回的威压下,咳出两口血来,满不在乎地抬手擦去血迹,却叫花长舟、夙夜和程陵风三人看得十分揪心。   “祝鸿,你吐血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小师弟,你这吐的,哎哟,你别再说话啦!”   “小师弟,很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但我们始终和你站在一起,现在就别逞能了。”   这几句话分别来自花长舟、程陵风和夙夜,都是传音。万苍听得心头涌起阵阵暖意,却咳得弯下腰,涨红了脸,俨然是一副受到压迫没法说话的模样,冲着空气连连摆手。   “唰——”   一柄通体冰蓝的长剑划破长空,裹挟着无数寒意,“铛”的一声插在了莫易玄眼前的地面上,将人逼退了数步,同时打断了花长舟等三人没说完的话。   万苍仍在咳血,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惊喜地抬头:“师尊……咳咳!”   过卿尘从天残秘境里出来了。   “诸位,这便想算了?”过卿尘一袭白衣,飘然落地,先看了眼万苍,再将视线转到其他人身上:“本君还没有同意。” 第82章 护短   ◎没事了,为师在。◎   “算了?本君还没有同意。”   过卿尘落地的位置很微妙, 正好站在两拨人的中间。他略微侧身,宽袖轻轻一拂,便将对面监管者们望向万苍的视线尽数挡下, 背对着万苍, 右手稍稍抬起, 是个全心全意守护的姿态。   季秋明看在眼里,无声一啧。   师弟果然很宠“祝鸿”, 剑比人先到不说,什么都没了解清楚, 落地就要帮忙主持公道。   花长舟从对面走到万苍身边,朝着过卿尘行礼道:“师尊。”   过卿尘分了一眼给花长舟,挥挥手。   花长舟归队,站到了万苍右边, 挡在夙夜和程陵风面前。季秋明“唔”了一声,跟着走到过卿尘的旁边。   衍无宗众人排成一排,除了虚弱的“祝鸿”,一宗人站得整整齐齐。   莫易玄瞄了眼插在地上,正在散发着彻骨寒气的息冰剑,试探着关切道:“仙君, 您出来了, 怎么样,是否一切顺利?”   但凡仙君再晚几息的时间出现, 都不至于如此难堪。   莫易玄打了个哈哈,试图减少尴尬。   “天残秘境已彻底崩塌, 尚且在情理之中——但三大宗之一的锦涯宗, 竟有如此多见不得人的秘密, 倒是头一回听闻, 本君今日受教了。”过卿尘避而不答,樱红的唇瓣翕动,声线冰凉,如同一杯浇在人心尖的冷泉:“莫宗主,若本君再晚片刻出来,或者本尊的徒弟比现在还要柔弱些,只怕是这会儿,祝鸿已经登上贵宗的摘星台了。”   摘星台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它虽然名字优美,却是锦涯宗用来惩戒犯错弟子的重地,相当于衍无宗的戒律堂。二者之间,还有些相通的地方,比如说都能够行严酷的水牢之刑、风车之刑,以及火架之刑。   前世过卿尘在外四处奔波之际,万苍作为“苍晚”,出尽了风头,被衍无宗数名弟子联手诬陷,尝遍了各种苦头。   这些刑罚之中,本尊唯有火架之刑没有受过了……   思及此处,万苍有些烦躁。他目光牢牢地锁在过卿尘背上,深深吸气,试图将那人身上的莲香味都纳入鼻腔,仿佛这么做,就能凝神静气一般。   果然。   好好师尊可真香。   万苍嗅嗅嗅,心满意足的笑容挂在唇角,转瞬即逝。   莫易玄“呵呵”两声,摸了摸还算浓密的发顶,心道“我怎么不知道‘祝鸿’到底算哪门子的柔弱,分明嘴皮子无比利落”。他嘴上却连连否认:“没有没有,仙君,您多虑了,我方才已经向祝鸿道过歉了。”   “祝鸿小友,你说是吧?”   听到莫易玄点名,万苍只好将目光从过卿尘后颈上挪走,半掀着眼皮,皮笑肉不笑。他朝着莫易玄分去不多的半个眼神,连话都懒得说,一边流血一边微笑。   这场景叫人不寒而栗。   莫易玄被万苍无声的一呛,更加尴尬地摸了摸发顶:“……哈哈哈哈。”   一旁的花长舟听见“柔弱”二字,不由睁大了双眼。   若方才师尊没有多给“祝鸿”表现的机会,这会儿,约莫能瞧见舌战群儒的精彩场面。他这个做师兄的,是真懂“祝鸿”究竟柔弱在哪了……   ——柔弱在出众的小白花气质?   还是说因为师尊没和师弟并肩作战过,以至于产生了战力低下的判断。   花长舟沙包大的拳头几乎要捏不住,看了万苍一眼又一眼。   察觉到花长舟的眼神,万苍后知后觉的“噢”了声:“是的,正如莫宗主所说,他道过歉了,现在满怀愧疚。”   莫易玄:“……哈哈哈哈哈。”   他自讨没趣似的笑完,赶紧回到了监管者队伍,呆在岑鹭身边,装起了哑巴。   “师尊,师尊……”   万苍没再注意旁人,他嘴角边残留着血迹,眼睛却亮晶晶的,一声接一声地呼唤起了过卿尘——当然,不相干之人太多,他怕人尴尬,用的是传音。   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万苍开心得几乎要摇起不存在的小狗尾巴。一时间,什么仙魔身份,什么真实虚幻……统统都被他抛之脑后了。   过卿尘转身,暂时放过了莫易玄。   他盯着万苍唇边和衣角上的血迹良久,掐了法诀替人清洗干净,这才偏过头,启唇发问:“怎么,受委屈了?”   这才多久不见,“祝鸿”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儿,身上的力量波动亦变强了。   原本要稍微俯视、脆弱无依的少年,从不久之前的平视,到如今,稍稍仰首,才能看个完整,甚至身上多出了许多肌肉线条……   过卿尘静默地打量着万苍。   从少年到成人的转变未免太过突然,他这个做师尊的,竟然有些不习惯。   万苍轻轻摇头,咬紧了下唇,豆大的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溢出,“啪嗒啪嗒”的滚落在地上:“师尊,徒、徒儿不委屈的——在座的监管者,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徒儿怎么会受委屈呢?徒儿只是太想你了……”   他分明在落泪,但拼命仰首,模样有些笨拙的倔强,叫人一看就心生不忍。   还说什么“不委屈”?分明是逞强。   否则,断然不会哭得如此伤心。   过卿尘微微蹙眉,抬手替万苍擦去了唇角的鲜红痕迹,动作轻柔,并未觉得这个动作有任何不妥。他再抬眸之时,反手狠狠一挥,蓝光闪动,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彻底击破了岑鹭暗中释放的威压。   “轰——”   无形的狂风摧枯拉朽般卷过,逼得监管者们以灵力护体,卸去压力,却没有人敢多说过卿尘半句不是——他们这些宗主,怎么敢苛责对仙门贡献最大的仙君呢?   万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眸含感激,望向过卿尘。   过卿尘:“没事了,为师在。”   好好师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话,真是比情话还动听。   万苍心情美妙了不少,心道“岑鹭,本尊放你们一马”。他悄悄挪动步伐,距离过卿尘更近。   “师尊,师尊……”   万苍嗓音带着哭腔的沙哑,轻得仅一人可闻,仿佛猫爪似的,一下下挠在过卿尘的心尖。他挨得极近,几乎要将整个人贴上去,有意无意地蹭着过卿尘的腰身。   过卿尘听着一声声的呼唤,仿佛没觉察到万苍的动作。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只轻声说了句“别闹”。   “噢。”万苍安静地擦着眼泪,模样十分乖巧。   师徒二人正常交流,旁的监管者不曾发言,没必要针对,故而过卿尘留了手。   而刻意向“祝鸿”施压的岑鹭,可就没这么舒服了。他感受到了震天撼地般的巨力袭来,当空骤然压下,只能踉跄退后数步,神色痛苦,溢出了比“祝鸿”还要多的鲜血,挣扎着开口:   “咳、咳咳……仙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   “岑宗主请自重,本君的徒弟,还轮不到你来管教。”过卿尘瞥了一眼被莫易玄扶着的岑鹭,声音比目光更冷:“仙门百家,各有存在的意义。本君以为,既同为修仙者,要恪守的第一条原则,便是‘心有大爱’——如今看来,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   这是训斥诸监管者“心无大爱”了。   这话一出,除了隶属衍无宗的五人,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季秋明头一回听到过卿尘在旁人面前冒出如此长篇大论,这般只陈述事实的阴阳怪气,连他都自愧弗如,他开始“啪啪啪”的鼓起掌来。   “……”   空气中霎时充满了诡异的氛围。   “你们聊,当本宗主不存在就好。”在收获了一众人的异样眼光后,季秋明脸皮极厚地哈哈一笑,转过身。   “仙君,您这番话,未免也太……”   岑鹭听懂了其中含义,气得涨红了脸,掐诀疗愈伤势,碍于不能直接对着身居高位的过卿尘发作,只好眸含怨恨地去瞪万苍。   万苍佯装被吓得脖子一缩。   哎哟,本尊好怕怕哦。   你们仙门中人不是最喜欢仗势欺人吗?来,欺负个仙君给本尊看看呢。   “师、师尊,徒儿真的不委屈。”万苍狠狠吃了一记眼刀,明亮的双眼霎时再度盈满泪水,唇瓣不受控制般抖了起来,双手紧紧揪住了过卿尘的衣袖:“莫说这些大宗主,没有欺负徒儿,就连秘境中那些对师兄和徒儿出手的道友们,想必也只是想给我们一点压力,好让我们迅速成长吧。”   他略微外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再度开口,嗓音微颤,满含自责与歉疚。   “师尊,徒儿已经反省过了,是徒儿没用——身为仙君的徒弟,却无法替你、替大师兄,守护好各位同门,叫这么多师兄白白断送了性命……”   “咳、咳咳咳!!”   万苍说着说着,又咳出一口鲜红的血,咳得撕心裂肺,浑身不住发颤,就像威压仍在似的,而后半真半假地往过卿尘的方向一倒,呢喃道:   “师尊,徒儿头好疼……”   过卿尘凤眸低垂,下意识将万苍接入怀里。他接自家小徒弟,向来是接得快、准、稳,全然不顾这一动作落在旁人眼中,生出了另外的意味。   “嘶。”   人群中,不知谁悄悄吸了一口凉气。   “哈哈。”   背对人群的季秋明,突兀地发出一声笑。   万苍倒在过卿尘怀里,舒服得几乎半阖上了眼皮,听到各种声音,挑了挑眉。   花长舟原本站在过卿尘相反的右方,一只手虚虚伸出,此刻,已经自觉地落了回去。他仿佛很忙似的,抬首望天,开始数云朵。   夙夜和程陵风面不改色,拉着花长舟,齐刷刷的后撤到十几步开外。   “你们拉我做什么?”花长舟正在数云,却被打断,一脸的不明所以,给二人传音:“好歹我也是师尊的徒弟,至于这么避嫌吗。”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祝鸿”这般与过卿尘说话,除了觉得有点倒胃口,没什么难忍的,等数完云,大概就能继续直视了。   如果不行,那就继续数。   夙夜仿佛疲惫了数十岁,试图解释:“不,大师兄,事情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简单。”   程陵风在这种事情上比夙夜更敏感,此刻一脸严肃,加入了讨论:“大师兄,你没觉得仙君和小师弟之间的气氛很微妙吗?”   “没有,”花长舟摇摇头,眉头紧锁,“师弟的确一直这副做派,得亏师尊脾气好,不然换谁都忍不了。”   ……原来是这么理解的吗?难怪仙君对大师兄过于放心,放心得都有点儿不怎么宠爱了。   程陵风仔细打量着花长舟的神情,发现后者理直气壮,不像作假,顿时发出无声的叹息。   不。   这么看来,可能压根儿就没有宠爱过。   程陵风敲着脑袋,循循善诱:“不是啊大师兄,你再仔细感受一下,联想一下——你想想看,山下最新流传的话本子,是什么类型的?”   以茗冬山为中心方圆十多公里,最时新、最热门的话本子,讲的是师徒恋,而且不是男女之间,而是一对断袖。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小门派的师徒。   师父捡到了幼时被人追杀的徒弟,两人相依相伴,最终相恋,本该恩恩爱爱、携手同行,不料有一日,徒弟的妖族身份曝光了。世人数落着妖族,将这位师父推至风口浪尖,而师父饱受议论,徒弟更加自卑伤怀……二人上演了一出缠绵悱恻,令人潸然落泪的虐恋,只是结局尚未揭晓,等得人抓心挠肝。   然而,花长舟成天忙于练功和指导各位师弟修行,从来不会看话本子,只好如实回答:   ——“不知道。”   夙夜猛掐人中,出言给暗示过了头的程陵风找补:“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我们换一个说法,大师兄,你有最心爱的东西吗?”   “有,”花长舟回答得毫不犹豫,“师尊赠送的忘生扇。”   夙夜:“……姑且算我表达不清,大师兄,你有最最心爱的人吗?”   花长舟思来想去,眉头拧成了八字,沉声吐字:“没有,我此生最敬重的只有师尊。”   大师兄原来是根木头。   再聊八百年,也是对牛弹琴。   程陵风怂了怂肩,眼神充满无奈,转头跟夙夜对视,不再怀疑自己。   夙夜长长叹气:“没事了,大师兄,你不用懂,你这样就很好,特别好——师弟在此,恭祝大师兄早日步入长生境。”   花长舟满头雾水:“夙师弟,你这话什么意思?”   程陵风眼神充满怜悯:“大师兄,我们没什么意思,就随便聊聊……哈哈。”   夙夜点头,表示赞同。   “好吧。”花长舟继续抬头望天去了。   那一头的三名衍无宗弟子无人在意,毕竟主要火力都在万苍和过卿尘身上,等到那边彻底静默了,这边的对话才刚刚恢复。   过卿尘怀里抱着万苍,任由比他高出半头的小弟子窝在自己怀里,平静地直视着岑鹭:“岑宗主以为,本君太如何?”   他往前迈了一步。   莫易玄狠狠地掐了岑鹭一把。   岑鹭肉疼得龇牙咧嘴,赶忙扶着莫易玄,在所有监管者的注视下,退了一步:“仙君太英明神武,想必对今日之事,早有决断。我等自叹不如,还需多加修行。”   “如此甚好,”过卿尘搂着万苍,风轻云淡,挨个扫视后方的监管者,再往前逼近一步,“天残秘境已碎,弟子伤亡惨重,本君的徒弟们都受了伤,急需回去静养——比赛结果,不如等明日商议后公布。”   莫易玄示意岑鹭放手,行礼后回道:“是,仙君。”   过卿尘看向众人:“下方修医的弟子都要忙不过来了,诸位还想在这里待到何时?”   他替主办仙门大比的锦涯宗,下逐客令了。   “既然仙君开口,老夫又略懂些医术,如此,便先行一步了。”   酒疯子听了半晌,终于收起手里的酒葫芦,化作一道绿色的流光,冲向了下方的广场。莫易玄“哎”了一声,跟上了酒疯子的脚步。   岑鹭一言不发,飞向广场。   剩余的监管者们也纷纷行礼,离开了原地,包括季秋明、花长舟、夙夜和程陵风在内,高台上的人走了个干净。   “哎,你们别走得这么快啊。本人的修为平平无奇,更不会医术,下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此刻,徒留原地哀号的慕沧岚。   万苍还窝在过卿尘怀里,懒懒地掀起眼皮,眼神无辜而澄澈:“师尊,登仙阁阁主好坏,竟说徒儿是魔族内应……徒儿几乎天天与师尊在一起,就差睡一张床啦,徒儿有没有别的心思,师尊能不知道吗?”   这话一语双关,主要意在告状。   万苍自顾自的说完,懒得再分眼神给慕沧岚了。   慕沧岚登时心里“咯噔”一声。   “阁主,别来无恙。”过卿尘看了眼怀里委屈的万苍,凤眸一掀,看向慕沧岚,态度比之前时见面更加冷淡:“阁主能出现在此,传播假消息,想必最近登仙阁并不怎么繁忙,生意变差了。”   他话音未落,无形威压带着势不可挡的追责态度,越体而出,直指面前之人。   “不如本君亲自登门拜访,向阁主请教一番,日后若再收到此类假消息,到底该如何处理。”   “扑通!”   “不、不用了,仙君,您实在太平易近人,太客气了……”慕沧岚当着过卿尘和万苍的面,直接跪了个大的,嘴唇发白,不住地颤抖着:“呃,那个,这个事它,想必是本人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祝鸿,本人给你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仙君,本人立刻回去,整顿下属,怎么能没有事情做呢……哈哈哈哈哈!”   “我当然忙啊,忙点儿好啊。”   慕沧岚似乎变回了与万苍初见时的窝囊模样,跪得真情实感,眸光虔诚,就差以头抢地,高呼“本人冤枉”了。   这番表现,简直是活脱脱的两个人。   万苍暗中观察着慕沧岚的模样,感到奇怪,难道是他看走了眼吗?   空气一瞬凝滞。   直到半炷香时间过去,慕沧岚仍然跪着,小心翼翼提问:“仙君,这下本人可以走了吗?”   过卿尘轻轻抿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倒当着慕沧岚的面,询问万苍:“祝鸿,还难受吗?”   居然在旁人面前问本尊的感受了!   那声音轻得如同一片鸿羽,无比温柔,从胸腔处传来,让万苍感觉闷闷的。他点点头,高兴得近乎有些懵然,再度往过卿尘怀里钻了钻:   “徒儿好些了,多谢师尊关心。”   “别闹。”过卿尘拍了拍万苍的发顶,扭头看向慕沧岚:“既然本君的徒弟发话了,那么阁主请便,恕不远送。”   慕沧岚疯狂点头,掏出两件飞行法器,“咻”的消失在天际。   偌大的高台空余过卿尘和万苍二人。   “眼下只剩你我师徒二人,”过卿尘放开了一直抱着万苍的双臂,毫不留恋似的,语气淡淡,“为师方才仔细探查过了,你的伤势不严重。”   何止不严重,除了本尊自行刺激穴位,狂吐淤血,压根儿就没事。   就算过卿尘护短,也从不屑于撒谎,如今为了替本尊找场子而隐瞒真相……   这不是爱我是什么?!   万苍瘪了瘪嘴,眸光恋恋不舍地黏在过卿尘身上:“师尊,徒儿本来伤势不严重。一看到师尊来了,就委屈得厉害,只想哭,浑身疼得难受,徒儿没办法嘛……”   过卿尘直言:“祝鸿,多大的人了,还要撒娇。”   万苍理直气壮,嘻嘻一笑:“师尊在眼前,徒儿就要撒娇——不仅要撒娇,还要抱抱。”   至于其余人,别提“撒娇”了。   甚至没有本尊好脸相待的价值。   万苍主动环住过卿尘的腰,将下巴搁在肩头上,动作亲昵而依恋,熟练得仿佛做过成百上千次。   这句话和动作,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熟悉感,记忆里有一道少年的背影,缓缓浮现。过卿尘右手扶额,当即愣怔在原地,唇瓣轻轻翕动:   “……祝鸿,你刚刚说什么?”   “说徒儿‘还要抱抱’,怎么了师尊?”万苍收拢双臂,抬眸就看到过卿尘额间的红痕开始连续闪烁,发出璀璨夺目的猩红光芒,过卿尘眼神开始变得茫然,瞬间慌了神:   “师尊,你怎么了师尊!”   过卿尘银白发丝倾斜,歪倒在万苍怀里,连“无事”都没能说出口,晕得堪称干脆利落。   难道是记忆封印有问题,过卿尘道心不稳了?但以往并未晕得如此频繁,难道是有人在从中作祟吗。   ……难道是天道?   万苍脑子转得飞快,身体反应更加迅速,一把接住了过卿尘,任由人倒在自己怀里。他越想越心惊,眸中晃出一抹惊人戾气,混身骨骼“噼里啪啦”作响,顷刻间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收回息冰剑,将混沌之力催动到极致。   他抬起手,撕裂了空间。   下一秒,万苍扶着过卿尘,出现在衍无宗的桃林里。他看着题有“大道无情”的巨石,从未如此想把这块石头给劈碎。   若不是什么“无情道”,他家小白也不至于经常晕倒,去你妈的“大道无情”!   连主神都舍不了七情六欲。   这块巨石莫不是狗屁天道亲自题的吧,目的就是给本尊添堵!   万苍缓缓呼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他将过卿尘打横抱起,三两下闪回到那人屋门口,提起长腿,对着那扇门就是狠狠一脚。   “吱呀——”   门应声而开,屋里居然坐着个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小鸿。”洛藏客气定神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忙地望向门外。他微微一笑,与万苍的满脸焦急,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者,本君该称呼你为‘魔尊万苍’……才更加准确呢。” 第83章 心魔   ◎要你的命,你肯给吗?◎   跟洛藏客对上视线的一刹那, 万苍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但他并没有从洛藏客身上觉察到半分杀意,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些。   万苍怀抱着过卿尘, 无比淡定地说:“自从借用了祝鸿的身躯以后, 我和师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唯有两次接触有蹊跷之处。一次乃是深夜相遇,一次则是师尊暗中相助, 仔细推敲,都不是巧合——想必师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自然, ”洛藏客慢慢地品了口茶,颔首道,“本君做了你两世的师祖,这么点本事还是有的。”   ……你可真是个好师祖。   本尊是不是还得说一句“谢谢”呢。   万苍眉梢一拧, 正想回复,就感知到怀里的人揪紧了他的衣领,无意识地呻吟着。他顿时没了旁的心思,头也不回,像一阵风似的,刮进过卿尘的房间去了。   洛藏客拈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疑惑地回头:“……不是?”   目无尊长, 居然还一点儿都不震惊,该说真不愧是魔尊吗, 心理素质如此强大。   万苍环顾四周不曾改变的布局,将过卿尘放到床榻上, 替人盖好被褥, 牵好被角, 最后将视线落到过卿尘精致的睡颜上, 眸光饱含担忧。他对无情道并不了解,现在体内运转的本源之力,并非单一纯净的灵力,如果贸然替人治疗,说不定适得其反。   ——还是得先找知道内幕的洛藏客聊聊,了解事情原委以后,再做决断。   万苍思忖的时候,目光缱绻至极,停留在过卿尘身上,最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房间。他走了没两步,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回过头来,轻轻挥手布上两个凝神静息的阵法。   阵法散发着幽幽荧光,起到阻隔外界声音的效果,至少能让过卿尘睡个好觉。   万苍满意:“这下就好多了。”   “安顿好你家师尊,现在有空了,打算找本君聊一聊了?”见万苍重新回到桌边,洛藏客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悠悠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万苍掀起眼皮,不紧不慢道:“是,师祖,我安顿好您的徒弟了。”   洛藏客似乎被呛了一下,轻轻摇头,“啧”了一声,继续端起茶壶:“万苍,你还是这么不可爱,跟十年前一样。”   “可爱一词,放在我身上,并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不妥帖。”   洛藏客又哽了一下:“……本君说的是‘不可爱’。”   万苍一撩衣袍,在桌边落座,动作干脆利落,接着,十分自然地从洛藏客手里接过茶壶,拿了个崭新的茶杯,自斟自饮。他喝了好几口热乎的茶,修长五指摩挲着杯壁,在脑海组织好了措辞,这才问道:“洛师祖,我想问问你,为何我师尊会无故晕倒?为何之前他一直在外奔波?为何功法和道心不稳?”   “——无情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隐隐含着问责的意味,蕴含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这话说的,本君还没有追你的责,你反倒好意思来质问本君了,”洛藏客渐渐收敛了笑意,“万苍,你可知道,无情道的‘无情’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万苍皱眉回望,结合了过往过卿尘与他相处的表现时,迟疑着启唇:“无情道,只不过是千千万万种修行方式中的一种,非得细细剖析这‘无情’二字,倒不如列举师尊与我相处的细节。”   洛藏客眉头一挑,俯身前倾,很好奇似的看着万苍,反问道:“说说看,哪些细节?”   “比如,师尊和我都住在这应离天里,指导我练习法诀和剑术,一同吃饭,一起外出,偶尔有肢体接触……但师尊总是对我出格的小动作,格外容忍。”   “简直就像不懂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一般。”   洛藏客点点头,给予肯定的回答:“不错,在卿尘拥有这般强大的道心束缚以后,脑海中再无小情小爱,会将有歧义的举动自动过滤掉,看起来也就宽容了不少。”   万苍大概有了类似的猜测,抿了抿唇。   “卿尘转修无情道之前,同样冷心冷性,却打心底里认为万物平等,修仙者自该拥有大爱,这是他不变的性格底色。”洛藏客娓娓道来,忽然话锋一转:“无情道,最大的特点不在于功法本身,而在于选择这一道之前做的准备,也就是‘遗忘’。”   “遗忘,”万苍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扯出个微笑,“啊,那便是忘了我。”   与过卿尘相处了数月的时间,他早已接受了这一事实,却始终不甘心,不懂为什么被遗忘的是自己……   难道就因为“大道无情”,所以不能容许小爱的存在吗?   “是,卿尘忘记了曾经最美好和最痛苦的一切,忘记印象最深刻的那个人——哦,也就是你。甚至忘记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洛藏客给出回答,态度之坦然,任谁听了都得愣上一愣。   “印象最深”尚且能够理解,“最美好”也可以理解……   “最痛苦”三个字,又从哪说起?   万苍心尖卷起阵阵酸涩意味,眉梢微扬,视线牢牢锁定洛藏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本尊什么时候成为过卿尘痛苦的根源了!?   他简直有苦说不出。   洛藏客问:“你是不是觉得很难以理解,自认为没有让卿尘感受到痛苦?”   “是,”万苍直言不讳,“我并不觉得,在我成为魔尊之前,有哪一点辜负了过师尊,令师尊感到痛苦。”   洛藏客五指收拢,捏紧了掌间的茶杯:“卿尘二次历劫,记忆全无,连相貌也有所改变,需要讨封,才能化为人身,这点你是知道的——但他既为妖身,从小灵力自带净化效果,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成为仙君的第二次劫难,又岂会如此轻易呢。”   第二次劫难很难度过,更别提抽去妖骨,重塑仙骨的过程,过卿尘只怕是和本尊成魔时一样,经历了刻骨铭心般的疼痛。   万苍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比心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阖眸请求道:“洛师祖,还请你明示。”   “不论是什么办法,只要现在能救小白,我都心甘情愿。”   确定了洛藏客没有攻击意图,在过卿尘的事情上,万苍向来容不得半点闪失出现,更何况那人现在陷入了昏迷。他这儿低眉顺眼的,看起来姿态放得极低,只为了得到一个答案,能够救过卿尘的真相。   “这你就太客气了,就算你不求本君,喔为了自己的徒弟,也会找你的,所以不久前,感知到主神的离去,才来这里候着。”洛藏客看到万苍这副模样,微微一笑,脾气极好的模样,终于道出当年令人痛苦的真相:“是本君没有告诉卿尘,他当年历劫,其实最重要的一环不是讨封,而是‘破情障’。”   万苍不解地问道:“情障,是指渡情劫吗?”   “正是,”洛藏客说,“但天生性冷,若没有重点的机缘或突破,又如何能对旁人生出情谊呢……卿尘知晓自己即将历劫,在他的请求下,本君出手封了他的记忆,将他变回蛇身,丢到了人间的偏远一隅。”   万苍面不改色,仔细聆听,心道“便宜师祖丢得还挺准,可谓是促成了一桩好姻缘”。   “说来也巧,他就这么遇到了你,你们二人相依相伴,度过了一段十分贫穷,但难得平安美好的日子,而这情劫,终于迎来了转折点——”   洛藏客“啪”的一放茶杯。   “他无知觉地爱上你了。”   “既然相爱,为何爱而不知?”万苍狐疑地问,“师尊他当时明明很——”   “很怎么样,懵懂?百依百顺?还是在你眼中无比美好,一心只有你?”   万苍无言以对。   洛藏客扯了扯嘴角,眼里有几分异样的情绪:“你不用怀疑,卿尘的记忆本君看过,这些情感都是真的,而且从未如此强烈过——旁人的十分喜爱,若在他脸上体现,便只表现出三分——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卿尘不懂爱,却爱上了你,最终导致仙骨大成后,生出了心魔。”   “什么……心魔!?”万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神情激动,“为何我从未听师尊提起过?”   但凡修灵力的沾了“魔”字,不是发狂疯癫,就是修为难以再进一步。   他家小白果真遭了好大的罪!   “坐下!”洛藏客平静地发出命令,下巴朝前方一扬。   万苍当即跌回椅子上,神情呆滞。   “卿尘爱而不自知,与你结为道侣,后来回到应离天,没有传信告知于本君,悄悄跑回去找你,但你早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小屋——在他这条死心眼的蛇看来,便是赤裸裸的‘抛弃’与背叛,以至于道心不稳,心魔横生。”   “如果设身处地,此情此景,你是否会感到痛苦?”   “别说修行了,就连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每况愈下,本君只好匆匆赶回应离天,照顾他,劝他改修无情道,去除心魔。”   “怎么会这样……”万苍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霎时眼尾泛红,呢喃道:我当时是被老魔尊抓去了,我不是故意离开的……”   他才是导致过卿尘痛苦的根源,是令人易道而修的元凶!   可他明明不想的。   洛藏客不依不饶,眸光深沉,仿佛要一次性说个痛快:“后来,魔尊万苍横空出世,你们二人再见,便没有相爱,唯有相杀。你当时认不出他,在他身上打的什么主意,你还记得吧。”   “我当时因杀戮失了心智,还没有认出他,一心只有……挖妖仙骨。”万苍垂眸,将脸埋进双掌间,声音几近哽咽。   “是啊,你只想挖他的骨,去复活你所谓的‘亡妻’,可笑至极!”洛藏客一拍桌子,声色俱厉道:“在本君眼里,卿尘倒不如忘个干净——你再看看现在,他开始想起你,本君难道能让他再次遗忘吗!”   失去了记忆,身体也认得出故人,而无情道只能修一次……只要本尊呆在过卿尘身边,便会有风险。   那人甚至会再度生出心魔。   万苍考虑到了全部可能性,凝噎道:“……是我的错,但凡我当年多调查一下,都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地步。师祖,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在不伤害师尊,保住他一身修为的情况下,让他好起来?”   洛藏客骤然抬眸:“要你的命,你肯给吗?”   【作者有话说】   师祖是cp头子,绿茶小狗和小蛇不会有事的。 第84章 神交   ◎雪白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我愿意。”万苍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 定定地望向洛藏客,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师尊能平安无事,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本就是天上月、山巅雪, 是万人敬仰的仙君, 若从未遇到我,也就不至于被我挖骨, 受那样重的伤,还生出了心魔……”   他声线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越说声音越低沉,头也跟着埋了下去,眼尾的那一抹红色,反衬得那张脸更加精致苍白, 宛如易碎的瓷器。   哪还有当年半分威风凛凛的魔尊模样?   “他若……从未遇见过我,说不定能安安稳稳、风风光光,过完这辈子。”   万苍缓缓收拢五指,虚捏紧成拳。   纵使主神将传承给了自己,但此刻的他,空有一身混沌之力, 没有神格, 不知道自己的敌人会以何种形态出现,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仙与魔对峙,仍是无解的死局。就好比不久之前, 天残秘境中, 过卿尘与左霈等人甫一对上, 便剑拔弩张, 恨不得当场打起来。   万苍也心知肚明,过卿尘与他无非是因为身份对立,导致闹出了一系列的误会,并且阴差阳错地走到这一步,目前还算和谐——   但,以后呢。   谁能信誓旦旦的保证,仙魔不再开战,永世太平?   桌上的茶还有余温,但屋内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刚刚还有闲情逸致品尝过卿尘屋里茶叶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最终,洛藏客轻轻阖眸,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将满腔怒火抑制住,再度开口时神色如常,仿佛刚刚那个有剧烈情绪波动的人不是他一般:“魔尊这般哭诉,还真是折煞本君了,卿尘醒来,指不定要怪本君如何欺负他的徒弟。”   还沉入深深自责情绪中的万苍骤然抬头:“……啊?!”   什么意思。   听洛藏客这句话的语气,是不打算追究本尊的责任了吗?如果能够这么搞定一位长辈,甚好甚好。   前世结道侣太过草率,只拜过天地,吃了顿饭,导致万苍一直心有歉疚。他其实一直很想补办个婚礼,而他们不再是当年单纯的少年,以及懵懂无知的小白蛇……恢复身份后成婚,必须得收到来自长辈的祝福。   洛藏客作为相关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万苍眨眨眼,将脑海里的妄念与期待驱散,表情恢复了扮作祝鸿时的鲜活模样,起身朝着洛藏客行了个弟子礼:“弟子愚昧,还请师祖明示。”   他这是今日第三次求人了。   态度认真,非常正式。   “坐下吧,本君是你的师祖,这是不争的事实,没必要整这些没用的了。”洛藏客深深地看了万苍一眼,眼里恢复了些许神彩,就连语气都恢复了与万苍初见时的模样:“万苍,你可知道,仙君一职是如何由来的吗?”   那些典籍中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万苍前世自学成才,现在拥有了主神传承,更是耳清目明,知道得无比透彻。他坐下以后,点了点头,回复道:“我知道。”   无非是逼到绝路上的自救罢了。   “从第一任仙君宿无乐那一代起,应离天就存在了。这一方空间非常玄妙,其中叠加了无数的小空间,别看平面上只有我们三人,实则可能有无数个沉睡或者陨落的仙君神魂,正在注视着我们。”   听起来像人间的话本子,写的还是最新的灵异版本。   万苍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恍然大悟般追捧道:“哈哈,原来如此。”   洛藏客没再看万苍,将视线落在不远处摇曳的烛火上,似乎有些出神,接着往下说:“历任仙君接任此位,便代表成为应离天之主,从此,都能与主神残念沟通,或者说,单方面获取主神的意志。”   应离天和主神之间,竟然还有这种渊源。   万苍心底升起由衷的敬佩之意,心道“不过几缕残念而已,还能用到极致,和直接见面也没什么区别了”,主神果真是走一步算百步的奇人。   只可惜……无缘再见。   思及此处,万苍垂眸看向掌心,眼神黯淡了几分。   “但奇怪的是,不知是不是由于卿尘转修了无情道,自他接管应离天以后,我们再也没能收到来自主神的任何意志。就连本君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也不过是关于你的身份,以及好好抚养祝鸿这个身躯长大——”   “所以,本君早就知道你是谁,帮你遮掩身份,甚至陪着演戏。”   万苍点点头。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亏本尊还怀疑过洛藏客是“魔族内应”,这想法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一来是遵从主神的教诲,做出最利于当下局面的选择。二来是出于本君的私心,本君和卿尘相处这么些年,实在见不得自家徒弟冷得像坨冰,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味儿,不如小时候可爱……”   洛藏客支着太阳穴,揉了揉眼尾那颗泪痣,眉宇间露出有些疲惫的神态。   “综上所述,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本君都无愧于心——就算要论因果,行赏罚,那也是卿尘恢复记忆之后的事了。”   眼前之人,不过是和过卿尘一样,想当一个好师尊,尽职尽责罢了。   万苍被洛藏客这突如其来的一大段话砸懵了,从中提取出信息,脑子转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小声惊呼起来:“不对,你知道我的身份还一直帮我……这么说,你是同意我和师尊在一起了!那我以后是跟着师尊称呼,还是继续叫你‘师祖’好啊?哎哟,乱了乱了!”   这个脑子没把门的徒孙。   简直……给点颜色就能开间染料坊!   “这是重点吗?”洛藏客嘴角微微抽动,无奈扶额,对着莫名兴奋起来的万苍,回以“呵呵”一笑:“眼下的关键在于,你要先帮卿尘解除记忆封印!”   兜兜转转,二人之间的话题绕回了起点。   万苍摸了摸鼻子上的小痣,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噢”字,沮丧地反问道:“师祖,那到底是需要我掏心还是掏肝,挖肺还是剖骨啊……或者说,要放干一身的血,熬成药,喂给师尊?”   他现在的骨、肉、血,都蕴含了混沌之力,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只不过这一番话,怎么听都叫人犯恶心。   ……该说不愧是当过魔尊的人吗。   “不需要,统统不需要!”洛藏客对万苍这清奇无比的脑回路,彻底无语了,猛地一拍桌子,“你现在继承了主神的混沌之力,没错吧?”   “是,师祖真聪明。”万苍捧读。   洛藏客深呼吸,尽可能地维持着冷静:“你听着,记忆的封印其实很好破除,至于‘道心’——如果一套功法不能很好地适用于人,那么说明,根源的问题就在于功法本身,而非修行者。”   “万苍,你需要做的,就是打破既定的规则。”   万苍虚心提问:“师祖,什么叫‘既定规则’?”   这句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若这位徒孙再像刚刚那样跳脱,要他将自家徒弟放心交出去,简直做梦!   洛藏客瞥了眼万苍,继续耐心提问道:“天道本身无情,却对这世间的一切矫枉过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万苍接话:“是挺奇怪的。”   就像主神对人族的偏爱一样,天道既然无情,那么对人族的恨意,就更显得不明不白……难道仅仅是为了“肃清”吗?   那这玩意儿还真挺闲的。   “而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出于对自身的保护,是不可以被常人获取存在的。要么通过自身感知或猜测,要么通过主神的力量,间接进行接触,一般人是无法想象,也无法了解到‘天道’存在的——我们就是通过主神了解到的‘天道’,否则,本君连这些话都不能说出口。”   “这便是一种既定规则。”   “无情道同属于‘既定规则’,要是想反抗这一规则,意思就是要把天道搞死咯。”万苍摆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就先把记忆封印解除,用混沌之力稳固住师尊的情况,然后我去把慕沧岚和涅涅弄死。”   毕竟这二位有可能和天道合作上了。   洛藏客一愣:“慕沧岚和涅涅是谁?”   “前一位是这一任的登仙阁阁主,前不久冒还出来揭发我是‘魔族内应’,时常言行不一,我怀疑他一体双魂,没有的话,就是跟天道达成了什么共识;后一位是主神的一部分,能够吸收人世间的妄念与恶欲,不算难搞,但没有实体,比较不好杀……”   万苍一边说话,一边偷瞄洛藏客的表情:“哎,师祖,虽然世人都说师尊的修为乃是历任仙君之最,那你呢……你不过是退位了,又不是残废了,就不能露一手,给我瞧瞧吗?”   除了传话和拎他去开会,他还真没见过这位师祖出手,心中不免感到好奇。   万苍自认为提出了个真挚的建议。   被徒孙三言两语就给打成了“半残废”,感到冒犯的洛藏客:“……”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张嘴能这么贱呢?果然还是没有神魂入主的“祝鸿”时期最可爱!   洛藏客“唰”的一下站起身来,冷淡:“走吧,去救卿尘。”   万苍跟着“腾”的一下起身,眉宇间满是欣喜,转而变为几分忧愁:“师祖,现在就去解除那个记忆封印吗?”   完蛋了。   ……本尊还没有做好准备,该怎么面对拥有全部记忆的小白?万一他家小白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一想到如今的欺瞒,和过去种种,万苍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逐渐茫然:“我还没有把天道给揪出来捏死,还没有坦白我的身份……会不会太快了些?”   “那你忍心看他继续痛苦吗?”   “不,现在就开始!”万苍如同幽灵似的闪过,和洛藏客一同踏入了过卿尘的房间。   空间再大,同时让三个成年男子待着,都会瞬间变得拥挤。洛藏客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透明的法阵上,嘴角略微上扬。   倒是有心了。   万苍此刻已经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过卿尘,伸手抚平微微蹙起的眉梢,头也不回地问:“师祖,我该怎么做?”   “神交。”   ……喵了个咪的,神什么!?   “洛师祖,我约莫是瞎了,”万苍稍稍转身,偏头时神情极其古怪,唇瓣翕动,“我没听清楚你刚刚说的什么,能不能麻烦你再说一遍?”   “神交。”   洛藏客倚靠墙壁,抱着胳膊重复了一遍,一脸平静地补充道:“你们两个人的本源之力并不相同,你还能怎么把混沌之力度给他?”   万苍哈哈一笑,雪白耳尖瞬间变得通红:“我还能……”   本尊还能干什么呢!?   洛藏客望了眼榻上过卿尘的神色,很不耐烦似的,直接打断了万苍的话:“卿尘这问题越拖越久,本君是他的师尊,能不心疼他吗?听本君的。另外,卿尘体内还有个缠情蛊,也是为了保护你才中的,之前他情期到了,听本君那不成器的大徒弟说,十分难熬。”   “本君忽然想起来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这几天不会回应离天。明日应该还要宣布仙门大比的成绩,别叫其他监管者们久等了。事不宜迟,万苍,辛苦你一……”   “啪!”   金红的光焰跳动,洛藏客被无形之力送出了过卿尘的房间。他对着紧闭的房门,补上最后几个字:   “一并解决了。”   【作者有话说】   万苍:欲知后事如何~   过卿尘:……请看下一章。   师祖真是来助攻的,明天的更新也在早九。   大早上进高审了,这章什么都没有,跪求审核放过orz 第85章 解禁   ◎唇齿相依,呼吸声与心跳声交缠。◎   私心想要和道侣双修, 和被长辈催着入洞房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饶是万苍这般厚的脸皮,听到洛藏客平静地讲出这番话, 都烧红了耳尖, 修长颈脖沾染上一片绯红, 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好他及时出手,把倒霉催的便宜师祖给弄走了。   那“砰”的关门巨响, 犹如天籁之音,叫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万苍揉着泛红的后颈, 下意识冲着床上的人眨巴眼睛,奈何过卿尘晕得彻底,没有一点回应,于是他只得更加尴尬地把脸埋进掌心。   本尊就不该听洛藏客瞎叨叨。   用混沌之力救人什么的, 本尊能不会吗?笑话!   直到半晌时间过去,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了万苍和昏迷的过卿尘两人。除了一道比较绵长,另一道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声,再无旁的声息。   “……缠情蛊,为了保护你……之前,情期……十分难熬……”   断断续续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令人久久不能平静。万苍跪坐在过卿尘的床边, 反手挥出十几道法阵,把整栋房子彻彻底底的包裹起来, 感知到整个应离天都没了洛藏客的气息,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等等。   刚刚洛藏客提到的“情期”是什么?   万苍猛然睁开双眼, 从主神的记忆里调取关于蛇类的一切, 总算知道了何为“情期”。   那是属于兽类的生理本能, 一年一次, 有特定的时间,但如果那要命的缠情蛊,正好撞上蛇类情.期,简直是火上浇油……要想保持理智,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怪不得他家小白之前如此听话,甚至主动贴近。   原来如此。   万苍视线落在过卿尘颈侧的嫩肉上,想到那人在镜界里的表现,喉结轻轻一滚,眸中的欲.色越发浓稠,柔声呼唤道:   “……师尊。”   而床榻上昏睡的过卿尘似是听到了这声呼唤,原本舒展的眉头再次缓缓收拢,呢喃道:“……祝鸿。”   他的语气有些自责,似乎还在惦记着没在天残秘境内找到“祝鸿”的事。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万苍身形呆滞一瞬,当即清醒了几分,他牙关紧咬,刹那间握住了过卿尘露在被褥外的那截手腕,不自觉地施了些力:“我的好好师尊,你这是在喊谁呢,嗯?”   哪里来的什么“祝鸿”。   不过是一个镜灵所化的躯壳,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七年,等待本尊神魂的入主,赋予他生命。   陪在你身边的,一直是本尊。   ——只、有、本、尊!   即便是昏迷,正陷入梦魇当中,过卿尘仍旧好看得摄人心魄。纤长的睫羽轻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翼,樱红的唇瓣微微张开,银白的发丝披散,因其不安分的睡姿,露出了下方若隐若现的诱人线条。   “……别走。”   这般轻声细语的央求,就像是以前小白蛇偶尔玩闹过后,舍不得他离开时才会说的话。万苍一时愣怔,宛如触电似的撒开手,望着在过卿尘腕间留下的那几道红.痕,嗅着一阵阵的莲香,直觉喉头干涩,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小房间内唯有本尊和过卿尘两人。   过卿尘说的话,如此熟悉。   就像……就像是回到了茅草屋那段时期一样,宁静、美好,宛如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境。   触之即碎,不可长久沉溺。   可若本尊心甘情愿呢?   万苍整个人缓缓下缩,背靠着床榻而坐,敛眸对着掌心跳动的那一抹金红色光芒发呆,心头涌上几分无助与迷茫。他是想替过卿尘解除记忆封印,让那人不再痛苦,也想体验一次双修的滋味,完成心愿,但并非是现在这样——   以解禁的名义,强迫那放在心尖上的人,陪他共同沉沦。   如果对方一直处于不清醒的状态,本尊与之神交,不如去亲吻一个傀儡,都来得更加有滋有味。   可这是洛师祖说的,为了救人。   为了救本尊的心上人。   万苍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极其不是滋味,皱了皱眉,目光逐渐放空。   而且,仅仅是神交的话,凭借本尊这般强大的神魂,进行修补和解除记忆封印,应该不至于闹出什么意外……   喵了个咪的。   烦死了!   万苍心里疯狂挣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一骨碌站起,目光聚焦在过卿尘脸蛋,而后缓缓下移,落到骨节分明的五指上。他再将视线挪到那人踢开被褥的空隙处,瞥见了半截白皙的小腿——那是他刚刚怕过卿尘睡着难受,亲手脱的。   本尊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万苍掐了掐眉心,表情十分为难,同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那条银白蛇尾——露出蛇尾的过卿尘,会下意识将尾巴尖尖缠在自己手腕上,简直太可爱,太诱人,太……   令人心动了。   万苍呼吸瞬间停滞,不自觉地翻身坐上了那张大床,俯身贴近过卿尘的脸蛋。他真的好想尝一口过卿尘究竟是什么味道,会和那人身上的莲香一样,淡雅清新,还是有新的一番滋味呢。   想想就令人兴奋不已。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陡然增加,过卿尘蹙起眉头,迷迷糊糊地开了口,脖子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细密的蛇鳞如花苞般在颈侧和侧脸绽开:“……水,水。”   万苍侧耳倾听,明知故问:“师尊说什么?”   “想要……”过卿尘呢喃道,“……祝鸿,水。”   哈哈,想要。   想要的不仅是水,还有该死的“祝鸿”。   这具弱鸡似的身体到底哪里好了,为什么就不能想要本尊,为什么不能喊一句“万苍”,来哄哄本尊!?   “师尊现在就想喝水吗。”万苍眸光狠狠一沉,恢复到原本的姿势,居高临下,看向过卿尘出现异常的颈脖,挑起那人的下巴,琥珀色的双眸微微眯起:“很遗憾,徒儿手边没有水呢。”   但可以有。   万苍运转混沌之力,凭空化出一杯水,倒进自己口中,然后将剩下半杯放到不远处的桌上,随意地一擦嘴,露出个十分恶劣的笑容。   这一系列举动堪称恶趣味十足,并且极度幼稚,但没有人能够阻止或者斥责他。   因为房间里清醒的唯有万苍一人。   过卿尘抿了抿唇,妖异的蛇鳞蔓延至脸庞,额间的半点红痕开始疯狂闪烁。他骤然睁开了双眼,张嘴时露出了两颗尖牙,狠狠咬在万苍的肩头!   “嘶。”   肩膀传来一阵撕裂感,万苍略微歪头,瞥见血液滴答流下,呈现一种绚丽的金红色,不由得感到新奇。他微微皱眉,发出一声叹息,在那人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师尊,无论如何,这次是你先动的手……动的嘴。”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可不能怪徒儿了,嗯?”   过卿尘自然不可能回答万苍。他眼中涌动着一抹猩红,用双手反抱住了万苍的腰身,牙间的力度越来越大,如同被什么操控心智,已经失了灵魂。   恨不得要将那块肉撕下来咀嚼,揉进骨.血之中。   万苍长眉一挑,任由过卿尘撕咬,心头酥酥麻麻的。他像是浑然不觉疼痛似的,反手勾起那人的一缕发丝,卷在指尖打转。   这种状态还真是危险呢。   这是否就是雪岚峰峰主黎晨彦那个傻逼玩意儿说的,下了点东西?可惜修炼混沌之力以后,他的身体金刚不坏。   这点小伤估计很快就会痊愈了。   但过卿尘此举落在万苍眼里,无异于另类的挑衅,甚至能勾起人最原始的冲动,本能地想对爱人做些什么。   不说话就是默认,默认就是答应了,那就是说,本尊现在干什么都合情合理……   本尊简直是天才!   万苍在电光火石间进行了逻辑自洽,哄好了自己,将神智不清的人从肩膀上掰开,动作轻柔,像在安抚神智不清的过卿尘:“好了师尊,别咬了。”   “万一把牙崩掉了,徒儿会心疼的。”   他语气轻柔,同时抱住了过卿尘不安分的脑袋,接着勾了勾手指,接住水杯,将剩下的水尽数倒入口中,欺身前压,恶狠狠地堵住了那张残留着自己血迹的唇瓣。   不是想喝水,还想要“祝鸿”吗。   好啊。   本尊成全你。   万苍感受着那两片柔软,闭上眼,将嘴里的水渡过去。而过卿尘毫无章法地乱啃、乱亲,两颗尖牙划破了万苍的口腔,铁锈味在舌尖弥漫。   “怦、怦。”   二人唇齿相依,身形越贴越近,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声与心跳声交缠,如同鼓点一般。   “怦、怦、怦。”   清晰可闻,震耳欲聋。   万苍双掌扣着过卿尘的后脑勺,眸色越发深沉,几乎要将人吞没,大约十几息的时间过去,才舍得分离。他开口时嗓音低沉沙哑,略略歪头,脸上露出个天真到近乎残忍的笑容:   “徒儿喂给你呀,师尊。”   兴许是口中渡过来的水,血味太重,过卿尘一瞬恍惚,竟然忘记了咬人,他冲着万苍露出两颗小尖牙,不明所以地回望,模样呆呆的:“哈?”   这模样简直像七八岁的稚童,哪里还有半分清冷仙君的架子。   “师尊,你真是太可爱了。”万苍不合时宜的笑了,笑到一半,就发觉某只修长的右手开始乱动——原本存在的被褥不翼而飞,被过卿尘掀到床尾去了,然后那只手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某样物什。   某样早就有所反应,但被万苍刻意平常心对待的东西。   “……”   “……”   万苍呼吸一滞,脑海中如同烟花“噼里啪啦”的绽开,瞬间摁住了过卿尘的手,却也不拿开。他原本上扬的唇角一点点压下,笑意全然隐没,喉结轻滚,眼里闪动着炽热的光芒。   “……师、尊?”   “我的好好师尊,你是故意的吗。”   抓得这般准、这样紧,万苍当真有些怀疑过卿尘是否清醒……可他心知肚明,眼前的人只有晕得不能再晕了,才会凭借身体的本能,如此贴近自己,仿佛十分依恋他——   依恋魔尊万苍。   万苍大掌覆盖并包裹着那只手,强迫过卿尘在他的带动下,缓缓收拢五指,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酸涩难忍、异常隐秘的情绪。   这动作近乎自虐一般。   对面的人眸中晃出更浓烈的猩红光晕,因为那抹滚烫,缩了缩手指。整个人轻轻一颤,发出轻微的喘.息声,迷茫且无辜地望向万苍,一副完全搞不懂眼前人在做什么的模样。   ……这眼神简直太犯规了。   万苍身体如同过电一般,连脚趾都微微蜷了蜷,下一秒,他护着过卿尘的头,整个人压了下去,从颈侧吻到耳根,再从耳尖亲到眼尾:   “师尊,师祖喊徒儿今夜就给你治病……可以吗?”   过卿尘伸出舌头,舔了舔万苍的掌心,又偏头注视着万苍,几息过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狠狠地咬了下去。   “嗯哼。”   万苍发出一声闷哼,全身猛然一颤,更用力地搂住过卿尘,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似随心而动,却始终存了一分清醒,另一只手的动作小心翼翼,宛如对待稀世珍宝,将两只胳膊反剪至头顶,眸光闪动:   “师尊总是咬徒儿,又不回应徒儿,真是坏得很,该罚。”   “……那徒儿只好当师尊答应了呢。”   万苍此刻是原身的状态,长臂一揽,便将过卿尘整个抱在在怀里,心道“外人眼里不近人情的仙君,居然这么轻,这么软,还这么香”。他主动挨近过卿尘,以亲密无间、额心相抵的姿势,将人牢牢锁在怀里,再度阖眸,运起混沌之力,周身闪耀起金红的光芒。   “师尊乖,让徒儿帮你,好不好。”   “……很快就不难受了,也不会再随随便便晕倒了。”   低语声声,尾音缱绻而暧昧,像带着小钩子,一下又一下的挠在人心尖,但对于万苍来说,只可能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但他不在乎。   强大而熟悉的神魂力量倾倒而来,像一只无形的巨掌,缓缓梳理每根神经,进行安抚。过卿尘脸上的凶狠表情逐渐褪去,变为懵懂的呆滞,直到额间那道红痕不再闪动,口中溢出支离破碎的低语:   “唔,嗯……”   “师尊,很快就不难受了。”万苍双眸紧闭,仍能分神安慰。   直到过卿尘泛红的眼角,划过一滴泪。万苍似有所感,骤然睁眼,轻轻擦去那滴泪:“……别哭。”   不要抗拒我。   求你。   识海里,银白与金红双色交融,带来了难以言喻的舒爽。万苍待在过卿尘身边,以一种全心全意占有的姿势,进行守护,拥抱着此生挚爱。   长夜漫漫。   ……   **   翌日清晨。   万苍睁开双眼,便对上了一双冷清疏离,却略带迷茫的凤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了。   折腾了一夜,这会儿居然睁眼了。但本尊太过喜爱自己的原身,以至于没有变回“祝鸿”的模样……   ——本尊该怎么办!?   过卿尘启唇:“祝鸿,你怎么在为师床上?”   “师尊,你终于醒啦。”   万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了地上,摆出以手撑地的姿势,打了个哈哈:“是啊,徒儿怎么会在师尊的床上呢,实在是太巧了——啊,莫不是昨天师尊突然晕倒,徒儿心急如焚,和师祖聊完天,陪护师尊,一夜未睡,所以才一时累倒,以至于大白天就梦游了吧,哈哈哈哈哈……”   “是么。”过卿尘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为师方才只是感觉奇怪,便问问——结果真是你。”   “啪!”   万苍看着过卿尘呆滞的眼神,眉头轻拢,打了个激灵,利落干脆地反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疼得龇牙咧嘴:“哈哈哈哈,什么奇怪?”   ……是真喵了个咪的疼啊。   不是梦。   万苍捂着下颌,双眼微微眯起。   那么,过卿尘为何没有因为这张脸,而有半分的情绪波动,甚至还在喊“祝鸿”?   过卿尘:“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万苍:“师尊,屋里有只蚊子,幸亏徒儿眼疾手快,把它打死了。”   “需要用这么大力气么。”   过卿尘唇角提起了点弧度,略微一歪头,朝着万苍滚落的方向伸出手。他在空中不断摸索,直到握到伸过来的那只手,五指匀称,骨节分明——   不太像少年人的手。   过卿尘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你刚刚说‘大早上’,现在难道不是黑夜吗?”   可饶是深夜,蛇的视力也该极好,甚至比起白天的视力,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只能说明一点——   过卿尘不仅没有恢复记忆,还失明了!   “是徒儿不好,徒儿说错了,大半夜的来打搅师尊,请师尊尽情惩罚徒儿吧。”万苍反握住那只手,扑到过卿尘身边,轻声细语地安抚着。   比起身份暴露,眼下更可怕的是过卿尘本身再度出了问题,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昨晚修修修的,本尊分明一直好好在调动混沌之力,先去除了识海深处的封印,然后就是一系列很正常的……咳,按理来说不该出任何问题才对。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祝鸿,你在骗为师。”过卿尘抬手另一只手,放在眼前挥了挥,而后语气笃定地开了口:“现在是白天,为师失明了。”   万苍脸色越发阴沉,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语气却无比温柔:“暂时的,师尊别怕。”   神交只会令人神清气爽,故此,过卿尘除了失明以外,没有感到半分不适,只当是睡了一觉,功法恢复正常,眼睛却出了岔子。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调整心态,而后很快就接受了现实,问道:“你师祖去哪了?”   万苍面不改色,说的话半真半假:“师祖昨夜告知徒儿,说他有急事外出,这几日都不会呆在应离天,大抵是帮师尊寻找解决办法去了吧。”   解决什么?   自然是过卿尘道心不稳的问题。   听到有关洛藏客的消息,过卿尘紧绷的下颌线这才逐渐放松,轻轻抿唇,点了点头:“……你师祖原本也是闲不住的性子。”   “是啊,”万苍翻了翻祝鸿的记忆,顺便仗着过卿尘看不见,对洛藏客这位甩手掌柜翻了个大白眼,“就拿那堆费时又费力的灵力玉牌来说,就师祖会一天刻一块儿,丢给徒儿玩了——幸好护住了师尊。”   过卿尘一怔,经万苍一提,想起了了数月前发生的事情。   那时的“祝鸿”还无法修行,用全身所有的灵力玉牌,护住了他,随后被魔族开膛破肚,身负重伤……   过卿尘睫羽轻颤,失去光彩的凤眸低垂:“抱歉,是为师没有护住你。”   若他再晚醒一会儿,或许就要失去“祝鸿”了。   ……“失去”?   过卿尘思考着这个可能性,觉得通体发寒,心头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与不安。他心道“不想再经历失去的滋味了”。   ……“再”。   为什么会是“再”?   见过卿尘当面发起了呆,万苍捂住了那张向他道歉的嘴,笑嘻嘻道:“徒儿当时是窝囊废不假,这又不是师尊的错,师尊愿意收徒儿,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再说了,徒儿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他试探着,与过卿尘十指相扣。   “祝鸿,这样不好。”过卿尘第一次出言反驳万苍的行为,别过头去,有条有理道:“你我二人是师徒,不可这般牵手。”   万苍:“……??”   天塌了。   过卿尘没恢复记忆,失明了不说,这会儿还不让人碰了……这要命的既定法则,还能不能好了!?   本尊现在非得去砍了该死的天道不可!   万苍不情不愿的“哦”了声,慢吞吞地撒开手,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就感知到层层叠叠的法阵外围,有一只纸鹤扑扇着翅膀,不要命似的撞了进来,就像飞扑上蛛网的猎物,一头粘在了法阵中央。   ——那是季秋明的传音纸鹤。   万苍抬手打了个响指,把纸鹤隔空接进来,干巴巴地说:“师尊,师伯找你。”   “为师看不见,你直接放给为师听。”过卿尘摸索着下床穿鞋,万苍极其贴心,帮忙完成了这一动作。   传音纸鹤开始口吐人言。   “师弟啊,你是不是回应离天了?师尊不知道发什么疯,把应离天的门关了,我死活进不去,可悲可叹。说起来,你怎么这会儿还没有半点动静,以往不是早该抵达现场了吗,啊,莫非是睡到了这时还没起床?”   “对此,师兄唯有一句‘可喜可贺,实属难得’。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季师伯,你还挺会祝的。   万苍扭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过卿尘:“怎么,半夜受凉了?”   万苍哈哈一笑,心虚地摸了摸鼻端的小痣:“怎么可能,师尊,你也太小看徒儿的身体了吧。”   本尊分明是跟你努力了一晚上。   虽说调动神魂之力很累,却也很治愈,他从另一种意义上获得了身心健康,这法子忒好使了。   好用,爱用,准备以后多用。   过卿尘睁着无神的双眼,点点头:“无事就好。”   “我们忙活了一个晚上,就等着你来宣布仙门大比的最终成绩了……若是你听到了我的传音,便赶紧来锦涯宗吧。”纸鹤连拍了两下翅膀,挤出最后一句话:“对了师弟,记得把我祝贤侄一起带过来啊。” 第86章 结果   ◎红衣应景,很喜庆。◎   锦涯宗。   天边挂着几缕薄雾, 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青石铺就的广场上,随着日头渐高, 锦涯宗弟子们身着金蓝海浪刺绣的服饰, 鱼贯而入, 排成队列。其他宗的弟子们从广场的四面八方涌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站得整整齐齐。   莫易玄站在广场最前方,季秋明、岑鹭、酒疯子等监管者, 以及锦涯宗的挂名长老们都站在他身旁,零零散散的,脸上挂着的表情各异。   锦涯宗弟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大概是衍无宗拿第一啊, 真的假的?”   “嗤,当然是真的。从秘境出来以后,我们的分数就已经固定了,记录在册,再加上昨夜监管者们统计好了数目,等下仙君来了, 就是宣布一句, 走个过场的事儿。”   “都这个点了,仙君还没来呢。”   “不是我说, 仙君架子忒大了吧,怎么还没来, 我们全宗上下都等着呢!”   “仙君仙君, 就是名号好听点, 也没对我们宗门有什么贡献嘛……”   “你不要命了是吗, 这种话别乱讲!每一任仙君在位期间都任劳任怨,不知道为仙门和人间解决了多少麻烦事儿!那些棘手的妖兽,莫名其妙的洪灾,四处作恶的魔修,换你你能解决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   “真不知道衍无宗走了什么狗屎运,咱们宗门的人,除了我你和颜师兄,几乎都没能出来,这才没夺冠,连前三名都没有了——四年前就没能夺冠的宗门,如今竟然成了第一,搞笑!”   “衍无宗不能拿第一名吗,李师兄?”新入门的小弟子听着师兄们交流,眨巴着眼睛,轻声反问道。   “这……一两句跟你解释不清。”   小弟子好奇:“师兄师兄,求你告诉我吧!”   李师兄脖子上还缠着纱布,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小弟子解释道:“你入宗的时间太短,不懂就罢了——你只需要记住,我们宗门和登仙阁多年合作,获取了不少情报,又与梵璃宗交好,才有了如今这般大的规模,以及修炼资源。”   “然后呢,师兄?”   “十年前仙魔大战结束以后,衍无宗恢复得极快,隐隐压了我们宗一头,不止外出时,资源分配出了问题,就连外面的风向也变了,实在令人不爽!而这一次,那位登仙阁阁主,要求我们如四年前一般针对衍无宗,最好能够杀死仙君新收的那位小徒弟……叫‘祝鸿’来着,是吧。”李师兄捅了捅身侧之人。   颜师兄点头:“说是‘重重有赏’呢。”   小弟子懵然地问:“为什么要杀祝鸿啊,师兄,就因为有奖励吗?”   “不然呢,你以为登仙阁的阁宝很好拿吗?”   这位颜师兄同死去的范迁一样,也是一名带队弟子,能掌握更多信息,他瞥了一眼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子,解释道:“仙君一共就收过三个徒弟。大弟子花长舟,平日里没个好脸色,看着就很不好惹,但品行尚且端正,而那二徒弟,就是魔尊万苍伪装而成的——仙君的眼光和运气,未免都太差了……”   “这和祝鸿有什么关系呢?”   “最关键的是,不久前连登仙阁阁主都发话了,谁知道小徒弟祝鸿是个什么东西,究竟是不是魔族内应!”   小弟子还是不解,望向长老们所在的方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颜师兄,这么杀来杀去的,好可怕,宗主他知道吗?”   “我师尊是记名长老,我要想得到更多的法诀和秘籍,就听我师尊的,”颜师兄怂了怂肩,无所谓地笑笑,“至于宗主知不知道——师弟,进秘境的只是我们这群弟子,只要人死了,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啊……”小弟子甩了甩脑袋。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咻——”   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方才还在沉思的小弟子猛然抬头,兴冲冲指向天空:“师兄师兄,你快看啊,那是什么?”   李师兄和颜师兄齐齐抬头。   旁边同样新入门的弟子跳了起来,神情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长老说过的,那个就是仙君的鹤云舟吧!”   以白玉打造的飞行法器,雕鹤画莲,拖着长长的尾迹,自天际驶来,冲破云层,缓缓降低高度。虽然距离较远,却依稀可辨上面有一白一红两道人影。   “哇,真漂亮啊。”   锦涯宗新入门的弟子们纷纷抬头仰望,而资历较老一些的弟子,则没什么表示,甚至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啧”声。   “轰——”   鹤云舟平稳落地。   “祝鸿,跟上。”过卿尘在走前面,完全看不出眼盲的模样。   红色的衣袖轻轻收回,万苍把还没来得及说的“师尊”二字吞回肚中,摸了摸鼻尖。他此刻已经变回了“祝鸿”的模样,落后过卿尘半步,从鹤云舟上一跃而下,飘然落在广场上,视线扫过底下音量骤减的人群,传音道:   “师尊,你现在看不见,真的不用徒儿扶着你吗?”   “不用,”过卿尘语气坚定,比起前段时日客气疏离到了极点,“这点小事,为师不至于麻烦你。”   万苍沮丧地“噢”了一声。   季秋明一眼就发现了过卿尘的异样,传音问:“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师兄,我昨夜晕倒了,想必是功法又出了岔子,眼下失明了。”过卿尘如实相告。   “瞎了!?”季秋明一听就急了,“这可怎么得了,师尊是不是还在应离天,他老人家有办法吗?”   过卿尘摇了摇头:“师尊昨夜外出了。”   季秋明深呼吸:“这样,先把仙门大比的事儿处理完了,等下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过卿尘点点头。   他现在是用神魂观察周围事物,虽然不至于太过狼狈,却也不怎么方便。若想咨询无情道相关问题,恐怕真得问自家师尊……偏偏“祝鸿”说,洛藏客于昨晚离开了。   过卿尘略微转身,朝着莫易玄道:“莫宗主,抱歉,本君来迟了。”   莫易玄抬眼看了看日头,哈哈一笑,态度比起昨日恭敬了不少:“仙君说笑了,您到的时间刚刚好。”   岑鹭站在莫易玄身边,一言不发。   万苍没在意四处投来的目光,跟着过卿尘走了一段路,抬头时,一眼就看到了季秋明等人,但思维瞬息跑偏了,怎么都拉不回来。他回想着昨天夜里的点点滴滴,心里半是甜蜜,半是狐疑。   奇怪。   本尊昨晚如此卖力,将混沌之力催动到极致,按理来说,应该将记忆封印和那该死的缠情蛊都解决了才对……   过卿尘仍然没有恢复记忆,但是情绪变得明显了许多。   这算是好事吗?   “花师兄。”万苍拐了个弯,自觉地走到衍无宗队列中,站在花长舟身边,对着夙夜和程陵风,扯出个心不在焉的微笑:“夙师兄,程师兄。”   他跟认识的人,挨个打了招呼。   夙夜还惦记着万苍昨天不停吐血,笑眯眯地问:“小师弟,你的伤可好些了?”   万苍:“多谢师兄关心,我好多了。”   程陵风除了戳万苍,两眼放光,开始傻乐:“小师弟早上好啊,你刚刚跟仙君一起从鹤云舟上下来,好威风啊!”   万苍:“哈哈,是吗。”   过卿尘都不让人碰了,本尊一点都没觉得。   花长舟看到“祝鸿”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一巴掌拍到人背上,传了些灵力过去:“别一脸丧气相——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是第一!”   本尊喊归墟去找灵草、杀妖兽,你们还搜刮了这么多东湖边尸体上的战利品,能不第一吗?   万苍鼓起掌来,面无表情地捧读道:“哇哦,花师兄,那我们四个好厉害哦,你最厉害了。”   花长舟无意间被这阴阳怪气的句子烫了一下,又没觉得哪里不对,只好干巴巴地回了句“确实”。   凉风刮过,周围气氛骤然安静下来,在空旷的广场上打了个转,显得异常诡异。程陵风和夙夜对视一眼,示意万苍噤声:“小师弟,大师兄,该收声啦,旁边别的道友们都不说话了。”   万苍仰头看向不远处的白衣身影,心道“还是这般不染尘埃”。   过卿尘用神魂扫过一排排弟子,除了眨眼的一刹那,神情略微不太自然,看起来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莫宗主,不如现在就宣布仙门大比的结果?”   “自然。”莫易玄微微一笑,转向眼前的弟子们,恢复了严肃神情,声如洪钟:“四年一度的仙门大比,正式结束了,诸位参赛弟子取得了怎样的成绩,想必已经心中有底了。”   他从空间法器中掏出了一份卷轴。   过卿尘上前一步,右手往空中一抬,衣袂飘动,卷轴便于半空中缓缓铺开,露出其上闪动着金光的几排大字,依稀可辨,写的是最终的名次。   莫易玄抬眸看向过卿尘:“仙君,您来宣布仙门大比的最终成绩吧。”   卷轴上的字无法以神魂感知,过卿尘看不见,眉头微微蹙起:“莫宗主,上届和上上届仙门大比,皆是由本君宣布结果,想必弟子们都听腻了,今年不如换你来。”   莫易玄:“……啊?”   由现任仙君来宣布仙门大比结果,是不变的规则,就算四年前过卿尘在赛时没有亲自到场,赛后仍然亲身到场,不曾亲手打破这一规定。   眼下,这是唱的那一出?   季秋明知道过卿尘不方便看卷轴,跟着帮了句腔:“仙君所言极是,莫宗主,不如由你亲自宣布仙门大比的结果,为场上的弟子们增添一些趣味性。”   他提前知道了结果,比起昨天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态度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季秋明心道“反正我们宗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不由得喜滋滋的,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走向。   “那好吧,”莫易玄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师兄弟,有些头疼,上前两步,“各位参赛弟子,仙君临时做出调整,今年由主办方来宣布比赛结果——如此,便由本宗主代劳。”   底下的弟子们自然不敢有异议。   “第三名,梵璃宗,齐千汛小队,总积分三十九万五千。”   “第二名,九错殿,苏婉小队,总积分四十六万七千三百。”   话语声落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呼,打断了莫易玄试图继续公布排名的想法。   “第三名是梵璃宗还能理解,第二名怎么是九错殿啊,还是个女修带的队!”   苏婉不屑的冷哼:“女修怎么了,女修吃你家大米了吗?我们九错殿今年崛起了,机关术一个比一个厉害,不行吗!”   “假的吧,第一名也就罢了,二三名怎么不是我们锦涯宗?”   “可李师兄和颜师兄带出来的积分也不少啊。”   李师兄和颜师兄捏紧了拳头,说不出话。过卿尘轻轻拂袖,无形的压力扩散,暂时封住了那些弟子们的嘴。   “肃静。”莫易玄顿了顿,读出卷轴上最后一排字:“第一名,衍无宗,祝鸿小队,总积分九十九万九千一百五十二——让我们恭喜以上三支队伍,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话音落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其中夹杂着一道尤其突兀的欢呼声。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在衍无宗的队列处,或是羡慕嫉妒,或是不怀好意,还能隐约听见极小的嗤笑声。   程陵风一蹦三尺高:“小夜夜,大师兄,小师弟,我们赢了,咱们衍无宗是第一,第一!!”   万苍耳膜刺痛,抬手捂住了耳朵:“是啊,程师兄,我们是第一,麻烦你声音小一点,谢谢。”   花长舟脸上激动的神情转瞬即逝,抬起胳膊肘,戳了戳万苍:“祝鸿,我记得我们积分没这么高,才六十万出头。”   然而这会儿公布的数据,比第二名高了将近一倍,变成断层第一了。   “也许是天降好运,或者有高人相助——师兄,我最后不是九死一生才出来吗?我可没跟你们一起走,根本不知道你们拿了多少积分。”万苍看着花长舟,什么也没多说。   “是吗,”花长舟想到了那位莫名出现,无意间帮助了他们的红衣男子,神情古怪地回复,“从结果来看,或许吧。”   夙夜瞄了眼淡定的万苍,嘴角勾勒一抹笑意:“小师弟这几日怎么爱穿红衣了?”   大概是受了主神的影响。   万苍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眨眨眼,答得滴水不漏:“师兄,我的衣服基本都是甘师叔送的呀,之前太过艳丽的衣服都放在最下面,这几日翻了翻箱底,便拿出来穿了。”   “原来如此,”夙夜没有多说,扭头给了兴奋的程陵风一掌,“你觉得小师弟穿哪个颜色的衣服好看?”   “小夙夙,小师弟这脸长得好看,披个麻布口袋都好看啊,”程陵风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而且总穿咱们宗的蓝色弟子服,是个人都看腻了,我看红色就挺不错的……很应景,很喜庆嘛!”   夸“祝鸿”就是夸本尊。   万苍朝着程陵风竖起大拇指:“程师兄,你真有眼光。”   程陵风:“哈哈哈哈哈哈!是吧,小夙夙,你看,小师弟夸我了!”   夙夜无奈笑道:“是是是,你最有眼光,要是能把音律再精修一下,就更好了。”   程陵风跳脚:“你怎么不说修修你的丝线啊!每天到处滚成一团,红的绿的黄的都有,打结了就缠我一身!”   万苍挑了挑眉。   夙夜一把捂住了程陵风的嘴。花长舟抱着胳膊站在其他衍无宗弟子旁边,摇了摇头,心道“这群师弟还真是闹腾”。   过卿尘用神魂“看”到了这幅画面,唇角微微上翘,传音喊了声“师兄”。   季秋明不解地问:“怎么了,师弟?”   过卿尘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散:“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开心。”   开心。   这是从师弟嘴里能听到的词语吗?!   季秋明闪到过卿尘边上,恨不得伸手捏一把那张脸,硬生生止住了冲动:“师弟,我感觉你有点不一样了。”   过卿尘:“我没感觉。”   这句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和往常一样,季秋明拍了拍胸脯,放心了。   虽然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既已宣布,便无法轻易改变。   莫易玄等着底下的弟子们欢呼完,声音渐渐减弱,这才收回卷轴,开口说:“排名第三的队伍,明日起便可进入藏书阁参悟,由长老负责登记;排名第二的队伍,等下便可以来本宗主这里领取半数奖励;排名第一的队伍,同样等下来领取全部奖励,另外,可自行选择何时进入天池参悟……”   不是还有个奖励吗。   万苍灵光一闪,抬头问道:“莫宗主,敢问那‘登仙阁秘宝’是什么?”   莫易玄身形微怔,居高临下地看向万苍:“本宗主不知道,登仙阁阁主没讲。但他说等宣布成绩时,会携秘宝亲自登门,嘉奖夺得魁首的小队。”   万苍追问:“那登仙阁阁主何时才来呢?”   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迫不及待想找慕沧岚问个清楚,搞清楚慕沧岚和天道究竟有什么联系。   莫易玄收回视线,看向远方:“应该快了。”   万苍还想发问,就望见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一缕黑烟。   纸一所在的方向传来异动,过卿尘凭借神魂,同样感知到了黑气,他抬手祭出息冰剑,缓缓转向季秋明,神情凝重道:“师兄,锦涯宗出现了魔气。” 第87章 视线   ◎他看到了……魔尊万苍。◎   季秋明不明所以地望着过卿尘, 传音回复:“师弟可看得出,这一缕魔气从何方传来?”   这话说完他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距离太远,并且此刻师弟双目失明, 而神魂感知范围有限, 除非有载体可以充当“眼睛”。   过卿尘轻轻地摇头。   “罢了。”季秋明叹了口气, 担忧地望向远方。   十年的太平对于仙门中人来说很长,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太短太短了。前几个月开始, 魔族就频频异动,没想到今天竟然如此嚣张, 敢出现在仙门大比的现场。   简直是欺人太甚!   “啊啊啊啊啊——来人啊——”   “救、救——命啊——”   对于仙门中人而言,寻常的魔气并不难解决,只要解决掉制造魔气的魔族,或者使用灵力或者法阵净化, 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魔气。在监管者统统在场的情况下,最引人关注的,反倒成了这一声穿透力极强、无比突兀的大叫。   断断续续的,有些耳熟。   感知延伸数百里地界,万苍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仔细分辨了一番, 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似乎是慕沧岚在嚎叫。   这傻逼来送温暖……哦不, 来送秘宝了,还是来捣乱的?难道是跟左霈他们撞上了?   不论是哪一种情形, 都超出了掌控,万苍目光飘向过卿尘所在的方向, 发觉那人几乎没有任何异样, 挂在唇角的那缕笑意渐渐隐去, 躁意盘踞在心头。   ……果然不需要本尊。   过卿尘先是感知到了那缕魔气, 而后才听到声响,朝着不远处的来源皱了皱眉。他阖眸下达指令,让纸一循着魔气来源,探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发及腰的纸傀儡瞬间从原地起飞,身化利刃,扑向了那一簇冲天的魔气。同时,息冰剑悬空,冰蓝光芒直指远方,剑鸣声声,引起了底下弟子们的注意。   “哎,你看你看,仙君怎么忽然拔剑了,莫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看息冰剑所指的方向,那边有一道黑烟,色泽纯黑,看着就无比暴戾,想必那就是魔气了!”   “啊,魔气?”   “仙门大比还没结束呢,魔族竟然如此大胆……所有监管者都在,敢直接找上门来!”   “魔族十年未出,我们锦涯宗断然不可能出现魔族,又怎么会有魔气?依我看,这分明是凡人家的炊烟!”   “还‘炊烟’,炊你个大头鬼的烟,”万苍收回视线,听到这句话,斜斜地睨了一眼那发言的锦涯宗弟子,“你见过范围这么广,威力这么大的炊烟。只怕是把那一方的山头都给当成菜烧了吧?”   他的话语夹枪带棒,攻击性极强,令人难以招架。   “你……”锦涯宗的弟子一瞬间哑口无,被堵得脸通红,转眼看到说话之人是谁,捏紧了拳头,嘴上的话题陡然一转,“这位,想必就是衍无宗的祝鸿道友了吧?”   方才众人都在闲聊,眼下指名道姓,分明是存了碰瓷之心。   要么就是想搞事。   此刻,万苍身旁的花长舟等人纷纷侧目,望向那名锦涯宗弟子。   被喊“祝鸿”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何况已过了好些月的时间,万苍完全熟悉了这个名字,他长眉一挑,因为之前锦涯宗所做之事,语气称不上太友好:   “是我。这位道友,有何指教?”   “我是锦涯宗带队弟子,颜律。”颜律慢慢平复着心情,脸上的热意一点点消退,“我想请教一下祝鸿道友,魔族蛰伏十年未出,这般远远望上一眼,连我都分辨不出魔气与炊烟,祝鸿道友怎么敢断定,那就是‘魔气’呢?”   瞧这话说的。   还在怀疑本尊是魔族内应,倒不如大胆点,直接指认魔尊!   “哦,颜道友,”万苍面无表情道,“这其实很简单。”   “愿闻其详。”颜律摆出了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仿佛刚才指鹿为马的不是自己。   “——说起来,范迁也是你们宗的带队弟子,是吧?”万苍扫了颜律一眼,恍然大悟般反问道。   颜律愣了愣:“是,有什么问题吗?”   万苍摇了摇头:“没问题,他之前陷害琼香楼老板娘,用的也是魔气,新鲜的很,想必死去的范迁道友的眼力,比我更好——这位颜道友,你这么虚心求教,那不如再辛苦一点,早死早超生,当面去质问范迁道友好了。”   不就是想往本尊头上扣屎盆子吗?想都别想,本尊才懒得给傻逼解答蠢问题。   万苍这话一出,颜律果然闭嘴了。   他不仅乖乖闭上了嘴,还咬紧了牙关,一副气到要晕倒的模样,旁边神态懵懂的小弟子赶紧扶住颜律。   程陵风见过范迁怎么为难他们衍无宗弟子,这会儿看万苍打嘴仗占了上风,不由得感慨:“小师弟的嘴皮子功夫越发厉害了,我自叹不如,还得多多学习!”   夙夜笑道:“小师弟的心态的确值得学习,当然,修为也是。”   花长舟早就看范迁不爽,心道“那厮死了活该,这同为带队弟子的颜律也不是什么好鸟”,他掌心忘生扇转了个漂亮的弧度,警告似的看了一眼颜律,传音道:“再这么针对我师弟,小心仙门大比结束后,我找你的麻烦。”   颜律缩了缩脖子,想到“祝鸿”诡异拔升的修为,以及平日关于花长舟不好惹的传闻,站回去了。   没想到公鸡师兄还挺关心本尊的。   万苍无意间听到了花长舟的传音,嘴角微微上扬。   息冰剑嗡鸣加重,过卿尘分神留意着纸一的状况,发觉其越来越近,如同一颗流星迎面而来,只好按兵不动。   众人的视野里,一个头顶黑白双色发丝的男修,身后跟着大团大团的黑气。正揪着自己的长发,脚踩准仙品的飞行法器,抱头鼠窜,就这么一直窜到了锦涯宗的广场,气喘吁吁地仰天长啸:   “仙君,救命啊——!!”   息冰剑应声而动,旋空破出,寒意逼人,捣碎了跟着慕沧岚的几团魔气,而后飞回了过卿尘手边。他身后,挺拔的傀儡化作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过卿尘宽大的衣袖之中,就像不曾出现过。   “得、得救了……”   慕沧岚小心翼翼地回首,发现尾随自己的魔气没有了,这才当着全广场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看起来好疼。   程陵风倒吸一口凉气:“大师兄,这位忽然窜出来的是谁啊?”   “登仙阁阁主,”花长舟皱着眉头解答道,“他鲜少露面,我也不过是下山历练期间进过登仙阁,有幸见过一次,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朔北城那一日。   夙夜没看清楚慕沧岚身后跟着什么,转过头来问道:“大师兄,刚刚那是怎么了?”   万苍接话道:“显而易见,有魔气撵着登仙阁阁主跑呢。”   至于为什么不是魔族。   因为他没感受到来的是哪位魔君。   “不止如此,”花长舟一扇子点在万苍的发顶,望向远处泛黑的天际,面色凝重道,“师尊一剑驱散了魔气,但天边的魔气仍然没有消失。”   “花师兄,别敲我头,”万苍抬手挡开了花长舟的扇子,眸光一沉,“魔气没消失,说明那边的源头没解决。”   眼下,过卿尘还看不到东西,想必只能用神魂观察。若放在以前,万苍不知道过卿尘的身份,身为魔尊,他巴不得双方赶紧打起来,甚至会鼓掌欢呼。   但今时不同往日。   万苍轻轻一啧,感到更加烦躁了。他略微垂眸,金红的光焰在指尖跃动,像某种没有神智的灵宠,乖巧而温暖。   慕沧岚撑着颤抖的双膝,从地上翻身爬起来:“多谢仙君相救……仙君,外面有好多魔族,盯上本人了!”   过卿尘以神魂扫过慕沧岚全身,轻轻颔首:“本君知道,阁主,可感知到了魔气来源?”   “只看到几团魔气,没有看清究竟是谁的,那边的山头炸了几座——就这般威力来说,很像是四大魔君共同出动。”   过卿尘分析道:“四大魔君只听从魔尊万苍的命令,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动了。魔族上一次倾巢而出,还是在仙魔大战中。”   白光一闪而过。   “正是如此,”慕沧岚欲哭无泪,抬起破烂的衣袖,和那件完好无损的秘宝,示意过卿尘看,“今日携秘宝出门,来嘉奖获胜的队伍,没想到一出阁就被追了十几个山头——还好本人的法器多,才不至于遭了魔族的毒手!”   “仙君,您可一定要替本人主持公道啊!!”   如此来看,天残秘境中会有魔族出现,根本不是巧合,究竟是莫易玄捣的鬼,还是锦涯宗其他人惹的祸……   或者,就是仙门内部已经被渗透了。   过卿尘越想越心惊。   可十年间,师兄与其他宗主数次开会,仙门内部新鲜血液不断涌入,按理来说,已经肃清了一切有异心的弟子。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本君知道了。”   过卿尘落了个治疗的法诀在慕沧岚身上。他的眼前从漆黑一片,到出现了模糊的、不成形的彩色光团,最终拉长成一条条人影,自行走动,凤眸眯起不自然的弧度。   情况尚不明晰,弟子们都在下方站着,这绝不是眼前的景象。   “各位宗主,”过卿尘不动如山,如冷泉般清冽的声音传进每一个人耳中,“今日恐怕有一场硬仗,麻烦诸位看好各自门派中的弟子……必要的时候,需要诸位齐心协力,共同开启伏魔阵。”   伏魔阵是上古大阵。   阵法开启之前,需要上百名修仙者按照不同的方位站定,用以封锁净化魔气。   十年前,仙魔大战之时,衍无宗就用过缩小版的伏魔阵。但因为阵法坚不可摧,导致守阵时修为较低或者防御能力较弱的弟子,被魔族挨个盯上、击破,然后不断填充,这才造成了如此多的牺牲。   “是,仙君。”在场的所有宗主齐声回应,纷纷落到了自家队伍中间。   “看来这仙门大比,是没办法圆满落幕咯。”酒疯子站在玄逍派的队列中,事不关己似的喝了口酒,脸上没什么表情。   和左霈通讯的法器不久前被本尊亲手斩断了,眼下几乎失去了信息来源。   搞不清楚魔族那帮傻乎乎的下属想做什么,万苍摸了摸丹田处的那颗魔域之核,有些难办地收拢眉峰,无意间流露出骇人的低压。   烦人。   程陵风和夙夜搓了搓胳膊,略微退开一步,唯有花长舟抬起忘生扇,一扇子落到万苍头上,眼神瞄了瞄队伍前方的过卿尘:“怎么了,师弟,你跟师尊吵架了?”   公鸡师兄难得叫一声“师弟”。   更难得的是,在情感方面这么敏锐。   “说了不要打头,花师兄,”万苍瘪了瘪嘴,目光聚焦到白衣飘飘的背影上,声线逐渐低沉,“我跟师尊没有吵架。”   花长舟无语道:“嘴硬,除了魔气出现时,你方才一直盯着师尊,都要盯出火星子来了!”   万苍:“……?”   本尊有这么明显吗。   花长舟看不得万苍这副受气包的模样,便想直接将人提到了过卿尘身边。奈何万苍保持原来的身高,比花长舟还高出许多,被人强行像拎小鸡崽似的拎着衣领。   这幅画面不伦不类,简直异常搞笑。   附近的仙门弟子们想笑却不敢笑,憋得肩头耸动,纷纷别过头去,发出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气音。   “噗——”   “哈哈哈哈……这俩人是在干嘛呢?”   一时间,广场上充满了欢愉的气氛。   当事人万苍还在思考“要不要放归墟出去,转移仙门中人视线,顺便与左霈取得联系”。他没留意到花长舟的举动,结果一抬头,就对上过卿尘略微失神的双眸。   万苍说不出到底开不开心,跟着花长舟喊了声“师尊”,嗓音有些低沉。   过卿尘凤眸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薄雾,却无比精准地“看”向万苍所站的位置,主动开口:“你们怎么了?”   “徒儿没事。”   “弟子带师弟站过来。”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一个又冷又硬,一个恭敬如常,季秋明抱着胳膊站在旁边,语气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花贤侄无事,如此看来,是祝贤侄单方面出了点小问题,不关你师尊的事。”   “是,不关师尊的事。”万苍敛眸,难得没有反驳。   季秋明:“出了什么事,让师伯来……”   “师兄,”过卿尘强硬地打断了季秋明的话,早在二人靠过来时,他就设下隔音法阵,就算不用传音,也不会被旁边的人听到,“现在不是讲这些小事的时候。”   小事。   昨夜明明……本尊迈出了如此大一步,怎么能算“小事”呢!?   万苍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满地看向过卿尘,但无法言明真相,气得攥紧了五指,扭过头去,不想理任何人。   没想到不扭不知道,一扭吓一跳。   他余光瞥见了方才还虚弱倒地、长跪不起的慕沧岚,一个飞身跃起,扑向过卿尘,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不明物体,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   这状态很不对劲。   万苍一掌轰出,焦急地提醒道:“师尊,当心!”   没想到慕沧岚灵活得像山间的野猴,躲过了掌风不说,还瞬间旋身,将那东西狠狠拍到了万苍身上!   黑色的光晕闪动。   万苍霎时难以挪动步伐,就连识海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扑倒在过卿尘腿上。   过卿尘左腿一重,竭力稳住身形。他眼前涌现出无数画面,无神的凤眸骤缩。   他看到了……魔尊万苍。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重感冒,实在写不动。后面一段时间又要忙起来了,有空就会更新的,宝宝们见谅w 第88章 掉马   ◎“本君想立刻杀了你!”◎   长夜寂静, 半弯月高悬,霜华淡淡,洒落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风卷起枯叶, 吹过墙边的青苔, 又吹得某户人家门前的红灯笼略微摇晃。   “叩, 叩叩。”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响起了一阵不慌不忙的敲门声, 显得无比突兀。   过卿尘抬手轻轻摁住额头,来不及细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为何看到了魔尊万苍,循心而动,猛地一转身。他眼前的五色光团不再涌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聚焦到那扇分辨不出颜色的大门上,接着缓缓抬眸,便看到一位玄衣的男子。   ——是这人在敲门。   过卿尘朝前走了几步,脚步声不重,却足以让人听到,而敲门者毫无反应。   他这才发现, 那人脸上覆着半块鎏金的面具, 下颌线清晰锋利,唇角漫不经心的提着, 仿佛要做的只是出门漫步一般的小事,但手里闪烁着寒芒。   那是一把镶着苍青色宝石的长剑, 剑身极薄, 滴滴答答的朝下淌着血, 叫人无法忽视。   这柄剑似乎有些眼熟。   但他想不起来是谁用过了。   过卿尘很快就适应了重新恢复正常的视力, 放缓呼吸,站在不仅不远处,仔细观察着这周围唯一的活人。   “叩、叩、叩。”   连续三下敲门声再度传来,不慌不忙,却足以响彻这一整片寂静的空间。此刻,按理来说是深夜,来访者仿佛对登门拜访的时机毫不在意,似乎执意要敲开眼前这扇大门。   过卿尘视线上移,开始盯着半块鎏金面具发呆,瞳孔逐渐缩小。   ——这是魔尊万苍的面具。   他与那人交手太多次,早已记得面具的模样,然而十年过去,再次见到这物件,居然没认出来。   魔尊万苍。   他那不存在的二徒弟苍晚。   ……竟然已经死去十年了吗?   也就是说,这些是十年前的场面,过卿尘脑海有些混乱,思绪闪回到慕沧岚扑过来的前一秒。   以神魂视物多有不便,视角十分抽象,只能看到类似于人形的气团,色彩较为逼真,但始终不及用双眼视物来得直接……当时,腿上变重的触感无法忽视。   应该是有谁不小心撞到了他。   所以方才不是在锦涯宗吗,怎么一眨眼就换了地方,莫不是登仙阁阁主带来的那份“秘宝”有异?   过卿尘霎时眉头紧锁,不可抑制地担忧起在场的一众仙门弟子。魔气的来源尚不清楚,希望那一堆监管者能稳住场面,等他回去。   眼前的万苍低低笑了一声,打断了过卿尘的思绪:“好不容易挨家挨户找回来,特意留到最后来拜访,舅舅和舅妈竟然不在家,守着他们亲爱的儿子读书吗……当真是怪事。”   什么舅舅,舅妈?   他只听说过万苍杀人不眨眼,感受过与之战斗时,棋逢对手般的畅快与无奈,却不知魔尊竟然也是有家人的。   这般深夜前来,看着不像是要探亲访友,最大的可能是……   ——杀人。   过卿尘心头揪紧了。   “罢了,这家人还真是给脸不要脸。”万苍如同变脸似的,刹那间失去了耐心,艳红的两瓣唇略微下压,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其皮肤更为苍白,犹如地狱归来的厉鬼:   “——那就……直接开吧!”   他狠狠地挥出一剑,剑气四溢,两片木制的门板瞬间炸裂成碎屑,朝四周飞散开。   “砰!”   过卿尘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碎屑扑来,下意识侧首。而全部的木屑从额前和眼前穿透,他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眉头皱得更紧。   这一幕更加证实了眼前的场景只是过去,过去为既定事实,无法改变。   无论眼前之人做什么,他只能被迫当个袖手旁观的看客,没办法阻止万苍的恶行,亦无法保护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万苍迈步走进大门,挑了挑眉,抬脚踏碎了门槛,发出一声不屑的“呵”。   过卿尘盯着变成齑粉的门槛,想看看万苍究竟要做些什么,这会儿正好省了抬脚的力气,默不作声地跟着进去。   二人一前一后,七拐八拐,来到了一间房前。   这间房子很大,里面没有半点光,门前有一棵树,目前应当处于生长期,枝叶繁茂,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   万苍脚步停滞,盯了这棵树好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了房门口,不退也不进。过了好半晌的时间,他忽然转身,目标明确地走向另一间破败的小屋,抬手碎掉了生锈的铁锁。   “吱呀。”   柴房的门被万苍轻轻推开,高大的身影走了进去,背对着过卿尘,转首看向右侧一角,又缓缓蹲下,蜷做一团,像小孩子似的缓缓缩在角落里,任由一片阴影吞没了他。   这模样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寂寥。   “你到底在干……”过卿尘看着这位昔日的宿敌,欲言又止。   简直搞不懂这位魔尊在转悠什么。   从进门之前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要发生不好的事,可万苍不走寻常路,做的事超乎常理,深更半夜戴着面具,提剑造访,不像是来杀人的,反倒让人品出些怀念的味道……   过卿尘被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一愣。   他觉得眼前的人影与插科打诨的苍晚一瞬间重合了,五指微蜷,无意识朝万苍伸出了手。   “……”   即使万苍听不到,过卿尘也觉得此时该说些什么,或者做点别的举动……但他作为局外人,作为与魔尊相对的仙君,只是张了张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万苍。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万苍像朵蘑菇似的,在柴房角落蹲了如此久的时间,过卿尘就站在门口注视着,陪了他这么久。   “好了,本尊拼尽全力从那鬼地方活下来,不是来做这个的。”   万苍拍拍自己的脸蛋,掸去衣衫上的灰尘,“腾”的一下站起身,从角落走出来时,已经变回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战。他唇角那点微末笑意彻底隐去,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大步流星地走出柴房,手里甩着缩小的鸿念剑,口中喃喃道:   “……孽缘啊,总该做个了结的。”   万苍翩然转身,高高束起的发丝在空中划出冷峻的弧度。   过卿尘看着那人从他身上直愣愣地穿过,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他收回手,怔怔地盯着掌心,赶紧跟上万苍的步伐,随着人折回了方才停留的那棵树前。   万苍慢慢眯起双眼,眼角扬起上挑的弧度,桃花眸晃出一抹危险的光芒,同时手腕下压,鸿念剑重新恢复至原本大小。   这是一个攻击的姿势。   过卿尘十分眼熟。   ……要对屋里的人动手了吗?   “万苍,住手,不要滥杀无辜!”过卿尘试图厉声喝止,下意识想祭出抽息冰剑,奈何五指递出,没有任何回应,这才想起: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过去。   也就是说,这些人今日必死,死在他这个仙君的眼前,死在没人在意的十年前……而他无能为力。   万苍阖了阖眸,抬手时吐出一口气,低喝道:“去!”   鸿念剑自他掌心飞出,剑气蕴含万千杀伐之意,一剑斩破了房门,随即掀翻了房顶,最后剑光闪烁,将整个屋子切割成无数块。   “娘,喊你不要半夜让我起来读书了,这是什……啊!!”属于男子的惨叫声响起,撕开这安静的夜幕。   房屋坍塌,传来“轰”的巨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噢,第一个。”万苍侧耳仔细聆听,确认了下跟房子一起死掉的是表弟本人,利落收剑,轻轻提起了单边唇角。   “我儿啊,是你在叫吗,”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从另一间更大的房间里跑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喊你不要遇事大吼大叫的,让邻里乡亲听到了多不好……”另一个中年男人跟在中年妇人旁边走出房门,打了个哈欠,俨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待他看到坍塌的房屋,满脸惊恐,以更大的声音发出暴鸣:“我儿——!!”   舅妈先一步发现了房前的黑衣人,狠狠捂住了舅舅的嘴,却被舅舅一把挣开。   “是你……竟然是你!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小畜生,分明已被仙长们捉了去,为仙门做贡献,你怎么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   舅妈反应慢了半拍,看着那半块自行剥落的鎏金面具,睁大了眼睛:“你是……你是万苍!?”   黑气冲天,正是万苍全身散发的魔气,他毫不收敛,露出个极度恶劣的笑。鼻尖那颗小痣明晃晃的对着人,发丝随风飘动,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漂亮又诡异。   舅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把舅妈拉得摔倒:“不,虽然模样像,你不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我亲自,亲自把消息——”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捂住了嘴,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是么。”万苍一挑眉,转了转手腕,心情颇好似的回了句话,坐实了自己的身份:“舅舅,舅妈,别来无恙啊。”   舅舅:“你这个畜——”   “噗。”   利刃洞穿血肉的声音传来,万苍抽回剑,另一只手竖在唇前,笑眯眯地说:“嘘,别说了,本尊不爱听。”   “咚”的闷响传来,舅舅抽动了几下,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地上。   舅妈吓傻了,看着溢出的鲜血,视线呆滞地转向万苍,滑跪在地上,开始疯狂磕头:“我求求你了,不要杀我……平心而论,我没有泄露过你的行踪,没有虐待过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孩子他爹做的——我、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能死啊!”   “不能死,让你继续霸占我爹娘的遗产,”万苍略微歪头,笑容称得上是天真无邪,“好奇怪……世间哪有这样讲的道理,在我爹娘的碗里下毒,不阻止地上那位的恶行,便是正义了呢。”   他的笑容转瞬即逝,脸上浮起些许疑惑,换了个征求意见的语气。   “不如安心的下去,你们也好一家团聚,嗯?”   “啊——!!”舅妈很快没了声息。   “第二个,第三个。”万苍召回鸿念剑,屈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用灵力震开了剑上的血,他对着这场小型的血雨,冷冷抬眸道:“真脏。”   过卿尘无法插手阻止万苍的所作所为,瞪大了双眼,双目赤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看着万苍一剑一个,看着那二人的血液穿透他的身体,飞溅到地面上,逐渐凝固。   这般举动,这般作为,当真是不折不扣的魔族,无愧暴戾凶残之名!   ——魔尊万苍!!   风声越来越大。   过卿尘咬紧牙关,踉跄一步,晃了晃脑袋,不知为何,隐隐感到头疼。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骤然变了。   眼前蓝天白云,青山连绵,但草地上的全是鲜血,汇聚成一条条血河。   正是雪岚峰。   万苍提着鸿念剑,在雪岚峰的弟子们包围下七进七出,他浑身浴血,胸膛不断地起伏着,如同杀神降临一般,死死盯着面前的那条黑蛇。   “本尊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把小白的残魂弄到哪里去了!?”   黎晨彦摸着黑蛇粗壮的身躯,笑了一下:“你猜啊,魔尊大人。”   什么残魂,这条黑蛇又是什么,万苍到底在说些什么?   “唰。”   剑出。   “砰!”   无数的雪岚峰弟子倒下,各种动物哀嚎着死去。   过卿尘捏紧了拳头,竭力抑制住双臂的颤抖与恶心,抬头环视着整个战场,却越看越心惊。他像一道游魂,注视着万苍杀了几十人,几百人,一共上千人……直到杀无可杀。   “够了……”   “够了!!”永不停止的杀戮面前,仙君发出了一声怒吼。   记起后来二人间有一场战斗,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袭向过卿尘的心间。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平日冷厉的凤眸爬满了一道道血丝,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说不出口。   既然无力改变,索性不看。   过卿尘狠狠地闭上眼,扭过头去,企图摆脱这可怕的场景。尽管闭上眼,他仍能看得到这一切,看得到这尸山血海,看得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魔尊万苍。   不仅如此,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过卿尘被无形之力,送到了下一个场景。他亲眼目睹万苍杀了新出生的婴儿,杀了白发苍苍的老妪,杀了新婚的夫妇……每一次、每一剑都毫不留情,笑容似有若无,出手时冷静得近乎妖魔。   这是真正的……魔。   场景如潮水般涌现,烙印在过卿尘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漆黑。   “够了,”过卿尘单膝跪地,泪流满面,几乎是呜咽道,“我已经……不想再看了。”   这种无力改变的场景,一次又一次的出现,有什么用处!?   电光火石间,过卿尘想到了十年的某一道声音——那道雌雄莫辨、直接传入识海的声音,他猛然抬首,冲着漆黑的空间,收拢五指:“我不管你是谁,打的什么主意,不要再让我看到这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   “何必呢……仙君,你这样,他可是会伤心的哦。”   “滚!”过卿尘感觉体内的情绪仿佛不受控制,四处乱窜,第一次破天荒地爆了粗口,挣扎起身,挥手打出几十道法诀,试图撕裂这鬼地方,“放我离开!”   他的情绪从没有这般激烈过,身体里像是有一座活火山,随时等待喷发。   “好啊,”那声音轻轻地说,“在仙君走之前,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吧——能看穿一切,审判他人的礼物。”   一团白光照亮了整片空间,宛如传音一只新捏的纸鹤,晃晃悠悠地朝着过卿尘飞来,没入他额间那一缕红痕。   显然,这份礼物不容拒绝。   “……”   “……啊啊啊!”   脑海里犹如倒入了千百根银针,过卿尘一个趔趄,痛苦地扶住了脑袋,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回荡在这片天地间。他再度掀开眼皮时,看到了熟悉的床帐,抬手摸到了一额头的汗。   “砰砰、砰砰。”   过卿尘心脏剧烈跳动着,传来大脑清晰的疼痛感,仿佛在提醒他:刚刚那些不是梦境,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万苍亲手做的恶。   桩桩件件,难以辩驳。   只可惜死无对证。   “师尊,你醒了?”这声音十分熟悉,是少年特有的干净清澈,像羽毛似的扫在过卿尘的耳畔。   “……祝鸿,是你吗。”过卿尘一瞬恍惚,睫羽轻颤,逐渐放下心来,“为师怎么在这里?眼下是什么时辰?那魔气是如何处理的,有没有伤到其他弟子?仙门大比结束了吗?”   他仍放心不下在锦涯宗广场上没处理完的魔气。   “师尊,是徒儿。”万苍语气温柔,听不出任何不愉快的情绪:“师尊刚刚晕倒了,徒儿把你抱回来了——眼下是亥时,师尊若还不舒服,等下可以继续歇息。那魔气不过是个幌子,慕沧岚想借机对师尊不利,已被拿下,关在我们宗内,全程没有弟子受伤……仙门大比结束了,徒儿是第一,师尊。”   他有条有理地回答完了所有问题,嘴角翘起,期待着一句夸奖。   “祝鸿,你做的很……”过卿尘强忍头疼,起身转首,对上刚刚那张宛如梦魇般的脸,嘴角还挂着笑——   他的小徒弟,此刻顶着与万苍一模一样的脸!   万苍保持着微笑,不明所以地对上那双凤眸,察觉到里面的冰冷,只当是没睡醒的难受,再度放柔了声线:“怎么啦,师尊?”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祝鸿”早就被取而代之了吗?万苍、苍晚、祝鸿……这人竟然又骗了他一次。   锋利的剑意,滴水不漏的回答,自由出入应离天的神魂烙印……过卿尘瞬间想起了点点滴滴,想到了刚才不明身份之人所提及那份“礼物”,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直觉得天崩地裂。   他缓缓阖眸,浑身不住地发颤。   不。   眼下,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最关键的是他亲眼目睹魔尊万苍杀了这么多人,如此多无辜的人,嗜血残暴、奸诈阴险,将人命视为草芥……   这样的恶人,最是该血债血偿!   “好,”过卿尘怒极反笑,“你好得很。”   万苍双眸一亮,没听出话语中的含义,改站为跪,屈膝呆在过卿尘的床前:“师尊,徒儿可不可以要一句话,作为仙门大比胜出的奖励?”   居然还敢要什么奖励。   恶心。   痴人说梦。   过卿尘尽力保持着平常那种冷淡的语气:“你想听什么?”   万苍言语间似乎有些忐忑:“徒儿想听听看,师尊对徒儿的看法。”   “看法?为师给你。”息冰剑“唰”的飞来,过卿尘凤眸抬起锋利的弧度,左手握剑,寒芒四溢,剑尖直至万苍的胸膛。   他只是想要一个奖励,罪不至死吧!?   “师尊,你这是什么意思?”万苍瞬间傻了眼,他站也不是,跪也不安,瞪大了双眼。可落在过卿尘的眼中,就是他用本相做出了这副表情。   虚伪。   令人厌恶。   “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过卿尘左手发出不易察觉的轻颤,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本君对你,没有任何看法,更不想和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如果真的有,唯有一条——本君想立刻杀了你!”   “——魔尊万苍!”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别打我,呜呜。   明天就九月了,感谢追到这里的宝宝,祝福你们健康平安,每天开心。 第89章 转身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头。◎   房间外, 凉风习习,月光如水般洒落庭院,平静而美好。房间里, 唯有过卿尘的怒喝声回荡, 一个握剑前指, 一个不退不进,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与窗外之景,形成异常鲜明的反差。   两人对峙, 身形都十分僵硬。   万苍垂眸,望向左胸上抵着的那把剑,脑海里浮现着“魔尊万苍”四个大字。他听着这质问的语气,感觉自己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恶事, 回到了被仙门中人喊打喊杀的时候,内心是说不出的酸涩。   纸包不住火。   即使本尊小心翼翼,收敛本性,拼尽所有隐瞒,试图活成真正衍无宗弟子的模样,还妄想过融入其中……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但是, 为何会如此突然?   万苍有些想不通。   他深藏功与名, 带领其余三人夺冠之时,几乎是满心欢喜, 以为过卿尘会高兴,会夸赞自己, 结果慕沧岚来了这么一出,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导致过卿尘又晕倒了。   只不过这次额前的红痕十分安静, 应当不是“无情道”的锅。   万苍当即转喜为忧,一边思考,一边抱着人回房间,一直守着过卿尘醒来,想让人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没想到他听完了方才一系列无关的人事物之问,正在开口邀功的时候,好好师尊毫无征兆地撕碎了他维持良久的伪装,还二话不说,就提起了息冰剑……   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功劳不被他人嘉奖也就罢了,本尊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没听到最想听的话,反倒碰了一鼻子灰,真可谓是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浇得本尊透心凉!   万苍脑子转得飞快。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过卿尘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拥有这样的能力,看破所有的变幻,连混沌之力都无法抵抗,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在捣鬼吗?   他想到了主神的遗言。   天道究竟想如何肃清一切,摧毁并重塑世间万物呢?   万苍掀起眼皮盯着过卿尘,过往伪装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几乎下意识撒娇道:“师尊,你莫不是没睡醒呀,徒儿才不……”   视线在胸前的剑刃上虚实交错,话甫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撒娇这招显然不好使了。   “别再叫我‘师尊’了,你不配!”   过卿尘脑子里满是刚刚看到的尸山血海,白骨荒原,抬眸都避不开万苍这张脸,只觉手脚冰凉,喘不过气。他当即打断了万苍的话,紧握住手中的息冰剑,脸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这态度就与仙魔大战之中,甩了万苍一巴掌,而后骂人是“疯子”时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   何至于此!   他亲自收了三个徒弟,兜兜转转,十年过去,竟然有两个都是同一人……   ——不。   甚至是同一个魔族,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魔族之首!   堂堂仙君,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立誓要护住天下人,然而他放任一个夺舍重生的魔尊,在仙门,在应离天,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学本领,简直是助纣为虐!   过卿尘简直要疯了。   霎那间,冰蓝色光晕闪动,那递出的锐利剑尖,离万苍心脏更近一分,彻骨的寒气四溢,几乎要将房间封冻。   万苍用视线仔细描摹着过卿尘的眉眼,能看出眼前之人是真的生气了,他竭力抑制住心间翻滚着的无名怒火,克制住想出手破坏一切的冲动。   本尊真的……受不了了!   凭什么?   为什么?!   与过卿尘相处月余,无论是在衍无宗还是别的地方,本尊没有滥杀无辜之人,也没有抱着别的念头,接近其他弟子,难道还不够守规矩,还不够老实吗?   怎么连个解释的机会也肯不给本尊?   对于本尊而言,两世时光不长也不短,你之前的偏爱与温情,究竟是什么,是本尊的幻觉,还是可笑的自我欺骗?   ……你我之间,当真连半分的师徒情谊也没有吗?!   万苍感到心酸,脑中浮现出过往堪称甜蜜的画面,有和小白蛇相依为命时的幸福无忧,还有作为“祝鸿”时,在师门体会到的、难得放松恣意,心底里卷起一阵阵滔天的巨浪。   那是难以言喻的委屈之情。   是那一夜过去,忐忑不安,既期待着道侣能够恢复记忆,然而没有得偿所愿,反而被一棒子打到谷底的绝望之感。   万苍轻轻阖眸,沉默地握紧了双拳,似乎在积攒勇气一般。   迟迟不主动回归魔域,一拖再拖,就是因为他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他用祝鸿的身体,凭借这副过卿尘喜欢的相貌,和这位师尊玩“家家酒”的游戏,成为人人艳羡的师徒,偶尔听到那句“过卿尘当真宠爱自家小徒弟”,他能悄悄开心许久……   但偷来的只是偷来的。   是不属于他的。   这样的美好与幸福,始终不能长久。   “不管你信不信,除了身份相关的问题,我没瞒过你任何事情。”万苍的神情逐渐麻木,他反手握住了剑刃,任凭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的流淌,落在房间里,溅开朵朵艳丽的红花,沉声道:“重生到祝鸿身上,非我本意,而是主……”   “唔。”   他那连徒手握住息冰剑,伤势无法愈合都没皱一下的眉头,缓缓收拢。   在万苍眼里,说不清楚这件事,比受伤更为重要。过卿尘没有通过任何渠道,了解到主神相关信息,受到天道的制约,他无法将实情如数相告。   “……算了。”   “现在再跟你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万苍的尾音逐渐低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几乎成了颤抖的气音。   往日不可追,他想解释的,以及不想过卿尘误会的,唯有这件事,但这几句话一出,几乎已经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过卿尘始终一言不发,只用剑指着他,万苍的桃花眼中倒映着这幅景象,眸光逐渐暗淡,脑海里浮现出千万言语。侥幸的、气愤的、悲伤的、心怀希冀的……过往无数种情绪交织,汇聚成为最终的念头——   是啊。   本尊就是魔,怎么了?   就算重活一世,拥有了仙门弟子的身躯,继承了主神的意志,也抹不去曾经为魔尊,而今仍然魔性深重的事实。   人有七情六欲,当恶欲驱使之时,执念便成魔。古往今来的堕魔者,哪个不是不是经历了八苦,拼死都要向世间讨要一份答案,最终仍然不得善终?   生而为魑魅,无法掌控自己生死,何其可悲;生而为人,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从此无法保持人的身份,何其不幸……   但本尊能怎么办呢。   就算是重来一次,十次,千千万万次,万苍自认为做不到放弃。因为他的执念,是对生的渴望,是对世间的眷恋,是对那唯一一抹光的执着。   但这束光,不再会再照耀他了。   从知道过卿尘的身份开始,万苍就隐约预感到了结局,偏生蠢得可笑,期盼着那人能够冠上师尊之名,拿回曾经失去的记忆,如同往日在茅草屋里那般,像小白蛇一样纯粹地对待他,相依相伴,终此一生……   如今看来,那些记忆不过是黄粱一梦,唯有恐惧、痛苦和执念,才是刻骨铭心,最为惊心动魄的存在。   “——我没有夺舍。”   万苍无力地添上这句话,没放过眼前之人任何表情变化,企图从这张漂亮至极的脸上,品尝出一丝一毫的温情。奈何过卿尘眉峰压得极低,眸中是化不开的霜雪,再无半分昔日美好的踪迹——如此一来,他就知道那人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   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自己亲手磨灭。   过卿尘不相信他。   ……仙君怎么会相信魔尊呢。   万苍低低一笑,嘴角翘起个弧度自嘲的弧度。虽然他很想问一句“到底怎么了”,但不过一会儿时间,便隐约猜出对方为何瞬间变了脸——无非是慕沧岚用某种方式重现了他的过往,让过卿尘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位魔尊,杀了什么人,杀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表面无辜之人。   你们仙门中人啊……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烦。   万苍倏忽松开手,后退几步,盯着苍白掌心不断溢出的鲜血,望向过卿尘,缓缓开口:“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你杀我全家,我便送你全族下地狱,唯有没完没了的报复与斗争……”   “——这样简单的道理,仙君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凡人所在的地域经常出事。   比如,手无缚鸡的穷酸书生,只为挣取功名,便想把妻子献给好色的官吏,最终成为杀妻害子的恶人;比如,年迈体弱的老人,为了多活几岁,便求神拜佛,找来邪门歪道,最终害了全家性命;比如牙牙学语的婴儿,在穷困潦倒的家庭里长大成人,因生活不顺而心生怨怼,最终成为手刃父母的畜生……   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   就算不提凡人,生活在新盛时代的修仙者们,为了分配不均的修行资源大打出手,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   至于他为何要报复,为何要杀人,为何要死皮赖脸地待在过卿尘身边……   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没人会听魔尊的诉苦,更没人会理解弱小者从底层爬至最高的心酸与不幸。   事已至此,万苍无可辩驳。   那点相对微末的苦衷,破败不堪的生活,一路坎坷的命运……早已被十年前的冷风给吹散了,就事论事,结果就是:他杀了人。在过卿尘这位仙君的眼里,有无数不该丧命的人,因他而死。   息冰剑没有再朝前递出。   过卿尘愣在原地,盯着剑上的鲜血,竟然十分诡异地发起了呆,表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苍随便捡了几句过卿尘不爱听的人间与仙门的真相来说,剑刃这副模样,便轻轻地笑了:“仙君,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敢正眼看我?这样的话,我可要误会了。”   他没有动用混沌之力,没有治愈受伤的手掌,没有再辩解什么,但始终不肯向前一步。   误会什么?   自然不可能是“爱意死灰复燃”,太过狗血;也不可能是“师徒情谊绵绵”,简直搞笑;而是“众生皆苦”,过卿尘从万苍这一番挖苦的话语之中,反而看见了成千上万,受苦难之人的影子,心生怜悯之意……   过卿尘觉得本尊“可怜”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万苍笑出了声。   但本尊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施舍的情感,还是在这般情况下产生的!   没意思。   说实话,本尊该回魔域看看了。   见人还笑得出来,过卿尘终于回过神来,问道:“……你笑什么?还打不打了?”   这般场景,这样的气氛,有什么值得笑的吗,魔尊当真是脑子烧坏了!   “想笑便笑了,懒得和你打。”万苍居然句句有回应。   “本尊叫‘万苍’,心眼却很小,只容得下寥寥几人;仙君名为‘尘’,本是渺小之物,却心怀天下,着实令人佩服。”万苍想到主神为他起名的用意,话没怎么过脑,就顺嘴说了出来,此刻只觉心累:“不想打,没意思。”   这是修为过硬,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底气。   “你留不住我,仙君。”万苍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玄奥神秘。   过卿尘心道“确实如此”。   可他作为仙君,岂能放虎归山?若让万苍重新回到魔域,率领魔族大军杀来,仙门将永无宁日!   但,如果万苍不想打呢?“祝鸿”不会做出这般决定,苍晚刚入门时……   不!   他在想什么?   “万苍,本君没让你走,”过卿尘收回思绪,旋即闪身拦在了万苍眼前,重新举起息冰剑,脸上看不出表情,“那你就不准走。”   不能让万苍走。   ……不想让万苍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过卿尘脑中忽然闪过一张模糊的脸,那人向着房门外的烈日奔去,口中嚷嚷着“采药”,看起来恣意活力。他太阳穴忽然“突突”的跳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极其重要的人。   是谁?   只一息的犹豫,手中剑便握不稳了。   “仙君。”万苍用那只受伤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息冰剑拨到一旁,闪到过卿尘身旁,在那人的耳畔边开口:“你看你,连剑都拿不稳了,还怎么把我一剑穿心,嗯?”   传来的气息温热,耳朵一阵酥麻,过卿尘脑海中,那人的形象越发分明,少年脆生生地喊了声“小白”,缓缓转头,一双桃花眸亮得惊人——   那正是苍晚的脸。   或者说,是万苍原本少年时的模样。   过卿尘不可置信地看向万苍,试图从五官精致,皮肤苍白,却笑得无比恶劣的人身上,找出与记忆中少年的相同之处。第二次天劫,人间初相逢,相伴几多年,拜天地成亲……封尘的记忆倾泻而出,如同潮水般涌来。   息冰剑“铛啷”一声,重重落地。   因慕沧岚的算计,过卿尘心中充满对魔尊万苍的恨意,但此刻,他心里重新燃起了对少年万苍的爱意。那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   不能忘记的。   ……怎么能选择遗忘!?   爱恨交织,心如刀割,过卿尘痛苦不已。纵使他有成百上千个朝着万苍拔剑的理由,但在恢复记忆的这一刹那,就失去了对万苍刀剑相向的勇气。   过卿尘声线颤抖:“我……”   我想起来了。   可万苍早已利落转身,消失在了过卿尘的眼前。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头。 第90章 初见   ◎尾巴是可以随便摸的吗?◎   过卿尘一生中有两次从白蛇变为人身的经历。   第一次, 就是在山洞里,他修出了人形,被进来探查的洛藏客捡走, 带回了应离天, 收做徒弟;而第二次, 则是他再度历劫,被洛藏客随手甩到人间, 恰好落到万苍的视线范围内,与人相处良久之后, 讨封成功,再度变回了人形……   细细回想,似乎每一次遇上这种关键节点,懵懵懂懂, 记忆不大清晰,或全数遗忘之际,他都能遇到什么人。   ——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洛藏客之于过卿尘,虽然有些不着调,仍有养育之恩, 是最值得尊敬的师长;而彼时还是少年的万苍, 对于过卿尘而言,则很难用一两句话概括得清楚……   茅草屋里的那位少年, 是最最特殊的存在,是再也找不到如同这般耀眼的光芒。   当时, 过卿尘要历劫修出仙骨, 记忆全无, 却依旧保留了蛇的本性, 以及骨子里的冷淡和疏远。故而,万苍将昏迷的小白蛇捡回去以后,悉心照料了几天,过卿尘缓缓开豆大的双眼——   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万苍一下。   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嘶。”少年眨巴着那双桃花眼,瞬间盈满了水润,望向手掌流出的丝缕鲜血,有些愣神地说:“你咬我干什么?小白,我的伤还在恢复,你的伤也还没好,咱们可没钱再买药了!”   他没有抱怨小白蛇下嘴不知分寸,因为那洞太小了,堪堪擦破了皮,语气反而有些撒娇的意味,随手扯了两片止血的草药嚼了嚼,糊在手掌处,漂亮的眉拢在一起。   谁跟你是“咱们”。   还有,虽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明显是一条蛇,显然不可能叫“小白”这种名字吧!   ……听起来就跟在喊狗狗似的。   过卿尘甩了甩细长的尾巴,从简陋的床榻边上,游到了四个角落之一,盘成一团,本来想缩起来继续睡觉,结果不小心瞄到了万苍那外露的大腿、胳膊,以及脖子上的伤疤……他有些疑惑,努力昂起小小的脑袋,挪动视线,总算看清了少年的脸。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类!   眼前的人皮肤白皙,一头柔顺的墨色发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规则地披散在脑后,有一种凌乱美。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中水波流转,眼尾因疼痛而泛起些许红晕,鼻梁高挺,上方缀着半点小痣,让其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勾人心弦。   过卿尘整条蛇都呆住了。   下一秒,他僵硬的身体被万苍熟练地整个盘起,于是乎下意识把尾巴缠到人的小臂上,细长分叉的舌头没来得及收回去。   模样看起来有点儿呆。   万苍的声音在过卿尘耳畔响起:“小白,你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莫非我果然搞错了药,我用的药不能给你用!?”   什么叫“果然”。   既然是药,不管什么物种都能用吧。   这人才是傻子。   过卿尘吐着信子,把头高高仰起,绿豆眼慢悠悠地扫了万苍一眼,眼神舍不得挪开,发出“嘶嘶”两声。   他轻轻下嘴,咬了咬那条胳膊。   “啊,好疼!”万苍开始鬼哭狼嚎,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你不要咬我啦,小白,我从好久之前开始,就莫名其妙被仙门弟子撵着跑,又被魔族的坏蛋给盯上,抓到了就是一顿打,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还有,这几天你昏迷不醒,是我把你捡回来照顾的……”   “我知道你没毒,但是不可以咬我!”   过卿尘听不懂魔啊仙啊的,但知道自己没毒,他略略歪头,用尾巴尖点了点万苍,发出疑惑不解的“嘶嘶”两声。   可这次分明连尖牙都没露出来呢。   他开始努力思考,最终得出结论:捡到自己的人,不仅好看,还很惨,但是脑子貌似不太好使的样子。   能够指望一条小蛇能做什么呢?   过卿尘越想越放松,直接在万苍的胳膊上生出了困意,但他不想挂在陌生人的胳膊上睡,于是慢悠悠地爬回了床边,缩成一团,就这么睡着了。   仿佛之前咬人的蛇不是他。   直到万苍再次给过卿尘上药,恶趣味似的将蛇身摆弄成各种形状,他才似有所感,醒来后下意识赏了万苍一口。   “疼疼疼,我在给你上药呢,小白!”   过卿尘斜睨了万苍一眼,看着后者欲哭无泪的表情,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更加冰冷:“嘶嘶。”   活该。   谁让你趁机乱摸蛇尾巴,尾巴是可以随便摸的吗?   万苍当时不过一介凡人,除了身负良好根骨,气运加身,对灵气的感觉敏锐一些,再无旁的特长,他不知道过卿尘听得懂,继续自言自语:“说起来你可真漂亮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小白蛇——看来我能把你好好养大,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然后他放下了手里破破烂烂的药碗,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放肉的盘子,上面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肉,生肉。   一看就是给蛇吃的那种。   过卿尘一边心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一边被喂了满嘴肉,单线程的脑子瞬间放空,开始幸福的嚼嚼嚼。   “你还要吃吗?多吃点!这是我挖了灵药卖了钱,去集市上换的。”   过卿尘吃完这一盘子肉,心满意足地蜷成一团,后知后觉地发现万苍没吃东西。他慢吞吞地游到那条大腿上,第一次没那么想张嘴咬人,并且忽然生出了别的想法——   如果他不只是一条蛇就好了。   如果他能告诉眼前的人,他知道那些话的意思,还能说说他的心里话,让那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过卿尘和万苍,一蛇一人,在茅草屋里同吃同住了许多天,身上的伤终于好了个彻底,不用再糊那热腾腾的绿色不明物体。某天晚上,万苍试图捏过卿尘的尾巴尖尖,突然心血来潮地嘀咕了句:“虽然我一直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宝贝。”   “但你是蛇……”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说说话。”他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像人,不仅眼神像,就连某些动作都很有人性——你就是人吧!”   是幸运也是必然,本该极其艰难的讨封过程,就这般莫名其妙地完成了。   “砰”的一声过后,床上的过卿尘化作了人形。他及腰的银白长发披散在胸前,遮盖住旖旎的粉嫩风光,先是慢吞吞的看了自己的四肢一眼,而后异常懵懂地看向万苍。   “啊……”万苍呆住了,捂住眼睛,透过指缝偷偷看过卿尘,“小白,你真能变成人啊。”   过卿尘隐约觉得这件事跟万苍有很大的关系,但他失去了记忆,还被封印了半数修为,感知着体内流淌的灵力,凭借本能,化出了一套衣服。   说多错多。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保持沉默。   “你不会说话吗?”   万苍一直被仙门和魔来人追杀,被迫见识了各种奇怪的事物,没细想小白蛇变成了妖,看起来开心极了。   “那我说我的,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或者……我教你说话吧?”   受到天劫的制约和影响,过卿尘的相貌略微有一些改变,脸部的线条没有如今这般锋利,更偏向于与万苍相同的少年时期,但气质还是同样的冰冷出尘。   过卿尘听着万苍大言不惭地想要教导自己,慢悠悠地抬眸望向那人,一双凤眸充满了质疑色彩。   这张脸蛋好看是好看。   但这人怎么又傻又自信?   “小白,你什么意思,不信是吗?”万苍感受到过卿尘的视线,看到人穿好衣服,眸光微动,嗓音有点干涩:“我跟你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照顾好自己了,再加你一张嘴,也饿不死我们两个……我认识好多好多种草药呢,现在可以挖灵药挣钱,养活咱们!”   这会儿说“挣钱”,前几天分明还说“没钱买药”了,但该往他身上糊的,可一点没少。   ……你们人类可真是难懂。   过卿尘看了看窗外,正是寂静的深夜,于是他分了个眼神给万苍,往床榻里挪了挪,自顾自地睡觉去了。   万苍跟着望了望窗外,有些尴尬:“……好吧,也是时候该睡觉了,你前几日就爱睡懒觉。”   过卿尘背对着万苍,不置可否。   万苍父母早亡,与孤儿没什么两样,除了小气的舅妈,和街上远远能看一眼的、邻居家的小女孩,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几位异性,性别观念十分淡薄。他没跟这条莫名其妙变成人的小白蛇客气,怀揣着隐秘而期待的心情,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过卿尘边上。   那本来就是给人睡的床。   在小白蛇没化为人身之前,他们俩也是这么一里一外,睡在床上的,所以万苍压根儿没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第二天早上,过卿尘提前睁眼,看着万苍那精致苍白的睡颜,然后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某个不可描述、也不可忽视的部位——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尚且在睡梦中,生理性的反应一览无遗。   过卿尘觉得有点不太对,又说不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他耳尖莫名发烫,微微皱眉,轻轻一口咬在了万苍胳膊上,试图将人喊醒。   “嗯……”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万苍习惯了小白蛇偶尔早醒,叫醒他的方式就是咬人,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安抚:“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就去挖、挖草药换钱……中午晚上,我们总有一顿能吃到肉的……”   这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是之前的伤没完全好,还是他们又病了?   蛇当然不会有这种反应,但人可不一样,没有记忆,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但自己身边只有这个少年……   难道真的要和这人相依为命吗?   过卿尘对二人出现的正常反应,百思不得其解,他见咬人这招不奏效,索性翻身起来,缓缓坐下,伸手去捏万苍的脸。万苍身上一重,下意识嘀咕了句“小白别闹”,语气难得的严肃与正经,一会儿又没了动静,呼吸平稳拉长。   看起来还有点婴儿肥的影子,实际上瘦得不行,果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每天都早出晚归,也挣不到几个钱。   昨天睡觉之前,这人洗了个澡,转过身来,背后都是摔出来的淤青。   真可怜。   过卿尘用目光描摹着万苍的眉眼,修长白皙的五指卸了力气,不再捣蛋似的捏人脸蛋,第一次破天荒地开始思考,除了“不乱跑”,“等人回家”之外,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小蛇。   但是,他忽然想帮上一点忙,不只是让人“回家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那种忙。   要怎么才能让这人不要天天翻好几座山头,累死累活,只是为了努力活下去?要怎么才让眼前之人过得好一点,稍微放轻松一些?   虽然万苍一直表现得很乐观,坚强且积极生活,对过卿尘几乎是无话不说,但过卿尘就是能感觉得到:万苍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勇敢,对着哑巴的他,说这么多话,也只是为了掩饰某一部分真相。   ——那人神经总是紧绷的。   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箭,随时可能因为一些小事而彻底崩断。   果不其然。   某日,万苍带着一肚子气回家,一推开门,就劈头盖脸地问了个蠢问题:“小白,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甚至气得忘记了过卿尘不会开口。   “啊……烦死了!”   万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好看的脸都气皱了,单方面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大致是“经常交易的老板欺负弱小,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还以一句“欺负老人小孩的人都不是好东西”结尾。   他叉着腰,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步。   “明天不去那个老板那里换东西了,出价低点就低点,我可不想用人血浇出来的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黑心肝的,他竟然还敢骂我‘不要脸’——小白,你觉得我怎么样?”   居然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   连一个字都没变。   那时,过卿尘按照约定,坐在床边,乖乖等着万苍回来。他视线紧紧盯着万苍,眼神冰冷,嘴角却上扬了些许弧度,唇瓣翕动:“你?”   “——你是个傻子。”   一个连自己都过不好,还收养了一条蛇,甚至有闲心帮助别人的大傻子。   【作者有话说】   用小蛇视角补充一下茅草屋剧情,绿茶小狗和小蛇其实是互为白月光的存在。另外,都躺一张床上这么久了,什么都没发生,好纯爱w   深夜碎碎念一下:   无法稳定更新,再次给宝宝们道歉。   说起来,忙碌和生病的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不可抗的,所以从开文到现在,没有做过任何保证,只是说能码字的时候一定连更、多更,比如上个月逼了自己一把,写了11w。   剧情点没剩多少了,目前处于收尾阶段,一定会保证质量,好好完结的。   番外有了大概的构想,想写一个古代背景,是他们的后续日常,再写一个现代背景,影帝小狗养小蛇的故事,别的我再憋憋看,也欢迎宝宝们点菜~   谢谢宝宝们一直陪伴我,还愿意留评,非常感谢! 第91章 命运   ◎相见不识。◎   后来, 万苍在回家途中捡到了一把剑,正是后来的本命法器——   鸿念剑。   万苍没学过剑招,也没正儿八经修过仙, 更别提引灵入体。不知是为了强身健体, 还是只图有个心理安慰, 他就这么每日握着剑,毫无章法地乱砍乱挥, 最后练得满头大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对着手中的剑缓缓叹气。   “……没道理啊。”   过卿尘看着万苍使剑,脑海里浮现出一套完整的剑法,不由自主地出言指点,甚至蹙起眉宇, 一度做出了“我教你修仙”的承诺。   万苍登时被过卿尘这份难得的主动,吓得不轻,嘴上却急切地问:“小白,修仙能长命百岁吗?”   过卿尘点头:“可以。”   只要选对了自己的道,小有所成,活个百八十岁不成问题。   “那修仙能把坏人打跑吗?”   “可以, 但要看你的境界, 比你高的就不行。”   “那修仙可以让咱们不再挨饿,天天有大鱼大肉吃吗?”   什么怪问题。   说的还是“咱们”。   过卿尘愣了下, 如实相告:“如果你想点石成金,换取衣食住行相关的资源, 估计会遭到反噬……修仙者的法术, 不是这么用的。”   “小白, 修仙是不是都讲究根骨呀?”万苍似乎有一瞬间的失望, 旋即提着长剑,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前有个莫名奇妙的长老,他说我的根骨还挺不错的,不然也不至于被人追着杀——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根骨到底怎么样?”   “可以。”   测个根骨罢了,即使仙门百家招新入门之时,通常要用法器辅助,但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过卿尘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万苍的手腕上,感受着那一缕灵力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缓缓皱眉:   “你……”   “怎么了小白?”万苍被这半截话吓得一个哆嗦,瞪大了双眼,“难道那个长老骗我不成……那魔族和仙门那些人追杀我干嘛!?”   这人的根骨不是不好,反而是太好了,简直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过卿尘在脑中组织好语言以后,缓缓启唇:“他应该没有骗你,你的根骨特别好,如果找对了修行的方式,假以时日,一定能变得很厉害。”   至于具体能有多厉害?   仙君在渡劫,失忆了,这些对于他再平常不过,信手拈来的东西,如今却遗忘了个干干净净。   万苍对这个宽泛的“厉害”一词不以为意,反倒一蹦三尺高:“小白,你教我修仙,我教你如何生活——等我厉害起来,我就可以保护你了!”   他好歹是蛇妖,怎么能让人类来教?   面子都要丢干净了!   过卿尘抿唇道:“我不要你教。”   万苍把鸿念剑往地上一插,像条泥鳅似的滑到了过卿尘的身旁,然后抬起手,扯掉了那根松松垮垮的发带,看着如同绸缎般的银白发丝披散开来,嘻嘻一笑:“小白,你就不要嘴硬了……这么多天了,你连绑头发都绑不好,筷子也拿不稳,还说不要我教呢?”   虽然说的是大实话,但蛇不爱听。   过卿尘不谈修仙的时候,反应总是要慢半拍,这会儿感受到发丝垂落,略微敛眸,摸了摸脑后,模样有些呆呆的,嘴上却毫不示弱:   “……我就是不要你教。”   “这样啊。”万苍再次回到过卿尘身边,开始一下一下地替人梳理头发,后者略微眯起双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等等。   他是蛇,又不是猫,浑身上下就没有一根毛,怎么就习惯了被这人摸头!?   过卿尘感到不可思议,猛然睁开已经阖上的双眼,当即露出尖牙,表达不满:“你不准动我的头发!”   “话说晚了,梳好了。”   然而,万苍哼起了小曲儿,三下五除二地帮人绑好了发带,顺手摸了摸过卿尘的脑袋:“你看,就该是我照顾你吧——你不是能用法术吗,弄点儿水,或者弄个镜子照一照,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过卿尘双指轻叩,沉默地化出一面水镜,然后转首,左看右看。他不得不承认,万苍的确很会梳头发。   ——帮他梳头发。   不仅如此,家里的一切事务,从做饭到打扫,再到维持生计的挖灵药,与去集市上换钱采买,一直是万苍在做。   水镜“砰”的一声破碎了,炸了二人一脸水花。   万苍抹了把脸,桃花眸亮晶晶的,哈哈一笑:“正好冲凉啦!”   过卿尘如同赌气似的,盯着指尖。   法术又失灵了。   他只有一半的修为,法术时灵时不灵,在修行方面还能指点一下万苍,在生活方面,忘记了便捷常用的法术,只晓得自己是蛇,已经变回了实打实的生活白痴,的确需要万苍手把手的教。   做人真麻烦。   起初,过卿尘想到吃饭要用筷子就头疼,想到还要天天束发,恨不得赶紧变回能装死的小白蛇……奈何万苍不肯。那人絮絮叨叨的,拉着他,求着他,每日非得教他一些生活常识,才能感到放心,说是“学会这些,即使分开了也能照顾好自己”。   过卿尘不屑一顾,却兀自沉默了。   这样的日子虽然不算太舒心,但也算不上糟糕……谁能把他们分开。   或者说,谁敢将他们分开?   只要法术不失灵,那些魔族和坏心眼的仙门弟子,他见一个咬一个,见两个咬一双……谁也别想当着他的面,把这个傻乎乎的少年带走!   接下来,万苍依旧每日早起,翻山越岭地挖药,但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练剑。过卿尘不再日日待在家里,会陪着万苍一起出门,出言指点。   后来,万苍送了绢帕给过卿尘。过卿尘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绢帕紧贴心口收好。   再后来,万苍拉着过卿尘结成道侣,在简陋的茅草屋里吃了顿,然后拜了天地。过卿尘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人,没有拒绝,只是暗中发誓“要拼尽一切,保护好他的道侣”。   至于“道侣”是什么?   ……大概是这世上最最喜欢的人吧。   过卿尘似懂非懂,本能依赖着万苍,只是嘴硬的不肯承认。二人早出晚归,回到茅草屋吃饭,而后洗漱,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度过了一段平静而美好的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   某一天,过卿尘早上起来时便说“身体不舒服”,一反常态地没有跟万苍出门。等到万苍傍晚赶回家,抬头便见到茅草屋上方的天空中,阴云密布,天雷滚滚。   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站不稳脚跟。   万苍冲进房间,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没有看到那条小蛇,瞬间慌了神:“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啊?!”   四下唯有雷声嗡鸣,没有回应。   万苍放下了背篓,一把拿起鸿念剑,跑到最近的后山寻找,终于在密林里见到了过卿尘——那人站就在树身般粗大的紫雷下,银白发丝凌乱,衣袍被劈得焦黑破碎,整个人伤痕累累,浑身是血,正咬紧牙关,跟精准落下的劫雷抗争着。   “小白——!!”   某道人影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林中。   过卿尘独自挨着雷劫,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呕出不知道多少口血,抬眸望向奔来的万苍,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忽然瞥到了头顶的天雷忽然改变方向,劈头盖脸地朝着万苍砸下,当即吼道:“你不要过来!”   这是他的雷劫。   怎么会……怎么可能劈到那人身上,难道是那样好的根骨,竟然有什么问题?   “不!”万苍置若罔闻,铁了心要接近过卿尘,看见转向的劫雷,反倒心头一喜,“太好了,这雷似乎能劈我……小白,你别怕,不管你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要承受这些,我都要跟你一起受!”   傻子。   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傻。   不过是修行了没几日的凡人之躯,竟然妄想扛住天雷?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轰隆——”   眼看万苍一个飞扑,就要引走雷劫,即将死无葬身之地,过卿尘眼角滑过一滴清泪,主动迎向天际那闪动着紫黑色的雷光,唇瓣微动:“……”   片刻之后,他整个人消失在雷光里,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剩下。   “不!!”万苍伸出双手去接,捞了个空,霎时双膝一软,重重跪地,拳头紧握,双目赤红地朝着天空嘶吼道:“小白——”   “你把小白还给我,还给我啊!!”   几息过后,天边卷起的朵朵雷云逐渐消散,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雷云就这么带走了过卿尘。   万苍的心死了。   过卿尘所拥有全部记忆,就终止在最后望向的那一眼,听到自己所说的那一句话。   但万苍一介凡人,没能听到。   后来,过卿尘带着记忆回来找万苍时,茅草屋外一片荒凉,没有半点打斗的痕迹,就像是屋主人不抱任何希望,静悄悄地离开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那时,过卿尘已成为仙君,恢复了原本的样貌和修为。他坐在熟悉而陌生的床榻上,想着和万苍过往的点点滴滴,回忆起那不太正式的、结为“道侣”的过程,居然扯出一抹苦笑,出了神。   他还没来得及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好歹是名义上的“道侣”,相依相伴这么长时间,怎么能如此离开,怎么就舍得不留下只言片语……一走了之了呢?   他甚至感觉不到那人的半点气息。   过卿尘待在茅草屋内,一坐就是十几日,最后浑浑噩噩地回到应离天,却生出了心魔。眼看自家小徒弟的状态越发糟糕,洛藏客迫不得已,提出转了修“无情道”的办法。   心魔日益猖獗,害人害己。   过卿尘不想再思考万苍是否抛弃了他,不想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活下去,魔祖猖獗,身为仙君,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和担当。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没过多久,魔域出了个不知来历的魔尊,名叫万苍,据说杀人如麻,嗜血成性,魔性深重;而遗忘了万苍,成功转修无情道的过卿尘,则奉命出去绞杀新魔尊培养的势力……   二人隔空遥遥对峙,相见不识。   而后斗得山崩地裂,全无半分温情可言,只是修为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下次再见,下次再打。   某一回,万苍半开玩笑地对过卿尘说:“好仙君,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那时,过卿尘面无表情,握紧了手中的息冰剑,语气比周身寒气更冷:“痴人说梦!”   可是不该这样的。   他们分明……不该是这种结局。   过卿尘阖了阖眸。   他想起来了,在天雷降下之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我有来生,还想再见你一面。”   他见到了,没有认出来,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刀剑相向。   魔尊万苍就是茅草屋里的那名少年。   是他的道侣。   是他选择尽数遗忘的美好。   “咳咳咳!”过卿尘心如刀绞,感受到温热液体从喉间喷涌而出,赶紧捂住嘴,敛眸去看,白皙掌心充满了一片鲜红,百思不得其解。   昔日拼尽全力,努力生活的少年,为何会成了魔族魔尊?为何会伪装成仙门弟子,来挖他的妖仙骨?为何会在仙魔大战后,死而复生,占据了祝鸿的身体?   诸多疑问没有答案。   那人已经走了。   ……命运残酷无情,竟然戏弄他至此!?   过卿尘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白衣染血,眼前阵阵泛黑。正当他往后倾倒之际,一双手伸出,从背后稳稳地接住了他。 第92章 真相   ◎去找他。◎   来人悄无声息, 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电光石火之间,用温和的灵力托住了过卿尘, 使得他不至于直接倒地。   “……”   过卿尘缓过神来, 霎时愣在原地, 挣扎也不是,僵硬得如同一块木板, 心头酸涩异常,甚至不敢回头, 更不敢启唇喊出那个名字。   ……万苍。   是你回来了吗?   “卿尘。”洛藏客甫一张口,便彻底击碎了过卿尘的妄想,他看着自家徒弟的表情,读懂了其中诸多意味, 接着盯着其唇角那缕血迹,似笑非笑地说:“怎么,看到不是你的道侣去而复返,是为师,失望了不成?”   “师尊,”过卿尘重新站稳, 轻轻垂眸, 掩去了过于复杂的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 “师尊现在找弟子,可有事吗?”   “你瞧瞧你这话说的, 为师没事便不能来看看你吗。”洛藏客望了眼窗外, 以灵力扬声道:“你师尊没事, 不用担心, 回去吧。”   “是,多谢师祖——师尊保重身体。”   花长舟站在门外,想探头张望,却又不敢。他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原地。   过卿尘吐出一个“能”字,看着花长舟的背影消失,便不再说话了。   像是在同谁怄气一般。   洛藏客看到过卿尘这副模样,心道“小徒弟总算有了点人味儿”,表情竟然有些满意:“卿尘,万苍走便走了,他和你始终不一样,该走的人,你留不住——但你倒也不必如此悲观。”   过卿尘从这番话中品出了些别的味道,微微蹙眉,反问道:“师尊,此话何意?”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旁人感情毫无波澜,如同冰块似的仙君,如今恢复记忆,各种情绪在脑海与心间翻涌,五脏六腑皆如火灼,却不敢忘、不想忘。   只怕是那样的过往,是大梦一场。   但洛藏客这个反应,明显是知道些什么,难道说……   洛藏客像是看透了过卿尘心中所想,反手打出三道灵力,助人调理内息:“没错,为师是来告知你‘真相’的,听完以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去找他。”   找万苍吗。   他方才的确动了这个念头,想好好问问那个人,谈一谈,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些不敢问,又怕问了,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真奇怪。   堂堂仙君,竟然会缺乏“勇气”么。   看到万苍杀人的场景后,过卿尘始终心有余悸,眼下感知到洛藏客的灵力涌入,想到自己被自家师尊带回应离天的那段日子,稍稍心定了些,阖眸调整好气息,这才追问道:   “师尊,何为真相?”   洛藏客笑了笑,没接话,反而问道:“卿尘,你有没有想过,魔气为什么产生?”   过卿尘略作沉吟,答道:“师尊,魔气与灵力相对,是世间一切阴暗负面情绪的集合体,源源不断,斩而不尽。”   即使他有净化魔气的能力,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将魔族统统封印或消灭,但若是仙门百家全力施为,或许能将魔族连根拔起……   但是,这样真的值得吗?   保不齐又是一场仙魔大战,只会导致生灵涂炭,无辜的百姓们家破人亡。   这实在不符仙门中人的行事作风。   “你刚刚说的,不过是先天魔物‘魑魅’,以及整个魔域的由来。”洛藏客从过卿尘迟疑的眼神中,看懂了许多,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不错,看来你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仙门中人的确不应该主动挑起战争,一切要为众生着想——可是卿尘,你有没有考虑过,魔尊为何都是后天入魔的?”   “像万苍那般,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魔族,甚至能够坐上魔尊之位呢?”   这话算是问到他心坎上了。   过卿尘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当即焦急道:“弟子愚钝,恳请师尊告知。”   虽然贵为仙君,满脑子都是“责任”,规规矩矩,扫除灾害,剿灭作恶的魔族,但作为一条天生天养的白蛇,被他捡到后,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自家小徒弟还真是……怎么说呢。   大抵是“不知人间疾苦”。   洛藏客扶额,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光流转,掐了个诀将过卿尘嘴角挂着的鲜血,以及白衣上晕染的血迹,一并给消除了,这才慢慢开口:“卿尘,这世间万物都有因果可循。如果你生而为人,从小父母健在,家庭和睦,一生平安幸福,自然也不会沦落到堕魔的地步。”   “除了极少部分特例,没有无缘无故出现的‘恶人’。”   过卿尘仔细听完了洛藏客的话,皱着眉头开始反推:“父母早亡,家庭情况不太好,小小年纪就被许多人追杀……最后有什么关键因素,导致他堕魔了吗?”   他声线轻颤,甚至不敢提及万苍的大名。   “他的确曾跟弟子提过,自己被仙魔两道追杀,活得艰难,即便如此,那段日子却依旧表现得十分乐观……为什么会这样呢,师尊?”   过卿尘疑惑不解。   “是啊,有什么关键因素,为什么会这样呢?”洛藏客重复了一遍,顿了顿,看向过卿尘时哭笑不得,“傻徒弟啊,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个爱而不自知,一个不敢面对现实……”   “爱而不自知”说的是当初失去记忆的过卿尘,“不敢面对现实”则是万苍。   洛藏客摇了摇头:“事情其实很简单——万苍以为你死了。”   如果一直被亲人背叛,被外人追杀,被世人用恶意对待,这样也就罢了,但万苍偏偏在即将绝望的时候,遇见了过卿尘。他鼓起勇气,燃烧着最后微末的希望,渴求着安静美好的生活。   但天不遂人愿。   或者说主神设定好的“剧本”中,原来就不该有过卿尘,于是乎,作为变数的过卿尘迟早要消失。   这种情况下,失去了灰暗日子里唯一的那道光,必然会心如死灰。   过卿尘才恢复情感不久,按照逻辑一点点梳理清晰,想了又想,当即愣怔住,声音低沉:“弟子渡劫后没多久便回去找他,可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我以为他……”   “以为他走了,离开了,还是不要你了?所以崩溃了,还生出心魔来了?可你想想看,这世上谁会无缘无故不要自己的道侣呢。”洛藏客往过卿尘脑门敲了一下,“你啊你,原身是蛇,一条线拧不过来就罢了——怎么,应离天住久了,灵力太过充裕,导致脑子也变成一根筋了?”   过卿尘很少听到洛藏客如此直白地骂他,当即红了耳根,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师尊教训的是。”   “别跟为师扯这些,说起来怪我,接了主……唔,还是说不出口——卿尘,万苍从来没有不要你,他不在茅草屋,那是因为你渡劫之后,他就被上一任魔尊给抓走了,大概是要练什么药吧。”   “你以为他想抛弃你吗?他不想。”   “在为师这个旁观者眼中,你们俩之间,全是误会,‘错过’二字最贴切——命运并非完全无情,至少主神不是……你不是又遇到万苍了吗?”   过卿尘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如此简单,心绪复杂,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万苍杀人的场景,眼皮跳了跳,迟疑着试探道:“师尊,那万苍为什么要……?”   洛藏客瞧着过卿尘的神色,接过话头:“你是想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吧?”   过卿尘点头:“是,师尊,弟子不懂。”   洛藏客直白道:“这有什么不好懂?因为别人要杀他。”   “如此简单的理由?”   “对,如此简单的理由。”洛藏客平静地看着过卿尘,继续说:“这世间弱肉强食,什么灵力的少年,倘若不想为‘鱼肉’,任人宰割,便得历经九死一生,成为‘刀俎’——”   他一边说话,一边凭空掏出了一面镜子,以灵力驱动它变大、升空,让某一段过往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至于他经历过什么,我说不清楚,你还是自己看吧。”   过卿尘略微仰头,看到了镜子里那张属于万苍的脸。他心脏漏跳了几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虽然场景十分严肃,但看到自家小徒弟这副模样,洛藏客还是有点想笑:“卿尘,我那两位徒孙都不在这,你大师兄也没在,不会有旁人知晓。你放轻松点。”   “是,师尊。”   过卿尘调整好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镜子里的画面,再次看到了万苍。   他看到万苍出生,父母恩爱,却早早离开了万苍;他看到万苍寄人篱下,从小时候起,就只能睡在柴房,吃不饱穿不暖;他看到万苍的舅舅与魔族勾结,为了几锭金子,出卖万苍的行踪,巴不得万苍去死……   这世间横生的恶意,仿佛只针对万苍一人。   他看到街上的孩子都骂万苍“没爹没娘的野种”,回家后还被表弟逼着干活,满手都是伤口;他看到万苍被仙魔两道同时追杀,差点被做成药引,一次又一次逃脱魔爪,每次都遍体鳞伤,不成人形;他看到雪岚峰全峰上下都使用禁术,万苍以为雪岚峰峰主有自己的一片残魂,与之达成交易,对方却出尔反尔……   不止如此。   过卿尘还看到了老魔尊折磨万苍,以及万苍在万魔窟里,度过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即使在那种炼狱之中,万苍仍旧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小白”,好让自己保持理智,直到最后杀死太多了魔族,吸收了大量魔气,实在撑不下去,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万苍可以说仍然存活于世,也可以说是彻底死了。   魔气赋予了其崭新的身体,以及全新的人生,使得他咬紧牙关,爬出了万魔窟。但在那样过往的重压之下,一步步的逼迫后,他终于不负众望,彻底疯魔了。   万苍开始杀人。   先是杀了许多背叛了他和追杀过他的人,直到最后,杀无可杀。他穿着比以往不止好了多少倍的华美衣袍,坐在魔域最高的王座上,手里转着缩小版的鸿念剑,呆呆地望向寂珩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缓步走了出去。   那道背影看起来十分孤单。   没想到万苍杀人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让过卿尘发出一声苦笑。但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从来只当魔尊的魔性深重,杀人不分缘由,于是厌恶至极,一直冷言冷语,出手便要将那人置于死地。   事到如今,他该说些什么?   “幸好”么。   幸好那人当时没有认出他来,不然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面对他这种失去记忆,还对道侣刀剑相向的人……   这实在是阴差阳错。   过卿尘从来没有考虑过“魔为何成魔”这个问题,而今却在那最特殊的存在身上,寻找到了残酷而又真实的答案。他抬手抹去满脸泪水,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嗓音轻轻颤抖,但无比坚定道:“师尊,请恕弟子失陪……我要去找他。”   “——现在就去。”   **   “唰。”   鲜血飞溅,万苍反手杀死了一个背后偷袭之人,面无表情地抽出鸿念剑,一脚踹开了下一秒即将扑上来的登仙阁,漫不经心地发问:“慕沧岚人呢?”   “什么什么人?”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等奉命前、前来拦住你,魔尊万苍……你休想再上、上前一步!”   “兄弟们,一起上!我就不信,十年过去了,魔尊还能有当年的一半威风!”   登仙阁的伙计们看向面前这尊割头如切菜的杀神,一个个如临大敌,生怕下一个飞出去的头颅是自己的,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复万苍,一边小心翼翼,朝着背后登仙阁的大门处撤退。   一步。   两步。   ……快了,就快了!   “你们该不会以为,只要本尊不走进那道门,就拿你们没办法了吧?”万苍转了转手腕,看着登仙阁伙计们的小动作,轻轻一啧:“听不懂人话,不怪你们,大概是有天道的狗屁制约在……但既然你们‘奉命’,奉了谁的命,本尊便要那个人马上出现。”   “赶紧滚过来见本尊。”   万苍离开过卿尘的房间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找慕沧岚对峙。没想到他来到衍无宗戒律堂以后,将关押犯人的地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后者的踪迹,只有一地破碎的、废弃的法宝。   慕沧岚早就跑了。   万苍眨眼间横跨数千里,径直闯进登仙阁所在之地,没想到还没落地,就被一堆人围攻了,当即明白过来:慕沧岚不敢跟他正面交锋,只能凭借身份的便利,到处散播“魔尊复生”的消息,让这些下属来当替死鬼。   慕沧岚本人不知去向。   但无论万苍现在杀多少登仙阁之人,那些人要么不开口,要么只说“不知道”,还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让本就烦躁不堪的万苍更加不爽了。   “砰!”   又一人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倒在街边店肆的墙壁上。不知道是否是慕沧岚提前做了准备,那些往日繁荣热闹的店内,居然空无一人,简直就像是把整个登仙阁作为了战场一般。   “……真麻烦。”   万苍烦到极致的时候不爱用剑,更喜欢直接掐住对方的颈脖,或者直接贯穿胸膛。他盯着满手的鲜血,微微出了神,偏头避开身后的突袭,反手又摔了个人出去。   既然慕沧岚玩起了消失,那就别怪本尊不守信用了。   魔就该心狠手辣。   不然本尊如何能活到现在呢?   万苍一脚踹飞了扑上来的登仙阁中人,飞身腾空,朝着面前的蓝天白云,缓缓开口:“登仙阁阁主慕沧岚,限你十秒之内,滚出来见本尊。”   他催动了混沌之力,语气平淡,却声若洪钟,确保这片土地上醒着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否则,休怪本尊不客气了。” 第93章 挽留   ◎“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道侣。”◎   万苍撂下这番话, 声音传播千万里,落到每一个清醒之人的耳中,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唯余一阵凉风刮过, 吹得他一个激灵。   怎么说呢。   有点儿尴尬。   但事实就是, 慕沧岚没有出来见本尊, 相对于以前的紧张,如今这般举动, 说明那人拥有了十足的底气,来应对这个主神下的、关于名字的诅咒。   所以, 会是谁给慕沧岚的勇气呢?   唔,八成是天道。   万苍往地面上瞥了一眼,看到那些蚂蚁似的小黑点,懒得再跟登仙阁之人进行周旋, 因为无趣。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一挥手,将空间撕开一条裂缝,抬起左脚,迈了进去。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 自然是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谁也拦不住本尊。   想到这里,万苍紧绷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 再一脚迈出之时,抬头就见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这棵树十分眼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附近本该有一间茅草屋, 屋内异常简陋, 称得上“还行”的,唯有那张床……   万苍站定,不由得有些出神。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居然不自觉地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当初和过卿尘初遇的地点……物是人非,这会儿只能看到空旷平坦的地面,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罢了。   慕沧岚这么大一个活人,不会凭空消失,而他眼下正好有点儿烦躁,不想耗费全部气力去寻一个陌生人。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多走两步。   万一忽然就想通了呢。   “……啧。”   万苍抓了抓头发,随意地走了几步,缩地成寸,眨眼间就将附近山头跑了个遍。他回到原地之时,手里多了几个青色的野果,用法诀化出水来,清洗完以后,心不在焉地啃了一口。   “呸呸呸,”万苍眉头一皱,赶紧把嘴里泛酸的果皮吐掉,“这么多年过去,连果子都变酸了。”   果子都变味了,人又怎么不会变呢。   就在这时,万苍右方凭空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那掌心正中,躺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如山泉般清冽的声音传来:“要试试这个吗?”   是个疑问的句子,说话者的语气怀揣着期待之意,甚至带有一丝忐忑。   “不吃,不要,不试。”   万苍当然听得出来者是谁,身子一僵。他拒绝得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过卿尘和洛藏客告别以后,当即推测出几个万苍可能会去的地点,挨个过去,搜索万苍的踪迹,哪想到他前脚刚刚落地,后脚就接到了传音纸鹤。季秋明火急火燎地说了一大堆话,概括一下,无非就是“魔尊现世,你那位小徒弟就是魔尊”,召他赶紧回衍无宗,共同商议对策。   平日里,这种消息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复,但今时今日,他就是不想理、懒得理。   魔尊现世啊……   那咋了?   过卿尘揪着传音纸鹤的翅膀,思考了许久,淡淡地回了句“已阅”。然后他听到了万苍的声音响在耳畔,是个常用威胁人的语气,喊登仙阁阁主“滚出来”。   没想到那人叫“慕沧岚”,以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提起过。   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秘密不成?   过卿尘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原本茅草屋的位置,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了万苍。此刻,他好不容易找到万苍,被人果断拒绝,倒也不恼,扫了眼掌心的果子,追在万苍身后,启唇问道:“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万苍不答,继续闷头往前走。   过卿尘亦步亦趋:“你我之间,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得不说。”   万苍绕过一棵树,加快了步伐。   过卿尘继续说:“不用耽误你很久,只需要一小会儿的时间就好,这样也不可以吗?”   语气几乎说得上是哀求。   “仙君还是头一回这么主动,好生难得啊。”万苍总算没再闷头朝前走,微微一勾唇角,桃花眼斜斜上挑,望向过卿尘,语气冰凉地反问道:   “你这是在挽留我吗?”   “是。”面对万苍凉飕飕的问话,过卿尘答得毫不犹豫,他右手五指收拢,虚握成拳,睫毛轻轻一颤:“我从师尊那里,了解到许多以前不曾用心了解的东西,如今还懂得了自身的情感……如此复杂的情感,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清楚,思来想去,唯有一句‘抱歉’,最为合适。”   他总算一口气说了出来。   抱歉。   当年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拉住你。   如果当时坚持搜索你的踪迹,努力找遍每一个角落,将你从前一任魔尊手里,救下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分明拜过天地,发过誓,要一起承担,一起走下去,但他却因为生出心魔,以及仙门加之在身的责任,选择遗忘过去所有的美好,通过无情道斩断前尘。   这举动简直如同胆小鬼一般。   不仅是对自我能力的不自信,对过去诚挚情感的否定,更是对万苍一腔真心的质疑……   委实太不负责任了。   后来虽然没有恢复记忆,却因为看到了片面的现实,联系到魔尊身份,便偏执己见,不愿听万苍多解释一句,直接拔剑相向。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人,都会伤心的吧。   撇开过往不谈,单论重生这一件事,如果并非是万苍主动为之,此事是“阴谋”,那么,万苍也只是受害者之一。   至于为什么不回魔域,要强行留在他身边,依照那人的表现,自然不可能是想再度挑起仙魔大战……   答案都藏在万苍的言语之中了。   但他疑心病太重。   因为万苍那一层名叫“苍晚”的伪装,过卿尘害怕重蹈覆辙,害怕仙魔大战重演,于是不敢再相信别人。就算心里隐隐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收了与“苍晚”相似的“祝鸿”为徒,但仍然改不了逼问的习惯,狠狠地质疑着万苍。   一切的矛盾就在于立场。   过卿尘真正可以全身心信赖的,唯有万苍一人——但不是现在的万苍。他虽然本意上并不想伤到那份真挚的情感,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寒心。   不管为何重活一次,万苍他……   其实是想从头来过的吧?   记忆全数复苏,美好过往不断在脑海中涌现,再加上洛藏客的解释,极大地冲淡了过卿尘心中的不安。他一路找,一路赶过来,不免感到阵阵恍然,总觉得万苍本质上没有改变,最终停留在初见的印象。   美好。   然而有些朦胧,看不真切。   人总是希望看到想看到的事物,过卿尘最想看到的,就是万苍没有入魔,保持初心,还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但那位少年早已死去。   过卿尘打心底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在他心里,魔尊万苍和少年万苍的形象可谓十分割裂,一个是极致的恶,另一个则是极致的善。   由善到恶总得有个过程。   万苍入了魔,杀了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从理性上来说,作为仙君的他可以不必要理解这件事,甚至能言之凿凿地率人前来“讨伐”;但感性上来看,作为道侣的他,就不得不考虑这么多,更不可能出手伤人。   ——站在万苍的立场来看,那些是否都是“该杀”之人呢?   过卿尘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如今却不得不深思。   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发生得猝不及防,魔族来势汹汹,同时占领了仙门百家中的诸多门派。他当时没有细想,眼下脑中闪过这件事,仔细推敲细节,发现了诸多疑点,比如:侵占各门派的魔气,是如何而来的?仙门之中,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魔族卧底?   最核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仙门百家是否早已腐败不堪了?   挑起大战这般浩大的工程,并非是万苍以一己之力,运筹帷幄,联合魔域众人,便能做到的,背后说不定有新的阴谋,更高一层的算计……但在同时针对他们二人的,明面上的只有两个——   那道声音,以及登仙阁阁主慕沧岚。   话语声落地,过卿尘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胸口一阵阵刺痛,不敢直视万苍的眼睛。那双桃花眼往昔清澈无比,曾经饱含期待,专注而认真地凝视过他。   一次又一次。   对上视线的每一次都如此。   即使重生成了“祝鸿”,那份情感都不曾改变,而他之前不懂……   如今懂了,却感到恐惧。   “这样啊。”万苍不为所动,只是笑笑,语气夸张地说:“还是第一次听仙君对魔族,尤其是对我这个魔尊道歉,真是稀奇呢。”   “……不是的。”过卿尘赶紧否认道,“之前也有过,我……”   “仙君若真心想要道歉,想要挽留我,怎么会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喊?”万苍唇角那点微末笑意消失不见,冷冷地说:“你看,即便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为那茅草屋里傻乎乎的少年,以及乖巧听话的小徒弟‘祝鸿’而感到惋惜,惋惜你失去了这么好的两位……过客?”   “——噢,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苍晚’的戏份呢?”   “……”过卿尘抿唇,哑口无言。   他甚至不敢说自己失去记忆,也会对着和万苍相似的面孔而慌了神。不然衍无宗通过招新的弟子这么多,其中不乏优秀者,单论成绩来说,他不会直接挑中“苍晚”,将人收作徒弟。   以前把“因果”挂在嘴边,但没有这么深刻的理解,现在仔细想想,因果循环,都是注定的——他和万苍两个人,注定会相遇,会离别,会重逢……   无论以什么身份,在哪一个时空。   与被主神设置了种种劫难的万苍不同,过卿尘这一生太过顺遂,反倒更像身负大气运之人。正因为如此,他虽身居高位,反而不懂最简单的道理,没思考过“魔何以为魔”,就连当上仙君,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他当仙君,或许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他不当仙君,季秋明必然会被洛藏客赶鸭子上架,或许成为衍无宗宗主的人,就是他了……   如果想要清闲自在,什么都不干呢?那么洛藏客就不会带他回去,收他为徒了。   过卿尘这一生,总是被人推着走,被旁人教导“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洛藏客言传身教,让他惩恶扬善,坚守本心。   他果然成为正直冷漠的仙君。   过卿尘考虑旁人,唯独没有为自己考虑过,而如今面对万苍,他第一次想“争取”,想挽留。   想改写这样的结局。   “抱歉。”过卿尘再度向着万苍,向着过去的自己道歉,轻抿唇瓣,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万苍一挑眉:“仙君,你想多了。”   “……”   与人聊天不是他的强项,过卿尘神色迟疑,怎么都憋不出后半句话来,他上前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主动抱住了万苍的腰身,缓缓收紧,小声地开口:   “……我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抱你了。”   以前作为小白蛇,只是因为纯粹的喜欢;后来作为师尊,身体总比感情的反应更强烈,所以不抗拒万苍的放肆;现在了解到万苍的过往,出乎意料的,他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是心疼。   怀里这个人,曾经过了怎样的一生啊……   太疼了。   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万苍比过卿尘高出许多,眼下被猝不及防的一抱,视线里全是后者染上粉红的后颈与耳根,喉结滚了滚,别过头去:“仙君忽然追过来,莫名其妙的说了许多话,如今更是想抱就抱,把本尊当成什么了——死去徒弟的替身吗?”   这是过卿尘在知晓他魔尊身份的情况下,第一次主动抱他,并且,眼前这人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   这会是属于本尊的小白吗?   还是“祝鸿”的那位仙君师尊?   或者这一切都是假的,下一秒,过卿尘就该掏出息冰剑,把利刃架在本尊脖子上了?   一时间,万苍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身形如同一块木板,僵硬极了。他方才心里堵得慌,如今被过卿尘用力地一抱,好受了不少,但还是觉得委屈,闻到从未如此清晰的莲花香味,心尖反而一阵阵的刺痛。   太不真实了。   “万苍,你听好了。”过卿尘把头埋进万苍胸膛,感受着起起伏伏的震动,郑重地说:“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道侣。”   “……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第94章 天陷   ◎“仙君的吻技可真差。”◎   万苍一言不发, 任由过卿尘抱着自己他皮肤苍白,连血管都清晰可见,高挺的鼻梁上缀着一颗小痣, 此刻眼睫低垂, 蝶翼似的轻颤着, 看起来十分乖巧,让人无端品出几分脆弱忧郁的味道来。   两道身影紧密贴合了很久, 久到过卿尘怀疑抱着的人是否已经睡着了,下一秒, 他的两条胳膊就人被轻握着放开。   万苍一闪身,消失在了前方拐角处。   怀中温热鲜活的气息消失,过卿尘虽然疑惑不解,还是反应极快地跟上了那道身影。他定睛一看, 万苍竟然已经站在一个小土堆面前了。   小土堆不高、不大,很粗糙,像是什么人堆出来的。旁边盛开着七八朵红紫色的小野花,随风摇曳,和这周围一片空旷景色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万苍还是没有说话, 他眸光黯淡, 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骨节分明的五指递出, 用力地握住了前方那块竖着插进泥土的板子上,直摁得青筋凸起, 轻轻颤抖着。   那块木板上, 雕刻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字迹歪歪扭扭的——   “吾妻小白之墓”。   即使没有落款, 过卿尘也顷刻间明白过来:这是万苍亲手立的坟,而这里面本该躺着的人,正是他自己。奈何他当时是被天雷劈中,在少年万苍的眼里,只可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所以,眼前的不过是个空冢。   万苍和他结为道侣,以为他身死之时,就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人是带他来看亡妻的墓了。   不相信他就是小白蛇,不相信眼前的就是现实么?   四方高大的树木耸立,阴影错落,落花纷纷,阳光透过缝隙,落到过卿尘的半张脸上,照亮了那对往日平静无波的狭长眸子,其中唯有掩藏不住的心疼。   更深处,是汹涌澎湃的情与念。   以无情道抑制本心,阻断私欲增长,虽带来无比强大的修行力量,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人、妖、魔、仙,皆有情有欲,有血有肉,无情道与这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相悖,犹如变相的拔苗助长。   因一时考量,过卿尘选择转道而修,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条道绝不适合他。   至少不适合现在的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误会不能不解决,必须张嘴,努力沟通,感情不能一味压制,唯有尽情释放……   方能真正接纳自我。   方能渡化心魔。   过卿尘轻轻覆盖住那只更大的手掌,以一个异常强硬的姿态,迫使那人抽回手。而后他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万苍,略微仰头,对准那两瓣没什么血色的唇,主动贴了上去。   既然感到不真实……   就用行动来表达他的心意吧。   万苍还是第一次被过卿尘含住唇瓣,对方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仰起头,吻得十分生涩,却极其卖力,像是怕人跑掉,又像在证明什么似的。   想证明什么呢。   证明他压根儿不会接吻吗。   察觉到眼前之人不会换气,胸膛不断起伏,险些将自个儿呛死,万苍唇角不自觉上翘,长臂一伸,慢慢环上过卿尘纤细有力的腰身,然后化被动为主动,极具侵略性地一揽、一提,将人彻底锁死在怀中。   他闭上双眼,给予最热烈的回应。   这会儿,万苍可以说是彻底回过神来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感受到了怀里过卿尘的体温,知道这人是谁。   是了。   他在亲吻他的道侣。   他的妻子没有死于雷劫,没有魂飞魄散,他的妻子早已活过来了,现在好端端的亲吻着他,让他感受那份灼热的气息。   是真实的,鲜活的,无法作伪。   过卿尘……   就是他的小白啊。   是他最难以割舍的美好,是他最纯粹真挚的喜欢,是他拼尽全力,即使堕魔也心心念念,试图守护住的美好。   这样深情的一个吻,能够证明与传达的信息实在太多太多,而在这一吻初始,万苍心中的忐忑不安,尽数烟消云散。   连唇瓣都恢复了往日的光泽与血色。   “你,我……”   拉长的银丝断裂消失,过卿尘气喘吁吁,却舍不得放开万苍,耳根和脸颊都染上了一片粉红,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小声说道:   “……你辛苦了。”   “是啊,我真是辛苦了,仙君的吻技可真差,连换气都搞不明白,看起来什么都要别人教你啊,”万苍偏过头笑笑,伸手擦去过卿尘眼角溢出的一滴泪,感受到那人坚定的态度,心情更加好了几分,“我现在还委屈着呢,不想教你这些东西——仙君,你说说看,要怎么办才好呢?”   不是说“委屈”么。   怎么还是如此不正经。   “万苍!”过卿尘低喝了一声,白皙的脸蛋瞬间烧红,声音越来越小,“你分明知道,我刚刚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万苍装作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呢,师尊?”   过卿尘薄唇轻抿。   他原本想说的是这样一路成长起来,没有他的陪伴,实在是辛苦了,怎么能、能被人曲解成这样的?   但话又说回来,毕竟是他伤了人家的心。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过卿尘敛眸叹道:“万苍,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提。只要我做得到,必定尽力而为。”   仙君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这么郑重啊,”万苍伸手,轻轻勾起过卿尘的下巴,强迫人跟他对视,尾音止不住地上扬,“师尊可真好,徒儿只想麻烦师尊一件事。”   “你说,什么事?”   “——代替仙君,好好跟徒儿学习如何接吻,如何双修,以此作为徒儿的补偿,好不好?”   万苍的语气轻柔至极,但过卿尘细听内容,感受这般动作,便能体会到其中不容拒绝的意味。   更何况,这句话还有两个关键词。   接吻,双修。   先前在镜界的寂珩殿之中,以及在应离天家里的记忆接踵而至,过卿尘脑中“嗡”的一声,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不可置信地强行支撑起眼皮:   “……你说什么?”   他不是不懂,只是没这么直白地从旁人嘴里听到过,尤其是从万苍嘴里吐出来的四个字,黏腻异常,仿佛天生就能勾魂夺魄,叫人不住的晕眩。   如要沉溺其中。   万苍像只大狗狗似的,把头搁在过卿尘的肩膀上蹭了蹭,细细嗅着莲花的香气,懒洋洋地说:“师尊主动之时,都不太清醒,有太多事情都不懂,不过没关系,徒儿可以慢慢教你。比如什么接吻啊,双.修啊,神.交啊,或者师尊觉得徒儿让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试试同时进……”   “停,你再不要说了。”   经过万苍一提醒,过卿尘脑子里的记忆越发清晰,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反手捂住万苍的嘴巴,却被那人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掌心。   “师尊。”   万苍嘻嘻一笑,嘴里仍不肯换个称呼,全身半倚着过卿尘,站没个站相,他伸手捏了捏红得发烫的耳尖。   “你真好看。”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人害羞,好看到过卿尘有情绪波动的样子。   不出所料,实在是太可爱了。   即使万苍如此行为,过卿尘仍然没有生气。拿回记忆以后,随心而动的感觉太好了,别说他的无情道心没有动摇,反而因为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更为坚定。   他想守护好这方天地。   这个心愿从没有改变过,但在此之前,必须得守护好自己的爱人。   不护下眼前一人,何以护佑苍生?   万苍身负混沌之力,比以前更能沟通天地,掌握周遭灵气变化,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出:   过卿尘身上气息发生了变化。   他屈指卷起一缕银白发丝,绞在手上玩儿,砸吧砸吧嘴,总觉得方才还没有亲够,没有亲回本,于是轻轻咬在过卿尘的颈侧,唇齿在那片软肉上厮.磨、吮.吸,慢慢地扬起头,又咬在那人的耳垂上,片刻后,不舍地分离:   “师尊,我还想……”   过卿尘掀起眼皮望向万苍,看到那人滚动的喉结,伸手点在那凸起的位置,温柔地反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问了。   万苍狡黠地眨眨眼,露出不置可否的一笑,脑子里霎时浮现出另外的画面。   当然是想做啊。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万苍莫名想起了闲置很久、无人居住的华丽寝宫,他现在就想把过卿尘带回魔域,将人锁在寂珩殿殿床榻上,只给他一个人看。   本尊还能怎样。   本尊只是想摸摸自家道侣的漂亮蛇尾,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万苍眼神灼热,一把握住过卿尘的那只手,原本加快的呼吸更加粗重,沉声道:“师尊,我能不能带你回去?”   “回家么。”过卿尘以为是应离天,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模样呆滞得有些可爱,“一起回去就是了,还征求我的意见做什么。”   他们二人是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道侣,还有两世的师徒之情,虽然中间过程一波三折,但好歹是说开了。   过卿尘有些不理解。   他现在想起了一切,但他感觉自己和万苍之间,反而变得生疏了,难道是因为仙魔的身份吗?   过卿尘思忖了片刻,道:“关于身份问题,你不用担心,等回到衍无宗,我便昭告天下。”   “告诉天下人什么,”这下轮到万苍愣住了,心脏开始“砰砰”直跳,不敢相信地反问道,“说魔尊和仙君‘天生一对’,是道侣吗?”   过卿尘理直气壮道:“本该如此。”   这样行事,与过卿尘原本的风格大相径庭,像极了破罐子破摔,反倒叫万苍星眼前人身上看出了点自己的风范,他眼里晃出一抹迟疑的光彩:“仙君,你若表现得与本尊沆瀣一气,就不担心仙门那群傻子说你‘自甘堕落,勾结魔族’吗?”   这话说的,哪里像个魔尊,反倒像一位被妻子抛弃了多年的怨夫。   阳光洒落在如瀑的银白发丝上,让清冷仙君多了似烟火气,过卿尘主动握住万苍的手:“万苍,不要喊我仙君,不要试图拉开距离——是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何须在意旁人的眼光。”   他微微一笑,美好得无以复加。   万苍注视着过卿尘的表情,后者露出这样的笑容,恍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静默了一瞬:“即使仙魔对立,为世人所不容?”   “纵使仙魔对立,世人皆不赞同,那又如何?此生能遇见你,是我之幸事,无论是成为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师尊,我虽略有遗憾,恨我们错过太久,但从未后悔。”   仙魔对立。   多么严重的问题,多么难以跨越的鸿沟,在他接收了混沌之力以后,也不敢断言“能解决”的……   居然能这样吗。   直接绕过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只论自己所想?如此一来,倒显得他思想狭隘,困在方寸之间了。   过卿尘思路清晰,无比透彻,三言两句就安抚好了万苍冒头的情绪。   “师尊恢复记忆以后,怎么比我还会说情话了,”万苍第一次有种想哭的冲动,喉间发涩,垂下眸笑了笑,“徒儿细细品味了一番,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呢。”   “我说的都是真话,这样不好么。”   万苍直白道:“这样很好,师尊,我很喜欢,你不要改。”   过卿尘点头:“不改,都听你的。”   “师尊,要不要跟我回……”万苍仍然抱着过卿尘,试图转回上一个话题。   不远处,一只纸鹤振翅飞来,在过卿尘周围打着转,却始终没被人伸手接下。   万苍翻了个白眼,用力搂紧了过卿尘,怕人被一只小小纸鹤抢走似的:“这么会挑时机传音,这种事想必只有季师伯干得出来了。”   过卿尘想起了之前没回的那道传音,心道“魔尊正抱着他,还有什么更要紧的事不成”。   接着有些心虚地“嗯”了声。   还没等二人拆开纸鹤,不知哪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像是四面八方都遭受了冲击。万苍耳力极好,听到几里开外变得嘈杂起来,脚步声纷乱,野兽咆哮,中间夹杂着人们发出的一阵阵惊呼和哀号。   那些凡人似乎是在逃难。   万苍缓缓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和过卿尘分享信息,抬眸就见到远处的穹顶发生了塌陷。碧蓝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洞洞的虚无,像极了天残秘境崩塌时的场景。   万苍和过卿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凝重。   ——天塌了!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赶上,来晚了,跪个垫垫。祝宝宝们中秋快乐~ 第95章 并肩   ◎神识化作的指环通体金红。◎   拆了纸鹤, 传音唯有寥寥几句。   季秋明语言焦灼,先是说了“三宗大阵出现问题”,而后叮嘱过卿尘“不要回宗, 听到什么都别在意”。   大概是关于万苍的身份, 暴露了。   但万苍这个当事人不在意, 过卿尘也无所谓,他们彼此相互认定, 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劝说得动的。   最棘手的问题,是天。   “怎么忽然……”过卿尘遥望着远方, 蹙起眉头,心中疑惑不解,“这般景象,委实可怕, 恐怕只有末法时代才出现过了。”   “是啊,这情景着实棘手。”万苍附和了一句,迅速翻看着属于主神的记忆。   他确认了一件事。   末法时代,主神已经陨落,残魂处于自我修复状态,陷入沉睡, 但仍能感知到外界的变化。当时不知为何没有形成魔气, 阴暗负面的情绪与煞气猛增,洪水泛滥, 猛兽肆虐,天灾人祸并存, 像是将整个世间重新洗牌了一般。   但主神的残魂就是醒不过来。   管不了。   简而言之, 这些东西是有人刻意释放出来, 准备灭世的, 如今的天幕陷落,大抵是场景重现。   “吼——!!!”   “救命啊——救命啊——”   神识外放后,百姓的哀号声和野兽的咆哮声由远及近,传入过卿尘的耳朵里。他唤出息冰剑,正准备冲出去救人,就被身旁的万苍伸手虚虚一拦。   “师尊,你等一下。”   万苍轻点额心,抽出一小缕神识,搓成戒指的模样,摊开手掌,将那一圈金红递给过卿尘:“我知道你要去救人——先把这个戴在手上,不然我不放心。”   只要他的神识附着到那人身上,有许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了。   过卿尘:“这是什么?”   心结已解,万苍不再对过卿尘有任何隐瞒,直言不讳地说:“这是我的一缕神识,可以告知你一些无法直接用言语表达的事。”   就在刚刚搂搂抱抱,亲亲热热到时间里,他分了一点神,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该怎么告知过卿尘有关“主神”与“天道”之事。   本尊简直是个天才!   万苍洋洋得意地想,若身后有尾巴的话,此刻估计已经摇了起来。   “胡闹,”过卿尘不知道万苍拥有混沌之力,当即抬眸,扫了一眼眼前人,如同往日在教育“祝鸿”一般,狭长的眸中饱含担忧,“神识是可以随便剥离的吗,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这种做法简直闻所未闻。   万苍神色认真,话语却十分轻松:“不会的师尊,别担心,相信我。我体质特殊,就算把神识抽几百条,给你编几十个同心结玩儿,都不会出任何事。”   “你真是……”   过卿尘说不过,也舍不得说万苍,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接过戒指,那人便贴心地给他戴上了。   戒指瞬间收拢,贴合手指曲线,神识化作的指环通体金红,如同一片绚烂的火烧云,衬得雪白指根更为纤长。   万苍满意道:“不错,大小正合适。”   但过卿尘此刻没心情欣赏这定情信物一般的戒指,他翻身落到剑背上,后知后觉地望向万苍,问:“你要一起吗?”   喊魔尊陪他这个仙君救人,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些?但问一问,总没坏处的。   倘若万苍想去呢。   错过的时光不可挽回,眼下,过卿尘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能得万苍相陪,他简直求之不得。   “一起啊,不过是救点废……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罢了,就算我是魔尊,总不能混身刺挠吧。再说了,师尊方才不是说要‘昭告天下’吗,”比起刚才的震惊,万苍显然淡定了不少,一番话说完,跟着踏上息冰剑,“你亲口承认的,我是你的道侣,还是你的徒弟,既然身为仙君的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魔尊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怕”这个字。   冰蓝的长剑剑身朝下猛的一沉。   万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在过卿尘身后,双臂环着那人劲瘦的腰身,轻笑一声,发问:“师尊,今日怎么不用鹤云舟?”   这人处理事情向来有条不紊,就算是对待亲近之人,也鲜少会表现得不理智、不冷静。   果然是仙君,大爱无私。   “……嗯,”过卿尘睫毛微微一颤,神情略显无奈,“鹤云舟体积大,太过招摇,平日我在宗内,不常用来赶路。”   意思是他忘记了。   过卿尘银丝掩藏的耳根微微发红,比起之前觉察不出他人的情感,不会动情的时候,模样更为诱人。   “这么大一件飞行法器都能搞忘呢?”万苍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长后颈与耳尖,想到有可能大敌当前,抑制住动手动脚的心思:“师尊还真是可爱。”   “轰——”   天上边际的裂隙扩大,虚无扩大,许多黑影铺天盖地袭来,张牙舞爪,仿佛要吞噬世间万物。   “万苍,救人要紧。”   “是,师尊,徒儿知道了。”   万苍脸上因过卿尘犯迷糊而生出的微末笑意,转瞬即逝。他趁着过卿尘唤出鹤云舟的空档,赶紧随之登上甲板,而后操控着自己分离的那一缕神识,进入那人的识海里。   如此一来,便能在路上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了。   金红的光晕一闪,钻进了过卿尘额间的红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者反捂住脖子,轻轻“唔”了一声,看向身旁的万苍,想起那人说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沉吟不语。   不要抗拒。   万苍是他的道侣,不会害他。   他只需要相信万苍就好了。   过卿尘不小心没站稳,一个踉跄,耳边有嘈杂的嗡鸣声,但眼前的画面无比清晰。他看到了主神和万苍,听到了那二人之间的所有对话,接着,脑海里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无比新奇的概念。   那东西叫做“天道”。   天道似人非人,虽然明面上处处透露着“没有感情”四个字,但若留心观察,总能看出它的偏好——和主神相反,它最不喜欢人族,天道固执地认为是人族破坏了这世间的清净,导致纷争。   这样的意志本身还掌握着“法则”,企图维持秩序,所以才会让人感到恐怖。   它看起来就像一把清扫大门的工具,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手段高超,自诩处于至高位置的局外者,只想匡扶它心中所坚持的正义,扫清一切不合理的因素。   人族是不合理的存在,后来的仙、妖、魔,则更是不该出现的、彻彻底底的错误。   所以……   那独属于末法时代的黑暗与混乱,以及现在的突发状况,都是因为天道想要颠覆这片天地,改写历史,恢复最初的桃源仙境吗?   过卿尘一边操控着鹤云舟,一边仔细研究看到的一幅幅画面,开始深思。   最初的天地寸草不生,没有人、妖、魔,的确没有不和谐成分的存在,但也失去了勃勃的生机。这片大陆起起伏伏,能够存在千万年的价值,不在于其本身。   而在于不断开拓创新的人族。   上古时代早已成为过往,烟消云散,末法时代的悲剧,终结于以前,而今的新盛时代,是每一个呼吸着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前辈,用肩膀扛起来的、崭新的时代。   是属于大陆上所有生灵的时代。   没有谁可以剥夺地面上万物生存的权利,哪怕是天道也不行。   不过极短的时间里,过卿尘便知道了主神和涅涅是什么关系,万苍为何身世悲苦。他更明白了万苍在其中担任的角色,知道了万苍身负的力量。   过卿尘心中叹息“我只有一把剑”。   说是现任“仙君”,力量也不过比普通的长生境修者强上几倍,有许多力不能及之事,尽管如此,他仍然思考了自己能够做什么,才能帮万苍分担压力,才能解救全天下之人,免受各种苦难灾厄。   他暗中下定决心:无非是豁出这条命,都要护好心中所爱。   万苍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单手搂住过卿尘的腰,说:“师尊,你接收到这些信息,从此便可以和我,和洛师祖交流了。虽然我恨想换一种方式告诉你,但现在并不合适——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直接问我。”   他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   过卿尘点点头:“正好,我的确有一件事不明白。”   鹤云舟速度极快,此刻已经瞄准到附近受难人群的位置,向下俯冲。万苍满头青丝随风飘动,双眼微眯,用下巴戳了戳过卿尘的肩头:“什么?”   “你见过天道了吗?”   “不曾见过,就听到过一句声音,还一张口就说我没有‘神格’,没有资格成神,”万苍耸了耸肩,眉梢眼角满不在乎,“我若有这东西倒好,不管主神位置空置与否,第一件事就是把天道凝出实体,杀了。”   表面无情却偏心的天道,祸害一个。   “它这般紧张,是因为神格很重要,必须要拿到,你可有头绪?”过卿尘沉吟了一会儿,给了这么个回复。   “没有,”万苍摇了摇头,一道模糊的念头从脑中滑过,却不敢肯定,“我再找找看。”   过卿尘没再说话,操纵着鹤云舟精准落地,重重砸死了几只发狂的妖兽,接着,息冰剑横飞而出,将四处逃窜的人们,串成了一串冰糖葫芦。如此反复,眨眼间,他便救了几十人到鹤云舟上,幸好船上的空间极大,再装百来人都不成问题。   过卿尘第一次庆幸自己有这样的飞行法器。   万苍没有表态,更没有出手救人。   他静静地抱着过卿尘,似乎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注意到那些人哆嗦着看他,看他抱着过卿尘的胳膊,眉梢一挑,缓缓朝后退了两步。   虽然过卿尘本人没有抗议,但大事当前,还是给仙君留点儿面子吧。   “娘、爹,得、得救了……!!”   “银发白衣,是仙门的仙君吧?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我没有眼花吧,怎么……那红衣的男子刚刚怎么,怎么抱着仙君呢!?”   “你小点儿声,爱抱就抱了,也没耽误仙君救人,更何况人家仙长都听得到!”   听到这些人说的话,甚至将自己打成“仙长”,万苍缓缓回神,单边唇角朝上方一提,语气冷飕飕的:“怎么,是仙君脸上贴了标签吗,写清楚了只属于你们百姓和仙门百家,我碰不得?”   能与过卿尘并肩,自然不会是什么大恶人。   获救的百姓们大多心思单纯,勤勤恳恳地工作生活,不懂也没有细想那句“你们百姓和仙门百家”的含义。况且,万苍前世出门杀人,总戴着面具,眼下混沌之力加身,三种气息交织,仙门弟子都看不出他是个实打实的魔尊。   毫无灵力的百姓也就更无从得知。   众人对过卿尘心怀感激,只道这位仙长脾气差了些许,或许那个拥抱是有什么深意,连忙道:“不不不!仙长息怒,仙君是大家的仙君!”   “是啊,仙长模样生得极好,一看就也如同仙君一般心善,在下多谢仙长和仙君的救命之恩!”   “你们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这一路过卿尘不知还要救多少人。   万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听着这句回复,顿时就懒得计较了,将话题一转:“现在显而易见的是天塌了,除此之外,你们还遇到了什么情况?都可以告诉本……”   “告诉我和仙君。”   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从兽口逃生,此刻仍心有余悸,说不出个一二三四;牙牙学语的孩童们依偎在父母身边,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懵懂地望着万苍……能发言的,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青壮年了。   可那些男人冥思苦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妖兽和天陷,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一名蜷缩在角落的女子见状,弱弱地举起手,试探着开口,“我、我家住得离村口近,跑出来更快些,当时我在绣花,正好抬头,大概留意到妖兽出现的方向,是东南方。”   东南?   那是沿海之地,锦涯宗所处的位置。   “多谢你,这个情报很有用。”   胆小的女子闻言,双眸一亮,用力地摇了摇头:“仙长谬赞……能帮上仙长和仙君,是我的荣幸!”   万苍没再回复,神色稍缓。   他递了个眼神给过卿尘,后者还忙于救人,闻言恰到好处地插了句嘴:“这些妖兽身负海水潮湿之气,似鱼非鱼,若我没猜错的话,是锦涯宗镇压海兽的法阵出问题了……身为宗主,莫易玄不会无缘无故找死,只可能是外人的手笔。”   万苍顿时想起季秋明在纸鹤中说的“三宗大阵异动”,串联前因后果,恍然大悟一般道:“哦,那就是慕沧岚悄咪咪跑那去了呗。”   过卿尘颔首道:“我也这么想。”   万苍扶额叹息:“果然,麻烦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师尊,你是想继续沿路救人,还是跟我一起去锦涯宗?”   两件事都不得不做。   过卿尘操纵着鹤云舟,左手摸索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环,眉头蹙起,沉吟了许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些为难。   “这样啊,我知道了。”   万苍见到过卿尘这般模样,发出一声轻笑,接着,他从天书里唤出了归墟、城主和姐妹花四人:“天塌了,不做点什么,谁都活不成——别站着发呆了,给你们个任务,现在就去做。”   城主拉着正在打哈欠的姐妹花一齐俯身,异口同声地问:“主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归墟趴在万苍脚边,瞥了过卿尘一眼便不敢抬头,甩了甩尾巴。   “这戒指里有灵石,还有别的法器,”万苍甩了个空间戒指给看起来最为靠谱的城主,语气严肃,“我要你们兵分四路,沿途救人,安置灾民——这么点小事,能做好吗?”   这语气分明是在说“做不好就滚蛋”。   城主拉着姐妹花点头应下,归墟吐着舌头疯狂点头,万苍又嘱咐了几句,便打算放他们跳下鹤云舟离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就算不能够完全信任这三人一狼,眼下,多些助力总是没坏处的。   “等下,”过卿尘伸手拦住了城主等人,“鹤云舟的操作权交给你们,先安置好船上的这批百姓。”   蓝色光晕一闪,城主和姐妹花获得了鹤云舟的使用权,霎时愣住了,呆呆地看向万苍:“主人……?”   仙君这是什么意思啊。   万苍迟疑道:“师尊,你不怕……”   不怕这三个人跑了吗。   “既然是你信任的人,对我来说,自然是可信的,”过卿尘的态度十分强硬,“锦涯宗变数太多,我必须和你同去,才能安心。”   【作者有话说】   迷迷糊糊地码完字放上来,作话都没编辑。换了新封面,开心! 第96章 幻境   ◎甘愿成为他的剑鞘。◎   归墟和城主已经放出去了, 既然过卿尘执意要去,万苍没有阻拦的理由。他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各自有各自的责任和使命, 如今能摒弃仙魔身份成见, 一致对外, 对上天道,万苍甚至感到十分兴奋。   人若不搞事, 事就要搞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出击。   他们二人合力, 不说修复破损的天幕,杀人和救人总是没问题的。   过卿尘将鹤云舟的操作权限交出,又叮嘱了城主等人几句,城主等人便留在了船上。他重新唤出息冰剑, 扭头对万苍发出邀请:“一起?”   “不了,师尊,”万苍盯了眼冰蓝色的长剑,难得正经地摇摇头,将脊骨中的鸿念剑抽出来,轻轻落在上面, “我自己有剑。”   此行对于修仙者来说并不远,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点焦虑, 脑中莫名浮现起许久没见面的花长舟、夙夜和程陵风三人。   不知道他们在衍无宗,是否安好?   过卿尘见鸿念剑还是平平无奇的铁剑模样, 望着万苍略微蹙起的眉, 伸手抚平那一道褶皱, 说:“你我同去, 是为了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至于长舟和你的朋友们,有你师伯在宗门内,他们自然不会有事。”   他记不太清夙夜和程陵风的姓名,却隐约记得跟万苍组队的,有两个人。“祝鸿”的朋友,就是万苍的朋友,至少这一世,万苍不再孤身一人。   过卿尘心中隐隐感激。   两人目前处于浮空状态,万苍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心脏怦怦直跳,始终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抬眸望向天际,发现仙门百家也有了应对之举,五颜六色的灵力迸射而出,朝着天空输送,看似杯水车薪,却有效阻止了天边的裂隙再度扩大。   或许是他多虑了吧。   过卿尘见万苍这副模样,又说:“别皱眉,你笑起来好看——让我瞧瞧鸿念剑原本的模样,好不好?”   万苍勉强挤出个笑容,还保持着特有的调调:“师尊怎么忽然想看鸿念剑了,看我难道不好吗?”   总得找个由头,冲淡他们二人之间太过沉闷的气氛,否则还没对上天道,情绪调节不过来,不利于精力的集中。   “都说‘剑似主人’,就是想看了。”   过卿尘没有过多解释,针对万苍后半句话,展开回答:“我在应离天之时,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日日夜夜都看着你,看着你练剑,看着你休憩,看着你成长……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也是开心的。”   “……嗯。”   仙君适应良好,袒露心迹的话语越发直白,万苍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此吐出个单字,便罕见的沉默了。他屈指轻轻一敲,在金红光芒的包裹下,斑斑锈迹褪去。   鸿念剑露出原本的样子。   洁白通透,剑身极薄,繁复纹路散发着淡淡光晕,和一颗苍青的宝石相辉映。   过卿尘只看了一眼剑,确认了是记忆中的模样,就将视线转到万苍脸蛋上:“和以前一样,很好看。”   这是无比直白地在夸他了。   “师尊别闹了,”万苍挑眉,淡定地看了回去,只是耳尖泛起薄红,“我们得赶紧去锦涯宗,看看那群废物在搞什么把戏。”   恢复记忆后,过卿尘竟变得有点像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原本全力冲刺,不过一炷香便可到达的路程,硬生生被二人交谈时间给拖长了。   那人真的能不担心百姓,不担心衍无宗弟子,不担心仙门百家之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过卿尘见万苍情绪好了不少,放下心来。他低低应了一声,掐诀将一只纸鹤送出,而后脚踩息冰剑,化作流光冲了出去,只留下一道绚丽的尾迹。   万苍盯着空无一人的原处:“……?”   他跟着冲了出去。   **   山崖陡峭,浪花拍打沿岸,湿咸的水汽扑面而来,天尽头缓慢崩塌,陷入一片漆黑,叫人感到压抑、心神不宁。   万苍和过卿尘赶到锦涯宗时,被完好无损的护宗大阵给拦在了门外。   这看起来很正常。   目前不是仙门大比期间,锦涯宗没必要对外开放,并且慕沧岚企图对仙君下手,被衍无宗关押,魁首的奖励化为泡沫。再加上天陷,仙门百家忙得脚不沾地,仙门大比的后续奖励自然不了了之,说实话,万苍不是很在乎。   可是——   “刚刚季师伯不是说,三大宗的阵法豆‘出问题’了吗。”万苍面无表情,抱臂看着冷清至极的锦涯宗大门,告知过卿尘这一事实。   这里竟然连个驻守弟子都没有。   季秋明在大事上几乎不会出错,更别提故意传递假情报,过卿尘猜得到万苍的心思,此刻也觉得奇怪,缓缓摇头:   “师兄不是那种人。”   “师尊说不是,那就不是,我只信你,”万苍慢悠悠掀起眼皮,盯着护宗大阵的每一处节点,有些跃跃欲试,“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既然人家不敞开大门,只好由我们把大门给踏破了……仙君不会怪我这个魔尊不识好歹吧?”   他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方,轻轻转动,俨然是个准备动手的姿势。   过卿尘比万苍速度更快。   他手握息冰剑,动作一气呵成,清浅的眸中倒影着能使用的最强剑阵:“之前锦涯宗就还暴露出诸多问题,更别提刚刚有人证,眼下,慕沧岚可能躲藏在这里,他和天道应当是一伙的。”   “——我不介意和魔尊一起动手,铲除自以为凌驾于人族之上的存在。”   天道也不能随意决定旁人的死活,何况是整个人族,整片大陆。   面对未知而无比强大的存在,过卿尘不会心慈手软,唯有保持冷静,倾尽全力去面对,方能绝处逢生。   “仙君,你这是要跟我‘狼狈为奸’的意思呀。”万苍收剑,一拳砸在透明波动的护宗大阵上,听到耳畔炸开“砰”的一声巨响,眼见着阵法碎裂,他顿感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砰砰砰——!”   他们本可以选择更温和的方式,比如撕开一条口子,就可以进入其中,但两个人连续出手,如同大炮发射一般,顷刻间打碎了几百处节点,锦涯宗的护宗大阵彻底被瓦解。   这不仅是试探,更是警告。   像是冲着宗里的人大叫:魔尊和仙君一块儿来了,你们该如何应对呢。   万苍紧紧盯着入口处:“师尊,你不妨猜猜看,现在锦涯宗里还睁着眼睛的这部分弟子,他们是选择装死呢,还是出来见我呢?”   “莫易玄出事了?”过卿尘听出了这句话里其他的含义,“天残秘境里发生的事,他似乎全然不知情。”   从莫易玄的态度来看,的确如此。   万苍点头,接话道:“他就是个倒霉蛋,出头鸟,连手下弟子和长老干了什么勾当都不清楚——当宗主能当成他这样,被架空得干干净净,称得上是一种悲哀吧。”   过卿尘不由得想到了岑鹭。   仙门之中,公认梵璃宗和锦涯宗关系好,却都说衍无宗锋芒太盛,接纳了太多其他门派的弟子,却适得其反。   两宗交好,同宗主脱不了干系。   既然莫易玄出事了,那岑鹭是否安然无恙?之前称门派内部“出现问题”,将仙门大比交由锦涯宗来办的梵璃宗,会不会已成了一具空壳?   过卿尘仔细去想,回忆起了诸多不曾言明的细节,比如,前不久大量死去的妇女儿童,比如,锦涯宗执意要与登仙阁合作,取得慕沧岚送来的宝物。   他越想越胆战心惊。   不是他没有注意,而是处理完便完了,没有细细推敲背后的真相。至于换主办方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不归他管,导致如今才察觉出端倪。   仙门百家果然出现了蛀虫。   连三大宗都不干净了。   不仅是拐卖妇女儿童,还有资源的争抢,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在谋私利、摧残人性的方向上,越走越远了。   现在只是怀疑到锦涯宗和梵璃宗头上,那他所在的衍无宗,还有季秋明呢?   过卿尘呼吸一重,不敢再想。   万苍和过卿尘等了一会儿,始终不曾见到人来,便相视一眼,走进了锦涯宗。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来到了前几天还站立过的广场。   广场上回荡着他们二人的脚步生,目之所及,都空荡荡的,远远不如仙门大比时那般热闹、壮观。   万苍静默着,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熟悉的气息,不是阴邪的魔气,而是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分布在每一个角落。   但眼前静得出奇。   上次喊话慕沧岚,慕沧岚不出来,万苍已经攒满了十分怒气,如今锦涯宗护宗大阵被轻松破除,里面又是空无一人。   简直像是在耀武扬威。   万苍不耐烦地压下唇角,直接动用混沌之力,席卷了锦涯宗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只看到了镇压海兽的阵法破了,暗道“难怪会有妖兽跑到那些村落里作乱”。   想到这其间相隔的距离,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师尊,”万苍沉着嗓子喊了声,“我们来晚了,这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战场,应该在衍无宗。”   至于锦涯宗的弟子……   护宗大阵没事,人统统消失了,随之出现的,还有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妖兽。唯有大型献祭一途,能将整个宗门从内部击破,做得彻底。   过卿尘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揉了揉眉心,阖眸轻叹道:“锦涯宗的那些弟子们,与虎谋皮,只怕是凶多吉少——竟然又是衍无宗么。”   “又”的意思是,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就发生在衍无宗。万苍微愣,心潭漾开一丝波澜,接不上话了。   “实话实说,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但仙魔大战之事,做了就是做了,就算只出了十分的力,你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即使是道侣,我亦不会偏袒你……现在没有时间了,这笔帐日后再算。”   “好。”万苍答应了过卿尘,顿了顿,问道,“还要去梵璃宗看看吗?”   他将选择权交到过卿尘手中。   过卿尘轻轻摇头,再度踩上息冰剑,开口时表情冷得像冰,狭长地凤眸里划过一丝颓然:“师兄说‘不要回去’,不仅仅是你的身份暴露了,大概是凭借他一人之力,守不住整个宗门,怀抱着必死之心,打算让我留在外面,想出应对之举,解决源头。”   “师兄真是……”   万苍知道过卿尘在想什么,接嘴道:“师尊,季师伯跟你一样傻。”   过卿尘无言以对。   “用剑太慢了,我带你。”   万苍揽着过卿尘的人肩头,将人一整个搂入怀里,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抬手破开空间,解释道:“放心,这个不是魔族的空门。我现在仍然不是神,但魔域之核的的确确被我融合了……仙魔妖三种力量都在我的体力,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二人一眨眼就落在衍无宗门口。   混沌之力撕裂空间虽然容易,但在没有神格的情况下,对抗天道故意降下来的“规则”,横渡千万里,消耗巨大。   万苍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唇色白了几分,幸好过卿尘被他抱在怀里,没有察觉。他仰头,发现护山大阵运转如常,但门口无人值守,爱闲逛的风长老和值班弟子们都不在。   情况和锦涯宗一模一样。   清风拂过,没有卷来熟悉的花草香,反而吹到二人身前,硬生生的止住了。   万苍下意识抬手,摸到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屏障透明无形,像是将眼前的衍无宗,和他们所在的地界割裂开来,若仔细观察,则能看到流转的符文和扭曲的景象。   这绝不是真实的世界。   碧蓝被墨黑覆盖,时空一瞬颠倒,天为坤元,地为穹顶。万苍和过卿尘甫一落地,就已经进入了某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   ——此处是幻境。   幻境不像镜界,若无明显的运转核心,就只剩下最原始的方法:暴力打破。   毁坏整个结构,冲出去。   “万苍,你不用成为主神,热爱世间的一切;不用继续再当魔尊,背负谩骂与污名;不必勉强自己成为‘祝鸿’,迎合和讨好谁。”过卿尘待在万苍怀里,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猛然转身回首,定定地看着万苍说:“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不论换了多少身躯,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万苍摩挲着天书化作的戒指,方才抑制住冒头的想法,有些惊奇:“师尊,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过卿尘感受着不同寻常的气息升腾,面色凝重:“放手去做,一切还有我。”   他知道万苍现在很强,但再强的人,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他能做的,就是成为眼前人的剑鞘。   安抚,陪伴,并肩作战。   万苍在天书的空间里反复摸索,终于掏出了一样东西。   ——城主的伏丹城。 第97章 颠倒   ◎仙君杀人,魔尊试图救人。◎   伏丹城缩小成光球的大小, 在万苍掌心上下浮动,周围闪烁着细小雷电,昭示着其中蕴藏着的强大力量。若仔细看, 还能看到其中的街道布局。   这东西拿到手以后, 一次都没用过。   如今就要这么交出去了。   万苍盯着伏丹城看了半晌, 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但衍无宗的人还不知是何种情况, 必须得破开幻境。他往自己和过卿尘身上套了十几个防护法阵,缓缓收拢五指, 侧首叮嘱道:“师尊,保护好自己。”   四十八柄长剑幻影飞出,围绕在二人身前,过卿尘落下剑阵, 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你放心。”   他自然不可能拖万苍的后腿。   万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再和过卿尘交流,飞身跃起,悬于空中,身影显得异常高大。他一袭红衣胜血, 泼墨的青丝随风飘动, 想都没想,就将混沌之力注入光球之中, 狠狠砸向了面前的大地。   “给我,破——!!”   伏丹城虚影放大, 飞速旋转, 径直撞上了那层透明的屏障, 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能量瞬间倾泻而出, 将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幻境,撕开一条条白色裂缝。   “咔擦。”   裂缝越来越多,尽管催动混沌之力,有防护法阵在身,万苍仍然感受到不小的压迫感,皱紧了眉头。他将伏丹城丢出去的一瞬间,就感受到反弹的威力巨大,闪身回到地面上。   “……小心!”   四十八柄长剑寸寸断裂,化为虚无,过卿尘飞扑到万苍跟前,背对着万苍,挥出几十道剑气,替后者化解冲击波所带来的压力。   透明碎片斜飞,精准地扎向二人,就像下了一场刀子雨。   过卿尘和万苍灵巧应对,侧身躲过,同时,浓黑烟雾四起,描绘出极端诡异的画面,逐渐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万……你没……”   “在哪……?”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碎片擦着万苍的左脸飞出去,他猛然抬眼,这才发现:刚才还在身前的过卿尘,就在一眨眼间不见了!   万苍的脸霎时黑了,本该含情的桃花眸冷得出奇。   “不用担心,我送他去别的地方了。”   一道声音在空气里响起。   万苍一愣,双眸微眯,旋即想起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这是那个不久前,就在仙门大比刚刚结束之时,喊他和夙夜二人登上高台,交流信息的陌生男声。   口气有点像涅涅,但明显不是。   这是哪个角落爬出来的新人物?   “看样子你是想起我来了,真敏锐啊,当日我就不该多此一举。”那声音语气十分自来熟,接着问万苍:“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师伯、师叔、师兄和师弟师妹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不想,不要,不看,”面对这种未知的生物,万苍回答得十分干脆,“幻境已碎,我生了眼睛,自己会看。”   那人轻轻笑了一下:“由不得你。”   “呼——”   一阵风刮过,眼前浓黑的烟雾尽数散去,让万苍得以看到衍无宗内的情景。   衍无宗的三峰之上,有身穿不同服饰的仙门弟子,其中当属九错殿、悬命谷和玄逍派的弟子最多。他们手里举着各种兵器,正在互相残杀,不管脚下踩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血河,原本清澈见底的小溪,绿草如茵的草地,都染成了浓重的艳红色,一看就神智不清。   “你们不要再打了,住手啊——!”   “师弟,师兄……你们醒醒!他们是衍无宗的弟子,他们不是敌人啊!”   “仙君在哪里,仙君还没回来吗?!”   极少数清醒的弟子身处不同地方,发出了同样绝望的悲鸣,有些弟子对上修为高了几个境界的人,甚至放弃挣扎,伴随着“呃啊”一声,直接被对方划破了脖子,失去生机。   这傻逼让他看到的,是不亚于万魔窟底层的人间炼狱。   万苍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剑来”,紧紧抓住了手中的鸿念剑。他牙关紧咬,抬眸望向前方,以神识探查完所有人,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没有找到过卿尘。   到底把人弄去了哪里?   “人啊,都是愚昧无知的动物,生来就要死的,不如早些去死……我送你这么大的一份礼物,你喜欢吗?”   天生自命不凡的人,总爱说些神神叨叨、冠冕堂皇的话,以此来彰显他们“上位者”的身份,然后给予一定的“施舍”,仿佛就能在交往中获得主动权。   只可惜他不吃这一套。   万苍眉峰一沉:“说得好,你怎么不去死。”   “我吗?真可惜,我本就是死而复生之人,死不了了。”那人笑了一声,语气淡淡的:“没了灵力支持,天空即将崩塌,海潮一会儿就要袭来,我们就不用亲手处理尸体了——我想等他们都死了,和你好好聊一下关于未来世界的构想。”   未来世界的……构想?   万苍心神一动,面上佯装不懂:“我么,我不喜欢未来有太大的改变,我劝你立刻停手!”   绿衣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掠到万苍眼前,风扬起那一黑一白的两缕发丝,让后者瞪大了双眼。   “要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上一世死得太轻松,这辈子活得更加轻松,主神说是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却舍不得下重手,这样天生的好命,怎么不懂得珍惜,怎么不将这天地倾覆?”   “慕沧岚”贴得极近,几乎连呼吸都要喷洒到万苍耳畔边,说出的话语都轻飘飘的,似乎看淡了一切的模样。   “——万苍,你可真是没用啊。”   “你不是慕沧岚,”万苍懒得回答这些鬼话,反问道,“他人呢?涅涅呢?”   “慕沧岚”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耸了耸肩:“我都夺舍了这位登仙阁阁主的躯体,还掠夺了那团属于主神的、阴暗物质的能量,你这么聪明,你说他们俩人去哪里了呢?”   死了。   不仅慕沧岚死了,就连之前拿过卿尘威胁过他的涅涅也死了,这人的出现,直接打破了他之前的一切认知。   ——会是天道化身吗?   不,不像。   万苍心里升起微末的兔死狐悲之意,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便忽然转身,望向面前的战场,像欣赏山水画一般悠闲,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我懒得告诉你。万苍,你不妨来猜猜看吧——第一个问题,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我是谁?”   “不猜会如何?”   “你不配合的话,后果很简单。”“慕沧岚”偏过头,伸出食指,随机选中了一个衍无宗弟子:“就他吧。”   万苍看过去,那是甘守吟的徒弟之一,还照顾过昏迷的祝鸿,还没想到那名弟子的名字,便听到“砰”的一声。   那人直接爆炸了。   就在他眼前,血块四散飞溅,死状凄惨而耻辱,尸骨无存。   万苍将鸿念剑架在“慕沧岚”的脖子上,冷冷地说:“你故意的。”   脖子处有血珠溢出,“慕沧岚”连剑刃都没有推开,像是笃定万苍杀不死他一般,气定神闲地说:“是啊,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么办?再不快点猜,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的好师叔甘守吟,再下一个,就是你的师伯季秋明,还有你的师尊,我留到最后杀怎么样?”   “——他们会一个接一个的,全部死在你眼前。”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看惯了,眼下皮囊第下换了人,言行举止都无比欠揍,万苍恨不得一巴掌抽到“慕沧岚”的脸上,一拳直接将人打死。   但他不能这么做。   这些都是与他有关之人,更何况,过卿尘也不会希望有人因为他的冲动而死。   “给我一点提示,否则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你是谁,”万苍尽可能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沉声吐字,“比如,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句话满满的恶意,就差把“你这一次马上就得死”写在脸上。   “这种情况下还诅咒我死?不太好吧。”那人竟然还笑得出来,“但既然你这么要求,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第一个提示,我和你师尊,有某一方面相同。第二个提示,我曾经来过衍无宗,留下了东西,然后离开了。”   虽然给的回复牛头不对马嘴,但范围已经缩小了许多。   万苍闭上眼睛,睁眼时没有半点迟疑,喊道:“宿无乐。”   应离天的第一任仙君,第一个以身渡劫,留下了许多丰功伟绩,包括处理衍无宗的古战场在内,他做了许多有利于仙门之事,是当之无愧的仙君,却在最后为了救人而牺牲,散尽修为。   一个传闻中的,死于非命的老好人。   “恭喜你,答对了。”宿无乐盯着万苍,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点破绽,或者品味出一些别的什么情绪,可惜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只好叹道:“过去太久太久,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都有点儿陌生了,嗯,还有些怀念。”   万苍皱眉:“不用打感情牌,我不想了解你的过往,对你口中的‘未来’,更没有兴趣。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所以选择夺舍——是天道助你复活的吧。”   宿无乐颔首道:“显而易见,天道才不会干亏本的买卖,它这么高高在上的规则,自然是想让我成为下一任主神,杀掉所有人、妖、魔,开创一个新世纪。至于我以后该怎么办?它只希望我当一个漂漂亮亮的傀儡。”   “新世纪”,这点和涅涅所说相差无几,该说不愧是吞掉其力量之人吗。   至于“漂亮”一词,真看不出来。   万苍扫了一眼占据慕沧岚壳子的宿无乐,发出一声冷笑:“天道复活你之前,你的意识还存在吧,就这么答应天道了,尽管作为傀儡也要活下去?”   “没什么不好的,各取所需罢了,”宿无乐居然实话实说,“我只是想不通,想再活一次——我上辈子修为最高,便要肩负起守护众生的职责,成为仙君;我当仙君当得好,便要为了救不相干之人,放弃生命……这次我活过来,只想为了自己而活。”   “这不是你随意杀人的理由。”   万苍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实在是太像过卿尘会说的话了。他们两个人,果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对方。   一想到那人还在等他,万苍稍稍心定了些,满脑子只有“解决这件事”,或者说解决掉眼前的宿无乐,以及潜在的天道。   ——该怎么办?   “瞧瞧,你一个前任魔尊,手上沾满了鲜血,怎么好意思这么说我的?”宿无乐托着下巴,思忖了片刻,认真地对万苍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道复活我,我帮它扫清障碍,它再为我提供力量,我们共同期待着新的世界……看起来不错,是吧?但偶尔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没意思。”   “我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人间会发生改变,修仙者会发生改变,但实际上并没有。每个人和他们的后代,仍然这么无趣、自私,这么小肚鸡肠,看不得他人好……没意思。”   “每个人都怀揣着虚情假意,带着面具,活在这世间,真的很没意思。”   短短几段话,宿无乐翻来覆去说了三遍“没意思”。   没意思?   那就滚回你的棺材板里躺好!   听出来眼前这人既要又要的,万苍腹诽了一句,无奈扶额,不知道宿无乐在犯什么病:“……你说的对。”   “你早就可以重新再死一次。”   “别急,天道交给我的任务只差临门一脚了,只是我这个人,有一个坏毛病,比较喜欢慢慢来。”宿无乐似乎是觉得鲜血横飞的场景太血腥了,打了个响指,将全部人的动作暂停,饶有兴致地看向万苍:“主神在世之时,就连那几片残魂,都喜欢给你最好的一切,给你可以选择的所有机会,最后甚至给你可以随心所欲的力量。所以,我实在喜欢不起来你。”   万苍无言以对:“呵呵。”   他并不需要宿无乐的好感。   一个比自己还疯的疯子,说出“喜欢”,怎么看怎么恶心。   宿无乐继续道:“所以我决定把这个选择的机会,交给同样担任过,哦不,是交给现在担任着‘仙君’一职的过卿尘——你的道侣——想必会有趣许多。”   “你想做什么?”   万苍的心瞬间揪紧了,鸿念剑改为悬在宿无乐头顶,掌心隐隐有金红之色涌动:“我劝你,不要动过卿尘。”   宿无乐给他的感觉很危险。   然而,就算有规则限制,他拼尽全力,在天道不过度干预的情况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宿无乐有恃无恐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杀了我是最好的办法,一了百了。但那这些衍无宗的弟子呢,仙门百家的弟子呢?万苍,你心里明明清楚的,过卿尘不会放任他们去死,也不会见死不救,而这些人的性命,和你们有关。”   “所以呢。”   “所以我换个人来杀他们啊,哈哈哈哈,”宿无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癫狂的味道,“我会死,你会死,大家都会死,但在这之前,我会让仙君身败名裂——凭什么一定要顺应世人的想法?为什么非得为了他人献出生命?自私点不好吗?摆出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又有谁会感激我们呢?”   “……谁都不懂仙君一职带来了什么,狗屁的渡劫,都是借口,他们只想把人架在火上烤,他们本就该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宿无乐语速越来越快,话语如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炸在万苍耳畔。   “谁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割肉,取血,一身修为全部被瓜分,就连尸体都残破不堪……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就为了那些不知感恩的废物,为了救那些与我无关的人!”   “我不懂,凭什么……我不懂!!”   万苍从这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大概拼凑出以前发生过的事,了解到宿无乐在愤恨什么,可他无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来源与这人相似,却并不相同。   因为他现在心有所爱,身有所系,不再孤独,更不打算对这个操蛋的世间做什么,宣泄自己的情绪,只希望“差不多就好”。   宿无乐在万苍眼里就是个跳脚干尸。   “……第一任,第一任,去你的第一任,去你的仙君,去你的至高无上,哈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都去死好了!都给我去死!”   人们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无知无觉,像陷入了永不会醒来的噩梦。宿无乐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与此同时,“轰”的重重坠地声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衍无宗的中心。   银发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衍无宗内部。   万苍唇瓣微张,心里的酸涩情绪不住上涌,轻轻地喊:“师尊。”   过卿尘脚下的土地布满网状痕迹,将那地方砸了个深坑出来。他身下不是双腿,反倒拖着那条炫目的蛇尾,头颅微微仰起,双目红得能滴出血来,额间红痕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这人神智不清了。   即使相隔很远的距离,万苍依旧能感受到,过卿尘身上的清冷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唯有极度危险的气息。   这种状态是妖化吗。   宿无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又是为了证明什么?   “去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宿无乐伸手一推,万苍顿时感受到一阵推背力从身后传来,双膝一软,就这么跌进了衍无宗的地界里。   “啪。”   宿无乐轻轻打了个响指。   万苍穿透结界的一瞬间,所有弟子都恢复了神智,呆滞地望向手里的兵器,以及兵器上捅了个对穿的人。心理素质差一些的仙门弟子,纷纷开始干呕。   “快看,那是送给,是仙君吗?!”   “仙君怎么会是这般模样,看起来好可怕……这是假的仙君吧!”   “仙君救命……您听得到吗!”   花长舟正好身在启阳峰战场,听到无数人呼唤“仙君”,一抬头就看到了过卿尘,将那般妖邪的模样尽收眼底,不可置信地呢喃道:“……师尊?”   过卿尘听不见花长舟的声音,脑中只有所有黑暗的记忆,以及仙门弟子们背地里干的勾当。宿无乐蛊惑的话语,回荡在他脑海里:   “这些肮脏不堪,软弱无能的人,真的值得你保护吗?”   “你可是妖啊,不要抑制你的天性。”   “去吧,去杀人吧,把他们都踩在脚下……就算万苍得到主神偏爱又如何,他依旧不是神明……”   “我们可以推翻神,成为神。”   过卿尘缓缓抬眸,猩红的眸子锁定了万苍,如同毒舌锁定了猎杀的目标,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他伸出手,尖锐的指甲瞬间划过身旁所有人——那是他往昔誓死也要保护的仙门弟子。   “……仙君,您怎么了!?”   “噗——”   “仙君,我知道我做过许多错事,可我罪不该死,都是师兄们逼我的……仙君你不该这样的……求求你,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啊——!!”   过卿尘的眼里只倒映着万苍一人,似乎是拼命想靠近万苍,但这条路上,有着数不清的障碍。他龇着两颗尖牙,出手之时干脆利落,任由血花飞溅,染红了白衣银发,挂在下颌线处,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淌。   闷哼倒地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   失去理智的过卿尘,嗜血残暴,杀人如麻,一袭白衣染血,比煞星更恐怖。若他日后恢复清醒,还拥有记忆的话……定然会难过到极点,想要以死谢罪。   万苍看得几乎喘不过来,简直不敢再深挖这种可能性。他出手阻拦,救了几名弟子,遥遥地朝之前所站的方位投去一眼,看到了那个绿色小点。   是宿无乐。   那个看戏的观众,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置身于战场之外,搭好了戏台子,就等着他们互相伤害,送彼此踏上绝路。   好一出攻心计。   简直怎么算都不会吃亏。   仙君在疯狂杀人,魔尊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暗中盘算着,试图救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变数的出现,而颠倒了。   万苍一想到要对上的人是谁,就有些没底。若说以往的过卿尘如同天上明月,气质出尘,高不可攀,今日便化作了一轮血月,怪物似的绞杀着所有人,分明是摄人心魄的一张脸,却直叫人不寒而栗。   他最怕过卿尘出问题。   但这种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一阵急促的破风声传来,打断了万苍的思考,周遭的尘土高高扬起,糊了他满脸,迫使他眯起眼睛,抬眸去看——过卿尘摆动着蛇尾,飞身跃起,五指成爪,就要当空落在他头顶! 第98章 洞房   ◎一次,回答一个问题。◎   “师尊——!”   万苍面上还没有多么焦急, 一旁的花长舟大喊出声。在他的视角看不到万苍现在的脸,只能看到过卿尘飞身跃起,扑向了一道红衣, 动作迅猛而狠戾——那分明是他的小师弟“祝鸿”之前穿过的衣服。   花长舟瞳孔骤然收缩。   “师尊, 那可是小师弟!!是您平日里最宠爱的‘祝鸿’啊!”   他顾不得旁人在场, 满眼焦急,用力甩出了忘生扇, 试图拦上一秒,只要一秒就够了。过卿尘甚至没有回头, 浑身灵力震开,精准击落了那把锋利的铁扇,让其带着寒芒回旋。   “大师兄!”   “大师兄。”   夙夜和程陵风跨越半个战场,终于穿过一片混乱的人海, 来到花长舟旁边,看着人腾空捏住扇子,满脸的不甘心。他们二人再次抬眸,也看到了不是正常状态的过卿尘,先后甩出丝线,以笛音干扰, 却没办法阻拦过卿尘的脚步。   这十几息的时间平常压根儿不够看, 如今仿佛拉得很长,如同过去了整个上古时代。   “轰——”   过卿尘重重砸地, 往日漂亮圣洁的银白长尾拖在地上,与额间红痕一起, 闪烁着无比妖异的红光, 模糊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衍无宗和其他宗门的弟子们齐齐望着万苍和过卿尘的方向, 仔细辨别着那两道身影, 听到花长舟的呼喊声后,睁大了双眼。   “我没看错吧,仙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吗,他居然要对自己的小徒弟,对‘祝鸿’下手!?”   “这……没道理啊,仙君平日里不是最喜欢‘祝鸿’吗,还给他开后门!连仙门大比都让他参加呢!”   “不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师徒两个打起来了吗……卧槽,真要了命了,这谁顶得住啊,‘祝鸿’别真的死掉了吧!”   “死就死了,拉倒吧,不过是孤儿一个,最近莫名其妙出了这么多风头,说得好像有谁期待他活着似的……”   花长舟听到这句话,一扇子飞了出去。   “你这话说的——嘘!!”   衍无宗弟子,以及其他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震惊了,他们握着染血的兵刃,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踌躇不前。   只是因为不敢轻易对过卿尘出手。   忘生扇回旋,花长舟恨铁不成钢,正捏着扇子准备冲上前去,就被旁边的夙夜伸手一拦:“大师兄,你现在恐怕不能过去。”   看到夙夜的脸色十分凝重,花长舟不解:“为什么?那是我的师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夙夜咬着牙,把话语挤了出来:“那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小师弟——但是大师兄,你先不要激动,你看看他的脸。”   烟尘散去,露出了万苍本来的面容。   他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半分光彩,鼻梁一颗小痣,一身红衣与墨发随风飘动,衬得整个人都是苍白的、精致的。   ——那是魔尊万苍的面容。   这人不是死了吗?怎么会穿着和“祝鸿”一模一样的衣服?   “魔尊,他什么时候复活的……不、不对,他把我的小师弟给杀了,还穿上了小师弟的衣服!?”花长舟呼吸一重,无数残酷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程陵风不明所以地跟着叫:“啊,什么魔尊?小师弟死了!?”   夙夜用丝线缠住花长舟的手,防止人直接窜出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耐心解释:“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小师弟就是魔尊夺舍重生的……他就是万苍本尊,只不过这辈子,也许稍微安分了这么一点,所以我们都……”   我们都没有发现。   或者说,就算发现了一些端倪,也没人敢往那个方向深想,仙门百家经受不起第二次仙魔大战的损害了。   花长舟呆若木鸡,狠狠地一拍脑袋。   就算“祝鸿”再讨人厌,也没主动残害过仙门弟子,和那挑起仙魔大战的魔尊根本就是截然不同。而且,这是开什么玩笑,二徒弟和三徒弟是一个人……   若是师尊知道了,肯定要生气!   等等。   所以师尊现在这是,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又正好被人利用了吗?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花长舟呼吸一滞,下意识否认:“没有,绝无此种可能!”   他挣开丝线,又要往前冲。   夙夜一手一个,拉住了搞不清楚状况的程陵风,和满脸问号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质问万苍的花长舟:“那师兄,你要怎么解释,‘祝鸿’不久前在天残秘境中暴涨的修为,以及现在这张世人都害怕的脸?”   解释不通的。   双眼所见,即为事实。   “……师弟,别说了,我只想知道师尊怎么了,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对所有弟子下手。”   花长舟心里抗拒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也不得不开始接受。他的眼神如同钉子一般,牢牢锁在万苍的脸上,看到那人和过卿尘打作一团,挤出这么一句。   他再也吐不出多的半个字眼了。   那居然是魔尊万苍吗。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像,就连说话的语气,无心的小动作都极其相似,怪不得他第一眼就不喜欢“祝鸿”,甚至逼得人跟他打了一架。   ……原来竟然是一个人。   花长舟思来想去,双瞳逐渐发红,咬牙切齿道:“祝鸿,万苍……你又骗了我一次,骗了师尊一次,真该死啊!”   他永远都忘不了,仙魔大战里死去的同宗弟子,被魔族分尸后是何种惨状。   尸骨无存啊。   但这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还能复活?为什么还能好端端的,顶着别人的壳子,甚至再次进了衍无宗?   夙夜看花长舟这般要吃人的模样,只觉太阳穴一阵阵生疼,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大脑极速运转:“大师兄,木已成舟,是一个人便是一个人,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太混乱了,不如想想怎么办。”   “大师兄,宗主、峰主和长老们都不在现场,只有你能够主持大局了。”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花长舟一声冷笑,“唰”的展开扇面,“魔尊在此,魔族大军还会远吗?这一切都是魔尊在捣鬼,杀了那人,师尊自然就清醒了!”   夙夜皱眉道:“可大师兄,如果是小师……如果是万苍在搞鬼,他有必要演这么大一出戏,甚至让仙君主动攻击自己吗——你看,他受伤了。”   花长舟看着不远处缠斗的两道身影,虽然看不真切打斗的动作,但献血四处飞散,两个人都受了伤,他一腔恨意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万苍一介魔尊,在这件事中,当真是无辜的吗?那谁是罪魁祸首,是导致天陷的元凶?目的何在?   问题实在太多了。   “哎,听你们说这么多,我是真搞不懂了——仙魔大战过去十年、我没亲眼见过魔尊杀人,不懂他多么可怕,”程陵风摇头,叹息道,“可那个人现在站在那里,不管再怎么说,他还是我们的小师弟啊……他之前救了我们好多次,这总是真的吧?”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万苍的确救了他们很多次。   “之前那个林子里的红衣人也是小师弟,”夙夜低低地“嗯”了声,看向花长舟,“这一点我知道,我相信大师兄他也清楚,但我们插不上手的。”   那个级别的战斗,在场所有弟子想要横插一脚,怕是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这些恩恩怨怨,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   现在,仙君不正常,仙门最大的仪仗没有了,面对天陷,他们还能做什么?   仙门百家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天空崩塌,妖兽作恶,却找不出幕后主使,毫无办法吗?   这实在是太窝囊了。   衍无宗的弟子们纷纷围过来,对着花长舟开口:“大师兄,东北角的天陷速度变慢了,其余三方崩塌的速度不变,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季秋明、卜月语和三峰峰主,此刻都在大阵中,维系着整个衍无宗的护山大阵,以及头顶上的天空,才能使之不至于崩塌。其他长老们也在不久前被季秋明分排出去,各司其职。五人成阵,每一环都需要精准出手,磅礴的灵力,不可以轻易分神,故而对于方才弟子们互相残杀的状态,他们实在是爱莫能助。   “怎么做。”花长舟喃喃,像是被人敲了一棍子,猛然回神:“你们说的对,别管着这两尊神仙了,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们有自己要做的、能做的事,宗主不在场,师尊情况不明,由我暂行号令之责——”   “众弟子听令:全力支援门内各处长老,修复护山大阵每一个节点,延缓天陷的速度!”   “是!”   众弟子忽然有了主心骨,神色不再迷茫,齐声回应后,有序地向四周散去。   不远处,万苍感受到了许多人离开前投来的、饱含各种复杂情绪的视线,知道自己彻底被认出来了,没工夫分神。过卿尘当头落爪的这一瞬间,他的心跳声如擂鼓,呼吸倏然变得急促起来。   “师尊——小白——!”   “过卿尘!!”   称呼一个接一个喊出,眼前人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攻势越发猛烈,万苍的眼神越来冰冷。   万苍继承了主神的混沌之力,却没有神格,不被天道所认可,限制颇多;过卿尘早已达到长生境巅峰,平日里勤勉修行,如今还在宿无乐的蛊惑下,陷入了妖化的状态,攻击比往日生猛了百倍不止,看起来,简直像他以前那种打法。   这种打法的精髓就是不要命。   万苍和过卿尘的修为都称得上是当世顶尖,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过了成千上万招,没有一个人能从对方手里讨到好,脸和身体纷纷挂彩。   “师尊!”   万苍挡下锋利的爪子,又试探着喊了声,见过卿尘没有反应,心中蔓延的凉意更盛。他侧首躲过甩动的蛇尾尖,一拳轰出,将过卿尘逼退数步,紧急着反手祭出鸿念剑,正打算用剑招一决胜负,敛眸时,看到了那人无名指上的金红光圈。   那是他送给过卿尘的神识戒指。   万苍顿时心头一喜,用神魂探查到宿无乐仍然在方才的原位,背对着那个方向,主动迎上了过卿尘的攻击,任由指尖洞穿左胸膛。他看起来就像是不想活了,要牺牲自己,唤醒爱人一般。   “唰——”   过卿尘收回手,动作迟缓了一瞬。他略微偏头,竖瞳中出现了些许茫然无措的意味。   “咳、咳咳!”   万苍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用额头贴上过卿尘的额间,不由分说地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他分明在流血,唇角竟噙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仿佛是想通了什么,胜券在握一般。   “原来……你早就告诉我了啊。”   万苍背过去的手指一勾,大地发出震动,一团光圈从邀月峰的方向飞来,另一团光圈从天书戒指中飞出,同时没入他的身体。   “嗯?”宿无乐站在高处俯瞰,抱着胳膊观战,见到这一幕,喃喃自语道:“万苍,你若真的这么傻,事情反倒有点儿意思了……”   “——可我不信。”   他如同一只蝴蝶,翩然落地,正准备抬手抓向二人,就见万苍身上爆发出无比耀眼的金红光芒。这道光柱直冲云霄,炫丽夺目,让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昂首而视,为之震撼。   在巨大光柱的包裹下,万苍和过卿尘霎时消失于原地。   **   “你醒了,头还疼吗?”   话语饱含关切之情,声音异常熟悉,万苍揉着额头,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缓缓掀起眼皮:“……还有点儿。”   万苍面前说话的人正是过卿尘。   那人神色如常,眼里有微光闪动,仿佛之前的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万苍好一阵探查,发现修为还在,身体也是被主神重塑过的身体,唯一的异常,是他两条腿疼得离谱,简直如同骨头碎掉一般。他低头一看,粗长的银白蛇尾缠在其腰间,下方自己的两条大腿上,挂着大红色的布料,是掩不住的指痕、吻痕,腿根青紫交加,看起来是被人用力揉搓虐待过一样。   模样极其可怖,显得惨烈极了。   万苍强忍腿上的不适,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自己在魔域的住所——寂珩殿,只是外面一片漆黑,而鲛纱织就的帷帐,统统换成了艳丽的红,还有许多人间成婚才能看到的窗花、剪纸和灯笼等装饰,他疑惑地皱眉。   “师尊,你怎么在这里?”   他刚刚催动了留在过卿尘无名指上的神识戒指,强行融合,继而将体内的混沌之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一睁开眼就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会是魔域。   万苍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会原地蒸发,甚至瞬间来到魔域,他当时还听到了宿无乐的声音,所以,这极可能是天道玩的把戏。   寂珩殿。   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过卿尘笑意盈盈,伸出两条胳膊,主动抱住了万苍,语气异常温柔:“你把我从洞里救回来,照顾了我这么久,好不容易说要给我一个‘名分’……今天是我们大喜的第一天,合该改口的,怎么叫我‘师尊’,是因为最近人间流行的话本子,都喜欢这么叫道侣吗?”   “唔,你愿意便叫吧,这样也不错。”   蛇尾一阵扫动,显得极其不安分。   万苍仔细分辨着过卿尘话中的含义,神情略显呆滞,腹部涌起阵阵热意,尽可能维持着清醒:“……师尊,你的意思是,我把你捡回了魔域,我们今日大婚?”   “对。”过卿尘腰身扭动,银白发丝垂落,唇珠上闪着一抹润泽,像一只摄人心魄的魅魔,他俯在万苍耳畔,轻轻开口,“你之前成天念叨着‘要回家’,怎么回到你自己家里以后,反倒变傻了呢……夫君。”   夫、夫君!?   这太不对劲了!   即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万苍被过卿尘这么一喊,仍然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他喉结轻滚,反手抓住过卿尘的手腕:“我还是魔尊,那你呢,你又是谁?”   这种模样,是谁都说得通。   反正绝不可能是他家小白,不可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   “夫君,怎么又说孩子话了,我还能是谁?自然是你的妻子呀,”过卿尘觉察到万苍的戒备,在大床上挪动,稍稍退开了一些,凤眸里满是受伤,“你最近神智越发不清醒,你的下属们都来闹了好几遍,差点儿就闯进我们的家里了……那个叫‘左霈’的,闹得最凶——”   “不过没关系,他们统统都被我打发走了,来几次都没用。”   蛇尾连续点在万苍身体最敏感的几处,让他不可抑制地泄出几声轻哼,就像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情人,有过许多次。   “打发走了?你怎么……”   万苍话还没说完,就被再度贴上来的过卿尘给打断了,那人一下下摸着他的脸,伸出舌尖舔了舔万苍的脸蛋,眼里盈满了湿意:“夫君,现在不要提别人了好不好?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更别说这么多天,我们都没有过。”   他伸手虚握住那一圈灼热,本该清浅的一双眸子里,哀伤不复,盛满了渴求之意,倒映出万苍脸颊上的绯红。   “夫君,我很想你,特别想你……”   过卿尘话语里充满期待,像小刷子似的,一下下扫在人心间。万苍咬紧牙关,努力保持清醒,好不叫自己沉溺其中,他正准备起身跑路,冷静一下,没想到一起身脚上便传来牵扯感。   “嘶。”   万苍倒吸一口凉气,扭头一看,银白灵力闪动,那条金红色的链条倏忽显了形,一头连在他的左脚脚踝,另一端则连在过卿尘的喉间,扯得那人直接俯身,整个倒在他怀里。   相比起情.趣,这条链条更像是困住野兽的枷锁,让小白蛇无法挣脱。   万苍扶起过卿尘,摸了摸那人的脸蛋,呼吸声清晰而炽热,悲催地确认了自己逃不掉的事实。   这太怪异了。   他到这地方之前,分明是为了拯救陷入妖化状态的过卿尘,怎么反倒被人圈在床榻上,还不被允许离开……这些都先忽略不提,在正常情况下,不都是他把握主动权吗?   这个过卿尘委实太主动了。   “这东西好麻烦,就不能去掉吗?”万苍头一次被人束缚成这般模样,一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境下失去自由,感到不适。   过卿尘用小尖牙触碰着万苍的耳垂,摇摇头,不住地喘气,接着俯下身:“不可以,不想去掉,这是你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很喜欢。”   他深深俯首,开始进行动作。   粗.重的喘息声溢出喉间,万苍还没搞清楚状态,就经受到某种刺激,桃花眼迅速覆盖上一层水雾,眼尾泛起潮红,脸蛋残留着些许“震惊”之色:“师尊,你说,谁?”   “我、我吗?”   “是,”过卿尘再次肯定了这一说法,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万苍,指尖在万苍胸前打着转,“我之前失去记忆,你把我捡回来,悉心照料,相处了好些年,直到最近,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你,让你娶我为妻……夫君,你难道要撕毁婚约,翻脸不认人吗?”   他眸含幽怨,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   听到过卿尘这么说,万苍的神色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了:“我的确捡到过你,在茅草屋里,我们相处了许久,也拜过天地,可我不曾主动带你回魔域,也不曾……”   等等。   “唔……嗯。”一阵剧烈的快感传来,万苍保持双腿分开的姿势,手搂着过卿尘的脑袋,身体发出抽搐,连脚尖都绷直了。   接着,他脑子开始犯起迷糊。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宿无乐现在进不来寂珩殿,然而,天道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有一些猜测也就无法证实,具体如何行事,还得再做考量。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眼前的过卿尘。   这个过卿尘所说的事半真半假,若非他的记忆是清晰的,几乎要被人骗过去,以为所说的就是真相……   要怎么让人放松警惕,把知道的情报尽数告知呢?   答案显而易见。   “师尊,你先别动了。”万苍有点忍不住,也不想忍了,他制住过卿尘的动作,看着人抬头,喉结滚落后咽下去,唇角仍挂着一抹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帮人擦拭时,笑了:“师尊的吻技真的很差,不小心磕到我了,我很难受。”   “师尊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弄疼你了吗?抱歉。”过卿尘听到万苍说这话,直接道了歉,连缠绕上来的蛇尾都松开了,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声音变小了些许:“这种事情一直是你来把握的,我学得慢,的确不是很会。”   要的就是“不是很会”!   万苍猛然翻身,两人的位置瞬间调换,他将过卿尘的蛇尾锁在双腿之间,又将那人的双手反剪至头顶,哑声吐字:“不如我们现在开始,有一次,我就问师尊一个问题,师尊若是舒服了,就必须如实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嗯?”   “好,都听你的。”   过卿尘看起来想都没想,就应了一句,眼角眉梢都挂着“满意”二字。这会儿,他身上的火红婚服松垮垮,从肩头滑落,褪至半敞,露出了里面洁白无瑕的肌肤。   看着那若隐若现的腹肌与胸肌,万苍分出一只手,轻揉着掩在银发下的某处:“师尊方才说,是我亲手给你戴上的枷锁,但我真的记不清了,不如再多戴几条,可以吗?”   “……可以,我很喜欢。”   过卿尘嫣红的唇瓣轻抿,阖眸时略微偏头,胸膛控制不住地起伏着。他那条不安分的蛇尾再度缠上了万苍的大腿,一圈圈收拢,在腰间绞紧,叫人难以挣脱。   仿佛要将万苍永远留在他身边。   万苍心念一动,混沌之力涌现,化作无数条金红铁链,扣在过卿尘的手腕和脚踝处,它们斜织着,似乎可以无限延长,但只要有一方稍微动作,就会让另一方被迫跟着动,同时,还会响起清脆的银铃声。   “叮铃铃。”   “叮铃铃。”   此时此刻,万苍和过卿尘二人就是彼此的囚笼,拉着对方共同沉沦,却心甘情愿。   “……唔,嗯。”   不可名状的各种声音在空荡的寂珩殿里响起,一阵阵的回荡着,万苍心道“若真是大婚之夜,倒也圆了他的一个心愿”。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万苍始终惦记着茅草屋里那次简陋的大婚,总想给过卿尘更好的,只可惜造化弄人,他们错过了太久。既然这次是过卿尘主动要求,那么他不必再客气,他修长的手指摸索着,找对了地方,开始帮助过卿尘张开。   “这样会不舒服吗,师尊?”   过卿尘发出不出具体的音节,费力地咬了一口万苍肩头,眉宇微微蹙起,仿佛一朵纯洁优雅的天山雪莲,只不过这一刻正落入别人怀中。绯色蔓延脸颊,声音也渐渐地受不住。   “……不、不会的。”   “一,二,三……”   万苍温柔地拥着过卿尘,脑海里,初遇与后来的故事不断闪现,遗憾与不甘涌上万苍心间,他喉结轻轻滚了滚,动作像是在宣泄情绪。   尽管如此,他仍旧没忘记计数。   “……十四,十五,十六。”   “三十五,三十六……”万苍呼出热气,尽数喷洒在过卿尘的颈侧,问道:“师尊,你喜欢我吗?”   过卿尘说不出话,眼角划过泪痕,轻轻点头,感受着热源。   “三十七。”   就算天道让外面天翻地覆,山崩地裂,万苍心中暗叹一声“值了”。寂珩殿里只有他和过卿尘两个人,床够大,他恨不得把那人揉碎了,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样他们就能永远不分离。   “师尊,你哭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真的,你陪我说说话吧,”万苍坏心眼地一笑,经过几次实践,过卿尘逐渐熟悉了他,二人紧密相贴,“五十七——不如师尊自己数,错了的话,再罚一次。”   过卿尘发丝散乱,凤眸之中满是欲色,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许久之后。   万苍停下动作,贴在过卿尘耳边问:“多少了,师尊?”   “……九、九十九。”   “师尊,你欠我九十九个答案,要用一辈子来回答。”万苍伸出手,和过卿尘十指相扣,在那人额间的红痕上,落下轻如鸿羽的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改了改了都改了。。。审核。。。求求你放过我呜呜呜呜。。。我要疯了。。。。 第99章 回家   ◎自今日起,新神继位,山河无恙。◎   这般荒诞不经的日子, 持续了不止一天。   万苍仗着天道把他和过卿尘弄回了寂珩殿,不仅宿无乐进不来,就连仙门百家和自己的废物下属也进不来, 他乐得天天跟过卿尘在床榻上交流感情, 以此弥补以往他们没过过的二人世界。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感觉如此过了一个月, 万苍第不知道多少次在过卿尘的身旁醒来,抽出那条被人枕麻了的胳膊, 转向右侧,看着那双早已睁开, 正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凤眸,笑了笑。   “师尊,你醒了,怎么不喊我?”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过卿尘勾起万苍散落下来的一缕墨发, 绞在自己收不回去的、锋利的指甲上面,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似乎……有点儿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万苍将手贴到过卿尘的红痕上,以神识探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奇怪,莫非是我昨晚太胡闹了?抱歉师尊。”   过卿尘摇了摇头:“你抱我去清洗,我很安心……并未感觉到不适, 你不要自责。”   这段时间, 万苍为了从过卿尘嘴里问出了未知信息,了解天道给他们安排的身份, 对过卿尘的身体已经无比熟悉了。他拉着人坐起身来,伸手帮忙揉搓着各处关节, 然后在那人眼皮上落下一个吻。   这一吻缱绻又温柔, 宛如他们二人已经这么过了几百年, 对对方的感情刻进了骨与血之中。   万苍蹙起眉头, 又说:“那到底是哪里不好了?伤痛,烦闷,不安……情绪总得有个来源的。”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有点心烦,”过卿尘纤长的睫羽一颤,身下的蛇尾调整了一下圈着万苍的位置,轻轻扭动着,“没关系,你刚刚帮我揉了以后,好了许多,现在已经不难受了,或许只是错觉。”   妖化的状态迟迟没有解除,过卿尘的蛇尾收不回去,但好在没有再发狂。   否则根本无法令人放心。   只是不知为什么,过卿尘记忆和认知出现了偏差,宛如人生轨迹全然被改写了一般,万苍在连续问了十几个问题以后,发现了这一致命的情况——   在过卿尘的认知里,万苍还是魔尊,只不过没有成为他的徒弟,所以只当“师尊”是个有趣味的爱称,来源是山脚下的话本子。但他不是什么“仙君”,跟仙门百家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条小白蛇。   他莫名其妙修行无情道,还不小心出了岔子,忘记了所有事。   过卿尘说:“当时我伤痕累累,差点一命呜呼,你路过一瞥,捡到了我。后来你照顾我,我理所当然喜欢上了你……正好无情道没什么意思,不能爱人,我马上就决定不修了。”   “——万苍,我想喜欢你,想爱你。”   过卿尘的情话无比动听,令万苍心跳加速。据他所说,他待在万苍身边,无比安心,后来索性赖着不走。   他只想要一个名分。   几番问话与试探下来,万苍发现过卿尘连洛藏客和季秋明都忘了,不止眼里、心里,甚至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对此,万苍不由得暗爽。   暗爽完以后,接踵而至的,唯有一句十分头疼的“我草”。   因为不论万苍怎么纠正、描述他们的初遇和后来,过卿尘都听不进去,费尽口舌,也仿佛对牛弹琴一般。一旦过卿尘惴惴不安,那双凤眸就会盈满水雾,像是害怕万苍随时撕毁婚约,将自己丢回初遇的山洞里。   最后,万苍只好放弃沟通,用行动来证明他们“确实有一段”,好叫过卿尘安心。   想到被过卿尘打跑的魔族属下,不知死活的花长舟等人,还有仙门那一大帮子人,万苍在心中缓缓叹息。   昔日的清冷的仙君,变得纯粹、热烈又黏人,似乎自个儿还乐在其中。   ……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过卿尘用指甲碰了碰万苍的脸蛋,语气颇有些不满的意味:“万苍,我刚刚说我‘心烦’,你不理我。”   “心烦吗?”   被过卿尘指名道姓的一喊,万苍霎时思绪回转,捂着右心口,沉下心来,感受到莫名变快的心率,长眉稍稍一挑,“师尊说的对,近来我也出现了这种感觉。”   虽然主神为他重塑了身体,让原身融合进来,但这一世万苍入主了“祝鸿”的躯壳,由于是镜灵所化,心脏仍然在右边。他在被卷到寂珩殿之前,为了靠近失去神智的过卿尘,特意挑中左胸被刺穿。   这样就不算是致命伤了。   就算刚到此处的时候他还带着伤,如此一个月,双修和深交换着来,二人的修为只高不低,连神情都带着餍足的感觉,状态好得离谱。   万苍感觉现在自己能打十个宿无乐。   但宿无乐能用慕沧岚的身体复活,能吞噬涅涅的力量,甚至能搅动风云,让苍穹崩塌,令过卿尘陷入狂暴妖化的状态,不过是因为借用了天道的手。   但,若天道决定换个人帮助呢?   想要让天道认可他,封他成为下一个主神,就必须拥有“神格”,至于神格到底是什么,其实主神早就在第二次见面时,悄悄告诉他了。   只是万苍不久前才灵感一闪,猜透了主神的意思,将散落的神格拿到手,匆匆忙忙地融进身体里。   那些东西,他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用。   “师尊,你帮我揉揉吧……我出了这么多天的力,有点儿疼呢。”万苍开始在脑海里整合得到的信息,还是没忘记撒娇,微微一笑,轻轻抚摸过卿尘的脸。   过卿尘依言捏起万苍的腰,耳尖染上一抹绯色:“好吧,我承认,你是辛苦了。”   万苍微微眯起双眼,十分享受的模样,脑子却飞速运转着。   过卿尘是拥有温度的,绝对真实的,他已经亲身体会过了无数次……至于他自己,也不可能是假的,不然就没法玩儿了。   规则再强,天道再厉害,也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否则要灭世早就灭了,还让主神正大光明地反抗。   天道估计只能借一些“媒介”,来对这世间万物进行干预,最多施加一些阻拦他们直接达到目的的法则,不让他们好过。   不过,天道这么个冷冰冰的东西,当真沉得住气,估摸着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若它生了五官,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和过卿尘,进行了如此长时间卿卿我我、亲亲热热的动作,大概早就气得自挖双目了。   再加上他和过卿尘的心跳都变快了,没由来的感到烦躁,想冲出寂珩殿,是否也算一种预兆呢。   天道,你总该有点动作了吧?   ……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可谓“想什么来什么”,万苍在心里感慨完这句以后,寂珩殿的四角,有奇异的波动传来,没过多久,正中央就出现了一只灿金色的竖瞳。   这金色极为瑰丽绚烂,万苍只投去一眼,便知道这东西不该存在于世,不配为常人所得,不是这天地间任何东西的附属。   它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注视着、审视着万苍,就像是没有波澜的一潭死水,或者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某台机器。   万苍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看着靠在他怀里的过卿尘,沉声问:“师尊,你看得到殿内的那只大眼睛,看得到天道的化身吗?”   过卿尘抬首,在整个寂珩殿内部扫视了一圈,银白灵力涌动,化作点点星光四散,接着,他缓缓摇头:“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其他东西的气息。”   那就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了。   天道的意图很明显,只想和他对话,这样也好,过卿尘知道的越少,也就越安全。   万苍把毛毯轻轻盖到过卿尘的蛇尾上,抽离一条神识,动作十分熟练。他往过卿尘白皙修长的、带有吻痕的脖子上一套,金红光圈瞬间缩小,化作一个项圈。   过卿尘不明所以地回望万苍:“……我记得,昨晚你还上了一条锁链,前天、大前天还分别在小腿和大腿都上了好几条锁链。”   是嫌他身上拴的东西还不够多么。   他又不是小狗狗。   “嘘,师尊听话,不要在意这么多,我去去就来。”万苍丝毫没有被人戳穿了的尴尬感,反而理直气壮地安抚了一番。   自从他在过卿尘的嘴里撬出不少信息以后,万苍真觉得自己能干出这种事——把人锁在寝宫深处,不给其他任何人看。于是乎,他接受了这一设定以后,越发沉迷给过卿尘套上各种属于自己的东西,简直是在进行某种特殊的标记,宣示主权,尽管没人跟他争抢过卿尘。   但万苍还是想这么做,就做了。   不知道是否由于没眼看,巨大的灿金色竖瞳缓缓转动,从望着床榻的方向,转为对准了万苍。同时,一道虚无缥缈的意念传入万苍脑海,话语略有改动,却相差无几。   “你拥有神格了,但你还是不配成为这世间的下一个神明。”   “为什么?凭什么?”万苍瞬间闪现在竖瞳面前,平静地与之对视,一句又一句地反问,“我是获得主神认可的人,你说‘不配’就不配吗?你连规则都无法完全掌握的意志,连实体都没有,你算老几?”   竖瞳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无语——当然,天道本身没有“无语”这种情绪,只是万苍莫名体会出来,感觉天道若是人的话,应当会有这种情感。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好可怜,连身体都没有,不懂世间七情六欲,不明世间八苦,未尝过人间烟火,看透冷暖,就着急忙慌地否定一切……你当真是天道,当真是公平而又无情的吗?”   “毋庸置疑,我就是天道。”   “屁大点东西,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看不清,还整上成语了。”万苍双臂环抱,如炮弹似的继续发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诞生吗?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主神相互制约吗?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躯体吗?”   天道:“……”   “很可惜,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只有你永远不懂。”万苍表情看起来无语极了,恨不得骂个痛快,最终按耐住了躁动的欲望,“你若真的没有情感,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讨厌’人族。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也算是一种情感,一种极其浓烈的情感——既然天平早就倾斜了,还在万物面前装什么公平,装什么平等?”   天道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没有话反驳万苍,还是没有与人类构造相似的大脑,早就死机了。   “就你这样的……啧啧啧,”万苍上下扫视着那只灿金色的眼瞳,仿佛在看什么废物似的,最终一锤定音,“倘若你能做天道,那么我也能,全天下的任何人族都能。”   天道终于开口说话:“你在替人族求情?”   万苍摇头:“狭隘,眼光太狭隘了——既然你不让我成神,不愿共享权利,维持世间的公平,执意要毁灭一切,那么不如来打个赌吧。”   天道冷冰冰地说:“我从不和人族打赌。”   万苍一脸震惊:“我一个被主神分离出来的部分,第一世承了整个天地的气运,第二世拥有了独一无二的镜灵之身,还修出了混沌之力,我还能算人族?”   天道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确不是个人,也不是个东西。我用千千万万种延伸出的无数种可能性,想要留住你,让你沉沦,但可惜,你一直没有中招。”   果然如此。   ……但这话分明是夸他,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欠揍呢?   万苍嘴角抽动,抑制住想要抽天道的念头,说:“那不就行了,跟我赌吧——就赌过卿尘和我回到之前那个场景,我有没有办法让他恢复神智,我要让你看看,世间不只有恨这一种情感。”   “我赢了,就让我做主神,不要再试图操纵各种傀儡,毁灭一切;我输了,任你处置,反正你死不了,不吃亏。”   他猜出了现在的场景并非虚妄,却也不是真实存在的节点,向天道提出要求。因为真正的过卿尘,应该拥有除了他之外,一切值得拥有的家人,和应该在意之人……比如洛藏客、季秋明、花长舟,还有许许多多过卿尘本该在意的仙门弟子。   人和这世间的联系,是无法被外力阻断的,即使是天道也不行。   万苍的神情越发坚定。   天道沉默了很久,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最终,它开口回复:“我和你赌。”   灿金竖瞳消失的瞬间,万苍和过卿尘消失在寂珩殿。   **   万苍回到了被过卿尘洞穿胸膛的那一刹那,剧痛在左边身体蔓延开来,鲜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洒在过卿尘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原来,这才是无数个我和你相遇、相处的时间节点上,最大的那种可能性。”   天道不会说谎,更不屑于说谎。   自从他发现过卿尘的记忆和认知出现了偏差以后,万苍每每望着窗外更替的日月,感受吹进寂珩殿的清风,只觉岁月静好。过卿尘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他不止一次想放弃这个槽心的现实世界,彻底沉溺于其中。   但他不能。   这个举动太自私了。   “师尊,我向主神发过誓的,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爱你之心,一如初见——我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你。”万苍抬起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摸上眼前人的脸颊,双眸里满是心疼:“师尊……我想你了。”   过卿尘用力拔出自己的手,五指微颤,就这么愣在了原地,看向血迹斑斑的手指时,很不可置信似的。   万苍不确定过卿尘是否听得到,继续说:“我和所有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活了两世吧。第一世,我真情实感地厌恶着所谓的家人,所有伤害过我的人,甚至因此痛恨这世间每一个人,直到遇到了你,你是最特殊的存在。”   “第二世,我憎恨主神安排为我安排的一切,可当他死在我面前,将全部都给我,甚至连对抗天道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又忽然觉得没这么恨了……”   “神明从高处俯瞰众生,遥望人间,或许会爱制造热闹,带来无数生机的世人,但我不会。”   万苍娓娓道来,话语直白而真挚。   白云飘散,风过无痕,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和过卿尘二人。   “不管我是魔是仙,在我的心里,我仍然是一个卑微的、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人族,没有人疼惜,没有人爱护,没有人真心相待……但你不是,你值得最美好的的一切,值得所有人的尊敬与爱,当然,也包括我的那份。”   过卿尘像是听进去了万苍的话语,眼里闪动着几分不知所措,定定地看向万苍,呆呆地:“……啊。”   “我曾经向主神发过誓,后来,我接收了主神的记忆,发现你也曾经向主神发过誓,所以,我才敢肆无忌惮地跟天道打赌——赌你对我的爱意至死不渝,赌主神残存在世间的愿力,能够完成我们两个的小小心愿。”   混沌之力从万苍周身释放而出,化作轻薄的金红纱布,层层覆盖二人的身体,一个不可逆转的禁术完成了。   气运流转,李代桃僵。   过卿尘用力挣扎片刻,如有所感,痴痴地看向万苍,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尽管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多么热爱人族,热爱仙门百家,热爱世间万物……但愿我能替你,多守护这世间半刻——在你重新睁眼之时,一切仍似我们初见。”   没有规则之力阻挠,万苍全力释放着全身的力量,颇有不榨干自己不罢休的气势。   不远处,宿无乐见状冲了过来,长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陡然刺向万苍,它发出尖锐的爆鸣:“……你在做什么?快停下!”   过卿尘侧身,抬手一挡。   本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居然出现在万苍的手臂上出现了,后者低低一笑:“成功了。”   “轰——”   万苍的尾音甫一落下,澎湃的力量瞬间迸发而出,化作千百亿只扑闪的金红色蝴蝶,在刹那间,席卷整个天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填补上天际的空缺,堙灭了无数海中逃跑出来的异兽。   衍无宗的护山大阵一瞬被填补好,季秋明、卜月语等人都愣住了。甘守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眉眼忧愁地望向万苍所在的方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惊不已。   “阿鸿,但愿你平安。”   花长舟、夙夜和程陵风好一通忙活,眼见护山大阵好了,太阳穴胀痛,径直瘫倒在长老们的身旁。   程陵风生无可恋:“大师兄,我感觉我要去世了。”   花长舟:“谁说不是呢。”   夙夜略显凝重:“大师兄,我总觉得这股力量有些熟悉。”   花长舟:“……谁说不是呢。”   这样强大的力量,移山填海,倾覆万物,连师尊也做不到,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有一个死了活、活了死的人能做到。   那人本身就是奇迹般的存在。   “天道不要你了,你这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也该滚回你的棺材板里长眠了吧。”万苍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恶意,他一挥手,宿无乐便彻底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了,“就是可惜了慕沧岚,登仙阁阁主之位,从此空悬了。”   太阳钻破云层,阳光洒落在地面每一个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像在播撒一颗颗希望的种子,无数的人族、妖族和魔族齐齐抬头,仰望蓝天。   “天晴啦,天晴啦,灾难过去啦!”这是个雀跃的人族小女孩,围着她的爸妈又蹦又跳。   “囡囡,慢点——”   “莫不是主神在天有灵,又庇护了我们一程吧?刚才的天色实在可怕,我们灵力低微还活下来了,可真是太幸运了!”这是个修为境界不高的仙门弟子。   “是啊是啊,感恩主神!”   “管他的,死是一瞬间,活着也不错,没事就没事,好歹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这是个不甚在意的魔族。   “嗤,胆小鬼,魔君听到了又要给你一刀,我们再打!”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欢呼,在表达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万苍听到了所有人的声音,唯独没有听到过卿尘的,他刚刚翘起来的唇角又放下去了,声音开始颤抖。   “……师尊,你还没有醒吗?”   金红色的混沌之力再次化作蝴蝶,包围着过卿尘,让那人的蛇尾变回了双腿。过卿尘膝盖一软,几乎要跌倒在万苍跟前。   万苍眼疾手快,赶紧扶住过卿尘,喊道:“师尊?”   “……我在。”怀里的过卿尘,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回应,揪紧了万苍的如枫叶般红火的衣袖,莲香一阵阵钻入万苍的鼻腔之中,“别怕,我在。”   他的话语里蕴藏着难以言说的悲痛。   只是,为什么要哭?   万苍感受到传来的湿意,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再也支撑不住,带着过卿尘滑落在地,温柔地替人擦去泪花。   “你醒了,那我就放心了。”   “你为什么要把气运给我?为什么要替我守护这一切,你不是魔尊吗?你不爱他们都无所谓……你怎么,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过卿尘反手握住万苍滑落的手臂,将那一截苍白的胳膊,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像断了线的风筝,大颗大颗地滚落。   感受着生命力飞速流逝,万苍牵动嘴角,居然还笑得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也曾向主神发誓,怕我只是一介凡人,死得太早,所以你愿意和我分摊寿命。师尊,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你太任性了,”过卿尘用力点头,有些语无伦次,把万苍捞进自己的怀里,让人枕着他的双腿,“并不是这么用的,不能这样,你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气运在我身上,伤在你身上,你的力量耗尽了,没办法补充……万苍!你是笃定你不会死吗?!”   说到最后,他少有的动了怒。   万苍正好看得到头顶的那片蓝天,佯装不知道过卿尘在生气,缓缓叹息:“是啊,神明怎么会死呢。”   “可你现在,分明还不是神……”过卿尘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万苍身上溢出一团团白色的光点,就像无数璀璨的星光。   这些星光在修补他的身体,填补他的本源之力,万苍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喃喃道:“它要来了。”   “天道?”   “嗯,天道。”   碧蓝天空中,出现了一只灿金色的巨型竖瞳,无情地凝视着众生万相,最终视线回归到万苍身上。这次,过卿尘也能看到这只代表着天道的眼睛,心头一震。   天道直白道:“你赢了。”   万苍躺在过卿尘的腿上,眯起双眼,不卑不亢地回复:“我知道我会赢,你呢,才到自己会输了吗。”   眼睛眨了眨,天道说:“我有预感——在主神身为神明,却忤逆我的意愿开始,就有预感了。”   “原来你还是会说人话的啊,也会称呼人叫‘主神’,”万苍笑了,“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的纵容?明明你可以不用跟我打那个赌。”   天道:“不必感谢我,世间存在千万种可能,我只是选择了最有利于当下的那一条——就像以前选择灭世一般。你可以谢谢主神,也就是谢谢你自己,是你的坚定和执念,保护了你们,以及所有人族。”   万苍:“那就不谢了啊——既然如此,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天道:“我不会兑现承诺,也不会出尔反尔。”   万苍咬牙切齿:“那你什么意思?!”   天道难得出言反问:“你既然知道神格是什么,设局来对付我,怎么不知道,当你做出决定,要守护世间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新的主神了?”   “……那我还真不知道。”万苍看向过卿尘锋利的下颌线,总觉得这人是不是瘦了,回去得好好养一养,试探着问道:“师尊,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同了吗?”   过卿尘还在气头上,语气凉飕飕地回道:“为师看不出来,为师觉得你比以前更喜欢找死了,这一点能算么。”   万苍摸了摸鼻梁颗小痣,嘿嘿一笑,语气十分心虚:“这不能算呀,师尊,徒儿只是迫不得已——想让你喜欢的一切都完好无损,总没错吧?”   头顶那只眼睛压迫感太强,过卿尘抿了抿唇,有些不悦:“你赶紧跟天道聊完,剩下的事,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   多么美好的词语。   神格完成了修补工作,彻底融入他的体内,万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身体里缓缓流动。他一骨碌翻身跃起,拉着过卿尘,一起给天道行了个礼。   “我不喜欢你,你没必要喜欢我,以后我们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当然,我允许你偶尔借我的身体,感受一下人间的风花雪月,省得动不动就想消灭一个种族,消亡文明。”   “好,”天道答应得十分爽快,“有事我会联系你——或许我真的该换个方式,看看世间万物。”   不知为什么,万苍竟然从它冰冷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喜悦和期待,不由感到好笑。说完这句话以后,象征着天道化身的竖瞳消失不见了。   “师尊,我错了,”万苍牵起过卿尘的手,将人揽进怀里,熟练地撒娇,“我们回家,好不好?”   过卿尘记得寂珩殿里发生的一切,不忍心晾着万苍,目不斜视:“回应离天。”   “好。”   自今日起,新神继位,山河无恙。   【作者有话说】   定时凌晨三点,因为想让绿茶小狗和小蛇99,于是倔强码完,赶在在99章正文完结,看了眼开文的日子,好像正好快要五个月了。   开了个抽奖活动,作为回馈,感谢宝宝们的陪伴。   另外,国庆期间不定时掉落番外,宝宝们记得来看呀,评论区互动会掉落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