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穿成少年君王的人鱼后
　　作者：猫杏
　　简介:闻歌是世界上最后一条人鱼。远离人类，漫游在无边无际的孤寂海域，再无同族鸣声回应。
　　不料某天睡醒，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的人鱼无缘大海，沦为人类培育豢养的昂贵宠物。
　　温顺乖巧是衡量优劣的首要指标。
　　而他，成为即将献给暴君的“一次性消耗品”。
　　＊
　　人鱼，是种脆弱、娇气而无能的生物。
　　年轻傲慢的君王这样想着，漫不经心扼住面前人鱼纤细的脖颈。
　　结果……被甩了一脸水珠;-)
　　……很好。
　　望着人鱼冰蓝瞳孔中的怒火，暴君笑意冰冷，犬牙锐利嚣张。
　　——他就喜欢有脾气的。
　　——
　　路烈·卡特蒙，少年皇帝，十六岁踩着亲族骸骨登上至高权力宝座。
　　他行事冷漠疯狂、极端掌权。
　　所有人都认为那条倒霉蛋人鱼活不到第二个日出，可转眼就看到面向全帝国的直播中，暴君对人鱼特殊的纵容宠爱。
　　直到后来，人鱼的权利写进法律，蔷薇旗帜海底飘动
　　他们才知道错得有多离谱。
　　他是君威之下，不可触碰之逆鳞。
　　清冷宠妃x桀骜暴君
　　——————————
　　预收文《团宠小奶龙》：
　　小奶龙睡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来到了现代社会。世界变化太大，找不到回家的路。
　　被神秘大佬捡回家。
　　神秘大佬疑似患有情感匮乏症，近期爱好给小奶龙换漂亮衣服，再戳一戳脸蛋。
　　一顿要吃十碗饭，小奶龙自愿进娱乐圈打工。
　　小奶龙第一次上电视。
　　粉丝还没几个，就震动了整个娱乐圈。
　　某三金影帝、某冷漠教授、某投行天才：突然找到几百年前走丢的崽？
　　第一时间找上门。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小奶龙很高兴。
　　家人送上昂贵珍稀的谢礼，想要带着奶龙辞行。
　　神秘大佬拉住奶龙：“我的。”
　　反手给出一屋子更昂贵珍稀的宝物。
　　“聘礼。”
　　小奶龙家人才发现，自家崽崽后颈上，被这头该死的凤凰做了标记。
　　————————
　　预收文《凤凰剑》：
　　顾之欢穿书了。
　　穿成了修仙文中登临绝顶、剑斩春秋的天下第一人——前期手中破烂无用的契命剑？
　　这是一本虐主升级文，主角宁怀初一路受虐变强。而他穿成的这把乌漆麻黑的剑，正是侮辱男主自尊的重要道具之一。
　　而此刻小时候的男主，正面无表情准备拿他当烧火棍用。
　　想到书中这把剑烧火、挖坑、砍石头一系列苦差事，顾之欢欲哭无泪，虚张声势显出身形：“放、放肆！胆敢驱使本剑灵行如此下等事！”
　　惨遭男主反唇相讥：“弱鸡闭嘴。”
　　顾之欢：QAQ
　　不生气不生气！忍到男主剑碎飞升，就是他回去的契机。
　　为了早点回家，顾之欢忍辱负重，一遍遍化形督促男主修炼。
　　直到剑碎那天，他如愿脱出剑身束缚。
　　却见男主黑衣血染，一念修罗。
　　＊
　　宁怀初自幼便被视为“不祥”，摸爬滚打生存，看透世态人心。
　　可他没想到，会遇到一个吵闹的家伙。
　　从相看两厌，到相互依持，一起度过年少最晦暗困顿的时光。
　　他默认最后和他同升大道，却亲眼目睹剑碎陨落。
　　登临高处又如何呢？
　　重铸的凤凰剑，再没有那抹熟悉的温度。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嘴硬心软大小姐攻x仙魔两修坚韧受
　　年少扶持+双向奔赴
　　内容标签：强强星际甜文 萌宠轻松
　　主角视角闻歌互动小冰花配角114
　　其它：前后顺序是有意义的，震声，不接受任何形式的ky
　　一句话简介：攻略是不可能攻略的，全靠摆烂
　　立意：即使陷入困境也不能放弃希望的光


第1章 
　　“滴滴——”
　　——高频率、机械重复的电流嗡鸣。
　　“……绝佳品相……难以置信。”
　　“疯了吧？人鱼？”
　　“这种垄断性商品不是一向禁止流通？”
　　——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烦躁的窃窃私语。
　　【闻歌！闻歌……】
　　以及脑内不知名的呼唤。
　　……好吵。
　　闻歌无意识皱起了眉。
　　他是世界上最后一条人鱼，大部分时候都漫游在海底，远离喧嚣与热闹。
　　陪伴他的，只有游动时哗啦啦水声，和偶尔穿透海域的鲸鸣。
　　以及月夜才会浮出水面，远远听到的人类轮船汽笛。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吵闹。
　　脑海的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呼唤。
　　【闻歌，闻歌……】
　　与此同时，那来自外部、充满煽动性感情的话语也愈发清晰：“绝对的完美，不是吗？他是诞生于暗夜的深海奇迹……”
　　“因此我们不对这件拍品设置起拍价……”
　　——闭嘴。
　　闻歌摆动尾巴，在水中转身，本能想往海深处下潜。
　　只是，他的尾鳍末端很快碰到一片冰冷坚硬，无法再往下了。
　　陌生的触感让闻歌恢复了几分意识。
　　……这不对劲。
　　“准备好了吗？女士们先生们！”
　　连绵不断的涟漪一波一波晃开，闻歌终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视线内只有一片黑暗。
　　人鱼的视力很好，能够适应海底漫无边际的幽黑。况且就算在深海，也该随处可见浮游生物的微光。
　　闻歌警惕起来，维持姿势不动，悄然张开了耳鳍。他的耳鳍能够捕捉水体任何细小未知的动向，以便随时发动袭击。
　　流动在肌肤周围的水体温凉，触感鲜明。但他眼睛之上却像覆着一层厚重柔软的东西，挡住了他的视线，也将水流隔开。
　　不等闻歌多想，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闻歌！你醒了。】
　　？
　　那道声音即时切换成公事公办的语气。
　　【闻歌你好，114系统已开启。检测宿主精神力极低。建议立刻进行任务，更有丰厚奖励等待领取。】
　　……
　　海底幽静的沉船是独属于人鱼的宝藏。
　　闻歌曾在船上发现过无数人类用来娱乐的电子产品，自然不会对“宿主”之类的词汇陌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答应。
　　【不要。】闻歌讨厌麻烦，更懒得和贸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纠缠。【我拒绝。】
　　【拒绝的话就只能维持现状了哦。】
　　114像感受不到他的排斥，不带丝毫情绪强买强卖。
　　【很遗憾，这里不是宿主所在的世界，而是三千年后的奥茨星系。并且因为时空转换遭遇的乱流，宿主的力量……】
　　正在此时，闻歌感受到身后水流波动。有什么东西没入了水中，伴着极轻微的蜂鸣向他移动。
　　他头也不回，操纵精神力，丢出一个足以致死的攻击。
　　结果，后方的物体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平稳前行。
　　114明显一卡壳，像是在心虚。
　　【……所以宿主的力量需要一点时间恢复。】
　　？一点时间？
　　他明明感觉到精神力都空了。原本能铺展整个海洋的精神域，如今成了巴掌大的一团莹白，可怜巴巴忽闪忽亮着。
　　闻歌很生气。
　　一甩尾巴，避开了向他靠近的不明生物。
　　水波因阻力从两侧分开，遮挡人鱼视线的物体滑落。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线中，闻歌第一次看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嘶——”
　　“天哪！”
　　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惊呼发出惊呼，与窃窃私语。
　　“他好美……”
　　三天前，当梅斯特商会在西海岸发现沉睡的银尾人鱼，无异于被天上掉馅饼的惊喜砸中。
　　遗憾的是，无论他们怎样检测，这尾人鱼的精神力都微弱到可有可无。
　　大概率是人鱼公馆意外流出的残次品。
　　梅斯特会长几经挣扎，最终还是选择忍痛拍卖。
　　拍卖会前，商会为人鱼注射了一针安眠剂，并系上了保护性质眼罩，以防止会场灯光伤害人鱼视力。
　　按理说，这针剂量足够保证人鱼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没想到他会途中醒来。
　　不过拍卖场主持人并不担心，人鱼是种乖巧安静的生物。就像这条银尾人鱼，醒来后似乎感到害羞，一直往水深处躲。
　　保育师第一时间操纵电子机械臂，诱使他游上来，以便更好地供宾客观赏拍价。
　　不料操作失误，水中的人鱼有所感应般避开。游动时，系在人鱼脑后的纯黑丝缎于波流中滑落。
　　场内因此得以窥全观赏缸中人鱼神赐般的绝伦美貌。
　　不同于市面流通的绝大多数温顺宠物，眼前这只人鱼眼眸孤寂而冰冷，长发在水中飘动，如银缎般波光粼粼。
　　这样的眼神，反倒让人有一种想要征服、收藏的欲望。
　　当那些目光寸寸流连在闻歌的肌肤发丝，闻歌也在看他们。
　　——人类。
　　世界如同暂停了几秒，耳边一片尖锐的安静，再无其他声音。
　　闻歌血液都似冻结在体内。
　　他视线里，满是人类。
　　黄金池座上那些或真实，或虚拟投影的人类。一张张面具下窥探、不怀好意，充满觊觎的目光。
　　相似的目光曾经落在同族身上很多次。
　　尽管总是远离陆地，闻歌瞬间明白，这是场拍卖会。
　　他的手按在观赏缸的玻璃壁上，内心杀念悄然弥散。
　　【这里是奥瑞拉，走私、拍卖人鱼属于非法行为，梅斯特商会之所以在这里进行拍卖会，正因为奥瑞拉是不受星际公约管束的灰色地带。】
　　场内情形验证了114所言。
　　一经开拍，叫价声便不绝于耳。
　　“561号一千万！”
　　“32号两千万！”
　　“六千万！是线上0714号！”
　　……
　　黑色礼服的高瘦男子立于拍卖台后，看样子应当是这场拍卖会的主持人。他做了个引导宾客视线的手势，人鱼所在的观赏缸亮起更为明亮的光。
　　“女士们先生们，请仔细欣赏我们的珍宝。他是如此完美……”
　　通过高清记录仪，闻歌此刻的皎然美貌再次呈现每个人面前。
　　气氛再一次陷入狂热。
　　池座后排正中心的虚拟形象很快举起牌，报价一亿。
　　“67号一亿！”
　　“线上0843号一亿五千万！”
　　“280号两亿！”
　　……
　　闻歌垂下眼睫，以掩饰瞳孔中冰冷的杀意。
　　纵横深海的生存本能提醒着他，他现在力量尽失，绝不是暴露攻击性的好时机。
　　只是这个世界，对人鱼的追逐似乎更加疯狂热烈，似乎远远超出了猎奇收藏的目的。
　　114系统很快给出解释。
　　在奥茨星系，ε-433流体稀金的发现使得科技飞速发展，世界布局与社会生活出现翻天覆地变化。此后数年，奥茨星系发生特大星云爆炸与射线辐射，部分人类觉醒了特殊力量，可以不通过媒介，仅凭精神控制操纵元素。
　　拥有精神力的强者凌驾于常人之上，但同样处境十分危险。越是精神力强大的人，越容易受到反噬，需要人鱼定期进行疗愈梳理。
　　在奥茨星系中，蔷薇帝国实力强盛、经济繁荣，是让其他国家或地区深深畏惧并忌惮的存在。
　　因为他们的皇帝，路烈·卡特蒙，是个彻头彻尾疯子。他的精神力强大到恐怖，足以横扫整个星域，却极度厌恶人鱼，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疗愈。
　　路烈的行事很难用常理判断，唯一能确定的是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格。常常一个看不顺眼就发动屠戮或是战争。
　　人们恐慌并憎恶着暴君，又不得不匍匐在暴君脚下。
　　直到暴君精神力一次次暴乱，摧毁了整个世界。
　　所以，114找上闻歌，希望能通过他，改变这个世界的惨烈结局。
　　听听就很麻烦。
　　【为什么是我？】
　　【闻歌是唯一指定人。除了闻歌，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这个世界被摧毁的话，所有生物都会消失，包括这个世界的人鱼。】
　　114很快回应。
　　闻歌不由想到同族消逝的身影，剩下孤寂的鲸鸣穿透深海。
　　他游出水面，视线落在主持人身后偌大的显示屏上，短短几分钟，出价已经攀升至十亿八。
　　目睹人鱼出水，现场又掀起一阵激烈的竞价。
　　报价快到显示屏数字出现残影。
　　疯狂热烈的氛围中，陡然出现一道温和克制的声音。
　　“抱歉打扰了你们的狂欢。”声音从二楼包厢传来，裹挟着精神力。整个拍卖会场都清晰可闻。
　　“我方出价，一颗致远星球。”
　　像沸腾不安的开水投入了冰块，会场陷入迟疑震惊。
　　一颗星球？！
　　要知道，奥茨星系有不少国家或地区，都没有整颗星球的领属权。
　　何况是代表着无限资源的致远星。
　　那道声音是何方神圣？
　　有人好奇地往包厢方向看，待看清包厢上双翼怒张的狮子，几乎晕死过去。
　　以翼狮为族徽，正是斯图尔曼家族。暴君路烈的第一爪牙。
　　斯图尔曼家族如此大张旗鼓，丝毫不加掩饰出现在流通人鱼的黑市拍卖会。
　　无异公然挑衅星际人鱼保护协定。
　　全场陷入可怖的沉默。
　　像被集体扼住了咽喉，丝毫声息也无从发出。
　　狮子家族参与拍卖，很显然，是要将人鱼献给暴君。
　　联想到那位对人鱼的嗤之以鼻，和一贯以来的残忍态度。
　　与会者无不内心泛起浓厚的悲哀。
　　——这条人鱼死定了。
　　感受到人鱼的迟疑，114一板一眼说着完成任务的好处。
　　【另外，本系统还可以满足闻歌任何一个愿望】
　　闻歌静静凝视着水中因增氧泵泛起的透明水珠。
　　愿望么？
　　他宁愿长眠于大海的怀抱。
　　但绝不是像现在，毫无尊严和自由可言，困在人类的手中。
　　他的愿望只有……
　　【我要回去。】
　　会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拍卖锤一锤定音，象征人鱼归属傲慢的狮子家族：“成交！”


第2章 
　　一声轻微的动响，闻歌在水中睁开双眼。
　　【闻歌，你醒了。】
　　拍卖会结束后，斯图尔曼家族的人给他打了一针药剂。114检测只是安眠作用，他便未做抵抗。
　　闻歌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也就是暴君路烈在荒星的行宫。
　　他睡了有三十六分钟，醒来意识尚带昏沉。稳妥起见，闻歌没有第一时间出水。
　　透过观赏缸，他看到附近有三个身高体型几乎完全相同的宫廷侍女。
　　侍女三人统一穿着宫廷制服，垂首训练有素安顿好观赏缸，再悄无声息退下。
　　直到装饰着黄金珍珠的沉重侧门缓缓合上，闻歌才从水深处游出。
　　观赏缸的位置靠近玻璃窗，他一浮出水面，便将整个窗外风景尽收眼底。
　　远处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与连绵绿荫连为一体。造型浮华鲜艳的廊柱下，站着纪律森严的侍卫。要不有心跳呼吸，简直与雕塑没有分别。
　　闻歌很快将视线收回屋内。
　　114告诉他，奥瑞拉是颗荒星，常年人烟稀少、环境恶劣。
　　谁也不知道暴君为何突然奇想，要来荒星“狩猎”。宫廷内务花五天时间快速建成了这座奢侈行宫。
　　安顿人鱼的这间，正是与路烈卧室连接的私密会客厅。
　　厅内装饰大量使用镀金、象牙，墙壁交界处用珠母贝镶嵌浮雕花朵过渡。富丽堂皇，极尽奢侈。
　　尽管如此，由于空间高度的关系，会客厅仍有一种难以掩盖的空旷和压迫感。
　　这倒不会让人鱼不自在，事实上，这种空旷和压迫感与闻歌在海深处生活的感觉有些像。甚至让他觉得有些亲切。
　　闻歌游到观赏缸另一侧。他前方是一张镀金木雕茶几，桌面由整块完整的大理石构成。
　　桌上正摆着鸟笼点心塔，与一套漆金茶具。点心塔每层都摆着造型精美的甜点，鲜红蔷薇点缀间隙。
　　这种东西闻歌在沉船冷柜里看到过，不过都被海水泡烂了，跟在身侧的鱼群倒是吃得很欢。
　　114突然出声。
　　【检测到任务目标接近】
　　闻歌抬眼看过去，庭院不远处有一群人簇拥着走来。
　　已经是黄昏，最前方的少年暗红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眉眼很是漂亮，到几乎妖异艳丽的地步。但因浑身暗涌的狂躁，和那迫人气势，让人无法、更不敢关注到他的脸。
　　【那个强行契约的大麻烦？】闻歌没入水中，郁闷吐出一连串泡泡。
　　就算隔着窗，他也能感受到路烈的精神力。磅礴强大，虽然杂乱暴躁，却并没有失控到会随时反噬的地步。
　　闻歌不免感到可惜。
　　觉察到落在身上的视线，路烈敏锐抬眼，捕捉到闻歌没来得及收回、稍带冷意的目光。
　　他明知故问：“谁又塞了什么过来？”
　　身边那群人的动作像被发条松了后停住的人偶，面色惶白垂下头颅，大气不敢出。
　　离暴君最近的人是宫务大臣巴塞伯爵。
　　巴塞家族世代侍奉皇室，自路烈出生，伯爵便一直在他驾前效忠。
　　伯爵知道陛下今天的“狩猎”大获全胜，眼下心情很好，不然这会儿他面对的就不会是暴君表面漫不经心的诘责。
　　但他同样知道陛下有多讨厌人鱼。他躬着身子：“是斯图尔曼家族所献上的人鱼，陛下。”
　　“人鱼。”路烈嘴角微微提起，赤红瞳孔流淌着愉悦的凶戾：“这群废物还没死心？”
　　“巴塞卿，你说该奖他们什么好呢？”
　　上位者的压迫凌厉强势，冷汗悄然从巴塞伯爵后背滑落。他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答得小心翼翼：“陛下何不看看人鱼再做决定。”
　　那条人鱼似乎受到了惊吓，已经匿进阴影处，从窗角只能看到一截冷白色的纤细后颈。
　　路烈兴致缺缺，径自走进会客厅。
　　娇气、脆弱的无能生物，除了尖叫哭泣一无是处。
　　——干脆杀掉好了。
　　巴塞伯爵带领宫人，无声止步门前，分成两列垂首等候。
　　等候清理。
　　像清理之前所有已经成为花肥的倒霉鬼一样。
　　闻歌沉默看着暴君靠近。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说服自己接受麻烦是一回事，但麻烦本人自动长腿跑到面前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况大麻烦的精神力正处于暴乱失序状态，难以像常人那样收住。当路烈向闻歌靠近，带着难以忽略的侵略性。
　　那烈焰炙烤的温度，与蔷薇干涸到显出甜郁的香味侵袭而来，绵绵密密、密不透风霸占了闻歌的全部空间。
　　闻歌不免感到冒犯。
　　耳鳍全然张开。
　　若是路烈熟悉人鱼行为，便会明白人鱼已经进入防御状态。
　　可他不知道，漫不经心扼住了人鱼的脖颈。
　　当距离近到三四公分。
　　“哗啦——”
　　闻歌忍无可忍，警告性质甩了一尾巴。
　　他忘了自己的精神力需要恢复，预想中的攻击完全没有发生，只是溅了路烈一脸水花。
　　路烈不怒反笑。
　　他越是笑，眼底流泻出暗红色的光，嗜杀的意味也越发明显。仿佛荒野上的凶兽，锁定猎物后，盘算着从哪里下口。
　　闻歌耳鳍如扇子般迅速收拢。
　　丢脸、太丢脸了。
　　稍微一想到那几点毫无作用的水花。
　　……就很气。
　　完全不愿再想。
　　“噗哈哈哈……”
　　闻歌短暂发愣的表情微妙取悦了路烈，他毫不犹豫发出了嘲笑。
　　他踏入房门时，这条人鱼没有尖叫，或是哆嗦着露出软弱的神情。
　　这让路烈有些意外。
　　眼前银发人鱼的安静并不惹他心烦，反而给他一种精神力暴乱带来的疼痛得到缓解的错觉。路烈奖励乖巧宠物般，好心情懒洋洋摩挲人鱼的脖颈。
　　沾着暴君温度的手指缓缓游移在肌肤。
　　那是和海水流过身体，截然不同的感受。
　　缓慢、灼热，异常鲜明。
　　他怎么敢的啊？！
　　闻歌……闻歌简直忍无可忍。
　　“砰！”
　　观赏缸玻璃四壁瞬间从底部炸开，水从各种缝隙爆裂处倾泻而下，转瞬间成了一地狼藉。
　　空气中曳出一丝清凉的冰雪气息，很快融进路烈无边无际燥热翻涌的精神海。
　　路烈愉悦一眯眼。
　　114快速刷出两条好消息。
　　【闻歌，任务目标喜欢你的精神力。】
　　【你们适配度很高，疗愈效果可以事半功倍。不愧是本系统选择的宿主！】
　　可无论哪条，对现在的闻歌而言，都无济于事。
　　失去了水的浮力，人鱼很快跌落在地面。银色海藻卷长发将他全身遮盖，滴滴答答往下滚落水珠。
　　这情形，像极了童话里落难搁浅的公主。
　　路烈居高临下，薄唇蕴着几分真实笑意：“好玩吗？”
　　……他是在奚落他吧？
　　卑鄙的人类，无耻的暴君。
　　闻歌在心中骂他一百遍，视线越过暴君，落到他身后的茶几：“我饿了。”
　　这是人鱼第一次开口。他的音色清冷如雪，带着独特的韵奏，就好像异世的歌谣。
　　每个音节都足以让路烈狂乱不止的郁躁稍稍平息。
　　路烈眼神充满狐疑。
　　人鱼装作若无其事，指向茶几的点心塔：“不可以吗？”
　　深海猎食者为了食物不择手段，他弄碎观赏缸不过是为了吃东西。
　　明白了吗？愚蠢的人类。
　　“哦——”路烈眼里闪过了然，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又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
　　闻歌被迫与路烈再一次离得那样近。他感到路烈金色发丝拂过自己脸颊。
　　暴君绯红色玻璃珠似的眼珠，倒映出人鱼显得有些抗拒的神情。
　　闻歌试图调整脸上表情，变成无所谓的冷漠样子。一边向后仰，好拉开两人距离。
　　但路烈拦住了他的腰，沿着闻歌脊骨寸寸往上，连带着人鱼那一路原本蓬松卷曲的长发，逆向捋得乱七八糟。
　　几绺卷发缠到路烈手中。
　　最后停在闻歌后颈处，将想要避开的人鱼完全按到自己面前。
　　闻歌被迫扎进比他高上许多的体温，烈火蔷薇的余烬气息，强势毫不收敛，将他完全环绕。
　　……真是讨厌。
　　闻歌郁闷极了。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暴君耀眼的金发，前方两侧各有一条以黄金和红宝石编成的发辫。脑后金发低低束起，长度恰好扫到肩胛骨，像年轻雄狮俊美而张扬的鬃毛。被微风掠起的发丝下，是耳骨嵌着的几枚嶙峋骨钉。
　　明明怎么看都是个臭屁少年。按114所言，内里却如此残暴冷酷吗？
　　思索间，路烈手指碰到人鱼后颈，旋即传给他微烫与酥麻的感受。
　　闻歌耳鳍又一次炸开。
　　不仅残暴，有病，还是个变态！好好把他头发弄乱了。
　　怀中人鱼肌肤滑腻冷感，让路烈有种盘玉的享受。他漫无目的摩挲，边用一种懒洋洋的调子问。“没人告诉过你，你被献给了谁吗？”
　　这样状若亲昵的语调，平白无故多添一份危险莫测。


第3章 
　　他一抬头似乎就能将之咬穿。
　　但是不能。
　　想想任务，再想想他微乎其微的精神力，实在令鱼绝望。
　　搞什么啊？
　　是嫌他在海底的日子太过散漫悠闲吗？居然摊上这种级别的大麻烦。
　　闻歌内心抱怨归抱怨，表面上却不得不抬头抿唇一气呵成：“陛下。”
　　得到114权威认定。
　　【演技满分】。
　　“你不怕我？”路烈眼尾微微上挑，高兴地说起以前的血腥手段，目不转睛期待人鱼反应。
　　这难道是什么很骄傲的事吗？闻歌短短几秒内，将自己在海底横行霸道的行径回顾了个遍。然后冷着脸：“不。”
　　不仅不怕，还烦他。
　　没看到闻歌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路烈很是失望。
　　他就要丢开人鱼。
　　然而下一秒，路烈发现人鱼抿着唇，仅有一点浅淡血色。
　　“怕也是正常的。”暴君目光一下变得很是怜惜，他掌心移到闻歌后脑勺，随意粗糙揉了两下。
　　闻歌想躲，但没躲开，只好生闷气。
　　不用想也知道，这下他的头发肯定乱了个彻底。
　　“我听到你牙齿打颤的声音了。”
　　闻歌拳头硬了，那是他磨牙想要咬人的声音。
　　他长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近乎陌生的茫然。
　　闻歌在海中孤身漫游了太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了。
　　或许正因为如此，闻歌情绪变化虽然有掩饰，但很好读懂。浅近不设防，路烈觉得格外有趣，很快改变了眼前人鱼的定位。
　　一个赏心悦目、还很新鲜的漂亮花瓶。
　　他松开手：“想吃什么？”
　　“我……想回到水中。”闻歌最大限度表现得像在恳求。
　　短短几分钟，他已经受够了这样行动不便困在地面上。
　　路烈笑得开心:"搁浅姿态不是挺好。"
　　“迫不及待打破玻璃出来，你一定也很喜欢吧？”
　　闻歌一脸吃瘪。
　　这家伙出现后种种发生的事，绝对是他活着最想删除的记忆。
　　路烈开心够了，终于捞起人鱼的腰。“离水就不行吗？真是娇气。”
　　闻歌还没来得及生出微弱的感谢之情，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腹部被顶住，险些没喘上气。
　　隔着布料的体温很烫，闻歌努力扭开脸，盯着摇摇晃晃的地面。
　　不敢相信，路烈居然把他挂到了肩膀上。
　　114看傻了。
　　【哇哦。】
　　就算是它这样链接无数数据库的优秀系统，也是第一次见这样抱人的。等等，这好像连抱都算不上吧？
　　少年没觉得哪里不对，按在人鱼腰上的手很快移开，转而去捏他的尾巴，来保持走路的平衡。
　　落在尾巴上的陌生触感，带来强烈且微妙的痒。闻歌尾巴敏/感颤了颤，下意识想躲闪。
　　“不许动。”路烈一拍他尾巴：“掉到地上我可不会管你。”
　　路烈松开手的瞬间，闻歌立刻有种要往下掉的不安感。
　　他慌乱中抓到罪魁祸首绣着蔷薇暗纹的衣领，垂着尾巴装死，不敢再动。
　　尾巴是人鱼力量最强大的部位，蕴藏着掀起海浪，统治深海的实力。
　　无论如何，那里都是闻歌绝对的禁区。如今软绵绵毫无抵抗力任捏不说，还要收到来自讨厌鬼“真软”的评价。
　　人鱼耳鳍几乎贴到脸后，害羞到气急败坏：“闭嘴。”
　　……等力量恢复，他一定要用尾巴狠狠教训这个变态。
　　闻歌刻意忽略尾巴上的异样灼热，在心底暗自问候了路烈一百遍。
　　破碎一地的狼藉越来越远，路烈脚步一转，带他去了室内浴池。
　　浴室装饰风格沿袭行宫内部一贯的奢华精致，设施一应俱全。池中汩汩流水声，带来森森凉意。
　　系统第一时间科普，浴池里是每天从附近水系星球运输而来的最优质新鲜泉水，水质清透，温和舒适。
　　对于闻歌而言，这些都不重要。
　　最要命的是，浴池处处都是少年精神力暴乱残存的痕迹，攻击性强势浓烈，霸占整个空间。更换过的池水同样不可避免，混进来自路烈的流火蔷薇气息。
　　闻歌是海底生存链顶端的存在，他知道只要有精神丝的存在，拥有者就能间接逡巡水中事物。精神力有多强大，能接触的范围就越大。
　　很显然，精神力时时刻刻在不稳定边缘的暴君，如果愿意，凭借浴池残存的痕迹，就足够掌控池水的一切动向。
　　对人鱼而言，水流经每一处肌肤，是最为亲密隐蔽的生存空间。
　　如果水还沾染着另外一个人的精神力，那简直……
　　闻歌绝望，死了算了。
　　万般不情愿中，捏他尾巴的手移到了腰上。
　　闻歌身不由己被路烈轻松从肩上摘了下来。
　　清澈见底的水面离他仅有方寸距离，闻歌不得已主动抱住讨厌之人的手臂。“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直接扔下去吧？”
　　“哈？”少年止住了松开手的趋势，低头投来一点视线，赤色瞳孔带着探究意味。
　　像是在说，不然呢？
　　带着蔷薇余烬气息的微弱风丝，擦过人鱼脸颊。
　　闻歌扭开脸，不熟练找理由。“我不喜欢这个水温。”
　　既然按系统所说，这个世界的人鱼养护条件格外严苛，那他随便挑几个毛病，也相当合理吧？
　　“水质太软了，不舒服。”
　　“池子为什么是圆形，讨厌。”
　　……
　　理由说了一串，最后闻歌很不经意地：“还有，里面有你的精神力吧，我会疼。”
　　哪怕是在挑剔抱怨，人鱼的声音依旧显得清越动听。
　　他银色长发蜿蜒垂至水下，宛如水生蔓类植物的卷曲优雅。构图像银墨画一般，十分赏心悦目。
　　路烈目光停顿了片刻，轻易发现闻歌眼角一痕淡粉。
　　他不知道那是人鱼被他捏尾巴的行为气红了眼，只当是委屈到快要哭出来。
　　啧。
　　人鱼这种生物啊。
　　真是娇气。
　　果然娇气。
　　路烈涌出些不耐烦。
　　但人鱼偏低的体温很舒服，就连那孱弱岌岌可危的精神力，都似带着初雪的清冷。
　　让他始终提不起杀意。
　　少年白皙耳垂下，红光隐幽一闪。
　　“扑通——”
　　闻歌被丢进了浴池。
　　落水前一秒，熟悉的精神力快速覆到了他身边，形成一层罩形保护，将池水暴虐凌乱的触丝残留完全隔绝在外。
　　闻歌：“……”
　　算了，总比直接接触好。
　　浴池面积很大，是用白玉石铺成的，随处可见黄金和各色宝石装饰的出水口，以及造型各异的石雕喷泉。
　　重获水中自由，闻歌并不是很想面对路烈，一甩尾巴游进了最近雕像的阴影处，只有长发飘动的发尾露在外面。
　　这时传来有人求见。
　　路烈暂时离开了。闻歌松了口气，可真是个好消息。
　　【恭喜你！闻歌。目前疗愈进度百分之零点一。这也是你刚才能用出那一小丝精神力的原因。就像这样，随着任务推进，你的力量会逐渐恢复。】
　　114呆板的机械音响起，竟带着几分真情实感。
　　闻歌不想说话。
　　进度百分之零点一，这得到什么时候？
　　难道说，刚才这样的接触起码重复一千次？
　　他不自在动了一下尾巴。
　　保护罩流转的蔷薇气息似有若无，充斥着整个空间，唤醒闻歌尾巴被路烈碰过的异样感。
　　清凉舒适的水流中，被捏过的地方不受控制地、一点点烫起来。再然后是整条尾巴，最后连人鱼脸上都开始发烫。
　　“真软。”
　　——那家伙还这样说。
　　啊啊啊！够了！
　　闻歌拍起几朵水花，坠落到池底生闷气。
　　他第一次这么希望清空记忆。
　　起码重复一千次捏尾巴？
　　不要。想都别想。绝对不行。
　　闻歌甚至觉得，比起和路烈相处，世界毁灭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感应到宿主即将摆烂，系统吐露出更多信息。
　　【不用担心。人鱼拥有疗愈能力，日常可以通过抚慰加快进度。】
　　抚、慰？
　　闻歌重复一遍这个相当陌生拗口的词汇。
　　那是什么？他像会的样子吗？
　　漫长久远的记忆里，闻歌从没听过哪个同族提起过这种奇怪的能力。
　　114给出回应，可惜不是闻歌想要的答案。
　　【当前权限不够。进度百分之一，将开启疗愈辅助支线，包含大量抚慰任务提示。宿主加油吧。】
　　什么嘛，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你这家伙，到底靠不靠谱啊。】
　　114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前权限不够。检测到新手指南收录有人鱼疗愈方向的科普，是否需要阅读？】
　　闻歌快速浏览了指南中有关人鱼疗愈的部分。
　　总的来说，疗愈是让精神力受损的人尽可能拥有正面情绪，方法归根究底，都离不开深入了解。
　　可是……闻歌环顾四周，浴池毫无生活痕迹，他短暂待过的会客厅也是这样。空旷、冷寂到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何况见面时间太短，除了确信路烈是个脑回路不正常的变态，闻歌什么也揣摩不出来。
　　好麻烦。
　　果然是个大麻烦。


第4章 
　　其中一个叫做米亚的侍女取来了鸟笼点心塔，将之放在翼狮承托的象牙白圆柱上，跪坐着要照顾他进食。
　　一直以来，闻歌在海洋看过的人类，总是免不了贪婪、争斗和仇恨。而在路烈行宫的人，却清一色沉默柔顺，永远安静不起眼，似乎在尽可能较少他们的存在感。
　　玻璃罩打开的瞬间，点心塔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被吐槽没用的114急于证明自己。
　　【检测安全，可以食用。】
　　内心再怎么警惕和如临大敌，闻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叉下一小口甜点。
　　“啊——！！”
　　凄厉的惨叫从会客厅的方向传来，半秒后戛然而止。
　　留下诡异冰冷的寂静。
　　米亚浑身一颤，脸孔浮现苍白的绝望，眼中惧色浓烈到几乎溢出来。
　　人鱼是种敏感脆弱的生物，要是这位殿下因为骚动应激，她就完蛋了。
　　她似乎很害怕。
　　闻歌并不喜欢过于紧绷的氛围，于是叉下第二块，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口感细腻味道甜美，还挺好吃的。多少打消了他嫌麻烦到想放弃任务的念头。
　　这位殿下居然没有尖叫？
　　米亚惊异抬头。
　　闻歌冰蓝色的瞳孔凝视着她，就像纯粹在等答案。他的面容格外镇静，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淡漠然。白皙指尖下，是一角纯粹蔷薇红。
　　米亚不可置信之余，浑身瘫软下来，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红丝绒，殿下。”
　　会客厅，空气中的血腥气让人不寒而栗。
　　火焰瞬间烧上溅血的外套，路烈漫不经心将其丢开，换上侍从递来的金边白袍。
　　他懒懒靠在王座上，余晖从彩色玻璃窗洒进，未曾收敛的杀意蕴在眼尾，显得凌厉昳丽。“剩下的人呢？”
　　负责平叛前线的指挥官汇报：“他们逃进了东禁区，陛下。”
　　奥瑞拉之所以成为荒星，正是因为泛滥成灾的辐射和粒子乱流。而奥瑞拉的东禁区，是整颗星球最严峻危险的区域，高度辐射污染让任何生命体都有去无回。
　　事实上，在指挥官眼中，比起冠冕堂皇的平叛，路烈陛下亲率的这场追捕倒更像大猫玩弄猎物。
　　追捕松一下紧一下，放跑再追，追到再放跑。
　　鲜血、猜疑、击溃、恐惧，那群叛乱贵族心理被折磨到了极限，穷途末路之下，竟然主动选择送死。
　　至此，持续一周“十三区”独立闹剧彻底宣告终结。
　　无趣。
　　“杀掉吧。”路烈指的是被控制在主星的那些叛乱贵族的家属。他们是路烈用来刺激叛党挣扎的诱饵之一。
　　如今叛党死光了，这群废物自然也就失去了留下的价值。
　　少年眉眼不耐：“还有事吗？”
　　“陛下，以下是梅斯特商会人鱼的调查。”巴塞洛缪伯爵上前一步，躬身汇报有关银尾人鱼的信息。
　　哦？他倒是不讨厌那个人鱼啦。
　　或者说新鲜感更为恰当。
　　路烈稍微坐直了身子。示意伯爵讲下去。
　　三天前，梅斯特商会在海岸发现一条搁浅沉睡的人鱼。由于人鱼精神力微乎其微，他们认为这是某些势力从其他星球偷渡的残次品，遇到意外才流落荒星。
　　星际公约对人鱼的保护相当严苛，为了最大程度获利，梅斯特商会不惜铤而走险，选择黑市拍卖转手人鱼。
　　至于斯图尔曼家忠诚顽固的老东西，始终坚信人鱼的疗愈作用。路烈精神力又一次暴乱后，便不择手段拍下人鱼进献。
　　再怎么拷问审讯梅斯特商会成员，也没人知道人鱼的真实来历，进一步信息还需要一些时间。
　　……
　　路烈分出一点注意，通过精神力看到闻歌在慢悠悠吃红丝绒蛋糕。浴池边双翼怒张的狮子雕像，阴影完全覆在人鱼身上。
　　由于角度关系，看上去翼狮的黑影下一秒就能扑上去，咬断人鱼的纤细脖颈。
　　路烈托着下巴，唇角翘起：“他啊——”
　　还真是喜欢自寻死路的蠢货。
　　地毯上的新鲜血迹还未干涸。
　　伯爵恭敬垂着头，他多年侍奉左右，还是第一次看到陛下对人鱼抱有这样的态度。
　　可以肯定的是，这条银尾人鱼要受宠一段日子了。
　　不过他们的陛下，向来阴晴不定。谁知道这次对人鱼的一时兴起，能维持多久呢？
　　“陛下。”他小心翼翼询问：“要为那位殿下单独准备房间吗？”
　　对人鱼一无所知的暴君，说出他在浴池养鱼的事实。
　　“这……”饶是历经风浪的巴塞伯爵，也不由一卡壳。
　　路烈微微眯起了眼睛，伯爵清楚知晓，这是陛下耐心将要告罄的讯号。
　　他连忙说起人鱼需要的超级严苛环境。
　　水质、温度、含氧量、造景、玩具、娱乐等等等。
　　啧，真是麻烦。
　　想起人鱼很不情愿进水面的样子，路烈暴躁打断巴塞卿的滔滔不绝：“你准备吧。”
　　他顺便又通过精神力看一眼浴池。
　　人鱼在吃全新的一块巧克力慕斯。面对陌生的食物，闻歌只会咬一小口。确认能吃之后，再一点点全部吃掉。
　　看起来吃得很香的样子。
　　路烈拧眉，不过几块小点心，有这么好吃吗？
　　想到人鱼弄碎观赏缸后，指着点心塔找理由时心口不一的样子。
　　少年愉快咧开嘴巴，露出尖而锐的犬牙：“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笨蛋。”
　　除了长了张还算好看的脸。
　　他隐隐期待起小傻瓜尝到其他食物的神情，于是改变主意：“现在就回主星。”
　　巴塞洛缪伯爵早已习惯了陛下不按套路出牌，处变不惊为接下来行程做准备。
　　*
　　闻歌在迷糊中被捏了脸。
　　他吃了点心，正是消化犯困的时候。浴池里又安静，仅有细流白噪音。闻歌一开始还保持着清醒，但时空变化和一连多日辗转几乎消耗了他所有的体能和精力，渐渐地支撑不住，不知不觉枕在贝壳仿生浮板上睡着了。
　　脸上痒意时有时无，细碎连绵，不断侵扰着人鱼睡意。闻歌迷迷糊糊睁眼，看到路烈蹲在翼狮石雕旁边，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拿手指戳他。
　　……好烦。
　　闻歌脸埋进手臂，连带着浮板往水里沉去。他睡梦中尾巴没用什么力气，很快又因枕垫浮力再度冒出脑袋。
　　浴池里泛起一阵咕嘟咕嘟的泡泡。
　　【滴——任务进度达到0.5%。提示：进度达1%可开启辅助支线～】
　　【什么？】
　　这下什么睡意都烟消云散了。
　　闻歌难以置信睁开眼睛。骚扰别人睡觉进度可以涨这么快的吗？什么脑回路啊真是！
　　“醒了？”上方传来少年略带愉悦的声音。
　　闻歌内心抱怨，表面上只是矜持冷淡看了路烈一眼，连点头都懒得给。
　　路烈唇角一弯，手指捏住人鱼下巴，低头仔细看他神情：“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温热的蔷薇香一点点侵占闻歌身边空气，他心跳加快。不由怀疑起究竟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还是路烈直觉太过敏锐。
　　闻歌移开视线，力图若无其事：“没有。”
　　听到少年轻轻一笑。
　　也不知道混过去了没有。
　　“该走了。”路烈抓起人鱼手臂，把他从水里拉起。
　　闻歌毫无防备，径直栽进路烈怀中。他努力抬起脑袋：“去哪？”
　　“皇都。”
　　“等等……”闻歌看着路烈越来越近的肩膀，肚子被硌到的不适再度冒了上来。“起码换个姿势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挑剔的生物？
　　路烈定定看了怀中人鱼很久，最终妥协叹息：“你好娇气。”
　　侍从送来了专门为人鱼出行设计的便携透明立方体，114将之称为人鱼界的专用猫包。
　　立方体方便人类带着出门，出于安全和便利考虑，立方体尺寸只比人鱼身形大上一点，盖子四周严密不易挣脱。
　　闻歌从浴池游进立方体。
　　视线倏尔变得低矮狭小。顶盖自动感应合上前，闻歌忽然有种暴君搞不好要把他送去销毁的错觉。
　　路烈这么神经，完全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他趴在玻璃缸前，争取一下生存机会：“陛下。”
　　少年白皙手指堵住他嘴唇：“名字。”
　　“路……烈？”清清冷冷的悦耳声调，因为不熟悉发音显出几分生涩。
　　路烈目光落在人鱼身上。
　　他这时候又变得好乖。
　　像安安静静盛开在水中的银莲花。
　　“我想疗愈你的精神力。”
　　“啊？”路烈微微侧过头，神情晦暗不明：“你要怎么疗愈呢？”
　　“抚慰。”
　　闻歌开门见山，他不太喜欢花时间虚以委蛇。既然系统不告诉他，那就直接问好了。
　　“我知道通过抚慰。但抚慰又是什么？”
　　蔷薇余烬气息霎时充斥整个空间。
　　凶戾强大的精神力绞缠成链条，猛然冲入水中，迫使人鱼紧紧贴在玻璃壁上，以任人催折的姿态仰起白皙而脆弱的颈项。
　　路烈看着不知神经大条，还是无惧无畏的白痴笨蛋：“你想知道？”
　　闻歌感到死亡的威胁，从后背爬起一阵寒意。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危险迫近的刺激了。
　　说实话其实有些怀念。
　　人鱼脸色都明亮起来：“不可以吗？”
　　切——
　　没看到人鱼被吓惨的模样，少年眉眼恹恹，连束缚都变得松动。
　　不过他很快想起新的乐趣，期待看着人鱼冰蓝色瞳孔：“抚慰就是□□交换哦，亲吻上床之类的，你明白的吧？”
　　闻歌花了几秒钟时间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你们星球的人都玩这么花的吗？
　　他不明白，他要回大海。
　　人鱼想要没入水中，然而被路烈困在方寸间动弹不得。
　　这次少年上了手，扣紧了闻歌手腕。
　　“如何？”路烈森森尖牙抵住他脖颈：“做好献上自己的觉悟了吗？”
　　热气与吐息若即若离，危险且暧昧，游走在肌肤之上。
　　哗啦——
　　路烈收获了一脸水花，和一只耳鳍炸开的人鱼。
　　“一点都不如何。”
　　闻歌声音镇静冷淡，奈何眼皮一抽筋，气势全无。
　　路烈笑到捶桌。
　　与此同时传来114欢快声音。【叮咚！任务进度1%，辅助支线开启！】
　　闻歌看着屏幕上列出的一条条辅助任务出离愤怒。
　　【求抱抱
　　唱歌
　　精神梳理
　　……】
　　笑屁啊，大变态！


第5章 
　　由于在世界平面地图上，十三区的分布就像完全绽开的蔷薇，帝国因此得名。
　　皇室宫殿独立于十三区之外，位于虹心岛上。宫殿四面环水临海，占地面积差不多有整个超级城市那么大。岛屿形状如同两条鱼尾构成，又隐隐带着蔷薇轮廓。
　　穿过层层城墙，象牙白护罩井然有序朝向天空，反射出璀璨金色，海浪波峰般拱卫着森严繁华的中央宫殿。
　　路烈陛下有了人鱼的消息飞速传开，震惊全星际。
　　听说，陛下似乎对那尾人鱼宠爱非常，从未被启用过的人鱼温室与花园，迎来了新主人。内务大臣安排过去的侍从足足有八百人。
　　然而无论外界怎么猜测，事实上，闻歌过得万分咸鱼。
　　乘坐星船的几天，闻歌选择性无视辅助支线。靠着每日自然增长的毛毛雨，以及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戳到路烈神奇笑点的回报，任务进度终于在今天勉勉强强升到1.5%。
　　闻歌躺在床上，尾巴懒懒从床沿垂下，思考今天开始学笑话的可行性。
　　他睡的是珍珠软玉床，垫的星丝软垫。不仅符合人鱼审美，还格外舒服。
　　——奢侈又享受，人类还真是堕落啊。
　　人鱼一边谴责，一边安安稳稳大白天闭上眼睛。
　　【闻歌，你有没有觉得忘记了什么？】114看不下去了，特意高亮显示辅助支线。
　　（循环任务：求抱抱0/1）
　　【。】
　　脑海中的字体又大又显眼，闻歌睡不下去了。
　　他穿过珠帘，绕开漆金屏风，游进他的珊瑚秋千，用出一丝精神力推动，借着余波慢悠悠飘荡。完全没有在理。
　　114着急。【你不想恢复力量了吗？】
　　秋千荡下来的时候，闻歌顺带检查了精神域。他力量依旧孱弱，但不知何时拍卖场上巴掌大的荧光团，已经凝结成冰晶花。
　　也算是有点进步了吧。
　　人鱼很满意。
　　【不做又不会怎么样。】任务进度慢就慢吧，闻歌想开了。
　　反正他拥有永生，是珍珠床不好睡吗？是红丝绒不好吃吗？躺平等着进度自己往上涨不香吗？
　　114这才看出来宿主咸鱼的本性，反应了好久才刷出一句回应。
　　【……是不会怎么样。】
　　那不就行了。
　　114犹犹豫豫。
　　【如果任务目标精神力出现波动，任务进度会倒退，甚至清零。如果出现负值，任务有99%的概率判定失败。】
　　【因为没有遇到过宿主这样消极任务的情况，所以不能百分百确定。】
　　？
　　行吧。他这就把学笑话提上日程。
　　“殿下。”水面传来米亚柔柔的声音。
　　在荒星行宫，闻歌熟悉了她的照顾，便一直留在了身边。
　　力量的微薄恢复，让闻歌可以感知到身边人的精神力。
　　眼前米亚的精神力是亚麻色，影子般淡薄的一层，像雀类的轮廓。这个颜色往往意味着冷静、智慧和忠诚。
　　米亚用金盘呈上一封火漆印章的信函。“殿下，文森特伯爵求见。”
　　水珠先后滚落池中，人鱼冰蓝色瞳孔看向信函，停留片刻微微颔首。
　　米亚得到允许，用翡翠拆信刀裁开封口。
　　她侍奉的殿下，总是显得格外安静疏离。这和星际社会上通行的人鱼标准截然不同，但她却认为这是殿下优秀强大的证明。
　　因为这份镇静，米亚侥幸活命，升起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仰慕信服。
　　借助114的转换，闻歌快速看过这封措辞恭敬得体的问候信。
　　末尾写着“文森特·多瓦”的花体签名。
　　皇权之下，若论煊赫，毫无疑义排在前面的是帝国三大家族——斯图尔曼家族、邓肯家族，以及多瓦家族。
　　在拍卖会上不择手段拍走人鱼的正是斯图尔曼家族。
　　——以翼狮为象征，有稳定的遗传精神病家族史，盛产美人、疯子和战争机器。因为曾经与皇室联姻，政治立场上绝对效忠。行事无所顾忌，是整个贵族圈惹不起但躲得起的存在。
　　这就是114面板上提供给闻歌的介绍。
　　相较而言，多瓦家族可以说得上完美高尚。他们族徽上橄榄枝和蛇缠绕，象征生命和健康。
　　多瓦家族世代从医，在医学研究有相当大的建树，深入服务帝国人类生活方方面面。
　　人鱼作为脆弱珍贵的物种，同样由多瓦家族负责医治。久而久之，多瓦家族形成了人鱼全套完备先进医疗系统。从出生到成熟，人鱼的一生都受到他们严格的保护和关爱。
　　文森特是多瓦家族族长次子，成年后接手了族内与人鱼有关的产业。
　　在他的经营下，产业几度扩张，帝国的所有人鱼都来自多瓦家族的公馆。
　　闻歌的温室宫殿最尊贵核心的位置，没有特别谕令，旁人无权进入。
　　所以文森特信中提到，他在人鱼园恭候。
　　人鱼园并不太远，里面住着未进入成熟期的高等人鱼，供皇室优先挑选。
　　闲着也没有事情，闻歌决定去见一见这号人。
　　米亚有些迟疑，闻歌外出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允许。
　　“殿下，要派人先向陛下禀报吗？”
　　“开门。”闻歌淡淡看了米亚一眼：“他没说不行。”
　　他说得笃定。
　　再想想皇帝对人鱼的殊宠，米亚完全信服了，叫来其他侍从，与殿下一同出门。
　　虹心岛的水域四通八达，以横穿宫殿中轴线的人工运河为主干，支流与湖泊星罗棋布，随处点缀着造型优美典雅的宫廷喷泉。
　　去往人鱼园的水路畅通无阻。远远就能看到墙上的大型人鱼雕像。
　　雕像人鱼蒙着双眼，肋生双翼，沐浴在灿灿阳光之下，栩栩如生。
　　【他们认为蒙眼代表公正，双翼代表自由。这座雕像是公平正义自由的象征。】
　　闻歌与大理石塑成的人鱼遥遥相对，注视着雕像悲悯圣洁的神情。有一瞬恍然。
　　那无数个夜晚的月光忽然浮现脑海。
　　寂静的水声，穿透海域的鲸鸣，永远不知疲倦周而复始。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鱼。
　　除他以外的人鱼。
　　闻歌带着难以言明的心绪，游进人鱼园。
　　人鱼园里的人鱼停下嬉闹，投来好奇不知掩饰的目光。
　　他们拥有和闻歌相似的身形，神情柔顺、天真，外表都是美的。
　　——但并没有感应到任何同族气息。
　　啊，果然是这样。
　　闻歌心里一丝遗憾稍纵即逝。他早在漫长的时光中接受了失去同族的现实，本身并没抱有多大希望。
　　不过在短短几秒内，闻歌被这群人鱼围住了。他们好像不知道什么是保持安全距离，挤着挨着向闻歌释放友好。
　　“你就是……，嗯，那个人的人鱼吗？”最前面的一条红发雌性人鱼率先打破观望。
　　闻歌看向她。
　　“对了，我叫宁茉。”并不在意闻歌脸上的冷淡，她向前游了游，露出一个文雅可爱的甜笑：“是文森特大人取的名字，很好听对吧？”
　　阳光不偏不倚从温室玻璃洒落进来，照耀在宁茉红发上，为她勾上一层浅淡的金色绒光。
　　在闻歌原来的世界，只有雌性会出现红发。
　　那些红发人鱼们擅长精神蛊惑，毫不在意人类气急败坏的诅咒，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每当海啸暴风雨来临，她们都会带着战利品回来，歇在深海唱宁馨的歌谣。
　　海面就像人鱼最慈爱的母亲，将所有危险苦难隔绝在外……
　　闻歌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所有的事情，没想到看到同样红发的宁茉，就像触到了记忆的开关，让他不经意想起无关紧要的细节。
　　但宁茉却像一朵清晨初绽娇嫩的花，没有一点脾气，仿佛一碰就能碎的。
　　一切都太不一样了。
　　“闻歌。”他对宁茉说出名字。
　　“哇——”人鱼群微微骚动起来，完全没有掩饰窃窃私语着。
　　“肯、肯定是他！”
　　“原来他这么好看呀，难怪……喜欢，我也喜欢。”
　　“名字也好好听——”
　　闻歌发现，这群人鱼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让他难以理解的狂热、钦佩、同情和仰慕。
　　他们无师自通自来熟，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和闻歌说话。
　　“你辛苦了！”
　　“肯定很不容易吧？”
　　“晚上会很累的。”
　　这是……在说什么？
　　闻歌陷入沉默。
　　他生得冷清，一语不发时让人更生出守护的冲动。
　　在所有人鱼眼中，他们的皇帝陛下——那个一说名字就能吓哭三岁小孩的暴君，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魔王。
　　宫殿的所有生物，没有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天天活在朝不保夕的阴影里。
　　然而这次大魔王回来，宫里一片风平浪静，没有惨叫，没有血腥味。
　　一想到是眼前这尾极为漂亮的人鱼正面承担了所有，他们就无比同情敬佩，并且发自内心祈祷闻歌永远得宠下去。
　　不说话就是默认。
　　宁茉知道的，忍不住打抱不平。
　　“你一定要坚持下来呀！实在不行，可以找文森特大人求助。”
　　“对呀，在那个人身边……”
　　所以说，那个人又是哪个人啊！
　　闻歌游开一段距离：“你们在说路烈？”
　　“嘶——”人鱼群集体倒吸冷气，肉眼可见慌乱起来，齐刷刷后退。
　　闻歌周围一下空开不少，让他舒服了很多。
　　“嘘！”宁茉作出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看看四周：“还好我们这里没有别人，下次可别再这么说了。”
　　……
　　看着眼前抱团瑟瑟发抖的人鱼，闻歌无语。
　　那家伙怎么回事，风评也太差了点吧？


第6章 
　　短短一会，闻歌就被动认识了离他最近的这一圈人鱼。
　　红头发的是宁茉，她最好的朋友叫做莉莉丝，总能够在每月一次的礼仪评定中拿最优级。
　　个头最小的卡洛儿才三岁，上周意外受伤让他缺了半片尾巴，也不知道以后长出来的会不会和原先的地方有差别。
　　他们当中唯一一对双生人鱼，哥哥兰顿和妹妹嘉利，长得一模一样。
　　……
　　正当嘉利拉着哥哥让大家猜谁是谁，宁茉率先发现了走廊远处出现的墨绿色身影：“哎呀!是文森特大人！”
　　“文森特来了吗？”
　　小人鱼们一下雀跃起来，纷纷游向池边，向他们深爱的人类行礼打招呼。“文森特大人，日安。”
　　“文森特大人……”
　　“愿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人鱼园的池子内里很深，四面池壁洁白，内里很深，承托着水面离地面大概一米高。这样一来人鱼可以随时游出水面，与人类互动交流。
　　基本上所有人鱼生活的地方都是这样设计的。
　　当脚步越来越近，来人身影也明晰起来。
　　是个穿着深色长袍、身材高挑的青年，胸口别着一枚象征家族的蛇纹橄榄枝胸针。他束着白发低马尾，金丝眼镜下，那双墨绿眼睛流露出温和亲善。
　　显然，这就是文森特·多瓦，那个来信请求与闻歌见面的人类。
　　文森特伸出手，摸摸这个或那个的脑袋，并微笑地夸奖他们：“日安，可爱的小天使们。”
　　人鱼挨在一处，追逐着与他亲昵的机会。
　　闻歌冷漠看着眼前人鱼和人类一团和气的画面。
　　还好不是他的同族。
　　否则是会怀疑鱼生的程度。
　　帝国人鱼的身份地位取决于他拥有怎样的主人。
　　一看到闻歌，文森特巧妙恭维讨人鱼欢心：“殿下，如此荣幸与您相见。您的到来让皇都的月光都黯然失色。”
　　”在下文森特·多瓦。“他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将会负责您的健康事宜。”
　　闻歌醒来后遇到的人类，除了阴晴不定摸不准脑回路的路烈，就是一群柔顺安静到看不出分别的侍从。文森特，倒有几分他过去认知中的人类气息。伪装，让他本能戒备。
　　尽管日常接受的礼仪教育告诉她，这样的场合不能够插嘴，但宁茉还是没忍住，藏在池壁白百合小花坛后，小声提醒闻歌：“这种时候要伸出手。”
　　在帝国礼仪中，人类觐见上位人鱼，通常行吻手礼。
　　宁茉尚未意识到，闻歌出现后，她身体深处隐隐的呼声，想要靠近他，帮助他，追从他。
　　只是在暗自替人鱼担忧，如果表现不好被他的主人厌弃了怎么办？
　　文森特自然同样听到了宁茉悄声提醒。
　　不过眼前的人鱼并未伸手。
　　冰蓝色的眼眸孤傲而冷寂，不显任何情绪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真奇怪，明明在水中的人鱼和他有个高度差，文森特却忽然像被银发人鱼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甚至产生了眼前人鱼和他是平等的、甚至凌驾于他之上一种错觉。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孩子的性格可真是特别。
　　青年笑容未变，泰然自若直起身体。
　　“殿下，您是这里最尊贵的存在。今天的例行日程，请允许我最先为您服务。”
　　闻歌讨厌他表演的成分，不置可否：“说。”
　　不过一瞬，文森特几乎以为看到了暴君的影子。
　　他很快掩下惊异，向闻歌说明接下来要做什么。
　　帝国每条人鱼信息都必须登记在册，从最基础数据例如尾巴长度、体重，到能力疗愈强度、评估方向等等。
　　今天是人鱼园例行体检的日子，文森特会给所有人鱼抽血送去检查。
　　言下之意，他会第一个给闻歌抽血。
　　开什么玩笑呢？
　　闻歌冷脸打断文森特：“我拒绝。”
　　“请不要任性，殿下。”文森特露出滴水不漏的微笑：“建立数据档案，有助于为您制定阶段计划、观察身体健康情况。”
　　话里没有一丝破绽，仿佛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将闻歌视为需要安抚的孩子，怀着耐性诱哄劝说。
　　但是，闻歌在114介绍时，就注意到一点。
　　严格意义上，他是斯图尔曼家族经手的人鱼，和文森特身后的家族没有任何关系。
　　而斯图尔曼家族和多瓦家族之间……
　　【是水火不相容的世仇。】
　　闻歌从不相信人类。
　　选择相信人类的，他的那些同族，早就死在了人类手中。他对人类范畴内的亘古不变的那一套斗争或是阴谋一点都不感兴趣。
　　闻歌索然无味。见到的所谓人鱼也并非同族，还不如在床上睡觉呢。
　　他准备回去。
　　但一转眼，文森特不知何时准备好抽血设备。
　　人鱼园池中的大门被关上了，和闻歌一起来的侍从还在门外。
　　所有人鱼都安慰要第一个抽血的闻歌。
　　“可能会有一点痛，你要吃糖吗？”
　　“没关系的，诺诺上次哭鼻子了，可压根一点事情都没有。”
　　？他像是同意的样子吗？
　　闻歌一甩尾巴游出去很远，打算耗费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可怜精神力，喊米亚进来。
　　“轰——”
　　还没等他游过去，墙那边爆发出一声巨响。
　　顷刻间磅礴的火光冲了进来，震碎了人鱼园玻璃，直奔文森特而去。无边火海赤光耀眼，将人鱼园的半边变为滚滚一地狼藉。
　　人鱼群没见过这场面，尖叫着乱作一团。但他们很快就战栗着捂起嘴巴，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翻涌火浪中，现出少年君王凌厉桀骜的身形。那毫不收敛的迫人威压下，那些人和人鱼背脊不受控制一弯，以最卑微苟且的姿态求生。
　　这是闻歌第一次看到路烈真正流露杀意的样子，满身锋芒戾气。蔷薇气息完全被血腥味压制。
　　明明是个晴朗天，无端端让人发冷。
　　“你敢碰他？”又一记火刀劈向文森特，少年冷森森的语气：“找死。”
　　没料到路烈会出现在这里。
　　文森特知道躲开反而死得更快，生生受了两次残酷刑罚，眼前一阵发黑。
　　皱着眉略过那群惹人厌恶的纷杂干扰，路烈一眼看到闻歌弱兮兮的冰雪般剔透的精神力。
　　相对温和的精神力缠上闻歌，把他提溜到身后。
　　闻歌今天刚恢复到能看出别人精神力的地步。
　　原来路烈的精神力内里是极致纯粹的红，边缘一圈渐变成黑色。
　　“陛下。”文森特勉力站着，解释这样做是为了人鱼得到更好的照顾。
　　路烈冷笑，说到多瓦家族的人鱼密令。
　　为了让他有一只人鱼，年老精明的族长不惜签署密令，说——
　　“死在皇宫的人鱼都是多瓦家族荣幸。”
　　文森特目光短暂落到暴君身后，看一眼银发人鱼。他苦笑：“陛下，这些事情至少不该在他们面前提。”
　　太明显的挑拨了吧？
　　闻歌沉默，傻子才看不出来。
　　通过精神力，路烈看到人鱼稍显失望的表情，来自人鱼池另一边的无数畏惧恐慌更是加剧了他的头痛。
　　好吵————
　　少年双目赤红，杀意越发炽热。
　　闻歌眼睁睁看着路烈精神力末端黑色加深，往内部蔓延。他这才发现，原来精神力外边那些，那不是纯好看用的黑，而是完全失控后的焦黑。
　　啊，大傻子竟是路烈。
　　【闻歌，再这样下去，任务进度就要倒扣了！】
　　114发出警告。就差把“求求你做任务吧”写满屏幕。
　　玻璃和天花板接二连三燃烧碎落，远处人鱼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灼热的风浪几度扑到闻歌脸上。
　　兵荒马乱中，人鱼非常不情愿地开口：“抱我。”
　　清雪碎玉一般。


第7章 
　　人鱼园这么多活人和人鱼在场，无数双耳朵听着，闻歌绝无可能再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他仗着没有谁敢抬头看，象征性地抬一下手，很快放下。像鱼摆摆拍水。
　　要抱的意思昭然若揭。
　　闻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心里贷款骂人——再不懂的人就是蠢瓜，绝对的蠢瓜。
　　好在路烈还没变成蠢瓜。
　　收敛了气息，向人鱼走来。一时间乱风消散，骇人威压也似潮水般退去。
　　翻涌不息的炙热精神力越来越近，闻歌做好了被扛的准备。
　　谁知道路烈弯下腰，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耀眼的金发从闻歌脸上拂过。
　　他不仅抱住了闻歌的肩膀，还有尾巴。像要把人鱼打包一样，整个塞进怀中。
　　？
　　为什么要这样抱啊？
　　大庭广众之下，闻歌觉得丢脸极了，还不如就此世界毁灭呢。
　　他藏住脸自欺欺人。敢怒不敢言，小声催促路烈闪人：“我们回去吧。”
　　怀中的嗓音清越动听。他说，“我们”。
　　路烈低下头，显然有被取悦到。
　　娇气精人鱼脸埋在他怀中，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和害羞般闭合的耳鳍末端。
　　啧。真拿他没办法。
　　路烈多出一分微妙的愉悦，带着人鱼走向被彻底摧毁的人鱼园出口。
　　躲在水底的人鱼群不敢发出任何声息，随着暴君的靠近，他们能感受到那气息宛如蛰伏下来的恐怖深渊。随时可能再度复苏，置所有人于死地。
　　没有人敢抬头看，只能提心吊胆听着暴君军靴落地声，由远及近。一部分人余光里，出现一抹漂亮的银色。
　　那是暴君怀里人鱼的海藻卷长发在空中轻轻飘荡。
　　走出人鱼园，明显感受到围绕在他身边狂躁精神力趋向和缓。
　　闻歌闷闷地问：“你换姿势了？”
　　他这段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绷着身子超累的。
　　路烈微微眯起眼，他自然不会承认。
　　那天巴塞伯爵自作多情呈上的有关人鱼的书，他看了几页就用精神力烧掉的垃圾书，上面写着人鱼喜欢这种抱法。
　　当路烈在混乱失序中，看见水里安静盛开的要抱抱的小银莲。他突然很想实践一下。
　　——“人鱼需要得到主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他们天然亲近主人，最喜欢的拥抱方式有如下十种（见图）。学会这点后，尝试将你的人鱼紧紧搂入怀中吧~★”（《人鱼养护手册（第二卷 ，三十三章）》” 
　　怀中人鱼身体很软，摸上去光滑温凉。
　　路烈把他抱得更紧了：“娇气。”
　　什么毛病啊你！
　　闻歌生气探出脑袋，他还没有嫌弃路烈那么大一个不正常的破坏分子呢。
　　不远处火焰还在烧。来自路烈精神力的火焰并不会因为燃烧物变旺，也不会被水熄灭。路烈最初用出去多少精神力，火焰就有多汹涌。等到精神力用完，他不往里面加力，火焰才会自行消散。
　　悬在空中的人鱼雕像被毁了半边，正往下簌簌落着碎石。
　　闻歌忽然想起他那些前赴后继靠近人类的同族，就像落下的碎石，一旦生出双腿，就再也没能回来。
　　他问路烈：“刚才那个人，你和他说了什么？”
　　裹藏着流火的蔷薇气息拂了上来，不由分说捂住人鱼嘴巴。路烈兴致不高：“非要提烦人的东西？”
　　好像他精神力又开始躁动。
　　闻歌抬手，碰了碰少年烧红的眼尾：“好些了吗？”
　　“你是在关心我？”路烈刹住脚步，古怪看他一眼。
　　人鱼的指尖凉意，带着素雪般清浅凌冽的气息，让他头痛一下减轻了。
　　他当然是在关心任务进度。
　　闻歌抽回手：“当然。”他要是死太早了，自己任务找谁去做呢？
　　少年皱起眉：“不舒服。”
　　这张脸委屈下来怪好看的。
　　“放我下来。”闻歌看向波光粼粼的溪流：“不舒服就好好休息。”
　　省得出去祸祸人。
　　路烈若有所思：“噢——”
　　*
　　所以说。
　　闻歌面无表情盯着华丽奢侈到夸张的天花板。
　　为什么路烈把他带到了寝宫的床上啊？
　　“休息。”路烈理所当然，手臂一伸，把人鱼揉进自己怀中。
　　休息关他什么事啊！
　　闻歌很不满。
　　但是没一会他就发现，路烈的床上好舒服。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软这么适合睡觉的地方呢？躺在上面仿佛骨头都变懒了，根本一点也不想动弹。
　　要是能把他水里那张床换成这个就好了。
　　“别想了。”头顶传来路烈懒懒散散的声音：“这些东西进水就废了。”
　　……他脸上哪里写了字吗？
　　少年笑起来，白皙指节从闻歌眼皮子底下经过，轻轻捏起他下巴。蔷薇香气的精神力凑得很近。“从人鱼园出来的时候，你不高兴？”
　　闻歌反应了一会，才想起那时候他在想同族的事情。
　　就一小下而已，怎么这都看得出来？
　　人鱼看向床柱笔触细腻的彩绘。
　　“没有。”
　　“撒谎可不好。”路烈笑意慢慢收敛，瞳孔幽幽暗红，不错眼盯着闻歌薄而软的嘴唇。
　　他这也太敏锐过头了吧。
　　闻歌眼睫颤了颤：“你今天没来看我。”
　　少年发出一个介于“哈？”和“啊？”之间的模糊音节。
　　“你没来看我，我才会去人鱼园。我喜欢那个地方，但是被你弄坏了。所以都是你的错。”
　　看他这样假装若无其事乱编理由，也怪有趣的。
　　“真黏人。”路烈指腹在人鱼脸颊浅浅摩挲。他眉心一展，笑意盈在脸上：“这好办，以后就一直睡在这张你喜欢的床上吧。”
　　谁要睡这里啊！
　　想到被无辜牵连的那群人鱼，闻歌问：“你会把人鱼园修好吗？”
　　“想修就修。”
　　“你是我的人鱼，要做什么都可以。”路烈这话说得别有所指。
　　闻歌觉得少年身上有种强烈的近乎天生的敏锐直觉。再跟他讲下去几乎一起都要被看穿。
　　他不愿继续这样面对面躺着。
　　人鱼在水中习惯了浮力，倚仗尾巴无所不能。而离开了水，找不准发力点，就连翻身也变成了有些陌生的动作。
　　闻歌摸索着用力，慢吞吞翻过身。
　　明确听到身后毫不掩饰的笑，路烈夸他：“好一只笨笨海豹。”
　　无视114任务进度提示音，人鱼脸几乎完全陷进软塌塌的枕头。
　　烦死了。
　　怎么就没有他对路烈的评价系统？他要给杀千刀的扣一万分。
　　宫殿空旷而寂静，无人敢贸然打扰，蔷薇花的浅淡气息萦绕。身下的床实在太过舒服，在路烈有一搭没一搭骚扰下，闻歌先睡着了。
　　人鱼银发如瀑，一半枕在身下，一半散在周围。
　　路烈玩了一会头发，没有任何回应。他无聊丢开手。
　　蓬松浓密、光滑如缎的卷发之下，闻歌纤细洁白的脖颈若隐若现。
　　路烈忽然想起浴池翼狮阴影扑上人鱼的画面。
　　他感到牙根发痒。
　　路烈一只手撑到闻歌身侧，缓缓靠近一无所知的人鱼。
　　闻歌睡得正沉，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
　　他注视了很久，在最合适的时候伏下身，咬上那段脖颈。


第8章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觉得都自己是个宽宏大量的人鱼。
　　但睡得好好的，被骚扰就不一定了。
　　尤其闻歌睁开眼，朦朦胧胧间看到身边那头碍眼的金发。
　　扰他睡梦的罪魁祸首不言而喻——路烈。
　　闻歌抓起手边软绵绵的枕头，按到讨厌鬼的脸上，权当没看见。“睡觉。”
　　一丝丝清淡的冰雪气息逸散开来。无意安抚了路烈的头痛。
　　少年脸凑上来，顺势捏住人鱼腕骨，一根一根玩他手指：“睡不着。”
　　很好，这么玩下去他完全醒了。
　　闻歌睁开眼睛，视线被一张满脸无辜、闲得发慌的俊美脸蛋占满。
　　114借机告状。
　　【闻歌，刚才他咬你。】
　　刚才路烈咬人鱼，114毫无防备，差点就要因为涉及隐私，被强行切断和宿主之间的联系了。
　　它一醒过来就汇报，是为了保护宿主安全，才没有半点挟私报复的想法呢。
　　？114每个字的发音他都懂，但连在一起就变得难以理解起来。
　　闻歌反应了半拍，后知后觉感受到颈侧刺痛。那宛如荒野凶兽靠近的热息再度鲜明炽灼起来。
　　他被路烈咬了。
　　有病吧！
　　人鱼耳鳍张开，生气用枕头丢他。“你刚才做了什么？”
　　路烈接住枕头，眼神晦暗不明。
　　倾全国繁华与物力养大的暴君生平头一回被打，内心闪过一丝新奇和不确定——自己应该生气吧？
　　闻歌半起身，一些卷发沿肩膀曲线垂落。颈侧那抹抢眼的嫣红咬痕，一晃而过，复又不见。
　　纤细易折的白蔷薇，最适合被染上血色。
　　“没有哦。”路烈狡辩。他撩起人鱼凉滑的长发，去触碰那枚咬痕：“我睡不着。”
　　他的犬牙尖而利，轻易在闻歌冷玉似的肌肤上留下明显标记。
　　睡不着也不是乱咬人的理由好吗？
　　闻歌没好气，抬眼正要发作。
　　路烈神情人畜无害，正垂着眼睫看他，深邃眼窝下有一层淡青色阴影。
　　俨然最近没有好好睡过觉。
　　114这时候突然响起。
　　【叮咚，辅助支线-求抱抱结算完成。恭喜宿主，当前进度已达到百分之三。】
　　已经这么多了吗？闻歌记得出门前才一点五的。
　　行吧，他毕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鱼。
　　闻歌脾气消了点：“为什么呢？”
　　少年皱起眉，想了想说：“很吵。”
　　这也能叫吵？
　　闻歌沉默，他睡觉的时候宫殿安静无声，几乎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程度。
　　“你说话呀。”路烈催促。
　　闻歌搞不懂他，不是说吵吗？
　　又要他说话。
　　好难搞哦这人。
　　“你不一样，你的声音让我很舒服。”
　　大概是他杀的人太多，一闭上眼，就会听到烦人的哭喊尖叫。但闻歌说话的时候，那些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了。
　　路烈手指抚上闻歌耳鳍。
　　沿着中间那根纤长鳍骨，寸寸探寻过人鱼冰冷柔软的外肤。耳鳍根部排布着银蓝透明的鳞片，当他覆上去，闪烁出珠宝般迷人色泽。鳍骨间的皮肤薄淡透明，能隐隐看见其中的细小血管。
　　是蓝血。路烈知道。
　　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比他亲手撕裂的那些耳鳍漂亮多了。
　　他的手指停留了太久。
　　闻歌耳鳍染上暴君的温度。
　　人鱼耳鳍在海底能捕捉各类频段不一的声波，跨越整个海域的鲸鸣。比起人类的耳朵，既强大，又灵敏脆弱得多。
　　闻歌忍住打人的冲动，收起耳鳍转移话题。“那你要听什么？”
　　看着在眼皮子底下慌慌张张把耳鳍藏好的人鱼，路烈轻笑出声。
　　这么漂亮的耳鳍，还是暂时安在人鱼身上有趣些。
　　“随便。”
　　笑笑笑，你不就喜欢笑吗？
　　闻歌问114。【有笑话书吗】
　　【有的。需要50积分兑换。】
　　系统的积分和任务进度挂钩。
　　任务1点进度会给到10积分，积分的消耗不会改变任务进度，同样也可以从辅助支线获取。
　　闻歌现在有任务进度的30积分，辅助支线5分，以及首次完成支线的奖励10分。一共45积分。
　　还差5积分。
　　50积分的《笑话大全》高攀不起。
　　114贴心提醒。【可以开启预支积分功能，利息仅收取0.5倍】
　　【不要。】闻歌冷酷拒绝。
　　呵，路烈不配。
　　选择性无视114忽闪个不停的“辅助支线（唱歌）”，闻歌问。
　　【有什么能兑换的书吗？】
　　114顿了三秒才回应，不知为何机械音中竟然有一丝失望？
　　【有的。】
　　系统无商不奸，能兑换的书按积分价格从高到低排布。
　　闻歌掠过那些花里胡哨，直接拉到最后，《问题青少年管教方法》只需5积分。
　　真不错。
　　【我要这个。】
　　【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
　　【114，你的投诉按钮在哪里？】
　　【……好吧。】114扣除积分，给他下载到一本薄薄的册子。和闻歌想的不一样，它竟然是个正经论文。
　　“我背书给你听？”
　　路烈无可无不可同意了。
　　“了解问题青少年成因，我们首先要了解其背后社会发展。……工业文明是实证主义阶段的本质……”
　　“你背的什么老古董？”路烈睁开眼，嫌弃打断：“早就是星海文明了。”
　　他不是还没念到吗？
　　“闭眼，不许说话。”
　　噢。
　　路烈捉住闻歌的手，蒙在眼睛上。
　　卧室响起人鱼低低的念书声。路烈闭上眼睛，他的世界安静下来。
　　他本来是想着逗人鱼玩的。
　　不过……
　　裹着蔷薇流火气息的精神力，与闻歌声音里的冰雪清冷，丝丝缠缠。
　　*
　　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侍从悄无声息，为迎接帝国最尊贵的主人起床后的一系列事宜，正在寝殿外忙碌紧张地做准备。
　　巴塞伯爵作为皇帝宫务大臣，监督指挥着一切井然有序进行。
　　“你等等。”他很快发现不同以往之处。
　　“伯爵大人。”侍女长匆匆行屈膝礼。
　　“你拿的什么？”
　　她托盘放的是人鱼用品。但侍女长不确定以伯爵大人的年纪，心脏是否承受得住这个消息。她压低声音：“闻歌殿下留下过夜了。”
　　夜间轮班的侍女被叫进去几次，布置浴室环境，调试水温和成分配比，以及最后清理现场。
　　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知道。
　　巴塞伯爵眼中惊愕一闪而过，有种陛下终于开窍的长辈式欣慰。
　　不过他侍奉多年，很快恢复成平日一丝不苟的严肃模样，束手训责：“还不快去。”
　　十点多，侍女们获准鱼贯而入。
　　进入整个皇都最让人畏惧的地方。
　　每当白昼吞噬黑暗，宫门缓缓打开。他们面临的都是新一轮脑袋朝不保夕的威胁。暴君满身冰冷夜气，阴沉着脸，指向不知道怎么触怒到他的人：“杀。”
　　但今天不一样。
　　一踏入宫门，任谁就能感受到其中与以往强烈的差异感。
　　说不上多轻松，但绝不是压抑恐怖的氛围。
　　侍从一个个乖巧得像鹌鹑，大气不敢出，垂首偶然听见床帏后飘来轻巧的细语。
　　所有人内心无比讶然，究竟是怎样的人鱼，能够在暴君床上度过了一夜，却依旧安然无恙？
　　比起路烈，照顾人鱼起居梳洗显得那样轻松和平。何况闻歌殿下安静又配合。侍从换衣服时始终控制着自己视线，安分守己以免节外生枝。从袖口垂下的白皙指尖，便足以想象人鱼皎月似的清辉。
　　但为闻歌梳发的侍女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不可避免看到了人鱼颈后暧昧痕迹，那意味着暴君无上宠爱的证明。她心惊胆战，又不得不强装无事。
　　镜子上冷不丁映出路烈的绯红双眼，侍女吓得手一抖。
　　头发被扯痛了，闻歌暗自皱眉。
　　路烈眼神阴冷下来，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侍女几乎已经听到那幽然可怖的话语降临到自己头上——杀了。
　　珍珠梳在地上摔碎成两段，侍女慌不择路双腿一软，哀哀求饶。
　　“殿下，我错了，请您、您宽恕于我吧！”


第9章 
　　她会求饶，不过是陡然陷入绝望，脑袋一懵下求生本能驱使。事实上，事情不可能发生转机。
　　等侍女意识回笼，她竭力控制身体颤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不能出声，暴君有一万种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连同伴都觉得她糊涂了。宫殿里死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像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听到求饶，他们不过心收紧了一瞬，便接着麻木做手头的事情，仿佛地面上的狼狈身影不存在。
　　甚至隐隐责备，她为什么不能安静点死，非要挑起暴君冰冷怒火，把在场之人全都拖入险境。
　　人鱼殿下绝无可能搭理她的。
　　好吵。
　　那些无尽的怨恨、恐惧、诅咒，风的尖啸，回环不断丑陋恶心的余音。
　　路烈脸色沉下来，扶着太阳穴，眼尾渐渐烧红。
　　焰红的精神力越发凶戾复苏，沉沉威压几乎捏住所有人心脏。
　　死一般的寂静中，听见闻歌声音。
　　“路烈。”雪山溪流般的清缓柔和。
　　“啊。”路烈不耐烦：“知道了。”
　　小银莲并不希望这个侍女死。
　　他知道什么了啊就知道？
　　闻歌抬眼，从镜子和满目郁躁的少年对视。“我是问，你怎么样了？”
　　路烈微怔。
　　人鱼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爽冷冽，冰蓝色瞳孔凝视着他，视线冷冷淡淡。
　　这时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显出不那么明显的柔软来。
　　“你觉得呢？”蔷薇气息笼下来，路烈从后面环住闻歌的腰，脸贴了贴他的，眼尾滚烫。
　　是小狗吗？
　　闻歌推开路烈脑袋。这么近距离看，原来少年眼睫毛是淡金色的，沥着晴光。有点让闻歌想到，日出时金光照彻的粼粼海面。
　　他像上次那样摸摸少年眼尾：“放她走吧。”
　　不然114又要任务进度倒扣警告了。
　　路烈贴住他脖子咬一口，又亲亲：“随你。”
　　闻歌花了一些时间顺好毛。“米亚呢？”
　　“嗯？”路烈花了几秒钟想这号人是谁，随便看向一个侍从：“去找。”
　　侍从恍恍惚惚应声出去，对他而言，无异于亲眼经历了一场神迹。
　　天啊，真的不是做梦吗？闻歌殿下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啊？
　　再见到米亚，闻歌泡回了水里，正准备吃饭。
　　路烈拉着他磨蹭，一并起晚了。说是早餐，其实已经到了午餐的点。
　　因为人鱼园的疏漏，米亚被送进了深告室。
　　被指派出去的侍从提到深告室时，眼神不自然回避。闻歌不清楚深告室是什么地方。
　　但从深告室回来的米亚，面色苍白，精神力都黯淡不少。
　　她如同以往般安静无声放置着茶具，但手抖得厉害。
　　闻歌发现米亚手腕上缚的不同以往的腕带。
　　另一只手也有。
　　他伸手把茶具接过，放对位置：“不用了。”
　　“……是。”米亚一下变得面色惊惧，嘴唇苍白颤动。
　　闻歌这才发现他的话有歧义。米亚的反应就像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高度紧张。
　　明明平时她在自己面前不是这样。
　　似乎有路烈在的地方，这些人就会陷入这样神经质的古怪气氛。
　　闻歌看她一眼：“你去休息吧。”
　　直到米亚身影消失，路烈才懒懒出声：“小冰花。过分善良可不是什么好事。”
　　闻歌不觉得自己善良：“她现在也做不好事情。”
　　他在海里见过稀里糊涂的鱼，搅进人类船只发动机，螺旋桨叶割开又深又宽的创口，边游血边往外渗。
　　后面的鱼追着那条伤鱼，不断啄食那些摇摇欲坠的白肉和内脏。
　　生死是自然的铁则。闻歌除了旁观，再没做别的事情。
　　但他又不用做赶尽杀绝的鱼。
　　想到这里，闻歌看着面前晶莹剔透的鱼片，忽然没有胃口。
　　在宫殿，御厨每餐都严格按照人鱼标准，结合新鲜时令制作。
　　他今天的菜单，依旧全是冷餐，有龙虾慕斯、海鲜拼盘，海胆香橙布丁……
　　闻歌戳一颗蓝莓，这种水果的外观和深海一种叫蓝珠草的果实很像。吃起来口感也很像。
　　刚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吃过。侍从以为那是他喜欢的口味，配餐时总会加上。
　　殊不知他在海底吃过千百次。
　　腻了。
　　对比某人面前的浓郁诱人香气，肉类被烤出恰到好处的金黄。闻歌多看了几眼。
　　路烈靠在椅背上，目光百无聊赖，落在人鱼身上
　　他为什么不吃啊？
　　“路烈。”闻歌若无其事移开视线，轻轻推一推盘子。“我想吃你那边的。”
　　路烈很早就发现，看人鱼吃东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敲开羊肉香草馅饼，出于陌生感，闻歌只咬了一小口尝味道。
　　是他没有吃过的、新鲜美妙的肉汁味道。
　　就是路烈的眼神让闻歌有些不自在。
　　在海底，一个生物盯着另一个进食，不是对它有意见，就是打算抢夺食物。
　　不过路烈就是单纯脑子不清醒。
　　闻歌让人打开动画片，选择性无视。
　　这个动画片包含一些简单的科普和日常用语，专门拍给未到成熟期的小人鱼看的。
　　挺幼稚的，但对闻歌刚刚好，能够了解到陆地上更多光怪陆离的陌生动植物。
　　今天这一集，粉红小猪呼哧呼哧种苹果树，但总是不发芽。
　　他一顿饭吃得很慢，又叉起一块草莓泡芙。
　　路烈有一搭没一搭盘他卷发，终于忍不住：“有那么好吃？”
　　“好吃。”闻歌看动画片不是很想理睬他。
　　就人鱼的口味而言，酥皮柔软蓬松，奶油绵密轻甜。
　　路烈捏住他手腕，凑近吃了一口。
　　来了，闻歌转过头，露出谴责的目光，果然是抢食。
　　简单咀嚼吞下，路烈皱眉，他为什么吃这么香啊？
　　但身边人鱼目不转睛看着他，似乎在期待评价。
　　路烈让人赏赐了甜点师：“还不错。”
　　闻歌小生气。
　　喜欢就不能自己动手吗，非得来吃他叉子上的？
　　动画片的小猪正在向小刺猬学习种树诀窍。
　　“小刺猬，你好聪明啊！”
　　“那是因为我有爸爸送的终端科技呀。”
　　小生气的闻歌叉了一枚新泡芙，送到路烈嘴边：“我也想要。”
　　“宝库有很多，你随便拿去玩。”路烈不甚在意。
　　他不喜欢这软绵绵甜腻腻的东西，取走叉子反投喂。
　　泡芙染上一缕蔷薇香，人鱼犹豫数秒，就着路烈的手慢慢将它吃掉。
　　他指着放映动画的荧幕：“是这个。”
　　传说中的终端科技。
　　在这个动画片里出现了无数回，闻歌早就深深心动。那是他现在唯一能抓到的探索这个世界的媒介。
　　【懂吗？114，都是因为你太抠门。】
　　做什么都要积分。积分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114一声不吭，自闭挨骂中。
　　“可以哦。”看着人鱼把泡芙吃完，以及，路烈愉悦答应了。
　　动画片里，小刺猬开心回家：“爸爸爸爸！谢谢你送给我的小天才终端！”
　　“噗嗤。”路烈憋不住笑出声。
　　侍从讶然发现，陛下笑声与以往杀意前兆不同，似乎只是纯粹觉得有趣才笑。
　　闻歌的漂亮耳鳍完全炸开，狠狠甩了一尾巴水花。
　　——滚啊！


第10章 
　　人鱼是张关键的形象牌。对于上流阶层而言，人鱼不仅仅是宠物那么简单，还意味着身份标志，各类圈子的准入证。
　　自然而然地，代表皇室的人鱼更是需要优中选优。皇室成员同样会赠送人鱼以示倚重宠信。
　　人鱼园应运而生，收罗最优等基因的幼年人鱼，精心培育抚养，运作成本不可数计。
　　养成的人鱼专供皇室优先挑选。
　　严格意义上来说，人鱼园属于皇室私产。
　　但由于路烈登位后对人鱼的厌弃，人鱼园渐渐由多瓦家族接手，为度过成熟期的人鱼挑选合适的主人，或是出路。
　　人鱼园发展为市面上热门的基地，出自皇宫的人鱼，无一不万众瞩目受尽喜爱。
　　同时，皇室风评一落千丈，为不可一世的暴君对人鱼的恶劣态度。
　　米亚回来后，路烈突发奇想，将人鱼园所属权交到了闻歌手上。
　　几个大臣内心不满，但碍于暴君威势，并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
　　于是闻歌一头雾水，发现人鱼园一件件事情都排着队等他决策。
　　？
　　走开啊。
　　闻歌不接受现实，他只想安安静静在水里看动画片！
　　想是这么想。
　　但当人鱼园的园长请求与他见面，闻歌还是决定去看看。
　　把人鱼园烧成废墟只需要几十分钟，重建却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人鱼园外墙中心悬挂了雕像，不再是之前那个。
　　新的雕像人鱼神情懵懂，明媚可爱。线条也更为柔美。
　　前来接待的园长心旷神怡，骄傲挺胸背手，停下来欣赏了一遍又一遍。
　　瞧瞧现在的雕像是多么契合！他早就瞧原先那个不顺眼了，造型突兀又怪异，和他们整个人鱼园的氛围都不搭配。偏偏是什么大师的孤品，他没有资格和不敢去更换。
　　好在让他等到了雕像碎裂的一天，园长第一时间换上了最能代表人鱼形象的，也最符合他审美的雕像。
　　“原来的呢？”
　　园长没料到闻歌会这么问。他喜爱人鱼，像喜欢孩子、宠物那样发自内心。他热爱这份工作。但面对皇帝陛下的人鱼，破天荒的园长不由自主带上认真恭敬态度。
　　他老老实实回答：“殿下，那座雕像完全毁坏，不能用了。”
　　为什么呢？园长纳罕，难道那位暴君挑选人鱼，也是按照自己性格选择的？
　　稍微联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园长打了个哆嗦。那也太可怕了吧。
　　人鱼园毁坏的那半边都被远远围了起来，施工禁止任何人出入。
　　“殿下，请走这里。”米亚手上腕带。不出闻歌所料，她的伤还没好全，腕带用来遮掩伤口。
　　米亚向闻歌解释了理由，宫规一贯如此，像伤口这样的脏东西，严禁在皇室贵族面前露出来。
　　让她去休息，米亚第二天就又回到了本职，她有种惶惶感，似乎很为之前的事情愧疚。
　　随着闻歌力量的缓慢恢复，他渐渐能看到越来越多人的精神力。他开始能够看出米亚精神体的轮廓。
　　应当是棕羽小只的山雀，亲人又胆小的那种。
　　人鱼园在皇宫东西侧，几乎靠近虹心岛边缘位置。可能是宫殿主人厌恶人鱼，甚少踏足，连带这一块地方都受到忽视冷落。
　　人鱼园西面据说是一座已经荒弃的人工湖心岛，闻歌从这边看过去，一水之隔，入眼皆是绿翠，深郁高大的树木连绵不绝，环绕着这座人工小岛，宛如密不透风的屏障。
　　东面是艺术馆，是用来收藏陈列星际不同年代艺术家作品的地方。外形宛如鹦鹉螺外壳。和人鱼园原本的贝壳造型靠在一起，显得和谐又统一。
　　园长推荐的路需要从人鱼园再向东，绕过艺术馆，从穿过天鹅湖的最北面水路过去。
　　路有些远，他早早准备了人鱼可以乘坐的船只。
　　但闻歌常年漫游在无边无际的海域，这点距离对他不算什么。他在皇宫动的机会也少，偶尔游这么一段，反而是件自在轻松的事情。
　　微风在天鹅湖轻轻吹开涟漪。
　　闻歌从有树荫的地方游过，不惊动任何天鹅。
　　不远处传来铃兰花般无瑕的笑声。
　　“闻歌殿下！”
　　……
　　躲开了天鹅，没躲开某个调皮鬼。
　　闻歌郁闷转身。
　　是尾巴受了伤的卡洛儿，人鱼园最小的孩子。就像宁茉说的那样，卡洛儿拥有精致易碎的外表。
　　他的眼神清澈像露珠，谁看了心情都会变好。
　　他是一条小人鱼。
　　稚嫩的没有成年的人鱼。
　　尽管不是同族，但相似的身形还是让闻歌有片刻出神。他已经想不起来幼生的人鱼是什么模样了。
　　卡洛儿有些好奇看着让他充满好感的人鱼：“闻歌殿下。”
　　“卡洛儿。”闻歌自顾自往前游。
　　他想，人鱼的社交中该带礼物吗？
　　不记得了。
　　漫长模糊的记忆里，似乎长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仅剩下四五个同族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洞悉人鱼的命运，偶然在海域相遇，彼此间只有冰冷与逃避。
　　卡洛儿枕着手臂趴在浮板上：“闻歌殿下，你不开心吗？我唱歌给你听。”
　　114的辅助支线有一条就是唱歌。
　　闻歌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唱歌。”
　　“因为闻歌殿下不开心啊。”
　　“你想唱歌吗？”
　　“想……是什么？”卡洛儿露出困惑茫然。
　　他们天生就是为人类唱歌而生啊。
　　“想唱歌的时候唱的才是真正的歌。”
　　卡洛儿没有回应。
　　他听不明白的。
　　“算了。”闻歌觉得自己很傻，竟然和不是同族的人说这个：“走吧。”
　　卡洛儿隐隐感觉闻歌殿下不开心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自发找话题：“我在为新夏节做准备。”
　　新夏节四年举办一次，小人鱼们学着步入社交，初次展现在公众面前，运气好的话，在成熟期到来之前，就会遇到互相满意的合适的主人。
　　总之，新夏节是人鱼成熟期到来前，最隆重盛大的节日。
　　今年该举办新夏节了，人鱼园的节日自然会在宫殿里举行，但目前场地还没有确定。
　　卡洛儿同闻歌一起，穿过长长的花谷，来到他们现在生活的新修缮水池。
　　人鱼园一半以上都被大魔王毁掉了。没被破坏的那半边，也让人鱼们产生了心理阴影，一靠近就会害怕。
　　为此，多瓦家族特意安排了两位年长的人鱼前来做心理照料，几天下来，将惊魂未定的小人鱼们情绪渐渐安抚下来。
　　目前，小人鱼们心中有两件大事，重修人鱼园，以及为下个月要到来的新夏节做准备。
　　他们早就从饲养员那里听说了闻歌殿下能够决定人鱼园一切事宜的消息。
　　所以当闻歌身影出现时，他们甩着尾巴争先恐后游了过来，比上次还要热情数百倍。
　　“闻歌殿下。”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那个人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别问了吧？”
　　“这有什么不敢问的？”
　　“当然，毫无疑问闻歌殿下已经把他迷住了！”
　　人鱼群爆发出阵阵羡慕的惊叹：“哇——”
　　“真好啊！”
　　“我也想成为像闻歌殿下一样的人鱼。”
　　“殿下你用什么样的护肤品啊？”
　　……
　　再柔和动听的声音叽叽喳喳一同响起，都会让人觉得应接不暇，何况是常年生活幽静的闻歌。
　　闻歌选择闭拢耳鳍，沉进池子最底下。
　　可是这群人鱼超能追的，跟着游下来继续八卦。
　　闻歌很想甩尾巴警告，但不确定用了精神力会不会对小人鱼伤害。
　　他们是真的很脆弱。
　　好在饲养员没多久就摇铃：“下午茶时间到了。”
　　小人鱼们不会错过挚爱的下午茶，几次邀请闻歌殿下一同享用。遭到拒绝后，又结伴游到了饲养员在的地方。
　　闻歌获得了短暂的清静。
　　从卡洛儿身上产生的短暂怀疑再度消失，是的，他确定这些绝不会是他的同族。
　　这样能磨死人的活跃热情的类型。
　　宁茉从珊瑚丛里面的贝壳游出来，她最近身体状态不太好，一直在休息。
　　是卡洛儿找到她，告诉她闻歌的到来，宁茉才起身。
　　人鱼的红发在浅蓝色水体飘荡，然而宁茉却在为一个人类求情：“闻歌，可以不要惩罚文森特大人吗？”
　　卡洛儿小心翼翼看闻歌的脸色：“对啊大人又没做错什么。”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过是文森特在耐心哄一只害怕体检的人鱼，然后就被残酷的暴君迁怒了，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你们都很喜欢他？”
　　一贯比较稳重的宁茉星星眼起来：“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大人。”
　　“文森特大人人很好。”卡洛儿以自身为例佐证：“我尾巴受伤后，是文森特大人，不然的话，伤口要比现在可怕多了。”
　　“拜托拜托！”嘉利没有吃最心爱的下午茶，就是想找闻歌殿下说情。
　　闻歌很难理解人鱼会对一个人类产生孺慕之情，但架不住被围住央求。他游得远些。
　　眼前三小只似乎渐渐懂得了闻歌殿下讨厌和其他人鱼过近接触，乖乖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实际上文森特也没有对闻歌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举动，大张旗鼓地回应反而会显得莫名其妙。
　　他本来就没打算对文森特做什么。
　　所以说，“为什么觉得我会‘惩罚’文森特？”
　　海藻卷银发在水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却有种小人鱼无法拒绝的吸引力。
　　闻歌殿下问出了他们从未想过的问题。
　　诶？
　　“因为……”宁茉支支吾吾，她为什么觉得会有惩罚呢？
　　她就是有这种感觉，文森特大人会因为闻歌，或者闻歌身后的人受到伤害。
　　但同时她内心的潜意识又非常想要信任靠近闻歌，这两种互相对立的力量不相上下，让宁茉难以适从。
　　这已经是闻歌殿下问他的第二个问题了。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卡洛儿一向是人鱼园最优秀的那几个之一。
　　被迫思考起来让他很焦躁，尾巴在水中摆动了好几个方向。
　　“是文森特大人说的。”嘉利睁着翡翠绿的眼睛，脆生生开口。
　　“什么？”
　　“你们忘了吗？”嘉利是人鱼园的怪女孩，经常会做出其他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是即将被饲养员列在不合格名单上的异类。所以她经常会被文森特不小心遗落在人鱼之外。
　　“那时候我在吃胡萝卜饼。文森特大人说，他可能以后会不能照顾我们了。因为有些人不想让他再继续了。”
　　宁茉和卡洛儿没听出什么问题，露出一脸“文森特大人好可怜”的表情。
　　这么天真不知事的吗？
　　如果是他的同族，恐怕很难在海里存活下去吧。
　　……在这群人鱼面前，他总不自觉联想到同族。
　　闻歌感受着从指间流过的清水，松开指缝：“我不会管你们这些事情的。”
　　“一切照旧吧。”
　　*
　　“陛下，这几家都没有出现过银发蓝眼的人鱼。”秘会室，巴塞伯爵将多日以来的情报一一汇报。
　　秘密调查严刑拷问下，情报部排查了星系所有有能力私养人鱼的组织地方，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巴塞伯爵其实很喜欢这条来历不明的人鱼。人鱼的到来，让陛下身上的某些地方发生了改变，哪怕很轻微。但伯爵大人觉得，闻歌是唯一一个能影响到陛下的人鱼，此后或许也不会再有了。
　　以陛下的多疑，会容许身边不稳定的存在吗？
　　陛下会如何选择？
　　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侍奉了陛下十来年的忠仆。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令，他都会精准迅速执行，不带任何犹疑和感情。
　　夕阳洒进来时，暴君大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之下。利落的金辉下，少年下颌线单薄锐利：“不用查了。”
　　他的清冷小银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而且，一直有个声音在和他说话。
　　很碍事。
　　没想到路烈会放过人鱼，巴塞伯爵心里五味杂陈，既诧异、欣慰、又担忧，他小心翼翼问：“陛下有些喜欢他吗？”
　　少年看了看桌上装着终端的小方盒：“算是吧。”
　　“但他太弱了。”路烈皱了皱眉，像把烦心事讲给长辈听：“我很怕会控制不住，把他玩坏掉。”


第11章 
　　人鱼精神力凛冽铺展身后海域，凌驾海浪之上，对抗终焉。
　　雨水浇在脸上是冰冷的。
　　不容忽视、难以抗拒的冰冷。
　　……
　　他不是支起精神力屏障了吗？为什么还有雨水穿过屏障？
　　疑虑一闪而逝，闻歌意识逐渐从梦里抽离。
　　人鱼睁开眼，视线出现一片模糊不清的粉蓝色。
　　没有海浪、暴风和雷霆，林间几声欢悦鸟鸣中，闻歌再度回到一片晴好、风和日丽的虹心岛皇都。
　　脸忽然被贴了一下，又是梦里那种冷冰冰的触感。
　　粉蓝晃了晃，俄而移开，路烈那张精致脸孔近在咫尺。
　　无辜又欠揍。
　　"唉呀，醒了。"他扬起眉，似乎很讶异的样子。
　　装什么装，明明就是你弄醒的。
　　闻歌想咬人。
　　人鱼几缕发丝贴在脖颈上，他在暗处，眼睛愈发显出纯粹幽邃的蓝，有种潮湿妖异感。
　　眼尾还带着一抹浅淡睡痕。
　　路烈感到不解。
　　——他怎么就可以睡这么香呢？
　　“能吃。”
　　“还爱睡觉。”
　　“你是猪崽吗？”
　　人鱼一下变成生气都清清冷冷的小莲花。
　　蹙着眉想骂骂不出来的样子，真是好玩极了。
　　对陆地生物的了解仅限于动画片，闻歌合理怀疑。【他是在骂我吗？】
　　猪崽怎么会是骂人的话呢？114无比肯定。【没有。】
　　是吗？
　　怎么看都不像安了好心。
　　“路烈。”闻歌先喊一声试探下态度。
　　路烈手一扬将什么东西丢给他，声音含笑：“小猪崽的终端。”
　　是条天然珊瑚制成的手链。珊瑚晶莹透光，温润色泽。明蓝与浅粉的珊瑚圆柱，错落有致排布着。
　　一向没什么情感的114忽然发出惊叹。
　　【闻歌，这是奥茨星系最新款的终端。】
　　好漂亮好高端哦，除了贵没有别的缺点。114心动不已。
　　闻歌眼中露出明显的警惕。
　　以人鱼过往寥寥无几的社交记忆来看，或许他该道谢。
　　但是……
　　之前看动画片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
　　不行。
　　闻歌扭脸，说不出口。
　　还提什么“猪崽”，果然他就是故意的吧！
　　闻歌好生气，一拍尾巴，游得好远。半张脸溺进水中，终究还是不想说话。
　　路烈笑到不行，露出他那格外嚣张锐利的小犬牙。
　　114美滋滋提醒。
　　【任务进度在上升，闻歌你好棒。】
　　闻歌麻木了。他到底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笑点啊？
　　“过来。”路烈终于笑够了，靠在玻璃边沿懒懒喊他。
　　想想手中崭新的终端，人鱼勉强靠了过去，停在随时能甩少年一尾巴水花的距离。
　　路烈捉起他的手。
　　闻歌喜欢穿冰凉柔软的丝织物。当他的手被握起时，袖口自然垂落下来，露出一小段光泽温润的皓白手腕。
　　抚上去的触感凉滑细腻，路烈多摸了几下。
　　他摸舒服了，闻歌却因不同于自己的体温升出微妙别扭感。
　　人鱼耳鳍微炸：“摸够没有啊？”
　　“很滑哦。”
　　少年若无其事给他戴上终端，尺寸正合适。
　　很烦啊你！
　　星系科技发展迅速，终端行业几乎在交互性和体验感上做到了极致。
　　而且动画片里有那么多次小刺猬使用片段。
　　闻歌看都看会了。
　　路烈给他的终端还没有绑定个人身份。因此他打开时，账户界面没有头像、没有名称，一切都是空空如也的初始默认状态。
　　除了右上角数不清的零。
　　？“这是什么？”
　　“钱啊。”路烈捏起小银莲下巴左看右看，怜爱的目光像看大傻子。
　　没有钱那用终端还有什么快乐？
　　哦，他不知道。
　　闻歌冷着脸。他们鱼每一口食物都是自己用力量换的。
　　不像眼前这个骄奢安逸、铺张浪费的败家子。
　　路烈眯起眼睛：“你是不是又在骂我？”
　　“没有。”
　　没事这么敏锐干什么？
　　人鱼安静任抱，长卷发带出一连串滴落的水珠，又因少年精神力很快烘干。
　　路烈把闻歌带上那张一躺上去就想生出懒骨头的床。
　　他怎么能这样啊？闻歌内心谴责。身体由于太过于熟悉这张床的舒适度，已经开始调整成适合睡觉的姿势。
　　做皇帝没有要忙的事情吗？怎么能和他一起大白天睡觉呢？
　　114突然说话。
　　【闻歌，本系统请求和终端链接。建议宿主将上层权限打开。】
　　闻歌有些迷迷糊糊的，很好脾气问它。
　　【理由？】
　　【这个世界的星网加密程度非常高，而且联网收取费用，系统无法找到免费安全的接口。】
　　所以说之前闻歌想要兑换什么，都是114这个二道贩子时刻准备着用积分兑换成星币，充了联网费在星网买的。
　　怎么这么没用呢114。
　　【星网是谁的？】
　　【归皇室所有。】
　　说是皇室，其实就是路烈单独所有。他这个小疯子，上位后到处搞事，皇室成员数量直销凋蔽到只剩下他一个。
　　星缆需要一种特殊稀金材料，只在帝国辰砂星球才有。原本是皇室与几家贵族所有，不过路烈实在看不惯那几个蠢货。
　　卖一段时间破绽，推波助澜挑起他们叛乱。然后追杀到荒星，辰砂星球也一并全部吞下。
　　很凶残，很垄断，很不讲道理。
　　也就是说，路烈那天不仅拥有听人鱼念书的快乐，还赚到了五积分的星币。
　　真过分，躺着收他网费。
　　【要是和终端融合，我们以后就方便多了。】
　　【好吧。】
　　路烈对着人鱼脖子吹了口气，冷飕飕的，让闻歌汗毛直竖。“小冰花。”
　　“想说话就只说给我听。”
　　他抓起人鱼一绺卷发在手指绕圈圈。
　　闻歌动都懒得动，冷酷无情：“没有睡前故事，闭眼。”
　　他不想和骗走他五积分的狡猾卑鄙无耻人类说话。
　　*
　　对于小人鱼们翘首期盼的新夏节，就算闻歌表明了不会过问，但人鱼园的负责人依旧不敢拿主意。
　　因为路烈登位后，宫里就再也没有举办过新夏节。暴君的凶残积威太甚，眼下也没人敢去触他逆鳞。
　　“没关系的，那个人一定会同意闻歌殿下的请求！”小人鱼说得笃定。
　　“对呀对呀。”
　　“我也觉得……”捧场者纷纷响应。
　　他们这股盲目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啊？
　　闻歌无视身遭这群不谙世事的渴望眼神。只说：“我替你们问一下。”
　　“哦！”小人鱼爆发小小欢呼，又因为宁茉说过殿下喜欢安静，立刻捂住嘴巴。
　　不得不说，如果置身人鱼群时，不去想那么多现实的事情，放任自己被他们浅薄明亮的欢乐包围，体验也不是太坏。
　　——前提是他们像现在这样，懂得安静和排队说话。
　　宁茉状态有所好转，和朋友莉莉丝组织人鱼们按次序表达看法。小人鱼们一致想将新夏节的地点定在与人鱼园相邻的艺术馆。
　　闻歌从114那里粗浅了解过，奥茨星系的历史很长，有过许多灿烂耀眼的文明。
　　让他意外的是，艺术馆空旷不已。馆内新修缮过，寥寥收藏都是最近几年备受追捧的作品，离不开人鱼、星际这些主题。
　　也难怪他们会想要这个地方举办节日。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艺术馆北面就是闻歌方才经过的天鹅湖，花团锦簇、树荫浓密，并不热烈的阳光，带着草木香的徐徐轻风，很适合舞会的露天环境。
　　嘉利和哥哥兰顿晚到了，手牵着手。两个人像复制出来的一样，金色鬈发和薄荷绿眼珠，笑起来宛如古董商手中的洋娃娃。
　　她们问候的动作如出一辙：“日安，殿下。”
　　接着是保留节目，“猜猜我是谁”游戏。
　　闻歌目光落在左边：“嘉利。”
　　嘉利吃惊睁圆眼睛，看看哥哥，又看水面自己的倒影：“为什么呀？”
　　她和哥哥配合默契，只要愿意表演，从来没有人能快速准确认出她们两个。饲养员和文森特大人不能，其他人鱼也不能。
　　“闻歌殿下，猜对了。”嘉利冷不丁举起藏在身后那只手。“这是礼物。”
　　她握起一只蓝壳螃蟹。
　　皇帝陛下宠爱着的人鱼莅临人鱼园，饲养员感到十二万分的荣幸，目光始终殷切激动地关注着这位美貌与气质并存的殿下。
　　当看到嘉利举手，抓着张牙舞爪的活螃蟹。饲养员瞬间窒息了：“嘉利，请不要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抓在手上！”
　　由于人鱼的脆弱性，日常受到精密保护，杜绝任何危险的可能性。人鱼园中连每块贝壳都是仔细打磨光滑过，更别说出现活螃蟹了。
　　饲养员承认最近有些放松，确认要把嘉利送走后，就没怎么管她溜去哪里玩。
　　以前捡点鹅卵石叶子，他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最开始文森特大人有对嘉利做过指导干预，但收效甚微。
　　随着嘉利长大，她越变越“野”了，开始做出一些破坏性和攻击性的举动，树下用贝壳砸蚂蚁。
　　人鱼绝对不能具有攻击性。
　　就算饲养员先前还有些舍不得，那一刻也不会再有任何犹疑。他必须将嘉利列上不合格名单。
　　没想到在送走之前，嘉利今天还给他一个大惊喜？在殿下面前，竟然掏出了活生生的螃蟹！
　　“哦。”嘉利很听话，松开手：“对不起。”
　　一松手，蓝壳螃蟹直直掉进水中。这虽然是种螃蟹，却无法在水中生存。
　　它猛烈挣扎起来，在水中横冲直撞。
　　“啊呀！”小人鱼本来在湖中悠闲自在吹着灯，意识发生什么后惊散开，纷纷躲避落入水中的螃蟹。
　　饲养员头大，在闻歌殿下面前，发生这样的骚乱，他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他脑内快速想着启动应急方案。该截断上下游，该给人鱼换场所并避免任何伤害，该抽空水把螃蟹丢出去，该……
　　乱哄哄得一团。
　　闻歌不太喜欢这样，丢出精神力。
　　“别吵。”
　　冰雪气息一瞬弥散，水里的螃蟹被急冻成了冰块，还维持着举起前螯横行的姿态。
　　？急匆匆报完紧急铃回来的饲养员，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人鱼该有的反应吗？可是发生在闻歌殿下身上，显得那样理所应当。


第12章 
　　他们这样的抚养园，仅仅负责照管人鱼未成熟期的起居生活，以及培养人鱼前期养成良好的品性和社交习惯。至于以后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发展，完全取决于人鱼的主人。
　　银尾人鱼操纵精神力的方式与人鱼园理念大相径庭。一想到人鱼背后是生杀予夺的残酷暴君，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毕竟，有什么事情是那位疯子做不出来呢？
　　尽管不敢说，但饲养员并不赞同让人鱼接触这些。他看不出来闻歌对精神力的把控有多精准游刃有余，也没有发现闻歌攻击时有多轻巧迅速。
　　他只是真心实意在想——
　　人鱼嘛，被漂漂亮亮被娇养着就好啦，要是弄出伤口可就不完美了。
　　小人鱼们倒是满眼惊叹：“哇！”
　　哪怕只有一瞬，他们也感受到闻歌殿下释放出的精神力。
　　薄而如冰的淡蓝，就像殿下的眼睛一样漂亮美好。
　　“螃蟹”危机被解除，人鱼们放下心来，仔细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害。
　　人鱼园把他们教得很好，小人鱼时刻记得自我保护，不让身体出现会有任何让他们掉价的伤口。
　　除了嘉利。
　　她第一时间冲进水里，抓住了那个冰坨坨：“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蓝色的螃蟹被封在透明冰层里，在阳光下显得亮闪闪的。以嘉利的眼光来看，比衬衣上点缀的蓝宝石还要好看。
　　小人鱼纷纷靠向饲养员，声音甜而轻柔：“嘉利你又恶作剧。”
　　“不要拿过来啊！”
　　光是自己检查不够，他们需要排着队，等待饲养员的专业检查。
　　饲养员脸都羞红了，为自己失败的工作成果。“嘉利！”
　　怎么可以向人鱼殿下要东西呢？而且没记错的话，这不是刚刚你要送给他的螃蟹吗？
　　不不，最重要的是——
　　“别把这种恐怖的生物拿到殿下的面前啊！”
　　饲养员要不是不会水，早就要到嘉利身边强行将她抱着开了。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就好像……闻歌殿下不会介意嘉利这样出格的孩子。
　　银发人鱼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拒绝的意思格外明显。
　　他是皇帝陛下的人鱼，他无权逾越。
　　而嘉利即将被送走，不需要过去那种照顾。
　　文森特大人的经历就摆在眼前，饲养员权衡几秒，脸上的笑宽容到有些谄媚：“嘉利，你乖乖地玩，不可以欺负殿下哦。”
　　嘉利不明白饲养员说的，眨眨眼睛：“好的。”
　　饲养员放下心，向闻歌行礼后，忙于照顾身边的人鱼。
　　嘉利才不在乎那些事情。
　　她两只手高高把螃蟹举到脸上：“殿下，这个。”
　　想要螃蟹，算“欺负”吗？应该不算吧。
　　闻歌告诉她：“冰会化的。”
　　只要精神力消散，螃蟹就会再度变成最初光溜溜的模样。
　　在海里生活的习性使然，闻歌惯于待在便于观察，有掩护遮蔽的地方。
　　嘉利和他停留在树荫下，横生出的枝条与翠叶低垂进水面，遮拦住外界绝大部分视线。
　　阳光在水面铺下金色的影。
　　不知不觉间，他们离岸边的人鱼很远。
　　“这个怎么办？”嘉利问。
　　闻歌精神力凝成极细的银丝。不损害蟹肉的冰鲜甜美，以最小的力量沿着蟹壳棱线剖开。
　　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的生存技巧，在嘉利眼中就像变魔术一样。
　　人鱼园的每日食谱都是规定好克数、精细处理好的冷餐。
　　嘉利小狗般耸耸鼻子。“闻歌殿下，可以吃吗？”
　　要是饲养员在，定然会责备嘉利不够淑女。
　　但这里只有闻歌。
　　“可以。”
　　尚未进入成熟期的小人鱼对闻歌有种天然的信赖。她拎起一条雪白剔透的蟹腿，仔细观察了一会。
　　单独这样看，和人鱼园提供的日常食物似乎没什么分别。
　　嘉利把蟹腿放进嘴巴，尝到甜甜的冰糯味道。
　　味道确实和平时吃到的很相似。
　　闻歌看嘉利吃东西时金色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她生不出尖锐的指甲，也没有对食物来源的认知。
　　人类的身边就是她的庇护所。
　　这可真神奇。
　　他想起原先世界人鱼毫不掩饰的对人类贪婪的嘲笑，厮杀、陷阱、拍卖场，层出不穷的血腥周而复始上演。
　　而这里的人鱼，和人类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一种足够和谐，足够让闻歌感到憋闷的不平衡。
　　但这都和他没有关系。闻歌和他的同族一样，习惯独来独往，彼此间互不干涉。
　　更何况星际人鱼不是他的同族。
　　像海中寄生的内壳螺，共栖着的海葵。
　　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嘉利的胃很小，只吃了半边螃蟹腿，就撑得很难受
　　两只天鹅凑上来。
　　她惊异看着它们像吃面包片那样，叼走水流中的螃蟹肉。
　　“殿下，你杀掉它了吗？”
　　像才反应完毕，嘉利懵懵懂懂捏起螃蟹蓝色的背壳：“原来食物就是这样来的，文森特大人却告诉我不该伤害蚂蚁。”
　　“可以教我这个吗？”
　　嘉利精神力淡绿混着金色，本身偏向疗伤一点。
　　闻歌知道她学不起来。
　　她本来就不习惯这样使用精神力，又因为天性，只在枝叶上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但嘉利很开心，简直要扑到闻歌身上亲亲他的脸颊——这是人鱼园教给她最亲密友好的交往方式。
　　她试了十几次。
　　“咔。”
　　树木新发的细枝终于脆生生断裂，还没亲手折断快呢。
　　嘉利绕着闻歌周围游来游去、爬上爬下，很快衣袖上都是脏泥巴。
　　为了记下意义非凡的这天，她决定将螃蟹外壳做成标本。
　　闻歌对小人鱼过家家不感兴趣。
　　只不过是114忙于融合终端，他在这里消磨时间。
　　嘉利和其他人鱼一样擅长自言自语，区别是只有她一个人，尚在闻歌忍受范围之内。“是哥哥教我的标本，他什么都记的。”
　　“这是左手……不，右手螃蟹腿。”
　　……
　　“做好啦！”嘉利用了一些时间，将螃蟹的壳拼贴成生前的样子。只不过道具有限，蟹腿壳子在蕉叶上凹凸不平又晃晃悠悠。
　　“殿下，你要礼物吗？”她不吝于分享。
　　翘起的壳在冷雪气息下变得服帖。
　　闻歌拒绝：“不。”
　　“好吧。”闻歌殿下的冷淡并不会让嘉利失望。
　　比起人鱼园千篇一律的生活，今天绝对是嘉利最最最喜欢的一天！闻歌殿下绝对是嘉利除了哥哥以外最最最喜欢的人鱼！
　　蕉叶载着螃蟹壳漂流在水中，嘉利邀请殿下一起前往“秘密基地”，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绝对会让饲养员血压升高的行为。
　　114的终端融合进度才到八十几。
　　嘉利指着的方向，是闻歌没有去过的西面。
　　饲养员注意力全在人鱼检查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对岸消失的身影。
　　这条水路很长，从天鹅湖经过人鱼馆，还要再往西去。
　　闻歌很奇怪，人鱼园的照料看上去密不透风，嘉利怎么会有机会跑这么远？
　　他们来到了湖心岛外围。
　　外缘有一道窄的溪流，两岸与水中幽绿，河道只能单人通过，越往前越狭仄，直到完全消失。
　　嘉利停下来。岛屿外围树木高大茂盛，看不清里面。风息中带着木头腐烂潮湿的气味，和夏日草木疯长的狂热交叠。
　　左手第三棵树，有个碗口一样的凹洞。手伸进去，就是嘉利的“秘密基地”。
　　除了她和哥哥兰顿，闻歌是第三个知道的。
　　那是某次过生日文森特大人送的海底扮演玩具，玩具很快就被嘉利弄丢了，只有盒子留了下来。她用盒子装收集起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纽扣啦，栗子壳啦。甚至有人鱼园损毁后，她搬运出来的几枚彩色碎玻璃片。
　　嘉利将里面东西一件一件摆在干净阔叶上，挨个念出名字。遇到不会的，就问比哥哥还无所不知的闻歌殿下。
　　闻歌被动认识了人类世界的弹珠、卷尺、铅笔、记忆芯片……
　　而嘉利问的，尽是些野外的生物部件，海底珊瑚虫琥珀、触手之类。
　　“这个！”几颗乳白色嶙峋三角。
　　“鲨鱼牙。”闻歌不觉得嘉利能接触到鲨鱼：“哪里来的？”
　　嘉利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捡到的。
　　一一整理好，珍而重之放进螃蟹标本，嘉利哼着歌。
　　她唱的，和闻歌来之前听到的卡洛儿那首一个旋律。
　　为新夏节而准备的歌。
　　果不其然，她唱着唱着想起来：“我好喜欢新夏节，肯定会和录像里一样热闹！”
　　人鱼园对外开放，会有很多外面的人来。嘉利能收集到好多好多不认识的东西。
　　“闻歌殿下那天会来吗？”
　　闻歌并不想参与他们的事情。
　　“等确定了再说吧。”
　　“对哦。”新夏节的场所和日程还没有出结果。
　　嘉利恍然大悟，和闻歌一起往回游。
　　饲养员反应过来对岸少了人，正在忙急忙慌找寻。紧张目光发现闻歌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再不送走嘉利，他命都要吓没了。
　　直到闻歌回去，小人鱼们还没有对新夏节的事情达成一致。
　　“那天的舞台我希望是橘色。”
　　“为什么不是绿色呢？”
　　“方形或者圆形？”
　　他们七嘴八舌，然后统一把信任憧憬的天真目光投向闻歌：“殿下，你觉得呢？”
　　闻歌觉得麻烦极了：“不能和原来一样吗。”
　　饲养员结巴：“当、当然可以啊！”
　　他紧张，一大半是因为面前人鱼的美貌。仿佛带着光晕，被爱神和美神亲吻过的脸，吸引人长久注视，让人跌进欢愉梦境，产生不真实感。
　　直到闻歌走远了，饲养员才如梦初醒般，还在喃喃自语：“殿下，媒体采访也是同样重新启动吗殿下？”
　　－
　　闻歌脑海内传来轻微运行之声。
　　融合进度百分百，114无比开心。
　　【闻歌，已经……】
　　“什么？”
　　时间骤然拉长，114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拉出了这个世界之外。它在黑暗之中，闻歌成了遥远的彩色默片。
　　四下极度的安静，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哈。”
　　在空旷幽寂中显得格外清楚。
　　明明没有实体，114突然被恐惧攫住。仿佛狩猎者已经露出冰冷的犬牙。
　　被抓到了。


第13章 
　　往常它总会花样催闻歌任务进度，但今天出乎意外的安静。
　　连声音都显出一种时刻会断连的飘渺感。【闻歌，终端已经融合完成。但是我受到了攻击，需要维持低能源状态降低损耗。】
　　确认不会有大影响后，闻歌没太管它。
　　终端好用就行。
　　奥茨星系的终端功能非常强大，涵盖居民日常方方面面，尤其是星云计算建立出的全息世界，能让用户足不出户在网络世界满足一切需求。
　　终端的一切都以星网为依托。无论在多遥远的星球，信息都能够通过终端瞬息传递。
　　闻歌点开终端的搜索框。
　　他在其中输入“人鱼”。
　　并不是有多想了解那些与他截然不同的人鱼。只不过闻歌需要借助114才能无障碍运用这个世界的语言。
　　而和“人鱼”相关的词汇句子，闻歌在人鱼园见过几次，就算114需要保持低耗运行，闻歌也能准确无误写出来。
　　横框内光标一跳一跳，像某种无声的催促。闻歌按下确定。
　　搜索结果即刻出现。
　　【人鱼-星网百科】
　　【人鱼，最新安全保护条例已施行】
　　【人鱼的品种有哪些？】
　　【饲养人鱼攻略：有关人鱼的常识大全】
　　【人鱼黏人排行榜：每只都是黏人精】
　　……
　　页面显示有上万亿条相关结果。闻歌只看了前几页，全都是这样毫无价值的信息。
　　【114，帮我搜路烈。】
　　【好的。】等了一会，114才回应。
　　它声音一下变得好虚弱。
　　和人鱼铺天盖地的搜索结果比起来，路烈的相关词条和结果并不算太多。
　　寥寥几页都是措辞简洁正式的政府新闻与公告。
　　至于路烈年少登位、精神力强大不可控那些，和114那里得到的资料差不多。
　　哪怕是在星网，也没有任何人敢对暴君表露不满。
　　不过闻歌在左上角看到一个和路烈相关联的窗口，点进去后发现，是奥茨星系联合会公开的支持率一览。
　　实时变动的曲折线意味着绝对公开透明，皇室支持率百分之六。
　　最高的是多瓦家族，拥有过半的支持率。
　　【感谢每一位多瓦先生/女士在医学上的努力与付出，将精神力暴.乱的痛苦降到最低。】
　　【能在世界上看到如此多可爱治愈的人鱼，谁都不应该忘记多瓦家族背后多年如一日的耕耘。】
　　……
　　而对皇室，或许顾及背后那个人是路烈，留言的画风立刻变得奇怪起来。
　　【皇室为何漠视人鱼，无法接受】
　　【除非皇室公布有了新的人鱼成员，不然我是不可能把分改回来的】
　　……
　　闻歌几眼记下这张折线表上有名有姓的家族。
　　人鱼在这个世界扮演的角色重要吗？
　　嘉利淡翡翠似的圆眼在闻歌脑海一闪而过。
　　从人鱼园无微不至的教育抚养，到看人鱼决定支持率，似乎她们是世界的中心，无时无刻不受到千百般关注与宠爱。
　　闻歌蹙眉。
　　114察言观色的能力突飞猛进。
　　【闻歌，要到星网城市里看看吗？】
　　要想进入终端连接的全息虚拟城市，必须先创设星网形象。
　　星网形象默认为用户自身的样子，无论什么数值，往高调还是低，都需要花钱。
　　终端使用的等价物是星币。星币一开始只是帝国内部的通行货币，随着路烈吞并辰砂星，强制推行星网使用星币交易，星币水涨船高一路升值，成了最广泛的结算方式。周边星球不满，奈何打不过，只有选择躺平加入。
　　除了调整自身外貌和身材，终端还提供很多可替换的初始形象，满足客户的跨物种梦想。
　　一万星币可以买到初始默认人类形象。五万星币则能够兑换初始人鱼。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形形色色的动物、植物，甚至是史莱姆。
　　大概是为了刺激消费。
　　在终端系统捏形象的大厅，左边有个悬浮的透明页面。花里胡哨的挂着颜值排行榜，通过精密强大的计算，为使用者捏出的形象打分预估排行。
　　闻歌还没有进行任何操作，颜值排行榜上金色大字就已经不停滚动到停不下来。
　　【SSS！！】
　　【惊为天人！！】
　　【恐龙灭绝一定是因为它们手太短没法为你的美貌鼓掌！！】
　　【百分百出门引起轰动！不试试调低容貌值避免扰乱少男少女芳心吗？】
　　【现在起调整六项以上数值，可享受六五折优惠。新人优惠，欲购从速哦！】
　　？这是什么不要脸的推销方式啊？
　　一想到路烈从他这里薅走的五积分，闻歌毫不犹豫选了初始人鱼的形态。
　　星币一下扣除，闻歌感觉像被一层薄若无物的膜包裹其中。右上还是有那么多的零，根本未伤及分毫。
　　对这个世界的文明并不熟悉，出于谨慎，闻歌没有再改账户的名字，依旧是一串生成的数字字母组合。
　　形象创设完成后，眼前画面一转，进入初始厅内。
　　他看到空气中飘浮着的……透明小水母？
　　“114。”闻歌冷静而肯定的语气。
　　终端链接的是数据世界，114作为系统，会显出身形并不奇怪。
　　为了维持运行，水母版114透明到几乎看不清，它飘飘浮浮靠过来：“闻歌。”
　　“资料在哪里看？”
　　114和终端融合，因此对全息城市的分布了若指掌：“哪里都能看。信息最全的是中央图书馆，那里有最大的数据库。也可以告诉我想要资料的类型，获得图书馆许可之后就直接下载。”
　　闻歌更愿意到图书馆看一看，有没有能用的书。
　　【正在首次生成地图】
　　【地图生成完毕】
　　【正在传输中，请稍后……】
　　白雾散去后，闻歌来到这座繁华的超级城市。首都一比一复刻了真实世界，却又不受任何现实引力限制。人类云端漫游、鸟类水里展翅飞翔都是正常的事情。
　　图书馆第一层的黄金位置，一半与精神力有关，另一半则全是人鱼。
　　闻歌不抱希望看了眼人鱼分区，果不其然，全是些《人鱼食谱》、《非暴力沟通——和人鱼培养亲密关系》、《人鱼喜欢的姿势有哪些？》
　　算了。
　　按照114的指引，闻歌径自去了十六楼。
　　记载历史和文明历程的区域常年无人踏足，不染纤尘的金色地砖彰显出帝国辉煌与荣光。
　　听到闻歌要查找关于星际以前文明发展历程的书，图书管理员露出谨慎审视的目光：“公民卡。”
　　闻歌短暂沉默：“没带。”
　　在终端的全息城市，很难分清底下是真的人鱼，还是买了人鱼皮肤的人类公民。
　　但人鱼一般都会大大方方露出自己原本的模样，而不是用终端提供的默认皮肤。所以，管理员判定闻歌大概率是披皮人类。
　　而且只有未成年才会说“没带”。
　　他挥了挥手：“去去去，儿童区在一楼，别来捣乱。”
　　还要搞到一张公民卡。
　　闻歌思考114直接黑进数据库复制数据的可行性。
　　不，还是算了。
　　要是做得来，114就不会用掉他那五积分了。
　　当他离开十六楼，一眼看到书吧摇晃的鲨鱼脑袋：“服了，为什么要给新城上面装玻璃啊？老子通勤时间又变长了。”
　　人鱼的听力远比人类精准，哪怕隔着许多包厢的门，闻歌都听到更多的亲密私语。
　　“人活着就是为了昕雨呜呜……”
　　“好棒啊新夏节要是举办的话，我必请假追直播好吧！”
　　“姐妹这款饮品好好喝！”
　　走廊拐角处的绿柏静默站在阳光下。
　　和拍卖场人鱼园都不同，琐碎、平淡、话多。
　　人类是这样的生物吗？
　　少年嚣张暴戾的神情紧接着一闪而过。
　　差别也太大了点吧。
　　闻歌想。
　　事实证明，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哪怕只是在心底。
　　他身边响起一道很耳熟的懒散声音：“你在发什么呆？”
　　是路烈。
　　因为契约的关系，闻歌一下就感受到114躲进了他身后，警惕机灵得不像平时的样子。
　　不过它只是个透明水母，应该没被看到吧。
　　毕竟和114绑定了，闻歌选择打掩护。他抬起头，目光触及少年清正隽秀的脸，人鱼呼吸一窒，嫌弃扭开脑袋。
　　“路烈。”
　　——他居然用了闻歌在捏脸界面看到的那个默认人类形象。
　　不难看。
　　就是和闻歌看惯了的少年容貌相比，很难看。
　　“哈？”路烈也看清了闻歌的样子，皱起眉看了又看，一点都不客气：“好丑，谁让你用这个了？”
　　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
　　“你怎么来了？”闻歌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看他，忍得很辛苦。
　　“等小冰花很久了，可他一直在用终端，只好过来找啊。”
　　路烈顿了顿，完全忍不住：“但你为什么要用这个样子啊？”
　　够了，他下线还不行吗？
　　闻歌找不到离开的界面，他问114，但114不知道为什么，完全装死。
　　“这里哦。”蔷薇气息亲昵缠绕上来，路烈凑过来帮他操作。
　　一打开，就看到闻歌先前的历史搜索记录。少年轻轻“哦？”了一声，话里意味深长：“你搜我啊。”
　　半透明的历史记录界面上，“路烈”、“路烈个人资料”、“路烈·卡特蒙”……
　　因为结果太少，闻歌几乎把所有自动联想到的词条点了个遍。
　　人鱼耳鳍炸开，冷淡盯着那块面板，心想世界怎么还不毁灭。
　　“你身边那个蠢货，无痕都没告诉你吗？”
　　身边什么蠢货？
　　闻歌感受到114仿佛变形的害怕。它不会被发现了吧？
　　小银莲警惕起来的时候，身上带出几缕好闻的冰雪气息。
　　路烈手搭到闻歌肩上，习惯性俯身欲咬他脖子。
　　然后看到了模板化的初始人鱼脸。
　　少年动作僵住。
　　“啧。”他不爽捏了捏闻歌后颈：“快下线，听到没有？”
　　然后就急匆匆消失，仿佛再看一眼都是对审美的伤害。
　　114小触手浮在空中高速旋转，几乎拧成麻花。“啊啊啊啊啊啊啊，闻歌救命！”
　　闻歌正在心烦意乱中，暴力把虚拟水母捏成扁块：“闭嘴。”
　　嘤QAQ。
　　已经被路烈收拾过一顿的114默默抱紧了自己。
　　他可是系统诶！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凶啊？
　　“路烈发现你了？”
　　“应该是……吧。”本来114也没搞清楚，还以为是自己融合终端后，遇到了安全系统的扫描。
　　“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路烈什么都没有问。
　　也就是用了比宿主还要大一百倍的力气，差点把它捏爆了而已。


第14章 
　　巴塞伯爵本要照旧将它们归到“废纸”那边，但一想到陛下对身边人鱼的态度微妙不同，不由改变主意。
　　人鱼园的两条信息一是新夏节的申请，另一条则是关于一尾叫“宁茉”的人鱼。她已经顺利分化双腿，正式步入了成熟期。
　　这是一贯以来的传统，人鱼园归属皇室，每条人鱼分化后，人鱼园都会立刻汇报政务大臣。成熟期的人鱼会优先供皇室选择，选中了就留在身边，落选的才会流向贵族上层。
　　伴君如伴虎的议政厅会议结束后，大臣们与贵族如释重负，小心翼翼离开。
　　路烈到闻歌在的宫殿去。巴塞伯爵缀在身后，小心翼翼多提了一嘴人鱼园的事。
　　“巴塞卿。”
　　少年脚步一顿，声音沉下来，不豫显而易见：“吾准许你提那些恶心的东西了吗？”
　　路烈自称吾的时候，往往心情不会太好。蔷薇流火压迫感越发强烈，无端端将花园气氛都变得森冷。
　　若不是有几分情面的巴塞，而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恐怕就要在此地沦为蔷薇花肥。
　　巴塞伯爵躬身，余光里只见绣着暗纹的一角猩红。
　　“臣下不敢。只是由这件事想到，您身边，闻歌殿下似乎还没有分化。”
　　“陛下既然也算喜欢他，为什么不多与闻歌殿下亲密些，对您精神力疗愈有益，也会让殿下的分化更轻松些。”
　　巴塞伯爵是路烈身边为数不多被用了很长时间的老人。
　　他还记得那天吞噬所有的火海，尖叫、狂笑、哭喊中，一切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成为灰烬。年幼的路烈踩过白玉阶上不知何人的手，映着艳艳火光，登上白骨、鲜血簇拥的至高权力宝座。
　　从此生杀予夺。
　　受精神力暴.乱影响，少年越发喜怒无定，宫殿大理石上，早已沁出淡红。那是死过太多人再也冲刷不掉的痕迹。
　　路烈皱了皱眉，耳垂上的红钉如淬血：“我可不想把他玩死。”
　　“不会的。陛下向来知道分寸。”巴塞伯爵明显感受到少年精神力的缓和，越发循循劝导：“再说，闻歌殿下分化后，生出双腿。陛下想要在哪里见他，就比之前方便得多。还可以陪您一同出行。要是什么时候不舒服，他就在陛下身边，或许也能缓解一些。”
　　路烈觉得，巴塞如此啰嗦，也就最后几句话能听听。
　　闻歌晚路烈很久，才从终端下线，丝毫不知路烈已经对他的水中的尾巴研究良久。
　　当他游过碗莲，银色鱼尾在晃动水面之下光华流转，越发优雅美丽。
　　路烈精神力探过去，恰巧闻歌在甩尾巴尖。水波推了他精神力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他不满：“你怎么还没有分化？”
　　分化？分什么化？
　　闻歌关注点还在“114被发现了，要怎么糊弄过去”上。不料刚下线，就发现路烈跳到另外一个他完全不明白的事情上。
　　过去他会从114那里得到资料补充。但眼下，114随时处在被销毁的风险中，正在安静装死。
　　人鱼漂亮动人的脸上露出犹疑，少年低低啧了一声：“连分化都不知道吗。”
　　他这样和系统有关的问题一个都不问，反而让闻歌心里摸不准套路。
　　就好像有个双方都知道的潜藏炸.弹，闻歌倒宁愿全部都炸开来，也好过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警惕它什么时候爆.炸。
　　大不了摊开所有条件，问问路烈能不能每天好心给他多涨点任务进度。
　　“路烈……”
　　每次喊名字，少年都会意思意思给点进度。
　　导致闻歌习惯性第一句就喊他名字。
　　不过眼下这个节点，人鱼清冷的声音落在空旷室内，浅浅的一声，听起来像撒娇。
　　“小冰花。”路烈露出一个颇为轻柔的笑，明明笑得那么好看，却自带阴森森的毛骨悚然感：“你在害怕吗？”
　　其实也没有。
　　闻歌感觉不到什么杀意，此刻的路烈就好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懒散地躺着，试图用爪子拨弄人鱼。
　　因为大猫过于太懒散，导致人鱼也懒散提不起事业心。
　　躺平算了。
　　“你想知道什么？”闻歌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路烈竖起手指，堵在人鱼唇上：“知道就不好玩了。”
　　似乎少年打算维持现状。
　　“你还没成熟吗？什么时候才能分化出双腿？”
　　——路烈想知道这个。
　　闻歌怀疑自己的耳鳍。他在说，什么奇怪的冒犯的不可理喻的话？
　　直觉不是好话，闻歌好想拍他水花。但114被发现了，他们现在的处境不适宜太嚣张。
　　于是反问：“你成熟了吗？”
　　人类没有成熟期。路烈看着迷糊的水中小银莲：“我成年了。”
　　闻歌一眨眼睛：“我也成年了啊。”
　　相顾无言。
　　啧。路烈不爽起来，视线落至某个虚空的点。
　　114被盯个正着，感到明显的威胁。
　　它有点慌，努力表现出作用，向闻歌科普什么是分化。
　　原来这个世界的人鱼，随着慢慢长大，会自然成熟，分化出双腿。
　　人鱼分化以后进入成熟期，接受学院的学习后，他们会更好地融入人类生活，运用疗愈能力。
　　可他不一样。
　　他们群族，无论活了多久，只有在人鱼对人类产生好奇心的那刻，才会生出双腿。
　　闻歌活了很久，见过太多前赴后继成为悲剧的同族。他们义无反顾离开眷顾的海洋，最后无声无息化为浮沫消失。
　　在他眼中，人鱼生出双腿，无异于宿命的惩罚。
　　他绝不要这样。
　　所以，“死心吧。”
　　闻歌扭开脸，看着少年白皙耳垂上的血钉编故事。
　　其实他是一条不会分化的人鱼，才会被送到荒星拍卖。但奇迹发生了，有人告诉他，人鱼不能分化是因为精神力不足，只有在疗愈过程精神力才可以变强。
　　路烈配合让他疗愈的话，也不是没有生腿的可能。
　　——V我积分，我分化（跑路）了还你。
　　听着小冰花面无表情胡说八道，路烈笑得前仰后合。“好哦。”少年自水中抱起人鱼，湿淋淋的水经由蔷薇气息后消失无踪。他低头咬住那段脖颈：“我不会嫌弃你的。”
　　114无力阻止预设好的提示音欢快播报。
　　【叮咚，任务进度增长百分之一，奖励十积分哦~】


第15章 
　　天生基因如此倒没什么，但如果存在外界干预呢？
　　闻歌的同族还有被人类捕获的，像他们劫掠大片大片鱼群那样痛剿穷追。最后一次见到时，同族竟然生出了双腿，奄奄一息带着恨意对人类施加出献祭生命的诅咒。
　　他决定亲自看一眼宁茉的情形。
　　有只金发小卷毛人鱼在入口附近玩，一看到闻歌就绽出甜甜的笑：“闻歌殿下，日安。谢谢你的帮忙。”
　　新夏节通过了批准。人鱼园登记在册的人鱼都翘首盼望了很久，第一时间就将好消息互相传递。
　　作为促成这项庆典的最大功臣，闻歌得到了所有人鱼的热烈欢迎。
　　等他顺着人最少的那条水路找到宁茉，都已经收到二十三条不同声的“谢谢殿下。”
　　宁茉坐在靠近白百合那侧的园艺沙发上，给嘉利包扎手指上的伤口。她人鱼园最优秀懂事的人鱼，文森特很喜欢宁茉，在过去的时间里教过她一些医学知识。
　　嘉利每天都在不停歇地游来游去，精力亢奋到像装了永动机。结果刚才手上就直接被仙人掌刺到了。
　　小人鱼们围成一圈，默默看着宁茉流畅熟练的动作。他们既担心嘉利，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谁会无聊到在水中探出半个身体，摇摇欲坠坚持摸仙人掌呢？
　　在人鱼歆羡的眼中，变成人类真是太方便了。
　　就像现在，饲养员都在忙碌，已经分化的宁茉可以获得允许在人类活动范围走动，说明情况后直接拿药替她包扎。
　　“以后还是不要调皮了……”宁茉给嘉利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收工。
　　忽然右手边投来影子。
　　宁茉抬头，发现是闻歌。
　　她站起身。
　　文森特送给宁茉一条帝政风格长裙作为礼物，恭喜她步入成熟期。裙子领口点缀着小巧的铃兰，宁茉穿在身上，显得纤腰若素，与之相配的淡绿色坡跟绑带皮鞋。
　　眼前的红发人鱼，完完全全就是个五官精致、气质又脆弱些的人类。
　　宁茉提起裙边，像人类那样微微屈膝行礼：“殿下。”
　　这样的动作她才开始练习，因而有几分很生疏，做完后带些羞涩，低头笑起来。
　　人鱼小小声：“哇。”
　　好优雅好新奇啊，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向往和羡慕。
　　宁茉的分化真实为人鱼园带来欢乐、轻松愉悦的气氛。
　　嘉利两只手都按到了仙人掌上，被刺了一大片。宁茉干脆给她涂上了透气放水的凝胶，唯一不好之处就是太硬了。嘉利只好竖起仅存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像小兔子弯耳朵那样弯了弯：“闻歌殿下。”
　　“新夏节能顺利举办了。”绿眼人鱼仰起头：“我好开心。”
　　人鱼园原本只期望能够办回新夏节，没想到不仅通过了请求，甚至还有以前那种预热直播！人鱼园的人鱼都年岁不大，只在文森特大人拿来的录像中见识过新夏节的热闹，预热直播可以说是其中特别有意思的活动之一了。
　　而且今天的预热直播，主持者还是星际住民公认的最受欢迎人鱼，斯菲！
　　其他人鱼纷纷出声。
　　“对呀，殿下就是我们的救星！”
　　“闻歌殿下，感谢你的付出。”
　　“实在是辛苦了。”
　　……
　　一路走来被感谢包围的闻歌隐隐开始想躲清静。
　　“没什么。”
　　是真的没什么。
　　他不过是睡觉前想起来，顺便提了一句。路烈玩着人鱼头发，可有可无嗯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说了什么。
　　不过谁管他。
　　“说起来，殿下分化了吗？”
　　？好好的话题为什么会到他身上来。
　　闻歌不予回答。
　　可是小人鱼都点燃了八卦之心，视线来回在宁茉身上看看，又转到闻歌殿下这边。
　　他们忍不住想象起闻歌殿下走在地面上的样子。
　　“可要是殿下生出双腿的话，会……受不了吧？”岁月静好的气氛忽而变得诡异。
　　“什么什么？我听说，分化后的抚慰方式可凶了。”
　　……
　　“等等！”宁茉露出一点成熟期人鱼的架势：“你们在胡说些什么？都住嘴！”
　　开了这个头的人鱼这才发现，闻歌殿下清冷好看的脸上，有着和年纪小些的人鱼同款困惑表情。
　　“啊对不起殿下，我没有那个意思！”冒失鬼内心责备自己的莽撞。
　　瞎说什么啊瞎说。
　　把殿下吓到不敢分化了怎么办？
　　“那个……卡洛儿，你的伤还好吗？”他转移话题：“伤疤还在的话，会影响分化结果的吧？”
　　“还没有。”卡洛儿展示出自己受伤的尾巴。在人鱼透明的尾鳍末端，有道细细的黑线。像瓷器的冰裂，不是很起眼。
　　“真是奇怪。”宁茉有些心疼：“明明不是很严重的伤口，愈合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要是一直不能恢复，卡洛儿会被送走的。
　　宁茉没有说出来。
　　她不想破坏伙伴们今日的心情，也不愿意让卡洛儿变得不安。
　　宁茉回过神，发现闻歌视线还落在卡洛儿尾巴上。
　　饲养员快步走进来，话语中充斥高涨的热情与激动：“孩子们！文森特大人和斯菲过来了。这是场面向所有星际人类的直播，我们一定要露出最好的一面。”
　　小人鱼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跟着游到最前面去。
　　宁茉站在小花坛之后：“闻歌殿下，怎么了吗？”
　　闻歌摇头：“不。”
　　他在卡洛儿伤口细小的黑缝中，似乎感知到奇怪的残存，那种感知很快就消失不见。闻歌现在力量也没恢复多少，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错觉。
　　闻歌无意参与他们的热闹，游向另外一个离开的门。
　　但万万没想到，人鱼园为预热直播提前布置了场景。他能离开的出口，安放着糖果色、充满甜美氛围的超级梦幻设施。
　　除非强行搞破坏，否则，是绝对出不去的。
　　隔着远远的水波和一道墙，闻歌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接下来就要进入人鱼园啦，不知道会见到什么样的人鱼呢？”
　　星网直播间连接着所有国家。一听说人鱼园即将举办新夏节，并且开始了预热直播，所有人都感到无比震惊，然后拼手速加氪金挤进容量有限的直播间。
　　[哇！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虹心岛的小人鱼们~期待期待！]
　　[难以置信，这不是得经过皇室，怎么敢的啊？]
　　[感觉一定是因为斯菲的面子，那边才会同意的吧。]
　　[斯菲的魅力无人能敌！世界上最完美的人鱼。]
　　隔着很远都能听到人群热络的声音。
　　闻歌一甩尾巴，游进一旁被绿荫掩住的庇护所。
　　真吵。
　　闻歌忽然生出几分对路烈的感同身受。
　　他和路烈白天睡觉的次数太多了，少年懒懒散散，不经意透露出更多信息。路烈的精神力强大敏锐，他人情绪再怎么掩饰都会被听到，连系统的声音都能觉察，但他没有办法关掉。
　　无时无刻不浸在吵人的喧闹中，想想都好惨。
　　这时一个黑压压的影子向他照面袭来。
　　什么怪东西。
　　闻歌将它拽到眼前。
　　是一只超大的金属眼球，正在闪着蓝光运行。
　　【啊闻歌，这是摄像球。】
　　114融合终端后，随时能轻松连上星网接口。瞬息得到有关新夏节这场预热直播的信息，直播有专门的摄像团队跟着，而摄像球用来拍些补充画面。
　　摄像球中芯片内置预设好的程序，会找符合星际人类审美的地方拍。
　　闻歌看了一眼摄像球。【所以说，我会被拍到？】
　　【会的。】
　　而与此同时，通过星网的信息流传递，亿万用户都看到到摄像头前这一眼。
　　人鱼海藻卷般的银发在水中。人鱼园的环境温和明亮，却越发衬出他冰肌玉骨，寒彻透明的疏冷来。
　　一眼惊艳之下，景色与旁人都沦为陪衬。
　　本就热闹的直播间瞬间被点燃。
　　[那是谁？？！！！]
　　[好美的小鱼！隔着屏幕都一瞬恍惚]
　　[拿到人鱼保育证能不能进园照顾他啊]
　　[啊啊啊啊单方面宣布是我老婆！]
　　[请问他什么时候成熟TUT可以预定吗？]
　　……
　　【这东西有控制枢吗？】
　　【有。】
　　弹幕还在争着臭不要脸“老婆贴贴”时，俄而镜头一黑。
　　闻歌收回精神力。“好了。”他直接断开了摄像球的自主控制权。
　　114新手上路，接管摄像头，控制它摇摇晃晃。
　　偶尔带网友体验第一视角撞墙，偶尔卡在树杈分享满镜头的翠绿。
　　[这就是推出的新算法吗？连劳资想看什么都猜不出来？快回去啊你个弱智！]
　　[要看银尾小人鱼银尾小人鱼银尾小人鱼！]
　　[已无心再看直播，斯菲那边为什么还没有直播过来啊]
　　[又又又拍树？服了]
　　114默默忍受挨骂。想起路烈的变态操作，摄像球在空中一趔趄，带所有人实时体验了一把狗啃泥。
　　他劝所有人不要觊觎他家宿主。
　　真的！


第16章 
　　其中有一条与陛下的银尾人鱼有关，自水上凉亭吹过的风带着清凉与柑橘香，又是一个好天气。
　　侍从皆井然有序分列而下，闻歌殿下的出现后，宫中那种近乎宽和轻松的氛围就一直延续至今。就和米亚一样，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庆幸感激人鱼的到来，并期盼着暴君对人鱼的特殊宠爱能够永远延续下去。
　　巴塞伯爵同样乐见陛下与人鱼一幕，四平八稳念出这条呈报。
　　新夏节预热的补充画面，银发人鱼出现的惊鸿一瞥很快传播开来。
　　尽管只有短短数秒，却迅速成为星网上民众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到这条时，闻歌正在舀一勺焦糖黄桃烤布蕾。
　　这段日子以来，路烈以“睡不着”为由，拉着闻歌在寝殿夜夜陪.睡，一边又觉得人鱼娇气，吃饭也亲自来陪。
　　时间一久，闻歌不知不觉养成了和路烈相同的作息。
　　不过早上他多半是起不来的。
　　最开始两天闻歌还勉强装了一下，做到两个人一起起床。但在少年过分敏锐的直觉下，装或者不装好像都没什么意义。何况路烈又有点纵着他，闻歌索性直接敷衍开摆。他搞不懂少年精力能如此旺盛，晚上折腾那么久才睡，竟然还能早起演习、晨狩或是议会。总之，都是人鱼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情。
　　路烈醒之后，总要对着他动手动脚咬几口。闻歌半梦半醒送走路烈，接着蜷在软绵绵的床榻上睡回笼觉。
　　直到路烈忙完了回来，守着人鱼一根一根玩手指。闻歌醒得早了那就是早餐，不然就会拖拉成午餐。
　　用餐时闻歌不一定每次看动画片，路烈没有避开他的意思，他自然也会顺便听听内侍宫务的汇报，接下来日程安排之类。
　　没想到今天的汇报竟然和他有关，闻歌迟迟没有拿起那块烤布蕾，而是看了眼路烈。
　　“他们喜欢你。”路烈脸上仅是身为君王理所应当的神色。
　　“这群庸人尽是些毫无主见的蠢货。”少年轻嗤，抚过人鱼绸缎似波光粼粼的蓬松长发：“不过在这一点上，还算有眼光。”
　　他的小冰花，自然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殊色。
　　和开心果。
　　得到人类喜欢可不算什么好事，这只会让闻歌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拍卖会和诱捕。有些人类不惜涉险受伤，伪装出温顺而脆弱无害的一面，只为了找机会把他的同族带到陆地。珍奇、展览、巡回、拍卖……这就是人类以喜爱为名，所赠给人鱼的礼物。
　　好在路烈对他并不是这种喜欢和角逐。
　　反倒更像一种可有可无的好奇和在意，维持在刚刚好的界限，不让闻歌过分警惕和讨厌。
　　路烈似乎总觉得他很有趣。
　　但闻歌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趣。就像现在，少年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一种就着他脸吃饭的错觉。
　　路烈面前的银盘，摆放着一动未动的精美早餐。
　　“你不饿吗？”
　　他现在有所掌握给暴君顺毛的技巧。
　　要想速战速决，就先夸一下某一样食物：“很好吃。”然后主动投喂，少年就会皱着眉，乖乖把闻歌递来的食物吃掉。
　　这种时候，114不可避免就会响起任务进度提示音。
　　闻歌装听不到，路烈则是不予追究。
　　巴塞伯爵作为宫务大臣，总是比别人有更多机会看到他们陛下和人鱼之间的密切举止。
　　有荒星上带回的人鱼陪伴，陛下的饮食睡眠都开始变得有所改善。哪怕路烈只是陪着人鱼偶尔吃两口，都能让巴塞伯爵的欣慰程度直线上升。
　　“我要一张公民卡。”吃得差不多了，闻歌直接开口。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路烈对他的纵容，差不多是有求必应的程度。
　　少年刚为了哄人鱼，吃了两口软塌塌的布丁，正百无聊赖搅动奶油汤。
　　听完闻歌的话，他动作一顿，目光审慎，从人鱼每一根漂亮的发丝看到尾鳍在水中飘曳的透明末端。
　　回忆抱起来的舒适手感。
　　路烈微微点头：“也行。”
　　也行什么也行？
　　态度这么差劲。
　　闻歌当然不满意，懒得再理他。
　　巴塞伯爵心中，两人这样无异于小情侣在打情骂俏。
　　公民卡与个人信息直接挂钩，由于星际法律的特殊保护，人鱼并不会面临追责、监禁等手段。因此，人鱼通常情况下不会拥有公民卡，以最直接的方式隔绝人鱼受到一切指控和危机的可能。
　　只有皇室是例外，因为法律意义上，整个帝国都在皇帝陛下的名下。又因为星际公约严格规定一个人类最多只能拥有一条人鱼，所以能放到明面上，拥有皇室徽章公民卡的人鱼只能有一个。那意味着他真正意义上是属于陛下的人鱼，而陛下也在茫茫人鱼中选定了他。
　　巴塞伯爵目光远远看向陛下偏宠的人鱼，露出颇为亲切慈爱的笑。
　　闻歌第一次接收到人类这种目光，有点像他模糊不清记忆里的人鱼长老看向幼崽的目光。
　　？这是什么奇怪的世界啊？
　　他感到离谱又震惊，稍一停顿，脸转向别处。
　　巴塞伯爵的长辈滤镜中，小人鱼就和害羞了一般。
　　路烈被他变来变去的神色逗乐了，伸手摸摸人鱼的耳鳍：“我非常乐意，行了吧？”
　　泡在水里的尾巴忽然有种狠狠甩他一脸的冲动。
　　表面却是若无其事：“谢谢。”
　　“嗯？”少年笑得意味深长，耳垂上的骨钉闪烁出幽微的暗红色泽：“你又在想什么坏事啊？”
　　必要的时候，装还是要装的。
　　闻歌移开视线：“没有。”
　　像这种近距离适合疗愈的“好时机”，114那套融合进星网的后不太受控的预设程序立刻被触发。
　　【叮咚～辅助支线更新啦！推荐宿主完成[亲吻一下★～]任务哦，限时双倍积分绝赞进行中！】
　　显示屏上被偌大的缤纷水果色倒计时占据，仅限十分钟内完成。
　　闻歌很生气，耳鳍像漂亮打开的扇子。
　　【闭嘴。】
　　噗哧。
　　果不其然收到了路烈的嘲笑。
　　“好哦。”他抱住闻歌，低头靠近那段不知道咬过多少次的白皙脖颈。他轻轻咬了一口，犬齿叼住磨了磨，并不太用力。接着想起要“亲”。终于将犬齿收起，化为柔软温热的浅浅触碰。
　　闻歌努力忽略掉颈侧的湿热。由于距离的关系，流火蔷薇与他精神力上的冰雪气息交融到一起，萦绕在这窄小的距离。
　　他已经被大猫咬习惯了，但亲起来感觉……怪怪的。
　　优秀的系统，往往体现在它的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上。
　　114优秀起来自己都害怕。
　　它的优秀运算结果，迫使它没有给积分，还大义凛然纠正。
　　【是亲吻哦。】
　　操着一口机械音，不忘在“吻”上重读。
　　啧。少年看向空中，满脸郁躁不爽。
　　114感觉下一秒就要爆掉了，险些当机。
　　他的机械音变成小声嘀咕，就像是掌握了系统不该具备的碳基生物独有的那种恐惧情绪。
　　【最低、最低限度也要亲脸吧。】
　　够了！
　　闻歌忍无可忍，一拍尾巴，沉进玻璃缸最深处。几滴水花很无辜地，溅到了路烈金灿灿的发辫上。
　　但完全盖不住少年放肆的笑。
　　就很烦。尤其114。


第17章 
　　对民众公开的镜头只有两处，艺术馆入口和小人鱼表演的正式舞台。政府下属的娱乐频道媒体正在实时直播。
　　所有从财政部买了播放权的星球，都可以用自己的信号通道转播。
　　新夏节正好是休假日，蹲点直播的人类非人类都多到爆炸。
　　[来看人鱼！]
　　[这合理吗摄像球都飞两圈了，还没有看到上次那条银尾小可爱？]
　　[预热十八秒的画面我都看到刻进脑子了]
　　[拔刀吧情敌！]
　　事实上，星网万亿人心心念念的银尾人鱼，根本不在艺术馆内。
　　闻歌生性怕麻烦，本来是不想来的，架不住小人鱼们真诚到不行的拜托。嘉利还神神秘秘地透露：“我们给殿下准备了礼物。”
　　他可没有对礼物感兴趣呢。
　　只不过上个星网打发时间，到处都是新夏节的讨论，还是到现场算了。
　　之前去人鱼园的路上都是人类和镜头，闻歌选择从湖心岛绕行。
　　114连接数据后，花两天时间解锁了整个主星的地图，包括虹心岛在内。
　　按理来说，宫殿内部的地图属于机密，不可能如此轻易获得。
　　对此114觉得，起码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路烈默许的。留百分之二十的余地，是因为他的行事无定，不能用常规模型推导。
　　闻歌上次和嘉利来过湖心岛，不过是从另外一个方向。河道两侧树木浓密、青草丰茂，浅紫色睡莲香气飘渺隐约，还有从岸边传来的湿苔与枯叶腐败的气息。
　　这里无人问津，仿佛一个独立世界之外的幽静小天地。
　　“你怎么了？”不远处冷不丁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人鱼张开耳鳍，瞬间进入防御姿态。
　　同一时刻，114紧促提醒。
　　【闻歌小心，我没感应到他的存在！】
　　不仅114没有，闻歌自己也没有觉察。他不太确定是力量没恢复，还是最近太松散的缘故。
　　说话的人虽然瘦弱，但穿着裁剪合宜的燕尾服，看起来也算得上是风度翩翩。
　　他对人鱼露出相当亲切的微笑：“是迷路了吗？”
　　114和终端融合后，再也不用花积分上网，就能迅速找到面前男子的资料。
　　是青牙公国的外交使臣高文。
　　他前两天刚上任，网上相关的信息很少。只简单提及前任使臣意外病故，经过考核选择了高文。
　　青牙公国生活的大多是影族，身材瘦小，擅长潜行。许多组织势力都会雇佣他们窃取机密情报。
　　很显然，高文是个敛息高手。
　　高文的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喜爱和狂热。
　　小人鱼并不向他靠近，冰蓝色瞳孔不含一丝情感。
　　他那么美。银色长发如瀑，冰肌玉骨，眉眼清冷。就像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无情才更动人。
　　这是什么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吗？
　　高文同样在网上看过眼前人鱼惊艳的片段，但和现实看到完全不一样。他有一瞬恍惚，不由向前几步。
　　在他们国家，人鱼送来送去不是稀奇事。
　　来之前，高文向多瓦家的负责人旁敲侧击，想要优先得到银尾人鱼的购买权。
　　可是遭到了婉拒。文森特温文尔雅地告知，人鱼园所有登记在册的人鱼都属于皇室所有。
　　呵，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
　　青牙公国情报工作早将他们皇帝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路烈·卡特蒙，虽然是巅峰强者，精神力已经到了随时反噬溃乱的地步。霸占这么多人鱼，不过垂死挣扎。
　　强有什么用？他那暴乱失序的精神力压根没有人鱼敢于疗愈。
　　高文对此胸有成竹。
　　既然碰到了看中的人鱼，他自然要抓紧时机培养感情，这样以后选择主人才会占优势。
　　“别怕，我是来参加新夏节的客宾。”他取下温润色泽的琥珀石，手心向上伸到人鱼面前：“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这是高文上任后收到的贺礼，人鱼普遍都很喜欢，价值也因此水涨船高。他今天特意带在身上的。
　　114鉴定完毕。
　　【哇哦，一模一样诶闻歌！】
　　？
　　这不是他池底铺着的石头吗？
　　闻歌住处有好多亮闪闪的宝石珍珠，都是路烈带他到藏库里随便拿的。具体名字和价值他不清楚也不在乎，看着顺眼就行。
　　【这个影族应该是想泡你。你可以接受他的礼物，然后我们就可以走“吃醋”剧本。这样的打法积分会很高哦。】
　　【闭嘴。】
　　人鱼不告而别，银尾在水中一闪而过，再无影踪。高文还沉浸于月辉般的清冷动人，久久无法回神。
　　在此之前，高文不过收集癖驱使，势必要得到所有合乎口味的人鱼。
　　但现在他仿佛被月光蛊惑，发誓愿意为得到银尾小人鱼付出一切。
　　人鱼园的工作人员几分钟后赶来。“真抱歉大人，竟让您在这里迷了路。”
　　高文摆了摆手：“人鱼都已经预定了吗？”
　　论国力差距，青牙公国和他们帝国之间也就差了十几座星球的地步。但两国素来保持着友好的合作往来，民众间也十分有好感。
　　工作人员也不例外：“大部分都没有，您指的是谁呢？”
　　受邀至会宴厅的贵客，都会收到一本精美装祯的纪念册，里面图文并茂介绍了人鱼园目前培育的所有人鱼。
　　“银色尾巴的那只。”
　　“这个……恐怕不行。”工作人员含含糊糊，不由加快了带路的脚步。
　　尽管他们私底下都清楚闻歌殿下的真实身份，但皇室方面并未正式公开过。
　　君心难测。谁又敢贸贸然乱说什么话呢？
　　【闻歌你看，他真的想泡你。】114为自己准确无误的判断感到骄傲。
　　闻歌单方面屏蔽掉114。
　　不确定离开后高文会有什么行动，他用积分买了三十分钟的影息录，以防遇到危险。
　　谁知道都是些无聊的废话，积分完全浪费了。
　　工作人员一路引着外交使臣走到艺术馆正对湖泊的会宴厅。厅内衣香鬓香，侍应穿梭不停。不仅有贵族，还有他们家中比较钟爱才带来玩的人鱼。高处铺着红色天鹅绒的黄金王位，象征性留给皇帝陛下的位置，不过谁都知道那位不会来。
　　旁边是专为陛下人鱼设计的座位。
　　暴君拥有人鱼的事情他们隐隐有所风闻，不过并没有谁亲眼所见。
　　“怎么未见尊贵的陛下呢？”高文越发觉得证实了猜测：“不会是身体抱恙吧。”
　　“呃……”工作人想到毁掉半座，好不容易赶在新夏节重修完毕的人鱼园，脸色微妙扭曲。
　　“不过从未见过陛下的人鱼啊，难不成也抱恙了？”
　　厅内气氛诡异一滞。
　　暴君向来强权治下，他们私底下绝对不敢有任何置喙，但都觉得传闻中那条从荒星带来的人鱼，应当早就被折磨死了。
　　工作人员眼皮一抽，唯恐以后这个影族死了血还要溅他身上，不由加重语气强调：“绝无此事，阁下切莫凭空揣测！皇帝陛下一切安好，人鱼殿下亦然。”
　　这番反应被高文解读成心虚，他优哉游哉感慨，看来卡特蒙皇帝的境况真是不太好啊。
　　少年暴君性情乖戾，皇室凋蔽，连继承人都没有。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一旦精神力溃乱，整个帝国都将如同多骨米诺牌倒下般分崩离析。
　　这是他们在内的国家最想看到的事情。
　　说任务目标就算了，居然还这样咒他宿主，114气鼓鼓。
　　【闻歌，这王八蛋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过去吧！】
　　【又没指名道姓。】
　　路烈都不会过来，他去人类扎堆的地方做什么。
　　人鱼园千求万求，拜托闻歌转交陛下专属的邀请函。
　　闻歌睡觉前才想起来。
　　一听是什么事，少年看都没看，握住人鱼的手随意把邀请函丢到地上：“无聊。”
　　确实挺无聊的，影息录使用后关不掉，闻歌只能被迫旁观那群贵族政要虚伪客套到爆的社交画面。
　　足足持续了三十分钟啊。
　　说起来，路烈会这样吗？
　　闻歌想象不出来。
　　他怎么想，都是少年满脸不爽，暴力直接让所有人闭嘴的画面。
　　同一时间在办公厅，冰冷寂静。伫立的侍卫虽多，个个鸦雀无声。
　　路烈无趣看完那几张必须由他经手的文件。
　　巴塞伯爵又递上一份新的。他一眼扫过摊开的内容，不悦皱起眉。“巴塞卿，你老糊涂了？”
　　把人鱼园的邀请函混了进来。
　　正当年的巴塞伯爵躬下腰，默默劝说：“陛下，您今天该陪陪闻歌殿下。”
　　这话也就他说，少年会给几分面子，换了别人肯定直接被拖下去了。
　　“他不肯来。”
　　小冰花嫌麻烦，一说起来议会厅这边，干脆后脑勺对着他：“拒绝。”
　　“为什么闻歌殿下突然要公民卡呢？今天就是新夏节，再适合不过的日子了。”
　　路烈愉悦起来。
　　哦，这是想要向公众声明关系呀。


第18章 
　　艺术馆一楼，正对着湖心的洋古董室宽敞空旷、视线绝佳，被选做了此次节日的主宴会厅。
　　小人鱼们私底下给闻歌殿下准备的，是绝对没有任何人打扰的位置。天鹅湖的另一侧，白色山石，有个天然的树轮，四处开满紫藤萝，清雅隐幽。而且文森特大人安排过，保证不会有镜头看到这里。
　　邀请的宾客陆续在抵达的路上。表演还在暖场阶段，小人鱼听到闻歌到来的消息，在水下后台欢呼好一阵子。
　　“殿下真的来了！”
　　新夏节对外开放，为从未离开过人鱼园的他们带来一丝外面世界的新鲜感。特别是那些陪伴在主人身边，拥有双腿的成熟人鱼。
　　嘉利溜过来和殿下打招呼，忍不住嘟囔：“真好啊，分化之后可以长出双腿。”
　　人鱼园的工作人员准备充分，把所有小人鱼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迎接新夏节。嘉利金色的鬈发用绿丝绸蝴蝶结扎成两个马尾，穿着公主裙，越发像洋娃娃。
　　闻歌看一眼她水中金色无缺的尾巴：“为什么？”
　　“会方便很多。”嘉利掰着手指头数好处。
　　比如可以自助吃零食啦，比如可以探索征服更多未知地图啦，人鱼如同人类般生出双足，那就可以走在地面上，做更多的事情了。
　　“为什么人鱼不是出生就有双腿呢。”幼生人鱼叹气，一本正经的向往着。
　　闻歌告诉她：“在海水主导的世界，就会轮到人类想长出尾巴。”
　　嘉利咯咯笑出声。她未曾见过海洋，囿于人鱼园温和安全的湖泊河流。
　　只是觉得，殿下说话真有意思呀。
　　陆续有小人鱼避开人群，和空中、水里的镜头，来找殿下。
　　他们有些上台紧张，本能想到殿下这里寻求缓解。
　　嘉利抓着碰碰石，在一边玩，看其他人鱼来了又走，好在表演开始前赶回去。
　　但她没动，还有另外一个卡洛儿，同样没有离开的意思。
　　面对殿下的困惑，嘉利很平静：“哦，我们不能表演。”
　　她和尾巴受伤未愈的卡洛儿，都不在演出名单上。
　　那天饲养员说了一大串，还拿着糖果安慰她们情绪。其实嘉利都没有太听懂，只是觉得饲养员很为难的样子，所以没有闹。
　　“殿下，我想去，可不可以？”她也有认真准备很久，也不觉得和其他人鱼有什么区别。
　　闻歌想起路烈强行塞给他的人鱼园管理权，“去吧。”
　　嘉利绽出大大的笑容：“谢谢殿下！”
　　看到闻歌轻轻点头后，飞速游了出去，又想起来同样境地的人鱼，带着哗啦啦水声转过身：“卡洛儿。”
　　“我还是算了吧。”卡洛儿不自在动了下尾巴。他尾巴上伤口的黑线一直存在，无法愈合。
　　饲养员和医生经常查看他的伤，并且尝试不同的解决办法，都没什么效果。拖得越久，卡洛儿越发愧疚自责，都是他不小心才会受伤。
　　闻歌力量比之前恢复了一些，能肯定卡洛儿伤口处的是侵蚀精神力的东西。
　　恐怕半年才能完全恢复。
　　他既不是医生，也不是饲养员，但说出来的话，让眼前的人鱼都无比信赖。
　　能完全恢复！
　　卡洛儿眼睛亮起来，想要张口说什么，就又很难开口。
　　“他也想去的！”嘉利才不会想那么多，主动牵住卡洛儿：“走啦。”
　　“我……”卡洛儿脸红了，回过头轻轻说：“那个，谢谢殿下。”
　　人鱼园那边自然不会违背闻歌殿下的意愿。
　　事实上，送出名单已经确定好，是嘉利和卡洛儿。尽管很不舍得，尤其是长相漂亮优雅的卡洛儿，但没有办法。
　　新夏节的表演是人鱼面向公众的曝光，确定要被送走的人鱼上台了又有什么用呢？
　　演出开始，小人鱼们展现出练习了很久的歌声。
　　甜美动听，现场疗愈效果立竿见影。
　　哪怕再迟钝的人鱼，潜意识里都会隐隐有“得到人类的宠爱很重要”的认知，所以他们都争取在舞台上做到最好。
　　天性和后天教养都在这样指引着他们。
　　同一时刻，人鱼动听的歌声传到万亿人类和非人类的耳边。
　　人鱼歌声的疗愈能力隔着星网传递率通常是百分之三，可能受到相性适配度影响，会有小幅度变化，但总体不超过百分之五。
　　听着听着，特别多的人开始讨论到闻歌。
　　[为什么没有看到我最最最心动的人鱼！]
　　[那么漂亮的小人鱼为何不来表演节目555]
　　[想听他唱歌，肯定特别好听]
　　那天只是短短片刻镜头，关注直播的观众都感受到凛冽的霜雪气息。
　　格外舒适迎面而来。
　　要是唱起歌来，直播间的人都觉得，绝对不会只有百分之五！
　　歌声中含着纯然的开心。114沉浸式欣赏，虚拟水母形象的触手随旋律扭扭摆摆。
　　【真好听啊。闻歌，这样也不错吧。】
　　闻歌思绪飘得很远。
　　孑然漫游深海的年岁太久，他几乎记不清同族的歌声。
　　是在缥缈的月光下吗？是在喧哗的海浪中吗？
　　是呼应鲸鸣，或嘲笑蔑视风暴？
　　他不记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
　　闻歌转过头。
　　树林中蓦然隐着一个身影。
　　发现人鱼觉察他的存在，来者便不再隐藏形迹。他一身奇怪装束，兜帽完全遮挡住面容，向闻歌走来。
　　“我是高文使臣的随从。”他声音嘶哑。“大人派我转交礼物。”
　　不想打扰到人鱼正在进行的表演，闻歌凝起精神力，并未攻击。
　　【他是个侏儒，理论上没什么攻击性的。】
　　114查资料的速度超快。青牙公国的起源星球遍地赤沙，天上永远挂着两座灼热的太阳星，侏儒和影族在沙岭做了上万年的邻居。
　　后来影族建立公国，向外星系扩张。脑子不够灵活的侏儒便成为了他们的随从，依附影族生存。
　　侏儒谨慎将物品放在白石上，随后没入树丛，悄然离去。
　　……是他先前铺池底的那种石头啊。
　　但琥珀石里面，蕴转着他有些熟悉的黑暗气息。
　　【闻歌小心，里面的能量波动和卡洛儿伤口的一致。】
　　果然。
　　这种暗物质会对触碰到的生物造成精神力伤害。而且造成的伤害，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他的族人都很讨厌碰上这个，因此会精打细算使用精神力，渐渐都养成一副佛系克制的好脾气。
　　以闻歌目前的力量，碰到应该会受一点伤，不过无所谓。
　　他之前就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只不过同族消失后，这种物质也随之失去影踪。
　　高文感应到，人鱼洁白袖口下形状姣好的手，已经离琥珀石越来越近。
　　身处衣香鬓影的宴厅，他一时忘形，脸上露出明显喜意。
　　这是他们影族内部秘传的手段，便捷好用。大部分种族对人鱼都有完美主义情结，人鱼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伤，就会被降价抛售，或者弃置。
　　既然命运的旨意让他先碰到了银尾人鱼，那他自然不会将机会拱手让人。
　　趁着表演进行，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前方，高文直接派人送礼物，并不加以掩饰。只要送上礼物，天真人鱼要多少又多少，都能手到擒来，他们不会想那么多的。
　　然而高文的笑很快变得扭曲，看上去痛苦极了。
　　两道迅疾汹涌的火焰锁链猛然俯冲过来，环住了人鱼的腰。金发少年踩着怒翻流火，毫不客气拎起人鱼的衣领。
　　人鱼整个被抱住。
　　……是帝国的皇帝。
　　这不可能！他怎么来了？
　　大部分人都沉浸于人鱼歌声，但人鱼园的工作人员密切关注着每一位宾客的需求。察觉外交使臣脸色有异，他主动问询：“高文大人，您没事吧？”
　　因为精神力太过熟悉，闻歌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进了少年怀中。
　　“路烈？”
　　他还没摸到那个石头呢。
　　“怎么不带上人？”
　　他不过凑巧路过，顺便看一眼小冰花而已，谁知道他在搞这种危险行为。
　　火光耀耀下，水面投下浅淡的粼粼身影。影子上附着的一小块，不属于小冰花的脏东西。
　　啧。
　　路烈不爽极了，丢出去火花，直接将那里炸成灰烬。
　　痛痛痛！
　　高文一口血喷了出来，不少溅上了正躬身询问的工作人员的衣领。
　　暴君轻描淡写这一下，竟然烧到了他的精神力本源，力度和伤害不亚于朝着心窝猛击。
　　真被溅血了啊！
　　很不巧的是，他就是之前为高文使臣领路的倒霉蛋。工作人员内心几乎抓狂，去找闻歌殿下求情还有用吗！
　　高文如同瞬间融化了般，淌到地上成为黑影。
　　在无人反应的间隙，飞速游走遁去。
　　“你身上那个吃白饭的家伙，这都没发现？不如把它销毁了吧。”
　　被嫌弃了，114瑟瑟发抖。影族自带潜行天赋，真以为谁都像路烈一样变态能够发现吗！
　　【闻歌，那个影族居然给你做了标识。可以看到你的位置和动作，真是太狡猾了！】
　　闻歌内心承认，他最近好像是有些松散懈怠，力量还是不够，连这个都没发现。
　　但谁让路烈的床，是真的很好睡。
　　等等……
　　“路烈。”人鱼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那你呢？”
　　路烈会不会也趁他不注意做了什么？
　　114几乎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呢？那是影族独有的方式啦。
　　但路烈总是对它凶巴巴的，114毫不犹豫，选择在一旁幸灾乐祸。
　　空气陷入几秒沉默。
　　“怎么了？你想学吗？”少年眼都不带眨，凝视着怀中人鱼。他的瞳孔绯红，看上去真诚极了。
　　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坏死了。
　　闻歌默默将过去那几次回忆了个遍，难怪路烈找他总能一找一个准。
　　两个人四目相对。
　　明明小冰花脸上没什么表情，路烈却不由找起理由，一面又感到新奇和纳罕，疑惑自己解释个什么劲。
　　也不过终端手链上融进他的精神力，以及每晚在脖子和尾巴上留有一些气息标记而已。
　　“不然你总不让人跟，这么容易被骗。我怎么能放心。”
　　今天路烈眼中的闻歌像只傻兔子，明显的陷阱还要上套。
　　总感觉路烈的理由真真假假。
　　闻歌看着少年周身乱七八糟的精神力，算了。
　　“我知道的。”
　　受伤在闻歌预计范围之内。他不是多言的人，但路烈是个容易暴躁的精神力不稳定少年，为了安抚顺毛，闻歌只好说自己很想要那个。
　　不料路烈脸色更臭了，声调明显向下：“谁允许你受伤了？你是笨蛋吗？”
　　磅礴火光从天而降，连同那座山石完全摧毁。
　　琥珀石上的暗物质吸收到强大的精神力，剧烈反应起来。
　　“砰！”湖中激起水花前，路烈早就抱着人鱼跳跃到安全的地方。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水花了。
　　闻歌一脸麻木看着爆裂开来的水柱裹挟冲进艺术馆。不远处的水中舞台也被波及，镜头被水洗了遍，连带着星网观众都猝不及防体验了一把被剧烈的水花扑脸的感受。
　　好在小人鱼们的歌唱表演已经完美落幕，不至于因为他破坏舞台，期盼落空。
　　宴厅内香氛消弭，荡然无存。
　　还没从高文突然吐血跑路的突变品出缘由，就又被水花重刷了个遍。在场的贵族，有些曾经见识过那股磅礴可怖的精神力，感知到暴君亲临。
　　遽然变了脸色。
　　他们带来的人鱼，更是脸色苍白，感到痛苦烦躁。
　　尤其是偏远星系的那些星球，许多城镇会因为星网高昂费用凑在一起使用全息。
　　精神力透过网络传送，镜头无法承受，化为一坨焦黑，闪几簇无用的火花。
　　许多人长到今天都未曾见过那位暴君，并不信那些民间似真似假暗地流通的传说故事。
　　直至此刻，隔着遥远的星系，竟然压迫感强到无从呼吸。
　　这就是至强者的恐怖吗？只需一缕风，一瞬息，生灭予夺，俯瞰众生如蝼蚁。
　　而主星附近的几个星球都十分富有，他们的基础通信架设和服务器性能都更好，支撑他们看到了几秒实时画面。
　　他们自然都认识自家皇帝陛下。
　　但所有人都觉得在做梦。
　　似乎看到暴君和人鱼？
　　天啊！假的吧？！
　　闻歌被抱着，明显听到路烈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流速似乎也加快了。
　　怎么着都是自己任务对象，他试图开解：“你在生气。为什么？”
　　少年看都不看他：“没有。”
　　？
　　就差把生气写脸上了好吗？
　　他又不是傻子。
　　闻歌莫名不高兴起来，尾巴拍到路烈的腿：“放我下来。”
　　他宁可自己游。
　　然而路烈完全不放。
　　就很搞不懂。
　　皇宫布置着重重守卫森严，细长黑影在林间山峦不易觉察地穿梭。
　　看着更远处的缥缈连绵山影，高文心里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随之而来的涌出是更大的懊丧和仇恨。
　　若不是以寿命损耗为代价，动用了影族的保命技，影化遁走，他根本无法从那个魔王手中逃脱。
　　钻心剜骨与燃灼的疼痛感再次涌上来，高文一阵心悸。
　　谁能想到路烈竟然对人鱼有了兴趣，竟然还这么活蹦乱跳。不，或者说正因为有了人鱼，精神力暴.乱才能得到延缓啊。
　　一想到银尾人鱼连暴君那种级别的精神力都能承受纾解，高文渴望得到他的欲.望越发高涨。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回到母星，休养生息。
　　高文不敢再贸然行事，因此选择从湖心岛出去。废弃的湖心岛没有任何守卫和监视，他们折损了十几个人，得到一份最高机密的情报，湖心岛里永久禁锢着可怕的未知。
　　黑影谨慎沿着地面潜行。
　　林中无论什么植物都过分茂盛，遮蔽了太阳。他的母星灼热干燥，林间过分阴湿的环境让他十分不舒服。
　　不知不觉中，本能驱使他游走到相对干燥温暖的地方。
　　外层张牙舞爪的植物在这里变得稀疏，土地干涸到裂出缝隙，暴露出原本的淡红。
　　淡红？
　　黑影被阴寒与炙热折磨到浑浑噩噩的意识突然一惊。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来火焰与浓烈的血腥味。
　　他快速往回路逃窜。
　　然而一阵巨力从天而降，几乎从黑影中部把他劈断。
　　影子吱吱乱叫，挣扎着费力抬起来，看清楚了现在的情形。
　　他被踩住了。
　　是只年幼的狮子，骨架并不大，浑身金棕色毛发。
　　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高文心里直打突，仗着狮子狩猎技能不熟，趁其不注意拉成细线逃走。
　　狮子在原地悠然注视了很久，自脊梁骨生出金色羽翼，羽翼上滚滚华光，源源不断化为火焰流淌落到地上，将这片土地炙烤得更为干涸。
　　快逃进密林时，他又被踩住了。踩的是头盖骨部位，疼得高文几乎晕死过去。
　　然而狮子又很快抬起爪子，把黑影放跑。
　　如此重复了几十遍，总是在快进入林中时被抓住。
　　看起来就差了那么一点。
　　高文终于明白这是幼狮在玩弄他。
　　他再也不想跑了，停在原地痛哭流涕，让他死了吧，让他死了吧。
　　小狮子试探性拨了几下，发现黑影毫无动静后彻底失去兴趣。亮如白昼的火焰瞬间将其吞噬，燃灼灵魂深处。
　　黑影骨骼错位扭曲，不受控制发出叽叽声。
　　他知道之前的影族都是怎么消失的了。
　　可惜……


第19章 
　　暴君当场带走银尾人鱼的传闻是那样的惊爆和不可思议。少数民众亲眼看到那几秒画面，但没人敢复现到星网上。
　　大部分网速慢的、或是闹不清楚状况的星球居民稍迟些才从星网听到这些事情。
　　全星际翘首盼望的那尾清冷迷人的人鱼，是皇帝陛下所属。新夏节现场，路烈皇帝为他亲至，可见深受陛下宠爱。
　　他们在震惊与懵逼交替中疯狂刷新着不同媒体的新闻，反复自我安慰。
　　肯定是假的！
　　是无良媒体为kpi胡编乱造！
　　尤其是帝国民众，过去他们私底下有多不满皇帝对人鱼傲慢恶劣的态度，现在就有多希望，他们陛下真的厌恶人鱼。
　　——起码这样其他人还有机会。
　　然而新的一天，新的发现。
　　帝国皇家外宣网站更新了信息。皇室为无数人心心念念的银尾人鱼颁发了公民卡，官方公开了皇帝人鱼的身份。
　　成员介绍页上不仅仅是他们无比熟悉、信服畏惧的少年君王。
　　“路烈·卡特蒙”其后，紧挨的词条，“闻歌”。
　　嘤！
　　一夜之间，万亿人失去了梦想。
　　星网全息城市，随便一家酒吧奶茶店都能听到类似的哀嚎。
　　一号心碎人类趴在桌上喃喃：“原来他的名字是‘闻歌’，真好听。“
　　“呜呜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成为别人的可爱宝贝了呜呜呜……”
　　还是绝对不可以肖想的那种。
　　二号心碎人类在阳光普照下单手立掌：“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鱼，伤得太深，我现在已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
　　三号心碎石头人“咔哒咔哒”点头，隆隆低音慢缓哀怨：“人家的心好痛。”
　　“兄弟，同病……”心碎一号眼泪汪汪，看清后险些咬舌头：“等等你不是石头吗？”
　　“石头人怎么了！石头人就不能有心了吗？”三号一点就炸：“我的伤心程度绝对能排到全世界前三！”
　　拒绝刻板印象！拒绝石头人被玩梗！他说话自带回音，吵得邻座几个脑瓜子嗡嗡。
　　“就是。”吧台机器人喝醉了也不耽搁陪.聊，胸前显示屏跳出心碎加大哭的表情：“老板，再加一杯黄油机油。”
　　……
　　好一片大型失恋现场。
　　坐在角落的闻歌不为所动，专心看人鱼疗愈的纪录片。
　　他就是上网学点东西，这也能碰上他被讨论。
　　高文的出现，激起人鱼难得的事业心。闻歌发觉这样下去不行，要加快任务进度，就主动在星网上找了一些疗愈相关资料。
　　对此，114受宠若惊，狠狠更新了一波辅助任务，并且贴心地列出了可以查询资料的场所。
　　这才来了家人鱼主题的休闲室。
　　心碎人类忽然来到全场唯一格格不入的闻歌面前，放下一杯新调好的蓝冰鸡尾酒：“兄弟，喝一杯。”
　　这款鸡尾酒是主打新品。和银尾人鱼瞳孔色泽相似，一推出就在星网风靡开，成为超级爆款。
　　闻歌微微侧首，正是刚才那个说“别人的可爱宝贝”的人类。
　　“不用。”
　　冷淡、但相当好听的音色。
　　虽然后来路烈给他开了全皮肤，但闻歌习惯用初始人鱼的虚拟形象。
　　在心碎一号看来，他一定是特别喜欢人鱼，但又没钱只能用初始皮肤。酒都不点一杯，只能默默看着人鱼疗愈的纪录片排解伤心。
　　他脑补了一大串故事，眼神越发真诚：“会有人鱼的，加油。”
　　“这杯算我请你的。”
　　闻歌冷漠无情：“我对人鱼不感兴趣。”
　　一号人类越发肯定他伤心过度在说反话。
　　吧台机器人喝醉了，捕捉到关键词。
　　“人鱼殿下，喜欢，dokidoki。”胸口显示屏模拟心电图的线条，跳出爱心形状。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啊！
　　闻歌待不下去了，果断技术性下线。
　　从全息里退出来，闻歌才发现路烈在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百无聊赖把玩他住处的一颗夜明珠。
　　他看向人鱼：“玩够了？”
　　青牙公国新任使臣消失，发来问函，各路大臣就如何应答各有各的看法。路烈不想听那些陈词滥调，抛开议会厅吵架的那批人，还是欣赏他的小冰花更有趣些。
　　闻歌观察了一下少年的精神力。外层肆意生长的焦黑，内部暗红流转。看起来危险又不可控。
　　就像114私底下说的那样，他的陪伴放缓了路烈精神力暗噬的速度，但不等于完全停止。
　　怎么这样麻烦？闻歌郁闷吐出一连串泡泡，上半身完全浮出水面。
　　“你过来点。”
　　路烈投来狐疑的一瞥。
　　小冰花在水中目不转睛看着他，冰蓝瞳孔难得露出等待和催促之意。
　　他闲闲靠在玻璃缸壁上。“怎么了？”
　　真的能有用吗？
　　闻歌原先的认知中，对其他生物放出精神力通常是攻击的信号。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人鱼心里没底，试探性伸出双手，主动抱住了少年的脖子。
　　以防他跑路。
　　清冷气息的柔软靠近，像求抱抱一样。
　　“嗯？”路烈懒散语气中带一丝笑意：“撒什么娇？”
　　顺势用精神力缠住人鱼，将他抱了出来。
　　……行吧。
　　这个姿势起码能确定路烈跑不掉。
　　闻歌调整成自己舒服的姿势，放出不多不少的精神力。
　　冰雪的冷冽悄然弥散，直直往少年翻涌的精神力上贴。
　　一点都不犹豫。
　　反倒是路烈精神力上荆棘骨刺般的焦黑，寸寸向后避让。赤红的那面汹涌奔来，将那点精神力尽数困住。
　　炽热不息的滚烫火海中，人鱼的精神力是如此透明冰冽。
　　和路烈磅礴的精神海比起来，闻歌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好欺负到一口就能吞下的样子。
　　少年闷哼一声，拿开人鱼的爪子，握在手中警告他：“别玩了。”
　　什么叫“玩”啊？
　　以为他喜欢这样吗？还不是生活所迫没办法。闻歌冷着脸，放出了更多的精神力。
　　闻歌腰上力度一紧，脸完全埋进路烈胸口。
　　？
　　搞什么啊这人！
　　他今天没有出门，怕麻烦所以只穿了纯白里衣。
　　路烈抱着他，仿佛抱一朵藏于怀中的银莲，稍稍一用力就能完全蹂.躏捏碎。
　　他的冰凉，肌肤、血液、骨头和软肉，一切都只隔了一层轻薄的衣物。长发如瀑布披散，几缕几缕勾住少年的手背，勾住领口之下，勾住他的所有感知，和施虐欲。
　　蔷薇甜郁气息爆发开，路烈强忍着想将人鱼吞掉的冲动。气息不稳，眼尾绯红。
　　偏偏这笨蛋还在不知死活把精神力往他面前凑。
　　少年捉住人鱼手腕，猛然将他扑倒在床。尖锐凶狠的犬牙抵住他脖颈：“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有吗？
　　闻歌仗着有114可以看任务进度，淡定到不行。明明就很喜欢，凶什么凶。
　　不过，现在的情形和他资料里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闻歌看了半天纪录片，发现人鱼疗愈效果和其他种族比起来更好，最大的原因，似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鱼群族出众的外貌和歌声。
　　因为精神力是所有觉醒生物最核心重要的力量，所以在疗愈途中，遇上他者的精神力，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抗拒。
　　这时候往往需要和人鱼进行一些亲密行为，类似肢体接触、唱歌说话，来降低疗愈对象的排斥。
　　但他这里一开始，少年的精神力就自动密不透风缠住了他的。
　　所以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114即答。
　　【亲！】
　　闻歌还没反应，与114的联结就被路烈切断了。
　　失去了和114的感应，寝殿内只有他们两个。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独处吧……
　　闻歌其实不想去在意。
　　但气氛莫名其妙变得微妙升温。这也太奇怪了吧。
　　他努力移开视线。
　　他没有给尾巴穿上遮蔽物的习惯，因此直接感触到柔软的织物，和少年炽烈的体温。
　　以及每一处落下的，明晰的吐息。
　　像被传递了温度，闻歌脸上开始有些发烫，越发不自在起来：“路烈。”
　　由于手腕被路烈单手抓住，只能尾巴上下拍空气，“起来。”
　　人鱼泛着冷淡光泽的银发披散，一段雪白而纤细的脖颈。
　　他被制在身下，声音那么清越动听，仿佛任由采撷的初开的花。
　　路烈在混乱失控边缘，只看得到轻轻开合的、向外散发出清冷气息的柔然粉色。
　　“唔……”闻歌还没来得及指责两句，嘴巴就被堵住了。
　　侵入口腔的蔷薇香。


第20章 
　　是被亲了吧……
　　闻歌感到路烈的犬牙尖尖咬到唇瓣内侧。
　　和看的资料比起来，路烈亲起来毫无章法。与其说亲，倒更像咬，用犬牙叼住厮磨。
　　原来他也不会亲啊。
　　闻歌刻意忽略唇齿相碰处的鲜明感受，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然而精神力交缠住的那一刻，闻歌呼吸乱了一瞬，脑子很快当机。
　　绝不是因为什么害羞，更多的是茫然、和难以抵挡的紧张感。
　　少年那双凌厉好看的瑞凤眼，眼尾微张，上挑出一抹缱倦的红。
　　淡金色睫毛垂落，有几簇缠住了闻歌的。就像他们精神力那样，自然而然纠缠着。
　　终年漫游深海，人鱼天生冷感。对路烈偏高的体温，闻歌从一开始抗拒，到后来逐渐习惯。遇到下雨天，挨着路烈更舒服。
　　但现在，闻歌却觉得自己被路烈碰到的地方是烫的。
　　他或许该狠狠甩一尾巴。可那远远不能称之为挣扎的动作，惹得少年眼尾越发赤红滚烫，死死扣住他的腰，亲得更凶了。
　　带着流火蔷薇气息的精神力毫不收敛，倾覆而下。
　　几乎有如实质，绵绵密密推搡着，要将赤红灼热世界里唯一一抹清冷色泽吞没。
　　闻歌终于开始觉得有些危险，背抵着床垫，向后躲开点。
　　兴奋躁动的精神力海啸般涌上，不容许猎物逃脱。闻歌唇上吃了疼，皱着眉发出轻微痛呓。
　　他发现，自己再微小的动作，似乎都会挑动路烈敏锐的神经，从而被他加深禁锢。
　　他只好在间隙断断续续喊：“……路烈。”原本清雅明澈的声音，带上了不易觉察的闷哼。
　　听到人鱼喊疼，狂涌的精神力稍缓，燥热的世界逐渐平静，路烈的理智回复几分清明。
　　路烈才发现床上的情形。人鱼手腕被牢牢握住，细腰被精神力钳制。
　　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完全折断。
　　而闻歌裸露在衣物外的冷色肌肤，满是他精神力险些脱控留下的烙印。
　　以及，被欺负时唇上蹭出的细小伤口。
　　路烈松开钳制。
　　这绝对是114统生以来最为煎熬的几十分钟。
　　被解除屏蔽后它急急忙忙自助开机。
　　【闻歌！你还好吧？】
　　可是没有回应。
　　它急得触手乱飞，启动扫描探测宿主每一处。
　　各方面都正常，精神力还增长了一大截。
　　是好事啊。114确信。
　　那闻歌为什么不理它呀？
　　米亚隔着屏风：“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在她进来前，闻歌操纵精神力放下床幔。
　　隔着轻纱，隐隐绰绰看到米亚温柔可靠的身影。
　　她按路烈的命令，取了愈伤药膏。
　　“要我帮您吗？”米亚问，一面猜测殿下哪里受了伤，竟然需要动用如此珍贵补气的药膏。
　　米亚还是头一次看到，从人鱼这里离开后，周身带着极度危险嗜杀气息的陛下。她不免万分忐忑。
　　闻歌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对着镜子看了眼。
　　114惊呼。【闻歌你嘴巴怎么了！】
　　虽然一处破皮，但因人鱼这张脸无处不漂亮完美，显得格外抢眼。
　　闻歌身上还残留着罪魁祸首的气息，越发让他烦闷。
　　药被直丢出去。“不用了。”
　　米亚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遇上殿下发脾气不敢多言，轻手轻脚收拾好东西，便伏了伏身，悄无声息退下。
　　迟钝如笨蛋系统114，都发觉了有哪里不对。
　　【闻歌，你们怎么了？】
　　人鱼睡在床上，手一伸捂住耳鳍。
　　114语气幽幽。
　　【就算是这样，你也是可以听到我声音的哦。】
　　没过多久，寝殿内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深了一层。
　　路烈换了身衣服，皱起眉满脸郁躁。
　　得不到发泄，他的精神力依旧在躁动不安涌动，时时刻刻处在会弄碎小冰花的边缘。他本来是要去猎场狩猎转移目的，如果闻歌好好上药的话。
　　闻歌背对不想理：“走开。”
　　“先给你上药。”
　　这点小伤，再过几分钟都能自己好了吧。
　　闻歌索性闭上眼睛。
　　没想到黑暗放大了其他感知能力，床垫向下一沉。闻歌感受到身后靠近的热度和吐息。
　　他相当干脆地，脸埋进枕头。
　　路烈侧到人鱼身上，捏着他的下巴，把脸转过来。“你胆子太大了知道吗？”
　　“说了不要玩。”
　　还好没被他玩坏掉。
　　这个样子的姿势实在太过熟悉，就在刚刚还发生过。
　　闻歌睁开眼睛，非常生气看着他。
　　小冰花往日冰封似的淡蓝瞳孔，流露出明显不高兴的情绪。
　　路烈一怔，身下人鱼长发凌乱，脸颊绯红，沾着他的气息和印记，竟然让他涌出一种奇怪的怜爱感。
　　一开始还强硬的训斥语气，彻底和缓下来。他叹息：“不过小施惩戒，你怎么这样委屈？”
　　哦。
　　闻歌摆正自己位置。
　　他知道了。再也不会给讨厌鬼放出一丁点精神力了。
　　两人僵持了起码有两分钟。
　　“我不对，行了吧？”绝不能承认此时小冰花一动不动任捏其实是种享受。路烈精神力浅浅蹭过闻歌手心，求和。
　　闻歌拍掉：“勉勉强强吧。”
　　114看不懂也理解不能宿主和任务目标间的暗流涌动。
　　它只知道——哇哦，任务进度长得好快啊。
　　路烈回来，主要是给人鱼抹药。
　　走开啊！
　　“我自己来。”
　　愈伤药是透明的玉清色，闻歌只挑了一点点，应付路烈所以随便抹了一下。
　　是真的有效果，微微的刺痛瞬间消失不见，连带心情稍微舒服了点。
　　闻歌形状姣好的唇上，洇开一点晶莹色泽。
　　路烈缓慢眨动眼睛，在他抬头前，看向了别处。


第21章 
　　应该是这样的吗？
　　它那数据库里几个T的人类心理研究不是写了，亲完之后心情会变得甜蜜吗？
　　还是说他们没有亲？
　　那刚才发生了什么啊？
　　可恶，要是没被路烈抓住丢出去就好了。
　　114调用了所有处理器分析，cpu都在快要过热的边缘。
　　直到路烈走了，满屋子的压迫感稍退，114还是没能算出结果。
　　虚拟水母的触须贴贴宿主。
　　【闻歌，目前进度百分之十，再接再厉哦！】
　　一下多了将近一半的进度。
　　这么划算的吗？
　　闻歌感受到比之前更为充盈的力量，瞬间心动。就当是在海中和虎鲸海豚之类的那种问候，咬几口也无所谓吧。
　　不过他这个咬法……
　　急促滚烫的片段一闪而过，连带着那些气息都变得鲜明起来。
　　不，还是算了。
　　闻歌脸埋进枕头，无比郁闷。和虎鲸比起来麻烦多了啊，这家伙。
　　米亚敲门通报：“殿下，人鱼园送来礼物，要看看吗？”
　　是一枚精致可爱的珐琅彩鹦螺，缀满金光闪闪的掐丝。一看就是这个世界人鱼喜欢的风格。
　　礼物制作者别出心裁将人鱼节日的歌唱特殊处理，制成留音保存在彩鹦螺内。彩鹦螺层层叠叠的结构空间感，给歌声自然而然加了层梦幻完美的混响。
　　每首收录后面，还有小人鱼给闻歌的悄悄话：“嗯……新夏节真得好有趣！真希望天天都是新夏节。”
　　“想成为殿下那样的人鱼，那就没有人可以管我吃零食了，嘿嘿。”
　　……
　　有的温暖乖顺，有的好笑，有的无厘头。
　　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
　　闻歌听了一遍，让米亚收起来。
　　这样的礼物风格，更像人鱼园管理员的手笔。应该不是那天嘉利说的神秘礼物。
　　“池底石头还有剩下的吗？送给他们。”既然高文拿这种石头当礼物，几次三番想要送给他，那小人鱼们应该也喜欢这个。
　　米亚虽然领命，但脸上带着明显的迟疑之色：“有些人鱼已经不在园中了，礼物需要审批备案才能送出。”
　　见闻歌不解，米亚收着东西，解释：“殿下还不知道吗？每次新夏节之后，都会有人鱼提前从人鱼园离开的。”
　　这次新夏节顺利举办，人鱼园送出去十二条人鱼，是有史以来数量最多的一次。
　　包括宁茉在内，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新夏节确定了主人和归宿。
　　有资格见到人鱼的买主都经过层层严格筛选，确保他们能为人鱼提供稳定优渥的生活环境，以及充足的感情陪伴。在双方愿意的情况下，小人鱼可以提前从人鱼园离开，不仅利于默契和感情培养，人类还可以体验亲自教养到分化的乐趣。
　　闻歌看到人鱼园报告，嘉利和卡洛儿不在去新家的那一批。
　　她们两个在另一张白名单上。
　　按公约规定，人鱼园每年都有三个月的服务期。需要到人鱼之家之类的地方，履行公共疗愈师的职责，为民众服务。
　　“已经离开了？”
　　“是的。白名单列出的星球，离主星相当远呢。他们要白天抵达，免得那些星球的居民等太久。”米亚很平常地随口一提。
　　【闻歌，你不开心了吗？】114与宿主相连，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起落。
　　闻歌潜进水中。
　　【没有。】
　　他只是不太喜欢这种变化。
　　让他不得不想起，很久以前同伴不声不响消失的情形。
　　为了转换宿主心情，114瞬时读取了星网上所有新闻话题，挑出其中有趣的给闻歌看。
　　闻歌在水里泡了一下午，也就够114说完三分之一的主星新闻。
　　——虹心岛所在的星球即将迎来千年难遇的流星群落。
　　【闻歌，这个好有意思，我们去看吧！】
　　【没兴趣。】
　　生命一旦漫长孤独，就会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人鱼在海中不知疲倦的游动，再千姿百态的海珊瑚也不过是生长的轮回。
　　闻歌的记忆总是相似的。它们重叠、模糊，逐渐丢失。
　　就像坐在礁石上看星星。
　　闻歌记不清他看过多少次流星。瑰丽的流星群落中，偶有一两枚拖着银蓝尾巴的火流星。
　　114抓重点。
　　【千年难遇！这次的是紫色流星雨！】
　　星网上都说什么紫色流星代表幸运和相守，今晚的闻歌一定和陛下在看星星浪漫。
　　傻了吧！它114才是真正可以和闻歌看星星的那个！
　　【闻歌，去嘛去嘛。本系统有一百个愿望要许！】
　　好吧，他确实没看到过大规模的紫色流星。
　　再加上渐渐到了黄昏，闻歌生出逃避心理，不是很想去考虑晚上睡哪里的事情。
　　他住处已经开始亮起灯。
　　灯火通明的地方，是看不到星星的。
　　为了和闻歌好好看一次流星，114提前开放了能够消去存在感的夜行斗篷，穿上以后，别人就看不到使用者了。
　　正好闻歌也不想要一堆人跟着的感觉。
　　114显示出地图，并且贴心地标识出了观赏流星雨的绝佳地点。
　　闻歌游得很远，在水中没有遇到阻碍。
　　不同于去往人鱼园回环秀美的水域，地图上指引的水域宽广深远，这是与外界相连的浅海，没有人为穿凿的痕迹。
　　闻歌无需担心水中任何喷泉雕像的装饰，一尾巴就能游出十几米。冰冷淡咸的海水流过肌理，让他涌出恍如隔世的、怀念的意味。
　　他不可避免想到同族。
　　周围很安静，淡海水在夕阳下呈现出瑰紫、蔚蓝、暖橙与金黄的变换。人鱼从海水中跃出，湿淋淋的水珠沿着他的长发急速滴落。金灿的光落到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野性妖异。
　　114悄咪咪使用了拍照功能。
　　闻歌坐在礁石上，看了眼即将西沉的太阳。
　　因为人鱼殿下的存在，宫里过上了几天好日子。
　　万万没想到，陛下似乎心情并不好，往常这个点早就找殿下去了，今天却还在办公室，有一搭没一搭挑文书的毛病。
　　侍从个个都提心吊胆、欲哭无泪。
　　陛下只有重要的决断才会亲自过目，以往这些文书明明看都不看一眼。
　　恍惚间，负责将文书归档的书记员手一滑，几张纸轻飘飘掉落在地毯上。
　　地毯是吸音的，以他的耳力来看，压根没有声音。
　　但陛下听得到。
　　他瞬间脸色煞白。赶上陛下心情不好嫌吵的节骨眼，他恐怕要直接被人拖出去做花肥了。
　　路烈冷冷盯着书记员，看得他双腿打颤：“自己滚。”
　　书记员连滚带爬边行礼边退了出去。
　　直到办公室只有两个人，路烈丢开多瓦家事关人鱼的汇报，靠在王座上：“巴塞，你觉得他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内心怕我？”
　　巴塞伯爵侍奉陛下这么多年，不用言明也知道他在为什么烦躁。
　　“自然不会，他与其他人不一样，陛下您应当再清楚不过。”
　　“我差点把他吃掉。”路烈含糊带过：“他好像被吓到了。”
　　巴塞伯爵拼命压下咳意。“陛下……”
　　难怪他们的陛下到现在还没有回寝殿的意思。他不由有些感慨，当初陛下从火海修罗走出的，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竟然学会了犹疑在乎。
　　“您以为闻歌殿下会害怕，不想见面？”
　　“这倒不是。”路烈皱眉。他的小冰花，既是花绽的漂亮，又有冰凝的棱角。
　　他更怕自己控制不住伤到他。
　　？
　　正对着路烈办公的窗口，这就是114精心挑选的地点？
　　起先闻歌还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谁知道说着说着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闻歌没有偷听的爱好，只是听力太好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了几句114笨瓜，打算离开。
　　可惜这个看流星的好位置。
　　然而下一刻蔷薇余烬的气息蓦然在他身边盘亘。高处少年的目光敏锐，向他的方向看来。
　　闻歌视线没来得及收回。
　　天近薄暮，几个呼吸的功夫世界又暗下一层。
　　路烈捕获到一只闷闷不乐的人鱼。


第22章 
　　“如果我说没有呢。”闻歌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路烈捏住小冰花的下巴，强行与他对视。带几分模糊轻笑：“每次你想说谎，都会移开视线。”
　　是这样的吗？
　　要是路烈不说，114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宿主的这个小动作意义呢。
　　人鱼果断甩少年一尾巴水珠：“你很烦。”
　　谁允许你们背后讨论他的？
　　路烈心情愉悦看他耳鳍炸开的小刺豚，偏要继续招惹：“擅听议事，还这么凶，换成别人可早被灭口了。”
　　闻歌早就发现路烈有意无意的纵容，根本不怕他：“你爱怎么灭怎么灭。”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路烈不知道思想歪到哪里去了，眼神古怪起来。“怎么灭都行？”
　　为什么要重复这句？
　　人鱼沉默片刻，脑回路突然诡异地和少年同步了。
　　白日亲吻的画面一闪而过。
　　“哗啦！”闻歌没忍住，操纵精神力掀起海浪拍他。
　　路烈毫不在意拦住，发现闻歌精神海的冰花又长大了一些。
　　“接近我对你有好处？”
　　他怎么可以知道这么绝密的事情！
　　一直装死的114冲出来，坚决否认：”绝对不是！“
　　开玩笑！路烈可是喜怒无常、怀疑心重的大魔王，如果让他发现了他们带着目的接近，绝对会把它分尸的！
　　是的，只有它。总觉得暴君舍不得迁怒宿主这样子。
　　有你什么事？
　　路烈冷酷无情把它丢到星系边陲的基站。没个几十分钟绝对传送不回来。
　　没天理啊！114委屈巴巴对接信号口，明明是它先来的！
　　这片浅海域又只剩下他们两个，闻歌不太擅长真正意义上的，和少年独处。
　　路烈捏住人鱼下巴：“是吗？”
　　“差不多吧。”
　　路烈满意了，把闻歌抱进怀里：“你果然离不开我。啧，这么娇气。”
　　这种人讨厌死了。
　　蔷薇流火的气息萦绕周遭，闻歌顾着生气，几乎都要忘掉看流星。
　　“但也不能靠得太近知道吗？会伤到你的。”
　　可惜114不在，不然肯定尖叫居然有任务对象手把手教攻略。
　　它第一次见到！
　　闻歌默默调整在怀里的姿势：“嗯。”
　　“严肃点。”
　　海风将闻歌银色的海藻卷长发吹动，几缕缠绕着路烈。
　　他叹气：“这么粘人可怎么办？”
　　那你倒是先把手松开啊！
　　不知道过去多久，闻歌的珊瑚手链响起了短促的提示音。114虽然回不来，但它定下的终端闹铃依旧准时响起。
　　提醒他们流星距离到来还有两分钟。
　　路烈想不通人鱼的世界里为什么看星星这种无聊的事情。
　　有一搭没一搭玩他头发。
　　天幕以浓黑为底色，闪烁着如水般银洁的星子。
　　骤然亮起了更为明显的光，第一颗紫色流星出现，随后跟着更多的流星。
　　它们划破天幕，连绵不绝划过远山、树梢和宫殿的顶，海水倒映出更多错落交织的星轨，将世间一切都笼罩进瑰丽变换的紫色。
　　仿佛一抬头、一伸手，就能接到落下的星子。
　　但当闻歌真正抬起头，漫天流星在头顶倾斜而下，下一秒却又消失不见。
　　不会真正落下来的。
　　“我过去听过一种说法，星星落下代表着人鱼灵魂来看你了。”
　　不过有谁的灵魂会是紫色呢？闻歌记忆里，紫色的人鱼很少。不是研究虚无缥缈神秘学，就是在成日睡觉。
　　那些人鱼具体什么样子，早就模糊记不清楚了。
　　他以为按照路烈的性格，肯定要拆台。
　　没想到路烈抱紧了他，语气漠然：“那个女人死之前，也这么和我说过。”
　　“说什么星星代表灵魂，真是……”
　　“那个女人？”114不在，闻歌不知道路烈在说谁。
　　看到人鱼一本正经的神色，路烈笑出声：“小醋鬼，怎么这样较真？”
　　就很烦啊你！
　　闻歌扭过头，继续看他的流星。
　　说起来，他就没在虹心岛看到过其他皇室成员存在的痕迹。
　　路烈的族人为什么会消失到一个都不剩啊？
　　人鱼的银色卷发总在风中撩到路烈脸上，怪痒的。
　　他捉住闻歌调皮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绕成一圈一圈：“你今天不开心啊？”
　　要是放在平时，闻歌绝对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然而在此时此刻，海风就像某种奇妙的催化剂，将他的所有戒备、抵触都吹得摇摇欲坠。
　　流星先后坠落，与海面倒影辉映。仿佛一张绮丽绚烂到极致的梦网，将闻歌和路烈笼罩其中。
　　隔绝了岸边树梢、宫殿辉煌，连114都不在，只有他们两个的独立世界。
　　那么过后，只要他不承认，路烈就只能当今天的事情是幻觉了吧？
　　他精神力又不稳定，脑子突然错乱了也不是不可能啊。
　　短短几秒内，闻歌已经把路烈预定成了情绪输出桶。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在漫天流星下，人鱼把脸埋进了路烈肩窝，身体颤了颤，闷闷吐息。
　　少年难得动作柔情，轻轻拍了拍背脊，顺着闻歌银色卷发抚摸：“想哭了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动作，和闻歌早就忘掉的、遗落在时光之外的族人一模一样。他们这样抱住幼年人鱼，一遍遍拍着后脊安抚。
　　"那就好，我还没做好替你擦眼泪的准备。起码要擦掉十斤泪吧。"
　　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我们人鱼的眼泪可都是珍珠。”
　　在月光下泣泪成珠，才不会轻易流下呢。
　　正因如此，在他原来的世界，人鱼对人类而言，成了美丽与财富的化身、无穷无尽、永远在疯狂角逐的欲.望。
　　“嗯？”少年摸摸他的脸：“那你哭一个我看看？”
　　似乎在感受闻歌脸上有没有湿，能不能看到化珍珠的奇特场面。
　　所以说，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闻歌想生气，又不知怎么的，忍不住想笑。
　　这人烦死了。
　　路烈花了些时间，才想起当时他似乎听到几个老东西在说人鱼园送出去几个人鱼，再过一周补充新的。
　　他看着都快长到他身上的漂亮银莲："你在为其他人鱼难过？"
　　银莲动了一下。从少年身后的海面，看到其他地方：“没有。”
　　简直不打自招。
　　啧，这点小事就委屈难过。
　　怎么会这么娇气啊？
　　“没出息。”
　　闻歌反应了一秒，才发现自己暴露了。
　　好烦。
　　咬死他算了。
　　“你就没有过吗？”
　　“王者贵在无情。要都像你这样软性子怎么行？”
　　是吗？
　　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人都表现出对少年暴君的敬畏恐惧，都说他杀伐无度、冷酷无情。
　　闻歌却始终没有这样的认知。
　　路烈是人鱼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个人类。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衡量标准，去判断一个人类是否“正确且正常”。
　　他遇到的少年凶巴巴的，黏糊糊的，时时刻刻暴躁起来，又很好糊弄顺毛。
　　海底的生物性格迥异，路烈在其中绝对是脾气最烂的海绵。
　　人鱼潜意识以路烈为基准建立起人类的衡量参考。所以在闻歌认知里，无论他怎么想，少年都是个拥有正常情绪的人类。
　　自然也会有消沉的负面心情。
　　“如果你失去族人了呢？”
　　“哈？”少年不明白人鱼小脑袋瓜里装的什么稀奇古怪想法。
　　死了再好不过，为什么觉得他会对那群神经病有感情？
　　差点忘了，路烈是个变态。
　　根本不在乎其他皇室成员死活的。
　　“那我呢？”
　　好歹朝夕相处，这么大一截任务进度的情谊，要是路烈不难过，他可就再也不理人了。
　　路烈笑起来，摩挲小冰花温凉唇瓣上细腻的纹路：“你在和我讨要名分吗？”
　　什么和什么啊？
　　“要是我受伤你都不难过一下吗？”
　　睡他睡了这么久，好薄情的一个人。
　　少年脸上笑忽然消失，赤瞳阴森森盯住闻歌。“我会生气。”
　　这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
　　"把你关起来。"
　　？
　　“再也不许你出去。”
　　？过分了啊。
　　“不想被关起来的话，就老实点，不许招惹危险。你今天就让我很生气，知道吗？”
　　闻歌这才知道他差点点被小黑屋，整个傻掉：“哦。”
　　所以这人亲起来那么凶，总不会是在发火吧？
　　不过就算那么凶，任务进度倒给的挺多。一下到了百分之十。
　　离回去又迈进了一大步。
　　回去啊……
　　闻歌心里涌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可是曾经熟悉的那片海域，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日渐凋零的回忆。
　　离别，对人鱼而言是种稍显抗拒的话题。闻歌忽然有些担心问题少年在他离开后出现麻烦。
　　“路烈。”他试探：“要是你再也看不到我呢？”
　　路烈轻笑：“你试试。”
　　他的眼神情绪不显，仿佛把人鱼的小心思完全看穿。
　　闻歌心里都毛毛的。
　　因为他终年在海里漫游，感情也随之钝化。对恐惧的感觉也不例外，比其他生物迟钝许多。
　　连他都有些怕了，可见路烈这个眼神有多凶残。
　　闻歌真心实意觉得，他怎么这么变态啊！
　　流星将近尾声，偶然划过一两枚拖着长尾的白紫色流星。
　　人鱼姣好的脸，在星光下越发皎洁晶莹。
　　路烈内心一动，懒懒散散喊他：“小冰花。”
　　？
　　“你不是要靠着我吗？要不要再亲一次。”
　　海水哗啦啦轻响，浅淡的流火蔷薇气息，萦绕在闻歌身边。
　　行吧。看在任务进度的份上。
　　不就是相当于虎鲸贴脸问候一下。
　　闻歌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眼路烈。
　　他就懂了，凑近吻上了他。
　　只是单纯的嘴唇相贴。然而一尝到闻歌内里的冰雪气息，路烈翻涌不息的精神力兴奋起来，暴虐破坏欲蠢蠢欲动。
　　他及时刹住，脸上明显的郁躁不爽。
　　小冰花被他的精神力围住，看起来比瓷器还要易碎脆弱。
　　亲这么一下，任务进度会有变化吗？
　　闻歌十分怀疑。
　　路烈捏捏人鱼后颈：“你来。”
　　他来？来什么？
　　闻歌在海里可没有亲过虎鲸。
　　可都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
　　在路烈眼皮子底下怎么来都怪怪的。闻歌忍不住：“你能闭眼吗？”
　　少年切了一声，乖乖闭眼。
　　他的这张脸自然很好看，睫毛沥着星光明暗变化。这样闭起眼睛，倒挺安静的。
　　闻歌挑选哪里是下口的好地方。
　　从耳垂血红的骨钉，看到微翘的凤眼眼尾。
　　不过才几秒钟，路烈就不耐烦：“好了没？”
　　算了算了，随便吧。
　　闻歌直起身，草草亲上路烈。
　　像要逃避现实，在贴上的前一秒，他也闭上了眼睛。
　　不像路烈精神力用起来狂风暴雨铺天盖地，闻歌做什么都掐着临界点来，绝不多废一份力。
　　因此他折中了一下，只亲到路烈嘴角。同时放出之前差不多的精神力，和少年乱七八糟的精神力贴贴。
　　还敢用精神力，他根本没有听话。
　　路烈猛然紧扣闻歌手腕，精神力同样死死锁住人鱼身躯。
　　赤红瞳孔中凶戾流淌，他以绝对压制的姿势反亲了回去。大概是因为之前有过，路烈这次理智还在，倒没有出现把小冰花整个吞噬的欲.望。
　　锐利的犬牙尖划过皮肤，再是柔软舌头的舔舐。
　　这种亲法凶巴巴的。
　　有温柔，但不多。
　　就不能斯文一点吗？
　　114好不容易突破了路烈的精神力限制，千里迢迢通过星网赶回来。
　　还没有来得及在路烈面前扳回一局，就因为保护隐私强制休眠。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114只有一个念头——又发生了什么啊！
　　一觉醒来，任务进度突进到百分之十五。
　　114播报时，明明只是系统音，却自带幽怨气质。
　　【紫色的流星雨好看吗？】
　　闻歌坚持强调。
　　【我还是喜欢金色的。】
　　*
　　再次去人鱼园，闻歌发现一下少了一大半人鱼。
　　远远游过来一个小小的金色身影。
　　……嘉利？
　　不对，是嘉利的同胞哥哥兰顿。
　　嘉利在的时候闻歌没有弄错过她们两个，反而她走了，闻歌看她哥哥都像她了。
　　两条人鱼的精神力色泽都是金翠的。嘉利翠绿的部分更多一些，兰顿偏金色。
　　“殿下。”兰顿是个偏内敛安静的孩子：“您找嘉利吗？她已经离开人鱼园了。”
　　“我知道。”
　　“不用为她担心。无论她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开心。”
　　比起人鱼园到处是规矩、一成不变的生活，嘉利理所当然更喜欢外面一些。
　　离开前，嘉利就已经对着哥哥幻想过无数次未来的有趣生活了。
　　“对了，嘉利给您留了礼物，说是在原来的地方。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时刻为您带路。”
　　闻歌当然没要兰顿带路。他和嘉利外表看没什么差别，但实际上，兰顿先天不足，是特别娇弱的那种。
　　不过人鱼不看重身体素质，并且这种类型在市场上也很受欢迎。
　　嘉利东西藏在湖心岛，大部分宝贝都已经取走了，只留下一个磨砂塑料壳。
　　大概是吃雪糕剩下的，被嘉利洗得干干净净。
　　里面放着根胡萝卜，带着一点她的精神力。嘉利的天赋是疗愈，所以胡萝卜保持着最新鲜的模样，让闻歌一眼就能看出，雕着的是他和嘉利在一起的那个下午。
　　闻歌带上盒子，顺着水路向前离开。四周都是一种极为安静的异样，精神力的复苏，让他感受到密林深处有这么强大恐怖的存在蛰伏着。
　　而那条通向密林的河道支流没多远就干涸了，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开裂纹路。
　　再不远处，是火焰余烬的气息。
　　气息来源是一团金棕色的毛茸茸，黑色雾气横腰缠住了他，那些雾气大概是十分阴冷，他身上已经结出一层霜，要不是正因呼吸轻微起伏，闻歌几乎以为他死了。
　　黑色雾气穿过他的脊骨，将他牢牢钉在地面。
　　闻歌看清楚状况的同时，114也惊叫起来。
　　【啊！那是什么？】
　　全无当系统的淡定冷静。
　　毛茸茸似乎察觉到空气中的陌生味道，警惕睁眼，兽瞳竟然是浅淡的绯红。
　　他身上带着闻歌感应到的那种强大恐怖气息。
　　是被密林中什么伤到了么？
　　闻歌不确定猜想。
　　【114，这是什么生物？】
　　密林里面不知道什么缘故，网络通信失效。
　　114失去星网，不那么能确定。
　　闻歌觉得是猫。
　　他看的动画片里，有猫出现过。
　　毛茸茸尖耳朵圆眼睛，特征完美对上。
　　他说给114听。
　　114很怀疑。
　　【应该……不是吧。百分之八十，不是猫。】
　　【那算了。】
　　闻歌不喜欢多管闲事，如果是猫他倒还有心情带回去。
　　因为动画片里的猫会用胡须测量距离，他实在很好奇这个。
　　眼看着人鱼要走，小狮子挣扎片刻，做了个违背祖训的决定。他张开嘴吧：“啊。”
　　听着像“喵”起了个头，发不出声。
　　好可怜，还是个哑巴。
　　怎么能不是猫呢？
　　114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闻歌改变主意，困住小狮子的雾气很危险。但雾气有水分，巧的是他的精神力最喜欢碰到水了。
　　黑沉沉的雾气被冻住了。
　　“能起来吗？”
　　小狮子慢吞吞站起来，抖掉了身上的碎冰渣。他装得有气无力：“嗷。”
　　这只猫似乎很虚弱，一步一顿向闻歌走来。
　　闻歌拎住他的后颈，在水中带着猫游回去。
　　他好像没意识到猫会怕水。
　　需要装一下吗？
　　还是算了吧。
　　小狮子在水中不露痕迹动几下前爪，让闻歌拎起来不那么费劲。
　　在水中游了一路，都不用再洗刷，小狮子金棕色毛发自动变得干干净净。
　　114忍不住。
　　【闻歌，我们不该随便捡东西回去吧，这个来路不明的……猫？】
　　【他都是个努力开口求救的哑巴了】
　　【可是……】
　　114还没说出来，就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被无声胁迫的熟悉感让114怀疑统生。它真的很没有用吗？
　　连个破猫都能威胁它！
　　考虑到路烈的脾气，闻歌把猫安置在自己住处的小窝里。
　　这只猫像被伤了元气，没什么活力。一天到晚就想着睡觉。犬牙总想要叼着人鱼手指头咬。
　　闻歌皱眉，怎么都有这臭毛病。
　　小狮子本能想要和闻歌贴贴，但是人鱼在他想要抬爪靠近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他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尴尬舔爪。
　　直到半夜，小狮子站了起来，爪垫无声避开守夜的侍从，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展开双翼，向宫务大臣住处飞去。
　　巴塞就简简单单熬了个夜，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看着火焰轰碎他窗户进来的狮子，巴塞瞳孔剧震，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啊。
　　为什么会看到陛下的精神体呢？！
　　“陛下！陛下！”
　　伯爵又惊又喜。
　　“您怎么出来了，是要到我这里养伤吗？”
　　狮子尾巴烦躁甩来甩去，眼神和平时骂他“昏头了”一模一样。


第23章 
　　幼生翼狮懒洋洋睡在闻歌殿下身边，陪他看动画片，偶尔晃动一下尾巴。
　　巴塞伯爵按程序带宁茉引见。他在宫廷侍奉多年，说着正式措辞的同时一心二用。
　　实际悄悄观察小狮子那边的动向。看到殿下顺手摸一摸小狮子耳朵，上年纪的巴塞伯爵被刺激得不轻。
　　人鱼……应该不知道翼狮是陛下的精神体吧？
　　不然为什么顺便问他猫该喂什么？
　　猫……
　　猫？
　　咳、咳咳，巴塞伯爵绝不认为陛下在玩，一定是某种他还未能理解的高瞻远瞩的战略。
　　他借此机会呈给闻歌好几罐胶囊：“殿下，您身边的狮……猫需要补充这些。”
　　卓越一流的宫务大臣就该有他这样的处变不惊。
　　他家陛下是个挑食怪，尤其厌恶医师调配的稳定精神力的胶囊。
　　但在人鱼面前，往往会稍微配合那么一点。
　　小狮子果然很不爽，顾及在人鱼这里的哑巴猫设定，不耐烦甩起尾巴。
　　不过，那冷酷的眼神自上而下睥睨巴塞。
　　闻歌怎么感觉这神态莫名熟悉呢？
　　他拿了一颗胶囊送到小狮子嘴边。
　　这猫看上去不情愿极了，半天才张开嘴巴，叼着闻歌手指哼哼唧唧。
　　真墨迹。
　　可是猫猫金棕色的毛发蓬松整齐，看起来好有礼貌。
　　宁茉得到路烈特许，可以定期回宫陪闻歌玩。她的主人是邓肯家族刚过完三百多岁生日的掌权者，梵苜夫人。
　　什么啊？闻歌推开猫的脑袋。他可没有让路烈做这些。
　　“殿下。”宁茉优雅大方屈了屈膝，表现得如同教养良好的真正淑女。
　　在帝国民众心里，梵苜夫人是个很传奇的人物。
　　邓肯家族曾经在金融和艺术时尚领域均地位非凡，但连接着几任族长都平庸享乐，家业渐渐衰落，靠吃老本维持贵族特权。
　　当时的继任人与还是侍女的梵苜夫人一见钟情，不顾族人反对结婚。
　　可惜后来遇上政变，继任人遇刺身亡，族内分崩离析。动荡之际，梵苜夫人展现出女人的坚韧和冷静，迅速掌控了局势。
　　她决心保住亡夫的事业，凭借惊人的时尚嗅觉和天赋，绝地扭转乾坤，成为邓肯家族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梵苜夫人没有再结婚，将宁茉当成自己孩子一般对待。
　　宁茉显然比在人鱼园的时候过得更好一些。人鱼记事起就生活在人鱼园，没有父母的概念。
　　当梵苜夫人让红发人鱼枕在膝边，轻轻梳她头发。宁茉悄悄在想，这或许就是妈妈的感觉呢？
　　她很喜欢梵苜夫人。
　　“如果不愿意，大家是不会从人鱼园离开的。”
　　正因为他们相信和期待着，进入新家后迎来想要的生活呀。
　　宁茉和闻歌聊了很久，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
　　才刚出人鱼园，接触到新鲜的事物，宁茉完全憋不住她的分享欲。
　　闻歌看着在阳光下总是带着笑意的红发人鱼，心情不由也变得稍微好起来。
　　和他同族不一样，可能这就是星际人鱼最适合的生活方式吧。
　　还不到下午茶的时间，梵苜夫人派人来接宁茉。
　　她要回家到分化人鱼专属的全息学院上课。
　　临行前，宁茉恋恋不舍告别。
　　“殿下，您要不要到学院参观？今天烹饪课，我打算做刚学会的烤饼。”
　　“梵苜夫人说，我做的比厨师先生还要好吃哦。”
　　*
　　在宁茉还没有到家的时间，闻歌连上星网，打发时间。
　　水母114漂在初始人鱼身边。随着任务进度提升积分变多，水母的虚拟形态也变得更大更圆润可爱了。
　　闻歌心想，要是114能一直保持住这份可爱，笨点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的公民卡到手后，还没有用过。左右无事，闻歌径直去了中心图书馆。
　　顶着初始人鱼外形，还爱到这层藏书室乱逛的生物真的很少。
　　把闻歌当未成年赶走的管理人还记得他，公事公办提醒：“请出示公民卡。”暗地时刻准备着再教育熊孩子一通。
　　然而信息核验成功，显示最高等级。
　　最高等级只有皇室成员。
　　管理员目瞪口呆，结合前段时间的新闻猜到眼前人鱼的真实身份。
　　他态度一下大转弯。两眼放光，仿佛从眼前初始皮套看到了闻歌本来的样子。
　　“是……”管理员声音难以抑制激动的颤抖：“闻歌殿下吗？”
　　天哪，他居然能够近距离接触闻歌殿下，在图书馆上班也太幸福了吧！
　　闻歌点了点头，问他要一些与皇室有关的资料。
　　他上次就觉得，初始形象下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一点都不像会作出捣乱事情的熊孩子。
　　这么一来就合理多了。
　　不愧是陛下选中的人鱼，如此完美，如此气质独特。
　　管理员一面殷勤选择资料，一面内心嘤嘤哭泣。
　　闻歌殿下竟然还会主动关心皇室信息，怎么会有这么贴心的人鱼啊！
　　对不起，当初是他狭隘了。
　　考虑到人鱼的理解能力，管理员优先选出几本图文并茂版本的彩色出版物。
　　内容简洁明了，刚翻开就是王朝历史和皇室族谱。
　　曾经错综复杂、庞大分支的皇室在路烈这代忽然凋敝。大部分成员都显示死亡或失踪，还在世的皇族远亲，不是和其他星球联姻，就是流放在荒星。
　　闻歌从路烈的名字往前看，谱系上表明，路烈的父母，是皇室与斯图尔曼家族的一次联姻。
　　斯图尔曼家族的花体字下，印着标志性双翼怒张的翼狮族徽。
　　……怎么能这么像呢？
　　闻歌沉默，书页上翼狮画得好像他捡回来的猫。
　　不。应该说，是他捡回来的猫像翼狮幼年体。
　　【114，你没发现？】
　　身为系统，不应该对这个世界的基本信息了如指掌吗？闻歌不信它没看到过斯图尔曼家族的徽章。
　　宿主这样冷淡的样子，好迷人，又好有威慑力。
　　水母触须不安扭到一起。【嗯？】
　　发现什么啊？
　　【捡回来的猫和这上面一样。】
　　【QAQ是、是吗？】
　　斯图尔曼家族的徽章是高度抽象凝练的线条，在114眼中就是一堆金黄与红色规律排布的像素画。
　　和实物哪里一样了？
　　认不出来……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114想起被毛茸茸威胁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忐忑开启运算模式。
　　【闻歌，那个“猫”总不会是路烈吧。】
　　怎么办，它算出来结果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
　　114完全不敢和宿主说。
　　想到嘤来嘤去的猫（狮子），闻歌拒绝相信，但谱系上再没有任何与斯图尔曼家族联姻的记录。
　　不能吧？
　　他捡到的喜欢贴贴的毛茸茸，和路烈这个凶巴巴的臭屁少年有半毛钱关系吗？
　　就不能是别人的精神体吗？
　　可一想到其他人这样死皮赖脸，闻歌又觉得被冒犯到。
　　114怂兮兮，拐弯抹角劝闻歌接受现实。
　　【嗯……怎么不可能呢？路烈也喜欢挨着你。】
　　精神体这种东西与战力挂钩，是每个家族和个人最为隐秘的信息。
　　就算是中心图书馆，也没有留下太多关于翼狮的记录。
　　闻歌心情复杂，收到宁茉上线的通知。
　　看到初始形象出现在面前，红发人鱼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疑惑开口：“殿下？”
　　为什么闻歌殿下会是这个样子啊？是怕露面引起围观，造成网络拥堵吗？
　　人鱼大多自傲于自身优雅美丽的外表，将相貌藏于千篇一律的默认皮肤下，可是件相当委屈的事情。
　　这就是梵苜夫人所说的“责任感”吗？
　　宁茉一下被殿下感动到，眼神里流露出钦佩。
　　？
　　又怎么了？
　　闻歌哪里知道，自己怕麻烦用个初始形象，红发人鱼都能脑补这么多。
　　宁茉没有变回鱼尾巴，她分化得早，用双腿走路就像在水中游动一样自如。
　　人鱼学院教授的课程都很安全温和，大致分为文化课、实践课和活动课。
　　文化课上和人类学校差不多，有必修选修之分。不过课程内容简单很多。
　　活动课注重人鱼的自然培养和身体锻炼，有柔软瑜伽、插花艺术、疗愈精进等。
　　而宁茉邀请闻歌参与的烹饪，属于活动课的范畴。
　　因为人鱼的特殊地位和珍贵特性，星际保护公约上大多是向他们倾斜的政策。
　　在教育方面，人鱼学院会向人鱼的主人收取费用，而派去公共服务的人鱼不仅免去学费，还会收到许多补贴福利。
　　按公约规定，人鱼分化后，必须在学院至少学习三年，修完十二门以上课程。
　　没有上限。
　　学院没有毕业之类的说法，对人鱼而言，这里每天都能看到同类和符合人鱼本性、层出不穷的有趣活动，是很适合消遣的地方。
　　而对他们主人而言，总有忙碌无瑕照顾人鱼的时候，学院就是理想中的托管班。足不出户又很安全。
　　学院占地面积非常大，配有许多管理人员、教师和后勤。最多时候能容纳几千名人鱼学习，不过通常情况下，学院每天的登陆流量大概在八百左右。
　　气势恢宏的双翼人鱼雕像占据学院中轴线，将校内分为四大块。上文化课的教学区、自带田野、树林和湖泊的活动区，半向外界开放的实践区，以及生活管理区。
　　实践区鼓励人鱼和不同星球不同种族的生物接触，但一般只允许人鱼学员带来的客人进入。
　　宁茉选修的烹饪课有十五个人鱼和她一起进行。
　　课上有个邀请主人/朋友品尝成品的要求，这些来自不同星球的人鱼基本上都带了照顾他们的佣人。
　　他们好奇看着宁茉带来的朋友。
　　能感应出来闻歌不是人类。
　　为什么是初始脸呢？作为人鱼，展现美貌优势是种自然而然的行为。
　　难道脸上受伤了吗？那就更不应该来这里了呀。
　　人鱼群体很在意血统和外表，在他们看来，出现瑕疵的人鱼就是注定不合格的败笔。
　　从虹心岛人鱼园出来的宁茉无可挑剔，但他们对她带来的初始脸很有意见。
　　人鱼罕见集体保持沉默，试图让宁茉带来的朋友感到冷遇。
　　闻歌却觉得挺好。这个世界的人鱼分化后会心智成熟一些吗？
　　和人鱼园吵吵嚷嚷比起来，烹饪教室显得安静多了。
　　宁茉的烤饼很快出炉。
　　“殿下。”她轻声说，笑如朝露：“请尝尝看吧。”
　　绿丝绸在她红发上束起蝴蝶结，仿佛下一秒就要翩然飞走。
　　——红发人鱼。
　　在闻歌原来的世界里，红发人鱼简直就是黑暗食物的代名词。
　　没有人鱼能在他们热情诚恳的进餐邀请下存活。
　　闻歌警惕看着宁茉手中的托盘。
　　精心烤制的酥饼表皮金黄，散发着奇特香味。看起来大体正常。
　　114反复检测，确认是可以吃的，而且还添加了能够活跃精神力的月见草。
　　这个世界的人鱼，应该没关系的吧。
　　其他组都已经开吃。
　　“殿下。”宁茉有些困惑：“怎么了吗？”
　　闻歌尝试性质咬了一小口。
　　鲜明的痛觉在味蕾绽开。
　　烤饼应该出现辛辣的味道吗？闻歌快速咽了下去。
　　辣味迅速蔓延开来，让他脸上发烫、耳鳍烫、尾巴也烫。
　　“如何如何？好吃吗？”宁茉满眼期待。
　　人鱼园的饮食清淡温和。她到家后首次和梵苜夫人用餐，十分好奇夫人餐中特殊的香气。
　　在梵苜夫人的鼓励下，柔弱的宁茉尝试了辣椒，才发现自己喜欢的口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还行。”
　　好在烤饼只有手掌心一半大，闻歌勉强吃掉剩下的部分，实在很难违心夸赞。
　　看来无论在哪里，红发人鱼的食物都很恐怖啊。
　　大概是因为等得不耐烦，路烈亲自来接小冰花下线。
　　听到负责老师通报，其他人鱼无比羡慕。他们主人大都忙碌，因此很少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因为学院有多个星球斥巨资打造的保护屏障，人鱼隔着远远能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但并没有特别不舒服。
　　宁茉和殿下在人鱼雕像下分别，算算时间，梵苜夫人应当结束了记者会，期待她带回去的烹饪作品。
　　“殿下，明天见！”
　　“回见。”
　　等到宁茉下线，闻歌脸色在雕像阴影中，越发显得冰冷。
　　他再也不会参与任何红发人鱼的美食活动了，绝不。
　　学院外，和路烈视线一接触，两人有志一同扭开脸。
　　看习惯的脸乍然变成平庸无奇的初始，完全无法忍受。
　　114帮他们两个内部关了皮肤，这才舒服了点。
　　虽然只是全息模拟，但人鱼真实样貌出现在路烈眼前，连带整个城市都提升了几个度。路烈环上他的腰：“好玩吗？”
　　闻歌看到路烈淡金色睫毛。
　　……和小狮子一模一样的。
　　好像眼珠子颜色都差不多，区别只有深浅而已。
　　他还是不能把路烈和幼生翼狮划上等号，自顾自往前游。
　　“我可没有让你做这些。”
　　路烈不知道娇气精发哪门子脾气。
　　他很少在全息城市逛街，嫌吵，此时此刻却不得不跟在人鱼身后。“又怎么了？”
　　人鱼产业能够带动许多经济，就像这所学院旁边，就是各种大型商业中心。
　　哪怕闻歌补救式喝了两杯香茶，但还是能感受到宁茉神奇烤饼的辣味。
　　不远处的冰淇淋店就显得格外诱惑。
　　闻歌账户里虽然有数不清的零，但还没有到店里买过东西。
　　最离谱的是，商场入口画了人鱼和人类牵手的圆形标识，表明了进入的居民需要检测身份，人鱼必须在人类陪同下进入。
　　还是同样的原因，人鱼的特殊地位注定法律的特殊保护，商场方面为了稳妥起见，是不会接受单独为人鱼服务的。
　　当然，有公民卡的人鱼是可以直接进入的。毕竟公民卡上有看护人的信息，有任何问题商场方都可以绕开人鱼直接和看护人交涉。
　　可他的公民卡……似乎太过张扬了一点。
　　就想要个冰淇淋而已。
　　114自告奋勇。
　　【闻歌，我可以黑进后台直接预定，让他们送到门口来，你想吃什么口味都行~】
　　笨蛋系统在他这里已经失去信用了。
　　再说这么毫不防备，在星网拥有者面前说黑数据真的没关系吗114？
　　闻歌都替笨蛋担忧。
　　“路烈。”闻歌不情不愿，看向唯一可以指望的人类：“我想进去。”
　　路烈伸手过来，欺负小冰花：“手呢？”
　　不要太得寸进尺啊你。
　　在他们之前进去的人鱼跑在前面，根本没有真的和人类牵手。
　　闻歌把手放进少年的手心：“快点。”
　　他直奔从路边玻璃窗就能看到的那家冰淇淋店。
　　路烈看一眼色彩缤纷的幼稚店面，感到好笑：“就为了这个？”
　　“不行吗？”
　　少年一边笑，一边握住他的手捏来捏去。
　　烦死了。
　　店员芬妮声音甜美：“欢迎光临，请问要点什么？”
　　在商场里刚工作一个月，芬妮也积累了一定的服务经验。虽然只是两位初始皮肤的客人，但从气质上看，似乎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路烈不喜欢甜品，看也不看吧台花里胡哨的口味品类推荐。他直接问人鱼：“哪一种？”
　　以往都是114在线下单，闻歌直接到场就行。这样在店面内和店员点餐的流程，他并不是很熟悉，干脆把一切决策权交给路烈。
　　闻歌侧过脸无声看他一眼——吃什么你不知道吗？
　　路烈又忍不住想笑。
　　明明是个什么口味都喜欢的漂亮小猪。
　　转头对店员交代：“橙子，外加一个主推品。”
　　“好的，您稍等。”明明和其他顾客点单的话语差不多，店员莫名有一种收到上位者命令的感觉。
　　一直到出单，打包，芬妮都在一种恍恍惚惚，过分殷勤小心的状态里。
　　直到远远看不到客人，她才忽然想起，忘记交代新品的注意事项了。
　　她们甜品冰淇淋店一向注重质量，优中选优了最好的奶源和其他原材料，并添加了许多对人鱼有益处的元素。像这周推出的冰淇淋里面，都加了珍贵的香雪籽，会促进人鱼的精神力运转。
　　香雪籽遇到辣椒会有催化作用，所以应当尽量避免同时食用。不然的话，脆弱的小人鱼可能因为精神力太过活跃承受不住。
　　不过应该没关系。
　　人鱼怎么可能会吃辣椒呢？再说人鱼又没什么攻击性，精神力活跃点最多唱唱歌跳跳舞，想要抱抱亲亲，那主人完全可以帮着纾.解嘛。
　　路烈本来想直接把冰淇淋递给人鱼。这才发现闻歌左手有东西。
　　右手当然是被他牵住了。
　　“那是什么？”
　　闻歌拿的烤饼袋子，宁茉热情赠送。
　　他巴不得送出去：“你要吃吗？”
　　路烈五感敏锐，早就嗅到袋中奇怪的薄辣味。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路烈拧眉，脸上抗拒之意格外明显：“还是我喂你吧。”
　　冰淇淋都送到嘴边了，闻歌不咬都不行。
　　冰凉的味道，是他喜欢的甜橙味。
　　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路烈拒绝的神态简直和小狮子吃胶囊时候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是吗？
　　可是，少年白皙耳垂上，嵌着几枚嶙峋骨钉。
　　那只小狮子毛茸茸的耳朵上什么都没有。他脑袋往闻歌面前凑的时候，闻歌有顺手摸过。
　　路边日光绚烂，照得人鱼尾巴都有些发烫。
　　“你在想什么？”
　　“没有。”闻歌移开视线。
　　想到流星夜路烈说的小习惯，又不高兴地看回来。
　　“噗嗤。”路烈被人鱼逗开心，笑得完全停不下来。
　　闻歌很生气，就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啊？
　　这也太过分了吧！
　　人类果然狡猾又不要脸。
　　闻歌尾巴上的热意完全没有因为冰淇淋的凉意消退下去，反而越发滚烫。
　　他的尾巴越来越轻，越来越烫，让他有种近乎直觉的不妙的预感。重心忽然开始不受控制。
　　高傲的人鱼不知道，他的尾巴正在以怎样的速度分化成双腿。
　　一阵天旋地转。
　　在这个花枝烂漫的好天气，他该死地、不受控制地，坠入路烈怀中。


第24章 
　　像落下一阵风，柔软无形穿过怀抱。
　　路烈生长在冷漠自私的皇室，从未有过这样预想之外的身体接触。
　　少年错愕向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扶上闻歌背脊。
　　近乎拥抱的姿势。
　　只是拥抱还未落到实处，风息已然消失。
　　闻歌慌不择路，匆匆下线。
　　他带着沉坠无比的心情,惶然睁开双眼。
　　是真的。
　　那一瞬的好奇心,让他不可逆分化出了人类的双腿。
　　没有尾巴的人鱼，在水中无措动了动。
　　他便不受控制坠入池底，没有丝毫过去的随心所欲灵巧游动。
　　流火气息翻涌不止的链条缚住闻歌的腰，将他带住水面。
　　闻歌长发湿答答垂落在身侧，新生出的双腿半遮半掩。银丝贴着颈部雪白肌肤蜿蜒，像极了凶险又曼丽的银水蛇。
　　路烈把他打横抱起。
　　在路烈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人鱼瞳孔一瞬间出现冰冷无机质杀意。
　　他看起来全无戒心,毫无防备。
　　这是最愚蠢的行为。
　　只要他想，指甲就能划开人类的脖子，或是胸口蓬勃跳动的心脏。
　　人鱼因为好奇,才会奔赴沦为宿命的悲剧。扼杀掉好奇心根源，也许他还来得及,逃回到深海。
　　还来得及吗？
　　闻歌冷着脸不吭声，变得比当初还要拒人千里之外。
　　原本有大尾巴尚不觉得，如今尾巴变成了双腿，人鱼在床榻上越发显得小小一团。
　　聪明精致的小冰花突然变得笨拙脆弱。
　　路烈新鲜又好奇,捏住他下巴：“哑巴了？”
　　“走开。”相当清越动听的声音。
　　他长发如瀑披散,和波缎中衣多出的几公分,都隐隐约约遮着人鱼新生的皎白双腿。
　　路烈顺着这么看下来，自然而然看到这段姣好形状。
　　这么白的吗？
　　就像趁手的冷玉。
　　总归是他的人鱼,长在这里不摸岂不可惜？路烈伸到人鱼散落的衣摆里面，挑右腿摸了摸。
　　手里的触感滑腻柔软，就是太凉了，要好好捂暖才行。
　　人类的温度是那样炽热鲜明。闻歌呼吸一下变得凌乱，像被烫到，几乎要缩起来。
　　哪怕生出了双腿，他潜意识里依旧是尾巴攻击的习性。闻歌想甩他一尾巴，表现出来的是抬腿蹬人。
　　当然是毫无威慑力的动作。
　　他本来就被压在床上，路烈顺势屈膝分开人鱼双腿。
　　布料侵入腿间，对于刚分化不久的新生肌肤而言，再细腻的布料都显得粗糙，再轻柔的动作都显得无比清晰。
　　人鱼招架不住，眼尾被这种疼痛和痒意并存的感觉逼出了一痕粉色。
　　看上去就像要哭了。
　　路烈蓦然一心软。
　　不会真的要掉珍珠吧？
　　他舍不得玩了，起身拉了软绵绵的绒羽被，盖到人鱼腿上。
　　闻歌倒好，索性把被子拉到脸上，一副拒绝交流的架势。
　　人鱼自闭了一整天，依旧不能接受分化的现实。
　　路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亲力亲为，又端茶又剥水果。
　　“喂。”他把被子卷吧卷吧拖下来，露出小冰花漂亮脸蛋。
　　“这可是我亲手剥的。”
　　橙子瓣抵住闻歌紧抿的唇边。
　　路烈剥的不知道什么橙子品种，甜而多汁、清新不腻。橙子瓣停留了十秒，闻歌没忍住吃掉了。他越想越生气。“你烦不烦。”
　　“发什么脾气？”路烈甚至贴上手试试人鱼额头温度：“也没发烧啊？”
　　第一次琢磨不出来人鱼的想法。
　　呵，什么想法？
　　他想弄死他。
　　闻歌闭上眼睛，无意识往路烈的方向靠去。
　　分化，意味着失去尾巴，获得一双毫无作用的双腿。这是人鱼最脆弱的时候，需要大量安全感。
　　尽管不想承认，对闻歌而言这个世界唯一安全熟悉的，竟然只有路烈。
　　少年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人鱼的依赖，难得有耐心陪伴着，哺给他温和纯粹的精神力安慰。
　　占人家精神力好处嘴软，闻歌有脾气也不好当面发，全程鸵鸟埋脸。
　　他喊了好几次114。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句。
　　【系统升级中……】
　　当时兵荒马乱，闻歌意识里正巧跳出一个窗口。他素质灵敏、反应迅疾，连内容都没看清，就已经条件性反射按了红点。
　　然后114就休眠了。
　　……这个不靠谱的蠢货。
　　*
　　深夜，繁华的星球往往灯火通明。
　　而在星系最偏僻的戍卫星，却一丝光亮也无。不同于主星繁夏胜景，戍卫星正直凛冬时节，飞雪连天，修复了好几次的信号塔又一次积压上厚厚的雪层。
　　斯图尔曼家族大部分势力盘踞在戍卫星，只留了少数年轻人在主星。地下密室中，族中数位深居简出的族人齐聚于此。
　　密室没有开灯，被层层锁链束缚的翼狮身上散发出铮然红光，暗暗照到几人脸上。
　　红光闪烁不定，意味着遥远的主星，那个封印又一次开始松动。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红光持续了这么久。
　　不知道多少代之前的先族长拄着龙拐，悲欣交加之余，老泪纵横。
　　在场寥寥几人都亲历过当年封印之事，单凭这红光，多少就能确定，陛下那里一定是有好消息。
　　联想前两天新闻里，巴塞伯爵精神矍灼的模样。这老狐狸说不准早就知道了。
　　但提到去问问具体情况，狮子家族的长辈面面相觑，根本无人愿意回主星。
　　——挂念陛下是一码事，真正进宫贴暴躁少年冷脸又是另一码事。
　　戍卫星环境恶劣，信号塔又坏了，传送不了信息。
　　不过皇宫那边并未声张，他们最好也提前部署，对付着暗中的虎狼环伺。
　　很大可能，陛下身边那条人鱼发挥了作用。
　　早就说要给陛下安排人鱼吧，挑一个完全能控制的，以防被其他人动手脚。
　　可是他现在身边的人鱼又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哪个缺心眼准备的？
　　当初拍卖会送出人鱼的，正是皇帝陛下名义上的舅父。
　　面对另外几人失望担心的目光，舅父百口莫辩，他怎么知道？
　　随手一拍献给他们暴君陛下的“一次性消耗品”。竟然还好好活着？
　　再说了，你们又不是没献过人鱼，倒是有本事让陛下留下啊？
　　*
　　天蒙蒙亮，闻歌就惊醒了。
　　他如临大敌看着自己陌生的腿。从床上坐起这个简单动作，发力点完全和尾巴不一样。
　　两条腿是分开的，他常常因为尾巴的习惯而不知道要用什么顺序用腿。
　　人鱼试探性足尖踩到地毯，初生的痛楚立刻传了过来。未曾受过力的足弓，一下绷紧了，漂亮易折的弧度。
　　他们族内有个向往陆地的长老，笃信人鱼生腿源于月相的偏爱，经历蜕变和磨难，依靠双腿离开海面，在岸上领略所有月光能照亮的地方。
　　闻歌那时候还很小，不明白人鱼对陆地哪来的憧憬。
　　“不，是惩罚才对吧。谁让人鱼背弃了海洋。”
　　“谁说是背弃了？”长老瞪了他一眼。“到那个时候你自然会明白。当你的人类愿意对你抱有纯然感情，你就能再度拥有尾巴。”
　　但事实上呢？
　　生出双腿的同族没有一个能够回来的，他们一旦离开海水，就永远离开了。
　　像宿命的惩罚，化为日出到来前，毫无影踪的泡沫。
　　路烈看小冰花坐着发了半天呆，从身后摸毛：“怎么了？”
　　……
　　“路烈。”闻歌沉默片刻，轻轻说：“我想到池边。”
　　实在不行，还是找机会把少年连同小狮子一起干掉吧。
　　然而事实证明，行的。
　　非常行。
　　水中人鱼的尾巴光华流转，尾鳍纤长漂亮。
　　真是奇怪，闻歌强行淡定。
　　他的尾巴是不是比之前又变长了一些。
　　可能是昨天陡然生腿，他太慌乱了，完全没发现可以变回来。
　　“原来你是在担心没有尾巴？”
　　路烈恍然大悟。眉眼暗藏春风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欠揍。
　　闻歌不说话，干脆扭过头完全不理人了。
　　只是那脑后微张的耳鳍，暴露出他极度纠结混乱的心情。
　　114这个没用的家伙，凭什么这种时候可以跑去沉睡啊！
　　不过人鱼在分化期，状态还不稳定。闻歌强行变回尾巴，撑不住多久就又再度生成双腿。
　　一回生二回熟，路烈直接把小冰花捞了上来，顺便再摸摸大腿。
　　滚开啊！
　　闻歌气得想咬人。
　　人鱼新生肌肤格外柔嫩易磕碰，似乎用什么布料都会承受不住。
　　闻歌这一分化，可把负责殿下衣物的后勤团忙了好一阵子，还咨询了梵苜夫人，最后选出好几款轻薄柔软、垂坠感强的绫绡丝棉。
　　同样对于闻歌而言，这些东西穿起来很麻烦，长短不一的裙裤袜子，还有鞋。
　　尤其是贴身衣物。
　　不像以前藏在鳞片里面，堂而皇之生长在两腿之间。
　　人类，好不要脸啊。
　　闻歌当然不知道，更没有研究过路烈那里。
　　在路烈隔着床幔，含含糊糊不自在的指导下，闻歌躲在里面起码换了半个小时裤子。
　　他甚至没有114可以缓解尴尬。
　　闻歌还不知道，就算114在，也会因为这种涉及下半身的画面被强行下线。
　　*
　　自从公开了闻歌是皇帝陛下的人鱼，皇室的民众支持率就一直保持着上升趋势。
　　以前形同虚设的政府留言页，竟然也有胆大的、不怕被找上门的偏远星球居民提出，想看尊敬的皇帝陛下携人鱼殿下一同出镜。
　　得到了不少人附议点赞——当然谁都知道前面那个是附带的，谁想给自己找不自在看大魔王啊！
　　抖M吗？！
　　文化媒体部很快将这条意见纳入考虑范围，分析两位公开讲话、或者直播的可行性。
　　畏于陛下天威，暂时不敢很快提及。
　　没想到这时候，闻歌殿下分化了。
　　皇室的人鱼成员分化，是非常重要的节点，按照传统，是需要一周内开发布会露面的。
　　文化媒体部大臣，晨会上呈交了这方面的提议。
　　“24号，或25号都是不错的选择。”
　　那两天风和日丽，还是规定的休息日。
　　路烈靠在椅背上，懒散玩着钢笔不置可否。
　　大家都习惯暴君不理政务混日子的态度了，按流程各自走各自的。
　　按道理，文化媒体大臣的意见毫无毛病，巴塞伯爵会代为说些通过此项的套话。
　　然而巴塞余光看到陛下指腹顶着笔盖又按下的动作，他当然知道，这是路烈不耐烦到快爆发宰人的前兆。
　　“还有其他方案吗？还需要看看闻歌殿下的意见。”
　　文媒部大臣老老实实答应，心里短暂冒出一个念头：有必要问人鱼意见吗？
　　一时间议事厅里心思纷纷。
　　有人惊讶于暴君很宠爱人鱼，有人担忧色字当头一把刀。
　　还有人在想，看来得找机会讨好接近一下那条人鱼，送点什么拍拍马屁，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好？
　　……
　　这些瞬息万变的心思，尽数被路烈感应觉察。
　　真恶心。
　　路烈烦得要死，随手指向角落最不起眼的风尚青年：“拖下去。”
　　也就是想打人鱼主意的那个。
　　这个语气。
　　就是直接杀掉的意思。
　　他似乎是什么贵族的连襟，凭关系塞进的职位。
　　大臣集体噤声。，认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哪来的傻冒年轻人。
　　不过这也震慑了他们，不敢再在闻歌殿下方面七想八想。
　　*
　　多瓦家族由于垄断国内人鱼，掌握医学命脉，和其他两个家族比起来，更显得财大气粗。
　　离主星最近的邻星辰砂，将近三分之一都是他们家的产业和庄园。
　　标志性的府邸内，密会厅主座客座上各有一人。
　　阴冷尖锐的声音从客座飘出：“真是可笑，人类竟然会因为人鱼而改变风向，毫无立场可言。”
　　声音的主人是个穿墨绿尼龙、身形干瘪的老头。老头的脑袋和身体比起来又长又大，两侧长着不少斑秃。
　　坐在主座的人面对诘责态度从容：“人鱼自出生起，就注定会得到人类所有偏爱和关注。”
　　网上议论最多的，不用想都是人鱼相关。
　　人鱼喜欢什么类型的人类、人鱼星座适配度、人鱼的玩具、人鱼的烦恼……人鱼人鱼人鱼，简直是人类挂在嘴边的谈资。
　　闻歌的出现能改变皇室支持率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独特气质与美貌，很难不让民众喜欢，并转头给出支持票。
　　不过星网上讨论最多的一直是斯菲。
　　人鱼偶像斯菲，凭一己之力，为身后公司带来每年稳定升高的支持率，和天价盈利。
　　文森特不知道老家伙作为斯菲幕后公司的受益人，怎么会有脸说出人气增速不行。
　　“我不管，总之现在的局面让我很难办啊。”老头眼珠子骨碌骨碌不知道在看哪里，间隙看一眼文森特：“当初不是说好了，我给你们投资的赞助，会换到星际第一的摇钱树吗？”
　　文森特波澜不惊：“知道了。”
　　“期待看到满意的成果。”老头开始融化成黑影，滴滴答答沿着座椅往下渗透。汇聚成一滩。
　　看他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文森特提醒：“在北面。”
　　*
　　“又有好多人给我们斯菲送礼物啊。”
　　“放那吧。”助理小姐头也不抬，指了个地方。
　　已经送到的礼物早就堆成小山。
　　助理小姐姐盯着化妆师对斯菲的紧急补妆。
　　因为他连开半年演唱表演，劳累过度下脸色不太好。
　　“饿吗？”
　　“渴吗？”
　　“眼睛嗓子手，哪里有问题累吗？”
　　斯菲带着淡淡的无奈，一一回应助理小姐的关心。
　　成为人鱼偶像是他很久以前的选择，他有时候也会幻想，没有赶场和奔波，拥有主人的宠爱和陪伴是什么感受。
　　不过感受到舞台下的回应和热情时，那种开心也是真实无法替换的。
　　斯菲演出持续了三个小时，以人鱼的体能来看，那是相当了不起和敬业。
　　但他的粉丝习惯了斯菲的百分之二百发挥，如痴如醉听完还是不满足。大喊“安可”。
　　助理小姐协同其他场地人员，放了全息录影以假乱真。
　　一开始斯菲还会感到不安，但他实在太累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现场表演和录像带来的疗愈效果相去甚远，所以他们也就在返场上用用，正式舞台还是会老老实实表演的。
　　斯菲回到后台，没想到会看到文森特大人。
　　他温言让斯菲今天之后好好休息。
　　斯菲闪过许多不确定的可能性：“我可以知道理由吗？”
　　文森特手指触及斯菲眼角：“你已经累到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就好好享受假期吧。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去人鱼学院上学了？”
　　原来不是要雪藏他啊，斯菲这才安心："我明白了。"
　　像他这样没有主人的人鱼，尽管生活条件优越，却总有种时时刻刻会被抛下的，未知不安。
　　*
　　宁茉当时分开说了“明天见”，实际上再见到殿下都过了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宁茉没能进宫，也没有在星网看到殿下上线。
　　她不安地向夫人说了那天的事情。
　　梵苜夫人正在喝茶，险些呛到。第一次收到宁茉邀请，梵苜夫人高高兴兴参加了她的烹饪课，然后光速败下阵来。
　　这孩子不知道是厨艺天赋糟糕，还是口味独特。总之，自家的人鱼做什么都是对的，梵苜夫人狠狠把宁茉厨艺夸赞了一通。
　　但第二次烹饪课么，她直接就借口没去，没想到牵连闻歌殿下吃了这个亏。
　　“甜心。”梵苜夫人不得不告诉宁茉现实：“你做出来的甜点很棒，就是有点遗憾，可能口味稍微不太符合大众口味。”
　　宁茉有些震惊。
　　“记得人鱼园的味道吗？”
　　“记得。”虽然她现在喝粥都要往里面加胡辣粉，但过去几年的味道都还是没有忘掉的。
　　“那就是大部人类和人鱼能接受的味道。”
　　这么清淡的吗？
　　宁茉愧疚：“殿下他……”
　　“只是一块没有什么，最重要的是你要记住，以后也要考虑收到礼物的人会不会喜欢？”
　　“我明白啦。”宁茉记到心里，又问：“那夫人你喜欢我做的味道吗？”
　　她睁着眼睛像神情天真的小猫。
　　梵苜夫人摇着折扇，嘴硬到底：“我当然喜欢。”
　　“今天，能和您一起进宫吗？”
　　“我很抱歉不行，亲爱的。”梵苜夫人上车前，亲了亲宁茉额头。”不过明天，你会在学校里见到殿下，到时候再和他赔礼道歉吧。“
　　这些天，闻歌身边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在米亚和巴塞的轮番解释下，闻歌弄明白了这是要干嘛。
　　他们两个说话都喜欢文绉绉的。要是114没休眠就好了。
　　虽然是个笨蛋，但笨蛋的话直白好懂。
　　他对任何方案都没什么特别意见。
　　能把路烈搞定就行。
　　他就是个摆烂人鱼而已。
　　所以活动敲定很顺利，问题在于，闻歌不会走路。
　　也不是完全不会。
　　闻歌适应双腿适应得很慢，和在水里甩尾巴的动作形成鲜明反差。
　　星际上的人鱼生出双腿后很快就能和人类一样别无二致生活，以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未考虑过还有这种问题存在。
　　路烈当然不可能同意让医生给人鱼开药。
　　眼看一周的时间快到了，事情陷入僵局，连脑袋都快不保了，宫内宫外急得要死，每天看路烈带闻歌走几步就抱抱他，恨不能替陛下上前教会人鱼走路。
　　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有个聪明脑袋生出了天才想法——既然还没有适应走路，那就星网直播吧！
　　由于星网是全息模拟，不同种族的生物都有自己生活习性，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螃蟹爬的，石头滚的，翼族飞的……哪怕用了其他族类的外观皮肤，也不影响用户按自己内心的想法走路。
　　闻歌殿下已经有怎么走路的意识了，直播不成问题。
　　当然活动在星网直播有些刻意，那就加上入学！
　　分化后的人鱼必须到人鱼学院上学，借着陛下带人鱼首次办理入学的机会直播公开人鱼身份，听上去合情合理。
　　这个提议被采纳的时候，只剩下两天时间。闻歌身后跟了个庞大的团队，忙得就像陀螺。
　　他全程都非常配合，坐着随他们摆弄。
　　直播当天，星际车缓缓停在红毯排演过的位置，前后都是浩浩荡荡的车队。
　　车定位后，身材魁梧有型的保镖前来开门。
　　路烈下来，等了几秒，闻歌搭着手自车里出现。
　　看上去养眼又般配。
　　闻歌慢吞吞跟着路烈，路过一对对分列两侧的气宇轩昂的高帽礼兵。
　　多亏了皇室礼仪要求的慢行，闻歌竟然神奇地保持住了优雅前进的姿态。
　　在星网上线，完全可以直接定位在这里。而不是坐车，又走路。
　　没办法，民众就喜欢看这个。
　　按理说统治者应当展现亲和力，以获得人心。
　　但他们这两位，一个气势迫人，一个冷若冰霜。
　　为何从直播现场反应看，大部分民众都陶醉其中？
　　文媒部大臣百思不得其解。殊不知他部下据理力争换到新模式的几个人，也在无声“夸”他老古董。
　　[美到我直接恍惚，这是我配看到的吗？]
　　[救命！好喜欢！皇室到底是在哪一家订的人鱼？]
　　[身处一百八十线垃圾星球都能感受到人鱼殿下的疗愈感啊]
　　[他们一起诶，好甜]
　　[？你不对劲]
　　[为了说句实话，连号都不要了吗]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进入学校，就没有镜头了。
　　路烈从来不会赏脸参加任何政治性质的表演。
　　至于为什么答应。
　　他看着闻歌被精心修饰过的缀着珍珠蕾丝的发型。
　　怎么有点像兔子呢？
　　还是个雪做的兔子。
　　“安心了？”他捏上雪兔子的脸。
　　前段时间那样缺乏安全感，就这么想要他公开承认身份啊。
　　？
　　闻歌莫名其妙。
　　里面人鱼的存在让路烈厌烦，他蜻蜓点水碰了碰人鱼的唇：“走了。”
　　许多天没有见到闻歌、不小心喂辣椒的愧疚，以及以后还会在学校相处的期待，重重情感让宁茉第一时间来接殿下。
　　所以，顺理成章地看到了，暴君从闻歌殿下脸上移开。
　　她吓一跳，好在陛下不知道是没发现还是懒得计较，很快就下线了。
　　闻歌变回人鱼尾巴。
　　宁茉在树荫里挥手：“殿下。”
　　看到闻歌游过来，忍不住抿唇笑，问又不肯说：“没什么。”
　　她在直播里看到殿下，与陛下并肩，相得益彰气场。步态优雅。随心所欲以漫游的姿态前行，才发现青涩感。
　　殿下还不太习惯用双腿走路呀。
　　本该闻歌的课程该提前选好的，可是那两天太忙，无暇顾及。
　　【114，你觉得……】
　　习惯性问出来，才发现114还在休眠。
　　真是的。
　　烹饪课。
　　拒绝——无视宫廷厨师劳动成果就是对美食的最大不尊重谢谢。
　　柔软瑜伽。
　　拒绝——还不够柔软吗？
　　林林总总的文学课。
　　全部拒绝——闻歌怕麻烦，没有114的转换，虽然能看懂但没必要。
　　……
　　挑来捡去，闻歌选了“疗愈练习”活动课。
　　因为闻歌的到来，人鱼几乎都上线了，有些单纯为了看热闹，还有许多则是带着身后主人不为人知的目的。
　　闻歌从进学校到教室，一路都在被近距离瞻仰。
　　他在活动教室遇到一个自称诺尔的人鱼。
　　他先前似乎是学院最受瞩目（自己说的，所以真实性存疑）的人鱼，来自奎恩星球北部，是阿贡联邦政府大首领豢养的最受宠的存在。
　　诺尔出自多瓦家族，对愈疗能净化50％的A级伤，对S级也能延缓。超强的天赋让多瓦家族第一时间，想将人鱼献给少年暴君。
　　当时的家主甚至不惜拟下密约，就算路烈精神力失控，损伤了人鱼，他们也不会按公约法声张。
　　但路烈对此嗤之以鼻，直接把密约烧成灰烬，险些连献殷勤的家主一并烧了。
　　诺尔坚持洗脑认为，是他不屑于暴君这个人。而不是自己没被看上。
　　因此看到闻歌，心里有一百个不舒服。
　　他略带敌意的目光瞟了眼闻歌，很快收回。
　　切，不就是有那么点好看吗？
　　他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闻歌一开始就把他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教室的人鱼中，除了宁茉，闻歌比较熟悉的只有斯菲。他新夏节前后去过几次人鱼园，虽然没碰面说过话，但闻歌感觉他有极高的亲和力。
　　那些从人鱼园送出去的人鱼，闻歌一个都没看到过。
　　也是，星际这所人鱼学院，分化以后的人鱼才有资格报名。
　　新夏节以后离开的人鱼，许多都还没有分化，而且人鱼没有行事能力，大都不被允许接触终端。
　　……
　　闻歌思绪跑偏，再回过神，就发现诺尔不可一世站到他面前："敢和我比吗？"
　　怎么说呢？闻歌忽然感同身受体会到路烈看他精神力的那种游刃有余。
　　看着诺尔和他比起来沧海一粟的精神力。
　　闻歌微微蹙眉。
　　不了吧。
　　欺负弱小很无聊啊。


第25章 
　　“怎么不敢！”
　　“就是,谁怕你们啊？”
　　……
　　闻歌还什么都没说，身边的人鱼就已经嚷起来，摇旗呐喊。
　　诺尔那边的小团体自然不甘示弱,回敬起来。
　　往上算不知道多少年，帝国远没有路烈统御下吊打一切的强大，和阿贡联邦以及一些周边地区爆发冲突。
　　后来阿贡联邦被打服了,主动放弃两国有摩擦争议的星球。两边政府维持着表面和平,但民众还是互看不顺眼。
　　哪怕这里的人鱼压根没经历过那些历史，也一个个在环境的耳濡目染下拥有了差不多的立场。
　　两边人鱼你来我往，星网都归皇室所有，诺尔身边的人鱼当然比不过在主场的帝国人鱼。
　　气得他们个个脸蛋通红。
　　"总之，就算你们加起来，都比不过我们闻歌殿下。"
　　“殿下，我说得对不对？”冲锋陷阵的人鱼转过头,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没错，我以人鱼园的记忆做保证。”宁茉无比肯定地点头。
　　——没有人鱼比她更懂殿下。
　　人鱼的音色大都很好听，就算这么一大群吵来吵去,也不会有特别烦躁的感觉。
　　但闻歌好心累。
　　那天参观宁茉的烹饪课，他竟然把他们误解成沉稳安静的人鱼。
　　明明和人鱼园那群家伙一个性格。
　　好在悠扬音乐响起,提醒他们将要上课。
　　这门课的教师走了进来。
　　无论私底下有多少不开心小情绪，面对人类，人鱼们都会收敛性子，展现出温顺可爱的一面。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教导的。能顺利分化在学院学习的人鱼,这方面都不会做得太差。
　　他们称他为“亚里芬老师”。
　　在人鱼学院任职的大多是人鱼教育学专业出身,在无数竞争者中跨种族厮杀出来。岗位堪称卷中卷。
　　但一旦卷过了别人,从此就是亿万万人类非人类梦寐以求的生活。
　　高薪、稳定，还可以近距离接触到人鱼（只要他/她选了你教的那门课）。
　　上一秒还在恋恋不舍回刷直播惊艳亮相,下一秒就收到信息，闻歌殿下选了他的这门课。
　　亚里芬欣喜若狂，不仅因为本身对人鱼的喜爱，还因为闻歌所代表的皇室。
　　尽管闻歌只是随便一选，在亚里芬心中，却有着无比的深意。
　　“皇室”、“人鱼”、“首次”，这几个词组合起来，不正彰显出国家对他疗愈课的重视吗？！
　　亚里芬带着激动和坚定，发誓一定要好好在闻歌殿下面前展现出人鱼学院卓越专业的一面。
　　——只要实训阶段不闯出祸的话。
　　也不怪他这么解读。
　　人鱼目前在星际社会上的地位、宠爱都离不开他们和其他种族特殊的疗愈适配度。因此，学习疗愈是人鱼最首要和重要的任务。
　　这节课讲了疗愈时该如何运用精神力轨迹，以减少被疗愈那一方的排斥感。
　　亚里芬娓娓道来。
　　闻歌再次怀念114。亚里芬讲的理论没有什么问题，但对闻歌而言，未免太过无聊，就像整节课都在把“1+1＝2”翻来覆去讲。
　　要是114在，还能欺负欺负它打发时间。
　　看了眼屏幕，上面显示已经升级到百分之七十，照这个速度，应该快好了吧。
　　不仅无聊，对闻歌而言还用不到。
　　他的问题在于疗愈对象太配合了一点。只稍微放出精神力，那边缘焦黑的赤色流火，就绵绵翻涌而来，主动到几乎要把闻歌的精神力吞没。
　　有没有搞错啊？到底谁才是疗愈的那个！
　　闻歌真心实意觉得，比起学习减少抗拒，他更需要减少吸引力的良方。
　　十多分钟的理论部分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是留给人鱼亲自活动练习的时间。
　　疗愈课需要实践操作，而理论教师囿于学术专业，并不能做到安排出贴近生活方方面面的模拟环境。
　　因此疗愈课设定为理论加实践的合作课程，校内讲授与校外实训强强结合。
　　实训老师由学校安排。
　　这一期的实训老师，很不幸，来自斯图尔曼家族。
　　老实巴交的亚里芬觉得学校疯了，据理力争试图换人。
　　要知道，斯图尔曼家族的人都是疯子！他们丝毫不懂得怜惜人鱼，还遭过几次大型起诉！
　　他的不满没有任何作用。出身斯图尔曼家族的安洁莉娜身着骑士装束，准时出现在了现场。
　　她自幼在军中生活，不过由于精神力受损，暂时回主星庄园修养。
　　家族早早帮她安排了到学院摸鱼，顺带着挑几个看顺眼的人鱼纾解。
　　当然出现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鱼都是有主人的。
　　但贵族交际间，人鱼作为贵重礼物交换赠送很常见。
　　安洁丽娜第一时间看到的是闻歌。他的气质太独特了，不同于其他人鱼有意养成的温顺无棱角，满是霜雪清冷的惊艳出挑。
　　常年在极寒的戍边星，安洁丽娜立刻对冷冰冰的闻歌生出亲切感。
　　这就是她名义上的皇帝表弟挑中的人鱼吗？不是挺好的，家里那群老古董至于愁到几晚睡不着吗？
　　不过她喜欢听话乖的那款，也绝没有活腻到想从暴君嘴里抢人鱼。
　　安洁丽娜客气而疏离的行骑士礼，随后便开始了这次的活动实训。
　　实训内容针对这次理论内容设置，训练人鱼运用精神力降低抗拒的能力。
　　她在里面布置了精神力受到轻微污染的生物。
　　对人鱼而言，只需要进入不同的房间，再想办法从另一个门走出来就行了。
　　憋了一整节课的诺尔，故意挑了和闻歌挨着的房间，单方面挑衅满满：“要是比我后出来，你们全都给我认输。”
　　放下狠话就抢先进去，非常不讲武德。
　　什么人鱼能这么幼稚啊，闻歌不懂。
　　他一连等了几个人鱼进去，确定没什么陷阱，才游进小黑屋。
　　原来里面有屏障，一进去闻歌就有被震到。
　　“呀呀呀呀！！！！”
　　“呲咔”、“呲咔”、“呲——”
　　以及不知名蠕动的触手，仅有人鱼可以捕捉的混乱扭曲波频。
　　什么情况？
　　闻歌不胜其烦，精神力瞬间流泻而出，把那些声音完全冻住。
　　这个世界的人鱼不都是温和安全的生活环境吗？
　　而他冻住的，都是些什么啊？
　　异化的鹦鹉螺、触手以及深海尖叫草。
　　闻歌奇怪这些是怎么经过学校审核的。
　　第十一个受不了退出来的人鱼。
　　安洁丽娜带来的生物均不同程度遭受小幅度精神污染。
　　脆弱一些的人鱼承受不住，痛苦到几乎呕吐。
　　亚里芬忙不迭照顾，忿忿指责：“斯图尔曼小姐，这里是和平的利昂之夏，可不适合朔冬的法则！”
　　安洁丽娜抱臂而立，她不过是带回来一丁点已经弱化几十倍的虚空噬物。和真正他们前线所面对的反噬相比，差太远了。
　　这都承受不住，这也太弱了吧。
　　其实她这次来，也想带两个到军队去。太小的人鱼只能来已经有成年人鱼的学院碰碰运气。
　　“你所谓的和平，可是都必须建立在征服这些东西之上。”
　　“我钦佩于您的英勇无畏。”亚里芬嘴上恭维，内心却充满不屑。
　　帝国已经太久没经历过影响和平的战争了。前线新闻的摩擦，顶多是小打小闹。民众看了最多点评几句时局在线键政。
　　把前线相关的暗物质带到人鱼面前……
　　真是疯了，不可理喻！
　　“恭喜您完成考验。”
　　小房间传来通过的声音。
　　亚里芬和安洁丽娜齐刷刷看过去。安洁丽娜是期待，亚里芬是愁的，怕人鱼在里面受到伤害。
　　他们看到和进去时一样冷淡表情，毫发无伤的银尾人鱼。
　　闻歌出来了。
　　这下轮到安洁丽娜怀疑人生了？她备下的道具，是这么好解决的吗？这么云淡风轻？！
　　第一时间检查闻歌待过的房间。
　　本该治愈鹦鹉螺被冻得邦邦硬。
　　本该平息躁动的触手变成扭成一团的要打马赛克的物体。
　　本该安抚稳定的尖叫草四分五裂成了冰渣渣。
　　安洁丽娜第N次感慨，真不愧是暴君看中的人鱼。
　　等等，陛下不会也是这么被人鱼凶残地“疗愈”吧。
　　英姿飒爽的骑士几乎要鼓掌。
　　在这之后，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诺尔带着满脸骄傲出场，发现闻歌后，神情越发得意。
　　他很擅长疗愈，将暴走的生物恢复成平和无害的模样。尤其是这种被削弱过的腐蚀，以他级别来说不在话下。
　　对比眼前这些承受不住半途放弃的弱者，简直完全碾压啊。
　　期间陆陆续续出来好几个人鱼。
　　斯菲坚持做完了任务，不过受了点伤。
　　宁茉拖得有些久。
　　等到所有人鱼到齐，安洁丽娜宣布闻歌是第一个出来的。
　　人鱼堆里爆发出欢呼。显然，他们记得之前提及的“比试”。
　　“等等！”诺尔脸色变得很难看，提出要看小黑屋的记录。
　　他不相信自己会输。
　　闻歌习惯于收着精神力，因此周围的人鱼都不大能感受到。
　　在诺尔眼中，银尾人鱼就很弱。这么弱能比他先出来？
　　不可能的！
　　肯定、肯定是和斯图尔曼家族串通起来打掩护。
　　亚里芬考虑到，屋子里“睡”得很安详的生物，总觉得画面不适合被人鱼看到，言辞闪烁想要转移诺尔注意力。
　　在人类眼中，人鱼像诺尔这样嫉妒同类的行为没什么不对。他们争夺宠爱，就越显得可爱无害化。
　　“好啊。”安洁莉娜爽快答应。触手尖叫草上遗留的痕迹漂亮干净，就连军中很少有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
　　她本来也想等课上完看看闻歌是怎么做的。
　　他要投诉！
　　亚里芬愤怒不已，怎么能教人鱼攻击呢？
　　完全不顾亚里芬劝阻，这个毫无顾忌的女人当着人鱼的面，重现了那间屋子的留影。
　　所有人鱼抱着学习的心情，一帧不落看清了闻歌的操作。
　　精神力迅疾攻击，每一道都显得那么轻松写意。鹦鹉螺由内而外水分完全冻住，比冰原冰冻多年的标本还要标本。
　　那堆烦死他们的触手……复现时果然被打上了马赛克，只能模模糊糊看出被教育得不轻。松花似的冰针和触手交错，宁茉心大地感觉，好像冰草沙拉。
　　同时，冰凌绞住嚣张蔓延的尖叫草，瞬间四散分崩离析。
　　前后不过三秒时间，物理意义上获得了平静。
　　闻歌脸上清冷无波，看着满室的安静，微微叹气，丝毫不带停留打开了出去的门。
　　……叹、叹气？
　　就算是最会为帝国为殿下吵架的人鱼也被震撼住了。
　　还可以……这样的吗？
　　“好残忍！根本不符合规则！”
　　诺尔第一个回过神，不服抗议。他甚至觉得，闻歌不是一条合格的人鱼。
　　同类的外表，与陌生的行为方式，让诺尔产生强烈抗拒。
　　抗拒于闻歌用人鱼外表展现的攻击性。这样的攻击性可能会影响到整体人鱼的形象，从而在人类那边失宠。
　　这种不合格的人鱼，不应该早就处理掉吗？
　　可除了他的团体拥趸，没有任何声音同意。
　　“才不是！殿下都叹气了，他一定很心疼那些不幸的生物。”宁茉握拳，激烈反驳。
　　就像人鱼园那回，要不是螃蟹在水里横冲直撞，殿下怎么可能会去出手解决！
　　都是螃蟹的错，都是这些生物的错！
　　其他人鱼一时间觉得难以接受，但不是抵触那种，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影像中，闻歌殿下顶级美貌丝毫未打折扣。他们怔怔仰视着人鱼的皎然银辉。
　　其实，当吵闹不休的尖叫草被冻住炸开，他们心里解气极了，不是很能叫吗？继续啊！
　　以至于想再看一遍。
　　整套攻击行云流水，精神力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仅如此，这三处攻击同时进行。把控力简直强大到恐怖的地步。
　　虽然只是超级弱化版的黑暗物质，但……
　　闻歌殿下表现完全超出预期。安洁丽娜心绪复杂，为什么她会有一种人鱼比军队很多人还要强的奇怪感觉啊？
　　亲爱的父亲。
　　——安洁丽娜在心中思念起戍远星的老头子。
　　好消息是，她终于明白军队无比需要的人鱼该是什么模样。坏消息是，人鱼属于皇帝陛下。他们家族，似乎抢不过。
　　*
　　一下线，就不得不继续适应生出双腿的身体。
　　闻歌对此早有准备，进入星网前，直接睡在床上。这样就不会适应不过来跌倒。
　　只是他没想到，腿边会源源不断传来软而温暖的触感。
　　？什么情况？
　　闻歌撑起身子一看。
　　哦，是那只金棕色的小狮子。正团在人鱼身边一起睡觉。
　　——害他分化的罪魁祸首之一。
　　闻歌冷冷注视。
　　当然，这两个罪魁祸首大概率就是同一个人。
　　小狮子就在他住处养着，路烈不可能不知道。
　　却对此毫无反应。
　　闻歌冷酷无情捏住狮子后颈，把他整个提起来。
　　装什么装？
　　小狮子好半天睁开眼，瞳孔中尚带未尽睡意。他有气无力张张嘴巴：“啊。”
　　金棕色的长胡须随之在空中抖了抖。
　　……到底是不是啊？
　　小狮子竖着毛茸茸软乎乎的耳朵尖，看上去格外好摸。
　　闻歌差点去摸了，伸手到一半，变成拎狮子耳朵：“你是谁。”
　　小狮子缓缓眨眼，听懂了般站起身。
　　结果，是为了扑上来咬人鱼手指玩。
　　进射击场十分钟不到，陛下就扔下装备径自离开。
　　满场人惴惴不安，但都觉得是人鱼那边有什么事。
　　毕竟他们都习惯了嘛。陛下有事无事，一抬腿就去找闻歌殿下。
　　路烈直接从精神体感应到闻歌冰雪似的舒服气息。
　　小冰花那边结束了啊？
　　连人鱼学校去了这么一会就回来，真是粘人。也就他会这样惯着。
　　闻歌试图教训小狮子时用了精神力，尽数不落被路烈感知到，克制不住的隐隐兴奋。
　　那天他的精神体受封印影响，本能想要靠近人鱼，昏了头装猫。
　　所以，路烈绝无可能承认那个丢人的东西就是他自己。
　　一上来就看到小冰花抱着他精神体，冷淡神情中带一丝责问。
　　这种方式的贴贴，路烈……其实完全拒绝不了。
　　他抢先接过小狮子，丢到地上。
　　“哪来的？”少年先发制人，耳垂上的骨钉嶙峋，闪着暗红色的光。
　　他怎么这样啊？
　　闻歌看了眼摔得肚皮朝天的狮子。还好没受什么伤，小狮子自己坐起来，又在试图爬床。
　　“捡的。”
　　路烈皱眉：“不要什么都往回捡。”
　　他看起来挺讨厌小狮子的，甚至通过内线喊巴塞来把狮子带走。
　　和族徽中威风凛凛的成年体相比，这只看上去很小，状态不是很好。
　　怎么说也是自己带回来的。
　　闻歌不太想送到其他地方，喊住路烈：“等等，我想养。”
　　小冰花被骗住了，路烈松一口气。
　　而听到他说了什么，随之而来的是纠结和暴躁。
　　他的精神体是无数人避之不及的恐怖存在。
　　人鱼竟然有说要养。
　　他是笨蛋吗？还是没感应危险的神经？
　　金毛小狮子却暴露真实心情，翘起尾巴，尾尖毛团扫来扫去，“啊”着继续装他的哑巴猫。
　　路烈精神力提住小狮子脖子，丢得更远。
　　完全不情愿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么小气？
　　好在闻歌顺毛技巧纯熟，他腿上不习惯发力，本想凑过去一点，结果直接挂到了路烈身上。
　　……也行吧。
　　闻歌手指轻轻碰到少年眼角：“不可以就算了。”
　　语气七分懂事，三分失落，狠狠拿捏住。
　　路烈不高兴哼了声，果然松口说那就养着吧。
　　呵，人类。
　　他顺势将人鱼拽到怀里。想亲。
　　？
　　114都在休眠，亲不亲的会有进度变化吗？
　　闻歌把自己精神力收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丁点在外边。
　　“来吧。”
　　于是少年柔软的唇就贴了上来。
　　闻歌本能闭上眼睛。黑暗放大了其他微妙的感受，相触时的温度、触感、气味，和人类的一切又一切。
　　他就快要不自在起来。
　　凭什么闭啊？
　　人鱼突然逆反心理，直接睁开。
　　路烈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蛋近在咫尺，眼睛老老实实闭着。闻歌心里平衡了一些，光明正大看他。
　　看到他淡金色的浓长睫毛。这睫毛和小狮子的一样，看上去就很好摸的样子。
　　所以说，小狮子真的不是路烈吗？
　　闻歌很难准确判断。
　　他不过了分神了片刻，亲吻就从浅尝辄止的贴贴，变成有点进攻意思的乱咬。
　　尾巴……腿开始发烫。
　　路烈竭力克制着蠢蠢欲动的精神力，气息变得乱七八糟。
　　他也跟着变得乱七八糟。
　　“锵锵！闻歌闻歌！”升级一通的全新114神清气爽，准备和宿主贴贴，再好好秀它更新的新功能。
　　然后就传来熟悉的两眼一黑。
　　强制关机前一秒，114怒了。
　　啊！这两只没良心的又背着它干了什么啊！！


第26章 
　　“整整十分钟啊,你知道那十分钟我是怎么过的吗！”
　　……
　　开始闻歌还“嗯”几声，后面索性不搭腔了。
　　桃花色透明小水母浮在空中，越说越悲愤。“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话音未落,空气中蔷薇流火的气息。那种熟悉的被盯住的感觉沿着代码到处流窜。
　　114并不存在的后颈皮一凉。
　　路烈懒懒靠着闻歌，并未睁眼，状似某类休憩舔爪的大型猫科生物。
　　但它没白陪宿主看动画片,知道大猫假寐和跃起一击必杀并不冲突。
　　识时务为聪明杰。
　　114瞬间变乖巧水母：,，OvO，，哎呀您也在呀。
　　态度之谄媚，言辞之虚伪，让闻歌都忍不住嫌弃。
　　但114满心满眼都是对闻歌的爱。
　　它的亲亲宿主，在吃冰淇淋那天,一下把任务进度拉到百分之二十五。
　　四分之一诶！
　　114叮呤咣啷解锁了一堆新功能。
　　受够了总被路烈无情丢走，114秒申请全面升级，以手链为依托,有了可以移动的实体。
　　以后就再也不要被强制关机了！
　　哼，它自己走！
　　＊
　　身为万众瞩目的偶像人鱼,哪怕只是活动中精神力受了一点小伤，也值得写成娱乐新闻吧，从而牵动无数人的关心。
　　采访斯菲的各路媒体甚至连提问模板都大差不差。
　　但斯菲并没有多谈自己如何受伤。
　　反而说起殿下惊艳全场的事情，一脸神往崇拜。
　　俨然化身成迷妹形态。
　　什么？！
　　斯菲背后的公司和媒体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大家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写什么。
　　但此刻,预感到要爆的热度,几乎所有媒体都打算在这件事上大写特写。
　　直接写皇室的人鱼必须措辞谨慎。但从斯菲眼中写，得到的是全新独特消息,有什么问题，都能把锅甩出去。
　　——只要记得在中间小字加上：本供稿来自于被参考人口述，xxx整理。
　　稿子一经发出，果不其然火爆传遍了全星际。
　　[斯菲眼里都有光]
　　[啊啊啊从今天起我就是闻歌殿下的护卫！]
　　[不愧是皇室看中的人鱼，爱辽]
　　[hh毕竟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卡特蒙皇室的脸面呢]
　　[不得不说，皇室的颜值是真的高……]
　　[摸摸＋1]
　　[懂得都懂]
　　斯菲收获粉丝的同时，万万没想到，能带动皇室支持率和好感小涨了一波。
　　这并不是一些人想要看到的。
　　辰砂星，高科技的应用为多瓦家族的人鱼提供一成不变的蓝天白云。
　　而事实上，在文森特偶尔侍弄的种植园里，正是万物凋零的肃杀之秋。
　　长脑老头脸色比上次更为阴郁：“这就是你的允诺？”
　　他的摇钱树因为星网受伤，确实得到一波关注度。但网上的朝向瞬息万变，热度背后人们更热衷讨论王室和另外一只人鱼。
　　显然，这场媒体安排，偷鸡不成反蚀米，反而让皇室的关注度和评价回升。
　　文森特剪掉橄榄球枯落的部分：“当他们憧憬一个对象时，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献出来。”
　　人鱼就是这样的生物。
　　拥有既宝贵又不值钱的泛滥感情。
　　天性使然，斯菲并没有做错什么。
　　绿袍老头被他这种袖手旁观的态度惹怒，话语尖刻：“卡特蒙借人鱼重拾人心，我想那都不会是你我愿意看到的局面！”
　　文森特抚摸叶片翠绿纹路，绿眼满是无法言说的遗憾：“橄榄叶掉了一片。”
　　多瓦家族的族徽是缠绕着蛇的橄榄叶，橄榄叶是和平之叶，多瓦家族以几代人的精神力加护，用来探测王朝沉睡着的恐怖根源。
　　自从荒星银尾人鱼的出现，橄榄叶频繁摇晃，意味着封印里激烈挣扎和黑暗吞没前的一次又一次侥胜。
　　没想到这次直接掉落一整片。
　　作为当年的半个参与者，老头无论过去多久，都不忘会忘记那次阴谋策划有多凶险。却也因此得到在帝国阴翳下苟延发展的时间。
　　如今局势将成，参与其中的任何角色势力，都不会乐意见到任何差池。
　　封印下的暴君的力量与封印此消彼长。
　　但照这个形式，人鱼的存在会让暴君力量越来越强。
　　而这条人鱼，不知来历，难以接近，无法掌控。
　　文森特若有所思：“多瓦家人鱼只多不少。”
　　老头有了主意，狭小而精明的眼中放出强悍锐利的光：“不错。”
　　“但却寻不到任何一条与他相仿的人鱼。”
　　文森特的语气满是纯粹的困惑与痴迷。
　　暴君身边的银尾人鱼，与经过他手的那么多人鱼都截然不同。
　　那独特的意志、那纯净的灵魂，他怎么也找不到这样的一条人鱼。
　　老头对文森特的人鱼情结毫无兴趣，反而眼珠一转：“你自然也可以。”
　　“人类，不过是喜新厌旧的生物。有了新的，这旧的还会要吗？”
　　宫中这段时间都未有令人胆寒的血腥暴戾传来，或许是平和了太久，给了老头一种送一条别的人鱼也行的错觉。
　　文森特不紧不慢，宛若真心实意：“多瓦家不会做任何不敬于陛下之事。”
　　老头以一种刺耳尖锐的频调嘻嘻嘻笑起来：“我只要你给我一条人鱼。”
　　一条伪装无害、流落荒星般自然接近的人鱼。
　　“地点……不如选在椴安吧。”
　　＊
　　椴安星曾经是阿贡联邦国的殖民星，阿贡联邦国的移民、军队和当地星球上的土著居民混居交.配，形成了数量庞大的融合种族。
　　阿贡联邦国的人轻易便能混入其中。
　　帝国惯例，单月月中皇帝陛下至军队检阅巡视。帝国星域辽阔，不知怎么就选中了椴安军校。
　　军校安逸惯了，措手不及，但对阿贡人而言，却是阿贡人下手的最好时机。
　　路烈亲至的那天，军校师生都穿起了军装，不同的是，教官胸前几乎挂满勋章流苏。
　　校长一上来迎接的语气就高了八个八度，尾句还带着漾。
　　自一出现，弯腰就没停过，肚皮突出的样像极了不灵活的胖企鹅。
　　大概率阿贡占领时期遗留的尸餐素位的蛀虫。
　　路烈不胜其烦，直接用精神力掐住他喉音。
　　同样是谄媚，小冰花身边的水母都没这么聒噪。
　　暴君一声滚，校长灰溜溜缩到团体最后面，不敢再出声。
　　换了个人引着路烈巡视检阅，原以为是个喜怒无定的昏聩暴君，他们只用不过做做样子。
　　没想到路烈非但不好糊弄，还反诘了几个藏得很好的粉饰。
　　校长心头一把接一把冒冷汗，想到准备好的“礼物”，才能打起精神，强行淡定继续组织参观。
　　按“大人”所言，只要顺利献上那个，他就能和斯图尔曼家族那样富贵青云。
　　富贵青云他可不敢想，只要能留在椴安继续捞油水……
　　军校高校有单独的强化训练室。路烈五感敏锐，一踏入为他准备的模拟间，瞬间觉察在某种全息屏障之内。
　　唯独将他纳入其中。除此之外，人鱼存在感越发明显
　　路烈猛然停住脚步。
　　那是一尾银发蜿蜒的人鱼，浸润在月色之中。
　　明知道不会是小冰花。
　　正因为知道不是小冰花。
　　少年精神力蠢蠢欲动，鼓噪喧动，想要将这一切撕裂。
　　这条人鱼没有冷寂眼神，小心翼翼、讨好地靠近。
　　路烈浑身烫得吓人，一把捏碎他的颈骨：“谁许你装成他的样子了？”
　　他的攻击性如薄刃般锋利美丽。
　　血液喷洒而出。
　　但这个距离，对想要引起路烈精神力暴.动而言，已经足够了。
　　人鱼无法继续，暴露出原本影子似的浅灰，与满脸的惊慌失措。
　　他的喉管已经碎裂，发不出任何气音，也就念不出任何诅咒。
　　濒死前化成一滩怨气，融入了那道封印的力量。
　　黑气缭绕间，路烈嗜杀欲越发高涨。赤焰温度几乎融万物为流金。皇宫中恹恹睡眠的小狮子，同样处境不妙，黑气复又从心脏中破土而出，瞬间缠住了小狮子，四肢不受控制蜷缩。
　　最后骤然明亮的光点彻底消失。
　　摇摇欲坠的火海，路烈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成年体。鬃毛在火光中泛出金棕色光芒。脊上一双长而瑰丽的双翼，源源不断滚动着流火，坠到地面化作簇簇丛丛火花。
　　在将整个世界烧彻摧毁前，狮子身形一闪，无意识找寻冰雪气息所在的地方。
　　＊
　　这个时间点的闻歌，正在人鱼学院参加第二次疗愈活动课。
　　114给自己升级了模拟情感，软磨硬泡想要看宿主上课，正好他这门课起了个头，也不想半途而废。
　　因为斯菲的变相安利，这次参与活动课的人鱼比以往还多。
　　没有了安洁丽娜那个女人，亚里芬努力展现出课堂友好、温柔的适合人鱼的一面。
　　活动老师准备了长满酢浆水晶草的独立空间，可以用来观察精神力运转的纹路。
　　由于这种水晶草的生长环境特殊，哪怕是全息，也要在特定的环境和影响力上生长。
　　人鱼需要经过一次跳跃迁移，一次一人。
　　诺尔全程都在盯着闻歌。
　　这次他要严格监督，不给他任何一丝可趁机会。
　　上次、上次那样，根本就是不合规定的！一定是斯图尔曼家族和皇室人鱼狼狈为奸！
　　“我要和他一组！”诺尔看闻歌开始走上前去，立刻冲了过去。
　　闻歌精神力挡了下。
　　或许就因为这么一下精神力弥散，他感到自己被磅礴而熟悉的气息拽向不可测的方向。
　　如死亡欺近的寂静，这是一个被噬星虫污染的空间。
　　114迟疑：“……星网定位显示，遗弃战场副本，位于椴安军校？”
　　幽寂、空旷，充满了不确定性。诺尔明确感应到遍布空间的都是S级污染物，对精神力有很大的侵蚀伤害。
　　他怎么也没想到，只在书本里看到战场虫洞遗迹，会离他这么近。
　　在这里受伤，就算活着回去，也会报废一辈子的吧……
　　养尊处优、顺风顺水的人鱼第一次遇到实打实的危机场面，恐惧由底下往上拼命翻。
　　哆哆嗦嗦间，诺尔发现银尾人鱼自进来就一动不动。
　　他这样的，肯定吓傻了吧？
　　诺尔在铺天盖地的害怕中，又闪过一丝两丝偷着乐的优越感。
　　优越感该没持续三秒，他就感到了压迫感。
　　交错而生的冰凌，在诺尔不知情的情况下暴长了出来，牢牢困住了诺尔：“那天的事真是巧合吗？”
　　“你、你说什么啊？”
　　诺尔两腿哆嗦，吓得要哭。
　　不为什么。
　　闻歌尖利指甲正抵在他心脏位置，瞳孔覆着寒芒，丝毫不怀疑能将他洞穿。
　　死亡的危险越发凝实。一小部分来自环境，更大一部分，来自直面他的人鱼。
　　为什么、凭什么他一个人鱼凶成这样啊？
　　像冰一般寒冷的目光，瞬间让他全身血液都冻住。“斯菲的伤。”
　　闻歌的语气很平静，落在诺尔耳中，却越发心慌。
　　——他那天明明动作很小心了。
　　面对冰雪欺近的死亡威胁，诺尔意志力薄弱，瞬间结结巴巴。
　　“是、是我放的，行了吧！”
　　那天疗愈活动训练，他对斯菲动了手脚。
　　按自己主人要求的那样。至于更多的，诺尔就不知道了。明明斯菲就是因为他们公司合约的偶像，却要让他受伤。
　　“东西呢？”那天上课，闻歌捕捉到和人鱼园那次相似的波动。
　　本来就有些在意，诺尔竟然还要往他眼前凑。
　　“啊？”诺尔搞小团体惯了，以为闻歌肯定来给斯菲找场子。
　　可眼前的人鱼蓝眼无波，丝毫没有关心同类的意思。
　　什么嘛……
　　不等闻歌追问，传来猛烈空间波动。
　　一只带着血腥气味，滚滚流火的狮子闯了进来，将整个副本照得明晃晃。
　　他的状态很不好，气息浓厚暴躁。
　　闻歌：……
　　他是要开始狮子集邮吗？


第27章 
　　只不过因为椴安军校管理层昏聩渎职,类似这样需要大量能源石开启的空间已经长时间未有人使用过。污染物毫无顾忌扩散升级，狂野占据了每个角落，遮蔽天日。
　　狮子闯入时,一道耀眼白光骤然劈开天幕，污染物如同见到天敌，潮水般快速往阴影里缩。他身后双翼完全现形后是那样巨大,几乎横踞整个天空。
　　翻涌不息的炽热绵延至整个空间,唯有一朵冰雪开出的银莲，安静固守。和那些恶心的黑色不同，冰花只是纯然的冷感。
　　是他在躁动脱控的疼痛中，最渴慕的一朵花。
　　赤影向闻歌扑来。
　　闻歌……没有接住。
　　他当然用了精神力，试图稳住过分暴躁的狮子。但用出的精神力，尽数被狮子坠羽化成的火焰流光包围收拢。
　　那行吧。
　　于是闻歌就像对上小狮子那样，站在原地没动。
　　谁知这只漂亮的成年狮子不仅毛茸茸,还是实心的。
　　闻歌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还是不可避免被扑倒在地。好在那些火焰不知道怎么，掉下去的时候托住了他。
　　狮子鼻息湿润滚烫,沉沉喷洒到闻歌颈侧。
　　他好像很焦躁，在闻歌脸上颈间闻来闻去。时不时用脸蹭蹭。
　　动画片里猫会用蹭脸的方式打标签,留下自己的气味。
　　但他又不是猫。
　　一上来就这样，他们很熟吗？
　　闻歌很快判定，这是只没礼貌狮子。和他捡到的哑巴小狮子相比，扣分。
　　正这样想着,狮子蓦然抽空力气,倒在他身上。大猫身上沾着血的味道,有许多和黑气搏斗的伤口。
　　但是压着很重啊，实心沉甸甸的。
　　闻歌顺手摸了两把狮子的柔软鬃毛,触目惊心的伤口沿着背脊撕裂。当他精神力触及那些地方，黑色却开始消解。
　　他想把狮子推开，没推动。
　　狮子瞳孔恢复成浅色的绯红，金黄色睫毛根部细密。他看着闻歌，往后退了退。明明这么大只，看上去却无辜又可怜。
　　这样的眼神下，闻歌从他肚子底下抽回尾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些。
　　他不禁好奇，他们狮子是不是都擅长同样一个招数？
　　贸然闯入的狮子盯上闻歌的瞬间，诺尔心里就不断危机上升。他冒着被污染物侵蚀的风险，光速避开狮子扑上来的地方。
　　以他的距离，或许可以拉一把闻歌。
　　但诺尔对银尾人鱼充满不爽。要不是闻歌的出现，他只会继续过着众星捧月的美美生活，会撒娇会花钱，作为一条人鱼就已经足够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落入危机之中。
　　诺尔才不要提醒人鱼逃开。狮子来势汹汹袭击人鱼，起码变相给他拖出时间，以寻找可以离开的方法。
　　他不知道，一踏出原本闻歌精神力覆盖过的场所，污染物就已经沿着他腿肚悄无声息钻入。
　　火光照彻的地方，没有任何阴影污染物生长。诺尔忍着难受，借机探寻空间，但并未找到任何能出去的地方。
　　他没有勇气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去，踌躇间回过头一看，人鱼距离狮子很近，竟然毫发无损。
　　没出事啊。
　　诺尔庆幸后又是一阵失落。
　　污染物会侵蚀精神力，而狮子所在的地方，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修罗炼狱。
　　进退维谷间，诺尔下意识跟着银尾人鱼不敢分开。
　　闻歌竟然是他现在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不过他一点都不顾同类。
　　人鱼是什么？
　　生而珍贵脆弱，需要捧在手心被宠爱呵护。
　　在这样险象环伺的环境，被冷漠对待，诺尔觉得比死了还难受。
　　“喂！你还想不想要那个？”
　　诺尔不是没脑子。进入副本后被威胁，他就愕然发现银尾人鱼比他强大太多。
　　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他就算是再傻也知道闻歌惹不起。
　　但在先前那些挑衅之后，求他，对骄纵惯了的诺尔而言，无异于莫大的耻辱。
　　他用最凶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带我和你一起走，我就把它给你。”
　　原来是没办法出去了，怪不得寸步不离。
　　闻歌只是冷淡瞥他一眼。“不想。”
　　诺尔慌起来。不会吧，不会真的不带他吧？“别……别装了！你刚才不还问我吗？”
　　他拿住一个层层密封的玻璃小瓶。严密包装里面，是看一眼就能生出无限负面情绪。
　　为了能保命，他甚至主动提醒，不要往里面看。
　　狮子已经破开了空间。
　　闻歌没有动，只问：“谁给你的？”
　　当然是他的主人。
　　人鱼生存的第一要义，绝不能背叛真正的主人。倔强不言，大滴大滴的眼泪珠子滚下来。
　　一副谁欺负了他一样的姿势。
　　看样子也说不出来更多。
　　狮子状态不好，闻歌也不想碰那个瓶子。于是给了114一个眼神。
　　114恨它和宿主灵犀相通。
　　……脏活累活都是它干！系统也是有统身权利的！
　　闻歌不知道它拿个东西能衍生这么多脑补，摸了摸似乎已经不耐烦的狮子的耳朵。
　　空间撕裂出的通道多停留了半秒，足够诺尔一并离开，他迫不及待逃向阿贡联邦国的领域。只是因为时间有限，身影显得十分狼狈。
　　＊
　　闻歌没有见过狮子造成伤口的物质。
　　他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某只人鱼临死前附着的怨气诅咒，但隐隐觉得熟悉，似乎他的精神力对此有奇效，一覆上去那些怨气就毫无阻碍消散。
　　手底下的狮子状态肉眼可见好起来。
　　他摸了一会，狮子就咬住他的手掌。不给人鱼再用精神力。
　　闻歌顺势停手，缓解一下使用精神力的疲劳。
　　他的精神力随着任务进度，恢复了四分之一，和以前全盛时期比起来不算什么，但起码有了自保和战斗的能力。
　　再遇到像上次高文那样的不速之客，也不可能再让他走得那么轻松。
　　殿内安静得有些奇怪，闻歌想了一下原因，随口问：“路烈呢？”
　　陛下？
　　陛下……不是正枕在您膝盖上吗？
　　巴塞伯爵不明白小情侣之间在玩什么情.趣，以毫不知情的本分宫务大臣形象回答：“陛下正在椴安星巡视。”
　　好吧。
　　闻歌难得有如此空寂的感受，不仅路烈不在宫中，总是睡不醒的小狮子也不见了。
　　他有些挂念。毕竟小狮子看上去很虚弱。
　　闻歌问114：“你能找到他吗？”
　　说实话，114不太喜欢狮子。
　　无论大的小的。
　　因为他们都统一长了张在闻歌面前无辜，又时刻能威胁自己的脸。
　　“可以的，要两千积分。”114随口喊出天价。
　　闻歌果然心疼积分：“算了。“
　　但没过一会，闻歌目光看到专供小狮子的瓶瓶罐罐胶囊：“他今天的还没有吃。”
　　没吃就走了？
　　第十二遍了，今天提到他。
　　大狮子心里愉悦，就这么喜欢他啊。
　　不过，他很快发现小冰花一点都不想念人形的自己。
　　巴塞卿说明巡视后，闻歌一次都没说到过任何与路烈相关的话题。
　　闻歌随手倒了小狮子双倍份的胶囊给狮子。
　　狮子尾巴绒球不耐烦甩着。
　　他不会只喜欢毛茸茸的自己吧！
　　闻歌很快发现了大狮子的好处。
　　刚分化不久，人鱼走路还不是很熟练。狮子就会不紧不慢跟在旁边，在他站不住要停下的时候，叼住人鱼泡进水池里。
　　这套流程……好像路烈啊。
　　闻歌模糊念头一闪而过。
　　“殿下。”
　　闻歌早退，让宁茉无比担心。她像夫人说明情况后，下午进宫拜访。
　　看到狮子就吓一跳。
　　她上次来还小小一只呢，怎么就这么大了！而且，从小到大，狮子自带无形的压迫感……一点都不舒服。宁茉努力忽视闻歌身边懒洋洋的卧狮，将一个柔软毛团从背包里拿出。
　　她来还带上了家里的猫。
　　是真的猫，不是其他生物冒名顶替的那种。
　　听说了闻歌殿下好奇小猫胡须却意外捡到狮子的八卦，宁茉实在觉得她应该把猫带给殿下看看。
　　这猫是橘色的，体型很对得起颜色，白色胡须长且茂盛。
　　这样长的胡须，这样圆的身体。
　　闻歌在它胡须和身体最宽的地方来回扫视。
　　大概，就像动画片里介绍的，猫的胡须真的能测量出身形吧。
　　他落在橘猫发亮皮毛上的眼神有些久，就快要伸手摸摸的时候，狮子正对着橘猫，睁开了他的眼睛。
　　食物链顶端的气息委实恐怖，橘猫四肢绵软，以彻底认输的姿态躲进宁茉身后趴着，恨不能收起自己的一身珠圆玉润和漂亮毛发，以免太过度吸引狮子主人的目光。
　　虽然那是个漂亮美人，虽然它也很想贴贴。
　　“唉？怎么了吗？”宁茉手忙脚乱抱住胖猫。无论如何这只猫都不肯面对闻歌。
　　她设身处地想一想，觉得太对不起闻歌殿下了，临走前都在不住替猫道歉。
　　……闻歌精神力看着呢，当然知道狮子的小动作。
　　这么大的狮子了，比小狮子还过分。
　　宁茉刚走，闻歌就冷着脸。“坐起来。”
　　路烈片刻怀疑，还是配合坐起来。
　　——但他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凶。
　　没想到闻歌也对他同样不满意：“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
　　路烈才不想听这个，他感到不耐烦，直接起身，前爪按到闻歌肩上，轻轻松松就把人鱼扑倒了。
　　和精神体融合，路烈可以变成适宜战斗的狮子模样。
　　成年狮子低头的视角下，小冰花显得清冷而纤细。
　　真一捏就能碎。
　　好像还没这样玩过他。
　　狮子懒懒想着，要咬不咬，蠢蠢欲动。


第28章 
　　——起开，自己多重没点数吗？
　　他的精神力是路烈本能喜欢的那种。闻歌这一拍，完全没能让脑袋发热的大狮子停下来。
　　毛茸茸的狮子脑袋缓缓凑近,连同那些闻歌无比在意的胡须，轻轻扫在肌肤上。
　　痒得要命。
　　狮子顿了片刻，伸出舌头试探性舔人鱼的脸蛋。他只是想尝一尝味道,所以只舔了一小下。
　　就这一小下,让路烈完全忍不住，想把小冰花舔化吞掉。
　　比人形时候还要忍不住，连狡猾隐藏起来的精神力都开始翻涌喧燥。
　　狮子急忙刹住。
　　带着轻微刺痛的湿热扫过脸颊，闻歌脸上很快泛起淡粉，湿漉漉一片沾上了蔷薇气息。
　　所以，蔷薇气息？
　　如此熟悉，猜不出来的是傻子。闻歌面无表情盯住坏事做尽的路烈版狮子。
　　狮子此时正恰好松开按住人鱼的软软肉垫,退后几步以防失控弄坏小冰花。
　　他五感敏锐，当然发现了小冰花陡然变得更冷淡的精神力。
　　由于精神体犯的蠢，路烈并不愿意被闻歌发现狮子形态。但在脱控边缘寻求小冰花所在的方向,已经成为他尚未明晰的本能。
　　小冰花有时候也挺呆的，说不定这次就糊弄过去了呢？
　　路烈这么想的。
　　在闻歌微妙的目光下,两只竖得尖尖的狮耳忍不住一抖，却端坐着力求无事发生。
　　“等等！”
　　114总觉得这个气氛微妙，分分钟又要被这两只没良心的关小黑屋，忍不住幽怨出声,掏出那个装满不洁的严密玻璃瓶：“我还要保管到什么时候！”
　　闻歌真把这个给忘了。
　　他不太想亲手碰到这个瓶子,于是操纵精神力一探究竟。
　　狮子流羽凝成火焰,把他精神力包住。
　　闻歌看他一眼，没计较。
　　但接下来还是这样,狮子几次三番阻挠闻歌精神力碰那个玻璃瓶。
　　闻歌烦了。反正路烈也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思，直接赶狮子：“出去。”
　　殿内静了片刻，蓦然响起路烈懒懒散散的声音：“这种影族的脏东西，不许碰。”
　　影族能够生成这种暗影物质，侵蚀他人的精神力。甚至有时候，能够污染没有防御力的同等级目标。
　　尽管小冰花现在比瓶中暗影强无数倍，路烈还是不想他碰到。
　　闻歌从完全生气变成有点生气：“不装了？”
　　狮子走上前，低头轻轻咬住人鱼后颈，牙疼般哼哼唧唧。
　　＊
　　诺尔惊魂未定，狼狈逃回阿贡首都星，错落城墙守卫的最奢侈糜烂的大首领府邸。
　　专为人鱼服务的数十名仆从簇拥上来，如同过去那样等候指令。
　　然而诺尔看谁都不顺眼，随手摔碎了最近的名贵古董：“滚！”
　　花瓶重重摔到地上，飞溅瓷片划伤了几个仆从。
　　但大家都习以为常。诺尔是大首领最宠爱的天赋异禀的人鱼，再说人鱼本就娇贵，有点脾气也很正常。
　　诺尔泡进热牛奶里，浴室内带着好闻安神的熏香。
　　被舒适放松的环境包裹着，诺尔内心依旧惊惶未定。
　　他脑海内时而想到银尾人鱼寒入骨髓的眼神，时而是伴随庞然翼狮从天而降的恐怖威压，以及虫洞遗迹里，密密麻麻遍布的污染物网织。
　　泡在浴池中的小腿内侧抽动了一下，一阵阴冷沿着他的神经往上。不过诺尔心慌意乱，并没有捕捉到异常。
　　没等多久，他的主人，阿贡联邦国大首领就过来了。大首领在今日庆典上喝了葡萄酒，浑身醺醺然醉意。
　　他豢养的十几只人鱼中，最钟爱诺尔，听仆从传报诺尔回来，便松开了抱着的人鱼，到这边来。
　　人鱼看到主人就会从心里生出无限欢喜。诺尔心里悄悄平静些，声音甜软可怜：“大人。”
　　大首领的精神力状态良好，养尊处优没有受过多大伤。诺尔疗愈能力A级，在他手里多少没什么用武之地。
　　不过人鱼就像值得炫耀的鞍，拥有者自然希望手心的人鱼越优秀越好。
　　大首领只在乎一点，也就是他用起来是不是足够趁手。
　　他亲上人鱼如同凝脂的娇嫩肌肤。
　　人鱼半是出于本能，半是出于技巧，惯性迎合主人的所有亲昵。
　　他们都没注意到，椴安污染物在白雾缭绕中，悄悄缠上了大首领暴露在外的精神力。
　　而在相隔不远的椴安星球。
　　如果有人深夜抬头，远远从居民区看去，就会发现军校的方向竟然灯火通明。
　　往日形同虚设、混子人专属的军校竟然这个点还在亮灯。
　　结合傍晚帝国军队突然到来的新闻，任谁都从这一不同寻常的变化中，觉察到核心区上空弥漫的紧张氛围。
　　以双翼翼狮为徽章，狮心军团军人无一不挺拔的松，与松垮犹带睡意的军校人形成鲜明反差。
　　前来的副将凯特，因其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态度作风，被许多星球官员暗地列为皇帝爪牙之一。
　　军校的校长在临近星球纸醉金迷到一半，被下属从床上喊起来，慢了半个小时才穿戴整齐跑过来。
　　看着眼前森然站立的军队，他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想当初刚接到皇帝陛下不日莅临的通知，校长既是狂喜又是担忧，喜的是能和帝星权利中心接触交流，又担忧传说中的暴君一个不高兴，把他送进监狱。
　　好在他多年的老朋友，阿贡人高尔森，听闻消息后提出，可以为他提供一条珍贵难寻的人鱼，好方便献礼拍马屁。
　　校长知道，高尔森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是人鱼偶像的背后老板，与帝国人鱼培育的最大家族有着密切往来。
　　果然，他的好朋友很快办妥了此事，不远星球相隔，送来了一尾奇特的人鱼。
　　这条人鱼和市面常见人鱼不同，有着漂亮到忧郁的外表，不看人视线也不说话，连他都心动。
　　结果呢？谁能想到陛下连同那条人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原地留下的凶险气息。
　　狮心军团显然为此而来。
　　校长两股战战，点头哈腰欢迎副将凯特。
　　椴安星往上有被阿贡联邦国占领管辖的历史，不同半球民众文化习俗也不同，一半来自蔷薇帝国，一半来自阿贡联邦国，沿着分水岭泾渭分明。
　　回归后，和阿贡人相同的那半并不太服帝国的管理。
　　帝国也只将椴安星球视为最外围屏障，既懒得派人管辖，也无意对他们倾斜资源。
　　久而久之，椴安星球在边陲远离管制，蛮荒生长，早就被腐败官员把持，弄得糟糕透顶。
　　军队内部更是隐隐藏着对帝国的不臣之心，霸占星球资源吃香喝辣惯了，谁愿意哪天帝国突然想起来接管啊？
　　可皇帝陛下在椴安失踪了。
　　在此情形下，副将凯特借题发作，调派军团入驻。出师有名，且实力差距巨大，勾连一气的政府军队高官层不得不屈服于狮心军团的接管，忍痛交出一切权利。
　　凯特分配强调好各军团的搜查和暗查任务，回到办公室，长舒一口气。
　　这间是临时征用的校长室，就算大开窗户通风了这么久，依旧残留着不同人鱼的气味。
　　凯特头疼不已，比起在椴安星面对这些垃圾，显然还是战场开机甲更为快乐。
　　他们亲爱的陛下，还要“失踪”多久呢？
　　＊
　　米亚在准备下午茶时，和闻歌提到人鱼园的新动向。
　　园内已经补充了一批新的人鱼。
　　114扭动透明到无人关注的身体，触手摸上装着海胆银托盘：“闻歌，我想吃这个。”
　　闻歌没理它。
　　“我用积分换。”114讨好式快速游过来，触手几乎转到起飞。
　　？
　　能不能有点系统该有的坚定？
　　但积分不要白不要，闻歌勉强同意。
　　考虑到人鱼的分化，114贴心更新了一波商城物品。有舒适喷雾——能够维持尾巴的时间，有走路教学——99天教您健步如飞，有情侣笔记——论怎样的姿势才更舒服……
　　林林总总，花里胡哨的。
　　美美享用了海胆冰淇淋，114用触爪擦掉了沾上的海胆酱，打了个饱嗝。
　　作为系统，还是升级出实体才能真正快乐呀。
　　闻歌兑换了维持尾巴时间的喷雾，享受了久违的在水里游动的快乐。
　　他习惯性游到人鱼园。
　　人鱼园重修后，除了雕像更改，和之前差不多。闻歌到来时，里面充满了小人鱼鲜活明媚的笑声。
　　似乎一切都恢复成往常的样子，似乎没发生新夏节的改变。
　　新来的小人鱼没有经过饲养员教育，一派天然做派，也不知道打招呼，用纯然好奇地眼光，看着闻歌。
　　其中有两条金翠人鱼牵着手，在水里游来游去，险些撞到闻歌。
　　他们不太会说斯兰语：“嗯……对、对不起……”
　　两条人鱼互看一眼，带着足以让所有人心软的甜甜笑容抬起头来。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是对双胞胎。
　　闻歌心里涌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受。
　　这些人鱼……从何而来？
　　114在水里拍水花：“这个世界有专门培育的地方呀。”
　　像多瓦家族，就为保留人鱼基因做出了卓越贡献。
　　星网上的资料是这么说的。
　　“殿下。”兰顿看到闻歌了，立刻游过来。经过那两只双胞时，他的影子一度与他们重叠
　　兰顿状态不佳，苍白着脸无精打采。饲养员说他最近生病了。他睁着有些憔悴的绿眼睛：“嘉利。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闻歌有权知道人鱼园的一切人鱼去向记录。114苏醒后闲着没事，把人鱼园汇报的所有文件全部吃进了肚子。它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一页记录。
　　她的记录三天前还在更新。
　　嘉利，斯兰历7月23号从主星13区乘坐星船离开。星象局勘测失误，星船途中遭遇粒子乱流，比预计时间晚到两天。
　　人鱼体质脆弱，抵达后就一直处于医疗看护状态。三天前的那次，更新了嘉利看护前的一些数据情况。
　　“我很不舒服。”兰顿说：“但我知道的，我没有生病。”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包括文森特大人在内的任何人类提过，而是忍耐着等到殿下。“我感觉是嘉利在疼。”
　　兰顿出生起身体就不太好，经常生病。每次一头疼，嘉利就会很准确地说：“哥哥，你是不是在头疼？”
　　她说她能感应到。
　　之前兰顿从来没有这种经历。
　　直到这一次，他忽然明白了，嘉利说的“感应”是怎样一种状态。
　　“殿下，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看一看嘉利呢？”


第29章 
　　一生都是如此。
　　闻歌答应了兰顿的请求。
　　他从人鱼园离开时,经过艺术馆玻璃房的天鹅湖。在那个草木茂盛不起眼的岸边，树上已经开满了火红的花，沉沉坠坠耀眼如火。
　　114游在闻歌前面,追逐打着旋飘进水面的落花瓣。
　　闻歌不经想起新夏节前,绿枝低垂下的小小身影。
　　嘉利之前在这里做螃蟹标本。
　　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记忆这种东西。
　　记忆的尽头往往是忘却。岁月像把细筛，遗漏到最后的那些片段，黯淡又模糊。
　　114忽然欢快向他这边游来：“啊闻歌！嘉利那里的记录更新了。”
　　“让我看看！是说……”它读取最新数据的瞬间，如同当机那样动作一顿，接着吞吞吐吐。“不、不对……我感觉错了。”
　　闻歌皱眉：“我自己看。”
　　啊啊啊不可以！
　　水母抬起触须就想逃跑，惨遭闻歌精神力拦住。
　　114不情不愿、相当不配合，但没办法,系统设置最基础的一条就是不能违逆宿主的要求。
　　闻歌看到了嘉利的消息更新。嘉利行程中遭遇粒子风暴，辐射至一级伤害。治疗所那边确认，人鱼在一分钟前虚弱死亡。
　　水母躲在一瓣游莲下,偷偷看闻歌脸色。
　　它知道闻歌是原先世界最后的人鱼，孑然一身度过冰封的漫长岁月。所以看到这种消息,一定很不好受吧。
　　闻歌比114逻辑推算得平静得多。他原路返回，打算把这个信息告诉兰顿。
　　114偷偷看几眼人鱼冷淡侧脸。
　　可能宿主经历过许多离别，已经习惯了。
　　兰顿蜷缩在水底，双目紧闭,比之前看起来还要无助。
　　眼前实在是一副极为割裂的画面。
　　水面下有只人鱼,悄无声息遭受痛苦。另一边阳光在水上明媚照耀,新来的人鱼笑声如阵阵风铃，漂流在波光粼粼中。
　　仿佛命运馈予的一记无声讽刺。
　　不论何时,身为暴君的人鱼，闻歌到任何一处地方，都会收到大部分关注。
　　饲养员顺势看到闻歌不远处的状况，加入紧急照顾队列。他将一颗镇痛糖丸喂给兰顿，嘴上不住解释：“兰顿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生病。希望没有惊扰到您，殿下。”
　　兰顿像手脚没有力气的棉花布娃娃，软软枕在饲养员怀中，一只手无意识揪住心口衣服。抓得很紧。饲养员查看他身体状况时，费了一点劲才把他手掰开。
　　他忍不住碎碎念：“这孩子从小就体质差，一点都不像他妹妹，从来都不生病。”
　　不知道是不是镇痛糖丸的效果，兰顿渐渐适应了疼痛和不适，分不清到底有没有在痛。那双与嘉利相似的翠绿眼睛半天才眨一下。
　　“照顾好他。”银发人鱼离去前，看了眼饲养员。
　　眼神迎着太阳白光，越发显得冷淡，仿佛能洞穿内心。
　　饲养员涌过一大波心虚歉疚。人鱼园最近工作量比较大，他确实对之前那批人鱼有所疏漏。之后还是向上面申请多批点预算吧，看样子需要再补充一批照顾人鱼的机器。
　　他被人鱼那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质震慑，不由自主像揣摩上级领导那样，揣摩一条人鱼的言行。
　　这也让饲养员心虚歉疚中带着连自己都未觉察的畏惧。
　　殿下……似乎不悦？
　　可是，人鱼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饲养员坚持认为是自己没睡好的缘故。
　　怎么说呢？小打小闹还有可能，真正动怒根本就是一件零概率的事情嘛。
　　“怎么了闻歌？”114松一口气，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闻歌最后改变主意，没有对兰顿说出嘉利的事情。但就算是系统，也觉得毫无铺垫对小人鱼说出死亡是件残忍的事情。
　　“你不说了吗？”
　　“不。”闻歌赶在尾巴喷雾到期前靠了岸：“她还活着。”
　　就像兰顿自己说的那样，他并没有生病，疼痛是因为双胞间的感应。如果记录上更新的是真实信息，嘉利死了，兰顿的感应又怎么可能继续持续着？
　　但这广袤无垠的茫茫宇宙，又该从何找起呢？
　　闻歌坐在岸边，双腿浸在水中。方向无定的风吹动他的发丝，也掠过河面。
　　一时清波荡漾。
　　他抬头看天，浅淡瞳孔中映出天空蔚蓝，是那样自由而辽阔。
　　就算完善升级，114有时候也不能完全读懂宿主的想法。
　　但如果能够提供嘉利精神力，它可以借助星网四通八达的光带试着在不同星球搜寻。
　　新夏节过后，嘉利送给闻歌的一个胡萝卜雕刻。米亚把它保存得很好，过去了这么久，附着其上的金翠色精神力只是暗褪了一些。
　　闻歌当初不经意从嘉利的“秘密基地”带走它，绝未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他问114：“可以吗？”
　　114尝试与那些微弱的精神力细丝建立连结。好在嘉利的精神力亲和性较高，没有拒绝陌生信号的靠近。
　　“可以。”
　　这种搜寻需要耗费大量能量，哪怕用最优化算法也要两千积分。
　　小水母可以摸着并不存在的良心保证，闻歌任务进度已经超级无敌快了。而且不知道宿主和任务对象做了什么，反正114每次被迫下线的时候，算法还会莫名其妙加大分。
　　可这四百积分巨款，在搜寻面前，完全不够用的。
　　“闻歌，我们积分不够。不过情况特殊，可以稍微透支一点。”114看着即将开启搜寻模式的倒计时，反复强调：“但一定要及时还上哦，不然我会无限制进入休眠的！”
　　而且它没跟闻歌说，一透支，好不容易拥有的实体就又要等积分填平后重新兑换了。
　　水母触爪不安绞到一处，闻歌只好让它安心点：“知道了。”
　　等待总是漫长无休止的事情。
　　过去了半个小时，114借助嘉利的精神力感应，确定了初步方向。
　　她真的还活着，在辰砂星。
　　辰砂星距离主星不远，搜寻只用掉八百积分，也就是透支了四百。
　　114能源不足，实体都虚了，时刻在关机下线的边缘。
　　闻歌由它休息。
　　“米亚。”
　　“是，殿下。”米亚感知不到系统的存在，在她视角内，殿下独自沉思了许久，声音如同失落般叹惋。
　　是因为陛下一连几天没来的缘故吗？
　　听说椴安星献上人鱼，陛下御驾已经在那里停留了数日。
　　她同样不知道天天懒懒散散假寐的狮子是谁。米亚忧伤看着窗前银发如瀑披散的纤细身影，纯粹为人鱼感到难过和愤懑。
　　殿下这样完美特别，为什么还要去宠爱其他人鱼呢？
　　闻歌回过头：“怎么去辰砂星？”
　　哪怕相处了很久，面对这张过分漂亮的脸，米亚还是会失神。
　　然而听清殿下说了什么之后，她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殿下在说什么啊？
　　去其他星球？！
　　虽说人鱼珍贵，其他种族都会尽可能宠爱满足他们。
　　但这个要求……似乎太任性过分了一些。
　　想到喜怒无常的暴君，米亚真替殿下捏一把汗，还好他不在，不然不知道听到这个要求，会怎么折磨人鱼呢。
　　不，说不定正因为暴君冷落，殿下才会想到其他星球散心。
　　“殿下，辰砂星球路途遥远，还十分无聊。”米亚柔婉劝说：“星网上有其他好玩地方。”
　　“我要去那里。”
　　米亚没有办法了：“您外出……需要得到陛下首肯。”
　　114快要休眠前，看到米亚这般为难，立刻着急起来。
　　不可以！
　　辰砂星球必须去！不然对得起它即将失去的实体和耗费的积分吗？
　　而且，它才不要闻歌再想到失去同族的感觉呢！
　　水母鼓起勇气，调用最后的能量，趁闻歌不注意，飞去流火气息最为蔓延的地方。
　　路烈，周身可怖狂躁翻涌，兽瞳赤红。
　　超超超可怕的样子！
　　他不会一爪踩扁自己吧。
　　114怂到忘了要说什么，能源不足导致说话也续断无力：“反正，闻歌的要求你必须答应！”
　　水母触手拧成麻花，丝毫没意识到，要是大狮子想弄死它，早就在几百里之外，把它从圆润润水母烧成渣渣了。
　　路烈没有理会滑溜溜软趴趴的废物点心，流焰打到114身上，一下把它送出很远。
　　火焰消散后，114滚了几圈，勉强稳住身形。
　　它发现自己多出了些能量，能够保住好不容易升级出的实体。
　　呜……
　　小破系统被暴力对待多了，忽然被感动到，决定以后少在闻歌面前说任务对象坏话。
　　路烈……应该算答应了吧。114放心陷入休眠。
　　闻歌来的时候，路烈版狮子懒散躺在树见。
　　觉察小冰花气息靠近，悠然垂下一截金棕色尾巴。
　　为什么不变回来呢？
　　闻歌不知道路烈在搞什么。他倒是听巴塞提过椴安星球的变化，军团如何严密接管之类，似乎大获全胜。
　　不过人鱼对人类内部的动向漠不关心。
　　他视线落在毛茸茸尾巴球上：“路烈。”
　　狮子跃身而下，眸中赤红暗涌，盘算从哪里下嘴，把水里的小冰花叼上树。
　　不行。
　　闻歌甩给狮子脸一尾巴水珠。
　　他不喜欢高的地方，准确的说，讨厌。
　　无论用尾巴畅游，还是青涩使用双腿行走，人鱼都更习惯真真实实存在能感触到的介质。
　　狮子和人鱼默默对视。到底路烈装狮子在前，心虚更多一些，躺下放弃折磨小冰花的念头。
　　“我想去辰砂星。”
　　路烈想到星空下人鱼明灭侧脸，仿佛相隔遥远的时空，挥之不去的孤单感。
　　“好哦。”他没问为什么：“巴塞卿会安排。”
　　嘉利的虚假信息无一不透露出古怪。直接过去，或许会惊动幕后之人。
　　闻歌从终端了解过，辰砂星属于多瓦家族，是奥茨星系中与主星相隔最近的星球。
　　与大部分科技高度发展，规划整一的星球不同，辰砂星球美丽和平，有大量保留原始生态环境的保护区，因此生物学药学无比繁荣。
　　不过太美丽总会遭来不幸，非法分子热衷于潜入辰砂星球偷猎走.私。于是数百年来，多瓦家族与星际安保设置了重重严格关卡，检查核实每一个进入星球的访客身份。
　　闻歌不觉得辰砂星就是公开情报那样光明忠诚。
　　自从皇室上个统治者脑门一拍，将整个辰砂星球封赏多瓦家族。
　　这颗离主星最近的星球便一直不归中央管辖。
　　但凡有点危机意识，都会觉得这样不妥。
　　而路烈登位后，始终放任辰砂星球自管自立。
　　“你不会故意的吧？”闻歌有点尚未意识到的生气。
　　他小冰花真聪明。
　　狮子一歪头，轻咬闻歌手腕。
　　对路烈而言，精神力暴.乱的间隙，日子实在无聊。
　　不如留着，看看并不太高明的表演打发时间。
　　不过现在路烈已经无所谓那群人了。
　　小冰花在他的世界里，实在是无可媲美的有趣。
　　怎么能这么好玩呢？
　　闻歌完全不想理他了。
　　所以故意放任，到最后世界秩序岌岌可危？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路烈最后精神力溃乱，世界随之覆灭，大概率是他自己想这样的。
　　巴塞卿很快找到能够不引人注意进入的方法。
　　辰砂星球有个名为“白塔”的高层机构，汇集了许多医药生物学顶尖人才。白塔精进的医学水平决定了大部分贵族富人的生命健康，因此他们平时会大量投资，以期与白塔建立密切的关系。
　　这个月中旬，由贵族起头，白塔内部会举办一场交际舞会。
　　宫务处安排的间谍眼线只多不少，自然能搞到入场函。
　　所以，闻歌当下的问题是，如何学会一段礼仪舞步。
　　还是在114休眠的情况下。


第30章 
　　对于前者，银发人鱼掌握能力很强，但很少给予反馈。
　　而到了舞步阶段,完全成了一场灾难。人鱼在任何场合，都是被引导者的角色。宫廷教师按部就班将每个步骤详细拆解演示。
　　他期待着殿下如所有人鱼那般展现出优美动人的舞蹈，可闻歌全程安静坐着,目光冷淡,仿佛随性观赏演出的观众。
　　一直到时间结束，他还是不确定闻歌记住了多少小步舞要求。
　　教师本人深深绝望，由衷祈祷殿下能把暴君哄得团团转，不会大发雷霆。
　　闻歌在和路烈练习，没有别人在场。
　　人鱼不想被其他人看到无法掌控事物的一面。
　　路烈就无所谓了。反正他也不是没看过少年精神力暴.乱和狮子演戏的傻样子。
　　谁嫌弃谁啊。
　　闻歌赤足在绒毯上磕磕绊绊练习，不是踩到路烈，就是几步歪进他怀里。
　　跳舞……好烦,闻歌只想摆烂。
　　路烈扶住他的腰，稀奇不已：“你的那些聪明劲呢？”
　　怀中小冰花不吭声。
　　他只能看到人鱼流转着绮丽光泽的银蓝耳鳍。周身长发披散，看起来毛茸茸的倔强。
　　娇气精闷闷出声：“有其他方案吗？”
　　除了吃的以外,小冰花并不多喜欢人类的事物。或者说抗拒。
　　路烈想起流星明灭坠落中，人鱼的冷淡神情。
　　暴躁少年尾音上扬,把人鱼压到床上：“求我啊。”
　　“路烈。”小冰花声音难得软到好欺负，搞得路烈精神力蠢蠢欲动。
　　闻歌转而问：“你知道小狮子去哪了吗？”
　　“啊？”少年不耐烦皱眉，谎话说起来面不改色：“谁会知道那个？”
　　“是吗？”
　　闻歌的冰蓝瞳孔如此澄澈漂亮，路烈心虚,只咬了几口,没有多玩他的小冰花。
　　避免跳舞的方案自然很多。
　　路烈向来横行无忌,常人难以琢磨。舞会那日出巡，就足够让多瓦家族措手不及,无暇他顾。
　　至于闻歌前去，其中最省事稳妥的，是随一个足够任性的贵族前往，简单直接拒绝所有人类的邀请。
　　梵苜夫人本就打算出席辰砂星场合，她是社交圈没人敢不给面子的红人，再适合不过人选。
　　由于路烈精神力强势且极具压迫感，容易引起一些人鱼不安躁动。
　　所以从主星出发，闻歌就拒绝和他同行。
　　少年皇帝似乎很不开心，扣住闻歌的腰，尖锐犬牙游移。
　　一阵刺痛后，在闻歌颈侧光明正大留下了精神力印记。
　　宁茉捂着嘴巴无声尖叫。
　　闻歌面无表情，调整衣领掩去痕迹。
　　“白塔”，坐落在茂密森林之间，是座两百层高的艺术品杰作。宁茉在路上好奇向外张望，潮润润的自然气息扑面而来。
　　她感触到林间风。和人鱼园里的碧波荡漾不同、和星网全息的变幻新鲜不同……
　　和她此前所有经历都不一样，有种灵魂深处回归的冲动。
　　真是奇怪，为什么她要用“回归”呢？
　　宁茉久久凝视着未有人类痕迹的远方出神。
　　梵苜夫人坐在后面一排，怡然摆动折扇。她早就想带人鱼走出来看看，只不过先前太忙，腾不开空。
　　人鱼总是舞会不可缺少的点缀。
　　他们没有赋予衣物性别区分，出于天性喜欢繁复华丽的礼服。
　　为了不引人注意，闻歌勉强选了一套点缀少些的礼裙。
　　正是梵苜夫人得意之作。
　　流动的银色纱光下蓝色幽幽渺渺，越发衬得人鱼肌肤赛雪、清冷独特。舞会刚刚开始，就不断有人想要邀请。梵苜夫人不露痕迹挡回去。
　　没人会觉得奇怪，以梵苜夫人极度护短、柔中带刚的性格，完全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闻歌得以和宁茉一起，坐在舒适休闲的角落，远远看着舞池中心的衣香鬓影。
　　宁茉不知道殿下的真实目的，只当和她一样出来玩。
　　正当她分析刚刚甜品的口感，闻歌蓦然抬头。
　　他们不远处走来一个意图搭讪的年轻人。
　　对上人鱼视线，他不自觉露出稍显局促的神情。
　　明明只是一条人鱼。面具下的那双冰眸，却显得清冷不可攀折。
　　他紧张到手心冒汗，大着胆子邀请跳舞，内心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可是人鱼眨了眨眼。
　　——哦，他好可爱。
　　年轻人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连拦截任何人靠近人鱼的梵苜夫人都暂时不见踪影。
　　人鱼措辞优雅，音色动听，明显是主星受过良好教育的顶级人鱼。
　　他心驰神往，听到人鱼想要透气时，几乎语无伦次：“透、透气？好的。我是说当然。”
　　跳舞哪里会有透气有意思呢？
　　一想到远离舞池，和人鱼私会，年轻人浑身都发烫，带着不欲为旁人所知的迫切，和人鱼匆匆离开。
　　闻歌得以毫无阻拦离开。
　　目送上层精英与人鱼离开，漫步至竹林。
　　那里隐蔽清幽，再也看不到那两道身影了。
　　想必一定在甜蜜风流的花前月下吧。
　　守卫悻悻然收回目光。
　　冰雪气息弥散，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毫无防备，被放倒在竹林假山后。
　　闻歌找到他的身份信息。塞宁·罗伯特，是“白塔”的核心研究员。
　　他就要操纵精神力洞穿人类心脏，几枚萤火虫，闪烁着幽绿的光，从身边划过。
　　想到境况未知的嘉利，闻歌杀意短暂退却。
　　冰刃迅速游走，划去衣物所有冗余繁杂，他带上兜帽。
　　这是上次114那里兑换到的能敛去行踪的斗篷。
　　离去前，闻歌漠然扫视一眼，送上门的人类，连同山石一起，已经冻成了厚厚的冰层。
　　若他不能及时回来，这里就是塞宁最后的安眠所。
　　像过去精神力铺展海域那样，闻歌搜索嘉利可能存在的地方。
　　路烈强势遍布的翻涌流火遮蔽下，他这点动向，不会引人注意。
　　他在一切纷杂中，探知到一抹黯淡金翠。
　　不出意外的话，嘉利此刻在舞会场所对面，那座庞然伫立的“白塔”之中。
　　人鱼披着斗篷，身影隐于夜色，行动间银丝偶有闪烁，轻巧无声向目的地赶去。
　　白塔研究人员大多参与晚会，只留精密机器人扫描看守，塞宁身份信息足够在其中畅行无阻。
　　随着外门无声打开，白塔内部全貌展现在来客面前。
　　明晃晃白光照着锃亮四面和地板，空旷而冷寂。高科技遍布的陌生场所让闻歌神经紧绷，而且空气中浮动着他说不上来的、无比抵触的消杀气味。
　　大理石地板呈环带状相扣，向下向上几乎都望不到尽头。
　　在这里，闻歌又一次看到双翼蒙眼人鱼，以拥抱光明的姿态，背后无数运输管，连接着不同楼层的密封舱室。
　　密密匝匝的管道错综交错，像把人鱼雕像困在其中。如同为蛛网提供养分的猎物。
　　闻歌感应到的房间在地下室，塞宁身份卡在这里失效，只能通过精神力破坏防御系统。
　　“咔哒。”
　　门锁一松，缓缓无声打开。闻歌全然戒备，凝神走进。
　　里面是整洁干净的无菌环境。空气中充斥消毒水和挥之不去的血液味道。
　　“殿、殿下？”声音孱弱如随时熄灭的火苗。
　　如果不是人鱼敏锐听觉，几乎就要错过这一抹声音。
　　是嘉利。
　　房间里四面空空荡荡，只有最中间的操作台和手术床，以及文件柜和一些复杂大型仪器。
　　闻歌一眼看到手术床上小小的身影。
　　嘉利身上盖着可爱的蓝白兔子蛋糕裙。手腕和尾巴上，焊接着两指宽的冷灰色泽钢圈，将她牢牢束缚无法动弹。她的手背扎了针，连接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吊瓶。
　　金色鬈发上蓝色蝴蝶结摇摇欲坠。在人鱼园养出些肉感的脸，变得消瘦苍白许多。
　　哪怕换了个世界，不同族类，人类依旧冷血自私而贪婪。
　　过往深埋记忆的仇恨很难不再度复苏。
　　闻歌目光冷下来：“我带你走。”
　　“真的是殿下啊……”
　　嘉利困在这个空寂冰冷的地方，不知道日子过去了多久，还以为闻歌的到来是在做梦。
　　今天被摘掉了什么，嘉利感受不出来。她有时候痛有时候不痛，因为有麻醉剂。
　　“殿下。”嘉利口吻里浓浓的依恋：可不可以杀掉我？”
　　在这里数着秒针度过的时候，嘉利总是想到记忆里那个青翠午后。
　　殿下漂亮凝练的精神力，霎时间结束了螃蟹的生命，不拖泥带水。
　　像蓝壳螃蟹那样简单死掉，一定是种幸福的事情吧。
　　可是殿下语气很淡：“别想了。”
　　“其实殿下最心软了。只要说出请求，殿下从来不会拒绝。”嘉利好早以前发现的这点。
　　闻歌沉默了一会，没有正面回应。
　　“这之前，要再见一次哥哥吗？”
　　嘉利想了想，吃力地说：“那好吧。”
　　还是等见过兰顿再死掉吧。
　　“他们把我肚子打开了，有点痛的。”
　　“殿下……”嘉利费力仰起头：“您可以摸摸我吗？”
　　她脖子上露出同样冷灰色的钢圈。
　　落雪般无痕的触碰，让嘉利的疼痛都缓解几分。
　　她们是珍贵无比的人鱼，整个星际最幸福的生物，生来拥有无数宠爱。
　　那些精心呵护，却比不上此时闻歌的一次轻轻安慰。
　　不是出于她是人鱼，而只是专门给嘉利、一个小小独立个体的温情。
　　嘉利从来不会哭。
　　她翠绿眼睛不小心淌出了晶莹的泪珠，流进乱糟糟的金发里。
　　闻歌冷硬着心，掀开嘉利盖着的一角衣裙。
　　本来光滑柔软的肚子，被竖直破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嘉利腹腔里面，似乎缺少了什么。伤口没有进行任何处理，许多地方凝结出黑色血块。
　　和闻歌感知到的一样，嘉利几乎所有精神力，都无意识汇聚集中到了腹部，滋养受伤的地方。
　　光泽越发黯淡。
　　闻歌注入精神力，强行唤醒114。他需要以妥帖、安全的方式，带走嘉利。
　　系统唤醒进度缓慢增长中，闻歌感到外部细小的异动。
　　文森特脚步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闻歌早在几处留下精神力警戒。
　　他无声靠近的瞬间，凌冰荆棘迅速蔓延，尖锐棱刺对准人类几处弱点。
　　使他无法再前行半步。
　　“别过来。”银发人鱼冰冷眼神如寂灭寒月。
　　他真美丽，攻击性显得迷人又特别。
　　致命危险扼住文森特心脏的同时，又在无比诱惑他靠近。
　　“您来错地方了，是迷路了吗？”文森特语气温和，心照不宣给闻歌台阶。
　　暗暗猜想暴君到来与人鱼之间的关联。
　　“我来带她走。”
　　在快速生长的冰凌逼迫下，文森特不得不正面着人鱼后退。一路退到足够远的距离方才停下。
　　“嘉利？”文森特面上闪过一丝意外，旋即顺从点头：“当然可以，我的殿下。”
　　“不过，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他温文拖延时间，等待是有安抚性质的人鱼素渗入。
　　这种物质对人类无效，却能够让人鱼镇定，并且素质越优秀的人鱼，对它的反应效果就越强。
　　嘉利本就脆弱不堪，一下昏迷过去。
　　半分钟过后，文森特欣赏着银发人鱼无力坠落的模样，像一朵被折断凋零的银色莲花。
　　他施施然欲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侵入冻麻了神经。
　　一时同样无法行动。
　　文森特心中充满讶然，这样高明巧妙的不符合人鱼作风的进攻方式。
　　他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天才，创造出了眼前的人鱼。
　　文森特笑容未改。“我们谈一谈吧，殿下，您或许对这里有所误会。”
　　闻歌不言。
　　他在唤醒114。控制文森特的同时，还需要压制人鱼素更深的负面影响。
　　他的精神力正急速耗减。


第31章 
　　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在场的仆从至贵族老爷，仿佛集体被扼住咽喉，不敢有任何声音。
　　上位坐着性情乖戾难测的暴君,沉沉压下的精神力强势而难以抵挡，逼迫所有人垂首臣服。
　　今夜本该是与异星大客户的会面，多瓦家掌权话事人此时却不得不站在臣子该站的位置,陪少年下棋消磨时间。
　　因距离的便利,多瓦族长余光里能看见王座上华贵而诱人的黄金扶手。
　　暴君手闲散搭在上面，指间夹着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击。
　　绣着华贵暗纹的袖口下，指骨俊秀白皙。如同任何一位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贵族子弟。
　　可多瓦族长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焚天火海中，身沐鲜血神情癫狂的少年，怎样用这双手，亲自掐死了挡在登位前的最后一道阻碍。
　　——卡特蒙的人都是疯子。
　　第一次和皇帝陛下对弈,多瓦族长面沉似水。
　　如同君临帝国的统御手腕，路烈打法激进，却十足任性昏聩。开局只顾谋求出子速度和主动权,一而再再而三弃兵。
　　在多瓦族长眼中，这一局棋败局已定。他将自己的棋子下在隐忍筹谋的位置。
　　暴君精神力如此恐怖至强,贵族私底下千百种想法，表露出来的也唯有恭顺蛰伏。
　　图谋权势？
　　不，在公共眼中，他们绝对是为了拯救暴君强权统治下苟延存活的民众。就像族徽藏匿于绿叶的盘蛇,多瓦家族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以正义之名行动。
　　所以在此之前,三百多岁的多瓦族长不得不忍气吞声侍奉暴君，陪他玩国际象棋。
　　如此毫无意义的幼稚戏码。他想。
　　头顶传来一声轻飘且恶劣的笑，蕴着让人后脊发凉的凶残。
　　多瓦族长无端端心头一跳。
　　视线内，纯白棋子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已形成合围之势。原来开局弃兵，不过是为了此刻的闪击诱离，牵制闷杀。
　　不知道为什么，将军的那一刻，遍布空中的流火气息越发凶悍莫测。
　　多瓦族长内心无限惊骇，听见少年哂笑：“多瓦卿年纪大了，位置坐得稳么？”
　　像随口一说，又显得那么意味深长。
　　路烈的不期而至，打乱了多瓦高层许多安排。
　　他们眼睁睁看暴君玩了半天棋打发时间。然后以“人鱼走丢”为由，强硬要求打开白塔。
　　如此傲慢无礼的态度，引起所有陪客内心不满，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任谁都无计可施。
　　多瓦族长无力阻止棋盘上倾颓之势，同样无力阻止暴君进入家族的核心白塔。
　　＊
　　“白塔”地下负二层，囚禁嘉利的无菌室已是寒意彻骨，宛若凛冬到来。
　　仿佛感受不到气氛中的剑拔弩张，文森特克服冷意带来的战栗，语气平缓向闻歌说明，“白塔”只是个普通的医学研究所，所有对受试体264进行的程序合规合法。
　　是的，在这里没有嘉利，而是像她腕带标明的那样，受试体264。
　　如果不是大量临床实验体，人鱼优越的医疗条件从何而来呢？精准持久的特效药如何能凭空产生？
　　“殿下，或许对您而言很难理解。”文森特镜片下绿眼显得温和极了：“不过，多瓦家一直秉承正确、光明医学。”
　　“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文森特说。
　　嘉利有着与他相似的绿眼睛，因此得到许多偏爱。“能为医学奉献，亦不失为一种幸福。”
　　闻歌不像其他人鱼那般听什么都点头，冷冷反问：“人类也是如此奉献吗？”
　　星际背景人权随科技空前高度发展，这项怀疑是相当严肃敏.感的话题。
　　“绝无此事，殿下。”文森特面不改色，言辞坚定否认：“‘白塔’从未进行过任何违背伦理的研究。”
　　深海时期，闻歌一直觉得人类群体阴险虚伪。但到这一刻，他发现先前的认知还是太浅薄。人类竟能如此冠冕堂皇。
　　闻歌强制唤醒114，遭到反噬，启动进度快满时，他意识出现瞬息空白。
　　牵制文森特的精神力一松。
　　为了节省能量，114没有显出实体。它打开极低能量模式，边扫描周边情况：“闻歌，怎么了……啊，你找到嘉利了！”
　　“对。把她带走。”
　　“……恐怕不行。”114对人鱼身体状况的检测一下消耗了大半能量，能维持开机的时间不多。
　　嘉利目前状态不适合再进行任何移动了。
　　114这一路睡多醒少，不清楚闻歌境地如何。粗浅扫描完毕，114发现，这里危险程度很高。以闻歌现在的精神力，和它随时可能再睡过去的状况来看，基本不可能无伤逃脱。
　　但好在他们还有靠山。114沿着星网信号带，感应到路烈精神力的存在，于是干脆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嘉利身上。
　　文森特借此机会脱离了桎梏。
　　当他动作时，银发人鱼眸光幽冷警惕，
　　闻歌精神力后方是受试体人鱼，十分明显的保护意图。
　　——具有同伴意识的人鱼。
　　文森特不由深深看了眼闻歌。
　　他的终端传来秘密指令，要文森特“清理现场”。
　　事实上，闻歌进入受试体无菌室所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多瓦家族对废弃人鱼所做的处理，正当且理由充足。就算曝光公众，也不会引发舆论反噬。
　　但文森特没有看到闻歌先前的行踪，不确定他去过“白塔”哪些地方，有没有接近核心区域。
　　银发人鱼是在该清理的范围内吗？
　　还是说，可以把他藏起来研究呢？
　　文森特内心思考了几种可能性，手指不露痕迹停在持续释放人鱼素的指令键上。
　　不等他真正按下，流焰破空而来。
　　流火蔷薇的精神力来势汹汹，却无意识绕开了冰雪气息覆着的地方。
　　暴君来了。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侍从、多瓦族人以及白塔临时值守的研究员。
　　所有人目瞪口呆。原以为暴君口中“人鱼走丢”只是懒得认真编的借口，没想到真在里面看到那条比镜头还要漂亮数百倍的银尾人鱼。
　　有颈间留下标记的指引，路烈从“白塔”直驱而入。刚破开门，他就看到困在地面、姿态依旧傲然强硬的小冰花。
　　不知为何撕开的布料，衣衫凌乱痕迹。仅用斗篷盖住双腿。
　　啧。精神力暴.乱又添一层，所有人吓得不敢抬头乱看。
　　路烈依旧不爽，语气森森威胁：“这就是多瓦家的待客之道？”
　　文森特背脊传来巨大压迫感，膝盖不受控制一弯。心口近乎灼裂的剧痛，让他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路烈丝毫没有多给眼神，把他的小冰花轻轻抱了起来。
　　斗篷长长垂落，完全掩去战斗里的狼狈。
　　他可没有要他过来。闻歌头扭到一边。
　　虽然很不想承认，路烈到来，让他产生了一丝松懈，不那么想要继续强撑。
　　这种感觉太过危险。
　　闻歌本能抵触。
　　而他几乎耗空的精神力，在契合度极高的流火滋养下，开始慢慢恢复了。
　　帝国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多瓦家族相当配合。
　　整个人鱼园、整个星球、整个帝国都属于暴君一人。别提只是嘉利这样一条普通的小小人鱼。
　　多瓦家族很快抓了几个替罪羊关进监狱，又为嘉利接上人工脏器，整套流程滴水不漏的圆滑。
　　嘉利自己被摘掉的几份内脏，已经投入使用，不可能再追回复原了。
　　术后人鱼金翠色的精神力虽然依旧黯淡无力，但逐渐趋于平稳。闻歌确认她状态稳定下来才离开。
　　不过嘉利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和兰顿相见。
　　几天后宁茉知道了这件事，她来陪伴照顾人鱼园时的同伴。
　　知道嘉利身体上有伤，还有人工脏器，宁茉忍不住又看一眼，喃喃自语：“这真是太奇怪了。”
　　她在夫人的引领下，曾在首都社交场合遇到过许多身体有不便的人类。比如装了义眼的唐伯爵，六根手指的钢琴天才文。宁茉知道应对他们抱以尊重和平常心。
　　但……人鱼一向以完美无缺而自豪。她从来没见过身上破损的同类，也想象不出来人鱼安装人工部件的画面。
　　宁茉不知道真相如何，夫人只委婉地告诉她嘉利生病了。
　　闻歌不难发现，这个世界的人鱼，所拥有的随波逐流的命运。
　　不过和他有关系吗？
　　人类社会的种种，非他族类的人鱼，和他有关系吗？
　　闻歌只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客，他该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
　　可闻歌晚上睡不着了。
　　路烈习惯抱住小冰花，磨蹭一会入睡。
　　这回不让抱不说，还在放空不说话，要么过会突然叹气。
　　连带路烈都变得烦躁不堪。
　　“怎么了？”
　　闻歌垂眼，纠结要和路烈说么？
　　他的群族习惯独来独往，独自决定一切。
　　闻歌基本没有和他人交流过想法。
　　说一说也没什么吧，本来就是他们世界的事情。闻歌无意识说服自己。
　　他转过身。
　　还没开口，想起114后来传递给他的世界结局。
　　路烈这个不靠谱的，年少登位，后期不知道为什么，越发强权，四处极端控制，罔顾民意横征暴敛。各星球投机者陆陆续续煽动独立，最后因为精神力溃乱，全星际跟着葬送了。
　　……路烈，不行。
　　闻歌默默移开视线。
　　小冰花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少年捏住他下巴，气得牙痒痒，非要闻歌说清楚才行。
　　闻歌拗不过他。因为很少与人交流，开口难得卡壳：“人鱼园……”
　　“哈？”路烈听他憋了半天，不可思议：“就这点事？”
　　什么叫“就这点”啊？
　　闻歌转过脸，留给他一个开始生气的后脑勺。
　　“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敢了。”人鱼园里送去不同星球服务的人鱼，算是一个星球民众的福利待遇。
　　多瓦家族中途拦截人鱼调包进研究所，操作涉及不少灰色流程。连带牵扯出几桩地方勾连的问题。
　　路烈向来厌烦这个世界，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从来都懒得管底下人的蝇营狗苟。
　　然而为了小冰花开心点，他这次不得不支棱起来，把烂摊子处理干净。
　　吓得巴塞伯爵掐了自己几次怀疑做梦。
　　“这样的吗？”闻歌总觉得这人过分敏锐。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就已经被猜到想法。甚至先他一步将问题解决。
　　对独立到几乎孤僻的人鱼而言，这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微张的耳鳍暴露出纠结的心绪。
　　路烈看了觉得有趣。他的小冰花，好难哄、好娇气。
　　夜色深厚如墨，清亮亮的星光透过帷幕，为视线蒙上一层隐约。
　　闻歌纠结中，感到身后染着蔷薇香的体温逐渐靠近。
　　他想起114倒欠的积分，闭着眼睛装睡。
　　路烈骄纵的小犬牙渐渐不满足于单纯的舔舔咬咬，在人鱼无声配合中侵入得更多。
　　他当然知道小冰花在装睡。
　　人鱼的衣物向来更精致复杂。哪怕只是睡衣，设计上也保留了许多小心思。
　　丝织领口处，是两条交错的宝石蓝缎带，总让人视线汇集上去。
　　路烈亲着亲着，忍不住摸到那里，一把扯开。
　　缎带如花绽般松散开，藏于领口下的，是人鱼莹洁肌肤。
　　他动作一顿，和感应到不对劲睁眼的闻歌迟疑对视。
　　人鱼唇色很淡，在亲吻中沾染上湿意。
　　像沾着濛濛新露皎然绽开的夜莲，清冷之外，更流露出几分不同往常的柔软。
　　小冰花看他的眼神像看变.态。
　　路烈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想扯那么一下呢？


第32章 
　　在那么多场漫长精密的手术里，手术灯自上而下，白光就这样不由分说冷照,剥离病床上人鱼的全部意识。
　　有时候过程不用麻醉，她知道手术刀怎样冰冷游走，小钳子会夹住什么,剪刀又划开哪里。
　　每一秒都很痛。后来嘉利学会用力盯着白炽光。
　　痛到想要大喊大叫出来,勇敢的嘉利就拼命看着光源，想象她精神力攻击上去，整个灯一击碎裂。
　　手术室也一起碎裂。
　　她的那道精神力，应当是金翠色的，破空留下相当漂亮的弧度。
　　就像殿下杀掉蓝壳螃蟹的那个瞬间。
　　……
　　嘉利在冰冷梦魇中挣扎好久，尾巴抽动着清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阳光。空气中弥散着金芒,温暖又漂亮。
　　啊，不是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呀。
　　嘉利迟缓打量新的陌生场所。
　　她首先看到半开的窗户，从外吹进来的风轻轻掀动窗帘。窗帘上是绿色嫩茸茸的图案。
　　还有不知哪儿飘来的,像极了人鱼园园丁新松土后甜甜的青草香。
　　嘉利不太确定，她终于死掉了吗？
　　但过了一会她感到有身影靠近。能抚平疼痛的冰雪气息近在咫尺。嘉利看到心心念念的银缎似的发丝。
　　“……殿下？”她声音依旧像孱弱随时熄灭的小火苗。
　　闻歌摸了摸她,感受到嘉利虚弱但柔韧的精神力。
　　嘉利失去意识前，记得那指尖轻柔的触碰。她发自内心绽出笑容，不过因脸色苍白，看上去颤颤的。
　　"真好。"宁茉将嘉利的情形收入眼中,心中一酸,下意识声音比平时还轻微：“我真的很担心……”
　　无论如何,她们之前有人鱼园共同生活的深厚情谊。“还好你醒过来了。”
　　“因为，答应了就要做到。”嘉利慢半拍回应。
　　她答应了殿下,要见到哥哥的嘛。
　　醒来没多久，嘉利就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些变化。加上宁茉总是很在意地看看她肚子。
　　肚子……嘉利记得她肚子有很大的破口。现在难道好了吗？麻醉的后效还在，她的感官都比较迟钝，嘉利选择伸手摸摸看。
　　宁茉眼疾手快捉住她：“不可以碰伤口。”
　　那好吧。
　　嘉利也不闹，圆圆的眼睛央求宁茉：”我想看。“
　　医护建议人鱼现在的状况不能频繁弯腰和起身，所以宁茉要了一块镜子。
　　嘉利看到她现在肚子上有两个小块方形金属印记。
　　这些金属方块是连接着嘉利体内人工脏器，用以时刻监测数据。
　　人工脏器自然比不过原本属于嘉利的器官，不过这类仪器持续工作时间很久，三十年才需要更换。
　　金属方块的颜色是可以定制改变的，不过嘉利失去意识期间，没有谁能替她决定要什么颜色，所以默认使用了金属本身冰冷的银白色。
　　宁茉安慰嘉利，如果真的很在意这两块印记，等到身体好一些了，可以换其他颜色。
　　嘉利想也不想：“我不换。”
　　她喜欢世界上所有的银色，包括镜子里映出的肚子上的金属印记。
　　因为，和殿下的颜色一样呢！
　　114触手搬运过来照片袋：“拜托这超酷的好吗！”
　　里面是嘉利昏迷时期的超声波扫描图片。图片中一切都和普通人鱼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换上人工脏器那些位置闪闪发亮的磷光。
　　嘉利认同点头：“超酷。”
　　嘉利和宁茉都不太在意此时漂浮在空中的迷之水母。
　　……想必是闻歌殿下带来的新玩具吧。
　　114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玩具，和闻歌在临时精神力屏障下说起在白塔的意外发现。
　　作为一个前期太穷的系统，有点囤积癖很正常。当时114在白塔，能量完全不足的情况下，依旧不忘顺了点加密和未加密资料。
　　它顺走的恰巧是有关受试体246脏器去向，一大份器官移植跟进记录表。
　　【詹姆斯|106周岁|人类|男性
　　摩恩财阀兼政客
　　肺癌晚期
　　于7.23，18：00接受移植手术
　　术后反应：发热39℃以上，无并发症
　　分析：人鱼麻醉摄入，影响脏器活性】
　　起先，闻歌并不能完全接受移植的含义。他想不出来，手术把完整的新生的肺叶，置入肥胖油腻的中年男人身体。竟然剥夺嘉利的生机，去延缓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类的生命。
　　【海薇因|6周岁|人类|女性
　　中流集团千金
　　肾功能衰竭
　　于7.24，8：00接受移植手术
　　备注：无明显排斥】
　　表格贴着金发女孩和家人的照片，笑容无辜甜美，看起来同嘉利差不多大。
　　不过她们一个在父母爱意中生长，不惜花重金匹配肾源。一个生来便是商品，懵懂无知中成为供体。
　　【道思|40周岁|人类|男性
　　阿贡联邦大首领
　　终末期心脏病
　　预约：7.25，8：00接受移植手术
　　备注：精神力受到污染，需前置疗愈进程】
　　……
　　再往后都是些预约匹配表单记录，和翻也翻不完的试验记录。
　　114盯住阿贡国首领名字，纳闷：“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从没听说过阿贡联邦首领精神力受污染的新闻，应当是前来秘密治疗。
　　虽说辰砂星不受中央管控，但也同样在统治范围之内。
　　身为阿贡联邦国大首领，竟然可以不打招呼进入帝国领属星球。多瓦家族明显没有上报。
　　他的手术预约日期在下周。
　　闻歌不禁细想，要是他没有答应兰顿找到白塔，嘉利的心脏就要被取走了？
　　失去了心脏的人鱼还能活吗？
　　文森特那群人，压根没打算医治吧。或许在他们眼中，转运进来的人鱼只是盛器官的容器。
　　真恶心。
　　闻歌发自内心觉得。
　　人类医学一路发展至今，攻克了疑难杂症。许多需要器官移植的病症，术后排异并发症都尽可能降到最低。
　　除了人工脏器，人鱼的器官，有着天然亲和力，排异反应比用其他生物小。
　　“人体器官可以通过自体细胞培养，并没有任何排异反应。但两百场研究证实，人鱼器官会促进精神力增长。客户更倾向于选择轻微排异可能的人鱼器官移植方案……”
　　114读着读着，整只水母都要爆炸：“这也太过分了吧！”
　　它的宿主是人鱼，114立场天然更倾向人鱼一些。
　　“闻歌……”114还想说点什么，但发现人鱼寒霜般冰冷神情，又不敢说话了。
　　嘉利醒来后精神状态尚可，单方面和宁茉带来的大橘猫玩耍。
　　之所以说单方面，因为嘉利现在很脆弱，保险起见，橘猫被关在玻璃小单间里面，露出肚皮撒娇卖萌。
　　逗得嘉利咯咯笑出声。
　　宁茉过会儿塞给橘猫小鱼干。那猫心满意足抱着鱼干打呼噜，不再计较被关起来的境况。
　　将这个世界的人鱼视为普通宠物的话，似乎人类做什么都理所当然。也难怪文森特，被发现后依旧表现得镇定从容。
　　星网上随处可见大篇幅歌颂多瓦家族如何救死扶伤、医德高贵，是人类医学不灭的明灯。
　　虽说这些人鱼并非同族，但不影响闻歌对网上称颂的深深厌恶。
　　＊
　　帝国首都政府发言人，例行公事出现在每天的问答会上。
　　发言人的位置举重若轻，他们通常代表着政府喉舌，对于帝国突发或关注度比较高的事件作出回应。
　　新闻办公厅各大媒体早已等待多时。
　　“在控制椴安星后，军队星船又在辰砂星泊驻。政府为何接二连三强权干涉其他自主治理星球？”上来就是无比刁钻的问题。
　　好极了，难道他就知道任性妄为的皇帝为何会这样做吗？
　　发言人语焉不详打官腔，将话题扯到很远的地方，谈及主星和辰砂星球航行轨道并行问题。
　　这一段很快截取出来，在网上酝酿发酵。
　　前段时间军队抵达椴安星，正处于半接管状态。
　　但没有多少人关心。
　　椴安星被上层腐败把持，没能力逃离的居民底层，连星网上不起，完全是个小透明。
　　而多瓦家族属下辰砂星球的待遇，一下激起无数舆论非议。几乎人人都在他们家族为打抱不平，连带着翻起透明椴安星的事情来。
　　本就不高的皇室支持率雪上加霜，多瓦家族支持率大幅上涨。
　　事态变化就如多瓦族长谋划预料得那样发展。
　　这才叫下棋。
　　卡特蒙坐在皇位上的暴君，到底是个短视的蠢货啊。
　　他没想到，舆论又会因为闻歌简短的视频采访而逆转。
　　视频中的人鱼举止优雅且沉稳，清丽绝美的容貌更是无限加大分。
　　“陛下出访辰砂星，是因为我突然很想去。很抱歉。”
　　大部分人都被银发人鱼美貌和声音迷昏了头。
　　[这样的吗！突然能理解了！]
　　[可他真的好美，我颜狗，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再说辰砂星本来就是帝国的一部分，殿下突然想去玩，这也没什么的吧。]
　　……
　　“可在那里，发生了痛心的事情。”
　　闻歌不是煽情的性格，所以后面是政府团队拍的几分钟嘉利的短片。
　　病床上几张相片，和114提供的文件截图，就足以牵动所有的目光和同情心。
　　[……殿下还会关心其他人鱼，好有担当，不愧是皇室选中的人鱼]
　　[这辈子就没想过人鱼能和“责任”、“担当”这种词联系在一起]
　　[好怪，但真的……闻歌殿下比我们某些官员做得好多了吧]
　　[那些文件，是我理解的意思吗？]
　　[为什么要给信息打码！究竟是谁啊？随便取走人鱼性命？]
　　[居然伤害嘉利T—T新夏节她上台我就好喜欢，超可爱的人鱼]
　　[多少人排队也得不到人鱼，原来背地里会就这么对待啊]
　　[呵呵，一边说人鱼数量稀少，一边实现医疗垄断]
　　[我就是嘉利明面上要去的那个星球的人。按理来说人鱼到来早就全球宣传了，结果我们球的压根没听说过会有任务来。欺负偏远星球？]
　　很快，这件事就成为了爆炸性新闻，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哗然。
　　如果只是控诉人鱼受到的伤害，网民不过唏嘘几句，多瓦家族装装死，等下一个热点话题到来就过去了。
　　但视频强调了这本该是其他星球的人鱼，却成了富人权贵医疗的材料。话题巧妙指向了人类内部矛盾。有那么一群人剥夺民众基础权利，躺在金钱堆上享受特权。
　　民意震惊、愤怒，自然而然开始质疑、逼问参与其中的多瓦家族。
　　这是路烈的手腕。
　　闻歌觉得他真是狡猾透了。


第33章 
　　麻醉用多了会伤害到人鱼身体。因此麻药失效期间,小人鱼没有立刻得到新的一针，只能靠自己挨过一阵又一阵疼痛引起的痉挛。嘉利这才发现，从镜子里面看肚子没什么大问题,原来里面有那么痛。
　　痛起来的时候,连精神力都会滞阻，嘉利总是期盼闻歌的到来，尤其怀念无菌室落在额头上冰冷但柔软的触感。
　　可是那时候超出阈值的疼痛与疲劳下，嘉利意识昏昏沉沉的，没法记住来自殿下的抚摸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一定十分美好珍贵，深深烙印在小人鱼的生命里。
　　嘉利本能地发自内心许愿,好想拜托殿下摸一次呀。
　　她今天穿着宽松的方便换药料理的蓝裙子，金发在房间灯光下显出亮闪闪的光泽。
　　闻歌只是来看看她的情况而已，对上嘉利满怀期待的狗狗眼,只好伸手摸摸她的小卷毛。
　　金翠色小人鱼仍处在虚弱的恢复期，暂时还不能满足兰顿见面的愿望。嘉利一边抓着宁茉带来的粉兔子玩偶摆弄,一边告诉殿下。“卡洛儿第一个晚上就不见了。”
　　闻歌知道的。
　　114带回来的资料，有一份关于受试体243的系列报告。
　　资料记录时间和嘉利差不多，数字编号和嘉利手腕上系的246相仿，且各项特征数据都对得上同样离开的卡洛儿。
　　猜得到是一码事,但听嘉利说出来,闻歌还是不可避免心一沉,有种“果真如此”的遗憾。
　　结合资料里卡洛儿遭遇的那几场手术，成功顺利接受移植的那些非富即贵身份,闻歌越发觉得讽刺和失望。
　　人鱼园所谓的“不合格”，究竟是不符合所定下的所谓标准，或是按客户需求量匹配呢？
　　听清楚嘉利说的话，宁茉捂住嘴，把惊叫压在喉咙下。
　　嘉利状态狼狈孱弱，夫人一开始没有告诉她真正的情况。但宁茉在人鱼园时，就经常协助文森特完成一些医疗工作，隐隐感觉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作为社交界的活跃女士，夫人日程安排那样忙碌紧凑。
　　宁茉不经意在星网知道了真相。她找不到夫人，只好第一时间向闻歌寻求真相，带着难以相信一切的惶恐。
　　闻歌也因此觉得，把这样的事实公诸于众，对天真无知的人鱼而言，似乎过于残忍。
　　可宁茉很快镇定下来。
　　“这样的话，嘉利以后要去哪里呢？”
　　去哪里？
　　闻歌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生长在无边辽阔的海域，“去哪里”不过是每天醒来后的看心情多选题。
　　可眼前的人鱼不一样。
　　和他截然不同的脆弱人鱼，需要稳定能提供安全感的去处。
　　可这个世界的人鱼又能去哪里？
　　几乎所有人鱼成熟后，都会随主人的安排住进新家。极少数用于社会福利，进入公共服务的人鱼之家，为接受他们的城市星球带来不一样的光彩歌声。
　　这两个去处，在闻歌眼中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嘉利后续仍需要高昂的医疗费，而且她不能再受到伤害。什么“主人”什么公共服务，都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风险。
　　“要不回人鱼园？”114提议。
　　好极了。
　　“其它人鱼呢？每一批都养在那个小地方？”闻歌一下把它问住。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114语气里藏不住的失落，开始计算冒着统命危险偷偷找路烈帮忙的可行性。
　　“这不过是规则下的办法。”
　　这个世界，人鱼是被排除在生存法则之外的。
　　可是闻歌又不属于这个世界，自然无意于顺从规则行事。
　　因为人鱼群体中，没有建立规则时站在顶层拥有话语权的存在。更因为他们没有跳出规则的能力。
　　114似懂非懂：“就像斯菲的抽成吧？竟然只有二十分之一，因为他的合同上是这么规定的。”
　　星网前不久爆的八卦，支持斯菲的粉丝很多，但利益只会通通流进公司控股人的口袋。
　　114当时就觉得这个规定好奇怪。
　　闻歌唤来114。
　　水母在空中舒展触手，展示出现阶段任务进度，36.412％。
　　任务进度为什么会有三位数小数点啊。
　　简直就像路烈本人，那么多难以捉摸的心思。
　　闻歌不去管。
　　他在离开前，至少想做点什么。
　　起码不要再出现嘉利这样的牺牲品。
　　闻歌轻轻看了眼，宁茉正挨着嘉利念书。
　　画面柔美宁静。
　　可是，这些人鱼秉性温顺亲人，改变有必要吗？或者说，他们需要这份改变吗？
　　*
　　星网图书馆，管理员已经快一百年没有看到这么晚还亮起的灯光了。
　　新闻中频频提及的殿下，尽管只是人鱼初始皮肤。他却从那孤灯下背脊挺直的姿态，感受到一种力量。
　　闻歌在找这个世界人鱼相关的资料。过去因为人鱼和他并非同族，闻歌没怎么在意过。
　　眼下不得不亲自了解，才发现那些记载中诸多微妙含糊的地方。
　　在114的辅助下，他翻找了很多书籍，结果却不容乐观。
　　能找到的只有寥寥数语，且大同小异。普遍认为，大部分星球万年以前都有人鱼活动痕迹，不过在星象磁场巨变后，生存环境剧变，人鱼无法适应成为濒危生物，在人类的保护养育下得以存续。
　　“闻歌……”
　　114小声提醒，他们已经看到八个小时了。
　　闻歌左手边堆起厚厚的资料，翻页的间隙看水母一眼，示意它有事直说。
　　他手里是本超级冗长复杂的关于早期人鱼分布星球的大部头。
　　宿主都这么努力，那么它也可以！
　　114被激励到。决定集中能量在茫茫书海中搜索符合条件的资料。
　　搜索着搜索者，陡然降下114害怕的气息。
　　呜哇——
　　114确认时间不超过半秒。
　　果然是路烈！
　　透明水母爪盘快速游动，触手搭上人鱼纤细手腕，扭啊扭化成珊瑚手链的模样。
　　不管了，它关机先走一步。谁也别想让它被迫小黑屋！
　　路烈扫过桌上小山似的资料书籍，便知道闻歌在想什么。他手指点到闻歌在看的那页：“这么忙？”
　　听侍女汇报，小冰花一天都没出门，而他一个人待了那么久，无聊到上来逮人鱼，也没见闻歌抬一下头。
　　闻歌翻不了页，于是抬头：“人鱼的历史，你知道吗？”
　　少年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不。”
　　准确的说，路烈厌烦这种无能软绵绵的生物，闻歌只是个例外。
　　闻歌注意力再度回到书上——按住他书页的，白皙手指。
　　那只手很快消失在闻歌视线内，转而捏上他的脸：“我是不是把你惯得没边了，敢不理我？”
　　你有什么好理的。
　　闻歌习惯性想看眼任务进度，才发现114已经自动关机……
　　行吧，总归在闻歌这里，任务进度优先。
　　“我不喜欢人鱼现在的处境。”人鱼旧去新来，像商品被人类展览挑选不说，还有残忍的处理人鱼的通道。“在找解决办法。”
　　照目前的任务进度，他不抓紧时间，恐怕到他回去，都还没有变化。
　　想到回去，那辽阔无际的深海，闻歌流露出短暂的迷惘追念。
　　像异世不可捉摸的月光。
　　“你在用什么立场寻求他们的改变？”路烈瞳孔赤红，情绪难辨喜怒。耳垂上的骨钉流光闪烁，凭添几分危险莫测。
　　变脸比他翻书还快。真变.态。
　　闻歌有种直觉，这种时候不要说谎话比较好，但他也不是很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来处。
　　于是他折中了一下：“我和他们不一样。”
　　至于路烈听不听得懂，会怎么想，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小冰花主动坦白，取悦到了路烈。
　　“真乖，要是刚才说错了，”少年犬牙抵着人鱼漂亮的耳鳍低笑：“我会把你锁起来喔。”
　　……
　　变.态啊你！
　　闻歌收起耳鳍避让：“起来。”
　　除非帮他把事情解决，不然他很忙的，没空贴贴。
　　流火蔷薇的气息萦绕着他。路烈懒洋洋开口：“我帮你啊。”简直就像偷听到了他的想法。
　　竟然轻轻松松就同意了。
　　闻歌眨眼：“真的没关系吗？”
　　“那我反悔？”
　　“路烈。”闻歌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类，生气到耳鳍又炸开来。
　　像气鼓鼓的刺豚。
　　他这样实在是很好玩。路烈笑到直不起来身。
　　＊
　　这段时间民意沸腾，议会上，计划部顺势推出取消人鱼产业的提案。
　　人鱼产业发展至今，受益的自然是垄断和优先权的贵族，这么一帮人同时还是帝国的政要人士。
　　计划部的提案一出，内部立刻暗流涌动。计划部向来是皇室的喉舌，所以这条荒唐可笑的提议来自皇帝陛下。
　　难道说，他被身边人鱼迷了心窍？
　　作为受益群体，贵族无一不强烈反对，只是碍于暴君的强权统治，以及动不动就拖人下去充花肥的凶残故事，不敢明面上掀出水花。
　　闻歌原本对人类世界漠不关心。当他有所需求，不得不学习政事时，就像块海绵吸收水分那样进步飞快。
　　一接触，他就发现路烈政事上有多放任。
　　贵族相互勾连，利益熏心，可以说是到了群魔乱舞的地步。闻歌忍不住谴责：“你一直在放任流言？”
　　这样甩手不管的方式，帝国政权能存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全靠帝国底子厚，加上路烈凌驾万物之上、实力降维般的强大，能够持续在奥茨星系稳坐实力第一的国家。
　　路烈垂着眼睫毛，懒懒散散玩弄小冰花长发。“真聪明。”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鱼。
　　少年一脸毫无破绽的无辜神态。
　　闻歌莫名生气。这么摆烂，他怎么好意思啊。
　　虹心岛皇宫占地面积一望无际，东西面以穿过主宫殿的中轴线为划分。
　　和人鱼园备受冷落的西北边缘不同，东部区域马场等场所平日里热闹得多。
　　闻歌学习骑马，为不久后的萤日准备。萤日是贵族间的传统节日，在夏天最不热的时分，于林间骑马、观看马术表演，互相恭□□固地位。
　　原本只是帝国贵族内部玩玩，后来其它国家和种族，将这一套照葫芦画瓢学了过去，还会派官员前来“交流”。
　　对大部分官员和民众而言，银发人鱼是一个陌生的、从未具象化的符号。代表着皇室一部分，与陛下的人鱼。
　　议会里计划试水的终止人鱼产业提议，注定得不到多少支持。闻歌需要从符号走出，萤日就是个摆在眼前的合适契机。
　　马场工作人员为闻歌殿下准备的，是一头温顺年轻的纯血黑马。皮毛油光滑亮，银边黑色胸革格外适合。黑马安静站着，它性格沉稳，没有动蹄子之类的动作，很适合新手用来练习。
　　闻歌花了一点时间适应马术服。这种衣服没有专为人鱼设计的款型，因此制式上优雅简洁，干净利落便利行动。
　　贴合身形的装束，勾勒出人鱼一看就很想握住的柔韧腰线。银发扎成一束，从头盔披散。黑色与银色的极致对比下，越发显出闻歌身上的清冷独特。
　　路烈等到快不耐烦，看到闻歌出来，一眼微怔，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这样还挺好看的嘛。
　　马术师埃克森，出自世代驯马世家，严按照流程，引导尊贵的殿下与马亲近。
　　接触马匹、熟悉马匹性情、练习上马和下马，以及慢速度骑行。
　　在闻歌看来，眼前纯黑色的大家伙就像海底那些鲸鲨一样好相处。
　　因此前部分建立关系的友好互动格外顺利，到了需要勇气的后半部分，闻歌刚开始接触，难以很快适应。
　　毕竟不久前，他才生出双腿，需要摸索才能掌握正确的发力方式和角度。
　　陛下在旁边，埃克森当然不敢僭越，和人鱼有什么肢体接触，而是谄媚建议陛下亲自指导。
　　路烈马术怎么样，闻歌刚开始接触，并不知道衡量标准。
　　身下的马放开全力奔跑，飞速疾行的感觉与海中追逐更远方相重叠。两侧急速变幻的连绵树影，仿佛化为记忆里海浪起伏。
　　可又截然不同。
　　沉寂的海水中，一切安静，终日只有日光投影斑斓，和鲸类偶尔穿越海域的孤独波频。
　　此刻在马背上，扑面而来夏季旺盛的草木气息，连风里都带着一刻不停歇的生长。身后是路烈磅礴不容忽视，毫不收敛的赤灼华光。
　　人鱼在海中从来淡漠钝化，他不明白，陆地上、人类，怎么能有这么多强烈的生命力呢？
　　闻歌脸上肌肤在马背上被风吹开粉色，总是冰冷沉静的样子多添几分鲜活。
　　小冰花好看，路烈自然要多看几眼。
　　“有东西吗？”闻歌被他看得奇怪。
　　“花瓣。”路烈堂而皇之，借摘花瓣的动作，摸了一把人鱼脸上的薄透粉色。
　　真软。
　　可是，哪里有花瓣啊？
　　114趴在手链上看得一愣一愣，觉得自己应该检测升级一下镜头功能。


第34章 
　　辰砂星,坐拥一窗碧色的多瓦家族高层机要室一改往日宁静和平。一族之长面沉似水，毫无议会上的平静自若。
　　政府计划部竟然在晨会上提出终止人鱼产业的构想。当计划部部长慷概激昂脱稿念完所有建议细则，议会厅其他官员互相交流眼神,反应平淡。
　　尽管提案仅仅涉及嘉利那些“非合格”人鱼的后续处理，但已经足够掀起一场无声风暴。
　　毫不夸张的说，人鱼是星际上最受宠爱和关注的生物。发展至今,人鱼相关的产业庞大繁多,从繁荣主城到边陲荒星，深入国家各行各业。
　　这些行业源头上大都被各类贵族把持瓜分，赚得盆满钵满，占尽好处。
　　这样有损于贵族利益的提案，背后出自谁的授意不言而喻。
　　提案中针对“非合格”人鱼的处理，与多数贵族无关，但他们同样不愿看到提案实施,持续数百年的心照不宣的分配规则被打破。
　　多瓦族长心情降到极点。
　　民意舆论的压力就已经足够让人焦头烂额，多瓦家族不得不割舍一部分明面上的关系留存，以保全自身。
　　谁知道暴君打什么主意,竟然突发奇想来干涉人鱼产业！
　　“我早就劝过您不要涉足医学手术这块。更不应该在“白塔”留下其它国家往来的痕迹，以免横生枝节。”
　　文森特语气波澜不惊,和他父亲的焦躁愤怒截然不同。他就是这样，只要无碍于人鱼研究，无论什么状况都置身事外。
　　多瓦族长气到扔花瓶，只可惜地上铺着兽类皮毛制成的高级绒毯。花瓶滚了十几圈,完好无损。
　　他无法理解文森特对人鱼近乎痴迷的热爱,正如文森特无法理解父亲利用人鱼的多年经营。
　　长脸老头高尔森佝着腰在客椅上,打断他们的对话：“我能理解你们的感受，先生们。不过,不管发生什么，我这次必须准时收到我的货物。”
　　白塔除了像外界所知那样，汇集了许多医药学的尖端人才。同时也住着多瓦家有意维持关系的重要人物。
　　高尔森混迹公众文娱，信息最为灵通，晨会的提案还没捂热，他就收到了风吹草动，过来摸清情况。
　　“请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文森特像他保证。
　　高尔森在多瓦家族这里预订一对双胞胎人鱼，预备打造成比肩斯菲的超人气偶像。
　　因为一点“意外”，高尔森等了两年功亏一篑，不得不从头再来。
　　“那就好，放心。我会联络名单上的那些家伙，帮你们解决问题。”高尔森化成黑漆漆的黏影，钻进地毯下面游走。
　　*
　　每四年一轮的萤日如期而至，有幸受邀的贵族盛装出席。
　　有资格在萤日骑马展示马术的，都是不同家族千挑万选指派的优秀子弟。
　　帝国历史可以一路追溯到古文明时期，人类骑在马背上拼杀战斗的冷兵器时代。
　　马术沿袭下来，成了贵族必备的技能，是教养和家境的体现。为了体现这一点，萤日规则上禁止使用精神力。
　　斯图尔曼作为三大家族之首，自然逃不掉出席。安洁莉娜在主星疗养，她的父兄远在边域不打算回来。
　　她不得不作为斯图尔曼，参加这种充面子的古老活动。
　　安洁莉娜原以为会是无趣的一天，可当她打发走第七个前来搭讪的贵族绅士时，感应到了人鱼特有的气息。安洁莉娜眼前一亮，这可比千篇一律看其它人的垃圾马术有意思多了！
　　她一眼认出闻歌——她皇帝表弟早早据为己有的银发人鱼。
　　那时在星网人鱼学院全息模拟的接触，又和亲身见到有所差距。
　　人鱼自带清冷疏离气场，比起靠近，似乎更适合远远欣赏。
　　还真是……相当特立独行的人鱼呢。
　　他是父亲在荒星歪打正着献上的礼物，原来皇帝陛下喜欢这款吗？
　　开阔的林间黄昏并不热烈，不少贵族坐在各色花朵般的太阳伞下，隐隐交换视线，却大气都不敢出。
　　年轻的贵族千金们，或许最初还幻想过，被皇室看中联姻如何如何。但随着路烈手腕残忍无情，宫中常年挥之不去压抑血腥的氛围，再没有人敢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想什么呢？只要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贵族原本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全靠荒星人鱼出现才让气氛相对缓和下来。
　　他们自然对银发人鱼有着无限好感。
　　闻歌的到来受到所有人欢迎，但他们同时纳闷，为何会把人鱼带到这样的场合。
　　马术是项古老传统的活动，有意无意的，从来没有人类带人鱼出席过。
　　所有人默认，对人鱼而言，马术运动太过剧烈危险。
　　在安洁莉娜附近太阳伞的年轻的贵族小姐，内心对暴君深深的惧怕惶恐之余，竟然生出隐隐谴责。
　　怎么可以不分场合带人鱼出来炫耀呢？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殿下搞不好会受伤的！
　　可她看到接下来的画面，几乎震惊到忘记维持贵族礼节。
　　银发人鱼竟然独自骑乘。
　　黑马踏先，轻灵跃入林间。
　　看到黑马胸革上蔷薇花纹，贵族小姐后知后觉意识到，陛下竟然允许人鱼以皇室的名义参加马术展示。
　　年轻傲慢的君王身居高位，以绝对强硬的姿态，压制住所有人的质疑与议论。
　　贵族小姐内心惊愕，不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人鱼身上。
　　疯了吧？！
　　可是，当她看到闻歌优雅且游刃有余的姿态，仿佛窥得人格性格中绝不可征服的一角，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掌声试探性响起，旋即连绵成一片。
　　在场人类感到惊艳。当闻歌在马背上展露锋芒，他们几乎忘记这是人鱼。
　　“殿下，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意外。”安洁莉娜控制着白马小碎步靠向闻歌。
　　女骑士英姿飒爽，笑容大大咧咧：“我听说了先前的事情，真遗憾。”
　　其实嘉利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因为家族关系，安洁莉娜接触到不少达官贵人的黑暗面。那些事情怎么说呢，稍微一想到就让她恶心透了。
　　所以看到人鱼学院那些似曾相识的课程设置，安洁莉娜实在无法忍受。其实军队中极度缺少能疗愈精神力的人鱼，他们的申请总是被拒绝，因为人鱼的脆弱金贵。
　　安洁莉娜有过增加改进人鱼学院课程的想法，但这些想法似乎在常人眼中过于离经叛道，遭到人鱼学院拒绝。
　　被拒绝得习惯了，安洁莉娜并未放在心上。
　　但看到闻歌，那个离经叛道的想法又开始冒头。或许，她可以试试游说陛下的人鱼呢？
　　“您有没有兴趣在学院添加一门课呢？”
　　安洁莉娜对着闻歌东扯西扯了几句，谈及正事，不由转变成汇报军事作战时的态度。
　　比起人类那种凝视的目光，安洁莉娜这样有距离感和分寸的言行不会让闻歌反感。
　　他把这件事纳入考虑范围。
　　安洁莉娜提供了详细的计划书和呈述报告，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在军队多年，安排一些训练信手拈来。
　　只是闻歌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鱼能不能接受这种课程。
　　从他在课上的经验来看，涉及实战的，似乎不会太受欢迎。
　　“这是什么？”嘉利看到了114接收过来的安洁莉娜视频演示，两眼亮晶晶：“分化以后我们都会学这个吗？”
　　这也太！酷！了！吧！
　　“而且！在模拟舱里面还会有失重的感觉，是在水里的四倍。超好玩的！”114仗着读取了几篇资料，信口开河，唬得小嘉利一愣一愣。
　　“嗯……对。”一直在学院上课的宁茉硬着头皮附和。
　　嘉利期待的样子让她内心一软，而且，训练什么的，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不是鲜花、厨艺、音乐……而是之前从未了解过、人类独自掌握的东西。宁茉跃跃欲试。
　　嘉利和宁茉两种不同的性格，似乎都不讨厌这个课。
　　闻歌觉得还行。
　　哪怕有一个人鱼学这门课，也是一种收获。
　　人鱼学院不得不发布增设新课的通知，评论区一开始嘻嘻哈哈，过了十几分钟才发现不对劲。
　　通知上详细的课程介绍、周期安排，都不像开玩笑。
　　网上一下炸开了锅。
　　[揉了揉眼睛，又仔细核对日期，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人鱼”、“身体素质课”，每个词我都懂，连在一起我不理解]
　　[这有必要吗？]
　　[违规使用人鱼是一码事，和学校课程设置有关系？到底在搞什么啊！]
　　[反对！]
　　[反正我不会让自己家的人鱼选这门课的]
　　[人鱼那么脆弱，你们想怎么样？出事了负责得起吗！]
　　[阴谋论一波，是不是故意把人鱼身体弄垮了，然后送去匹配某些大人物啊！]
　　……
　　就像预料到舆论会这么发展一般，官方一声不吭甩出了萤日视频。
　　银发人鱼在马背上，悠然穿梭林间。
　　[每天都在为殿下的美貌神魂颠倒]
　　[嗷嗷嗷隔着屏幕感受到了殿下的精神力！好冰冷好好闻！]
　　[美到谁了？美到我了！]
　　[真的不是特效合成吗？]
　　[可耻地心动了……]
　　[救命啊我家人鱼看到了，闹着要玩这个]
　　[有没有一种可能？闻歌殿下精神力比其它人鱼强，就是因为他接受了这些训练？]
　　[一定是这个意思吧，不然怎么会放出这个视频]
　　……
　　和闻歌预料的完全不同，这门课不是少部分感兴趣，而是大受欢迎。
　　受欢迎到什么程度呢？
　　人鱼学院几百年的历史，第一次遇到了抢课爆满的情况，还是在开设了三轮课的前提下！
　　哪个人鱼不想身披光芒，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呢？小人鱼们看到视频里殿下一帧帧身影，歆羡憧憬之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
　　他们也要骑马玩！
　　人类自然架不住人鱼与生俱来的撒娇能力，何况谁不眼馋视频里自由生长的美感呢。
　　选选选！自家人鱼必须选上这门课程！
　　安洁莉娜终端不断收到消息，课程爆满让她措手不及。她只是想在养伤期间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而已，这下看来她的假期又要延长了。
　　银发人鱼原来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吗？幸好他们不是对立面。
　　路烈在宫中闲闲和闻歌下棋。
　　人鱼是没有资格坐在人类世界棋局上的。
　　可是闻歌已经执起黑子，虽然是后手，好在他运气和实力都不错，赢得一个势如破竹的开局。
　　路烈轻描淡写握住人鱼的手，与他手中那枚具有统治棋盘力量的“皇后”。
　　教他如何下好至关重要的身份棋。


第35章 
　　一般来说，规则政策的制定周期都在半年以上。但幼小人鱼不声不响忍受疼痛的样子触动了屏幕后的所有人。在强烈的民意推动下，政府缩短了流程,仅仅用一个月的时间，给出公众较为满意的答复。
　　人鱼原先监管机构受到惩罚，并且设立了严格的核查流程,以后每一条人鱼的去向,都会实时公开在网站上。
　　嘉利似懂非懂，只知道以后要住到新建起来的人鱼之家。想住多久就多久，不会上“名单”，也不必找到主人。
　　为了避免伤口感染，嘉利一直都不可以下水，全靠加湿器维持人鱼所需要的湿度。现在拆完线终于能够下水了。
　　宁茉小心翼翼把她抱进移动的玻璃缸。
　　水流的触感，冰冷且温柔,恍惚如同隔了几度生死。
　　嘉利明显愣了一下，好久才动尾巴。
　　“要松手了哦。”
　　她绽出笑容：“好的。”
　　灵动的鱼尾在水中游弋，金色鳞光闪闪,是那样漂亮美好。
　　只是嘉利腹部贴着金属片，与周围几台高大仪器相连,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想游就游。她放弃了在水中转身体的念头，乖乖上下游了个来回。
　　这段时日悉心照顾的医护人员看到这一幕，眼泪都要下来了。
　　小人鱼送来的时候面色苍白如纸，之后渐渐看她像太阳花努力顽强的样子,一天天比之前更有活力。
　　再一眨眼,她都要离开了。
　　不舍之余,他们都感受到闻歌对无助人鱼的关切和责任心。
　　或许是因为这样，皇室的风评渐渐上来了。
　　*
　　安洁莉娜通过终端和闻歌联系,邀请他体验新课程的第一次课堂。
　　人鱼学院的课程都没什么吸引力，闻歌没去过几回，就一直敷衍着不去。
　　不过安洁莉娜的素质实训课有他的一份参与，理应去看看情况。
　　闻歌一出现在教室，就收获了人鱼满溢的热情。
　　“来了来了！”
　　“殿下。”
　　“日安殿下！”
　　人鱼们呼啦啦围过来。
　　"我看到视频了！真是太精彩啦，好喜欢。"
　　“看到殿下的视频，那几天下午茶都变得美味起来了。”
　　就算闻歌反应平淡，也完全阻住不了他们成为一个个行走的夸夸机，连114都悄悄记下几个好用的句式。
　　人鱼在感知情绪这块最厉害了，他们都觉得，殿下冷淡的外表下，其实有颗不太擅长拒绝的柔软的心。
　　“今天上什么内容呀！会骑马吗？”
　　“我猜是捉迷藏！”
　　“啊？不要那个，太幼稚了。”
　　……
　　闻歌脸上始终没有明显情绪变化，叫人鱼们完全没法根据反应来猜测真实的课程内容。
　　真实的课程内容……
　　闻歌想起文件上详细的内容陈述，再结合眼前人鱼猜测“游戏”的天真模样，遥遥和安洁莉娜对视。
　　难怪安洁莉娜邀请他来。
　　准备这样的课程，心里实在没底吧。
　　她给了所有人鱼大大的意外。
　　这门课竟然把军校的实训模拟环境原封不动搬了过来。
　　星网的全息模拟完全还原了军用仪器装备真实的模样，当它们完全呈现在人鱼面前，空气中都带上了一丝紧张和害怕。
　　一个个冰冷金属质感的庞然大物就这样整齐森然排列着，宁茉不自觉往闻歌的地方靠了靠。
　　其它人鱼也是如此，仿佛殿下是能够安定一切的存在。
　　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诺尔心里不屑。他毕竟是阿贡大首领的人鱼，看到过许多高级的星舰和机甲。只是上次吃了瘪，他不敢再到闻歌面前找不自在。
　　不仅是军用装备，安洁莉娜还出于某种目的，安排了军校的新生和人鱼友谊结对练习。
　　小组要在模拟舱合作，收集分布在不同地方的蓝色小球。
　　安洁莉娜考虑到人鱼天性，把平衡性训练设计成了游戏。
　　从来没想过能这样和人鱼一对一接触，撞了大运的军校生脸上完全遮掩不住的激动。
　　他们眼中，人鱼就像棉花糖般柔软甜美，需要保护守卫，忍不住抬头挺胸，像孔雀开屏般展现自己优秀的素质。
　　有些比较擅长幻想的，已经脑补出了待会在舱室，人鱼站不住落到怀里，满脸仰慕看着他们大显身手的美妙画面。
　　除了闻歌。
　　银发人鱼好看是好看的，但是有种令人类不得不正经起来的特质，不敢用面对其它人鱼时候凝视的视角。
　　何况他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头衔。
　　陛下的人鱼，又有谁敢肖想呢？
　　合作小组的分配完全随机，雷安看着结果，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和闻歌殿下一起行动！
　　“你、你呃……”军校生局促不安打招呼，想到银发人鱼高不可攀的身份，结结巴巴改口：“您好。”
　　这就是人类中的军人预备役？
　　闻歌扫了他一眼，不经意看到领口绣着的翼狮徽章，竟然还是一个斯图尔曼。
　　“你和安洁莉娜是一家人？”
　　雷安支支吾吾了半天。
　　该怎么向人鱼解释呢？
　　他只不过是旁支中的旁支。世家发展数百年，亲戚错综复杂，远近有别。他和安洁莉娜前辈，之前从来没见过面。两者的“斯图尔曼”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的。
　　还是114看不下去了，用最精准直接的谱系图解决了一切疑问。
　　雷安来自偏远星球冬厌，家里很穷，除了斯图尔曼这个姓值钱，其它一无所有。和主星的安洁莉娜天差地别。
　　理所当然的，他对人鱼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星网，以及他们星球唯一一条公共服务了八十四年的年迈人鱼。
　　进入模拟舱后，雷安自告奋勇：“殿下，任务交给我来就好。”
　　他都不明白，安洁莉娜前辈在想什么。人鱼这样娇贵脆弱的生物，怎么可能受得了舱内环境呢？
　　何况，谁不想在人鱼面前表现一番呢？
　　所有小组准备就绪后，舱内倒计时“三、二、一”完毕，开始模拟真实星战环境下最常见的情况。
　　气压发生剧烈变化，整个舱室疯狂颠簸起来。天花板和舱壁上的零件“乒铃乓啷”响动，一副随时都能掉下来的架势。地面上除了焊接的座椅、操作台，其它一切都在随晃动幅度滑动翻滚着。
　　尽管穿着稳定绳，雷安还是脚底踉跄。他知道这才只是开头，后面还会有更加强烈的冲击晃动。
　　正常训练中，整个舱室都会不停颠倒翻滚，就像滚在地上被人踢来踢去的小方盒子。
　　但这次有人鱼参与，颠簸幅度比他们训练时候有所削减。
　　雷安用力沉下重心，后背抵住舱壁，分开步子微微下蹲，借助精神力稳住身形。
　　这次舱室训练稳住身形只用了十秒钟，雷安骄傲给自己打了一百分，第一时间寻找人鱼。
　　然后当场愣住。
　　可怜的小伙子完全不愿相信自己眼睛。
　　舱内兵荒马乱，银发人鱼却依旧姿势挺拔自如。宛如冷照的月光，一切纷乱都影响不到分毫。
　　甚至身边还有一只水母，勤勤恳恳搬运蓝色小球。
　　这不可能——
　　雷安揉眼看了几遍，怀疑星网出现了BUG。
　　银发人鱼很快与他视线相对。
　　雷安心中暖暖的。
　　是在关心他吗？
　　然而银发人鱼很快拉开距离，皱眉：“别吐。”
　　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好的。”雷安虚弱笑笑。
　　模拟环境下，他的存在也只是精神力啦，什么都吐不出来的。
　　可是，他感觉好挫败啊。他也是新一年级的尖子生啊，进入军校特训了快一个多月，竟然还没有人鱼表现得好？
　　而且人鱼竟然还能在重力失衡的情况下，控制自己行动的方向。
　　他不知道，这种程度对闻歌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舱室模拟的感觉很像风暴来临之前，巨力在海水中不安搅动，仿佛天地都要翻覆混乱到一起。
　　可是人鱼无畏无惧，因为他们是海的主宰。
　　114卖力收集完小球，闻歌无事发生般出来交差，身后雷安拖着摇摇欲坠的步伐。
　　安洁莉娜不知道雷安在里面经历过什么，看到同族人仿佛被掏空的菜样，寻思回头必须加大军校的训练量。
　　过了一会，其它组也出来了。
　　于是他们看到了，怎么也想象不出的奇妙画面。
　　宁茉一手拿着装蓝色小球的袋子，一手搀扶着菜鸡新生，温柔关切：“你没事吧？”
　　还有冲出来两眼放光的人鱼：“好好玩啊！比游乐场还要有趣！能不能再来一次！”
　　完全忘掉身后脚步虚浮发软的搭档。
　　“废物！”诺尔摔了舱门气冲冲走出来。
　　所有的蓝色都是他搜集的，新生搭档被折磨得高度眩晕恶心，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提找到藏好的、颜色正确的小物件了。
　　什么糟糕的不靠谱的废物人类啊！
　　这一部分结束的时间比预计快太多，而且基本上所有的蓝色小球都是人鱼自己找到的。
　　安洁莉娜有些讶异，这是怎么回事？
　　新生虽然经验不足，但都是整个帝国经过层层筛选，万里挑一、优中选优的人才。绝对身体素质与精神力双双拔群。
　　在平衡感和协调性这块表现竟然不如人鱼。
　　眼前人鱼还是一副嬉闹的天真作派。
　　军校新生个个变成了蔫菜叶，全无刚开始的不以为意和隐隐炫耀。他们感到羞愧，为没有比过人鱼的糟糕表现。
　　闻歌沉思不语。
　　对他的同族而言，注定与飓风海浪风暴漩涡同行。
　　但这些圈养在精致池子的人鱼，也具备这样的天赋吗？


第36章 
　　接下来的课程顺利到超乎安洁莉娜想象。
　　课上到一半，诺尔急匆匆下线。
　　几只相近的人鱼对视，悄悄和闻歌议论：“殿下别介意,诺尔最近一直这样。”
　　“应该是主人找他吧。”
　　“这么看来，他的主人好需要他。”
　　“真好啊……”
　　听得出，他们的口吻中满是羡慕。
　　这些人鱼的主人,大都很忙,可能还有不止一条人鱼。因此陪伴时间并不是太多，没法满足人鱼天然对主人的依恋索取。
　　诺尔这样的情况，就足够让人鱼羡慕不已了。
　　闻歌之前通过114了解过，诺尔的主人是阿贡联邦国大首领。
　　也就是那个出现在白塔实验室资料上的名字，嘉利心脏的预定客户。如今嘉利被他带了出来，其它人鱼的去向也建立了严格的监管机制，阿贡的首领,不知又会做出什么行为。
　　不过那只是一个隔了无数颗星球的遥远国家，闻歌没兴趣分太多注意力。
　　他做的事情，出发点不过是最初给兰顿的允诺——代他见到嘉利。
　　嘉利现在住的新地方,只和人鱼园隔了两个湖泊，由宫里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照顾。不需要那些精通“人鱼学”的饲养员,这里更想看到有独立想法的人鱼。
　　距离这么近，以后她和兰顿见面非常方便。
　　新住处和以前差不多的环境，嘉利很快安顿下来，兴致勃勃和宁茉带来的大橘玩耍。
　　宁茉常常带这只猫来看望,嘉利现在和大橘很熟悉。
　　幼年人鱼在水中,努力伸出手,去摸猫脑袋。触摸会带给她特别的感受。
　　宁茉总担心嘉利伤口不小心裂开，紧张不已：“我把猫抱给你吧。”
　　嘉利生活的池子里,中央有一个方形底基的贝壳雕像，大小正好够放一只猫。拿开贝壳，方形基座里面是镂空的，四面都透明。也能把猫放进去，可以不费力在水中观察玩闹。
　　但是嘉利不大乐意他们放。
　　她发现这只橘猫怕水。
　　“不可以因为喜欢，就强行让小猫离开属于自己的环境。”
　　那样它就不快乐了。
　　嘉利喜欢这只猫，就像人类喜欢她们人鱼的那种喜欢。
　　它不快乐，嘉利也不会快乐。
　　她还不知道，人类有一种喜欢，是定期剪掉飞羽、去掉利爪，是困于囚笼、蒙蔽心智。
　　闻歌看着猫，不由想到毛茸茸的小狮子，毕竟是他亲手捡到的，可是那天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想想就觉得担心挂念。
　　114不敢说，虽然许多特征对不上，但114觉得小狮子未必不可能是他们的任务对象。
　　“殿下，这个。”宁茉交给闻歌昂贵精美的邀请函，脸上犹带几分雀跃：“夫人说，下周是我生日，她要举办一场生日会。”
　　梵苜夫人讲究排面，人鱼的生日会洋洋洒洒邀请了几百号名流贵族。她当然也让宁茉邀请朋友。
　　但一条人鱼，又怎么可能拥有像样的交际圈呢？
　　“我没什么可以邀请的对象，所以……”
　　“如果殿下抽不出空也没关系的，那天会有很多客人到场。但殿下是我最想邀请的对象。”
　　眼前人鱼一头耀眼美丽的红发。
　　宁茉是在盛夏出生的人鱼。
　　巧合的是，闻歌见过的同族里，红发人鱼也在夏天出生。
　　宁茉回家前，天空竟然下起了雨。梵苜夫人正好在宫中忙着新礼服的制作，便过来接她一起离开。
　　这还是闻歌来的第一个下雨天。
　　之前还没意识到，这个星球很少下雨。
　　“殿下。”梵苜夫人优雅行屈膝礼，念及闻歌对宁茉的照顾，隐晦提醒闻歌：“相当糟糕的雨天，不是吗？”
　　有114在，闻歌当然知道糟糕在哪里。
　　因为，一向平稳增长的任务进度突然开始变来变去，意味着路烈精神力状况的不稳定。
　　梵苜夫人辞别时，借着角度折扇掩面，小声说：“您需小心……通常雨天的时候，陛下心情不会太好。”
　　114这时候“咦”了一声，才发现这点：“闻歌！真的是这样诶！”
　　系统里可以看到，有次雨天，宫里一连拖出去数十人，雨水淌出来都化成了恐怖的血红色。
　　闻歌远远就感受到宫殿中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氛，和嘉利那里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到殿下出现，侍从眼神简直就像看救星，热切、激动，就差当场落泪。
　　闻歌本来觉得没什么，突然遇上这阵仗一头雾水。
　　可是114好没用的，一路走来，在雨中开心玩水到现在害怕隔着门的压迫感，愣是没找到路烈雨天不悦的原因。
　　它躲在手链支支吾吾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反正剧情就是这样的。”
　　米亚难掩紧张神色，一言不发为他取下斗篷外衣。她为殿下不得不亲自面临危险，感到担忧和难受，想说点什么，可是又畏惧于门后暴君的威势。
　　闻歌给了小山雀一个安定的眼神。
　　怎么说呢，大家都好紧张，只有他还搞不清楚状况。
　　以及一个完全没作用的114。
　　室内气氛沉沉，引而不发。强烈的危险感令人鱼不自觉耳鳍张开。
　　冰雪气息的精神力无声蔓延开。
　　“过来。”路烈站在窗边，凝视着雨中蔷薇。他并未转身。因为角度关系，身后无边阴影。
　　闻歌衡量了一下现况，顺从过去。
　　还差几步距离的时候，路烈突然把他压到了墙上。
　　少年薄刃般锋利的眉眼凝结着郁气，径直咬住脖颈，犬牙沿着颈部线条一寸一寸开始噬舔。
　　他咬得一点都不留余地。
　　怀里人鱼身上干净清冽的冰雪气息，让他不再去想雨中挥之不去的血腥甜腻疯狂。
　　窗边雨丝斜斜，有一些飘洒进来，沾在闻歌脸上。
　　冷冰冰的。
　　身上的温度却那么炽热。
　　闻歌皱眉。莫名感觉像嘉利那里看到的橘猫抱住猫薄荷玩具啃来啃去的画面。
　　“够了。”他推开狮子金灿灿的脑袋。
　　路烈气压很低，似乎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整个人看上去都毛刺刺的不好惹。
　　来的路上，114临时抱佛脚，告诉过闻歌一个攻略绝招。就是对失控的暴躁少年百依百顺，用楚楚可怜打败大魔王。
　　但闻歌才不干。他面无表情，简直想给路烈来一脸冰雪清醒一下：“我腿麻了。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姿势可以随便折腾啊？”
　　路烈当然是发泄舒服啦，可闻歌腰都要被掐青了，脖子还被咬得湿漉漉。
　　简直太过分了。
　　没想到小冰花在挑剔姿势。
　　路烈古怪看他半天，周身气势一缓，低低笑出声。“喂，你要不要这么娇气啊？”
　　烦死了。还有脸说。
　　路烈终究是把小冰花抱上床。
　　闻歌从外面回来，沾着冰冷的雨意。身边的路烈体温偏高，靠在一起暖烘烘的。
　　早就和这张床培养出来良好默契，人鱼开始犯困。
　　就着雨声，是睡觉的好时节。
　　不管路烈犯什么毛病，闻歌还是很喜欢雨天的。
　　尤其是在海里面，他总是看雨滴连绵成丝落下，水面晃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知不觉间度过数千个相似的周而复始的日夜。
　　多久了呢？不是独自一个的雨天。
　　闻歌闭上眼睛，继续充当大猫玩具，毫无挣扎意识。
　　他就这么睡觉了吗？
　　路烈无声无息盯着人鱼安静垂落的眼睫毛，人鱼露出一段纤细脖颈，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的嫩芽。他的胸口规律起伏，睡得静谧无知。
　　似乎完全没有害怕那根神经。
　　怎么就没有一点求生欲呢？
　　路烈觉得，必须给这样笨笨的人鱼一点教训，长长记性。
　　教训就是，他顺手摸进小冰花衬衣衣摆，握住一段光滑细腻。
　　？睡觉是睡不下去了。
　　"软。"身后作乱的某人言简意赅。
　　软就是你伸进来的理由吗？
　　闻歌不想搭理，奈何腰腹上的温度存在感实在强烈。他不自在动了动。
　　在睡习惯的床上，人鱼褪去平日的冷意，显出几分柔软。衣服又被折腾得松松散散。
　　这般神情、姿势，实在太适合做一件事。
　　路烈翻身覆上来，继续窗边的事情。蔷薇气息缱绻绵密，纷纷倾涌而下。放在腰上那只手开始顺着腰线往里面探索更多。
　　边摸边亲，十分之不要脸。
　　闻歌隐隐觉得有点过分。
　　但114关机了，他也不好判断程度到底如何。
　　而且躺在床上软绵绵的舒服，闻歌不讨厌路烈的气息，越发窝着不想动。
　　毕竟，他真的只是个得过且过的鱼。


第37章 
　　身下的小冰花晶莹剔透，似乎任他施为。
　　雨天早已成为宫中人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禁忌话题,路烈有意无意放人鱼避开，没想到他还敢回来。
　　暴躁汹涌的精神力霎时化为铰链，将人鱼牢牢束缚住。
　　破坏欲蠢蠢欲动。
　　闻歌很无语地发现自己被蔷薇气息缠得密不透风,因为狮子没轻没重的贴贴,气息都变得凌乱。
　　少年眼尾薄红，睫毛垂落掩下阴沉，仿佛在忍耐什么，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当时114没能和闻歌一起看流星，满腹怨气问他流星好不好看。闻歌回答他还是喜欢金色。
　　这是实话，因为人鱼看的最多的颜色就是金色。
　　路烈睫毛的碎金色很容易让闻歌想到漫长岁月里，陪伴身侧的流星。
　　挣扎的念头还未成形,就消散退去。他毕竟能变成大狮子，毛茸茸的。
　　可是，窗外雨声疏了又密,高了又低，路烈还抱着他有完没完。一个狮子哪来这么多精力啊？
　　动作看起来凶巴巴,但闻歌一点都不怕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他被这么翻来覆去折腾，反而相当心大地被折腾睡着了。
　　冰雪精神力在睡梦中无意识收敛。
　　雨势越发大起来。远在湖心岛的密林深处，封印之地空气凝滞陡然被流火撕裂，小狮子自沉睡中醒来,在剧痛中挣扎。
　　路烈骨钉越发滚烫,仿佛要将一切灼烧焚尽的画面唤起。雨幕下宛若实质的怨恨,男男女女的尖啸诅咒在火海中不断扭曲，直至被滔天火焰完全吞噬。
　　“疯子……怪物……不配……死！”
　　路烈满怀杀意,不豫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怀里人鱼。精神力暴戾鼓动着，化为锁链袭向人鱼要害。
　　快要触及的那刻，却猛然停了下来，循着冰雪气息四散而去。
　　朦胧夜光下，人鱼睡颜静谧美好。
　　白日再怎么冷淡的小冰花，总会有露出黏人本性的时候。比如眼下面向他这边睡着，仿佛汲取温暖般微微蜷缩，整颗脑袋几乎埋进枕头被子里面。
　　——就这么离不开他啊。
　　路烈手还环在人鱼腰上，顺势伸进去比了比尺寸。
　　柔韧且纤细。
　　他不禁好奇，小冰花的腰有那么细，到底是怎么长出那样大的尾巴？
　　接着很容易就想到之前人鱼一尾巴打碎玻璃钢后，从矜持冷淡到搁浅吃瘪的笨拙样子。
　　路烈脸上浮出些许笑意。
　　过了一会，笑意又骤然从脸上消失。
　　他眸光沉沉盯住皎白笔直的双腿，回忆手感很软的银色鱼尾。
　　闻歌梦到久违的深海，他摆动尾巴，想游动到远方。
　　可是，海藻缠住他的尾巴，一面发出114的声音：“不行，闻歌你不能走啊。大麻烦的任务还没有做完！”
　　闻歌心头一跳，直接醒了。
　　帐幔外晚灯极为昏暗的幽光，照出一方暧昧视野。他看到少年分明的下颌线，以及不悦下压的唇角。
　　不等再往上看，闻歌就感到了不对劲。
　　尾巴……腿上传来抚过的触感。而且还在继续着。
　　他立刻反应过来。
　　哪是什么114版海藻，原来是大麻烦在摸他的腿啊！
　　路烈完全没有丝毫心虚，发觉人鱼醒了，哄他睡般拍拍。
　　可他拍的是腿——人鱼分化没多久、还很陌生敏.感的双腿。
　　闻歌的“三分醒”瞬间变成了“半分醒”，动了动腿想躲，没躲开反而被握住了。
　　或许体温差别的缘故，总之，闻歌每次被摸腿，都会觉得非常微妙。他抬起头。
　　少年脸色阴沉沉，就差把“焦躁睡不着”写在脸上。
　　“你怎么了？”闻歌半支起身，自上而下研究大麻烦目前状况。
　　人鱼海藻卷长发顺着肩颈线条滑落，宛如流淌的一抔银色月光。音色也是极动听，因睡意未褪，难得带出几分近乎温柔的蛊惑。
　　精神力的契合带来巨大的吸引力。
　　路烈无数个念头翻涌，叫嚣着将眼前人鱼占有标记。
　　若是小冰花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还会这般无畏无惧吗？还敢若无其事地和他挨在一起吗？
　　他清楚，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听话乖巧。可人鱼死了，就不会有这般温热柔软。
　　路烈沿着人鱼腿部缓缓摸索，掌心下无比光滑细腻，多适合用铰链锁住、永久禁锢到离不开。
　　内心想法再怎么翻涌，路烈始终不会表露到脸上：“没有。”
　　真狡猾，明显就是谎话。
　　有本事说这话的时候别摸他的腿啊。
　　闻歌困得要命，心想路烈真的有大毛病，不喜欢下雨还不把精神力收一收，非要深夜里找罪受。
　　小冰花不声不响，幽幽看着他。
　　啧，这就生气了？
　　好难哄哦。
　　少年锐利犬牙若隐若现，说出的话真假难辨：“我在想，怎么忍住不吃掉你。”
　　？
　　闻歌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吃”是什么意思。他看过陆地动物科普，猫的食谱也包括鱼。
　　所以路烈作为大猫，擅自把他加进了食谱？
　　好变态啊他。
　　闻歌几秒神游，想起梦里缠住他尾巴的海藻：“不用忍。”
　　”可以把我送出虹心岛。“
　　路烈哼了一声：“不许。”
　　这不行那不许，闻歌看路烈越发像看问题少年，难伺候死了。
　　好在漫长的孤寂岁月养成了人鱼佛系且得过且过的性格。
　　反正按照目前进度，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去。在这之前凑合过呗。
　　114这个不靠谱的水母完全说不上来雨天哪里惹到暴君了，但闻歌知道这个世界大致的走向，以及曾在图书馆看到皇室过往。
　　人类间的权力争夺总是比其他生物复杂黑暗得多，充斥着流血、阴谋、背叛，以及诸多人鱼理解之外的情感。
　　他想，大概路烈在下雨天经历过什么吧。
　　路烈看着小冰花发呆的表情，脑海内一阵接一阵的刺痛逐渐平息。
　　他好看，就连发起呆也赏心悦目。“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怕什么呢？孑然孤身太久，闻歌早已模糊了死与生的边界。存在和虚无，在他看来毫无分别。意外卷入这个世界，反倒多添了一些有意思的波澜。
　　为什么要怕啊。
　　“你只不过是宇宙的孩子。”
　　就像人鱼是大海的珍宝。就像划破混沌的每一颗流星，窗外飘落的每一滴雨水。
　　闻歌不会害怕路烈，正如不会害怕路边初开的一朵小花。
　　“所以……”
　　别以为他不敢，太过分可是会被甩尾巴的。
　　不过后半句闻歌没说出来，就算是不通人情世故的鱼，也直觉会影响他和暴君建立起来的表面和平。
　　由于114关机摆烂，闻歌随机用终端找了本公认最催眠的海龟汤故事集。
　　确实挺催眠的，路烈刚听个开头就猜到汤底，一点悬念都不给留。人鱼音色如玉石泠泠，空灵动听，边念边打哈欠。
　　……
　　难得没有受到路烈打扰，闻歌完整念完了整个故事，意犹未尽。
　　那么故事里的绿衣男为什么死在了酒吧里？
　　可这下连回答也没有。
　　闻歌看过去，才发现路烈睡着了。
　　……深夜里把他弄醒的罪魁祸首凭什么就这样睡着了啊！
　　连故事真相都没讲明白。
　　绿衣男为什么死在酒吧？
　　闻歌一闭上眼，就冒出这个疑问。他又莫名有种不看答案的执念，深夜里独自越想越精神。
　　也就越发看少年不顺眼。
　　想到路烈摸他的腿，闻歌伸出手，打算狠狠捏脸回敬。
　　——睡什么睡。不许睡！
　　但少年就算睡着，也是紧皱眉头，正是浅睡的表现。人鱼手一顿，转而轻轻碰了碰他的眉毛。
　　……算了。


第38章 
　　余光瞥到竹叶梢将滴未滴的透明露珠，米亚不由一遍遍想起暗地人人畏惧惊恐的、有关暴君雨夜的血腥传闻。
　　可这一次，夜里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怎么可能呢？
　　未知等待的一分一秒过去，她内心几乎被绝望吞噬，传唤铃响了。
　　里面同往常无异的气氛，反倒让人无比悚然，侍从们垂首前行，唯恐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触怒暴君逆鳞。
　　直到再次发现殿下安然无恙的身影,米亚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人鱼周身似有若无的冷冽气息，有意无意减少了陛下精神力带来的暴戾压迫感。
　　过去闻歌生活在海里，卷发天然柔韧顺滑。但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路烈总玩他头发的缘故，每天醒来都会有些凌乱,需要专门花时间打理。
　　一开始闻歌对人类的靠近很是抗拒，但路烈身边的侍从不知道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动作总是周全细致，挑不出任何毛病。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洗漱换好衣服之后,闻歌配合坐在窗边,任由米亚和其他两个侍女帮忙梳理长发。
　　偏偏罪魁祸首毫无自觉,在小冰花系好绸带更显纤细的腰上摸了一把，颇有闲心评价：“睡了一夜,怎么这里更软了？”
　　闻歌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但因为米亚抿唇偷笑的小动作，心底一点点生出不自在。
　　这样的情况对人鱼来说十分陌生。
　　他本能感到恼火，不满转移到罪魁祸首身上，侧过身做了昨晚没有做的事情。
　　路烈不设防，脸被捏个正着。
　　小冰花冷冰冰回敬：“真软。”
　　真软。
　　真软……
　　软……
　　整个寝殿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安静诡异到极点。就连米亚在内，都一脸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能彻底消失。
　　没人敢在路烈面前用这样随便的语气说话，更别说评价了。
　　难捱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就听到路烈明显嫌弃的“啧”。
　　虽然不高兴，但似乎……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
　　殿内侍从无不感到劫后余生，松口气下来，才发觉心脏跳动有多剧烈。
　　暴君竟是这般纵容人鱼，说句“恃宠而骄”一点都不过分。
　　路烈猝不及防被捏到脸，愣怔之余只觉得诡异。他皱着眉，想说不许了哦。
　　可卷发下人鱼的耳鳍若隐若现，微微张开。漂亮的脸蛋没什么表情，莫名有种生气的意思。
　　他生什么气嘛。
　　路烈决定再给小刺豚一次夸他的机会。
　　“还有呢？”
　　一面握住闻歌的手，停在脸上大有“软就多摸摸”的意思。
　　——人类不要脸起来就是无敌的。
　　那种奇怪的不自在越来越严重了。
　　“没有了。”
　　闻歌冷着脸要把路烈推开，可这样一来，反倒成了投怀送抱的姿势。
　　路烈顺势像抱软绵绵小熊那样抱住他，过了一会突发奇哄他一般，要来给小冰花梳头。
　　摸透了114涨任务进度的规律，闻歌早就想到，雨夜之后，路烈会比以前更好拿捏。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好拿捏到过了头。夜里就该把他弄醒的，闻歌在内心默默后悔。
　　因为，这个傻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打理卷发！
　　在成套流光溢彩的珍珠梳里挑三拣四半小时，又硬生生梳了半个小时。
　　闻歌实在忍不住：“你不累吗？”
　　少年挑起人鱼几缕水波一样的柔软发丝，没个正形。
　　金发拆散后，路烈褪去凌厉轮廓，显出和安洁莉娜的几分神似。斯图尔曼家族，似乎避之不及。
　　神游，与镜子里一双绯红对上视线。
　　凑近了编发，冰蓝瞳孔里身影。精神力蠢蠢欲动，裹入吞噬。
　　闻歌瞪了他一眼。
　　他怎么这么凶？
　　宫人仿佛人偶，标准到毫无人息的动作。
　　冰雪冷淡气息穿梭，偶尔手指碰到肌肤，勾得某狮子心痒痒的。
　　蔷薇精神力过来亲昵缠绕着指尖。
　　迫不及待把小冰花压在镜台前折腾。
　　自然是不敢看的，包括米亚在内的侍从齐刷刷心头一松，他们殿下和陛下之间，还是一如既往甜蜜啊。
　　闻歌能怎么想呢。
　　他已经麻了。
　　多涨点任务进度，谢谢。
　　＊
　　邓肯家族即将为人鱼举办隆重浩大的生日会，这一消息火速成为近期社交圈人人皆知的话题。
　　星网上也不乏讨论之声。
　　[哇！居然准备了10w星币发放！抽我！]
　　[宁茉和夫人才是人鱼和人类之间的理想关系]
　　[没错，真希望嘉利以后能遇到这样的主人]
　　[如果嘉利是我的人鱼，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
　　宁茉生日会如期举办。
　　她是一尾美丽的人鱼，性情温柔，明媚如晓开茉莉，备受主人宠爱。作为生日宴会的焦点，不可避免有许多藏在绅士礼节下的的轻佻凝视。
　　良好的教养让她应对自如，敏锐的天性却让她感到不适。
　　按规定，分化之前，人鱼园的人鱼不可以外出。因为闻歌的关系，嘉利和兰顿得到特许，这一天能够到邓肯家族的庄园做客吃小蛋糕。
　　专门照顾嘉利的工作人员是个热衷于穿搭的时尚人士，精心为嘉利准备了一件绿丝绒裙，那头调皮蓬松的金发用绿丝带扎起两个揪揪。
　　属于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古灵精怪的搭配。
　　贵族出身的夫人小姐最是消息灵通，不仅熟悉嘉利的故事，还深知殿下对这条人鱼的照拂。宴会开场之前，她们善心围在小人鱼旁边，用最温柔亲和的一面向嘉利打招呼。
　　一面不忘凑上来，用终端合照发星网空间。
　　有人提出看看人鱼肚子上的金属方片，嘉利有点点不乐意。可一想到她的金属色超级酷，嘉利还是卷起裙子下摆。
　　柔软的丝绒下，依次露出人鱼金色完美的尾巴，再然后是肚子上显眼的银色。
　　绅士小姐们唏嘘不已，终端倒是对准了这处拍个不停。
　　人鱼长久以来都接受着对人类友好信赖的教育认知。但嘉利是个没被教好的“不合格人鱼”。她觉得自己又和他们不熟，不熟怎么友好的起来呢？
　　所以，嘉利决定不理会这群不懂得欣赏，还要打扰她吃小蛋糕的人类。
　　在一个干瘪瘦缩的老绅士拖着调子说话的时候，嘉利直接沉到了池子最底下，闭上耳鳍不听不听——她和殿下学的。
　　可是，殿下怎么还不来呢？
　　“呵呵。”人鱼的任性游远，让这个角落一度冷场。最初提出看嘉利金属片的子爵夫人机敏过人，抚着折扇第一时间给台阶：“大人，一条“天真”的人鱼而已，还望您不与她计较。”
　　“或许她的教养方面应当得到更多重视。”
　　“这样看来，多瓦家的选择未必不能理解。”衣冠楚楚的上层人士闲谈，彼此心照不宣笑笑。
　　老绅士来自青牙公国。
　　青牙公国地理位置特殊，生长着珊瑚的特殊种类。用这种珊瑚制成的人鱼用品，和人鱼的亲和性效果最佳，因此在贵族阶层很受欢迎。毕竟，谁不想自家人鱼拥有最顶尖最适合的好东西呢？
　　不过这种珊瑚种类只分布在青牙公国，在其他星球连种活都很难，更别提大批量培养投入生产了。除此之外，青牙公国盛产的宝石、海底观赏布景等也都是人鱼们无法拒绝的心头好。帝国这些贵族，自然也就爱屋及乌。总之，和青牙公国的人打好关系总没错。
　　尤其眼前这位，在人鱼商品市场颇有人脉和声望的老绅士高尔森。
　　人鱼都是温顺亲人的，嘉利这样在他人说话时贸贸然离开的行为，在贵族们看来，多少有些欠缺教养不知好歹。
　　好在老绅士本人宽宏大量，安抚几句表示自己没有在意。
　　没有人知道，高尔森原本就是眼前人鱼的幕后预定者。他到嘉利面前，也不过近距离看下被多瓦家淘汰的货品质量，以及有何特殊之处，竟然迫使多瓦家族不得不割舍表面利益，暂时向民意让步。
　　不过嘉利人畜无害的样子让高尔森确信，舆论的爆发不过是一次巧合。
　　车窗外景色快速后退，风格统一的建筑鳞次栉比，宛如银色浪潮向后奔涌。从虹心岛去往邓肯家族的道路早已按章程严格清场，因此路上空旷没有闲杂车列。不同颜色的道路在空中平行又交错，在空中架构出一道道卷曲螺纹，或是花朵状的线条。这是闻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领略到主星的繁华。
　　“砖红色的是遭遇风暴粒子的专用道！不过主星的环境优越，已经很多年没有启用过了。闻歌，你看你看！拱起来的那块像不像蛋挞上的红樱桃！”114兴致高昂整个转过来，水母圆帽上的粉色蓝色珊瑚依次亮起又灭掉，完美复刻了不远处大厦的霓虹灯。
　　虽然说114升级以后有了实体，但它还是可以选择只让宿主一个人看见。就像现在这样，只在闻歌耳边碎碎念了一路。
　　闻歌到底还是选择了用精神力请它安静下来。
　　他本来不想去的。人鱼始终清楚，这里不过是异星他乡，既然注定会离开，他又何必参与其中。
　　可114想去，又是软磨硬泡又是积分双倍诱惑，终于说服了宿主。
　　毕竟，聚会这种一看就很容易发生大事情的地方，他们怎么可以缺席呢！
　　梵苜夫人交游广阔，来客中族类各异。闻歌在星网上遇到过用户各种奇形怪状的外观，可是亲眼见到，又是不同的冲击。
　　比如影族和棕色皮肤的侏儒，坐在最靠近窗口唯恐说话声震到无辜人类的石头族，以及以墨为食的利特人……许多是外交星球的使臣、星际富商、特殊人才，和他们的家属附庸。
　　当然，宴厅大部分是人类与人鱼。全星际仅有千条的人鱼，在这里几乎人手一只。
　　这样的命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各贵族的宴厅都有为皇室莅临预留的奢侈精美休息室，闻歌不用深入宴会其中，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从头到尾只待在里面。
　　宾客向他的方向次第低伏行礼，带着无限敬意和恭谦。
　　他们敬和畏的不是人鱼，而是人鱼身后的无上皇权，那个生杀无度的暴君。
　　至于打上皇室烙印的人鱼，保守固执的贵族很难赞同他在陛下默许下的那一系列行为，但宴厅闻歌的短暂露面，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人鱼惊艳世人的美貌下，似乎有着更不容觊觎轻视的强大灵魂。
　　不好发脾气的宁茉得以脱身。
　　嘉利和兰顿手牵手游到殿下身边，侍卫得到允许，并没有阻拦他们。
　　明明长相相差无几，年纪一般大，兰顿看上去要比嘉利沉静许多。他能够说出嘉利想知道的，生日会上来自不同星球的物品名称。有些偏门的，连114都要查资料。
　　“哥哥很厉害，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嘉利像兔子咬胡萝卜那样咬纸杯蛋糕，相当不在意随口一提，就这样把她和兰顿默契保守好几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自从得到摸摸头，嘉利就无条件信任着殿下。
　　闻歌之前就觉得疑惑，身处人鱼园的嘉利，哪来的机会学会制作标本，不过他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也就没有深究。
　　但是，同样被人类养在封闭严密的环境，兰顿又是从哪里了解这些的呢？
　　泡在水里的小人鱼举着脑袋，翠泱泱的眼睛里期待毫不掩饰。闻歌还是如她所愿，摸了摸扎起来的揪揪。
　　“殿下……”兰顿在嘉利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说道：“我记得以前的生活，玻璃外面每天都有很多医生，和文森特大人一样。”
　　过目不忘的本领让他被动记住那些医生工作的内容，尽管不明白具体是什么，但兰顿可以一点细节不漏的全都复述出来。如果殿下有需要的话。
　　因为，殿下为他带回了妹妹。
　　人鱼天然亲近人类，同伴间感情很浅，可能是双胞特殊的羁绊，兰顿很早就觉得，比起所谓的“主人”，妹妹才是应该守护和依靠的存在。
　　114游到兰顿面前：“这个我知道，兰顿是超忆症！好厉害。”
　　“我也有厉害。”嘉利比了起来，她脸颊沾上蛋糕的蜂蜜，看上去亮晶晶的。
　　“……嗯，我不怕痛！”
　　和其他人鱼比起来，嘉利的耐痛阈值很高。别人眼泪打转了，嘉利就没什么感觉。管理员喂一些镇定安抚的药丸，她吃了没效果，还能乱游到管不到的地方，自己和自己玩耍。
　　这样不怕痛的嘉利，在白塔实验室，却告诉闻歌，“她有点痛的”。


第39章 
　　阳光不复正午的暴烈酷热,将云层染上瑰红。拱门外钟声清越悠扬，在宫廷乐的衬托下徐徐敲响。十四下钟声，代表宁茉十四岁的到来。
　　宾客云集、众星捧月的场面无一不彰显出邓肯家族掌权者——梵苜夫人,对她名下人鱼如珠如宝的喜爱。
　　闻歌素来习惯独处，哪怕有侍从拦下层不出穷想要借机凑上来的贵族，宴会对他而言也太过喧闹。
　　“哇哦,传说中皮卡皮卡亮的集芯片,每天都要用钻石擦洗保养的吗？”114撅着水母屁股，毫无违和感混入机器族，两眼放光围观别人晶亮亮的芯片内核。
　　114遇到“伟大的碳基知音”正一团火热，几条年纪小的人鱼则无忧无虑凑在一起玩耍，闻歌离开宴厅时，没有惊动他们，也没有让米亚跟随。
　　无论如何,避开一路上数不清的行礼，闻歌总算得到片刻清静。
　　邓肯家族这座庄园，是传统的贵族风格设计。倚着后山建成的花园青翠葳蕤,造型精巧又不失掩映之趣。
　　茂盛的云杉之后，横着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
　　风夹带着草木气息与水面的清凉,偶尔换换地方也挺不错的。闻歌坐在喷泉山石旁，静静独享眼前景致。
　　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他就经常在落日融金的傍晚浮出水面。
　　每到这时海水总是温暖的……
　　这份安宁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由远及近、匆促的脚步声打乱。
　　一前一后,一份惊慌,一份带着狩猎似的兴味。
　　真吵。闻歌不高兴侧首。
　　“请您不要这样……”火红的长发在云杉翠绿枝叶间是那样显眼。
　　少女总是轻婉温和的声音,此刻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闻歌瞳孔骤缩。
　　竟然是宁茉。
　　她本该是生日宴会的主角，此刻却被一个衣着考究的陌生青年困在云杉树下。人鱼敏锐的五官觉察到不远处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穿着随从样式的制服。
　　少女的裙裾华美，在云杉林中更像笼内逃无可逃的金丝雀。
　　“我不喜欢欲迎还拒的把戏。”青年隔着手套掐起宁茉下巴，脸上是军中那类人惯有的轻浮恶劣的笑。“姑妈精心挑选给我的人鱼。唔，仔细看看还真不错嘛。”
　　宁茉虽然忐忑，却因刻意养出的天真不假思索反驳：“您有所误会，我属于梵苜夫人，法律上是这样规定的。”
　　青年唇角弯起玩世不恭的弧度：“邓肯家族的一切都属于我。”
　　他想做什么？未经世事的人鱼并不清楚，只是本能感到抗拒和逃避。但在内心深处，宁茉隐隐意识到，哪怕梵苜夫人给予了许许多多的主人的爱，人鱼也是无法和人类相提并论的。
　　她无力抗衡，不能、也不被允许抗衡。
　　“……”雌性人鱼双手无力垂在裙边，手串上那串与世无争的莹洁茉莉颤栗着。
　　太难看了。闻歌完全失去了欣赏风景的心情。
　　水凝成细箭，以迅疾不可阻拦的速度，擦过青年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带着死亡的破空声钉进他身后的云杉树。
　　“咔擦。”半秒钟后，树枝清脆断裂，随之摔落在地。
　　预想之外的袭击，青年一瞬间分神。
　　绝望中出现意外变化，宁茉感受到莫大庆幸。她来不及细想，趁钳制松懈，慌不择路往身后的方向跑。
　　刚转过身，便看见难以忘怀的一幕。
　　靠近象牙喷泉，人鱼银色卷发在风中轻舞，正静静看向她。闻歌神情总是冰雪清冷，却因落日余晖，轮廓添上一层温柔的逆光。
　　——原来刚才感知到闻歌殿下的精神力，不是幻觉啊。
　　跌入无助困境时，恰好是心底默默憧憬很久的殿下保护了她。宁茉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美好的糖果般的生日，在云杉林成了摇摇欲坠的泥沙堡垒。命运无情地在这一刻向她展露铅灰色现实。尽管如此依恋和依赖人类，宁茉却开始发现，身为人鱼无法言说的困境、惶恐。
　　她逃进了水中。
　　无论怎样被教化在陆地生活，水域似乎永远是每一条人鱼深层意识的庇护所。
　　宁茉轻轻喊了一声“殿下”，旋即没进水底。羞恼难受之下，她只想独自躲着。可又担心殿下因她受牵连，不敢躲得太远。
　　不管在哪颗星球，能够拥有人鱼的人，往往非富即贵。他姑妈时隔多年联系，允许他重回主星，青年自然清楚不可以在陌生人鱼面前太过冒失。
　　当贴身随从上前，青年象征性喝止：“索尔。”
　　不过这一声已经晚了，闻歌使用精神力速度总是很快。名叫索尔的随从只是向他的方向踏前了一步，脚踝处就已经结起薄冰，几秒内顺着军靴往上完全冻住。
　　在普遍两米多高的库塔族眼中，人鱼体型显得格外娇小，攻击看上去更像邀宠的可爱把戏。索尔乜了眼军靴上那层薄薄的冰，暗笑真是无用的花架子。
　　索尔没当回事，听从主人命令后退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进退不得。那层薄冰带着砭骨寒意，血液流速越快，越是痛苦。
　　这怎么可能！竟然需要他动用精神力去化解。
　　库塔族巨汉面色青黑，胸中一口煞气，忍着剧痛在原地解开。
　　青年深深看了眼象牙塔上的人鱼：“你胆子很大。”
　　那场浩劫过后，身为邓肯家族仅剩的子世代，日后继承庞大财富和权势的人选非他莫属。身边人对待他的态度近乎谄媚，从未遇到这般不客气的态度。
　　“是你胆子很大。”眼前人鱼语气平静冰冷，丝毫不把他放在眼中。
　　谁家能把人鱼养得这么嚣张？
　　斯图尔曼那群疯子？
　　不。斯图尔曼就算再疯，也不是完全不用顾忌另外三大家族。
　　青年眸中多出一抹深色。
　　“殿下！”
　　米亚一路急匆匆寻找闻歌，看到他在这里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殿下，该回去了。”她说着，一面礼节性向陌生的男子行屈膝礼。
　　青年回以颔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在家里面私底下摆布人鱼是乐趣，但人一多的公开场合，他更愿意维持完美继承人的风评。
　　宁茉经常出入宫殿，和这些侍女很熟悉。
　　听到米亚说的话，她内心斗争片刻，从水中露出头：“殿下，感谢您的帮助。”
　　“出来吧。”闻歌把手伸给她。
　　宁茉小心翼翼握住，像从殿下手中获取了足够的勇气与力量，让她从安全感的水中离开。
　　她全身带着水，汇成几股细流淌下。人鱼亲水，不会觉得不舒服或是尴尬。
　　但在人类眼中，觉得像个小可怜，甚至还有可能通过“人鱼保护公约”借题发挥。
　　青年第一时间扯下外衣，丢到宁茉身上，意图遮住她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宁茉打了个寒战。
　　什么垃圾人类的衣服。闻歌冷瞥一眼，外衣不带丝毫停留，干脆利落掉到地上。
　　水流在精神力的指引下加速流动。宁茉的头发渐渐变蓬松，裙子也很快恢复成干爽状态，但始终不是之前熨烫打理过的精致华美。
　　闻歌视线越过米亚，示意其中一个侍女照顾宁茉：“送她回去。”
　　自从路烈带回人鱼，连着好一阵子没有折腾人。陆续有贵族子女想办法进宫担任侍卫或侍女职位。贴身服侍皇室，本该是贵族的荣耀。
　　不过因为暴君喜怒无常，大小贵族都人人自危，巴不得离虹心岛越远越好，侍从的位置这才大多由皇室训练的人担任。
　　照顾宁茉的侍女，就是个家族很有名望的贵族千金，敏捷活泛。让她留在这里，不至于让宁茉吃哑巴亏。
　　青年自然不会忽略侍从衣物上的特殊纹章。两边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他饶有兴味捡起地上的外衣：“许多年没有造访我亲爱的姑妈，看来皇都水很深啊。”
　　“子爵大人。”青年身侧的另一个随从，凑近了耳语。
　　“哦？皇帝陛下的人鱼么？真遗憾。”青年略带可惜，回想了下银发人鱼的模样。“落到那样一个暴君手中。手握鲜血、众叛亲离。他又能活多久呢？”
　　闻歌精神力残留，捕捉到这些声音。
　　“他是谁？”闻歌冷不丁开口，但一直随侍身侧的米亚清楚殿下问的是什么。
　　“宫中没有见过。”米亚为难摇头。
　　“不过听说邓肯前族长去世后，由世代生活在历11星的远房子侄柏肖袭承了子爵，年龄也对的上。能和宁茉小姐接触的，应该就是这位子爵大人吧。”
　　“殿下……先不说这些。”米亚低声道：“陛下来了。”
　　闻歌发现，侍从也好，大臣也罢，碰上路烈的事情总是容易神经紧张。
　　他不得不直接跟着米亚，没有再去宴会厅。
　　不等车门闭合，一双手就从闻歌身后伸来，将他直接带到了跟前。罪魁祸首靠在椅背红丝绒上，闲闲把玩人鱼细长的手指，边抱怨：“怎么这么久，早知道不放你出来了。”
　　闻歌思绪一大半还停留在前几分钟，感知到早已熟悉的蔷薇余烬，又联想到柏肖子爵那句“手握鲜血、众叛亲离”。
　　他不知道自己想事情的时候会微微蹙眉。
　　更不知道在路烈眼中，他就像还没有完全鼓起来的一枚河豚。
　　路烈毫不客气捏了捏小冰花柔软的脸，绯红眼珠凑得极近：“你又在想什么？”
　　闻歌发现他眉眼不见戾气，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他移开视线：“没有。”
　　旋即反应过来，又忘记掩饰了。
　　自从路烈看穿他说假话时候的习惯，就好麻烦。
　　闻歌耳鳍生气张开，闪烁着宝石色泽。
　　他能在想什么呢？还不是有些在意什么程度才算“手握鲜血、众叛亲离”。
　　不过，想起路烈雨夜满脸阴沉，很麻烦的低气压状态，闻歌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变了样：“114”。
　　少年不明所以：“哈？”
　　闻歌也是突然反应过来，和路烈四目相对：“忘记带它了。”
　　可能114还在和机器狗比赛吹牛吧，全然不知宿主已经在回去的路上。
　　“管它呢。”路烈眉头松了松，相当无情笑起来，还笑得格外好看：“它又不是没长腿。”
　　水母形态的114，腿多到数都数不清。
　　像要补偿出门到现在没有小冰花贴贴的损失，后半段回程路烈完全腻在人鱼身上，无聊得时不时亲一口。闻歌动不动就被这人抱着亲亲咬咬，都快麻了。
　　“手握鲜血”么？这不奇怪。114毕竟是个手握剧本的系统，闻歌早就接受路烈是大变态的事实。
　　变态残暴起来，难道有道理可以讲吗？偶尔一次正常举止就足以让其他人感动到稀里哗啦。
　　就比如现在路烈拿他当抱枕阖眼假寐，眼睫垂落下一片淡青色阴影。
　　少年难得安静下来。闻歌就会想，区区活了十几年的人类，能凶残到哪里去呢？


第40章 
　　遗落在远星多年的继承候选人现身王都，外界众说纷纭,媒体认为这或将是梵蓿夫人放权的前兆。114泡在星网上，津津有味看着民间五花八门的猜想。
　　有的脑补弃子归来剧本。有的怀疑梵苜夫人身体染恙，并贴出她出席活动时光线不好的憔悴照片佐证。
　　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编出柏肖子爵是梵苜夫人私生子的惊天流言。不过很可惜,光看面相,就能看出柏肖子爵实打实流淌着邓肯血脉。
　　[好可惜，梵苜夫人创下的财富以后竟然要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接手]
　　[有什么可惜的，这本来就是邓肯家族的基业。]
　　……
　　不同说法各有各的离谱和创意，114咋咋呼呼，嘴巴停不下来和宿主分享。
　　虽然生日宴那天惨遭放生，但114委屈巴巴回来后，发现闻歌给他留了超级美味的海胆布丁。114大为感动,不仅郁闷一扫而空，简直要长出小狗尾巴摇啊摇。
　　“那他后来继承族长之位了吗？”
　　114查阅了一下：“嗯……是的。”
　　一开始，114只有整体剧情的寥寥概括,与世界范围内的百科信息。随着闻歌任务推进，它顺利解锁了深入剧情：中后期贵族党羽联合其他国家发动叛乱,梵苜夫人出席慈善活动，遇袭身亡。之后确实是柏肖子爵接手了邓肯家业。
　　只不过这个倒霉蛋子爵上位不到一天，就赶上路烈精神力溃乱，整个星系因此覆灭。
　　既然这样的话……
　　闻歌蹙眉：“宁茉呢？”
　　114摇头：“没有记录哦。”
　　世界有那么多星球,每个星球又有那么多浮光掠影。它不能把细枝末节全盘记录下来,否则得多占内存啊。
　　也就是说,人鱼园里的小人鱼们，前世的存在和消失就像尘埃一样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因为闻歌的出现,人鱼园连这次新夏节都不会举办，也就更无从谈起之后会如何了。
　　虽说闻歌一直觉得，自己在摆烂式任务。
　　但事实上，这个世界的人鱼命运，已然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变化。
　　想起小人鱼一张张天真鲜活、承载痛苦的脸。不管任务成功或失败，他们应当看看更为广阔的天地。
　　——在他回去之前。
　　114与闻歌契约相连，能感知到宿主情绪与想法变化。它不理解，有些伤心：“闻歌，回去可就没有好吃的和软软的床啦。”
　　这个世界与闻歌过去幽深沉寂的孤身生活相比，很麻烦，但也有新鲜
　　不过这些，都抵不过人鱼回归大海的执念。
　　再过段时间，整个星际将迎来百年一次的寰星盛典。就连最神秘，很少和外界交流的青牙公国都将短暂开放，跨星系交际。贸易，美食，奇珍异兽，矿石资源
　　闻歌又去了一趟捡到小狮子的密林。自从小狮子离开后，他来过几次，都一无所获。
　　河流断裂之处，焦土布满火焰肆虐流淌过的痕迹，皲裂出深浅不一、错落斑驳的痕迹。
　　没有小狮子的存在，这里显得一片死寂，毫无荒息。
　　闻歌心里头划过失落。
　　毕竟在深海，根本没有这样毛茸茸的、尾巴带小毛球的家伙。
　　这样想着，人鱼脑内忽然冒出路烈狮子形态懒散在树上晃悠尾巴的形象。
　　……算了，才不要。
　　那家伙的毛哪里有小狮子的软和好摸。
　　人类形态的头发倒是挺软的。
　　话又说回来，要是任务做完，能让114把小狮子带回深海吗？
　　那座玫瑰色的孤岛有小湖，就很适合。
　　……
　　“闻歌，你看这里。”114捕获到能量场波动异常，启用检测后，终端地图刷新出一个隐藏的小径口。
　　从脚下的焚焦裂土，到四面弧形包围的幢幢树影，约有两百米远。
　　地图上标记的方向与来路相反，114跟着闻歌飘了过去。说是小径口，不过榕树枝条交杂形成的狭小缝隙，一眼看去，里面并没有能走的路。树木虬枝盘曲，阴暗不见日光，根本无法容纳昆虫以外的生物穿梭。
　　闻歌感应不到任何气息。
　　如此深不见底的密林，小狮子会在里面吗？
　　114检测不出来，它始终觉得那只和猫差不多大小的狮子是让他无比发怵的存在。不想被宿主说没用，114答非所问：“本系统可以清理路障，是否耗费十积分确认？”
　　闻歌目前有六十五积分，不花掉摆着也是摆着。
　　兑换成功后，114身体发出淡淡荧光，几秒后眼前分出一条矮矮窄窄的小径。
　　丛林不漏半点天光，白森森枯树在雾里枝节横生，气氛鬼魅可疑。
　　都怪生日宴那天和机器族交换了几个T的恐怖片资源，114怂兮兮缀在宿主身后，脑补这样阴森昏暗的地方，随时窜出啃食芯片源晶的怪老鼠。
　　未知惶悚将时间流逝变得漫长。让114禁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出了虹心岛的范围。
　　可地图上显示的位置，依旧是人鱼园再往西北的广阔绿林。
　　忽略行走太久双腿的不适，闻歌于蓄着浓雾的林径继续前行。就像曾经漫游在几万里深的海域，漆黑不见任何事物，或只有极偶然的、幽谧一点磷光。
　　114看到宿主镇静的神情，触爪勾住他的发丝，悄悄贴了上去。
　　走着走着，视野豁然洞开，雾气虽没有消隐，但足以看清大致情形。
　　阴沉晦瞑天幕沉沉压下来，断垣萧条，环着一个水气森森的镜湖。
　　依稀可辨前身建筑群的轮廓。
　　与危险横生的树林带相比，恍若两个世界。
　　就像人为隔断一样。
　　虹心岛上的宫殿，无一不宏大华丽、金碧辉煌。
　　而在这几近废弃的一角，皆是大火肆虐过的痕迹，未经修缮，留下岁月的厚重和无奈。
　　114有些傻眼：“这是什么地方？地图上连标记都没有……”
　　“会不会是藏着宝藏鲜为人知的神秘地点呀？”一冒出这个念头，114完全忘掉路上的不安，变得跃跃欲试：“宿主冲呀！”
　　然后一睁眼，看到宿主扭头就走的身影。
　　“诶？诶诶？你怎么走了呀！”
　　“等等我呀——”
　　探寻秘密绝对是惹麻烦的开端。
　　连地图都被抹去存在的痕迹，闻歌当然要走。
　　可他很快发现，离去的路口不知何时升起雾气屏障。无论怎样走都会回到原地。
　　出不去了。
　　114开启扫描模式，苦思冥想好一会：“那里，好像有能量波动。”
　　之所以用“好像”，因为那波动实在太微弱了。
　　残砖碎瓦，一片荒芜灰蒙蒙中，几枚空洞窗眼，墙壁颓败欲倒，缠绕着几茎蔷薇枯死枝条。
　　闻歌沿着114指出的方向走去，离扫描到的能量波动越来越近。
　　唰唰扫地。
　　是一位满是铁锈的圆滚滚机器人。
　　114忍不住吐槽：“好老……”
　　完全可以追溯到闻歌原本世界的初始款式。
　　本该进博物馆的老古董竟然还在工作，长时间未经维护，机身坑坑洼洼，履带残破，前行一卡一顿。
　　大概程序错误，机器人只会扫面前这一块地方。
　　114有丰富的与机器族交流的经验，因而自信满满飘上前。“咳嗯……”
　　还不能它说话，老古董机器人“咔吱咔吱”响着，蓦然停下正在进行的程序。
　　114毕竟年轻，看机器人眼睛闪烁出红光，甚至还带点小期待。
　　“警报……警报……敌人。”机器人胸腔打开，旋即向114发射了一记火焰攻击。
　　还好水母会漂，闪躲得快。
　　面对早已落伍的破烂机器人，114没有防备，没想到险些足够威胁到系统的破坏力。
　　讲不讲道理啊！
　　“嘭！”机器人呲着火花，不多会冒出了焦烟。
　　“警报……警报……”这次甩出的是一记冰刃。
　　“警报……”
　　一直追踪114攻击。
　　草木疯长的地方结满蛛丝尘网，加上一个无法沟通、疯狂攻击的硅基生物。
　　114欲哭无泪。
　　闻歌看不下去114的狼狈样，把它救下来。
　　“警报……滴，认证……”
　　一阵密集攻击后，机器人身上火花频闪，动作变得越发迟缓。它因程序错乱抽动了几下，最后彻底停下。
　　“好像……报废了。”114惊魂未定，触爪伸出，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闻歌，我们进去吧。”
　　虽然算法落伍，款式也不够时髦，但还保留着如此强大的攻击力。
　　对此，乱菜的114莫名涌出一种敬意。
　　报废的机器人只剩下空洞眼睛。
　　闻歌绕开它，走了过去。
　　时间真是不偏不倚，无论生命长度如何。
　　可是时间真的公平吗？
　　起码，生命与死亡对闻歌而言并无分别。
　　机器人负责的地方，毁坏了一大半，剩余的半边114依稀能分辨出，这是一座宝库。
　　也许是机器人将这里清理过，火焰烧黑的地砖，只有薄薄灰尘。
　　博物架上零零散散，遗落着不同星球的奇珍异宝。
　　114挖掘兴趣高涨，耗费能源凝出实体寻宝，不知道碰到什么机关，猝不及防被弹出去，撞到墙壁悬挂的黄金剑。
　　连带着高处落下小盒，结结实实砸到了114的水母盖。
　　“呜哇！什么东西？”114生气，立刻打开。
　　“啊！”看清楚是什么，114雷劈一般呆住，不敢再说话了。
　　破败的珐琅盒中，赫然躺着一对人鱼的耳鳍，鳍骨间的薄膜陈旧，覆盖着鳞片。
　　萦绕的气息与这个世界人鱼不尽相同。
　　但闻歌很熟悉。
　　是同族的气息，裹挟着深入骨髓的怨恨诅咒。


第41章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同族存在的痕迹。
　　记忆将他卷入无尽海浪。海浪的深处，是遥相呼应的鲸鸣，与月光下同族飘渺歌声。
　　人鱼的灵魂沐浴满月夜的辉光诞生,承载月相与群星之力。
　　他们生性独来独往，信奉自由主义，绝无可能干涉其他同族的行动。但就像群星间隐秘空幻的联系,人鱼之间始终存在着彼此感知的声波频率。
　　闻歌漫长到混乱无序的记忆里,这份频波日渐微弱，被浪声掩盖。到最后的回光返照，人鱼濒死挣扎、遗憾与悲歌穿透海域，再归于深海波涛寂静。
　　他听过太多同族死亡前的呼声。闻歌以为他忘了。原来只需要一个契机，那些惨呼和诅咒又会如附骨之疽席卷而来。
　　耳鳍上残存着人鱼的强烈痛苦与怨恨，让闻歌看到其临死前的幻影。
　　在一个隐秘、隔绝外界一切干扰的暴雨夜。寝宫外侍卫重重把手，浑然不知殿内剑拔弩张。未知浓黑中,火光倏尔照亮一双少年赤红双眼。
　　路烈披发赤足，手提黄金剑，无情洞穿夜袭人鱼心脏。剑尖血液淌落,人鱼面孔因痛苦扭曲，旋即又露出怨恨嘲弄的神情,以献祭生命为代价，对她所仇恨的卡特蒙施加无尽诅咒。
　　“以弥弥之名，去死吧……”
　　如同毒蛇狠咬一口，诅咒扎进路烈精神海,迅速扩张污染。路烈头痛欲裂,反倒低笑起来：“母亲也要对我动手吗？”
　　下一秒,神情突然变得冷厉阴沉至极：“真可惜。”
　　路烈硬生生拔下人鱼耳鳍。
　　血液喷发的瞬间，染红少年指骨。而后撕裂口蓝血缓缓流出,象征人鱼性命终结时，星月之力的消散。
　　人鱼诅咒与精神海互斥，路烈精神力不受控制暴.乱。再睁眼，火焰从脚边燃起，数秒之内，宫殿彻底沦为火海，暴雨夜残忍疯狂烧尽一切求饶与鲜血。
　　缓缓消散的星月之力成了临时屏障，那对耳鳍上逃过烈火吞噬，落在不起眼角落。
　　……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雾蒙蒙的四周变为夜的深黑。
　　闻歌心神俱震，耳鳍全然张开，纤长泛着金属冷色的鳍骨，撑起完美的弧度与光泽。
　　和114失手打翻在地面的陈旧耳鳍如此相像。
　　冷寂的月光斜斜从萧条垣墙空茫窗眼侵入，仿佛浸透其中的寒冷。
　　“闻歌……”114并不能感知到耳鳍上的幻影：“我们回去吧。”
　　水母透明触爪软软碰上人鱼手腕，不知要怎么安慰。它不想看到宿主这样的神情，冷寂如千万年不化的冰雪，却又笼着一层哀伤的意味。
　　但就算它升级成最先进的系统，此时默默翻遍数据库，也找不到应对之策。乌云不知何时蔽住月光，四周一片浓黑，只有水母本体发出的幽幽荧光。
　　像极了闻歌那段望不见底、自我放逐的深海岁月。
　　114越来越慌，要是有谁能在就好了。正这样想着，沉闷气氛中，蓦然响起一道古怪语气：“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空气中，隐约飘动蔷薇余烬的气息。
　　自从莫名其妙被发现，114很怕对上路烈。
　　但这种时候，路烈竟然成为它心中最可靠的存在。小水母怀揣一丝感激，可怜巴巴回过头。
　　窗外暴雨倾盆，惨白划破浓黑，骤然现出路烈身形。
　　竟然就在它旁边！不知来了多久。
　　救命，这是……要灭口的节奏吗？
　　114吓得缩回珊瑚手链，随时准备带宿主跑路。
　　“啧。”昏暗中倏尔亮起火光，照亮路烈略带嫌弃的表情。
　　耳垂骨钉幽红闪烁：“这个破地方。”
　　其实宫殿地砖有打扫过的痕迹。
　　这样说，门口的机器圆球会难过到掉机油吧。
　　114不敢吱声。悄悄看看路烈，再偷偷看看宿主，十分之忧愁。
　　闻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恍惚眼前耳鳍与路烈一剑贯穿心脏的画面重合。
　　“你杀了她。”人鱼开口。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知道了多少？
　　“啊。”路烈瞥去一眼，漫不经心应声。
　　如此不以为然。
　　分化不久的双腿承受不住一天之久的行走与站立，闻歌倚着断柱，不知何时跌落在地面。
　　蓬松卷曲的长发遮掩住人鱼脸上表情。从刚才开始，他始终没有抬头看过路烈。
　　路烈步伐轻巧，凑近撩起闻歌几缕银发。因精神力本人的烦躁，火焰绞缠连绵，炙热到密不透风。
　　他只轻轻撩起一点就停下，刚好半遮半掩露出人鱼一小截下巴尖。
　　要是小冰花脸上露出丝毫恐惧厌恶，他要……做什么呢？
　　——杀了他？
　　路烈手指微动。周身流焰霎时更亮几分，危险暗流涌动。
　　114如芒在背，沉不住气手滑按到保护模式。
　　暴君阴晴不定的目光很快对准了它……住着的手链。
　　人鱼手腕上的珊瑚手链是他给的。
　　似乎一直戴着，从来没有脱下来过。
　　路烈沉吟片刻，还是放下手，任由人鱼银发滑落。
　　起初，路烈从荒星带回闻歌，不过觉得他是个娇里娇气、新鲜有趣，足够无聊打发时间的宠物。但现在么……
　　暴君衡量利弊，起码，他还没有觉得腻味。
　　比起在火焰里彻底安静下来的灰烬，他喜欢鲜活的，就算冷着脸也能让他高兴的小冰花。
　　他舍不得杀，就不去探究人鱼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路烈欲起身。火焰几息变换，人鱼周身贴心暗下一层，变得朦胧昏暗。
　　然而他要离开，闻歌却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口。
　　两人都没有再动作，也没说话。
　　流火曳曳下，出了奇的安静。
　　炽热的蔷薇余烬萦绕在闻歌四周，当来自人类的温度，拂上人鱼冰冷肌肤。那样滚烫鲜明、格格不入，提醒人鱼血液与心脏的冷寂。
　　闻歌讨厌这样的感觉。
　　“你会杀了我吗？”闻歌抬起脸，冰蓝色泽的瞳孔凝视着路烈。
　　他终于看到小冰花的神情。
　　没有一丁点害怕，反之格外平静。
　　路烈皱眉，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闻歌寒霜覆雪的记忆纷涌而来。
　　每当人鱼逝去，散落的月相与星辰力量受潮汐指引，会回到活着同族的灵魂之上。
　　人鱼生命漫长，出生与死亡都是稀少的事情。但是，星象轮.盘出现变化，人鱼大量大量死去。
　　随着族类凋零殆尽，海域寥寥无几的人鱼无法承载浩瀚磅礴的力量，相继灵魂破碎而死。
　　闻歌灵魂强大，承载全部月相之力，只是让他陷入深海沉睡。
　　一无所知的十年长梦醒来，他已是世界上最后一条人鱼。
　　他用无数个孤独幽寂的漫漫长夜确认，世界上再没有他的同族。
　　往后数不清的岁月里，再没有听过任何歌声。
　　月相之力与人鱼相伴相生。
　　海月亘古长辉，那么最后一条人鱼，便成为不死不灭的化身。
　　这并非闻歌本意。他被禁锢在永生之海。
　　对此，人鱼愤怒过、迟疑过、痛苦过，最后归于平淡无休的厌倦。
　　他报复人类，不用精神力撞上那艘臭名昭著的豪华游轮，拖着他们葬身海腹。
　　涡轮叶片锋利高速，割破穿透人鱼身体。他破破烂烂，流血、疼痛，但绝不会死去。
　　……
　　他的记忆里流血与疼痛日积月累，到了无法忍受的极限，月相之力会让他忘掉一部分记忆。
　　终于有一天，闻歌变得谨慎。
　　他愿意避开无所谓的伤害。
　　……
　　如果这个世界有其他同族，他永生的桎梏还会存在吗？
　　他应该试一试。
　　这个世界的人鱼，外表和同族如此相像，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人鱼心脏跳动因意外而微微加快。
　　这方废弃之地，破败墙垣全然挡不住湿雨。火焰煌煌之中，闻歌余光所见的黄金剑越发耀眼美丽。
　　他直起身，指尖眷恋触到剑身。
　　和路烈之间的姿势，近似更为靠近的拥抱。
　　“你真的不能杀了我吗？”
　　闻歌的语气是那样真挚。因为，路烈是他最想要的选择。人鱼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而这个世界对人鱼的全是软性待遇。只有路烈，杀人的动作那样干净利落。
　　看起来一点都不疼。
　　兴致来时，路烈教过小冰花下棋。小冰花并不多喜欢棋局，总是用他教的招数，谨慎保守着被他吃光将军。
　　可眼下，他变成了高明的棋手。柔软恳求的语气，像突如其来的“将军”，打得残忍暴躁的少年君王措手不及。
　　一直以来，人鱼情绪都是清浅不明显的。由于两人精神力相契的缘故，路烈虽然无法直接看到，却能感受到闻歌记忆里几乎能把人吞没的深海孤独。
　　精神力狂乱带来挥之不去的烦躁一下淡去，路烈愣住。
　　他这是在害怕孤单吗？
　　“不会哦。”路烈捧住闻歌的脸，眉毛紧紧拧起，就像看一个任性的笨蛋。
　　他不会杀掉小冰花。
　　哦。
　　失望。
　　他们维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近到连对方睫毛颤动都清晰可见。
　　人鱼眼瞳里的冰蓝色泽，从最初空茫，慢慢浮现出了谴责。
　　连那对耳鳍都因遗憾收拢。
　　小气鬼。
　　起码，这段时间以来陪吃陪.睡的情谊呢？
　　只不过是要路烈稍微动动手，用剑贯穿他的心脏而已。
　　如果还有同族存在，或许他终于可以结束永无止境的宿命了吧。
　　连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子爵都知道路烈“手握鲜血、众叛亲离”。对生灭予夺的暴君来说，杀人不应该和游戏一样轻松吗？
　　闻歌到底没有这样说出来。
　　只是低声抱怨：“你真的很小气。”


第42章 
　　头痛隐隐泛起,路烈居高临下，看着人鱼银发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小冰花总是带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但冰冷之下，有种无谓命运如何的随波逐流。
　　军装平整的袖口被握出几道褶皱,人鱼还在试图说服他：“运气差的话，是不会死的。”
　　哈？什么叫运气差的话？那运气好呢？
　　少年终于暴躁开口：“闭嘴。”
　　于是闻歌就不再说话。
　　他这么配合顺从，就好像在希冀路烈回心转意,同意尝试把他杀掉。
　　精神力构筑成的火海呼啸翻涌,几度蹿上天花板残缺不堪的油画，烧出道道深重痕迹。火焰在人鱼轮廓之外镀上一层流光。宛如覆着薄冰的雕像，美丽无辜，有种一碰就碎的脆弱。
　　可是路烈看到他这张漂亮脸蛋就生气。生气到想随手杀几个人，或者随便怎样发泄。一片狼藉中，到处都是被火焰吞噬的断壁残垣。窗边彩色玻璃缺了半扇，狂风呜咽可怖。
　　114紧盯着摇摇欲坠的残窗,心都要拎到嗓子眼。
　　恶劣的天气才不会被一只小水母的想法左右。终于，玻璃“哗啦”一声掉到地面，少年脸色越发莫测。
　　呜哇——
　　不可以动手不可以动手不可以动手……
　　114吓得触爪捂住眼睛,只敢从缝缝里偷看。
　　“别傻了。”路烈伸手按住小冰花毛茸茸后脑勺，不由分说把人鱼按进怀中。
　　动作是与郁躁桀骜气息一点都不相符的温柔。
　　114整个傻掉。
　　这和它新升级算法自动推演出几百种残酷到需要打马赛克的场景有任何关系吗？退积分！不过,宿主没事就好呜呜呜……
　　闻歌猝不及防落入满怀蔷薇气息，一切杂音都像消失了。
　　怀抱的热度，就像海洋暖流。闻歌纷杂记忆里出现守护身边的鲸群轮廓。每当海日喷薄而出，人鱼浮出水面,凝望寥无边际的海平面。那一刻世界寂静无声,他会听到鲸鱼的心跳。
　　不同于鲸鱼一分钟十次、缓慢沉重的心跳。此刻少年的心跳有力、清晰,且炽热。
　　真是，吵死了。
　　闻歌脑袋被迫埋进路烈胸口,郁闷地想着。
　　“闻歌。”不安分的危险火焰带来沉沉压迫感，114依旧硬着头皮提醒：“再这样下去……很大概率……会炸哦。”
　　唯独隐晦跳过了一些不能给路烈听到的词。
　　发现同族耳鳍的冲击巨大，闻歌情绪陷入混乱之中，思考都变得比平常迟钝。
　　过了几分钟，他才轻轻动了一下，意识到114说了什么。
　　每当闻歌面对任务摆烂，114都会碎碎念的大致剧情走向。前世路烈精神力失控溃乱，彻底摧毁整个世界，一切都归于终焉。
　　可是这关他什么事呢？今天以前，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最初在拍卖会醒来，闻歌有意无意问过114，如果任务失败，他是否会随之消亡。
　　114很肯定地说不会。
　　因为闻歌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现在不一样。
　　闻歌竟然发现了同族的耳鳍。如果这个世界毁灭，意味着或许存在的同族也会死去。他厌弃孤独永生的桎梏。因此在确认同族存在前，他绝不允许世界重回原先的轨迹。也就是说，不能放任路烈精神力走向溃乱失序。
　　可是，闻歌都不用特意感知，周身少年精神力流火铺天盖地赤红，焦黑狰狞得很稳定。
　　再看看摆烂至今系统界面尚未过半的进度，闻歌自闭。
　　——他就知道路烈是个麻烦鬼。
　　从最初就知道。
　　所以说，这个时时刻刻有毁灭世界风险的人怎么好意思生他的气啊？望着刚好卡在49.5%的进度，和底下一堆即将解锁的条条框框，闻歌直觉性想要凑整。
　　但路烈抱得太紧，他动不了，只好闷闷出声：“路烈。”
　　路烈侧过头，收获一朵自闭小冰花。
　　闻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冰冷柔软的唇贴了上去。只是单纯碰触，像小兽挤在一起寻求安慰。也许在雨夜，就适合依偎着度过。路烈怔了一瞬，旋即反客为主亲了回去。
　　犬牙划过唇瓣，濡湿后锐利明晰的触感。
　　114叮叮当当解锁了一堆成就。闻歌嫌吵，第一时间选择静音。
　　按理说，114藏匿在瞬息万变的星网信号流中，关掉声音后只有文字更新提示。路烈应该感知不到才对，但他还是往114的位置看了一眼。
　　闻歌不在乎被发现会怎样，索性直接问：“那个人鱼，她从哪里来？”
　　回忆对路烈显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少年脸色阴沉不定，危险莫测，但有闻歌与他相契的精神力安抚，并未发作。他定定看向闻歌，顿了许久才恹恹回答：“不过某个小国进献的奇珍，女皇将她赐给了皇储妃，也就是我的母亲。”
　　路烈忽然唇角一弯，露出颇为冷淡的微笑。“那条人鱼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仅此而已。”
　　只是在这黑夜暴雨、流火肆虐的环境中，这样的笑无端端带着让人后背发凉的恶意。他轻抚闻歌卷发，若有所思低头，睫毛几乎互相碰到：“不过，那个人鱼，她倒是和你有着相似的特质。”
　　闻歌没有说话。同族之间当然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人鱼生而具有的月相与潮汐之力。这份力量与广阔天海融为一体，就算有意感知，外族也无法分别。人类追逐又畏惧深海之物，编织一个又一个充满恐惧奇诡的名称，“海妖”、“塞壬”……辅以各种怪诞艳情奇诡的深海流言。
　　他有什么呢？只有一份注定淡退消磨的记忆，反复被人类口口声声的故事冲乱。闻歌度过那么久漫长孤寂，久到无法忍受怀疑同族的存在是否为虚构。
　　闻歌沉入海底深远，一片漆黑寂静，只有鲸鱼迟缓厚重心跳，再听不到各怀目的篡改修饰过的人鱼传说。
　　这样就好了。
　　固守深海，远离人群，延缓记忆的消失。在拥抱死亡之前，他不想忘记“闻歌”是谁。
　　闻歌没有想到，路烈竟然发现他们的一丝不同。有他以外的人，觉察到同族的存在。
　　一颗惶惑孤独了很久的心，第一次得到了安慰。
　　闻歌不可避免恍惚，身体像被抽走了什么，又被注入新的力气。
　　路烈斗篷铺在地面，雨水在火焰屏障外倾盆。尽管是在荒弃宫殿，他们两个都不那么想打破安静，默默靠着彼此，说到时光旧影。
　　要是侍从宫女看到这样破陋的环境，恐怕得内疚惶恐到以死谢罪。
　　114那边进度条过半，解锁新功能，触发场景瞬间灌入庞大的剧情。闻歌没有时间消化全部，只能草草看个大概。
　　身为皇室准继承人，路烈出生时就检测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精神力。战争刚刚接近尾声，星粒灾害也进入休眠时期，亿亿星众欢欣期盼，认为他的降临会是帝国光明坦途的前兆。
　　然而在宫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守着一个秘密。
　　即路烈的生母，斯图尔特前耀光骑士，患有严重的家族精神类疾病，导致女皇陛下非常厌恶这位皇储妃。继承人一经出生，女皇便派人将她秘密送入高塔疗养，单独把路烈养在虹心岛处的宫殿教导。
　　三岁面向公众的生日宴上，路烈因意外第一次见到名义上的母亲。
　　那是个极为美丽的女人，金发耀眼如辰砂，脸色因幽囚生活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她的谈吐言行文雅，极富教养，现场照很快经媒体传播到星际各处。
　　女皇让步于舆论，同意母子每周一次在严格监视下的会面。
　　起初，皇储妃对他很温柔。母亲形象的迷惑性，很快让她打动了监视官，同意他们脱离监视相处。然而，皇储妃几次试图掐死自己的孩子，以及在他睡梦中尝试精神力攻击。
　　等她清醒过来，补偿拥抱被避开后，又捂着脸哀哀哭泣。
　　路烈不会相信那个女人的。
　　他与母亲被迫共处一室，面向媒体，皇室用餐，许多相似角度的神情，以及无形展露出的军事敏锐程度。都被媒体大肆书写，成为皇室营造亲情的宣传材料。
　　政.治.局势瞬息万变。一百多个联邦国结盟东进，在星球前线挑起战火，皇室与斯图尔特家族关系缓和。女皇不得不越过子代，亲立路烈为储君。他的母亲也从全封闭的高塔放出，重获小范围自由。
　　那时候路烈脚下已经踩了亲族的骸骨。
　　他懒得和疯女人计较。只当她两不相干的皇室陌生人。
　　但他的母亲等不及了，派出人鱼密谋暗杀。
　　……
　　再后面不过烈火如陨石从天而降，了结所有斗争恩怨。
　　少年骨钉红光幽微。
　　他是那样毫无犹疑走向王权顶端，俯瞰众生。眼底的利刃锋芒，撕裂一切阻碍，遮掩不住的强势与野心。
　　就算是在同族当中，闻歌也是更为淡漠的类型。他很难理解人类的欲望争夺，试图在路烈脸上找到答案。
　　少年若有所觉，轻轻一点闻歌眼角。
　　像是在问，看他做什么？
　　绝无可能承认有在看路烈，闻歌转移话题：“剑。”
　　悬垂着的黄金剑，经火焰淬炼过后越发耀眼。
　　流焰卷着剑送到路烈手边。
　　那是路烈几年前使用过的剑，如今拿在手中，太轻太小巧了些。
　　路烈牵住闻歌的手让他握剑：“孤寂乃王者之剑。”
　　“说什么傻话。”闻歌握紧剑柄。这柄剑杀了同族，他却感知不到分毫气息。
　　同族会听从人类命令吗？
　　闻歌原先所在的世界，人鱼与人类间的仇恨矛盾剧烈激化。人类的贪婪追逐，与人鱼怨恨报复，无时无刻不再上演。鲜血大片大片染红海域，再恢复澄净透明。
　　无论是听命人类的人鱼，还是看似和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鱼。
　　这个世界，似乎比他想的还要错综复杂。
　　*
　　闻歌不太记得后半夜他和路烈之间说过什么，强撑到最后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
　　密林露出第一丝光亮，照醒了他。他坐起来时，114贴心变出的超轻软被子滑落下来。
　　路烈在一旁，不知道盯他看了多久。
　　视线一经对上，便不约而同转开。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呢？
　　这一晚过得不是很舒服，闻歌身上发酸。路烈也是。
　　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发懵后悔。
　　关于为什么要在这个破地方待上一整夜。
　　回到寝殿，洗漱换好睡衣的闻歌，倒向那张他最钟意、舒适柔软的床：“你走吧。”
　　“为什么？”路烈奇怪看他一眼，同样上了床，极为顺手把小冰花抱住。
　　差点忘了，他可是随心所欲的暴君。与其面对阴晴不定的路烈，那帮贵族倒巴不得政事取消。
　　两人倒头就睡。丝毫不知私底下“陛下宠幸了闻歌殿下一天一夜”的谣言传遍了整个虹心岛。


第43章 
　　不然殿下为什么今天盯着看她这么久呢？
　　虽然被注视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嘉利更加珍视殿下的心情呀。
　　幼崽翡翠绿的眼瞳中不含一丝杂念，映照出的世界只是充满美好与善意。
　　闻歌摇头,轻声说：“没有。”
　　无论他怎么感知，嘉利都没有任何与同族相关联的信息。这个世界的人鱼，和他的族类外表是如此相似。但也仅仅限于外表相似,就好像抽去所有灵魂所蕴藉的力量,剩下的一具具空壳。
　　嘉利眨了一下眼睛。
　　——殿下忽然一下变得好低落啊，看上去比她闯祸被惩罚吃不到冰淇淋还要难过好多。
　　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具体是什么，下意识游得更近一些，握住闻歌漂亮的手指。“殿下，要听我唱歌吗？”
　　事实上，嘉利知道，殿下很少会拒绝幼崽的请求。
　　她随性哼唱起圈养生活中从荧幕学来的流行歌曲,身后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澈浅蓝湖水。
　　科技的飞速发展不仅带来生活上的便利，更是催化了许多行业的革新。音乐领域亦是如此。嘉利所唱的歌，同样出自某家公司最尖端智能的完美无缺编曲。
　　小人鱼的歌声治愈甜蜜,一瞬间唤起闻歌心底模糊不清的遥远深海旋律。但那样的记忆太过久远散乱，很快消于无形。
　　她的哥哥兰顿,趴在靠近闻歌的浮板上聆听。这对双胞人鱼性格截然不同，嘉利勇敢好奇心强，曾是人鱼园管理员最头疼的小家伙。而兰顿性格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波澜不惊，从不招惹任何麻烦。
　　超忆症并未给兰顿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无法控制何时会冒出记住的事物画面,人鱼体质娇贵脆弱,这样大容量的记忆荷载总是伴随痛苦。为了尽可能减少记忆带来的麻烦，兰顿更习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日常。
　　同胞妹妹的失而复得让兰顿不受控制反复想起最初生存的实验室。
　　他和妹妹手牵手,住在同一个胶囊的营养液。胶囊外衣是柔软透明的，随他们心跳呼吸起伏。从里面往外看，四周都有序排列着其他胶囊，每个胶囊都上下连接三根管道。里面有的是人鱼，有的不是。但除了他和妹妹，其他胶囊都是孤零零的。
　　是什么时候离开胶囊的呢？兰顿飞速掠过重复的胶囊片段。
　　找到了。
　　那天，亲自挑选是……
　　“……多瓦医生。”
　　又是多瓦。
　　闻歌开始追寻同族存在的蛛丝马迹。随着深入了解，他发现，无论国家图书馆，还是皇室藏书，对“人鱼”相关信息的收录都不过是些泛泛概述。
　　见到象征皇室权利的蔷薇，馆内工作人员殷勤备至，表示人鱼产业由多瓦家族垄断，外界并没有多少研究统计人鱼的资料。正如邓肯家族对伊文星球特产布料的垄断，这些贵族绝无可能将自己家族的核心资源公开流传。
　　如此一来，在闻歌授意下，米亚随便拟了个“筹划多部国家级人鱼纪录片”的借口，要求多瓦开放一部分与人鱼相关的书籍文件。
　　皇室谕令不容怠慢。多瓦家族自然应允，不仅如此，还让族中对人鱼最为熟悉的文森特前来协助整理。
　　至于是真的想帮忙，还是以“协助”之名观望皇室下一步动作，就很难说清了。
　　听嘉利唱完第二首歌，就已经到了与文森特会面的时间。
　　侍卫已经将一部分多瓦藏书送到闻歌名下宫殿的偏厅。文森特·多瓦同样等候在偏厅
　　“日安，殿下。”见到闻歌身影，文森特手抬至心脏位置，绅士欠身。
　　“……”闻歌目光冷淡看了他一眼，聊作回应。
　　尽管受到冷遇，文森特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藏在眼镜后着的绿色瞳孔，眸光温和无害。“您打算从何处着手呢？殿下。”仿佛他与新夏节背后的秘密行为毫无关联。
　　——将人鱼打上残次品标签，截下他们流出人鱼园的后路，榨取全部资源和价值。
　　这种多瓦对“失格”人鱼无伤大雅的“特殊处理方式”，早已被压下舆论。
　　贵族之间纽带关系错综复杂，更有大量知情并乐于得到人鱼器.官的“精英人士”。当然会心照不宣为多瓦丑闻转移视线。
　　平民倒是义愤填膺，可是人鱼离普通人类太过遥远。星网四通八达，紧密连接着数千个星球的瞬息变换。
　　在这个热点更新迭代极快、信息量爆炸的时代，大部分群体都是健忘的，容易被舆论煽动裹挟的。普通人愤慨一段时间后，便不了了之。
　　路烈倒是把决定人鱼去留和处置多瓦的权利交给了闻歌。
　　要是他想，多瓦的人可以现在就为伤害人鱼付出同等代价。
　　但那又如何呢？
　　天真如白纸、易碎如瓷器的人鱼，在他走后，大概率会重回如今的局面。
　　除了孤独，闻歌在漫长的时间中得到的，还有强大到可怕的耐性。他并不急于展现出对多瓦的冷酷之心，语气平静淡漠：“纪录片会从人鱼的起源开始。”
　　言下之意，他希望能在藏书中寻找人鱼来源的线索。
　　这完全出乎文森特的意料。
　　多瓦为医学世家，研究重心都在医药学领域，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哪些藏书会与人鱼起源相关。
　　不止是人鱼，往前数三万年，所有种族都历经过一次文明大断代。
　　大部分书籍对此都语焉不详。文森特所知道最常见的说法来源于神化，即世界伊始，诞生卡俄斯。卡俄斯陷入沉眠后，渐渐分化出天、地、海三女神。三神昼夜不歇，创造出钟爱的生灵。海之女神撷取月光，以命运经纬创造出第一个她的孩子——人鱼。
　　……
　　但这终究只是神话。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世界历经无数次革新，虚无缥缈的信仰早已被科技取而代之，湮灭时间沉砂之下。
　　再者，像他这样的显赫贵族世家，藏书浩瀚如烟海。
　　别说偏厅这几个人，就算派四象院所有学者过来，也得整理十几年之久。
　　有114顶级算法辅助，闻歌省了很多事，一堆书看都不看就让人抱到一边。
　　文森特渐渐放下警惕。
　　突发奇想大张旗鼓索要多瓦藏书，只是为了指使侍从抱着书玩。果然人鱼内心里，都是些天真烂漫的生物。
　　但是，文森特并不因为眼前差事的幼稚无聊而消极对待。他早对这尾特殊的银发人鱼充满探究之心。借着整理藏书的契机，文森特一遍又一遍揣测。
　　时间稍纵即逝，天光暗了下来。
　　在虹心岛，除非得到路烈首肯，贵族没有资格多呆哪怕一分钟。
　　他踩着白骨上位，一路积威尤甚，无人敢擅自僭越。
　　晚上六点，庭院中灯盏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天阶。
　　米亚提醒文森特，到必须离去的时间了。文森特如梦初醒，怀着不可言明的遗憾起身。
　　闻歌正专注于检索藏书信息，没有发觉。
　　文森特在米亚引领下踏出门外。
　　他以宫廷礼仪行告别。
　　微微欠身时，文森特在地毯上捕捉到明灯投下的一抹清冷美丽身影。
　　与他经手的人鱼同样的纤细，却看起来有种强大的支撑力量。就好像……在追寻到什么之前，绝不允许倒下。
　　文森特缓缓直起身。视线经过墙壁上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以及悬垂着的一柄黄金宝剑。
　　余光所见带给他几分熟悉，更多的是违和感。
　　他有意无意多看一眼。
　　那柄剑，有所有贵族必须认出的、属于暴君的印记，是早该尘封于往事的绝对禁忌。
　　文森特瞳孔骤缩，陛下对人鱼的宠爱，已到如此地步了么？
　　可惜，为什么这条不是他们家族献上。便宜了斯图尔特那帮疯子。
　　“文森特大人。”米亚在前半步，不见他跟上，转过身尽责催促。
　　文森特所有情绪都扫进温柔体贴的笑意，表达歉意后又不是分寸恭维了人鱼侍女几句。
　　庭院中央坐落着一座人鱼雕像，一手持天平，一手握羊皮卷。在尚未完全暗下去的暮色中，雕像垂眸，神情显出博爱平和。
　　似乎有段时期，人类相信，人鱼掌管世界法律和文学。时至今日，法院和四象院经常可以见到人鱼形象的存在。
　　多么充满浪漫幻想。
　　文森特脑海晃过银发人鱼的身影。
　　很难说清这是怎样一种预感。文森特像要再确认什么，猛然回过头。
　　只是，眼前宫殿大门闭合。窗帘深重，唯有轮廓透露出一丁点微光。
　　*
　　昏黄阅读灯照出床头一小块光亮。路烈百无聊赖歪着，摆弄人鱼卷发。
　　小冰花已经有十个小时没有理他了，只有该死的系统在大呼小叫：“我又发现三个可以检索的相关词条～”
　　“聪明机灵是我114哒！”
　　终端阅读器温柔发出“阅读疲劳”提醒。
　　路烈终于不耐烦到极限，直接捂住闻歌眼睛，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
　　闻歌视线陷入黑暗。
　　淡淡的蔷薇甜香，夹杂着三分火焰噼里啪啦烧起来的焦躁感。
　　是还能再招惹一两次，运气不好就会折腾到腿软的微妙程度。
　　闻歌不想腿软：“路烈。”
　　路烈借着灯光欣赏漂亮小冰花：“你想做什么？”
　　“人鱼。”闻歌努力仰起脸，试图从眼前黑暗里移开：“那条人鱼……”
　　“这对你很重要吗？”
　　闻歌一时间没有说话，摸索着碰触到眼睛上覆着的温热手指。
　　自从荒弃宫殿的那个雨夜，他好像知道什么姿态会让少年暴君心软。
　　柔软睫毛轻轻扫过路烈手心：“帮我。”
　　少年的呼吸明显一促。
　　眼睛上覆着的手下意识收紧，又飞快松开。
　　闻歌得以重新睁开眼睛。
　　短短几秒路烈已经恢复了气定神闲。
　　“我说过，那条人鱼来自某个小国的进献。”
　　“它叫木峰自由区。”
　　事关同族，闻歌注视着路烈，神情十分之认真。
　　“你乖乖的，我会解决好一切。”少年视线落到闻歌脸上，忽然咧开嘴巴，锐利的小尖牙若隐若现。
　　“等等……”闻歌：“不要开战。”
　　他差不多摸清了暴躁少年的脾气。绝对的实力差下，路烈行事无所顾忌，使用精神力一点都不收敛，总要遍地火海。
　　战争这样挑起路烈征服欲的行为，会加剧他的精神力暴.乱。
　　没想到闻歌会猜到他的打算。路烈一愣，然后颇为遗憾安慰小冰花：“不会开战哦。只要听说我在场，他们自己就会主动投降。”
　　“都是一帮超级无聊的废物。”
　　怎么会有这么嚣张臭屁的家伙啊。
　　闻歌冷冰冰：“不行。”
　　冷冰冰的小冰花虽然格外好看。
　　但是路烈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八百年前巴塞呈上的人鱼指南发挥了妙用，路烈恍然大悟：“这么在意我啊？”
　　在意任务进度是在意他吗？
　　闻歌勉勉强强：“……算是吧。”
　　小冰花亲口承认又是一种感觉。
　　“哦——”路烈尾音上扬，闻歌看他仿佛看到甩尾巴的大狮子。
　　这人到底得意个什么劲。
　　闻歌觉得很不自在，抿起嘴唇，裹着被子翻身。留给路烈一个正在生闷气的毛茸茸后脑勺。
　　好想咬上一口。
　　路烈目光沉沉，眼尾现出一抹赤红。
　　喜欢人鱼的同时，他还忍不住想欺负。相处的时时刻刻，路烈多少都在压抑把小冰花弄坏的冲动。
　　直到精神力流火稍微平复，他才若无其事开口：“木峰自由区有一半属于帝国。”
　　“次月巡礼，去哪颗星球才好？”
　　闻歌一动不动，但是耳鳍张开，明明一直在听。
　　他这会又变成气鼓鼓的刺豚。
　　路烈翻到闻歌面前，捏住人鱼脸蛋。
　　“我答应你。”
　　少年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听到没有？我答应你。”
　　闻歌要被路烈宛如捏软面团的笨蛋手法烦死。
　　什么臭毛病！


第44章 
　　王座之下的星球数不胜数，自然不是每颗都能成为巡礼之地。
　　如何选择最有利于维持统治、政治利益最大化的星球，又如何排布亲疏远近,其中大有讲究。
　　但是，路烈对此兴致缺缺。与其维系统治，他倒不介意有地方叛乱,也算是添些乐子。
　　贵族大臣丝毫不敢有任何意见。
　　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谁那么想不开违背陛下的意旨呢。
　　所以，当晨会听到巴塞伯爵提出下一项事宜为木峰自由区巡礼，大臣们们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耳朵。
　　第二反应怀疑伯爵他老人家糊涂病犯了。
　　可路烈并无反应，依旧闲坐在王座上把玩红宝石，令人无从揣度喜怒。
　　难、难道真要巡礼？
　　还是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自由区。
　　大臣们都有一颗千锤百炼锻炼出的强心脏，尽管无比惊愕，表面仍然强行装出一份淡定,硬生生消化了陛下心血来潮的决定。
　　他们甚至还有一丝宽慰。
　　紧接着又迎来一记更加不可思议的信息。
　　——闻歌殿下将与陛下一同出席这次巡礼。
　　众人赶在脸色变化前纷纷低头，一时鸦雀无声。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娇贵纤细的人鱼！怎么能够轻易接触其他环境恶劣简陋的星球。
　　要是稍微不小心发生意外，依照宫中传闻的宠爱程度,谁知道会是什么焦头烂额的场面。
　　想起暴君生杀予夺的种种手段，大臣不由打了个冷噤。
　　人鱼的存在很容易塑造皇室亲和形象,以及博得外界好感与支持。在这一点上，大臣们自然是认同人鱼积极出席一系列皇室活动的。
　　可是这也要看选择的星球。
　　那个叫什么木峰自由区的，完全在帝国排不上号。
　　就算主星在那里部署准备好一切，真的就能避免人鱼出现不良反应吗？
　　唯一一个经过女皇时代的遗老大臣,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木峰自由区是哪号星球。
　　前木峰自由区是星际再普遍不过的小国,领地仅有两颗星球。
　　为了在强国环伺的境况下生存，前区首领四处结盟联合,企图讨好谄媚大国。
　　可惜它离青牙公国太近，很快就被吞并掉一半领属星球。
　　剩下的一颗见形势难以保全，主动倒向蔷薇帝国。
　　由于这个星球实在太穷，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资源，女皇当政时的智囊团连名字都懒得赐予，官方一直沿用“木峰自由区”的称呼至今。
　　在大臣们眼中，这项决议太任性妄为，挣扎着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劝说的。
　　但贵族都明白。巴塞伯爵形式上提出议程，实际是陛下命令他们着手安排，而并非商议。
　　巡礼是全国上下瞩目的节日庆典，皇室参与信息很快传了出来。
　　星网上讨论热烈不绝。
　　对普通民众而言，这绝对是一件令人狂热兴奋的事情。
　　年轻的君王极少公开露面，新闻偶尔出现画面，总是伴随着火焰、血腥与杀戮。上至宫廷贵族，下到民间，人人敢怒不敢言，充满对他的负面评价。
　　也就人鱼出现后，宫内偶尔传出两位旖旎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让这位似乎泯灭人性的暴君有了一丝真实的色彩。
　　和最初深恶痛绝不同，民众现在对他们陛下情感实在复杂。
　　他罔顾民意，可被折磨致死的贵族名下财产都流向了公共建设。他是战争狂热分子，可领土在他手中扩大了三倍。
　　……
　　闻歌的存在，让民众一改绝对的敬畏恐惧，审视思考他们的君王。
　　人鱼不仅赢得帝国民众在内的无限好感。还有他们陛下，自从有了人鱼后，似乎嗜杀欲望收敛了不少，勉强做正事的样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银发人鱼很美。那种独特清冷的气质，以及宛如来自于灵魂的吸引力。在星网上的视频，是多少人类最初一眼万年的怦然心动。
　　也不知道是哪个幸运星球，能得到垂青。
　　皇室对外公开的官方网页访问量飞速飙升，星网白广场上，不断有用户被挤进挤出。
　　三天后，网站终于以皇室名义发布了巡礼安排。
　　当看到最为关心的巡礼地点，没有来自哪个星球的民众欢呼雀跃，反而都在怀疑人生。
　　？？？
　　木峰自由区？
　　那又是什么地方？没听过。星网热点瞬息万变，难道睡个觉的功夫他们又落伍了吗？
　　星网用户绝不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一个个悄悄退出白广场，唤醒万能终端智能，搜索文件里出现的“木峰自由区”。
　　可无论他们怎样搜索，出现的结果都是那个没有存在感、超级弱小贫穷的自由区。
　　当星际大部分星球都因星墨、云晶等能源的发现利用，文明科技飞速发展，木峰自由区进行了一场百年内战。
　　它没有赶上任何颠覆星际格局的革新变化，就因青牙公国的吞并，被强行拽入进新文明时代。
　　木峰自由区的形象是那样封闭保守，闭塞落后。时至今日，“自由区”更像一个讽刺符号。
　　连出入议事厅的贵族都无法理解巡礼地点，又何况普通民众。
　　木峰自由区得到空前关注。
　　而它的本土民众，由于星网建设形同于无，比其他所有星球更晚才知道。
　　傲慢残忍的君王竟会垂悯他们么？
　　面对这则天方夜谭，民众反应不一，有的担心露怯，有的惊疑，但更多是高兴与期待。
　　而在决策领导层内部，大部分人并不把这件事当成一件荣幸。
　　官员们会议从早晨开到深夜，围坐在长桌，一个个面色严肃、气氛压抑。
　　当初领主决定将自由区并入帝国，只是迫于生死存亡的威胁，并且料定卡特蒙皇室统治版图之广，无瑕拨冗关注他们这个无足轻重的小星球。
　　事实证明，这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女皇接收自由区，似乎只是为了彰显国力，而并未对自由区投入过注意。同时，帝国的后盾让自由区免去战争的可能，他们才能在这几百年内偏安一隅。
　　可现在，这种平静无扰的状态被打破了。
　　自由区领主日子过得太闲太安逸。太闲就容易想太多。
　　其他星球挤破脑袋也想得到的殊荣，落到自由区，领主他只觉得这是主星要对自由区动手的预兆。
　　他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委婉暗示自由区能力不够。毫不意外地，主星并未理会，只让他们正常准备。
　　他不知道宫廷大臣同样无从揣度皇帝陛下的想法，只能稳为上策，一切按照先前的流程推进。反而误以为是那些傲慢的主星官员有意为之。
　　眼见无法阻止巡礼的到来，也无法得知一丁点内部消息，领主在会议上大发雷霆。
　　深夜回到私人府邸，坐在办公室，领主止不住唉声叹气。
　　“父亲。”他的女儿希尔送来热红酒：“您这几天为何如此忧虑？”
　　领主将正式的文件扔到桌上。皇室蔷薇漆金印章格外尊贵耀眼。他冷哼：“还能有什么？”
　　木峰自由区本身就是一个多种族融合的星球。由于历史遗留因素，自由区内部治理松散，尤其是靠近海域多雾的区域，分布着大量克里蒂族。“克里蒂”是当地话，意即令人恶心、黏腻、怪异的。
　　领主一直想要秘密清理掉这些招人厌恶排斥的怪胎，可是几次派去的武装都在雾气中失去方向。
　　他并不希望这些丑恶的存在被主星发现，继而引发一大堆麻烦事情。
　　希尔一下就明白了父亲在担心什么，柔声宽慰道：“可是父亲，他们从来没有主动踏出过雾区。就算出了雾区，巡礼地点也有相当长的距离。不如暂停那些地方一切通向核心区的交通，同时设置检查卡。如果有媒体发现，嗯……因为财政困难无法维系交通运行，我觉得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领主没有作声。
　　“父亲，这又如何不是一个机会呢？”因为巡礼一事，其他星球纷纷开辟通往自由区的星轨航道，这段时间以来资源货物大量流通。市场一改往日死气沉沉，前所未有热闹起来。
　　领主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政绩平平，才能平庸。可他女儿却变通机敏，对局势有所敏锐判断，倒有几分当初领主的样子。
　　筹备工作交给了希尔。
　　木峰自由区无权拥有军队，仅有十万人左右的特卫队，希尔令特卫队遴选出最优秀的三百人，在巡礼当日表演。其余前往其他地区加强戒严。
　　*
　　主星以及闻歌去过的周边星球，流程正式严谨，充满贵族阶层特有的精致浮夸风格。114从来没见过这样人挨着人的接待场面，捕捉到远远人群传来的惊叹吸气和欢呼。默认设定了分析记录的系统脑瓜子嗡嗡，没出息发出了“好多人啊”的感概。
　　混杂的气息与杂音惹人心烦，路烈眉眼恹恹，在小冰花手心画圈圈转移注意。他实在无聊，要不是看在小冰花的面子，早就放任精神力把现场清理干净了。
　　领主原来准备了冗长的欢迎词。但他过惯了好日子，这个时候能在路烈面前稳住不失态，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还好一同前来的那位人鱼殿下，缓和了暴君残存在外精神力带来的压迫感。
　　如此一来，整个进程又往前加快了许多。
　　军号嘹亮划破长空，预演过无数次的特卫队方阵从西门正步进入。
　　路烈觉得很无聊，闻歌也觉得很无聊。
　　看着看着，闻歌心里划过古怪的感觉。还没等他抓住这丝感觉，下一个领航员方阵就已经开始缓缓入场。
　　当方阵越来越近，守卫一齐抬头行注视礼以示崇敬。
　　闻歌发现了异样。那个最先抬头地方守卫，脖子处隐隐露出青灰色皮肤。制服下完全不起眼，但是……
　　他忽然抓紧了路烈的手。
　　这是他们人鱼深海的伙伴——奎因！
　　奎因身体素质强悍，攻击时皮肤会变成青灰色，曾心甘情愿俯身听令于人鱼，却比他的同族还要更早消亡。
　　显然这只奎因感应到了来自人鱼的气息，不然眼神中的愤怒为何会迅速消失，转而如此震惊地看向闻歌。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酝酿多年的恨意早已毫不留情沿着暴君的方向袭去。
　　“路烈！”无数镜头记录到人鱼银色长卷发在空中飘起的弧度。
　　闻歌来不及做其他反应，转身扑向路烈，纯白衣摆次第绽若花瓣。下一刻，鲜红血液喷薄而出。
　　花瓣染出一丝凄艳。
　　青灰色的攻击穿透了人鱼身体。


第45章 
　　闻歌急速向前游去，可他只来得及看得到一段透明如纱的尾鳍末端，消失在海岩石的转角。
　　当闻歌再想追去,一条坎因毫无感情拦住了他：“她已经被放逐了，这是无可更改的决定。回去吧。”
　　对幼小的人鱼而言，坎因是那样高大,像一座海底火山,彻底挡住了闻歌的视线。
　　他想绕开她。可坎因只用一只手就把幼崽拎了起来，并且让他无法挣脱。
　　“放开我！”
　　闻歌生气又着急，尾巴拍向坎因，毫无章法地攻击。他没能在坎因坚硬的皮肤上留下丝毫痕迹，反而是自己的银色尾巴在拍打中掉落了几片鳞片。
　　坎因有些束手无策。他们是人鱼群族沉默的守卫，很少具有人鱼那样细腻的情感。
　　耳边响起一声轻轻叹息。远去的人鱼回来了，坎因如释重负,松开对人鱼的钳制。
　　“祖母。”宛如冰雪揉成的银发幼崽，扑进雌性人鱼的怀抱。他的眼泪流进水中，化成一颗接一颗的小小珍珠。
　　“小歌,我们应当告别了。”祖母声音幽缈如月光。她的面容与其他人鱼一般，定格在最美丽年轻的状态,只是眼神闪烁着更为深邃、智慧的光芒。
　　闻歌从小生活在祖母身边，与她的感情最为深厚。“请不要离开我们。”
　　——请不要离开他。
　　他那时候还小。他还不知道，此后的漫长岁月，无论愿意与否,他将经历更多同族的离开。每个人鱼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坎因也是。
　　没有谁会为他留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祖母抚摸他的脑袋：“无论是谁,到了祖母现在的位置，都会自然而然选择离开。”
　　“再也不回来了吗？”闻歌肉眼可见的伤心,可他不愿祖母为难，竭力忍住湿漉漉的哭腔。
　　“会回来的。”祖母轻轻抱住幼崽，安慰道：“但不会是祖母现在的样子。”
　　“成为新的人鱼？”
　　祖母笑了笑，温柔抱着他，游到雌性坎因身前。“祖母更想成为坎因保护你。”
　　她把闻歌交给坎因，最后恋恋不舍摸摸幼崽的脸：“真想看到你长大后的样子。”
　　“我们小歌，一定是好好带领群族，最让祖母骄傲的了不起的人鱼。”
　　祖母走了。
　　闻歌用力闭紧嘴巴不许自己哭泣。如果他哭了，祖母听到一定会难过。
　　目光终于再也追随不到熟悉的身影，闻歌突然发现，他不会哭了，就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全部宣泄口。
　　坎因试图安慰无声无息的人鱼。她唱安抚曲，模糊的遥远的调子。
　　“……”
　　闻歌喉咙发出不明呜咽，挣扎着从碎忆里醒来。
　　“醒了？”他第一眼看到金色的脑袋。
　　是谁？熟悉的声音问：“难受吗？”
　　坎因身上带着深海最强烈的毒素，不过并不会对人鱼造成特别大的伤害。
　　但闻歌还是感到一阵一阵麻痹下的疼痛。
　　他头脑晕乎乎。忍不住怀疑起来，他是不是太久没受伤，变得脆弱了？
　　医护团队第一时间上前测量诊断。
　　闻歌刚刚转醒的空茫眼神，看到路烈后清醒了几分。“……路烈。”
　　“那个坎因还活着吗？”
　　路烈似乎没有听到，伸向闻歌眼睛：“你还很虚弱，再睡一会。”
　　“不。”闻歌躲开他的手，眼神中含着湿润水光：“他还活着吗？”
　　路烈没能盖住人鱼眼睛，而是抓到他的几缕发丝。
　　那样柔软连绵，却一点也不听话。
　　他的手背青筋浮现，声音因不悦低缓：“你说呢？”
　　闻歌失去意识前，只对路烈说了一句话：“别杀人。”
　　寝殿内气氛没由来令人紧迫。
　　医护人员个个如芒在背。
　　好在殿下没什么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康复。这群人告退后，偌大的寝殿就剩下他们两个。
　　知道坎因还活着，闻歌就没有那么紧绷。他隐隐觉得路烈不高兴，捏着被角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就那么想死吗？”
　　没想到第一句会是这个。
　　“也不是。”闻歌慢吞吞解释：“这种程度我是不会死的。”
　　少年眉头拧起：“那你凑上去做什么？”
　　以路烈的能力，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攻击伤到。
　　但闻歌偏偏挡这么一下。
　　不仅如此，他倒向他，和他说话，以及释放出的一些精神力，都像临时设计过的行为。
　　闻歌几乎成功了，可路烈始终是敏锐的，在他昏睡的时间里稍微一想，就发现破绽重重。
　　他禁不住冷笑：“因为那个凶手？”
　　闻歌没有正面回答：“他很重要，对我来说。”
　　“小冰花。”隐约沾着蔷薇香气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人鱼下巴抬高，迫使他看向手的主人。
　　少年绯红瞳孔盛怒翻涌，以及更多闻歌看不清楚的情绪。“你以为直接和我说，我会不同意吗？”
　　“所以你挡了这一下。”
　　是的。
　　他的生命孤独静默了那么久，忽然遇到了活生生的坎因。这样的相遇是如此珍贵，他害怕路烈动杀意，害怕路烈失控，害怕哪怕再微小的失去的可能。
　　但路烈这样挑破，闻歌心里忽然难受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下巴上的力度一松，那只手转而落到了人鱼脖颈。
　　闻歌不爱说谎话，移开视线。
　　而他们都知道移开视线意味着什么。
　　路烈虚虚握住这段纤细，心中气且恨，喉咙口咽下腥甜气息。
　　可是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小冰花这两天瘦了一些。
　　显得更加明显的白皙下巴尖，沾着他用力过猛留下的指痕。
　　路烈气得脑袋越发疼，在失去控制前，摔门而去。
　　他拿门撒什么气？
　　好不容易遇到的坎因还活着，这本来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
　　可是闻歌心里理不清楚的乱。
　　任务进度还倒退了。
　　也是。路烈都那么生气了，稍微讨厌他一点很正常。
　　“不是哦。”114急忙解释：“任务进度是和精神力状态关联。”
　　“好感度没有下降过啦。”它根本没有好感系统，可是114就敢说得这么肯定。
　　那天的录播早就全网失效了，但是114自身就是个超级移动记录仪，早就把闻歌失去意识后的场面保存了下来。并且由于距离的原因，它录的可比那些镜头更为清楚。
　　路烈的精神力瞬间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不少人承受不住，吐血跪倒在地。可是因为闻歌的话，他又赤红着双眼，硬生生把那暴.乱不息的火焰压了回去。
　　逆转的精神力流动对精神海伤害很大，何况路烈的精神海早就乱七八糟。鲜血从唇齿间溢出，他随手擦去，先用精神力止住闻歌伤口毒素扩散。
　　……
　　闻歌看不下去了，把心口堵得慌归咎于睡一觉醒来任务进度掉了一截。
　　“那个坎因在哪里？”
　　114磕巴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啊。”
　　QAQ它该怎么和宿主说呢？
　　其实，路烈那个大坏蛋把它和宿主一起软禁了。闻歌出不去寝宫，114也没法联上星网。
　　只知道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关进了监狱。
　　这几天，宫殿里气氛格外凝重恐怖，本以为随着闻歌殿下醒来，会有所好转。
　　可没想到，陛下从寝宫出来，周身气场更为慑人。侍从很久不经这个阵仗，一个激灵盔甲碰上佩剑，发出一道刺响。
　　巨大的恐惧让他瘫软下来，跪坐在地上嘴唇颤抖无声求饶。路烈阴沉着脸盯了他许久：“滚。”
　　闻歌醒来的第一个晚上，路烈没有出现。这明明是属于他的寝宫。
　　可是114带回了原来那只小狮子。
　　水母绞着触爪结结巴巴解释了半天：“闻歌，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草丛上看着窗户。”
　　“我我发誓哦，我什么也没干，可是一直他跟着我。”
　　“所以，就……”
　　“要、要是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把他赶……不是，请出去！”
　　小狮子安安静静，没看闻歌，找了个地方就伏着闭上了眼睛。
　　闻歌不会为难一个小狮子，何况他还是哑巴狮。
　　他被软禁了，夜里做的噩梦充满混乱的记忆。
　　有时候是祖母，有时候是染红海水的鲜血，有时候是突然出现的坎因，有时候是路烈。
　　闻歌半夜醒来，小狮子总是莫名睡到了他身侧。
　　一伸手就能摸到耳朵。
　　小狮子总是团起来，脸对着闻歌睡。好像比上次见到胖了，这样团着越发像颗球。
　　这颗球的存在却让他安心许多。
　　只是不知道，如果祖母知道后来群族走向分崩离析，又会说些什么呢？会安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对他表示失望呢？
　　白天，除了寝宫，闻歌没有地方可以去。114被迫戒网，没事可做，去那个荒弃的宫殿偷回来了那天的机器球兄弟。
　　它自以为修理一个落伍老古董轻而易举。但是忙活半天拆开后才发现，机器球其貌不扬的老土外表下，是无敌精密的零件芯片，甚至远远超出现在的市场水平。
　　它不会修，闻歌也懒得参与。工作台上永远摊着一大堆零零散散。
　　一个星期后，专属的医护团队再次无微不至为闻歌诊断了一遍，确认殿下已经彻底恢复。这真是个好消息，一时缓和了宫中压抑多时的气氛。
　　米亚拿进来一份手信。
　　文森特·多瓦约见。说是找到了一些“新的”“有价值的”信息。
　　“殿下。”守卫为难地看着格外美貌的人鱼。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坏人。
　　闻歌被拦在门口。“我不可以出门？”
　　人鱼很平静，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守卫反而愧疚：“不……”
　　只是命令人鱼不允许接触到巡礼上的囚犯，以及在恢复前不可以乱跑而已。
　　“当然可以。殿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将派人与您同行。”
　　文森特见到闻歌后，谦谨殷切表示了关心。
　　他果然查到一些资料——与人鱼无关，暴打在木峰自由区的恐袭事件。网上自由区原先的信息少得可怜，那天巡礼仓促结束，文森特没有离开，而且想法设法找到当地新闻资料。
　　而在几份互相抄袭的报刊社，统一在一次恐袭事件中，谈及恐袭作俑者的外形很像传说中失去人鱼的坎因，容易暴走的古老物种。
　　文森特一下想到巡礼上的突发一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却缺乏了关键信息。所以，他等不及前来论证某些猜想。
　　“殿下。”文森特温和劝诱：“巡礼现场的行凶者已经进了监狱，过不了多久，那位必定会杀了他。”
　　“如果您想做什么，多瓦愿意给予协助。”
　　闻歌皱眉：“他不会的。”
　　真是无知的人鱼。
　　文森特忍不住笑起来，他可是对宫中情况一清二楚。
　　“这些天的冷遇难道还不够您清楚认识到，那位的不择手段，残忍多变吗？难道您还天真地期待着，事情会像皆大欢喜的局面发生吗？”
　　“他大可以允诺您空头支票，将那些无辜有罪的统统流放荒星。又或者，半路杀害推给星匪。谁又能知道呢……”
　　……他在，说什么瞎话？
　　“够了。”人鱼容颜冷如霜雪，径直让文森特闭嘴：“你根本不了解任何事。”
　　再听下去他耳鳍都要脏了。
　　文森特神情微讽：“您竟然相信他。”
　　闻歌完全平和不起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反击回去。
　　“我当然相信他……”他刚张口，就感知到精神海的异动。
　　【唔唔！】
　　114忽然哼唧了几声，接着诡异安静到没有一丝动静。
　　能让114强行静音的，除了那个大麻烦鬼还能有谁？
　　那些据理力争完全垮掉。
　　又是闻歌平平无奇想死的一天。


第46章 
　　他留下自由区恐袭的关联情报，识趣告辞。
　　偏厅暂时只剩闻歌一个人。
　　窗外视野开阔,连绵绿荫与缤纷鲜花围绕着人工湖，正是落日熔金的时刻。
　　闻歌看了，不带丝毫犹豫选择跳湖。
　　——傻子才会留在这里受冷战对象的气呢。
　　他坐到窗棂上,双腿变回人鱼引以为傲的尾巴,银色鳞片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然而还不等闻歌发力，横空出现的流火铰链牢牢束住了他的腰。
　　“想跑？”身后传来人鱼此刻讨厌得要命的声音。
　　闻歌执着于看着窗外粼粼湖水，完全不打算回头。
　　可他的精神力偏偏能感受到，路烈的视线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最后好不好脸逗留到尾巴。
　　就不给看。
　　闻歌很不高兴，手抱住尾巴，连同头发一起。
　　遮得严严实实。
　　“难道我不可以在水里吗？”
　　“可以。”蔷薇热气袭来,少年低缓尾音落在闻歌耳边，惹得他耳鳍都完全张开。流焰铰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手臂：“但现在不行。”
　　视线一阵旋转,闻歌莫名其妙变成被路烈困在怀中的姿势。
　　闻歌免不了一瞬紧绷。
　　这人居然趁机捏他的尾巴！
　　人鱼背脊抵着窗框。长发有一部分落在窗外，被风吹动,随湖水潮润气息飘舞。而银卷长发的大部分堆叠窗内，在彩色窗玻璃、闻歌和路烈之间缭缭绕绕。
　　“多瓦并非良善之徒，你都和他说了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人鱼卷发有些落到路烈手背上，随动作轻微扫过,简直就像在别扭撒娇。
　　“啊。”路烈手指勾住那些发丝,绕了又绕：“我想听得更清楚嘛。”
　　烈火焦烬气息,混着淡淡蔷薇，传递而来。
　　窗外,风丝从落叶松枝干间隙不疾不徐穿过。虹心岛气候温润适宜，季节变化并不明显。距离在荒星与路烈满怀警惕戒备的初见，已经小半年过去。
　　可闻歌总有种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错觉。
　　“我说，我相信你。”闻歌轻轻说出这四个字，尤为明亮的眼瞳望向路烈：“你会释放坎因。”
　　他就非要提这个话题。
　　路烈脸上期待慢慢收敛，面无表情盯着闻歌。良久的岑寂，只剩下湖边孱弱风息，他唇角向下压了压：“会。”
　　闻歌无意识回应：“谢谢。”
　　路烈轻哼：“谢谢？”
　　他一歪头，倏尔咬至人鱼脖颈。
　　闻歌不受控制后仰，后脑勺抵在壁画墙上。脖子上明显传来濡湿的灼热。“起来。”他蹙眉，想要推开路烈。
　　小冰花从来没有过这样明显的抗拒。
　　就因为那个行凶的怪物？他算个什么东西？
　　路烈心头一下涌出无限烦躁。本就不安分精神力瞬间暴起，酝酿着占有与摧毁。
　　其实，多瓦并没说错。
　　流放截杀的密令早就拟好，躺在终端只差路烈最后一道签署。他怎么可能容许小冰花眼里有其他人存在。
　　但想起闻歌专注的恳请的眼神，路烈迟迟没有签署，怕他哭鼻子，哄不好。
　　“……你真是笨蛋。”闻歌看路烈完全不动，只好又用了一点力，把他推开。
　　人鱼伸手揉在脑袋被磕到的地方，郁闷抱怨：“痛死了。”
　　路烈浑身戾气忽然被冰雪拂去，生出一段柔软怜意，他的小冰花这么娇气怕痛。
　　转而又横生不悦。
　　这么娇气怕痛，却为了保下袭击者性命，主动受伤。
　　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路烈臭着脸摸到那里时，闻歌已经好的没感觉了。
　　但他把一分疼说成十分，当然没有拆穿自己的道理。只能闷不做声任由路烈揉了半天，然后再次被按到墙上。
　　只不过这一次，有一只手护住了他脑袋。
　　“这样呢？”
　　手的主人问。
　　却不给闻歌答。
　　路烈咬住总是说出惹他生气话语的唇瓣，凶巴巴地进入，尝到小冰花的味道。
　　淡淡的、冷冽带着甜味的。
　　蔷薇香气随着温度升高，越发显得甜腻。闻歌反应慢了一拍，就跟不上路烈亲上来的节奏。
　　配合得乱七八糟。
　　干脆摆烂。随他怎么折腾。
　　他这样闭上眼睛，不亚于交出大部分主动权。
　　微微仰起的脸，在窗外葱绿绵延的背景中，有种柔软易碎的氛围感。
　　路烈骨钉从未如此滚烫，眼尾都染上绯滟之色。精神力狂乱汹涌着，意欲将眼前唯一冷色标记吞噬。
　　他脑袋一热，手伸进小冰花衣领。闻歌瞳孔不受控制泛起湿意。
　　火舌冰冷，可时而又会在他腰侧撩起灼烫，为留下印记沿着纤瘦腰肢无声游移。
　　……变态。
　　闻歌心里偷偷骂路烈，没有出声。但冰蓝色瞳孔的指责显而易见。
　　流焰反而更兴奋了，争先恐后在人鱼腰肢腹留下印记。
　　……
　　闻歌睡梦中，感到身上的重量。
　　他迷迷糊糊想，小狮子绝对是长胖了吧？
　　爪子会这么重……
　　精神力与体力的双重透支让他想继续睡下去，可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哪有什么小狮子，原来是路烈。
　　闻歌明显感到身上到处都是来自路烈的蔷薇气息。他竟然在腰间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印记。
　　标记的行为似乎令路烈颇为愉快，他像只餍足而疏懒的大猫。
　　“我没控制住。”他柔软了声音：“还疼吗？”
　　闻歌本来很生气。可路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从暴烈强势切换成纯良无害状态。就像他精神力，那样狡猾变换的火焰。
　　原本强烈到想要咬死路烈的生气，变成想用尾巴狠狠拍他的生气。
　　闻歌试图弄清缘由：“……你精神力又失控了吗？”
　　路烈目光闪烁，无异于默认。
　　这下闻歌连尾巴都没底气拍了。
　　路烈巡礼当天强压下精神力的损伤，一直还没有好。加上不明闹别扭的几天，闻歌把精神力完全收起，没有提供半点安抚的条件。
　　那他今天被路烈脱控的精神力折腾到晕过去……几乎是自己造成的？
　　小冰花脸都气红了，越发显出粉雕玉琢的娇贵感。
　　路烈忍不住笑起来。
　　真好骗啊。
　　他的精神力一直处在狂乱无序状态，因人鱼对他吸引，越发渴求靠近占有。
　　他很清醒。
　　他就想要闻歌浑身上下都是他的标记。锁住关起来，是只能他独自欣赏占有的小冰花。
　　……
　　明确感受到越来越古怪的氛围，人鱼耳鳍炸开。“你在想什么？”
　　“没有哦。”路烈按捺下不可说的念头，不动声色去摸精神力留下印记。
　　手才伸进衣领，就遭到小冰花阻拦。索性扣住手指玩耍：“你不打算说出来吗？”
　　路烈早就觉察闻歌不同之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放任。
　　闻歌已经摸清路烈的狗脾气，知道他不会因为系统之类的事情动怒怀疑，反而更会是一种有趣看乐子解闷的悠闲心态吧。
　　何况，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反正再怎么样，还能比今天路烈对他做的更过分更变态么？
　　“114。”
　　【诶？】114从睡眠中听到宿主唤醒，一秒开机。
　　按以往的规律，只要到了某些时候，他就得关机到起码第二天早上！
　　这次怎么把它喊醒了呀？
　　然而刚开机，114就不小心看到宿主漂亮手腕上意味不明的粉色。
　　【诶诶？】
　　114无济于事捂住眼睛。
　　接着是亲亲宿主冷淡动听的声音。“任务的事情，你和路烈说一下。”
　　【诶诶诶！】
　　什么什么？这样超级重要的秘密真的要说出去吗？
　　114整个傻掉，为什么是它啊TAT
　　眼前的任务对象超可怕好不好！
　　尽管如此，114还是很熟练地开始介绍起系统业务，由于它对路烈的敬畏，在介绍途中果断略去八百字拐弯抹角对自己的夸夸。
　　当然，没有宿主的明确首肯，114是绝对不会透露闻歌许愿细节。也没有提到掌握的有关路烈的剧情，这个主要是不敢说。
　　路烈玩着小冰花漂亮的手指，若有所思：“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那家伙也是如此么？”
　　荒弃宫殿里，那条为路烈亲手所杀的人鱼，力量中有着与小冰花相似的特征。
　　闻歌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那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鱼。我能确定，其他同族，都已经消亡很久。”
　　是这样么，所以才会害怕孤单啊。
　　“那个坎因？”
　　“坎因是人鱼朝夕相处、关系密切的同伴……”
　　路烈不爽：“和你朝夕相处的难道不是我？”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计较？
　　闻歌：“你只是例外情况。”
　　“是吗？”他说完就看到少年咧开嘴巴，嚣张的犬牙尖尖若隐若现。
　　闻歌后知后觉感到这话背后的意味，十二分生气：“不许打断。”
　　一改以往不爱说话的样子，闻歌说了很多。
　　多到他自己都在困惑。怎么能有这么多事情要说。
　　小冰花贴着他轻声讲述。
　　踩着白骨一路走来的少年忽然涌出奇异的感受。
　　他有一朵玲珑剔透的小冰花，那么郁郁寡欢、漂亮易碎，路烈多怕伤害他。
　　终于有一天，他愿意在他手心初初绽开花瓣。
　　……
　　114想都不敢想眼前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它扭着屁股，挪回珊瑚手链安静享受这一刻。
　　然而路烈很快朝它看了一眼。
　　114当场石化。
　　不过因为小冰花的安抚，路烈表面上看起来懒洋洋的，精神力也相对平和。
　　“为什么你会找上我？”
　　不愧是路烈，一下问到了关键核心。
　　啊啊啊，还以为混过去了呢！
　　114头皮发麻，cpu高速运转。“那当然是因为，经过本系统强大的匹配运算得出的结果！你们是最契合的呀！”
　　也不知道路烈信没信，侧头看向小冰花：“连它都知道谁能对你最好。”
　　所以114才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系统啊。
　　“你真的会对我最好吗？”暗夜灯光褪去闻歌气质上的一层冰冷。他抬起眼睫，看起来乖乖的，发丝松散如烟如雾。闻歌握住路烈的右手，放到心口位置。
　　人鱼心脏跳动轻缓孤独。
　　他会满足他的一切心愿吗？会同意把他杀了吗？
　　“好。”路烈允诺：“你表现好一点，也许我会同意呢？”
　　“什么叫表现好？”
　　“要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自己。再出现无谓伤害，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答应哦。”
　　好麻烦。
　　听起来也好像空头支票。闻歌闷闷：“可是……”
　　路烈竖起手指，按在小冰花唇瓣。不容商量：“你要是受伤，会减少我的乐趣。”


第47章 
　　“闻歌闻歌——闻歌！”
　　闻歌起床后换衣服的间隙,水母形态的114像小狗一样围着他绕了好几圈，就差把“快搭理我”几个字写在脸上。
　　几个侍从各自手头动作没停，但都不约而同偷偷笑起来。他们一直以为114是陛下特意为闻歌殿下定制的礼物。
　　殿下伤情的恢复就像驱散阴云的曙光,整个宫中气氛不像前几天那样凝重。加上路烈不在，贵族出身的侍不由拾起压抑多日的活泼。
　　114少有这样兴奋的时候。闻歌不紧不慢找到它在的位置：“怎么了？”
　　这样视线扫过寝殿，并无小狮子身影。他去哪里了？
　　114飘在前头,领闻歌来到外间临时征用为工作室的小花园。
　　桌上本该那个它拆开外壳后,机器球零零散散的银白部件。114一直无从下手，没想到一夜之间，机器球被修复了七八成。
　　最复杂核心的部分已经完成，只是外壳尚缺，机器球软金属骨架呆呆愣愣站在工作台上。
　　晨曦从高高在上的彩色玻璃窗倾泻而下，空气中弥漫着金色细尘。机器球微微仰起的角度，宛如人类迎接的姿态,迎接如斯长夜后黎明初露的曙光，迎接擦拭雕磨它芯片的主人，迎接终于踏入这片寂静的闻歌与114。
　　不过,它的眼珠还没有安装，漆黑的眼眶部位,显得大而空洞。
　　“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竟然做到了本系统都无能为力的事情。怎么不来说一声呢？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救好了好兄弟！”
　　水母情绪高涨说了一大堆，两只黑润润的豆豆眼流露出恳切：“不过闻歌，可不可以我们一起修复呀,那些碎壳重塑对我来说有些吃力。”
　　和路烈说开后,虽然少年脸色很臭,但还是乖乖同意了小冰花和行刺之徒见面。
　　闻歌很早就醒了过来。
　　现在离会见之时还有些时间。
　　他拿起一块断裂的残片，显然被114仔细清洗保养过。
　　114竟然会对荒弃宫殿的一个故障机器球有这样浓厚的兴趣。
　　是因为……寂寞吧。
　　毕竟,虹心岛上不被允许人鱼以外的非人生命踏足。所有人类自然而然把闻歌身边的114视为终端智能，忽略它的声音，无视它的情感。
　　正用触爪感触着机器球的114。
　　它是从哪里来呢？
　　114觉察到宿主视线在它这边的短暂停留：“诶？闻歌……”
　　闻歌冰蓝色瞳孔流露出疑问。
　　美丽的面孔上，是看上去有些迟钝的神情。
　　“没什么！”114飘过来，触爪搭在闻歌手腕：“我好喜欢宿主呀。”
　　“？你也开始和路烈一样说傻话了吗？”
　　114：“嘿嘿……”
　　闻歌自己还没有发现吧。
　　他注视着114的时候，目光中出现了一丝温度，不再是那样漠不关心、与世无求。
　　封闭已久的心，为何又开始在意到他人的悲欢孤独呢？
　　闻歌坐着和114一起耐心拼接机器球的外壳。重铸机器生命并非简单的双手使用工具，还需在过程中加以精神力。倒不如说，精神力才是创造机器生命的关键。
　　因为机器生命，是伴随着智慧生物而诞生的永远的信徒。
　　曾在路烈孩童时期的荒芜之殿履行职责的机器球，碎片上痕迹斑驳，哪怕时光转瞬，仍有许多路烈精神力留下的痕迹。
　　闻歌一开始修复的动作很生疏，但有114的协助，以及，当精神力无比相契时来自路烈的指引，他找到过往的影子，渐渐熟悉起来。他的精神力，明明冷如冰雪，落在残片上，却像冰雪消融的轻柔，春风抚去伤口。
　　过了一会儿，米亚通报讲，安洁莉娜来了。她听说人鱼殿下恢复康健，带着一束卡特兰配薰衣草，早早前往看望。
　　“殿下。”
　　哪怕安洁莉娜并不喜欢顶着家族之名，但进入虹心岛问候人鱼这样的行为，已经涉及政治行为。某种意义上，她来，她必须代家族而行。
　　因此安洁莉娜胸口别了一枚黄金般闪闪发亮的族徽。
　　——双翼怒张的狮子，以两柄交叉的剑为背景。
　　四名侍女布置出合乎礼节的精致香茶与点心。安洁莉娜愉快坐到沙发上，却之不恭开始品尝宫廷风味。
　　闻歌和她就看望问候浅聊了几句。
　　得体的深红贵族裙装上，领口那枚族徽如此闪亮。
　　闻歌忍不住开口：“安洁。”
　　安洁莉娜放下茶杯，总是闪烁着诙谐有趣光芒的灰色眼眸望向她眼中格外美丽勇敢的人鱼：“是的，殿下。”
　　“你的家族。”
　　“斯图尔特家族……族徽上的，是精神体吗？”
　　啊，怎么会问这个？但因此，安洁印象中冷淡不可冒犯样子的人鱼形象，又添上一份出乎意料的可爱：“是的，同样是斯图尔特精神象征。”
　　“可以……看看吗？”
　　“不不。”一口香茶险些呛到，安洁莉娜连忙摆手拒绝：“我的精神体，不太适合被看到呢。”
　　翼狮的形体巨大，以她的能力，精神体足以塞满整个花园。
　　那也太有失骑士风度了。
　　闻歌没有坚持。他会问起斯图尔特精神体，也是因为从安洁的族徽想到了小狮子。
　　“你们家族，有年轻些的孩子吗？”
　　“哈哈，孩子吗？好像没有哦，自从我成年礼以后，就很少听族人说起这个词。话说回来，我们家族许多成员都是独身主义呢。”
　　“殿下，您问这个是为了什么呢？请别在意，我这样问并非探听，只是为了能更为准确给出答案。”
　　“没什么。”闻歌注意力集中在修复碎片上，比了一下机器球的高度：“我看到过一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小狮子，稍微有点在意。”
　　安洁诧异：“什么？在宫中吗？”
　　她顾不得品味茶之香气，打开终端家族谱系查看，边皱着眉回想。不放过任何一桩哪怕旁支的联姻。
　　可是，觉醒出精神力的人类本就凤毛麟角。族人精神体完美觉醒继承狮鹫体态的无非那几个人，还要“小狮子形态”……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安洁莉娜喃喃：“流淌着斯图尔特血脉当中，陛下就是最年轻的那位了吧……”
　　等等！
　　如果是她那位年纪轻轻踏平邻星的堂弟陛下，因为某些缘故，精神体完全可能变成那样的吧！
　　再怎么长于社交，安洁莉娜不可避免一慌，与闻歌面面相觑。
　　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呢——
　　“当然，只有初觉醒者精神体才会这般大小。抱歉了殿下，我见识浅薄，实在无法为您推断出那个狮子的来历。”
　　“不。”
　　所以小狮子那些无比幼稚的行为，都是厚着脸皮的路烈所为？
　　比如装成哑巴猫？比如表面冷战偷偷若无其事睡寝殿？
　　闻歌艰难开口：“可能……那只是猫。毛茸茸的，很容易看错。”
　　——实在不想陛下/臭屁少年在他的人鱼/有亲缘关系的人类面前丢脸。
　　安洁莉娜和闻歌两个是这么想的，下意识在对方面前找补。
　　再聊了一些人鱼学院琐事之后，安洁莉娜适时提出告辞，结束了这场探望。
　　闻歌继续机器球的拼图搭建游戏，精巧部位。残片焦黑掩盖下的蔷薇底纹。
　　底座左边，有个严丝合缝的凹槽，正好能够放下机器球的冰晶。也是机器生命的核心。冰晶上的几道深浅裂纹，让人不忍心。
　　闻歌指尖触及冰晶，停留片刻，精神力刻注其中。
　　这是修复、唤醒机器生命的最后一步。
　　“咔。”随着一声并不明显的动静，机器球缓缓行动起来。
　　“滴——开机自检测。”
　　“检测扫描中……”
　　“性能完好……”
　　几分钟后，圆球“嗖”的一下亮起红光。“闻、闻歌……主人。”
　　“要叫殿下！”最最盼望好兄弟醒来的114炸毛。
　　它才不愿意分享宿主。
　　谁知道机器球立刻改口：“殿下主人。”
　　“球球二号为您服务。”
　　“啊啊！”114很生气，气成球！
　　*
　　距离巡礼逮捕已经过去了十天，坎因在心里默默计算。
　　他今天一早就被卸去镣铐，由狱警押至一间颇为高档的纯白牢房。
　　洗漱、衣物、美食……
　　一切应有尽有，坎因换上干净的新衣服，温暖舒适饱餐一顿。
　　他是到了处决之日么？
　　传说中的断头饭？
　　坎因并不畏惧，也不懊丧。他只是怀着强烈的恨意与遗憾，没能与剥削屠戮人鱼与坎因的暴君同归于尽。
　　浓烈的情绪之外，还有一丝迷茫与怀疑。过去了这么多天，坎因越发痛苦自责。巡礼上人鱼的翩然影踪，是幻觉？亦或是真实？
　　他这副模样或许招致了看守不快。狱警冷冷呵斥：“老实点！”
　　坎因想到无休止的海洋纷乱，山洞海边的冰冷雾滴。那些沉默蒙昧的脸庞。
　　更多的是那只人鱼的细节。如果他真的袭击了一只人鱼，哪怕并非出自本意，坎因都会无止境感到痛苦与绝望。
　　狱警愤愤不平收走餐具：“收起你粗鲁的言行，真怕你这畜生伤害到殿下。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
　　“明明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能得到闻歌殿下的宽容。”
　　——“殿下。”
　　坎因并不知晓这个词的含义。他不像人鱼生来听懂万事万物的言语，星际大部分国家通用的斯兰语，他是在自由区学会的。
　　偏远封闭的自由区用不上“殿下”之类的词。
　　他说的“殿下”……会是人鱼吗？
　　时间不会因期待畏怯之类的情感而加快或放缓。
　　会面的时间来临。
　　他感受到了坎因和人鱼之间，曾经千年万年默守的呼应。
　　坎因激动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几步之遥的人鱼。
　　坎因一向有“沉默的海巨人”之称。
　　雄性坎因更是身材高大，须发蓬松竖直宛如刺猬。站起时，身躯直接挡住讯问室灯光。而站在他面前的闻歌殿下，对比之下显得如此纤细脆弱。
　　尽管坎因低着头，影子看上去驯服又温柔。
　　守卫手持训诫棍，轻喝：“老实点！”
　　他不明白，闻歌为何定要见上这家伙。要不是命令所在，他恨不得把害人鱼殿下受伤的罪魁祸首直接斩首。
　　如同绝大部分海底生物，坎因依赖着水元素充沛的环境，多日囚禁生活，坎因青色鳞片越来越多。而他的瞳孔黑沉不见光亮。那是因为坎因大多生在深海，不需要视力，更依靠声波与精神力传递信息。
　　不过眼前的坎因看上去不像全瞎。
　　“你是人鱼。”
　　一旁狱警听来，犯人说了一句废话。
　　只有坎因和闻歌意味着这是什么。
　　闻歌：“是。”
　　坎因点头，示意已将他的名字记住。
　　“我没有名字。怎么称呼，随你。”
　　巡礼之前，坎因大部分混入特卫队。特卫队里只有代号。
　　“坎因。”
　　人鱼说话时，哪怕只是单字，坎因都会心口鼓荡。那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服从与信任。
　　“没想到经历那场浩劫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人鱼。”
　　“浩劫？”
　　坎因闭口不谈。
　　这不是一个理想的谈话场所。到处都是窥伺之眼与徘徊的监视者，完全没有深海的安全。
　　闻歌明白他的顾虑，放出精神力，在整个小屋里铺开。“说吧。”
　　现在就不会有人听到了。
　　坎因吃惊看着人鱼为中心流淌出的精神力，像月光，像冰雪，天地间强大而悍然的美，沉淀着无尽力量。
　　——他究竟是怎样一条的人鱼啊。
　　“闻歌，是吗？”坎因试着念了一遍闻歌名字。
　　“你该知道自由区那些人类无比厌恶唾骂的地方——常年生长大雾，寄居着怪物的那些地方！”
　　过往的悲剧、仇恨与屈辱再度揭开，高大的坎因双拳紧握。说到痛苦之处，无意识锤击起桌面。
　　坎因告诉他，女皇同意接收自由区，就是为了毫无顾忌在星球投放怪物。而那些怪物，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用来自深海的血脉。”
　　“本来以为，那批失败品只是意外。”辰砂星球，多瓦家族宅邸内的密室，族长紧紧盯着文森特与心腹，声音无比压抑与阴鸷。
　　“但事实上，融合基因制造实验品，造出帝国杀伤力兵器，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事情。”
　　“无数次失败遭到反噬，诞生的怪物越发邪异扭曲，它们存在足以抹杀任意接近之人的精神，不仅如此，它们的细胞突破分裂限制，根本无法用常规手段消除。”
　　女皇无从驾驭这种怪物。任何人都不能。耗费两座星球的资产才将那群怪物丢弃，皇室终于叫停这个计划，保密协定处死千万人。
　　多瓦家族，不过还有用处，才幸存下来。他们的用处，继续研究，找到消抹怪物的方法，永久抹去那段行径。
　　否则，有精神力契约束缚的多瓦全族，都会走向死亡。
　　“十多年过去，我几经实验发现，提取人鱼组织的人鱼素，或许可以瓦解那些怪物。”
　　“去杀死它们，抹去痕迹。”
　　文森特提醒父亲：“人鱼素吗？父亲，没有经过足够实验，它的效果还不稳定。”
　　“没有时间了。”正处于盛年期的多瓦族长，却已是久经风霜。皇室人鱼直奔自由区而去，巡礼当天离奇走向，以及那个……犯下杀身之祸却迟迟未有宣判死刑的坎因。种种违和之处叠加，给了族长极为不妙的预感。
　　“要快。赶在被人发现之前，解决这一切！”


第48章 
　　这所监狱与世隔绝，守卫森严，所容纳的囚犯,往往都是涉及政权、皇室隐秘的重要人物。
　　不过,自从路烈上位以后，监狱已经空置许久。少年君临帝国、统御臣民的手段，总是恩威难测。他冷眼旁观贵族弄臣的表演，而后陡然发难，快而狠将目标置之死地。
　　巡礼突发袭击事件，让第三区秘密监狱时隔多年大门重新缓缓开启，关押近万人。
　　外界三缄其口,不敢议论这群人下场会是如何。
　　从万千星球得到巡礼的顶级殊荣，到沦为阶下囚生死未卜，身为偏安一隅的领主千金,希尔表现出远超旁人的韧性平静。
　　短短数日历经大起大落，自由区政要权贵都充满颓丧绝望之气。封闭环境与优渥生活惯坏了他们,他们只是安稳享乐的，可就像做梦一样，巡礼发生了那样难以想象的意外。
　　自从监禁以来，他们每天都遭受着不同花样的讯问手段。
　　可是巡礼上的意外,自由区大部分人都不知情。翻来覆去身心双重逼问下,这群人只是声泪俱下说着并不知情的求饶话语。
　　编造？那不是没有人这样干过。结果被虐待得更惨了。
　　那个刺杀未遂的家伙,资料上简单且毫无破绽，显示仅仅是特卫队的普通成员。
　　他隐匿如此完美,自由区并未有人发现坎因的不同，不仅如此，负责部分事宜的希尔还将他选进了巡礼表演之列！
　　今天的她被注射了某种精神类药物。但还未真正展开讯问，审讯室的一切就被提前叫停了。
　　希尔步履虚浮、冷汗涔涔回来，如同一块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浮尸。
　　她与领主父亲关在一处稍微好一些的监牢。
　　“我现在开始觉得，那是点头是一个错误。”希尔父亲只是个怯懦的领主，悲哀绝望地连连抱怨。
　　他就知道，巡礼落到自由区头上就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果然，暴君就等着这个契机对他们动手吧！
　　“父亲。当过往我们在享受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就应当抱着遭受远比常人更为痛苦的觉悟。”
　　“享受？”已沦为阶下囚的领主毫不认同女儿：“我的小希尔，你该睁眼看看，与他们相比，自由区那点算什么享受。”
　　希尔精神力上的疲惫让她虚弱，失去与父亲讨论的欲望。她一言不发关上房间门。
　　她至今尚能保持相对稳定的心态，甚至希冀着事情出现转机。
　　或许因为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
　　哪怕偏僻封闭如自由区，帝国权利更迭这方面的消息也传得格外快速。
　　年仅十六的路烈皇储，以强硬手段扼杀了所有混乱，登上皇帝宝座。
　　那天希尔刚过十六生日。
　　她不明白，万千星球相隔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她却不能。只是作为被父亲大人宠爱着，拥有不重样的裙装与宠物的领主女儿而存在。
　　家庭教师告诉希尔。“做常人不能的人，往往忍常人不能忍之寂寞。权利金钱顶端的人，一旦跌下去，必定会粉身碎骨。”
　　“小希尔宝贝呀，你的父亲是那样爱你，我也是如此。木峰虽然偏远，却让庸常之人拥有着幸福。”
　　……
　　下午时分，希尔见到了闻歌。昏暗狱中，他是美貌足以照亮周围的人鱼。
　　希尔不由想到巡礼上他倒下时鲜血飞溅的一幕。
　　真是值得庆幸，看起来他已经恢复。
　　希尔心里松一口气，生疏行礼：“殿下。”
　　闻歌对人类并不抱有多余的感情。
　　但视线触及希尔摇摇欲坠的身形，还是不可避免心中一紧。
　　这样严格冷酷讯问监狱犯人。
　　不用多想，一定是路烈授意的吧。
　　闻歌生出一阵憋闷感。
　　那个笨蛋。做事这样不择手段，真当不会精神力溃乱吗？
　　闻歌示意她坐下：“你……先休息吧。”
　　“没关系的。”希尔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在不太美妙的环境下，显得十分真诚可爱。
　　“比起休息，我更想能够做些什么。那为让我觉得，‘这又是有意义的一天’。”
　　与昏聩的领主父亲相比，希尔更倾向于寻求希望。
　　她的生命历程才刚开始，没有经历过父亲那样的磋磨与无奈。
　　她还是个少女。
　　少女总是有资格期盼着所谓的“转机”。
　　坎因早已将他的行动完全告知闻歌——没有人类参与的，纯粹的单方面的坎因复仇计划。
　　闻歌知道希尔在审讯室陈述的内容属实。她不知道自由区与皇室过去的密约。
　　接收实验残次品这样的事情，应当是相当机密、不被允许透露给别人的。哪怕是亲密的家人。
　　只是，如坎因所言，木峰自由区存在着充满怪物的雾区。
　　那些通过人鱼血脉强行制造出的失败品，被皇室授意藏匿在雾区中。生性多疑谨慎的女皇自然不会允许雾区外毫无警戒。那些雾区周边困锁的重重机关，不是自由区虚张声势的落后武器，而是来自帝国尖端的防御。
　　坎因混迹在特卫队，大部分时间都在私下打听雾区的情报。但在特卫队的行动受到限制，他并不是百分百清楚自由区通往所有雾区的路线、武装。如果贸然前去，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闻歌需要一个有最高权限、熟悉自由区的向导。
　　在巡礼那天，他的印象中，希尔就是一个出色的人类少女。
　　果不其然，当闻歌说出需要她作为重返木峰接近雾区的向导时，希尔只是讶异一瞬，很快收敛情绪，屈了屈膝：“我的荣幸，殿下。事实上，我对那些地方有所了解。”
　　*
　　坎因，希尔。
　　自由区，实验失败的造物……
　　一天下来，闻歌会见了十二个被关押的自由区囚犯。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除开与希尔的会面还算顺利，之后总是碰上面对人鱼沉醉而前言不搭后语的人类。
　　闻歌有一搭没一搭品尝着别出心裁的烤橘子甜品，独自整理思路。
　　球球二号察言观色，时刻为殿下主人添上红茶。茶水的温度、香气都完美把控在最佳时期。
　　114唯一的水母实体，小且无法搬运重物，只能在一旁酸溜溜看着。
　　有什么了不起嘛！他才不羡慕呢。
　　完全——不羡慕哦。
　　何况，球球二号傻愣愣的。114隔着老远就感应到路烈可怕精神力的靠近，机器球却还在往大门的方向走。
　　什么大笨蛋球球呀！
　　担心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球惹怒路烈，114掐着嗓子，像早晨更正它对闻歌称呼那样，颇为谄媚地说：“这是路烈陛下。”
　　结果球球二号履带转啊转，准确拦住了路烈进门的道路：“小主人。”
　　啊啊啊——
　　114内心无声尖叫，你惹到大魔王了知不知道兄弟！就算你是他小时候寝宫的机器球也不行！
　　果不其然，路烈面无表情，低扫下来的视线像是在说“什么垃圾东西”。
　　——“走开。”
　　机器球呆愣在原地，肉眼可见的委屈。
　　路烈不耐烦“啧”了声，绕开它走了过去。
　　114收起先前看球球倒红茶的酸不溜秋心情，涌现出同病相怜之感。“好兄弟，看开点。”
　　犹豫几秒，114说出了绝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其实，虽然我宿主看上去温柔漂亮，但他也对我爱答不理T^T。”
　　闻歌听到路烈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举起手，将最后一口烤橘子递到路烈嘴边。
　　路烈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握住小冰花的手腕，按到桌边。
　　然后亲了上去。
　　他虽然不爱甜口，但并不讨厌橘子的味道。小冰花冷冽气息中夹杂一丝橘子清甜，尝起来越发美味可口。路烈没忍住，抱着多亲了几下。
　　金色的长而浓密的睫毛。
　　绯红色如同玻璃珠的眼睛。
　　这家伙……
　　就是小狮子么？
　　闻歌一下涌现出难以形容的微妙感觉。
　　其实仔细想想，小狮子行为和路烈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喜欢动手动脚，还有如出一辙的狡猾。
　　他想起抱着小狮子摸毛的画面，免不了一阵懊恼慌乱。
　　不，等一下。
　　路烈都好意思做出这样装哑巴小猫的事情。他摸摸毛又怎么了。
　　虽然意外发现了真相，但闻歌不打算揭穿路烈。这么会演，那不如就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吧。
　　“我需要再去一次木峰。和坎因……”
　　路烈咬一口小冰花的粉色唇瓣。隔着薄而软的衣料，不安分摸到印记所在：“和谁？”
　　——当然是和坎因、希尔，以及另外几位自由区的土著。
　　他今天跑了一天，就是为了这个。
　　但闻歌没说。他一下就明白，路烈在吃哪门子酸醋。
　　“和你。”
　　路烈手上动作一顿。
　　闻歌再接再厉：“你不是说，对我最好吗？”他眼睫颤了颤：“要说话不算话吗？”
　　已是黄昏的尾巴，人鱼冰蓝色瞳孔凝望着他，银卷发随风微微摆动。无以言喻的漂亮。
　　“噗……”路烈突然笑起来。
　　“小冰花。”笑到双手紧紧搂着闻歌腰部，整个身子都在颤：“演得太假了。”
　　……这个人太讨厌了点吧。
　　闻歌不由生出一阵羞恼，翻脸比翻书还快，冷冰冰要拍开少年停在他腰间的手。
　　鲜明情绪的小冰花，看起来实在是太好玩了。
　　路烈边笑边把他抱到怀中。“好哦，我会和你去。”
　　交叠在一起的影子落到地板上。球球二号还在影子不远处转来转去。
　　哼。闻歌耳鳍微微张开。
　　还不是这么好搞定。


第49章 
　　“啊。”宁茉急匆匆站起：“可是……殿下才刚刚恢复啊。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这我不知道哦。”侍女安抚性质牵起她的手：“而且殿下这次是私下出行，你千万不可以对其他人说起。”
　　宁茉点头：“我明白的。”
　　……没法见到殿下了。
　　人鱼少女坐在烤箱旁边,漫无目的发了一会呆。
　　原本打算送给殿下的甜点，完全没必要做下去了。
　　她向梵苜夫人请求过，本该昨天到宫中见一见闻歌殿下的。
　　夫人因家族业务所需,这段时间绊在遥远星球无法抽身。她们用终端联络,也许是隔着茫茫星际信号不稳定的原因，梵苜夫人面色看起来很差劲，不过对待宁茉的态度就像过往那样温柔慈爱。
　　她同意宁茉想要进宫探望的请求。并且额外附加了一个好消息：一切顺利的话，用不了一个星期，梵苜夫人就能结束外星球的公差回来，能“好好吻一吻她亲爱的小茉莉”。
　　宁茉难得拥有好心情，想从庄园小径深处那个人迹罕至的门离开。
　　可是,偏门守卫比正门更为刻板谨慎：“宁茉小姐，在下没有邓肯主人准许您外出的命令。所以，恕难从命。”
　　昂贵脆弱的人鱼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普通人无法承担起的。他可不想冒着这样的风险。
　　他说“邓肯主人”。
　　宁茉又一次意识到,主宰她命运的人类，如果梵苜夫人不在，那就会轮到柏肖子爵。
　　“我知道了。”邓肯家族下仆眼中，宁茉总是这样柔顺且通情达理。
　　他们又怎么会意识到,宁茉的沉默顺从,不过别无选择。
　　宁茉不得不穿过后花园,往热闹的宅邸走去。她拜托侍女小姐，通知司机在一旁林荫道停车。
　　经过客厅,宁茉看到了柏肖子爵与人夸夸而谈的身影，下意识拎起裙摆小跑。
　　不巧的是，子爵隔着一堆人，都看到了人鱼的显眼红发。他追了出来。
　　“跑什么？呵呵，这么怕我？”三分醉意的青年不由分说拉住宁茉。
　　他强硬要求宁茉一同出席宴会。“人鱼不是很擅长唱歌么？过来，为我唱几首。”
　　“我还有事。”宁茉试图挣开。
　　“你能有什么事情？邓肯家族豢养的人鱼，就该好好招待到来的客人。”
　　“呵，不明白？”青年只是随意谈笑的语气，话语本身的内容落到宁茉耳中却不啻于威胁。
　　宁茉指甲掐在手心。
　　她知道，子爵绝对不可能将她放出去了。
　　“放开我——”宁茉挣脱柏肖子爵的触碰，泪水从脸颊滑落，隐有珍珠光泽。“……请您。”
　　她真的很美。
　　人鱼相貌上拥有完全碾压的优越。
　　或许，最初的人鱼就是用这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蛊惑人类心智呢？
　　柏肖子爵冷冷暗想，掐着宁茉脖颈，在她娇靥粗暴印下一吻。
　　他的姑妈真是会挑人鱼。
　　这样含蓄、纯洁、热烈，挑的完全是他偏好的类型啊。
　　这个瞬间，宁茉浑身血液倒流。天性亲近人类的人鱼，第一次因为人类施予的亲密行为感到无比耻辱。
　　明明知道辩解是徒劳。
　　“夫人允许我出门，到宫中……”
　　她又怎么明白。
　　子爵正欣赏着她越发无助的模样呢？
　　“哈哈！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位好夫人，为何会去哈因星？”
　　柏肖子爵强行别起宁茉鬓边碎发，以免人鱼哭泣起来遮挡了漂亮的容颜。他压低声音，宛若情人间呢喃：“那当然是因为，我们的梵苜夫人得了绝症呀。”
　　他就这样把梵音夫人未曾想好该如何告知人鱼的沉重消息说了出来。
　　“明白了吧？邓肯家族的全部，包括你，为何必须此时视我为主人。”
　　青年微微笑起来，看着宁茉的凄惶之色。
　　一个令她天旋地转的消息。
　　如果说，人鱼园的成长期犹如蜜糖味的童话。那翻过童话与后来的分界页——新夏节，之后留给她的只有慢慢走向残酷的现实。
　　“宁茉，司机先生已经在等我们了。啊，柏肖大人也在。”
　　侍女浅浅行礼，不动声色将人鱼解救到身后：“失礼了，我和宁茉约好了进宫。”
　　柏肖子爵将局势看得很清楚。
　　虽说暴君身边银发人鱼对宁茉有庇护之意，但无论如何，宁茉已经是属于邓肯家族的人鱼。而侍女在这里，身份是客，背后是帝都不大不小的蒙莱家族。在她的面前继续下去倒也没什么意义。
　　真是可惜。
　　子爵笑容中带几分恶劣：“祝你们玩得愉快。宁茉。”
　　没事人般施施然回到宴会。
　　宁茉正因梵苜夫人的病情满腔痛苦，再无法调整好心态出门。这样贸然前去，她带给殿下困扰。
　　梵苜夫人在邓肯家族掌舵数百年之久，地位高受人爱戴，身边起用的侍从，都是有些岁数的人类。他们对宁茉往往也都是长者般的引导与慈爱。
　　侍女蒙莱是宁茉第一个相处的同龄人类女性。她见人鱼沉没在水中，完全不愿交流的样子，细心关闭了玻璃幕墙。“似乎我也有些不舒服，既然这样，我们明天再去吧？”
　　宁茉点了点头。水波一圈一圈漾开。
　　蒙莱轻轻合上门之前，不放心最后看了一眼宁茉。
　　人鱼抱着自己，小小一团身影，那样美丽，值得怜爱。
　　和其他人鱼没有区别，本质温柔、乖巧，世界小到只有主人。
　　真真正正，完美为人类打造出的宠物。
　　*
　　星舰有如灵巧的梭，穿梭在太空这张广袤无垠的经纬之中。
　　从坎因口中得知雾区的存在，闻歌就有种必须尽快行动的预感。
　　一想到航行在宇宙，四周皆是空虚，既无海水包容一切，也无土壤托举万物，闻歌就会有一些不安全感。
　　但是，如果只是从窗户望向漆黑太空，以及远远近近不知具体的朦胧光物体，又会有一种缓慢深海游动，海水温柔包裹的错觉。
　　希尔和主星光鲜亮丽的大人物同处一艘星舰，免不了几分局促，自发在地图上标注许多只有当地人知道的细节，再三确认前往的路线。
　　而坎因则闷声不吭坐在大厅最角落的位置。
　　希尔几次余光看到他，虽说非常在意巡礼当天他所做的事情，但她完全不敢与之问话。说起来，他可真像座小山。
　　光是坐着的气势，看起来比库塔族还要高大“凶猛”？
　　她的感觉不错。
　　坎因终于弄清楚了“殿下”一词的意义。开什么玩笑，独属于帝国暴君的人鱼？
　　区区人类，一介暴君！他怎么敢！
　　自从深海祸诞，群族分崩离析，坎因就在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对帝国皇室，所有姓卡特蒙的恶魔。他本以为人鱼凋零殆尽，全被帝国所毁。因此不惜破坏身体特征，伪装人群，混入人类之中，隐忍百余年。
　　存在的唯一目标就是复仇。
　　如今坎因好不容易上天垂悯重遇了还活着的人鱼。竟然，又有人类贪婪觊觎！
　　他是绝对的人鱼拥趸。
　　面对人鱼与人类共同行动这件事，坎因生不起任何指责人鱼的念头，而是痛恨自己的无力，与人类之狡猾。他断定，一定是暴君威逼利诱，胁迫人鱼留在他身边。
　　坎因毫不掩饰的仇恨目光几乎将路烈烧穿。
　　可那个暴君，只旁若无人与人鱼亲昵低语。借着研究地图的名义，他突然侧首，投来一记警告眼神。
　　哪怕离了相当远的距离，坎因仍然不受控制腾升出死亡没顶的恐惧。
　　这是实力巨大差别下的震慑，仿佛下一秒火焰就会由内而外，无声将他杀死。
　　几秒之后，压迫感很快消失了。
　　人鱼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前，暴君又恢复成温和无害的神情。
　　他们决定去那个距离星舰停靠馆最近的雾区。
　　希尔父亲曾对这里大发雷霆，认为这块雾区在水上游，流过来的水都充满污染，并几次想要毁掉它。但都无功而返。
　　自由区的保守滞后，给了希尔行动的最大便利。雾区外负责封锁的哨口，意外见到希尔大人回归，惊喜不已，完全忽略了外边几个气势慑人的不明访客。
　　希尔编造了个差不多的缘由：“我需要带主星的大人们进入雾区，调查巡礼那个事件的缘由。”
　　雾区边缘的村庄稀疏荒凉，偶尔有几声觉察到陌生气息的狗吠，并不见居民。
　　“殿下，您难道要亲自进去吗？”
　　希尔捂住心口，回忆让她脸色难看：“实际上……里面有非常可怕的存在。”
　　其实希尔有个雾区的“朋友”。她的领主父亲对这里深恶痛绝，所以她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人鱼并不会像父亲那样伤害“朋友”。


第50章 
　　视线里渐渐开始起雾，耳畔隐约响起海浪拍案之声。
　　走到一块漆着显眼红色的岩石,希尔站定脚步：“不能再往前了。”
　　前面，就是自由区民众厌恶恐惧的雾区，克里蒂怪物们的大本营。
　　每隔几年都有不信邪的个人或者团体,从其他星球赶来,不幸成为悬崖下堆叠的尸骨。
　　只要听到海浪里有鹰唳，盘旋进食。涨潮，海鱼蚕食。
　　极少数人误打误撞跑出雾区，拖着残肢，精神失常，哀嚎断气。
　　阴森腐朽的氛围，催生出许多有关雾与海的恐怖传闻。根据逃出者濒死前的胡言乱语,编纂了名为“克里蒂”的形象，与星际人鱼的纯善治愈完全相反。传闻中的克里蒂面容可怖，蛇尾,终日对人类施以漆黑怨毒的诅咒。
　　114根据新检索词，收集的诸多自由区资料里,有大量这类的惊恐传闻。
　　闻歌只觉得可笑。
　　因为，在他原来的世界，人类也是这么做的。被他们攥到手中的名为稀世珍宝，得不到的便编织捏造咒骂诋毁。
　　“雾区里有我的朋友。”希尔说：“它本性并不是那么可怕。”
　　“可否留在这里,允许我独自呼唤它呢？”
　　“失礼了。”得到首肯后,希尔踩上岩石凹陷的小坑,攀着凸起的石缝，在高处摸索了一阵子。
　　她取下造型古怪的壳哨,少顷从口中传出奇特的波频。
　　起先一切毫无变化，但半分钟过后，不远处雾区黏稠流体开始缓缓涌动。无从区分的白色，往上下左右扩散，就像往外吐着什么。
　　耷耳朵的……克里蒂怪物走了出来。它是个畸形，单手，另外一边袖口下若隐若现出鱼鳍青灰色末端。
　　看起来，它有个勉强类人的形状。
　　或许是脸的部位，眼瞳漆黑没有任何光泽，如同处在蛇的蜕皮期，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是剥落状态，就是布满红色斑纹或鳞片。它握着海葵，四指细长，指甲尖利，指间黏腻透明的膜。
　　衣服遮挡了它的大部分身体，就算这样，它身体那种拼凑在一起的不协调感也是如此明显。
　　光是看着，闻歌就涌起强烈的不适感。它有着非常压抑扭曲的微弱的同族气息……
　　怪物黑蒙蒙的眼睛看到他们的方向，看到路烈，浑身一抽搐。它没有张口，凄厉到顶点的尖叫就这样直达每个人脑海。
　　“呃……啊！”希尔痛苦抱住脑袋，向后趔趄。皮肤血管几欲爆裂。
　　闻歌释放精神力，稍微保护了一下它。与此同时，路烈火焰扼住了怪物命门。
　　怪物再也发不出声音，也挣扎不了。站立着浑身发抖。
　　它表现得和一般未开化的野兽没什么区别。
　　希尔缓过气来，求情：“请不要伤害它。”
　　“我并不是来伤害它的。”
　　闻歌看着克里蒂怪物：“放开你，不要再叫了。”
　　克里蒂怪物黑漆漆并无眼白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桎梏松开之后，它没有继续尖叫。
　　过了好久好久，冰冷黏腻的爪子突然飞快握了一下人鱼的手指，转眼跑进雾中。
　　闻歌追了进去。
　　希尔思索片刻，决定留在外面。为防万一，联络不远处的特卫队守卫靠近。
　　浓重的雾气中夹带着海风的咸腥，沁满水汽，黏在皮肤上触感相当糟糕。
　　无论是谁，视线都被一片白色遮挡，分不清去处来路。
　　无论闻歌、路烈还是坎因，都擅长如何隐匿踪息。
　　雾中全然寂静。
　　也许是物极必反，闻歌开始听到沙沙低语。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宛如一张厚重白网，不由分说向他覆拢。
　　起初的小怪物已经不见身影。而雾中不知其数的怪物们，感应到近似同类的气息，不知想掠夺还是单纯好奇，窸窸窣窣凑近。
　　它们不关心外来者，千百只眼睛窥伺着闻歌。那些与人鱼同出一源却被污染的气息同样被吸引靠近，纷涌着想要侵蚀寄生人鱼纯粹强大的月相之力。
　　如同蚕食自动进入雾里的新鲜食物。
　　极度的扭曲混乱。
　　磅礴火光直劈而下，荡开雾气污浊，掀开沉寂数百年阴沉腐朽秘密的一角。
　　视线骤然明晰的瞬间，闻歌看到密密麻麻的克里蒂，围在他身边。
　　竟然离他们这样近。
　　浑身光溜溜的怪物，四肢趴在地上，爪子几乎快要摸到闻歌的发尾。
　　不明生物怪叫着逃离。
　　雾气不知疲倦再度往闻歌方向聚拢，可受火焰影响，只能在既定范围外徘徊。
　　“跟踪了一路，就没什么想说的？”路烈冷声。
　　随后传来骨关节错位声音。
　　追踪者两股战战，冷汗如瀑。
　　他是影族的佼佼者，拥有出神入化的隐匿跟踪能力，以及影族独有的死里逃生技巧。
　　可是，火焰快而准地对准了他的命门。
　　火焰的主人更是看他宛如在看一只死掉蝼蚁。
　　带着浓郁血腥与蔷薇气息的火焰，激起影族心中的死亡兆音。
　　这样摧枯拉朽焚尽一切的火焰，主人只有一个。
　　帝国生杀无数的暴君。
　　与其遭受残忍折磨手段，影族立刻决定自我了断，绝无可能背叛泄密。可他非但没能得逞，还因此多添了火焰造成的剧痛无比的伤害。影族痛叫起来：“吱吱——”
　　“等等。”坎因突然出声：“让我来。”
　　——这只是为了人鱼。
　　坎因告诉自己。
　　坎因一族的毒素极强，能对绝大部分生物造成神经损伤。只是套话的话，神经紊乱就足够了。他随意摘下一根坚硬如刺的头发，扎进影族体内。
　　影族瞬间化为一摊乱抽搐的烂泥。
　　看到影族对他毒素反应如此剧烈。
　　坎因越发为巡礼误伤人鱼感到无尽愧悔，同时也对暴君更为仇恨。在他看来，路烈不仅迫害毁灭了深海同伴的家园，还蒙骗人鱼为他挡伤。
　　如此卑劣、可耻的人类。
　　他打定注意，离开雾区之后，就要寻找到合适的独处时机，劝说人鱼杀死暴君，重回深海。
　　“吱吱——嗯……嗝。”
　　影族不明意义地惨叫半天后，开始按坎因的指示，吐露出现在雾区的缘由。他接受过训练，会说斯兰语：“工作。比巴卜努力工作，为了大人。”
　　“消灭痕迹，让它们不存于世。”显然毒素让影族很不好受，烂泥状在地上扭动着翻来覆去，玻璃瓶不知道从黑影什么地方掉了出来。
　　“吱吱……威胁，消除。”
　　“玻璃瓶，行动完备，可疑，追踪。”
　　……
　　再往后，就是些颠来倒去的话。确认没有更多可用信息。坎因再次动了手，受多瓦之命前来毒死实验失败品的影族，死于毒素发作。
　　闻歌不难从直白的话语中拼贴出影族的来意。
　　——有人在暗处，命令下属对雾区的失败品动手。这个影族正好遇上了他们，没法行动。他在雾里也看不清楚他们身份，只能跟踪着伺机而动。
　　为什么雾区怪物这么多年无人问津，却这个时候派人处理。很显然是因为巡礼上不同寻常的“克里蒂怪物”袭击，幕后之人担心种种实验被发现，所以抢先一步行动。
　　这样的话……其他雾区！
　　*
　　希尔留在外面部署的特卫队立即行动。
　　木峰共有十个雾区，不幸驻扎封锁特卫队意外接收到希尔的联络：“大小姐，日安，您怎么有心情……”
　　“啊。您问我这里的雾区？这该死的地方吗？”
　　“请稍等，在下即刻为您查看。”
　　“等等！”终端那头传来特卫队小队长结结巴巴的声音：“雾雾雾，雾区在消失？它它它它消失了！”
　　终端将他所处的环境投射在空中。
　　雾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成了正常海边悬崖阴沉天气该有的样子。
　　人为造出的怪物正在消解，散发出浓烈的刺鼻酸臭，雾中残存着蠕动肉块。
　　其他雾区也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
　　只有闻歌去的第一个雾区，抓到了影族，才幸运没有被抹去痕迹。
　　坎因看着眼前悲剧，默默开口：“……这样消失，我认为它们得到了解脱。”
　　“你会认为我没有同伴的怜悯之心吗？”
　　“我明白。”闻歌摇头。他渴求生命终结，说是感同身受也不为过。
　　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坎因杀意锐利分明：“闻歌，你该为我们同族复仇。听我说，杀掉你身边的人类。”
　　“为什么？”
　　“眼前这难道还不够吗！”坎因恨意浓烈，眉毛倒竖：“他就是我们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
　　“不会是他的。希尔朋友身上的衣服，出自多瓦实验室。”闻歌在实验室找到嘉利，嘉利的衣服就是这种布料，襟口还有一个双蛇环绕的小小图标。
　　坎因心中记下多瓦：“哼！人类都是一丘之貉。”
　　“路烈不一样。”闻歌强调。
　　在深海，一般都是坎因负责照看人鱼幼崽，自然对人鱼都有种长者的呵护之心。无论实力如何，坎因视角里，银发人鱼都是需要照顾的宝宝。
　　他觉得闻歌被坏人类骗到了，一时非常苦恼。
　　“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坎因对路烈的恨意非比寻常。可是114敢用积分发誓，除了那个雨夜行刺的人鱼，路烈在原本剧情里绝对没有与其它任何人鱼有所交集。
　　“没什么特别的。深海遗民侥幸组成地下联盟，暗中进行复仇行动。你问我为什么？只要你看过那些确凿的证据，你就会明白，他就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坎因记得，他们生存的海星球，绝大部分领域都是海洋，海洋之中零星散布冰川岛屿。
　　人鱼渴望获得天空的力量，探索征服更远的未知。
　　可是后来黑暗吞噬了一切。
　　人鱼相继失踪、死亡，其他种族也是如此。
　　人类造成了这一切。
　　……
　　崖边雾气几乎散去，仅有零星淡薄白色，在海水之上。
　　不同于虹心岛永远风和日丽，清澈透明的海域。
　　这里浊浪拍岸，猛烈的海风扑面而来，生命之物原始、野蛮而脆弱。
　　在亲切海风的催使下，闻歌终于问出了他最在乎又想回避的问题：“你遇到过其他人鱼吗？”
　　“不。世界上没有人鱼了。”坎因眼神中充满深重悲哀。“遇到你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漫游深海中，闻歌自己就给过无数次绝望的否定答案。
　　但是，这次他不会再灰心了。
　　或许是和路烈“也许杀掉你”的允诺，让他生出“总会有办法的”奇妙希望。
　　或许是发现了坎因，和雾区里有同族本源气息的人造怪物们。
　　月色升起时，寄居怪物的雾区，海水泛起白色泡沫。
　　实验室人为创造出的怪物，竟然也存在着灵魂。
　　该有人鱼为他们唱歌。
　　在海洋中，人鱼的歌声，为灵魂送别。
　　但是……
　　眼前多么丑陋的海啊。盘亘海面之上的，怪物们灵魂的幽泣，痛苦，一切的一切的黑暗压抑的情感。
　　“……”
　　人鱼的歌是怎样的？
　　闻歌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
　　他太久太久没有听过同族的歌声。
　　回忆里依稀现出过往的影子。同族空灵神性的歌声，在月光下。
　　[此风长存，此星澄明
　　昂首穹苍，应许之地
　　何日回归深海，便是安息之时]
　　……
　　闻歌闭了闭眼，只是用人鱼语说：“安息吧。”
　　冰雪气息的精神力悄无声息，落进星辉海面，安抚苦痛无知的灵魂。
　　月光下，海水澄明闪烁。
　　那些浮泛的泡沫，消失天地之间。


第51章 
　　114在岩石后面幽幽浮现,忐忑不安看着路烈。它明白到宿主情绪，于是守护在岸边，不让外人靠近。
　　“他一定很难过很难过。”过去每一次人鱼的死亡,都会被闻歌感应，重复加剧着他的悲伤。
　　每次114看到闻歌这样，心都要碎了。
　　闻歌坐在海边礁石,海浪不知疲倦,卷起碎玉似的水珠。
　　今夜又是一个满月夜。清辉洒落大海，水光流动，勾显出人鱼银白皎洁的轮廓。
　　觉察到路烈的靠近，闻歌微微侧过头。
　　“坎因告诉我，它们都是失败品。人类实验的罪恶产物。”
　　路烈将衣服披到闻歌身上：“是多瓦。”
　　他知道人鱼体质耐冷，不会因海风生病。但只要看一眼海面上人鱼孤独渺小的身影，他就很想这样做,再抱抱他。
　　少年还不知道，他此时的情感叫做保护欲。
　　猩红色斗篷在海风中猎猎作响。闻歌伸手握紧领口位置。他穿这样的艳色，反而显得更为清冷。
　　“我发现了。”
　　“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闻歌一时没有回答。
　　在过去漫长幽寂岁月中的他,一定无比愿意见到同族。
　　可这一刻，闻歌很害怕走下去。
　　害怕根本没有同族的存在。
　　更害怕同族真的存在。
　　失败品灵魂的痛苦尚且如此不堪。那他的,同族呢？
　　“不管怎样，我会帮助你。”路烈的怀抱总是比闻歌高上许多温度：“但是，就算同族，也有可能怀着异心。”
　　“你是在说坎因吗？”
　　“我可没说那个蠢货。”路烈明显流露出嫌弃。要不是小冰花的缘故,那个可笑的巨怪怎么能还在他眼底存在着。
　　少年啧了一声。“是说你之后遇到的同族。因为同族就相信到故意受伤？那太愚蠢了。”
　　他好像还在耿耿于怀巡礼上闻歌情急下做出的决定。
　　不过,无论114还是坎因,都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同族。只有路烈，说什么“之后遇到同族”。
　　让他都快要完全笃定,这个世界一定存在着活着的同族。
　　……笨蛋。
　　“你才是……”闻歌不禁查看他治愈到今天的精神力——还是有那么多毛毛躁躁的荆棘倒刺。
　　真让鱼生气。
　　“就算是人类，难道个个都怀有异心吗？”
　　只要想到虹心岛里，那群大臣侍从将他视作救星的眼神，闻歌就很想捏少年耳朵。
　　偶尔也少找点他们麻烦啊。
　　路烈忽然凑近，与他额头相抵。
　　瑞凤眼近在咫尺，眼尾微挑，勾起一抹无辜的红。“他们自找的，都那么烦人。”
　　——什么人啊？
　　这样装模作样辩解，要是真不知情，还以为到处纵火杀人的暴君和这位陛下没有一点关系呢。
　　“你怎么看巴塞伯爵的？”
　　路烈低低笑起来：“巴塞年老无用。但他在我小时候救过我，我不杀他。”
　　除了巴塞，一连问了几个闻歌有所了解的人类，路烈的回答基本上就只有“说不定杀”和“看情况杀”。
　　完全油盐不进。
　　闻歌生了半天闷气，忽然问：“那我呢？”
　　那句会“杀掉他”的约定，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兑现呢？
　　路烈脸上戏谑的笑意缓缓收起。他摸了摸小冰花柔软长发：“你不一样。”
　　什么嘛？
　　说了又像没说。
　　内心的微妙期待落空，人鱼内心浮现出一丝茫然，眨了眨眼睛。他裹着属于路烈的衣服，在美好的月光下，银丝飞舞。
　　就像亲吻的邀请。
　　于是路烈伸出手，回应了那个邀请。滑落颈间的银发在海面上格外冰冷，却依旧柔软。
　　他亲上小冰花的眼睛。
　　看他眼睫在月光下轻轻的颤抖。
　　然后，他吻了小冰花的唇瓣。
　　诞生在他们之间的亲吻总是生涩摸索，磕磕碰碰。就算路烈收敛，犬牙也会习惯性对小冰花咬咬舔舔。
　　可是这一次，路烈纯粹在吻他。
　　闻歌没有睁开眼睛，漆黑无际的世界里，甜郁温暖蔷薇香占据全部感知。
　　生命的这一刻，本该充满未知的迷茫与漂泊的无定。
　　他竟然生出陌生的眷恋依赖情绪。
　　如果生命能够结束在此时……
　　不。闻歌想起雾区小怪物的冰冷手指，以及不知在何处遭受折磨的同族。
　　他的生命还不能结束。
　　既然不能，就让这一刻再长一点吧。
　　……
　　*
　　坎因本想尽快让人鱼与他们的地下联盟会合。可巢穴那边或许收到了什么信息，再度隐匿起来。
　　还活着的怪物们不具备交流的智商，只会悄悄跟随偷窥踏入雾区的人鱼。
　　比起滞留在自由区，闻歌，多瓦。
　　他没有勉强坎因同行。不过坎因又怎么会接受和人鱼分开，想也没想登上了回主星的星舰。
　　虹心岛有一些住所，皇室用来招待大臣或是外宾，以彰显宠爱，或显赫国力。
　　暴君登位后，宫中常年随时飘来血腥味，正常人都想尽办法逃脱这份随时可能让他们一命呜呼的荣耀。
　　路烈也对虹心岛内部狩猎兴致缺缺。
　　所以住所一直空置着。
　　闻歌给坎因一个为数不多靠近海的地方。
　　明面上，巡礼当日造成轰动性刺杀的坎因还在坐牢等着处死。他无法在公众场合出现。
　　不过对于习惯伪装的他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被迫从海域离开，坎因几经动荡，但没有离开过自由区。
　　他在巢穴与同盟生活，被引导得对人类仇恨，在随处可见人类的主星无所适从。
　　不仅是人类，还是手无寸铁、想要侍奉于他的柔弱人类。
　　这太可笑了。
　　坎因索性终日闭门不出，只与闻歌联络。
　　而闻歌一回来就陷入麻烦事当中，因为他的受伤，星网舆论到了非常夸张的地步。
　　他们强烈追责安保措施，痛恨自由区不知道珍惜人鱼亲临的机会，质疑巡礼所选星球居心不轨。
　　人心浮动，舆论导向越发危险。各部门大臣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发布的公告声明，统统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星网实时更新的支持率，皇室先是诡异地掉了小点，而后“蹭”一下猛涨上去。里面的评论全是对人鱼挡伤行为的感动心痛，以及祈愿。
　　“哥哥，殿下好像在宫殿里，我感觉到了。”嘉利手里抓着遥控器，飞速向兰顿游来。身后水花“啪啦啪啦”溅起来，肚子上的金属块亮眼极了。
　　她和兰顿正在玩耍。
　　一个无人机玩具。本不该是娇贵人鱼的玩具，但这是闻歌殿下送给他们的。
　　没有人敢说什么。
　　兰顿试着感应了一下，确实朦朦胧胧的来自殿下的呼应感。
　　平常内敛的他不禁同样笑起来：“殿下也许在忙。不过，我们可以悄悄过去看一下。”
　　“嗯。”嘉利点头：“我先把无人机收起来。”
　　收的过程出现了一点意外。不知从何来了一阵怪风，无人机路线有些偏移，挂到了树上。
　　嘉利试图按回来，可是她才刚开始玩无人机不久，按来按去，只有螺旋桨从树荫里掉了出来。
　　垂直掉进了河水里。
　　嘉利和兰顿面面相觑，赶忙往它漂流的地方游去。
　　这里的水道是上游，嘉利和兰顿看着螺旋桨越漂越远，可他们的路被大门挡住了。
　　“大人，我们想出去捡玩具。”面对两双相同的翠绿眼睛，管理员怎么可能不心软。
　　何况，这两只一向有闻歌殿下庇护。在虹心岛其他地方稍微玩一玩，不会有什么大事。
　　螺旋桨就在水里沉沉浮浮，快要追到时，改向的水流把它卷进一个锁着门的住所。
　　嘉利不甘心浮出水面，看到大门上帝国的蔷薇标志：“哥哥，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妹妹。”兰顿没有来过这里。
　　“诶？”嘉利为难，该如何是好。她举起遥控器，不熟练下达指令，希望它能飞回来。
　　门里面传来一声咒骂。在幼崽听来，声音低沉像雷鸣。
　　嘉利下意识握紧哥哥的手。挡在他的面前。“里面有谁在吗？我是嘉利，可不可以把玩具还给我们。谢谢您。”
　　过了一会，门开了。高大如山的坎因走了出来。
　　“这是你们的吗？”他眉毛竖起，看到小人鱼模样后眼里闪过厌恶。将螺旋桨丢进水中，粗声粗气赶人：“拿好，走开！”
　　“谢谢您，先生。”嘉利飞快捡起螺旋桨：“再见。”
　　兰顿在她身后，越游越慢。
　　“哥哥，你怎么了？”
　　“我很不舒服。”兰顿握住嘉利的手，让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好像……我见过他。”


第52章 
　　她想起很久以前，在实验室里,被折磨到快要死去的时候，殿下满足了她摸摸头的心愿。
　　那样轻柔、任何人类无法比拟的摸摸头。
　　嘉利不由请求：“殿下，可不可以摸摸哥哥。”
　　闻歌的精神力足以稳定小人鱼状况。
　　为什么会需要摸摸呢？
　　闻歌不明白。他的双手并没有特别之处。
　　但是,他的手指还是撩开小人鱼额头上凌乱的鬈发,轻轻放了上去。
　　好烫。
　　兰顿紧紧抱住殿下手臂，眼睛止不住涌出泪水。一向文静内敛的他，第一次主动做出亲近的行为。可见他现在十分痛苦。何况兰顿本来身体就不如嘉利结实健康。
　　闻歌思考是否要让坎因来。
　　坎因的毒素不仅可以夺命，同样也能起到轻微麻醉、镇痛的效果。
　　米亚取了医护箱，球球二号顶着湿毛巾跟在后面。
　　“殿下。”她抓住兰顿左手脉搏的地方，又去测了测脖子的主动脉。“应该是封闭针的后遗症。”但是一直待在人鱼园的兰顿，怎么会接触到封闭针呢？
　　米亚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女。可是,闻歌默认米亚一直跟随后，她的职责就远比之前要重得多。
　　经过一层层严格特殊的训练后，米亚几乎能肯定,兰顿现在的情况是因为记忆封闭针的失效。
　　记忆封闭针是一个年代久远且效果显著的训练与刑罚手段。
　　持续百年的星际血战，一些星球在间谍身上使用封闭针。后来战争过去,时间渐久，一小部分拥有精神力的士兵注入的封闭针率先失效，才将战争各方的灭绝人性的丑陋行径曝光。
　　如今，星际间起码明面上达成共识,不再对犯人和间谍使用这样不人道的手段。
　　兰顿现在发热,头疼,浑身接近痉挛的颤抖，以及只有主动脉紧缩的表现,都与封闭针失效一模一样。
　　根据封闭针失效的程度轻重，受体反应症状同样轻重不一。
　　这种情况没有任何治疗手段。要么打封闭针强化封锁记忆，要么只能等待封闭针完全失效，也就是彻底想起被封锁的记忆，疼痛才会停下。
　　常人根本意识不到身体接收到的场景有多少有意无意注意的细节，更别提完全想起。
　　因此，理论上这种针剂永远不会彻底失效。被发病痛苦折磨的受体要么精神错乱而死，要么哀嚎着再来一针封闭。
　　可怕的是……
　　这种记忆封闭针，免疫系统很容易产生抗体。就算追打新的封闭针，也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受体的症状会一次比一次发作快，所遏止疼痛的剂量也越来越大。
　　在星际人类生命无限拉长的背景下，没人受得了最后记忆错乱痴呆度过漫漫百年，都在清醒时选择了自杀。
　　米亚用沾着人鱼安抚素的湿毛巾轻轻擦拭兰顿疼痛的太阳穴，说话没有避开嘉利。
　　她觉得嘉利大人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幼崽，不会听懂殿下与她之间的说话内容。
　　闻歌则完全没有“人鱼脆弱珍贵需要小心翼翼”的意识。
　　要知道，嘉利一直都很聪明。
　　她听懂了，但她就是相信殿下无所不能，会像那天掉落进来的光拯救她一样拯救哥哥。她指着庭院人鱼雕像左手的方向，告诉殿下：“啊。我们在那边，见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老叔叔。”
　　“他出来，态度有点凶。然后哥哥就这样了。”
　　米亚以为是闯入者，紧张起来：“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攻击了你们？”
　　“没有。老叔叔还给我们螺旋桨。”
　　“而且他……”嘉利歪了歪脑袋。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很可怕，态度也差劲，但不知为何，嘉利在害怕之余，还有矛盾的亲切感。
　　闻歌看她指的方向就明白，他们遇上的是坎因。
　　为什么会是坎因？
　　……
　　“我、我想起来了……”兰顿呼吸从急促转为平静，渐渐松开了手。
　　“哥哥。”嘉利松了一口气，接住兰顿的手。
　　她抬头时看见，殿下手臂一道道深红凹陷的痕迹，有几处都差点被抓破了。
　　是哥哥干的。
　　米亚连忙为他抹药。
　　嘉利乖乖道歉：“殿下，对不起。疼吗？嘉利疗愈你好不好。”
　　闻歌摇头。
　　坎因那只巨大的手触发了兰顿记忆的关键点，超忆症让他不受控制回想被封闭的全部画面。
　　他现在从疼痛中解脱，脑内依旧盘亘着那段记忆。生锈的马达重新开始转动，起初还是滞涩缓慢，然后越来越快。
　　“哥哥，你好点了吗？”
　　兰顿脱力。如果不是嘉利握着，可能都要滑进水池里。
　　嘉利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明白了兰顿的想法：“殿下。哥哥说，他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但是兰顿没力气说话。
　　114倒是可以连接人鱼的大脑，然后投屏。
　　得到允许后，水母触爪从透明变到粒子形态，“唰”一下塞进了兰顿脑袋。
　　嘉利好紧张。翠绿眼睛睁大，看哥哥没有异常才安心。
　　兰顿因为害怕有些发抖，用了一分钟才对接上。
　　114将记忆投成虚拟屏。
　　“这就是……我吗？”嘉利一点都不想承认，兰顿看到的爬爬虫一样短手短尾巴的东西，就是她自己。
　　和其他人鱼宝宝一样，兰顿和嘉利待在胶囊营养液里。
　　营养液是淡绿色的，因此兰顿记忆里的场景全都蒙着一层浅浅绿色的光影。
　　这段记忆里没过多久，不速之客闯入了实验室，打碎了他们一如既往的平静。
　　来者身形巨大，带着凶悍疯狂的气息。垂下的大手正好在兰顿嘉利的胶囊面前。这只手上的关节粗大变形，覆盖青色鳞片，黏腻着绿黑色的液体。
　　嘉利认出来这只大手：“是那个老叔叔。”
　　没错，正是坎因。
　　他似乎被实验室里井然有序的胶囊吓了一跳，而后脸上浮现出勃然怒火。手掌整个覆向兰顿的视角。
　　“唔……”嘉利感同身受地感觉自己在摇晃起伏。
　　一道接一道的巨力冲击，坎因试图破坏这个胶囊。无果后，他摔向地面。不知道是哪一步凑了效，总之，他最后用手硬生生拧开了胶囊。
　　淡绿色营养液流逝。兰顿的视角变成一片雪白。
　　他不习惯的闭眼，过了好久才睁开。
　　这时候他们的胶囊被坎因抓在手里。原来不是绿黑色，他手上是凝固发黑的红色血液。
　　坎因把胶囊塞进怀里，开始向外走去。
　　陌生的气味、温度、光照，都让兰顿本能不安，他往残破胶囊仅剩的营养液里沉去。
　　幸运的是嘉利也在胶囊里。他们黑暗中手牵着手，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也就没什么惶恐。
　　兰顿清楚记下所有声音。坎因激愤心跳，急促步伐在过道里的回音。
　　虽然此时投影出的画面一片漆黑，但不难想象出，那个过道的狭窄、阴冷。只有石板上，才会有这样的脚步落地声。
　　在远处有哗啦啦水浪声音。
　　他走了很久很久。兰顿和嘉利就在胶囊里晃啊晃。
　　或许是因为从出声起，所处的环境一成不变，突然周围晃动起来，嘉利其实是开心的。可是胶囊又变得一动不动。嘉利还没发育到能说话的阶段，在营养液里不开心甩尾巴，发出幼崽稚嫩的“啊啊咿咿”催促。
　　这似乎惹怒了坎因，他狠狠把胶囊丢到地上：“恶心的东西！”
　　兰顿视线又一次看到光，一点都不明亮的光，给石头过道镀上一层湿润昏黄的膜。
　　周围很寂静，“咔。”一声轻微的细响。
　　坎因突然在兰顿的视角里轰隆倒下，砸在石头上，溅起浮尘，被血染红。又过了一会，两种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们组的实验品竟然擅自逃出。”是女性冰冷严格的声音：“你是我的学生，怎么失责到如此地步。”
　　“老师，我……”学生愧疚不已，话都说不出来。
　　视线里出现兰顿熟悉的纯白。
　　“算了。”年长些的眼镜女性停在胶囊面前：“实验品都死了。”
　　为了补救损失，青年模样的学生主动上前收拾坎因尸体。
　　然后又是一声细响。
　　纯白工作服的女性，对着青年开了枪。
　　男青年无知无觉，像坎因一样倒了下去。
　　“实验品都死了，负责他的你也自然没有活着的价值。”
　　身后传来另一个懒散声音：“对自己学生都这么无情？”
　　“栗夏。”对比之下，眼镜女性声音尤为冷漠机械：“闯入此处的人不会活着离开，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
　　“放心。”叫栗夏的女人同样是纯白工作制服：“你手底下人的工作失误，我会帮忙遮掩。谁让你是我的大恩人呢？呵呵。”
　　橙色鞋跟落在胶囊面前：“那么，这两个小布丁怎么办呢？”
　　眼镜女性拿枪的手微抬。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栗夏把胶囊拿了起来：“这组胚胎，是高贵不可得罪的影族客人预订。你们部门犯错惹祸，还要搞黄了这次订单，恐怕你也会成为下一个……”她踢了踢男青年。“多可惜啊，长这么帅我还没睡过。”
　　一片沉默。
　　几分钟过后，眼镜女性开口：“用你的权限，调取两支记忆封闭针。”
　　“给他们用？”栗夏始终挂着假笑的脸出现一丝裂隙：“出后遗症怎么交代，我可不想惹祸上身。而且这两个小布丁还在初阶段发育，根本不会记得今天的事情……”
　　“所以我才没有直接动手。”眼镜女性冷冷打断她。
　　“至于后遗症。那不正好吗？劣等品会被销毁。而你，必须保守秘密到死。”


第53章 
　　浩劫发生后,尽管阴差阳错来到自由区、混入人类社会，坎因的生活并不如何平静安全。
　　他太高大了。
　　人类对于比自己看上去强的生物总会生出戒备打压的心理。何况他还是落单的怪物。
　　坎因隐匿自身特征，隐忍痛苦和仇恨,暗中寻找同族与仇人的线索。
　　他尽可能低调,但还是屡屡因体型受到普通人类群体抱团的防备和敌视。
　　木峰自由区闭塞落后，领主是只知道趴在民众身上吸血的蚂蝗。
　　帝国重税政策没有漏过任何一个星球。领主直接将此转移到最底层平民头上，所有人苦不堪言，仇恨暴君路烈横征暴敛的行为，诅咒他不得好死。
　　数十年民不聊生情况下，木峰自由区形成了一种扭曲极端的局面。
　　几乎一半地区滋生出各种罪恶堕落，□□与官员勾结横行,另一半地区则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温驯压抑累积到无可忍受地步时，民间发动了反抗。他们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小偏矮，将身材高大的坎因当成政府蛀虫,群起攻之。
　　坎因在暴乱中失去意识。再度醒来时，他和暴民一起被关押进监狱车,运往关押罪犯的星球。
　　私底贩卖罪犯是一项油水客观的灰色产业。木峰自由区偏僻，打通关系后官员睁只眼闭只眼，放任监狱车交易行为。
　　因为反抗过几次，坎因四肢和脖子都被手臂粗的铁链拴住看守。几经辗转,他有了个“买主”。
　　监狱官把他脖子上的铁链牵给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桌上一堆星币黄金,两人隔着桌子叽里咕噜说着坎因难以理解的词汇。
　　后来坎因才知道,那是影族的语言。
　　没有吃喝，不许入睡,毒打，他像家畜一样被老头拴着，愤恨之下，想过无数次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可是，心中复仇的意志与寻找人鱼的执念压过坎因无尽愤恨。
　　当他被迫膝行，被迫关在狭小笼子，坎因只能想象：或许有处在绝境的人鱼，正在某个角落等待自己。
　　所以自己绝不能死去。
　　他不记得日期变换，极为疲倦饥渴，失去全部意识。
　　再睁开眼，一群白色制服的研究员，正围绕着坎因。
　　依旧像对待畜生，粗厚铁环锁住他的四肢脖子。他们抽取坎因的血液和其他组织。
　　为了保证之后的长期实验顺利开展，人类很快为他提供了营养餐。
　　不知道几个月没进食的坎因饿了，吃什么都觉得美味。
　　那一群洁白不染尘埃的研究员，各自操纵器械、记录数据。
　　一连吃了几个小时。
　　坎因吃饱又倦倦睡去。得到食物和休息，坎因强悍的身体素质就像海绵吸水，快速恢复原样。
　　他们一族都是典型的深海生物，黑夜降临后力量尤为高涨。
　　坎因在半夜醒来，回想起发生的种种，愤怒烈火在胸中燃烧。他右手发力，配合毒液的腐蚀，硬生生崩断了铁环。
　　得到自由的右手扯开脖子，与另外一边的铁环。坎因踩碎实验床，站了起来。
　　听闻异样迟迟赶来的研究员，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早已准备得坎因毒晕过去。
　　他更想杀了人类。可是，尚不知身在何处，坎因必须谨慎使用毒素，以防陷入绝境。
　　他不辨方向，全靠直觉乱走，毒素将一路的人类尽数昏迷。
　　走出房间，映入眼帘的是灯光下复杂精美的建筑轮廓。
　　不输于海中大自然的壮丽奇观。
　　坎因看到海浪般层层叠叠玻璃后人鱼尾巴，心中惊疑未定，一路破坏而去。
　　这一路他有多少生起又灭掉的期待彷徨，后来就有多绝望愤恨。
　　——那只是个人鱼雕像。
　　人类所在的地方，竟然存在着一个巨大栩栩如生的人鱼雕像。
　　雕像背部连接着无数运输管，错综复杂，不知通向何处。
　　坎因目视着，误打误撞进入一间实验室。冰冷雪白灯光下，有序排列的胶囊密集到犯恶心的地步。
　　然后他看到了什么？
　　人鱼？
　　不，坎因旋即否定。淡绿色液体中的，是占据人鱼身体的虚假造物啊。
　　是赝品，是伪造，是深海的耻辱！
　　坎因愤怒嘶吼，一拳狠狠砸向最近的胶囊。海巨人的蛮力足以破坏坚硬岩石，可是胶囊不知什么材质构成，如同柔柔的水波，无声无息化去所有力道。
　　一击不成，坎因索性蛮横扯开胶囊管道，将胶囊拿在手中，高举摔向地面。
　　一下。
　　那胶囊纹丝不动。
　　两下。
　　三下。
　　……
　　不知道毒素、吼叫和摔打，哪一项起了作用，胶囊出现一道裂缝。
　　坎因愤怒举起胶囊，打算连同这两个赝品一同扭断。
　　就在那一刹那，坎因感应到人鱼的存在。
　　并非真是“感应到”，更像一个预兆或者幻象，似乎有人鱼发出一声幽泣叹息。
　　坎因手指痛苦抽搐，竭力想要抓住这一丝吊诡玄妙的感应。
　　似有若无微弱的人鱼气息。
　　他发誓那绝对存在。因为人鱼是坎因铭刻灵魂的镌联啊。
　　可是他奔出门，从电梯后的钢索跳到最底层，毫不放缓的追寻。直到最后周围，他站在路尽头。
　　石头之余一片空荡荡，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胶囊里的赝品同样无知无觉笑着。
　　是他们的手段吧！
　　迷惑了他的注意力，利用转瞬即逝的人鱼假象！
　　坎因感受到强烈的痛恨和虚无，厌恶扔下胶囊。
　　他捕捉到人类向他靠近。
　　受尽折磨的几个月让坎因身体条件性反射疼痛。
　　几度起伏的希望与绝望后，坎因暂时失去了斗志。
　　他闭合了颅顶腮孔，假死过去。
　　再睁眼，他听到年迈雌性坎因悲哀无奈的声音。几乎以为是幻觉。
　　可是雌性坎因是真实存在的。
　　不同于他过去的东躲西藏，年长的雌性坎很好伪装进人群，得到“清理垃圾”的工作。
　　坎因“尸体”就是她清理的。
　　在自由区，人类上层的垃圾有许多底层人梦寐以求的物质。
　　运输往垃圾星的时候，她偷偷把坎因和一堆废弃家具放在一起，假装想要在平民区倒卖，买通了负责运输的司机，趁着黑夜悄悄搬运到了“巢穴”。
　　雌性坎因告诉他许多信息。
　　这一切浩劫的根源，源自人类君王的贪婪掠夺。他残酷无情，弑杀取乐。不仅毁灭了人鱼坎因和其他深海族类，就连更遥远的星球也被占领屠戮。
　　而且……
　　原来坎因的感知没有错。
　　确实有个奄奄一息的人鱼。雌性坎因一直默默关注着，等候实际。可是在坎因假死的时间里，人鱼因上面的命令注射毒剂死亡。
　　一时心血来潮，一个命令，就可以杀害他珍贵的人鱼吗？
　　这算什么！
　　坎因心间刻入无法原谅的仇恨和执念，人类，尤其是人类的君王。
　　他一定会杀了他。
　　身体恢复后，坎因发现，他身处的地方有许多深海族类。尽管零零散散，不成气候。
　　雌性坎因非常具有智慧，她教会深海族类在人类世界掩人耳目的技巧。平时，他们散布在人群各处，生存下来，收集更多情报。必要时，他们会回到这里。
　　称为“深海巢穴”的地方。
　　坎因养好了伤，不甘心重新寻找那个实验室。
　　但是，自由区内遍寻无踪。
　　星球众多。
　　现在就能知道了。
　　*
　　辰砂星球，美丽、富饶，生态多样，是最适合帝国上层人士旅游度假的绝佳星球。
　　专属星舰稳稳落在多瓦家族的草坪停靠点。文森特向前几步路，便进入了多瓦核心基地。
　　绿眼女性机器人向他走来，声音温柔坚定：“欢迎回家，文森特。”
　　“你好，祖奶奶。”
　　眼前胸前戴着多瓦家族最高掌权象征绿橄榄胸针的仿生机器人，是以多瓦家族的创始人的形象和性格塑造生成的。
　　她不仅是多瓦家族的创始人，更是医学的创始人之一。又或者说，正因为她在医学上崇高伟大的贡献，才让多瓦成为名门望族。民间更是一向对多瓦拥戴和敬爱。这样一位奉献一生的人类，却在上一次星际战争的医疗援助中受到袭击，不幸殒命。
　　为了铭记创始人，多瓦家族花重金特意定制了她的仿生机器人。
　　“希望你今天也在为人类命运做出贡献，我亲爱的孩子。”当然，出于怀念的目的，机器人同样保留了创始人生活上的性格，比如说，絮絮叨叨。“人类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在熟悉的声音中，文森特经过重重身份认证，来到电梯。星舰降落的平层在楼内一百多层，他该去二十层的7号实验室。透明电梯提供了绝佳视角，玻璃与金属反射着太阳光，熠熠生辉的灿烂画面中心，是悬在空中的人鱼雕像。
　　虽是雕像，却在阳光下显出圣洁的神性，宛如下一刻发丝会飘动，呼吸起伏。
　　“……等待着实现，未来宏大愿景。真是美好的一幕，文森特。”
　　没一会，电梯就掉入了雕像的阴影中。一道道连接着母体雕像的输送管不知疲倦工作着。
　　“人类，应当是最伟大与智慧的种族。”创始人发出感叹怀念的声音。最初起源的混沌蒙昧，人类以一己之身对抗自然，适应世界，改造世界，征服世界。前行过程中惨重壮烈，文明几度分崩离析。
　　在接近灭亡的空前危机，新人类诞生了。人之初的探索与使命感，代代薪火相传。
　　多瓦家族继承创始人的意志，一心研究实验，以生命科技创造奇迹。
　　如今，时间推动着社会变革向前，创始人的建议下，多瓦研究着手研究普通人类的精神力觉醒。
　　文森特的同事各司其职，在岗位上穿梭忙碌着。不时机器发出警报声，意味着培育人鱼出现不合格数据。人工确认后，为了避免卡着管道，一般搅碎后流入下方的运输管。
　　管道片刻不停运输着医疗废料。这些废料会去向哪里，成为饲料还是肥料，并不是医生的关心范畴。
　　“Dr.文森特。”方块身后合金小翅膀扑扇：“族长正在找你。”


第54章 
　　如同蝴蝶扇动翅膀，不知从哪一处微妙改变开始,陈设到闻歌面前的世界，已经完全超出114提供的剧情。
　　茫茫星际中无数颗星球，无数个故事在发生。而114只记录了围绕路烈的部分。
　　它只能反复对比坎因记忆片段：“看样子就是那座‘白塔’。”
　　辰砂星球的“白塔”,几乎是所有医学人向往的圣地。
　　连同基地在内,将近四分之一星球的占地，建筑本身两百多层，耸入云霄。
　　许久之前，因为嘉利的失踪，他们闯入见到的那个楼层，不过是“白塔”的冰山一角。
　　尽管楼层不同，坎因记忆里从他视角看到的人鱼雕像,与114那次闯入记录的有所相似。
　　路烈来找小冰花的时候，114正在卖力展示坎因记忆里假死的那段，试图和宿主一起寻找线索。
　　“这个啊。”路烈下巴搁在闻歌肩膀上,手指懒懒散散指着石头道路封闭的地方：“是专为皇室服务的囚牢。”
　　“不，准确来说。是为她服务的。”
　　——前任女皇。
　　毕竟,路烈的风格是一杀了之嘛。
　　或许是114投入工作太认真，头一次没有提前发现暴君的到来。突然听到熟悉至极的可怕声音，吓得画面一抖。
　　再然后，下意识立刻把坎因的记忆放了一遍。
　　路烈意外：“他去过多瓦的囚牢。”
　　“那时候,他感应到了人鱼的气息。”闻歌转过脸：“你没去看过吗？”
　　话一出口,腰上环绕的力度微微收紧。他后知后觉到话中的几分疏离意味,想起路烈的斤斤计较，闻歌眨了下眼睛：“没有怀疑你,只是……”
　　闻歌不太喜欢说话，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
　　清凌凌的目光中，流露“你该明白”的意思。
　　路烈倒是很喜欢小冰花偶尔流露出的依赖眼神。“小冰花，你知道那个女人秘密设立了多少囚牢吗？不完全统计，就有十六万三千所。”
　　没感觉错的话，路烈提及前任女皇时，似乎整个人都不大高兴。
　　巡礼事发两个月后，民众终于等到处理结果。包括领主在内，自由区有一大半官员被流放，行刺的坎因处死。
　　【闻歌。除了没找到“巢穴”，我这一切都好。只是我很担心你在人类群中的安全，无论遇到什么事，绝对立刻告诉我。】
　　这是坎因发来的消息。明面上处死，他回到自由区，寻找已经隐匿起自身的巢穴。
　　这需要一些时间。目前巢穴的负责人作风非常谨慎，或许正在暗中评估着坎因是否值得信任。
　　毕竟，深海群族浩劫后凋零，剩下的再经不起任何动荡。
　　待在虹心岛筹划等候消息的这段时间，嘉利和哥哥经常来找闻歌。
　　看到殿下在忙，他们就在水中乖乖安静玩耍不打扰。
　　下午茶时间，球球二号履带发出前行转动声，对小人鱼投喂甜点。
　　闻歌想起来会问：“为什么不去找宁茉？”
　　“这个啊。”嘉利咬栗子糕的时候鼓起一边脸颊：“宁茉现在都不理我，她的主人竟然让她学习好多复杂课程。”
　　这个时候，希尔发来信息，说雾区最近总有鬼鬼祟祟的影子，还好提前布下了人手。她询问殿下是否需要加大防守力度。
　　闻歌便没有再问下去。他的全部关注点都在找寻同族的线索，忽略了身边存在的人鱼。其实他应该问的，而不是等到那天，蒙莱不顾礼仪闯入，“殿下，快救救宁茉吧！”
　　门外，一个多月未见面的宁茉，流着眼泪的红发人鱼。闻歌敏锐发现她身上的细微变化，本该明媚无知的小人鱼，带着将成为母亲的气息。
　　她怀孕了。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在宁茉焦急渴望中，梵苜夫人终于回到主星。她这趟旅途还去了一趟邓肯家族名下的安圣湿星，五个族人与她一同抵达。
　　这五个族人柏肖子爵都无比熟悉。他们都是邓肯族中看着柏肖子爵长大的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不再活跃，但在族中德高望重，掌握话语权。梵苜夫人这一举动，显然是为了日后平稳移交权利。
　　宁茉毫不关心人类的利益变化，眼中只有梵苜夫人。
　　——她思念多日、亲切温柔的面容。
　　梵苜夫人看到宁茉第一眼，就知道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新夏节过后，是夫人内心最为满足平静的时光。或许这种平静满足不是她这种人该享有的，半年前她突然被查出大脑受损，正以极快的速度癌变。梵苜夫人做了好几遍检查，也去过不同的星球。似乎答案已无法更改。
　　尽管科技日新月异，机械仿生几乎毫无瑕疵，同时医学也发展到如今随意更换器官的地步。但是脑器官病变是无法挽回拯救的。
　　仿生机器，不过是自欺欺人。培育全新大脑更换，同样毫无意义。
　　多瓦曾经进行一项大脑器官培育的研究项目，但很快因不合伦理受到禁止。
　　谁能接受一个拥有自己记忆思维的替代品从此取代自己生活呢？
　　“不会的。还有人鱼疗伤的办法。”宁茉坚信，疗愈人类是人鱼的天职。可是，人鱼园里并没有教过她该如何疗愈梵苜夫人的疾病。
　　“我去问多瓦医生……我会努力学习的。”宁茉语无伦次，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孩子。”梵苜夫人把她抱进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少女红发。
　　当然，人鱼可以为人类承受所有病痛。
　　只要人鱼心甘情愿接收。病变的根源会一比一转移到人鱼体内。然后人鱼将替代人类死去。
　　可是啊……
　　在新夏节，一群可爱人鱼中，梵苜夫人看到人鱼的红发。那一刻她的内心就像被什么击中了。
　　她对宁茉的照顾疼爱，绝对不是因为日后出现的病痛啊。
　　梵苜夫人声音如同母亲对女儿的温柔：“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宁茉立刻抬起头，虔诚地看着梵苜夫人。
　　梵苜夫人看了眼身边，头向着门的方向，微微抬起。
　　侍女蒙莱行了一礼，和其他仆从一道退出去，合上了隔音极好的大门。
　　哪怕站在人类的角度，蒙莱还是不可避免觉得宁茉可怜。梵苜夫人不过在优渥生活之余，给予人鱼物质与温柔亲情。可人鱼刚才的神情，简直愿意将全世界都奉献出来。
　　这么不对等的爱。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是殿下派来的侍女，防止宁茉被强迫，受到任何伤害。
　　何况……蒙莱转念一想，以后她有人鱼了，难道会因为人鱼的爱而对她抱有全世界的爱意吗？
　　不，想想也不可能的吧。
　　毕竟，那只是人鱼，宠物而已。
　　蒙莱两股思绪互相驳斥矛盾，无法找到答案。最后变成愤愤在心里发誓，以后绝对不要拥有人鱼。
　　蒙莱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
　　到了夜晚的时候，宁茉终于回来了。她们都才十五六岁，年龄相近，因此常常睡在一起。
　　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蒙莱听到宁茉的声音：“蒙莱，你醒着吗？”
　　“我醒着。宁茉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
　　“……能说说人类的世界吗？比如你每天上课都做什么呢？”
　　她还以为宁茉要说夫人的密谈内容呢。蒙莱有些失望：“就和你看到的差不多，人类必须在二十五岁前完成基础学业，之后的发展就看个人选择了。”
　　“课程的话，通识、体术、艺术、基础星路原理……之类的。”
　　蒙莱说完，房间里面一片黑暗与沉默。
　　枯燥的人类生活果然对人鱼来讲很无趣吧。她轻轻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可以和你一起听吗？家庭老师来的时候，我都会很无聊。”
　　人鱼不应该去人鱼学院吗？
　　但是……蒙莱是父亲母亲的独女，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会不可避免的寂寞。“我是没什么意见啦。”
　　后来蒙莱接受专门家庭教师的指导时，就会带上宁茉一起。
　　梵苜夫人不仅没有为难人鱼，还多加了一份教师的聘金。和以前忙碌不见人影相比，她现在花更多时间在家陪伴人鱼，反倒是柏肖子爵成天在外维护业务。蒙莱不得不承认，梵苜夫人就像母亲夸奖那样，是位慈爱富有人格魅力的女性。
　　那天蒙莱看到宁茉在艺术课上创作，一下被人鱼与生俱来的审美和艺术感俘获了。“宁茉，答应我以后一直学艺术好吗？亲爱的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存在！”
　　她亲眼看到这个家的主人对宁茉的疼爱关心，坚信她的日子会好过起来。
　　可是难得一个悠闲的下午茶，蒙莱发现她想错了。
　　宁茉分糖饼时，表达了希望夫人恢复健康的愿望。
　　“还是为你自己祈祷吧。”梵苜夫人作为人鱼的唯一庇佑，摸了摸她的脸，揭开人鱼一直想要逃避的事情。“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宁茉想到人鱼学院的同伴，有时候，课上遇到的人鱼神情憔悴伤心，有时候在闹脾气。因为自己获得的短暂幸福，宁茉忽视了她的同伴那些细节，大部分同伴随波逐流的命运。
　　现在轮到她了。
　　“万幸的是，他好像对你有些兴趣。”
　　“求求您，夫人。”宁茉不想听下去了。
　　可是梵苜夫人不得不逼迫她认清现状：“吸引他，让他为你着迷。”
　　蒙莱看到人鱼颤了一下。
　　她心中涌现出怜惜，几乎有想要说出“以后她来照顾”的冲动。可她忍住了，她知道自己无法接受任何人鱼重如全世界的依赖与爱慕。
　　“当他靠近你，不要逃避，顺从他。”
　　柏肖子爵靠近宁茉，梵苜夫人只是视而不见。
　　邓肯家族上下看在眼里，都认为这是梵苜夫人的默许。
　　说到底，柏肖子爵才是夫人已逝丈夫那一支的唯一血脉。
　　邓肯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他们都听说了，在梵苜夫人教导下，人鱼终于不再推拒青年的靠近。
　　柏肖子爵如愿命令人鱼在宴席上唱歌，许多客人出身军队，粗犷不拘小节，对比之下人鱼温婉美丽，举止透露出良好教养。男人们啧啧称奇，羡慕子爵的好运气。
　　子爵恩赏般极轻慢将柚肉喂到宁茉唇边。看她借着红发垂落避开众人视线，一语不发吃掉了柚子。他借着三分醉意，捏起宁茉下巴，得意亲吻。
　　蒙莱受不了了：“我立刻告诉殿下，我带你走吧。实在不行，你到我家里来！”
　　可是宁茉阻止她：“我不想再给夫人带来麻烦。”
　　“而且，没有人伤害我。我不愿意离开，就算殿下知道了，我依旧会留在这里。”
　　蒙莱反而被她逆来顺受的态度气到。
　　柏肖子爵恶作剧的捉弄，宁茉几次实打实忍受下来。如此一来，子爵迅速对她失去兴趣。可以说，先前欺侮人鱼的行为，不过是遗落远星的邓肯后裔对掌权梵苜夫人的挑衅。
　　他不再对她纠缠。
　　可宁茉开始向他主动靠近。
　　早说过，人鱼是种美丽诱惑的邪恶生物。尤其是红发的这种，含蓄、柔顺且热烈。
　　子爵很快沦陷。
　　他们渐渐漫步花园，他把宁茉按在最初那棵树下，完成生命里第一次接吻。回去的路上，他抱着柔软且娇小的人鱼。
　　宁茉犹豫半天，动作轻微环住子爵。风吹开她的红发，天空蓝得刺眼。
　　他带她进了房间。
　　每每宁茉看向窗外，侧脸总是凝结几分忧愁。
　　越发像柏肖子爵在废弃教堂看见的美神诞生图。
　　时间一长，子爵会想，一直把红发人鱼如此娇养下去也不错。
　　他结婚生子后，和妻子不会再养其他人鱼。
　　只不过子爵并无心动的妻子人选。偶尔想到“妻子”这一概念，脑内只能闪过唯一有过亲密行为的人鱼。
　　直到这一天，早晨定期体检，在梵苜夫人意义不明的目光中，家庭医生发现宁茉怀孕了。
　　这是当然的。
　　柏肖子爵从没想过人鱼怀孕的可能性。和她生活时从未采取过任何措施。
　　人类与人鱼结合生育的概率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就算不巧怀孕，也不会生出正常的孩子。仅有三例的人鱼生育记录中，那些孩子都继承人鱼琉璃般的脆弱易碎，智力低下，且不具备精神力与疗愈能力。
　　邓肯家族古老高贵，不可以生出有污点的孩子。
　　还不到一个月，医生说，是对身体损伤最小的时候。
　　柏肖子爵授意医生强制流掉。
　　可是，一直以来沉默顺从的人鱼突然发了疯，拒绝医生靠近她，并且划伤了想要把她抱住的子爵。仆从害怕伤害到她，畏手畏脚不敢上前，竟然让她在蒙莱的帮助下逃脱。
　　……


第55章 
　　就像一朵外表正当时的娇妍鲜花，内里快要无声无息枯萎。
　　再靠近宁茉一点，握住她的手腕。闻歌愕然发现,她身上蓦然出现一丝同族气息。
　　——微弱飘忽不定，仿佛随时可能消失。空玄、蕴含着月相群星，破碎又重聚的引力。
　　以生命追寻的同族气息像命运玩笑,陡然出现在身边。
　　这怎么可能？
　　最初的时候,闻歌不报希望，果然也并未从人鱼园任何角落感应到一丝一毫的同族气息。
　　但是现在，他切切实实从宁茉身上捕捉到同族气息。
　　在宁茉命运已无可挽回之时。
　　很久很久之前，人鱼群族共同的老祖母被群体决定流放。她死在被流放的第二天，五百多公里的死火山脚下。此后人鱼内部出现持久、残酷的激烈冲突，从群居走向互不干涉决定的独居。
　　闻歌学会一语不发，看着同族走向陆地,以及命运的终点。
　　后来同族尽数消亡。闻歌终日漫游深海，不分昼夜眠醒，也不知时间尽头。他习惯对任何生命保持漠不关心的状态。
　　被动来到陌生的世界,他在小人鱼的请求下满足他们的愿望，那只是因为请求而已。
　　只是他们身形与自己、与记忆里的同族相似,闻歌很难冷漠地对待。
　　深海放逐。未经情爱。闻歌安排侍女陪伴宁茉，只是为了保护她，而非监视生活那样事无巨细汇报。
　　只有宁茉受到伤害，蒙莱才会向他说明。
　　那就是她自愿的,吗？
　　“你……爱他吗？”
　　闻歌说出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晦涩的词语。
　　过去,有些同族一意孤行决定离开深海,言辞激烈与其他人鱼对抗，总是提到这个词。
　　闻歌觉得,这是人鱼命运中最残酷的诅咒。
　　宁茉久久不言，垂下目光。
　　“这是夫人的心愿。”
　　“不是你的。”殿下说话时声音依旧如同冰雪。听不出责备还是失望。
　　“你该让蒙莱告诉我。”
　　宁茉手指捏紧衣角又放开：“起先不是，但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它。听上去会很奇怪吗？殿下。”
　　因为，她比其他人鱼幸运太多，在家园尚且如此身不由己。
　　殿下生活在守卫森严的虹心岛，陪伴在暴君身边，不是更加步履维艰吗？
　　她不再是动辄请求闻歌帮助同伴的人鱼。
　　“只是……”只是知道她真的怀孕后，宁茉非常地害怕。再听到子爵要对她的孩子动手时，更是生出反抗和逃跑的强烈意志。
　　闻歌知道为什么。
　　尽管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人鱼如何生育。但是，他知道同族孵化孕育幼崽时，生命与幼体密切相连，同生共死。
　　闻歌出生后，族中没有再诞生过新的幼崽。许多人鱼厌倦深海生活，向往陆地与天空，并将人鱼本身的孕育行为称为“伟大牺牲”。
　　好在宁茉来到了他这里。
　　比做梦还要不真实，沉寂数千年，再度感应到同族微渺气息。
　　她的红发随水波飘动。深海中，红发人鱼永远是闻歌第一眼就会看到的亮色，美丽绚烂如同海中瑰宝。
　　“知道吗小歌。”红发人鱼穿透海域的放肆笑声，鱼群追逐拱卫身后：“人类真的是很好玩的生物。当他们被你戏耍，求而不得，就会气急败坏编造他们心中最恶毒的坏话。”
　　红发人鱼喜欢人类赠送的“女妖”称呼。如同蔑视风暴般，蔑视丑陋恶意的言语。
　　很难听吗？不，这简直是勋章，见证人类低头荣耀俯首的勋章。
　　她们浮出海面时，红发在阳光下，如同海珊瑚的红，火山喷薄的红，是斗争战利品流出的血液颜色。
　　可是眼前的宁茉。
　　什么样的红色，才会这样柔弱又顺从？
　　宁茉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她在生日宴会上，穿着礼裙面带微笑是那样鲜活明媚。闻歌冰蓝瞳孔中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你默认自己必须屈居人下？”
　　为什么毫无疑问地，把他们放在第一位，而把自己放在第二个位置？
　　为什么要将人类视作主人？
　　既然有着与他千丝万缕的同族气息，无论做出什么选择，起码，人鱼该有自己的骄傲，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随之而来的是无力感。他知道宁茉没有错。
　　她只是不幸被困在陆地世界，失去能力的孤雏。
　　陆地之上的世界，就是基于人类话语权构建的世界。
　　——何日回归深海，便是安息之时。
　　可是，这些柔弱无依的人鱼，真的适合深海吗？
　　“殿下。”急促活动带来腹部疼痛，宁茉沁出冷汗：“我想要，保护它。”
　　“就算它会成为怪物。”
　　“夫人也会让它成为健康的孩子。”
　　“为什么？”闻歌的精神力带着对深海眷族的安抚。
　　宁茉温柔的眼睛中因坚韧意志而显得明亮。他熟悉这是怎样一种心情——经历过深重长久的悲哀，最后做出毫无退路决定的心情。
　　“殿下还记得夫人设计的礼服吧？那样美丽独特，就算她不在了，她存在的痕迹我会守护好的。”
　　人鱼雕像垂下的眼神悲悯温柔。
　　闻歌一点也不喜欢人鱼奉献给人类的牺牲。
　　无论是谁。
　　“通过这种方式生育，会很危险。”
　　但他同样不能对宁茉危险独木难支的境况视若无睹。
　　*
　　最为机密重要的议会，暴君姗姗来迟，竟然带人鱼一起。大臣们纷纷站起身迎接，心情意外又不意外。
　　一方面，会议与帝国统治机密要务息息相关，让人鱼参与其中，未免有些轻率荒诞。
　　另一方面，陛下对人鱼的宠爱明目张胆到人尽皆知的程度，先前法案修改到前不久的巡礼，每一次步数都把议会大臣们的接受度一再拉高。加上这是暴君统治下的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平和，几乎所有人在“人鱼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的固定观念下，又觉得特殊对待“是殿下该得的”。
　　所以，会议室出现闻歌冰雪气息的银发，大臣们全是“终于到这一天”的释然。
　　只不过他们与人鱼共处一室，因其难以抵挡的美貌，很难不往首位的方向靠。但首位除了让人心向往之的人鱼，更有一位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大臣们一个个竭力低头，专心致志到仿佛面前桌上的花纹是大师难以参透的达达派画作。
　　议会有一套按部就班流程。首相之一负责文书的那位会将各星球的重要事情整理汇报。一般来讲，不出两句话，路烈就会厌烦打断他。但这次，文书先生没听到陛下任何不耐烦的声音，第一次在任上将足足三页纸的内容汇报完毕。
　　难道这次他撰写得格外优美风趣吗？一想到闻歌殿下也在场，文书首相得意翘着小胡子，等待来自陛下的“夸赞”。
　　他等了好一阵子，等到不得不耸起一侧肩膀，借着姿势偷瞄陛下的方向。他在右边第一个位置，也就能看到一些大部分官员看不到的角度。
　　原来陛下正拉着人鱼的手玩来玩去。这样啊……
　　不。等等！等等？
　　首相觉得认知被颠覆了。这还是他们那位任谁都欠了他几条命的陛下吗？
　　巴塞伯爵恰到好处轻轻咳了一声。
　　闻歌抽回手，冷着脸拍了他。
　　首相本人看傻了。不然他怎么会忘记收回视线，不幸与开会摸鱼玩人鱼手指的陛下对视。
　　他颤颤巍巍挤出笑：“陛下。”
　　“以后。”路烈后靠在红天鹅绒椅背上，目光由下到上，在他脖子上停留片刻。
　　首相一下僵住，只有心在扑通。
　　他看到陛下优哉游哉，再度勾住人鱼的手指，声音淡淡：“把这一项去了吧。”
　　啊——活过来了！
　　首相一屁股跌到座位上。
　　再这样下去，他的心脏可能要提早五十年换新了陛下！
　　冗长的例行汇报结束后，接下来是提案阶段。提案按照皇室、主星政府、金融教育等六大部门的顺序排序。一般来讲，和平年代，皇室很少提出议程，少部分官员会提出一些切合实际民生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则是各自想方设法推进一些符合自己利益的新政策。
　　政策的制定、推行、变动和废除，视提出方，紧急程度、适用范围和地域，有着不同流程和权限。
　　比如巴塞伯爵刚刚以皇室名义提出的人鱼权益保障草案。议会内阁三分之一同意即可通过，会议结束后可以直接签署推行。
　　以整个帝国为适用领地，草案要求赋予人鱼更为详实的权益。比如，着重花了两章规定的，进入婚姻的权利。
　　如果不是在最高会议现场，许多大臣贵族在其他地方看到，都要忍不住笑出声，将之视为什么民间星网的童话式幻想。
　　可惜这是在虹心岛。那么他们只会觉得，陛下心血来潮在哄人鱼开心。
　　真是太任性妄为了。
　　参与会议的大臣一个比一个精，慢吞吞翻着一页一页看，绝不比同僚更先合上草案。
　　他们并不认同这项提案。
　　因为，草案中赋予人鱼的权利，界定会与之前的人鱼保护法产生冲突。
　　人鱼原本的保护法案，各项权利细致完备。
　　但他们不具有成为帝国公民的基本权利，也无需承担帝国公民的责任。他们甚至都不是独立个体，怎么能拥有进入婚姻的权利。
　　如果真如草案预设那样。人鱼获得婚姻保护。那一个人鱼与监护人以外的人类结婚？那监护人和婚姻对象之间的权利责任该如何分配？
　　和监护人本身结婚？那么针对人鱼的权利，根本难以施行。帝国的婚姻，用来保障婚姻双方的利益，和侧重保护人鱼生命的保护法案完全无法并存。
　　随便摘出一则条例，都是可以预见的混乱。
　　没有人敢出声，一个个缩着头有如鹌鹑。
　　尽管如此，他们总觉得陛下视线正如冰冷刀锋，正逡巡注视着他们所有的想法态度。如此，激起一身恐惧惊栗。
　　“既然如此，先由我来陈述意见吧。”巴塞伯爵打开另外一份文件。
　　当然得是你。
　　除了老臣巴塞洛缪，在场的他们又有谁能摸清陛下的意思。
　　巴塞伯爵的意见非常有意思。他认为，生育的人鱼应当拥有进入婚姻的权利。
　　无意冒犯，大臣们听到后的第一反应，目光都稍稍往人鱼殿下小腹的方向移去。
　　但又不敢看，顶多偏移零点零五毫米的样子。
　　他们冒出无数猜想。
　　在场的没有傻子。巴塞伯爵前后两次发言，显然都离不开陛下的授意。但陛下能够以退为进，稍微敷衍他们一下，都足够把这群常年战战兢兢担心性命不保的感动到不行。
　　众所周知由于星际几次大爆炸，人鱼这样美丽奇异的物种已经无法自我生存，内部极难生育。多瓦家族联合其他星球的力量培育研究，才勉强让他们延续至今。
　　更别提和人类结合生育了。
　　他们并不觉得，会有多少人鱼够得上这个草案。所以说，大概率这还是陛下用来哄人鱼开心的手段吧。
　　尽管内心做出判断，但大部分人还是小幅度左顾右盼，期待着有谁能够率先表态。
　　议论声轻微持续了三四分钟。议会来自多瓦家族的医学部长突然表态：“赞成。我认为这是一项顺应时代变化、符合眼下需求的提议。”
　　？
　　不少人都懵了。
　　众所周知，多瓦家族是为数不多从女皇旧党延续繁荣的贵族，政治立场非常老油条，从不积极参与站队，而是等到局势差不多明朗，再露出一副中立偏支持的态度。
　　但是今天，多瓦的部长竟然第一个表态。
　　一贯在人鱼领域倾注大量心血，最有发言权的多瓦都支持，那么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纷纷同意。既然认定草案是讨好人鱼无足轻重的礼物，大臣们还怕支持得慢了，给陛下面前成了不积极不懂事的印象。
　　私底下与多瓦部长素有往来的贵族大臣满怀不解，询问他这样做的缘由。
　　多瓦部长不慌不忙：“难道你忘了宫殿的红枫叶。”
　　贵族脸色一变，呼吸仓促，惊骇于多瓦敢提及这样尘封的秘密。
　　这样就说得通了。
　　陛下向来对私生子怀着极强的憎恶。
　　会议结束后，偌大的室内就剩下闻歌和路烈。
　　有小冰花陪着，会议第一次不算太无聊。路烈亲亲他的手，留下犬齿轻咬过的痕迹：“以后都和我一起来吧。”
　　会议上玩了半天小冰花的手指，他早想咬上去尝尝味道了。
　　稀里糊涂过去一上午，就将异想天开的草案解决。
　　闻歌有些一言难尽。
　　“你那些……皇室名义的提案都是这样吗？”
　　那些114从剧情里透露的，路烈强行推行的重税、改革，以及一系列激化矛盾的举措。难道都这样在议会波澜不惊通过了吗？
　　“是啊。”路烈唇角翘了翘。
　　其实不是。开始还会有被触及利益的大臣反驳，但他们太吵了，偏要来挑动毫不餍足的火焰。所以就杀掉了。
　　“我知道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和你一起。”得把他恐吓别人的坏毛病解决掉。
　　好歹也是闻歌慢慢疗愈到今天的小狮子。如果最后因为精神力溃乱死掉，真是太差劲了。他本来无比希冀找到同族，迎接死亡，不管不顾任何事情。可是，在死之前，他不想放任路烈做杀人放火的怪事情。
　　路烈凑近，亲了亲他。
　　耳际红色骨钉闪烁，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视线落在面前的草案，闻歌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这样对她来说是好是坏。”
　　宁茉希望保护孩子，继续留在邓肯家族。闻歌这样做，算得上拯救帮助，还是将她在困难的道路上推得更远呢？
　　路烈：“你还有更加完美的想法吗？”
　　当然是回到大海。
　　闻歌将深海视为唯一的家园。如果是在原生世界遇到此时的宁茉，闻歌绝对会带她远离人群，在深海无拘无束生活。
　　“小冰花，我给你造海底宫殿好不好？”路烈下巴搁在闻歌头顶，语气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闻歌一愣：“为什么？”
　　“你很想回到深海吧。”
　　……话是这样。可闻歌并没有把人类纳入深海领域的意思。
　　原本他还有一丝带小狮子回深海小岛的想法，但小狮子变成路烈这个大活人。那还是算了吧。
　　“深海的宫殿连着寝宫好不好？喜欢观赏台吗？可以看流星和烟花。”
　　有必要想这么具体吗？观赏台的烟花是什么样子？
　　闻歌口是心非：“我才不喜欢。”
　　路烈抄起钢笔在草案空白页上随手画了几笔：“像你这样爱吃，甜点厨房起码要准备两间。”
　　什么叫像他这样爱吃？
　　画着顺手摸了下小冰花的腰：“怎么还瘦了呢，还是再加一间。”
　　闻歌反驳：“我没有吃那么多甜点。”
　　不对。
　　“我没有要在海里建造宫殿。”
　　皇室成员幼年时期的基础教育包含美术在内，因此路烈画得很像那么一回事。白纸上隐隐现出宫殿雏形，有符合闻歌心思的布局，和好看的花纹。
　　“可是我想。”
　　“很麻烦。”
　　“住一辈子怎么会麻烦？”
　　闻歌不说话。他想，一切结束后，他会想办法疗愈好路烈的精神力。到时候路烈会不会愿意杀掉他。如果不愿意，114的奖励兑现，他可是会回去的。
　　说不定，还没有建好他就回去了呢？
　　可是路烈起草的宫殿很精致，他忍不住稍微想了一下，靠近海面的地方，该有一个水生花园。下午倦懒的阳光，适合下午茶与点心。
　　……
　　“巴塞提到人鱼生育，满屋子的人都想看你。为什么？”
　　走马观花翻了翻人鱼饲养书，对人鱼了解甚少的少年，好奇摸上人鱼平坦小腹：“你也可以生育吗？”
　　路烈隔着衣物，摸到的是人鱼双腿形态时，光洁雪白的肚皮。然而在尾巴形态时，他指尖落下的那个位置正好是藏着生育囊的鳞片。
　　闻歌非常恼火，看在宫殿草图的份上，没有直接动手。
　　漂亮的耳鳍炸开：“拿走。”
　　人鱼并不通过交合，来生育繁衍后代。
　　有繁衍意象的人鱼，会挑一个月圆风轻的夜晚，在温暖平缓的水流中，各自产出拟合子。水中相遇形成合子。
　　孵化合子上人鱼职能分工。前三个月合子较小的时候，一般由在雄性体内孵化，后两个月由雌性担任。但也存在单性别负责全程的极端情况。
　　五个月后，只有手掌心那么大的人鱼幼崽就会离开双亲，独立前行，在祖母和其他族人的爱护下长大。
　　宁茉这样的生育方式，闻歌不明白。
　　因为所谓“爱”而离开的人鱼，献身人类后再没能回归深海。闻歌传承的基本常识中没有这一项，也没见过同族生育新生命。


第56章 
　　“在藏什么？”但已经晚了，子爵向她走来：“又想做什么我不知道的小动作？”
　　轻柔且不容反抗握住她的手腕，子爵旋即拿到人鱼试图藏匿的书信。
　　质地上乘,泛着朦胧蔷薇色。一看就是来自宫廷。
　　那道针对人鱼紧急保护已经足够惹他不快。
　　这次，又想得寸进尺，拿出什么样制约他的手段？
　　但让子爵意外的是,信纸上只是简单交代了一些人鱼孕育期间的注意事项。
　　保护好合子。满月后的合子与人鱼性命相系。
　　三个月后,去往海面的月光为合子赋予灵魂。
　　……
　　既然被发现了，宁茉抽回手，没有言语。
　　她的身形依旧美丽如初。可这样一副单薄身躯竟然正在孕育他们的孩子。
　　子爵从未想过要孩子。起码不是现在。
　　可现在有条人鱼怀孕了，他还必须与之结婚。
　　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情。
　　子爵不相信人鱼会生出畸形产儿以外的东西。视线扫过第一条性命相系，一时无话。
　　梵苜夫人绝症以及宁茉怀孕，都是邓肯家族对外秘而不宣的头等大事。
　　作为邓肯稳定军心的存在，梵苜不能那么快离开她的产业。只是减少了一些工作量,以培养继承人的说辞，让柏肖子爵接替部分。
　　邓肯业务范围分布以主星为中心，将整个星系分为中、东、西、南、北五个星区。
　　柏肖子爵前半生和邓肯其他旁支末裔都在偏远的安圣湿星度过。
　　安圣湿星属于西星区。故而子爵最先得到了西星区的最高行政权。
　　这个星区和另外三个比起来,大部分星球都平庸无奇，更是包含木峰自由区这样封闭保守的在内。
　　除去贵族的私人资产,星球上挤满了中层。
　　四分之一不到星球数的西星区，却有着整个星球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口。
　　人类世界就是如此。
　　从来少数人占据大部分资源，而大部分人为瓜分少部分资源挤得头破血流。
　　子爵并不喜欢邓肯在西星区打造的一如既往的奢侈格调感。
　　那太昂贵不可触摸了。
　　普通人预支几个月工资的定价，才更适合在这片土壤吸金。他并不顾及梵苜夫人面子,立刻着手大刀阔斧改革。
　　他营造亲民慈善形象——邓肯家族在西星区低下高贵的头颅,注视到平凡人流光溢彩梦想。
　　总之,就是这样的剧本。
　　子爵第二天要出门。
　　手掌摊开的虚拟屏中进行身份认证后，星航列车的头等车票就已经自动订好。
　　宁茉看着他订购行程车票的动作,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列车都不知道？”子爵合上手掌，略带讽刺：“像你这样的公主，当然不屑于搭乘这种交通工具吧。”
　　灯光下，宁茉垂下眼睫：“我没有出去的机会。”
　　她只是一条被人类豢养着的人鱼，并不清楚外面世界有多广袤。宁茉最远的活动范围，不过是星网里的人鱼学院，以及学院周边的商业中心。
　　“我明天六点出发。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宁茉安静了很久，像是不敢相信。子爵离开前，才问：“可以吗？”
　　“弄清楚，我可不会等你。”
　　子爵认为她这样玻璃般娇养的人鱼是不可能受得了早起的。
　　可宁茉准点跟随他出了门。
　　在出门前，子爵给她带上了帽子，并且系好了丝绸蝴蝶结。
　　宁茉不喜欢戴帽子。她喜欢风经过身边，一切都被吹拂的宛如自由的感觉。
　　面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外出契机，宁茉什么也没有说。
　　子爵的行程非常紧凑。从安圣湿星、雷顿，到布尼卡，上午就完成三个星球六座城市的访问。
　　宁茉适应良好。帽子很好遮掩住人鱼特有的美貌，而她的行为举止，与人类并无差别。
　　倒是子爵没表现出的气定神闲，无论什么场合，他关注宁茉以防任何可能出现的不适。
　　很快又因他不得不关注人鱼而烦躁。
　　这时的关键节点，宁茉出现任何差错，都会影响他的布局。
　　无论是在正式会议，还是所谓“需要放低身段”的场合，宁茉都保持礼节性微笑，一副真诚倾听的姿态。
　　合作商谈与推广出奇顺利。
　　“明天还能与您一同前往吗？”
　　“随你的便。”
　　子爵交游广阔。宁茉渐渐领悟到，人类对待同族的态度。与毫无根据的对人鱼的宠爱包容不同，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冰冷复杂。
　　她认为这才是人类当中，互相接纳平等的关系。
　　说出去会被说奇怪和不可理喻的吧，人鱼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资格与待遇。
　　她很羡慕。
　　时间久了，西星区的人类大部分都知道，邓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有位非常美丽温柔的未婚妻。
　　但子爵似乎很介意他人窥伺到未婚妻的模样。她总是戴有着宽大帽沿的帽子，像一抹影子。
　　留给民众当谈资，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红发。
　　梵苜夫人没想到，或许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把的牌局会如此之顺。
　　她不禁遥望虹心岛的方向。这一刻，他们是否也同样进入了那位的棋局呢？
　　十几年前的事情，还像昨日发生的那样。
　　真是世易时移啊。
　　偏头痛又开始作怪，梵苜夫人屏气服下止住疼痛的药片。
　　她想起那天促膝长谈，宁茉流泪握住她的手：“请别担心。”
　　她的小茉莉。
　　“这是你画的？”子爵撑在桌面。
　　宁茉面前的白纸上，画着一套潦草的衣服。
　　白色、柠檬黄和草绿的搭配，色彩明快，简洁俏皮风格。子爵不免意外，这与成天闷坐着的人鱼相去甚远。
　　西星区高层会议时，宁茉坐在他身边。应该是听不懂会议内容，所以无聊到涂画。
　　“那天的花很漂亮。”她以前待在梵苜夫人身边，偶尔夫人也会满足宁茉好奇心，讲到衣服的设计稿是怎样出现的。
　　第一次得到出大远门的机会，宁茉想把外面的缤纷明亮颜色记下来。
　　“可没人为会白雏菊买单，不值钱上不了台面。”
　　生命力顽强的杂花，西星区开得到处都是。
　　常见所以轻贱。
　　宁茉沾着零星墨水的手指轻轻触碰雏菊。她觉得她们没什么不同。无论常见还是稀少，轻贱亦或保护，是漠不关心踩在脚底，又或者放进高高的壁龛供养。
　　子爵本想嗤笑。
　　但是，宁茉的设计给了他新的思路。
　　*
　　闻歌想过，是否要将宁茉怀孕后出现同族气息这件事告知坎因。
　　但兰顿记忆片段里，海巨人对诞生自多瓦实验室的人鱼态度并不友好。
　　坎因是不擅长掩饰情绪的生物。闻歌担心，他知道以后行为露出异常。这样的话，或许会更加难以与深海遗族的地下同盟取得联系。
　　闻歌只能让114把人鱼传承里有关繁衍的部分记写出来，交予侍女蒙莱。
　　处理好宁茉突然而然的事情，他们在做的准备工作也差不多完成。路烈陪着闻歌深入辰砂星球的秘密牢笼。
　　前任女皇是个多疑冷酷的政治家。
　　和帝国分散各处的监狱一样，名义上归属多瓦的辰砂星球监狱在三百年前成立，实际为皇室服务。
　　责令相关部门提交的关于多瓦石牢囚犯的统计在第一时间内呈交。不出意外地，名单里都是一些遗留的政治罪犯。虽然从女皇时期关押至今，但躲过了路烈上位时血流成河的清洗活动，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幸运。
　　路烈看着看着就动了杀心。他倒是没想起来，回头得找个借口杀了。
　　说到女皇，闻歌有些在意路烈和她之间差一辈的缘由。他看路烈一眼。
　　“你在好奇为什么没有她的子女继承皇位？”路烈欠揍的漂亮脸蛋冷不丁靠近，冷幽幽笑起来：“当然是我杀光了啊。”
　　小冰花一点都没被吓到，反而在他脸上一捏。“你父亲呢？”
　　114提供的剧情里，路烈的生母一直在高塔。那他的父亲呢？
　　“倒霉的可怜虫。”
　　路烈眼神冷下来：“没什么好说的。”
　　但他还是和小冰花说了。
　　路烈的父亲，也就是当时女皇唯一的儿子，是个胸无大志的男人。先是找了情妇，再和情妇有了私生子，宣称情妇是他的此生挚爱，与斯图尔特的联姻不过是“女皇不顾他个人意愿强加的痛苦枷锁”。并且企图杀掉路烈，同时通过舆论施压，迎娶情妇，合法化私生子。
　　路烈只好找机会，满足他一家三口团聚的可笑想法。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岁吧。”
　　因为三岁之后不得不和高塔的女人见面，路烈讨厌那些时而温情时而恐怖的会面。三年后他除掉了父亲的一家三口，前线急需斯图尔特家族的力量，路烈的母亲顺势被释放出来了。
　　他六岁以后，再也不用固定日期和她见面。
　　六岁就不得不算计亲族了吗？
　　闻歌难得在路烈抱住他的时候，带点安慰意思主动摸了摸少年金色的小辫子。他不由思考一下自己六岁的时候是怎样生活的。
　　但他完全想不起来。
　　应该是听年长人鱼唱歌或者讲故事，和水母小鱼在珊瑚礁石追逐捉迷藏，练习尾巴灵活度之类吧。
　　多瓦秘密监狱坐落在辰砂星球，和白塔对角线相隔。两者之间横向有一条运河，纵向是人为的城市规划线。
　　从地图上看，很难想到白塔与监狱的某处直接相连。
　　常年无人拜访的监狱哨卫处忽然听到星舰滑行的声音。守卫端起星粒枪，不耐烦想要“赶”人。但从枪上目镜，他看到星舰上刻入灵魂深处的徽章。
　　——皇室。
　　皇室早在几年前就惨死一片，此时会出现在这里的，别无他人。
　　暴君上位后并未废止前女皇留下的秘密监狱，也从未过问。
　　眼下冷不丁前来，哨所守卫不由捏了把汗，舰身通行行礼的同时，联系内部做好迎接准备。
　　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监狱没人能够揣度陛下前来的想法。监狱长点头哈腰，眼尖发现暴君身侧还跟着一个人，和侍卫的距离不太一样，还要再近些许。
　　那个人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色斗篷，头戴宽大兜帽，有意让人无从辨认他的任何特征。监狱长见多识广，认出这是来自专供皇室的某种高级面料，只有边沿一圈象征皇室与路烈的烈火蔷薇花纹。
　　监狱长请他们进入专为皇室打造的休息室。
　　随路烈一同前来的侍卫冷声：“不必了，直接开门。陛下前来是为了找人。”
　　“好好，找人……找人。”监狱长赔笑，站在原地，开门动作十分磨蹭：“不知是找哪一位？又不知这位大人是？”
　　这样试探和拖延时间的手段太低级了。
　　“呃……”一瞬间，监狱长喉咙传来灼烫。疼痛强烈真实到如刀子扎肉，几乎晕过去。
　　他整个人都在“呼呼”漏风，发不出声音来。他这是哑了吗？
　　“下一次可就是死了。”危险炙热的火焰在空中流转。
　　监狱长明明早有听闻暴君如何嗜血。可到了眼前这一刻，他才切实真确体会到他的修罗手段。
　　他不敢再有小动作，微佝着身子乖觉在前带路。
　　路烈本身行事喜怒不定，毫无章法。当一个高位者不按常理出牌，而是直接用实力差强压，那种表面虚与委蛇客套礼仪反而无法施展。
　　门缓缓打开，前行十分钟，露出内部错综复杂的布局，关押的囚犯视线都集中到来客身上，有的早已麻木，有的祈求，有的咒骂，有的意义不明哀嚎。
　　流火在监狱空间中越发旺盛。路烈浑身不快。
　　监狱里负面情绪纠缠，惹得他精神力处在焦躁边缘。他握住小冰花斗篷下的手。
　　到了分岔众多的路口，监狱长不再早早开好门，而是被侍从压着，跟在暴君身后一段距离。遇到门禁再一溜小跑上前服务。
　　踏足这座牢笼，闻歌感受到强烈的洇润气息，仿佛大海近在咫尺。而大海气息当中，又有同族存在的痕迹。
　　感觉很鲜活，又很近。
　　他希望自己的感觉没错。
　　同族，是闻歌沉寂千年不敢想象的事情。他极度紧张和焦虑，自己孤身太久的感应是否迟钝偏差？
　　他应当心跳很快，五感高度集中，牵着路烈的手都沁出冷汗。
　　如同全知之神的指引般，监狱长目瞪口呆看着暴君和斗篷人越发接近那个禁止之地。
　　他知道，此时从监控里全程跟踪着监狱一切的同事，正在紧急商量对策。
　　周围温度骤然降低，冷阴而昏暗的环境，与坎因记忆中多了几分相似之处。闻歌耳鳍捕捉到几十米外，海浪拍打的微弱声音。
　　他不可避免冒出一个猜想，这难道是在大海之中吗？
　　经过一次电梯，来到更下层。整个空间都萦绕着一层黯淡缥缈的同族气息。闻歌浮现出苦涩空落心情。气息还在，说明不久前，存在着同族。
　　是的，不久前。同族可能不在这里了。他多希望是自己错了。
　　一下来就看到一个石中湖。周围极为潮湿，竟然没有围栏铁门之类的东西。一个白发如枯草，衣服乱糟糟的老妇人一下握住闻歌斗篷的一角。
　　闻歌吓了一跳。
　　他的注意全在追溯同族气息，忽略了这里有个人类的存在。妇人形容枯槁，脚被铁球之类的终于拴着。其实没必要拴的，因为她就像腐朽家具，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
　　闻歌避开了她的接触。那只手徒劳半悬在空中。
　　其他狱警吓了一跳，呵斥：“活得不耐烦了？”又赔礼道歉，唯恐找他们的麻烦。
　　只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终于，闻歌在一道层层封锁的门前站定。这里和坎因闯入的并不是同一处。
　　谁也不敢开这处的门，犹疑着不动。监狱长不是不想动，但他没最高级别的权限。
　　熊熊火焰让空气越发灼热，刚才还各怀心思的喽啰，一下双眼空茫。
　　闻歌没来得及阻止，路烈就直接抹去了那些人的意识存在，强行让他们打开所有障碍。
　　门缓慢沉沉移动。监控室的人慌作一团：“这、这怎么是好？”
　　“能怎么办？废物！预警是怎么处理的？”
　　“联系长官……”
　　“要来不及了。”
　　“出现最高级别情况，按E？”
　　“那你按啊！按啊！”
　　操纵台的人手忙脚乱，脑袋热血直冲，不计后果按了下去。
　　轰隆！一阵地动山摇，炸.弹与加速耗竭精神力的催化剂同时引爆。
　　如同沸腾的岩浆火山，杀戮与毁灭的欲望以路烈为中心迅速扩张，他把闻歌抱入怀中，瞬息将附近整个生命绞杀。
　　监控室所有屏幕陷入漆黑。室内所有人瞬间被气浪波及，掀到地面。与此同时，操纵台那里爆发出惨呼。“啊！啊啊啊！”
　　“怎么了？”只是小臂骨折的人连滚带爬，往同事方向看去。语气猝然变得惊恐：“你、你的眼睛……”
　　鲜血从他的眼眶汩汩而下。
　　闻歌担心同族受到伤害，也害怕路烈被反噬，同样张开精神力阻拦了一下，没让火焰往更远的地方伤人。
　　冰雪冷冽气息覆上来，对失控爆裂边缘的路烈而言，有着要命的吸引力。还好没有伤到他。
　　躁动中，路烈低头，像要确认小冰花的存在，狠狠咬住他的脖子。
　　闻歌皱眉。
　　释放出比之前更多的精神力，希望犯病少年快点恢复正常。
　　四周岩石开裂，海水迅猛灌入，又加重它的的崩塌。四五秒内，曾经坚固一体的石头过道尽数瓦解。
　　外面果然是大海。
　　这几秒内，他们往海的更深处跌落。


第57章 
　　路烈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海水幽蓝一片，光影缥缈变幻。他在幽光中看到银色发丝,优美随水波飘动。闻歌坐在不远不近的珊瑚礁石当中，水母发出点点晕光，在他身边轻舞。
　　时隔许久重回深海,并找寻到了同族存在的气息,足以让一直孤独冰冷的人鱼感到开心。海水静谧涌动，闻歌轻轻唱着月光的旋律。
　　听到路烈踩在珊瑚骨上的脚步，他停下歌声：“你醒了。”
　　“嗯？”114从珊瑚手链变成水母，扭啊扭地问闻歌：“怎么不唱了呀？”
　　它正听得开心呢。
　　闻歌还没有回答，114就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凑到他脖子附近。
　　“诶？这块怎么红红的？”
　　它无心一说，闻歌不想理会,催动精神力要水母变回手链老实待着。
　　114可是小机灵鬼。触爪一弹，立刻游到路烈身后，可怜巴巴撒娇：“我已经很久没有泡海水活动啦。”
　　然后就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屁股后面跟着一连串的月影水母。
　　在海底等候那么长时间114都没出来,反而路烈醒了这会要去活动……
　　虽然海底在闻歌眼中没有威胁，但为了避免人类在海中出意外,他还是分了部分水母留在原处。
　　珊瑚丛光线更暗了一点，人鱼却像沐浴在月色中那样，依旧皎皎生辉。
　　“怎么了？”路烈以为小冰花受了伤，撩开了他的长发查看,却蓦然发现是咬痕。
　　他一愣,想起精神力暴走前,那股霜雪清冷的气息，与他抓住的柔软,鼻腔和口腔的冰雪气息和血腥味。
　　路烈靠近时，水波的迫近轻轻落在肌肤上。
　　“看完没有？”闻歌拉开这人的手，稍微有些不自在：“在海里，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呼吸之类的。”
　　“一切都正常，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才没有。”闻歌扭过脸，耳鳍微张。
　　小冰花好像一紧张害羞就会这样。
　　路烈鬼使神差碰了碰他柔软莹白的脸颊。在海水中的人鱼体温，比陆地上更为冰冷。
　　“那个老太婆，给了你什么？”在地下牢笼时，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突然抓住了闻歌斗篷。监狱的工作人员没有看出来，但路烈怎么可能觉察不到。
　　闻歌已经想了好几遍：“她告诉我，石门后面的生物已经不在那里，而是在影子的手里。”
　　“你说，指的是影族吗？雾区……出现的那些家伙。”
　　“影族所在的青牙公国，一直封锁着和外界的来往通道。流落在外的影族，只有少数使臣和商人。”
　　“这么说，他们是到青牙公国了吗？”
　　要出发了。闻歌暗中催促114回来。
　　114在水母群的簇拥下快乐回来了：“闻歌，看！这是你喜欢的花吧——”它的透明触手抓着这个时节海底开的绒羽花。绒羽花一到彻底成熟的那刻，花瓣就会随着海水飘散，安静缓慢像天空雪花降落。
　　114哼着歌献宝。可是它哼的一点都没有人鱼随心哼出来的动听，还跑了调子。
　　尽管这样，闻歌神情难得柔和下来，没有第一时间堵住它的嘴。114毫不吝啬用了自己的能量，催开触爪捧着的大束绒羽花。绒羽花瓣在海水中缠绵漂流，飘飘若雪。
　　和以前盛开凋零的场景一下呢。
　　只不过最初，他的身边有同族环绕。
　　后来年复一年，绒羽花不知疲倦开谢在他漫长孤身的记忆里。
　　这个时代科技飞速发展，移山造海不在话下。许多星球的海域都是人为规划。但他们所处的，是自然形成的海。
　　“114，你还有辰砂星球的信息吗？”
　　“有啊。”114响应速度很快。
　　【……辰砂星整座星球都是常年温暖湿润的气候……】
　　“但是绒羽花，只在深海冬天出现。”
　　114这才发现不对：“可是，我沉睡前你们不是在辰砂星球的地牢吗？”
　　它试图确认位置，结果显而易见没有信号。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正处在海中央。
　　像是感应到人鱼的回归，从远方海域传来穿透力极强的鲸鸣。海底无边无际的，闻歌精神力尽力铺展，回应了鲸鸣，再远处的海依旧没有同族气息。
　　但和他过去那片海域同族死去不同，这里的人鱼并没有死。闻歌知道，多瓦秘密囚牢送走的人鱼，大概率还活着。
　　深海中，人鱼姿态自由且自然。银色尾巴游动时，弧度偶有一抹幽光，在海底显示出真正的美丽与强大
　　过了一会，路烈明白了为何闻歌最初会害羞。
　　当路烈开始感到空气稀薄。闻歌慢慢在海中停了下来，盯着路烈看了半天，泄气：“你还是闭眼睛吧。”
　　他捂住了路烈的眼睛，海水轻微起伏包裹着他们。路烈唇上传来湿润柔软的冰雪气息。
　　浅浅的一下。
　　闻歌旋即松开手，一拍尾巴游了出去。
　　路烈在后面笑意丝毫不加以掩藏：“小冰花，你就因为这个闹别扭？”
　　要不要这么纯粹好欺负啊？
　　“闭嘴。”
　　因为，看到掉下深海的路烈，闻歌有一瞬间慌乱，害怕他和同族一般永远离开。
　　理智上他明白，这是少年精神力失控时受到袭击的后遗症。
　　但是闻歌还是去摸了摸他的心跳。
　　现在轮到海中人鱼来说这句话了。闻歌勉勉强强牵着在海域远不如他灵活的路烈：“人类真是很没用。”
　　*
　　“蒙莱。”蒙莱在卧室里听到呼唤。
　　她打开门，看到穿睡衣站在门口的宁茉：“宁茉……小姐。”
　　蒙莱让宁茉进屋。
　　在外面，蒙莱还是会用侍女身份的称谓称呼宁茉，她待人接物的言行，都是品性能力的证明。
　　前些日子，蒙莱和宁茉之间单方面出现不愉快。可面对温柔美丽的人鱼，蒙莱很难再对她生气。
　　宁茉怀里抱着打包好的礼盒：“殿下还没回来吗？”
　　蒙莱摇头。宫中没有任何信息传来，米亚姐姐也一直在焦急期盼着殿下身影。毕竟，上次巡礼的意外，让他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感到难过和懊悔。
　　这一次，殿下又去向何方了呢？
　　而且，还是和陛下一起……
　　宁茉面露忧色：“已经半个月了，我越来越担心他。”
　　甚至，她还做过噩梦，殿下出现在阴冷简陋的囚牢。要不就是危机四伏深不见底的海水……
　　顾及人鱼现在的状况，蒙莱为她倒了一杯煮好的花茶，宽慰她：“听说陛下以前经常行宫狩猎，政事由近臣巴塞领着三大家族斡旋处理。”
　　“也许他们正在其他星球外出游玩。”
　　“我知道殿下不爱出门。他们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可我……”
　　可她无能为力，一点忙也帮不上。就连殿下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都不清楚。
　　宁茉把礼盒交给蒙莱：“到时候，请把这个带给殿下。”
　　“你不亲自带去吗？”这下轮到蒙莱纳闷：“你要去哪里？”
　　“西星区。”宁茉脸上不见悲喜，唯有平静：“他说，开拓新业务需要的时间不定。所以，这两年不会再回来。”
　　“蒙莱，你的礼物在我们共同学习的那个房间，答应我，等我走之后再打开它。”
　　“是他逼你的对吗？”蒙莱格外生气。
　　人鱼明明还在脆弱的怀孕期，却要她在这个时候远离主星，去往西星区的恶劣环境？
　　宁茉摇头：“抱歉，不是的。我有想用双眼见证的东西。”
　　想去亲自看见、聆听和触摸，藏在童话之外的真实。
　　蒙莱是王都贵女，她对西星区的认知来自于星网媒体既不偏颇也公正不到哪里去的报道。她知道那些星球拥挤，快节奏，有污染环境问题。
　　她眼中的宁茉是漂亮且易碎的花，无论如何，蒙莱也不愿意看到柔弱无依的人鱼在西星区受到伤害。
　　何况，殿下也让她照顾人鱼。
　　“我和你一起去。”


第58章 
　　来自于它的光线很淡，呈现出冷白色，照射在海面上,更像深雾天气。
　　像这样的人造设备，闻歌只在木峰自由区见过。
　　因为靠近倾倒星际垃圾的星球，木峰大气中含有大量堆积霾,终日多云多雾。来自其他行星恒星的自然光线都无法射过大气层。生命的存续离不开光照与温度,自由区与其他垃圾星周边的星球承受了垃圾倾倒带来的影响，星际公约的组织协调，为这些星球提供人造能源的援助。
　　在坎因过往记忆的讲述中，他在多瓦地牢伪装死亡，然后被年长坎因救下，在自由区巢穴醒来，停留养伤。
　　因为这一点,闻歌在坎因提及他们的地下联盟时并没有完全信任。
　　现在从他们的亲身经历来看，辰砂星球和自由区之间或许存在某种密道。也许，多瓦牢笼外的海与自由区的海就是两者的中转枢纽。
　　当时雾区先一步消失的实验室失败品,穿着老旧的多瓦实验室衣服。难道也是通过这样的途径运输而来的吗？
　　那么影族急不可耐销毁雾区，背后多瓦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路烈懒懒散散搭腔：“这群人总是自作聪明。”
　　前任女皇统治末期,帝国高层诞生出一个融合计划，妄想将人类内部才能，以及不同种族间特性融合，在人类文明上前迈一大步。然而,接连失败加速参与人员内部分化割裂,计划宣告破产。
　　曾经牵头计划的多瓦一族动过重启的心思,但在路烈的施压下，计划被完全搁置。
　　“你的那些同族,应该和“融合”有关。”
　　闻歌第一反应是记忆里那些挣扎和战斗——同族被迫成为融合计划的牺牲品。
　　像是看穿他的想法，路烈绽开笑：“不一定哦。”
　　没错。闻歌很快想到坎因提及的，这个世界的同族厌倦深海，渴望天空。
　　抱着这样心情的同族，难道主动参与了融合计划。
　　茫茫大海与天一色，闻歌精神力铺展到远方，粗略计算一下行程，照这么过一会就要给路烈渡气的速度，他们还要游上十几天。
　　靠着这几天小冰花的主动贴贴，路烈精神力达到前所未有的稳定状态。他倒是可以用翼狮形态抱住人鱼飞掠大海。
　　闻歌才不乐意。
　　无论是海水包裹，亦或陆地托举，人鱼都有自主行动的能力。但是，在空中人鱼没有倚仗，难道要他紧紧抱住路烈不松手吗？
　　想都不要想。
　　路烈在水中摸到人鱼尾巴：“你怕高啊？”
　　置身深海无比美丽强大的小冰花，偏偏在提到空中时闭合耳鳍，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
　　……
　　闻歌不高兴看他一眼，才要反驳，脸色骤然变得冰冷，将路烈压在礁石的凹陷。
　　他抬起头，冰蓝瞳孔凝视着远方。周围的风都因此止息。
　　白茫茫中渐渐现出一艘船只的轮廓。
　　人鱼对这种东西无比厌恶和仇恨。他亲眼看过相似轮廓的庞然大物带走他的同族，挣扎反抗中血液从巨轮冰冷的钢铁外壳直直流进海水。
　　“小冰花。”路烈熟悉闻歌触及同族和人类僵持对立状态时带刺的状态，猜到八九分。这一刻，他莫名学会了顺着小冰花的后背安抚：“只是一艘十几人的小船。”
　　巨轮追捕人鱼的画面一幕幕在闻歌脑海中翻涌，在心间埋藏多年独自拥抱的仇恨。
　　闻歌面无表情盯着它，精神力起伏不定，海风时而无踪时而猛烈，形成漩涡向船底极速逼近，如同等候掀翻吞噬的时机般盘旋。
　　船只方向立刻传来人类手忙脚乱的操作指令和惊恐呼声。
　　狂风中无人注意到远处礁石后，银发人鱼冰冷的目光。
　　这艘容量只有十几个人的老式船只，前行速度很慢，和巨轮相比，毫无威胁力。
　　再这样下去，连人带船都将葬身海腹。
　　路烈无动于衷看着，只要小冰花能开心，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啊。
　　但是，闻歌情绪几度变化，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他知道，眼前人类与人鱼一族的血仇没有关系。
　　报复他们只会让他在仇恨的泥淖里陷得更深。过往岁月中，他已经独自体会过无数次了。不是吗？
　　蔷薇流火的气息宛如海洋中被真正太阳晒过的暖流。
　　精神力带来的急风缓缓消散。人鱼身体由紧绷变为柔软，一语不发任由路烈抱着。
　　他闷闷不乐：“我讨厌他们。”
　　“我帮你杀掉。”又是摸着人鱼背脊的动作。
　　“不要。说什么傻话。”
　　人鱼，从来不是童话书里纯洁善良利他生物的代名词。闻歌将同族遭遇的事情奉还给人类，可随后产生的，是强烈的虚无和自我否定。孤独寂寞到更加想死去。
　　少年也不坚持：“船可以快一点到哦。”
　　深海漫游的速度太慢，小冰花怕高，那还是用船更为方便。
　　“既然这样，那也没必要对他们动手。”
　　这是一艘靠近海边的平民冒着风险出行的船只。
　　风平浪定后，他们松了一口气，旋即发现两位衣着华丽的大人物，在礁石边看着他们。
　　闻歌和路烈现在都只是114忙活半天给上的星网标准建模脸，但自由区的平民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
　　船长被他们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高位者气势所慑，打开甲板，忙不迭将他们请上船只。
　　闻歌默不作声听着路烈张口就来的谎话。说什么风暴摧毁船只在迷途中失去方向。
　　明明刚才还满不在乎随便就想杀人，真是狡猾的人类。
　　船上的人类倒是和他过往海中遇到的不大一样。大部分男性扎着白色头巾，裸露在外的身体或多或少带着新伤老伤，没有对人鱼渴求到疯狂的扭曲眼神。
　　船长本人似乎是个淳朴的自由区土著，听闻路烈瞎编乱造的经历后，丝毫不介意空舱回程。
　　“两位大人，不介意的话，还请在这间空舱室休息。顺利的话，只要一周，我们就能回到港口。”
　　事实上，闻歌精神力与海风相契，还能再加快两天。
　　114自告奋勇。
　　【闻歌，我来控制船只吧，本系统出马，可比人类的判断更加精准。】
　　可是，这艘船居然没有任何计算机操控中心，114不能通过端口直接控制方向。
　　一想到此处离岸边的距离，114大为吃惊，竟然全靠经验和人力在大海上拼搏穿梭。
　　船顺海风急速行驶，马达转动，在海中排出黑色的未能完全燃烧利用的机油。海浪拍打声中，舵手擦了擦手中的汗，悄声问船长：“是，是他们吗？”
　　船长狠狠吸了几大口烟，平复心情的激荡：“错不了。”海中莫名其妙出现的两个人，还说什么风浪打翻船只。要知道，自由区的海可都是被那群怪物诅咒过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
　　另一个独眼舵手顶着肩膀挤了过来，忍不住即将发财的笑：“詹文船长，可真有你的。”
　　“回头这趟船可真快，看来老天都要帮我们。”
　　几天前，有一道传遍海边渔民的神秘任务，让他们出海寻找两个人，看到就用派发的特制枪将针剂限制住他们自由。
　　起初没人搭理，但是全村人什么都没干，就一连收到好几天工钱。这时候任谁都开始相信任务的真实性。据说，从上星区出逃了重要囚犯，是要掉脑袋的事。负责的官员不敢声张，只能这样暗暗悬赏寻找。不然为什么，海边这段时间多了一堆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人。说是普通人，可看他们那言谈走路的姿势，比特卫队的还要规整，不是军人谁信啊？
　　再想到完成任务丰厚奖励，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帝国范围移居权，大部分人都动心了，纷纷开始出门寻找逃犯。他们这一船，抢在了别人前面行动，更是胆大开得更远。
　　这不，命运之神垂青了勤劳的好人。
　　重赏在前，加上闻歌路烈有意收敛精神力，船上这群莽夫认定他们就是所谓的上星区重要逃犯。
　　船长能在自由区恶劣的海边混到今天，也算有点脑子。尽管外表上看舱室里只是两个好看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上等人，但真要面对他们动手，船长内心深处隐隐有种不安感。
　　为求稳妥，他暗地命令厨师在食物中混入昏睡药——这同样是出航前为控制逃犯准备的。
　　等到夜深人静，船依旧在海上急速破浪而行。苦苦压抑半天激动心绪的船员，急不可耐冲向了那个在他们眼中等同于无尽财富的舱室。
　　让他们意外的是，舱室内悬浮着一个荧光水母样的大灯泡，正在一闪一灭。预想中早该昏迷倒下的待宰肥羊，在黑暗中闲适有余，似乎从容等了很久。
　　说不上惊惧还是激动，独眼脑袋一热，端起最为普及的粒射枪：“不许动！”
　　*
　　“早上好，文森特。”白塔内部，创始人的仿生机器人向他问候：“看起来你做了整晚研究。”
　　“早上好，祖奶奶。是的，研究终于有所突破。我们取得了些微进展，往好的方向。”
　　一个菜鸟新手的误操作，筛选编辑基因阶段忘记确认执行，却误打误撞得到了更接近目标的结果。
　　文森特·多瓦，毫无疑问，如今星际范围内，对人鱼研究最深的医药学天才。但自从文森特看到银发人鱼，就陷入必须创造出他那样独特完美人鱼的渴求执念。
　　大批量实验产物的催化、失败和最终搅碎混着营养液运输至垃圾堆，文森特并不在意。
　　销毁是绝对正确的行为。
　　大批量造出的实验体如果任由生长发育，去掉一半存活率，人鱼数量都会急剧上升。这不是能够决定人物命运的人愿意看到的，人鱼稀少珍贵才能获得足够宠爱，人鱼稀少珍贵才能成为主人的炫耀资本。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鱼，为了人类文明。
　　“我很高兴你在为这一切付出。你，和白塔的同事，就是人类光辉未来。”
　　距离路烈不出现，已经过去半个月，政事一切井然有序，表面风平浪静。
　　巴塞伯爵有条不紊与三大家族议会临时管理协调。他几乎毫无破绽，但在多瓦眼中，这位伯爵已经开始焦躁。
　　因为他们为了守护掩藏在牢底的秘密，不惜触动了最终的机关，引爆了海中过道。
　　暴君从此失去行踪。
　　如果能够就此消失是最好的。
　　多瓦族长早就派人到木峰自由区，布下重重封锁，和高额追赏。只要看到金发的陌生人，就立刻注射毒剂死去。
　　“诸位，相信你们对王都最近的变化有目共睹。”族长环视密室中张张熟悉同盟的脸，打破集会的寂静。
　　多瓦派别下的小贵族反复玩着两张昆特牌：“这可是个绝佳的时机。”
　　在场的都清楚，路烈此次失踪，凶多吉少。
　　他们完全可以趁这个时候发动政变，拥立新王。等到大多数人反应过来，为时晚矣。上有新王名正言顺，下有多瓦民心所向。
　　“在动手前，我建议先处理掉那条人鱼。”
　　因为人鱼的缘故，皇室风评近来有所回升，给多瓦行动带来一定阻碍。
　　参与会议的多瓦大臣内心思虑重重，认为人鱼是个不确定的隐患。陡然提出的有关人鱼生育的草案似乎也在暗示他，倒时候如果人鱼公开说出怀孕之类的信息，百分百会影响王权争夺。
　　他要求所有盟友，都将“杀掉人鱼作为行动起点”纳入考虑。
　　……
　　“再等等。”族长沉吟，给这场集会打上总结：“两天之后，福祈节。”
　　福祈节是一个举国欢庆的节日，需要统治者出席，为国家，民众带来丰收和富饶。
　　到那天行动，无法现身的路烈便是傲慢蔑视福祈节的暴君。
　　于是多瓦安排的“民众”将忍受到极限，表示抗议后遭到“政府”射杀镇压，反抗之火烧到主星。多瓦再顺势而为。
　　一切推给暴民。


第59章 
　　这里的空气干燥，保护罩等级过低，远远达不到能让人鱼舒适的湿润度。
　　宁茉对此安之若素,并没有抱怨什么。因为蒙莱的陪伴，这些日子脸上偶尔出现更多笑容。本该成为分别纪念的礼物，在宁茉的同意下,蒙莱仔细拆开包装。精致零散的礼物中,蒙莱第一时间看到礼裙的设计稿。她知道这绝对是宁茉为她花费心思设计的。因为蒙莱曾经和宁茉抱怨过，时下风靡的礼裙款式有多累赘以及不适合腿还没长的五五分身材。眼前的设计稿，用蒙莱最喜欢的钻石搭配，排列分布隐隐是蒙莱族徽雪心兰的形状，礼裙掐收的褶皱加深腰部动线，流光溢彩。
　　见过的几百个设计师，完全比不上宁茉懂她的想法,蒙莱小声叫起来：“我太喜欢这个了！你简直就是天才！”
　　诞生在她手中的创作第一次收到夸奖，宁茉欢悦之余没有失去理智，微笑着：“太夸张了,蒙莱。”
　　“要知道你真的很有才能。”蒙莱握起宁茉的手，紧紧地,希望把她内心坚定的相信传递给她：“如果是在秀场看到，相信我，大家一定会和其他人抢破头。”
　　不说遥不可及的秀场，如果能有机会亲自看一看她设计出的打样实物,就已经是人鱼完全不敢肖想的宽容。
　　柏肖子爵不乏政治嗅觉,王都风云突变的氛围人人生疑。最大限度资金回笼。
　　安抚宁茉。允许她带蒙莱一起参与会议。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子爵的未婚妻小姐是件优美的摆设,没人过问她的想法。大会里面套着小会。每次宁茉都在安静不打扰的位置，在纸上涂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服装。
　　“蒙莱,你知道‘基准计划’的意思吗？”宁茉在一次会议结束后，突然问她：“‘范围蔓延’又是什么？”
　　“‘基准计划’就是最初计划的意思。”蒙莱在双亲身边，耳濡目染了解过这些东西，但也仅仅是个半吊子水平。后面这个“范围蔓延”，她就忘了指的是什么：“这些都能在网上找到啦。问问终端能搜到一大堆结果。”
　　宁茉笑了笑：“搜不到的。”
　　“我教你。”蒙莱是觉得，教会方法才是最有效的。她让宁茉点开属于自己的终端。
　　然后，检索信息。
　　“啊……”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糖果色缤纷漂亮的终端界面，Ｑ版人鱼趴在搜索框上托腮微笑。蒙莱在花里胡哨的界面辨认了好久，惊讶发现，和人类的终端相比，宁茉这个很多板块都没有。他们国民普及知识盲点区，军事，百科，政治……甚至连新闻都没有。
　　为什么？
　　只是宁茉终端特殊，还是说，人鱼的终端原来都是特意定制成这样的？
　　“好漂亮的终端。”蒙莱勉强微笑：“是梵苜夫人送给你的吗？”
　　“是人鱼资格统一发放的。只有拿到这个终端，才有进入学院的资格。”宁茉早就觉察到和人类终端的不同。
　　那么人鱼的终端还剩下什么呢？
　　蒙莱抱着求证的心情，一个个仔细看过去——【歌曲聆音】、【睡前故事】、【购物天地】……
　　以及各板块之间，或显眼或隐蔽的讨论帖、小文章。
　　《与主人必做101件事》
　　《如何有效撒娇～主人更爱你的小窍门》
　　《身为人鱼，这些搭配你应该学会》
　　……
　　蒙莱终于找到类似普通终端搜索的功能，在人鱼终端里面，有个叫做“全知问答”功能。点开后，终端拟人出的长发双翼人鱼被唤醒，当蒙莱问出“范围蔓延”，人鱼极快响应答案——【啊呀，我还没学会这个词呢？再聊聊别的吧。】
　　接着浮现出了过往宁茉使用的痕迹，一些烘焙相关的搜索，“妈妈”、“母亲”的搜索，以及如何在人鱼学院选课。
　　蒙莱不敢再看中间的搜索词。
　　她也不知道，是宁茉刚到邓肯家心怀忐忑和对夫人的爱驱使她搜索了“母亲”，还是现在面对腹中生命她感到无依无靠才去搜索。
　　这样子一切都不为人鱼开放，算得上是对人鱼的保护吗？只提供她们娱乐舒适的温床。
　　“抱歉。”蒙莱说，为她不小心看到了宁茉的搜索记录。
　　宁茉：“是我先向你提问题的。应该我说‘谢谢’才对。”
　　抱歉。
　　蒙莱又在心里这样说了一遍。
　　*
　　大块头詹文抓到了逃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村庄每一寸土地。无论他走在何地，都会收到祝贺或者酸溜溜要他请杯啤酒。
　　他们哪里料得到，詹文丰厚赏金压根没兑现。他苦恼坐在酒吧小吧台上，借着三分醉意大声嘟囔得人尽皆知。
　　酸他走大运发财的邻舍这下又冒出来猫哭耗子：“这还了得，这帮满肚流油的贵族，真是没良心。詹文大哥出海难道容易吗？”
　　看热闹的二流子撺掇：“要是我啊，我就干脆把逃犯走丢的消息捅大。让他们狠狠跌跟头，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欸，詹文大叔你觉得呢？”
　　一酒吧人谈得兴奋不已，冷不丁冒出个尖细嗓子：“捅什么捅啊？都变天了，这点事谁还在乎。”
　　所有人看向那个瘦细人影，等着他有何高论。他们认出来，这人是和发布任务那一批同时到来的外来者。
　　“环境闭塞一时无法更改，人的脑子可不能落后。”黑影在沙发脚下，晃了晃酒杯，
　　“难道你们还不知，皇帝都死了。”
　　酒吧里一下议论纷纷。他们这边偏远，一辈子都碰不上主星那位暴君。惋惜叫好么，都没有。他们好奇当初巡礼那日的人鱼出路如何，又开始猜测暴君没有继承人，谁来继承皇位。
　　“听说他把族人杀得一个不留，现在这个局面，谁也没资格出头。”
　　“要乱了啊……”
　　“主星的贵族哪个是好惹的？没了王，只怕谁也不服气谁。”
　　詹文船长听着周围发散议论，颤抖着喝下一整杯苦艾酒，然后摸出一支烟。
　　他又不是傻子，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那天海上遇到的人身份是谁不言而喻。只是不知，另外一位又是谁。
　　当时，枪在一船人面前沦为齑粉，吓得船长一五一十交代了海边村庄发生的一切。
　　也是走狗屎运，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居然暂时没有杀他们。而是命令他们，带着伪造的尸体交代领赏。


第60章 
　　咖啡补充体能的间隙，创始人模样的仿生机器向他问候：“发现了吗？最近拜访辰砂星球的星舰格外得多。”
　　文森特心不在焉点头。
　　他们组的实验再次遇到瓶颈，无论如何试管胚胎也达不到理想的程度。银发人鱼那样对于人类独特自然的吸引力,究竟是怎样构成？
　　文森特无比想要接近闻歌，但他几次想要找机会进入虹心岛，都吃了闭门羹。
　　没和仿真生命多聊几句,翅膀金属方块找上来,提醒文森特到族长大人那里去。
　　“我知道了。”文森特打断小方块的喋喋不休。族长找他，不外乎有关人鱼的对外业务。文森特在多瓦只负责核心研究，至于家族地位，名声和金钱，全由族长大人苦心经营。
　　“白塔”需要多瓦庞大家业的支撑运作，如此文森特的理想国才能维持下去。
　　不过最近族长找他的频率明显变高。文森特换下实验室衣服赶去，路上厌倦的神情早已转变为多瓦医生一贯温文可亲的微笑。
　　不出他所料,密会室都是国内外的熟面孔。族长让他来，是为了开启“白塔”底下的密牢。
　　创始人将“白塔”总负责权交给多瓦医学最有天赋的孩子。也就是说，文森特掌握“白塔”最高权限。
　　受命于女皇,族中修建庞大密牢，位于“白塔”深处,由多瓦族长直接向皇室服务。
　　后来权利更迭，地牢受到暴君冷落。文森特忙碌于研究，他只知道，许久不曾使用的地牢,最深处需要他和族长两种权限开启。
　　文森特有权知道其中内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族长看着只知研究不闻其他的晚辈,哂笑：“你恐怕还不清楚,卡特蒙的皇帝已经死了。”
　　“不，应该说“上一任皇帝”才对。”
　　什么？
　　文森特内心一惊。强大如暴君,怎么会轻易死去。不过他更为在意族长后半句话。
　　“上一任皇帝”？难道他们这么快就有能推出去的皇帝人选吗？
　　纵有满腹疑问，文森特依旧没表现出来。
　　随着一道道障碍机关打开，很快他知道了地牢最深的秘密。
　　眼前这个多瓦家族不惜炸毁密道，也绝无可能让暴君知晓的存在。
　　不是人鱼。
　　而是一个人。
　　与想象中阴暗潮湿黑暗不符，地牢最深处干净舒适，设施一应俱全。等候在其中的，竟然是一位年轻人，肤色不正常的苍白。
　　多瓦族长打开隔绝两边的门，双手举起一枚权戒，微微颤抖：“踏过这道门，从今往后，您将成为帝国至高无上的存在。我的陛下。”
　　牢笼中的少年抬眼静静看过每一个人，神色木然。然后沉默伸出手来，任由族长将红宝石戒指套在他手指上。
　　族长得意笑起。
　　文森特作为古老贵族家族的成员，怎么会不知道皇室那场秘辛。
　　女皇膝下唯一的儿子，索图皇储冷落妻子，与情妇生下孩子。并妄想和妻子离婚，将私生子立为合法继承人。
　　私生子乔希·多瓦——出身并不光彩的私生子，不被皇室认可，女皇不允许冠以“卡特蒙”之名。
　　后来乔希被送出宫，实则女皇在途中下达秘密处死的命令。
　　没想到，流淌着卡特蒙与多瓦血液的私生子就在“白塔”底层。
　　文森特不由想起面对暴君时，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威慑畏惧感，没有人敢直视。
　　而地牢的乔希十五岁，整个人无害温和，任由打量。
　　文森特极有分寸快速看了一眼。
　　乔希洗漱换上专门宫装，仍是气场上不足。不似暴君那样凌厉迫人。
　　等到“暴君身殒”的小道消息在民间铺天盖地传开，多瓦家族已将乔希言行身姿教导辅佐得更接近一个皇室成员。
　　在民众惶然骚动时，越来越多的信息流向不同渠道，不约而同说着同一件事：多瓦家族在暴君屠戮亲族时，冒着风险庇护了一位有着皇室血脉的遗孤。
　　他们巧妙掩盖其私生子身份，而是将乔希暗示为某位在战场牺牲的公主秘密结婚的孩子。
　　身世高贵凄惨，还险些被暴君残忍杀害。星网信息传递速度飞快，一时间激起舆论哗然。
　　尽管以巴塞为首的忠实老臣宣称陛下一切安好，但无人相信。
　　操纵舆论的精准一步是聚光灯下造神。
　　多瓦势力下的媒体开始造势乔希个人品性的高贵，比之凶杀无度的暴君，更适合作为帝国皇帝。
　　他有着更卡特蒙的样貌，看上去中正。而暴君容貌更多遗传自母亲，眉眼间皆是攻击意味极强的凌厉美感。
　　他还有着无与伦比亲和力。除了地牢皮肤苍白，没有任何缺点。
　　多瓦私下保护乔希·卡特蒙，蛰伏忍耐至今，是正义之行。眼下扶持幽囚皇子登位，应当全帝国欢庆。
　　阿贡联邦与青牙公国已经发来外交上的文书，相当于直接承认了乔希作为皇帝的合法性。
　　国内，贵族之间人心惶惶，但除了多瓦派系，没有一处敢先有动作。
　　族长慢悠悠整理棋局：“文森特，千万注意看现在的局势。”
　　文森特觉得糟透了。
　　局势急促转变和持续不断的动荡严重干扰了他的人鱼研究进程。
　　他只在意虹心岛上的银发人鱼，这样动荡不安的局势是否影响到了他？虹心岛偏偏什么动静也没有。
　　可自从嘉利那件事后，文森特和其他多瓦族人一样，都不被允许踏足虹心岛任何人鱼所在的地方——除非通过闻歌的允许。
　　虹心岛内，仿佛无人知晓外界信息，一切都在巴塞伯爵和其他侍官的带领下有条不紊运转。
　　人鱼园更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如既往轻松甜蜜的氛围。
　　安洁莉娜被紧急召回斯图尔特，和巴塞道别。她收起平时的散漫不拘小节，显出在军中的冷肃：“请不用担心，父亲说陛下一切安好。”
　　斯图尔特家族的翼狮守护像，多年前巧合与路烈的精神体产生共鸣。如今从翼狮像上看，陛下的精神力正在稳定好转。
　　安洁莉娜知道，不会有事的。
　　但她还是祈求，如果世界上有所谓的神明，请一定庇护姑母唯一的孩子。
　　*
　　事实证明，蒙莱说的很有道理，宁茉随性发挥的设计，误打误撞符合当下品味。
　　柏肖子爵拿她几张设计稿测试后，决定将它们开辟为西星区发布的新系列。
　　直到会议上投屏出自己的作品，加上负责部长的介绍，宁茉才知道这件事。
　　只是，当她意外之余，想要询问子爵。子爵始终忽视她的视线。继续听下去才知道，新系列定义成新的主题，和宁茉初衷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没有她的署名。
　　蒙莱对此义愤填膺：“他侵占了你的……额。”她本想说设计的知识产权，可是猛然止住，人鱼哪里有这个权利。就连外星球那些与人类相去甚远的物种都有详细法律规定，帝国之内的人鱼却没有。
　　宁茉陷入前所未有的消沉，哪怕是主动靠近子爵那段时光，她都没有如此郁郁寡欢。
　　第二天子爵靠在门口，这是他等待宁茉的惯有动作。
　　一开始，他从来不等。但来到西星区这么长时间，渐渐地他会稍微等一等。
　　宁茉一动不动，并不转过头看他：“抱歉，我不是很想出门。”
　　“也好。”子爵戴上帽子，径直走了出去。
　　蒙莱在意宁茉的情况，默默陪伴安慰她。宁茉本来借画画缓解心绪。但现在提起笔，就会想到那些被强加概念的设计搞。她不理解“逆浮金主义”，也丝毫没有想过当代人类内心。这只是宁茉的内心映射，人鱼的自白书。
　　像他抢走了她的孩子。
　　而她在孕育属于他的孩子。
　　应当是怀孕的缘故，宁茉有些恶心。
　　她和蒙莱一起烘焙了整个下午，边问了一些最近听到的不理解的地方。幸而有蒙莱陪伴，宁茉慢慢调整回温柔平静的状态。
　　三天后，自称多瓦家族的贵客登门拜访。
　　宁茉没有准备，和他们面对面互相看到了彼此。领头男人笑着恭维：“不愧是邓肯家族的人鱼，果真非常漂亮。”
　　所有人鱼都听习惯了这种话，宁茉没什么反应，屈膝行礼后躲进了屋里，但没有完全阖上门。
　　反倒是子爵面露不悦。
　　来人呵呵笑起来，使眼色让周围人离开，低声说道：“大人，听说您和那个漂亮的人鱼小姐有一道不得不履行的婚约。仅仅因为虹心岛那位的心血来潮。”
　　“眼下就是摆脱桎梏最好时机。”
　　“暴君死了。相信您有一颗公道正义的心，会站在多瓦这边，协助乔希陛下稳定局势。”
　　……
　　这样大的局势变化，宁茉一无所知。蒙莱抱住激动的人鱼，把她带离门口：“宁茉，你听我说。早就有这样的传闻了，但都不是真的。你前段时间精神太差，所以没告诉你。”
　　她再次强调：“这不是真的。”
　　其实蒙莱并不清楚王都局势如何，只是为了安慰稳定人鱼情绪。她看到的局面令人不安，贵族纷纷倒戈拥护幽囚中的不幸皇族。斯图尔特家族明确反对，集结调派军队。联邦和其他国家尚未回应，但看样子大概率或许会“支援”。
　　战争原来可以这么近。
　　“我知道。”宁茉眼泪忽然流出来：“我知道殿下还活着。”
　　那道微弱的感应，虽然时远时近，但一直支撑着宁茉继续前行。
　　可是这种情况下殿下还好吗？他会不会孤立无援？会被人类欺负吗？
　　为此这个夜晚，冷战几天的宁茉主动缓和了态度，询问多瓦那几个人行动的意思。
　　“行动？别看他们沸沸扬扬，多瓦缺真正能够站一起同级别的盟友，这才急不可耐找上门。”
　　柏肖子爵是个典型的野心家。他会投注在多瓦那边吗？
　　宁茉小心措辞，试探子爵态度。
　　子爵讥诮她：“这好像不是人鱼该关心的事情。还是说，你害怕没有法律保护，不能和我结婚？”
　　他话说得重了。
　　宁茉低头。她动作很快，但子爵还是看到人鱼眼圈红了。
　　第二天，子爵托助理订购一束红蔷薇，送给人鱼充作安抚。
　　果不其然，他回家后，看到宁茉收拾心情做好的栗子糕。玻璃花瓶里，插着子爵送的红蔷薇，沾着露水娇艳欲滴。
　　宁茉努力笑了笑：“我做了点心。你要，吃一些吗？”
　　她以前珍惜与梵苜夫人共度的下午茶时光，认真学习烘焙点心，将分享视为快乐的事。
　　一开始殿下收到她的点心，还差点因为她的不仔细意外出了状况。
　　不过现在，宁茉的技艺有所进步，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红发人鱼坐在蔷薇后面，眼神专注，忐忑等候他的反应。
　　鲜花、点心、相顾的眼神，子爵忽然一瞬希冀人鱼腹中孕育着的生命成为正常孩子。
　　这种陌生可怖的柔软情感连绵不绝，近乎“家”的错觉。
　　真可惜。如果她不是人鱼……
　　子爵并非善于温柔与异性相处的那类男子，默不作声三两口吃掉栗子糕。
　　这对宁茉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较之前几日和缓的气氛下，宁茉：“多瓦来的客人，您想要……”
　　“不要再问。”难得氛围宁和，子爵没给人鱼甩脸，而是触碰到她的腰身。动作堪称温柔。
　　人鱼腹部平坦，并不显怀。像是知道双亲并不期待它的到来，子爵掌下并未感受到任何轻微动静。
　　宁茉握住子爵停在她腹部的手，不容拒绝将之推开。“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子爵这才发觉手臂处传来的一阵阵麻痹。
　　红发人鱼神情并不意外，依旧美丽中凝结着忧郁。显然，她在栗子糕里面做了手脚。
　　也许是对人鱼软弱一贯的蔑视，也许是对她不自觉亲情的寻求。但无论如何，他竟然会被这样可笑的把戏骗到，子爵心绪复杂。
　　“抱歉，我不能让您影响殿下。”人鱼分辨不出与多瓦联盟是好是坏，又将为邓肯带来多大利益。但她知道，如果事成，虹心岛的一切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人鱼园时，宁茉聪明细心，多瓦医生选她一同协助人鱼医学护理。进入工作状态的多瓦医生，偶尔忘记人鱼的界限，不经意透露医学上的知识。
　　她以前就知道酸辛子混在秋栗粉中，会对人类造成麻痹作用。
　　柏肖子爵神色不改，暗自催动精神力，打开终端紧急联系外界。
　　只是麻痹作用影响下，衣服内侧的枪也掉了下来。
　　宁茉以为他要拿枪射杀。人鱼总是用来疗愈人类疲惫伤口的精神力，第一次阻滞人类行动。
　　她捡起那个陌生沉重的家伙。
　　和人鱼一贯充满糖果、玩具温和无害世界不同，它能够轻易夺走生命。宁茉手心出了冷汗。“您想杀了我吗？”
　　子爵只当她在说疯话，与麻痹搏斗着断断续续说出：“……放，下。”
　　对枪威力一无所知的人鱼，如果乱碰走火，后果不堪设想。
　　可他怎么会想到，宁茉以标准的姿势拿起了枪。
　　人鱼学院的记忆纷至沓来，安洁莉娜老师我行我素，在课上组织小型手.枪射击气球游戏。“啊呀，这种东西操纵起来都很简单的。犹豫什么呢？射中分数最高的人有神秘奖励哦～”
　　宁茉想到殿下在所有人鱼后面，冷淡中含着期许的目光。
　　那么，再见了。
　　青年表情因痛苦扭曲，鲜血溅到宁茉脸上。
　　“哈。”
　　原来人类的鲜血也有温度啊。宁茉擦掉脸上的血迹，浑然未发觉，她的胸口，衣服上都是子爵的血。
　　枪响之后，子爵意识开始快速模糊，恍惚听到女巫的声音。
　　他的视线里，宁茉红发是唯一色彩，正如他多年前行军途中在死亡的萧瑟荒原上发现的红色野蔷薇。视线渐渐下滑，落到人鱼腹部。
　　……要结束了吗？
　　子爵不明白，人鱼为何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果然，她们都是蛊惑人心的邪恶生物。
　　但是如果有来世，“你会……”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内心充斥着冰冷害怕，宁茉看着子爵从不可一世的表情到痛苦，再到平静，只觉得身在不真实的境地。她茫然握紧手中的枪，害怕他再次睁眼。
　　不知过了多久，宁茉听到身后脚步。
　　是面露惊异悲伤之色的梵苜夫人。
　　她如梦初醒，将沾了血的双手藏在身后：“……夫人。”
　　抱歉。她真是个坏孩子呢。


第61章 
　　地面铺着昂贵吸音地毯，枪掉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同邓肯末裔死得无声无息。
　　梵苜夫人一手捂住心口,颤抖将宁茉扶起来。
　　觉察形势变换，她尽快赶来，但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幕。
　　浑身沾满血液的柔软身躯抱住她,神情带着浓浓的迷惘：“我该怎么办？夫人。”
　　夫人让心腹收拾了子爵的躯体，机器清理现场时，她带着人鱼洗澡换衣服。
　　真该感谢西星区的遥远与平庸。血液到处都是，别墅的安保系统却未被发现异常。
　　梵苜夫人绝无送子爵就医的好心。何况人鱼非常聪明，从梵苜夫人的绝症意识到哪里才是人类不可挽回的关键。
　　宁茉对准的是大脑。
　　尽管她开枪时，自己尚未主动意识到这一点。
　　梵苜夫人不由回忆起和宁茉密谈的那天。
　　她说及自己过往，那遥远不可复追的家园。族人厌恶被金钱欲望裹挟,选择与世隔绝、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
　　因为和父母大吵一家，她离家出走跑去其他星球。没想到回来时等待她的只有整个世界的鲜血，与被剥去头皮、面目全非的族人。
　　她在堆叠的尸骸中踉踉跄跄前进,惶惑，哭泣,嘶裂吼叫。
　　可是，哪个才是她的父母亲人呢？
　　她在尸堆捡到不属于这个星球的标牌。
　　浑浑噩噩躲藏游荡时，她听到施工队的声音。
　　因塞人种有一头红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但离开活人就会变得干枯。悍匪侵入时,比对待野兽还要残忍,连着头皮将他们的红发活剥下来。
　　为了攫取地底能源，施工队的机械直接在尸骨上碾压下去。
　　……
　　野蛮星匪就这样发家。数百年过去,竟然成为星际赫赫有名的顶层贵族。
　　身为异族人，她隐藏血仇，成为皇室不起眼的侍女，寻找毁灭邓肯家族的机会。
　　彼时尚未成为储君的路烈冷不丁问她：“你想向德里克·邓肯复仇吗？”
　　于是她就成了梵苜夫人。她利用塌方事故，葬送邓肯核心族人，连带数万名无辜矿工在内。这成了邓肯掩盖的丑闻之一。
　　对此，她内心冷笑。千夫所指万民唾骂，就由邓肯之名背负吧。
　　邓肯族长之位悄无声息易主。
　　至于那些庞大的旁支末裔，梵苜夫人无法直接血洗，将他们困在冷僻荒凉星球慢慢折磨。
　　她那时就经常头痛欲裂，只有一遍遍回忆起邓肯族人死去的惨状才会获得短暂的安慰。
　　在新夏节人鱼园，梵苜夫人看到安静温柔的红发小人鱼。
　　金色阳光照在园内贵族身上，是令人齿冷的地狱图景。可当同样的阳光照在宁茉身上，红发熠熠生辉，就如同最美好之物。
　　梵苜夫人生命中的时光在那刻交叠。
　　短暂的亲密无间陪伴，是她以为的新的开始。
　　可坏消息随之而来，梵苜夫人仅有几个月的生命。
　　她要求宁茉学会自立。
　　这对人鱼很难。
　　但是，梵苜夫人听过太多鼓励她泄气的话——“你一个女人这样不容易，还是算了吧。”
　　她更愿意给茉莉绽开的机会。
　　不知从何走露风声，邓肯末裔买通离开路线，堂而皇之出现皇都，意欲从她手夺回族长之位。
　　可是，邓肯家族的一切资本积累，又该归属于谁？
　　柔软的、全身心依恋梵苜夫人的宁茉，恋恋不舍枕着她的膝盖：“夫人，请您放心。我不会让任何邓肯人夺走本该属于你们的星球。”
　　“不，孩子。”梵苜夫人抚摸人鱼后脊：“星球上的一切，不属于邓肯，同样不属于我的族人。”
　　“世间万物，不过恰巧和我们共同存在。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只有你，可以决定你的意志，你的判断。”
　　如今，宁茉请求梵苜夫人同意她的意志，她的判断。“夫人，请阻拦多瓦的行为吧。”
　　*
　　多瓦家族意欲扶持新王上位的消息传开，远在凛雪星的斯图尔特家族拒不承认，邓肯家族态度暧.昧不明。
　　局势暗流涌动，民众尚且不明就里，而稍有权势资源的贵族都在想尽办法拖延保持中立，观望接下来的态势。
　　多瓦为首的派别与斯图尔特军队对峙，哪一边会更具优势。
　　木峰自由区这种无人问津小角色，在当前不明朗局势更是警惕。因为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足以影响整个星球的存亡生死。
　　希尔的父亲因巡礼怠责连坐，本该流放至荒星。不过主星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只是剥夺了他原有的领主地位。
　　回到自由区后，仅剩的官员只知道享受好日子，和希尔父亲一样胸无大志，群龙无首之际，看到了希尔。
　　他们便决定让希尔来担任领主。
　　时局不稳，希尔不敢短时间内做出改变，只是继续维持自由区专制压抑的原样。
　　眼见其他地方雾区消失，慢慢变得繁荣清澈，仅剩的那个雾区遭到附近居民更为恶毒怨恨的咒骂。她除了增派人手，悄悄在岩石下放上生存资源，其他做不了什么。
　　有时在雾区偶遇，希尔发现，坎因每次遇到，都表现得非常厌恶她。
　　她原本以为自己什么地方惹到了坎因。
　　后来才知道，他对谁都这样。包括所有人类。
　　可是强烈憎恶着她的坎因，这一天无视人类阻拦，冲进了希尔处理正事的房间。
　　他要求调遣特卫队。
　　希尔合起在看的文件：“原因？”
　　坎因眉毛竖起，声音像雷鸣般轰响：“为什么要告诉你？”
　　如同吼叫的声音很容易激起人类的恐惧畏怯心理。但希尔粗神经到可以和雾区小怪物往来，不为所动：“特卫队为木峰自由区服务。身为领主，我必须保护他们的安全。”
　　区区人类，竟然说出人鱼会对坎因说的那种话——“身为人鱼，我们不会抛弃放逐任何一位深海坎因。”
　　她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坎因拳头握紧，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我感应到了气息。”
　　希尔不明白：“什么气息？”
　　“问那么多干吗！谁知道你是怎样心思恶毒狡诈的人类！”坎因一拳砸在桌上：“又在想着怎么欺骗利用这个机会？”
　　他没有用力，可是桌面瞬间开裂。
　　这一下的震力几乎打到希尔脸上：“我是怎样的人类。我想，闻歌殿下更清楚。”
　　坎因怒视着顽固难缠的人类：“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来找你。”
　　知道坎因说出“这会是闻歌所希望的”，希尔才同意。
　　尽快调遣了精锐特卫队，奔向坎因所指的临海港口。
　　自由区海域占比非常大，历来一直有大量民众靠海生存。雾区消失后的海边，海运通道更是热闹起来。
　　深海群族相互的联系是那样强烈，坎因直接从上千件船只货物中发现异常，在运输负责人阴骘暗含威胁的目光中，特卫队截获五只严格封存的箱子。
　　哪怕只是普通人类，希尔隔着封存复杂的箱子，模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坎因如之前那样，利用毒素逼迫这船的人类说出实情。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一无所知。
　　“他。”希尔指了指一开始被坎因略过的，身形矮小不起眼的人类。这人虽然看上去没什么特殊，可刚才的过程，其他人一直偷偷往他的方向看，大概率是想得到上级最新的指示。
　　坎因内心存疑，但手头的事情迫在眉睫。他提小鸡仔一般拎起试图逃跑的人，扎进毒素。那人抵抗几秒钟后双眼空茫，开始被坎因毒素操纵着说出所知道的信息。
　　他说，这个港口是多瓦私下运输原始种的地方。这是最后一批，五个原始种没有来得及走私出去。
　　坎因愤怒于他们将深海人鱼，宛如称呼低等级生物般，称呼为“原始种”。
　　受毒素影响，负责人还在喋喋不休抱怨：“合成种的事情，不归我管呐。真是的，每次都干下水道背光的活，什么时候轮到我享受人类的赞誉啊。”
　　……
　　希尔父亲虽然治理能力平平，但格外擅长粉饰太平。知道希尔带特卫队扣押多瓦货物后，很是不安，要求宁茉把烫手山芋丢出去保命。
　　希尔没理会他。
　　巡礼节后，她在牢狱经历的那一切，让她突然明白，父亲未必总是准确的。长辈也只是用他们的眼界、经历，以及心性来判断一件事该如何做。
　　她不仅协助坎因将箱子藏进庄园靠近湖畔的隐蔽地窖，而且当机立断，截断了所有海上路线，彻夜派人手巡逻。
　　特卫队人数不足，那就把父亲早年征收来的财物拿出来，通过赏金，让村民自发组织起来。哪怕夜间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到了晚上，希尔还是心神不宁。
　　已经是深夜，庄园里的人都已经睡下，只有守卫还在轮值。她走进庭院，希尔有意命人种下的，彰显木峰归属和忠诚的各色蔷薇，在月光下竞相绽放。
　　希尔无心欣赏，叹了口气。
　　自从她接替父亲的职责，叹气的频率就比以往更多。
　　她不知道，在暗处有双充满恶意的眼神正盯着她。
　　重要祭品被抢，线路被阻断，影族一路追踪，伺机报复。人类自以为妥善的存放，不过轻而易举就能偷走。而眼前这个人类，实在太过碍事。好在她也很愚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就快死了。
　　死在影族最得意的影刃攻击下。
　　影子在蔷薇下随风晃了晃，宛如嘻嘻嘲笑。几秒后，黑稠身体开始向外突出，形成一道道尖刃模样，浮动在空中。影刃调整着角度，分别对准人类眼睛、喉管、心脏……
　　它喜欢一瞬间噗噗噗戳穿人类身体，品尝鲜血美味。
　　正沉浸在杀掉碍眼目标的兴奋中，倏尔彻骨冰凉爬上影族后脊。它迅疾回过身，和原来位置拉开距离。夜色中，一双漂亮到想要献给神大人的冰蓝瞳孔正不含任何情绪注视着它。
　　是人鱼！
　　这个人鱼，什么时候出现的？它完全没有察觉！
　　影族惊骇之余，影刃尽数飞射了出去。由于还没来得及调整位置，致命的杀招统统射偏了。
　　有一道黑影擦着希尔发丝掠过。
　　希尔听见动响，后知后觉转过身。她看到那片银白蔷薇后，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摘下兜帽，银发随风飘动，几乎和月光，以及月光下的蔷薇融为一体：“希尔，你还好吗？”
　　这一幕美到让希尔怀疑是否真实。
　　“闻歌殿下！”


第62章 
　　他一路追寻至此,正好在庭院遇上影族对希尔的蛰伏攻击。
　　看来希尔与同族气息有关，还因此陷入异常危险的境况。
　　“我没事。”希尔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不是殿下,她或许刚才就已经死了。
　　她一五一十将在港口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多亏了坎因,“原始种”出现在自由区的第一时间就被成功截获下来。
　　路烈“清理”完外场杂鱼，来到闻歌身边。
　　尽管本就对外界传闻将信将疑，但亲眼确认陛下毫发无伤，希尔还是内心激荡不已。
　　特卫队截获的所谓“原始种”被特卫队合伙安置在地下室，那是希尔父亲从星球各处收敛来的宝物的贮藏之地。
　　五只沉重巨大的箱子几乎把整个地下室占满。坎因彻夜守在此处。
　　“闻歌，你来了！”久别重逢，海巨人看到银发人鱼,惊喜向他的方向大步走来。
　　等到发现人鱼身侧的路烈，坎因不情不愿：“哼！”
　　他怎么还和人鱼在一起？
　　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人类的地盘，坎因坚持要求守在堆积珠宝的密室。
　　希尔的父亲感到冒犯,勃然大怒。但希尔通情达理，让他留了下来。
　　坎因虽厌恶人类,但看在希尔帮他两次的份上，没有再像最初那样言辞激烈。
　　坎因已经撬开了箱子最外层钉着的木头，露出内里更为严密繁复的封锁。“我试过了，打不开。人鱼总是比我们有更多的办法。闻歌,你来看下。”
　　密闭舱材质特殊,层层封锁看上去坚硬无比,又有无数黑烟似的纹路在缓缓流动。闻歌稍一靠近，就产生上次置身雾区的怪异感觉。
　　空茫中骤然响起窸窸窣窣的浮音,蕴含世界的本源力量，缭绕不绝。
　　面对繁复封印，坎因十分难办。他想暴力解开，又顾忌对困在其中的人鱼造成伤害。试了几十次，含恨无功而返。
　　闻歌决定用精神力将封印瓦解，才刚开始，黑烟纹路就散了又聚，纷纷向闻歌那缕释放出来的精神触丝萦绕。
　　“找死。”凶戾火焰蓦然出现，直接将封印烧出一块凹陷。
　　小冰花不会愿意他伤害到同族。
　　这种程度就可以了。
　　浮绕在舱室外壳上的不知名纹路，看起来很忌惮路烈火焰，在压制下变得平静。
　　闻歌精神力释出，一道道破坏封印。
　　密闭舱打开，传来彻骨冰寒。一时间视线内白气森森，绝望安静。闻歌看到躺在其中的人鱼。他的白发如蛛网四散，如同安睡一般，双眸紧闭。
　　闻歌怔然看着同族。
　　过去重复的岁月，梦中也无法浮现同族的影子。
　　跨越时间光影，他竟然……重新见到的同族。
　　真的再见到同族。
　　密闭舱内注满抑制活性的气体。等到空气流通消散，人鱼或许能顺利恢复醒来。
　　坎因原以为，会看到五只这样毫无意识、存在痕迹脆弱的人鱼。
　　——就算是这样，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直到最后一个密闭舱封印解除。关在里面的红发人鱼，忽然睁开眼睛。被幽囚的人鱼，本该显得枯萎凋零，可她一睁眼，就现出与生俱来的盎然生机。
　　金色瞳孔翻涌着仇恨愤怒，第一眼看到闻歌，目光转为讶然惊疑。
　　“你是……”
　　从未见过的人鱼。
　　她怀疑人类造物出完全相像的新杂种。
　　可眼前人鱼精神力蕴含着月相与群星的深邈。那是海对人鱼的眷顾，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伪造的力量。
　　很快她意识到人类在场，神情再度露出倨傲讽刺：“哼，你们又在耍什么把戏？”
　　同时，攻击席卷而出，尽管状态虚弱，却尽显刁钻，往希尔的方向，袭向人类最脆弱的眼睛。
　　“冷静一点。”闻歌说的是人鱼自己的语言。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道攻击。
　　毫不意外。因为，深海里的红发人鱼，无论在何种境地，一有机会就会反扑。
　　竭力造成的攻击被拦下，她暂时不再动作。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银发人鱼与同族无异的身躯下，藏着不容辩驳的力量。让她想起皎然月光。而月光，是每个人鱼心中依恋柔软的角落。
　　“好吧，那就告诉你。”
　　人鱼沦落到如今处境，早已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红发人鱼乐于千万遍揭穿人类，尤其是多瓦家族的丑恶行径。
　　这个世界的人鱼并未走向闻歌群族那样分崩离析的命运。人鱼三五成群，与眷族坎因生活在各自独立的海域。
　　广阔深远的海洋中，与人鱼相伴，一切生灵美丽、稳定且和谐。海上仅有的几块陆地，偶尔会栖居着生出双腿的人鱼。
　　可是，与海洋陆地和谐共生的日子一成不变，人鱼将探索向往的目光转向上空，他们渴望触摸天际。
　　大海中有这样的传说。命运眷顾偏爱所有深海生物。太过脆弱而夭折的不幸生命，会成为小小的星海花。满足人鱼愿望后，它们将获得轮回新生。
　　人鱼希冀得到天空的力量。群体的愿望如此强烈，于是得到了回应。
　　所有深海人鱼都不会忘记那天，刻在记忆和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憾恨。
　　十几只影族意外闯入他们的星球，从未经历过外界恶意的人鱼好意欢迎。
　　影族表现出受宠若惊，却在暗中对人鱼露出阴谋獠牙。
　　人鱼对外来生物非常好奇。不久之后来了人类，声称想与人鱼的星球建立新世界。
　　原来其他星球早已发展到随时利用太空。但是，无论哪个星球，深海对于人类依旧未知且危险。
　　他们想要依靠人鱼，开拓海底，建造海底城市。
　　而人鱼，向往更遥远的天空。
　　人类在人鱼的帮助下，探测了更多星球的深海。他们不知道，人类如何榨取海底资源，将自然形成的海改造得面目全非。
　　每个人鱼都希望早日生出双腿，离开深海。
　　只剩下极少数人鱼固守深海。
　　海中家园不知何时出现影族，急速扩张，遍布了整个海域。这种生物能够栖居山岩、沙漠，乃至深海，无孔不入。
　　仅存的人鱼也被人类带走。而原先分散各星球的人鱼，被多瓦不择手段囚禁研究，强行用各种海底生物、非海底生物进行基因融合。
　　人鱼将之视为耻辱，绝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昼夜不分用精神力对人类施加无尽诅咒。
　　卡特蒙女皇来到多瓦实验室，亲手摧毁人鱼精神力。敢念出诅咒，那就弄成哑巴。
　　人类伪造历史改写故事，循序渐进让世界淡忘了曾经出现的人鱼。他们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囚牢，受尽无休止折磨。
　　期间有些同族会消失，像这样运输送往青牙公国，成为影族首领的礼物。
　　红发人鱼忽然绽出人类称为引诱堕落的笑：“为什么你和人类在一起？人类不可相信。”
　　“他们还活着吗？”
　　红发人鱼傲气神情闪过一丝绝望。“谁知道呢。”
　　*
　　“领主大人！”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希尔就从通讯端听到守卫传来惊慌失措的急报。
　　青牙公国调遣军团逼近自由区，理由竟然是“犯人走失”，根据守卫在星球前线的勘测，后方还有大波军队。
　　另外一边，负责政事的部门急得像无头苍蝇。“不好了，多瓦……多瓦要来清算我们，说是巡礼上发生恐袭弑君未遂，现在陛下失踪了，都是我们造成的！他们要来给帝国民众一个交代。”
　　多瓦的行动并未明目张胆，可是木峰自由区，仅有几千人不成气候的特卫队，如何能够应对。希尔心底有些慌乱，但看到他们陛下毫不在意的样子，又镇定下来。
　　这些日子，路烈有意放任，暗中冷眼看着这帮蠢货卖力表演。若是放在之前，他一定会绽开愉快恶劣的笑——终于可以肆意杀戮。
　　可小冰花不喜欢他动手。失去了被杀掉的价值，路烈现在就觉得他们很烦，为这群人怎么还不死光。
　　直接效命于皇帝的狮心军团早已暗中抵达，如同狮子蛰伏时舔舐利爪，密不透风部署在自由区整个星球之外。
　　闻歌要顺着红发人鱼的信息，寻找其他同族。他决定和路烈分开行动，但路烈完全没有留下指挥军团的意思。
　　火焰吞噬鲜血带来的愉悦感，一点也比不过小冰花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神。
　　“我想你留在这里。”地下室里面，还有失去意识尚未醒来的同族，他宝贵的同族。路烈是闻歌唯一信任着的，会保护好同族不受伤害的存在。
　　庭院树荫斑驳，路烈喊住他：“小冰花。”
　　闻歌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路烈收敛懒散，绯红眼瞳中难得认真的神色。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
　　“什么？”
　　路烈把他抱进怀中：“不许受伤。”
　　“哦。”闻歌答应他。蔷薇气息席卷而来，他发现自己或许有些依赖路烈的怀抱。
　　并非想要逃避什么，只是发现同族后，闻歌冰冷平静外表下，实际上时时刻刻产生犹疑，怀疑起是否为幻觉。在这一刻，触摸是这样温柔，怀抱是这样真实，他可以短暂地什么都不用想。
　　甚至有些任性地，认为“交给路烈就好了”。
　　只是，一旦分开，闻歌免不了在意路烈的精神力会不会暴戾加重。他看着少年白皙耳垂上的骨钉折射出的闪烁幽红：“我在虹心岛捡到过一只小狮子。”
　　路烈狐疑看向他。
　　“安洁说，斯图尔特家族的精神体守护是翼狮。”
　　“我还想再看到小狮子。”
　　闻歌明显感觉到，路烈有片刻傻住。狡猾无比、巧舌如簧的家伙也会有这样一天啊。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闻歌知道路烈就是小狮子。
　　可一个因为装哑巴，一个因为摸小狮子很多次，还是默契地装作都不知道。
　　路烈捏一捏小冰花的脸，不给他机会再说下去，然后亲了上去。人造光线如同太阳光一般，穿射云层，散了一地融金。
　　等到星舰离开自由区，114终于有机会把断断续续的更新完成。木峰自由区的基础建设实在太差，它连更新都不可以！
　　完成第一次跳跃，整个系统瞬间被信息塞满。
　　让它看看，随着亲亲宿主任务进度上升，解锁的剧情是什么。
　　——多瓦国内外联合调遣军队，孤注一掷，企图杀死暴君。
　　114猪脑过载，cpu险些烧掉。怎么一下到战争了？它记录的“剧情”，进度这么快吗？
　　无数个画面，重要片段在114的系统界面混乱播放，一切似曾相识。
　　等等，等等！
　　这不是剧情里路烈精神力溃乱导致整个世界覆灭的结局地方吗！


第63章 
　　这意味着114此时正接受着雪花片般的信息乱流。
　　空间迁移导致星磁场波动，终端上震惊整个星际的视频时断时续。
　　画面定格在本该死去多年的乔希的苍白脸孔上。
　　他的黑发经过精心打理，红色眼眸如同四月盛开的蔷薇。披肩领口处有着灼眼的皇室徽纹。
　　与女皇以及前皇储格外相似的、典型的卡特蒙五官容貌,比任何证据都具有说服力。
　　而路烈不然。他的样貌更多来自斯图尔特家族，眉眼间侵略性极强。唯一与卡特蒙相似的，仅有瞳孔的颜色。但那绯红颜色比起皇室蔷薇,更容易联想到残忍吞噬一切的火焰,视线触及之处，便令人臣服于无边畏惧当中。
　　有多瓦背后布局安排，乔希的行为体面明智到挑不出一丝毛病。他对外公开的视频中只言未提路烈失踪与否，只是哀恸缅怀祖母双亲，以及其他有印象的皇室成员。
　　如此纯洁无辜被关在牢狱中多年的皇室成员形象，引起民众大量关注同情。
　　在多瓦暗中推波助澜下，帝国不可一日无皇帝的声浪越来越大。
　　可再怎么样,按正常剧情，这个节点都不会发生明面上的政治夺权，更别提,会到多瓦联合国外军队叛乱，路烈精神力摧毁世界一切的结局。
　　解锁的剧情本应该发生在三年以后,帝国持续暴政重税，人人怨声载道。皇室遗孤存活于世的消息悄悄在民间流传，而暴君丝毫不知收敛，不顾国内重重反对,调集军队前往西星区,矛头对准影族,一意孤行开战。
　　国内民众受够了，他们无法接受被重税剥削走的血汗钱供养军队,以供皇帝四处横征暴敛，发动战争。
　　这种天怒人怨的情形下，多瓦家族顺应民意将乔希的存在公诸于世。国内很快得到包括邓肯家族在内的压倒性支持，国外受战火波及的青瓦公国以及阿贡联邦国也纷纷响应。
　　几方势力达成合作，联手在西星区战场对抗暴君率领的狮心军团。当看到那个本该死掉的私生子出现，暴君直接被触怒了，溃乱的精神力将世界摧毁。
　　以上就是114所能解锁的和前世结局相关的全部信息。其实也不能怪114笨蛋，路烈完全失去掌控的精神力是那样强大浩瀚，瞬息就摧毁了世界。憎恶讥讽的滔天怒火之中，系统也只来得及捕捉这些零星片段。
　　但无论如何，114可以肯定，起码这应该是三年以后的事情！多瓦家族眼下就开始行动，简直像按下了快进键！
　　114欲哭无泪。
　　它这种时候提醒了有什么用，亲亲宿主根本没有准备时间呀。
　　结结巴巴说完情况，114一筹莫展。
　　多瓦蛰伏至今，这一步却走得这么冒进和急于求成。
　　闻歌隐约感觉有违和之处。
　　他虽拥有力量，但思维要比人类纯粹得多。
　　要是路烈在就好了。
　　终端里同样塞满简讯，纷纷杂杂，或是关心或是试探情报。
　　114早就过滤了一遍，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闻歌本要退出终端，蓦然想到临别前宁茉忍耐忧伤的神情，便点开了她的联络页面。
　　受此启发，114这才想到。【啊！邓肯家族之前站在了多瓦那边！这一点发生了变化。】
　　[殿下，您对我生气了吗？很抱歉。梵苜夫人并不希望我重蹈她的覆辙，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对她的一次拙劣模仿。]
　　[向您问安，殿下。我来到了西星区，频频梦到以前人鱼园的事情。梦醒后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惆怅失落。您知道吗？所有人鱼都会因为殿下的注视而欢呼雀跃。我喜欢您的目光，像触摸不到的天空，和没有边际的海水。当我身处人鱼园的时候，常常凝望着水波，好奇它们流到哪里去？现在，我像水波，流出了人鱼园，流出了主星。外面的世界，原来并不比想象中美好。]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您。]
　　[殿下，可不可以和我说说话，您去了哪里？我好害怕。梵苜夫人和蒙莱都在，可我总觉得手上有湿黏的触感……]
　　闻歌有些在意宁茉的状况，可她账号暗着，并不在线。
　　沉寂已久的梵苜夫人忽然对外宣告了一条讣闻。称多瓦派人前来说服子爵同他们联盟，遭到拒绝后对邓肯的继承人下了毒手。
　　如此一来，邓肯和多瓦家族完全站到对立面。
　　邓肯帝国内部地位与多瓦不相上下，虽然时尚艺术不及医疗保障容易赢得民心，但邓肯拥有广泛信息传播渠道，除了皇室不受其他任何干扰。
　　梵苜夫人此言一出，改变了多瓦几乎压倒性的单方面舆论造势，让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多瓦一面继续安抚笼络民心，一面暗暗集结军队力量，向西星区逼近。
　　【闻歌，现在该怎么办呀？不知道多瓦什么时候就会在战区行动。要赶快过去，不然我们前面做的都白费了……】
　　114越说声音越低。它知道同族是闻歌一直以来的追寻，明明前方就能见到更多的同族了。
　　“那走吧。”星舰休息室的门缓缓打开。
　　同族固然重要。
　　但如果世界颠覆，同族也将会随之消亡。
　　【闻歌……】
　　平时总神气活现的114蔫吧下来，它要是能再有用点就好了。
　　闻歌没说什么，淡淡看它一眼。
　　相处这么久，114自然领悟到宿主眼神里安慰之意，触爪乖乖搭到人鱼手腕上。
　　坎因不知内情，无法理解闻歌为了人类离开他们行动。
　　“为什么要走？难道区区一个人类比我们深海的同族还重要吗？”
　　“让他去吧。”从密闭舱解救出来的红发人鱼打断坎因。
　　她是囚禁人鱼中最难以驯服的一个，无法培育出亲人的人鱼品种，因此最不受白塔研究员重视，人工取合子以及基因融合的次数最少。
　　她从坎因那里知道了解救同族的来龙去脉，对眼前的陌生人鱼态度有所缓和。
　　“我从未见过你。”
　　人鱼并非依靠数量制霸海洋，她清楚记得游弋深海的所有同族。
　　银发人鱼清冷强大，带着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她从未见过。
　　应当是异星遗落的人鱼。
　　“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她透过玻璃缸的层层海水凝望着闻歌：“这是我们时至今日，应当背负的命运。”
　　“还没有对你说，谢谢。”人鱼与生俱来的骄傲神色中不掩真诚。
　　在海水中的红发飘动，闻歌不可避免想到同族，片刻后又想到宁茉。
　　她微笑时，双眼如同月弓弯起：“放心好了，我可不是不动脑筋的傻大个。打不过的时候难道还不会跑吗？”她说得洒踏无所顾忌，实际上力量羸弱无比，哪怕算上坎因，他们又能打过现在哪个势力呢？
　　“好。”闻歌点头，手指伸进水中。
　　一股冷冽的寒冰气息从红发人鱼额心探入。她吃了一惊，但下一刻觉察到精神域萦绕的星月灵辉，戒备还未升起就全然灭掉。
　　月相与群星之力是人鱼一族最精纯本源的力量。长达数百年的囚禁折磨中，红发人鱼自己的那份本源力量早已化为星光逸散，全凭复仇的意志苟延至今。
　　她没想到闻歌会做到这种地步。
　　他们之间，只是异星人鱼的关系，至于对她如此珍视吗？讶异过后，红发人鱼心中泛起浓厚的悲哀，他一定有着无法言说的经历过往，并且失去了重要的同族。
　　可随着力量绵绵不绝渡来，她在悲哀之余，又感到惊骇——从来没有人鱼拥有如此强大的月相之力。
　　闻歌索性分出一大半星月之力，觉得能够保护好她才停下。这些力量与所有人鱼同宗同源，哪怕羸弱如红发人鱼，也能在危急时刻掌握利用。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缓慢恢复至六七成的力量，一下送出去大半。闻歌神色淡淡，一如既往的清冷美貌下，却增添几分脆弱易碎。
　　“你……”红发人鱼心情复杂。她如今的处境，无法拒绝闻歌给予的帮助。
　　在星月之力的蕴养下，红发人鱼干涸枯萎的精神域渐渐恢复，捕捉到同族间的呼应感知。她能看到闻歌周身萦绕的月相本源，千丝万缕玄妙变幻，正随时间前行而缓慢修复着割舍掉的部分。“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刻，今天。以我们一族的名义，闻歌。”
　　她从尾巴取下正中位置的红鳞，珍之又重交予闻歌。“此事过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需要我，需要我的族人，我们都会为你倾尽全力。”
　　“我的名字是榉，深海群族中，担任沐祷守护一职。我的预言之血告诉我，你会平安与我再会，月光庇佑着你的旅程。”
　　鳞片流转着璀璨耀眼的红光。担任月下沐祷的人鱼，尾巴上的鳞片能够沟通天地月光，抵挡致命伤害。
　　坎因和人鱼都对人类抱有鲜明强烈憎恨。看在闻歌的面子上，才容忍人类随行。
　　星舰上不仅有希尔守卫，还有狮心军团的精锐。眼下两边要分开行动，坎因觉得他该多带些随行守卫，闻歌拒绝了。
　　他习惯独来独往，何况，带上太多人类，闻歌行动时就会有所顾忌。
　　剧情里，最后路烈精神力爆发溃乱的地点在西星区战场。114在手链里等待宿主的选择。
　　【闻歌，我们往哪个方向？回去，还是到战场呢？】
　　“战场吧。”
　　114接手星舰的控制权，而实际操作把控的舰长是狮心军团的成员。他听到人鱼冷不丁的命令，内心惊愕：“这……遵命，殿下。”
　　虽然是常识里天真不谙世事的人鱼，但也许是陛下决断强势作风带来的影响，看着银发人鱼冷静坚定的神情，舰长不由在他冰蓝色眸光的注视下心生信服。
　　星船急速向战场遗迹的方向掠去。
　　同样奔赴往荒星战区的，还有几千艘隐蔽军舰。正是多瓦花重金从阿贡联邦“购入”的。而在军舰上，联邦支援军队与武器都已蓄势待发。
　　军舰队列重重保护着最核心的星船。只有高层军官知道，那里面的是如今引发轰动的乔希殿下。
　　多瓦族长善于谋篇布局，要求乔希表现出身为帝国君主该有的风范。
　　于是乎安排战场。
　　但乔希前半生在幽闭囚笼度过，到现在都还不适应宽阔明亮的地方，对战场更是畏怯不已。
　　他对此惊惧万分，常常在睡梦里抽搐，或是清醒时候歇斯底里。
　　族长对他这一点很不满，把实验室的人鱼塞给乔希作安抚。这批人鱼的培育过程缺乏“原始种”营养物质的提供，都还没成长到离开保育箱的地步，格外脆弱易碎。
　　易碎的合成人鱼需要文森特随行照顾。
　　被打断一直以来的研究，文森特并没有好心情与乔希周旋应付，路途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属于自己的房间。他还心心念念着银发人鱼气质里那种特殊迷人的吸引力，为什么，实验总是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拍动着小翅膀的金属方块停在半空：“文森特，乔希殿下正在呼唤你。请立刻响应。”
　　文森特意念滑动着终端里的东西，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稍稍侧过头，意思自己知道了。
　　常年与实验室人鱼为伍，文森特身上早就沾上人鱼基因里的安抚气息。正因为这样，很多时候乔希也依赖他的在场。
　　但文森特很反感这位未来赝品皇帝的青睐——他又不是人鱼。
　　只是在私人房间多停留了几分钟，乔希就迫不及待地闯入进来。多瓦族长打算全方位培养这位未来皇帝，星舰上自然给予最高权限。他无论去哪里，都是无所阻拦。
　　“文森特，我……”
　　乔希一脸阴郁，正欲倾诉自己被噩梦缠绕的痛苦，视线触及了房间内屏幕上银发人鱼的身姿。
　　他怔住。
　　痴痴凝望着人鱼清冷无与伦比的美貌。他想起年幼时，记忆里闪烁而过的鲜花阳光。往后几千个日日夜夜，他都生活在黑暗闭塞里，目光所及唯有地砖墙壁的纹路肌理。他经常怀疑，孩童时期看到鲜花，水面波光的跳动是否为真实。
　　哪怕现在他出了那座幽禁地牢，乔希仍然觉得自己置身无边黑暗。
　　当他透过屏幕，看到阳光下人鱼银色长发的鳞鳞波光，乔希忽然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血液流淌的声音，仿佛世界的一切开始转动。他重新看到世界的鲜花与阳光。
　　他不禁连连追问。
　　“你在看什么？”
　　“他是谁？”
　　文森特镜片后的神情，划过一丝不耐。
　　“我想要得到他。”乔希语气流露出痴态，明显因人鱼的美貌迷恋住。
　　想起多瓦族长的教诲——天生的皇族语气强硬，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用命令式的语气重复：“我要他。”


第64章 
　　指挥官在驾驶舱内监视着飞行状况，副手同样来自狮心军团，是个十分老练的飞行员。
　　星舰正通过一片美丽的星云,准备进入下一个跳跃点，前往木峰自由区附近的行星带。
　　突然，星舰雷达上出现了一些异常信号。
　　不妙的预感在内心浮现,指挥官动手输入一连串指令,头也不抬对副手说：“卡尔。”
　　他们的第一任务是确保尊贵人鱼的安全，为此，星舰开着隐匿模式低调行动。眼下遇到阻碍，舰长只是选择驱逐靠近的不明物体。
　　副手和指挥官默契配合多年，不需要多说，自然知道该如何行动。他那边的显示屏上出现了星舰前方的图景：“长官，那些信号是故意隐藏在星云里的。难道是……”
　　他话还没说完,星舰控制中心就响起一级警报声。雷达上显示出十几艘军事星舰，它们从星云里突然出现，向这艘落单星舰包围过来。
　　凭借眼界和丰富经验,他们很快分辨出这些星舰的型号性能。
　　和他们驾驶的这艘帝国最新精尖科技尚有一些差距。指挥官果断按下防御按钮。
　　星舰拥有极为优秀的隐匿和反隐匿系统。它发出警报，暗中一定潜藏着更多对方星舰。
　　足以对星舰本身的防御构成威胁。
　　果然,暗处依次有更多星舰现身。寥远无际的黑暗中，一排排金属轮廓幽微反光。
　　如同误入蚂蚁巢穴，从头顶到脚，被数不清的星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包围着。
　　舷窗外的摄像头捕捉到对方象征皇室形象的蔷薇旗帜。
　　114探测回来,无比肯定。
　　【是多瓦派来的军队！】
　　闻歌冷冷看着屏幕,对方星舰不住切换形态,耀武扬威般变换各类武器。
　　多瓦家族推出的赝品皇帝，也在其中吧。上千艘密密麻麻或明或暗的星舰,他会在里面？
　　指挥官下达完一连串指令，才发觉人鱼殿下不知何时来到中控台的屏幕前。
　　幽光照在闻歌姣好的面容上。他显出超乎寻常的沉着冷静，仿佛在等候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想起陛下对整个军团的授意，指挥官不由自主吞下安抚人鱼的话语，而是对一个真正长官进行汇报。
　　“殿下，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必须尽快从这里脱身。”
　　阿贡联邦国异星军队，大张旗鼓，和斯图尔特的在星境线对上，激烈的冲突导致交通瘫痪。
　　这片行星带附近的信号塔报废，场频变化，他们星舰的定位巡航系统也几乎全部失效。
　　异星军团的星舰才不会对落单的敌人有好脸色，一边戏弄一边展开攻击。
　　武器的程度随着试探逐渐上升。
　　“疯了！”指挥官咒骂一句。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流弹，追着极力躲避的星舰攻击，一下击中右侧二舷。护盾保护下，星舰只是晃了晃。
　　但他们都明白，阿贡军的攻击不会就此结束。信号塔瘫痪，星舰无从发出求援信息，而保护盾迟早有耗尽的那刻。
　　又一束激光粒子炮向他们轰来，伴随强大的辐射威力。泛着温润白光的保护罩抵挡住接二连三的攻击，如果星舰躲开，必然会波及后方的星球，以及星球上的生命。
　　竟然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他们束手就擒。
　　人鱼心中最为珍视家园。
　　闻歌厌恶他们肆无忌惮破坏星球，破坏其他生命的家园。
　　指挥官：“殿下，卡尔会掩护您离开。”星舰上配有帝国最精尖的科技——能够精确避开雷达探测的潜舱。在卡尔的掩护下，潜舱能够借着星云逃匿。
　　而他会留下周旋，不让敌方感到异样。
　　这是身为陛下亲随职责所在。
　　加入狮心军团的首日，他就有这样的牺牲觉悟。“请您一定平安逃脱。”
　　“不。”然而，银发人鱼否决了他的提议。声音清冷动听，却有种不容动摇的力量感。
　　逃？
　　他可不是被追逐的猎物。
　　皇室私生子乔希的存在，会惹怒路烈，导致世界毁灭。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他不得来到这里。
　　——来把猎物拖进主场。
　　如同置身海域冷眼注视即将到来的风暴，闻歌面无表情注视向他们方向倾泻而来的闪光攻击。
　　风暴来时洋洋自鸣，一副摧毁大海的狂妄架势。可风暴终有瓦解消散的时候，海域永远只会平静如初。
　　人鱼蔑视风暴。
　　他命令指挥官：“打开通信频道。”
　　阿贡联邦国前卫军对接上对面那艘星舰。
　　信号在粒子风暴的影响下时断时续。“呲啦刺啦”雪花屏后，出现了……银发人鱼？
　　屏幕前的几个列长怀疑自己眼睛，第一反应都是那艘负隅顽抗的星舰拿视频迷惑他们。
　　由于政治立场对立，联邦媒体只会将银发人鱼冰冷称为“暴君所属品”。但实际上，寂静如月光，清冷如冰雪，他是无数人类梦中渴望歆羡的人鱼。
　　“我要见你们最高级别的长官。”他说话了。
　　他的声音如此动听，深海歌声般空灵清越，吸引力沿着信号浸润而来。
　　屏幕前的几个人被惊艳到思绪发飘，口中忙不迭回应：“啊，好的，为您效劳。”
　　他们不敢怠慢，即刻向上汇报。
　　一切进展如同闻歌预想。
　　“殿下。”文森特面上闪过一丝讶然，旋即调整好神态。
　　“殿下，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森特的出现一下让闻歌想起多瓦对人鱼所作所为。
　　他心生反感，视线有意错开。
　　“散心。”
　　散心能散到这里来？文森特心知肚明其中有问题，但并没有揭穿，反而带着森林人手，将人鱼“接”入他们的星舰。
　　对白塔，对全人类而言，银发人鱼的存在都相当重要。至于文森特自己……说实话，他希望趁这个混乱的时机，完全把人鱼藏起来。
　　星舰内部，整装待发的军人分列站定。通道金属壁两侧反射出冷郁射灯的蓝光，文森特领着闻歌行走其中，脚步声抬起又落下，空寂冰冷，各怀心思。
　　他听到人鱼的反问：“你又怎么在这里？”思绪稍微回神。
　　这并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银发人鱼和其他的实验室造物不同，有着不输于人类的智慧和思想。如果露出纰漏，不得不动用手段将人鱼困住，或许会损害他的完美无缺。
　　他沉吟着该如何回答。
　　“你在这里！”乔希突然出现。兴高采烈一声大喊，打断气氛中逐渐升起的戒备。
　　他看不到异星军的折损，只知道一路上军队都在毫无阻拦顺利推进。
　　原本怯懦恐惧战争的心，渐渐大胆起来，无所顾忌。他和文森特亲眼所见屏幕中的银发人鱼，固执想要立刻见到。就这样，乔希不顾任何人劝阻，毫无防备出现在了星舰内部大厅。
　　“你来了。”黑发的乔希目不转睛。
　　他要得到银发人鱼。于是没过几天，银发人鱼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乔希幽禁至今，缺乏教育，还停留在孩童心智，并且笃信神明存在。
　　他见事情按他心意发展，世界按他规则进行，越发相信他才是天命所归，神的爱子。
　　喜出望外的赝品皇帝双唇颤抖，苍白脸上那双红色眼瞳紧紧盯着闻歌，亮到吓人：“我想要你。你……果然是我的。”
　　你想要个头！
　　刚刚的混战中，114消耗了几乎全部能量，维持星舰保护盾的完好无损。现在能量槽见底，正在珊瑚手链快速修复。听到乔希的屁话，114恨不得跳起来敲他狗头。
　　文森特借着调整镜架，皱了皱眉。
　　“之前军队产生误判，闻歌殿下在流弹中受到了惊吓。他正需要休息。”
　　可乔希的占有欲和完全自我中心就像孩子，心血来潮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陪陪我。”
　　他一把拉住眼前美貌人鱼的手腕。“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开心吗？我比路烈好那么多。”
　　乔希虽然在公众场合闭口不谈路烈，但怀着某种嫉妒仇恨和恐畏心情，私底下早已从多瓦族长那里事无巨细了解到路烈的事迹。
　　不得不说，知道路烈是个差劲、人人避之不及的暴君后，乔希心里舒服多了。
　　千百个重复的黑色日夜，他得到神的庇佑。他必然成为帝国最伟大仁爱的主人，他必然坐拥眼前这条世界上最漂亮的人鱼。
　　闻歌甩开他，可乔希就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不放。
　　“我杀了你。”人鱼冰冷杀意如同雪白刀刃。
　　可乔希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他。幽囚生活似乎让他失去了辨识危险的能力。
　　他丝毫不害怕威胁，面对着人鱼，发自内心笑出来。
　　笑着笑着，一脸苍白的少年忽然停顿。他像在问人，又像自言自语：“他的东西都比别人好吗？”
　　“没关系，以后都是我的了。他把我关起来那么久，该是偿还的时候。”
　　人鱼是“东西”？
　　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眼更能惹到生性自由骄傲的人鱼。
　　乔希只觉得似有冰冷霜雪欺近，下一秒便感到眼冒金星的窒息。
　　人鱼手指纤细冰冷，却如此难以挣脱。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在场的人类怎么也不会想到，闻歌会突然发难。
　　数十年如一日被囚禁在地牢，乔希身体本就孱弱，他无力挣扎，眼神拼命看向文森特求救。在死亡面前惊恐畏惧的样子，全无刚才面对人鱼那份不以为意。
　　现在知道怕了。
　　为什么就不相信，他真的会动手呢？闻歌心生冷意。
　　是不是在这里杀掉乔希，就不会扯出后面那一串剧情？路烈不会精神力失控，世界也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明明很怕麻烦，最近的事情接二连三，受难同族也好，星际上蒙昧无知人工合成的商品人鱼也好，人类欠他们的，已经够多了。
　　“闻歌殿下。”白塔实验室的罪魁祸首还在不慌不忙劝解：“不如先去休息吧，这里守卫众多，您一定能够有个安稳的睡眠。”
　　【闻歌，如果太偏离剧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麻烦……保险点比较好吧。以后有的是收拾他的机会。】
　　文森特和114两道声音几乎一前一后挨着响起。
　　滚吧。
　　银发人鱼冷瞥，嫌弃甩开了手。
　　这位未来的赝品皇帝向后跌跌撞撞，差点倒下，侍从忙不迭扶起照顾。
　　闻歌不由困惑人类的眼光。按照114原本的剧情，几年以后，民意如潮，都认为乔希是远胜过路烈的贤主。
　　可他这副在侍从怀中呻.吟叫唤的软弱姿态。
　　到底哪里能和路烈相比？
　　文森特适时几步上前，挡在乔希之前。
　　“殿下，送您回去。”出于私心，文森特并不愿意银发人鱼到危险。
　　对他而言，闻歌这样的人鱼前所未见，如果受到一丁点伤害，都是他们“白塔”研究上的损失。
　　只不过，闻歌不会领情。
　　文森特温和笑了笑。人鱼总有任性的权利，他不以为意，漫长的星途上总会找到机会劝说。
　　然而，终端上突如其来的一道密信，让文森特脸色一变。
　　“殿下，既然您坚持如此，那我会遵从您的意愿。但是，请您一定不要离开这艘星舰，为了您的安全。”
　　“我还有事，先行告退。”文森特不动声色离开。
　　急不可耐回到会议室：“再说一遍。”
　　“没错。木峰自由区发现了……”掌握消息的多瓦族人脸上颤抖着惊惧神色，联想到暴君一手造就的那些可怖场景，常年累积的威压，他止不住哆嗦：“发现了，他的行踪。”
　　“暴君！”
　　文森特再次想到银发人鱼的蹊跷出现。
　　本打算将他送到白塔安全的位置，可眼下不行了。
　　多瓦已经和暴君站到了对立面，族长绝对不会让暴君出现在公众面前，不惜一切代价。
　　如果到了紧要关头，族长一定会不择手段，利用人鱼钳制。
　　*
　　114的水母实体像一块透明胶，粘在门锁的地方，试图侵入整个星舰的系统。
　　但是阿贡联邦国的军用系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能量不多的114只能勉强破解了一半端口。
　　门当然上锁了，多瓦根本不会轻易放过闻歌。
　　闻歌分给红发同族一半力量之后，尽可能保存自身力量。
　　看到114破解进度遇到困难，他便放出精神力补充它的能量。
　　一放出精神力，闻歌就沉默了。
　　他发现房间天花板上盘亘的精神力触丝，带着流火气息，正懒洋洋向四面八方蔓延，仿佛至上而下洞察着世间一切变化。
　　闻歌精神力就泄露出了微弱的一丁点，流火触丝如有所觉，缓慢爬上闻歌的脸颊，脖颈，手腕，腰腹，还有脚踝。
　　一簇簇流火聚集起来，在他尾指下勾勾绕绕。
　　像极了摸小狮子脑袋的触感。


第65章 
　　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星舰密密麻麻，如同磁环般紧紧跟随。对核心星舰的严密保护，或是,针对他的封锁。
　　太空黑暗幕布上游离晃动的各种荧光，分散又汇聚，照进人鱼的瞳孔,一片幽蓝冷色。
　　闻歌手指按向舷窗,冰冷无机质的触感是对眼下处境的最好注解。
　　就在刚才，文森特去而复返。他带来隔绝精神力的颈环、手环和脚环，态度温柔请人鱼配合穿上：“那么，还请您伸出一只手来。”
　　闻歌断不接受这样的耻辱对待。
　　如瀑的银色长发，玉润冰清的雪白肌肤，眼前精致无暇的美貌独属于人鱼这种生物。文森特研究生涯中经手过不计其数的人鱼，他知道人鱼会有哪些性格和小脾气,该用怎样程度的诱哄来安抚。
　　但是，当他对上闻歌那双坚定的，仿佛不畏惧任何死亡胁迫的冰蓝色双眸。
　　文森特竟然开始动摇,并在动摇中产生出一丝畏怯。
　　早在一开始他就明白银发人鱼不同于其他柔顺听话的小家伙。他还不想和银发人鱼闹到下不来台的地步。`
　　文森特退求其次，将屏蔽颈环放到桌上,安排卫兵在门口严密监视。他还未出门，就听到身后东西一并摔到地面的清脆声音。
　　和其他人鱼相比，殿下可真是坏脾气。
　　“大人，这……”卫兵蠢蠢欲动瞄文森特脸色。
　　文森特没事人般带上门,正色警告这群不安分的蠢货：“留意殿下的一切需求。还有,少做无谓的事。”
　　不止屋外的收尾,经过114检查，房间里还有十个隐蔽工作的摄像头。114既然已经侵入星舰内部系统,稍微改写一下摄像画面也是可以做到的。
　　也就没人知道，任性天真的准陛下乔希，趁卫兵换班的间隙，强行令人打开了监禁着漂亮人鱼的房间，偷偷溜了进来。
　　都不用闻歌开口，114记仇到气鼓鼓，伸出软软透明的冰冷触爪，发挥了从坎因那里学到的无耻招数。毒素带着麻痹功能，没有一丝声响，轻松放倒了乔希。闻歌在系统商场通过积分兑换了隐身装置。
　　就算醒过来，这位私生子的身形和呼喊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个房间，处处充满了监视和压制精神力的屏蔽磁感仪。
　　闻歌调动精神力变得滞阻，但他还能看到小狮子未能被仪器隔绝的精神触丝。金灿灿的火焰流光，只是放缓了一瞬，又源源不断向他靠来。
　　显然，精神力的主人已经觉察到这一处本不该出现的冰雪气息。
　　一个小时后的航行，成了无数联邦士兵的噩梦。
　　他们经过一片小行星带，星舰侧翼无依无凭出现火花，随后各个部位争先冒出火焰。火花迅速蔓延，连绵成一片，在外壳肆虐。护盾首先被烧穿，升起一阵阵不妙的浓白烟雾。
　　星舰内部预警响起，内部电路和管道似乎已经被火焰烧断，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
　　流火亲昵缠绕着闻歌指尖，蔷薇气息越发明晰。看样子，外界的袭击正和路烈有关。无坚不摧的最新型星舰，在火焰的摆布下如同玩具，东歪西斜，阿公联邦军不得不选择在蔚蓝色行星带急降。
　　星球之外，一支精锐队伍早已在暗中等候，外壳上雕刻着象征无上皇权与荣耀的蔷薇徽纹。
　　是狮心军团。两方迅速展开会战，尽管数量悬殊，但狮心军团精锐的老练狡猾，一辆星舰就足以将对面三四辆戏耍得团团转。
　　强劲迅猛火光直奔闻歌所在的星舰，舰身勉强扛住这一击，重重晃动着。变故惊醒了昏迷的乔希，他眼珠转来转去，很快锁定远处窗前的一双银色皮革长靴，以及垂至地面往上几公分的人鱼卷发发尾。
　　乔希视线费力由上到下，晃动的荧光与明灭火焰中，他果然看到人鱼立于窗前。
　　他下意识想撑起身体，这才发现手脚迟缓的状态。
　　【不是吧？地点……提前到这里了？】连它都感觉到路烈在附近，114傻眼，又不免替宿主松一口气。
　　木峰自由区与这里有行星带相隔，一定会免于第一波就被直接摧毁的命运。闻歌珍视的同族……也就可以幸存下来。
　　星舰自燃起来，它的防御系统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启动，外壳将要完全封闭。透过窗户的余影，闻歌视线所及之处，火焰与炮火齐飞。
　　闻歌知道路烈的存在。哪怕处在蛰伏状态，流火般庞大的精神力还是这么显眼好认。
　　他一时犹豫，这个一出现就会导致路烈失控，惹来大麻烦的人类该怎么处理？
　　正在闭合的外壳被外力强行撬开，舷窗迸裂出裂口，火焰直驱而入，像一种无声催促。
　　大有等不了下一秒就要直接劈开星舰的架势。
　　闻歌敷敷衍衍，安抚了几下暴躁小狮子。
　　乔希覆着的隐身衣上有闻歌的精神力做掩饰，又隔了一段距离，路烈暂时没发现这个不定时炸.弹。
　　如果能这样一直藏着，就能避开原定的“战场失控”的世界毁灭结局了吧。
　　但这里太危险了，如此孱弱无用的人类，需要更为隐蔽安全的地方藏身。
　　114告诉闻歌，乔希不能死，本该有的和路烈的见面不能省去。
　　否则，他们就没办法知道，路烈那场精神力溃乱究竟何时会爆发。
　　为了避免日后麻烦，闻歌更想在日后寻找一个绝对温和平稳的机会，告诉路烈私生子的存在。
　　门外响起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
　　砰——
　　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联邦军人破门而入。面对印象中温顺乖巧的人鱼，指挥官没有太多戒心，只因战况语气显得生硬焦躁：“您必须和我们呆在一起。”
　　粒子射枪犹有余温的枪管抵住人鱼额头。指挥官眼中，只有吓到丧失行动能力的抵押质品，才方便他们摆布操控。
　　他庆幸那时活着截获了人鱼。
　　暴君还活着。这对野心勃勃想要勾连多瓦家族扩大版图的联邦军队而言，无异于灭顶的恐怖噩耗。
　　这次军事行动，联邦远征军派遣数量庞大，支援的青牙公国军队也紧随其后。尽管武装力量悬殊如此，指挥官心中总盘亘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情况紧急，他越过多瓦那群族人，打算暴力挟持人鱼。
　　就算是杀人不眨眼满手血腥的暴君，看到曾经身边的人鱼落入敌人手中，也必然会露出一丝破绽。
　　他是这么认为的。“劳驾，和我们走吧？”
　　只可惜，枪管抵着的人鱼神色冷冷。
　　真蠢。
　　连114都忍不住为对面这群嗅不到危险靠近的大块头笨蛋哀叹。
　　一时间，舷窗齐齐碎裂。寂静中，特级玻璃碎裂掉落的声音宛如死亡欺近的欢音。
　　耀眼炙热的火焰瞬间贯穿挟制人鱼的联邦军。强劲余波让周围人连连退却。
　　“啊！啊啊！啊——呃……”上一秒还居高临下的指挥官，此刻发出痛苦的嚎叫。很快他的声带废了，嚎叫也发不出来。
　　防护装备没让他立刻死去，而是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不停抽搐。
　　尖锐不绝的重度耳鸣中，他模模糊糊听见少年怒极反笑：“你让他，和谁走？”
　　暴君来了。
　　联邦军反应过来要拿枪，却惊骇发觉，身体全都被无边恐惧所慑，彻底无法动弹。
　　柔软的火焰勾住小冰花，路烈给他一个抱抱，心情颇佳：“都杀了，给你解气好不好？”
　　什么喜欢杀人的怪毛病。
　　闻歌耳鳍微合：“才不要。”
　　流转在路烈周围的火焰美丽稳定，很难想象他在这种状态下会精神力彻底失控。
　　“路烈，我有话要和你说。”
　　路烈闻言低头，对上小冰花难得认真，隐含催促的眼神。
　　刚才要屠掉整支军队的暴戾桀骜烟消云散。
　　“噢。”少年乖乖答应了，卷着血腥气的火焰毫不费劲驱赶丧失那群战斗意识的废物，直到开出一条通向门口的道路。
　　他伸出手：“走吧。”
　　狮心军团会过来清理现场，接管一切。
　　114快乐跟上。不愧是它的亲亲宿主，这样一来，起码把糟糕的事态摆平了一大半！
　　小水母的快乐没能维续三秒。
　　那个早被它遗忘的角落，忽然开始扭动起来！
　　它半路学到的毒素到底不如坎因精进，这才多久，乔希就开始胡乱挣扎，眼看隐身衣就要滑落。
　　路烈狐疑投去视线。
　　114紧张到触爪乱飞：“啊不许看！”一边试图再次把乔希毒晕。
　　路烈不是没有注意到那里——小冰花的气息刻意掩盖的地方。他最不喜手下有小心思，若是他人这样遮遮掩掩，定会愉悦将人折磨到生不如死。
　　可小冰花不同。
　　他说过，他相信他。
　　路烈愿意相信，小冰花或许有这样做的缘由，默契装没看到。
　　但是，隐身衣滑落下来，那块地方现出了一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小冰花想要藏住的，竟然是另外一个人类。
　　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路烈脸上笑意不改，目光中杀人的冷色一闪而过。
　　——人形看起来又丑又废，他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小冰花浪费精神力。
　　从皇室秘牢解脱后，乔希不住幻想与路烈遇见的画面。他坐在皇座之上，享受帝国上下拥戴，从容不迫悉数审判暴君的罪孽。
　　而不是眼下这样，他匍匐在路烈脚底，窝囊狼狈至极。
　　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乔希的内心充斥怯懦与恐惧，抖抖缩缩用自己的方式求饶：“救、救我。”
　　什么垃圾？
　　路烈嫌弃得要死，看在小冰花的份上，当做没看到抬腿就走。
　　“你也……算是兄长啊。别杀……求你。”
　　这个瞬间，闻歌明显看到了路烈脸上的茫然。
　　“嘎啦——”
　　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中，流火强行抬起乔希的头。
　　明焰煌煌，映衬着两张轮廓约莫几分相似的脸庞。
　　一切不言而明。
　　闻歌的手一下被狠狠握紧了。
　　“是你？”众人提心吊胆的寂静中，反而听到少年一丝讽笑：“哈。”
　　他终于明白了，所以禁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来越响，带着强烈的厌憎与不甘。铺天盖地的凛凛杀意与压迫感席卷而来，乔希恨不能晕死过去，他试图向人鱼求救：“救……”
　　火焰形成的锁链将乔希完全勒成密不透风的茧。狂妄放肆的笑声中，赤黑焰光不详曳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暴起，将囊中之物捏成粉碎。
　　“哈哈哈哈哈……她怎么敢！”路烈神色愈厉，笑到浑身都在颤抖。
　　耳垂上的骨钉越发灼热，似要冲破这层层封印，力量在体内撕扯斗争，路烈头痛欲裂。他眼底浮现出一片火光与血红，那是年幼时染遍整座皇宫的凄艳色彩。
　　有血亲咒骂、哭泣、怨恨和哀嚎的声音，尽数在火焰燃烧中浮沉。
　　真吵。
　　等他把世界全都杀干净，全部都会安静下来吧？
　　闻歌在路烈身边，清楚目睹火焰中的焦枯正以极快速度扩大侵蚀。
　　过往疗愈过的精神力，本来一天比一天澄明耀眼，此刻隐隐有崩塌之兆。闻歌莫名有些不开心。
　　“路烈。”独属于人鱼的冰雪气息悄然弥散，一切炽灼怨诽都开始变得朦胧遥远。
　　小冰花一向清冷漠然的神情多出几分紧张。
　　是为地上那个废物，还是为他？他养得那么漂亮盛开的小冰花，为什么精神力只剩下一半？
　　路烈不由分说牢牢把人鱼抱入怀中。他抱得如此用力，怀抱严丝合缝，故意不让人鱼看到周围的一切，以及自己濒临失控的模样。


第66章 
　　女皇对他倾注了期待。
　　但是同样的，如果有更适合的储君出现,路烈将会被毫不留情替代。
　　当时的皇子图索，厌弃锁在高塔疗养的妻子。他和多瓦家族入宫侍女产生私情，很快生下私生子乔希。
　　私生子的出生微妙,图索一改对儿子的冷落漠不关心,花言巧语哄女皇开心，命令路烈参加情妇孩子周岁生日宴会。
　　那座宫殿种植着粉白蔷薇，微风吹送满殿香气。出身低微的多瓦女人歌声柔和，拍着襁褓中的婴儿，吻了吻他的额头。
　　见到路烈到来，她放下婴儿，极为优雅行礼。
　　宫殿里举办了一场小型晚宴。璀璨的水晶灯下,图索旁若无人逗弄婴儿。
　　在情妇的提醒下，他才意识到路烈的存在，停下手中动作。图索看着路烈脸色,虚伪说着希冀兄弟能够和睦相处的话语。
　　路烈没等晚宴开始就离开了。
　　虚假的氛围令他不快。
　　没人敢对年幼的储君说什么，哪怕是名字上的父亲。
　　暮色的宫廷中,遍植松柏与蔷薇。树上，野松鼠转身钻进树洞，用尾巴盖住幼崽。
　　路烈在侍臣怀中，许久后收回目光,冷不丁出声：“巴塞。”
　　侍臣谦顺垂首。
　　“不,回去吧。”年幼的储君调整姿势,阖上了双眼。
　　甜到腻人的蔷薇香气中夹杂着巴塞低沉声音。
　　“您当然有母亲，殿下。她是位非常美丽高贵的存在。”
　　是吗？
　　看在巴塞服侍尚可的份上,他就不追究他说多余的话的罪过了。
　　路烈用了一点小小的方法，迫使女皇允许他和母亲的见面。
　　并不是有多期待这个人的存在。
　　他只是想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并且亲眼看到。
　　见面的那天，他看到了母亲，出身斯图尔特家族，美丽高贵，眼神略带神经质的女人。
　　她所在之处是宫廷唯一没有蔷薇的地方。
　　高塔的空间狭窄逼仄。藤蔓从地面沿着塔攀爬缠绕，耀武扬威封死窗口。待在这里，连风都是凝滞的。
　　在女皇眼皮子底下，女人与路烈见面的一举一动，都如同提线木偶，在官方媒体的镜头下，伪装出亲情存在的假象。
　　很快到了离开的时间。
　　“请等一等！”无视女皇不悦的目光，女人蹲下身，试探性触碰他的脸。
　　路烈没动，任由她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他看见她的眼泪簌簌而下。
　　原来这就是母亲。
　　路烈没有多余的感觉。只是，他第一次从人类身上，看到和他有关的眼泪。
　　而他的父亲，皇子图索，因为私生子的存在，正策划着他的消失。
　　和疯掉的妻子相比，情人是那样完美优秀。坠入温柔乡的图索想要和她结婚，这样一来，私生子乔希能得到合法性和皇室继承认可。他希望继承皇位的是他所爱之人的孩子，而不是那段扭曲不幸政治婚姻的结合产物。
　　图索允诺情人，他会寻找合适的时机杀死路烈。
　　因为女皇的严厉教育，路烈甚少露面，就算消失也不会引起外界的轩然大波。
　　当然，他没能成功。图索和他的情人，在登上皇位后为所欲为的幻想中死去。至于他们的私生子，一无所知睁着那双遗传自多瓦家族的绿眼，无声无息被女皇送到秘牢赐死。
　　不知不觉，路烈已然成为女皇的唯一继承人选择。他不喜欢高塔，宫廷接触到的斯图尔特族人都有着狂放无拘的作风，他认为高塔上的女人没有禁锢的必要。
　　女皇权衡利弊，默认了将路烈的母亲从监禁中放出。
　　路烈和她之间没什么感情，就算放出来，他也不会主动去见这个女人。
　　他认为他们两不相干就好。
　　但女皇病重那段时间，人鱼趁着雨夜刺杀路烈。怀着满腔仇恨与憎恶。
　　他的母亲也想杀死他。
　　就算这样，他依旧给她一次机会。
　　面对宛如恶魔、深夜踏火浴血而来的亲生孩子，女人一语不发。直到最后唇角流出黑稠血液，她才边流泪边笑：“你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温情和爱意？”
　　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她决绝选择了自戕。
　　……
　　然而，时隔十多年，路烈看到乔希，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是这样啊。
　　她当然是一个伟大的好母亲。
　　久困高塔之中，不知与哪一个卡特蒙私通，秘密生产下黑发红眼的孩子。她决定爱这个孩子。
　　生产后的虚弱还未恢复，高高在上的女皇忽然涉足这方偏僻阴森的高塔，身后漠然站立着一个三岁的储君。女皇说这是她的孩子，她看到重重守卫腰间的枪，媒体不停闪烁的白光，内心无比惶恐惊慌，将寻找母亲的路烈当成恶魔仇视。
　　是他毁了自己构想的平静生活。
　　她挤出虚假的情谊，为了保护幼儿，和并无感情的长子虚与委蛇。
　　路烈在宫廷中面对冰冷不怀好意的贵族时，她在高塔祈求神明佑愿幼儿。
　　当他应对父亲的谋害，罪孽的火焰焚烧整座宫殿。她趁乱将孩子交给人鱼，送到多瓦族长手中，以“皇室私生子”的名义。
　　这当然是皇室私生子。只不过，是斯图尔特与另外一个卡特蒙的结合产物。
　　他和她在媒体下例行公事的见面。
　　她内心哂笑，认为每一次触碰恶魔都十分恶心。
　　所以才会这样啊。
　　最后临死前，她那满身极度畏惧都无法掩饰的怨恨。
　　她哭泣，是因为再见不到牢狱里的幼儿。
　　她微笑，是因为嘲弄被所有人厌弃的长子。
　　“你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温情和爱意？”
　　跨越时间，路烈彻底明白，他母亲的未尽之意。
　　——“你也……配吗？恶魔。”
　　……
　　114触发解锁的剧情中，憎恨、不甘、绝望、悲哀、仇视……是如此浓烈鲜明，唤起闻歌冰封于漫长岁月之下的久远感情。
　　他这才发现，一直以来笼罩着他的孤独痛苦，不知何时起，因明亮温暖的火焰变得遥远。路烈不追问为什么，却能理解闻歌从未说出口的愿望。
　　为什么呢？明明在人鱼眼中，小狮子远胜过其他怀着恶意的人类。
　　“你配。”他脱口而出：“人类都是眼光差劲的生物。”
　　他在——乱说些什么？害怕受到伤害临时想的场面话？
　　但他又怎么会去伤害他？
　　怀抱桎梏稍有松开，路烈不抱期待看向小冰花。
　　他以为人鱼会害怕或者不安。
　　可是他错了。
　　小冰花不会说谎话，言不由衷的时候总会移开视线。
　　他抿着唇，如同往常撒娇一般，耳鳍微微向后合拢。冰蓝色的瞳孔里，映出少年盛怒不掩昳丽的脸。
　　路烈捏住人鱼下巴：“你被我骗了。”
　　馥郁的蔷薇香气侵袭而来，他不容拒绝咬上闻歌唇瓣，一点都不温柔。
　　他就是个冷漠凶暴的存在。
　　可怎么办？小冰花。
　　他不打算放手了。至死不休。
　　外界混战一片，冲破狮心军团的叛军星舰抵达现场。得到不顾一切杀死暴君的军令后，叛军无所顾忌，对准黑压压的破碎星舰发动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让他们惊惧的是，这些破坏力巨大的攻击，在快要接近黑气时，纷纷化为无形。
　　火焰肆虐的结界内，流转着与外部截然不同的安静。路烈掐着人鱼的细腰，狠狠亲吻的同时，精神力确认什么般肆意游走标记。直到小冰花腿都发软站不稳，才稍微停下来。
　　虽然黑压压的屏障隔绝一切外界视线，但这是什么陌生的破地方。光天化日，路烈的精神力就这样毛毛躁躁沿着他的领口探了进来……
　　闻歌脸埋在路烈肩上，整条鱼都在别扭生气。如果是平常，路烈敢这样过分，人鱼一定冷着脸尾巴狠狠拍他。但现在这个随时彻底暴躁的麻烦精，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他只好敛着耳鳍，努力云淡风轻：“如果我是为你而来呢？”
　　路烈静了片刻。
　　“我知道。”他的手抚上闻歌脑袋，便沿着他卷发一路往下。
　　“你的同族，不会有任何伤害。”
　　和同族有什么关系？难道路烈以为，他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同族吗？
　　什么油盐不进的笨蛋。
　　炙热的温度最终停在腰窝更往下的位置，揉揉又捏捏。
　　——他又想做干嘛？
　　闻歌更气了。他没控制住，流泪了。泪水滑落，凝结成一颗莹润珍珠。
　　很难说到底是被路烈气哭的，还是因为剧情勾起他尘封许久的、背负痛苦“活着”的情绪。
　　总之他掉出了一滴眼泪。
　　珍珠掉进流火，下一秒出现在路烈手心。
　　莹润洁白的珍珠，是小冰花的眼泪。
　　路烈一怔，神志多几分清明。
　　他没想到一向淡漠骄傲的人鱼会哭。
　　精神力最为纯净柔和的部分，挤挨涌向向手心的珍珠，以看守宝物的姿态环绕着。
　　溃乱的进程不由分崩离析。
　　缠绕在火焰之上的戾气开始消弭。
　　上次哭恐怕还是小时候，闻歌觉得丢脸极了，伸出手想要销毁人鱼眼泪。但他没能抢到。
　　火焰微晃，那颗珍珠就被路烈藏了起来。
　　他好气的，冰雪气息拍了人类一脸。想起动画片吵架的话，怒骂：“你是猪吧。”
　　眼前，小冰花唇瓣嫣红，银发散乱，瓷白肌肤深深浅浅被揉出来的红印。
　　路烈眸光动了动。
　　他欺负他了吗？他是不是……吓坏他了？
　　他感到一丝心虚，迟疑着触摸人鱼脸上娇气红痕。“再说一次。”
　　“说什么？”闻歌冷着脸：“你是猪。”
　　脸颊却泛着粉。
　　路烈眸色变了又变，唇角翘起，手指点他的唇：“猪的上一句。”
　　闻歌声音闷闷：“……已经过期作废了。”
　　因为是真话，所以需要特定的时机才能说出口。可说出来，路烈这个笨蛋就却完全没听懂，反而曲解成完全不同的意思。
　　“对不起哦。”路烈亲亲小冰花生气下完全打开的漂亮耳鳍：“可我想再听一次。”
　　不知道是睫毛划过还是吐息温热的触感，这对耳鳍颤了颤，藏进长发里害羞合拢了。
　　要不是看他可怜……
　　“谁让你这么笨，我是因为你才来的。”闻歌忿忿捏住小狮子耳朵。
　　靠近骨钉的位置，烫得要命。
　　也许温度是会传递的，闻歌觉得脸上也好烫：“你敢质疑人鱼的眼光？”
　　要是再废话，他就死定了。
　　头顶传来一声压抑许久的轻笑，熟悉的体温传来，他将闻歌拥入怀中。
　　就像那个荒弃宫殿的长夜，暴雨连绵，只有他们陪伴彼此。
　　“叮！”系统悦耳的提示音响起，意味着他们避开了原来的剧情走向。
　　闻歌才发现自己手心的冷汗。
　　成功了。
　　实在是太不容易了！114八个触爪一起鼓掌。
　　只是，它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为何任务进度才百分之八十呢？
　　随后赶到的青牙援军，如同蝗虫一般，密密麻麻出现在这颗行星空中和地面。
　　屏蔽一切窥视的黑气消散大半，敌军的探测仪扫描到了这艘裂开星舰上的现状。
　　暴君和他的人鱼，都在这里。
　　乔希趁乱在指挥官的掩护下逃命，歇斯底里大喊：“杀了他们！”
　　“都杀了！”
　　攻击毫不留情倾泻而下，一时间飞沙走石，浓烟滚滚。
　　真是麻烦。
　　想要脱身，必须解决眼前的战场。闻歌思考该如何最快扭转胶着局势。
　　路烈握起他的手：“既然相信我，那就由你来取下。”
　　闻歌犹豫片刻，指尖触碰到那枚滚烫的骨钉，中间的红宝石艳如滴血。
　　血色流转不祥的气息，内里涌动着恐怖未知的能量。
　　可是，路烈全然纵容着人鱼的靠近。
　　闻歌毫无阻滞取下骨钉，冥冥中听见一荡一荡封印碎裂的声音。
　　世界有几秒陷入了停滞，随后，又突然加速了运转。
　　路烈周身气息暴涨。解开封印后，金色透明的狮子精神体跳进他体内，在闻歌眼皮底下，变成金灿灿毛茸茸的超巨大狮子。一只爪子足够闻歌抱住埋脸那么大。
　　而且，狮子还在不停地变大，变大，变大……
　　流火无形缠住闻歌的腰，将他抱起，小心翼翼安放在狮子背上。
　　闻歌一下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金色狮毛。
　　无视外界种种攻击，路烈跃空而起，身后张开赤金羽翼，瞬时遮天蔽日。
　　“这是什么！”
　　“好可怕！魔……魔鬼吧！”
　　绝对降维的压迫下，叛军军心动摇，纷纷丧失斗志。
　　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连逃生都变得希望渺茫！
　　火光磅礴而下，荡开污浊，照亮荒星周围每一处角落。
　　无数艘星舰被火浪撕裂吞噬，化为一片炽热的碎片。
　　狮子翼展千里，火焰接二连三如同流星坠落。
　　强劲火浪荡开的瞬间，同样波及远处的星舰。它们失去平衡和控制，相互碰撞，坠落在太空深处。
　　刚才还在叫嚣的蝼蚁，彻底安静下去。
　　飞得远了，闻歌看到万物就像细小的尘埃，在风中无依无靠飘动。他实在不喜欢太高的地方，脸埋进狮子后颈柔软的毛毛。
　　路烈带着闻歌，飞快在宇宙中穿行。他没有说话，可闻歌直接猜到，他想和他回虹心岛。
　　解开封印后，路烈牌翼狮浑身力量充盈澎湃，每根鬃毛都流露出躁动兴奋。他飞得无所顾忌，粗暴破坏路上的阻碍物，就连星球也一翅膀扇飞出去。
　　“路烈。”闻歌揪住小狮子……巨大狮子的金黄鬃毛，在颠簸的风里教训他：“要是把寝殿的床弄坏，你就完了。”
　　路烈回应了模糊不清的低吼。
　　他放低速度，勉强缩小到能够踏上主星的体型。
　　回程之路毫不掩饰行踪，径自飞向虹心岛。他的羽翼金光灿灿，是真正君临之人的耀眼强大。城市飞行监测器追踪飞行物体，不幸破碎前，捕捉到狮子背上的银发人鱼。
　　星网一下炸开了锅。
　　虹心岛防护罩不会阻拦真正的主人。
　　越过乌泱泱行礼迎接的人类，跨过横贯首都的明镜千里河流。
　　狮子羽翼挥动的余波放倒了树，打碎了窗玻璃。火焰落到床上的前一秒，自动在空中消散。
　　寝殿一片狼藉，但没有伤害到床分毫。
　　他带小冰花回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终于矮下身，将他放下。
　　狮子湿润的吻部凑近，蹭了蹭闻歌脸颊。狂乱不息的火焰稍显平息。
　　一直以来封印的力量解开，在他体内冲击不止。
　　路烈版大狮子只来得及再看了小冰花一眼，晕了过去。
　　真重。
　　闻歌冷着脸，努力伸出手，要推开身上的家伙。
　　但当他的指尖触及路烈并不柔软的凌乱毛毛，不知为何，变成了无比轻柔的抚摸。


第67章 
　　骤然破出的力量如此狂暴磅礴,不断在路烈意识里激荡翻涌，叫嚣着摧毁一切的渴望。但无尽赤灼之中，始终萦绕一股清冷静寂的霜雪气息。
　　——小冰花没有受伤。
　　只来得及确认这一点,疲累的狮子沉沉坠下。他那摧枯拉朽永夜燃烧的精神域，不断随着精神力冲击破碎重组，渐渐分崩化为幽缈无尽宇宙。
　　「路烈,我最寄予厚望的孩子。你果然不负期待。不。应该说,远远超过吾之期许。你会成为新世界的天启者，欢鸣吧，此乃卡特蒙无上荣誉与辉煌。」
　　门缓缓掩上，女皇高大冷酷的身影与最后一丝光线一同消失。
　　没有任何预兆，路烈被留在白塔的监禁室，以惹怒女皇的名义。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尚年幼，羽翼稚嫩,是一直以来王权斗争的风暴中心。这样将他刻意留下，并非女皇一贯的作风。以无上荣幸随行的近臣们，一改最初的习以为常,疑窦丛生，纷纷揣度所有可能的用意——转眼五天过去,女皇丝毫没有解除惩罚的迹象。
　　密室里暗不透风，死寂环伺在路烈。他孤身坐在王座之上，时隔许久偶尔摆弄一下桌上锡制的模拟沙盘。
　　这个房间任何人不允许踏足，路烈一人在内,时间流逝缓慢又模糊。他移动象征斯图尔特的盾形小旗,到起伏星脉线的位置。线条闭合宛如刃尖,正指皇室心脏。
　　果不其然。路烈扯了一下嘴角，神情全无孩童该有的稚气天真。
　　斯图尔特前线连连告捷,领军者居功自傲，为女皇不喜。通过惩戒他来挟制斯图尔特么……但是，仅仅是这样吗？
　　视线一暗，室内温度陡然降下。明明没有风吹动，路烈敏锐的五感却捕捉到风的痕迹。
　　女皇别有用意的话再次回荡。
　　他不动声色警惕，很快发现，宛如深渊空虚的四周，有什么锁定了他。
　　——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
　　和人类幼时躯体相差巨大，且有着吞噬一切的压迫力量。
　　不等路烈任何动作，黑暗就像利刃一样刺穿他的脊椎。他牙关紧咬忍受着剧痛，呼吸粗重颤抖。手下攥紧的沙盘径直变形，血液沿着刺入的黑色滴滴答答淌落。落进黑暗里，在幕影上烫出小点，旋即急速扩张成一个个金色的圆洞。
　　这些圆洞刚一出现，又被更多的黑暗填满。
　　混沌深邃不见底，回荡起一重重波澜般的、万千物象的寂然回音。路烈从中听出某种居高在上的贪婪与嘲弄，女皇别有用意的话再次浮现。
　　新世界天启者。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被未知混沌忽然开始缓缓流动，
　　但随着黑暗骤然亮起熊熊火光，这种趋势戛然而止。
　　路烈意外催发了他精神力火焰，在漆黑世界里滚滚燃烧。
　　事实证明，他运用精神力是如此浑然天成。凭空出现的火焰明亮动人，火光耀耀，映照出真正君临的强大之姿。
　　是与谋算人心不同，觉醒的绝对力量。
　　第一丝光亮出现，混沌的黑暗瞬息变成了平滑无隙的镜面。从四面八方照出中心那个鲜血淋漓的身影。
　　极度的寂静，只剩下路烈受伤的喘气声。当他抬头看向镜面，镜中的自己双瞳赤红，毫不掩饰的对权力、生命、力量的强烈野望，如同火焰燃烧。
　　路烈嫌恶看了一眼。
　　好恶心。
　　竟然敢用这么多镜子围住他，宰了幕后黑手的愿望非常强烈。
　　精神力跃跃欲试，回应了主人凶戾想法。流转着红光的巨刃扎进镜面。
　　咔。
　　镜面蓦然出现一道裂痕。
　　路烈咧开嘴巴，一缕猩红沿着下巴滴落。
　　镜子如蛛网迸裂成万千细小碎片，照出路烈不同角度的明晃晃杀意，雪白尖锐犬牙。
　　以及他背后没来得及隐藏的混沌黑影。
　　镜面的笑容恶劣扬起，他看到猎物了。
　　“吱——”深重黑色在各个镜面里不停出现又消失，很快路烈眼前出现无限黑影癫狂晃动。
　　忽然，前所未有的庞大力量骤然弥散开，带着无可抗拒的虚无与破碎感。
　　天地时间停滞片刻，而后一切都开始加速无规律变化。
　　蓦然变动将路烈拖入时空乱流。每一次变幻，他的每寸意志神经都像经历一次切碎重组。
　　带着火焰，路烈奄奄一息陷入黑暗。
　　再度从昏迷中醒来，他发现自己意外流落荒岛，岛上很小，除了一棵巨树外，什么遮蔽也没有。
　　岛屿四面皆是海水，了无人烟。耳边只有海鸟鸣叫，海水一浪一浪的声音分外明显。
　　刚从生与死的边缘侥幸逃脱，他浑身浴血，戾气未收，火焰蠢蠢欲动。
　　但周围实在太过安静。
　　黑影混沌都不见了。
　　没有巴塞。
　　没有皇宫里心思各异的虚伪贵族，没有假意讨好，或者藏着畏惧的侍从。
　　长久的空旷和寂静，让路烈内心无比怀疑。可是一场搏斗下来，他的精神力消耗殆尽，背后的撕裂和其他伤口每一处都那么致命。为了保全生机，昏迷中他变回了精神体原本的形态——一只金色的、还未生长出羽翼的翼狮幼年体。因为力竭，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人类身体。四面环海的岛屿空空荡荡，有且只有一棵巨树，能够提供休憩和视线遮蔽的空间。
　　小狮子忍痛用火焰清理掉土壤干涸血液，尽可能清扫他来过的痕迹，爬到树上，蛰伏等待彻底安全的时机。
　　天色一点点变暗，直至海面盈满月光。
　　路烈趴在树上，无法忽视浑身遍布的疼痛，双眼放空看着海面，。
　　放空着放空着，月光下的海面某一处变得格外皎洁明亮，连风经过那里都要轻柔几分。
　　浮出了一尾小小的人鱼。
　　人鱼动作灵巧轻盈，海藻般的银发被海风吹动，月下呈现出绸缎般的冷色。
　　“哗啦啦——”
　　浪花亲昵涌簇而来，争先恐后地拍打岩石。
　　和预想的，混沌丑恶未知物截然不同。
　　那么警惕、狡猾，又满肚子坏水的小狮子，愣住，支撑不住。枝叶簌簌轻响。
　　月下人鱼回过头。银色的，飞舞的长发，一双冰蓝眼瞳。动人心魄
　　耳鳍张开，清透鳞片在月光下。
　　半个身子藏在礁石后，谨慎矜持停留在远处。
　　两两相望。
　　就在那一刻，小狮子。他不动声色稳住身形，尾巴藏进肚子底下。他那受伤未经处理结了血痂的脊背，顺势露了出来。
　　人鱼的目光果然在他背脊上经过。顿了片刻，头也不回没入水中。
　　海水一浪接一浪涌来，拍打在礁石上。
　　小狮子前爪在空中抬了抬，终究轻轻放下。
　　皇宫里，迫不及待远离。
　　冒出一个银色脑袋。
　　狰狞可怕模样，伸出爪子抱紧树。
　　海风吹动他的卷发，皎白月光柔和静谧，眉眼精致漂亮。
　　宫廷白蔷薇。
　　晶莹剔透，像冰雪。
　　小狮子心机歪了歪脑袋。
　　伸出手，身体向前倾。张口说了什么，说话都像歌声，悦耳动听。
　　在树上看人鱼看呆住举了半天。爪子麻了。
　　怕吓到他，疲倦不堪，本能想要靠近。人鱼坐在岩石上，视线刚好和他齐平。
　　冰蓝瞳孔，对他好奇。清冷气息。手指雪白莹洁。
　　小狮子明显，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紧张。
　　随着小冰花指尖落到额头，松一口气。
　　不知道带来什么。冰凉流动的珍珠白液体。疼痛缓解。小狮子无师自通装乖，一动不动任由摆布。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灵巧冰冷的手指，他发尾轻轻扫过的触感。
　　好软。


第68章 
　　人鱼夜晚都会在海面上发呆,顺便帮小狮子上药，再摸几下。
　　从陌生一点点熟悉起来的时间里，人鱼总是用固定词语来称呼路烈。听起来和斯兰语的“狮子”差不多。
　　随着时日变化,小狮子的精神力开始恢复。
　　人鱼从只摸脑袋，变成哪里都会摸一点。路烈打小就在乎形象，但就算人鱼把他毛毛弄乱,他也完全不计较。
　　在宫廷,喜欢的东西都会被有意剥夺。
　　路烈早就学会隐藏真正喜欢在意的东西。他第一眼就很喜欢小冰花，并且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看到小冰花出现，他的尾巴球球都会上扬几分。
　　人鱼的精神力与他的契合，路烈每天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充盈。他已经明白自己进入了错乱的时空，在荒岛的每一天，都伴随着随时离开的不确定性。
　　他想恢复到人类身体，小冰花会不会又躲在岩石后面,警惕又好奇呢？
　　但是时空乱流的漩涡在他恢复前出现了。监禁时的压迫感再度降临，看样子，黑暗里的混沌一直守着他出现。
　　小狮子很不爽,这里有他要好好藏起来的小冰花。
　　他主动跳进漩涡，战斗充满了惊险和波折。在荒岛的修生养息让他的精神力更为精纯强悍。虽不如黑影力量庞大,但凭借路烈战术和精神力的天然克制，局势终于从胶着开始变化。
　　最终，路烈杀了混沌，惨胜。
　　残片毫无阻滞被烈火燃烧吞噬,他的力量开始疯涨。
　　他又受了伤。不免想念夜晚月光,人鱼发尾轻轻扫过的触感。
　　力量体内狂暴翻涌,难以遏制的戾气爆发开来。
　　黑气快速在路烈精神域蔓延。他精神力消耗殆尽，一下被黑气占据了大半。
　　小狮子在地上翻滚几圈,摇摇晃晃变成了人类形态，双眸赤红，浑身杀意森森。
　　但他只是在想人鱼，任性地把他毛发摸得乱七八糟的小人鱼。
　　往回走，路烈会回到荒岛。他一直想要以人类姿态，与小冰花见面。但怎么可以现在去呢？
　　吞噬混沌后，路烈掌握了时空的法则。他没有回头，连看都没有看，带着鲜血杀意回到原本世界。
　　“砰——”巨响。侍从见到鬼一样摔到在地上，看清楚路烈模样，吓得转过身手脚并用在狼狈爬行。
　　“啊啊啊啊！！”
　　迎面而来的，是寻常人类无法招架的可怖力量。
　　好吵。路烈皱眉。
　　只是这样想，熊熊烈火瞬间铺满整个空间。声音的源头彻底融化在高温中。
　　然后来了更多的人。
　　外界一切都很吵，路烈什么都不记得了。
　　整个世界都成了赤红火海，他快要彻底失去理智，偶尔会在火焰里看到月光下的小人鱼。
　　——他想要藏起来的宝物。
　　“什么？”当身处其他星球的女皇收到路烈现身的消息时，表情浮现出一丝错愕，又很快恢复成平时威严不容侵犯的状态。
　　“陛下，千真万确。”近臣声音因恐惧颤抖。
　　白塔承载着人类进取开拓的雄心壮志，汇集全世界顶尖人才，进行前所未有的研究。他们获得了极为显著得成果，以至于触碰到了“神”。
　　科学与神学的界限变得暧昧不明。
　　实验室明面文件，按科学检测结果记录为影质/暗质。而涉密文件将其成为“神”。意外接触到的“神”似乎格外庞大，并处在不活跃期。多瓦一族并不能完全驾驭这项研究，于是寻求皇室帮助，希望以帝国之力推进下去。
　　将“神”命名为卡俄斯。
　　谁也没想到，路烈杀了卡俄斯，并且有随时狂暴失控的趋势。
　　周围人类均是恐惧而扭曲的面庞。“把他杀了——”
　　“封印……封印准备好了吗？”
　　“火！谁来救救我！”
　　“啊啊啊啊！”
　　……
　　太吵闹了。
　　整座星球覆亡为灰烬。
　　女皇得到消息，连发三道急令，禁止任何武装伤害路烈——当然，根本没有什么能够人类的科技能够伤害到他。
　　数百人在内商讨了一天一夜，终于提出想法。卡俄斯残片的力量过于浩瀚，以路烈的年纪无法承受，不如连同记忆一起取出封印。
　　封印过程损失巨大。为了安抚多瓦，女皇将主星最近的辰砂星球赐予他们，并动用手段，保证他们的守口如瓶。
　　尽管形式的发展与预期大相径庭，但女皇十分满意。觉醒强大力量的帝国继承者，必定让卡特蒙的统治无往不利。
　　可是她漏算了人心。
　　刚愎自用的女皇，丝毫没有发现多瓦此后进行的私下活动。
　　……
　　路烈恢复意识时，寝殿亮着灯，一切柔和静谧。床边坐着小冰花的身影，终端界面开着，看起来是在代他处理公文，靠着抱枕睡着了。
　　这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感觉，小狮子被发尾扫过那样陌生柔软。
　　路烈视线落到小冰花脸上，与记忆里那张软软小小的脸蛋一一对应。
　　原来他们曾经见过。
　　小冰花真是从小到大都漂亮，每一根头发丝都漂亮，他好喜欢。
　　路烈熟练抱人鱼上床。
　　他忽然想到，荒岛时期小冰花总是说的那个词，是“球球”。
　　竟然喊狮子时候的他“球球”。路烈觉得好笑，捏一捏闻歌脸蛋。
　　真是笨蛋起名。
　　*
　　一直到靠近中午的时候，闻歌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就是某只存在感强烈的金灿灿脑袋。
　　路烈支着下巴，不知道看他看了多久。
　　……
　　闻歌又闭上眼睛，脸埋进被子。他还没有完全睡醒。
　　好像路烈在旁边笑了一下。
　　很想忽视，但是闻歌注意力全跑到靠近路烈的那一边。
　　等待他醒来的功夫，路烈竟然一直在玩他的头发。卷发编得歪歪扭扭，把珍珠嵌在银发里面。
　　这个珍珠吧。
　　带着冰雪气息，圆润又可爱。
　　他当然想销毁这个，没有抢到，反而被路烈抱住了腰，被拉入了怀中。
　　“我的。”
　　闻歌耳鳍微张，白玉雕琢的脸颊沾了粉色。
　　他到底在得意个什么劲啊？
　　策略而已。
　　路烈本来是想逗他玩，忽然觉得这个瞬间的小冰花特别好亲。
　　一低头就亲了上去，唇瓣浅浅相触。
　　闻歌觉得，真得很不妙。
　　大概是因为眼泪珍珠在路烈手上，他心跳和呼吸都乱七八糟，双腿一阵一阵发软。
　　磨蹭许久才真正起床。
　　路烈懒懒散散，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和小冰花一直腻歪厮混。但只是小冰花一个简单眼神，路烈就乖乖起床停止摆烂。
　　毕竟，同族的事情尚未解决，始终悬在闻歌心头。主星与他们所在地相距遥远，他感应不到同族气息。
　　114根据剧情触发程度，保证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一夕之间，青牙公国的使臣被丢入监狱，宣告双方关系破裂。
　　国际形势变幻莫测。
　　按闻歌的安排，辰砂星球第一时间被军队接管。
　　这次军队的统帅巴林顿出身贵族世家，军功赫赫，但十分瞧不上人鱼。上等人的看法都是如此，人鱼是性价比不错的宠物。
　　宠物而已。
　　当他收到人鱼的调令时，感到无比荒谬耻辱，但他不得不照做。
　　谁都惧怕路烈大魔王喜怒无定的性格。面对亲自到访的人鱼，尽管很不爽，巴林顿聪明没有摆在脸上。
　　多瓦断尾逃生，最为核心的白塔静静伫立在原地，似乎还能看到曾经工作人员忙碌不歇的影像。
　　白塔内部牵涉众多机密，巴林顿不敢轻举妄动，严格布下层层封锁，防止任何外逃。
　　他们在白塔实验室找到庞杂众多的资料文件。
　　只要世界存在，混沌永远不会消失。
　　卡俄斯是杀不死的。
　　新的卡俄斯最先在影族聚集的地盘重新累积成形。多瓦内部，尤其分割权力的高层，早就被渗透沦为信徒，自然而然与影族达成合作。时至今日多瓦所做的一切，都被卡俄斯信徒幕后操控着。
　　那些器官买卖、人鱼培殖流通，都与这些有关。
　　实验室遗落了几百个人造人鱼，和兰顿记忆里的场面无比相似。一排排胶囊整齐有序，写着编号和营养液日期。
　　胶囊里面的人鱼有些已经睁开眼睛，有些尚未成型。
　　闻歌心情复杂。
　　他不会对实验培养舱的人鱼产生同族认同感，但从血液上讲，人造人鱼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几百只胶囊，该如何处理。
　　114在海水中快乐冲刺，解决了剧情危机，它就是海里最快乐的小宝。
　　闻歌看着水母越漂越远，偶尔会与记忆里曾经繁荣的海洋重叠。
　　“让人选一批文件公开。”无论这批人鱼如何处理，现在都必须提前布局。
　　闻歌微微点头。
　　过了一会，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完全没有精神力探知过的痕迹。
　　路烈怎么知道？流落荒岛期间，小狮子每晚都要陪人鱼看月亮。哪天人鱼闷闷不乐，小狮子围脖的毛毛就要被搓圆又捏扁。
　　路烈转换了形态，卧下将闻歌围在怀中。他的狮子形态和人鱼有着很大的体形差。
　　这样圈住，小冰花在路烈眼中，就显得格外好捏。
　　风也是安静的。
　　卷发似有若无拂过，带着闻歌冰雪气息。路烈心痒痒。低下脑袋，浅咬一口小冰花耳鳍。
　　闻歌动了动耳鳍，没说话。
　　他得寸进尺，在小冰花脸颊留下一串湿漉漉痕迹。
　　“……放开。”闻歌声带又被狮子吻部碰了碰，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
　　这么热还要靠过来。
　　连身为毛茸茸的自觉都没有。
　　闻歌伸手要推开他，却在触到的那一刻，忽然抱住了狮子脖子。
　　这个形态的毛毛一点没有小只精神体那么柔软。可在他迷茫时又显得那么可靠和安定。
　　他稍稍将身体的重心放到了狮子身上，相互依偎着。


第69章 
　　船只在灰色的海面上穿行,破开几道深邃的痕迹。这些痕迹渐渐消散，仿佛时间在这里也变得模糊而迷茫。海面尤为阴冷和沉闷。没有蔚蓝色的波涛，更没有丝毫阳光的映照。
　　远处表面平静如镜,完全像是一片死寂的水域。海面上的深灰看上去如同浓重雾霭凝聚而成，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
　　甲板上的水手穿着同样黯淡绝望的黑灰色，麻木不仁重复当下工作。
　　世界笼罩着阴晦,仿佛抽去所有颜色。
　　靠近舱室的暗角处,伫立着两个同样灰蒙身影。尤其是矮点的那个，兜帽遮蔽了绝大部分神情，时而戒备抬眼，观察四周。
　　她不得不这么做，以免自身红发在这块地界曝光，引来关注和麻烦。
　　和闻歌分开后，她与坎因没有耽搁,循着同族间的感应，抵达青牙公国星球附近的星云。
　　青牙公国在星际的形象封闭神秘。星球上的居民以影族和侏儒为主，建交甚少,严格限制物种出入境。官方给出的解释是，侏儒对环境高度敏感易受惊吓,外来者容易导致侏儒快速死亡。入境批准几乎不给任何星球通过。
　　一路追踪至此，无论红发人鱼还是坎因，都不能接受无功而返。通过毒素造成的迷惑神智，他们伪装混入原住民当中,搭乘船只进入。
　　公国虽然是影族和侏儒的地盘,但靠近外围的区域,分布着不少底层人类。他们都是在青牙公国吞并自由区时没来得及跑掉的流民，游离规则之外,依靠这片灰色海洋生存。
　　坎因虽然敌视人类，但他擅长伪装，毫不费力就能融入人类当中。
　　红发人鱼做了掩饰，化名罗娜。宛如魔窟的囚禁实验生涯下，她对人类的仇恨无比强烈。在坎因的角度，就能看到人鱼兜帽下表情僵硬，她正竭力克制面对人类的杀意。不过这条船上的成员行动更像无生气的傀儡，并没有太多。
　　船只缓缓到港，海港咸腥湿润气味迎面而来。人鱼和坎因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混在原住民当中往港口走。正在收绳的水手忽然几步跨过拦在他们面前：“小姐，麻烦你等一下。”
　　初到陌生地盘，尚未探明情况，并不适合轻举妄动。人鱼和坎因不约而同慢下脚步。不远处的海港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任何喧闹吆喝声音。海水冰冷空寂一潮一潮拍打船身，整个天空晦冥黯淡，海水翻搅着灰色。
　　面前的水手头发乱糟糟如同蓬草，红褐色胡须虬结，整张面部只能看到眼鼻的位置。他的瞳孔呈现出淡灰色，目光如其他同类一般，显得空虚涣散：“罗娜……你的名字听起来像因塞人。”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一触即发。
　　坎因不动声色侧了侧身，如山的大块头彻底绝断水手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偶尔瞟来的目光。杀意在无形中凝结，水手蓦然打个冷噤，如梦初醒拖着脚步往侧边挪去，口中仍在梦呓般呢喃：“抱歉，我说了什么吗？好像又走神了，工作，工作。”
　　他又按部就班执行起水手的任务，直到人鱼和坎因走下甲板，都没有看过一眼。仿佛完全忘记了几秒前发生的事情。
　　坎因曾经听说过因塞人，那是一个红发人种。因为灭绝的方式凄惨诡异，不同星球上都流传着异闻，称因塞人为“受诅咒的红色”。
　　踏上海港的陆地，雾气似乎又加重了一层，沁入肌肤的黏腻和冰寒。红发人鱼彻底将自己藏进斗篷阴影中，经历刚才的插曲，她神经彻底紧绷，厌倦烦躁与任何一个人类接触。可是行走在狭窄的鱼巷，青石板路弥漫着潮湿腥味，居民诡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落到她身上。当她戒备回视，他们却都低着头，沉默整理渔网，切割夹带灰白的鱼肉，或者将污浊暗沉血水冲刷到青石板上。
　　他们动作僵硬中带着几分似曾相识，令她想到森冷白光的实验室，愤怒无力目睹那群人类如何划开同族躯体。
　　冷汗沿着红发人鱼背脊滑落，过往阴影之下的恐惧仇恨席卷而来，步伐无意识越发迟滞无力……
　　“看前面。”身体一阵倾斜，人鱼被坎因轻轻提到跟前。
　　人鱼体格本来就比坎因娇小纤细。何况她一直遭受折磨，分量只有那么轻。比提留小孩还容易。
　　短短几秒内，坎因又将深海群族经历的无妄之灾翻出来回忆了一遍。
　　红发人鱼默默靠近坎因前行。在深海里，坎因对于人鱼总是唯命是从，从不这样擅作主张。
　　她九死一生，侥幸重获自由，外面的世界也在发生着她所不能掌控的改变。
　　人鱼每时每刻都会重新意识到这一点。
　　浩劫之后，坎因隐忍仇恨在陆地上生存，是否重复经历着她刚才濒临破碎崩溃的心境。
　　又究竟重复多少次，才能表面上维持冷静克制。
　　还有他。
　　她想到了闻歌。临分别前，银发人鱼分给了她一半力量。
　　不知道是哪颗星球遗落的同族。他也在品味着和他们同样的悲伤与仇恨吗？
　　世界晦蒙黯淡，身边坎因守护着她同行。同族一幕幕的挣扎血泪浮现心头，红发人鱼闭了闭眼，心脏的跳动渐渐变得坚定沉重。
　　觉悟过后，她做了决定。
　　同族生死未卜，前路显得如此渺茫不可捉摸。但她的同伴们在渺茫中前行至此，她不能也不该犹疑彷徨下去。
　　人鱼往前看，立刻发现了坎因在意的目标。
　　太明显了。
　　这是一个全然笼罩着灰暗死寂的星球，可那个人类却保留着太过活跃的色彩。如此显眼，不加任何伪饰，完全将“外来者”的身份摆在明面。
　　她和坎因不用交流沟通，便明白双方的意思。
　　——跟上去。
　　海港小镇到处都是逼仄迂回的暗巷，目标速度很快。和居民缓慢僵硬的动作相比，他们几次都觉得追踪得太过明显。
　　不过对方似乎无所顾忌，全程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巷口尽头停了一辆四座车，银黑锃亮，打着暗绿蛇身徽章。这种车的后备箱远比车厢要大，专门为贵族财阀服务，方便浩浩荡荡携带物资出门。
　　红发人鱼在兜帽下浑身紧绷。
　　毁灭家园之仇，糟践同族之恨，她铭心刻骨，日夜不敢忘。车把手上蛇样盘亘的徽章，正是仇人的象征。
　　看来多瓦家族和白塔那群恶鬼，藏匿在了影族的地盘。
　　那个人类丝毫没有发现被跟踪，上车后车门自动闭合。
　　利用这个间隙，坎因带着人鱼混入了车的后备箱。
　　司机随意看了眼四周，启动油门：“又忙一天，找到线索了？”
　　“呸。”被追踪者重重摔进车座靠背，满口抱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说什么漏掉的货物，我看呐，准是哪一个环节被人做了手脚。他们把东西捞到手，害得老子天天跑动跑西！”
　　人鱼和坎因屏声藏在车厢，前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透过后车盖上一道极窄的玻璃，巷子越来越往后退去。
　　“在这种地方受气，还不如留在辰砂星。”
　　“别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留下的弟兄说不定都被杀光了，好歹我俩还活着。”
　　“唉……”
　　“不过到底是什么这么精贵，大人催这么急？”
　　“漏掉的货可不简单，白塔运出来的，你说还能是什么？”
　　“什么？难道是人鱼？！”
　　“嘘——别嚷嚷。这话我可只告诉你，从最开始，我们的族长大人就在悄悄往这里运送人鱼。以前管这个的是我叔父，不过后来他失踪了，转运差事就落到我头上。那天事发突然，从白塔分了好几批货出来。毕竟人多眼杂，自然有人藏私。”
　　“这、这怎么办？今天可就是族长大人的最后期限啊。”
　　“还能怎么办？随便编点话应付了事。呵呵，这可不是以前的多瓦……”
　　整个地域被厚重的乌云覆盖，光线丝毫不能透过阴霾照进来。视野内一切越发显得灰暗，有些时候，红发人鱼会有种在海洋的错觉。地面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昏暗的灯光遥遥点缀着黑暗。低矮扭曲的树木几乎都是光秃秃的，爬满青苔与藤蔓，恍惚间就像海底错落珊瑚。每当有微弱的风吹过，树枝发出刺耳的嘶鸣，让人毛骨悚然。
　　车轮碾压过厚厚的湿泥与腐叶。越往里面走，生命的气息越发微弱混沌。
　　驾驶室内也透着一股灰蒙蒙的压抑烦闷。
　　出于他们意料，一路守卫少得可怜。轻率随便混进了树林边界的庄园。
　　又跟随着这两人来到了庄园的主屋。
　　室内阴暗冰冷，正中心有一座青白影子雕像，雕像下伫立着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人鱼和坎因潜藏的方向。他看上去是个贵族，衣着考究、鬓发斑白，神色顽固倨傲。
　　红发人鱼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坎因潜入白塔，有意收集过多瓦的资料，他勉强认出，眼前人类正是多瓦不可一世的族长。
　　他不免有些吃惊。并非惊讶多瓦族长在此处，而是惊讶于他的衰老程度和身上无法遮掩的破败之相。
　　两名下属表面恭敬地与族长进行了一番无关紧要对话。正如负责人鱼运输的人类所说，在影族地盘，族长根本无心治责他们。得知没有找到人鱼后，族长便厌烦摆手，让他们离开。
　　“必须看管好剩下的人鱼，否则，你会消失在影子之下。”
　　下属差点笑出声，假模假样咳嗽一声，油腔滑调回答：“遵命，族长大人。”
　　消失的同族原来就在他管理之下。
　　红发人鱼决定隐藏行踪继续跟随，而坎因留在原地，继续监视多瓦族长的行动。
　　他们互相都有些不放心，但此时此刻，唯有将信任交给对方。
　　多瓦族长独自在室内来回踱步，时而双眼迸射出喜悦与期待，痴迷抚摸雕像。
　　四下无人，神一定会回应他的祈求和欲望。他想要永恒生命，想要无尽权利，想要庞大力量。
　　——无所不能的神啊。
　　他的眼神变得空虚涣散，痴痴凝视着空中某个焦点。他的精神掉入某个虚幻缥缈的空间，四处传来怪异的声音，仿佛是虚空传来的无数道低语。这声音引人憧憬又惴惴不安。
　　多瓦族长知道，神在回应他。
　　神虚无的声音断断续续：“……更多的力量……降临……”
　　信徒深知，伟大卡俄斯残留的意识，在等待一场复生，重新降临世界。
　　为此，他们愿意奉献一切。
　　多瓦家族经营多年的名望人心，正是为了换取信仰，得到供养卡俄斯的力量。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一条不属于多瓦名下的银尾人鱼出现。原本稳固的民心浮动，向皇室倾斜。多瓦接二连三被曝出丑闻，可供收割的信仰力量一落千丈。他们不得不退守青牙公国。
　　多瓦族长隐隐感觉，局势本不该是这样，他们本该……
　　本该怎样呢？
　　眼下卡俄斯大人复生的日期临近，需要的献祭越发越多，这种情况，难以满足神唤取力量的需求。
　　多瓦仓促败逃，减去运输途中遗落死亡的，顺利带回的原始种人鱼数量有限。
　　不过这无关紧要。作为神的眷属，他将成为不死不灭的化身。流逝的时间不值一提。
　　只要给他时间，他完全能够筹谋布局，再次培育繁殖人鱼，操控人类来满足卡俄斯愈发贪婪的胃口。
　　至于现在……
　　“下仆已经听到了您的声音。”带着绿宝石扳指的手落在密室封印上，族长声音难以抑制狂热与激动，亲手打开密道。
　　坎因一下心提了起来。
　　里面是一条昏睡不醒的人鱼，失去光泽的头发憔悴黯淡，本该透明的耳鳍蒙着一层白翳。从内而外透露着灰败死气。
　　——已经没救了。
　　他很快意识到，心口泛起无穷无尽的悲哀。
　　坎因亲眼目睹黑暗如何爬满人鱼，快速侵蚀分解那具躯体。本该在深海自由无拘的人鱼。
　　坎因恶狠狠看着，眼眶几乎撕裂，热泪蓄满双眼。他不能眨眼，一眨眼，泪就会流下来，惊扰室内的仇敌。
　　黑影里的混沌此刻非常愉悦，在信徒拥趸下，享用祭品后变得无比松懈。
　　——这个气味和温度，是叫做人鱼的东西吧。
　　世界诞生伊始，只有混沌存在，这便是卡俄斯本名的由来。这段时间并不长，卡俄斯很快陷入沉睡，混沌世界划出天、地、海，有了光明与黑暗之分。
　　原本汇集混沌的本源力量，散落成不同世界的运行法则，生物欣欣向荣。
　　卡俄斯沉睡亿万年，想要醒来，必须吞食本源力量。
　　它没有思想，全赖本能行动，就近选择了想要吞噬的第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碧波荡漾，人鱼种族受天地法则钟爱，蕴含着世界本源的力量。
　　复苏的欲望驱使卡俄斯分|身藏在海阴影中，企图吞噬人鱼。
　　可接连失败，倒是吃了不少人类。他从人类的味道中学会了一点狡猾。
　　挑选信徒降下神启，人类崇拜信仰名为卡俄斯的祂。为此，开始按照神喻，争相追逐猎杀人鱼。
　　卡俄斯等待着享用祭品，可送上来的人鱼不带一丝法则碎片。
　　世界存在的本源力量全都汇集到最后一尾人鱼身上。卡俄斯完全无法吞噬，身为混沌，它刚开始想要苏醒，心智低下原始，守着这个世界很久很久，最后一生气，把全部活着的信徒都吃了。
　　可它还是拿人鱼没有办法。
　　它无法理解，为什么人鱼能够撑在本源力量而不破碎溃散，它决定放弃这个世界。
　　其他世界的进展相当顺利。
　　一个世界接一个世界被卡俄斯吞噬，归于破碎虚无。
　　这是最后一个还未被混沌占据的世界。
　　他又一次尝到了人鱼的气味和温度。
　　就差一点。混沌于睡梦中喟叹。话语如同波纹震荡，传递进无数信徒的梦境。
　　就差一点，它将重临世界，一切回归最初的虚无空寂。
　　祭品不够，还远远不够。


第70章 
　　卡尔泽鱼市。
　　借深黑斗篷的掩饰,红发人鱼抱着一纸袋干面包，以与旁人差不多的步调，静默毫不起眼行走在狭窄巷口。
　　那天,她与坎因追踪同族气息，深入腹地。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内部，路线幽回曲折,极易迷失。她曾在名为“白塔”的魔窟中受囚,因而对气息、光线的变化都极为敏感。
　　地底暗道布满淡淡的尘土味，伴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腐朽。墙壁上隐隐能看到难以言述的扭曲雕刻，不知为何，一旦看过去就会产生眩晕感，人鱼匆匆移开视线。
　　她一路追寻，直到那个人类停下脚步。同族就在这里。红发人鱼极力压制着呼吸，她的心脏开始颤抖。
　　眼前的人类忽然双膝跪地,神情严肃虔诚，状若祈祷，嘴唇翕动,开始念出低低的话语。他是多瓦家的长者，贵族腔调做派几百年,导致此时语调奇特深沉。四周黑暗沉沉，更显出莫名诡诞。
　　人鱼有听懂世间所有语言的能力，但此时的声响，她只觉得晦涩深奥。何况那些声音一出来,不等成形,就立刻被黑暗吞没。她依稀捕捉到“忠仆”、“恭迎神降”之类的字眼。
　　红发人鱼见过此人居高临下的姿态,眼下他却对着空气匍匐膜拜。对比之下越发显得荒诞可笑。
　　人鱼，高傲且自由,被人类囚禁实验。囚禁的人类，在这里心甘情愿献首下跪，称别的东西为“主人”。
　　她脸上勾起讽刺的冷笑，又很快消失。心中泛起冷冷的厌恶，对人类不知疲倦想要唤醒的“神”也多添憎恨。幸存同族被秘密运输到这里，与祷词中的“主人”必然脱不开关系。
　　供奉？献祭？威胁？祈求？亦或是汲取呢？
　　像要佐证她的猜想。
　　壁灯在蛛丝尘网中泻出些许微弱昏黄，光影在墙壁上流淌，形成一个个黑影。她的思绪变得凝滞，恍惚间，那些影子竟然生出细脚，渐渐移动起来。
　　然后，它们攀附上前方物件，忙碌于搬运。
　　起初，只是一些珍宝。渐渐地开始出现异兽，它们困在不同样式的精美笼中，眼神变得呆滞麻木，瑟瑟发抖地蜷缩。
　　人鱼认出曾和她呆过同一个运输舱的白冠雕。那只雕在舱室想逃跑，翅膀仓皇拍在她的箱板，惹来多瓦的人一连串咒骂。要不是那几声拍翅，她或许不会这么快醒来。
　　不过人鱼分不出丝毫怜悯，她的内心害怕又焦灼。她想，物资队列的尽头，会是她的同族吗？
　　她等了很长时间。终于，从黑暗中出现又消失的众多物资中，红发人鱼一眼看到那些人鱼沉睡之箱上的蛇纹暗金。它们在搬运途中某些角度流光闪动，仿佛流经海峡时明时暗的海水，又仿佛人鱼难以预测的命途。
　　从未如此之近，她久别未逢的珍贵的同族。
　　红发人鱼目不转睛看着他们。然而，似有若无的黑影阻碍她的视线。
　　此时，人类的祷告念至结尾，周遭变得很冷，壁灯火焰猛然摇曳起来。
　　地底之下冷意凝结。人鱼的一切感知都被黑暗所阻隔，一种恐惧倏尔遍布全身，本能在提醒她快逃。
　　仿佛有什么从黑暗中降临了。
　　在黑暗中，本该一切融为一体。但那东西明显比黑暗更为浓厚阴沉。
　　黑暗中的怪物迎着她的方向，缓缓张开巨口。
　　不过那东西的目标不是她，而是那些黑影。人鱼浑身一颤，很快恢复了意识。
　　扭曲绵延的搬运队伍尽数没入黑暗深渊。没过多久，灵魂深处某道微弱渺茫的联系彻底断开。
　　人鱼喉咙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悲痛与苦涩浓烈到近乎麻木，悄然划过她心头。她经历过许多次同族的死去。比谁都清楚，此时此刻，又一个同族失去了生命。
　　那些线索似乎无比明晰。魔窟白塔、多瓦、黑暗的怪物、以及极为虔诚的“恭迎”……
　　显然，他们成为了那个人类口中“主人”源源不断的祭品。那东西通过吞噬，形态变得更加清晰。
　　随着她同族的凋零，视线浓黑越发深沉，那股幽深恐怖的感觉也越发强烈。红发人鱼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嘶吼，像是人语，像是野兽。
　　如此嘶哑、僵涩、笨拙、恶心。
　　仿佛刚开始学会发出声音的新生儿，急不可待向世界啼哭宣告。
　　“您醒了。”男人颤抖又无比尊崇说道。
　　人鱼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只见人类眼神灼热，神情近乎癫狂：“卡俄斯，伟大的主！忠仆……”
　　不等他说完，他的头就像刚才队列那样，进入了那层浓稠混沌。人类声音变得闷响，随着“咔”的一声，混沌离开了他的身体。
　　留在原地的只剩一具匍匐的无头身体，因最后头颅扯裂的疼痛，呈现出佝偻的姿态，丝毫不见那点贵族影子。
　　几秒以后，这具身体化成黑烟一样的东西，彻底消失。
　　红发人鱼尽可能减少自身存在感，但依旧被得到能量的暗中怪物发现了。
　　扑面而来的恐惧将她整个攫住，她的双腿痉挛，几度要变回鱼尾。人鱼勉力维持站立。
　　她不敢靠住墙，墙上全是扭曲的黑影刻纹。与那些东西接触，就会像刚才的献祭队列，被彻底吞噬。
　　阴冷粘腻终于袭上她的意识。
　　有一种无形力量催使着她，要她解开藏匿，献首于深渊终焉。
　　真正相对，她才发现，自身之于怪物的实力差距犹如小虾之于海啸，她根本没有侥幸的可能。红发人鱼咬破舌尖，剧痛带来几分清明。
　　黑影嘶叫自灵魂响起，仿若嘲笑。阴冷施施然往她的方向扩张，巨大的压迫感临近，她再也无法强撑，无可奈何向后滑落。
　　“嘻嘻……”新生的卡俄斯笑声稚嫩天真，笑人鱼的不自量力，以及即将成为落入口中的食物。
　　祂缓缓张开黑色大嘴。
　　墙壁刻纹更加狂乱明显，如同无数条蓄势待发的蛇，吐着蛇信等人鱼无力摔来，毒牙刺穿她纤薄光滑的后背肌肤。
　　下一刻，幽暗里银光微闪，只听铮然一声闷响，墙面碎石滚落，灰尘弥漫。原来人鱼在下滑前，握刀狠狠扎进墙壁，墙面瞬时蛛网般裂痕。而她握口也迸开伤口，血流如注。
　　一击即成，人鱼无所谓靠在墙壁上重重吐息，红发发尾似有幽光闪烁。
　　没料到祭品会临死前反咬，寂静数秒后，黑暗中的尖啸直刺入脑仁，格外锐利刺耳。
　　人鱼身上浮现出淡淡银光——闻歌的精神力为她挡下了这次致命攻击。
　　周围环境产生一瞬变化，但人鱼并未留意到。
　　未如预想那般咬上祭品的灵魂，卡俄斯开始暴怒。
　　人鱼状态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却扯嘴角笑出了声。
　　刺中墙壁的，是当初在船上，她是随手捡的海军刀。这样一击，对很多生物而言，都是不足为计的小伤，却惹怒混沌中的怪物。祂盘踞的墙壁疯狂晃动，砖石纷纷扑簌。
　　混沌中的无尽哭喊、尖叫、咒骂，在红发人鱼耳里，无异于赞歌。
　　“哈哈哈！”她咽下喉口上涌鲜血，索性放声大笑。血的滋味让她想到同族。
　　一时间喧杂都像消失了。濒临毁灭的这一刻，红发人鱼想象她回到大海，海天广阔无垠，她蔑视一切风浪。
　　卡俄斯咆哮越发愤怒，黑暗之力一波接一波振荡，以摧枯拉朽的姿态破开屏障，直奔红发人鱼命门。
　　“啊呀，快逃。”攸关之时，人鱼背后墙壁居然传来轻快的低语。
　　紧接着她的两只手臂被抓住了，一阵晕眩过后，周围变成刺眼的白光。
　　耳鳍听到的声音悦耳婉转。
　　人鱼反应了一会，才听出是风声，是水浪，是鸟鸣。是久违生疏的生命气息。
　　——她被强行带离了那个黑暗地底。
　　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特殊材质，隔绝一切探查。人鱼从手臂伸过来的角度猜想，对方比她矮。
　　平和宁静的氛围并不能让人鱼放松警惕，不过很快，对方主动放开了她，带着笑意开口：“安全~”
　　人鱼快速打量她。是个金发女人，笑容人畜无害，不过友善表层下，精神力不容小觑。
　　女人左看右看，耸了耸肩，语气略带犹疑：“但话说回来，这是哪里？”
　　见人鱼不说话，她又主动伸出手。
　　“你可以称我安洁。”安洁莉娜说话特有的轻快上扬，这使她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显得游刃有余。
　　红发人鱼不吃这一套。她对人类均抱有戒备与仇恨之心。
　　但她大概能确定，这个金发女人没有敌意。
　　因为松开桎梏的一瞬间，人鱼没有错过安洁莉娜眼瞳中一闪而过的恻隐。
　　这让红发人鱼更加心生厌恶。
　　用得着人类来假惺惺么？
　　她坚决要与这个叫安洁莉娜的女人分道扬镳，但安洁锲而不舍跟着她。
　　喋喋不休，死缠乱打。
　　直到听到闻歌的名字，人鱼才脚步一顿。安洁见缝插针，噼里啪啦说了一连串证明她和闻歌认识。
　　认识，那就不能动手了。
　　红发人鱼略感遗憾。
　　甩也甩不掉安洁莉娜，红发人鱼只能默许人类跟在她旁边。
　　几个小时以后，第三遍来到最初的地点，她们发现，这是一座走不出的小镇。
　　安洁莉娜主动和红发人鱼交换信息。
　　原来她潜入地底以及带走人鱼用的能力，都来自于家族遗传。据说最初卡俄斯败退，天地初分，得到世界之力的生灵能力不已，而翼狮掌管空间。
　　传说归传说，亿万年更迭变幻，斯图尔特家族成员也不过在空间方面略有优势，只算得上小长处。——当然，某个少年暴君已经完全被安洁莉娜划出讨论范围，那种变态级别，是例外！例外！
　　对于这样的家族天赋，安洁莉娜通常用来偷懒赶路，偶尔隐匿窃听机密。这还是她第一次带人转移。
　　结果呢？来到这么个走不出去的地方。
　　最要命的是，空间转换消耗了大量精力，安洁无法再度尝试转移地点了。
　　安洁说完后，双方相觑无言。
　　倒不是红发人鱼不想说，但她确实没有头绪。
　　天黑前，她们临时在野外扎营，安洁的帐篷和人鱼栖息的河流起码隔了一百米。要不是安洁又搬出闻歌，人鱼只想和她隔一整座森林。
　　第三天，他们意外发现了坎因。不知为何，高大的深海巨人也出现在了森林中，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沿着河流寻找尽头。
　　夜里，他们被这个空间的居民发现了。
　　和影族栖息星球不同，这里的居民都是活的，并不能靠简单的伪装混过去。不过这些居民很友好，误把他们认成旅人，表示镇内有许多休憩容身的旅舍和咖啡馆。
　　野外不能停留了，正好他们也想寻找这个空间的线索，于是趁夜进入小镇。小镇边缘有个最冷僻偏远的咖啡馆，背靠密林，有条河流蜿蜒。无论对于安洁莉娜，还是对于人鱼，都有一定隐匿保障，于是他们住了进去。
　　随后几天他们小范围活动，竟然又陆陆续续遇到安洁莉娜军队的同僚……
　　总共二十八人，都是秘密潜入影族星球的精英。
　　“外来者”都转移到了这里，这难道是巧合吗？
　　总之，迫于形势，人鱼和坎因不得已同安洁莉娜带的队伍相安无事共处，暂时落脚在咖啡馆，寻找出去的线索。
　　军队精锐个个都精神挺拔，难以隐藏的杀伐，与小镇宽缓气氛格格不入。坎因身形巨大，贸然出门也会引起注意。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有日常没个正形的安洁丽娜能不露痕迹融入周围。但她唉声叹气，和这个镇上居民语言不通。
　　红发人鱼种族特性，人类无意识会产生亲近。她的身形也和常人差不多，最适合去做一些容易被记住脸的任务。
　　不可避免的，她独自负责采买一行人日常所需物资。
　　就像现在这样。
　　路面青石显然年代久远，鱼贩杀鱼后没有冲刷干净的血淌进各处石缝，经年累月变为干涸血渍，行走在上面微微粘脚。
　　尽管清楚知道这座小镇有不对劲的地方，但这几天，红发人鱼还是因“自由”而感到感觉些许愉悦。
　　无论是面包店散发的甜暖，亦或鱼市海风湿漉漉的咸腥，以及最后靠近森林处清疏，都让她对这个陌生小镇多出耐性。
　　不过，耐性会在抵达咖啡馆那刻戛然而止。
　　狡猾的金发女人每次都会倚在门口，笑眯眯边说“辛苦了”，边接过面包水果。
　　她会小狗一样为袋子里奇迹般出现的肉类或牛奶欢呼，再说一连串不重样的对人鱼的夸赞。“军队中就是这样，对食物怀以崇高无比敬意。罗娜，你是最伟大的。”
　　安洁莉娜这样的态度很快传染给了手下精锐。红发人鱼只要碰上那群人类，就得被迫迎接一道道情感充沛的目光。
　　总有一天——红发人鱼每次都会这样面无表情地想——她要毒死他们。
　　*
　　雪境没有边际，冰山绵延起伏，反射着白光，冷意刺骨。
　　周围一片死寂。
　　114心慌慌，漂浮在空中，单单伸出最长的触爪，小心翼翼勾住少年衣袖上的装饰金链，动也不敢动一下。
　　呜……明明是和闻歌一起来影族星域搭救同族，它怎么感觉缺失了一段事件记录。
　　明明飞船刚停稳，怎么它再运行就出现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呢？114透明脑袋里一路流泪表情。
　　【QnQ】
　　被迫和大魔王路烈在一起冒险。
　　【QUQ】
　　还和亲亲宿主莫名其妙走散了。
　　【TTmTT】
　　最最可怕的是，身为系统，它却感受不到与闻歌之间的连接！也就是说，无法找到闻歌的位置。
　　【QAAAAQ】
　　显然少年正在低气压，精神力烈焰张牙舞爪的。如果不是闻歌的关系，它恐怕早就从水母化成一滩水了吧。
　　周围冰天雪地，无论如何自动，都感觉没什么变换。114惴惴不安当挂宠，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围的雪更厚了，冰川散发着冷彻寒意。有一个114特别熟悉的身影，坐在冰山之中，海藻般的卷发有些垂落在雪地。
　　呜。114恍惚了一下，是闻歌。
　　怪不得这一路上隐隐都有种熟悉的感觉。
　　它举起触爪挠头。
　　好险，脑子差点要长出来了。
　　——原来……这是闻歌的精神域吗？
　　不等欢欢喜喜弹射过去，114忽然注意到冰川暗处藏着的巨大黑影怪兽！
　　那个怪兽显然要攻击闻歌。可闻歌就像不知道那样，毫无挣扎，绝对的引颈受戮。黑漆漆的怪物显然很满意，利齿森然。
　　114很想哭。
　　它很着急，觉得身为系统无比失败。
　　它知道的，闻歌对死去还是活着无所谓。或许更残酷点说，他会更加希望死掉。
　　它知道的，它努力了，它总是乐观幻想，经过很多事情以后，宿主会不会多一点点喜欢活着呢？
　　114哭得很难听，它用力喊：“闻歌！”不管不顾带着一包眼泪飞出去，企图用圆不溜秋的身体弹走怪物攻击。
　　比它声音更快的是路烈的焰刃，火光带着磅礴杀意，霎时温热血液飞溅，化作黑色残片，随后消逝。
　　啊？114呆住。侧过扁扁的身体来回观察。
　　爆冲的后果就是，它被路烈阻拦的火焰烤干瘪了。在大魔王眼神的无声命令下，蠢东西114不敢出声，老老实实飘回挂宠位置。
　　“真臭。”路烈嫌恶看了眼怪物曾藏匿的冰川。
　　那遮掩不住阴恻作呕的气息，啧。被他压着打的废物，也敢冒充小冰花。
　　路烈浑身低气压，不爽透顶。他本该和小冰花腻在一起，多亲几下抱几下，而不是在这可笑的幻境里面，陪废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干脆烧掉好了——但不行，太过火摧毁了小冰花在乎的东西，他哭鼻子怎么办？
　　想到这里，路烈自然想到叛乱那天人鱼掉着小珍珠说在乎他的画面，也就顺带回味了一下把哭泣小冰花抱在怀里的滋味。
　　更烦了。
　　少年面无表情垂下睫毛。
　　和小冰花分开的第一秒，想杀人。


第71章 
　　目送红发人鱼进房间,安洁收回视线。
　　为了便于称呼，她得到了人鱼的名字——罗娜。从人鱼抗拒的态度看，安洁不难猜到这是人鱼的假名。
　　不过她觉得,罗娜挺适合人鱼的。有一种叫龙战士的植物，枝茎犹如宝石血的色泽，就有着罗娜的别称。
　　安洁不止从家族遗传了血脉能力,还有时不时头疼的烂毛病。但她一直没找到特别中意的人鱼,罗娜出乎意外的对她胃口。
　　唔。原来她喜欢的人鱼并非极致柔顺温和那一款啊。
　　尽管尚未对外界公开内幕细节，但权利者自有信息渠道——她当然知道红发人鱼被多瓦囚禁虐待多年，对人类的态度深恶痛绝，也知道自己打人鱼主意相当卑劣。
　　那时在地底，安洁因疑似闻歌精神力的波动赶去，看到丑恶而狰狞黑影下，红发人鱼仰着头放肆大笑,难掩鲜血淋漓时格外蓬勃野蛮的生命力。
　　她好喜欢。
　　安洁很是唾弃自己卑劣。
　　不过——人类嘛，卑劣很正常。
　　她满不在乎笑笑，带上面包回屋。
　　推门之前,安洁无意瞥了眼天色。晴和朗翠的天空，似乎比方才暗了一些。但当她仔细去看时,又不见任何破绽了。
　　翼狮拥有窥见真实之眼。
　　哪怕已是极稀薄的血脉传承，斯图尔特族人也依旧在这方面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进入这里之后，她几次像这样看到偶尔一瞬出现的异常。或许才是世界的真实。不过到目前只是一些碎片，安洁尚不能形成思路。
　　她漫无目的猜测,会是幻觉吗？
　　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她头痛欲裂,从天空幕布的裂痕，看到转瞬即逝的灰暗残像。
　　那是更为阴冷枯败的城镇景象,墨云压顶，一切被绝望笼罩。
　　不等看到更多，安洁莉娜又回到幻境之中。
　　她忍着头疼多次尝试，发现自己清晰意识到身处幻境时，就能短暂看到一点真实。但很快就会被再次拉进幻境，并且不由自主忽视先前幻境的认知。
　　颅内撕裂疼痛达到极点，安洁面色惨白，冷汗顺着脊背滚落，无力继续拼凑真实。
　　她不由想到帝位之上的少年。
　　以那位强悍到恐怖的实力，如果在这里，也许一下就能看穿眼前迷障了吧。算算时间，狮心军团恐怕早已抵达。
　　安洁所念的陛下正在一串接一串宰人。
　　血液来不及溅上少年衣角分毫，便在烈焰中彻底消散。说是宰人也不准确，火焰刺穿的，都是化成各种人形的黑影怪兽。
　　这些怪兽还很喜欢捏成闻歌的样子，不过很拙劣，114都能看出来是假的。每到这种时候，路烈低气压就更严重，焰刃一道比一道更迅疾猛烈，一时间火光缭乱。
　　杀得这么快，114实在胆战心惊。
　　它虽然不太聪明，但也在这无休止的杀戮中灵光一闪，发现黑雾黑影的特性完全符合剧情提到的的混沌神卡俄斯。
　　有关混沌的信息一下激活了。卡俄斯，是依附混沌而诞生的意志。
　　天地海分开，生命诞生后，卡俄斯几度污染新生出的世界，吞噬活物气息，妄图回到混沌一片的原始状态。但生命不屈。每个种族都有挺身而出，与混沌对抗、维护家园而牺牲的勇者。他们前赴后继、慷慨就义。上千年过去，世界终于稳固下来，也留下关于混沌的零星记载。
　　——存在于黑暗深渊的混沌，会使弱者丧失意志，完全陷入虚无崩坏。而强大一些的智慧生命，则会被激发心底深处渴望，被欲望裹挟操控。
　　那么大魔王的欲望……
　　114的处理器飞速闪过无数路烈杀人画面。
　　那烈火遮天蔽海，鲜血飞溅，少年恶劣放肆的笑，以及若隐若现的犬齿。
　　显然，路烈享受嗜杀。
　　这种事情不要啊！
　　114哭哭。
　　它本来就担心，大魔王杀顺手了会不会把它一起宰了。
　　现在更担心了。
　　若是碰上混沌意识，激发路烈杀欲……世界真得不会再次就地毁灭吗？
　　系统第一守则，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宿主。
　　＊
　　冰雪绵延无际，世界唯有白芒静寂。
　　闻歌知道这是他精神域的映射。他的精神力还未彻底恢复，但不知为何，现在就是他精神域完整展开的样子——一整颗被冰雪封印的星球。
　　闻歌伸手触碰冰山。如他所料那般寒冷、坚硬。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鱼的精神域，一般只会在生命的特殊阶段展开。比如受伤、求偶、濒死……总是，需要一个情绪与精神力起伏的契机。
　　可他没有。
　　和其他人分散之前，闻歌随帝国星舰刚刚抵达了影族星球的边界。
　　中央指挥区的屏幕上看，那颗星球变得黑沉沉，仿佛只有薄膜的鸡蛋，内里装满了混沌，球体表面有无数道黑影遍布缠绕。黑影向内扎进星球，如同盘根错节的血管与瘤子，随薄膜内孕育的东西起伏跳动。
　　同时，这些黑影向外分裂出新的突触，无限生长、疯狂扩张，病态缠绕着附近的星系空间。
　　硬要说情绪波动的话，闻歌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反感，以及越来越近时，心口愈发凸显的悲哀。
　　星舰在最近的星云着陆。
　　那一刻异变发生了，星球内部力量暴涨，黑影像一根根抽长的荆棘，耀武扬威刺穿整个星球。黑暗席卷而来，有什么醒来了，闻歌感到一阵脱力。
　　再醒来，就意外和他人分散了。
　　所有联结都断开，他感知不到任何讯息，无论人鱼同族、114，或是路烈。
　　总是萦绕左右的蔷薇余烬气息，也消失不见。
　　茫茫冰雪之中，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种感觉和闻歌漫长记忆里的沉眠很像。他并不在乎时间流逝，但现在不同，同族还笼罩在危险之中。他不免还要担心114掉链子，或者某只金毛狮子会不会拆世界。
　　闻歌的精神域是在家园的记忆上形成的，那是一颗海洋占比极大的美丽星球，陆地多为岛屿，散落分部在洋流温和区域。水与阳光滋养万物，海面与海底都是一派生机勃勃，只有中心海域存在冰山。
　　失去同族沉睡的岁月里，闻歌精神域渐渐被厚雪覆盖，一切海洋河流都冻结冰封。他习惯了自己内心没有任何生命存在、死寂的世界。
　　冰雪如琉璃般澄净透明，潜藏于冰川阴影间的黑影也就显得格外突兀。
　　闻歌盯住看了又看，很不高兴。
　　“走开。”
　　他讨厌不速之客。
　　面对警告，黑影发出一阵阵威胁性嘶吼。
　　闻歌才不惯着它。他是精神域的主人，一切都随着闻歌的意念而变化。无视暗中存在的巨大滞涩，他强硬驱逐黑影。
　　黑影不情不愿在他的精神域消失了。
　　但下一刻，又原封不动出现在冰川阴影。
　　……？
　　就这样，无论重复驱逐多少次，精神域都会回到闻歌刚进来的那一刻。
　　原来他的精神域内时间是静止的。
　　就像闻歌见过的无数海底琥珀。琥珀内部昆虫还翕张着轻翼，与植物一同纹丝不动，全世界都凝固在一方晶莹之内。
　　好烦。闻歌一直是条执拗的人鱼，偏要驱逐这黑影。
　　局势僵持了起来，黑影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出现和消散。隐藏在暗处的力量来源，本想伺机侵吞冰域主人的顶级灵魂，却碰了壁，不自量力与闻歌比耐性。
　　人鱼早已习惯了漫长静止岁月，重复多少次内心也无动于衷。
　　而苏醒不久的怪物，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沉静品质。祂变得焦躁，连连嘶吼。自诩为万物初始和终焉。可湮噬之力无法对不死不灭的人鱼生效，只在这徒劳无功中消耗蝼蚁献上祭品所提供的能量。
　　漫无尽头，周而复始的拉据战，闻歌将精神域的时间向前推移了一小格，很快再次停驻。他仍困在精神城中，但比一开始舒服多了，起码没有碍眼的丑东西。
　　冰雪之境皆是灿烂的白，时间和水流一样停驻冻结，不见来处，亦没有归途。
　　他要找到出口——闻歌想。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冰面清凌，映照出人鱼瞳孔浅淡、无温度的蓝。精神域是内心世界映射，闻歌知道，他的精神域封闭而与世隔绝，并没有所谓的出口或是入口。
　　除非……回到构建精神域的那一刻，生成一个与外界连接的点。
　　人鱼尾巴垂在冰面，默然凝思。独处的时候很容易自我追问，沿着记忆河流往上寻找。记忆碎片纷繁，来到陌生星球以后的时光占了特别多。
　　再往前，记忆画面渐渐暗淡褪色，变为海洋幽深处的黑暗。他的生命漫长，其实与困于海珀的昆虫一样，定格在一段永不消解的岁月中。
　　行至幽邃尽头，也是精神域冰封的节点，那充满血泪与灾难、人鱼群族分崩离析的深渊过往。
　　闻歌心底浮现出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抗拒。
　　他想到114，口口声声说是绑定的系统，却这种时候失踪。还有讨厌的路烈，既然许下了会杀死他的承诺，为什么还能互相弄丢？
　　他这点生气来得莫名其妙。
　　精神域阴沉灰暗，仿佛暴风雪来临，过往破碎残像在狂风中乱飞。
　　他要拾起那些回忆吗？
　　——不，他不要。
　　闻歌想都不想拒绝。可实际上，人鱼第一时间伸手抓住了游离的记忆。
　　闻歌以为，他会揭开鲜血淋漓，那些人鱼的悲伤与哀歌。
　　但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同族长辈小心翼翼的拥抱。
　　记忆追溯至生命源头。闻歌的双亲在构筑边界最后一笔时，遭遇混沌物质喷发。为了保全已牺牲无数族类的防御，他们没有离开，也因此失去生命。
　　在混沌的深渊，构筑起的防御边境昼夜不停闪烁幽光。
　　成年人鱼的尸体残缺不堪，睡在海的怀抱。天亮了，也没有化为浮沫消失。失去灵魂的身躯不够轻盈，怎能被月光照耀，重新进入轮回？
　　人鱼群族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只幼崽。
　　尾巴小小的，绕着荒凉破碎的群礁一圈又一圈游动。
　　残酷命运劫荡后，竟然留下了意想不到希望的种子。人鱼怜悯遗孤，心照不宣编造雪花般轻柔易碎的谎言，一遍遍用歌谣替换他的最初记忆。
　　闻歌在温柔的歌谣中听到，他的双亲会在月光下化为泡沫，得到新生以新的姿态回归群族。
　　幼小人鱼的内心像坚硬冷漠的冰，在歌声中，终于默许接纳同族的靠近和一个哭泣着的拥抱。
　　正常情况下，月光会接引人鱼回归死亡，灵魂回归新生。但闻歌的双亲被混沌吞噬了灵魂，无法再有来生。他们有的，只是最后亮起的边界保护下的一部分身躯。
　　人鱼没有处理过尸体残躯，他们一遍遍绕圈亲吻逝去人鱼的手背脸颊。
　　还是坎因一族，将人鱼带到了海底最安静的地方埋葬。
　　那一天，鲸歌哀鸣穿透了整座大海。
　　他不知道这些。幼小的人鱼因为变故，惊悸痛苦连续五天都未休息，当得到一些安全感，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这段记忆的过度惊惧情绪消失了。闻歌在这个群族生活了下来。族人都温柔友爱，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会听听“祖母”的意见。
　　闻歌的情感变得淡而迟钝，但他总是期待群族有新生命的到来。然而过去了一百多年，群族也不见任何新生。
　　和同族相比，闻歌愿意来海面的次数并不多。只在深深的黑夜，万籁俱寂之时，才会浮现看一看月光下的波涛。
　　有几次他听到同族不小心议论，担心这只浩劫生存下的幼崽，作为“混沌”污染过的人鱼，是否会给群族带来厄运。
　　不过同族绝无可能舍弃闻歌。他还那么小，双亲更是整个人鱼群族的先驱与庇护者。
　　闻歌不爱和外界接触的性格越发明显，他开始避开群族活动。夜色最浓的时候，人鱼浮出海面，以稚嫩而淡漠的目光凝视海天之间。
　　这时混沌已经被隔开，天地尚新，万物复苏，波涛的奔流都像涌动蕴育着生命。
　　月下海浪银光闪闪，无限广阔。小人鱼不由开始回忆他那未曾记住模样的双亲。他们吻过闻歌额头，在血色深海中留下遗憾珍重的祝福。额上传来温度，人鱼转过头。是祖母。她慈爱宽和的目光注视着大海的幼子。月色寂寂，浪涛不知疲倦拍打。
　　她说：“只要海水还在奔流，生命就不会消失。”
　　生命啊。
　　珊瑚手链微微发烫，闻歌无意识将手腕靠近额头。火焰内里柔和的温度，与双亲的亲吻、祖母抚摸如此相似。
　　他闻到未烬的蔷薇香。
　　最初的混沌没有再出现，只留下一世界的黑影，被焰刃打散以后又生成新的，看起来没完没了。
　　但渐渐的，黑影重生的速度越来越慢。“哈。”某只臭脸少年忽然咧开嘴巴，语气颇为愉悦。“捉到了哦～”
　　烈焰劈开裂痕，某种怪物尖叫来不及出声，就随着整个幻境轰然倒塌。不断重生的旧世界破碎，出现了新的雪域冰原。
　　114浑身一轻，世界骤然褪去那种阴森。
　　眼前冰雪封天，像一副美丽的壁画，只是笔触冰冷，底色忧伤孤独。身为系统，114只觉得心都快碎了。
　　蔷薇余烬的气息浮动，来到了身边。闻歌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朵冰花？”
　　“哈？”少年杀戮欲望未消，精神力火焰浮躁跃动，却乖顺贴贴人鱼脸畔。
　　闻歌想了一想，示意路烈伸手。他握住路烈手腕，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他手心缓慢勾画。
　　路烈看着他毛茸茸脑袋，同时，落入掌心的指尖冰冷。
　　他不知道，这样低着头，银卷发散落在冰面，在路烈眼中，就是一朵孤独而冷冽生长在冰雪的花。


第72章 
　　闻歌不擅长画画。
　　“锵锵锵——”114自告奋勇,读取宿主所想后，虚空屏幕自动呈现出对应涂片。
　　只见冰山冷冽之间，有冰棱凝结成的晶体,从某个角度看，像是栩栩如生的花。
　　路烈“哦”了一声。
　　这个啊。
　　他带着拖油瓶114幻境乱杀时，见过不少次。想到娇气小冰花,火焰没舍得波及。
　　“要过去？”
　　“路烈。”闻歌柔软冰冷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心,犹豫片刻，轻轻拉了拉。
　　路烈心有所感低头。
　　人鱼像往常那样，清冷少言的模样。“看”向他的时候，冰蓝瞳孔却没有任何焦点。
　　“我看不见了。”闻歌说得平静，生怕少年暴走，补了一句：“会好的。”
　　很奇怪。
　　路烈骨子里的恶劣，总是喜欢欺负小冰花,看他脸红的样子，看他掉小珍珠。
　　可现在人鱼在冰原失去视力，他却一点也不想欺负。
　　捏了捏小冰花手指,路烈漫不经心，又很像哄鱼的口吻,说：“对。”
　　闻歌本意是想，要人类慢慢他牵着走。
　　不过火焰蔷薇气息靠近。
　　一点也不意外地，他被整只捞了起来。
　　……那好吧。
　　腾空感格外陌生，闻歌不由抱紧人类。他没有想到路烈和114会到这里来的。
　　也许精神域比他更清楚,所以选择路烈成为他和外界的连结点。
　　视线陷入黑暗,在少年怀中的感觉,像海水轻拍。
　　闻歌熟悉每一簇海浪拍打的颜色。
　　从浪尖的雪白，到靛青,再到融于海面之薄透蓝色。
　　而此刻，因雪盲失去视野、漆黑的世界里，闻歌见到金色的浪花，和煦而坚定。那是和火焰一样绚烂的颜色。
　　水母系统紧张兮兮，一路碎碎念念着卡俄斯的信息。
　　人鱼觉得114啰嗦，但没用暴力阻止它胡言乱语。
　　闻歌不知道他在回溯过往时对路烈和114的胡乱埋怨，其实是一种想再见面的期待。
　　他小小的期待得以实现。
　　“到了。”
　　这是和其他地方大差不差的冰川，不起眼的角落，冰棱若迎风绽放的孤弱小花。
　　闻歌是在灿白环境中凝神思考了太久，导致的雪盲。
　　他看不见，任由少年握着，指尖轻触冰叶。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它吗？”
　　祖母告诉他，只要海水还在奔流，生命就不会消失。
　　闻歌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岁月，也没有等到人鱼群族新生命的到来。
　　他沉默生长的同时，也对祖母的话产生怀疑。随着群族迁徙，他们来到温度较低的新板块。浮冰出现后，渐渐看到岛屿似的冰山。
　　闻歌如往常般月下漫游。他还不那么有经验，没注意到冰川岛屿间的洋流变得细长时断时续。
　　等回过神，他已经进入冰山雪原中心。
　　细弱的海水只在十几米厚的冰层下涌动。
　　闻歌想到祖母那句话。
　　这里无边冷寂，哪里有生命的存在？
　　朔风自磅礴银岭雪山的间隙吹来，人鱼自深海而来，银色卷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低温的天气很快让它们结了冰。
　　他低头看了眼，却无意看到一朵花。无惧冰天雪地的苦寒。
　　仔细看过去，原来是冰棱在风口，被洋流吹送而来的风细细雕琢，加上角度错位，更像一朵冷冽的小花形状。
　　闻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这块奇怪的冰。
　　他只是在冰川的世界多滞留了半个小时，人鱼内部却格外着急。
　　闻歌是整个群族最珍贵年幼的孩子，虽孤僻沉默，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深海。
　　他多看了一会花，想着祖母说的话语。回过神，满耳皆是是同族的呼唤。
　　“小歌——”
　　那些呼唤低沉或悦耳，在冰川间来回穿梭，又被不同冰面折射，回环不歇。
　　就像有家长接回家的小孩，人鱼的心漾起一丝雀跃，他牵住祖母的手。
　　他想，冰花用它的方式在生长。生命会通过不同的形势出现。
　　同族给予闻歌的爱，深沉无私且不求回报。
　　可它们份量太过沉重，事愿与违绑着小人鱼沉入深海。
　　零星的温馨画面，都被黑暗接连吞噬。
　　闻歌意识到，他精神域时间凝固的原因了——他潜意识想要这段记忆永远存在。
　　大泼大泼坠入海中的鲜血，击碎精神防线的血泪诅咒。
　　灵魂创伤传来久远钝痛。
　　主动触碰过往太多的记忆令他不堪重负。闻歌浑身滚烫，在记忆之海浮沉。
　　他呓语：“不。”
　　痛苦到了极限，终于从颠倒破碎的记忆里抽离。
　　闻歌冷汗已是湿透，发丝黏在脸颊，看起来好可怜，但又好漂亮。
　　路烈皱眉歪头观察了半天，轻手轻脚把鱼完全纳入羽翼之下。
　　谁让小冰花看上去易碎极了，他有再多的想法，也只能憋着。
　　闻歌陷入记忆乱流时，路烈当然偷看了。
　　他学起小冰花同族那腻兮兮的语调：“小歌。”
　　毕竟，那些鱼这么喊，小冰花不是挺开心的嘛？
　　闻歌安静了一会，情绪有所平复。只是那张好看的脸上，明显有别扭推拒。
　　——喊得奇怪死了。
　　但他从回忆走出，心里生出失重空落感。人鱼没有心思细究路烈如何知道的称呼。
　　拽拽狮子毛：“再喊一次。”
　　路烈比第一遍还要生硬：“小歌。”
　　闻歌像睡着了那样，闭着眼睛没反应。过了一会，忽然睁眼挑剔：“不是这样的。”
　　“一点也不柔软。”
　　路烈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再轻一点。”
　　他早就知道小冰花娇里娇气，还爱得寸进尺。
　　“小歌，小冰花。”少年拖长声音，一通乱喊。
　　闻歌受不了了。
　　他捂住路烈没完没了的嘴巴，亲自示范：“路尔。”
　　明白了吧？就是这样。
　　可是好长时间都没声音。
　　闻歌有些怀疑，难道不对吗？人鱼精通各种语言，他可是按斯兰语的规则拼出来的。
　　路烈的昵称，应该就是这个吧。
　　短暂失去视力，闻歌还是习惯性抬头。
　　他当然不会看见，路烈鲜红瞳孔中闪烁的疯狂与兴奋，一瞬间杀欲占有欲与爱欲混合扭曲。
　　也仗着他看不见，路烈笑了起来。先是轻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连胸腔都在震动。
　　他像变态一样，犬齿叼住闻歌指腹，重重咬了一口，磨了又磨，还伸舌头舔。
　　闻歌想抽走，可手腕被握住了抽不动，只能莫名其妙被啃了好久。
　　在他生气前，路烈忽然用他想要的那种语气说：“小冰花。”
　　……
　　闻歌脸变得很红。
　　娇娇气气、挑挑剔剔的小冰花，一下没了声音。
　　他的漂亮耳鳍合拢了，脸也转了过去。
　　谁允许他用这种语气乱喊了？


第73章 
　　在城镇调查多日,安洁一行人并无所获。她和团队成员说过幻境的猜测。
　　成员在产生可能是幻境的认知后，也都或多或少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尤其红发人鱼，她看到天空裂口更为详细的情景——液体般的黑影延伸到每个角落,世界阴郁、灰暗，破败荒僻。
　　基于全员都产生了幻境的认知，并多次尝试脱离,几天下来,幻境不再难以察觉，相反的，他们能看到小镇边缘类似“空气墙”之类的存在。不仅如此，城镇时间的流逝也变快了。
　　安洁认为，幻境的城镇可能就在影族盘踞的星球上。被迫参与人类会议的罗娜全程没说话，姑且算她抱有相似看法。
　　时间加速流转的第五天——按正常时间来算，才过去八个小时——咖啡馆老板的女儿敲响了红发人鱼的门。
　　金发小女孩穿着款式古老的蛋糕裙,翠绿双眼清澈如宝石：“您好，美丽的女士。”
　　“我想邀请您参加节庆日。”她怀中抱着新采摘的雏菊，花瓣尚沾露珠。
　　看在鲜花的份上,无比厌恶人类的罗娜，也无法像对待安洁那样直接在她脸上摔门。
　　拒人千里之外的人鱼僵持在原地。
　　几分钟后安洁恰好笑眯眯“路过”：“听起来真有意思,可以说说这个节庆日吗？”。
　　孩子直觉总是敏感的。.
　　哪怕安洁莉娜表面亲和，小女孩也像感受到她身上的危险气息，竟然缩到人鱼旁边。
　　“就是我们镇上一年一度的节日。不过爸爸说，今年是百年庆祝,所以格外隆重。大家都会在中心广场卖一些纪念品,今年爸爸允许爱丽来卖冰淇淋哦,可以免费送给姐姐们吃。”
　　安洁当没看到她的小动作：“机会难得，我们不会错过的。是不是呀,罗娜？”
　　红发人鱼为了尽快脱身，只好点头。
　　于是爱丽眼睛亮亮的，垫脚把花束连同挂到罗娜门把手上，“说好了哦——爱丽在23号摊位等你们。”
　　邀请顺利完成，女孩一蹦一跳走远。安洁饶有兴味抱臂，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人鱼回房，势必要碰到那些门把手上的雏菊。她会怎么处理呢？
　　终于走了——红发人鱼本想无视花束，和往常那样开门，但她很快发现安洁没走。
　　进而意识到人类看乐子的心情。
　　开门的举动顺势变为取下花束，红发人鱼冷冷瞪了安洁一眼，把雏菊扔到她身上。
　　安洁头一次看人鱼这么多情绪变化。
　　就好像在说——你们人类带来的麻烦，麻烦自己解决。
　　稍微想象罗娜说这话的语气，安洁噗哧一下把自己逗乐了。
　　再晚些时候，他们前往参加小镇节庆日。从边界咖啡馆到城镇内部有一段路的距离，由于先前的插曲，红发人鱼同坎因走在最前面，和安洁的属下有明显分界线。
　　安洁莉娜走在最后面，哼某支不成调的歌，边把雏菊编成花环形状。主星的女孩子曾经很流行用这种鲜花花环装饰头发。
　　她将编好的花环举到眼前，遥遥能够看到人鱼身影。如果雏菊花环放到罗娜石榴红的长发上，必然非常美丽。
　　但好景不常。下一刻，安洁又看到一闪而过的天空裂影。
　　正如咖啡馆老板女儿所说，这座城镇正筹备节庆日，随处可见鲜花彩带装饰，节日氛围浓烈。红发人鱼记得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青石板的缝隙里都渗透着鱼腥味。不过现在完全不会闻到，镇民用柠檬香草之类的清除过每个角落。
　　这将是持续一个月的节庆。从这一天起，城镇居民每天下午五点开始，就会陆陆续续来到中心广场，聚集庆祝，直到深夜兴尽方归。
　　广场上，包括沿广场的几条路，都挤着不同样的集市小铺，商品琳琅满目，空气中浮漾着各类吃食的香气。
　　城镇居民格外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节日氛围中，纷纷表达款待之情。在他们看来，能有外来者拜访，说明自己的家乡富饶平定。
　　一路走来，安洁听到无数句“请喝！请吃！不用客气！”
　　人鱼和坎因自然不会搭理，下属不敢乱说话。安洁一个人回应，累到嘴巴都发干，因此没有拒绝棕色推车主人递来的淡啤酒。
　　发现是幻境后，他们都避免吃这里的任何东西。好在时间流逝得快，一切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安洁象征性碰了碰唇，喝都没喝，夸啤酒香醇清冽的话倒是极为情真意切。
　　推车主人明显鱼贩打扮，眉开眼笑，立刻竖起大拇指：“您是识货的！”
　　“不是我吹牛啊，整个镇上，我家淡啤酒若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同意！”斜后方酒蒙子轻快拍桌：“再来一杯！”
　　酒客中传来一片哄笑。丈夫不好意思推推女人：“杰西卡，少喝点吧。”
　　“爸爸，难得节庆日，就让妈妈喝吧。”白裙少女开口，她在胸前画十字，语气虔诚：“感谢海神馈赠。”
　　“是呀。今年渔业发展起来，多亏了人鱼守候我们呢。”
　　……
　　“咳咳……”安洁咳得惊天动地。
　　人鱼？守候？人类？
　　这些词她都认识，组合到一起竟是如此陌生诡异。无论是寻常见到的娇贵人鱼，还是眼前这位和人类明显剑拔弩张的人鱼，怎么想都不可能在深海和人类维持良好关系吧。
　　安洁目光看过去。
　　只见远离人群的地方，伪装成普通人类的一大一小两只都浮现出不自然神色，很想逃离现场的样子。
　　——你们深海群族，难道都是社恐吗？
　　她不由想到蔷薇宫中难得一见那位清冷高傲的人鱼。
　　安洁每次和他说话，得到的回应都不超过五个字。原以为是惜字如金，现在看来……？
　　出于对某陛下常年累积的畏惧，安洁强行中止自己联想下去。
　　她对上那个说“人鱼守护”的人，像正常外来游客那样好奇发问：“有说法吗？”
　　没想到老者正是城镇镇长。
　　他告诉异乡人：“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依靠大海生活。小孩刚走路，就会帮忙整理海产品。小孩刚说话，就会唱引诱鱼群上岸的歌谣。可以说，大海供养了我们整个镇。”
　　不过，大海并非永远风平浪静。渔民为了自保，常常需要用肉身对抗大海恶浪。有一天，有家渔民冒险出海后，海啸造访了这片海域。
　　台风把所有地方吹得七零八落，陆地房屋连屋顶一同都卷走。
　　所有人都认定那个渔民葬身海腹，尸骨无存。不料第二天，那人完好无损出现在港口，渔获装了一舱，满载而归。
　　幸存渔民自称遇到了人鱼，完整讲述了风暴中获救的经过。
　　其他人都未曾见过人鱼，但从渔民口中，他们越发觉得那是强大、智慧而美丽的生物。人类心怀感激和希冀，在港口竖起人鱼雕像。
　　多年过去，城镇附近海域再没出过什么大的灾难。人鱼雕像成为了小镇的标识，也是无数航海人归家的盼望。
　　城镇经济蒸蒸日上，居民越发信赖人鱼的庇护。更是全镇筹了资金，准备庆典来临前，在小镇中心广场建造一座全新人鱼雕像。算算日期，请的工匠明天将要抵达小镇。
　　安洁很怀疑，有“空气墙”阻隔，真得还能有人从外面进来吗？
　　人越来越多，不大的露天小摊嘈杂热闹。罗娜、坎因不得不和人类坐到一桌。安洁趁机靠近，附耳问：“守候？”
　　罗娜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红发人鱼认为和人类之间，除了憎恶没什么好说的。但这个幻境和她种种认知不同，竟然会有人类将人鱼视为守护者。
　　哈哈，多么可笑！
　　她无比明确一点，人鱼不可能滥好心干涉其他种群的生存。那镇长口中的幸存渔民故事，究竟是一个人鱼闲得发慌乱插手，还是人类面对严酷大海编造的群体臆想呢？
　　鱼贩家的萝卜头，摇摇晃晃搬着和他一样高的海鲜啤酒桶，放到坎因旁边，学大人语气：“请尽情享用！”
　　“不了，我们吃过了。”安洁挥挥手。“多谢！”
　　无法招待客人，城镇居民都感到些许遗憾。他们坐下开始庆祝，喝酒，享用美食，动作无比正常。但就像开了跳帧那样，天色变化非常快。顷刻间，就从黄昏变为深夜。
　　安洁蹲在靠海的岸头。按现实时间来算，他们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吃没喝了。
　　人群在沙滩上围着篝火跳舞。
　　有人来邀请过她，但她推说没力气。找到港口吹风的罗娜，蹲着宛如一条丧气小狗。海面不远处，有成片的不正常白光，应当也是空气墙的边境。
　　“你在想什么？”
　　红发人鱼不理她。安洁没所谓，反正这么久下来，人鱼完全没发现，她容忍人类的共处距离正越变越短。
　　远处喧闹显得这里无比安静，人鱼眺望海的方向。红发在夜色轻轻飘动，仿佛微弱的火焰，又仿佛海中翻开的鲜血。
　　她不属于这里。
　　陛下的人鱼也曾给她这样的感受。这是人鱼群族原本的姿态吗？
　　安洁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她在海里会是什么样子？
　　“啊——”尖叫蓦然响起，如同匕首，扎破夜晚这面虚假的镜。
　　一切欢声笑语都似按下暂停键。紧张恐惧感传遍安洁全身，她跳起来，向声源看去。
　　——有人死了。
　　下午曾和她侃侃而谈的鱼贩，头颅以不正常的姿势耷拉下来，身体躯干和四肢都不同程度扭曲着，像被孩子随意捏起来的橡皮泥。
　　这种程度的弯折，人类是不可能活着的。
　　可他还在歪歪斜斜往港口，她们所在的方向前进。
　　一边走，肢体末端一边漏出黑色液体。


第74章 
　　异变陡生,恐慌紧张情绪蔓延。幼童吓哭的声音划破背景嘈杂惊呼，一道矮矮的身影扑上去拉亲人的手。
　　安洁认出是下午那个摇摇晃晃搬啤酒桶的男孩。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有天赋血脉加持的她仍能清楚看到每个细节。
　　篝火跃动,本该温馨宁和的庆典场面，此刻显得格外诡异，鱼贩肢体仿佛正在融化的蜡烛,往下流淌着液体。
　　男孩和蜡人接触的一瞬,大量脓液滴到了他手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渗入进皮肤。
　　他的泣音时断时续，渐渐变成怪声。姿态变得像要融化那样跌跌撞撞，嘈杂哭喊中，仿佛身体内里蠕动的“咕叽咕叽”越发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人类在极度恐惧下会变得呆滞麻木，红发人鱼冷冷看着远处闹剧。镇民下意识扶起往下掉的孩子,接触的一瞬，黑雾进入几人眉心。
　　安洁反映极快，高呼：“别碰他们！”
　　话音方落,斯图尔特下属训练有素，已经隔开人群。
　　清气流动的金盾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的鱼贩、孩子,以及碰到孩子的几个满脸惊恐的镇民圈在了中心。
　　“这……果然是灾厄降临！”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扭曲惊愕。不过黑夜的时间，也是加速流逝的。安洁亲眼看着镇民被脓液同化，成为毫无人类理智和尊严的怪物。它们无知无觉在斯图尔特军人划好的区域内游荡,撞上边界后肢体残块顺着脓液流淌下来,拼合到一起,越来越脱离人形。一幕幕变化无比荒诞诡异。
　　月亮与星光都被乌云吞噬，天幕露出熹微晨光时,众人身心俱疲，意识恍惚间按临时安排各自散去。
　　镇长请求安洁她们帮忙处理这次乱子。异变发生时，要不是这群不同寻常的异乡人，想必今夜还会牵连到更多人类。
　　安洁和罗娜对视一眼。人鱼显然对此毫无想法，和安洁之前那样抱臂旁观。
　　“可以是可以——”安洁一口答应，为了离开这里掌握线索是必要的：“不过能不能办成，取决于我们知道多少信息。”
　　镇长长长叹息，目光移开，略带避讳：“我想，可能和他带回来的东西有关。”
　　鱼贩半年前出海，捕捞回“圣器”。由于大家都很相信人鱼的传说，因而鱼贩在听到圣器嘈嘈杂杂的奇怪声音后，非但不害怕，反而当成庇护神的信物。
　　圣器很快发挥作用，鱼贩母亲沉疴忽然痊愈，他打到更多的鱼，商铺也多阔绰的客人光顾。鱼贩并非自私之人，也抱着想要圣杯接受更多供养的心情，他在城镇公开了圣杯的特殊之处。
　　有镇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祷告，皆有所馈。一时信众熙熙攘攘，每天都挤爆在鱼贩不大的商铺。
　　这个月是节庆月，镇长着手安排中心广场人鱼雕像动工。询问镇民意见时，鱼贩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一边。
　　时至今日，镇长仍能记得那天光景。鱼贩刚杀完一天的鱼，浑身海腥气，衣服几处沾着暗血和鳞片。他面色不正常的红润，语气轻飘飘。就这样告诉镇长，圣杯说了，祂接受信仰，要么在中心广场，要么和其他人鱼雕像在一起。
　　镇长打算等雕刻的石匠到了再说，也就没有立刻答应鱼贩，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变故。
　　听到“人鱼”，料想罗娜也不会完全置身事外。安洁由此直接要求去看所谓的圣杯。
　　不过天色尚早，大家才各自散去休息，不方便打扰。等了三十分钟，天色大亮，镇长不敢怠慢，领着他们到鱼贩家。
　　“可怜他母亲一把年纪，这一来儿子没了，孙子也没了，唉……”镇长一夜都在为镇上异变烦心，形容憔悴。
　　隔着门板传来厚重的血腥气和恶臭。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推开门的场面，已不能用死掉来形容。老人七窍污血横流，正在被食用。兽形黑影拦腰咬断老人躯体，吞噬内脏。弃置在地上的上半身，面容骇人恐怖，滴血的双眼向外突出，摇摇欲坠，也不知道会不会看到被食用的一幕。断肢更是散落一地，深渊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哕。这是什么？”猝不及防看到这么恶心的场面，安洁胃里翻江倒海。
　　“杂碎！”罗娜眼中燃烧愤怒，红发如同火焰飞舞。她亲眼见证过地底怪物如何吞噬同族，至死也不会忘。也因此，第一眼就觉察出面前吃人的黑影和怪物同出一源。
　　安洁一边吐一边指挥下属收拾现场，精神力三两下消灭了黑影怪物。那个怪物才刚出现，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镇长用红布包着的漆盒取出，里面正是鱼贩出海捕捞得到的“圣器”。
　　比预想的更轻，镇长仍是不敢造成任何晃动。
　　漆盒本来由无数道符咒封锁，不过已经散落了大部分。就算原本锁着什么，该逃的也逃掉了。
　　那东西是个金杯模样，外表受到侵蚀，斑驳痕迹宛如一个巨大兽形，延伸出道道黑影。
　　这些人类不知道。
　　但安洁和红发人鱼都心知肚明——正是混沌分裂诞生的影族。
　　天更亮后，小镇居民陆陆续续走出家门。他们没有向往常那样按部就班干活，而是不知不觉间，来到中心广场。预设人鱼雕像的地方空出一大片，等着节庆日动工。
　　可如今，似乎谁都没有了那份心情。他们恐慌、厌恶、紧张，可都脸色苍白装作无事发生，任由不安的气氛酝酿在城镇天空。
　　安洁路过时，这群人正争吵不休。为人鱼雕像是否继续，或是改成“圣灵”雕像。
　　毕竟，“只有圣灵大人不求回报满足我们的愿望！”
　　吵架的声音无比刺耳，群情激奋，每个人都吵得忘乎所以，仿佛这样就能将夜晚噩梦般的经历抛之脑后。
　　直到西面传来一声尖叫。
　　他们知道不妙，连忙赶去。彩带装点的寻常角落，出现了新的黑影。一个小女孩的脑袋被吃进去了，剩下的身体像谁家窗口晾晒的小枕头套，瘪瘪又死气沉沉挂在黑影上。
　　血喷了周围人一身。
　　咖啡馆老板夫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之后一直精神错乱。
　　那个给罗娜送花的妹妹死了。
　　红发人鱼认为自己没什么感觉。
　　区区人类，还是幻境中的人类，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再怎么样，爱丽前不久还在活蹦乱跳，仿佛小镇上无拘无束最快活的鹿，现在却死了。无力反抗的样子让人鱼想到实验室关押的同族。
　　她无法不产生更为愤懑的情绪。
　　随后几天，和安洁料想的不差，小镇各处接二连三出现黑影袭击事件。那些倒霉接触到黑影的人类——哪怕被食用到只剩残肢，也会化成新的黑影，狩猎幸存者。
　　污染急速在小镇扩张，不出几日，黑影数量超过了活生生的人类。
　　人类亲手放出的混沌残片，理所应当地，第一个反噬了人类。
　　依旧是风和日丽的晴天，天空万里无云。无论发生了什么，城镇中心广场标志性的象牙白圆拱顶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喜欢在屋顶集聚的白羽珍珠鸽，早不知去向。为了节庆，花匠特意选用花期长容易保存的鲜切花妆点建筑。当黑影不知餍足，爬过黑夜笼罩的全部领土，鲜花褪去颜色，但姿态不改，仍像真正绽放那样点缀于小镇每一个随处可见的角落。远处丧钟一声接一声鸣响回荡。报丧鸟在墓园顶上成群盘亘，皆用猩红双目窥视陆地众生。
　　混沌污染后产生的黑影成为新的传染源，往城镇播撒灾厄。为此，安洁率领的军队不得不一次次动用精神力彻底杀死黑影，以及被黑影污染寄生的人类。
　　长时间直面黑影，所有人都被激发出了不易觉察的负面情绪。
　　易怒、疲倦、消沉、痛苦……悄悄在这支临时搭建起来的合作队伍中蔓延。
　　时间流逝速度越来越快，大家都露出疲惫神色。镇长已经完全把拯救城镇的希望寄托到异乡人身上，当安洁提出关于小镇由来问题，毫不犹豫将他们带至博物馆中。
　　他们来晚一步，博物馆仅剩的最后一个工作人员神情扭曲，由内而外散发黑气。安洁手比心快，几道精神力飞过，层层绕住黑影，同一时间收紧，将它紧紧捆住。黑影动弹不得，竟然发出激烈嘶吼，所有人吓了一跳。为了压制感染者，安洁多施加了一份力。
　　帝国兵刃不该对着平民。
　　黑影被血浸透的深蓝工作服刺痛安洁双眼，她不由内心补了句抱歉。
　　那具躯体嘶吼伴随不明所以的呜咽“呜……”罗娜听到了。
　　红发人鱼身体一顿，下意识看向安洁，但什么都没说。
　　这不同寻常。安洁怀疑有漏掉的细节，鬼使神差靠近那个黑影。
　　黑影下的身躯已经面目全非，血痕蜿蜒到处都是。安洁莉娜听到他的声音，一下愣住，冷汗爬上背脊。那个黑影的低吼原来是在说话，断断续续，竟是微不可闻的恳求：“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
　　……安洁莉娜猛地后退一步，冷汗涔涔。
　　他们成为黑影后，竟然还会保存有人类的意识。
　　她立刻条件反射般想起自己无数次手起刀落处理掉的污染，也就是说那些时候，镇民可能还活着。
　　也许是现场腥臭味浓烈，安洁莉娜头晕目眩，胃部一阵阵痉挛想吐。
　　她还没成年就进入军队，杀人就和呼吸一样自然轻松。可杀害无辜普通人，是违背骑士准则的恶行。
　　从小到大，不同于家族那群疯子，安洁一直恪行骑士之道。
　　直到军事行动失手误杀平民。安洁至今仍记得那个青年血液溅上脸颊的温热触感。逐渐空逝双眼只剩下她无比痛恨的愚蠢茫然。她当夜起了高烧，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家族已经波澜不惊将事情遮掩下来。
　　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可她睡梦中开始惊悸，冷汗涔涔从梦魇中醒来。家族疯子一张张扭曲的脸闪过，最后定格为蔷薇宫殿里血染的花枝。
　　流着他们家族血液的少年皇帝暴烈嗜杀，笑若修罗。
　　火海与血光鲜艳相映，那一刻安洁莉娜恐惧油然而生。路烈·卡特蒙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简直就是怪物。
　　她恐惧成为这样的怪物，干脆自我流放到边域，跑得远远的。
　　直到她无法承受痼疾折磨。医师早就说过，她需要人鱼治疗。而安洁一直逃避，人鱼脸上总是乖巧温顺，与她无数噩梦中死去平民的神情一模一样。
　　“哈……”安洁浑身颤抖，脸上黑气缭绕。心魔既生，又如何能轻易摆脱纠缠。
　　那被困住的工作人员趁隙挣脱束缚，往安洁的方向猛扑过去！安洁剑影凌厉一闪，反手劈向后背。
　　一击即中，干净利落绞杀。临死之际，被黑影侵蚀的那张脸忽然显现出更多人类的特征。安洁清晰看到他瞳孔放大，变得空茫，倒映出一张盛满杀意的冰冷的脸。
　　仿佛怪物。
　　“嗬、嗬……谢……”那个人类最后的话模糊不已，轻得听不清，很快化成黑烟散掉。
　　长剑坠地，发出清泠悦响。安洁喉咙阵阵血腥往上翻涌，她双手颤抖，已经酸痛没有知觉。
　　混沌在借刀杀人，让她滑入杀害平民的罪孽。
　　“大人。”属下的声音唤回安洁几分理智。
　　在幻境已过去很久，正是容易人心浮动的时候。上位者绝不可露出破绽。
　　安洁转过身，竟已恢复成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耸耸肩。“小插曲，解决了。”
　　「混沌神卡俄斯，于天地分崩时化三万三千碎片，散落不同位面。最后一枚碎片落入福林大陆与北海洋交界。系人族与人鱼共苦卓争，终至封印。而后，人族在靠近港口的肥沃土地生存下来，名为福林海镇。」
　　博物馆羊皮卷留有关于城镇的记载。
　　她想起一门微不足道的水课。帝国通识课曾泛泛提过，人鱼曾在世界规则构发挥重要作用。后来生态发生极速变化，不适合人鱼生存，最终衍变成珍稀物种，脆弱、娇气，依附人类保护。
　　她一直不理解，怎样的极速变化会使人鱼濒临灭绝，然而结合眼前所见，与帝国多年接触到的不为人知黑暗秘事，安洁有理由怀疑——封印早就破开，混沌神死灰复燃，掠夺大量种族生命。
　　“福林镇啊，真是个好名字。”安洁随口感概。离开博物馆时，正当中午。她抬手望天，指尖在晴朗明亮的阳光下透出艳红，仿佛杀人时沾上的血污。
　　下一刻，场景瞬息变换，天空翻涌黑暗浓雾，到处能听到压抑久了的哀泣。那些哭声从四面八方来，幽幽响起又很快被别人捂住。黑气缭绕的人类前仆后继，从一开始走路困难，到如今进化出了攻击能力，与他们厮杀在一处。
　　手起，剑落，又一个人类死去。那一张张脸神情茫然无辜。安洁已经忘记自己身处幻境。
　　剑光掠影，杀，杀，杀……
　　她什么都无暇思考，几乎成为杀人鬼。
　　她不知道，红发人鱼正拿匕首对着她的心脏，警惕又无情随时准备动手。
　　梦魇旧伤触及精神核，安洁滚烫皮肤下血管跳动越发清晰，黑影贪婪缠住她的身躯。
　　只要安洁被侵蚀，人鱼就会杀死她——杀死一个人类。
　　族类之仇鲜明刻骨，人鱼想杀人类很久了。随便什么人类。
　　安洁在极度折磨中浑身发烫，七窍出血，狼狈泥泞。然而就这样，她依旧没被侵蚀，那张因痛苦扭曲的脸，和黑影对抗显出不合时宜的平静顽强。金发在汗水的浸泡下闪闪发亮。
　　像实验室遭受凌辱的同族。
　　红发人鱼涌出无限怨恨。
　　她拽着安洁莉娜那头碍眼的金发，对着脸上泼了一杯冷水，恶狠狠咒骂：“真是废物，别死这里！”
　　安洁只觉得精神一松，睁开眼，他们竟然还在博物馆。翻阅完重要卷宗，她的下属便分散不同区域巡逻。安洁拉住罗娜，话未开口，就陷入昏迷。刚刚的那一切，都是混沌专门为她衍化的心魔幻境。
　　她能及时醒过来，大概面前人鱼动用了类似“疗愈”的能力。
　　安洁无比诚恳：“谢了。”
　　“扯平。”这个女人曾经在地底救过她一次，那么她还这一次。
　　下一次，她就能杀了她。
　　人鱼头也不回往外走。行动时的风微微吹开她的红发，和气息。
　　悄悄弥散开的冰雪冷意中，安洁捕捉到红发人鱼本身的精神力气息。和她想象的不同，那样热烈顽强的红色，竟然带着孤注一掷的苦涩。
　　黑影的出现越发频繁。
　　不只是安洁莉娜，卷入幻境的军人遭受前所未有心灵上的苦闷疲累。
　　人命如同草芥。
　　这些军人都为斯图尔特统率部队出身，是精锐中的精锐，然而无休止的战斗正将所有人精神力耗至枯竭。破坏黑影扩散就必须快速结束污染者生命——这一点更是让他们丧失信念。
　　每个人都面色疲倦，神情狼狈，满身血味浓重。
　　而那些黑影，以人类肉身为供养，目益壮大。混沌孕育的影族进化飞速，迎来新生。影族行动越来越敏捷，它们学会攻击、防御、合作，行动具有一定思考。
　　仿佛拥有了真正的生命智慧。
　　“我明白了。”安洁心情沉重。
　　不择手段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类，是为了掠夺智慧啊。万千种族中，人类以智慧为长。
　　故祂从人类那里掠夺智慧。
　　红发人鱼一直作壁上观。人类群族的盛衰兴亡，关她屁事。
　　但就在那些黑影进化出智慧后，港口不远处的海面，竟浮现出人鱼。
　　她和坎因一次次冲向海面，却被无形屏障阻隔。
　　海上浓雾遮绕，没有丝毫声音传来。仿佛排演的剧目，红发人鱼亲眼看着，得到智慧的影族诱使人鱼分崩离析，走向自毁终结。
　　万千种族中，人鱼的灵魂最为皎洁。
　　故祂从人鱼那里谋取灵魂。
　　红发人鱼尝试拯救，无论精神力还是肢体，都无法触及海面上固定发生的一幕幕。
　　那些人鱼幻影，珍贵的遥远的同族，在命运巨浪里泡沫般破裂。
　　那些幻影和她熟悉的同族重合，恍惚间，她以为死去的是多瓦实验室的人鱼们。
　　一切都结束了。
　　她听到同族叹息，海上血沫翻涌。没有丝毫挣扎，红发人鱼被拉进更深的幻境。
　　同族身形被浓雾遮掩看不清楚，但她们神情平静宁和，声音轻柔动听。她们呼唤红发人鱼真正的名字，“到我们这里来。”
　　她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唤了。呢喃如浪花拍打，如空灵宁静歌谣，她那颗流浪奔波的心，仿佛，终于回到深海之中。
　　眼看红发人鱼面露空白表情，安洁心头一紧，大声呼唤：“罗娜！”
　　这不过是个假名。
　　何况红发人鱼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她太累了。
　　人鱼双眼流出血痕，向着同族的方向倾身，几乎靠上去。她心底最深的渴望，只有回到深海。
　　只有回去。
　　“我知道你的愿望。”耳畔响起的，不是同族温柔的声音。冷冽清澈，有如霜雪冷冽。
　　她的手臂被拉住了。红发人鱼惶惑抬头，望进一片冰蓝色眼瞳。“榉。”闻歌用他们人鱼自己的语言说：“辛苦了。”
　　他明白榉的所有情绪。因为那无数个悠悠长夜，闻歌也无比想要回到过去——哪怕虚假无所谓。
　　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偏低，却那么真实可触。
　　榉反手抱住闻歌，低低哭泣。
　　那么多同族曾经死在这片海域，和混沌和命运抗争，凋零得那样快，也没有其他人鱼为他们献上哀歌。
　　泣声如诉，海面白雾中的同族无声消散。
　　闻歌并不擅长安抚，他所能做的只是一动不动，维持姿势任由榉哭泣。他看向这个混沌侵蚀千疮百孔的世界，精神力铺展。
　　世界开始结冰。冰沿着幻境脉络，宛若花的绽放，在黑夜美丽、肃杀。万事万物染上冰的幽蓝。霜雪蔓延之处，都恢复成黑影破坏前的模样。压在人心头、沉重的哭声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灵魂寻到归处的平静。
　　在场之人不可思议看着一切。
　　眼前新世界澄澈透明，清光历历。他们曾在这个幻境苦苦战斗了那么久，却一下被解决了。还是个人鱼。连日累积的压抑、疲惫、痛苦也随着冰雪凉意而褪去。
　　一切挣扎、哀嚎、畏惧、害怕都划上休止符。
　　——他将整个幻境净化了。
　　他们不由看向人鱼。人鱼面色冷清，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像带着悲悯哀伤，霜雪精神力萦绕四周，如同万物生长那么自然。
　　垂至身侧冰面的，是漂亮的海藻卷银发。
　　他们认出来，他是暴君的人鱼。
　　是叫——
　　“闻歌殿下。”安洁最先行骑士礼。
　　“闻歌殿下。”那些属下随后行礼，他们第一次如此郑重记下一位人鱼的名字。
　　这时，磅礴火光从天而降，撕裂天幕。
　　一点余地也没有，幻境破了，露出外界真实景象——蠕动着的黑影，以及发现幻境破裂的惊愕影族。火焰如同岩浆奔涌，一切生命四散奔逃，为年轻而锋芒毕露的王让出道路。
　　路烈悬停空中，寻找小冰花身影。
　　然后一眼就看到某只人鱼长发委地，还握着榉的手。
　　啧。有什么好握的？
　　“走了。”路烈掀起一阵流风，不给小冰花反应时间，就把他带入怀中。
　　无视小冰花因为陡然拔高在他怀里的生气打人。
　　路烈亲亲漂亮人鱼的耳鳍，一拍翅膀，霎时间风息涌动，撕开一层层迷障。
　　烈焰肆无忌惮向前猛冲，直奔混沌藏身之所。


第75章 
　　幻境迅速剥落,外界真实样貌再度浮现，挥之不去的死亡潮湿感笼罩下来。就连奉王命守在安全区的军队，也在各类磁场屏障后无端生出空寂与虚幻的灭亡之感。然而,自幻境破裂处，一路有磅礴火光，以摧枯拉朽之势劈开黑暗。那股湮灭意志的死气,瞬间瑟缩无踪。
　　也是幻境破开那一刻,卡俄斯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决定吸食几条人鱼补充力量。人鱼灵魂中有着最接近本源的美妙滋味，是修复混沌最佳祭品。婪欲使然，黑雾急不可耐涌向沉睡人鱼所在之处，要将集装箱一同腐蚀侵吞。
　　在黑雾接触到的那一刹那，集装箱四面凝结出幽蓝晶莹的冰雪屏障。冰层深邃而神秘，华光流转。
　　那是……规则之力。
　　卡俄斯迟缓意识到世界本源就在眼前,支撑不了多想就加大投注在此处的力量，企图扩张侵吞那缕冰蓝。
　　致命夺目的火焰从天而降，带着毁灭的力量,直接轰击在黑雾之上。
　　“噗呲——”
　　烈焰爆开，强大冲击之下,那些黑色黏糊糊的不知名物体散得到处都是。
　　起先，卡俄斯不以为然。
　　——没用的。
　　如祂这般伟大隽永的存在，区区低级生物的伤害，又怎么会造出一丝一毫损伤？黑雾或影子,皆是混沌化身,遇到不可避危险便会蒸发,回归虚无，等待重聚唤醒的时机。
　　祂永远不会消亡。
　　可紧接着,疼痛钻心腕骨，从黑雾游丝传来。那火焰来势汹涌，竟然直接把混沌幻化出的黑雾烧成剥落焦块。
　　混沌自天地伊始，便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没有诞生也没有终结。
　　祂只是深深黑渊与无尽虚无。
　　黑渊虚无，火焰竟然能将它们烧灼成为有形之物，意味着混沌的一小部分彻底湮灭。
　　卡俄斯意识如钟表齿轮般生锈迟钝运转，终于模糊想起多年前有个弑神小怪物，害祂不得不逃窜到其他世界攫取力量。
　　神祇临死反噬，对噬神者施以混沌恶意。区区下位蝼蚁，渺小脆弱，早该承受不住精神溃散而亡。
　　不过为何……为何他还活着？！
　　为何！
　　为何！！
　　混沌怒意和不甘化为尖啸，在这颗影族盘踞的星球久久回荡，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拉入无尽深渊之中。
　　所有人听到毛骨悚然的声音，置身于天地浩劫震荡，压迫感铺天盖地。除了少数几个巅峰强者，其他人都面如金纸，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没发现，卡俄斯掩藏愤怒之下的恐惧。
　　无尽烈火灼烧的焦臭中，初生混沌神捕捉到似曾相识的口吻。
　　“逃啊？”
　　“废物。”
　　整座影族之星，乃至广袤宇宙，一切纷杂信息中，卡俄斯只顾得上两道尤为强烈激越的杀意。一道如寒冰凛冽，交织着深重仇恨与坚韧决心。而另一道嗜血残忍，既因杀戮兴奋，亦止不住憎恶嫌弃。不过正如混沌常匿于世界幽微，电光石火间，祂立刻窥探到人性最隐秘的深层。
　　银发人鱼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虽有杀欲，但重在保护身后生死不知的同族。他的精神力纯净清润，如月华流转，令卡俄斯无比垂涎。人鱼是种越美丽越强大的生物。他竟能毫发无伤掌握规则之力，自然很强大，但也很脆弱——只要同族再度死在眼前，他的内心就会再度崩塌。
　　不仅如此……人鱼有几缕似有若无的精神触丝，始终萦绕在少年身边，担心他会……失控？
　　而烈焰的主人，浑身缠绕着嗜杀血意与兴奋同时，对人鱼的在意不加掩饰。
　　【啊啊——】
　　蝼蚁们的软肋暴露无遗，卡俄斯心满意足喟叹。
　　那些人鱼祭品身上早已埋下混沌种子，只要找准时机靠近侵蚀，击溃人鱼心境，就足以让世界跌入混沌深渊。
　　黑雾涌动，卡俄斯调集力量，意图寻找闻歌防线破绽，趁虚而入引发混乱。
　　命运轨迹并未按祂的期望前行。卡俄斯只是稍将念头打到人鱼身上，火焰灼烫可怖，如同陨石群呼啸袭来，形成密不透风火网！铺天盖地的骇人压迫，卡俄斯生起的那一丝藐视轻蔑像被风吹灭的微弱烛苗，彻底湮灭。祂再次被恐惧支配。
　　不详黑影在火焰明光中游动。世界仿佛陷入似梦似醒无限呓语的虚幻之中。
　　它在逃！
　　闻歌和路烈对视一眼，精神力紧追其后。
　　和路烈破坏性拉满的火焰不同，闻歌的精神力可以像月光一样泠然清柔。
　　幽冷让陷入混沌幻相的生命都清醒过来，他们调动各自力量，与虚幻抗争。
　　无法悄然遁入混沌，卡俄斯万分愤怒，不得不现出本相逃离。
　　那是一只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庞然黑影，无足无角，轮廓似蛇。祂在火幕中逃跑，搅动黑雾，咆哮激起无尽震荡。
　　身为神祇，所有蝼蚁都将为今日所为承担神罚！
　　火球滚滚，好像某只毛茸茸的大猫，像黑影七寸飞掠而去。
　　来自灵魂深处精神振荡，哪怕是守卫帝国的强者也面色扭曲，无法站立，以枪柄支撑阻止自己跪倒在地。
　　好在周遭始终流动着幽幽蓝光，不知不觉间，银发人鱼已然成为他们安全感的倚仗。哪怕是在帝国精锐之间，也不会再有人将人鱼和脆弱宠物直接划等号。
　　114呆在手链里也没有闲着，而是充当媒介，顺手从路烈那里薅了大把能量给宿主用。
　　闻歌精神力还没恢复到原有水平，一开始“借用”，114还有些忐忑。
　　但看到人类眼中的敬畏臣服。
　　小水母cpu一热，客气什么！彻底放开限制，将能将源源不断传输过来。它只顾沉醉于宿主逼格拉满的战斗姿态，完全忽略了一点——寻常人类（人鱼）之间，能做到这样毫无损伤的精神力共享吗？
　　漫天莹蓝庇护之中，榉艰难找到了阔别多日的同族。
　　她反复确认。
　　距上次一别，又少了五个。人鱼指尖颤抖，痛楚涌上心头。她应当已经泪流满面，不然坎因如何伸手在她脸上擦拭？
　　感受到了同样的悲伤，侧首对上榉悲戚双眼。他后方，沙砾滚滚，黑影袭来。
　　带着卡俄斯难以言喻恶意。
　　“小心——”
　　榉还来不及奔过去提醒，那些黑影就被火焰绞成了焦化碎片。
　　“他们，交给我来处理。”榉依恋抚了抚沉睡同族的医学舱室。箱子上布满多瓦家族献祭时的繁复结印，以及混沌留下的残余痕迹。想要打开需要一些时间。榉不愿闻歌在这里分神。“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同族。
　　安洁捉到的多瓦残党被押着解除繁复封印。榉和坎因则在尝试清理缠绕着的黑影。
　　闻歌给他们那边分去很多防护，接着每处黑影都开始结冰，一旦被冻住，卡俄斯就无处可逃。
　　卡俄斯知道他们对人鱼所在之处有所顾忌，因此逃匿途中不断尝试唤醒混沌种子，想要渗透到人鱼体内。
　　但冰冻与火焰如此默契，合力追击到祂无处藏身。
　　卡俄斯不得不向天空窜逃。而天幕，乃至更深远的太空，都在翼狮掌控之中。狮心军团奉命驻守安全区，终于等到一显身手的时机，军舰迅速开启天网模式，与祂身后的追击形成围剿。
　　冰棱沿着卡俄斯每个触丝蔓延，无限拖延了祂移动速度。最后的最后，整个太空之间都被冰蓝色填满。卡俄斯本源也开始结出霜花。幽蓝而致命。
　　祂的本相彻底定格无法动弹，受围剿影响，蛇身盘曲的姿势宛如垂死挣扎。
　　卡俄斯不得不召唤信徒反扑，密密麻麻的影族快速出现在地面，聚合成一个庞然大物，向被困住的神明飞去。
　　“不可以。”厚厚的冰屏拦住影族去路，银发人鱼像看脏东西，有些困扰皱眉：“你们还是，现在去死比较好。”
　　闻歌精神力强大，很少使用攻击技能。过去悠远岁月和同族对抗灾难，他最常做的是保护海洋。
　　现在，攻击就是最好的保护。
　　他闭上眼，终结了深海一族的苦难血泪，也击碎卡俄斯最后一丝反扑的可能。
　　没等到信徒支援，卡俄斯无比愤怒与恐惧。祂不明白，也不相信自己会消亡。
　　滔天火势直直砸了下来，将灰影轰成对穿。哪怕升起了防护，离得近的几座星球，还是不同程度出现了裂纹。
　　茫茫太空，一时磁场剧变，空间发生无限扭曲。
　　天地间飞沙走石。分不清来自于何方的威压，星球上的人都难以呼吸，跌跌撞撞，随着余波倒下。
　　彻底湮灭前，卡俄斯撕裂哀嚎遍传宇宙。
　　不——
　　汝等愚人！有罪！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切天崩地裂都以慢动作播放。精神力稍弱一些的，血液汩汩流出耳膜。
　　星尘暴粒子裹挟沙砾，席卷每个角落，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火焰裹着陨石坠落，猎猎热风，烧得世间如同炼狱。
　　坎因岩石般的皮肤滚烫，步履艰难背着红发人鱼。榉意识模糊，终于亲眼看到同族，放下心晕过去的一瞬间，仿佛听到人鱼歌声。
　　「此风长存，此星澄明
　　昂首穹苍，应许之地
　　何日回归深海，便是安息之时」
　　那声音如此坚定哀伤。想将歌声唱给谁听？眼前满目疮痍的世界。
　　如此丑陋、迟缓、仇视、不堪。
　　可歌声啊，温柔不止。
　　世界泛起波纹。
　　最近的地方开始恢复色彩，大海湛蓝融合碧绿，一簇簇波涛海浪。
　　114心有余悸缩在手链。无论如何，比世界毁灭的结局好太多了。“辛苦啦闻歌！这样一来任务就该完成了吧。”
　　然后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尖叫。“啊啊啊！”
　　小水母眼睁睁看着净化值归零，并且一路往下狂飙。“闻歌，怎、怎么办呀？”
　　弑神的代价，卡俄斯临死前再度污染了火焰。路烈精神力本来好不容易有几分琉璃明净，一下又变得烟熏火燎。仗着有漂亮小冰花精神梳理，精神体小狮子嚼吧嚼吧整个吞了混沌碎片。
　　晕过去之前，还不忘精准找小冰花蹭个膝枕。
　　真是的……大麻烦。
　　闻歌缓缓抬起手，把狮子毛毛揉成乱七八糟。
　　歌声悠扬，那些不堪渐渐沉寂。
　　影子在光明中藏匿。
　　该复苏的从来不是混沌意志，而是万千生命。
　　第一缕天光倾泻而出，混沌重新沉睡。它会不甘心吗？或许若干年后，会生出新的意志。
　　但是混沌的时代早已过去，天地海分开，万物有灵与各自路途。
　　明天，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第76章 
　　四幕业火燃烧不息,世界在一次次震荡中，逐渐从浑浊灰败的尘嚣显露出原本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崩裂感才渐渐止息,回归平静。安洁浴血从废墟中站起，指挥军团收拾残局。火焰灼人的温度仍在，曾经的光耀骑士团满身泥泞与血渍,可没人顾得上抱怨。
　　混战中,他们再次感受到了与暴君之间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敬畏与恐惧驱使他们机械遵从上峰命令。唯有安洁目光灼灼，神情话语都迸发出疯狂喜悦：“斯图尔特血脉彻底打破了枷锁，哈哈哈哈哈哈！”
　　极致强悍的战斗机器，吞噬混沌后，又会沦为什么样的怪物呢？
　　屠戮？侵略？
　　真让人无限期待呢——
　　等等，他们陛下呢？
　　会留意到这一点，还是因为红发人鱼一脸怒容质问：“你们把闻歌带到哪里？他是我们的族人！绝对不允许,否则……”
　　安洁还在等她后面的“否则”，结果就被坎因劫持了，锐如钢铁的指甲对准后脑,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闻歌当然和那位在一起，接着她就“惊喜”发现,两人都不见了。
　　不会真得去推平其他国家了吧？
　　安洁笑容逐渐消失。这种好事怎么不带她一起！
　　人鱼堵着问她要个说法，事急从权，安洁不得不动用血脉秘术，失礼探查陛下行踪。
　　无序恐怖的感觉瞬间涌来,漆黑深渊,一只猩红的巨大瞳孔注视着她。
　　……
　　探查不了一点。
　　排外的人鱼意欲驱逐人类,单独留下安洁作为人质。
　　但军团精锐认为，这座星球或许残存着邪异强悍的力量,并不安全。此前，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协助斯图尔特军队，力保人鱼。
　　正如他们无法承担暴君罪责，他们也无法同意撤离。
　　局势渐渐僵持。
　　“等……等等……”彼此沉默之时，有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闷声闷气的。
　　坎因摊开手掌，露出一只软趴趴水母。不是114还能有谁？
　　小水母正因宿主和大魔王的双双抛弃，触须要死不活垂落。
　　安洁大惊：“你居然是活的？”
　　“当然是活的！”114举爪抗议，怪不得显出实体到处晃，宫廷侍人都波澜不惊。原来以为他是玩具吗？
　　人鱼能感知到水母和闻歌的联系，十分维护114安全。人类这一方则畏惧暴君发怒，不得不听从114临时的要求。
　　114发现它成了宿主和大魔王以外，唯一搞得定人鱼和人类两派阵营的。它分析了几个G的资料，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出来。
　　人鱼群族和人类阵营各退让一步，在这片星球外围划出指定区域，由飞船定期送来生存资料。
　　如此达成一致。
　　114有些骄傲，期待宿主的夸奖和大魔王的另眼相待。
　　可是，宿主在哪里呢？
　　呜呜呜又把它甩下了。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小水母，又倒进海里。
　　它思念那抹银蓝色身影。
　　实际上，114心心念念的宿主正同款生无可恋，向下急坠。
　　击溃混沌的瞬间，闻歌一个走神，就不小心被路烈拉进了黑暗深渊。
　　深，不见底的那种。
　　余光飞速闪过不同画面——摧枯拉朽火焰，哭泣血泪，濒死呐喊……
　　闻歌还想再看，可狮子双翼从身后展开，将他彻底合拢进来。
　　什么都看不到了。
　　失去视野，黑暗立刻放大了人鱼所有感知，他听到路烈激烈的心跳。
　　人类的心跳要比人鱼快很多。他和路烈待在一起很久，也就清楚知道，这样的频率，往往意味着兴奋杀戮。
　　闻歌在急坠的失重中漫无目的猜想，是要对他做什么吗？
　　火焰温度灼人，在风的撕啸中蔓延。他想到刚才看到那几个血腥意味的画面。
　　心脏竟也加速跳动。
　　难道路烈终于要践行承诺，杀死他吗？
　　在活着的时间，能够亲自拯救同族，也算稍微弥补了闻歌内心遗憾。
　　他现在的情绪，应当是高兴吧。
　　此时此刻，闻歌很愿意被路烈杀死掉。
　　下坠速度渐渐放缓，最后停在什么地方。
　　闻歌尝试了一下推开，没成功，反而被抱得更紧了。
　　……翅膀硬了了不起啊？人鱼郁闷。
　　臭小子。
　　那对羽翼细腻柔软，不容拒绝将他囚禁在路烈怀中。
　　后腰也被牢牢掌住，人鱼不得不主动环住他，以得到一些空间。
　　路烈贴着他颈侧嗅闻，鼻息滚烫打在肌肤，尖利犬齿咬了上来。他们之间很近，闻歌清晰感受到路烈正浑身兴奋战栗。
　　闻歌被他舔得没由来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只在内心抱怨少年体温太高。
　　也因此将紧张理解成对死亡的期待。
　　落在颈侧黏糊糊的亲咬。好几次闻歌以为路烈要咬穿他的喉管，但不等力道加重，他就收回了犬齿，只是轻蹭。
　　又细又长的东西绕住他的腰，伸进衣物里面。闻歌才意识到，那是狮子尾巴。
　　……
　　结果，路烈完全没有杀他。
　　反而按着他好一会亲亲，亲完了又想蹭来蹭去。
　　有完没完了？闻歌生气咬了他一口。
　　“翅膀放开。”
　　路烈磨磨蹭蹭，终于舍得收回翅膀。
　　闻歌适应光线变化，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黄昏下粼粼的海，和蹲在他面前的路烈。
　　少年眉眼恹恹的精致——要是没有人鱼生气咬破他嘴唇的伤口，一切会显得更加完美。
　　闻歌耳鳍微张，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夕阳下的海风暖热，并不灼人，带着旧忆潮润气息。
　　“这里是……”闻歌难以置信深深看着眼前这片海域。
　　他曾经的家园吗？
　　可114没有说他任务完成。
　　不对。
　　闻歌记得，那时他沉睡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醒来，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太阳暗淡，如同走到末日结尾。
　　家园不可能是这样的。
　　这样温柔、和煦、宁静与绚烂。
　　他明白过来：“……你的领域？”
　　可是，为什么？
　　“是的哦。”路烈手指绕着人鱼卷发，不经意擦过他耳鳍。
　　啧。不是很想解释。
　　哪怕知道闻歌并不脆弱，可路烈眼中，小冰花就是娇里娇气，是要被他呵护的。
　　混沌放大人性最为黑暗暴烈的一面，路烈吞食混沌，力量瞬间变得不可控。在濒临暴走之际，他直觉要把最珍视的锁在身边。于是不由分说，强行将人鱼带离战场，关进只有他能进去入的领域。
　　但他的精神域，每一层都是鲜血与残肢，不适合安放他的小花。
　　只有最深处靠近心脏的这层，小冰花原本的世界。那场相遇深刻烙印在路烈的生命当中。哪怕后来一切记忆都被剥夺清空，面对拍他一脸水花的人鱼，他第一次愉悦到盖过杀人欲望。
　　四面环海，唯有中间岛屿几乎与天际一般高的世界树。
　　闻歌收回视线，赫然发现他们正在树干上，往下一看，位置离海面远到看不到尽头。
　　他是一只讨厌高处的人鱼。
　　怀揣复杂心绪，闻歌幽幽怨怨：“我恨你。”
　　“噗——”路烈笑起来。
　　笑到人鱼想扑上去咬他。
　　他越笑越过分，闻歌开始生气。只是生气还没聚成形，路烈便拥着他，坠进海中。
　　金漾漾的海面，和路烈的火焰一样耀眼。他的语调懒洋洋：“小冰花，不许恨我。”
　　“我会和你重建家园哦。”
　　混沌残片四散逃匿人间时，路烈精神体暴力将其吞噬。混沌力量毫无反抗余地，也就意味着路烈将取代卡俄斯，成为新的黑暗神祇。
　　他们大可拨动时间，回到闻歌家园命运交叉的节点，阻止黑暗侵袭。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救回同族。
　　闻歌要做的，和之前差不多，给撸给亲给抱抱，压制少年时不时的精神力狂躁。
　　面对这样的未来，人鱼无法拒绝。
　　大部分时候，路烈收起利爪，表现得像一只无害毛茸茸。狂躁起来，就会狠狠抱住小冰花折腾。闻歌受不了蹬腿，可惜，他对双腿的掌控始终不像尾巴那样得心应手，踹人软绵绵的，像撒娇。反而被玩了好久。
　　有几回路烈精神力格外不受控制，。他们身边转瞬变成外围几层崩坏血腥域面，空中焦烬与惶恐弥布。
　　不等人鱼看清。路烈就已先一步捂住他的眼睛，语气干巴巴的：“不看。”
　　宫廷蔷薇香气甜腻缠绕着他。像诱哄，又像囚笼。
　　闻歌仿佛陷入拍卖场黑暗，覆在双眼的手成了稍微拒绝便会滑下的黑色丝绸。
　　他在路烈手心眨眼。
　　睫毛慢慢滑落，如同夏季林间风轻软拂过。
　　小冰花握住他的指尖，命令他：“过来。”
　　“喔。”路烈乖乖更近了一些。人鱼银色卷发看上去蓬松又软软的，很适合下巴搁上去蹭蹭。
　　但是不可以。
　　路烈领教过小冰花生气的模样，会和小狗一样咬人。
　　不像过去随便摆弄都没有波澜。
　　小冰花变成更加有生机的活着的小花。
　　“低一点。”闻歌拉住他的衣襟，似乎这样的距离很让他为难。
　　“噢——”仗着小冰花看不到，路烈几乎贴到他脸上。
　　他的人鱼有张漂亮脸蛋，肌肤娇嫩雪白。
　　要不是时机不对，好想亲上一亲。
　　少年几乎要叹气。
　　一不小心把小冰花带进乱七八糟血腥又恶心的精神域。
　　虽然遮住了，但他向来聪明，万一猜到他们身后真实可怖的虐杀场面呢？
　　小冰花……会被吓跑吧。
　　路烈配合靠近，等待最终审判。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一幕一幕全是各种囚禁画面。
　　他在想坏事时，人鱼在他唇上印下了有些冰凉的柔软的吻。
　　路烈一怔。明明置身人间炼狱图景，可是闻歌主动亲他。
　　这些垃圾地方是不配养花的。
　　可是小冰花愿意亲他。
　　他好甜。雪也是有甜味的吗？
　　闻歌手上还拽着衣服。路烈停在他的唇上，低低笑起来。
　　身为权柄在握的暴君，世人临死前经常听到他的笑声——再怎么变化，那份邪气、恶意、傲慢都如影随形。
　　他这次的笑破天荒没有那些东西，变成十分古怪的笑声。
　　还不如小狮子时候的哼唧呢。
　　闻歌很勉强牵起嘴角，又迅速放平。
　　好像……他也不太会笑。
　　算了。
　　路烈精神域有着无数层杀戮与围猎的画面。于是小冰花给了他无数个亲亲。
　　母亲诅咒他永生永世堕为“恶魔”，小冰花认真告诉他，“你是太阳。”
　　混沌残片疯狂煽动路烈心底恶念，助其滋长壮大。
　　可是怎么办，一想过去的仇恨血腥，路烈就会无可救药大笑。
　　他只能想到小冰花的亲亲了。


第77章 
　　幸存人鱼的情况比安洁预期得更好,有将近一百条。
　　而对凋敝的深海族裔而言，尚且存活的人鱼数量却显得如此渺小。
　　他们沉眠在海深处，唯有胸腔心脏的微弱跳动证实存在。
　　卡俄斯在这颗星球身殒,乌云转淡，月亮渐渐显露出轮廓。
　　人鱼的力量自古以来便与海洋、潮汐紧密相连，也随海浪翻涌重新聚集。
　　当那些经历过不幸的人鱼真正意义睁开双眼,安洁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不一样了——和他们所熟知的人鱼相比。
　　哪怕外形类似,可眼前人鱼们眸光极为幽冷深远。他们那份来自灵魂的独立自由，如同锋利的长剑，傲然挺立于世。与身后灰冷天穹，以及万顷悬崖之下的海流遥相呼应。
　　人鱼和深海以外的种族有着泾渭分明的边界，他们同样拥有完整悠久群族文明。
　　这让人类习以为常、自上而下，以爱为名义施舍的怜悯戛然而止。
　　安洁之前授意王都派遣一批人鱼培育师们，都是万里挑一优秀人才。可在安全区通过屏幕看到这样的场面,培育们潜意识里都不敢轻易接近这批人鱼。
　　他们无法用对待宠物或者听话孩子那样，温柔又不容拒绝地规训着这群人雨成为“完美”。
　　好在闻歌殿下及时出现在这片海域，无形阻挡了一场可能爆发的深海与人类之间的争端。
　　深海人鱼很给闻歌面子。他一出现,便同意安然无恙放走安洁。
　　海面边缘悬停着一辆接应的飞船，安洁离开前,再次转神看向大海。她怀念一路走来和她争锋相对的榉。可惜榉并不这么想，偌大的海洋，竟然没一抹来送她的红色影子。
　　真遗憾，连朋友都不愿意成为么？
　　她不甘心就此分开：“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吗？殿下。”
　　安洁本以为,按银发人鱼冷淡不多言的性格,她最多收获一个否定的眼神。
　　没想到闻歌点头,“有。”
　　……
　　有闻歌净化能力的加入，家园恢复速度更快了。闻歌每天都到海中,和同族共同清理恢复家园。
　　海水无边无际，重新泛起波澜，一如生命之广阔。弦月再度如露珠圆亮。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半个多月。海洋重建，有了几分往日生机盎然的模样。
　　星球彻底褪去了灰影。
　　重返海洋怀抱，深海人鱼一一与闻歌道别。他们目光相交，彼此轻轻颔首后，逆着波流往更深的海游去。
　　“诶……”114浮在海面，水母触须随波飘动。它嘀嘀咕咕：“有点不一样。”
　　资料库里，感人的重逢都是抱头痛哭庆祝团聚的嘛。
　　可人鱼们没有这样。
　　他们只和闻歌海中对视凝望了一眼。
　　难道人鱼之间，不用沟通的吗？
　　海风吹动人鱼海藻卷长发。闻歌遥遥望着月亮：“有歌声。”
　　旋律自由深远，歌声浸满温柔哀伤。彼此回应相和，是对同族的挽歌。
　　114只觉得好听。不愧是人鱼在唱歌。
　　它喜欢泡在海水，舒展巴掌大的水母实体。
　　浅海层坎因张开手心，沉默不语看它，像在问——吃吗？
　　114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大家伙，扎进海里欢天喜地抱住海胆。
　　深海成员都对它很好。
　　不知忧愁的笨蛋水母，保留了群族有关大海最明亮轻快的回忆。
　　直到深夜，闻歌依旧坐在礁石上，海浪恋恋不舍拍打而来。人鱼银发飞舞，听同族歌声回应，鲸鸣犹如世界欢欣颤音。
　　和记忆里相似的歌声，唱歌的人鱼却不相同。
　　榉邀请他一起参加人鱼今夜的聚会。
　　他没有去。
　　闻歌的孤独如月色吞没黑暗。
　　海月银光冷冷，照着粼粼水面，仿佛他一回头就能看到过往。
　　腹部传来暖茸茸触感，有些痒。闻歌低头看，发现某只小狮子。
　　他非常无辜的模样，贴着人鱼蹭蹭。打碎了他周身冷色。
　　人鱼细白手指抵住小狮子脑袋：“路烈。”
　　狮子哼唧。
　　好像还没告诉小冰花那只捡到的小狮子是他。早知道不用这个形态了，麻烦。
　　“别装了。”路烈的精神体和眼前这只完全一样，完全是明晃晃的提醒。
　　狮子变成蹲着的少年，彻底懒得装。他来找小冰花，骗他回去睡觉。
　　闻歌在孤冷的月色下发现，万千世界中，只有路烈一人是他与旧时光的连结。年幼时期短暂又寻常的相遇，成了他们对家园的共享回忆。
　　这样看来，他遇到路烈，会只是单纯的系统安排吗？
　　闻歌感到一丝异样，有什么从心头划过。但他生性懒散，对一切事物的积极性都不是特别强烈。没得出结论，索性不去想了。
　　总是被拖去陪睡，闻歌形成了差不多的条件反应。
　　只要路烈在身边，他就少有不感到困倦的时候。人鱼卸下心事：“抱。”
　　他语气平平，一本正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海浪轻盈向前推进，星辰倒影在水面随波逐流，忽明忽暗。闻歌意识开始松懈。
　　真奇怪。
　　闻歌想，无论何时，他习惯维持一份警惕。可现在，他的警惕心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有路烈在，实在很适合摆烂。
　　人鱼身体本来就很柔软，彻底放松下来，就像一块火焰温吞烤着的奶糖，软软化进少年怀抱。
　　路烈下巴搁在小冰花头顶，血红瞳孔流露出明显愉悦。
　　尾巴球在海中快活晃动，一点也不故意地，将水母拍回海底人鱼扎堆的地方。
　　？
　　114水母伞盖一鼓一鼓，生气。之前带人鱼玩失踪，现在每晚睡觉固定关它小黑屋。就连偶尔和闻歌贴贴都不可以了吗？
　　这漂亮宿主你就抢呗。谁能抢得过你啊？活爹。


第78章 
　　微风拂过初晨花园,百合轻轻摇曳。那花瓣露水未干，映衬着天边朝阳，宛若新生的灿金。
　　宁茉心不在焉搅动牛奶。
　　帝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邓肯家族自然有渠道获得内幕消息——一切变动根源，从白塔人鱼失踪开始。
　　她细想殿下与人鱼园大家不同之处，答案呼之欲出。
　　宁茉站在更高处,权限不同,能看到更多资料。
　　一份和人鱼基因编辑相关的文件，落实她的猜想。他们全是实验室造物。
　　显然，这是全部人类——起码贵族，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人类却做了什么呢？决口不提真相，以宠爱为名圈养。
　　惊惧之下，宁茉对所有人类升起警惕，包括梵苜夫人。
　　她试图掩饰的,可人鱼涉世未深，面对一直以来陪伴的亲人，根本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梵苜夫人和宁茉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家族怎样灭绝。人类内部种种争端,掠夺，屠戮。
　　她说：“年轻时,我曾嫉世愤俗，痛恨世道不公。可随着我一步步向上爬，亲眼见证科技文明在剥削中飞速发展。”
　　“在这个世界，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包装在法律外衣下,丛林法则至始颠扑不破。”
　　“你想做出改变,对吗？”梵苜夫人双眸温和宽宥，慈爱注视着宁茉。
　　她对宁茉的目光始终如昔。
　　“我没有想那么多,夫人。”宁茉不由被打动，吐露心声：“只是凭什么？”
　　“凭什么人鱼的生死去留都被掌控？我不理解，也无法接受。”想起被摆布的过往，宁茉一时哽咽到无法继续。
　　她们这样的人鱼，从出生起，便一直被人类教导着，不该有这样那样的负面情绪。
　　明知道不该如此，可违逆人类初衷时，她的心中会升起难以抹消的歉疚感。
　　“事物不会因为你满腔愤懑的‘凭什么’而发生改变。除非我们拥有逼迫他们改变的筹码。”
　　“在我死之前，你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么？”梵苜夫人打开折扇，似怜悯叹息。“这条路只能一个人走，你会很艰难。”
　　医药延续她的生命，也加速她的衰败。曾经夫人高大美丽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骨立形销。
　　宁茉亲吻她的手背。
　　“我也很不想和你分开，亲爱的。”梵苜夫人满意微笑：“那么你将继续留在邓肯家族。”
　　宁茉也没问拒绝的话，她会到哪里去。
　　此时距离柏肖子爵“意外身故”已过去两个多月，那天梵首夫人及时到场，帮她妥善、不露痕迹处理了整个流程。在那之后，什么风声都未放出。
　　梵首夫人并未第一时间公开信息，而是寻找身材样貌相近的侍从假扮子爵，继续出席对外活动。
　　当然，每场活动宁茉都会在场。
　　红发人鱼不再以帽檐遮掩面庞，自然挽着梵首夫人手臂，举止进退合宜。她如此美丽，亲切可爱，天生要成为媒体镜头追逐的焦点。也就无人发现子爵细微不同。
　　政局一连串异动，使得人心浮动。梵首夫人借此机会，并不多张扬，只在官方性质的星网一小块不起眼区域发布了子爵突发心疾的讣告。
　　邓肯本家成员大都被梵首夫人夺了权，掀不起什么风浪。唯一有可能引发骚动的民间舆论，也都因远星风波而焦点转移。
　　邓肯一族因继承人风波分散的权利，重新集中到夫人手中。
　　后来有隐秘流言传出，怀疑梵首夫人为了权利故意杀死的子爵。
　　不过宁茉及时“生”下了一个女孩。人鱼抱着遗腹子，双眸含泪出现在公众镜头，谁还能质问什么呢？
　　邓肯家族名下上市公司市价又涨了一轮。
　　梵首夫人教导宁茉，想在世界上立足，根本在于挑选盟友，达成彼此满意的权利金钱分割。
　　讣告发出后，邓肯家族宅邸访客络绎不绝，表面上是吊唁，实则和梵首夫人进行隐秘会谈。
　　人鱼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密谈场合。宁茉在密室幕后聆听、学习和模仿梵首夫人的每一句话。
　　她是个领悟能力很高的人鱼。
　　就像她曾很快掌握医学基础处理和社交礼仪规则，宁茉同样很快学会揣摩种种对话的弦外之音。
　　有月光的深夜，宁茉很难入眠。她最开始想到的总是当天梵苜夫人经手的要事。假想是她的话，会如何周旋。窗外月光莹洁明亮，宁茉会想起闻歌偶尔落在他们身上温柔悲哀的目光。
　　她那时还不懂得，为何每次被注视，她都会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种族是天然同盟。就像邓肯家族和商业伙伴间的同气连枝，宁茉更多去思考该如何援助殿下，帮助人鱼群族。
　　宁茉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对学校课程安排做些小小“更改”，延续安洁那次带来的特训。工作人员不疑有他，毕竟在人类眼中，这只不过是一个高级些的人鱼托管场所。
　　宁茉紧张几夜没睡好。梵苜夫人没问她做了什么，只是敲打她：“再这样慌慌张张露出马脚，可无法留在邓肯家族。”
　　宁茉深夜照顾她喝药，梵苜夫人握住她手肘，倚靠在她身上：“别怪我严格，亲爱的。”
　　“我是多么急切盼望着你能够独当一面。”
　　这就是她留给心爱人鱼的最后一句话了。
　　过了很久，斯图尔特年轻一代话事人回到了社交圈。她第一时间拜访了邓肯家族，宁茉已经坐在代理家主的位置上，很艰难。
　　但不管怎样，她坐了上去。
　　安洁带来闻歌的意思，希望她加入，一起推动变革带给人鱼自由。
　　宁茉自然答应。她走到这一天，可以说，当初就是为了殿下。现在她明白，为了殿下，也就是为了她自己。
　　因为到了高位，她愈发感到非我族类的孤立无援。同时内心泛起悲哀，为天真无知的同伴们。
　　她是那样温柔，自己受难的时候，更加心疼殿下。她想，最初殿下会有多少无法消解的孤独。
　　又是一个月过去，宁茉收到王都邀请，殿下回来了。
　　短短数月未见，恍如隔世。
　　侍从恭敬对她行礼：“宁茉夫人。”
　　就像梵苜夫人那样，宁茉要她的名字，影响力比其他头衔或冠名更大，大到盖过她攀附家族姓氏的光环。
　　闻歌目光在随侍手中的襁褓短暂停留。
　　里面有个软乎乎婴儿安睡。
　　宁茉说：“她是我的女儿。”
　　闻歌看了看她。眼神和从前一样，忧伤淡淡的悲悯，宁茉眼泪轻易滑落。
　　梵苜夫人高瞻远瞩，要宁茉“生”下了一个女儿。在她辞世以后，孩子成了她还能在邓肯家族周旋的底气和倚仗。
　　女婴没有丝毫同族的气息。
　　闻歌回来后，从米亚处得知宁茉曾经产下一块死肉。
　　人造人鱼经有意筛选，基因纯净，柔顺可爱，完美符合宠物标准。
　　可不符合权贵们对子女的希冀。
　　人造人鱼是绝对不容许诞下后代的。
　　故而多瓦在培育人鱼时，有意去除了他们的生育能力。
　　人人宠爱迷恋的谎言之下，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实验室里可笑的残缺造物啊。
　　侍女送来深海珍珠，作为孩子的礼物。
　　宁茉笑起来，泪水越发汹涌。她泪流满面时真像一朵柔柔沾雨茉莉，只有闻歌知其藏于内心的坚韧枝叶。“真奇怪啊殿下，明明我一点也不悲伤，可泪水完全止不住呢。”
　　闻歌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团冰冷怒火。卡俄斯作为邪神死去，可人心的丑恶却比混沌更甚。
　　影族曾经盘踞的星球归还深海人鱼，重新改回原来的名字——海月。
　　闻歌帮助同族重建家园时，也会在海风想起人鱼园熟悉的身影。海月星的海域那样宽广，完全可以装下小人鱼的欢笑自由。
　　安洁先行一步，与宁茉联手，在各行各业做了许多铺垫工作，但收效甚微。
　　许多豢养人鱼的权贵之家终于注意到了人鱼学院散布内容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许人鱼再去听课。
　　比如哈洛·卡贝尔。
　　多瓦家族一夕倾塌，多出不少空缺的肥差。动乱中卡内尔家族上下活动，得到宫廷议会一个微末职位。由长子哈洛·卡贝尔担任。
　　哈洛·卡贝尔爱穿深紫绒，十个粗短手指戴满戒指，远看金光闪闪。
　　安洁在议会提交证据，要求审判多瓦在人鱼一事的恶行，并对人鱼群族道歉、以及人道主义抚恤和赔偿。
　　由于内容繁多，光是看完资料，就过去了三天时间。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有惊讶、怀疑、羞辱，还有隐隐厌烦。
　　这很正常，当正在做的事情对己方不利，人类都会生出排斥抗拒。
　　第四天，出身邓肯家族的大臣带来一条人鱼。他称她“宁茉夫人”。
　　宁茉隔着人群遥遥看向王位之上的那抹银色身影，怡然在大臣身边落座。
　　——殿下，我终于来到您身边，能够成为您的助力了。
　　哈洛·卡贝尔憋了三天，终于有个大放厥词的机会。“噢小姑娘，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不适合你，回去吧，当心吓哭。”
　　“大人们，我的出席皆由陛下和殿下的宽和。”宁茉神色未变：“难道受到伤害的人鱼，不能够为传达他们的诉求出场吗？”
　　很少见言辞如此符合典雅礼仪的人鱼。
　　哈洛·卡贝尔这才把宁茉和邓肯代理家主划上等号。他想起来死了的柏肖子爵。
　　又见容色姝丽，不由言语有些轻佻起来。“有什么诉求，我可以帮你的嘛——”
　　宁茉微微一笑。她又一次证实，人类也没什么可尊敬的。
　　眼前贵族得意的身影渐渐和那个中弹的可悲男人重合。
　　她可是，杀死过人类的哦。
　　“够了！”安洁讽刺：“你最大的用处就是闭嘴，蠢猪！”
　　斯图尔特一族素有疯子的名声。他们居功自傲，又狂妄无比。贵族圈都很厌恶斯图尔特的作派，但又惹不起陛下的疯犬。
　　哈洛·卡贝尔心有不爽。拿安洁至今找不到人鱼缓解神经性头痛的事刺他。
　　“依我说啊，何必这么较真呢。一百多条人鱼，都不够分啊。有些人是不是想要疯了？”他挑衅上了头：“听说闻歌殿下也是那什么深海，陛下您何不挑几个享受享受？”
　　四下静得可怕，见识过暴君血腥手段，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路烈恹恹靠在王座上，听这话大感恶心，正要发作，闻歌拉了一下他的手。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人鱼声音十分清越动听。哈洛·卡贝尔一下听酥了。随着人鱼走下台阶，更是面露痴迷。
　　这种痴迷很快转变为惊恐，人鱼冰凉手指搭在他的脸上，而后徒手捏碎他的下颌。
　　路烈预判这头猪会发出污染耳朵的尖叫，提前以精神力扼住其咽喉。
　　这种政客贵族，肮脏又自恋。为什么还要呼吸呢？
　　闻歌冰蓝色瞳孔漠然，认真地教他：“这是人类欠我们的，懂吗？”
　　这座议会厅经常见血，大臣们提心吊胆着，早已习惯。
　　眼下亲眼见证人类死于人鱼手中，那凛冽杀意和攻击性毫无掩饰，纷纷脊背激起一层冷汗。
　　至此，他们才多少对证据中的“原始种”有了实际概念。
　　路烈拿着湿手帕一遍又一遍擦小冰花手指，嫌弃“谁放进来的垃圾。”
　　哈洛·卡贝尔倒在地上，已和死狗一样，只剩进气。
　　侍卫熟练将人拖走。
　　血腥味很快被蔷薇秾丽甜腻的花香盖过。
　　诸大臣心知肚明。陛下阴晴不定，压着不耐出现在议会，只能因为人鱼的枕头风。
　　皇权、道德高地、力量，人鱼占全了，还能委托安洁提出审判议案，已是给议会流程面子。
　　压力之下，他们保证一切都将以最快速度推进。就算有人心有不服，也得掂量哈洛·卡贝尔的惨死。
　　事实上，人造人鱼的数量不过寥寥数千，不至于无处容身。
　　闻歌不像宁茉，他无需浪费时间身不由己周旋，可以通过暴力直接解决很多执行上的问题。
　　但宁茉问他：“殿下，他们会愿意离开吗？”
　　小人鱼们会顺利融入海月星的生活吗？
　　深海人鱼毫无疑问是分离主义，主张划清界限。
　　可小人鱼的真实想法呢？
　　宁茉歪头：“比起去海中，我更愿意留下。一直以来都在人群生活，也许……我已经习惯了。”
　　况且，宁茉看来，与世隔绝是一种很危险的讯号。她继承梵苜夫人遗志，宁可背负骂名，掌握权利。成为族类暗中同盟。
　　她笑笑：“不过，但也不全是喜欢这样生活的人鱼。”比如嘉莉。
　　嘉莉长大了许多，并顺利完成分化。遗憾的是，失去心脏使她分化后的双腿孱弱无力，人形只能坐到轮椅上。嘉莉索性只在水里待着。
　　后来安排的饲养员并不敢拘束嘉莉对外界知识的吸收。通过星网了解，亲自动手。她想游出一成不变蔚蓝色的浅浅水湾，去感受暴风雨砸下时的畅快。
　　“殿下。”嘉莉在水中露头，牵住闻歌的手，绽出可爱的笑脸：“我愿意到深海去。”
　　她的哥哥害羞握了握闻歌另一只手。“我……如果可以的话，殿下，我想去白塔。”多瓦家族四散溃逃后，白塔收归国有，依旧履行着医学使命。
　　“我想学医，殿下。”
　　他的超忆症带来了很多困扰，明明对医术不了解，可总会浮现出正确的手术动作。妹妹失去心脏后隐患，他很担忧，想更好地保护妹妹。
　　可医生都是人类，大多数为人类医学奋斗。没有医生研究过，失去原本心脏的人鱼，会活多久。
　　没关系，他的妹妹，他一定会亲自守护好的。


第79章 
　　小人鱼们的想法很多。
　　因闻歌产生的憧憬向往,以及宁茉与安洁的无声化雨，最终成为一颗颗积蓄力量、等待发芽的种子，埋在他们心间。
　　也有对变化感到害怕退却的胆小者。
　　宁茉能够理解。打碎认知再重建,是个痛苦的过程。
　　安洁再度来到安全区，想要知道海月星是否能够容纳愿意离开人类枷锁的小人鱼。
　　答案是否。
　　深海人鱼抵制他们。
　　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安洁看着交涉,想找到回旋余地。
　　榉神色冷淡：“没用的。”
　　人造人鱼的存在就是深海人鱼受到耻辱的鲜活证明。只要看他们一眼,人鱼心中就会翻起滔天仇恨。
　　“当然。你可以送来试试，只要不怕他们死无全尸。”
　　如果看在闻歌的面子上，深海人鱼会有所退让。至于那群实验种废物，能否在海中活下来，那就看运气去吧。
　　安洁看着注定不可能成为同伴的雌性，沉吟。“喂，你真有那么恨我？”
　　世界上还有大量蒙在鼓里不知情的人类。像她,从未染指过半片鱼鳞。
　　而榉跟她话都懒得多说。感情纯粹的人鱼呀，有的时候未免太爱憎分明。
　　“我从未反感你在战斗时的作风。”榉握紧手中武器。“不过，我并不会与任何人类深交。争端到来,执刃相向的那天，异族之间过多的联系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红发在海风中肆意飘扬,如同一面永不落幕的战旗。
　　安洁懂了，笑着挥挥手：“那就，祝你我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人鱼受伤一次拉黑全世界。人类越受伤越左右逢源，谋取利益,也越虚伪。
　　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呢——
　　--
　　“唔……就是这里！”114本体莹蓝疯狂闪动,提醒闻歌注意。没想到路烈真得劈开了空间裂隙,带他们回到闻歌过去的家园。
　　这里已经成为生命枯竭的死域。从游荡的混沌残影，他们可以看到卡俄斯残肢曾经如何盘踞在这座星球,驱使不同种族的恶念不断放大，直至走向互相屠戮厮杀。
　　路烈以烈焰焚烧。翼狮火焰包含纯净光明，天然克制深渊黑暗。
　　那些残影没有丝毫反抗余地，燃起后一路摧枯拉朽，在灼人温度下彻底蒸发。
　　整颗星球变得空荡下来，连海水都泛不起一丝波纹。“好了吗？”闻歌问。
　　“闻歌……”114欲言又止。
　　宿主和大魔王两人的想法实在狂妄，竟要回到最初的节点扭转一切命运。路烈可以劈碎空间，加上人鱼回溯时间的能力。理论上可行，但如果他们有任何一丝不信任，都会迷失在时空乱流当中。
　　连它都计算不出此行的安全率。
　　“114，你没什么用。还记得回去的路吗？”宿主说话好伤人。
　　114笨笨的。但它为何听出来，闻歌不想让它受伤。
　　它也不想闻歌受伤。
　　“记不得记不得！”
　　“啊啊啊你们两个不许再丢下我！”114两只纤长柔软触须吊住闻歌手腕，发了好大的脾气。
　　然后“扑通”掉进海里，飞快带起一连串小水泡。只要游得够快，就没有人能看到小水母的眼泪。
　　闻歌只好戴上不听话的笨蛋系统。
　　不知道第几次穿过星尘粒子风暴，闻歌意识一沉，忽然感到身体环绕着海水。
　　他睁开眼，无声注视着软软的小手。
　　过于宽大的珊瑚手链一下掉在真正的珊瑚角上。
　　闻歌游过去，取下手链：“114，你还好吗？”
　　没有任何回应。
　　闻歌不由握紧了。
　　“诶？闻歌，你小时候也好漂亮哦——”这个时代的基建技术还很落后。114信号不好，回应有些延迟。
　　闻歌松了一口气，不理会114的花痴发言。
　　114悄悄摸摸又拍了一张。
　　闻歌现在仍是幼年时期的模样，但比和路烈初见那会长大了许多。
　　他眉眼初现日后清冷美丽的轮廓，小小的尾巴还没有很长。因此卷发能轻易将整个人鱼包裹起来。
　　这已经是比路烈精神域中的那个家园更往后一些的时间。
　　海上经常出现暴雨、海啸和飓风，深海群族需要频频应对天灾。听说人类内部也爆发疫病战争，日子很不好过。人类日子不好过，目光投向大海。可大海也没有往昔富裕产出。
　　两族之间大小争端不断，关系已经开始紧张。
　　114耗费了一些能量，改造手链到适合目前闻歌的大小。
　　闻歌去过那么多星球的大海，只有家园的海水让他难以释怀。独特澄蓝里，鱼群绚烂动人。最会撒娇的虎鲸围绕着他，讨好翻肚皮，蹭到人鱼一个抚摸。
　　闻歌向海面游去。他和路烈彼此感应得到位置。
　　大猫逃避下水，选择蹲在岛上等他。
　　不是幻境，也非回忆，闻歌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幼年版路烈。倾全帝国之力培养出的储君，无比尊贵又金光闪闪。他怎么打小一副臭脸啊，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蹲在高处。
　　“路烈。”闻歌浮出海面，提醒他到这边来。
　　路烈轻巧从树上跳下，忍不住捏一捏小冰花藏在卷发里的迷你耳鳍。“你真可爱。”
　　真是够了。“闭嘴。”
　　不管怎样，他、路烈和114都毫发无伤，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甫一进入这个世界，闻歌和路烈便觉察到卡俄斯的存在。此时祂在苏醒的最初阶段，相较之后而言，力量十分弱小。
　　只是卡俄斯依附在各种生物的黑暗面，他们不能直接动手。最快找到真身，将祂杀死。他们可以确定真身方向，正在海底。
　　闻歌揪住路烈衣襟，给他一个亲吻。人鱼之吻能够避水和屏息。
　　他们需要尽快回到深海。
　　“闻歌！”身后传来暴怒的吼叫，是红发人鱼克拉拉婶婶：“你敢早恋！”
　　克拉拉看清崽崽身后黄毛，震得整座海都在摇晃：“和人类？”
　　闻歌动作一顿。
　　完了。
　　这个点人鱼群族还没开始分崩离析。同族虽说日常生活独来独往，但栖居地依旧靠在一处。
　　克拉拉婶婶怒吼几乎贯穿了整座海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所有深海群族的耳中。
　　闻歌、早恋、和人类。
　　海面一个接一个脑袋开始冒头。人鱼无论雌雄老少纷纷赶来。坎因扛着还在喷发的火山，连那些鲸鲨都跃跃欲试探出背脊。呀，他们最年幼宝贝的独苗怎么会背地里谈恋爱？
　　闻歌不免心虚。
　　他孤独游荡了太久，做什么都无人指摘。
　　一时回到过去，他忘记考虑同族会看到了。也忘记都是抚养管教过他的长辈了。
　　海上海下、明里暗里，无数双等解释怒气冲冲的眼神。
　　闻歌眼泪自己流了出来，流下他的脸颊，一颗颗泣泪成珠。
　　刚才还火冒三丈的深海群族一下就慌了，挤着往闻歌方向游。关心则乱，无论如何都在路烈阻隔之外。
　　人鱼和人鱼撞来撞去，说着说着吵起来，互相指责教幼崽的方式不对。
　　这就是传说中优雅高傲的人鱼吗？
　　114心中“哇塞”。可是现在正夕阳，海面看起来真得好像翻腾的火锅汤。
　　闻歌拽着路烈袖口不放，脸藏起来掉眼泪。反正在路烈面前丢脸很多次了。
　　可他在同族面前不能哭。
　　漫长的时间冰封住他的思念、遗憾、难过，此刻全然漫涌而出。
　　他无法把一切告诉同族，可在同族身边，他做不到掩饰。
　　路烈知道小冰花最要面子了。于是抱着他离开海边，把他藏进还未长到特别高的世界树，以精神力隔开一方空间。
　　他抱抱他。
　　人鱼眼巴巴看着，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人鱼崽崽不再亲近他们。
　　路烈使唤114：“你去。”
　　“啊？我？”114触须反过来指了指自己。路烈意味深长看它。
　　114神经一紧，化成小水母飘了出去。
　　它勉强应付闻歌同族的盘问。好在它是水母形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点，深海群族虽十分警惕，但对它的态度算得上友善。
　　路烈也没有完全不当人，114实在憋不出来，充当路烈传话复读机。
　　他是谁？
　　“人族之王。”
　　他来做什么？
　　“想必你们也发现了世界动荡，人类想要和人鱼缔造永久和平。”
　　是吗，那怎么敢和小歌！
　　“因为，他们实际已经认识很久了。感情非常好……然后，那个，他很喜欢小歌，小歌好像也很喜欢他。”
　　“嗯……所以希望和人鱼一族合作更快和平共渡难关。”
　　“小歌很善良很单纯？”114实在念不下去语气怀疑上扬。惨遭暗地威胁后，114重新老实：“对很善良很单纯，不想他失望。”
　　……
　　完全抓住人鱼一族的痛点说，编得还很像回事。
　　呜呜呜大魔王太会骗了。它有罪它在帮大魔王骗鱼。
　　至于为什么今日会出现？
　　114磕磕巴巴，担心被坎因一掌捏碎：“那个，他要娶闻歌……”
　　不行！
　　他们小歌还是个一百岁的人鱼宝宝！


第80章 
　　“所以,你们就那么说了？”
　　小人鱼反过手，以手腕位置擦着眼泪，不好意思问。
　　哦莫,真是太可爱了。
　　114大人再次为自己死皮赖脸跟回来的明智决定感到庆幸，并疯狂打开八千个镜头拍拍拍。
　　红发人鱼克拉拉浮出海面，目光怀疑审视,在小人鱼和来路不明的人类之间打转。
　　他们天天放在眼皮子底下的银尾幼崽,到底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类小孩。
　　克拉拉是人鱼族战神。她纵横在海的战场，岁月更迭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有种野性直觉。她第一眼，就看出那一头荒野凶兽。
　　卡俄斯无处不在，寄生在生命的阴暗面，蛰伏等待着吞噬的时机。
　　闻歌不能在任何人鱼面前说出有关卡俄斯的信息，以免被祂听到,打草惊蛇。
　　在帝国日常，人鱼的定位类似暴君宠妃之类的角色，闻歌天天被喊一百遍“殿下”,早就脱敏了。
　　他没意识“一个臭屁少年千里迢迢跑过来娶自家崽崽”这种情况到在同族面前有多震撼。
　　不过多少有些嫌弃路烈找的借口拙劣。
　　但没办法，都说出去了。只能继续扮演一个喜欢人类的天真幼崽：“我想和他在一起。”
　　闻歌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不愿意说的事,他往往选择沉默，而不是撒谎。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由脸红起来，耳鳍藏在卷发里面。
　　看起来像初开情窦的害羞。
　　——咔吧。
　　不知道是哪个偷听的人鱼悲痛欲绝把珊瑚掰断了,飞速被虎鲸叼走,才没被发现。
　　闻歌内心叹了一口气：“克拉拉婶婶,路尔想和我到深海。可以吗？”
　　本来，人鱼群族是绝对不可能轻松接纳人类进入大海的。
　　但亲眼目睹崽崽险些跟着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人类跑路。他们又忽然觉得,放一只人类到深海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他们向海下潜游。
　　这一路人鱼群族浩浩荡荡跟在后面，时不时嘀嘀咕咕，不怀好意的目光几次落在路烈身上。
　　闻歌主动牵住他的手：“忍一忍。”他冰蓝瞳孔水汪汪，眼尾无辜勾起，看谁谁忍不住喜欢。
　　路烈“噗哧”笑出来，忍不了一点捏人鱼的小脸。“我不生气。”
　　人鱼栖息地在海洋中段，天然海底峭壁错落，依傍着巨大的石英山和砗磲海床。
　　闻歌的家在群族最中间，整体由鲸骨作为框架，每一根都镶嵌着夜明珠和圆润珍珠。每一个隔间都挂着珠帘，由粉到蓝的渐变。114一看，好家伙，光是作为珠帘的宝石，就有几千种。
　　粉钻，粉珊瑚、帕帕拉恰、粉托帕，蔷薇辉石……
　　内部更是格外梦幻华丽。
　　难怪宿主喜欢大魔王的寝宫，两个人怎么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精致。114看得眼花缭乱，他的宿主怎么也这么富有！
　　闻歌幼崽期喜欢陆地的羽毛、绿叶和花朵。它们沾水会湿，被人鱼一枚枚装在玻璃瓶中。
　　一整面墙的珊瑚书架上除了人鱼语书写的书籍，就是很多装饰品。
　　比如垂下许多水母和星星坠尾的捕梦网。
　　因为据说水母是海洋女神的叹息，星星是逝去人鱼的灵魂。挂着捕梦网，思念的人鱼会入梦来。
　　——他小时候真是格外天真。实际上漫长的时光中，除了那些伤痛至极的画面，闻歌并没有梦见过同族。
　　除此之外，就是同族游荡到海洋各处，不忘给闻歌的带回各种稀奇古怪玩意。
　　卡俄斯的位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那个方向，水域非常危险狭窄，难以游动。闻歌现在的身体尚幼小，他自己去还好，带上不谙水性的狮子，就有些为难了。
　　他呼唤幼崽时期的同伴。
　　海水波纹一圈圈荡开，一只亚成年虎鲸出现在他们头顶，投下巨大阴影。
　　她往下游了游，背脊有如一座起伏的岛屿。豆豆眼里带着温柔，对人鱼轻轻发出欢快的鸣叫。看到人类，愤怒喷出一柱水流。
　　她听说了。
　　不怀好意掠宝者。看上他们海底最明亮宝贵的珍珠。
　　等等，这是什么？
　　虎鲸不经意游到人类背后，小眼睛看到他捕获的超大魔鬼鱼。
　　鲸鲸张嘴恐吓——她才不会被魔鬼鱼腐蚀灵魂！
　　然而人类好邪恶，居然趁机把超大魔鬼鱼塞进了虎鲸嘴巴。
　　于是，嚼嚼又嚼嚼，高贵虎鲸光速出卖了灵魂。她载着小人鱼、人类和一只水母，摆尾游向更深海域。
　　在闻歌的指引下来到，虎鲸带着他们来到感应最为强烈之地。深渊藏于千丈峭壁之下。虎鲸游出硝石一些，以便观察。
　　在他们之下，海水出现明显分层。深渊漆黑如墨，死寂无波，四周笼罩着一层幽淡、不祥的预感。这正是催生虚无混沌的地方。
　　生命诞生于海洋，最终回归深海。
　　卡俄斯盘踞在生命的起点和终点，以便于扩展祂的版图。
　　只是这片深渊和海水离得不远，直接出手，会惊扰误伤海洋生物。
　　虎鲸不安鸣叫，表达带他们离开的意愿。
　　探查已经有了结果。于是摸摸虎鲸柔软背鳍：“走吧。”
　　闻歌思考该怎样说服群族带着海洋生物远离，还不让他们觉得奇怪。
　　在海中时间有些长，他不得不隔一会偷偷亲路烈一口。
　　同族装没看到，实际心碎得要死。
　　还要若无其事参加接下来的人鱼集会。
　　自从祖母离开，人鱼内部一直没有再选族长。而是由成年人鱼轮流代理。代理期间如果有什么群族集体的事情，代理者会负责聚集人鱼、主持并记录集会内容，促成最终的可行结果。
　　闻歌的偷听可比笨蛋同族高明多了。他有114隐形科技加持，安然拉着路烈坐在圈圈里面一点的位置，顺便告诉馋嘴统什么点心最好吃。114非常捧场，偷塞一大块。
　　一条非常好看的粉粉人鱼忍不住开口：“小歌，我带你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他叫洛音，很擅长做小零食。
　　原来时空间隔太远，114的高科技失效了。
　　……好丢脸的系统和宿主。
　　幸而路烈的智商没被114影响下降，巧妙不容拒绝提出旁听的意愿。
　　这次代理族长之位的，是克拉拉婶婶。
　　红发人鱼盯着闻歌看了好久，松口：“也罢。”
　　其实，人鱼漫游四海，除了巡视属海，还会到人类港口做些交易，用海产品换些羊毛、糖果、谷物之类陆地产出的通行物。
　　比如钢铁。
　　海底火山岩浆锻打淬炼出来的钢铁质量远远超过陆地工厂水平，很受人类青睐。基于以往的顺利合作，人鱼每次都会放心把货物先甩到岸边，到另外一边取走早就打包好的物品。
　　可这一次和凯布港口的交易，货物遭到验收人类的挑剔。他们指责人鱼偷工减料，不仅如此，还回来一批钢材废品。
　　凯布港口本身不产钢，但需要向波德城缴纳固定份额。每次从人鱼处购入钢材，他们都会用一艘插着鲨鱼牙旗帜的轮船将钢铁运往波德城。
　　哨眼海龟在沙滩下蛋时，亲眼看到有着鲨鱼牙旗帜在海上飘荡起航，横渡海洋运送物资。
　　极有可能就是被吞下的钢铁。
　　人鱼素来高傲刚直，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集会才开始十分钟，就全票决定以牙还牙，袭击凯布港口的船只。
　　“那批钢材呢？”路烈问。
　　“扔了。”人鱼们正在气头上，不由迁怒在场的唯一一个人类，企图用眼神瞪死他。
　　不过他们聚众叱骂人类。这个小孩始终淡之若素，既不惊惧，也不愧骇。他只是随性坐着，流露出的沉稳和气度，倒真有王者威仪。
　　“诸位，这一连串行动，只为诱使尔等出击。”
　　运往波德城必须走海路，而大海是人鱼的统治区。怎么可能刚抢夺人鱼物资，就故意从别人脸上经过呢？
　　不仅如此，言语羞辱外，还用了废弃的钢材挑衅，加剧人鱼族的怒火。
　　选择在暴雨夜出行，故意让人鱼因为主场优势放松警惕。
　　——恐怕只是个诱捕人鱼的陷阱。
　　群族没让幼崽参加过集会，他每次都在睡觉中度过族内重大事件的决议。
　　闻歌只记得从某一天开始，洛音再也没回来过。
　　之后，人鱼和人类开始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
　　应当就是这一次集会后的事情。
　　他不会让命运的发展再次重蹈覆辙。
　　“克拉拉婶婶，让我和路尔来解决这件事吧。”人鱼幼崽冷不丁的发言，引起全场拒绝。他们绝对不可能让幼崽身涉险境的。
　　“如果成功，我想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但闻歌知道同族的软肋，眉眼沮丧地说：“失败的话，我就……不会再和路尔见面。”
　　小歌会和这个人类不见面耶。
　　他们早就看他不爽很久了。再说在海上，区区一串废物人类，不会有什么事的吧？
　　果然一大批人鱼开始犹豫。
　　路烈低头，臭不要脸亲了亲小人鱼耳鳍。
　　人鱼们一个个声音咬牙切齿的。
　　“既然是小歌要求的话……”
　　暴风雨夜，电闪雷鸣，凯布港口派出的公运船不幸触礁了。只听外面传来“涡轮卡住了”的急切信号，格伦船长神色严峻，配上手枪出舱。
　　他知道今夜会遭遇人鱼的复仇。但祂的神喻，船长势必遵从。
　　甲板上水手慌乱奔走，格伦船长快步往反方向走着，船尾暗板下，布下捕获人鱼的陷阱。
　　没想到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低矮的身影。
　　格伦船长以为是船上雇佣的黑工。也就是做苦力的孤儿，廉价好用。
　　他怕坏了神明的好事，怒骂：“你敢在这里偷懒！”
　　此时一道闪电劈亮四周黑暗。
　　乍然亮起的视线中，格伦船长看到一个浑身往下滴水的孩子。
　　他有一双赤红瞳孔，杀意缠身如恶鬼。
　　身体本能反应快过思考，船长枪先扣响。心脏后怕地剧烈跳动。
　　明明只是个死小鬼……
　　不对！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站在原地？
　　“这个？”路烈还给他。
　　子弹钉穿膝盖，格伦船长重重摔了下来。
　　觉得姿势不够对称，精神力顺便废了他另外一边腿。船长彻底倒在甲板上呻吟。
　　海水哗啦啦在船舷外拍响。
　　“路烈。”闻歌驱使海浪将他高高托起，正好高出甲板一段距离，将整个局势一览无余。他这个时候还没有分化出双腿，自然对着路烈抬手。
　　在闻歌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的调教下，路烈已经很会公主抱。
　　人鱼卷发长而浓密。他还有闲心去帮小冰花挽了挽发，避免抱进怀中的时候，发尾会沾到甲板水渍中的血污。


第81章 
　　水手听闻异响,赶来之时，便看到这样诡谲优雅的一幕。
　　而平日不可一世的船长在甲板翻滚和哀嚎。
　　狂风袭来，吹灭照明的瓦斯灯,视线陷入一片漆黑。
　　其他人迟迟不敢再扣动扳机。
　　“不诚信之人会受到深海诅咒。
　　这是一艘会将你们拖进地狱的行船。”
　　此时，闪电劈裂天幕，他们看到人鱼小脸惨白,面无表情。说话的口吻是与内容完全不符的冷静直叙。
　　背后幽幽亮起海鬼火,四周回荡着诡异又恐怖的窃窃私语——114加的。
　　这一时期的人类之间有着最为朴素的宗教信仰。
　　当无人掌舵的船在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浮沉颠簸，雷鸣犹如神明降下谴责，重重叩击所有人心脏。
　　常年与大海打交道的水手，更会敬畏大海。他们深信不疑，复仇的人鱼将施加深海诅咒。
　　哐当——一个十五六岁的黑工怕到拿不稳提灯，重重掉到甲板上。
　　这一声如同悬在人心上的讯号，其他人纷纷丢下了武器。
　　“呜呜……饶了我们吧！”
　　“这都是格伦船长的命令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对对，再也不敢了……”
　　他们这会儿为了祈求原谅，有问必答。
　　“住嘴,你们这群蠢货！”格伦船长愤怒极了，因失血过多音量不高,斥责完全被海浪盖过：“休想破坏主人的计划。”
　　他已经成为卡俄斯寄生体，意志不会轻易被左右。
　　这也是闻歌和路烈演这一出的原因。
　　信徒是邪神代行人间的眼和耳，会捕捉到周围的任何异常。关押在船只舱室，实则用精神力布下天罗地网,无从偷看和偷听,更无从逃脱。
　　这座船的几位副手,本来就受胁迫行动。他们知晓来龙去脉。很快将所知道的一切说出。
　　由于海底火山的特殊工艺，深海钢材会带一抹青影,人类无比喜欢，并把它命名为碧磷。
　　碧磷制成的武器铠甲，往往也是有价无市。
　　不过很快，市面上的所有碧磷钢都被强行收缴了，连同制品，全数流入领主府。
　　那位领主可以称得上十分独断自私，他看上的东西绝不容他人用同样的。因此下令禁止碧磷钢在外流通，他这样犹不知足。
　　毕竟人鱼漫游深海，经过不同领属交易，总会有钢材冒出。
　　大海不在领主统治领域内。人鱼更不可能听从他的命令。
　　领主对此大感不满。
　　格伦船长献上策略，说服领主在今夜增派人手，用计捕获人鱼。
　　不仅如此，此次行动他们还要借着暴风雨，将其他人推入深海。人鱼被激怒后的袭击，一定会对人类动手。就算没有杀光，领主安排的侍卫，也会在暗中做手脚，势必让他们葬深海腹。
　　用近百人的死亡，证实人鱼残酷有害。到时候领主派出征伐的人类军队，只会转而成为正义之师。
　　领主浅薄的大脑，丝毫不害怕有任何不幸的后果。人鱼从古至今一直囿于深海，最坏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弃海前往大地更深处。至于靠海那些城市的死活，又关他们什么事呢？
　　真相在几人的互相证实中变得清晰。狂风夹杂暴雨，呼啸着袭击船舷甲板，让所有人心如死灰、瑟瑟发抖。他们卑微谨慎地活着，只求能够靠自己双手无波无澜平静度过一生。
　　成为上位者弃子的这天，原来早已悄然来至。哪怕什么都没做错。
　　闻歌默默不言。关于卡俄斯第一次攫取力量的途径。
　　他想过很多可能性。
　　却没想到，一切的开端，竟是一个贪婪者无尽的自私欲望。
　　竟然如此狂妄傲慢。
　　可后来沧海桑田，灾难之吻冰冷降临在每个物种头上。没有谁逃离了出去。
　　人类总是这样，聪明、狡猾，最容易为利益不择手段。
　　似乎不管哪个世界，卡俄斯总是优先选择人类作为恶意的温床，迅速滋长。
　　“善后工作，拜托了。”
　　和人类的交涉当然由人类来代劳。闻歌不放心捏一捏少年耳朵：“不要杀太多人。”
　　杀多了引发这家伙精神暴走的话，最后麻烦的还是他自己。
　　路烈舔了舔牙尖，乖乖“喔”了一声。精神力像放风筝似的拖着一船人，步履轻快走向波德城的法向。发束在身后一晃一晃。
　　风暴夜审讯了一晚上，血腥味如此让人愉悦，他早已蠢蠢欲动。
　　一路畅通无阻，路烈毫不费力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领主杀了。
　　领主府内立刻陷入混乱，不自量力的反扑与尖叫。
　　路烈很烦。
　　但小冰花要他少杀人。
　　他一向很听小冰花的话。于是只是选择性削去他们一些零件。
　　舌头是一定要割的。
　　残肢四散，鲜血汇成一条宛如红宝石铺成的长河，蜿蜒流进花园，滋养沃土。
　　一下就安静多了。
　　不管哪个时代，人类都乖觉得像狗。当着路烈的面，立刻转变一副态度，谦卑谄媚到仿佛没有骨头。一一按照命令行事。
　　城外一切平静，只要能生存下去，民众对谁是领主并没有太多想法。
　　曾经的领主附庸为自保和权利争夺，无不惶恐无比。又不知少年来头，更加小心敬畏应付着。
　　路烈不急着找闻歌。虽说海水实际上对他没什么影响，但心理上总有种毛发会湿漉漉的不爽感。
　　他想小冰花这会正在同族叙旧。是他毫无兴趣的温情戏码。
　　他无聊折磨了几个看不顺眼的蠢猪。
　　啧。杀人不如小冰花贴贴。
　　有人斗胆献上美人与珠宝。路烈不屑一顾。
　　哼。比不上小冰花半根。
　　又有人忐忑不安展示奇珍异兽，有蛇鹫、玄武，还有雪白毛绒绒波斯猫。路烈深恶痛绝。
　　嘁。小冰花肯定更喜欢他的本体。
　　路烈独自在无聊的领地闲晃，只觉手边空空。
　　糟糕。他好想小冰花。
　　--
　　天光透出第一缕晨光。暴风雨留下的痕迹尚未完全消散。白沫与浮板漂在海面，正是人类行船在风暴下挣扎的最后几丝喘息。
　　人鱼们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小人鱼安稳归来。
　　“小歌，这都是怎么回事？”克拉拉围着他打转，摸摸手又摸摸脸蛋，检查是否受伤。
　　“不能说。”
　　闻歌抿了抿唇，不可避免有些难过。
　　克拉拉婶婶还会相信他吗？其实不相信也无所谓，他有觉悟走一条孤独的道。
　　但克拉拉一点也没有怀疑地，牢牢把小人鱼拥进怀中。
　　闻歌安静待在她怀中，睁大双眼。
　　他有多久不曾得到同族的拥抱？克拉拉婶婶的怀抱格外柔软，伴着很淡的血腥味。闻歌很眷恋这缕气息，无数夜里守护巡查路过闻歌。那是克拉拉深深经历过无数场战斗的证明。
　　她温柔抚了抚小人鱼的头顶，对待最珍贵的宝物：“回来就好。”
　　按照之前的约定，同族会无条件答应闻歌一个要求。
　　闻歌向克拉拉婶婶提出，需要同族带着深海群族从这里撤离。
　　“好。”
　　克拉拉一点也没犹豫：“我知道了，现在吗？”
　　不问为什么吗？
　　幼崽没有说话，但眼神明显流露着讶异。
　　克拉拉心疼极了。
　　她终于缓缓开口，告诉他，老祖母辞世前，为群族做出的最后一个预言。
　　“恶意的獠牙已暗中索向纯白羔羊，
　　命运如枝干分叉，
　　亡灵在黑渊四散奔逃，
　　直到银发人鱼出现。
　　空旷的孤寂无需吊唁，
　　影子之下还是影子，
　　你看到蔷薇色火焰了吗，
　　那是月光降下的启示。”
　　预言昭示着，人鱼将面临一次分崩离析，只有银发人鱼才能改变局势。而深海唯一的银发人鱼，还是个崽崽。
　　后来他们就没再推选人鱼族长。
　　而是轮流代理着这一位置，等待闻歌长大。
　　这个预言，原来克拉拉婶婶也和他说过。
　　在她血流干前。
　　一场人类精心策划的复仇战斗，克拉拉为了掩护同族离开，受到重伤。她的身躯各处都是炮弹残片，海水加剧了伤口痛楚，可没有人鱼愿意在生命最后一刻远离家园。
　　她在深海悲伤又温柔地看着闻歌，缓缓说出除了闻歌，所有同族都知道的预言。
　　她还说。
　　没有任何一个成年人鱼会那样不负责任，把重要的责任落到幼崽头上。
　　可是……真得很对不起，以后的路，只有闻歌和剩下寥寥同族一起前行。他们真是很不称职的长辈，完全没能像长辈庇护他们那样，无忧无虑庇护闻歌长大。
　　后来局势急转直下。
　　闻歌始终因预言郁郁寡欢。
　　同族的命运无可阻挡奔向悲剧，而他无法阻挡。他辜负了祖母预言的期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再度听到克拉拉婶婶亲口诵出的预言，闻歌努力了好久才没让眼泪真正流下。
　　这一刻命运的齿轮忽然闭合。
　　原来他真的会来拯救同族。
　　“小歌，我们走啦。”洛音抱着从闻歌家里拆下的玻璃瓶，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又看。
　　他还给崽崽留了一堆点心。
　　闻歌目送他们远去。
　　由于群族庞大，这场迁徙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才彻底撤出会被波及到的范围。
　　“好了吗？”路烈从峭壁横生的一块岩石跳下。他的精神力流绕赤金火焰，在海水斑驳陆离的光影下，映衬为蔷薇瑰丽色泽。
　　闻歌冷冷俯视下方深渊。“嗯。”
　　114抓紧时间，塞进最后一口零食。
　　或许卡俄斯沉睡中预知自己大限将至，疯狂做起垂死挣扎。
　　那面漆黑如镜的沉寂海水，随之搅动起来。
　　——没用的。
　　一时冰雪封域，时间骤然变缓，卡俄斯再无逃窜机会。
　　凝聚王者之意的巨剑，带着烧灼一切罪恶的赤焰，轰得从天而降。


第82章 
　　卡俄斯死去了,除了海水惊起的巨浪波涛，并没有其他影响。
　　他们只是去除了一个不起眼的痼疾，让这座星球再无蒙上阴翳的可能。
　　世界波澜不惊,呈现出与往常无二的景致。
　　闻歌和路烈在世界树上看天空映照的碧涛。
　　人鱼尾巴小小一条格外柔软。
　　路烈抱他在怀中，忍不住捏捏。
　　此时世界树还没有长到很高。闻歌天性怕高，不由和路烈靠得很紧。
　　海鸥在海天之间展翅,如同洁白的诗行。虎鲸从深邃海水跃出,黑白条纹在阳光下闪耀。海风将波光粼粼水面吹拂，带来开阔自由的气息。
　　“你知道原来的世界最后变成什么样了吗？”闻歌轻轻开口。
　　路烈下巴搁到小冰花头顶，懒懒“嗯？”了一声。
　　绝望与悲哀行至末路。闻歌操纵海水，吞没了全部陆地。复仇空茫地结束了。世界几乎全部变成了汪洋大海，除了岛屿的世界树。
　　闻歌没有破坏世界树。
　　哪怕他丢失了绝大部分记忆，也早将和小狮子相处的日子遗忘。
　　“路尔。”他脸埋进路烈胸口，听到小狮子无比快速的心跳：“谢谢你。”
　　小冰花是唯一一个可以这样喊他的存在。
　　每次听到闻歌机器人极难得的撒娇,路烈的尾巴球就会忍不住贴着晃悠。
　　他和小冰花整日腻在一起。
　　这个无趣垃圾的世界，因为小冰花，稍微有意思了那么一点。
　　只是每次在角落,都会不经意遇到目光哀怨的深海同族。他们就差亲口对着崽崽说出来。
　　——不许早恋。
　　闻歌现在是小时候的模样。
　　同族还当他是幼崽，过度疼爱着。
　　可实际上,后来他独自沉睡了那么长的岁月，真要算起来，或许比眼前的同族还要久远。
　　闻歌决定将真相告诉群族。
　　他不太爱说话，这又是件需要细细解释经过的大工程。
　　“我来！”114在海水里一沉一浮,自告奋勇：“我会！”
　　闻歌早就知道,114是个笨笨的小废物。
　　但这点小事对于系统应该轻而易举吧。
　　他很放心交给114去办。
　　然后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114召集所有人鱼，掏出一张全方位无死角私拍宿主照。
　　114得意轻咳：“请看,这就是小歌哦～”
　　吸引全族注意so　easy得啦。
　　它开始讲闻歌在异星经历的事情，还不拿其他资料佐证。一有谁露出丝毫怀疑，114就非常豪气地往外甩照片。
　　一群人鱼眼睛都亮了。
　　没错的，那可是他们崽崽。
　　果然长大以后超级漂亮优雅呢。
　　只是，他的眼中为何总是显得悲伤与孤寂？他们万分心疼。
　　甩着甩着，照片里面不可避免开始出现某个黄毛。
　　好在114受保护系统的限制，在闻歌和路烈独处的大部分时候都会被迫关机。
　　能够被114拍到放出来的照片，更多只是比较纯粹的拥抱贴贴。
　　比如学院花枝烂漫的春野走廊，人鱼意料之外的分化，跌入少年怀中。
　　比如他们坐在礁石看星星，人类该死地握住了崽崽的腰。
　　再比如玻璃温室花丛中，强行分享同一块甜点。
　　……
　　这些照片记录在人鱼群中引起剧烈震动。
　　闻歌同族的生育意愿都很低，更别提和他人交往了。
　　他们更倾向于探寻自我，思考一些哲学问题。对崽崽和人类“谈恋爱”这件事，不理解但尊重。
　　人鱼群族内部就是这样，彼此平等，成年后不会再做管束。
　　而且那些照片中，崽崽始终情绪淡淡的样子。有人类在旁边，才渐渐看到一点喜怒哀乐的区别。
　　按照这只不明水母的说法，人类来自其他世界。既然是外来客，那迟早都会回去的吧？
　　人鱼们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本能延续着对崽崽的爱，看路烈多少有些不爽。
　　对闻歌而言，他回到了自己所在世界的过去，世界命轨发生了改变。这个世界缺少闻歌从幼年到长大的经历，他不能轻易离开。
　　而路烈不能再这个时空滞留太久，原本时空节点对应的他一定在失踪状态。再拖下去，会引起世界动乱。
　　所以，他们需要分开一阵子了。
　　路烈在人鱼和人类之间制定了种种条约，几百年内绝无可能发生任何冲突。
　　杀死卡俄斯的时候，家园被波及摧毁。他命人类修建一座小冰花喜欢的亮闪闪的玻璃城堡。
　　等到分开的那一天，114心里空空的，竟然有点舍不得大魔王。它问：“那个……你不想改变过去吗？”
　　路烈看它像看一个小蠢货。
　　他对他走的每一步都无比满意，荆棘白骨行至皇权。尤其野狩那天，斯图尔特向皇帝献上人鱼。
　　他和小冰花最终重逢。
　　路烈此时的身形更接近闻歌在他记忆里看到过的孩童时期。
　　在闻歌眼中，他和那个坐在巴塞伯爵臂弯，冷眼旁观他人享受天伦的孩童渐渐重合。母亲对他的怨憎态度，宫人窃窃私语畏惧远离。
　　而路烈现在，又要成为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那个。
　　莫名冲动驱使闻歌开口：“我和你一起去。”
　　在114难以置信的尖叫背景音中，他好不容易找到理由：“小人鱼还没有安顿好。”
　　路烈摸摸小冰花的卷发：“放心，我会帮你安排好的哦。”
　　……
　　闻歌很少会主动，一时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头顶传来一点也不遮掩的笑声。闻歌郁闷抬起头，只见路烈对他伸出手：“走吧。”
　　他反应过来路烈在捉弄他，卷发下迷你耳鳍张开，很生气喊他名字：“路。烈。”
　　路烈一把抱住小冰花：“我真开心。”
　　一个不择手段的暴君，能够征伐掠夺世间万物。他可以将人鱼囚于手心，但因人鱼的一点忧伤眼泪，他舍不得人鱼失去自由。
　　人鱼得到了自由，竟然又选择了他。
　　原本的送行，变成了闻歌和同族道别。
　　“去吧。”
　　虽然不舍，克拉拉婶婶还是吻了吻他的脸颊，赐福于他。崽崽已经在命运中挽救了整个群族，之后的事务，该轮到他们各自负责推进。何况在那个人类旁边，崽崽才会显出一点点任性。
　　*
　　回去后的落点，居然在主星最繁华庞大的购物城。而且是夜晚，人流最大的时候。
　　众目睽睽之下，暴君公主抱他的人鱼出现。人群骚动，纷纷朝着这个方向涌来行礼。无数人投来兴奋爱慕的眼光，因对暴君的敬畏不敢明目张胆。
　　闻歌感到久违的丢脸，一阵愤怒：“你就不能准一点吗？”
　　路烈眼尾一抹赤红，低头亲亲他：“失误。”
　　总不能告诉小冰花，小冰花要跟他走的那刻，他兴奋到要昭告全世界。这才无意识落在了人群最稠密的地区。
　　路烈抱着小冰花几步跳到高处，转瞬换到蔷薇宫殿那张柔软无比的床上。
　　这是一个清莹美丽的夜晚。
　　床上小冰花有着笔直又漂亮的双腿。路烈心猿意马，不正经摸摸。
　　啊。闻歌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羞赧，但以前也经常这样，他没有躲开。
　　连月色也朦胧微妙起来。
　　114犹豫要不要偷偷看，被强制强制断线。
　　路烈指腹蹭过小冰花唇瓣。唇色一直很浅，月下显出极为漂亮的樱粉。
　　——真糟糕。
　　自从封印解开，路烈那份翼狮传承也全数解开。少年懒得去研究的、缺失的常识，一下得到了全方位补充。
　　总之再也无法单纯欣赏小冰花领口以下那抹白皙。
　　混沌会激起路烈的虐杀欲望。
　　但面对小冰花，他有抛去凌虐以外、更深一层的冲动。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不免心浮气躁。
　　路烈是顶级猎手，狡猾、耐心，守着猎物假寐，引而不发。
　　一次次闻歌觉得他不对劲，但一次次以为是错觉。
　　好久没睡这张超爱的软床，闻歌很快开始犯困，他抓着路烈衣襟，不自觉睡着了。
　　小冰花十分娇气黏人。银发铺开，整朵冰花柔软采撷。
　　在羽翼丰满狮子眼中，多像一枚小点心。
　　路烈第一千万遍升起欲念。
　　好想吃……好想欺负哭……
　　他舔过锐利齿尖。
　　血液犹自沸腾不息。路烈歪了歪头，咬在人鱼冷白颈侧。
　　小冰花半醒不醒，闷哼一声。
　　好听，爱听。
　　路烈翻身覆了上去。
　　闻歌这样睁开了双眼。在少年身下，人鱼银卷发披散，冰蓝瞳孔清澈，带着倦倦睡意。
　　欲望与梦境重叠，血液里冲动暴戾的欲望作祟。
　　小冰花偏偏一副漂亮无棱角、任君采撷的模样。
　　路烈吻了上去。
　　很快见了血，那尖利犬齿，总在亲吻中不小心和闻歌牙齿舌头碰到一处。然后再温柔舔舐，仿佛做了克制。
　　他就不要睡觉的吗？
　　闻歌以为他精神力焦躁，忍着困意，耐了性子引导。冰雪幽冷的气息，在夜里越发鲜明。
　　路烈的吻渐渐变得温柔。
　　他虽然亲得很烂，好在人鱼也不会。颇有实践精神，渐渐摸索出门道。
　　蔷薇甜腻气息，和过分侵略性的带技巧的勾缠亲吻。人鱼呼吸乱七八糟，对亲吻的回应也乱七八糟。
　　这不太对吧？
　　直到被亲出了小珍珠，闻歌才意识到今夜非常不对劲。
　　但他看到路烈精神力……非常活跃的烈焰，边缘狰狞焦黑。他无意识为路烈开脱——是脱控了吗？
　　闻歌在他身下，冰蓝瞳孔含着隐约水光，真成了沾露细莲。湿漉漉、夜色下优雅柔软的美。
　　路烈看一眼小冰花。他的姣好面容，欺负到有些过分湿润的唇。
　　能做不能做的一下全都化为几乎实质的画面……
　　血色悄然无声滴落。
　　还好反应够快，鼻血落进小狮子金色亮闪闪的毛发。


第83章 
　　蔷薇气息的夜风浸着冰冷杀意。
　　宫廷御医垂首屏息,提着心踏进暴君寝宫。
　　深夜受到传召，他已经做了一路头颅落地的准备。
　　脸色很臭的陛下，和漂亮到不行的人鱼殿下,竟然在夜里保持了一段距离相对而坐。
　　御医不敢多看。老腰几乎对折，无比恭敬行礼。
　　路烈心情正是不爽的时候，有意折磨他一顿,就不出声喊他落座。
　　怎么能这么幼稚？
　　闻歌有些生气,怎么可以流血了还装若无其事。他越过路烈，请御医坐下来。
　　御医揣度暴君心思，只敢颤颤巍巍挨了座椅半个屁股边。
　　御医是个有老婆的人，在殿下语焉不详的描述中，眉头一下舒展开来。
　　咳，他还以为能有什么事呢？
　　这种小情侣之间的事，不该年轻人自己解决么？
　　于是御医顾忌着暴君颜面,说了一堆复杂又没落到实处的话。
　　结果收获了闻歌殿下冷冰冰的眼神。
　　太敷衍也不行。
　　御医心里苦。
　　“或许……您也可适时履行职责。”暴君落在身上的目光似有千钧重，御医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
　　闻歌发懵——什么职责？
　　路烈的人鱼难道不是只用吃和睡的吉祥物吗？
　　“我就说了他没什么用。”陛下语气像杀人一样凉飕飕，许是眼见心更烦,一句话撵他：“滚。”
　　御医只觉得是开恩，因为他或许窥知了人鱼和陛下间的某个真相。
　　踏出殿门,居然还能有侍从送来赏赐。
　　御医在侍从钦佩敬仰的眼神中，不动声色接过，迈着高手的步伐回家。其实内心狂喜——哈哈哈哈！他一定是最后一句话说对了！
　　“是精神力的问题吗？”闻歌反复思索御医的话。
　　毕竟，硬说闻歌的职责,只有114强行安排的对少年的精神力疗愈。
　　路烈来抱小冰花,闻歌自然环住亲他。
　　又碰碰他的脸：“会好一点吗？”
　　明明冷冷清清的声音,却显得无比柔和。
　　路烈的血液很烫，人鱼手指的凉意落下,更让他心浮气躁。
　　他强行捂住小冰花双眼：“睡觉。”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都没睡着。
　　蔷薇气息炽热甜腻，一度萦绕着闻歌。
　　闻歌心想该去问114。
　　不过114在关机。
　　还是明天再说吧……
　　床铺无比柔软，闻歌还是睡不着，他不自觉换姿势。
　　他们本来就离得很紧，这样一动，身体有大半贴到路烈身上。
　　是闻歌很习惯的怀抱。
　　唯一不同的是，腰下硬硬的。
　　路烈绝对不会告诉小冰花，馋他馋到流鼻血。
　　而人类身体构造和机理到底和人鱼有所不同。闻歌不知道路烈看他的眼神为何又凶又忍。
　　他想起久远以前在系统里换的几本儿童心理学。
　　“怎么了？”
　　路烈不自觉后仰。
　　他现在实在很想亲他，要是犬齿划伤小冰花就不好玩了。
　　小冰花眼神清幽幽的。
　　“路尔，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帮助你的。”就像路烈毫不犹豫选择他那样。严格按照儿童心理学的教程哄他。
　　——无论什么事。
　　路烈在心头回味了一遍这五个字，不由咧开一个笑。他托着小冰花脑袋，深深吻了下去。闻歌一开始还在在意少年尾指黄金戒指硌到的触感，在意会不会勾到他头发。
　　后来就被亲晕了。
　　他不知道这是少年别有意外的带欲念的吻，在配合中越来越落下风，内心多少带点路烈进步太快的抱怨。
　　路烈手指沿着小冰花发丝往下，停留在他柔软后脊上，连同柔软又蓬松的卷发，一齐压向他的方向。
　　他拉起闻歌的手。
　　这样的角度，闻歌只能看到少年白皙耳垂，那枚骨钉上的宝石红艳，向他靠近侧过脸的细细的吻。不远处宫殿的陈设如此摇摇又晃晃。
　　人鱼第一次觉得，夜晚也会很长。
　　他手也累。
　　这不能怪闻歌，人鱼总是倚仗强悍的尾巴战斗。而在人类床上，他化成了最舒适的形态。没有可以训练过的双腿和双手，总是十分娇气。
　　以至于第二天中午，面对喜欢的松露香煎鹿肩肉，闻歌兴致缺缺，懒得抬一下手。
　　路烈愉快地仿佛连夜杀了一宫殿人，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投喂小冰花。
　　蔷薇花丛中一派绻绻情致。
　　久违的打情骂俏，巴塞伯爵深感宽慰。
　　惶惶不可终日的蔷薇宫廷，也因人鱼的存在，有种近乎甜蜜的轻快氛围。
　　只有114满肚子心事。
　　他不理解为什么宿主和大魔王之间怪怪的。坐在一起还要目光躲来躲去，也不像闹别扭了呀？
　　--
　　当时多瓦溃逃，留在白塔未孵化完成的小人鱼已经到了该送往人鱼园的阶段。而人鱼园里的人鱼还没有找到新的去处。
　　大多数小人鱼，在知道深海人鱼的存在，见过那样自由与悍然的美丽，都无限憧憬向往。
　　可是，深海人鱼反感与厌恨着人类的产物，这些外形类似体态娇小的残次品，只会一遍遍提醒着他们在白塔的屈辱过往。
　　对此，安洁莉娜生出一丝微妙的不忍心，踌躇着始终没有打破他们的希冀，将“没有办法去深海”这一事实告诉他们。
　　好在闻歌殿下也是小人鱼向往的目标。就算整日留在人鱼园，小人鱼们依旧一派没心眼的满足。
　　由不同贵族豢养的人鱼，则是另一番境地。在法令执行后，他们被身边人类有意恫吓威慑，对外面世界怕得不行。
　　口口声声说无论如何，也坚持要留在主人的身边。
　　114急得团团转，每秒都要发出去几百个宣扬人鱼独立的伪真实动态。
　　安洁笑眯眯安慰它，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
　　人类之间的固有认知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得到更替。
　　如今人鱼管理处正在一一统计小人鱼们的去处，除开国有的各大企业和机构，宁茉身后的邓肯家族还能为一些人鱼提供时尚艺术类的容身之所。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好局面了。
　　闻歌一时间还没定下是否为那些去不成深海的小人鱼独自造一颗星球，带着温室保护的那种。
　　大自然的魅力正在于浑然天成，他们应该去看一看那些真实的浪和风雪。
　　和人鱼园有什么区别？
　　路烈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宇宙荒墟附近多出了一颗星球，并且存在越来越强烈。
　　球体郁郁生机，带着墨蓝色泽。
　　闻歌错愕看着屏幕里的实拍，竟然是他的家园。
　　人鱼改革的最初想法看似轻松，但推行起来有太多细枝末节，他一直没有找到回去的空闲。
　　没想到星球会在这里出现。
　　那克拉拉婶婶，洛音，还有……
　　他一定是满脸害怕，不然路烈怎么会抱住他，用十分笃定的语气告诉他。派去的星船正带着人鱼赶来。
　　由于闻歌掌握着一片规则之力，而路烈吞噬混沌后融合了世界意识。两人又整天腻在一起。
　　世界的界限开始模糊，出现自动修正。
　　再加上改变命运轨迹，原本会消亡的星球持续存续，几万年后，终于出现在了这片宇宙星海中。
　　闻歌难以置信等待了十多分钟，星船抵达了。
　　突然决定过来，只有克拉拉婶婶和其他几个同族。
　　同族轮流给闻歌拥抱，都舍不得松手。
　　崽崽都已经这么大了！
　　星船去的一趟，专门给新出现的星球做了坐标定位，虽然信号不好，但好在临时搭入了星网。
　　克拉拉婶婶得意和留在星球的其他同族联络。
　　透过屏幕，闻歌眷恋看着他的家园，几万年的发展，星球整个变了模样。
　　以人鱼为首的深海成了绝对主宰，欣欣向荣。
　　一切都是按照路烈留下的计划书发展。
　　克拉拉婶婶不得不承认，虽然人类拐跑崽崽十分可恶，但其作为君主的布局缜密，目光又十分长远。
　　他们人鱼本来只在海洋与世无争。
　　然而带着满身忧郁的崽崽出现又离开后，整个群族都燃起了斗志。
　　——与其一味避世，还不如壮大深海群族，才能让崽崽开心。
　　几千年来，深海一族按照计划书的大致方向，点亮了科技人文和经济。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到了现在，人鱼们都将目光投向天空以外。
　　他们向太空探索，以寻找崽崽的下落。
　　探向外界的信号立刻被帝国捕捉，两边顺利建立起联系。
　　在闻歌的陪伴和114激情讲解中，克拉拉婶婶很快了解了这个世界，并对种种进步赞口不绝。
　　她快活笑起来：“看起来，我们又有了新的目标。”
　　像征服海浪，征服未知的探索。
　　像深爱大海，深爱生命的起落。
　　“闻歌殿下。”嘉莉牵着哥哥的手，很有礼貌停在殿门外的水流中。
　　克拉拉眼前一亮：“哪来的可爱宝宝？”想到一种可能性，非常苦恼闭眼。她不太愿意接受闻歌生崽的可能性。
　　闻歌不知道同族所想，示意他们过来。
　　嘉莉早就看到外来的人鱼们啦。那样特别，高大又充满力量，在嘉莉眼里会闪闪发亮。
　　等到嘉莉游近些，克拉拉婶婶断定这两个幼崽应当不是闻歌和那个人类的孩子。
　　她忍不住伸手抱抱。
　　好可爱。
　　事实上，自从闻歌跟着人类跑了以后，全族都陷入了失去崽崽的失落。但又没有人鱼愿意生育。人鱼们在星球开疆扩海，醉心事业，根本没有一点意愿想要停下去养一只崽崽。
　　整个群族疯狂缺崽。
　　“这是克拉拉……”闻歌犹豫。该喊婶婶吗？
　　毕竟克拉拉婶婶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活力。
　　克拉拉婶婶：“祖母！”
　　“祖母？”人鱼根本没有亲属关系，这个词显然对嘉莉十分拗口。
　　幼崽软软的声音，克拉拉不知怎么想到闻歌小时候哭着喊祖母。
　　她心都跟着软了。
　　一旁安静停在水面的是嘉莉哥哥兰顿。克拉拉看了又看，忍不住也揽进怀里。
　　雄性小人鱼天生羞涩：“克拉拉祖母，您愿意收留妹妹吗？”
　　面对深海人鱼，小人鱼们总是天然孺慕向往。
　　收留？克拉拉婶婶投来一个疑惑的视线。
　　这是怎么回事？
　　让米亚带着两只小人鱼吃点心，闻歌简单说了一下海月星、白塔和人造人鱼的信息。
　　同族们感同身受。一会长吁短叹，一会愤慨无比，一会悲伤难禁。
　　洛音偷偷掉了珍珠。闻歌移开视线，还是装没看到。
　　他并不是很会表露安慰，只好说海月星的幸存人鱼正在休养生息。
　　同族们都一紧张。
　　闻歌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没关系的，他们还不想接触异族生命。包括这些孩子。”
　　克拉拉婶婶嘴角的笑根本压不下来——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几百条没有人鱼照顾的崽崽！


第84章 
　　有着帝国的协助,星网上很快公布了闻歌家园的存在。
　　资料上看，这颗星球大部分面积都由浩瀚海水构成，凝成无与伦比的晶蓝。它有着一个诗意动听的名字——海汐星。
　　闻歌的那些同族们才刚将目光转向星际,还没有想到要给自己所在的星球取个名字。
　　眼下意识到星际渺渺茫茫有无数星球需要用名字区分。同族的第一反应：“小歌星。”
　　闻歌：……
　　真是够了。
　　由于崽崽反对，而人鱼群族都与月相、深海和潮汐息息相应，他们集体想了想,参考隔壁深海人鱼所在的“海月星”,取了类似版本的“海汐”。
　　面对这样一颗由人鱼主导的星球，全星际充满了好奇与震撼。
　　海月星人鱼仇恨难消，隐没于深海，更不可能出现在任何镜头之中。
　　白塔真相在星网飞速传播，哪怕是官方放出的资料，本来就接触不到人鱼的庞大民众也始终觉得虚无缥缈。
　　但在公开的星球资料里，他们清晰真实地看到了不一样的人鱼。强大机敏、随心所欲且独立自由。
　　【像被凉水浇了一身,原来真有不受掌控的人鱼，也就是说，那些都是真的……人类在白塔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眼中有来自灵魂的悍然。提醒着我那是一个独立文明。好羞愧】
　　【早就对白塔这件事有所听闻,但嫌资料冗长一直懒得去看，今天终于去看了。很愧疚自责,原来我们社区服务的小人鱼，是一个被编辑好的试验品……好想对他说对不起】
　　海汐星全息画面使公众关注和舆论突破了一条大口，人类再也无法对白塔案视而不见。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利用法令强行再做什么。民意如涛,因蒙蔽的怒火、忽视的愧疚,他们自发高强度关注着人鱼们如今的处境。哪里待遇不公,哪里就掀起讨伐的声浪。
　　人类也好，其他种族也罢,他们不像小人鱼，是一直以来独立自主的民众。人鱼们习惯了的、明明有所不舒服却无法准确表达出的，全都由此得到了发声。
　　成为偶像物尽其用的小人鱼得以顺理成章脱离了原有公司。被捆绑在社区，以“你要永远爱着人类呀”为名束缚着的“残次品”终于惴惴不安得到自我空间。
　　越来越多的小人鱼递出了申请书。
　　想要，到海汐星去。
　　又是两个月后，一条消息火遍星网。
　　海汐星面向所有符合星际安全公约的国家和组织开放了，并且专门对蔷薇帝国开通了免签旅游专线。
　　可以全息体验的视频里，只是截取了片段海洋风貌。静谧的海水中，标志性人鱼雕像。游乐设施更是各不重样，有章鱼按摩，海草转转椅……
　　随处可见的、漂亮的、亲和的、可以互动的人鱼。
　　整座星球都是！
　　没有人类，不，是没有种族可以拒绝。
　　【嫉妒！为什么蔷薇帝国免签！】
　　【呜呜呜呜，现在移民还来得及吗？】
　　【楼上醒醒，你一个石头人怎么伪装成人类进行移民申请！】
　　……
　　星网的关注焦点，马不停蹄转向了对海汐星旅游的热烈期待。
　　售票期那天，0.01秒都没有到，所有票一下空了。卡了好几下，多亏了星网依托帝国财力建设，才不至于崩塌。
　　抢到的欣喜若狂，抢不到票的嘤嘤嘤哭诉。
　　光是抢票开挂的投诉就足以让协助的工作人员忙到头晕。
　　富豪纷纷开出天价求一张门票，然而愿意转手的少之又少。
　　这是帝国人民最幸福的时刻。虽说陛下在传闻中暴戾残酷，但似乎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嘛。
　　要不是闻歌殿下看陛下很顺眼，他们怎么会拥有最多的门票份额？
　　海汐星除了海洋，也有其他地貌和陆地城市。但游客都是奔着人鱼而来，纷纷选择了在海底的路线。海中光线氤氲，满是迷离变幻的蓝。不习惯入水的种族，也可借着修缮出的透明栈道，欣赏缤纷鱼群和海景盛飨。
　　无论哪条旅游路线，游客都会走到世界树附近。世界树的根系已经完全将岛屿盘踞，向海水四面八方扎根。虬结的树根在海水中呈现出透明色，隐隐出现海底世界树的轮廓。
　　人鱼在这里留下许多雕像壁画，讲述世界伊始一代代人鱼与命运的抗争。
　　赴死与新生。
　　诚然，不同种族的艺术各有千秋，可人鱼在人文领域绝对是翘楚般的存在。
　　海汐星的审美比任何其他地方高出好几个层次，令人流连忘返。
　　在专属深海群族、不被打扰的领地，兰顿跟随闻歌，将一切尽收眼底。“殿下，您的家园十分美丽。”
　　在白塔学习后，他的举止越发沉静内敛。
　　起先，白塔的医者很难放下内心芥蒂，对一条人鱼像模像样地传授些什么知识。
　　因此，兰顿被安排在影像科打杂。就算小人鱼完成得好，带教的医生们也不过匆匆夸他一句细心。始终没有给他确实接触到知识的机会。
　　海汐星人鱼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一批医者到白塔精进医学，有人鱼、人类，和其他物种。
　　面对另一个文明，白塔医者不由正视几分。尤其他们本身就有医学基础。
　　在交流过程，意外发现人鱼一族独到之处。比如临床时那份镇静疗愈，有效避免了患者的麻醉依赖。深海群族更有耐心，擅长疲倦压制。
　　……
　　这下轮到白塔医者恍惚，产生了几分难道人鱼天生适合学医的怀疑。
　　连带着对兰顿的教学都严格了几分。
　　兰顿真正体会到医学生的忙碌。
　　他的超忆症成了双刃剑，一面记忆很快，一面必须旁无杂念避免干扰真正有用的知识。光是记下来远远不够，还需要内化理解实践……
　　学不完，真得学不完。
　　难得偷闲，他想来看一看妹妹嘉莉。
　　不远处基建还在紧锣密鼓建设。
　　嘉莉得到消息，从工作室里哗啦啦游了出来。波纹惊动四周小鱼，跟着快速四散游动。
　　虽然失去天然心脏，她的尾部力量意外得到强化。
　　她看到哥哥，小小欢呼：“哥哥。”
　　再看到闻歌，十分惊喜：“殿下！”
　　“猜猜嘉莉在做什么？”
　　她的耳鳍颜色更明艳了。
　　大自然就是这样。嘉莉天天浸泡在海水，阳光晒着，一切向野性的方向发展。
　　就连这会在无比尊贵的殿下面前，尾巴也停不下动作，拍起水花一朵一朵。
　　足以让饲养员皱眉叹气的程度。
　　一举一动都没有达到规范准则。
　　兰顿认真猜了几个，但是都错了。
　　嘉莉免不了很得意，咯咯笑起来，公布答案。
　　她现在可是标本制作师哦。
　　这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在自然面前，不幸死去的生灵，在嘉莉纯粹不含杂质的欣赏与爱护情感中，复原到活着时候的美丽生动。
　　不止嘉莉。
　　刚到海汐星，小人鱼们或许还勉强记得人鱼园教导的矜持优雅。
　　然而海里的鲸鱼像山一样，故意从他们头顶游过，恶趣味把他们吓哭。
　　坏章鱼喷他们一手墨汁。螃蟹会夹手。就连看似美丽静止的珊瑚，都会在路过时悄悄勾住他们头发。
　　当然族人会气势汹汹带小人鱼“报仇”。
　　渐渐那一抹人类留下的烙痕消失，小人鱼在海中的天性越发显露。在白鲸张开嘴巴假装幼崽吃掉时，被逗笑扑上去抱抱。
　　游客们超爱。
　　服务在不同景区的小人鱼，无拘无束、天然浪漫。
　　克拉拉婶婶才不让小人鱼白吃白住。他们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工作，赚到属于自己的酬劳。
　　这才心安理得。
　　工作以外，还有学习。
　　他们这个年纪，理所应当被深海群族安排了学习。小人鱼会抱怨“体能课”，海浪又重又急，尾巴疼。
　　不过也就是嘴上抱怨了了，实际上该训练的时候一个也不会缺席。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人鱼天生就要会这些。
　　就好像一个个野生的蓓蕾，酝酿着自己的舒展。
　　通识课因地制宜，延续在人鱼学院进行。
　　选择离开人类生存的小人鱼，和固守不敢作出改变的在这里相遇，分开上不同的课程。
　　不敢出走的小人鱼好奇犹疑，直到下定决心。
　　递交到海洋的申请越来越多。
　　有的人鱼背着主人冒十二万分勇气，有的人类了解越多越发感到歉疚自发给小人鱼报名。
　　主人念念不舍，带着哭唧唧的小人鱼落海，安慰她“就当上寄宿学校了”到“算了算了我住下陪你”。
　　“嘶——海汐星房价好贵。”
　　“呜呜，那怎么办？”小人鱼眼泪又多又密，无比想要回到主人的家中。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对大海露出向往的表情？
　　人类指着介绍屏：“你看，小人鱼在以下区域工作，可以就近提供住所。这可是海汐星的住所，尤菲原来这么厉害呀！”
　　人鱼抽泣声渐渐小了，尾巴不知所措卷起。
　　人类十分坦然地求求她：“你养我好不好啊？”
　　她也可以养主人的吗？那她一定好好努力。小人鱼轻轻握住人类女孩的手。“嗯。”
　　“谢谢尤菲！既然尤菲养我，就不可以再说是主人了哦。以后……”
　　“以后就叫姐姐吧。”
　　最后一条小人鱼，也回到本该生长着的海域。
　　“闻歌。”114停在海水里，透明触爪在散漫灯影中流光溢彩：“你的心愿算达成了吗？”
　　最初，为了稳住好不容易在荒星醒来的人鱼，114承诺完成任务可以达成一个心愿。
　　闻歌冷漠又难以接近：“我要回去。”
　　可回哪里去？
　　说出这样的心愿——是回到那座濒临死寂的星球？
　　还是潜意识里有一丝希冀，能够回到同族都在的最初时光呢？
　　114做不到。
　　它是个拙劣的系统，只是提心吊胆，希望人鱼在异星可以继续活着。
　　它没想到宿主和大魔王这样厉害。
　　闻歌回去了。
　　就像系统最后促成的奖励，现在任务该结束了。
　　闻歌在月下看海，没有看114。却像是知道它的不舍：“你可以一直待着。”
　　“好吧。”小系统听起来快碎了。
　　轻柔的冷风从人鱼脸颊上拂过，闻歌和系统精神上的连接断开。
　　泡在海里，水母的声音都显得小了一些：“那我就勉为其难待几天吧。”
　　“像我这样优秀的系统，可是有无数任务者等待着的。”
　　--
　　海汐星人鱼将历史文明汇编成一册册书籍，藏在深海文化馆中。
　　闻歌听从克拉拉婶婶的建议，协助同族将书籍整理归纳，建立星网的人鱼专有图书馆。
　　他边做边阅览书籍，由于闻歌成长期的动荡和人鱼凋零，书籍中也有大量他不知道的传承。
　　闻歌也看过帝国图书馆馆藏，里面有关人鱼的记载语焉不详。他对比着补全，思索是否联系榉，完善他们那一支的故事。
　　一个群族的认同感，总是从文化根源起。
　　文化馆外，月光荡漾，海水轻轻泛出淡蓝涟漪，鱼群围绕着人鱼们游动。
　　闻歌出来觅食，碰上小人鱼在听着人鱼的故事。
　　“夭折的灵魂在月下飘荡……后来啊，成为大海母亲赐给每个人鱼的珍宝。”
　　小人鱼们双眼亮闪闪，专注聆听。
　　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悲伤之余，灵魂重新回到深海的怀抱。夭折的灵魂纯白真挚，大海怜惜它们。引导它们成为人鱼的孩子。
　　“那，我们呢？”
　　小人鱼们已经渐渐知晓真相，并且迟钝地感到难过，与自卑。不过只有一点点，和他们收获到的幸福，完全微不足道。
　　就像现在讲述传说的，人鱼柔软的声音：“你们当然也是呀。”
　　月亮彻底正悬于夜空时，小人鱼也被珍珠色的月光笼罩。
　　清辉将海中一切温柔包容地接纳。
　　每到圆月，潮汐之力盛极。传说中，月光会对人鱼赐予祝福传承。
　　闻歌默默地沉到了海最底下。
　　“怎么了？小歌。”洛音心思细腻，追了过来。
　　崽崽冷漠转过脸。
　　洛音只好一通乱猜，非常离谱和丢脸。
　　未免同族传得到处都是，闻歌只好小声地告诉他，月光下他格外多出一份关于生育的传承。
　　洛音半点不意外：“你有了相爱之人。”（虽然他很不想承认。）
　　“深海母亲认为你们或许该有一个孩子。”（为什么啊他们的崽崽还这么小？）
　　闻歌耳鳍都合了起来，游进藏书馆继续看书。
　　不想听。
　　他可没有想有个孩子。
　　然而满月夜的清辉是如此皎洁。
　　“路烈。”人鱼浮出水面，发丝黏在脸上向下滴水珠。他的瞳孔幽蓝冷冷，妖异到极致的漂亮：“我想要个孩子。”
　　路烈蹲下来，握住小冰花的脸。认真思考了半秒，止不住嫌弃：“我讨厌蠢货。”
　　尤其114这样的。
　　他该怎么让小冰花知道，狮子心眼狭小，容不下类似孩子的存在。
　　——废什么话。
　　人鱼孕育生命就在圆月这几夜，一旦错过，要再等一次月相轮回。
　　闻歌伸出手，将满脸不情愿的狮子拽了下来。
　　水声哗啦啦，没入水中后，一切又没了声息。
　　唯有人鱼银色发丝在他上方飘动。


第85章 
　　闻歌把路烈按在池边,敷衍亲了亲。
　　“开始吧。”
　　他只会用人鱼群族惯用的方式——圆月夜双方在水中打开生育囊，产出拟合子结合。
　　听起来很容易。
　　真到了要做的这一刻，人鱼才发现,拟合子也不会无缘无故自动出来。
　　闻歌略带迷茫，准备停下来翻一翻传承以求参考。
　　他这样不好好准备，哪里比得上肖想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坏狮子。
　　路烈手指抚上他的耳鳍,眼尾烧灼着一抹艳丽的流红：“交给我吧。”
　　相当不怀好意的语气。
　　人鱼心里泛起一点点警惕。
　　然而路烈抚摸耳鳍薄膜的动作轻轻,是一只收起利爪尖牙的大狮子。
　　“我都答应你有那么笨的一个后代了。”
　　好了，别再说了。
　　也不一定会继续笨下去。
　　人鱼手指堵住他的嘴，放松身体允许他的进一步放肆。
　　……
　　从水面波光到宫灯影重，蔷薇余烬绵密不休，直缠着人鱼至入梦中。
　　再醒过来，竟有片刻恍然。
　　好在身边是熟悉的气息。四目相对时，闻歌犹豫了一下,悄悄问：“你还好吗？”
　　“当然。”路烈愉悦笑起来，赤红瞳孔毫不掩饰盯着人鱼，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深度结合后,路烈精神力的狰狞焦黑褪去大半，金色懒洋洋流转,蕴养人鱼的精神体。
　　水中毕竟是人鱼的主场，闻歌觉得他把人直接拖到水里，强行要孩子是有点过分。
　　因此后来路烈折腾他。
　　不说有多配合，起码是随便那人怎样都可以了。
　　就算这样,到后来也很吃不消。
　　又累又倦。
　　推己及人,他想路烈现在回答的“还好”不过是逞能。
　　闻歌懒散撑着坐起。银卷发松松垮垮,垂落在人鱼身侧。他刚踩到地面，就是一阵无法形容的腰软腿软,让他不受控制后仰。
　　没有完全摔到床上。
　　被路烈及时捞住了。
　　已经亲密接触，他的手很不老实停在了腰侧。
　　夜里反复抚过揉过的地方。
　　于是收获了一朵脸蛋红红的小冰花。
　　为什么路烈和没事人一样。狮子精力这么旺盛的吗！
　　闻歌脸埋进松软枕头，非常不情愿起来。
　　如此一来，路烈眼中，唯有长发下人鱼下颌与颈侧那段肌理，若隐若现的粉，分不清是指痕或是咬印。
　　不由眼神闪烁，既觉得小冰花滋味实在美味，又心虚好像有些欺负太过。
　　人鱼声音闷闷传来：“那个孩子呢？”
　　明确知道一个，是因为闻歌只产出了一个拟合子。
　　还不能称为“孩子”的结合物浸泡在人工孕囊中。里面充满蓝色粘稠的液体，是合子发育所需要的各种营养物质。外部连接着精密仪器，以确保各项数据指标在正常范围内。
　　合子超级小，仅有半个米粒大小。两人凑在一起看了，都有一瞬怀疑——这么小的东西也能变成幼崽吗？
　　断开精神链接后，114再也不会强制自己关机。直到远远看到大魔王寝宫有宫人进出，才敢飘进去。
　　闻歌喊它过来。
　　114浮空飘动的速度略有加快，难道有什么好吃的吗？
　　等着它的是一枚蓝色胶囊。漂亮的前宿主问它：“喜欢吗？”
　　上面满是宿主和大魔王精神力，淡淡的银蓝与金红相缠绕。
　　“这是什么？”114好奇飘近了，它与两人都曾有精神连接，因此和胶囊上的气息格外融契。
　　它反应过来，是孩子吧？
　　语气不由哽咽了一下：“当、当然喜欢啊！”
　　“嗯。”
　　那就好。
　　闻歌低头继续修订人鱼的书籍，并将它们译成斯兰语版本。
　　海汐星文明在星际一时风靡，人鱼文学性和艺术性一次又一次惊艳了整个世界。上行下效，王都几所顶尖的帝国高校拟开设人鱼文学相关的课程与专业。
　　有海汐星人鱼学校每年更新的教育大纲参考，克拉拉婶婶相当放心交给她们出色的崽崽来办。
　　工作量有点大。
　　但没关系，闻歌是摆烂的天才，边看边译边选书目，可以一举三得。
　　黄金胡桃木桌上特意为水母留着新鲜的海胆冰淇淋。
　　可惜笨蛋没能发现。
　　“恭喜你要有宝宝了。”不打扰闻歌工作，114从窗台快速溜走。
　　安洁在等候侍从通报时，发现殿外粉蔷薇枝上挂着一团水泡。
　　她多看一眼。
　　居然是那个曾经被误以为玩具的漂亮水母。“你在这里做什么？”
　　咚！
　　小家伙没有理她，反而掉进湖水，快速游远了。
　　只留下水面一串泡泡。
　　本来还能兜住的眼泪，在游动中快速滚落出来。114现在的身体本就是两人精神力残余的虚幻，所谓的眼泪一经脱离，有些还能重回水母体，有些就直接消弭了。
　　这种心情，分不清妒忌还是羡慕。
　　闻歌根本不认识它。114难过得要命。
　　小狮子带着重伤流落岛屿期间，人鱼曾在月下哼唱过不知名的曲调，安抚他濒临失控的精神力。那哼唱沐于月光，如此空灵悠远，在海风吹荡下唤醒一抹幽如磷火的灵魂。
　　也就是114。朝夕相处间，沾染了人鱼与小狮子的精神力，就这样稳固下来。
　　它本能喜欢待在两位创造者旁边。渐渐地，在他们的对话中学习语言。它知道了人鱼的名字叫闻歌。真好听呀。有时遇到有趣的事情，也跟着傻笑。
　　后来小狮子消失了。它陪着人鱼，无论在哪里。
　　一起经历了同族死去，深海劫难。
　　人鱼在战斗中受伤，它气鼓鼓：“人类坏死了，真讨厌他们！”
　　它安慰为同族复仇的人鱼：“你痛不痛呀闻歌？”
　　深夜看星星，它努力想着小狮子和人鱼相处时说过的话，并拙劣地模仿：“死去的魂灵都会成为星星，他们一定都在天上看你。”
　　然而不久后星子黯淡，人鱼时而陷入长眠。它提心吊胆等待着、看着、期待着，直到那双冰蓝色眼睛再次睁开。
　　“这次你又睡了好久，我本来数了月亮升起的次数，数到后面忘记了。”
　　它只是一抹太轻的魂灵，本该穿过一切有形无形。可它会在闻歌手指前停住，假装真得拥抱到了人鱼。
　　“闻歌你醒来好不好？”
　　“闻歌……”
　　星星熄灭了，太阳永远沉落。荒芜的世界海水毫无波澜，万物死寂，终要落幕。
　　它是人鱼无心唤醒的亡灵，可它用尽全力也无法唤醒人鱼。
　　他不愿醒来。
　　在世界即将彻底沉没于黑暗时，维系它存在的另一端传来剧烈的变动。小狮子所在的异空爆出终湮一切的毁灭力量，以至于一瞬扭曲，撕开了不同空间的通道。
　　黑暗中闪现出一痕幽月光，又很快于乌云间隐没。宛如深海女神最后的庇护，它混沌的意识突然像那瞬的月光，变得澄明玄妙。
　　理解了月相与命运轮盘对应的规律。
　　人鱼快陷入永恒的长眠，小狮子摧毁了整个世界。
　　已经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
　　它不怕彻底消失，驱使构筑自己存在的精神力不断四散，到茫茫错轨时空中，去寻找磅礴狂乱气息。
　　流焰锁定了他们，拉了过去。
　　好消息，它居然成功了。
　　坏消息，人鱼的力量被它耗空了。
　　更更坏消息，人鱼没有半点求生意志并且对它满是敌意。
　　但是没关系。漫长无聊的岁月里，它陪闻歌看过深海遗落的人类的许多故事。“我，我可是系统哦。”
　　那就成为系统吧。月光回应它的祈求。
　　刹那间，万千生灵的情感、思想尽数袭来。它被一次次穿透重组，但都没有彻底消失。因为构成它存在的核心，是人鱼和小狮子最纯粹时期的精神力，打碎后会再度聚拢起来。
　　缩小了不知道多少倍，它终于成功融进了星网数据流，下载一个规则类游戏很流行的软件mod。改了改规则，填入前世窥探到的信息，像模像样成为一个系统。
　　捕捉到人鱼从沉睡中醒来的轻微变化，它忐忑欣喜。却只敢用电子音：“闻歌，你醒了。”它真真正正，对人鱼说的，能够被听到的第一句话。
　　它真得思念了他们很多很多年。
　　因为精神力相连，它能感受到人鱼和小狮子一些情绪和想法。在海上岛屿的那段时光，他们都有保护对方安全的心愿。它在这样的情感里生长，也更想要保护他们安全。
　　“安”在最古老的语言中，分别由第一和第十四个音拼成。它怀着这点愿望，命名自己为“114”。
　　按照mod的强制规则，系统在任务达成后，必须和宿主解除联系。
　　失去精神力维系，114很快就会消散。它只是一个浑浑噩噩在海上游荡的早夭灵魂，能够被人鱼歌声唤醒，能够陪伴这么久，能够有过很多好吃的，已经是无比幸福的事情了。
　　它等不起，鼓起勇气找闻歌。可不可以提前打开人工育囊，让它看一看人鱼宝宝。
　　按传统方式结合产出的合子，在雄性孵化两到三个月后，会在圆月的海面交给雌性继续孵化。传说中，月光会在这时赐予人鱼孩子最纯洁的灵魂。
　　114想看的宝宝，正是有了灵魂以后的合子。
　　闻歌看着已经变为浅蓝色的胶囊：“还没到时间。”
　　他低头的神态实在美丽圣洁。
　　114眼前浮起雾气，原来闻歌对待宝宝，会这么温柔。
　　海面上漂浮着几盏昏黄莲花灯，114不想靠闻歌寝殿太近，也不想离得太远。它在繁盛的蔷薇枝下，定定看到半合的窗。它知道窗下还放着它喜欢待的小水缸，旁边或许停着球球二号。
　　这里真是一个很好的位置。再近一些，它要舍不得大哭。再远一点，它不想离他们太远。
　　它维持的水母形态在月光下渐渐消解，一点一点化成无声泡沫。
　　最爱的人鱼与人类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无论怎样，要一直幸福安好下去哦。
　　……
　　--
　　好亮……
　　相当刺眼的明亮白光。
　　它到了哪里……
　　天国吗？
　　难道死掉以后，真得会变成星星？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们会不会把它认出来啊。
　　“皱巴巴的。”
　　“书上说，刚孵化出来就是这样。”
　　好耳熟的声音……
　　114努力了几下，睁开沉重的眼皮。
　　两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一双冷淡的冰蓝。
　　一双带着浅浅嫌弃的赤红。
　　视角就像珊瑚手链被拿在手中。
　　第一次建立自主呼吸，氧气争相涌进气管肺部，114的身体本能爆发出一声哭泣。
　　“吵死了。”
　　尽管这样说，还是没有像对待系统那样强行静音。
　　闻歌在遗落的人鱼藏书中发现了深海早夭亡灵的种种传说和故事。
　　对照114，一切显而易见。从头到尾那样慌里慌张、前后不一，原来是在努力装作系统。
　　本来都懒得说穿，默认它靠着两人的精神力存续下去。
　　结果它还故作潇洒解开灵魂上的连接。
　　搞得闻歌都不自信了。
　　他去查好几遍书，又问同族长老，确定114这样是会彻底消失的。
　　笨蛋一样。
　　以至路烈十分嫌弃。
　　114更不知道，每次它在殿外靠近又游走，满腹思绪伤心不能自己的时候。路烈和闻歌早就发现了，并且光明正大讨论。
　　“走了。”
　　“它不会躲起来哭吧。”
　　“随它去，谁让它骗你。”
　　“也是。”
　　……
　　啊啊啊，宿主和大魔王真过分！
　　114嚎啕大哭。
　　然而现在他在营养舱里，可不是海水中，眼泪可不会化成水泡藏起来。
　　好在他现在只是个人鱼宝宝，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满月以后，宫廷为皇子举办了生辰宴。
　　114的新名字是闻歌起的，就叫安安。
　　闻安。
　　路烈无比厌恶卡特蒙血脉。
　　好在安安眼睛倒是挺像小冰花的，非常柔和的蓝色。
　　卡特蒙标志性的红眼终结了。
　　一同终结的该是姓氏。
　　大臣们犹记当初路烈血洗整个皇室的恐怖，陛下能意外掏出一个孩子，已经诚惶诚恐无比满足。根本不敢计较姓氏如何。
　　作为人鱼与翼狮血脉的结合，医师在小皇子肩胛骨检测到了翼狮一族类似的结构。也许他长大以后，会像星网中央广场那座人鱼雕像，肋生双翼。
　　结果谁也没想到，小皇子的精神体，竟然会是一只水母。还是粉蓝色圆润水母。
　　他开蒙地非常快，表现出了超高的智商。
　　面对千挑万选出的帝师，以及汇集宇宙智慧的书籍，安安抗议：“这个好简单，我会了。”
　　“不过如此。”
　　冷淡的语气加臭屁的模样，总觉得和那两位一模一样呢。
　　不过面对闻歌和路烈，安安就会不由自主变得蠢蠢又软乎乎的。医师只有从小殿下黏双亲的模样，才感受到他是个正常的孩子。
　　正常吗？
　　大概吧。
　　安安意外保留了化成数据流的能力，加上系统阶段的储存，知识方面完全碾压大部分人类。
　　只是他心智完全没有发展过，还需要时间像普通孩童那样养成。
　　时间久了，安安越来越受不了宫廷那群人快要溢出来的宠爱，毅然决然划走一大笔零花钱，顺着星网离家出走。
　　第一站在海汐星。
　　繁盛安宁的海域，游客如织。
　　“诶？为什么海里会有蔷薇旗帜？”
　　有无数蔷薇旗帜在海底飘动，旁边则是海汐星本身的旗帜。就算是友好尖叫，未免也太多了些。
　　每到这个时候，帝国来的游客非常得瑟，说出全星际羡慕无比的重磅新闻。
　　帝国早已和人鱼联姻，那两位感情稳固，在无数民意源源不断的请求下，终于愿意办个像样的婚礼大典。
　　海汐星和王都，以及其他十几个可能成为蜜月地点的星球，正在漫长筹措中。
　　听得他星民众一阵又一阵惊叹。
　　安安托腮挂在世界树的根系上，看海水里的鱼群游来游去。
　　其将来之世界，会是如何呢？
　　就像小水母的新名字。
　　文明璀璨，万象久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