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养夫郎》作者:岛里天下   文案:   萧元宝是个可怜崽。   娘亲在他三岁的时候过了世,留下他和常年不着家的猎户爹相依为命。   他爹生得浓眉大眼很吓人,小元宝和猎户爹吃一顿饭就要被吓哭一次,更吵着要娘亲了;   猎户不知所措,只好在媒人的帮助下给小元宝找了个后娘。   为了让崽过上好日子,猎户在山里更卖力了,十天半个月才回去一次,   但不仅和崽更不亲了,连崽被苛待都不知道。   直到过了两年,猎户爹看着自己让好吃好喝养着的小元宝,竟然比穷人家的同龄小哥儿还要瘦弱时才发现了不对。   猎户愁得睡不着,不想这时候给小元宝定下的娃娃亲却找上了门来。   ——   躲在门背后的小元宝看着家里多出来的小男孩儿,高高壮壮的,一条胳膊快赶上他的腿了;   他以为爹爹又给他带回来了个哥哥,看这这个哥哥比家里那个还要高,还要壮实,小元宝觉得又要被欺负了;   他害怕的哭了起来:“不要哥哥,让他走。”   小男孩儿也不生气,只是蹲下身,耐心的给小哭包擦了擦脸:“别赶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糖糕。”   1、养成文,剧情平淡,日常流,配角剧情多   2、去留随意,勿告知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科举 轻松   主角:祁北南,萧元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把老婆重养一遍【正文完】   立意:携手同行 第1章   开德三十五年,时值七月,宫墙顶的天儿晨霞退却,明晃晃的日光倾泄,早朝方毕。   一行身着朝服,手执笏板的官员自大殿鱼贯而出。   朝服层叠累赘,在逐渐闷烫起来的空气中,官员后背已然生出了些汗。   不过好在是今日东南私盐之事了结,主理此事的官员事情办得漂亮,龙颜大悦。   虽升职之事未曾落在自己头顶,可那龙椅上的人高兴,一众臣子朝会也松快些。   此时三五结伴的官员低声细话,下值后是前往安华楼用些新出的果子,还是前往寒天阁饮冰消暑。   未得结论,身侧飘过一阵清风,一道健挺的身影从中快步穿行而去。   “祁大人协助公爷妥善办理私盐,事结不单得公爷亲自举荐,连陛下也对他颇为赞赏,一跃从地方的五品盐课提举升至吏部。时年不过而立,前途无量啊!”   “如此风头,却也不见露出几分笑来,如今后生,真叫人瞧不出所思所想呐。”   几名官员望着从旁而过远去之人,身形伟岸。   他眉骨高高,相貌英俊,不见意气风发之态,反倒是眉间隆着抹散不开的阴霾哀愁,叫人觉着难以接近。   “嘶,我倒乍然想起,闻说这祁大人的夫郎身体不太好,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不知真假。”   “并非虚传,萧大人府宅与我同一巷中,是常见有医师进出。他总谦恭亲身送大夫出府门,每每神色不见松愉。”   “他一路自地方上来,难为今时地位还守着病妻初心不改,倒是个痴情之人……”   祁北南从皇城出去,自东华门外一矮身子上了辆马车。   他方才升职,皇帝感念他办理盐案劳苦,特许了三日后再前往吏部叙职。   下了朝,便不必同其余官员一般前往当差处处理公务了。   虽不必当值,但合该去一趟靖国公府,此次盐务公爷与他有提携之恩。   但祁北南一抬下巴,还是叫车夫先往自家宅子走。   他心中挂记着人,哪里还有甚么心思去细细周全官场上的事儿。   昨儿夜里萧元宝咳嗽气虚了半夜,天快亮时才堪堪睡下,瞧着那愈发轻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他前来上朝时皆是满心惴惴。   这些时月里大夫来了好几拨,却是没有一个诊断是称心的,他惶惶觉着一切好似是场阴暗潮湿的噩梦。   祁北南拘在小小的马车中,有种难以自控的焦躁烦闷,他抬手挑高了些帘子,催促车夫快着些。   待着一路从宫里回到府宅门口时,他内里的衣襟已被汗浸湿了个透底。   祁北南心事重重的垂着眸子下车,方才落地,鼻尖忽而飘来阵淡淡的薄荷兰香。   一张叠的齐整的帕子落在了他的额间,轻轻揩去了汗珠。   “天气热了,车行里也忙碌,咱唤新做的车今日总算送来了。瞧着车厢窗子都比这辆大不少,官人往后上朝不会再那般闷热了。”   祁北南抬眸,便对上了一双柔和而又内敛的眸子。   萧元宝相貌并不绮丽艳绝。   他发丝细软,眉色浅淡,是那般宜室宜家,教人舒适的长相。   说话咬字也不疾不徐,让人静心。   只是病弱之人,有些瘦得脱相了。   “你……”   祁北南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衣发整齐,面色甚至微微有些红润的人心疼的给他擦着汗,与他出门早朝前见着气弱游丝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祁北南有些恍惚,抬手捉住了身前的手腕子。   若不是那手腕几近皮包骨头,似乎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折断,祁北南当觉着时间倒回了他初做官时。   彼时萧元宝精神尚好,日日如今日这般在宅子门口翘首以接下职的他。   两人总相携着一并愉然回屋,祁北南说着官场上无关痛痒的事,而萧元宝亦与他说家里的琐碎。   如今再见萧元宝精神焕发的从病床上起来,祁北南有着说不出的惊喜高兴,可心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不好的感觉。   萧元宝面对他惊疑又不安的神色,笑着说道:“新寻的大夫医术了得,今早喝了你熬的药,我感觉好多了。”   “不仅精神可见的好了起来,身上有了力气,下床走动也容易。我遣灶房的人一早去菜市里挑买了新鲜的菜蔬,还做了几道你喜欢的菜。”   他徐徐说道:“不过有些日子没进灶房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你进屋尝尝看好不好。”   祁北南听闻有所好转,本想立即细问身体的事情,可听说他不仅起了病榻,竟还做了菜,不由得惶然。   这几日何来新医师,药也不过旧药方。   祁北南强拾起个笑,握住萧元宝发凉的手,抑制住哽涩的喉咙:“那我今日有口福了。”   他携着人往宅子里走:“上了这许久的朝我腹里早空了,盥洗一番便吃饭,咱们吃饭。”   祁北南换了身轻薄的常服出来。   雕花儿的桃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一碟子配有蘸料的凉白肉,一叠雪菜嫩笋尖,一碟苦藠焖茄子。   外有香油拌豆腐,辣卤玉棐。   都是以前在地方上做官时,素有吃的简易家常菜。   祁北南擦干手,坐到桌前,眸中有水光闪动。   他不敢抬头看向萧元宝,语气有些凝涩。   “我早想吃雪菜了,灶上总不做。”   萧元宝正欲开口与他说话,却忍不住喉咙的咳嗽。   他连忙用帕子掩了嘴,克制的轻咳。   帕子再从嘴边移开时,上头却多了朵刺目的血色海棠。   他镇静的把帕子捏紧放进了袖子里,抬手止住欲轻抚他后背的人,转柔声道:“那今儿多吃些,我以后常给你做。”   “这雪菜瓮的好,是城北吴家铺子的。还是头次在他们家买,看看味道如何,要是好,往后就在他们家买。”   萧元宝往祁北南的碗碟里夹了一筷子雪菜笋尖,笋掐了尾,余下的半截格外的脆嫩。   祁北南连菜带饭一并用了,饭菜一如往常的可口,他却味同嚼蜡:“味道是不错,不过比以前咱在磷州时自瓮的还是差了些。”   萧元宝道:“那得了空买些新鲜的青菜咱自瓮,我见灶上有两口大空坛子没用呢。”   祁北南心中知晓或是不会再有这空了,可听到萧元宝说起这些,他总觉着日子还是一样的安乐:“好,到时我与你一并去。”   萧元宝笑:“你才升了职,哪得闲去办这些琐事。”   “农桑是生计大事,吃喝是最要紧一环,怎能叫琐事。便是不得闲也得挤些闲出来,更何况我喜欢与你一起去买菜。”   “行~都依你。”   萧元宝思索道:“不过得寻个休沐的日子去,早起上菜市才能选得新鲜的,下值过去余下的菜都不好了。”   祁北南夹了一箸儿菜放在萧元宝碗里:“这几日都休沐,岂不是正合适。”   两人相视一笑。   于是也不顾忌什嚒饭桌上的礼数,说着这三日休沐要吃什么,买什么,用什么等琐碎的计划,吃了好一会儿子的饭才将事情定下。   饭罢了,食困,便躲到后院儿里头乘凉消暑去了。   午后日色明烈。   后院儿里贴墙站着的芭蕉,叶大葱绿,两排翠竹弄着斑驳的影儿。   祁北南给躺靠在凉椅上的萧元宝缓缓打着扇子。   两人一同瞧着亭中置的一缸碗莲冒出的艳丽花骨朵儿。   “说是南方的品种,极易开花,先时在街上瞧见叶黄枯焉儿我原还不信。”   萧元宝偏头看向祁北南:“叶黄枯焉儿的,那你作何还带了回来?”   “瞧着是个老妪摆的摊子,便花了几个铜子儿买了一株,想着带回来反正给你拾腾。”   萧元宝眼睛微弯。   “我哪里收拾得来什嚒花草,不过也是唤人取了水给养着,它倒是会长。”   “你说不会,我们搬来这园子时后院儿里只几座生些狗尾草的假山和一汪臭水,如今水清花红,哪里是不会的样子?”   “祁大人一贯会夸人。”   萧元宝望着青葱的夏色,与祁北南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虽是已相伴近十年,他想,这般午后,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一辈子也过不够的。   京中不少官眷都笑话他不通诗书,大字不识,是个愚人。   可恍然间,他好似明悟了书页上长厢厮守这四个字沉甸的美好祝愿。   他嘴角含笑的想着,他应当也并非那些人口中那般愚钝的,想明白了,胸口郁着的一层厚厚的霾倏尔间就散开了。   只是不知怎的,身体却有些虚浮,不知是不是困意上涌,觉得困倦的好生厉害。   若他能早想得通透,少思少想,许也不会让本孱弱的身子走上今天这步。   “过两日我再买些旁的花草回来吧,把这园子添的更满些,彼时咱们一道乘凉也舒适。”   “只是选什么好?”   “茉莉?或是玉兰?要不然还是茉莉吧,清香又能驱蚊。”   祁北南依旧徐徐说着,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夫子。   半晌,他见萧元宝也没答自己的话,不由得垂眸看向凉椅。   “小宝。”   祁北南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凉椅上的人轻阂着眸子,两扇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了片阴影。   他神态轻和,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安静的让人察觉不到一丝生气。   代为应答祁北南话的,只有园子里沙沙的风声。   祁北南手中的扇子骤然坠地。   他心知肚明,今日种种皆已是回光返照,可当事实真摆到了眼前,却还是失了神智。   噩梦终究成了现实。   祁北南屈跪在地,脸埋在凉椅间安然躺着的萧元宝的胸口,他后脊颤动,嘴间喃喃哀求。   “小宝……   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再没有家了……”   日色依然明丽,竹影婆娑起舞。   那一年,那个午后,年仅二十余的萧元宝,化作一缕夏日里抚过鬓角的风,飘走了。   ……   噼里啪啦扎炮竹的声响穿过弄堂,越过白墙青瓦,落在了屋室之人的耳朵里。   时逢年节扎炮竹,驱赶年兽以祈来年之福;寿辰婚娶扎炮竹,是以添喜庆热闹的气氛。   而人离世,也一样是会扎上一串炮竹的。   祁北南自而立年起,便再听不得炮竹声。   那炸裂开的炮仗,激荡的声响,总会将早已是死水一样的心剥开。   迫使他忆起那个人故去时,宣天的锣鼓炮响。   纵使已过去许多年,彼时彼刻让他跪倒在地的心绪,却还是能再次灌满他的四肢百骸,抽走所有的力气,清晰的似乎事情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在三十岁后的很多年里,他近乎麻木的辗转奔波,为皇帝排忧解难。   他是百姓爱戴的父母官,是朝廷信重的功臣,没有人敢在他眼前扎他不喜的炮竹。   而当明晰的炮仗声再度传尽耳朵时,祁北南不得不讶异,讶异何处来的炮竹声。   他微微思索后,便已了然,或许这串炮竹是为他而放的。   他老了,两鬓斑白,满目疮痍,在病榻上躺了有些光景。   意识清明时,曾嘱咐一屋子的门生,说自己死了也可以为他放上一串炮竹的。   他这年岁,这身体,躺着躺着忽的死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并不惋惜,反正在那个人离开的那一年,他早便对这尘世间没了多少眷恋。   只是这人死以后,怎么还能听见为自己放的炮竹声呢?   祁北南不得其解,胸口因听到炮声熟悉的闷痛,促使他习惯性的抬手捂住。   当手掌贴到胸口时,他忽而睁开了眼睛。   霎那间,他惊心的发觉,自己竟处于一间幽暗的小室里,卧在张小小的木床上。   借着纸糊的小窗透进来的一些昏暗光亮,他看见了一张泛着旧气的长桌。   上头堆叠着高高的几摞翻得发旧的书本,以及下等的猪毫笔,残次的墨石。   年事高的人脑子里存着太多的记忆,祁北南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这竟是年少时与父亲在丘县相依所住的小家。   思及此,他缓缓抬起了双手,那是一双十指匀长,皮肉紧细,尚且还未完全长大的手。   他从床上下去,望见靠着床根的一双布鞋也不过才五六寸。   祁北南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匆忙前去打开房门,伴随着嘎吱声,一阵萧瑟的风迎面扑了过来,吹的裤管簌簌作响,明晰的感受直教人知晓这并不是梦。   院子外的炮竹声依旧在响,是临近年关了。   县城里的年节气氛总比村野来的更早,也来得更浓些。   “爹!”   祁北南激动的唤着人,跑着前去小院儿的另一头。   屋檐下撞见的两个白灯笼,促使他喜悦的心慢慢又冷却了下去。   小院儿人烟气潦,蒙着一层冬月的灰败萧条,除却凛冽的风声,外头的炮竹声停了,便安静的只能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   如若不曾记错,而今当是开德十五年,正值他十岁之时。   这一年,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离世,他一人操办了后事,独居于此为他父亲守孝。   他们父子俩原本并非丘县人士,祁北南五岁那年才从江州云水村搬来的此地。   祁爹是个儒雅的读书人,昔时考得秀才傍身糊口。   开德年初,新帝登基不久,十分看重读书人,小小秀才朝廷的恩禄也丰厚。   不单赏田地,又还给月俸。   祁爹并没有远大的志向,他娶妻以后便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以教书育人谋生。   夫妻恩爱,村友敬重,日子原本过得很是和美。   可惜世事无常,开德五年,祁北南出生,祁母难产撒手人寰,祁爹悲痛不已。   岳家借幼子孤弱,试图将祁母的亲妹妹嫁过来做续弦。   这样的事倒也寻常。   只是祁爹深知亡妻做姑娘时岳父岳母待她并不亲善,婚后反而时常上门来关切,实则是为讨要吃穿和补贴。   祁母棺椁尚未入土,岳父岳母便说起了续弦之事。   这哪里像为了稚子,倒更像垂涎祁家宽裕的日子,不想肥水流进他人田。   祁爹是个痴情人,他未有续弦的心思,即便为了孩子生这样的念头,断也不可能会选妻妹。   他历来宽和,此事却严厉的拒了岳父母。   然而岳家却并未因此而断了念头,反倒是常有前来痴缠。   以此过了五年,祁爹再难忍受,眼见孩子也大了,于是心一横暗中变卖了家私,带着祁北南远远儿的搬到了丘县,以此断了那头的联系。   在丘县虽没甚么亲友,但胜在清静。   祁爹继续教书营生,祁北南也在他爹耳濡目染下读了许多书。   昔年,祁爹离世以后,云水村那一家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竟是找了过来。   一家子以为祁北南年少好拿捏,巧言说是得知他父亲离世,怜惜他至此成了孤儿,特地前来照看,实则意图霸占这方院子。   祁北南心性本就成熟的早,虽搬来了丘县五年,却从未忘记当初他们父子俩搬来的缘由,便把他们请回去。   这外祖一家眼见他软的不吃,便露出了原本的嘴脸。   指着他爹的排位骂,骂他克死了他们一个女儿,又还害得小女儿蹉跎了年纪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今时今日必须给他们赔偿。   撒泼耍赖着不肯走。   祁北南怒而报了官,他爹是秀才,又还是教书先生,在这一带名声不差。   县老爷了解事情始末,虽怜惜他一个孩子,可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们并未犯什么大错,顶多贪心胡搅蛮缠,至多也只能将他们赶回江州。   经此一事后,祁北南也离开了丘县,他跋山涉水,四处求学。   十七岁那年中举,二十岁时得了官职。   这一年,他觉着既已立业,是能成家了。   于是带着信物,前去寻到了指腹为婚的夫郎萧元宝。   萧母和他母亲是手帕交,感情甚深,曾约定婚后生下孩子要结为亲家。   两人虽未嫁一方,可婚后也依然来往密切,直至他母亲离世。   祁北南四岁那年,萧母和她丈夫抱着个小婴儿来了一趟家里,他不知长辈们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那日父亲很高兴。   与他说襁褓里的婴儿将来会是他的夫郎,让他抱一抱。   后来他们父子俩搬离了江州,陆陆续续和萧家也有着些书信联系,只是没两年听说萧母也亡故了。   祁爹得知消息,怅然了许久,嘱咐他刻苦读书,来时考取功名好好照顾他年仅三岁也丧了母的夫郎。   一年后又听闻萧爹续了弦,彼时他父亲也已经卧病在床,还是他坐在床前读的信。   后来祁北南四处颠簸,倒也曾记着萧家的地址写过信去,不过一直都不曾收到回信。   他不知是自己住址不定,信未曾送到他手上,还是他那个小夫郎不识字回信不易。   总之一番周折兜转,两人再次见到,于初见已是十六年后。   彼时十六岁的萧元宝纤弱苍白,性子内敛怯弱。   祁北南见着便觉得有些心疼。   然而萧继母得知这桩婚事,竟还嫌说萧元宝身子不好,不是长久之相,试图将自己亲生的小哥儿嫁与他。   他便知,这些年夫郎失去了生母,过得许是不易,后悔没有早些前去寻他。   婚后的生活过得还算顺遂,他们两人合得来,感情很好。   祁北南漂泊小半生,对再次拥有的家十分珍惜和眷恋。   只是萧元宝的身体不大好,经不得辗转颠簸,他初近官场那几年公务又繁忙,两人总是聚少离多。   总想着等升迁了,安定了,一切便都好了,届时便再不必分开。   可事有定期,并不是什么都经得起等待。   想到这些,祁北南不免心中一窒。   忽的,他止了思绪,快步跑回了屋。   书桌下的暗格中,他捧出了个四方木盒,擦得干净的盒盖打开,内里躺着枚挂脖的云纹银锁。   看着熟悉的银锁,他眸光柔和,轻轻拂过锁身,眸子倏然又坚定起来。   这回,他不要再四处辗转求学了,他要早早的到他身边去。 第2章   腊月十几头的日子上,已然是隆冬了。   磷州岭县迄山村,萧家院子里铺上了一层白糖似的冷霜,瑟瑟的风吹打得纸糊的窗簌簌作响。   年幼的萧元宝正在费力的,把肥厚灰笨的棉裤,往自己两条短短的腿上套。   小崽子身上没二两肉,两条蹬着的腿儿跟那剥了外壳儿的芭蕉芯儿一样。   白白细细的,又有点绵软。   等着肥厚的衣裤都穿好了,瘦零零的小人儿才圆了一圈。   他轻轻吸了吸发红的鼻子,从炕头滑到了地上。   屋子里冷的跟冰窖一样,瞧着纸糊的窗外一片明亮,时辰当是不早了。   他心里有些着急,扯着伴腿的厚棉裤跑去灶屋,只怕自己起的迟了没能帮着秦娘子烧火,她生气。   不想过去,灶屋里还清清静静的。   他埋着脑袋瞧了瞧灶膛,只有些冷灰躺在灶里,没有生过火的迹象,这才轻轻吐了口气。   兀的,他又想起昨儿夜里好似听见秦娘子与朝哥儿说年关了,得从城里备些年货。   朝哥儿说要去城里的小摊儿上吃鲜猪肉馄饨,买炮扎,两人只怕是真已经去了。   萧元宝搓了搓冷冰冰的小手,冻疮痒疼的厉害,抓挠也不济事,几根小指头红肿的像小棒槌。   昨天夜里喝了半碗稀粥的瘪肚子让他顾不得手上的疼痒,他垫着小杌子把灶上的锅都揭开瞧了一遍,冷锅冷灶上只有一汪凉透了的水。   扭头想瞧瞧碗柜里,碗柜从外头就上了锁。   萧元宝失落的从小杌子上小心下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填肚子。   想了想,他跑去了杂间,不一会儿兜了三个泥灰灰的小芋头开心的出来。   芋头洗干净了就包着皮白水煮,小芋头耙了粉粉糯糯的好吃还管饱。   灶膛的火燃起来,他把小芋头洗干净以后垫着杌子下进了锅,连忙跑回灶下去烤了烤冻得红彤彤的小手。   灶屋里有了火气,便是四面墙都透着些风,却也比将才暖和了许多。   芋头经得煮,萧元宝塞了两块木头到灶膛,两只手握着实心重的火钳拨搅了一下灶底,火立时燃的旺旺的。   他这才去拖拉开连着院子的灶门,厚重的木门弹开,院子里的风一下子扑过来,冷得他倒吸了口气,眯起了眼睛环抱住胳膊。   院子里起了霜,白晃晃的瞧着亮堂,实则冻人的厉害。   薄霜上有两行一大一小点脚印,一路沿到了门口,秦娘子和朝哥儿果然是出门去了。   萧元宝缩着脑袋,用竹枝绑的小扫帚给院子扫出一条能走的路来。   风把他的小脸儿吹的红扑扑的,有些要皲的趋势。   棚里的鸡鸭听见扫院子的声音,咕咕嘎嘎叫唤的更大声了些。   萧元宝放下扫帚又去把鸡鸭放了出来,洒喂了些糠米。   院子里一通忙活完,芋头也耙了。   吃了早食,迟迟不见秦娘子和朝哥儿回来,他把烧的炭火铲进火兜里提进了自己的屋子。   村子里时不时能听见两声炮仗炸开的声音,是有些年节的味道了。   萧元宝坐在屋门前的小凳子上捂着火兜,静静的望着院子,像只守门的小狗。   他心里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爹爹小年以前一定会回家来,只是不晓得究竟是哪日。   他爹是个猎户,眉骨高,眼睛鼓,又不常说话,是凶相。   萧崽有些怕。   不过老爹进了山,一去就可能是两只手所有指头加起来那么久,他又想。   他也不敢多问秦娘子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她张口便是教熊瞎子打死,不会回来了,说他总念叨的让人心烦。   朝哥儿也说山里除了熊瞎子,还有老虎,狼,它们要咬人吃人,骨头都不给人剩下。   萧元宝想到这些,忧心的将脑袋耷拉在膝盖上。   忽的啪嗒一声,像是什么掉在了脚边。   不等他细瞧,彭的一声炸响,碎纸翻飞,一股臭烟就冒了出来。   萧元宝被吓得一个屁股墩儿从凳子上摔坐到了地上,险些踢倒了火兜儿。   两只耳朵全是嗡嗡声。   “哈哈哈!”   “娘,你瞧他那胆小样!”   院子里跑进来了个哥儿,脖子上圈着一圈毛茸茸的兔毛,个子得比萧元宝高上一个脑袋。   看见摔在地上的人他咯咯大笑起来,手里头捧着的几个炮和方便随时点炮的火折子随之颤着。   “都是小子爱扎炮顽,你个小哥儿倒是胆子大。”   小哥儿屁股后头跟进来个三十出头的丰腴妇人,提挎着大包小包。   她头发梳的油亮,簪着素银簪子,眉目有些上挑,精神气头瞧着很好。   这就便是萧元宝唤的朝哥儿和秦娘子了。   瞧着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眸子里已经起了些泪光的萧元宝,秦娘子嗔怪了朝哥儿一声,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反问屋檐下的哥儿:“鸡鸭可喂了?”   萧元宝轻轻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小声道:“喂了。”   秦娘子没说话,一双眼睛在院子里转了转。   “这院子扫这么条小路来如何过得人,既是都扫了作何只戳这两扫帚。”   萧元宝抿了抿唇,又去拿扫帚。   秦氏见状这才慢腾腾的扭着腰往屋里去:“真是不好教,后娘难当呐~”   王朝哥儿炮放累了,数着没剩下两个,他还想过年的时候和村里的小子们一起放,便歇了继续用炮捉弄萧元宝的念头。   他上前把萧元宝的火兜儿提到了自己脚边,娘俩儿坐牛车回来人都吹僵了,沾了炭火气顿时舒坦了许多。   “年底了,城里好生热闹,杂耍的人隔着半条街就是一处,口吞长剑、胸口碎大石的;训猴跳火圈,鹦鹉学舌的,花样多得都叫人挪不开脚的想瞧。”   “你知道今儿我去城里都吃了什么不?”   王朝哥儿坐在小杌子上,占了萧元宝原本的位置,望着扫霜的小人儿。   萧元宝抱着扫帚小心的看了王朝哥儿一眼,见他已经把炮放起来了,稍稍松了口气。   王朝哥儿也不管他应不应话,接着说道:“一大碗鲜猪肉包的馄饨咧!那摊主儿是个会拾腾吃食的,馄饨包的又大又鼓,不晓得的只怕还以为包的元宝。汤也都是猪大骨给吊的,一碗热腾腾的来,可鲜可香了,汤都叫人想喝干净。”   “我吃了一碗馄饨,娘吃了四个葱肉包子。街上又买了一串糖葫芦,那裹的糖真是甜的掉牙,里头的山楂也不酸。回来娘又在王四果子铺里包了枣干、桃子肉。”   萧元宝静静的听着朝哥儿说报在城里的吃食。   虽早时吃了三个芋头管饱还不觉饿,可听着他说的这般好,不饿也觉馋。   可他也晓得即便秦娘子买了果子回来,这些东西别说吃得到,他就连见都见不着。   王朝哥儿一双眼睛盯着萧元宝,见他忍不住抿嘴咽口水心里就高兴了,便是要他听着眼热馋嘴。   这说得不光是教萧元宝馋了,朝哥儿自也又馋了起来。   他推开火兜儿,乐滋滋的又往屋子里去跟他娘讨小吃食去了。   须臾,萧元宝就听见里屋传出声音来:“你这馋嘴哥儿,什么东西留存不得一日。”   “就在屋里吃了再出去,教人瞧见了说嘴……”   竹条扫帚从青石板地上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霜已经化了不少。   萧元宝低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化了许多的霜,一双小手僵冷的有些拿不住扫帚。   他也想着,爹爹回来,会不会带上一包糖炒栗子……   “小宝?”   忽而头顶一声唤,萧元宝愣了愣。   他细软的眉轻轻叠起,柔和的声调和亲昵的称呼,恍然让他想起了一个面容已经渐渐模糊了的人。   鼻头勿的就发了酸。   他急切抬起脑袋,却瞧见了张从未见过的生脸。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惑的看着站在院子门口的少年,肩头上挂着包袱,手上还拎得个长箱笼。   他个子高高的,头发束的齐整,眼睛很亮。   虽不常出门去,但是村子里有些什么人,萧元宝大抵还是都省得,这的的确确是个没见过的人。   萧元宝畏生,胆子小。   他抓紧手里的扫帚,下意识就想跑去躲起来,可脚下却跟灌了铅一样,心里害怕的朝屋里望了一眼。   那娘俩儿似是并没有听见外头的动静。   见屋里的大人不出来,萧元宝心里咕咕直跳,警惕的盯着被关在院子外头的少年。   “你找谁,怎会认得我?”   祁北南原还不确信,这朝听到细若蚊声的问,倒是确信自己没走错地儿了。   他看着抱着扫帚的哥儿,裹得圆滚滚的却还是小小一只。   分明呆呆的,声音又糯又软,一双大大的眼睛却还故作凶的样子,不免让人觉得好玩儿。   昔前没曾留得有画像,这还是祁北南头一次见着萧元宝儿时的模样。   小崽眉眼尚未长开,与成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不过依稀还是能看见不少长大后的影子。   祁北南没想到过来就能那么快的瞧见他,心下乍的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柔软和酸楚来,看着幼年时的小宝,心绪十分复杂,以至于眼中的笑意也染了三分水光。   他一路从丘县颠簸着赶来的疲倦,此刻顿烟消云散了去。 第3章   祁北南也不是去别处,从萧家出来,便问着朝里正家去。   如若未曾记错,如今丰粮村当家的里正姓赵。   当初他来接小宝的时候,里正前来拜见,有过一面之缘。   人甚么模样他是记不得了,记得姓还是因着偶时听小宝说村里的旧事时唤过。   甭瞧村舍小小的地方,内里却也一样是大有乾坤。   这能做上村里正的并非是寻常的泥腿子农户,多是当地有些渊源的大姓人家。   宗族兄弟多,人脉也广。   不单如此,里正大抵自也是读过书,能识能写字,懂得些律法的识礼之人。   因着一头得协理着县府衙门做事,与村里宣讲朝廷的新律令,税收徭役等庶务,也能算是个县下不入流的小官吏;   另一头又要管辖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谁家起个甚么争执扯个皮,还得是里正主持公道,毕竟鸡毛蒜皮儿的小事也不好闹去县府衙门。   为此里正可谓两头得脸,既有县府的背景,又得村里人的仰仗。   祁北南当初在地方上任官之时便知晓了乡绅里正的要紧厉害之处。   便是做官也不得不给这些人三分颜面,何况于日日在村里与之打交道的村户。   这里正便是一个村子最说的起话的大老爷,若让他引了去萧家,便不怕进不了门。   “儿姓祁,名北南,江州云水村人士;父祁谨言,乃秀才教书先生,今前来拜见父母故交。”   祁北南受长工引着进了黑瓦高墙的宅,恭恭敬敬与那四十余,眼角装着干练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   问了安好后,自报出家门来,又言明了自己母亲与萧元宝母亲的关联。   他挑捡着说,只言两家关系是不错的,不曾交待与萧元宝定了亲的事。   “闻萧家叔父出了远门,恐婶婶识我不得,恳劳里正引儿前去萧家。”   赵里正歪在一把梨木打的挂灯椅上,抬手就能摸到的小几上放了一碟子干食儿,他在屋头烤火顺道温盏子热酒吃。   听长工来说,有个生脸儿的小郎寻他,今儿外头冷,他不稀出门,便教人唤来了屋里。   听闻祁北南的爹是秀才教书先生,赵里正才下意识坐端正了些身子。   又将人打量了一遍,见少年孩儿说话做事都十分有礼,很有读书人的派头,家学渊源不似作假。   他顿多了几分精神,心中疑惑萧家那外姓竟还有这么一门好亲旧。   “好孩儿,快坐。你怎的快年关了才来?”   祁北南也没隐瞒,把父母俱丧娓娓道来。   “父亲有要紧信物交代我务必亲手给萧叔叔,我一路寻来耽搁了不少路程便是此番时日了。”   赵里正眸中流露出些同情来,宽慰了几句。   村里的各户人家是个甚么情况,他门儿清。   虽萧护来他们村扎根不过二十余载,且又与村里人来往的少,他不如知晓村里老姓人户家里事那般清楚,可大事情上他还是晓得萧家的。   萧护原配妻子亡故,续弦了一个姓秦的娘子,如今萧护不在家,这小郎来寻他倒是合礼。   但这小郎并非他们村的人,又还空手上门,父母依靠也已无。   他是不必也不多想冒着这冷寒天气,出去跑一趟他不爱登门的萧家的,两句话就能把人打发了去。   可他对这陌生小郎印象还不错,觉着他面相端正,说话有礼谦逊,又闲的无事还想与他多唠几句。   便好亲近的拉着祁北南问他的年岁,又问他是否读书云云。   祁北南自是捡着人肯帮他的说,报了年岁,又言:“母亲去的早,跟着父亲读书识文,已是预备要下场谋个童生考秀才,可惜家父病故,守孝不可下场。”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不仅从父读过书,还有预备下场,眼睛立便亮了,心中更为好感。   倒也不怪他如此,朝廷看重读书人,予读书人的待遇丰厚,上行下效,老百姓自对读书人另眼相看。   可虽知读书的总总好处,能读上书前去科考的人却并不多。   今天下土地兼并严重,可不光是土地大宅舍握在权势之人手中,就连好的教书先生,书本笔墨亦然。   寻常老百姓家中即便宽裕有几个闲子儿,能送儿郎到私塾读两年书,会识字写字已是了不得,能有下场考个功名才学的屈指可数。   像祁北南这般父亲是秀才,自小耳濡目染受学的已是占了天时人和。   读书人越是难得不易,自然越是香饽饽。   “我那愚儿与你年岁相仿,正也在私塾中读着书,却是大不如你,堪才会些书文,几个字写得如狗爬,不知何时才有福气能得先生点头下场去。”   “里正过谦了,您辖管一村大小事宜,村子井井有条,令郎必是不会差。”   祁北南拍了个马屁,又道:“父亲生前教书授学留得些手书和字帖,说是于考试有所裨益。我与令郎年岁相仿是缘,若里正不嫌,待我安顿下来,开了箱笼赠于令郎,也好相互探讨一二书本。”   “何来嫌一说!若是能得秀才先生手书,我那愚儿谢都来不及。”   赵里正心中发喜,连假意客气推拒一下都不曾,立便应了声。   他虽是里正有些神通,可在一帮泥腿村汉中也难给儿子寻得些读书上的好物,祁北南无疑是投其所好送到他心坎儿上了。   赵里正一改方才的闲散,立起身,倒了茶水又端了自己的干食儿给祁北南用,让他歇歇脚就引他去萧家。   萧家这头,萧元宝见祁北南走了便放下扫帚突突跑去屋里,他站在里屋门前与秦娘子说外头来了那么个奇怪的小郎。   秦娘子理着她置办的年货,走去堂屋伸长脖子往外头瞧了一眼,鬼都没瞧见一个。   她剜了萧元宝一眼,训说他是想躲懒不扫地做谎。   萧元宝怯怯的,也不敢再多争辩一句什么。   他正要出屋去继续扫地,外头却先传来了说话声。   “萧大郎,秦娘子,可在家中?”   里屋的王朝哥儿眉毛一动:“好像是里正的声音!”   旋即好事儿的跑了出去。   秦氏自也听出了是何许人,不过她却心头一紧。   她们家那猎户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前头那个死了以后,他性子更沉了些,又时常埋在山里头许久不见人影,与村邻间的关系不咸不淡的,更甭提和人人都想去巴结的里正有高于村里寻常农户的交情了。   他上门来不是催缴田产赋税事情,便是说村里要建甚么水车水渠得集资拿钱。   总之秦氏觉得他上门来准是些要紧的烦心事。   她放下东西一头往外走,一头想他们家没种得两亩田地,田产赋税钱不是一早就缴齐了么,村里这些日子又未曾集会说要折腾什嚒,他上门来还能是啥事儿。   人都往院子去,萧元宝畏生,家里每回来人他都藏在屋里悄悄看着他们与秦氏说话,不肯出来与人打招呼,就连他爹从山里回来他都有种生疏感要躲起来,得过上大半日才熟悉与他爹亲近些。   先前祁北南来,他没吓得跑开,一则是惊讶了他竟认得自己,二来他看着年岁也不是很大。   孩子之间,隔阂总与大人要小些。   他在尾巴上轻手轻脚的跟在秦氏的身后,没走出堂屋,就贴着门栏躲在墙根儿处,瞧着外头的赵伯伯来是做什嚒。   却不想看见朝哥儿开了院门,一身灰布夹棉长裾的赵伯伯身边跟着先前过来问他爹爹的小郎,两人一并走进了院子。   萧元宝眼睛睁的又圆溜又大。   “有人在屋的,只是那口子去了山里还没回来,里正过来可是有啥事儿?”   秦氏遣着朝哥儿,道:“快给里正拿凳子去。”   “不麻烦拿凳儿。这冷的天儿,没两日就要过年了,不想萧朗还在山里头。”   里正虽已晓得了萧护没在,还是假装问了秦氏,没教的人以为他特地趁着人屋里没男人的时候来。   “倒也不怪他如此,冬日好狩猎嘛。”   简易寒暄了两句,见秦氏眼睛已然落在了身侧的祁北南身上,他借此耐着性子与她细细介绍了人。   将他晓得的几乎都与秦氏说了个遍,不过他没提祁北南的娘和萧元宝的娘是手帕交的事,只说祁北南是萧家亲旧,便是怕秦氏听了心里头吃味不痛快,到时给祁北南冷脸子。   秦氏惊的圆了眼,心松里正来不是什么要拿钱的事儿,可也没想到年关将至会来个甚么提着箱笼的亲旧。   瞧着相貌体态都十分端正的祁北南,虽拾掇的简单,一身夹棉粗布短裾,可他肤色偏白,不似农户人家的儿郎生来就扎在土地间风吹日晒的糙。   他彬彬有礼的同她行了个礼,唤她婶婶。   属实如里正所说是读过书的儿郎才有的模样。   那猎户回来与她话也不多,问的都是孩子如何,可有人在他未居家中时来为难这些话,哪里与她说过还有这嚒一门子的相识。   虽心里对读书人有所敬畏,可她还是暗搓搓的邪想这小郎可别是猎户在外头种下的情债。   恁大个小子,找上门来讨债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倒是不巧家里那口子不在,我也未曾听他提起过如此了得的读书人家呐。”   秦氏倒说的是实话,也借此表示不想认这故交。   里正本就心里偏在祁北南身上,自己亲自引着人来秦氏竟也不给他脸面,心里不免有些不愉。   “你过来的迟,有些亲旧不识得也是寻常。且不说人读书人家出来的孩子没道理年下赶着路来欺人,若真是那起子坏心眼儿的,什么人家不选偏个厉害的猎户人家。”   “小郎大老远的过来,这天寒地冻的赶了路也累了,你便先拾掇间屋子叫小郎安顿下,再去把萧朗给唤回来。”   “年节上,家里来亲友是欢喜事嘛。人家客客气气唤你婶婶,又未做甚么不好的事来,总不能把亲旧给关在外头吧,若萧朗回来晓得了只怕恼怒。”   秦氏听里正重了语气,心头咯噔一下。   她讪讪一笑,纵然心里头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小郎存有狐疑,也不好驳了里正的脸面再推说不让人进家门来。   人左右是里正亲自引来的,出了甚么事儿,她还找得到人说理去。   “里正说的是,怪我糊涂了。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脑子难免有时转不过来。”   秦氏挂着笑又与祁北南赔了一声礼,转唤他进去,又还谢说里正辛苦跑一趟,请他一并进去吃碗热汤。   里正这才好了脸色,他摆摆手,快午时了这时间不恰当在人家里不走。   他与祁北南道:“你先行在家里等着些时辰,我唤人上山去寻萧朗回来。”   “多谢里正,这寒天里还为我的事情如此周折。”   “不是甚么麻烦事儿,得空了你来家里顽。”   祁北南晓得里正是还惦记着他先前说的手书字帖,笑着应承了说好。   秦氏看着步子轻快而去的里正,不知情的她心想里正倒是欢喜这小郎得很。   与他说话都笑眯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亲旧,平日里可不见得他对谁家孩子那般亲热。   寻常本分的农户不惹事,没甚么出彩的功劳,他们连县里的官员都接触不到,他们对这样的人没甚么感受,鞭子没落在身上过是不晓得它厉害的。   反而里正一个沾挨着县府的小吏,与他们多有交道,对他们的震慑力还更实在些。   他们心里畏惧着里正咧,心中觉着里正就是官,是断他们公道的精明严肃人物。   为此见里正对祁北南的态度,她不由得更是诧异这小郎的来历了,于是不敢贸然轻怠了他去。   即便里正已经去了,她还是转对祁北南笑脸相迎:“瞧这光顾着傻说话了,你还拿着这许多东西,来婶婶给你提箱笼,一路来可有冻着······”   朝哥儿在院子里听了热闹,他胆子大,见是家里的亲戚,眼睛直勾勾的落在祁北南的箱笼上,想晓得里头有没有甚么吃食好顽的东西咧。   祁北南客气应答着秦氏的话,目光却落在了堂屋门后躲着的小身影上。   他想把萧元宝唤到自己跟前来,不想还未张口,小宝见着他跟着秦氏进屋去,连忙突突的就跑开躲去了自己的屋子。 第4章   “这孩子认生得很,胆儿也小,与你不熟悉,你要唤他,他更怕。等熟悉些了就好了。”   祁北南看了秦氏一眼,没与她搭话。   农家瓦舍虽多是土墙泥造,但凡是在村里有些年的积攒,屋舍也都落得宽敞。   比起城里的贫寒小户,用地上没恁紧凑。   萧家人口也不多,平素常睡用的有两间。   萧护与秦氏一间,两个哥儿一屋,还有一间落得有锁的屋子,是萧护和萧元宝他亲娘以前睡的屋。   如此家里空置的屋子也还有两间,不过堆杂物的就去了一间,倒是还特地留得一间客屋。   秦氏便把祁北南引去了那屋先安置下。   寻常自村里的人没甚事都不会在人家里住,外头又没甚亲戚来,秦氏也躲懒,别说擦洗了,连地都不打扫。   屋子空久了起些尘子灰,好在冬日扬灰不厉害,可这月份里潮湿,漫着一股不浓不淡的霉臭味。   秦氏自知屋里拾腾的不洁净,可她也不觉得臊,谁让这孩子没吱应就上门来的。   她最厌烦得便是有亲戚上门,当初她前头那个便是今儿来个堂亲,明儿又来个什么表亲,借米借布又借钱……   家里那个偏又是好脸装阔绰的,论谁来都借,外头倒是都说他是大善人,却是紧着裤腰带让自家人受穷。   如今她瞧萧家这边来亲戚,巴不得他自觉受了轻怠收拾东西赶紧走了去。   她有些阴阳的道了一句:“你要提前捎封信儿来,萧叔便去接你了,瞧还让你自还寻着过来,险些教我以为是甚么不清不楚的人给关在了外头。好在是你机灵,知晓去寻里正。”   祁北南自然听得出秦氏的画外音,他没予理会,反而告罪道:“是北南思虑不周,教婶婶不便了。萧叔未在家中,婶婶带着两个孩子谨慎些也是情理之中。”   秦氏见祁北南说话滴水不漏,继续说那些怪话也没甚么意思,转道:“有甚么事你与婶婶说是一样的,你萧叔在山里,若在林屋还好寻,只怕去了深山下笼子,那便不好找了。”   她有心想打探祁北南究竟是为着甚么事来的,到时候也好应对。   祁北南知晓她的意思,但他大抵寻摸了这婶婶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哪里会与她直言自己前来的缘由。   “是我爹临终前唤我转交一物到萧叔手上,我也不甚明白其中缘由,只怕要萧叔亲自瞧了才明白。”   秦氏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下不悦,但既这般说了,也不好再追问,便道:“原来如此。那你歇歇脚,里正说了唤人去山里,咱就只管等着。”   “劳烦婶婶了。”   秦氏假意客气了两句出了屋,临近晌午,没客来也该生火做饭了。   躲在后头的萧元宝见秦氏要去灶房,突突就要去帮忙。   秦氏瞧着跑在前头的小崽子,眼睛一转:“宝哥儿,你去屋里与那大哥哥顽去,娘一会儿给你做炒鸡卵吃。”   她声音放的大,故意叫屋里的人听见去。   家里有人的时候她谨慎,待萧元宝格外亲热,绝计不叫人瞧了不好的说她歪屁股,是个偏心后娘。   平素里定喊萧元宝帮着烧火的她,今儿转唤朝哥儿去。   “我才不烧火咧,娘唤······”   懒惯了的朝哥儿不肯去,还巴巴儿的想看祁北南有没有带甚好东西来没,话还没说完却遭秦氏凶瞪了一眼。   他立便缩了回去,瘪瘪嘴往灶屋走。   他心头埋怨,家里来客没带得东西就算了,他还得干活儿,倒是不如家里没人的时候舒坦。   这朝还要把他后爹提前唤回来,那便更是没快活日子了。   屋里的祁北南还真没心思去留意秦氏在堂屋做的戏。   他瞧着素木桌凳上能写出字的灰,包袱是暗色的,却也没法落到凳子上去。   也并非是前世享了富贵,今打回原形便嫌农家清寒了。   他出身并不高,昔时奔走求学是没少吃苦的,什么日子都过得。   可无论穿的是绸缎,还是裹得麻葛,干净整洁一直都是他讲究的。   他只得把包袱先放在了自己的箱笼上头,想着用什么先擦擦灰。   瞧秦氏那般司空见惯的模样,也不好管她要,他没踏实留下之前还是息事宁人些。   祁北南正不知拿甚么擦洗一二,察觉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把他给盯着。   他一回头,一道圆圆的身影立躲到了墙壁后头去。   “小宝?”   祁北南唤了声,起身寻着出去。   果然,在门后瞧见了躲着的萧元宝。   祁北南见着人眼中便不由得含笑,伸手想把他牵进屋里。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非但没有过去,还一溜烟儿给跑走了。   “欸!”   祁北南眉头微动,怕吓了他,不敢再追去。   心中暗恼,他怎生这般不讨小孩子喜欢。   不想过了一阵儿,他刚把箱笼打开,整理物品想找块旧布时,又听见了哒哒的脚步声。   跑走了的萧元宝去而复返,竟端着一小盆水埋着脑袋进了屋里来。   他直奔盥洗架,到了架子前垫了下脚,想把水盆放在盥洗架最高的那一层上。   奈何个儿还不够,盆子又有些重,险些把他晃摔倒。   祁北南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把盆子接了下来放进盥洗架上。   水是热乎的,还冒着白水雾,里头放了张粗葛布。   “婶婶让你给我端的水?”   祁北南皱着眉低头问萧元宝,心中有些不愉秦氏怎么让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干这些。   小崽小声说了一句:“秦娘子去地里拔葱了。”   祁北南微顿,他轻轻拉住萧元宝胖胖的棉衣胳膊,蹲下身看着怯生的崽,道:“那是你特意你给我打水呀?”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他见赁了他们家地的叔叔婶婶来的时候,秦娘子都给他们打水洗手的。   “是,有客人来要打水给他净脸洗手。”祁北南认可了下来,又柔声道:“只是盆重,你端不动,小心摔了烫到自己,以后不端了。”   “不烫,我可以端得起。”朝哥儿和秦娘子的洗脚水比这重他都可以端起。   萧元宝说话很慢,声音也很小。   他觉得祁北南可能认为他力气小没用,于是小声的辩了一下,却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端得起来很厉害,但以后还是让哥哥给你端。”   祁北南隔得近了,乍的才瞧出萧元宝长长睫毛下红红的脸蛋儿并不是暖和气色好,而是已经被风吹伤了显现的不自然的红。   他低下头去,自己拉着的一双小手冷冰冰的,指头上竟是一个赛一个大的冻疮。   冻得厉害的已经从细细的皮肉上裂开了缝隙。   祁北南眉头紧锁,忍不住便要给他呼一呼:“手怎么冻成这样了?!”   昔年一进冬,萧元宝的手就容易长冻疮,养了好久才去了病根儿,不想这般小的时候就起了病症了。   萧元宝见此却立马把小手从祁北南手上抽回来背到了身后,他没有回答祁北南的问,心思还留在那句让哥哥端水上。   他不知道祁北南说的哥哥是朝哥儿还是他自己,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那·······   “哥哥以后也要在我们家吗?”   萧元宝的声音虽然小,没甚么攻击力,可小孩子不如何会掩藏,语气中的警惕还是容易听出来。   祁北南见此,也没答他是与不是,只问道:“怎么了,你不想哥哥留在家里吗?”   萧元宝抿了下嘴巴,他在门背后已经偷偷打量过了这个哥哥。   他个子很高,自己才只齐到他的腰。   肩膀也很宽阔,一只手就能拎着大箱笼走来走去,力气一定非常大。   如果他住在家里,和朝哥儿一样不喜欢他,要欺负他的话,那他该怎么办呢。   萧元宝害怕直接说不想,祁北南会生气,他不敢看祁北南,垂着眸子眼睛看着别处,小声道:“我们家里已经不要哥哥了。”   话说出来,他又担心祁北南不生气,但被拒绝了伤心,连忙又道:“但是桂树口李伯伯家里没有哥哥,你可以去那里看看他们家还要不要哥哥。”   祁北南怔了怔,来萧家做哥哥还挺紧俏啊。   他蹙起眉,可怜道:“这边家里真的不要了吗?可是哥哥更喜欢跟小宝待在一起啊。”   萧元宝见祁北南果真伤心了,心里有些愧疚,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他诱惑着祁北南:“李伯伯那边也很好的,他会做桂花糕,你要是过去当哥哥了,就能常吃到桂花糕,但是在这边的话,我没有桂花糕给你吃的。”   “啊……”   祁北南琢磨了一下:“小宝不能给我桂花糕吃啊~”   萧元宝连忙认真的点点脑袋。   “没关系啊,我可以不吃桂花糕的。”   祁北南商量道:“要是小宝让我留在这边当哥哥的话,我给小宝桂花糕吃。好不好?”   萧元宝眼睛睁圆了些,淡淡的眉头也隆了起来,怎么就劝不听呢。   他虽然也很想吃桂花糕,但不可以为了桂花糕就多一个哥哥的。   而且朝哥儿每次让他做事情的时候,也总说答应了他就分糖糕给他吃,可却骗人。   萧元宝想了又想,左右都想不出别的说辞了。   他便不答祁北南的话,趁着祁北南不留神儿,扭身突突就跑走了。   祁北南见状连忙站起身:“欸,小宝!”   小家伙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些,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儿。 第5章   下午些时候,萧护竟就回了来。   他回得出奇的有些早,家里吃了晌午饭也不过个把时辰。   原是今日本就预备下山回家,从深山里的木屋出来,在路上撞见了上山打柴给他带话的村户。   得知祁北南来了,他快着步子匆匆赶了回来。   祁北南也可算是再次见着了他的丈人。   他这个老丈人,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与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没甚太大差别。   有些人便是少时比同龄人老成,而待中年时又瞧着年轻。   萧护是那般典型的靠山吃饭的形象,身形不见得多高大,但却是孔武有力的。   眉毛胡子又黑又浓,头发粗长发卷,打理的潦草,身上夹着一股兽禽的味道。   他右腰捆的是把磨得冒着寒光的长柴刀,左腰贴着小匕,肩膀挂着大长弓。   总之身上随时能摸出来的利器不下三样。   若非熟识之人,在外见着此般人物自都离三米远去。   当初祁北南和萧元宝成亲以后,他便带着萧元宝去了任地上,其实与萧护的相处也并不多。   后祁北南也生出心思想把丈人接到身边来,不过萧护自有家室便未曾应下。   如此未过两年,老家这头却传去噩耗,萧护进山猎捕时出了意外。   萧元宝得闻消息,病了好大一场,至此身子一直病得反复。   “儿祁北南,拜见萧叔父。”   祁北南心绪有些复杂的与萧护行了个礼,他敬重这个丈人,却又无奈他的粗心,害得小宝吃那么多苦头。   可若是要细怪起来,他何曾又不是如此,成亲以后小宝受官眷嘲说,心中郁郁,自己却后知后觉。   “都这么大了。”   萧护虽与祁家一直有着书信来往,信中祁北南每每问及他的安好,但这自打祁瑾言搬至丘县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见着祁北南。   昔时不过和今朝小宝一样大的小子,长高长壮了许多,已经快冲着他的个子长了。   这小子与他父亲一般长得俊相,但与他儒雅文弱的父亲却又不同的是往硬朗上长。   他瞧着欣慰满意。   “你父亲……”   话又说回到祁瑾言,萧护得闻这不好的消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生死无常,他一个做猎户的更能看得开些,但听着与发妻相关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去了,心中不免还是一阵悲怆。   “凡是想开些,你父亲母亲只剩你这么个孩子了。”   萧护也不多会宽慰人,心却是好的。   “儿明白,只是父亲此去,儿便全然孤身一人了。”   祁北南将前世老家的人来纠缠的事情挑捡着说了几句,虽今事情并未发生,不过但凡他在丘县待的时间长些,老家的人定然顺着找过去,倒也不算他诓骗萧护。   “父亲才去,他们便如此,实在叫人寒心。儿如今无所依靠,冒昧前来叨扰了萧叔父。”   萧护闻言怒而拍桌:“祁秀才带你去了丘县,我当他们也便消停了,不想祁秀才去了,他们反倒是更肆无忌惮起来!”   “若叫我在,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祁北南道:“有萧叔的话,我宽慰许多。”   萧护道:“这一帮子人寻去丘县,你便该给我送封信来,我也好赶过去替你撑腰。”   祁北南道:“他们一开始似是为着奔丧前来,尚且说着好话,时日一长,这才变了嘴脸,也是我错信了他们。”   萧护吐了口浊气:“这事儿怪不得你,他们别有用心,你一个孩子哪里能够应付。”   祁北南见萧护有袒护之意,他方才将随身带着的四方木盒取出,转呈交到了萧护手上:“这是父亲临终前交待我定要带给萧叔的东西。”   萧护诧异路途迢迢送来的什麽,开盒一瞧,见着里头竟是一枚熟悉的云纹银锁。   祁北南转退后叩礼跪下:“父亲临终前与我说,若家里有甚么变故,便带了这物来见萧叔父;若在在丘县安然,便刻苦读书,不必上门叨扰,只待来时再和萧家结好。”   “昔日父母在世,萧祁两家定了婚约。儿今时年少寡弱,恳请叔父看在父母生时交情庇护。”   祁北南提出这要求,其实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萧护会答应。   他爹在世时虽说过萧护人品不错,是个可托付的人。   可现在他年少,一没功名二没甚么银钱,投奔岳家,丈人不愿意答应也合情理。   更甚的或许见如此变故还有悔婚的念头。   于是他又道:“儿蠢钝,虽没甚么大用处,父亲在世时幸不曾落下过学业,只待丧期满,儿下场有信心能过院试。”   空口的承诺虽虚浮,却比什麽都不许教人舒坦些,不过祁北南的许诺也并不虚,他的确是有信心的。   “若三年后儿不曾谋得秀才功名,定自行离去。这三年间,读书吃用儿自行管着,只请叔父借片屋檐。”   祁北南虽有些空口无凭,可一席话却说的诚恳。   萧护听了祁家的旧亲上门闹事,祁北南大老远的过来,心里其实便有了些数。   他看着盒子里安然躺着的云纹银锁,与之相配的另一枚他还替小宝给保管着。   当年他与发妻在祁家,两家人喜悦的定下婚事,恍然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那些人去的去,竟已孤只他和祁北南一个孩子在了。   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背脊直挺,眸光格外坚定,坚韧的不似少年人。   倒是教他许的那一腔诺更有了几分说服力。   萧护虽是个粗人,但也知晓当今科考何其不易,寻常人家的子弟要想考中些功名傍身,更是难于登天。   为此,他心中觉着祁北南这番诺言,只怕是难以成真。   不过他本也不慕什麽富贵,若祁北南真能有些功名,自然是好。   可即使不能,他已经读过不少书,识得字会书写,往后要学些轻松的手艺营生也容易。   当个账房先生,或是在书坊中,书院私塾里打杂做事,也都能养家糊口了。   往后元宝跟着他过日子,能吃饱穿暖,便不算差。   萧护看似不是个谋计事的,可对于这般大事情,他心里却有杆秤,谋计得清楚。   他合上木盒,转去将祁北南扶起。   “我与你爹娘交好,即便是没有这桩婚事,如今你孤儿无依,我也当庇护。祁秀才临终将你托付给我,是他信得过我。”   萧护看着祁北南:“你有志向我高兴,可也不必做那般大的许诺来,教你肩膀上担子重,什麽三年能成不能成的,只管安心住下。”   “我常在外头,小宝年幼,你若在家能替我照看一二,我也更宽心些。”   祁北南见萧护答应,也是卸了好大一口气,他郑重道:“叔父放心,我定然照顾好小宝。”   话音一转,他又道:“只是婶婶那头……”   萧护摆摆手:“你安心,婶婶是个贤善的人。她也是苦出来的,我与她说明白,她定然会体谅理解的。”   祁北南闻言微微一笑,瞧他这丈人是还不知秦氏的面目,对着那张良善的假面皮觉着她好呢。   但他未言秦氏的一句不是,反而顺着萧护的话夸赞:“有萧叔这话,婶婶定然是亲和好相与的。我见小宝性子有些内敛,若非婶婶如此的人,如何看顾体贴得好小宝,我往后必当尊着敬着婶婶。”   祁北南晓得了秦氏甚么性子,哪里会答应家里头住进个外人来,必不会如萧护说的那般体谅。   他来了,秦氏定然觉着多一张嘴吃用,平添许多花销。   这且不说,要紧的是他已经十岁,又读过书,再不是萧元宝那般四五岁,甚么都不懂的孩童,轻易就能拿捏得住。   便是晓得会如此,他才越说些秦氏的好话,将她夸得大度,明理,贤良,高高的给捧起来。   把萧护的心中预期拔得高高的,秦氏所表现出来与之相反的态度,萧护心里的落差也便会增大,瞧出些她的真面目来。 第6章   秦氏揣着手在门外踱了几回步子,瞧着猎户回来就把祁北南唤去了屋里,门闭着也不晓得两人说道了些什嚒。   她正想贴到门板上听一耳朵,门却打里开了。   秦氏讪讪退开了些,萧护心情不错的走了出来,与她道:“夜里备些好菜。”   她连忙跟在萧护身侧往外走,凑的近了,嗅着萧护身上一股子兽禽的生骚夹着血腥气味,眉头紧了下,又远了些。   “真是亲戚呐?”   “不是亲戚,是旧交。”   “我怎没听你提过还有一门读书人旧交。”   萧护倒也没瞒,直言:“北南的娘在家时与小宝她娘是手帕交,后成家,萧祁两家一直有些来往。”   秦氏听了这层关联,心里顿有些不痛快,不过暗暗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   她乍听说祁北南死了老子娘,又是萧家的亲旧,就怕是来投奔。   如今听闻连亲戚都不是,不过是前头那个交情好的人家而已,这亲疏上,祁小子要投奔也不会选萧家来投奔。   想到这层上,她自松了口大气。   “那年关上了还往咱家来,可是什嚒要紧事,莫非来借银子使的?”   秦氏又试探着问了她另担心的一事儿。   见萧护不吭声,她脸色变了一变,觉着自己说中了,登时便不乐意了。   眼瞅着年关上,花用钱的地方多不说,她前几日才与娘家说正月里要给她们送猪肉和米面,若是这朝借了钱出去,哪里还有闲钱置办那些东西。   于是她道:“你上山刀尖儿上舔血挣点儿,咱家也不宽裕,什嚒故旧平素里也不见走动着,一上门来就……”   萧护顿住脚,忽的看了秦氏一眼,秦氏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萧护心头微有些异样,倒是也没动怒,只听他淡淡道了一句:“北南不是来借钱的。”   “不是……”秦氏道:“那他是来做甚的?真就给你送他爹娘生前让送的东西,送的是啥嘛?”   萧护没应答,只道:“先弄饭食吧,晚些时候我自告诉你。”   秦氏张了张嘴,本来想再追问,可见萧护说一不二的神色,便止了话。   他不是那说笑的性子,既说了不是,那便不是。   “得,夜里要吃好的我便做肉,今儿才从城里买的五花。”   萧护点了下头,他从山里背了个背篓回来,里头是这些日子的收获。   冬月里猎捕没甚禁忌,什嚒都能猎,只是林子里活动的野物不如旁的时节多。   这回他带回来的只有一只野鸡,两只野兔和三对鹌鹑,大货一样没得。   靠山吃饭得些零零散散是常态,没打空响已是不错,能猎到鹿啊羊啊猪的,那是好运气的时候。   他扯了只白毛兔出来:“炖了。”   秦氏看着兔子眼睛瞪得溜圆:“今晚吃恁好?”   “北南打远来家里。”   秦氏暗瘪了下嘴,颠了颠那已经进气儿少出气儿多的兔子,秋里没少养膘,沉甸甸的。   她心想萧护待那小子倒是大方,往时自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是该吃些好的,不能教那孩子回家去说咱村户人家招待人不周,这孩子还老远的给朝哥儿和宝哥儿带了果子点心呢。我这就收拾了炖去。”   秦氏说些好听的贤惠话,系了裙儿,预备提了兔子去灶上。   萧护闻言,道:“两个孩子呢?”   王朝哥儿打心底儿上惧萧护,也不欢喜这个猎户后爹,听见他回来便自躲去了屋里将那房门给闭着。   在屋子里闷头吃着果子糕点呢。   秦氏却道:“朝哥儿在屋里,我教他学着做些针线活儿,以后也好给你缝缝衣裳,你这上山一趟衣裳总磨破。这当儿正学的用心咧,我去唤他出来。”   “他用心学东西是好事,这会儿功夫不扰他。”   秦氏一笑,又思索道:“宝哥儿……”   “哎哟,我的儿,见着爹回来了咋还躲着。”   秦氏打门后边把萧元宝拉出来,笑说道:“瞧小胆儿的,是爹呀,又不是外人。”   萧护看着在他跟前小小一只的萧元宝,低着脑袋看脚尖不瞧他,裹得倒是圆乎乎的,可却藏不住尖溜溜的下巴。   他眉头发紧:“似乎瘦了些。”   秦氏嗔道:“你们这些男人,光晓得挣银子上的本事,半点不晓得小孩儿这年纪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抽条儿了自要清减些下去,哪里身形一直同幼儿时一般,孩子这年岁上,十天半月就是一个样儿,你也不想想你去山里多少日子了。”   萧护确是不懂的照顾小孩子,先时小宝的亲娘过世,他一个人带过一段日子。   原他未有续弦的打算,可自己粗手笨脚的不会照料孩子,小宝没了娘以后哭闹的多,又还小病不断,瘦的跟小猫儿一样。   他不知当如何,日日焦躁不已,幸得媒人牵线了秦氏,这才有个会照看孩子的了。   萧护伸手想抱抱崽儿,萧元宝有些日子没见他爹了,想是想的,这朝乍然见了人又有点生分,不好意思的往后头躲了一点。   秦氏见状便拦了萧护,道:“你一身味儿,熏着宝哥儿了。不去洗洗,孩子嫌你。”   萧护回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脏污,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   祁北南站在暗处,也没做声儿,瞧了一家子的举动。   他暗道这秦氏还真是了不得,句句看似体贴人,实则阻着父子俩亲近,挑拨上真是一把好手。   照着这模样,本就相处不多的父子俩,受她两头挑拨着,只会越来越生疏去。   祁北南大跨着步子走上前去:“我当是小宝不喜我才躲着,原来是见了阿爹也这么腼腆啊。”   他走到夫妻俩中间,蹲下身看着萧元宝,笑着问:“小宝,爹爹臭不臭?”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不臭的。”   萧护闻言眼间柔和,重新伸手把萧元宝一把抱了起来。   萧元宝有些生怯,可爹抱他,眼睛还是开心的扬了起来,连忙环住了萧护的脖子。   秦氏瞧着父子俩,吃了一瘪。   她转头看向祁北南,发觉祁北南也正看着她。   祁北南嘴角上扬,十分温和,笑却不达眼底:“婶婶,您真是体贴人。”   秦氏本是恼这小子怎恁多话,欲阴他一句,却听他来了一句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又那般笑看着她,心里乍得竟有些起毛。   她一时不知如何搭话,理了理腰间的裙儿,往那灶间去了。   夜里,秦氏得了准话烧了个辣糟兔子肉。   野兔味儿比家兔的骚,料子下得重,一盆子剁得匀净大块的兔肉被黄橙橙的料汁儿焖成了酱色。   兔肉焖的入味,油水又足,味道格外的香,一屋子都是馋人味儿。   秦氏用筷子沾了点儿肉汤汁尝尝了味儿,脸上笑容可见。   她对自己今儿的手艺格外的满意,若是叫他偏疼儿子的爹试了这味儿保管也得点头,教他后悔昔年只传儿子没把手艺传给她去。   焖了肉,她又煮了碗冬葵萝卜汤,爽口解腻,专门用来对付油水足的肉菜。   她一边往滚水里下萝卜片,一头忍不住感慨,以前跟着那个老东西过日子的时候,吃片儿肉都难,哪里还能指着做大盆肉煮白水菜解腻的好日子。   此番可算是熬出来了。   “北南,多吃些。你老远过来一趟,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别嫌婶婶手艺不好。”   桌上,秦氏把往菜朝祁北南身前推:“你叔叔打的这兔子肥,野兔比家兔肉嫩,便是在外头也不容易吃到。”   “婶婶的菜做得恁好。是我前来叨扰不成敬意,劳得叔叔婶婶周全。”   祁北南说的倒是实在话,秦氏的手艺确实不错,昔年他就觉得萧元宝做菜好,不知是不是学了一二秦氏手艺的缘故。   秦氏在做菜上一事上得意,若不是靠着自己这点侍弄汤水的功夫,有个高旁的寡妇一头的本事,她哪里能死了丈夫拖着个哥儿还嫁到这家来。   萧家虽谈不上富裕,可萧护是个手艺人,家里盐还是能比寻常农户家吃的咸些的。   她脸上有笑:“你若吃得惯,明日婶婶再给你烧点旁的菜试试。”   又还不忘体贴的夹上一箸儿肉进萧元宝的碗里,连王朝哥儿都不曾夹。   萧护喝了一盅浊酒,在山里都不曾带酒上去,只怕吃了酒误事,回来方才能安心用些。   山里吃的简素,多是炊饼应付两口果腹,如今下山回来酒水热菜,他不免痛快吃上几口。   瞧着两人说话和气,秦氏如此体贴贤惠,和乐的像是一家人。   萧护心中高兴,便说秦氏也会欢喜懂事的祁北南的,他放下了酒碗。   “一家子都在,我便说个事儿。”   萧护语气间难掩愉色:“往后北南就在家里住下了,是一家子。”   言罢,萧护又重新端起了酒碗来。   秦氏乍的听了这话,脑瓜子里却是嗡的一声。   她痴了一般望向萧护,见萧护神色认真不似玩笑,甚至还挺是欢喜,心里顿时惊住了。   原本落进肚儿里的心,这朝是直接跳出来了。   她打了个空筷儿,收回想夹肉的手,心思刹时不在了吃食上。   强挤出个笑来,说道:“你这人,你莫不是吃酒吃糊涂了说笑。”   萧护道:“北南父母离世,如今年少孤寡,我与他爹娘交情不浅,不能看他流落无依。”   秦氏强装着淡定,还做着善解人意的模样:“北南身世苦,我也是伤心。若他能留家里,那是好事情。只是人姓祁,咱交情再深,只怕祁家亲戚也不乐意……”   萧护放下酒碗,道:“虽不是血亲,却也有故。小宝她娘在的时候,在祁家见了北南,两家交了信物早早定下了亲。”   “如今祁家变故,现在过来,也合情理。北南家中亲戚不好相与,也是无法才来的。”   祁北南见此立放下碗筷,起身与秦氏弓身拱手:“还请婶婶施半片屋瓦避雨,高堂离世,亲眷如恶虎,我亦是没了法儿这才求来叔叔婶婶处。叔父婶婶于我的恩,我的情,我定不忘,他日年长些必将回馈。”   秦氏被堵了话,胸口起伏,她就说年关上大老远的来家里不会是甚么好事情。   原以为不是来投奔的,这绕了一圈儿,还是这么个结果。   她立就想出口将人赶走了去,可她到底不敢那般凶悍的驳斥萧护的面子,强把气先吞了回去。   稳着发昏的头脑,她尽量心平气和道: “北南是读书的人,咱这乡野村舍的,粗俗的很,婶婶极欢喜你留下,就是怕你住不习惯。”   祁北南温和笑应:“婶婶好意,我原也是村户人家出身,务农我习得,绝计不是矫矜之人。”   “我原还忧心前来打扰,婶婶会不便,萧叔与我说道婶婶是极为明理良善之人,果真如此,我当真是好福气,能得遇见婶婶。”   秦氏一噎,她这话哪里是答应的意思,却叫祁北南说得是已应了下来,还给她扣上了顶高帽儿。   她瞥见萧护眼眸子里装的赞许,叫两人这么给架着,也不好当即翻脸。   她咬着后槽牙:“如此那我就没不放心的了,你且先住来看看。”   王朝哥儿捧着碗,他今年已经八岁了,虽不太会察言观色,可已然听得明白家里人说的话,两眼冒精光:“娘,祁哥哥以后就要在咱家住下了吗!”   今儿祁北南的果子糕点可好吃了,他还指着他以后再给他买咧,要是他以后住在家里成了大哥,那不是总能有糕饼果子吃了。   秦氏斜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大人吃饭小孩子莫要插嘴。”   萧护看向祁北南:“坐下吃饭吧,便说你婶婶不是那般计较之人。”   祁北南点头称是,他知道秦氏当不会那么容易同意,但现在她既说了让暂且住下,便不好多辩驳。   于是笑眯眯的把秦氏夸了一通,直说得秦氏浑身难受。   他心中微愉,回到位置上,夹了块兔子腿肉,想放到一直默默吃着米饭,脑袋低低的萧元宝碗里。   不想箸儿送肉过去,萧元宝却轻轻的挪了挪碗,动作不大,兔子肉还是落到了他碗里。   即便如此,却也还是表示了萧元宝的意见。   祁北南眉心微动。   秦氏眼儿发尖的瞧见了萧元宝的动静,心中惊喜这个耙软柿子竟不喜祁北南。   那可算能寻到好由头发作,萧护心疼自己这亲生的小哥儿,说不准儿会重新考虑。   她转夹了肉到萧元宝碗里,似柔声哄着,却是捡着戳萧元宝不乐意的话说:“爹爹说了北南哥哥以后就在家里了,哥哥给你夹也是一样的嘛。”   “往后家里有两个哥哥了,都能与你一道顽,多好啊,是不是?”   萧元宝闻这一番话,眼睛红了起来。   一点都不好。   爹爹和秦娘子一点都不好,总是往家里带哥哥回来。   祁北南也一点都不好,都说了去李伯伯家里当哥哥更好,却不相信他的话,非得要在他们家里当哥哥。   萧元宝的伤心无处诉说,又不敢反驳一桌子的人而哭闹,心里更难受了些,鼻头都发酸了。   他不想叫自己哭出来,让朝哥儿笑他是鼻涕虫,于是垂着脑袋夹了碗里的肉一口塞进了嘴里,想要堵住跟着发酸的喉咙。   但是他没想到,塞进嘴里的糟辣兔子肉……可真香!   于是他一边扒着碗里的饭,大口吃着肉,两只圆圆的眼睛也有事干,自滚着泪珠子下来。   只要是没有哭出声来,就不能算哭的! 第7章   祁北南眼瞧萧元宝的可怜样儿,连忙放下箸儿想哄哄,不想萧元宝却吃完了饭食,自下了桌子去,唤都唤不应。   自就回了屋去。   祁北南连忙跟着过去,萧元宝见他进屋立便躲去了柜子里。   “小宝。”   祁北南站在柜子门口弯下腰,轻轻唤了一声,萧元宝听见他的声音,又不敢凶他,便只能把脑袋扎进了衣裳堆。   从后头来的萧护过去柜子前,蹲下身把萧元宝抱了出来:“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躲柜子里。”   萧元宝躲无可躲,他看着萧护,瘪着小嘴,再是憋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子顿时热滚。   “不要哥哥,让他走!”   平日里萧元宝少有主动跟萧护说话,性子也胆怯,倒是头一次见对谁如此抗拒的。   萧护看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崽子心疼不已,他轻轻拍着萧元宝的后背,哄道:“好,好,让哥哥先回屋里去。”   萧护同祁北南使了个眼色,祁北南虽是忧心,可瞧萧元宝哭得伤心,也只有先退出去。   在灶屋洗碗的秦氏伸长了脖子,瞧得乐呵,碗都刷得起劲了。   她朝王朝哥儿道:“你甭去现眼,上小屋里待着。”   萧元宝哭了好些时候,萧护哄孩子就不哭了那么两句话,只能抱着孩子在屋里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崽才止住了哭声。   萧护低头一瞧,小家伙许是哭得累了,贴在他怀里已经睡了过去。   只是眼睫毛上还挂着颗泪珠子,鼻尖和脸也红彤彤的,睡梦中也还时不时的抽噎。   萧护又抱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的把萧元宝放去了被窝里,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看着孩子没再醒,方才闭了门出去。   “睡下啦?”   秦氏看着进灶屋来的萧护,问了一声。   “嗯。”   “我瞧着宝哥儿好似不喜北南呐,这也怪,宝哥儿平素里最是好性子的。”   萧护坐去灶下收拾损了的弓箭,他不是瞎子,自也瞧出了小宝的不乐意。   他也想不明白,先时带秦氏和王朝哥儿回来小宝很是欢喜的,两个孩子顽的也好。   祁北南脾性瞧着温和,按理来说小孩子都喜欢年长一些脾气又好的孩子,怎的会如此。   他也未表露出来什麽,只道:“小宝认生,等熟悉了就亲切了。”   秦氏见萧护这么说,她心头哼哼。   饭桌上不好驳萧护,这朝就余下两人,也便少了些顾忌。   趁着话头,她径直道:“且不说宝哥儿不喜那孩子了,你一头脑热好心把那他留下,可有细想过以后?”   萧护抬起头看向灶台前的秦氏:“怎的?”   秦氏道: “多个人多张嘴,添丁徭役赋税又是钱,一应的开销用度都得跟着涨。你不管家里的账不晓得多口人得多用上多少银子,便是你有手艺能挣钱,可何苦增那么重的担子到肩上去?祁家人可给过你一丝一毫的好处了?”   “且他还是个读书人,干得来甚么粗活儿?往后在咱家住着怎么说,未必你还要再拿银子供着他拜夫子买纸笔读书?”   秦氏想着祁北南笑眯眯的模样,心里头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越说越觉得祁北南住家里不妥,言辞也愈发激烈:“早早定下亲事不是什麽怪事儿,可我也只见有童养媳的,这朝童养夫倒是稀了奇!”   “旁人寻女婿都是瞧家底儿,你倒是好,倒贴银子养女婿,当真是活菩萨转世不成?!”   她说着这些不错的道理,似为萧元宝,为这个家,实则心里还是担忧王朝哥儿的前程。   家中宽裕,她才能为自己亲哥儿谋到东西,家里多养上个小子,若是手头紧巴巴儿的,她再是谋划也谋不得什麽了。   两人成亲一年多些,秦氏一直在萧护面前不说温柔,但至少是个贤惠的模样。   暂且不说他心里一直没放下小宝的亲娘,两人待在一道的时间也不多,说不上什麽感情,却也算相敬如宾。   萧护还是头一回见她同自己脸红脖子粗,不免也是惊了。   “方才在桌上不是说的好好的,这朝怎又说这些。”   “你事先也未与我商量一声,先儿在桌上当着孩子和祁小子的面我与你留着面儿,才没说这些不好听的来。”   萧护自觉这事儿是突然了些,秦氏难以接受也情有可原。   可萧护心里已经认了庇护祁北南这件事,便不会轻易的改变。   他放下手头的弓箭,出言宽慰秦氏:“未有与你事先商量,是我也才知祁家变故。”   "不过你安心,既你带着朝哥儿过来与我过日子,我便不会亏待了他,将来定许他足够的嫁妆。这件事不会因北南到了家里而改变。”   秦氏心中冷笑,空口无凭的话说出来倒是容易,多少年后才能践行的承诺谁说的准,可让那小子留下却是眼前就实打实的麻烦,心头哪里依。   当初她才嫁过来,瞧着冷峻的萧护,虽是话少闷了些,可银钱上对她却大方,甚么事都有求必应。   他也不央着她生儿子,待哥儿一样的好。   她心里暗自欢喜,觉得这朝可算嫁了个靠谱的男人,对萧护也起了那么些爱慕的心思,初始也是实心诚意的待萧元宝好,细细的操持着这个家。   可日子一处,她发觉这人心里始终都还惦记着前头那个,对她哪里有甚么真感情。   她心里妒过嫉过,暗自较真儿要进他萧护心里头去,却发觉无用,终是灰了心。   于是连带着瞧萧元宝也不顺眼了去。   她现在也不图他的心了,只要他拿银子出来,她和朝哥儿娘俩日子好过就成。   时下倒是好,来个祁北南,银子宽敞的日子都没了。   没心又没钱的,这冤枉买卖,如何使得!   先时好日子未得人打破,她还能装得贤惠,时下动了最根本的利益,哪里还那么稳得住。   “你是大能耐,原本心一横就能松快些的日子,非要为着甚么情谊叫日子过得更辛劳。”   秦氏眼见萧护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劝不听,转朝着窗子嚷得大声。   “女婿住岳家叫甚么,那叫吃软饭!但凡有点子本事的男子,谁这般呐!”   萧护见秦氏扯亮了嗓子,眉头一紧,这叫祁北南听了去岂不是让人寒心。   他道:“北南是家里头变故,若是有的选,也不会这般。”   秦氏见萧护如此,不由得又想起先前那个死男人来。   对亲戚大方摆阔绰,却是害得自屋子里的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心里的气一下子便上来了,一时没喽住,道:“你待他那般亲,知道的是女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头的亲儿子咧!”   萧护先前心有愧而由着她说闹,还不曾有动怒的意思,乍的听了这话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   他声音低沉,中气十足,猎户的凶煞气一下子便起了来: “你说的是甚么话!”   秦氏被萧护怒目的一句话斥的刹时噤了声。   萧护往素里看着虽也是个厉害角色,可只要过在一块儿,就能晓得他性子稳,并不凶厉,又还是个心善容人的。   便是有所了解,秦氏捏住了他的性儿,在这头愈发的想如何便如何。   今儿也是头一回见他动了怒,秦氏实打实的被唬了一吓,她立马清醒了些,晓得自己说过了话。   虽是如此,气头上寻常人哪里会认自己错的,只觉着对方蛮不讲理。   秦氏眼眶子红了起来,补着方才一时上气扯坏了的良善皮子:“我一心为着你,为着这个家,你却如此恨我。”   “早知是来过这般日子,我便守着寡,何苦来做这苦命的后娘,干脆回娘家算了!”   话毕,垂着胸口抹起泪来,一派伤心模样,身子一扭钻出了灶屋。   却并未走远,她瞧见往灶屋这边来的祁北南,连忙躲去了墙后头。   读书人脸皮儿薄,性子高,她倒要看看闹了这一架,这读书人家出身的祁北南当如何。   站在外头的祁北南微眯眼睛,悠悠看了一出好戏。   老早便听见了灶房这头的争论声,秦氏声音不小,她知道是有意叫他听着。   夫妻争吵,事因他而起,秦氏这是想着几句话劝不动萧护,也能臊着他。   若换做他当真十岁那年,他还真会被臊着,必自收拾了东西离去。   可他早见识多了大风大浪,这算得着什麽芝麻绿豆。   越是见识了秦氏里外不一的模样,他便越是放不下小宝与她这般别有心思的人一同过日子。   既如今知她是个不安分的,他也不会再予她客气。   他也是得去喂他这丈人一颗定心丸才是,省得教人一番闹又改了主意去。   思绪微敛,他整理了一番看戏的情绪,转换了一番哀凄模样,抬腿进了灶屋。   “萧叔,婶婶她……”   祁北南看向萧护,欲言又止。   他面上是羞愧,不安。   须臾,眸光一凝,似是做了什麽决定:“瞧着明日天气当晴朗,我……我回丘县去,多谢萧叔的招待了。”   秦氏听见祁北南进屋与萧护说了这话,立快笑出了声儿来。   她便说这读书小子受惯了人的好待,哪里有面皮受得住这些。   这朝他自个儿要走,可就说不得人赶他了。   萧护一急: “你回甚丘县!先前才与我许的诺这便毁了?往后我怎能放心把小宝交给你。”   “我既许诺照顾小宝,绝不作毁,可我也不想叔叔婶婶因我而不和。”   萧护夹紧眉:“你婶婶有些脾性,勿要放在心上,我会好生劝她,你别忧心踏实住下即可。”   祁北南面露为难:“我……不可,如何能扰了叔父的生活,若婶婶在,定也不想叔叔为难。”   “若你婶婶在,她定也不许你走。如今这般,你能走哪儿去,外头看着太平,可无所依靠,却是凶险。你听叔叔的便是!”   祁北南默了片刻,道:“我有心想回去,可父亲以前总教导我要听长辈的话,如今父母离世,萧叔便是我最信重的长辈了。”   他低着头:“我……我都听萧叔的安排。”   “如此就对了,你勿要多想。”   祁北南点了点头,又道: “婶婶许是不喜我,但往后我定然更尊她敬她,教她欢喜,不叫萧叔为难。”   呸!这小子恁有心眼儿!   躲在墙后的秦氏听得瞠目结舌,霎时想啐一口唾沫出去,这小子敢情还能再顺坡下驴些不!   劝他一句他还真就应下来了,一派说辞还叫人觉着可怜。   祁北南越是伏低做小,越衬得秦氏霸道。   萧护心头好一番愧疚,亏得他大话说秦氏不会为难,确也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难为你好性子,是你婶婶太过了,不似个长辈。”   墙后的秦氏听这话,气得胸口一颤。   这猎户胳膊肘往外着拐,倒是数落起她的不是了。   那臭小子也是,年纪不大,心眼儿还忒多。   先被关在门外还能哄得里正来,她合该晓得他不是甚么好对付的才是。   这般像狗皮膏药似得黏着,劝也劝不听,赶也赶不走!   好得很,不过她吃了恁多年的盐,还偏就还不信赶不走这一半大小子了! 第8章   夜里,秦氏使性子抱着王朝哥儿歇去了旁的屋子里,一整晚都没回主屋里头。   萧护心情也没多痛快,想着两人就这么静一静,省得在气头上火间添油,也便没去哄。   翌日一早,祁北南从屋里出来,冷的一个哆嗦。   乡野不似县城里的宅舍密,高楼广,能够防风蔽寒,这头四面环山,草木众多,冬晨比县城要冷上好一些。   他裹紧了夹棉的蓝布外衣,刚进堂屋,就见着萧护已然先他起来了。   人杵在大门口前,望着院子,一言不发。   祁北南瞧见他夹着眉头,脸色并不好看。   他顺着萧护的目光看出去,院子里细细的一层薄霜上印着几行脚印儿。   天微微亮,秦氏悄摸声儿的收拾了包袱,竟真带着王朝哥儿回娘家了!   祁北南见萧护鞋底子上有泥,估计是出去找了一圈没追上人。   “萧叔……婶婶和朝哥儿,这是……”   “回娘家去了。”   萧护语气发冷,夫妻间闹归闹,他没想到眼瞅着年节上,秦氏还真就不管不顾的带着王朝哥儿走了。   祁北南闻言,却是想发笑。   为把他赶走,秦氏竟连这招都用上了。这是生怕他没机会与萧护和小宝亲近,特意给腾地儿呢。   想用回娘家把人唬住,彰显萧家离不得她,实在是个烂法子。   他当她有些头脑,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既人家把机会送上来,祁北南自好生接着。   他故作惊慌,着急道:“也是怪我,惹得婶婶如此。萧叔快去把婶婶追回来吧!”   “且不说天寒地冻的,婶婶带着朝哥儿赶路不便,成人身体健壮些也便罢了,朝哥儿年纪小,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再者小宝这当儿还没起,要是起了没见着婶婶,只怕哭闹。”   祁北南这么好心劝说,萧护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   若说昨儿他因愧疚顶多有些不痛快,如今便是真有些动了怒。   亏得秦氏平日里做得多疼爱孩子,把萧元宝视如己出一般。   如今真遇了事儿吵起来,是不是真疼惜孩子便露出了些马脚来。   她要真为孩子考虑,也便如祁北南所说,不会把正是要娘照看的萧元宝就那么撇下不管。   萧护虽不善表达,也不知怎么亲近孩子,可不代表不疼爱孩子,反之萧元宝是他的心头肉。   当初秦氏到家里来,怕她受农事所累不能更好的看顾孩子,他便把家里的田地大都给赁了出去。   只余下一两亩地平素里种点瓜菜自家里吃。   这赁地的钱他全数给了秦氏,平日里猎得的山物卖了钱也是只多不少的给她,尽可能的不在银钱上短了她,只教她带着孩子吃好些,穿好些。   除却照料孩子,他一概是不指着她再做些什麽劳累活儿。   他一直觉得能寻上秦氏是运气,饭菜做得好,待孩子也亲厚,他把小宝交给她,自在山里没日没夜的也安心。   不想遇了争执,方才晓得也并非全然如此。   “她既不怕孩子没人管要回去,便由着她!”   “我去接她回来,往后只怕一有什么就撇下孩子不管回去了。”   萧护原本还思索着要不要去丈人家里把娘俩儿接回来,这朝是不打算再去了。   祁北南见此,瞧着他老丈人也不是太过糊涂的人,这屋里的事情点上一点,也是能明白些。   “这只怕是……要不然……”   不等他话说完,萧护又道:“你别多心,这家里终归还是我做主。”   祁北南要的便是如此,他又劝慰了萧护几句,倒是没继续拱火。   随后又道:“那我去看看小宝。”   “萧叔尽管放心,婶婶不在是日子,我定然会好生照料小宝。”   萧护看向萧元宝的屋子,眸里疼惜。   可怜了孩子那么早失了亲娘,跟着他个不会照看孩子的爹受苦,今又遇个不靠谱的后娘。   再看向恭敬温和的祁北南,也更是同情。   他伸手捏住祁北南的肩:“你自幼丧母,也不知祁秀才一个人是如何把你拉扯这么大的。”   “我是个小子,总是要好养些。便是贱着养,也无甚要紧,小哥儿不同,需得多费些心。只是不论好养难养,我们这些失恃的孩子,终归辛劳了父亲。”   萧护心有宽慰的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小宝惧生,你与他亲近亲近也好。”   秦氏这头,娘俩儿头上包着块布,牛板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已经快要进城了。   王朝哥儿缩在秦氏的怀里,吸着鼻子,虽是半张脸儿都藏在了头上包着的布里,可哪里挡得住呼呼吹着的寒风。   小孩儿不经冻,况且自来了萧家,王朝哥儿被娇惯的凶。   素日里萧护不在的时候得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入冬天冷了,秦氏更是宝贝的连早食都端去屋里教他在炕上吃。   今儿天不亮就被秦氏穿了衣裤子拉起来,早食也没得吃,光在官道上吹冷风了。   他不满的嘀咕:“娘,咱是要去哪儿嘛?恁早出来。”   秦氏把盖在王朝哥儿身子上的夹棉的厚布往紧的掖了掖,又从包袱里取出先前祁北南买的皂儿膏,拿了一块儿塞进了王朝哥儿嘴里,旁的放在了他手上:“饿了便吃些糕。”   王朝哥儿得了吃食自是欢喜,瞧着她娘收拾了两个包袱,怎也不似是县城里赶集的,又问:“娘,你说咱去哪儿嘛?”   “去外祖家里。”   王朝哥儿一听是回外祖家,眉头立时隆了起来:“去外祖家作甚,这都要过年了!”   以前娘带他回外祖家里,他可没讨到甚么好的,老头子老太太瞧着他便嘀咕摆头,有甚么好的吃食都只给他那个表兄。   虽来了秦家以后,娘再带他回去老头老太太对他有了好脸色,吃食也给了,可他总还记着以前都仇咧,他就是不乐意去。   “娘,你跟后爹吵了不与他说话就是,这天儿恁冷,干啥要受罪回外祖家嘛。”   秦氏冷哼哼了一声:“吵,你不晓得因着啥吵?宝哥儿他亲爹要把那姓祁的小子留咱家里住着,往后还有恁好的日子给你?屋子给外人住,银钱也给外人使了咧!”   “娘要是不硬起来,家里往后还能说得上一句话?”   王朝哥儿似懂非懂,不过也寻摸出了祁北南以后住他们家里不是好事了。   “可咱走了,他们不是更高兴了嘛。”   “哼,高兴,他们可有得愁!你那后爹让咱娘俩儿住去萧家你当为的是甚么,不过是为他那宝哥儿招个仆去。这朝娘走了看谁给他们烧饭,谁照看那小崽子。那仨人就望着空碗过吧。”   王朝哥儿道:“后爹会不会又把宝哥儿送去竹林里那方家呀?”   “方家那一家子穷鬼,娘早让他们断了和萧家的来往,你后爹要想送去都送不去了。”   秦氏得意道:“用不着两日,你那后爹就晓得厉害了,还得好酒好肉的提着到外祖家里来接咱。届时他要再拗着留下那小子,娘还不回去咧!”   她抬手摸了摸带出来的包袱,里头不单带了换洗的衣物,昨儿在城里置买的肉她也一并给收拾了。   恁猎户,偏帮着外人,她不信还收拾不住了。   届时就让村里人都晓得他要给自家哥儿养个童养夫,把媳妇都给苛待气走了,看让大家伙儿说说谁对谁错去。   ……   祁北南开了条门缝,他护着怀里的火兜儿,迅速钻进了萧元宝的屋子,只怕漏许多的冷风进屋里。   屋子不大,一眼便能把所有尽收眼底。   靠着墙边有张拉着黄麻布的木床,祁北南瞧见帘子封口处摇晃的厉害。   他柔声问道:“小宝,醒了吗?”   萧元宝正坐在床铺上,醒了有一会儿了,他正准备穿了衣服起来。   将才听见开门声,以为是爹爹,从帘子探出脑袋去,看见进来的却是祁北南,立便缩了回去。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应话时,床帘子被掀开了一角,祁北南探头进来:“醒了呀,哥哥给你穿衣服。”   萧元宝惊了一吓,一溜烟儿钻进了被窝里,褥子鼓起个小包,里头传出来瓮瓮的声音:“不要哥哥。”   祁北南听声音已经没有昨晚凶了,他没说话,先把火兜子放在床边的垫脚长板上,自在床边坐下。   正说是要寻小崽的衣裤,就见床尾整齐的叠放着两方豆腐块儿,他伸手取过来放在膝上展开,让火兜子烤着。   “秦娘子带王朝哥儿出去了,所以呢,就只能…”祁北南本想说哥哥,不过想着萧元宝已经跟他提过了不想再要哥哥了,于是歇了这称呼。   “我来给你穿衣服起床。”   祁北南徐徐的说着:“先把衣服给你烤暖和,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躲在褥子里的萧元宝听见秦娘子又带着朝哥儿出门了,有些好奇。   昨儿才去过了城里,今儿应当不会再去才是。   他不知道祁北南是不是哄他,小声问了句:“去哪儿了?”   祁北南听到问话,眸中有笑,他偏头道:“我告诉你,那你可不许哭鼻子。”   萧元宝闻言,从褥子里探出些脑袋。   昨儿夜里哭着睡,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肿了一层,红得透亮。   “不会,秦娘子带朝哥儿去城里我都不会哭鼻子。”   祁北南扬起眉:“真的吗?那若是秦娘子带着王朝哥儿去看望外祖,许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也不会哭吗?”   萧元宝怔了一下。   他没有即刻应答,而是先问:“爹爹呢?”   祁北南道:“自然是在家里,快过年了,他不去山上。”   萧元宝闻罢,想了想,这回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   祁北南愉声道:“小宝真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孩子。”   萧元宝听到祁北南夸自己,眸子垂下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   但小孩子又欢喜被夸奖,于是慢慢从褥子里爬了出来:“衣服我能自己穿。”   祁北南以为是他不想自己给他穿而逞强,便把烤得暖乎乎的衣服递给他,瞧他待会儿折腾不明白时再搭手。   从被窝里钻出来的萧元宝只穿了一套细布做的云水色里衣,像是有些年头了。   衣上许多皱褶不说,衣角边边也卷起来了些。   他跪坐在床上,脚腕子和胳膊都露出了白乎乎的一截出来。   祁北南瞧见去了厚冬衣的小崽就像是落进水里打湿了毛发的猫儿狗儿似的,蓬松的毛发湿了,立马便瘦了大半去。   他给萧元宝顺了顺散着的细软头发,心疼道:“要多吃些饭,太瘦了,哥哥一只手就能把你抱起来。”   萧元宝捧着外衣,听了这话有点凶的看向祁北南:“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小孩子不能吃许多的米饭和肉,小鸭崽就是吃了许多糠菜虫子长得肥壮,就被捆了脚拿去城里卖了。”   萧元宝很认真道:“我不要被捆脚拿去卖,这样就再也不能见到爹爹了。”   祁北南失笑:“谁告诉你这些歪道理的?”   昨晚上也不知道是谁一边哭还不忘记一边吃肉的。   萧元宝张口要辩驳说是谁告诉他的,想了想,他又闭上了嘴巴。   朝哥儿不让他告诉别人的,不然就要放小蛇在他的被子里。   祁北南见他无话,道:“你又不是小鸭崽,怎么会跟它一样,就算长得再高再壮都不会卖你的。”   “反而因为不多吃米饭和肉长不高的话,别的小孩子就能欺负你。”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真的因为我不高不胖才会被欺负吗?”   祁北南眉心一动:“谁欺负你了?”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   祁北南见此,转道:“当然是真的。你看哥……看我,长这么高就没有人敢欺负。”   萧元宝见祁北南嘴瓢说漏了嘴,不免又想起爹爹说的伤心事来,爹爹要祁北南留下当哥哥。   他垂着眸子,眼睛又起了水珠,小声问道:“那你会欺负别人吗?”   祁北南不得其解,道:“坏人才会想着欺负别人,我又不是坏人,怎么会欺负别人。”   “不过……有人欺负你的话,我会帮你出气。”   萧元宝扬起眸子意外的看向祁北南,像在看说空话的大人,有点将信将疑。   “为什么会帮我呢?”   祁北南想了想,他伸手捏了捏萧元宝的耳朵:“因为是阿娘让我来照顾你的啊,阿娘知道小宝一个人,很不放心。”   萧元宝抿着嘴巴,不可思议:“真的吗?真的是阿娘让你来当哥哥的?”   “是啊,不然你都没见过我,我怎么就知道你叫小宝了。”   萧元宝吸了吸鼻子:“那你昨天怎么没有告诉我呢?”   祁北南被噎了一下,谁说小孩子就不讲条理的,这突然的道理还真叫人难接。   于是他只得耍赖:“你昨天也没问我啊,突突就跑走了,我想告诉你都没来得及说。”   萧元宝又吸了吸鼻子,这朝似是相信祁北南真是阿娘让来家里当哥哥的了。   小崽子鼻尖一酸,眼里续着的泪珠子再是憋不住了,张开胳膊扑到了祁北南的怀里。   “我想阿娘。” 第9章   萧护煮了些粥,从外屋檐下抱点柴火进灶,听见屋里传出哭声,赶忙丢了柴火过去瞧。   推门进去,却见着萧元宝坐在祁北南怀里,吸着鼻子,抽抽嗒嗒的,正伸着胳膊配合的穿着衣服。   “脚上怎么也长了冻疮,睡觉前要用热热的水泡泡脚丫子才是,尤其是这冬月里头。”   祁北南把袜子放在火兜子是反复烤了几回,这才拿起来给萧元宝套在脚丫子上。   趁此,他轻轻捏了捏肿圆了的小指头:“疼不疼?”   “嗯。”   萧元宝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他数了数,先前只有三个脚趾头生了冻疮,现在又多长了两个了。   “又痒又疼。”   “不妨事,哥哥带你去城里买冻疮膏,涂个三五日就好了。”   萧护见此,悄摸儿声的又退了出去。   “我能去城里吗?!”   萧元宝眼睛一亮,扬起脑袋问祁北南。   “我真的也可以去城里吗?”   “可以啊。这当儿快过年了城里热闹,还能买炮扎。”   萧元宝得到确切的答复,惊喜的直直看着祁北南。   祁北南笑道:“昨儿给你买的糕饼好不好吃?要不要哥哥再给你买点?”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   “秦娘子昨天说吃辣糟兔子肉,糕饼占肚子先保管着,我不知道好不好吃。”   话毕,他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告诉祁北南:“但朝哥儿说是好吃的。”   祁北南眸子微微一凝,这妇人!   他不与小孩子说大人的不是,只道:“好,到了城里哥哥再给你买,买更多。”   萧元宝有点害羞的点了点脑袋。   能去城里,萧元宝一早上都蹦蹦跳跳的,难以掩饰高兴。   秦氏每回去城里都借故说他年纪小容易走丢而留人在家里看门,独领了王朝哥儿去城里顽。   一回来王朝哥儿就与他炫耀城里多热闹,吃食多香,小孩儿本就爱热闹,又听年纪小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心中就更想了。   可惜秦氏不带他,萧护又不得闲,他不敢像寻常孩子一般同大人吵要跟着去城里,只得把种子埋在心里头。   如今祁北南要带他去城里,种子发芽开了花,他不免更亲近了他三分。   早间都不远不近的跟在祁北南身边,观察着他打水净脸洗手,又还拿出了一把簪了硬毛的小刷。   萧元宝趴在门栏边,稀奇的瞧着。   只见祁北南取了小刷子润了水,往长四方木盒里沾了沾,小刷子上便多了层细粉。   他不刷手也不刷脚,竟然将小刷径直塞进了嘴里,左右刷洗着。   米黄的细粉染在了牙上,咕咕喝上两口水,也不咽下去,在嘴里过了一遍吐进了个瓦罐里头。   “进来哥哥这里呀。”   祁北南拿帕子擦了擦嘴,见着门边上眼睛都看圆了的萧元宝,朝他招了招手。   萧元宝慢腾腾走到了他跟前,眼睛还在那套漱口工具上。   “这是刷牙子,这个是牙粉。”   祁北南抽出小刷子,又打开牙粉盒,蹲下身给萧元宝看。   “是香的。”   萧元宝好奇的看着细细的粉末,凑的近了,便能嗅到一股草药混着香料的香味。   祁北南一说话,口齿间也是这样的清新味道。   他眼睛发亮的看着祁北南,这些家里以前都不曾见过的。   祁北南点点头,耐心的与他说道:“这个牙粉是青盐和草药做的,牙粉行里还有许多种牙粉,味道也都不一样。”   “用了牙粉漱口净牙,能去除异味,保护白牙。”   “你张张嘴,哥哥看你的牙有没有长齐。”   萧元宝闻言乖乖的张圆了嘴巴。   五岁孩儿的乳牙已经长齐,大概有二十颗牙齿了。   两排牙齿白白的,生的小颗但齐整,现在看起来很健康。   “嗯,没有坏牙。”   祁北南欣慰了一句,不过又道:“要好生护着,否则以后坏了牙,那可就咬不动吃食了。哥哥以前认识一个人,他的牙便是没护好,长大了总是疼,夜里都疼得睡不着。”   萧元宝闻言害怕的抿住了嘴巴:“那怎么办的啊?”   “看大夫呀,再吃许多发苦的药。”   祁北南想着过去萧元宝牙疼得吃不下东西的样子,当真是可怜,有一回脸都肿了起来。   “去城里哥哥也给你买上些牙粉,早起晚间学着漱口好不好?”   萧元宝连忙点点脑袋:“嗯。不要牙疼!”   他长新牙的时候牙也有些不舒服过,要是疼起来他太害怕了。   祁北南觉得萧元宝实在听话,合了牙粉盒,绞了帕子,给他擦了擦有点风伤的脸颊和长了冻疮的手。   早食吃的是萧护煮的粥,原本打算做点面条下进昨儿夜里剩下的辣糟兔子里。   兔子肉不剩什麽了,可汤汁肉碎还有些,田舍人家都喜好拿前一顿剩下不多的炒焖肉菜做面条吃,有油水,面香入味。   奈何萧护揉不来面,只能转煮了容易的粥。   三人吃了早食,萧护得去把他带下山的猎物处理了,不得空与两个孩子去城里。   庄子上的人在他上山前便交代了一声,教有货与他们送去。   年底了,庄子上要与主家献送些好东西上去,笼里养的鸡啊羊的,不比山里自长的讨主家欢喜。   庄子上的人猎不得,便只有托村子里的猎户送些过去。   萧护倒也乐意,如此还省得再往城里跑一趟。   “你带小宝去城里好生逛逛,过年了,看中甚么便买。”   萧护取出了一角银子给祁北南,得有二两。   他放心祁北南带小宝去城里,虽说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但祁北南生得高,又知识礼数,很是稳重,教人觉着他起码有十三四岁了。   再者他先前在丘县城中待了五年,对县城只怕是比好些村户还熟悉。   祁北南见此,连忙推回银子。   家里没有旁人,他直言:“萧叔,我此行前来已变卖了丘县的家产,手上有些银钱,您不必破费。”   祁家算不得甚么富户,可祁爹到底是个秀才,每月不单有学政府二百八十个铜子儿的月俸,十斤粳米和十斤猪肉外,自又还在私塾做教书先生,每月另有两贯的工钱。   外在学生时不时还送上些米面油布匹等吃穿之物,爷俩儿日子过得不错。   这些年还攒下了十来两,另外,祁北南将丘县的那处小院儿贩了出去,得了五十两银子。   若不是贩得急,他让了不少的价,否则还能多上四五两银。   他贸然前来投奔萧家,原就觉得失礼,怎还好要萧护的银钱。   秦氏恼其实也就是恼这些。   萧护却道:“你手上有些银钱那也是你的,与我要给你银钱使并不冲突。”   “给你便拿着,往后一家子人,不必计较。”   祁北南推了两回也推不掉,想着与其到时候落在秦氏手上,不如收了银子给萧元宝用,于是才接了下来。   饭罢,萧元宝带上了一顶鹿皮小帽,穿着昨日那身麻黄的粗布棉冬袄子,由祁北南牵着出了家门。   这顶精巧的小帽还是袁氏在世的时候拿萧护存的兽禽皮和毛一针一线给萧元宝做的,外是用的鹿皮,内里纳了一层软和的兔子毛,待着舒适又保暖。   萧元宝十分宝贝,寻常日子挨冻都不舍得拿出来戴。   幸得也是这帽子做得小巧了些,王朝哥儿头大戴不得,否则早也锁去了他柜子里头。   “走不走得动,哥哥背你。一会儿到了村口上咱就能坐牛车去。”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细软的小手,今日虽未曾下雨,可地面上还是有些晨霜,化开了融进泥巴里,踩着滑。   “我走得动。”   萧元宝放开祁北南的手,大跨着步子,想以此表现自己一点不怕走路。   可惜棉裤子厚实却有点掉档,不如夏里的裤子灵便,一大步出去有股力生生扯着他的腿似的,害得一个趔趄。   祁北南眼疾手快抓住了人,瞧着萧元宝走路像只笨重得吃饱了的矮脚鸭子似的,不由得好笑,到底还是将他背到了背上。   萧元宝趴在祁北南的后背上,脸微微红,再不说话了。   不过他心里觉得祁哥哥比朝哥儿刚来家里的时候都还要好。   “前头怎那么些人。”   萧元宝听见祁北南的话,扬起脑袋来。   “那是方爷爷孙婆婆的家。”   萧家的房舍靠近山脚,是一独户,旁头未有挨靠着的邻舍。   自小路出来,下个颇,拐过片小竹林,这才有户人家。   祁北南刚进林子就瞧见了竹林尽头有三四个人,立在一处不知在说些甚么,似乎神色忧忧。   他顺着路过去,听到了一老妇的哭声。   “幸而是你爹命大,这墙塌下来没往他身子上砸,本就是身子不好,若教砸中了,我可咋活~”   “没事了娘,咱爹福大命大。现在要紧的还是先把墙给修补好才是,天寒地冻的,屋里透着风咋住得了人!”   “是是!得寻人修了墙。”   “只是请乡亲帮忙,便是不收咱的钱,那也得招待人吃顿好饭才是,这秋收上倒是剩得些米,可家里没肉又没油,哪里招待人不办荤腥的。”   揩着泪珠子的老妇为难的身前二十来岁的男子说道,身侧守站着的两个十岁出的娃娃也耷拉着张小脸儿。   男子道:“娘,我瞧见萧大哥似是下山来了,要不然咱去借……”   “别,别!”   男子的话还没曾说话,老妇便连忙打断了他:“我的儿,别去,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人家在山里讨些生活也不容易。”   “那……那去请萧猎户来搭把手吧。”   “不去麻烦萧家,不去麻烦人家。”   老妇一连说了两遍,拽了男子的胳膊:“还是,还是去寻里正吧。”   男子插着腰长叹了口气,扭身进了屋去。   祁北南眉心微动,虽未听人碎嘴,可还是从话里能听出些不对味来。   萧家似乎与这方家起了甚么隔阂。   他问背上的萧元宝:“方爷爷和孙婆婆常到家里来吗?”   萧元宝答道:“方爷爷生病了,下不来床。但孙婆婆以前常来家里,还给小宝拿烤芋头吃!”   “以前?现在不来了?”   “嗯,孙婆婆好久没来家里了。”   萧元宝有点伤心道:“秦娘子说孙婆婆的烤芋头不好吃,我不喜欢,孙婆婆就不来了,可我明明喜欢吃的。”   “以前秦娘子和朝哥儿还没有来家里的时候,爹爹上山,我就在孙婆婆家里。”   “孙婆婆要给我缝衣服,方大哥哥还给我抓小螃蟹,方二姐姐和方三哥儿都带小宝顽。”   祁北南问道:“那现在方二姐和方三哥儿都不寻你顽了吗?”   萧元宝点点头:“秦娘子不许我出去寻二姐姐和三哥儿,她说二姐姐三哥儿偷了她的铜子,还拿了朝哥儿的糕饼吃。是手脚不干净的小孩子,同他们顽会学坏。”   祁北南默了默,大抵是明悟了些秦家亲近来往人户寡淡的缘由。   当初他和萧元宝成婚的时候,在村里也摆了宴,按理说同村人嫁娶丧葬都会来,然则那场婚宴来的人却是寥寥。   后还是里正暗地里号召了村民前来吃席,多也是冲着他一个官身来的,硬是凑了个热闹。   彼时祁北南不得其解,想着或许是他丈人常年奔波于山野林间,与村里人交情浅才如此。   如今看来,萧家没甚么亲近的乡邻友交,只怕秦氏“大有功劳”。   祁北南觉着,活于一处,太特立独行了终究不是长久之道,俗话说独木不成林,到底还是要有些亲近来往之户才好。   倘若一生顺遂,不曾遇上半点事儿,独行那也便罢了,可一但遇事儿,又或者要办成什么事儿,还得身旁有人才好。   昔时他成婚以后便带着萧元宝去了州府任职,对这头的人际也便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既要在此久居,人际往来便不可再疏忽了,还得想法子和村里人走动起来才是。 第10章   年底上县城里张灯结彩,买卖的人比平时要多不少。   街头巷尾间都能听见扎炮的声音。   祁北南听着炮声恍惚,潜意识中尚还有些不适应,胸口随之便会闷痛,然则手指间传来的温热感又将他从旧事中拉了回来。   他低头,萧元宝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着,眼睛亮晶晶,瞧着哪里都稀奇,都新鲜。   可见人头攒头,尽数是生人,又怕走丢了去,眼中难掩怯意,便紧紧的攥着祁北南的手,贴他贴的可近。   祁北南一笑,矮身将人抱了起来。   好不易来县城一回,可别走了一街光只瞧见大人的腿和肩膀子了。   祁北南抱着人慢慢的逛走,与萧元宝指着夹道旁琳琅满目的铺子,一一同他说是卖些什麽的。   “对身过去那家是瓷行,里头卖得有碗,罐,瓶……做得精巧漂亮,不过价高,咱平素买的碗罐都是去街边的小摊铺买的。”   “再前头挂着长招牌的是盐行,卖的便是咱们家里做菜时撒到汤里的咸咸的东西。”   “我知道!秦娘子放在圆瓦罐里像糖霜的盐!”   萧元宝开心的同祁北南说道。   “嗯,是了。我们小宝真是聪慧!”   萧元宝被夸有些害羞,但心里却受用,跟着就高兴起来。   两人依着路逛,祁北南在街边的火摊子上要了只烤得油滋滋的鸡腿给萧元宝捧着,进了糕饼铺上逛看,包了两包点心。   一包形似螺的鲍螺蜜饯,一包油炸的糖丝线;   味道说不上好,盛在卖相稀奇好看,惹小孩儿喜欢。一铺子的点心果子上,萧元宝眼睛就叫这些有形儿的果子吸了去。   出来会儿,又进了布行,买了两匹布。   一匹篾黄云纹的细布,一匹云水蓝的粗布,外在半斤棉花。   从布行出来手上就拿满了物,祁北南费了两个铜子儿将东西存在了一处,待逛完后再来取。   他带着萧元宝来城里买这些吃用倒也还是其次,心里最紧要的其实还是带他去趟医馆。   昔年成亲时萧元宝身体便可见孱弱,时节交替,吹风下雨便极易染上风寒。   彼时大夫看诊来说,倒也未曾有甚么大的病情,只是有些积劳成疾,身子亏空孱弱而致。   农户苦寒人家,多见此番病体,身子强健的不多,夭折病亡的遍地可寻。   祁北南心疼夫郎往昔过得日子苦,有心将萧元宝养好,没少往家里的伙食上下功夫。   在磷州做官那几年,夫妻和睦,萧元宝的身子倒是可见的调养了不少起来。   可萧护意外去世,萧元宝受了不小打击,病了一场,往后不过一年,他又升迁去了京城,萧元宝的身体便开始反复,每况愈下。   大夫进出,说是心有郁结,忧思太多。   祁北南当时以为是丈人离世,萧元宝心中难过,又因他们成亲多年没有子嗣,事情积压在身忧思过重。   他时有宽慰,有孩子固然是好,但若命中没有子嗣缘,也并不强求,他所求的不过是两人长相久伴。   可当他离开了好些年后,他才慢慢明悟让他郁结忧思的并不只是这些。   结亲所求门当户对,萧家与祁家开始本也算是能拉扯对上。   只是后来祁北南高中入仕,仕途不说坦顺,却一直在往上走,门楣越发的高。   萧元宝农舍人家出身,又不识得字。   祁北南在磷州为官时,初只是个小官儿,萧元宝来往接触的官眷出身大多也并不算高,虽是交际之中矮人一头,常也要受些白眼苦闷气,与这些官眷来往的吃力,倒也勉强能应对着。   可后至京都,满地勋贵,官眷的门第、见识实在是太高了,再不是低人一头所能言。   祁北南越是在官场上得力,萧元宝反倒是更受人讥讽,笑话。   言他目不识丁,言他一无所长,偏祁北南却还拿他当做宝,是没有眼光的人。   如此境遇之下,日子如何又能顺心。   萧元宝少时不光是身体上受秦氏的磋磨,最不好的还是心里和精神上。   最是长成一个人秉性的年纪里,他与秦氏生活在一处,时时受她打压,讥讽他不好无用。   如此从未受过鼓舞,沐浴过关爱长大的孩子,便极易养成自卑敏感又怯弱的性子。   萧元宝后来虽然脱离了秦氏,可性子却已养成。   成婚后,那些讥诮的声音再来,萧元宝无从应对,只觉着自己确实不好,拖了祁北南,教他折了脸面,心中愧疚亏欠,无所排解而积郁成疾。   祁北南彼时亦是年轻气盛,一心奔走官途,想着自己站得高了,自便能让萧元宝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也并非十全十美,万事面面俱到之人,哪里知官眷间的弯弯绕绕,萧元宝的为难。   官场摸爬打滚多年,祁北南看得太多,方才摸透那些道理,只是为时早已太晚。   如今一切尚早,切再不可再走老路了。   只是性子的养成,以及那些门第见识之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萧元宝年幼,现有了他在身边,来日方长。   而眼下什么都不如一个康健壮实的身子来的紧要。   祁北南费了三个铜子儿,寻了闹市间专跑闲的,打听了城里好的医馆大夫。   那跑闲的是个十二三的少年,鼻尖一颗黑痣,拿了钱好说话,还特地引了他们去。   “专幼儿之症,前些日子县老爷的幼子发了病,请了几个大夫都治不住,最后还是教这堂子里的杨大夫给看好的。县老爷高兴,还让府里的轿儿送杨大夫回的医馆。”   “喏,便是此处了。今日杨大夫不出诊,就在宝医堂里坐诊。”   祁北南仰头瞧了一眼牌匾,无误。   只是此处地处偏僻,在条不当市的小巷里,若非熟悉这县城的还真不好寻。   他谢了少年,那少年说往后若还有要跑闲的便再到今儿那闹市处寻他,甭看他年纪轻,他打小就住县里头,甚么都晓得。   祁北南自应承。   他牵着萧元宝进了医馆里头,铺儿里进出的人还不少,如此小巷中有此生意,可见是有口碑的。   “是拿药还是看诊的?”   方才进医馆,柜台里头有个圆脸的医童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儿,正在柜台前包着草药,瞥见进来的两人,像模像样的问了一嘴。   祁北南瞧不过六七岁,和萧元宝年纪差不太多。   “我们寻杨大夫,想看诊。”   小姑娘应了声:“杨大夫正在看诊,你们稍等会儿。”   又见贴着祁北南的萧元宝年纪很小,手指一抬:“那头有凳子坐,到你们了我唤你们去。”   “好。”   祁北南把萧元宝抱到了高高的椅凳上,小崽儿两条短腿儿都着不了地。   “累不累?”   他给萧元宝端了端带着的鹿皮小圆帽,又给他擦了下啃了一路烤鸡腿的嘴巴。   萧元宝嗅着铺儿里的草药味,小脸儿可见的慌张,拉着祁北南的衣角摇了摇。   小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手上长了冻疮,让大夫看看,然后才好拿药膏呀。”   萧元宝抿着小嘴,不做应答,心中仍然有些悸悸。   只见这时诊室中出来个妇人,怀中抱着的孩儿啼哭不已,好生伤心。   “我们还是不要看大夫了。”   萧元宝见状便要从凳子上滑下去,更是惧怕了起来。   “小宝~”   祁北南怕人摔着,连忙伸手将他抱住,萧元宝却以为祁北南要锢着他,小嘴儿一瘪,眼睛就红了。   正当祁北南想着如何安哄人,身后却先他再度响起了又软又清亮的声音来。   “他是身子不舒服才哭闹的。”   那药童小姑娘不知甚么时候过来了,两只手还端着只冒着热气的大杯盏 ,递给了眼睛发红的萧元宝。   “热姜茶,喝了暖和身子。”   萧元宝望着从柜台前走出来就矮了一大截的小女孩儿。   比长长的柜台就高一个脑袋,与他相差得不太多。   萧元宝遇着生人下意识就害羞怯弱的往祁北南怀里躲,偏过脑袋,却见着柜台里侧也躲着只小杌子。   他眨了眨眼睛,小药童姐姐竟然和他一样都会使小杌子垫脚!   祁北南见萧元宝躲在他胸口前,只得替他接下了茶汤,谢了小药童。   萧元宝倒也安静了下来,乖乖坐回了凳子上,他张嘴喝了点祁北南吹了吹喂过来的茶汤。   冒着热气的姜茶不知怎么煮的,微有些辣口,却又甜滋滋的。   他吃了烤鸡腿有些渴,足足又喝了两大口,进了肚儿的茶汤像是热流一样在肚子里也还暖着。   小药童站在边上,看着萧元宝认真的喝完了姜茶,话立又多了起来:“杨大夫可好了,一点也不凶的,小孩子都不害怕他。”   萧元宝将信将疑,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没再闹着要走了。   祁北南松了口气,小女孩跑去诊室瞧了一眼,冲他们朝手:“可以进去了。”   诊室里是个五十余的蓄胡大夫,许是专幼症,常与孩童打交道,眉眼十分慈善。   见来的是两个孩子,更是和蔼:“来,到爷爷跟前坐着,是哪里不舒坦?”   萧元宝见大夫真的不凶,跟方爷爷一样,便没再那般怯,很是配合的坐下了。   “小弟身子弱,易感风寒,劳请大夫请个脉,瞧瞧可是有甚么病症。”   祁北南将萧元宝的身子简单的说了一说,大夫便依言给萧元宝搭脉。   萧元宝胳膊白乎乎的,就是细细一条溜儿,没甚么肉。   大夫瞧了,道:“是有些瘦弱。”   旋即笑眯眯的哄了萧元宝一句:“爷爷给小宝儿瞧瞧,不怕。”   祁北南静静等着结果,他细细观察着大夫诊脉的神色,心中七上八下的。   只怕萧元宝如此年幼身子便已如昔时。   “气虚,体寒。”   大夫诊了脉,又观了萧元宝的眼口,缓缓道:“倒是不见大症。不过小孩儿身子娇贵,不如成人耐搓磨,需得废心照看。天寒多加保暖不可贪凉,否则寒症侵袭,反复下来当心留下病根儿。”   他打量了两个孩子,不见富足,但当也不是那般吃不起饭的人家,便道:“饮食上也多丰富些才好,身子长壮实了,自也更能抵御风寒病症,孩儿尚小,现在调养起来也快。”   祁北南闻言心中卸下了口气,连忙道:“是,定然听大夫的。”   大夫开了点调理体寒气虚的药。   外再又开了两只小圆瓷瓶的冻疮膏。   祁北南依着方子,出到外堂取药。   孩儿小,用量也不多,拢共才包了一包。   倒是两瓶冻疮膏,握在手里还有些份量。   萧元宝贴着取药的祁北南,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把整个铺儿寻了一遍。   杨大夫真的一点也不凶,看大夫也没那么可怕。   萧元宝想告诉刚才的小药童来着,却是没再瞧见人。   他捏了捏怀里祁北南给他买的糕饼,焉儿吧唧的。   祁北南取了药,低眉见着身前小家伙一声不吭。   他蹲下身,面着抿着嘴巴低垂着眉眼的哥儿,道:“方才的药童姐姐给你端了好喝的姜茶,还告诉你杨大夫不凶,小宝可没跟药童姐姐说谢谢噢。”   “嗯。”   萧元宝想说的,可是他已经很久没甚么玩伴了,性子小家,有些事虽然知道,却也还是不好意思开口。   祁北南这么说,他立便应了自己的不对。   “那要不要给小药童姐姐什么,谢谢人家呢?”   萧元宝闻言立马小声道:“糕饼。”   祁北南道:“那你要给她蜜饯还是糖丝线?”   “不知道姐姐喜欢哪一个。”   萧元宝为难的看着两包糕饼,倒都是他喜欢的,可左右选不出来给小医童姐姐什嚒好。   祁北南与开药的大夫讨了张洁净的包药纸,他递与萧元宝:“那便一样取一些吧。”   “好!”   萧元宝高兴的接过了药纸。   他自拆了两包糕饼果子,挑选了几枚形状好看的鲍螺蜜饯和完整未碎的糖丝线,小心的包了起来。   两人从医堂出去时,一小包糕饼端放在了柜台边方方的小杌子上。 第11章   从县城里回去,已是午时了。   在村口下了牛车,祁北南抱着一堆物件儿领着萧元宝往回赶。   这当头村里的房舍都冒起了炊烟,一路上都没怎撞见人,田地间静得很。   去庄子上卖了山物的萧护回家有些时候了,左不见两个孩子回来,右也不见两个孩子回来,往院子外头已经张望了七八回。   眼见是过了晌午也再不回来,他便要去城里寻了,刚是下定主意,便听见院子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慢着些走,当心摔了。”   萧护立马从燃着灶火的灶屋里出来,就见着萧元宝一手各提了两个纸包,步子雀跃的进了院子里。   后头跟着的祁北南怀里抱了两捆布,背上还负着个小背篓,笑看着跑在前头的小家伙。   “阿爹。”   萧元宝进院儿就瞧见了立在屋檐下的男子,立慢了跳着的步子,小声唤了人一句,但语气间却难掩欢喜。   萧护看着眼睛亮晶晶的萧元宝,自打他阿娘走后,便许久未见着孩子这般高兴了。   他心间一软,快步上前:“饿了没?”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有些内敛,却又藏不住开心,话便也多了起来。   忍不住的与萧护说:“哥哥给我买了烤鸡腿,还有鲍螺蜜饯,炸的糖丝线,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我一点也不饿。”   祁北南笑了一声:“小馋嘴,在牛车上吃小食就把肚子都给填饱了。”   萧护眸间也可见喜悦,矮身抱起萧元宝,唤着祁北南进了屋里去。   他没过问两个孩儿去城里买了些甚么,见着人平平安安高兴着回来便满了意。   祁北南见他老丈人对买的东西没兴致,爷俩儿拿着吃余下的小吃食去了灶屋,他自便把其余的东西都拿去了屋里,预备整理出来。   买的物品确实不少,为此他还特地在街口上买了个竹条密编的小背篓。   零杂的小吃食花费了三十个铜子去,于萧元宝新买的一盒子牙粉和牙刷子六十个铜子,小孩儿牙幼,他选买的牙刷子毛软,价便高上些。   另去医馆看诊外加拿药,又去了五十六个铜子,倒是并不十分贵。   要说花费的最多的还是两匹布和棉,一匹丝织的细布费了六百八十文。   如今丝价不高,四百来文一斤,但若买上一正匹丝织细布至少得花上两贯余钱。   不过祁北南拿的是小匹的细布,不足正匹一半大小,又选的是次丝布,便花用不到一贯。   蓝的粗布六十文,半斤棉花四百二十五文。   冬里要做御寒的衣,必是离不得棉花,再贵也得咬上牙买。   倒是那丝织的细布,其实不必要买,可祁北南想的是给萧元宝做里衣,贴身的衣物还得是选用舒适的料子穿才好。   小孩儿细皮嫩肉的,苎麻布穿着到底是粗糙。   他自穿倒也不觉什嚒,总也是更心疼萧元宝,往他身上舍得花用钱。   林林总总下来,今朝萧护给他那一角银子已花费了大半去。   一贯余钱不是小数目,昔时他爹算是有着些体面的人,月里也不过两贯钱的薪酬。   萧护虽是有手艺的人,可山里讨生活不仅凭本事,也看天看气运。   好的时候进山一趟猎到好东西,一回能换上个几贯上十贯的钱,可若不好的时候,连着一两月许也只三瓜两枣的进账。   如今他虽有些薄资,但只出不进,手头上那点子积蓄如何够开销,往后得紧着些钱用。   收拾好屋子,他转去了灶屋。   萧护已然沥了米。   但他并不擅烧菜,于是切了些萝卜雪菜和腊肉片混煮在锅里,装着米饭的甄子就放在上头蒸。   到时候熟了,饭菜能一锅出。   祁北南瞧着萧护劈腿坐在灶下,他一头烧着火,一头揽抱着站在腿脚边的萧元宝吃糖丝线。   父子俩虽未曾说话,却是一派其乐融融。   祁北南自在一头坐下,他试探的说闲道:“昨儿夜里光听风寒雨重的,却不知那般厉害,今儿早时我同小宝去城里撞见竹林下头那人家的后墙都塌了。”   萧护闻言神色一凝:“方家的墙塌了!?”   “萧叔不知?我听闻是要寻村里人帮着修补。”   “家里离下头近,合该会上来寻人。”   祁北南见萧护着急的神色,道:“是不是萧叔去庄子那头了,以为家里没人?”   萧护道:“我去了庄子便见了庄头没耽搁,回的早。”   他在家里待了这许久,劈了柴火又还喂了家禽,竟是不知方家遇了事儿,也没见着人上来。   不过也不怪,而今消息闭塞,若是甚么没人通知,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   萧护心里不安生,扶着萧元宝的后背站了起来:“阿爹去方爷家瞧一眼,小宝饿了先跟哥哥吃饭,不用等阿爹。”   萧元宝被秦氏丢在家里看家看惯了,大人要出门他不会吵着要跟着赶路,乖乖的点点脑袋。   祁北南瞧着急匆匆出去了的萧护,也不晓得他这丈人究竟晓不晓得方家冷淡了的缘由。   他未置言语,且看他去了回来如何。   祁北南收回目光,转看向灶下小凳子上坐着的萧元宝,正在叠着糖纸。   “不吃了?”   萧元宝把糖纸包重新捆好,与祁北南说道:“给朝哥儿留一些。”   祁北南闻言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萧元宝的头发,小孩儿当真不记仇。   王朝哥儿欺他,说些假话吓唬他,竟也还惦记着分与他吃食。   “王朝哥儿和秦娘子许还要有些日子才回来。”   萧元宝低着脑袋,看不出喜怒: “嗯,我知道。”   祁北南见他没有吵闹着要人,也便松了些气。   好似小家伙并不太粘大人。   过了些时候,饭菜熟了。   祁北南唤萧元宝把火兜儿找来,预备把灶膛里的炭火铲些进去,省得火炭太辣把菜汤烧干了。   到时候剩一点火在灶里,他俩先把午食吃了,单独留一些饭菜给萧护放锅里温着。   然正铲着火,萧护竟就回来了。   祁北南正诧异说是不是忘带了什么,不想萧护是叫方家给撅了回来。   萧护下去时里正已经唤着村户散去,方家的后墙已经补上。   瞧他去,方家的倒还意外,客气的说不晓得他下山来了。   哪里会不晓得,里正是唤人上山叫得他,今儿他都去了方家。   萧护神色不见多好,他也是怪,以前方家有甚么事都爱寻他帮忙,别说他是在家头,就是在山里方大都会去寻他。   也不知甚么时候起,方家的就不如何来家里了,更甚是在路上撞见都客气得像生人一般。   他再是与人交道的少,却也能瞧出方家的生分。   当初小宝他娘在世的时候,两家走动得频繁,近得跟亲戚似的,后头他娘过世,连他去山上小宝都是借住在方家。   他说是给钱,方家却也坚决不肯收。   两家好,村里人论谁家都晓得,不知怎的就成了今天这境地。   萧护念着方家昔时的种种好来,他不甘的去取灶上挂着的肉条:“方家请了村里人帮忙,还不曾谢饭,我与他们送些肉过去。”   祁北南听萧护简单的说了几句与方家的渊源,确信两家往时确是不错。   他拦住萧护道:“方家复墙尚且怕麻烦萧叔,如此送东西上门去,只怕也不肯收。”   萧护闻言手上一顿,祁北南说的不无道理,怕是又得白跑一趟。   他吐了口浊气出来,当真不知该是如何了。   “萧叔,不如晚些时候我带着小宝去一趟吧,看在小孩儿的面上,方家当不会如此。整好我也去认认邻里。”   萧护见此,看了祁北南一眼:“也好。”   “对了,我方才撞见里正,他唤你到家里顽。”   里正喜欢读书人,村里谁家有读书的孩儿他都爱问上一嘴学业,不过他还是有些意外里正竟那般欢喜祁北南,要邀他去家里。   “你得了空便去坐坐吧,里正人不崴。”   “好。”   祁北南答应了一声。   三人吃了午食,萧护出门去了赁他们家田地的佃户那边说谈明年赁地的事宜。   祁北南用热水给萧元宝洗了手脚和脸,与他抹今儿在城里买的冻疮膏。   药膏启开,一股淡淡的月桂味道。   萧元宝泡着脚丫子,凑上前嗅了嗅,圆圆的眼睛亮起来:“是香的。”   祁北南沾了点抹在他风红的脸颊上,轻轻涂开:“嗯,抹了就是香宝宝了,所以得记着时间涂上,冻疮才好得快。”   “嗯!小宝记得住!”   末了,祁北南让萧元宝睡了会儿午觉。   小家伙说是不困,可上午出去了半日身子早乏了,孩儿睡眠本就多,这朝脚丫子泡得热乎乎的,钻进被窝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去。   祁北南放下床帘儿,回了屋里开了箱笼取出笔墨,写上了会儿字。   到底是读书人,这些扎根在骨子里的东西舍下不得一星半点去。   没两日便过年了,到时候买上一叠红纸,写上几幅对联贴上,也给家里添些喜气。   他想着,要是天气好,还能去城里铺个摊子代写,一副也能挣上几个铜子。   萧元宝睡了将近一个时辰,睡眼惺忪得爬起来,坐在床上呆愣了好一会儿。   从床上滑下去,突突便去寻祁北南了。   祁北南见小家伙睡醒了,收拾了今日买的那匹水蓝苎麻粗布,牵着萧元宝去了方家。 第12章   方家是村子里典型的全靠一亩三分地过活的人家,五口人,十五亩地。   一年到头来没甚么余收不说,方爹还瘫躺在床上没有劳力,常年吃着药。   家里头时常是空着米缸过日子,不借钱便已是光景好的时候了。   方家老大已二十有余的年纪也还未说上亲,攒不来礼钱,也置不起酒席,村里的这个年纪的汉子两个孩子满地跑了,他还是光杆子一条。   昔年方爹也是这般,家中穷,二十好几了方才说上外头逃难来此处,死了丈夫的方母孙氏。   两人生下头一个孩子已是不小的年纪,如今眼瞅着老大快赶上了他爹当年成亲的年纪亲事还没半点影儿,一家人也是焦愁不已。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到方家院儿里时,方母孙婆正在屋檐下扫地。   村里人过来帮着修补了受风打塌的土墙,余下一地泥巴竹片污糟。   “孙婆婆。”   萧元宝原本挺是亲孙婆子,可好些时候没有来过方家了,如今也有了些生分,喊人的时候声音小小的。   “宝哥儿?”   孙婆子听到声音,望向院子,瞧见祁北南一张生脸,怔了一下。   她直起弓着的腰身:“你咋过来啦?”   “我跟哥哥一起过来的。”   孙婆子疑惑道:“哥哥?”   祁北南见状同孙婆子客气行了个礼,与萧元宝一般称呼,唤:“孙婆婆。”   他解释说自己是萧元宝母亲娘家那边的人,如今家中遭了变故,眼下已是投奔在了萧家。   孙婆子听闻祁北南是萧元宝亲娘那边的亲旧,一时有些恍惚,可心头却生了两分亲近来。   萧元宝的娘亲也姓孙,与她虽无亲,却是家门。   孙氏是个品行贤善的女子,又如她一般也都是从外地嫁过来此处的。   孙婆与她投缘,两人很快便亲热了起来。   时常都邀着一块儿上集市,一块儿做针线活儿。   彼时两家走得格外勤,吃用点什么好的,都要给另一家端上一碗去,当真是不比一房亲戚差。   孙氏病去时,孙婆也还跟着伤心的病了一场,便是如今已经时过两年了,她与家里人也时常还念叨起孙氏。   孙婆子如今虽与萧家生了隔阂,可对孙氏却是如一,如今见她的亲旧过来,甚是和气。   她怜惜道:“当真是可怜的孩子,什麽时候过来的,我竟也还不知晓。”   祁北南道:“也是才来,还不曾出门走动。今儿出来串串门子,也好认认人。”   “好,好。”   孙婆子放下扫帚,邀着两人:“别在外头立着,天儿冷得很,当心着了凉,快到屋里坐。”   萧元宝见孙婆子又像以前一样喊他去屋里顽,开心的一蹦一跳,十分熟悉路的便跑进去了。   屋里须臾便响起一阵咳嗽,旋即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是宝哥儿来啦。”   孙婆子与祁北南走在外头,她心中一软:“这孩子,每回过来都要先去看老头子一眼,跟他娘一样贴心人。”   方爹原先睡着的那屋墙塌了一半,侥幸是垮下的泥石没砸在身上。   这朝才糊补上,泥墙未干散着寒气,他便被先挪到了堂屋里头。   老爷子也不过五十来岁的年纪,瞧着却奇老。   鬓间花白,脸皮蜡黄,两个眼眶子都内陷了,瘦得像把枯枝一般窝在又冷又硬的麻灰被褥里。   瞧着当是教人心里发酸。   萧元宝站在床头边,点了点脑袋。   他看着比之上回见着又瘦了些的方爷爷,抿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爹见着生人来,浑浊的眼睛又清明了一些。   孙婆子便与他说道了祁北南的来历。   家里头没甚么吃食招待人的,孙婆子便给两个孩儿倒了些热水喝。   方家屋里头冷得跟冰窖似的,不比院儿里头暖和几分。   祁北南也吃了口热汤水暖身子,接着他才道出此行的目的:“今儿过来不单认认邻里,还有事情想劳烦婆婆。”   “我从外头来,与小宝带了两匹布,想着给他做身御寒的衣裳,可惜我又没那手艺。本想着等秦娘子回来了与他做,可小孩儿长得快,瞧着他以往的衣裳袖口都短了,这天气寒冷,一手上长了好些冻疮。”   “农户孩子,生冻疮倒是寻常,只是他身子骨儿也不壮实,我怕他遭了风寒。新衣若能早两日做出来,也能早两日更好的防着寒不是。”   “听闻婆婆缝做衣裳的手艺好,我便厚着脸皮求着过来了。”   孙婆子听两个孩子过来竟是托她做衣裳的,心中有些意外。   不过知晓人前来劳她帮忙,她反倒是心头觉着松快。   “做件衣裳事小,说甚么劳烦不劳烦的话。以前宝哥儿他娘在世的时候,我俩便时常一起做针线活儿,她呀,没少给我这二姐儿三哥儿缝做衣裳,如今她去了,我与宝哥儿做衣裳是应当的。”   孙婆子说的是实心眼儿的话,凭着往日里跟孙氏的情分,她心里一万个乐意给萧元宝做衣裳,只是……只是怕萧元宝那个后娘秦氏不乐意。   她吊起眉梢:“你说等秦娘子回来,她这是上哪儿去了?”   祁北南如是道:“带着朝哥儿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都快小年上了,这关头上如何带着孩子回去了?”   孙婆子讶异。   祁北南未与旁人言秦氏的长短,晓得交浅言深,只道:“我也不知,许是娘家那头有甚么要紧的急事儿,这才在年节上赶着回了。”   孙婆子默了默,没当即应话,许是心中有了些猜测。   只怕是祁北南投奔来萧家,那秦氏心中不快,这才在年节上撒气回娘家了。   不怪孙婆子这般想秦氏,她对这妇人可没甚么好印象。   当时孙氏没了,萧大朗也跟着消沉了好长时间,孙婆子怕萧护想不开,劝慰他为了孩子振作起来。   一年后为着年幼的萧元宝,萧大朗花费了一大笔礼钱,听闻给了那岳家足足二十贯钱续弦了这姓秦的寡妇人,自带来了个孩子不说,要的礼钱竟比那头婚的黄花大闺女还高出一筹来。   孙婆子唏嘘,她知萧大朗用钱一概是没个把门儿的,以前孙氏在的时候便没少说他。   只要这续弦的妇人品行好贤惠,那多给些礼钱也没什麽,偏是这妇人还不是个良善的。   起初她嫁过来,孙婆也亲善的与她来往,不想人面上笑嘻嘻好不亲切,背地里却是压根儿瞧不起他们方家。   有一回她包了两枚熟鸡卵说拿给萧元宝吃,在院门外头亲耳朵听见秦氏与王朝哥儿嫌说方家穷得很,拿着那不值钱的东西贴着萧家献殷勤,却从萧大郎手里讨着贵的米肉吃。   什麽算盘打得精,穷人会吸血云云……   孙婆子臊得一张脸通红,家里是穷,可她跟老头子与萧家往来从未有过这些念头。   萧大朗十日有八日都在山里,萧家便是秦氏一个人把着,她再是不好意思踏进萧家的大门去。   大人间就此淡些也就罢了,小孩儿间欢喜一道顽,她也没阻拦过。   只是谁晓得秦氏竟也不满孩子间继续耍,硬是诬说他们家二姐儿和三哥儿手脚不干净,偷拿了王朝哥儿的吃食。   孩子还小就叫人盖上偷的名儿,这叫孩子以后怎么办。   人穷志不可穷,孙婆子实在受不得名声被毁,便与秦氏争执了一场,至此再没了往来。   她也不知这些事萧大朗晓得还是不晓得。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便是她知晓了秦氏的品性,瞧着人夫妇俩日子过得和睦,她哪里好去到萧护跟前说亲氏的长短。   说到底人才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夜里睡一个枕头上,她这般外人说的话萧大郎不一定信了去。   争辩起来,还是她秦氏得理。   末了,萧护再来,方家对他便十分客气起来,一概送的米啊肉的,他们万万是不敢收。   也不让孩子们再一道上顽了。   这朝祁北南领着萧元宝求过来,秦氏又不在,孙婆子便答应了下来。   她到底也是对萧元宝愧疚,小小的孩儿跟在这样的后娘手底下,哪里有不吃苦的,只是她教人捏住了短处,没能耐管。   “天寒了多数日子都是在屋里,我赶着些很快就能做好。”   祁北南见孙婆子没推拒,也没过分的客气,知晓事情算是成了一大步。   若今朝他拿着东西来送,孙婆子只当还是如同对待他丈人那般。   萧家日子比方家好不少,送人东西虽是好意,却容易教人觉得是怜悯施舍,人家未必肯要。   可来求人帮忙就不同了,是教人觉得他有用处,受到了对等的看待。   有了帮忙做衣裳这一请托在,口子既开了,后头再送东西来,也都有了由头,便是人晓得他们有意多给帮扶,却也让人更容易接受。   你帮我送,我欠你情,你差我意,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再走动了起来。   “如此便多谢婆婆了,若你不应,我可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冬月里布行那些个绣娘价儿收得比平素都高,教她们裁缝一身衣裳出来,不知得要多少铜子去。”   “你这孩子是个会过日子的,咱乡邻间有这手艺,就不花那冤枉钱。”   孙婆子被祁北南说的高兴,她笑着将萧元宝拉到跟前。   “宝哥儿是长高了不少了,以前记下的尺寸已经不合适了,婆婆重新与你量。”   说着就去取出针线篮子来,给萧元宝定尺寸。   萧元宝高兴的跟在孙婆子屁股后头转,又更亲热了些,便也大胆的问起人来:“二姐姐和三哥儿呢?”   “跟大伯去山里砍柴了,担去城里卖。”   孙婆子好笑,他们家老二老三年纪比萧元宝大不太多,本当是唤伯伯姑姑的,他觉得年纪小,都唤了哥哥姐姐去。   祁北南听闻早间见着两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这严寒的天气还去山上砍柴,实属也是不易。   他在方家陪着躺在床上的方爹说了会儿子话,在方家顽了好些时候才牵着萧元宝回家。 第13章   夜里,祁北南把午时剩下的米饭和菜热进了锅里。   萧护做饭煮菜没甚么水准,估算不来三个人吃多少饭食,一弄弄上一大锅子,都够一大俩小吃两日的了。   吃饭的时候萧护有些不好意思,还说秦氏回来就好了。   祁北南倒是觉得吃的糙一些也比他去把秦氏接回来好得多。   他热饭,顺道把染出来的炭火放进炉子里,预备将医馆里带回来的药给煎了。   萧元宝见炉子被搬了出来,立马跑了过去。   他蹲在炉子前,往里头送了两块小木头和一把细枯草,也不知从哪里寻出了把小蒲扇,在炉口轻轻煽着。   炉子里霎时冒出一股白烟来。   祁北南提着药包出来,哎呀了一声。   正怕说熏着了萧元宝的眼睛,方才过去,炉子里的木头却好生的燃了起来。   萧元宝蹲着挪动了些步子,继续小小的给炉子送着风去。   “小宝会生火?”   祁北南十分意外,火好烧可不好生。   萧元宝嗯了一声:“我帮秦娘子生火烧火,秦娘子做饭烧菜。”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正想问他王朝哥儿不做吗,却是瞥见了往院儿里走来了一道身影。   于是他不直问,转表扬道:“小宝真懂事,知道和朝哥儿一起烧火帮秦娘子做饭。”   萧元宝不知道祁北南套问他的话,只知道被夸奖很高兴,眼睛弯了起来。   祁北南带他去县城,还带他去方爷爷家,他喜欢这个哥哥,于是偷偷告诉祁北南:“这个只有我会噢,朝哥儿不会。”   听着萧元宝雀跃的语气,祁北南心中微窒,他道:“朝哥儿怎么不会呢?”   “秦娘子说他笨,学不来生火和烧火,只教我,我能学会!”   萧元宝鲜少受到秦氏的夸奖,而且还是夸他比朝哥儿厉害的地方,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哪里能晓得秦氏是哄他干活儿才教的。   只当自己真有比王朝哥儿聪慧的地方,每回做饭,都不必秦氏唤了,自便突突的跑去生火。   小孩子不懂得这些,祁北南怎么会不知大人的歪心眼儿,可已知晓了秦氏是什麽性子的人,她做出这些事情来已是情理之中了,只是分外心疼萧元宝。   然而这当头上既惊又不是滋味的却是从外头回来的萧护。   萧护粗惯了,常年在山上与兽禽打交道,远是个不如祁北南一个混迹官场常年与人交道的人细致。   若教他单是听萧元宝的一番话,他还听不出什麽不对的名堂来,只怕是见孩子高兴,会生火了还跟着欣慰。   可偏他从山里下来时,秦氏教他瞧见的却都是王朝哥儿待在灶下帮着做饭,他先前还觉着这孩子很是乖顺勤快。   王朝哥儿到底干这些活儿少,要装样子可又真烧不来火,屡把火烧灭了去,秦氏常有训。   他不明所以,见此还说过秦氏,孩子小,能帮着做活儿已然是懂事的了,何必责骂。   秦氏总还说王朝哥儿年纪不小了,农家孩子,得早学上些这基本的活儿才是,不似宝哥儿的年纪,还正是该受疼玩耍的时候。   每每听来,他都觉得秦氏好生贤善。   这朝听萧元宝的话,哪里是他往昔见到的模样。   孩子小,许是说胡话,可他却是亲眼瞧着萧元宝娴熟的把炉子火都给升上了,怎做的假。   萧护心里头五味杂陈,秦氏的作为,教他心里像是梗了跟刺似的,想吐又吐不出去,想咽也咽不下。   他不明秦氏作何要做这些名堂出来,便是她生的王朝哥儿甚么都不干,他也不会说什麽,何苦如此。   又懊悔,自己和萧元宝生疏,这些他从不与自己说,教他好糊涂。   “萧叔回来了?”   祁北南适时抬头,像是才瞧见萧护似的,唤了一声。   萧护吐了口浊气,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怎起了炉子,这是要煮什麽?”   祁北南没说特地带萧元宝去医馆诊脉,只道:“今儿去医馆里给小宝拿冻疮膏,那堂子里的大夫专攻幼童病症,瞧见小宝说身子有些弱,诊了脉来是体虚,便顺道开了些滋补的药。”   萧护闻言一急,眉都竖了起来:“怎的会体虚!你们去的是哪家医馆?”   祁北南怕萧护以为他们遇了庸医,欺他们年纪小唬人买药,便细细道:“是杨柳巷里的宝医堂,里头的坐堂大夫杨大夫瞧的。”   萧护连忙问:“大夫可有说什麽不好?!”   祁北南又将大夫说的尽数转达了一遍。   萧护悬着一颗心听完,眉头夹得越来越紧。   祁北南见此,宽慰萧护:“大夫说只要好好调养着不碍事,我按时给他煎药吃着,到时候再带去城里复诊。”   萧护昔日每每只听秦氏说萧元宝好,这朝乍然听孩子去看了大夫,且还诊出体寒气虚,给他的落差未免有些大。   他心头不安的又问了一句:“当真只说了这些?”   “萧叔放心,小宝有甚么不好,我定不会瞒着。萧叔要是不放心,改日可以带着小宝一道去医馆里再瞧瞧。”   萧护有些后怕,又生出对祁北南的感激:“得亏你带小宝去了一趟医馆,否则我还不知。”   他蹲下身,心疼的把萧元宝抱起,一时间千言万语,可看着萧元宝两只懵懂的眼睛,却又不知当说什麽了。   孙氏就与他留下这么个孩子,若是还有点好歹,他如何与她交待去。   如今孩子生着冻疮,身子又还不好,他是光顾着在山里谋生计,把孩子都给疏忽了。   当初就因晓得在山里谋生计容易疏忽掉孩子,他才寻来秦氏,好吃好喝的给供着,怎到头来还是把孩子照看成这模样。   他心里头乱得很,实在有些琢磨不明白秦氏。   若说秦氏亏待小宝,他又觉着不该,可若说没有,孩子又却是养得不好。   当初萧元宝寄养在方家,他始终觉得不是长远之计,自又粗手笨脚的不是个能照看好小哥儿的料子,便托信得过的媒人打听,寻个可靠良善的妇人做续弦照看孩子。   媒人与他是旧相识,人品也不错,为之寻合适的人还跑了好长一段日子。   后来好不易打听到芳菇村的王家死了男人,留下了寡妻和一个哥儿。   寡妻也不过年逾三十,便正是秦氏。   秦氏的男人姓王,比她年长十余岁,当初她家里头有了难处缺银子使,这王家给得礼钱高于一般人家许多,便是不登对,秦家也还是把姐儿许了过去。   这秦氏嫁去王家日子并不好过,那丈夫是个半吊子风水先生,银钱时来时不来。   且正如秦氏所埋怨的,又好亲戚好朋友,外头体面穷大方,家里人过得是有苦难言。   成亲十余年,哪怕秦氏料理得一手好汤水,十分的孝顺王家长辈,好生生的伺候着公婆,可只出一个哥儿,王家人还是不喜这媳妇。   风水先生醉了酒对她也是动辄打骂,日子过得苦。   不想意外来的突然,一回那风水先生出远门,竟醉酒给死在了外头。   秦氏至此失了丈夫守了寡,然而王家的长辈非但没有怜惜孤儿寡母,反倒是因她没儿子,处处嫌恶欺辱,想把娘俩儿赶回娘家去。   萧护得听消息,想着如此受过难的妇人,当是更懂得心疼人。   于是自又请人打听了一二,与媒人所说无误后,便去促成了这桩亲事。   秦氏初来萧家时,确实是十分良善贤惠的,当真做得一手好菜。   她总说谢萧护将他从苦窟窿、泥窝子里拉出来,待萧元宝也很是好。   一回他提前从山里回来,未曾告知家里,回来时撞见大雨出去给风寒发热的小宝请大夫的秦氏,一身摔得是污泥。   给孩子吃了药,又守着萧元宝大半夜,直至烧褪去才肯去歇息。   萧护瞧在眼里,他觉着后娘做到这份儿上,也没旁的话说了。   他也私下问小宝,秦氏对他好不好,孩子说好,喜欢秦氏。   于是萧护没再疑过她,把自己挣的银子大多也都交给了她管着,自由花销。   有这些往事在,一日下来萧护原本冷静了许多,想着自己长久的山里住着,秦氏一个人操持着家中,拉扯着两个孩子也是不容易。   夫妻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怎有不拌嘴争吵的,犯不着因一些小事就大动干戈。   他是男子,不必要与妇人太计较,能低头便低些头,待着明日一早去趟丈人家中,还是把那娘俩儿接回来。   可这接连晓得的这些事儿,冲击着秦氏在他心中喜爱孩子的印象,他心里头乱得很,还有甚么心思去接人。   祁北南见萧护的脸色不太好,他心中却微顺,纵然他晓得秦氏什麽面目,小宝又吃了她什麽苦头,可这些话,他到底不好与萧护直言。   一则他才来萧家,不过三五日间就同萧护说秦氏的不是,萧护当如何想他的用心?   秦氏毕竟来萧家已经一年有余,且先前还在萧护眼里是个不错的人,他这一来好好的秦氏就不是了,只怕人还以为是他挑的事端。   他若说长辈的不好,说到底就是在挑战年长者的威严,不论事情究竟是不是长辈的错,大人首先觉着的还是这孩子主意大,心眼儿多,不知感恩,不安分;   长辈欢喜的,还是顺从,容易拿捏的;他若直言硬碰硬,这关头上太过得不偿失,彼时被赶走的怕会是他。   二来,纵然秦氏霸道确有其事,可他到底在萧护眼中也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以及还有一个更小的萧元宝,两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大人会觉着胡话或是误会居多,说的再多,未必全然相信。   另外,秦氏总归是萧护去娶回来的,两人是同床共枕一体的夫妻,乍然与萧护说他妻子的品行败坏,作为男子,也扫了他的面子,即便是面上不说,心里头也不会多敞快。   与其如此,祁北南情愿多费些周折,教萧护自行去发觉秦氏的面目,这比旁人说一百句一千句都要管用得多。 第14章   过了两日,祁北南收拾了在城里买的半斤棉花,另拿着萧护一早准备要送给方家的东西。   一块三斤左右重的熏腊肉,一包白面,以及半罐子猪油膏。   东西不少,且都还是实用的。   方家后墙塌了村里人前来帮了忙,这些日子都不见得置饭谢人,可见家里头实在是拿不出东西来办。   这些东西拿去不说就能置一桌子饭菜,但也能添上一个荤腥,出几个带油的菜来。   “我拿,我可以拿!”   萧元宝跟在祁北南的腿边,知道要去方爷爷家里,垫着脚丫子也要拿一样东西。   这孩子,与祁北南住了也就三两日,已然全忘了先前要赶人走,时下粘人粘得可紧了。   祁北南喂小鸡小鸭他就跟着拿糠米开鸡笼,祁北南在院子里劈柴他就把劈好的木头抱到灶下去……   做什麽他都要跟着去,便是祁北南在屋子里坐着写字,也要跑去看两三回。   也不进屋去扰人,就趴在门口瞧一瞧,生怕一会儿子功夫见不着祁北南人就走了似的。   祁北南本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背篓里的,届时把棉花放在最上头一盖,背着去方家方便不说,也不会叫旁人瞧了去。   瞧着萧元宝围着背篓也要拿,无奈便把那小罐子的猪油膏取出来。   萧元宝两只胳膊把猪油膏圈得紧紧的,开心的跑去了院子里。   萧护光着两条小腿肚子,提着铁耙子刚从地里通了沟回来,就见着一大一小要出门去。   这两日他格外的沉闷,话比平素还要少,这朝见人要出门,望向祁北南:“要上哪儿?”   不等祁北南说话,萧元宝却率先回答:“去方爷爷家里!”   萧护眉心一动,意外的看向眼睛弯弯的萧元宝。   他发觉这孩子跟着祁北南两日胆子似乎变得大了些。   也不知是因前两日的事情他心里头起了疑心,对这些事上也细了起来,还是怎的。   以前他与秦氏说话孩子都不见得张口,不是在门后躲着,就是缩在角落里,就是问他话也答得少,这朝竟都会主动与他说话了。   他神色一软,摸了摸萧元宝的小脸儿,道:“外头有些滑,当心着走。”   萧元宝点点脑袋:“我知道,不会摔坏罐子的。”   萧护抬头与祁北南道:“过去送东西?”   祁北南见父子俩亲和,也欣慰,他道:“我把做衣裳的棉花送去,顺道把这些东西也捎上。”   萧护应了一声:“好。”   他看着一大一小出去,心里头却不太安心,虽前头祁北南去了趟方家,那头还算亲近,可是不知这朝肯不肯收东西。   若是这回祁北南前去,能与方家的关系有所缓和,他定当去城里打两角酒买些菜食与方家吃上一顿饭,坐下来谈上一谈,好好的邻里,究竟是作何这般生分了。   祁北南和萧元宝方才进竹林里头,萧元宝望着前头高兴道:“是方大哥哥。”   祁北南循声望去,见着前头真有个男子,穿着一身秋时的苎麻衣,两肩上各补了两块儿碎布。   此时正担着两捆扎得十分紧实的柴火,一步踩出个深泥脚印的往前去。   那柴火本就扎得大捆,又还瞧着有些生相,并未全然风晒干,如此便更是重了。   听见后头的声音,男子回头来,一张脸热得发红,这天儿上额鼻间竟已满是汗珠子。   “宝哥儿?”   方有粮借着瞧人,把柴火先行放下,这才得空胡擦了下脸上的汗。   他瞧见跟在萧元宝身后个子高高的祁北南,很是眼生,不过他已经听屋里人说了萧家投奔来了个亲旧,虽没见着,想必就是这个。   “嗳。”   萧元宝见方有粮瞧见了他,连忙答应了一声,扯快了些步子上前去。   “小宝也要去方大哥哥家里!”   方有粮看着跑得一颠儿一颠儿的萧元宝,眼里起了些笑:“慢点儿。”   萧元宝忍不住问方家二哥儿和三姐儿,上回他去家里就没见着。   不想方二姐儿和三哥儿这朝又没在,姐弟俩一早去了外祖家里头,今儿只怕是赶不回来了。   萧元宝有点焉儿气,回了走上来的祁北南身边。   祁北南牵过萧元宝,与方有粮打了个照面:“想必这就方大哥哥了。”   按着辈分,方有粮当是叔辈的,但他看着也年轻,祁北南便跟着萧元宝唤人。   不是血缘亲戚,称呼上倒也没那么严苛,唤得自在些。   方有粮笑着点点头:“前儿才听我娘说祁小兄弟,不得空见着,今儿可算见到了,果然是俊得很。”   祁北南也与之客气了几句好话,外头风吹着冷,三人结伴一同去了方家。   “衣裳已经裁成型了,宝哥儿过来正好比比看。”   孙婆见着来家里的两个孩子,笑眯眯的招呼了人进屋,去取了做的衣裳出来。   前两日才拿过来的布匹,如今已经裁成衣型了,与萧元宝比了一比,没有尺寸偏差。   祁北南把背篓放下,道:“婆婆手脚好生快,幸好是我今儿把棉花拿了过来,不然衣服缝上了,可就不好再塞棉花。”   “不妨事,我想着快着些手脚做出来,宝哥儿整好过年穿新衣。”   孙婆子笑着收衣料的功夫,祁北南从背篓里提出一大包蓬松的棉花,瞧着便松软暖和。   旋即祁北南又取出了腊肉和白面来,孙婆见状,神色一变,连忙按住祁北南的手道:“孩子,你这是……可千万使不得!”   祁北南料到了孙婆会推拒,他一脸难色:“婆婆,瞧您,我都还没张口您便急着拒我。前儿还说了与孙娘子交情好,这朝见外至此,都不教我说话了,可是不喜我来。”   孙婆也是知晓过分的客气伤人心,教人觉着自家不愿与人过多来往,孩子甚么都不晓得。   她心中纠结,既不想叫那秦氏拿着话柄说她方家不是,也不想伤了祁北南的心。   “好孩儿,婆婆跟孙大妹子的情分半点不假,婆婆不是你想的那般,欢喜你来家里得很。只是做件衣裳不费甚么事儿,不做这些。”   祁北南好言道:“虽说婆婆针线功夫好,做一件衣裳不费多少事儿。可这衣裳也得要线来密密缝;夜里做,还得点烛火,熬眼睛,也是劳心劳力的事儿。”   他徐徐说着:“我拿来这些东西,不为旁的,也就是婆婆说的交情。萧叔说了,叫那城里做衣裳还得费铜子儿,咱两家不谈银钱伤感情,只便拿点村里各家各户都吃用的寻常东西来。”   接着,祁北南装作伤心:“您若嫌这些东西不好,不肯要,我拿走了便是,下回是万万不敢过来打搅了。”   孙婆教祁北南一席话说得好不愧疚。   原本浑身因秦氏起得防备的刺,这朝被祁北南说得都给软了下去。   到底也是祁北南先求了人,再来送东西要更好让人承情些。   她拉着祁北南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儿,婆婆接下还不成嘛。你来,带着宝哥儿常来,方爷终日里躺那儿,欢喜家里热闹。”   方有粮去后院儿放了柴火,取了张汗襟子擦着汗进堂屋头来,就听见祁北南和自己老娘的谈话。   他暗道,这孩儿不大,可真会说话,比宝哥儿他爹能说会道得多了,真不愧是读书人家里出来的孩儿。   他没急着进堂屋去,转去了趟灶屋,给祁北南和萧元宝倒了碗热汤来。   家里连点儿粗茶叶子都没得,只能喝白汤水,穷归穷,却也不能不周道。   “多谢方大哥。”   祁北南瞧着端来的热汤水,吹了吹,先与一直站在他身旁听着说话的萧元宝喝了一口。   萧元宝暖和了,在屋子里一蹦一跳的,与孙婆自豪得说油膏罐子是他捧来的。   孙婆瞧着萧元宝可人疼得很,瞧着他去灶屋里要与他烤芋头吃。   萧元宝欢欢喜喜的去了,还央着孙婆也给祁北南烤上两个。   “瞧着院儿里好多柴火,都是方大哥砍的?”   祁北南无事儿,见着方有粮在收拾院子里堆得四处都是得柴火,前去帮着搭个手。   “欸,这两日在山里弄的。冬里城里人用柴多,柴火比旁的时候都好卖些,这便多打点儿送去。”   祁北南以前在丘县时,家里头也是买柴烧。   天气热的时节,柴多好打,烧用得慢,一车柴火也就十几二十个铜子。   天冷的时候,柴用得多,还不好打,价格就上去了,贵得时候得要三十几个铜子一车。   但若是这般散卖的,就是冬日里卖得贵,一担子柴也不过三五文钱。   “打柴火卖,还得是那些有牲口的划算。”   祁北南把散开的柴火抱起来叠齐整,与方有粮闲说道:“若山里柴火好,这一日虽能打不少捆柴出来,可担下山送进城,没个牛驴骡子的,一回也只担得一两捆了。”   方有粮应承说是,又偏头笑着与祁北南说道:“不过我一回能担上四捆柴从山里出来,倒是能少跑两趟。”   祁北南微惊:“寻常人只担得两捆柴火,方大哥竟然能一回担四捆!”   “我没甚旁得本事,也就年轻力壮些。”   方有粮笑罢,又叹道:“可惜了我力再大,到底也与那牛驴牲口不能比,挣不得几个铜子儿。往后若能攒点闲钱,咬着牙也得买上个牲口。”   祁北南瞧着方有粮身上那股子向上的劲儿,觉着很是好。   穷困的日子上,没消磨去过好日子的意志,很是难得。   两人看着年纪上相差不少,不想还挺是谈得来,说聊了好一阵儿。   要不是方有粮还得去山里,估摸还能说许久。   祁北南见颇有些意犹未尽,趁此邀方有粮得空去萧家耍:“我孤身投奔萧叔家中,虽是待我亲和,我未觉住不惯。可来此地毕竟人生地不熟,除却萧家人外全不识得,素日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方大哥若不嫌我年少,常来寻我顽。”   方有粮见他老娘都接了萧家送来的东西,祁北南又这般情真意切,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回去的时候,捧着油罐子来的萧元宝,又兜了一衣兜烤得软软糯糯的芋头回去。   他自吃了两个,剩下的要与萧护包回去呢。   祁北南腾空了的背篓里也装了些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萝卜和翠嫩得冬苋菜,都是孙婆子给的。   他没拒,大大方方的接了下来,这一送一回的,可不就重新来往上了。   孙婆送走了俩人,与方有粮看着祁北南带来的肉面油,心里头不知说什么好。   有了这些,家里再杀上只鸡,费十来个铜子买上尾鱼,虽不丰盛,谢饭也算能成了。   如此也便不必担心二姐儿和三哥儿回外祖家里头借不到铜子儿米面了。   “我瞧这祁小郎是个好的,与那秦氏大为不同。年纪虽比咱家的三哥儿还小上一岁,可却活跟个大人似的,到底还是读书人,见识多,与咱这些大字不识的粗鄙人就是不同。且他又疼宝哥儿,与那秦氏必不是一路人。”   方有粮道:“咱不与那秦氏相干,与祁小郎来往不错。”   孙婆子点点头:“是咧。” 第15章   萧护见着两个孩子回来,送去的东西竟没原封不动的又拿回,欣喜一头。   赶问方家那头如何说。   祁北南道:“我瞧孙婆婆当是卸下了些心防,回送了这么些东西。”   “往后常走动着,当是问题不大。”   几日接触,祁北南算是看着他这丈人实在是心眼子忒大了,不过乡野糙汉,倒也寻常。   看模样,以前萧家与方家走得近,只怕也是孙氏在极力走动。   萧护不善人情往来,孙氏走后与方家的走动定然不如往前那般周到,而这当头秦氏再从中作怪,两家子能不淡嘛。   祁北南也只能费心提点着一二,他与萧护道:“虽方家又与咱热络了些,可先前也不知是何缘由而淡了,咱得知晓了其中原委,往后省得再是如此。萧叔,你说是与不是?”   萧护应声:“我也想晓得,预备说是叫方家上来一同吃顿饭,谈上一谈。”   祁北南听萧护有这心,也不枉他往方家来回跑了。   他道:“如此是好,不过我听孙婆婆的话看,昔日她还是与孙婶婶来往得好。眼下咱家里头没办甚么事,她未必肯来。且来了,妇人与妇人或是夫郎间方才更容易交心,只怕萧叔问,她未必肯说出实情。”   萧护想想,觉得是如此。   便问祁北南:“那咋办?”   祁北南怎会放下个揭秦氏面目的机会,早便有了打算,道:“我邀了方大哥得空上来寻我说话,瞧他是个爽快人,应当会来。”   “萧叔若想晓得方家作甚疏远了,不妨置上几角酒备着,待方大哥来时唤他吃,酒吃了话不更好说了么。”   萧护倏的一笑,不由赞:“好法子。”   他愈发觉得祁北南这孩子不错起来:“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空了便再去城里打些酒。”   祁北南知晓萧护这些日子都在料理田地,不如何得空。家里虽大部分的田地都赁了出去,可自也还留了点儿种稻种菜。   冬里若不翻土松地,通沟水,春时土便不肥了,地要庄稼好,还得勤耕。   祁北南本是说与萧护一并下地去,他不答应,教他在家里头照看着萧元宝。   见也并非农忙,祁北南便没争执。   他道:“瞧这几日虽是冷,可却不见落雨。年节上了,城里热闹,我打算铺个摊儿给人写信,写春联儿去~萧叔只管与我说哪家的酒水好,我去打了回来。”   萧护闻祁北南的打算,微吃惊,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确信这般大点儿的孩子出去写春联儿有人肯买,不过他觉着能不能挣得钱事小,要紧的是这份心。   身为男子,早早的起谋生的心,并肯去尝试去做,那是一件好事。   “行!到时你把小宝一并带去。”   祁北南也是这打算,多带萧元宝出去走走瞧瞧,性子也能更开朗大气些。   农户人家与那高门人家不同,小姐公子哥儿在深宅里头,瞧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家是把夫子先生请到家里来教导,识字读书增见识;   而农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可就真养得是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晓了。   难得是两人想法一致,祁北南心中微敞。   说把萧元宝唤来问他想不想去城里,偏头却不见了小家伙。   这会儿子的萧元宝,正立在与他个儿差不多高的竹几前。   他望着竹几上那几个灰不溜秋的烤芋头,正在愁着怎么分呢。   五个芋头,一大的,四小的。   两枚给爹爹,两枚给哥哥,自己再留下一枚!   他捧着那枚最大的芋头犯愁,那最大的是应该是给爹爹呢,还是给哥哥呢?   爹爹下田辛苦,还要时常进山里去,山里头都没有好吃的,太可怜了!   萧元宝嗯了一声,坚定的把芋头放在了萧护那边;   可转念又一想,哥哥才来家里,以前可能都没吃过烤芋头,要对哥哥好一点才对!   嗯,于是又把芋头挪去祁北南那一边。   可爹爹跟小宝一样很喜欢吃芋头啊!但哥哥也没说不喜欢吃芋头~   萧元宝左想了右想,芋头放过来挪过去,却是怎么也断不出个公道来。   最后,他下了个决定……剥了大芋头来,自己埋着脑袋伤心的给吃掉了~   翌日,祁北南起了个早。   他预备去出摊儿,得早些到城里头去,晚了人散了生意便不好做了。   他将箱笼打开,取出了笔墨砚台。   书写对联儿的红纸他打算去城里再买,自手头上没两张不说,怕带在路上打湿了。   收拾好东西,天儿才微微亮,预备去把萧元宝接起来。   昨儿夜里他装了两个炭盆儿的火放在了萧元宝屋里,屋子里的冷寒被驱散了不少,乡野上的土泥瓦房不说两个土炭盆儿就能暖和上,但也能教人好睡许多。   就怕被窝里头太暖和了,孩儿好睡赖着床起不来。   不想他刚把屋门拉开,就见着门口裹得圆滚滚得小崽子,正贴在门栏上望着脚尖儿,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时了。   看见他出来,立马扬起了小脸儿,眼睛弯弯的看着他。   “你怎起这么早?衣服都穿好啦。”   祁北南蹲下身,见小家伙去城里的小帽都戴上了。   萧元宝害羞得抿了下嘴,去牵祁北南的手。   昨儿说了要去城里,他夜里睡觉都惦记着,高兴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好不易才睡着了。   又怕自己睡过,祁北南不等他自走了,便早早的醒了来。   夜里睡前跟哥哥还有爹爹把脚丫子泡得红红的,屋里又放了炭盆子,睁开眼睛的时候,被子里非常的暖和。   但他都不敢赖着,一骨碌就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起来了。   祁北南晓得他惦记着去城里,牵着他去洗手脸,又带着他漱了口。   到县城时,早市才开不久,正是热闹。   祁北南寻了间杂物铺,赁一张旧长桌子,三条素圆凳儿,早早的在闹市上占了个摊位。   这才又去书行买了三沓质量不一样的红纸,又要了一沓信纸和信封;   外在他瞧着书行里还有金墨卖,也要了半方。   这金墨价格昂贵,与寻常黑墨不一般,抒写出来的颜色如黄金一般。   年节上好喜庆富贵,有的商户会买金墨书写的对联儿和福字。   准备就绪,祁北南铺开摊子。   萧元宝没见过铺摊儿卖联儿,想帮忙也不知该做什麽,就老实的站在桌腿儿跟前瞧着。   “小友年齿呀?”   祁北南在桌上铺了两张粗纸,以防墨迹染在了赁来的桌上。   方才用镇纸压上,便听见身侧传来声音。   原旁侧也来了个摆摊儿卖联儿的先生,下巴续着一缕胡,头顶戴着读书人常有佩的儒巾。   脸有褶,年岁当是四十有余,为显稳重,儒巾佩的也是墨色。   祁北南从那老先生眼中瞧出一丝戏谑来,大抵是觉着他这般年纪出来卖联儿,有些笑话。   瞧对方年纪大,他还是做了个读书人的礼,答:“年一十。”   那老朽闻言眉一动,许是瞧出祁北南年纪不大,却是没想到比他想的还要小。   他道:“十岁?夫子教了你几字,会写的有几个啦?”   这话说得轻视。   祁北南也不恼:“学生不才,夫子教的,学得都差不多了。”   老朽一笑,好生狂得幼子。   他道:“你可知这联儿不是照抄上两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即可卖的?人买,买的还是个字。”   “不是学写了两个字就能拿出来成事儿的!没个十几年的功夫,谁有脸出来在闹市上现眼呐。”   这朝在闹市边上闲耍的,早食摊儿上喝肉汤吃面条的闻见这边有热闹,陆续凑了人上来。   那老朽只怕是诚心要以说教祁北南为噱头,引了人注意。   到时笑罢了祁北南,再招呼了来看热闹的人顺便买上两副联儿。   这城里人来人往的虽是人多,可铺面儿摊子也多,若没点子热闹,摊儿上多是无人问津。   人都爱瞧热闹,一旦瞧着摊儿前围的人多了,也甭管是作甚的,自个儿是不是忙着,那也得凑进去瞧瞧。   生意人喜闻乐见,老朽望着祁北南:“去唤你的夫子前来,许才有一二生意,小小幼子,何苦在此白受那大半日的冻。若是囊中羞涩,实在缺事做,老夫念你也是个读书人,倒可引你去书坊中抄抄书。”   言罢,四看前来瞧热闹的,寻认同的说道:“不过这也得看你的字学写得如何了,大伙儿说是与不是?”   那老朽许是在此处卖了许久的联儿了,有熟识之人,便可听附和声。   “陈先生说得是。”   萧元宝见此阵仗,有些害怕的往祁北南身后躲去。   祁北南本是不想理会这倚老卖老之人,也没想打他的脸皮子,可他非得是以人为引生意,吓着孩子。   他淡淡道了句:“多谢先生赐教了。”   话毕,牵萧元宝在自身侧的凳儿上坐好,自也落座。   周围瞧热闹的见祁北南研磨,估摸是要写字了,连忙都凑近了些,想瞧瞧人究竟有几分功夫。   那老朽见此,还笑道:“哟,是要下功夫了。”   毛笔染墨,祁北南细指灵活,落笔纸间,行云流水。   不过须臾,一副“梅竹平安春意满,椿萱昌茂寿源长”便落成,又一点墨,横批万事顺遂。   诸人一怔,不识字的囫囵瞧个稀奇,识字的叫出了声好来!   那老朽闻声,也伸长了脖子。   瞅见落在纸上的字已不是夸奖这般年纪孩儿的端正,竟可见劲挺的笔力,说句羞愧的话来,竟是不差他一个写了几十年字的老先生了。   若非是家中渊源深厚,这点儿年纪,怎会有这般造诣。   陈老儿瞧这两孩儿衣着简朴,一瞧便是清寒人家的孩子,哪里会想是书香门第之后。   本是想捡着耙柿子捏上一捏,不想捏到了块烫手的石头。   “陈先生,这小友的字如何?是好还是不好啊?用不用寻人夫子来?”   瞧得出门道的闲人戏谑起那老朽来。   陈老儿极力想找补一二,可见祁北南用的笔是下等的猪毫笔,纸是那书坊中三十文一沓十张的寻常红纸,实在做不出是他笔好纸好才写出好字的文章来。   到底是读书人,众目睽睽之下,脸皮还是有些臊得慌。   于是也不应那看笑话之人的话头,轻哼了一声,把自个儿的东西收进书箱里头,一甩袖子去了。   祁北南暗中摇了摇头,且不说他的字昔年在京都也是重金难求,今朝也都收敛着锋芒,尽可能的像个少年的字。   这老儿年纪还不如他呢,竟还在他面前论起资历来。   他谦和的笑对前来看热闹的诸人:“学生可写联儿代写书信,若有需要的官人夫郎,小姐公子,这边请。”   “你这联儿多少钱一副,我要一副!”   祁北南道:“下等红纸十文一副,中等十二文,上等十五文。”   “那我也要一副!” 第16章   祁北南将联儿的价格喊得比别处摊儿上的价格高上两文,原本他问询了岭县这头的价格后,便要按市面儿上的价格来。   不过那陈老儿既给他做足了噱头,他也不能白糟蹋了去。   若是客嫌价高了,他在降做市面价便是,若是未嫌,那是再好不过。   所幸是瞧了热闹,这头排等着要买联儿的都没嫌价高,许是觉得值。   祁北南自便踏实收钱写联儿。   萧元宝瞅见着恁多的人围在他们的摊儿前,虽是这些日子活泼了些,这见如此多的生人,恁多的目光落在身上,头次如此,还是怯得很。   他本是乖乖坐在祁北南旁侧,缩着些身子想躲桌下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可那等着买联儿的夫郎见他白乎乎可爱,逗问他几岁。   萧元宝被吓得攥住了祁北南的衣角,生怕人打听了他的年纪要将他拐了去。   祁北南也是好笑:“他胆儿小,性子怯些,家里人都下了地去无人看顾,我便带出来见见外头。”   “真是个惹人怜的孩儿。”   夫郎更是起了慈心,欲开了挽着的篮子捻块糕给萧元宝,可见孩儿都扎在祁北南后背上,怯的脸蛋儿都不露出来,只好作了罢。   本是只要一副联儿的,转要了两幅。   祁北南忙活了好半晌,这才将前来瞧热闹的一批客给送走。   终得了点空当,他甩了甩微微发酸的手,把萧元宝从身后牵出来:“人都走啦。他们都是来买咱们东西的人,不必害怕。这越多的人来呢,我们卖的东西就越多,那便有钱赚,有了银钱以后就可以买想买的东西啦。”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的话,想了想,随后轻轻点了点脑袋。   祁北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儿,万事有个过程,生下来胆儿就大的是少数,多也是后养的。   小家伙先时被养得已经有些怯弱了,这朝要转变过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容易,得慢慢来。   于是正预备让他尝点挣到钱实打实的好处,从而试着去克服怯人的性子,却先被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给打断了。   “小哭包!”   祁北南闻声儿抬起头来,竟瞧见摊儿边不知甚么时候来了个扎着小辫儿的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萧元宝笑得正开心。   他恍的想起,竟是宝医堂那个小药童。   萧元宝也瞧见了小药童,见她笑话自己,小脸儿微红。   抿着嘴巴看向旁处,小声辩解道:“我不是。”   那小姑娘径直凑上来,偏过脑袋对着萧元宝:“那是谁看大夫红着眼睛的?”   萧元宝躲着小药童的目光,心虚道:“我已经不怕了。”   “那和我到边上的水渠去放炮,你敢不敢呀?”   萧元宝眼睛微亮,他见过朝哥儿点炮顽,可想起朝哥儿顽炮他又有些害怕起来。   “炮在脚边炸开,有些吓人的。”   小药童眉头一隆,道:“坏孩子才把炮丢在人脚边上呢!我们把炮丢进水渠里,炸水花。”   萧元宝听着,心里已然有些心动了。   于是小心的看向了祁北南。   祁北南温和一笑,到底还是同龄孩儿间更好说话儿。   他从盒儿里取出了十个铜子儿来,蹲下身与萧元宝道:   “我们没有炮,姐姐带小宝顽炮,小宝是不是也得谢请姐姐呀?”   他指了指旁侧的早食摊儿,把铜子儿悉数放在萧元宝的手心:“你请姐姐吃一碗小馄饨,吃饱了就在边上的水渠放炮。”   萧元宝拿着铜子儿有些怯,虽知道祁北南说的很对,可他哪里自己去买过吃食,哪怕摊儿就在旁边,不过两步路。   他心里为难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当儿一只跟他一样软乎乎的小手牵住了他。   小姑娘开心的跳起来,大大方方的与祁北南说道:“谢谢哥哥!”   话毕,她眼睛亮堂堂的跟萧元宝说:“这个小摊儿上的馄饨可香啦!爹爹说馅儿是每日天不亮才剁的鲜肉包的,肉馅儿紧实不散口。去晚了就没有啦!”   萧元宝这才迈出步子,与小药童一同到边上的早食摊儿去。   祁北南与那正在擦桌子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   两个小短腿儿一起爬到了长凳儿上并排坐好,老板娘显然是认识小药童,笑道:   “桂姐儿,今儿是要吃点什麽?这是唤了谁家的哥儿与你一道顽呐?”   白巧桂道:“这是那头联儿摊的哥儿,娘子,我要一碗小馄饨。”   “你这小妮儿,半点是不惧生,新来的摊儿又教你混熟了去。”   老板娘笑道:“今儿个也是一并挂账,待你爹爹或是杨大夫来结?”   白巧桂摇摇脑袋,看向萧元宝。   萧元宝见状心里发紧,有点磕巴的回妇人的话:“小……小宝请姐姐吃。”   他声音细弱蚊虫,又低着脑袋,老板娘没听清,嗯?了一声。   萧元宝长憋起口气,扬起脑袋:“小宝请姐姐吃!”   这朝声音大了,老板娘总算听见了去:“那你可有铜子儿?”   萧元宝松开了手,把手心里攥得紧紧的铜子放在了桌上,堆了一堆小山。   白巧桂伸出食指头,一个一个的数了遍:“整好十文,我们俩都吃馄饨!”   “好咧!”   老板娘一把将铜子儿收了去:“稍等等啊。”   萧元宝小小的胸膛松了口气下去,方才好生的紧张。   不过他惊奇的发觉,说了这些一点事儿都没有,不会少一根手指头,娘子也不会生气骂他,好似与生人这般接触也什麽。   白巧桂开心的翘着脚,看着还懵懵的萧元宝,问道:“你咋啦?”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他想起方才巧姐儿数铜子,道:“姐姐会数铜钱。”   “嗯。”   巧姐儿点点头:“我还能数到百数呢!”   萧元宝一双眼睛里满是亮光:“姐姐好厉害。”   白巧桂被夸,开心得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老板娘把两碗冒着白气儿的馄饨端上来,白巧桂立便用勺子舀了一个包得浑圆馅儿大馄饨起来,小嘴吹了吹,送到萧元宝嘴边:“小宝先吃。”   萧元宝试探着咬上去,一股肉鲜味儿便流进了嘴里。   好吃的他眯起了眼睛,忽的就想起来朝哥儿与他说在城里吃得馄饨,果真好香啊!   他心中雀跃的翘起垂在长凳下的脚丫子,他也尝到了城里的鲜猪肉馄饨。   祁北南见两个小崽子舀着馄饨我吹吹喂给你,你吹吹喂给我,就是不吃自己碗里的,不免有些好笑。   见俩吃得开心,自眉间也起了笑,端了些身子,专心与一夫郎写起信来。   先儿那波看热闹的客去了,摊儿这边恢复了冷清,有人便问着过来可否写家书。   年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也有不少无奈留于异乡无法归家之人,每逢佳节倍思亲,年底上求写书信之人便多了许多。   祁北南也深受过家人分散之苦,总格外怜悯这般离散之人,于是代写信件收得价儿底。   一页信纸只要五文钱,只从中捡个把铜子儿作为幸苦费。   得闻这头代写信钱价廉,一些衣着简素的都来求写信儿。   “你这丫头,不在医馆里,害我好寻,便知你来这水渠边耍炮了。”   祁北南写着信,一边还瞧着两个孩子,见来了个生人到孩子前,连忙放下了笔。   他起了身,唤了萧元宝,再问那中年男子:“不知官人是何人?”   没等男子开口,倒是白巧桂先道:“这是我阿爹!”   祁北南眉心微动,转与男子做了个礼。   男子回与祁北南拱了拱手,捏了桂姐儿的鼻尖一下:“你这姐儿,当真是胆儿肥,甚么熟人生人你都敢与他说话顽耍。”   白巧桂道:“哥哥可好了,还让小宝请我吃了馄饨呢!”   男子闻言神色一动,望向祁北南的目光多了一分考究:“噢?是吗?”   祁北南察觉到了一丝防备意味来,他暗打量了男子一眼,一身并不张扬的暗蓝棉衣,料子却是细布。   单看衣着,只能估摸出不是穷寒人家,看不出是做什麽的。   不过祁北南从男子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线香,颇有些清冷提神。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即便是淡,他也一下子分辨了出来,原叫兰雪香。   这兰雪香价格高昂,味道并不算怡人,   寻常富贵人家不喜用,多是官府里头办事的官员爱在处理公务的时候点上一根醒神,故又被戏称做劳事香。   祁北南估摸此男子多半是名官吏,否则不会出入官府后堂的办事处,染上这般香。   瞧这模样,男子听闻他邀巧姐儿吃馄饨,只怕是以为他别有用心。   祁北南道:“小生家住圪山村,今日初次带幼弟进城来铺摊儿。”   “幼弟秉性胆怯,幸而先时在宝医堂中与巧姐儿有一面之缘,今儿巧姐儿见了幼弟再度招呼,肯与他顽。小生便叫两个孩儿在边上囫囵吃碗馄饨暖暖身子,省得在外跑着冻风寒了。”   巧姐儿连忙自豪道:“前些日子小宝到杨大夫的医馆里来吓得都要哭了,是我哄他说不怕的!小宝还给我留了糖糕!”   男子听罢,这才敛起多疑的心神来,当是自己想多了去,料这小郎年纪不大,也无恁多心思。   他转而和气起来,道:“多谢小友了。”   几人回到摊儿前,男子意外发现祁北南竟是写得一手好字,顿拿起对联儿来细看,忍不住赞了两句。   起了兴儿问起祁北南读的是村里私塾,还是城中书院,又问他的年纪云云。   得知祁北南是外县才来不久,怪不得他官话说得极好,不吐地方口音,更笃定自己小人之心误会了人故意亲近巧姐儿,心中微有些愧疚。   又晓了他的年纪,更是稀罕,眼中已然是对他的赏识了。   “相见即是缘,阿叔若不嫌,这一幅联儿捡回去。如若天气好,这些日子我当都在此处代写一二书信挣几个纸笔钱,巧姐儿若是在这头闲耍,还来寻幼弟顽。”   男子未推,收了祁北南的联儿:“这春联写得好,我素是脸皮子厚实,小友愿给,我可就收了去。”   他又道:“我家这姐儿素是爱顽的脾气,可挑人顽得很,难得两个孩儿能顽一处。如小友言,相见即是缘,我这儿有张赁工帖儿,小友若用得上,也收了去。”   祁北南接下一瞧,竟是一张县府赁工的帖儿,连忙谢了男子。 第17章   这县府赁工的帖儿,顾名思义,是由县府衙门发出的官方招工帖儿。   一般来说,地方上官府都有徭役可用。   这些徭役是从当地的居民之中征用来的,每户人家的男丁每年都需要前往县府服一个月的役。   听从县府的安排,修补城墙,修筑水利,建造楼宇等事务……   但偶时地方上前来服役的人员不够差遣时,县府便会下发赁工帖儿,花钱招工做事。   县府招工开的工钱报酬可比外头寻常招工要丰厚的多。   在市面儿上招揽一个四肢健全的青壮劳力,从事同样的体力差事儿,一人一日六七十个铜子儿。   但事无绝对,不同时节不同揽工者,上下还有十个铜子儿的浮动。   另管中午一顿,四个馒头一碗粥,多数揽工都是如此。   而县府揽工一日支付一百文的铜子儿,另补贴粳米一升。   如此报酬见者心仪,每每县府一放揽工告示,便有寻工者蜂拥而至。   得录用者,便会放上一张揽工帖儿。   但县府给的条件优越,多是人数够了,没运气进去的。   为此消息不够灵通,没有些门路的人,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做工机会。   祁北南瞧着白爹送与他的这张帖儿,官印无误,不可能是假的。   再者也没有人为着去做工而冒险制假帖,一旦查出来,伪造公文可是杀头大罪。   既见白爹能轻松送人,祁北南猜测,白爹或许是县府中专管人员调度的吏房吏员。   揽工这块儿,归属于吏房管理。   管这事儿的可是个肥差,放个县府要用人的消息就能捞上不少油水,有人想托走关系得到官帖儿,又有油水可拿。   祁北南不晓得白爹是否坐收油水,但左右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即使收,那也再寻常不过。   整个朝廷,能拎出来一两个半点墨不贪,一丝荤腥也不闻的,那也是稀奇得很。   真是两袖清风,干干净净的人,在那官场上是走不下来两步。   官场,便是一个人情世故。   既是讲人情,又怎能全然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   今日既侥幸得这么一张,祁北南便好生收着。   他年纪小去不得,总有人求着想去。   快到午时些,祁北南才收拾了摊儿,把赁下的桌凳退回杂货铺里。   又依言打了两角酒,选的是秋酿的小酒,萧护让打一角三十文的那种。   这般小酒酒肆里最贵的一角要四十五文,最低价十文左右,三十文已然是算中上等了。   年节上了,许多吃用都涨起来了价,幸而这官酒是朝廷定了价,轻易变换不得,这关头上去打官酒的人都排起了长龙。   祁北南见家里还存得些酒,不过是那般十文左右的下等小酒,萧护平素里自己喝的。   起了心要请方有粮吃酒,打贵些的酒也寻常。   他再又去买了下酒菜,包了一只烤得金黄油香的鸡,捡了一包摊儿上的杂碎。   这杂碎就是卤的鸡鸭肠子心肝那些下等物,乱刀一剁,不算碎,浇上自制的料汁,很是下酒。   末了,买了两斤梨。   萧元宝今儿吃了早食来的县城,中途又吃了一碗馄饨,并不觉肚儿饿。   且他见着祁北南一直在写字,手腕子都酸了才挣下铜子儿,知事的已经不愿乱花钱。   祁北南说给他买些小吃食,他都不要,于是才转捡几个梨回去。   萧元宝与巧姐儿顽了大半上午,耍炮跑来跑去,已然是高兴了。   这朝上了牛车,才后知后觉的有些累,额头和后背心里都起了些汗,靠着祁北南便开始发困。   祁北南瞧着人轻轻吐着气,眼睛也有些出神,怕他睡着了。   在牛车上吹着风,身上捂着汗极易着凉,便一直与他说着话儿。   萧元宝知晓不能睡觉,便托着脸儿。   忽的,想起巧姐儿会数铜子儿,好生厉害,于是小声与祁北南说他也想数铜子。   祁北南眉心微动,学数数是好事。   不过在车上,旁头还坐着不识的生人,他不好拿出铜子儿来教萧元宝数。   左右是小家伙还不会数,便从一先教至十即可,于是让他伸出两只小手来,点着一个个指头教他数数。   萧元宝自起的兴儿,学得便十分认真,牛车到村口时,便是不借助手指头,也能从一背至十了。   祁北南心起欣慰,从城里到村子也要个把时辰的时间,萧元宝不说聪慧,难得的是这么长的时间还一直有耐心学,这才是最了不得的。   小孩儿精力散,专注于一件事的时间不长,能专心一炷香的时间已属不易。   回去的那一截路,萧元宝也还欢心的掰着手指练习数数,似乎觉得学会了一事颇为奇妙。   祁北南说了会回来吃午食,萧护已经做了饭等两人了。   又是一锅炖,芋头煨冬苋菜,都是孙婆送的菜。   冬葵菜下得早了,煮得稀巴烂,杂裹在芋头上,活似一锅猪食。   那芋头却又没炖够,还有点发脆。   萧元宝吃的小嘴儿瘪着,萧护却还慈问好不好吃。   虽觉得撒谎不对,可又不想伤了爹爹的心,萧元宝往嘴里大口的送菜,直说好吃。   可那淡淡的眉头却都要叠成石疙瘩了。   祁北南有些想笑,不过还是给憋了下去。   他取出那张揽工帖儿来,先行询问萧护可要前去。   白爹嘱咐若要做工,后日一早前往县府报道。   不过后日已然是二十四小年上了。   萧护意外祁北南竟还得了如此一张帖儿,倒真是一处好差。   他虽有些动容,不过思及年底上了,家里头没有大人在,他去了不妥。   祁北南大抵也猜出萧护许是不得空去,便与他提出将这帖儿赠于更需要的人。   这更需要的人,自然就是方有粮了。   萧护也说好,今日方有粮没来,他也可用差事儿去喊方有粮。   于是就说这么说定了。   午后,祁北南才得出空闲来把今天出摊儿的东西整理一番。   卖春联代写信儿得的铜子儿他全收拢在了个长匣子里头,扎了半匣子。   他一兑儿全倒在了桌上,隆起个山包来,萧元宝欢喜的爬上了凳儿,迫不及待的数起来。   小家伙知银钱的好处姑且还不深,高兴的不全然是挣了这么些钱,更为欢喜的是会数了。   祁北南由着他数,左右是只会数那么十个。   不想他收拾了剩余的纸笔,回头见着小家伙还触类旁通了,把铜子十个数一堆,已然放了四堆。   祁北南暗想小脑袋转得还挺快。   “有两个十堆十个的铜子,还有三堆十个的铜子,八个不是一堆的铜子。”   祁北南显些被萧元宝数出来的结论绕昏了头去,他扫了一眼桌上一堆堆的小钱包,明白了他说的是二百三十八个铜子儿。   “我们小宝真聪明,这么快就会数数了,哥哥下回教你数十以后的数。”   他拨出了八个铜子给萧元宝:“这是哥哥奖励给小宝的。”   萧元宝开心的嗯了一声,把铜子儿给收了起来。   今日买纸和墨就花费了两百个铜子去,这些东西最是烧钱了,否则怎会说农户人家的儿郎读不起书呢。   外在他买了烧鸡杂碎,还打了酒,以及赁桌坐牛车一系,又花用去了一百一十五文。   对了,还有萧元宝在城里吃馄饨的十文。   如此核算下来用了三百二十五个铜子,与之赚的,还贴了八十七个铜子儿进去。   嗯,又是入不敷出的一天。   不过祁北南算了算,买的纸还剩下一半,当是够他后头卖联儿用了。   毕竟不是每日都好运气碰上今日那般老儿给自己添彩。   但只要不必再买纸,即便卖得少,那也是纯入账,容易回本许多。   萧元宝顽了一上午,本是早就累了,换了贴身的衣裳泡了脚。   把祁北南给他的铜子爱惜小心的放在了枕头底下,缩到被窝里头午眠一会儿,不想竟是一觉睡到了酉时。   他头发乱糟糟的起来时,听见堂屋里有些热闹。   以为是秦娘子带着王朝哥儿回来了,一溜烟儿下了床,急匆匆的出去想瞧一瞧。   堂屋的门闭着,饭桌底下放了火盆儿,屋里不觉冷。   是爹爹在和方大哥哥吃酒呢!   他这才放慢了步子。   “小宝醒了。”   萧护瞧见揉着眼睛出来的小家伙,招手让他到跟前来。   他放下酒碗,矮身将还有点热乎乎的萧元宝抱了起来:“睡好了?”   萧元宝点点脑袋,唤了方有粮一声大哥哥。   方有粮听见糯声糯气的,心中发软,把手心剥的烤山板栗给他。   萧元宝接下来,却没急着吃,圆圆的眼睛四下瞧了一眼,立马着急道:“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   “在灶屋里头呢。”   萧元宝闻言,立从萧护的腿上滑了下去,突突就往灶房去了。   “这孩子。”   萧护给方有粮添了酒:“这秋小酒还成,下着杂碎香。”   方有粮受这般好吃好喝的招待,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以前两家常来往时也是如此,这朝毕竟好久没来了。   萧护来家里寻时,他还在城里卖柴火,是他娘说萧护找他有活儿给介绍,若不是如此,他娘不一定会让他上来吃酒。   总吃人的回不了,也不是个事儿。   可家里确是需要一份工,他还是厚着面皮便上来了,提了几颗林子里挖的冬笋。 第18章   祁北南正在灶屋里头烧火,上午买回来的烤鸡早凉了,包鸡肉的油纸上都结了一层冻冻。   他把整只鸡劈开成块,这般放进锅里蒸,热得能快些。   萧元宝突突跑进灶屋,见着祁北南果真在这里,不知觉的长长舒了口气,开心的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他贴着祁北南,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细软的头发耷拉着,也不说话。   “怎么了?”   祁北南看着人似是在撒娇,由着他靠着自己:“睡好了?”   萧元宝点点头,不好意思与祁北南说怕他回丘县了,便小声说道:“有些饿了。”   祁北南不由得一笑:“我瞧瞧鸡肉蒸滚了没。”   他站起身来,牵着萧元宝到灶台前去,锅盖揭开,一股烫人的白色蒸汽弥漫开来,一下子都叫人瞧不清了。   待着蒸汽散开来,一土陶盆儿的鸡肉飘出了股肉香味。   祁北南在指间沾了点水把盆子端起来,那盆儿间还被蒸出了些黄灿灿的油汁。   他拿出了那只特地整切儿的鸡腿来,吹了吹递给眼巴巴仰着下巴望着的小家伙。   萧元宝看着大鸡腿,肚儿也是真的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不过拿到鸡腿,还是没有急急一口咬下去,反而举高了些:“哥哥先吃。”   祁北南没拒这好意,凑上去象征性的咬了一口。   鸡肉有些柴口,不过盛在鲜香,他赞了句:“嗯,真香。”   萧元宝见此欢喜的拿着鸡腿跑去了灶下烤火。   祁北南瞧小家伙乖乖坐在灶下捧着鸡腿吃的香,眉眼中有笑,用剩下的冬苋菜煮了个汤。   待着把饭菜端上桌时,萧护和方有粮已然喝到了兴头上。   方有粮的酒量不如萧护,脸上起了些红晕。   瞧着端上来的烤鸡,肚儿里的馋虫一阵搅动,喉咙发紧,家里上回吃肉不知是什麽时候了。   可见着这好酒又是好肉的,他心中更是没底儿,说是给他引荐个活儿做,怎的反而还这般招待起他来了。   方有粮瞧萧护一直没开口提活儿的事儿,他也不好自个儿就问,便说了句笑:“萧哥家里年过得可真早,今儿还没二十四咧。”   祁北南道:“我今儿上城里出了摊儿,那卖烤鸡的贩郎卖剩得一只,急着收摊走,价贱,我便收了来。”   “想着这烤鸡下酒不错,可惜我年纪尚小不吃酒,萧叔一人吃酒寡淡,索性喊了方大哥一块儿,往后也好常来寻我。”   方有粮听这话,心想这祁小郎真是恁周道:“你这叫我做叔叔的如何好意思,往后可千万不能如此客气了。”   祁北南应声,笑道:“小辈都听你的。”   言罢,祁北南瞧了萧护一眼,萧护会了意,点点头。   于是他将那张揽工帖儿送到了方有粮身前。   “我去城里头,巧而得了张揽工帖儿,年底上了,萧叔不得空去,不知方大哥可愿去干这活儿。”   方有粮拾起那帖儿,他不识得字,差点还给拿反了去。   心中诧异,甚么地儿这般稀奇,揽工还发帖儿?   “不怕北南笑话,我就一大粗人,字儿是全然不识,也没甚么见识,不知甚么活计还发这般帖儿。”   祁北南便将官贴的事情耐心解释了一道。   又说:“工钱还算丰厚,比外头强,就是不知县府里揽工几日,这得去了县府报道才晓得了。”   方有粮听一日能一百多个铜子儿,还贴补一升米,登时惊得站起了身来,顿觉着手里的帖儿像块儿金子。   可他从未听说过县府还有这样的美活儿干,也不掩自己没见识的模样,当即又惊又喜的问道:“当……当真?”   祁北南点点头:“不作假,上头有官印,拿去哪儿都是认的。昔时我在丘县也见过县府这般的揽工,只是因报酬比市面上高,消息不如何流通。咱这般在村野,少有听闻。”   萧护道:“当真,我虽未去干过,但给庄子上的人送山货时,也听他们谈起过。”   方有粮确保了真有这样的好事后,反倒是有些不安了:“这……这,如此好的活计,萧哥,你如今没进山,还是你去吧。”   “我就是去不了才喊的你,若是自得空去,就不告诉你这事儿了。”   萧护道:“放眼村子里头,我去不得,除了你还能叫谁,可别白白放费了这帖儿。”   方有粮心中发热,自添满了一碗酒:“萧哥,我干了!”   话毕,还真自闷完了一整碗酒去。   “北南,叔谢你,哥谢你!”   方有粮心中激动,一连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来。   萧护连叫他坐下吃肉。   先前萧护一直没说要介绍的差事儿是什麽,方有粮心里悬着,如今有了这帖儿,心中的石头落地,吃酒明显更开怀了些。   祁北南与人夹着菜,瞧他满眼藏不住的欢喜,这兴头间,问他什么保管都得答,于是看了萧护一眼。   “有粮,大哥来村子那年,你还光着个屁股满村里跑,一转眼你都是个大小伙子了。”   萧护受了祁北南的暗示,便要切入正题:“这些年你什么秉性,大哥晓得;哥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你与大哥说说,家里墙塌了那么大的事,作何不来告诉我?”   方有粮听这话,打了个酒嗝儿,他歉道:“大哥,我是想来劳你帮忙的,我娘怕你麻烦了你。”   萧护闻言眉头一凝:“麻烦?萧方两家来往了这么些年,提麻烦?”   “你大哥我一根直肠子,不如你婶儿细致,自她去了,方家就生疏了去。你今儿直言告诉大哥,是不是我什麽地方不地道了?”   方有粮驼红一张脸,听萧护的质问不由得看向旁处:“没、没有的事儿。”   萧护见状,看模样还当真是有事!   他胸中急:“你瞒我,你不说,大哥就是想到合眼也想不明白,甚么事究竟是不能好生说谈出来的!”   方有粮瞧萧护急,心里头纠着,他娘百般嘱咐不教说的。   可是他觉着萧护和以前依然是一样的,这般还与自己介绍如此好的工,若换做寻常人,谁肯呐?   便是自真去不得,把这帖儿卖与人,也有的是人肯拿钱买了去。   他心中明白,这是萧家关照着他咧。   “你倒是说啊,要急死我不成!”   方有粮一咬牙:“大哥,你知我也是个直爽性子,咱两家好了恁许多年,我怎愿瞒你什麽,实在也是不好开口。”   萧护心急:“两家子就差跟那一屋子人一般了,还有甚么话是开不得口的!”   “哎呀,是、是秦娘子……”   方有粮借着酒劲儿,将秦氏干得那些个事情一五一十的都给吐了出来。   他无所偏私,全数说明。   “咱家属实是穷了些,这话不假,可我们家没恁想贪人便宜的心思。这些事儿,怎教得我好与大哥说,便是我脸皮子再厚,也开不出那个口啊。”   “我娘那个人你也晓得的,好说话脾气弱,实则心里却要强得很。”   方有粮也是痛心,眼眶子泛热:“旁的也便罢了,秦娘子瞧不上我们家穷,这村子里多少人家也都如此,可她说二姐儿和三哥儿偷东西,这如何使得。姐儿哥儿的,盖了这名声,以后如何寻人家去!”   萧护听得瞠目结舌,他就是下山在村里的日子少,却也早瞧出了方家的不对劲。   原是以为往日里主要也是小宝她娘频繁与孙婆子走动着,如今她去了,自个儿一闷葫芦的男子,人孙婆子与他话不搭腔也是寻常的。   一开始也没多想,可时日长了却觉着实在是有些生分了,又估摸着是不是有甚么误会。   今朝才晓得,哪里有甚么误会,那叫确有其事!   萧护心中阵阵发寒,手中的箸儿捏得发紧。   啪得一声,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   萧元宝啃着鸡腿,一嘴巴上都是油水,见他爹爹不知怎的忽生了这么大的气。   有些害怕的往祁北南那方挪去。   祁北南听了其中原委,其实也和自己猜测得相差不多。   他没做扰,抱了萧元宝起来:“哥哥带你擦嘴去。”   “嗯。”   萧元宝小声的应了一句。   “萧哥,我虽吃了酒,可不至于醉得说胡话,这些事儿闷在我心里头,我也难受。今儿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吐出来心里头也都敞亮了。”   方有粮也是个聪明人,话说到此处,寻常人当劝萧护识清秦氏去。   可那毕竟是人的家务事,且自己是个小的,哪里有小的说人大的对错的。   这般事情要长辈才能说教。   于是道:“我娘说的是,秦娘子与你到底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人,人与人间处事各有所不同,你切莫生气。”   萧护想不生气,可听这桩桩件件怎能不气。   前些日子小宝的事情已经在他心窝子上戳了一排细密的刺了,且还没等他缓口气来,这朝又晓得秦氏嫌与家里来往亲近的人家穷,辱人家偷。   好好的亲邻关系叫她搅成这般,是往他心里又插刀。   她这般哪里像是过来好生过日子的,全然似来讨债的。   一时间萧护心里头万般汹涌,心里头的滋味复杂得厉害。   他嘴中发苦:“我糊涂,怪我糊涂。我从未疑她不是,怎想她拿着我的信如此作践。”   祁北南在通堂屋的廊里听着两人的谈话,不枉一番折腾,可算是教他这糊涂的丈人晓得了秦氏是何面目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来,萧护劝慰了方有粮不少话,言他不知情,让方家莫要再生分了去云云。   先前的酒还吃得欢喜,这后头倒是有些借酒消愁的意味了。   祁北南不知萧护此后要如何处理秦氏,且还得看秦氏回来。   若是这般,他这丈人也还要装聋作哑的,祁北南便要另做打算了。 第19章   “娘,眼瞅着小年上了,俺大姑姐今年是打算在娘家过年了不成?”   岭县梨膏村,秦家。   清早上,秦家大媳妇腰间系着块破洞的围腰儿,那围腰儿东污一块,西污一块,都快包浆了。   秦大媳妇单手刷着锅,时不时的往西间屋瞅去,都一大早上了,也不见那大姑姐起来,竟是跟孩子一样睡得。   他们家的大小子都起了,朝哥儿却还睡着,也不说早些来灶上帮帮忙,学着些生火做饭,看以后怎嫁得出去。   这一日两日的也就罢了,三五日间了还是这般。   秦大媳妇心里早就不痛快了,原伺候着一大家子她就已够烦恼,时下大姑姐还带着回来吃住,不是存心给她找罪受嘛。   她一北边嫁来的媳妇,见搓着手进灶来的婆婆,终是忍不住朝着西间儿扯了嗓门儿,问起她那大姑姐啥时候走了。   古氏闻言鼓起眼瞪了大媳妇一眼:“这里是二丫头的家,她想回来过年便回来过年,你说这话是咋得?”   “儿媳这不是就问一声嘛,大姑姐在娘家过年,姑爷不见气呐?”   秦大媳妇大着舌头,有意叫那西间听去:“可别好好的,夫妻生了隔阂。”   “呸呸呸,谁教你说这些歹话咒大姑姐的。”   古氏骂了一句。   秦大媳妇见婆婆向着大姑姐,心头虽是憋闷,却也只好闭了嘴。   那古氏坐在灶下戳了两下灶膛,想了想,还是朝西间儿去了。   秦氏将才从睡得正热乎的王朝哥儿身侧轻手轻脚的起来。   她捡了件棉褂子给套上,三十余的妇人,这两年上吃得好做得少,面色红润,身形丰腴,竟是比做姑娘的时候还水灵。   秦氏觉着屋里头生冷生冷的,不如萧家那头放了炭盆子的屋里暖和。   纸糊的窗明晃晃的透光进来,瞧那明亮的,不是起了大霜就是下了雪。   她娘,这时候端着盆热水开了条门缝从外头进来。   “闺女起了?”   “嗳。”   秦氏披上外衣,应了古氏一声:“娘咋还端水进来。”   “外头落雪了,冷得很咧。”   古氏撇了正在热水里头绞帕子的秦氏,试探着道:“雪落下来冷不说,你若是要回萧家去,路也不好走了。”   秦氏擦着脸,登时止住了动作:“娘这是听了大嫂嫂的话,也嫌我烦了,要赶我和朝哥儿回那萧家去了。”   “你这丫头多心,你带着朝哥儿回来娘欢喜都来不及的,咋舍得赶你们走。”   古氏被秦氏道破了心思,有些挂不住,道:“娘只是瞧马上春节上了,也不见那猎户来接你,可别是出了啥事儿。”   “能出啥事儿,他又没去山里头。”   “娘说的是那来投奔的小子,可别在萧家挑事端,教姑爷冷了你。你不是与娘说那小子是读书人么,可狡猾得很。”   古氏道:“你甭见气,要娘说,你这回就不该回来,与那小子留下空隙数落你不是。”   秦氏闻言胸口一憋:“我若不回来那猎户能晓得谁要紧谁不要紧,不快快的把那小子赶走了去,家里多个外人,娘以为便是我眼皮子底下容不得人?”   “有那小子望着,我如何好像以前那般捎肉捎铜子儿回来,我还不是为着咱家里着想,这才要把他赶了去的!”   说着秦氏心里便委屈起来,眼瞅着回来也七八日了,就是不见那猎户过来接,心里头说不慌那是假的。   时下没等她说什么,娘家人倒是先急着要赶她回去了。   秦氏一捂脸哭起来:   “当初要不是哥哥拿了家里头的银子去烂赌,那追债的抓着他不放,教不还钱就要把他手给剁了去,家里能败落得值钱的物什都当了给他填窟窿么?”   “为着他,把我嫁去王家那般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家,好不易熬死了那老东西,改嫁了萧家。我不曾记恨家里,想着爹爹病着,哥哥虽改了赌的毛病,可挣得也不多,苦着自个儿也贴补着家里,如今回来几日间,就讨得家里嫌了!”   “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古氏也被说得心里歉疚,他们秦家原本日子过得是不差的。   老秦头会烧菜,十里八乡的都喊一声秦灶爷,家里就养了那么一儿一女,手头宽,攒了不少积蓄。   这老秦头爱儿,一心想把手艺教给儿子,偏秦大郎不爱侍弄汤水,想出去做货郎。   父子俩一直给杠着,到底是儿子扭不过老子,几回秦大郎偷跑出去都被逮回来一阵好打,东西也教老秦头给砸了。   这般郁郁下,秦大郎受人蛊惑迷上了赌,一睹赔得个倾家荡产。   家里头值钱得都给卖了也填不起账,后头还是拿了秦氏的嫁妆钱才堪堪抹平了去。   秦灶爷气吐了血,落了病根儿,时常都咳咳吭吭,人谁家还稀罕请个病汉去烧菜做席的,哪个晓得传人不传人。   外头的人嫌寒碜,这秦灶爷慢慢就没了生意去,从秦灶爷变成了老秦头。   家里早前被榨了个干净,这朝又没了秦灶爷挣钱的进项,日子一下子便过得十分的紧了。   好在是秦氏二嫁,秦家给的礼钱缓了口气,且这年把秦氏没少捎些米面肉油回来,家里的日子才过得有点滋味了起来。   家里头是觉亏欠了秦氏,可又能拿什么弥补。   这关头上瞧着两口子别扭,家里头也着急呐,怕丢了这女婿去。   “哎哟!娘的好闺女,怎还哭上了!待会儿把孩子给吵醒了去!”   古氏连忙去劝。   秦氏哭得嘴里拉着丝,埋怨道:“你和爹自来便疼哥哥不疼我,孙也是疼哥哥的儿不疼朝哥儿!你们好狠的心!”   外头将才起来的秦大郎听见屋里的哭声,又见媳妇好事儿的躲在一头真偷听着,他睨了人一眼:“怎恁好事儿你,饭好了没?”   秦大媳妇不痛不痒的拧了秦大郎一把:“光是晓得吃,你妹子和娘吵起来了咧,也不进去劝劝。”   “女人家拌嘴几句,我一个大男人能劝甚么。”   言罢,佝着身子钻进了暖和的灶屋。   早食后,秦氏红着一双眼睛,收拾了东西,扯着王朝哥儿出了村子去。   迷糊的王朝哥儿不知道她娘又是咋的了,坐在牛车上问道:“娘,不是说等后爹来接咱再回去嘛,咋的咱自个儿就回了?”   “今儿小年,我见着舅母宰了鸭咧。”   秦氏气骂道:“咱娘俩儿不稀罕那一口鸭肉吃,等回了萧家,有的是鸡鸭鱼肉。你舅母人心眼儿贼坏,挑拨着你外祖母说娘的不是,就想把咱赶走,她霸着家里舒坦,迟早遭了报应去。”   家里这一屋子没良心的,回了萧家她再是给他们接济一口饭菜去,活该她受难!   ……   今儿飘了些雪,祁北南等着雪停了才收拾去的县城,到的时候已然不早了。   落了雪的天更冷些,小年上,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了红灯笼,午间鞭炮声大,节日的气氛更浓了些。   今朝要回去吃午食显然时间上是来不及了,他早早的便与萧护说了下午再回。   又嘱咐了萧护到时候只肖煮上饭即可,他从城里包点肉回去吃,小年上,吃点好的不为过。   许是天儿冷,又许是家里头团年,今儿没见着白巧桂过来。   萧元宝有点失落,不过昨儿他才学会数数,铺儿上有了生意后,他便小心的把铜子儿收了过去数上一数,倒是找到了事情干。   比昨儿怯巴巴的在摊儿前躲着人要好了许多。   “这儿,在这儿!”   祁北南原以为今儿生意寡淡,不想摊儿铺开以后,才代写了封家书,就来了几个衣饰不俗的少年。   为首的少年上来便十分阔绰道:“给我用那最好的纸写上十副联儿。”   祁北南正欲问确定要那么多,与那少年结伴的人先他道:“要这么多贴得下么,别糟蹋了。”   少年哼了一声:“家里恁多门只有不够贴的,便是多了,我送人去,与私塾头的学生一人送上一副,教他们都贴上。”   “等那老头儿上家里时,我就在门口等着他,问他,夫子,您看这联儿写得好是不好啊?”   少年想着便已兴奋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还神气不。”   祁北南埋头写着联儿,听少年的谈话,估摸是昨儿那老朽的学生,说来原还是个夫子。   瞧着模样,学生也和他不对付。   祁北南在丘县时,他爹也是夫子,私塾中也有性格乖张的学生,可待他父亲也都还十分尊敬,鲜少见着如此要先生出丑的。   不过那老朽秉性不端,要人尊敬也实难。   少年拿了联儿,爽利的给了钱,欢喜的便去了。   夜里要吃肉,午时祁北南简单吃点,买了两张菜饼,要了两碗羊杂碎汤。   热汤就着菜饼,暖呼呼的送肚儿,萧元宝比在家里头吃萧护倒弄的芋头煨冬苋菜要吃得香多了。   下午没甚么生意,起了些风,瞧着是要再落雪的兆头。   萧元宝被旁头面摊子上的老板娘唤去炉子跟前烤火了,小家伙在大锅炉前,瞧着老板娘煮面条,剁肉馅儿,看得津津有味。   祁北南搓着发僵的手,又等了个把时辰便收了摊儿,去包了两斤鲜猪肉葱包,半只卤鹅。   他买的都是熟食,至多回去再热一遍,没选生肉。   萧护与他的手艺不分伯仲,就不多提,买了生食回去,到时候做出来只怕糟蹋了菜去。   买好东西,提早牵着萧元宝坐了牛车回家去。   两人步履松快,将巧到院儿门口,就听见里头传出了说话声。   提着小包子的萧元宝淡秀的眉头一蹙,倏的抓紧了祁北南的手:“秦娘子和朝哥儿回来了!”   萧元宝两只圆圆的眼睛惊讶了一瞬,转心情便低落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污了雪泥的鞋尖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了。   秦娘子和朝哥儿回去了恁些日子,七八日都没见着了,这朝可算回了家来,他该欢喜才是。   可真当听见人回来了,心里头好似却并没有那般欢喜雀跃,反倒是去县城回来的开心气儿都减了半。   七八天的时间很长的,以前爹爹去了山里,他要等好久好久才能过去这些天。   可这回他觉得这么多天眼睛一眨就过去了,快得他都觉得秦娘子回她爹爹阿娘家里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他想,可能是哥哥来了家里,他能去方爷爷家里顽,还能去县城里赶集,每天都非常开心,时间嗖一下就溜走了。   小孩子也不全然是傻的,好与赖,便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心里头也有杆子秤。   秦氏拿捏着让孩子说不出她不好来,可许多时候孩儿心里头都是不开心的。   但跟祁北南在一块儿,他觉着每天都很开心,终是再次尝到了以前阿娘还在的时候那般无忧无虑的感受。   这朝乍的见着秦氏回来,仿佛间觉着又要过上那般闷闷不开心的日子了。   心里见到熟人的那点微莫开心,很快便被以前那样的日子带给他的恐惧所淹没。   祁北南察觉小家伙一下子就焉儿了下去,拍了拍他的手,宽慰道:“没事儿,哥哥在呢。”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原本在雪泥路上还蹦蹦跳跳的孩儿,一下子又变成怯怯不爱说话的模样,依在祁北南身侧才进了院子。 第20章   堂屋的大门开着, 也没瞅见有人,估摸着娘俩儿也是才到家没一会儿功夫,窝在里屋收拾呢。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进屋儿去, 萧元宝眼儿发尖, 进去便瞥见南间儿的里屋门也敞着。   那是他和王朝哥儿睡得屋子,说是两个孩儿一屋,实则也就萧护在时睡一道里。   平素秦氏怕王朝哥儿受冻,都是抱去屋里与自己一同睡。   萧元宝一扭身就突突就跑了进去, 便见着几日不见的王朝哥儿这当儿正站在柜子前倒弄呢。   柜儿的每个抽屉都大喇喇的敞着,也没给推进去,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大“盘查”。   “这是什麽?”   王朝哥儿回家来便跑进了这屋里, 一阵翻箱倒柜, 寻到了个拳头大小的盒儿, 一把扎着细毛的小刷子。   他把刷子囫囵丢在一旁, 稀奇那盒儿, 以为是什麽香粉。   匆匆掰开了盒子, 瞧见里头果然是些粉末。   凑上去能嗅着一股淡淡的香, 还夹着点草药的味道, 但是粉粗,好似和她娘去城里才会擦的粉不一样。   瞧见萧元宝回来了, 没许久不见的欢喜雀跃,也没半点翻弄人东西被抓包的心虚, 反而直问东西哪儿来的。   “是牙粉,漱口洗牙用的。”   萧元宝连忙跑上去, 把被王朝哥儿丢置在一边的刷牙子赶紧给小心的拾起来。   他十分珍惜这物件儿, 平素用了都要整齐收拾进柜儿里。   见王朝哥儿这般随意的动,很是心疼。   “哥哥买的。”   王朝哥儿皱了下鼻子, 果然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单独给萧元宝买东西了。   甚么牙粉,他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瞧起来就觉着贵。   他心头很是不高兴萧元宝竟有了他没有的东西,见他还爱惜得很,更不痛快。   一把抽过萧元宝手里的小刷子,很是霸道:“我要了。”   萧元宝被王朝哥儿争东西争惯了,秦氏每回总巧言说弟弟当让着哥哥些。   哥哥那么大了,还没见过,也没使过这些东西,可怜得很呐。   萧元宝心里虽有些不愿,却也只能忍让。   可时下他却分外的不愿意王朝哥儿要拿走他的牙粉。   虽然有点怯,但还是试着挺着胸脯:“是哥哥买给我的。”   王朝哥儿瞧逆来顺受惯了的萧元宝竟还反抗起他来了,立凶道:“那你再让他给你买去啊!”   萧元宝被唬的后退了一步,可看着王朝哥儿手里的盒子,不愿胜过了害怕。   他又跑上了前去:“可这已经给我买了。”   祁北南把大包小包放下,一回头就不见了萧元宝,听见南间儿里的动静,连忙过去。   进屋就见着王朝哥儿气怒的攘了萧元宝一把,萧元宝站不稳险些摔在了地上。   “这是做什么!”   祁北南连忙牵住了萧元宝。   萧元宝本是忍着不哭的,见着祁北南来了,反倒是鼻尖一酸,手背捂住了眼睛。   “朝哥儿要哥哥买的牙粉和小刷子。”   王朝哥儿见萧元宝告状,气得直哼哼。   东西都在自个儿手上也没得抵赖,他索性把手背到了身后,不肯交出来,直瞪着祁北南:   “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就是个外人,你管不着!”   “小祖宗些,这才几日没见着,怎就都欢喜的抹起泪儿来了。”   秦氏循着声儿也来了南间儿。   见着俩孩子起了争论,却跟眼盲了似的,假意不晓得两个孩子的矛盾。   转和稀泥的看向祁北南身前的萧元宝,很是亲热道:“哎哟,我的儿,你这是去了哪儿?好些日子没见着,可想死娘了!”   “快叫娘抱抱,这些日子跟你爹在屋里,只怕都瘦了。”   言罢,便一副十分想孩子的模样,伸手就要去抱萧元宝。   萧元宝见此,非但没有被秦氏的亲切多打动,反倒是有些怯的躲去了祁北南的身后。   秦氏见此,双手微微一僵:“这孩子,几日没见着娘还给生疏了。”   试图再去哄萧元宝:“娘给你带了好些吃食回来咧,来,叫娘抱去瞧瞧。”   萧元宝吸着鼻子,小声道:“哥哥在城里已经给小宝买了包子还有卤鹅了。”   “哎吆,哥哥买的能跟娘买的一样嘛。”   祁北南看着秦氏的一番做派,实在是不愿再维持一点表面和谐。   他冷声道:“秦娘子就别再为难孩子了。”   话毕,他径直上前从王朝哥儿手上将牙粉和刷牙子狠狠抽了回来。   他拿着东西道:“这是塞嘴里漱口的物件儿,已经使过了,秦娘子也要装聋子做瞎子的争来给王朝哥儿?”   “虽说我们这些粗野人家也不讲究,可你这未免也太不讲究了些。甚么东西都要,知道的是不嫌弃,不知道的以为是要饭的。”   秦氏见祁北南不好糊弄,直就那么戳破了和稀泥,且话还说得恁难听,心中大为不悦。   不过她还是用尚存的理智尽可能的压着脾气:   “朝哥儿就是没见过这些物件儿,拿来瞧一眼,你也忒计较了。说什麽争啊抢的,教得孩子离了心,这是个做哥哥当说的话么。”   “且我许久没见着宝哥儿了,心疼孩儿,想抱抱他怎到你嘴里头就是为难了?你这孩子说话怎恁刻薄?”   祁北南冷笑。   在萧护那儿已然是知晓秦氏是什麽人了,为此也没必要继续装,不怕让萧护瞧了去。   若他再待她恭敬,反倒是显得他一个明事理的读书人品行不正了。   他疾言厉色道:“若真是心疼孩子会大过年的丢下孩子回娘家去?要丢下便都丢下,要带走便都带走,舍一带一算心疼的哪个?”   “心长得偏就偏了,又何必再做这般贤善姿态来,大老远赶着回来,也不嫌累得慌呐。且装也装得像些才是,得了空功夫去县里看看那些个唱戏得是怎么演的吧。”   “这般唱来看客不给茶水钱,当心还往脸上泼。”   “你!”   秦氏见祁北南这般跟她说话,直直的瞪大了眼珠子。   来家里时还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她离了萧家这才几日的功夫,恁小子竟就张狂成这模样了。   秦氏从娘家受了一窝子的气回来,才进屋门没一盏茶功夫咧,又还受恁大点儿的孩子讥,胸口气得闷痛。   家里受了那股子闲气,她没能给孝敬回去,回了萧家,那猎户不在,还训不得这小兔崽子了?!   不斥一番往后只怕这家里要他当家了!   “我回娘家因着甚你心头没数?”   秦氏立也变了脸,尖牙怒目,斥口骂道:   “个打秋风的,还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了。你爹娘老子没了,厚着面皮来萧家蹭着吃蹭着住,究竟谁才是要饭的!还想着在此处撑霸王咧!呸,走错了地儿!”   “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收拾东西自滚回你那丘县去,给人瞧瞧哟,哪个读了书的人恁不要脸。”   萧元宝还是头次见着秦氏这般凶悍的骂人,以往虽也不善,可到底还装着张伪善的皮子,小孩子虽怕,却也没怕得那般厉害。   这朝着实是教吓住了,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虽是不太听得明白两人争论什麽,可却听得懂秦氏要赶祁北南走。   萧元宝紧紧攥着祁北南的手,哭着道:“秦娘子不要赶哥哥走。”   “他是你甚么哥哥,朝哥儿才是你哥咧!个蠢钝的娃,胳膊肘往着外里拐,这家迟早要教你们爹俩霍霍完了去!”   祁北南正欲张口,却没等他反呛出声,一道沉怒的声音先行响了起来:“你又拿孩子撒什麽气!”   萧护打外头回家来,还没进院儿就听到了家里传出了大动静。   自家向来是冷僻,距村里头人户扎堆儿的地方上远,素日里家头是再清净不过。   他当是以为有甚么人趁着家中没有大人在而前来寻事,急着步子跑了回来。   哪知回来就瞅见秦氏满脸凶相,把一头的孩儿训得大哭。   萧护胸中这些日子团结的气一股脑儿的都冲在了头顶上,当即便斥出了声来。   这扯着包袱扭头回娘家一去了那么些日子,方一回来就开始作威作福,把孩子吓成这样,真当他是死了不成!   “萧叔……”   祁北南看见回来的男人,立转变了神色,轻唤了一声。   却不等他发挥,萧元宝就松了他的手,连忙朝着萧护跑去,一张小脸儿泪糊糊的:   “秦娘子要赶哥哥走。不要赶哥哥走,爹爹不要赶哥哥走。”   他哭着重复着这几句话,哭得伤心,教萧护的心都揪做了一团,连忙把人抱了起来:“不叫哥哥走,不叫哥哥走。”   秦氏一时傻了眼,这俩孩子才当去茶楼里唱一出才是。   方才气得七荤八素的,那般不谨慎就叫骂出来。   这叫萧护撞见,当真人倒霉起来吃水都塞牙缝。   恁小崽子也是会挑时辰哭,还说那般的话来,怎不说是谁先挑事儿的。   可眼瞅着萧护动了怒气,她心里头便是哑巴吃进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能先行强忍着把气给吞回去。   他们娘俩儿自回的娘家,萧护不曾去接,又自灰溜溜的回来,本就在气势上低了一头。   想萧护许是还气着,她回来便说些好话,服个软。   先前她想着一口气把祁北南赶走,是有些触了原先那些日子留下的逆反心,太过急躁了。   日子还长,开了年猎户去山里的时日多,到时候这个家还不是她一人做主,要把内小子赶走岂不容易得多。   于是她硬压着收敛了气焰,好着性儿与萧护道:“我哪里是要赶孩子走,许是北南对我有甚么误会,我一急话才说重了些,教宝哥儿以为我要赶北南走了。”   萧护又见秦氏温和起来,直觉着善变。   往日里他觉得贤善的面孔,这朝却格外的假。   他不再吃那套,十分清醒:“你哪里是说的甚么急话,本就是不满北南留下跑回娘家去,这朝回来便对着孩子大呼小叫,是得有多怨恨一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既是不满意他在家里头,何必还大老远的回来!”   秦氏教萧护训得哑口无言。   今儿是怎的了,她是哪哪儿都遭人嫌了去。   这当儿见萧护在火头上,与他对呛捞不着半点好处来。   昔时在王家旁得没学会,伏低做小她还不会嘛,且男人都还吃这套。   于是她捂着胸口哭起来:“咱俩夫妻,你说得甚么寒人心的话,这是我还回来不得了,我嫁于你,这里未必就不是我的家了么。”   “我倒是想这里是你的家,可你把这里当是家嘛!”   萧护冷声道了一句:“你回来整好是时候,若是你不回,我也要到岳家去,有些话当面问问你。”   祁北南瞧这苗头,是要算总账的时候了,于是上前去把萧元宝抱了过来。   萧元宝抽噎着,埋到了祁北南的肩上。   祁北南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后背,识趣的道了一声:“萧叔,我先回屋了。”   秦氏有些不明,看着回屋去的两个孩子,又想,萧护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她心里头忽的有些七上八下,感觉很不好。   萧护也大步去了屋里,秦氏心里突突的,在原地顿了顿,还是跟着过去。   站在屋里的王朝哥儿傻愣愣,显然是以前在王家见识惯了这般闹架的阵仗,早已跟家常便饭了似的,并不多稀奇。   他只听进去了萧元宝说买了包子和卤鹅。   这些天儿会外祖家里头,吃得粗简,还不如在萧家这头呢,三天两头的都有荤腥打牙祭,他早就馋得慌了。   又大老远的回来连午饭都还没得吃,瞧见秦氏要出屋子,连忙道了一声:“娘,啥时候吃饭啊,我饿了。”   秦氏恨铁不成钢,骂了一句:“缺心眼儿的,你说你去拿他漱口的东西做甚!能当东西吃不成!平白惹这么些事出来,还教你后爹听着,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王朝哥儿受了一通斥,一脸委屈的跑去了一边上。   秦氏进了主屋里头,萧护已然静默的坐在了凳儿上。   她无端的心慌,软着话道:“我错了还不成嘛,你何必那般恼怒,教孩子瞧我笑话。”   萧护沉沉的看了秦氏一眼,未接她的话头,只道:“我自认未曾薄待过你,家里二十五亩田地,赁了二十亩出去。旱地一年八贯赁钱,水田一年可收五六石粮食,都是你管着;我上山一回,卖得山货哪回不曾给你银钱。”   “你拿着家里的粮,手中的钱,时时接济着娘家,我可曾说过一句不是。我不求你旁的,只盼你能够看顾好孩子,可你究竟是怎么做的?”   秦氏被萧护一通话说的心头没底儿,说不心虚是假的,可这人自来不是个细致的,怎盘说起这些来。   她当即道:“是不是那祁小子教起宝哥儿在背后说我不是了!”   萧护听这话,心头更是气:“北南跟宝哥儿没说过你一句不是!你倒是会倒打一耙,一来便想着孩子不对。”   秦氏一噎,揩着眼睛转卖弄起可怜来:“那你说我做什麽了,我对宝哥儿甚么样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嘛!”   “那回宝哥儿耍水贪凉发起高烧,外头打着惊雷,落着暴雨,我出去请大夫险些摔进河里。宝哥儿吃了药高烧迟迟不退,我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就差也跟着病上一场了。”   “我便是知道这些,才想问问你究竟是为何!”   萧护见秦氏说起往事,不免加重了语气,这些日子他翻来覆去的想不明白。   “宝哥儿衣裳短了你不裁做新的,手脚上冻得尽是大疮你也不管,孩子瞧了大夫说体格虚,让好生些养!以前那些待孩子的好,你究竟是不是做给我看的戏!”   秦氏试图寻理由来说,萧护径直又说了她带着王朝哥儿在他面前卖乖,私底下却让萧元宝干活儿的事来。   她惊得说不出话,不知怎的连这样的小事萧护如何都给晓得了。   萧护见她支吾的一瞬,便知事情是真的了,许是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一时也没想好应付的借口。   他心头顿时更不是滋味了些,小宝当真在她手底下受磋磨,他这个做爹的,实在不尽责。   “小宝不是你亲生的,你偏心就罢了。那方家,与家里来往了几十年的邻户,何时惹了你,你要暗地里头挖苦戳人痛处!还诬赖人孩子偷东西!那俩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以前常有来家里走动,便是铜子儿摆在桌上没人看着,人也不会动半分。”   “你这已不是偏心,纯是品性坏!”   秦氏没想到自己不在的几日之间,已然是翻天覆地,萧护连方家的事儿都晓得了。   她头晕目眩,险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   “你告诉这些是为了甚!”   秦氏被萧护一声怒吼吓了个结实,泪珠儿一连串下来。   她也不知他究竟知了哪些事儿去。   “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恁方家一个病一弱的,方大郎二十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讨不着,不是穷是什麽。对咱家好还不是想吸咱家的血,这般穷亲戚以前我在王家见得多了,与他们来往着除了倒贴东西进去,还能得个甚!”   “我与你精打细算,你还嫌我品性坏!”   这样的话萧护往时听着还觉熨贴,如今听只觉虚假得厉害,砰得一声一掌拍在了桌儿上:   “够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拿着为这个家说事,你哪里把这儿当家!”   秦氏又一个哆嗦,恍然又想起了当初那个老鬼对他动手的场景。   她惧了萧护,再不敢巧言假辩。   索性是破罐子破摔了:“你说我不把这儿当家,你可又把我当屋里人看了?”   “我初始也是一心一意的为着你,为着这个家,可你呢,你怎待我的!终日里头沉默寡言,心里始终都还惦记着前头那个!”   “她用过的物,你收着舍不得烧;她睡得那屋你给落着锁,不叫人进。我怨她,也怨你,你这么想着她,教我如何信你能待朝哥儿和宝哥儿一样!”   萧护总算是听到了真心话。   他久默着无言,长叹了口气。   于秦氏说的这一点上,他确实有愧,小宝他娘去了恁久,他心中确是从没放下过。   秦氏要什麽,他都能想着法子尽可能的去满足,可唯独是这颗子心,他拿不出来。   “当初媒人牵线,相亲时我便与你说明,我与小宝他娘感情深厚,你心中可有芥蒂,若有,婚事就不提。可你当时说念亡妻是重情之人,只有敬重的心。”   萧护道:“今时怎又说起这些,因着这些来苛待小宝。”   秦氏哭得止不住:“一个女人的感情如何是控制得住的,我心中对你起了情,又有什麽错!”   “错是错在我命苦,错在我识你晚了人去。若当年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没去赌,我何来这般苦命。”   萧护止不住得摇头,也不知是在后悔当初的决定,还是在痛苦自己粗心教孩儿吃了那么多苦。   他静默良久,下了决定。   “你我这般,心性不合,便是过了今日,也没了信任。我也实在是没法子劝自己与一个亏待过自个儿孩儿的人,继续装聋作哑的过日子。”   秦氏抹了一把眼睛:“你这是什麽意思?”   “过了年,我托里正帮忙起一封和离书,往后自奔日子去吧。”   秦氏浑身发冷,不可置信的望着萧护:“你竟狠心成这样!”   萧护没有再言语,又恢复做了往日里话不多的模样。   秦氏心里头既是惊,又是惧。   她不敢想若是教萧家赶了出去,回娘家要过什麽样的日子,她立拉住了萧护,哭诉道:“我晓得是我不对,你再给我一回机会,我定然好好待宝哥儿。北南你欢喜他在家里就教他留下,我绝计不为难他。”   萧护却未有动容。   秦氏见不成,厉了语气:“你若休弃了我,不是逼我去死吗!左右是个死,我不如一头撞死在萧家!”   萧护姑且还吃些软,硬上是半点不吃。   见秦氏如此,心反倒是更铁了些,他晓得秦氏舍不   下王朝哥儿,断不会如此。   于是拨开秦氏,不愿见她撒泼,出了屋去。   祁北南没放过这场争吵,一字不落听了去。   他摇头,若是每日都在为着一日三餐而焦愁,哪里还生出那许多的心思来,到底还是来了萧家吃穿都有了,日子安闲下来,脱了保暖的忧虑。   保暖忧愁的光景里,求一个保暖;日子好了,又开始求一个情字了,人总是这般贪心不足。   其实错得也不是动了情,错得是,起了妒心。   他猜测萧护知晓了实情或许不会轻绕秦氏,男人受不得欺骗,何况于秦氏这般。   只是萧护竟提出了和离,下了如此大的决心,他不免也有些意外。   不过这也是最好的法子,否则往后在一个屋檐下,指不准儿又还闹出些甚么事来。   倒是长痛不如短痛了去。   祁北南略微回神,就见着萧元宝紧贴着他的腿站着,小脸儿上尽是畏怯。   为听萧护的决断,他未把屋门闭上,且还站在门栏前,屋里吵得大声,又是哭又是闹的,动静属实不小。   孙氏在世时,萧护与她感情甚和睦,而秦氏,此前两人也算相敬如宾。   萧元宝大抵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争吵,心中难免害怕。   他紧紧的抓着祁北南的衣角,扬起泪汪汪的眼睛,小声的问:“阿爹和秦娘子为什么要吵架?秦娘子哭得很伤心,阿爹为什么还要那么凶?”   祁北南知道萧元宝还分辨不太清好与坏,只以为人轻言细语的与他说话就是不坏的。   秦氏在他心中始终还是个长辈的样子存在。   他蹲下身,耐心与萧元宝说道:“爹爹并不是要故意凶秦娘子的。因为秦娘子做错了事情,她还不愿意认错,所以爹爹才会那么生气。”   萧元宝叠着眉头:“那秦娘子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对爹爹撒谎,还因为自己厉害一些,就去欺负弱小的人。”   萧元宝闻言抿了抿唇,看着祁北南的眼睛,十分认真的说道:“欺负别人是不对的。”   “是,所以欺负别人的人要受到惩罚,秦娘子是大人也一样。”   萧元宝听了祁北南的解释,心里不再觉得秦娘子被爹爹凶很可怜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秦娘子还欺负了谁,但是他都看见秦娘子欺负哥哥了,呼呼吹着冷风,地上还有雪的天气,她也要赶哥哥走,她坏。   想到哥哥刚才被秦娘子凶着要赶走,他伸出小手牵住了祁北南的手,轻哄着道:“哥哥别怕,爹爹不会赶哥哥走的。”   祁北南心中一软:“那你呢?你不是让哥哥去田伯伯家里当哥哥吗?”   萧元宝大眼睛一动,有些亏心。   他展开胳膊一把抱住了祁北南的脖颈,埋在他身上,有些害羞道:“小宝喜欢哥哥。”   祁北南被软乎乎的小家伙抱着发暖,忍不住逗萧元宝:“可是桂树口李伯伯家有桂花糕欸。”   萧元宝想了想:“等秋天的时候小宝去田伯伯家里捡一些桂花回家,做了桂花糕给哥哥吃。”   “小宝什嚒时候会做糕了,哥哥怎不晓得?”   祁北南眨了眨眼睛。   “我还不会。”萧元宝心虚的摇了摇脑袋,不过旋即他又给祁北南保证:“等小宝长大一些了,一定可以学会做桂花糕。”   “那得等长大到什么时候啊?”   “小宝长到灶台那么高就可以!”   祁北南好笑,担却憋着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那哥哥等那么久,就只吃桂花糕啊?”   萧元宝生怕祁北南要去别家当哥哥,连忙道:“别的也可以吃,哥哥想吃什么都可以!”   “那哥哥要吃雪菜嫩笋尖,焖茄子,香油拌豆腐,辣卤玉棐……”   祁北南报了一连串的菜来。   萧元宝听得云里雾里,像是笋子,茄子,豆腐他都知道是什么,可好些菜名儿却都没有听过。   即使如此,他怔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给答应了下来:“好。”   祁北南这番没再为难小孩子了,点头道:“那咱们俩拉勾。”   ……   翌日一早,萧护就要往里正家去。   祁北南从书箱里头寻出了一副字帖儿,本想再拿出一本手札,不过那是他爹的遗物,到底舍不得送与人。   于是他准备整理做个誊抄,到时候拿自己整理的手札再送人。   先前便许诺了给里正家的孩子送字帖和手札,这些日子一直没得空过去,若单给一副字帖未免显得敷衍小气了些。   他便取出了一本《孝经》来,这书不在四书五经之列,不过他记得有两年童试上有考,虽不知确切是哪一年哪一场考试了,但读书人多读些书不是坏事,博学广知,考场上才不会提笔心茫。   且先头也言了,如今大多数的土地和好的书籍都掌握在世家手上,平民间流传的好书好论甚为稀缺。   即便那些在书坊有售容易买得的书本,价格也甚高。   一本书,不下百文之数,寻常人哪里读得起许多书。   为此,即便这本《孝经》旧了,即便不考,拿来送人也绝对不是寒碜物。   他把书和字帖拿给萧护,整好他要去托里正起和离书,带点东西更好办事儿。   萧护出门时,秦氏哭哭啼啼的也跟了去,试图还痴缠着萧护改变心意。   祁北南懒得管,瞧着山野田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山窝子里偶尔会传出扎炮竹的声音,今年是没得个安稳年过了。   不过来日方长,事情解决妥当,往后有的是踏实年过。   “那边好多人啊!”   萧元宝见院子里还在飘些柳絮花一样的雪,祁北南却站在院墙根儿前,不知道在瞧什麽。   他本是好奇也想跟去看看,却先瞧见村东头那边的大路上有一行人顶着风雪再走,还有驴儿驮着东西,怪是热闹。   祁北南闻见声音,也瞧了去。   “当是村东头庄子上的人。”   他记得前头萧护给他提了一嘴,说是庄子上原来的庄头被主家调遣走了,年尾上要换个新的庄头来。   往后要送山货,就与那新庄头打交道。   这当是赶在年尾巴上,新庄头总算是到了。   祁北南看着外头的雪落得没个结尾,没如何在意那新来的庄头,牵着萧元宝回了屋。   虽说那庄头是个奴才,可背靠着大树,恁些人家大抵都是真正的高门。   自里出来的奴才的见识、人脉,已是许多白丁小户所不可企及的了。   在这村上,自是十分得脸的人物。   村里头不乏有人家想前去走动拉关系,庄子上揽工的时候能去谋一份活儿干,自家儿郎姑娘的,若得瞧上,还有可能引荐去高门子里做奴婢。   这是终日里与土地、苦活儿累活儿打交道的村户人家,鲜少与大户能搭上微末关系的路子,怎能不去攀着。   祁北南眼下未有结交之心,若他日有机会,倒也可以走动一二。   而萧护同秦氏和离,秦氏离萧家,已然是正月底上的事情了。 第21章   起初秦氏死活不愿意, 终日是又哭又闹的。   秦家里的人得了消息,古氏和她儿媳还来了一趟萧家,拉着萧护好一通哭诉卖苦。   萧护起了决心, 不为所动, 摆出在山里长久时间一言不发的性儿,教婆媳俩哭诉不得回应。   萧护本是不愿下休书,要与秦氏留下最后的体面,可见他们家如此纠缠, 也起了休妻的念头。   可不知怎的,秦氏是开了窍还是如何,竟又在萧护说休妻之前答应了和离的事。   正月二十四的时候, 赵里正和几个村中有名望的老人来了萧家, 一道主持着和离。   原秦家那边也该来两个族中长辈, 可秦家过来远, 且已是二嫁和离了, 秦氏族老觉得不光彩, 不愿前来给秦氏撑腰。   来的只有秦家那一屋子的人, 秦爹不知是真的病着身子不爽利还是不愿来, 左右也是没到场。   今日来的除了古氏,还有秦大郎夫妻俩, 好歹也算来了个男子。   堂屋上,两方人各坐一边, 赵里正将拟定好的和离书唱了一遍,虽有些折脸面, 可村户人家这般, 绝大多数人都不如识得字,为保公正无误, 都能瞧明白,这才给唱出。   祁北南在里屋头听了一耳朵,小户人家,没甚么笔墨文采,请族老有名望的人拟定的和离书、休书大抵都是依照官媒的格式拟的,虽刻板,但不出错。   和离书唱罢,秦大郎微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这和离书是没问题,不过我妹子从梨膏村恁远的地儿嫁来你们圪山村里,如今让她和离回去,萧家得给上些补偿才是。"   倒是不等萧护发话,赵里正先行帮着自村头的人说话:“秦氏嫁来萧家,也没生上个一男半女,要甚补偿?”   古氏连忙道: “人道是三年未有所出方为过,我女儿才嫁来萧家还不足两年咧。”   赵里正有心再帮萧护说话,但他并不晓得两人和离的缘由,不知当拿什麽替他反驳了去。   秦大郎见这头没了话说,立便挺起了胸膛:“咱也不要多的,萧家补偿我妹子五亩田地便是,教她回去以后带着个孩子也能有口饭吃。”   “五亩地!”   赵里正瞪圆了眼:“咱岭县不说富庶,田地也并非尽数肥沃,便是一般田地也要五六贯钱一亩,五亩地下来得二三十贯钱,足娶一新妇。恁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些!”   族老也是摇头:“不成,咱村野人户没这般的道理。既是萧大郎提得和离,秦家女便自行将嫁妆悉数带回去便是。”   秦大郎和古氏哪里肯,当初秦氏嫁过来时,与萧家要了十五贯的礼钱,嫁妆就一床三斤的棉花被子。   要说三斤的棉花也得花不少钱,得要两贯多了,可那棉花却是家里用旧的拿去铺儿上重弹的,不过值贯把钱。   除此之外,再没甚旁的。   若单只要回嫁妆,那跟打空手回去有甚差别。   “萧家若不给那补偿,那就休想教我妹子在这和离书上画押!”   秦大郎梗着脖子,到底是跟内赌场打过交道的人,不要脸起来完全不似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甭以为你们人多就能不讲理。”   这时候一直不曾发话的萧护终于张了口:   “我未说秦氏犯了些什麽事儿给你们留面皮,你们若还要在此处撒泼,那和离书就改休书。我去请官媒来评断。”   秦氏一听这话面色一变,她犯的事儿往小了说便是小肚鸡肠了些,可往大了说便是妒,口多言,这可是七出之条中的两条。   要官媒一来,断出她是如此,再被萧家休了去,便是如今天下改嫁之风大,那她也再难寻到新的夫家了。   秦氏三十余,但有些姿色,如今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她可没打算离了萧家就一直过恁寡妇人的日子。   见萧护强硬了起来,她知晓他真要怒,还真做得出去请官媒。   于是,她也不等自己那黑心的哥哥再纠缠毁了自己名声,心一横起身将大拇指往那印泥上一戳,再往和离书上一按。   “依族老的意思便是。”   秦家人见秦氏如此,傻了眼。   秦大郎更是直接骂道:“糊涂!这是和离分家,你逞什么能!”   秦氏不言语,她另有了打算和出路,忍着气不与她哥哥争辩,却也不怕他。   手印子都下了,作毁也无用,再闹只能上公堂去了,于是秦大郎心中虽是不甘,却也都只能气愤的闭了嘴。   萧护见此,立爽快的按了印儿。   至此双方便不再是夫妻。   祁北南瞧萧护未曾满足秦家的无理条件,心中略有宽慰。   接着,萧护与秦氏清算了交于她的银钱,祁北南记着账,让秦氏吐出了近十贯的钱来。   祁北南猜测不止这些,可拿去了别人手里的钱不好算,不过应当也不多了,毕竟萧家也不是什么富户。   便是秦氏手头上还私藏了些,也不想计较了,到底夫妻一场。   外在秦氏还拖着个孩子,寡妇带儿,日子不好过,不必做得过于绝了。   最后,秦家把秦氏领回去时,就得那么一包袱的旧棉花褥子。   王朝哥儿背上也捆着个包袱,装的是他的衣裤。   他跟在古氏的屁股后头,回头瞧着站在院儿里望着他们的萧元宝,一身云水蓝的棉新衣,衬得小脸儿格外白皙。   王朝哥儿再是傻,也晓得了他跟她娘这回离开了萧家就不会再回来了,就像是以前离开王家一样。   想着他要跟娘回外祖家里头吃那些油水都没得的萝卜汤菜,他就觉得日子好生苦,更是气起来萧元宝能在这头吃恁许多的菜肉,且还有新衣穿。   见萧元宝与他挥手告别,有一种明晃晃炫耀的感觉,王朝哥儿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扭身子跑去了古氏前头去了。   “哥哥,秦娘子和朝哥儿是又要回古婆婆那边的家去了吗?”   萧元宝不知事,仰头看着祁北南:“为什么小宝跟他们挥手,他们好像都不高兴?”   萧护听到了萧元宝的话,他走到了孩子跟前蹲下身:“因为,往后……秦娘子和朝哥儿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呀?!”   萧元宝很惊讶,以前回去了也会回来的呀。   萧护不知道怎么同孩子说和离的事情,但却觉得有必要让孩子知道秦氏跟王朝哥儿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以免还挂记。   他静默着,不想说秦氏走是因为待他不好,小孩子不知事,只怕心中知道了反而愧疚。   “小宝现在还太小了,不会明白。”   “如果一直还记得他们的话,长大了些自然就会知道,如果不记得忘了也不要紧,到时候哥哥和爹爹再告诉你好吗?”   祁北南看出萧护的为难,替他圆了话。   这大抵上也是祁北南不想在萧元宝面前说秦氏坏话的原因。   他希望小宝的意识里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小的年纪下无忧无虑一些,少生出怨怼,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不被秦氏喜欢。   萧元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以后哥哥都会在,即使秦娘子和朝哥儿不回来了,爹爹去了山里,小宝也不会一个人。”   祁北南把萧元宝的担忧全都说出了出来,不教他自己脑瓜子想着担惊受怕。   萧元宝听到了话,果然又开心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应了一声:“嗯。”   萧护见此,舒了口浊气,不由得伸手捏了一下祁北南的肩。   其实他也想明白了些,要是祁北南不曾来家里,他定然还在秦氏的蒙蔽之中,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发现端倪。   若没有祁北南在家里头,他知晓了秦氏的面目,恐也不能那般干净利落的说出与她和离。   他忧心小宝没人照顾,可若是继续留下秦氏,又失了信任,只怕是也终日里睡不安稳觉。   可家里多了个祁北南,虽是年纪不大,但他瞧出这孩子为人处世细心周道,见识也多,村上许多活了几十岁的人也未必赶得上。   有他看顾着一二小宝,基于此,他才能说与秦氏断便与她断。   如今去了件大事,他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节,尽数教秦家人扰得不安宁。   如此,又去了几日。   二月天儿里,天气虽也还倒春寒着,早晚间厚棉衣不太能脱得下来,可天气到底是晴朗了,田间地里头的嫩草密密的生了起来。   向阳处的果儿树,赶早的已经开出指头大小的白花儿了。   这日一大早,孙婆子就上来与萧护说话儿,喊一家子夜里到家里去吃酒。   前阵子家里头不安宁,萧护都叫祁北南把萧元宝送去方家里头,省得教孩子见着秦家人前来耍无赖。   于是萧护答应的很爽快,还说自提一角酒去吃。   孙婆子喊他别费神,就安安心心空着手过去,方有粮都备下了。   午后萧元宝睡了觉起来,得知要去方家里吃饭,早早的就想过去和那边的两个孩子顽。   祁北南便先带着他去了方家。   “小宝来啦!”   两人到方家院儿外头时,就见着方二姐儿和方三哥儿正在院儿里头的石头桥儿上收拾菜。   见着萧元宝和祁北南,连忙笑着招呼。   方二姐儿已经十三岁了,方三哥儿和祁北南同年,但月份上要大些。   不过方家日子过得清苦,俩孩子瘦瘦小小的,瞧着都比实际年纪要小不少。   按道理来说,俩人都比祁北南大,可祁北南不单是体格子还是气场上都足。   平素里都是与他们大哥哥方有粮谈说的,教得这俩孩子十分敬祁北南,不觉着他是自己的小辈。   方二姐儿瞧着很是文静腼腆,可说话却好听,得知祁北南是读书人,便唤他祁小先生,还教着三哥儿也那么喊。   “快进院儿里头来,今儿宰了只鸭子咧,一会儿给宝哥儿吃大鸭腿!”   正蹲在一头用滚水烫鸭毛的孙婆子看见萧元宝和祁北南这么早就过来了,欢喜得很。   “哎哟,我的乖哥儿,头发咋这般咋呼。”   萧元宝唤了二姐姐和三哥哥后,喊着孙婆婆就跑了过去,瞧她拔鸭毛,自也想上手去。   孙婆子瞧来跟前的小家伙细软的头发翘的翘起,贴的贴在后脑勺,乖人得很。   “乖哥儿,去喊二姐姐把头发给你梳一梳去,不拔这鸭子毛,当心烫了手。你二姐姐头发梳得怪是好看。”   祁北南道:“他才睡了会儿起来,下了床就吵着要过来顽了。”   孙婆子瞅着二姐儿牵着萧元宝进了屋,才与祁北南低声道:   “婆婆知咧。咱自屋里人觉着孩儿垂着头发还可人咧,可教村里头那些好事的人见了,又该长舌多嘴的寻着话说,甚么没娘没小爹的孩儿可怜邋遢,一个脑袋怪是糟乱。这秦氏才走,传出这样的话不好听,孩子听了难受,你萧叔听了也不痛快。”   祁北南听了这话,认真的点了点头:“孙婆婆想的很是周道,是我疏忽大意了。”   孙婆一笑:“傻孩子,这哪怪得上你,你一小子本就不擅这些。往后我唤二姐儿教宝哥儿自己梳头发,哥儿发髻简单,很快自就学会了去。”   “嗳。”   倒是不枉孙婆子赞自家姐儿,方二姐儿手指确是灵活,不到那半刻钟的功夫就把萧元宝咋呼的脑袋收拾得服服帖帖。   左右分梳了两个小羊角,很是俏皮可爱。   祁北南先前送萧元宝过来时,见着方家这俩孩子,就发现头发梳得很是齐整。   虽是衣着简朴的打着补丁,可头发梳得好,也叫人瞧着精神气头好。   萧元宝欢喜的跑到祁北南跟前,与他说道:“二姐姐还给小宝抹了头油,是桂花的香味!”   祁北南配合的凑过去嗅了嗅:“嗯,可香了。小宝谢谢二姐姐了没?”   “谢谢了!”   萧元宝大声道:“在屋里就谢谢二姐姐了。”   方二姐儿掩嘴轻笑了声,道:“那桂花头油是秋里捡的山桂自做的,不如城里的好。三哥儿头发多毛躁得很,扎了头发也咋呼,得抹头油才顺,不似宝哥儿头发细软好梳,我就擦了一点点在梳子上有个香味。”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有点发黄的头发,心说是细软顺滑,不过……就是发丝有些少。   他记着昔时有些人还怪,是他总把头发给人压掉了,梳头娘子都不好与他束发。   这般瞧着,分明就是从小头发就少嘛~   他憋了笑,前去与屋里的老爷子说话儿去了。   晚些时候,灶屋里头传出了暖呼呼的炖鸭子味道,方有粮也从城里头赶了回来。   他大包小包的拿着东西,包了一条酒糟鱼,一斤炒肺,两斤卤肉,十二个荠菜腊肉烙饼。   外在家头用笋干和腌萝卜炖了鸭子,又做了一道鸭蛋炒香椿。   恁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萧护来时都惊了,方家过年的时候也不见得吃恁好。   “我不记着今儿是什麽大日子啊?”   方家今年过年的时候确实吃得还不如今儿个好,过了个寡淡年,不过更苦的时候都过了,倒也不显得今年过得差。   方有粮笑呵呵的抱了一坛子酒出来:“萧大哥记性不好,今儿这般大日子都不记得。”   “究竟甚么日子,孙婶子喊我空手来,我可真是就空着手来了。”   萧护见方有粮卖着关子,他不记甚么生辰一系的日子,怕是真忘了大日子。   祁北南帮着布筷子,笑道:“萧叔不记得,我却是都记得今儿甚么日子。”   方有粮拍了祁北南的肩一下:“还得是小祁。”   小年那日方有粮小心揣着揽工帖儿跟做贼似的去县府吏房报道,既怕着把要紧的帖儿弄丢了去,又不曾进过县府衙门畏惧的很,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谱儿。   心头还隐约忧心着怕帖儿并不是祁北南说的那般能有好活儿干。   不想前去捏着帖儿去县府报道的人还不少,他拉了个人问了话儿,得了准信儿心头可算是妥帖了下去。   在吏房登记了名册以后,当日便被派了活儿。   一些个人分去修缮城墙,一些分在县府里头整修,后听说原是州府上年初有官员要前来县上巡察事务,县老爷着急忙慌得想把面子拾腾的更像样些。   时间紧,这才另招用人。   时至今日,县上的活儿干完,户房将工钱依次结算给了工人。   满打满算干了二十五个工,两贯余五百个钱,还有二十五升米。   方有粮早早的便与家里人说等结了工钱,想好好置一桌子酒菜喊萧护祁北南吃一顿。   方家人都觉得好,且不说这活儿是人给他们寻的,这些年都是萧家送好的来,喊去吃好的菜,自家里请人的次数实在不多,借着这机会整好酬谢一番。   于是就有了今儿一桌子酒菜。   方有粮很是周道,打了酒,又还给祁北南和萧元宝,家里不吃酒的弟弟妹妹们提了两大壶甜水回来吃。   他如今有了点微末的见识,笑着与大伙儿说谈起在县里干活儿的好事,道:   “我听着一同做工的人说谈,人有的替县府干过两回,有的已经干过四五回了咧!就我还是个雏儿,头一回来。还得是那城里人的人脉广,消息通。”   “我寻思着咱来的迟啥门道也不知,嘴又笨,人听说我是庄稼汉,都不稀得与我说谈了。怕丢了这活儿,我紧着少说话,多捡着活儿干,一日也还好打发。就是做了这么些日子的活儿,可惜了也没识得下甚么人。”   “可今儿我去结工钱,萧哥,你猜怎么着?”   萧护吃着酒,眼中眼睛神采奕奕的听方有粮侃话,不由得问:“咋的了?”   “我们那领头,工房做事姓刘的,家住在肥鱼巷;今儿散工的时候竟把我单独叫去了一头,问了我的姓名住处,说以后有活儿还寻我咧!”   萧护闻言眉头一扬:“当真?”   方有粮现在说起来都还乐呵的不行:“可不是真的,他要不寻着我,我恁晓得他住在哪街哪巷儿。”   祁北南闻言也为方有粮高兴。   他年轻力壮,为人老实肯下力气,领事的瞧在眼里,自愿意再录他来用。   县府里揽工多看人情关系,可也不全然,总也得要些真正干事儿的去。   方家一屋子的人听着这大好的事儿都欢喜得不行。   孙婆子晓得孩子能有另外的造化,都是萧护和祁北南给引的路子,心头感激得很。   给萧护倒了酒,又给祁北南还有萧元宝夹菜吃。   “婆婆我自己来,这鸭子炖得香,半点不见鸭腥味。”   祁北南还舀了一碗鸭子汤喝,微有些酸口,又鲜,很是开胃送口。   “老婆子做不来甚么好菜吃,就这么一道鸭子拿手的,你爱吃多吃些,老鸭子熬出来的汤好。”   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很是欢喜,就连躺在炕上的方老爷子也都高兴,吃了两大碗的肉菜。   夜里,祁北南背着萧元宝回家去。   一席饭菜吃下来,他明显的察觉出萧护胸中豁然了许多,眉眼间那股子凝结的愁似乎散开了。   这些日子萧护虽是不说,祁北南还是能感觉到因着秦氏的事情,他那丈人有些不大痛快。   倒也不是舍不得秦氏,后悔了将那娘俩儿赶走,只是家里这段日子出了恁些事,接二连三的来,心里头憋闷,堵,这也是正常人会有的情绪。   大抵是一通酒下来,与方有粮醉酒说了不少话,见着那般困苦的方家日子也有了些出路,受了鼓舞启发,心中的不痛快就散了。   朦朦的月亮,有些云将它遮了去,可起的风把云拨开,皎洁的月光便洒进了院儿里。   祁北南从萧元宝的屋里出来,望着一院月华,他负手举头望向月儿,嘴角微扬。   既是乌云散了些去,那便拾整着预备过新的日子吧。 第22章   开了春, 村野地头间热闹起来,又是一年春耕时。   山头老绿换新,山鸡、鹿子应当也都活跃了起来。   若按着往年的时间, 萧护过了大年就收拾着进了山, 二月上都能回来一趟了。   今年都这时节上了,却也还不见动身。   他心里头犹豫着咧,自己究竟是继续去山里讨生活,还是舍了山里的营生, 回来村头上种庄稼。   如今家里头没了大人,就俩孩子,他若还是去山里, 就怕家里头有个甚么事儿没人撑着。   可要是不去山里在家务农, 他又不擅种地。   这也便罢了, 要紧是家里的土地去年末就已经赁了出去, 人都把地翻了两回了, 现在做毁给要回来, 又不恰当, 毕竟都是跟家里赁地的老熟人了。   思来想去的, 迟迟下不得决定。   “萧叔要是想去山里,就安了心去, 家里我料理得明白。”   祁北南见萧护这些日子里总往山头上望,大概也能估摸出他的烦恼, 既是他自个儿决断不下,他便帮着推一把。   吃早食时, 他提了这话。   萧护吃着粥, 心里头不放心:“怎叫你一个孩子看顾着。”   “翻过了年我已十一,大户人家里的嫡女公子, 早已经学了许多算账管家的本领了,更何况我还是个小子。”   祁北南道:“萧叔实在要不放心,便短着些日子待山里头,五六日间就下山回来一趟看看,也不教小宝想得慌。我在村子里,要有甚么事儿就托方大哥进山去寻你,有方家关照着,萧叔忧心甚。”   “家里头的许多地都赁了出去,剩下的几亩田地萧叔这些日子也都翻了,我带着小宝去种几颗菜秧子有甚么难的,活儿又不重。”   萧护受了一席话开解,有了主意。   于是吃了饭,他便又提着一块腊肉和一包白面去了方家,托方家人帮忙看顾着一二家里。   当天下午,他在背篓里头装了些米面,一小块肉干。   春月里鲜菜都不必拿,山里头长得有许多野菜,像是靠溪的水芹菜,向阳的荠菜,香椿,葱子,菊花脑、马齿苋等等……   不过萧护进了山鲜少顾得上吃,估摸也不会有闲功夫去倒腾这些野菜。   “爹爹要去山里了?”   萧元宝见着萧护收拾粮食进背篓,巴巴儿的瞧着。   “嗳,这回爹爹就去五六天便回家来,你在家里头要听哥哥的话。”   萧护摸了摸萧元宝的脸蛋儿,这俩月里孩子好像长得更白净胖乎了些,以前总是有点儿焉儿黄焉儿黄的,下巴也尖,现在都圆呼了一圈儿去。   这模样看着壮实康健多了。   以前拼着命的在山里奔生计,初心是为着家里过更好的日子,不想却适得其反。   如今他也想明白了,钱得挣,可还得多抽出些功夫看顾孩子,否则有再多的钱财,未必都花用在了孩子身上。   往后去了山里,有货没货都常回来。   “嗯,小宝知道。”   萧元宝张开五个手指:“哥哥已经教小宝数数了,小宝现在知道爹爹甚么时候能回来。”   “爹的好哥儿。”   晚点,祁北南和萧元宝便送萧护出门去山脚下。   送人时萧元宝踩着干软的小路还蹦蹦跳跳的,让萧护给他捉小兔子回来。   不想萧护上了山路一走远,小家伙背过身嘴巴一瘪眼睛就红了。   还是教祁北南给抱着回去的。   祁北南哄着人说一会儿去找三哥儿到野地里去挖些野葱子回来,揉了面包饺子吃。   萧元宝趴在他肩头上,听到这话又泪眼朦朦的扬起脑袋来,认真的问:“谁揉面包饺子呢?”   “哥哥就可以呀。”   萧元宝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吸了吸鼻子。   而后小声说道:“孙婆婆会包饺子。”   祁北南:……   他觉得他做菜不比萧叔差啊~   “行吧,那就去劳烦孙婆婆吧。”   萧元宝连忙道:“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好好好,爹爹回来再吃。”   祁北南拍了拍孝顺的崽。   “我们小宝真贴心。”   回了家里头,祁北南敲了颗山核桃给萧元宝吃,小家伙才又高兴起来,端着半盆子糠米菜去喂鸡鸭,看窝里有没有生鸡卵和鸭卵。   祁北南预备明儿赶早去一趟县城,买些新鲜壮实的菜秧子回来,二三月里种瓜点些豆子。   不趁着时月种些瓜菜,到时候可就没得吃了,村户人家有田地,没有不种菜的道理。   外在他还想买些热一热就能吃的肉啊菜的,也教萧元宝能多吃几口饭菜。   “哥哥,有人来了!”   祁北南正在杂物间里翻找,看看家里收得有些甚么种子,到时候省得去城里买重了。   正巧寻到了一些线豆和胡瓜种子,就听见萧元宝突突的跑进了屋来。   “是谁呀?”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只道:“也是个哥哥,可小宝不识得。”   祁北南听这话不免有些疑惑,甚么萧元宝不识的人会来家里。   他快步出门去,院儿外头还真来了个少年郎,瞧着年岁与他差不多。   那少年发束于顶,一根西子色发带两端对齐垂在后脑,穿的是身裁剪和体的交领春衣,与那发带一般是青色。   见了人来,微微一笑做了个礼。   祁北南立辨出这少年也是个读书人,当下已有了猜测。   “我是村中坝赵家的三郎,去年末祁学子赠了我一副字帖和一本《孝经》,今朝特来拜谢。”   祁北南闻言,果不出所料,是赵里正家的小子。   他连忙迎人进来,往堂屋中请,与他倒上了茶。   “收得祁学子的书和帖,我心中甚是欢喜,早就想来拜谢,只是前阵子听我爹说萧家有家事不便登门,一直不得来。后私塾又开学,这朝休沐回家,可算是得来答谢。”   祁北南道:“赵学子忒客气了。原先我初来村上,幸而有里正帮忙,得闻赵学子也是读书人,这才斗胆送帖儿和些个旧书,还好赵学子不嫌粗鄙。”   “如何敢嫌!书籍不易得,无论新书旧书都是好书。”   赵光宗面间满是严肃的诚色,俨然对有书能读有一股珍惜和敬意。   这一点上倒是让祁北南对赵光宗颇有些好感。   “我这回过来也没准备什麽,带了一沓粗纸来,先生说咱们这个年纪正是练字定型的时候,得多写多练,最是费纸张用。”   赵光宗取出了一沓纸来,大宽纸一沓十张,可一张就能裁成八张信纸,外在纸也并不是最粗糙的那般,纹理已然有些细腻了。   复又取了一包糕饼,递给一旁听两人说话的萧元宝:“也是许久没见宝哥儿了,顺路带了点果儿糕。”   萧元宝扬起眉毛,没想到这个眼生的哥哥还给他也带了东西。   他没伸手去接,先看向祁北南。   “收下吧。这是里正赵伯伯家的三哥哥。”   萧元宝这才接下,乖巧的说:“谢谢三哥哥。”   赵光宗看着白嫩可爱的萧元宝,眼中也起了些笑意,与祁北南说:   “上回见到宝哥儿还是孙娘子在的时候了,如今他眼生我了也寻常。我在城里私塾读书,早出晚归,不如村里旁的村民与大家熟络。”   祁北南笑说:“难为赵学子还记得村里的小辈,这般过来耍与他带了吃食,保管着往后老远见着都得唤你了。”   赵光宗也笑了笑,又偏头问祁北南:“不知祁学子如今可有在哪处求学?”   “不曾。”   也没甚好瞒的,祁北南见与赵光宗还算说谈得来,便将投奔在萧家的事说与了赵光宗听。   “这两年我也下不得场,帮着叔叔多看顾着家里一二也好。”   “下场?”   赵光宗其实在家中已经听他爹说过了祁北南的身世,见他如此坦然的告知这些沉痛的家事,觉得他十分豁达。   又闻说他因居丧才不得下场,言外之意是已有准备,不免听得一羡,可旋即又露出了一抹挫败来:“能下场是好事情。”   祁北南察觉赵光宗情绪不大对,他问:“明年有童考,赵学子难道不下场试上一试?”   赵光宗立马摇头,他垂下眸子望着地,嘴里发苦:“我这般愚钝,哪里是能下场去的,只怕丢了先生的颜面。”   “赵学子如何这般妄自菲薄。”   祁北南瞧赵光宗神态不似自谦,道:“童考是科考头一场考试,不似后头的大比,逢考当是多下场考,增加应考经验才是。若这童考就惧考,忧心考不上伤了信心,往后前去州府上,乃至于京都赶考,历经千辛万苦前去,到头来还是白跑一趟,岂非是更伤信心。”   赵光宗看向祁北南,说起学堂考试上的事儿,他立便失了先前的那般稳重镇定,露出了这个年纪孩子的怯意来。   他嗫嚅道:“我、我字写得不好,先生的策问也应答不当,实属是无用后进。先生是不准许我这般的学生那么早下场的。”   祁北南微顿,书院私塾的夫子先生确实会为学生把关,建议学生下不下场,可到底还是以学生的意志为主。   还真不常见管制的如此严苛的夫子。   祁北南未知全貌,也不好多说人恩师的不是,只觉得在课业上,赵光宗好生没信心。   他微微顷身,宽慰鼓舞道:“字也不是谁生来就好,那些个名家大师,都是下苦功夫慢慢给练起来的,左右我是鲜少听说哪个是天生便是圣手。咱正当年,一时不好怕甚。”   “且又说先生的策问若都能对答如流了,那还要先生作甚?便是从中查漏补缺,发现自己的不足,从而弥补才是。”   赵光宗胸口高高得起伏了一下,听祁北南如此一说,心情平复了不少。   他与祁北南拱手:“多谢祁学子开导,让你瞧笑话了。”   “何来笑话一说,你与我这般推心置腹,我当是高兴才是。我从丘县来此地,只一门亲旧,不见友人。你我年龄相当,又都是读书人,今日能与你说谈一番,已是愉悦得很了。”   赵光宗微微一笑:“我心中亦是如此感受,村中虽不少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多是在村中务农。我打小去私塾读书,他们与我说话多是客气,实难深谈。”   “是矣,为读书而奔忙,总是会疏忽一二往日故友。”   赵光宗见祁北南很是善解人意,他紧了紧唇,试探着说道:   “若祁学子不嫌我打扰,往后……往后我下学得空还来寻祁学子说话。。”   祁北南扬起眉:“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正想请你时常来,可又怕扰你学业。”   赵光宗见他并没拒绝,心中很是欢喜,竟是还起了些感激来。   两人说谈了好些时候,茶都喝了三碗。   赵光宗实在有些想如厕了,又快要到晚食时间,这才意犹未尽的告辞了祁北南。   待着他到家时,赵家炊烟直冒,饭都已经沥到筲箕里了。   “怎去了恁些时候?”   赵里正这时节上忙了起来,与儿子一道出的门,他归了家都吃了一碗酒了,才见着儿子回来,不由得问了一句。   孩子平素里读书勤勉,从城里的私塾回来,钻进屋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鲜少有去村中哪家里做客。   就是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回来,这朝还真是稀奇,往那萧家去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我与祁学子谈得来,就多说了几句,不知觉时间竟就过去了。”   赵光宗说起在萧家,心情很是不错。   转他又正色起来,与他爹道:“孩儿觉得祁学子为人诚恳,言谈举止也很是大方,他自江州那头过来咱村,除却萧家,无亲无友,爹往后可要多关照一二他。”   赵母张氏腰间系着裙儿,听到爷俩儿的说话声,端了菜篮子过去折菜。   “咱光宗读起书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朝倒是稀奇,竟还替人说起好话,求你关照人了。”   赵里正放下酒盏子,他与张氏一共生养得有三个孩子,前头两个都是哥儿,连老二嫁人成家都两年了,家里头就剩下这么个小子。   里正最是心疼这小的,见儿子这般说,他道:   “便是我的儿你不张这口,爹也关照着祁小子。”   “他爹是个秀才,比你爹我可文采高了去。祁小子自小就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学识定然比咱一般人户的孩子强,你欢喜他,肯与他来往说明会看人,眼光不差。”   赵光宗笑着谢了他爹。   想着自己或许终有友人可交了,他喜不自胜。   赵光宗是村里正的独子,不是愁吃穿的普通农户人家,又受父母疼爱,自小就寄予厚望送去了城中私塾读书。   在村里人的眼中,他受着先生的教导,结交的是城里的少爷郎,有着大好前程。   可外人光是看着他风光,却不晓得他这般在村里的出挑人家,到了县城的私塾中全然不够人瞧。   身边之人非富即贵,性子也高傲,轻易是不与人好说话的。   他在县城中,同窗里别说有知心好友了,就是个能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反倒有的是瞧不上他,排挤他的人。   回来村子上,与以前的玩伴好不易能谈说会儿话,玩伴却也都是谈羡慕他在城里读书过好日子,不然便是与他说些好话求他爹办事儿。   他当真是苦不堪言,个中滋味与他爹娘说谈不得,与玩伴说却也只当他是在福窝子里不知足。   久而久之,他也没法与村里的同龄人在一道顽,村中却又说起他在城里读书久了,瞧不上村里的玩伴诸如此类的话。   赵光宗好不伤心,可他又没旁的法子,于是回来也不出门子去,就待家里头,是看书也好写字也罢。   爹娘劝他出门走走也不去,瞧着性子温温吞吞的一个少年人,实则终日里心事重重,犹犹豫豫,不见开颜。   赵光宗巧听得村里来了个读书人,他本没如何放在心上。   倒是他爹说都是读书人,年纪也都不大,去寻人说说话儿交换一二读书心得不是痨事,可他早已不敢轻易踏出一步去结交人,心头不愿去。   可偏生那头送来了字帖和书,便再是畏惧与人交往,于情于理也都该去拜谢人一场。   不想这一去还真是对了。   赵光宗暗有些恼,怎就没再早些前去。 第23章   天蒙蒙亮, 祁北南就起身来,烧热水洗漱的功夫顺道丢了两个鸡卵进锅里。   他答应萧元宝说早上去县城里吃香葱卤排骨面条,只是起得早, 去县里还有好长的路, 先行吃个白水鸡卵垫垫肚子。   二月的清晨吹风还冷涔涔的,雾也浓,他背着个小背篓牵着萧元宝走去村口上坐牛车。   空气中是湿漉漉新草土壤的味道,起上些风, 还能嗅见有点发臭的梨花味。   他一边走,一边教萧元宝温习着数数。   小家伙一蹦一跳的跟着他数,这般走在路上也不觉乏味。   萧元宝已经能从一数到五十了, 自己挨着背诵可以背出来, 点数东西也能数出来。   祁北南在家里劈柴, 教他数劈开的木头块儿, 在外头望见池塘一群鸭子, 也教他数一数……   这般时时如此, 学以致用, 怎会记得不牢固。   “有牛儿!”   萧元宝忽的听见两声哞哞叫, 拉着祁北南穿过雾气寻着声音去瞧,就见着田间有只大黄牛正架着耙犁松田泥。   村里有耕牛的人家并不多, 谁家拉着牛出来耕地都怪是有面儿的,围着瞧的人不少。   萧元宝却是纯纯稀罕那些比人高比人还壮实的牲口, 自家里没养得有好奇。   “小祁,宝哥儿!”   方有粮背着个背篓, 也正站在不远处瞅着那大黄牛犁田, 羡得眼儿发热。   琢磨着一会儿去了城里去问问牛价儿去,他晓得自己现在还买不起, 可打听一二价钱心里也舒坦。   不过正是春耕时节上,牛价定然比冬月里要高许多。   冬月里头地里没太多活儿用得上牲口,又还不好打草料,牲口受寒容易生病,牛儿价格是一年中最低的时候。   他没养牛,倒是对行情了解的头头是道。   这当头上,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他高兴的招呼起来。   “你俩这也是要上城里去。”   “嗳,方大哥也在!”   三人会着结伴一同往村口去。   祁北南见方有粮背篓里装了些野菜。   有胳膊那么一大把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野葱子,十几个细嫩的香椿,还有一篮子大鸭蛋。   “方大哥去城里卖菜?”   “二姐儿跟三哥儿弄了这么些野菜,家里头都吃腻味了,我想着去城里给我爹拿药,顺道给刘领头送点去。”   “他们家在县城,底下没种田地,吃点菜全靠买来吃。这点东西虽不值甚钱,但才摘的胜在新鲜,听说城里人爱吃点地头间不种的菜!”   祁北南点点头:“我爹以前在世时也爱去买香椿炒鸭卵吃,不赶早去买,还买不到咧。”   “刘领头看重方大哥,素日里走动一二,人心头慰贴有数。”   三人一齐到了村口上才分别。   方有粮省着铜子儿不肯坐牛车,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又没法子让孩子走恁远的路,一会儿走不动了背着也都累。   县城上,这月份间不如春节时那般热闹,可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色。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直奔冒着热气儿白雾的早食摊子上,十个铜子儿要了两碗卤排骨面条。   小家伙也不在凳儿上坐着等,又挪溜去那大锅灶前,揣着小手,眼睛直直的看着摊主儿夫郎扯面。   祁北南喝了点葱花骨头汤,道:“很快就做好啦,过来喝点汤暖暖吧。”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还是在那儿守着。   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包了头发的夫郎和面,揉着软乎乎的面团,慢慢搓拉扯成细细的面条子,丢进热水翻滚的大铁锅里头。   一旁还有个姐姐从锅里舀出一早熬好的骨头汤,油花花儿的。   面条起了锅连着青菜叶子一同捞进汤碗,添了半勺子卤酱排骨,里头还有卤炖得耙粉的黄豆子,撒上一把葱花儿,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好了。   萧元宝突突跑回祁北南的身旁坐下。   祁北南抽了双筷子擦了擦,递给萧元宝,道:“小馋虫,先前在牛车上喊你吃两只鸡卵又不肯吃。”   萧元宝却道:“没有很饿。”   “那还去守着摊主夫郎做面条啊。”   萧元宝眼睛弯弯道:“小宝想看城里好吃的面条是怎么做的。”   祁北南闻言扬起眉,这么好学?   不过好似几回在摊子上吃馄饨面条小家伙确实都爱去守着。   不单如此,在家里,亦或是在孙家,他都喜爱去灶屋里瞧着。   他微做思索,问萧元宝:   “小宝为什麽喜欢看吃食怎么做的?”   萧元宝吹了吹骨头高汤,先喝了一小口,浓香味道满嘴巴窜,好吃的他眯起眼睛:“小宝也想学会做吃食。”   祁北南道:“因为爹爹和哥哥烧的菜不好吃吗?”   萧元宝却摇摇脑袋:“会做吃食就不会饿着肚子了呀,而且小宝已经答应了以后给哥哥做豆腐、茄子、笋子……还有桂花糕!”   他掰着手指头细报着祁北南先前说的吃食。   祁北南心中一软,又道:“那假如哥哥没有说过要吃恁许多的吃食,小宝也没有答应。小宝还会想要学会做好吃的吃食吗?”   萧元宝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嗯,也想。会做很多吃食很厉害,小宝想很厉害!”   而且他自来就是喜欢看见地里长着的菜变成盆子里香喷喷的菜蔬,以前秦娘子还在家的时候,她觉得秦娘子很厉害,烧出菜来,可以把灶屋变得喷香。   祁北南眸间起了笑:“做菜是一门很好的手艺,小宝说的没错,学会了做菜以后就不会饿着肚子了。”   “但是要学会一样东西,变得很厉害的话,是要花很多时间,很多心思去学习的,还会很辛苦,小宝能坚持下去吗?”   萧元宝立马放下筷子,假装手里有一团面,有模有样的揉一揉,然后学着将才的夫郎那般往两头扯一扯。   小家伙眉头还给展着,连做了十几年面条的摊主儿胸有成竹的神态也学了过来。   祁北南看了一段无实物表演,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元宝见祁北南笑话自己,瘪起了嘴巴,小声道:“刚才夫郎就是这么做的嘛。”   祁北南憋笑着连连点头:   “是,是,哥哥保证也是这么做的。小宝观察力很厉害!”   萧元宝闷闷的重新拿起筷子夹面条吃,本来他还想表演一下孙婆婆剁鸭子的,看祁北南笑得那么厉害他都不好意思展示了。   祁北南正色起来,道:   “那哥哥给小宝寻一个老师好不好?教小宝烧饭做菜。”   萧元宝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吗?”   祁北南道:“真的。但是小宝不可以因为辛苦就中途放弃,说不想学了。如果可以坚持,哥哥才给你寻老师。”   萧元宝连忙道:“小宝不会,一定会好好学。就像学习数数一样认真!”   祁北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他始终觉着有一项拿的出手的本领,不论是于谋生还是自娱,都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手中有手艺,心中才稳,这自信大方之人,要么是有个好的家世,要么便是自有本领。   而即便有好的家世,也离不开自有本事,否则空有锦绣,也撑不起家业受人敬重。   祁北南见萧元宝有喜好之事,很是难得,定然要好好引导。   他可以让小宝安心依附,可他还是希望将来他不用依附于谁也能过得不错。   不过要寻个老师,不是一时兴起就能找到的,也是个麻烦事。   这老师手艺好有本领是其次,人品也要好才行,否则有本领歪了秉性可不成。   但既起了主意,就可留意着去做,总比一摸黑的时候要强。   从面儿摊走,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去菜市上。   进菜市前的夹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儿,都是附近村庄上的农户带着菜种秧苗来卖。   祁北南挑选着,买了一把十二根的茄秧子,一把二十颗的莼菜秧子,五把韭黄头和两斤小葱头。   外在还买了芹菜种子,大葱种子和芫荽种子。   这些菜苗和种子的价格不高,选了恁多样,一共才花了十五个铜子。   比起买菜,要省钱得多。   买完菜种子,祁北南要回闹市上去买吃食,得卖菜的老婆子指路。   说沿着斜街子一直走到尽头拐个弯就到外头了,比走来路要近许多。   祁北南对县城不熟,想着多穿穿巷子也好认认路,就牵着萧元宝进了斜街子里。   这是一条民巷一般的地方,左右房舍并不见豪奢,偶尔倒是有一两户门院儿高的。   倒是有些像祁北南以前在丘县和他爹住的那般巷子。   巷中富裕高门屈指可数,但穷困潦倒之人也鲜少,多是有一门手艺糊口,或是守着一两间铺儿的人家。   斜子街中间的道只过得一辆马车,轿儿倒是能走两顶,就是如此撞上,行人就只能往屋檐下的水渠上让了。   祁北南估摸得出来,不是眼力好,正是撞见了一来一回两顶轿儿,他牵着萧元宝站在了水渠上让路。   “你同我说说,你乡间的屋子是不是挨着牲口棚了?"   "没有?没有你怎蠢钝的跟驴一般,我还以为你是教驴给传染了去。真是泥腿子农家户出来的,你这脑子不妨回去种地,读书也是白瞎日子混。”   顿时传出了一阵哄笑声。   “肃静!都给我肃静!”   祁北南听见前头些一间大门敞着的院儿穿出来斥骂声音,乍得听声音还有些熟悉。   与他和萧元宝一并站在水渠上让路的妇人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声:“又开始训斥学生了。”   祁北南问了一嘴:“此处有私塾?”   挎着篮子的妇人应声道:“是咧,就门儿敞着那间。”   “时常都敞着门训学生,那戒尺打手板的声音半个巷子都听得见。”   “好生严厉的先生,不知贵姓。”   祁北南秉着恭敬问,想着以后可得避开这样的夫子。   严厉不是坏事,可这般没个度的,不叫严厉,叫刻薄。   为人师表,是教导学生,怎能如此臊学生的面皮,打击人的自尊。   言行之间已然是对农户子的轻视了。   那妇人还以为祁北南觉得慕名想求学咧,低声嘱他道:“姓陈。要我说小郎要拜夫子可甭拜这般的,虽说严厉是好,可忒严厉了,性儿弱些的学生光惧夫子去了,还有心思学得进去嘛。”   祁北南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的就想起一个人来。   不等他细想,就又听那私塾里传出骂声:   “拿着你的书本去门口站着听去,读了这些年的书,不说要你文采好,却连答题说话都结巴,以后若是进了殿选,天子问话,你还不得吓尿了裤子。”   “不过想你也是没进京赶考那天,我这张老脸还没机会丢到京城去。”   萧元宝听得眼睛呼吸发紧,他贴着祁北南的腿,藏匿着自己的身影,连连摇着脑袋小声说:“夫子好凶,比爹爹还凶,小宝以后不要读书。”   祁北南伸手捂住萧元宝的耳朵,道:“不是每个夫子都凶的,哥哥的爹爹也是夫子,就一点也不凶。”   他正抚慰着萧元宝,一抬眸子,竟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那被训的少年低垂着一双红得泛着泪光的眼,微微发抖手掌心红肿,捧着本《论语》,小心走到门边立着。   四目相对,登时一怔,整张脸顿时胀成猪肝一般的颜色。   含在眼眶子里打转的泪珠子,终还是羞辱的滚了下来,立不堪的别开了头,不叫外头的行人瞧见他的脸去。   萧元宝扬起眸子,惊得圆了眼睛,张嘴就要喊出赵三哥哥,却教祁北南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巴。   他眉头一紧,假装不识得赵光宗一般牵着萧元宝赶忙回到了巷路上。   “那不是赵三哥哥吗?!”   祁北南牵着他往前走,道:“是。小宝没认错。”   “那为什么不喊赵三哥哥?”   祁北南也是惊讶于会在这里碰见赵光宗,他单知道他在县城里的私塾读书,却并不知他究竟在哪个私塾。   想着昨日提起课业,他便那般畏缩,自疑,如今瞧来是大有缘由。   他耐心与萧元宝道:“赵三哥哥被夫子凶了,他本来就觉得很难受,再让认识的人见到只会更伤心的。”   萧元宝似懂非懂,不过还是乖乖听了祁北南的话。   他回头往敞着的院儿又瞧了一眼,只见着赵三哥哥把脑袋垂得低低的。   萧元宝的共情能力很强,想着如果自己也这样被凶了肯定也会哭,哭得比赵三哥哥还凶。   他想着昨儿赵三哥哥还给他带了果儿糕,他摇了摇祁北南的手:“我们也给赵三哥哥买一包裹糖蜜饯吧,吃了甜甜的蜜饯,心里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应声:“好。”   下午晚些时候,祁北南将萧元宝送去了方家,他得去一趟赵家。   “等我回来就接你,天色不是很早了,你别调皮太厉害身上起了汗,晚间起风天冷着了凉。”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背心,嘱咐道。   “小宝知道!不会调皮,二姐姐要教小宝扎头发。”   “再好不过了。”   祁北南捏了下他的小脸儿:“那哥哥去赵三哥哥家了。”   “哥哥等等!”   萧元宝拉住祁北南的衣角,他踮踮脚,祁北南便又蹲下身去,他连忙凑去了他耳边:“记得把蜜饯果子给赵三哥哥,告诉他不要哭了噢。”   “知道啦,哥哥都记着呢。”   萧元宝捧着个大肉饼子,开心的跑进了方家院儿里,与二姐儿和三哥儿分吃去了。   祁北南这才快着步子去了赵家。   不想祁北南到了赵家,赵光宗还没有下学回来。   好在他提前拿了两本书文,说是要与赵光宗探讨。   赵里正和张氏听闻,很是欢喜,立留祁北南在家中坐等会儿,与他倒了茶水,还端来一碟子果干儿吃。   “光宗幼些时候住在城中他外祖父家里,只休沐的时候才回来,这大些了,才每日往返回来。”   赵里正陪祁北南坐等,与他闲说赵光宗读书的事儿:“好在书塾下学的尚早,也就晨时辛劳些,天不亮就得收拾动身了。”   “夏秋月份里倒也没甚么,冬月里头就不好过了,做牛车子去风能把人耳朵吹得要落下来,手冻得肯定都拿不稳笔,私塾里头又没热水。”   “我想着若他有些读书的天份,能过个童试,与她娘就是借些银子也咬牙在城里头给看个小院儿,教他读书不必那般辛劳。”   祁北南想以村里正的家资,要想在城里置办个小院儿供赵光宗读书应该还是不难的,当不至于去借银子使才是。   这些话也便听听罢了,不过难为天下父母心,二老是真心疼赵光宗,只是怕还不晓得赵光宗在城中私塾的委屈。   他道:“赵学子若是晓得里正和张娘子为他的打算,定然感触良深。”   赵里正心愉悦的吃了口茶,正想说喊祁北南往后都常来家里走动,就听见外头的长工说赵光宗回来了。 第24章   赵光宗从城里回来, 一路上丧眉耷脸儿的。   临到了自家门口,他收拾了一下情绪,舒展眉毛, 尽量让自己瞧起来不那般丧气。   “爹、娘, 我……”   话还没说完,赵光宗就见着了坐在堂屋里的祁北南。   “可算是回来了,小祁过来等了你好些时候。”   祁北南起身迎了上去。   赵光宗的神色变了一变,一时间那些难堪立便汹涌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知祁北南前来看他是好心, 便是心头难受的紧,也还是客气道:“今朝有些课业不是很明白,回来的就晚了。”   “祁学子, 到我屋里说话吧。”   言罢, 他便提着书箱子先行进了屋子去。   赵里正和张氏觉得赵光宗好似有些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只当他是读书了一日书从县里赶回来有些累着了。   “对对, 小祁, 去屋里头吧, 你们俩好探讨学问。”   祁北南微微点了点头, 折身去了屋里。   赵光宗沉沉的坐在书桌前,整个人像是没了灵气一般。   他紧紧抿着唇, 再装不出一点沉稳来。   昨日还在为自己许能结交到好友而暗自高兴,今朝竟就这般难堪的教人撞见。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教你看笑话了。先生说的没错, 我实在是蠢钝,就是抽我一百个戒尺, 罚我站一百回, 还是朽木一块。”   他又开始责怪起自己来,痛苦的想着除了爹娘兄弟, 谁还会愿意与他这般愚傻的人亲近。   祁北南放下带来的书本,转从怀里掏出真正想带来的一瓶子外伤药膏。   他自赵光宗身侧坐下,拉过他的右手,将药膏搓热了抹在那只肿伤得发了紫的手心上。   赵光宗见此,一时间噤了声,眼儿落在了自己手掌心上。   那手心按着一点便疼的厉害,可皮肉的痛不及他心里头痛的万分之一,他一直便没如何在意,不知觉竟然都红肿成这模样了。   祁北南见他的情绪稍微稳了些,方才说道:“训骂学生愚钝,先生也不见得智慧,甚么先生会拿戒尺打学生右手心。”   赵光宗道:“先生说打了右手心,写字的时候痛才能更长记性。”   “那先生不知右手打坏了字会写得更差么。”   赵光宗见祁北南细心的给他擦着膏药,竟还帮着他说话,鼻尖发酸,眼里起了泪珠子。   夫子训诫他,骂他蠢钝,泥腿子的儿子教得费劲,同窗私下也都唤他蠢驴,不愿与他相近。   他识得字,断得文,这都是夫子的功劳,为此也不敢对夫子有不敬重的心,心怀怨怼。   总还自省,是自己不够聪慧,夫子才会此般严苛,只要自己有所进益,夫子定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同窗也会改观。   纵是不断的劝诫自己,麻痹自己,可祁北南为他发声的几句话,终还是说到了心坎儿上。   心头的酸楚再是克制不住,他低声的哭了起来。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后背,问他道:“你的先生是不是姓陈?”   他比划了一下:“下巴蓄着胡儿,眼角有褶子,四十余的年岁。”   赵光宗点点头,带着些哭腔问:“你怎知?今儿瞧见的?”   祁北南摇头:“我与他另有渊源。”   他正色道:“光宗,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不机灵,而是你的夫子秉性不正?”   赵光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不太自信道:“夫子,夫子只是待我严格了些,如此也说明他是看重我的。”   “瞧你此般,我今日便要去做那个不敬先生的学生。”   祁北南道:“你仔细想想,陈夫子是单待你如此严苛,还是待所有学生都是这般。你甚至可以往不同学生是什嚒家境,夫子又是甚么态度上比对一番。可以不回答我,心中自有答案即可。”   赵光宗闻言思绪自想去夫子看重的同窗去……一个是绸缎行富商幼子,一个是县府户房典史的儿郎,一个……   他怔在了原地,其实他都不必细细回忆,心头就有了答案。   夫子于他非打即骂,确是对同窗间那几位少爷郎格外的和颜悦色。   他昔时哪里有多想,只当是同窗的课业好,这才得到夫子的认可和赞许。   因他后进,被责打训斥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受祁北南一点,醍醐灌顶,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祁北南见赵光宗的神色,心中便已有数。   他道:“我与陈夫子有过一面之缘。”   祁北南将在闹市上铺摊儿的事情与他尽数道了出来。   “足可见得这位陈夫子秉性并非端直,我本还不知他是个夫子,一日有少年来铺上要联儿,听他们说谈我才晓得。”   赵光宗闻此,吃惊道:“来买你联儿确是我同窗,年底上我见大伙儿不知怎的分发起春联儿来,连我都得了一副。”   当时他还十分欢喜,那春联儿字写得甚是漂亮,他本还想去求字帖。   可夫子见了那联儿脸色很是不好,他在私塾中人缘不佳,也未有人告知。   今日才晓得了其中缘由,原是同窗刻意买了那联儿来气陈夫子的。   他得知原委,心中更是坐实了陈夫子差别待学子的作为。   那买联儿的同窗姓吴,家中在城里开了两大间绸缎行,是个纨绔富户子弟。   即便他如此不敬陈夫子,也未得训斥,他全然不敢想若是自己如此不敬陈夫子当会如何。   祁北南道:“这陈夫子如此待你,你终日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如何能够潜心学进东西。”   “虽说虚心求教固然是好,可他这般不把你自尊颜面放在心上,哪里是夫子所为。”   赵光宗脑子一团浆糊,乱得厉害。   “若我学业有所提升,夫子是不是就不会那般不喜我了?”   祁北南微微摇了摇头:“你这是犯傻。”   “他哪里是因你学业不好才如此刻薄的,你一心还想着证明给这样的人看,如何值得。”   “北南,我的好兄弟,你说我该如何才好?”   祁北南顿了顿,道:“你只是一名学子,若要与夫子斗,必是斗不过他去,你在他手底下求学,他有的是法子搓磨你;若你不与他斗,转想讨他欢喜,可他拜高踩低的秉性,如何轻易讨好得了他。”   “如此看来,不妨换个环境去,你见不着了他,不必再畏惧,他也见不着了你,想为难也为难不上。”   赵光宗认真听罢,却急忙摇头:“不成。”   “读书人虽不是遍大街,可也并非除了他陈夫子就没有旁的夫子了,私塾也不止他那一间,作何不成?”   “你不知,我七岁那年开蒙便跟着陈夫子,倒也并非是三年恩师情难割舍。只是我爹为着能进陈夫子的私塾已然动用了许多的人脉关系,跑断了腿才将我送了进去。”   赵光宗也再不瞒祁北南丝毫,与他细细说了这陈夫子。   原这陈夫子还怪是了不得,他自有秀才的功名不说,家中三代人读书,家父乃举子出身,正任职于学政府上,协助管理县学。   童生过县试与府试后便能得入县学的机会,但地方上的读书人并不多,两场考试又要刷下不少人,县学的名额偶时便会多出一些来。   “在陈夫子的私塾读书,只要下过场,即便是未能通过两场考试,也极大机遇进县学去。”   “且不提我爹打通门路花费的银子,当初光是带我拜夫子的束脩就花费了三十贯,逢年过节的还另送厚礼,平素间家里养的肥鸡,大鹅,隔三差五的送。   我十岁前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是杀猪的屠户,但凡陈夫子家中的人前来买肉,就从未收过一个铜子儿,肉都是捡好的给。”   赵光宗说着这些,心头更是难耐:“爹娘外祖为为做的这些,举着全家的力气教我好生读书,我却这般不成器,已是愧对。如何又好再教昔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   祁北南恍然,难怪赵里正说家里得咬牙才能在县城看个小院儿,原不是说的谦虚话,当真是家里手有些紧。   读书上的笔墨书纸就已不是一笔小费用,还要如此打点夫子,不是富贵人家如何能够供得起。   他爹也是夫子,底下学子逢年过节确都有孝敬,可他爹从不收贵礼,只收些鸡蛋果菜粗布,不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便是了。   像这陈夫子般,俨然是靠学子发财的。   按道理来说赵光宗家里头已然是没少孝敬,那姓赵的还恁张狂,想来是富家子弟家中打点的数目更是可观。   只是有一事他想不太明白,照着这般收孝敬,姓陈的当不缺银子使才是,作何还去摆摊卖联儿挣那三瓜俩枣的?   许是卖弄学识,许或是为着甚么旁的缘由罢。   祁北南唏嘘,他敛起思绪,与赵光宗道:“便是因已付出诸多,发觉这条路不通,才该及时调头才是。”   “若再一味的投入,彼时何来后悔的余地?你姑且还年少,尚有许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何苦再浪费钱财精力在这般秉性的人身上。”   “当初他可有给你准话,你进了他的私塾他便保你入县学?若不曾,按今时他待你的方式,你觉得真的会如愿吗?”   赵光宗无了话,他心中已然是动摇了。   其实他早就想离了那私塾,只是碍在家里人为他做的,他没法子去开那口。   祁北南捏住赵光宗的肩膀,道:“若你开不得这口,只要有那意愿,我便去替你开个口。”   赵光宗吸了下鼻涕,他抹了把泪珠子:“不,你此番前来对我如此开导,我已然是感动至极。就让我亲自去和爹娘说,我不可再犹豫胆怯了!”   祁北南见他下了决心,眸间起了笑意:“里正是明事理之人,他们真心望着你好,必不会舍得你继续如此下去。”   赵光宗抓着祁北南的手,微微发抖,他紧抿着唇,千万句谢不足表达他的心绪。   “对了,这是小宝让我一定记得带给你的。”   祁北南从怀里取出了一包糖霜蜜饯,他笑道:“甜的吃了就不哭了。”   赵光宗心里一暖,双手接了下来。   ……   祁北南到方家接萧元宝时,天都已经暗了。   赵家倒是留他吃夜饭,只是家中有要紧事要说,他一个外人怎好在场。   若非是赵光宗下学在那时辰上,他也不会留到吃饭的时间才走。   没在赵家吃晚食,过来方家,不想孙婆子还给他留了饭。   “也不晓得你啥时辰回得来,就没等你吃饭。”   孙婆子给他端出来一碗米水蛋羹,要他把晚食吃了才让接萧元宝回去。   祁北南一笑,坐下了下来,与方家忒客气了反倒是惹多心。   “宝哥儿吃了夜食,发起困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里,喊他去睡,说是怕睡着了你不来接他咧。”   孙婆子在一侧坐着,她借着灯做点针线活儿。   “教二姐儿三哥儿好一通哄才去了屋里,脚脸儿都洗过了,回去只管教他睡便是。”   祁北南将蛋羹烩在了粳米饭里头,就着一叠子酱菜吃得也是甚香。   他和赵光宗说了恁长时间的话,口干舌燥了不说,肚儿也空了。   “与里正家里的赵三郎多说了几句,时间就晚了去。”   方有粮冲了个澡进屋来,搭腔道:“赵三郎与你都是读书人,你们说得来多说会儿也是寻常。”   祁北南笑了笑,未言一句赵光宗私塾的事情。   他岔了个话头,道:“咱村上可有甚灶娘灶郎的?”   孙婆子在发里拨了拨针,道:“有呐,猫儿坪的蒋夫郎,大石上的李灶娘,还有许灶爷……三四个咧~”   “咋的啦,家里要做席面儿?”   祁北南笑道:“我就是打听着来看看,将来教小宝学上门手艺。”   孙婆子听此顿下手间的针,浑浊的老眼亮堂了起来:“那是好事情咧。要想手艺学得精,就得打小学。”   方有粮也一屁股在边头坐下:“事情是好的,就是这师傅不好拜。恁些个有手艺的都傲得很,轻易是不肯收徒弟的。”   “多是手艺都传教给自己的儿女,再么都是侄子侄女一系。外人要去学,架儿端得高,先得厚礼备上,再还得考你有没有吃这碗饭的天赋。”   “是咧,到底是谋生的手艺,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许多人不愿意教。”   孙婆子也是附和。   祁北南知道这些道理,他道:“虽是知晓难,总得是问来瞧瞧,难得小宝也欢喜这门手艺。”   方有粮道:“你定了心,我且便先告诉你,那许灶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村里口碑也差,不必考虑他去。”   孙婆子也点头:“就看看蒋夫郎和李灶娘有没有戏唱,我打听问问看。这俩人脾气秉性相差得大,不过好在是心眼儿子不坏。”   祁北南一一给记了下来,谢过孙婆子,想着改日得了机会自也再问问旁人。   打听人,不能单听一家言。   给小宝寻手艺师傅,马虎不得。   方二姐儿听见屋里的谈话声,她站在里屋门前,没发出动静儿来。   闻说要给宝哥儿寻手艺师傅,她听得心中一热,可又见寻个师傅这般难,心里不免发暗,默着又回了屋去。   且又说回赵家。   祁北南一走,赵里正和张氏便瞧见儿子一双眼哭肿得核桃一般,不等赵光宗开口,爹娘老子就知道出了事。   一经询问,赵光宗借此便将私塾这两年的事情悉数道出。   夫妇俩听得惊心,夜里烧好的饭菜都不曾动上一口。   “我蒙蔽着自己当陈夫子只是严厉,若不是北南来劝,我也没骨气告诉爹娘,让你们烦恼。”   “傻儿!遇事你不告诉爹娘,爹娘才烦恼!”   赵里正气得负着手在屋中闷声打转,张氏抹起眼儿,心疼孩子得紧,直说赵光宗傻,在私塾受了恁多委屈,竟还要家里安心给瞒着。   当夜两口子躺床上都没和过眼。   “先时咱敬他是光宗的夫子,百般讨好,他却瞧不起咱农户泥腿子,挑着咱儿欺。既是如此,我也要他晓得,咱不是那般任人欺凌的人家!”   张氏咬着一口银牙,盯着帐儿顶。   赵里正虽没开口,可目光却也赞成妻子的说法。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堂,赵里正唤了长工套了自家的牛车,夫妻俩一并送着赵光宗去了私塾。   雾濛濛的早上,斜街巷子里白洞洞的一片,隔开个丈把远人都瞧不清。   却听得清亮的叫骂声响透了大半条巷子。   “甚么夫子,还开私塾咧!私德都不要,嫌贫爱富的玩意儿,家中有子儿的学生就捧着爱着,没子儿的就破口辱骂,将人右手打得字都写不得!”   “瞧人不上,嫌人村户,当初就别收人做学生啊!就甭拿农家子送来的鸡鸭鱼肉呐!”   张氏插着腰身,站在私塾门口扯大了嗓门儿,冲着那陈夫子一通大骂。   她是屠户女儿,出嫁前便在集市上招呼人卖猪肉,悍得有一手。   声音响亮,中气十足,气势逼人。   陈夫子一受人敬重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大清早的瞧着这夫妻俩来,还以为又给他送肉来了,不想招呼都没打,一来就对着他的老脸骂开来了。   这大早上的,乡邻都还在家中,又有人从巷子里进进出出,俩夫妻杵在门口上喊得那般大声。   他脸上臊得慌,要去把门闭上,赵里正却把门紧按着:“这训骂学生门敞开得,问夫子话门就得闭着是甚么个道理!学生的面皮不要能行,夫子就要顾着面皮了!”   私塾里前来上学的学生瞧着竟有戏看,一个个凑在墙角边上瞧热闹,闻着声儿就来的看闲人,聚在不远处嘀嘀咕咕。   陈夫子恼怒的骂着俩人:“粗鄙!泼人……”   到底是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辱人的功夫行,与村野妇人骂起架来,简直不会张口,气得一张脸涨红了,却也只骂得来这些。   “你那儿蠢钝,也是随了你们这般不讲理的爹娘!”   “我那好好的儿,在村里谁不说一句机灵,偏生送来你这儿就蠢钝了,到底谁不讲理!你这夫子怎教得孩子!”   张氏哒着手心,同周遭的看闲人说道:“这陈夫子,陈秀才,要人三十贯束脩钱呐!黑心的老东西,要便是要了,又刻薄学生,专挑家境贫的欺呐!”   周遭议论纷纷,对着那陈夫子指指点点。   :“三十贯呐~咋恁高……”   “我平素打这过,就老见陈夫子责骂打学生,本还觉着严格,原是这般苛人法。”   陈老朽被骂得措手不及,俨然招架不住,得亏后院儿的妻儿在外头喊了两个好手匆匆的赶了来。   本是想要摁住张氏,不想张氏力气大得很,抓也抓不住,赵里正乘机喊:“打人了!秀才打人了!”   如此前来看热闹的人更是多了起来。   陈家人反倒是不敢轻易再动手。   陈夫子又羞又急,一脑门儿的汗。   他紧捏着袖子:“你俩究竟要做甚!”   “后头呢?”   祁北南与赵光宗添了杯热茶,听他回来细说了里正和张氏前去私塾替他主持公道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   “我娘在私塾门前骂了一柱香的时间,心头痛快了,爹便同陈夫子要回了一半的束脩和学费来。陈夫子抠得很,本是不想退,可觉得丢人的厉害,便急急给了钱想把人打发走。”   祁北南笑道:“陈夫子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就得用这样的法子才收拾得住他,若私底下寻他谈,只怕还反压人一头。”   赵光宗也觉得此人卑鄙,寻常法子制不住他。   像他们这样的小门户,遇事要么忍气吞声,要想讨回公道,也只能用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赵光宗靠在椅背上,他望着屋顶:“如今倒是出了恶气,只是也彻底把陈夫子得罪了,他定然咽不下这口气,以他的人脉,往后我求学难了。”   陈夫子退银子的时候,暗暗说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祁北南知晓赵光宗的担忧,那陈夫子有门路,属实不好对付。   可事已至此,不是惧怕就能解决事情的。   他宽慰道:“可你揭露了他的面目,他如今口碑大跌,保不准还会受到学政申斥。那些愿意与他为伍的夫子,也大可不必拜学。”   赵光宗点点头:“我爹也是这意思,他说做人不惹事但也别怕事,腰杆软了,只会有更多人来欺。”   两人又说了好一阵儿,赵光宗才回去,嘱咐祁北南过两日到家里吃饭,赵里正和张娘子想谢谢他。   祁北南推了一回,今儿个赵光宗过来便提了一只烧鸡,一斤羊杂碎和两包果子答谢了,不必再麻烦。   可赵光宗却坚持,说他娘都已经备下了菜肉,盛情难却,祁北南只好答应了下来。 第25章   祁北南算了算萧护回来的日子, 想是把肉菜放着些等他回来一道吃。   只是他还得要两三日才回,不知吃食放不放得到他下山。   赵光宗一兑儿拿来了这许多的肉,家里就他与萧元宝两人, 一顿吃不了多少东西。   且羊肉价高, 便是杂碎一斤也得二三十文,有饱饭吃的人家轻易也舍不得买来吃,过年上桌子上许才会出一盘子,也切得薄薄的细片儿。   赵光宗可是下了血本儿。   有这样的好肉吃, 且还下酒好,怎好不跟萧护留着些。   二月天里,将肉食放进水井和缸里, 倒是能保护着些日子不变味道去, 不过事也难说。   祁北南想着便与萧元宝先匀些吃着, 与萧护留上一些, 这般万一臭了, 也不至于全部都坏了味儿可惜。   他剁了半只烧鸡, 拨出了大概半斤羊杂碎, 用油纸密包着装进罐子里, 悬入水井中。   剩下的就与萧元宝吃,整好他们不必另外烧好菜吃了。   祁北南捻了一块儿没糊着油汁的羊杂碎喂到了萧元宝嘴巴里:   “晚上煮点粥就着烧鸡吃, 整好把你跟三哥儿去挖的荠菜煮在粥里。”   萧元宝还没吃过羊杂碎,只觉得这次的杂碎和上回买的鸡鸭杂碎味道不一样。   许是才吃了赵光宗给他带的糖糕, 乍的再尝吃卤肉食,格外的香。   他舔舔咸津津的嘴巴, 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没吵着再要,只开心道:“嗯!晚上烧饭的时候小宝洗荠菜。”   祁北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今儿午后的天色不大好, 这时辰上已经有些起风了。   看模样是要下雨。   倒春寒的时节上,一要是下起雨来便冷得很。   不过春雨前是最好的种菜时间,他戴了顶草帽,给萧元宝也扣上一顶小的。   两人将城里买回的菜秧苗放在桶里,拎着桶儿赶在雨前去了地头上。   地间松土撒苗种菜的人还不少咧,不似雨前都往家赶,怪是热闹。   祁北南撑着锄头从道上跳进了地里:“你便在道上玩会儿,那边上有桃子花,瞧似要开了。”   萧元宝却伸出胳膊,要祁北南把他也抱下去:“小宝要帮哥哥种茄苗。”   祁北南无奈一笑:“行吧。”   他在地里用锄头掏窝子,萧元宝就捧着大荷叶包的茄苗儿一个窝子放上一根秧。   “瞧这俩孩子,干活儿多起劲儿呐!”   道儿边行来个妇人,头上佩着朵艳丽的绢花,身上收拾的怪是干净。   她撑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儿。   “乔娘子,赶着去哪儿嘛,看把你热得。”   地头上的夫郎往手心里呸了一口,甩起锄头来更得力些。   那道上的乔娘子瞅着有人与她招呼,走近了来,从腰间上扯出块帕儿,揩着额脸儿脖子:   “我瞧着要下雨,赶着进村子怕遭雨淋了去,走得我还起了汗。”   “春月里头的小毛毛雨你怕甚,这是又往谁家替人相看去了嘛?”   祁北南眉心微动,原是村里的媒人。   他瞧着模样,当是私媒,官媒要更神气许多。   “就咱隔壁村去跑了一趟儿,不过倒也没白跑,恁姐儿家里头相看得起托说亲的男子。”   地里的夫郎扬起眉毛:“好事情嘛,定是乔娘子这张嘴会说才成的事儿,教那男子家与你包个厚厚的红包去!”   乔娘子被说得欢喜,拿着帕儿扇风。   “都是平头人家,能包多大的红包去,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咧,我哪里好要人许多媒人钱。”   “乔娘子就是心善,不然咋村里都喊你说媒。”   乔娘子被捧得乐呵呵的,更愿意与那夫郎多说几句。   “我且不怕与你说,若是有桩媒能说好,当是能得上不少喜钱。”   那夫郎闻言好事儿的凑去前了些:“是哪户人家的好事情呐?”   “庄子年底上新来了个庄头,姓朱,他一人来的此处庄子,妻儿都不曾随着。一人在远乡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孤单得很呐~”   乔娘子低声说:“他这朝想在咱村子附近寻个小的,就照料一二汤水吃饭,不教干重活儿累活儿。”   “朱庄头儿有的是银子使,东家给他的月钱儿厚着,他自个儿还有不少私产,水田旱地屋子,人家都有咧!”   那夫郎听得心头热,忍不住多打听两句:“可说要啥样的?”   乔娘子一笑,颇有些暧昧。   她手在胸脯前虚颠了颠,道:“身段儿好的,知情识趣儿的,要女子。”   夫郎闻罢,自家的哥儿是没恁福气了。   便道:“这手头再是宽松,便是庄头管人管事儿的,那不还是人家的奴仆嘛,且还是去做小的,只怕没几人肯。”   乔娘子看穿一般笑道:“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这还是瞧个人缘法。”   那夫郎没再开口。   乔娘子转看向一直没发话的祁北南:“咦,小郎瞧着眼生,是哪家的?”   祁北南客气道:“山脚下的萧家。”   乔娘子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噢~原是萧猎户家的呐,就是那个来从外地来投奔叔叔家的读书人?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你。”   她眼儿一挑,走近了些道:“你叔叔如今一个人了,要不要寻个婶婶小叔的?婶儿这当儿空闲得很~”   祁北南想着这妇人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萧护与村里人来往的不密,她竟都晓得了自己的来路。   他干干一笑,做羞赧状:“这事儿小辈怎做得主,只怕乔娘子还得亲自去问我叔叔才晓得。”   那乔娘子见祁北南一副不经逗的模样,反更是忍不住多戏两句:   “婶儿给你逗趣儿咧,你叔叔要婶儿自晓得寻我。倒是你咧,多大啦?生得怪是俊俏,有相看的人家没呐?”   萧元宝抱着菜秧子,在一头安静的听着两人谈话。   听着乔娘子的话似懂非懂,秀软的眉毛警惕的蹙了起来:“哥哥是我们家的,不看别人家了!”   “唷,这小哥儿!怪是霸道得咧!”   乔娘子笑得两只眼儿角起褶子:“婶子拿一包糖霜蜂儿换你这哥哥,就让他到婶子家里去做女婿成不成?”   “不去做女婿,就在小宝家里做哥哥!”   萧元宝一本正经的说道,他嗅着味儿就觉着乔娘子要与他抢哥哥,果真就是这样!   而且乔娘子也忒小气了些,哥哥都是他用桂花糖糕,茄子,豆腐和许多吃食才换来的,她竟然想用一包糖霜蜂儿就给换走。   乔娘子见着糯声糯气的孩儿气鼓鼓的,却又白乎乎的无害,尤其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生起气来撅着嘴,眼睛是愈发的圆了。   她被逗得大笑:   “你这哥儿如何这般可人,罢了,婶儿就不要你哥哥了,你到婶子家里做儿媳好不好?婶子天天与你做肉吃!”   萧元宝摇摇脑袋,他躲到了祁北南身后去,警惕的看着乔娘子:“小宝长大了可以自己做肉吃,不要去给人做儿媳。”   这朝连旁头种菜的夫郎也都发了笑。   祁北南觉着萧元宝的胆子相较于往时大了不少,如今与生人说话也都不惧了,不过警惕心还是不减。   这是好事情。   “乔娘子连我都识得,对村里的事情当真是心细。”   乔娘子自得道:“我一与人说媒的妇人,没甚旁的长处,素日里在田地间辛劳的少,东村一趟,西村一趟,走动的勤。别说是咱村的事情,十里八乡的事儿都比旁人晓得的多。”   祁北南知这媒人说的是正理儿,那官媒有时也不单单与人说媒处理婚姻之事,还卖点各家的消息。   他客气道:“我来此处时间不长,叔叔又不是个多言之人,村子里许多人我都还不识得,乔娘子若得闲赏脸,不妨到家中吃口热汤,教我认认村中各户人家。”   乔娘子瞧着天儿快小雨,左右倒也闲暇无事,也是还没上萧家坐过,说不准儿还能与那姓萧的猎户说门亲事儿,便道:   “婶子我就是爱惜你们这般孩子,经不得邀。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拿把伞儿再来。”   祁北南立应了下来。   乔娘子走后,祁北南赶着功夫与萧元宝将菜秧子种下。   远山上风吹得樟树叶子呼呼作响,雨丝不知觉的夹杂在风里试探着飘了下来。   天儿一下子就更冷了。   春雨细绵,不急不躁,可落得日子却长。   祁北南种完最后一颗葱头,在田边洗了把手,牵着萧元宝两人小跑着回了家去。   一番收拾,乔娘子举着把素黄油纸伞过来的时候,院儿里的地坝都已经湿透了。   祁北南将人请去了堂屋上,与她倒了点儿水酒,姑且有些酒味,便是酒量差的人也吃不醉去。   乔娘子见着四方桌儿上一小盆子烧鸡肉块,半碗的羊杂碎,又还煮了个水汤莼菜,心想猎户家里的日子过得恁滋润。   那秦氏可真是个没福气儿的,这般好日子都不会享,要苛人孩儿去。   “乔娘子坐,招待不周,还望别见怪。”   “你这孩子恁周到,说话儿也好听得紧,读书人就是不一般。”   乔娘子没客气的坐下,有肉吃谁不欢喜,她整张脸上都是喜气儿。   吃了几口菜,乔娘子问祁北南想晓得哪家的事,她不是一日两日做媒人的营生了,这般孩子邀她过来,不为姻亲之事,就是为了打听事情。   她觉得这孩子还挺是懂门道,便也开门见山的说了,那羊杂碎下着酒吃香得很,只怕自己没说正事儿光顾着吃了。   “知晓乔娘子熟知村中大小事,我想打听猫儿坪的蒋夫郎和大石上的李灶娘,为人如何,手艺如何。”   “且还请乔娘子中正悉数告知。”   “他们俩?”   乔娘子闻言一笑:“你算是问对了人,婶儿吃得席面儿多,难免不与这些灶人打交道,还真晓得。”   她大抵上便知晓了祁北南想如何,未言旁的,先行答了他的疑问。   这两个灶人要说为人,倒都不见大毛病,只是性子相差极大。   蒋夫郎寡言少语,与人也不过多热络,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早年丧夫,没儿没女,乔娘子不只一回两回与他说亲,他都没个好脸色,媒人回回热脸贴上冷屁股,时日长了也不再愿去触他的眉头。   不过要说手艺,那没话说,但凡是吃了他做的席面儿的都说好。   不论是蒸的煮的、炒的炖的,一应都会。   乔娘子说起来,都忍不住咽咽口水。   “且再说李灶娘,她是桂树口李大郎的妹子,他们家几辈人都与吃食打交道咧。”   许是家里一直做着些小买卖,李灶娘很是能说会道,为人亲和,瞧着谁老远就招呼起来了,许多人家办事儿都爱请她去掌勺。   手艺上嘛,比蒋夫郎稍稍逊色,不过小门小户的人家,真正求味道好的不多。   “不过这李灶娘也是个很会精打细算的人,她在灶上不少往自己口袋里装东西。每回去办事儿的人家,都能捎上些肉啊料的回去。她家里的日子好着咧,三个儿子都养得又高又壮!”   祁北南听下,心中有了些分辨。   乔娘子往嘴里送了一口肉,道:“小郎想去学灶上的手艺?你打听这俩人,婶子说句不好听的话,没甚么戏。这些年不少人家都想送自家孩子去学点烧菜的本事,可都叫人撅了回来。她们轻易不肯教徒弟的。”   “你要真想学,婶子与你说,倒是不妨寻那王灶爷去,虽说私底下大伙儿都不太欢喜他,言他爱侃大话,给人置办席面采买东西做假账,可手艺也是不差的,且还对外收徒弟。”   “只要备上丰厚的拜师钱,他就肯收人,现下都仨徒弟了。”   祁北南道:“多谢乔娘子告知,只是并非我要学艺。”   乔娘子眼儿不免瞧向一旁乖巧吃饭的萧元宝,见祁北南微微一笑,便知了。   她给萧元宝夹了块肉厚的鸡肉,道:“这般倒确实更适合拜前头两位做老师,夫郎娘子的,更细心耐心些嘛。”   “只不过婶子也只能告知你这些,劝他们收徒弟就没恁本事了。若能够的,也想自家子女去学上些好功夫。”   乔娘子道:“不过宝哥儿是个讨人欢喜的孩儿,提上一篮子鸡卵鸭卵的上门去问上一问,说不准事情有苗头呐。”   祁北南又给乔娘子满了一碗酒谢她。   再说了些村子里头不痛不痒的闲事儿,瞅着天快暗尽了,这才打着个火把,从萧家回了去。   外头的雨落得更大了些,祁北南送人出了院儿,回来把门窗都闭紧。   瞧着在灶下往土陶盆儿里铲炭火的萧元宝,心里琢磨着如何能拜上这老师。 第26章   春雨绵绵, 一连下了两日,外头天冷路又湿滑,祁北南没如何出过门去。   这日, 他背录的一本千字文总算是得空都给写好了。   他把萧元宝叫到身前来, 预备开始教他识字。   如今年岁小,学东西也快,一日里认上三五几个字,要不得两年的功夫瞧看告示公文, 读信儿看书便都不在话下了。   虽说小地方上,不识大字的人不少。   别说是姑娘小哥儿,就是恁男子也许多不识字, 人依旧是照常过日子。   可祁北南觉着, 读书认字虽要下苦功夫, 可这识字就好比一项本领, 会总比不会要强。   且也便是小地方上不识字的多, 像是州府上, 大多人还是识字的。   若到了京都一片, 或是江南富庶繁华之地, 连村子上的不少农户都识得字。   再者说句自夸的话,这整个岭县也当寻不出比他更有学问的夫子了。   旁人有银子都求不着的, 自家有作何白糟蹋着不用。   萧元宝坐在祁北南旁边的小椅上,翻着拇指厚的书本, 眨了眨眼睛,不敢确信的问:“这么多小宝都要学会吗?”   祁北南道:“一页也才四十个字, 不多的。一天学上一些, 很快就能学完。”   萧元宝眼睛滴溜望向桌子角:“哥哥真厉害,会识还会写这么多字~”   祁北南瞧小家伙的模样就知道他打退堂鼓, 想当初他也有心教他识些字,也是这般没兴儿。   唤他研磨铺纸,动作比谁都快,可拿着笔杆子就浑身刺挠,让他说便是去做一大桌子菜都比写三个字松快得多。   当时祁北南的公务繁忙,且萧元宝的身子不好,他心中偏宠他,也不太想让他做不欢喜的事,只要他说上几句软话便由了他去。   而今再看,还是要能识文断字才好,今时年少,多学点东西不是坏事儿。   他哄道:“小宝是不是同哥哥说要学做菜成一个厉害的人?这话还作数吗?”   萧元宝眼睛立马收回来,他急忙道:“作数的!小宝每天都记着呢!”   祁北南点点头:“哥哥知道你不喜欢认字,可将来学做菜除却师傅教外,还要瞧菜谱的。若是小宝不识得字,怎么看菜谱学做菜呢?”   “现在学认字不是单为了把那字识得,而是为了小宝做菜才学的。”   萧元宝抿了抿嘴,仔细的想着其中的道理。   “识字是为了做菜,小宝喜欢做菜,所以小宝喜欢识字。”   祁北南重重点了下头:“嗯,对!就是这个理儿。”   萧元宝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觉得哥哥说的很有道理。   为着做菜,还是老实坐在椅儿上,跟着祁北南学认起字来~   下午些时候,雨水小了一点。   祁北南放萧元宝去午睡会儿,天气不热,小家伙平素都不如何爱去午睡,今儿上午学了些时候的字反倒是觉着累了。   爬到床上,帘儿一放,听着屋檐上的雨水滴进渠里,没一会儿子功夫就睡了去。   祁北南刚给圈里的鸡鸭喂了点菜糠,就见着院外的小路上行来了道灰扑扑的身影。   萧护下山来了!   祁北南一喜,赶忙过去,帮着把萧护的背篓接了下来。   还怪是沉甸。   “小宝在屋里头,刚睡下。”   萧护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一股一股的打着结。   山上的雨比山下大得多。   祁北南瞧着他浑身湿捂着,定然不舒坦,与他道:“正好给小宝洗了脚,锅里还有热水。”   萧护应了声,先进了屋去拿衣裳。   祁北南趁此给他打了热水,又升了火,将留的半只烧鸡和羊杂碎给取来放进锅里热着。   这两日雨水没断,气温不高,烧鸡和羊杂碎闻着都还是香喷喷的,不见坏了味道。   萧护提了水去屋里,舒舒坦坦的冲洗了一番。   擦着头发出来,这才去屋里瞧了瞧萧元宝。   帘儿里头的孩子窝在被褥里睡得正熟,脸蛋儿红扑扑的。   也不晓得梦见了什麽,嘴巴吧唧了两下。   萧护心中发软,他没出声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方才到堂屋上,就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儿,他的胃像是被拧了一把。   祁北南竟给他端出了两个热乎的肉菜来。   熬过了寒冬,开了春儿,山里头的野物虽不比秋时,却也热闹了起来。   他这几日碰见了不少好货,又忙着下陷阱,天方蒙蒙亮就出门去,得天暗了才回。   一日大体力耗下来,便是他强健也回去倒头便睡。   吃得别说简单,能按时凑合上两口已是不易。   这朝瞧见肉,径直便去取了自己的酒来。   “城里买的?”   祁北南道:“是里正家的赵三郎送来的,这些日子我与他走动的多。”   他没有与萧护细说赵光宗私塾的事情,只说两人都是读书人谈得来,还邀了他今朝过去吃晚食。   萧护意外道:“他自小去了城里读书,少与村里同龄人来往,不想与你竟然这般好。”   他其实没瞧见过赵光宗几回,但每次见着,赵三郎无一不是收拾得光鲜,且甚少言谈。   村里的人都言他是个心气高的小子,久而久之,萧护自也这般觉着。   如今这才几日的功夫,那孩子竟就这般好菜好肉的送上门来。   萧护觉得祁北南实在是有些功夫。   “你是个有分寸的,与谁交道自有数,更何况里正一家人不差,你与他们走动也好。”   祁北南见萧护信重他,未有刨根问底一般追着问,心头微安,转又与他说了想给萧元宝寻做菜师傅的事情 。   说起萧元宝,萧护一脸正色:“但凡是他欢喜,便是费再多银钱去求学都不要紧,我去问问村里的灶人看。”   祁北南道:“得了萧叔的准话,我便可安了心的在这事儿上下功夫去。萧叔在山里头已是不易,这些细事我去慢慢办即可。”   萧护想了想,觉得祁北南做事细心周到又靠谱,便道:“也好,你先打听看,若有不顺与我说。”   —   萧元宝睡醒的时候,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出来,就见着家了来的萧护,欢喜的不行。   他也不出声儿,突突就跑上前去牵住了萧护的手。   萧护正在屋檐下清点带下山来的山物,手掌心乍的就是一软。   低头瞅见像条小尾巴一样在他跟前眼儿弯弯的萧元宝,一时间心头甭提多慰贴。   以前去了山里一趟回家来,孩子便怯怯的躲着他,得要在家里头待上好两日的功夫才肯到他身前来。   哪里像如今这般自就亲近上来了的。   萧护既惊又喜的,矮身把萧元宝抱了起来。   祁北南见着趴在萧护肩头上开心得蹭来蹭去的萧元宝,一脸的撒娇样。   他笑着问道:“你和爹爹这么好,那一会儿是和哥哥去赵三哥哥家里吃晚食,还是跟爹爹在家里呀?”   萧元宝闻言,眼睛眨了眨。   他抱住萧护的脖子。   虽然他也很想和哥哥去赵三哥哥家里吃晚食,可他和哥哥去了就只有爹爹一个人在家了。   仔细想了想,他道:“爹爹去山里好多天才回来,小宝跟爹爹在一块儿多待会儿。”   祁北南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小崽儿心疼爹,他很赞许。   萧护得听他的话,也可见的高兴。   “你去里正家里吃饭,提只山鸡去。”   萧护与祁北南说道:“虽是喊你吃饭,拿点东西总比空手好。”   这回萧护上山的时日短,带回来的山物却不少。   两只花羽山鸡,三只鹌鹑,一对水鸟,黑兔儿一只……   靠山过活,多也要凭运气,偶时一日能猎上好回猎物,偶时又几日都碰不见一只。   萧护年前的陷阱全填了,这回进山才下的陷阱还没见效,光靠猎,几日功夫有这些已然收获不小了。   祁北南应下来,赵家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寻常东西未必瞧得上眼,可山货送去,也定然看得上。   晚些时候,祁北南便捆了只山鸡拿着把油纸伞去了赵家。   不想此番前去,赵家里头还有客,竟正是他这些日子在打听的灶人之一的蒋夫郎。 第27章   “祁小郎恁客气, 喊你过来是随意吃点粗饭,竟还提恁大只山鸡来,可再不准许这般了。”   山里头终日跑跳的鸡长得并不肥硕, 可十分精神, 肉质紧实,香得很。   张氏接着祁北南拿的山鸡,嗔怪道:“山鸡不好得,你还巴巴儿的送过来。”   “我本是要厚着面皮儿空手来, 只是我萧叔,恰下了山来。他听我要来里正家里吃饭,说在村子里头总受着里正照拂, 也没旁的谢的, 就唤我把山鸡拎一只来。”   “这说的哪儿的话, 就该空手来才好。”   赵里正面上肃着, 可心里头听上这些话却美得很。   “萧大郎下山来了, 怎不喊他过来一块儿吃顿便饭, 整好我打了一角子小酒没吃。”   说着, 赵里正便喊他的长工, 要去把萧护喊来。   祁北南连阻了去:“外头雨兮兮的,萧叔才从山里回来且有得收拾, 要再带着小宝出门来也是不便。”   先时赵家喊吃饭时萧护不在家,倒是也说了一声让全家都来。   祁北南问了萧护来是不来, 他言要去庄子上,看那头的新庄头还要不要山货。   赵里又说了几句, 也教祁北南给推了回去, 见此他也只好作罢,言下回定然要喊萧护一同来。   “走, 去屋里吃茶。还在屋檐下站着作甚,风口上怪是冷。”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欢喜:“且还要一会子功夫才吃饭。”   赵里正笑道:“是是,你俩小子最是要好,去说话儿吃茶去。”   祁北南笑道:“好。”   “这是村南头茶园子的新茶,前儿个那头的东家喊手底下人送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赵光宗热络的给祁北南倒了茶汤:“你要吃得惯,包一斤回去吃,东家忒大方,总送上许多来。咱家一年都够吃了!”   祁北南见茶汤纯净,毛尖儿发新,他端起盏子吃了一口:“竟是这般快就制成新茶了。”   赵光宗道:“是咧,今年茶园子的茶长得早。”   新茶味道回甘,鲜爽,倒是比他随意放在家里吃的粗茶要好。   祁北南吃过的茶多,但不是挑剔之人,好的次的都能吃得下。   他瞧赵家用的茶盏子是齐套的黑釉盏,虽盏子粗易了些,是民窑出的盏。   可于农户人家来说,能拿齐套的盏子吃茶,足见也是爱吃茶讲究之人了。   他赞了这新茶几句,吃了两盏去,就闻见灶屋那头传来的炒菜香味,快到饭点上很是惹人。   赵光宗见祁北南望了灶房一眼,凑上前去道:“不是我吹嘘,你今儿个可是好口福。”   祁北南看向赵光宗:“我来你家里吃饭,自是好口福。”   “我不是说这个。”   赵光宗扬起眉毛:“我爹今儿为着喊你吃饭,还特地去把我小表叔唤了来烧菜。他可是个灶郎,手艺好着咧,十里八乡的人家办席面儿都请他去掌勺。”   祁北南进来院儿就瞥见灶里有个不识得的生人,没好多问,时下听赵光宗说,不由得问道:“你这小表叔姓甚?”   “姓蒋,咱村里人都唤他蒋灶郎。”   赵光宗道:“咋的了?”   祁北南眉心一动,当真不想这般巧,蒋夫郎竟是赵家的亲戚。   这些日子虽没少打听灶人的事儿,可还没得见过人。   他拍了赵光宗的手一下,道:“我去见识一二你小表叔的手艺可行?”   赵光宗好笑道:“这有甚不行的。”   于是两人一兑儿钻进了灶屋去。   平素里掌着自家大锅小灶的张氏这当儿也退居到了灶下,只有烧火的份儿。   只见那蒋夫郎,生得一张长脸,眉骨高,怪是有些严肃的面向。   他做烧菜掌勺这一行,不想身形竟是还瘦瘦高高的。   这当头上蒋夫郎正在炒菜,锅里烧得辣,半勺子猪油膏下锅去化开。   他掌心悬在油锅面上试了试温,旋即便将一把教人分辨不清的香料丢进了锅里,顿时灶屋里便喷出一股香味来。   切花儿的猪肚进锅,软塌塌的猪肚条立便泡胀起来,锅铲在蒋夫郎手里耍得生风。   “饿了吧,还有俩菜就好了。”   张氏见在门口走不动道的两个孩子,道了一声。   “嗅着香味儿实在是忍不得就来了,瞧瞧是哪个师傅手艺这般的好。”   祁北南道:“本是不饿的,这般馋虫也都爬了出来。”   张氏笑着同他介绍了蒋夫郎。   几句话的功夫,蒋夫郎已经把菜起了锅,他瞅了祁北南一眼,并没有说话招呼,只是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示意是瞧见人了。   祁北南想,这蒋夫郎果真与秦娘子说的一般,是个不多热情的人。   不过人各有性儿,有人热络,自有人冷淡。   若人人都一般,那还有甚么意思。   他就厚脸皮儿的守在灶屋上,听得哒哒哒的一串富有节律的切菜声音,见着蒋夫郎炒了菜,做了汤。   这蒋夫郎做菜,不疾不徐但格外利索,干甚都井井有条,只他一人掌着灶,也不会东一趟西一趟的。   据祁北南的经验,这是十分有信心,对一件事胸有成竹才会如此。   且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蒋夫郎还很爱洁净,做了好几个菜,那灶上也不见汤汤水水,盆叠散乱。   他一头做菜,一头便将用的物拾简了回去,一张擦洗的布帕,时不时的过着灶台。   夜里,满当一桌子的菜。   炖得有干菇子乌骨鸡,炒得有蒜苗猪肚脍,蒸得有肉糜蛋羹,豆腐莼菜汤,烧得一尾浇着金汁的鱼。   菜样比寻常人户过年吃得丰盛还好。   祁北南挨着赵光宗坐,一头坐的是赵里正。   “打头一回见你,我便觉着喜欢,不想竟是早就得了安排。光宗若不是得遇你,不知还得受那老东西磋磨多久。”   赵里正拉着祁北南说道:“前些日子忙着那些个烦心的事儿,也不得空好生谢上一谢你,这朝才喊了我表兄弟过来帮忙做上两个菜喊你过来亲近亲近。”   “里正说这些话叫我怎好意思,我乍来村里头,甭说谁人,路也不识得一条,亏得里正心善不嫌我麻烦,否则那日还得在村口上受冻。”   祁北南道:“与光宗,也没帮上甚么忙,里正却还这般瞧得上我,请将蒋灶郎来做菜。”   张氏与祁北南夹着菜:“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又客气。”   “往后你就把此处当做你的家去,光宗便是你的笨兄弟。”   祁北南笑:“里正与张娘子若不嫌我,我面皮厚,定是常来。”   赵光宗闻言欢喜,俨然是变做了个布菜的小仆般,不停给祁北南夹着菜,言说哪个菜好吃,只怕他不好意思伸筷子去。   那蒋夫郎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只眼儿瞧着桌子上的人。   心想他表兄弟一家待这小郎当真是热乎得很。   祁北南一一都吃尝着,恁些个菜,不光是做时闻着香,吃着味道也香。   市井菜油足料大,最是送饭,要想吃饱,还得瞧这般菜式。   他往昔一步步从布衣之身居往庙堂之上,菜席也翻天覆地的变。   到头来,最喜吃的还是家常市井小菜,大宴虽精巧且所费精力与钱财之大,可味道却并不见得好。   名流宴席,要的是个排场,是讲究,满足的是心头与精神上,反而降低了些对味道的要求。   祁北南见了人,尝了菜。   原本向秦娘子打听了灶人以后,心头就起了些意要拜寻蒋夫郎,不想这倒是机缘巧合了,心中更是定了些主意。   只是蒋夫郎自上了桌便未言语过一回,端着饭碗静的吃着饭,桌子上的赵家人越是对他欢喜亲热,倒是愈发衬得蒋夫郎冷冷淡淡的。   祁北南本想借着这好机会与蒋夫郎认识一二,竟还没得机会搭上话。   于是他只能自寻了话与他搭腔:“这蒜苗猪肚脍当真是好,脆而不绵口,听闻对火力的掌控最难,蒋夫郎手艺了得。”   蒋夫郎见状,才瞧向了祁北南,他道:“只是些小菜,算不得甚么功夫。”   赵里正吃了口酒,见着祁北南与蒋夫郎搭话说。   他瞧了张氏一眼,张氏会了意。   “北南,我听说你想与宝哥儿寻个灶人学手艺,不晓得这事儿是真是假?”   祁北南眉心一动:“张娘子消息好生灵通。小宝年纪虽还小,可我想着手艺是立生之本,想教他往后有个出路,便生了这么些打算。”   张氏与赵里正相视一笑,道:“你别怪我爱听人私事,前两日在地里偶然听闻孙娘子在打听灶人的事情,我便问了一嘴。”   “如何了,可有寻好人选去?”   祁北南了然,他道:“虽是有这心思,只是我尚且还对村里不大熟络,萧叔又忙着山里的事,一时间也没甚么头绪。”   赵里正见此,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有事如何不来寻我说,且不说我这头便有现成的灶人,便是没有,村头的事情我也熟络不是。”   “好在是也从旁人那听说了,只是从人嘴中听得话未必是真,这朝才特地问上你一句。”   祁北南闻言,眸儿微亮:“劳得里正操持村中大事,还留心我的小事。”   赵里正一梗脖子:“诶,说得见外话。”   他望向蒋夫郎,言:“我先且与我表兄弟已提了一嘴,你若觉着他的手艺还成,不妨就把宝哥儿领去学上一学。”   “这、这事当真?”   祁北南听这话,感官都变得更敏锐了起来。   “自是当真,正事儿如何能说来戏耍人。”   祁北南心中五分意外之喜,面上表现了十分。   连忙起身与里正夫妇行了个谢礼,转又同一直未开口的蒋夫郎行了个礼。   “不知可会劳烦了蒋灶郎。”   他很是恭敬,且暗暗观察蒋夫郎的神色。   事情属实是惊喜,不过他不免也心存疑虑,毕竟正主儿没开口,旁人说得再是妥帖好听,那也有说大话的嫌疑。   只见蒋夫郎神色依然淡淡的,与先时没甚么两样,显然这事儿确是提前已经知晓了。   他道:“我兄弟既能开这个口与你说,我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你把那孩子领来,我瞧瞧先。”   “丑话我也说在前头,我虽答应了让孩子来,却也不承诺一定把他给收下。且先在我那儿待上三五月间,若真有心性儿,手艺功夫我必细细教给他。若没耐心的,自领回,将来成不得事,与其在我那儿消磨了时间,不妨趁早做旁的打算。”   蒋夫郎这话说的严厉,祁北南也听得认真。   听了这么一席话,他心里反倒是踏实了些,若这蒋夫郎忽就那般很是爽快热络的答应下来,他反而觉得其间有了诈。   他连忙道:“蒋灶郎的话全然说在了我的心坎儿上,贸贸然就定下终生所学实在草率,还得观察一番才是。彼时便全凭蒋灶郎做主。”   蒋夫郎没再说话。   他见过求学不拜师的人不少,起初要把孩子送来自是百般的好话说不完,临到头孩子又学不下,半途而废了去,伤了爹娘老子的心,又还费师傅的心血。   不说旁家的,就是里正,他这表兄弟家也是一个样儿。   先前家里头的两个哥儿,先后都送去他的手上学过做菜的功夫。   这俩孩子,心思都不在这上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早早的嫁了人去,一个又教汤烫了回手就哭着再不肯学了。   白白费他许多心思教。   他没甚么打算再花心思教徒弟,对外都是这般说的。   只是表兄弟又央到了他跟前去,他早早死了丈夫,又没儿没女的,没少受表兄弟一家关照,这番求来,少不得要卖些人情给他。   赵里正见蒋夫郎没驳他的面子,欢喜道:“行,事情就这般先定下!”   这朝一桌人更是亲热欢喜了。   祁北南回去的时候天已然擦黑了,赵光宗送他到半道上才折返回家去。   幸得是夜里没下雨了,否则打着火把照亮,又抱着油纸伞,还提着赵光宗给他的一斤新茶,张娘子硬要端给他的一碗肉,还怪是不好走。   萧家父子俩这会儿子正在堂屋里头,萧护刚给萧元宝脱了鞋袜,要抱他洗脚。   萧元宝便眼尖儿的瞅见窗子外头晃动的火光,从萧护身上滑到了地上,赤着双脚丫子便跑去了屋檐下。   “哥哥回来了!”   祁北南在院里沿屋走的水渠里熄了火把,将油纸伞挂在了屋檐下,问萧元宝:“吃了夜饭没?”   “嗯!小宝跟爹爹吃了肉饼,都要洗脚了。”   萧元宝去牵祁北南的手,很是高兴道:“还去了庄子上!”   祁北南低头瞅着他赤着双白乎乎的脚丫子,捏了下他的脸蛋儿,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拍了拍他沾了渣滓的脚底。   他正想问庄子那头的新庄头儿人如何,就听见鸡棚里发出咯咯的山鸡叫声。   “庄子上不要山货了?”   萧护看着进来的祁北南,道:“没收。”   “怎的?”   萧护摇了摇头,他也是奇怪,庄子上不收山货也就罢了,但似乎却只不要他的。   今儿个他去庄子上问了问,那庄头儿听闻他姓萧,没多说旁的,就只摇了摇头,说往后都不必再去他那头了。   回来时撞见邻村的猎户,提了四只活兔儿过去。   他问了一嘴,说是那朱庄头儿要的。   萧护诧了异,没道理这朱庄头要了邻村猎户的山货,就不要这头村子的。   以前都是附近村子的猎户也往他们这庄子上送,十里八村的,做猎户行当的就恁些人。   这般瞧着,倒像是他得罪了新庄头儿一般。   祁北南道:“以前可是见过?”   萧护摇头:“我瞅了那人,从不曾见过。”   祁北南眉心紧了紧:“那倒是怪,许是庄子上要不得那么多的山货了。”   萧护应了一声:“无事,往后大不了多走几步去城里便是。”   说是这般,拿去城里卖到底不如给庄子里的人省事儿,这头给的价儿虽兼些,可下山便能送去,不必要在城里叫卖,供人挑肥拣瘦的。   来回周折下来,山物有的没了气儿,价格更是大打折扣。   在城里出山货,没有识得的老客,没恁般容易卖出去。   只是萧护不是那般低声下气的人,问了一嘴,人不说是甚么缘由不收了,也不会再痴缠着追问去。   祁北南宽慰道:“换人易事儿,也寻常。”   他转与父子俩说了小宝拜师的事情有了谱儿这般的好消息。   萧护闻言,喜出望外:“当真!”   “那蒋夫郎亲口应了,不过也真当是多谢了里正牵线,否则旁人还真未必能叫他松口。”   祁北南道:“改明儿我便带着小宝去见蒋夫郎。”   萧护高兴道:“太好了,不想事情这般顺利。”   他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小宝去见蒋灶郎定然要乖巧些,往后能不能拜得师傅,还得要看你自个儿。”   萧元宝眨了眨眸子,眼睛发亮的问祁北南:“是小宝有师傅了吗?”   “是,不过得要学上一段时间才行。”   祁北南温声与萧元宝道:“便是哥哥先前与你说的,小宝得是真的喜欢做菜,且能坚持一直喜欢才给你寻老师。现在老师寻到了,老师也要花费些日子看看小宝是不是真的能坚持学做菜,这样才能真正的成为你的老师。”   萧元宝闻言抿了抿嘴,眼睛里满是认真且郑重的点了点脑袋:“小宝知道了。”   祁北南瞧着小家伙的神色,颇像是他当初殿试面见天子时的模样,只是这么点儿孩子露出这般神色,不免可爱。   他笑道:“别怕,蒋灶郎还是很好说话的。”   夜里,萧元宝窝在被窝里头,他趴在枕头上,有些睡不着觉。   想着明日一早就要去见师傅了,既是欣喜得心中像有小鸟在飞,可又没底儿,或是说有些害怕。   虽这些时月和祁北南在一块儿性子变得活泼了许多,可底子里头还是怯的。   这般积年累月下来的性子,并非是一朝一夕间就能抹去彻底改掉。   此番要去接触生人,忍不住的就要去想,新师傅甚么模样,是胖胖的呢,还是瘦瘦的。   萧元宝忧心着,不晓得师傅会不会喜欢他,也怕自己事情做不好,教师傅生厌。   总之他东想西想,在暖和的被窝里久久睡不着。   甚至觉得褥子盖着有些发热,将脚丫子伸出了些被窝,凉丝丝的,心里头才算是平复了些下来。   一夜都是梦。 第28章   蒋夫郎住在猫儿坪上, 距萧家倒还不远,腿脚快些,一刻钟的时间也就到了。   清早上, 祁北南收拾准备了些东西, 这头遭去蒋夫郎家里,虽说是见见人,可礼却要备上。   也是没想到里正会引荐介绍,今朝就叫上门, 否则他也能提前去城里采买置办。   萧护扯了一对水鸟出来,祁北南把家里搜罗了一圈,实在没甚么好送人的东西, 且祁北南事先也不晓得这蒋夫郎喜好些什么。   山货不孬, 甚么人家都送得上手, 可单只这一样未免礼薄了些。   最后祁北南决定把正要给萧元宝裁做里衣的那匹篾黄云纹的细布给捎上, 这布匹虽明亮鲜色了些, 可到底是匹价儿不贱的好布。   布匹无论男女老少都用得上, 便是不知人喜好, 送这些也不会出错。   先拿了布这头先顶用着, 到时候再带萧元宝上城里买新的便是。   外在他又封了个红包,一贯又两百文, 图一个吉利。   虽他觉着准备的礼品未必能够送出去,可送不送得出去, 和拿不拿得出手是两回事。   不能因为人家不要,就不去用心准备, 人瞧了会觉得不诚心。   祁北南与萧护在这头拾腾好, 萧元宝自也穿整齐了衣物,又洗脸净手漱了口。   他今儿盥洗格外认真, 手脸擦得干干净净的,牙也细心刷了两遍,希望自己整洁一点能给师傅留个好一些的映象。   晨时的雾方才,一家三口带着东西便朝猫儿坪去了。   蒋家的一方院儿不大,甚至说有些小,足足比萧家窄了一半去。   昔年蒋夫郎还十分年轻便死了丈夫,没留得一男半女的,他那夫家算盘打得响,想他改嫁给亡夫的兄弟,如此省下一笔礼钱和一场席面儿。   蒋夫郎不肯,娘家却又不接他回去,真叫他进退两难。   彼时尚也年轻的赵里正已然从他爹手上接到了里正的职务,蒋夫郎便托人给他写了一封信。   后头蒋夫郎便来了岭村,先是借住在赵家里,帮着张氏带赵大哥儿和赵二哥儿。   赵里正那会儿才做里正不久,自要稳根基,没少招朋宴客,蒋夫郎那时已有些手艺在身上,每每帮着做菜,来吃酒的人都说好。   他在村里扬了名,慢慢有人请他去帮忙置席,从三五桌子人,再到十几桌子人,手艺愈发的醇熟。   往后他挣了些家资,便独自出来劈了个小院儿住着。   一晃去了好些年,大伙儿都快忘了他昔年还借住在赵家,许是热闹场上几乎都能见着他,教人觉得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岭村人一般。   为此他本不收徒弟,赵里正开了口,凭借当初的情分,他都会答应。   不过这也都是前话了。   “来了。”   蒋夫郎听到扣门声,从屋里头出来。   他一人住,院儿门常闩着。   出来就一眼先瞧见了个头最高的萧护杵在门口,冷头闷脸的,虽在一个村子几十年了,互瞧着还怪是有些眼生。   门一开,他便见着了昨儿在赵家那个会说话的祁北南。   再朝下,是祁北南牵着的一个白乎瘦小的小崽儿。   蒋夫郎打量了萧元宝一下,尚未说什麽,只见那孩子一双发圆的大眼睛露出了怯生生的神情来。   他自来是去抱那些笑欢欢的奶娃子,一上手就要变脸哇哇哭的严峻相貌,当初还年轻的时候,在赵家带那俩哥儿,虽自己并未凶过俩孩子,却是比他们老子还能震慑人。   两个孩儿不听话了,张氏一开口说小表叔可来了,孩儿撒野得是再厉害,也得停下来四处张望一番。   他瞅这小崽儿性子也不是个跳脱的,听张氏说后娘待他不好,只怕是性子更弱。   再瞧如今又是两个男子拉扯着养,难为还想着送出来学点手艺,他也不是那般喜好端着架子为难人的。   到时候再把这孩子吓结实了去,哭着不肯再来学,只怕他表兄弟还以为是自个儿不乐意收徒弟了有意为难个孩子。   蒋夫郎正欲是开口,唤一家三口进院儿里去。   不想怯怯的想躲到祁北南身后的小崽儿扬起一双眸子望着他,忽的张口,软声软气的喊了声:“老师。”   话毕,他松了祁北南的手。   正当祁北南也诧异怎不教牵着了时,萧元宝竟就朝着蒋夫郎拜了下来。   “哎呀!”   祁北南和萧护神色一动,连忙去把萧元宝拉了起来。   雨后的小路还不见得干燥,就那么拜了一下,膝盖上便污上了泥。   萧元宝不知怎的了,迷糊的看向祁北南,紧张道:“老师不是要拜的吗?”   “还没到时候拜呢。”   祁北南小声同萧元宝说了一句,旋即又朝蒋夫郎干干笑了笑:“瞧了旁人拜师傅,一知半解的。”   萧元宝在门口等的功夫,心头已经七上八下了。   看见出来的是一张长长的,有些严峻的脸,登时更怯了,像是一双脚被定在了地上,但风却把他吹得摇晃。   他心里惧怕,可知道躲了就教哥哥和爹爹白走了一趟。   于是还是硬着头皮,按照哥哥平时教他的,见了人要主动叫人,然后拜老师。   只是他还不知道老师是不用那么快拜的。   他自觉做错了事情,心里更是慌乱了,一张小脸儿红了起来,抿着嘴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脑袋。   “叨扰蒋灶郎了。”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连忙岔开了话,客气道:“来得早了些,怕晚了教蒋灶郎久等,耽搁了旁的事儿。”   萧元宝意识里老师当是该敬重的,与人磕头不是错事,只是蒋夫郎已言明在前,得先看三五个月再决定。   这般早早行礼,怕人多心以为要将人架着呢。   “今朝我不出门去。”   蒋夫郎也是没想到萧元宝会如此,他道:“快进屋吧。”   三人这才进了院儿,蒋夫郎走在前头,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萧云宝膝盖的那两团污泥上。   又见他鞋底子一圈上都是稀泥,当是自走来的,暗想这孩子生得白乎乎的,脸儿秀,瞧着娇气,倒是不见得全然如此。   头发束了个简单的髻在头顶上,光整,擦得有点桂花油,能嗅着些气味。   衣裳鞋袜也穿得齐整,整个孩儿瞧起来便觉得干净。   他不大确认这孩子是自己收拾的,还是屋里人给帮着拾掇。   不过再瞥他老子一眼,粗眉大眼的,穿得倒是一身洗过的衣裳,可嘴桶子一圈都是青茬,糙得厉害。   一瞧便是个粗手苯脚的爹,哪里能把哥儿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   不过再瞧祁北南……   听张氏说和光宗是同年的,光宗都已算是个稳重的孩子了,可在这祁小子面前生生衬得像个几岁的幼童。   又听说了他还帮着光宗出私塾的事情,说话头头是道,看事透彻主见得很。   要送萧元宝学手艺这样的事儿,估摸也是他的主意。   萧元宝这孩子倒是有可能是他给拾掇的。   他也不憋着,招呼了三人坐下,请他们吃茶,闲谈一般问萧元宝:“你这头发倒扎得好,谁与你梳的?”   萧元宝听到蒋夫郎说话,微微愣了一下,转意识到是在问他的话,他连忙将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些。   回答道:“是孙婆婆家里的方二姐姐教小宝梳的。”   蒋夫郎默然。   祁北南见此,将带来的礼品送上:“小宝年纪小,怕是要劳得蒋灶郎费心指点一二。”   “他若有那天分固然是好,若吃不得那碗饭,必也不叫蒋灶郎为难,只管言明便是。”   萧护这时也开了口:“劳费心了。”   蒋夫郎扫见带来的东西,可见丰厚。   他早料到萧家会送东西来,但他并不是那起子见钱眼开的人,原起的主意是拿来的甚么就叫他们拿甚么回去。   时下接了礼,彼时孩儿学不进手艺,来时让走麻烦。   他不喜欠人人情,不过这朝见了人,他又改了些主意。   “宝哥儿现在年纪小,学不得什麽要紧功夫,费不了多少心。”   蒋夫郎道:“这匹布我便收下了,其余的你们拿回去,往后若能长久,再说不迟。”   祁北南见状眉心微展,道:“便听蒋夫郎的。”   “打明儿起,我有活儿便叫宝哥儿来,与我跟着学看做菜。”   萧元宝到家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很是高兴,一改在蒋家拘谨的模样。   因着走时,蒋夫郎拿了一只大橙子,两个甜梨和一大把脆枣给他。   倒是萧护有些不放心:“小宝性子弱,那蒋灶郎看着十分严肃,不晓得小宝跟着能不能学下去。”   祁北南的心情也挺是不错,见萧护如此,笑道:“蒋灶郎就是面相瞧着严厉了些。”   “他是个谨慎的人,咱们带去的礼我本以为送不出去,不想他竟留了些,他嘴上不说,可见心里是欢喜小宝的。”   若不欢喜,人家是不会乐意收礼与人沾上关系的。   萧护望向祁北南,如此说来也是这个道理。   他不得不再次怅然,得亏是祁北南在家里,否则这些事情,他还真是折腾不明白。   下午,萧护去了县里,他得把带回来的山货迅速处理了,再去到山里头。   萧元宝跟在祁北南在家,他欢喜,连字都一口气多识了五个。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萧护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复去了林中的木屋上。   这日,一大早,蒋夫郎忽然上门来捎话,村里头周家孩儿要办满月酒,请了他去做掌勺。   席面儿置得不大,就请近亲好友前去,估摸就三五桌子人。   临时起的意,办得急,他过来通知就要把萧元宝顺带接去。   祁北南事先全然没得消息,正还在灶屋里做早食,教萧元宝复认昨儿学的字。   这朝连忙让萧元宝收拾好,怕耽搁,煮了两个鸡卵给他拿着在路上吃。   小家伙捧着两个鸡卵,就那般匆匆的随着蒋夫郎去了。   祁北南在院门口一直看着人去得没了影儿才收回了目光。   虽知晓萧元宝要学手艺自己不可能跟着,护得再好有些路也要教他自出去走才行。   可头遭离了他身侧,又与并不相熟的人一道。   他不免还是有些忧心,不知这孩子吃不吃得消。   祁北南心有所忧的回了院子,刚把笼子里的鸡鸭放出来。   赵光宗竟过来了。   “今儿怎这般早得空来?”   祁北南借花献佛,拿上回从赵家带回来的新茶给赵光宗泡了一盏子茶。   赵光宗轻车熟路的一屁股坐到了萧家竹编小圆几旁的椅儿上,他没急说怎的了。   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小包桃花酥来,四下瞅了一眼,发觉少了跟人:“怎不见宝哥儿?”   “随你小表叔去了。”   祁北南想着赵光宗来的正是时候,与他说会儿子话,省得教他一人拘着忧心萧元宝。   赵光宗一笑:“怪不得见你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原是小徒弟头次跟师傅去了。”   他把桃花酥拿给祁北南:“你安心,我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是小表叔带大的,他很会照看孩子。”   祁北南瞅着赵光宗又给小家伙带了吃食。   这些日子,每回来他几乎都会带点什麽,怪是疼惜萧元宝的。   祁北南是个十分防范于未然的人。   他心眼儿贼坏,道:“话虽是如此,可我总忍不住担心。你不知,我爹在世的时候告诉我要好生照顾小宝,他是我娘看重的孩子。”   赵光宗闻言险些被茶呛到:“啊?令慈看重?你、你的意思是?”   祁北南一笑:“此事我只与你道,你切莫声张了去,教人知晓了不好。”   “我们两家其实早定了姻亲,先时一直书信来往着。否则我家中变故,萧叔如何会许我留在此处。”   赵光宗恍然大悟,心头说不出的惊:“难怪你对宝哥儿那般上心……”   他回过神,连忙道:“你放心,我绝计不会与人多嘴多舌。”   祁北南满意的点点头,随后问道:“晨光正好,往时都是你读书的时候,这时候过来寻我可是有事?”   说起这,赵光宗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的爹四处奔走,却没在城里寻到一处私塾肯收我。”   “我爹打听到那事儿后,陈夫子还真如你所言受到了学政训斥,私塾里的学生也走了大半。没过两日,老陈举子在家中设宴请了不少先生夫子吃酒。”   祁北南一下便听出其中关窍:“陈举子借着席面儿与城里的夫子打了招呼,不准收你,否则便是与他过不去呢。”   赵光宗叹了口气:“正是。城里的先生便是不顾陈夫子,可陈举人表了态,他们多少也还是要给他脸面。”   祁北南再是知晓士绅阶层抱团取暖的习性不过了,他要阻一个没甚家世的学子,算不得一件难事。   “里正那边如何打算的?”   赵光宗道:“我爹在县府上,倒也一二熟识之人,否则也打听不来陈举子办了宴的事。可一时间也没有可靠的门路能教我去到那个私塾,谁人都不想为着我这般一个不见得聪慧的学生得罪陈举子。”   “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道:“我爹说若在咱县里实在寻不得,那便只能去旁的县城打听一二。”   外出求学可不是件易事,其间的苦楚,祁北南昔时没少吃。   他同赵光宗道:“倒也还有一条出路。”   赵光宗眼睛一亮:“什麽?”   “若你能通过明年的童考,县学可自入,便不必愁寻到私塾了。”   士绅阶层再是嚣张,科考的那条道还是不敢轻易染指的,前些年天子才办了个三品大臣,杀了头,举家流放。   天子盯着这条选拔人才的道,这条道便是相较而言清明的。   赵光宗忽而发了笑,他攘了祁北南一下:   “你这不是存心取笑我吗,我若没夫子教,还能过了童考,不是成了天赋之人了?”   “若我年纪小些说不准还有所幻想,可惜已读了几年书了,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我瞧了你写的字,没那陈夫子说的那般差,且你读书肯下功夫刻苦,只是没遇见个好老师才如此。而今离了那陈夫子,当长起信心来,不可再活于他的阴影之下才是。”   赵光宗微微低头,不由得苦笑,他属实是对自己没自信。   祁北南站起身来,唤着赵光宗与他进屋去。   他取了本手札出来,得有一个拇指那般的厚度,递于了赵光宗。   “寻见夫子以前,你也使使力气,若能是我说的那般,也算扬眉吐气了。若不能,不是还有里正为你撑着嘛。为此,只管好生读书就是了。”   赵光宗翻开手札,一目十行,本是想随意瞧瞧是什麽,不想越瞧越忍不住往下翻。   就那么站着,一连翻看了五六页去。   他欣喜若狂:“这、这可是祁秀才于你留的手札?”   上头囊括了四书五经的内容,标注得有要紧诗句,释义重难之处。   他双眼放光,食指指着手札:“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1】下头,竟一一列论了。”   “外重内轻,王朝不利统一;外轻内重,则不利御敌,内忧外患……当是内外□□,方得长久……”   “这与夫子亲讲有何差别!”   祁北南无心卖弄自己的学识,正要点头说是他爹留下的,这小子却并不笨。   他因激动起了汗的指腹碰在纸业上,有些墨迹染在了他的指腹间:“欸,这不是以前的手札啊!”   赵光宗恍然意识到什麽,他震惊的看向祁北南:“这是你写的!”   祁北南张了张嘴,不好意思的模样道:“家父的手札到底是他的遗物,我想自留着缅怀,是我抄录下来的。”   赵光宗全然没有往手札是祁北南自己编写的上想,他惊得是这字。   先前祁北南也送了自己一本手札,前阵子被一些烦心事缠着,他还没得空如何观摩。   不过他爹把手札给他的时候,他便瞧了一眼,彼时就觉着那手札上一水儿的字好生漂亮。   心头崇敬的紧。   他一直以为是祁秀才所书,暗想祁秀才定然是位极有才学的先生。   今朝看着与那手札上一般的字迹,才得知竟是祁北南誊写的,他心中大为震撼。   “我真是糊涂了,若你字不好,如何会去城里卖联儿。我全然未把事情串一处想过。这些时日上一桩接着一桩的恼人事缠着,我都没功夫静心,这朝可想起了才学之人竟在身侧。”   祁北南笑道:“家父是秀才,我开蒙的早,多写了几年字,方才瞧得过去。若你觉得尚可,倒也能与你说上一二写字心得。”   他替赵光宗合上手札:“写字固然紧要,可这手札亦是不差,你若信得过我,好生翻看,于你下场会有些助力。”   祁北南其实早料到了那陈家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在赵光宗求学路上使绊子。   他这些时日得空,没如何出门,教萧元宝认字的功夫上,自编写了这手札出来,与他爹的不同。   赵家人不错,与他牵线给小宝寻了蒋夫郎,这恩情,他心里记着。   赵家如今遇波折,他拉赵光宗一把,倒也不是大事。   若赵光宗是个能下心思读书的,把手札读透,彼时下场有他的好处。   若是个浮躁的,草草翻看几页作罢,那他也难得其间要领。   自然了,他不会与他说得太明白,读书走不得捷径,若那般帮他,只是害了他。   他做了提点,凡事,还得看他自己肯不肯学。   “我如何不信你!”   赵光宗一扫先前的阴霾,若说先前对祁北南的敬佩有四分,时下已有了六分。   “要是我不仔细读,如何对得起你一字一句的替我誊录下手札。有你这手札,便是没夫子,我心里也安了不少去!”   祁北南道:“你且先去读看着,我爹还有手札,我得慢慢誊录,过阵子我再予你。”   赵光宗听得心头发热,眼眶子也红了起来:“你这般待我,我当真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   “你要想谢我,就替我先行下场去看看是怎么个考法,也教我有些数。”   “嗳,我定然!” 第29章   且说这头, 跟着蒋夫郎一同前去周家的萧元宝。   一大一小走在村里的小道儿上,一言不发闷着脑袋走,像是着急忙慌赶路似的。   萧元宝拿眼睛偷偷的瞧了身旁的蒋夫郎一眼, 瞅见蒋夫郎眉毛竖着。   他暗暗吸了口气, 小心收回目光,把手里抱着的两枚鸡卵小小声的给击碎了。   祁北南着急把白水鸡卵捞起来,鸡卵还很嫩,黏着壳子不好剥。   他手指轻轻的挑落, 却还是壳子连着蛋肉。   蒋灶郎有些出神的在想事,身侧一直悄摸声儿的小崽儿忽然轻轻的唤了他一句:“蒋灶郎。”   他回过神来,只见矮啾啾的萧元宝伸高了胳膊, 把一颗白生生的鸡卵递了过来。   鸡卵被剥得坑坑洼洼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想拿手指遮一遮。   蒋灶郎微微发怔, 瞧着萧元宝那双有些畏惧却又还是试探着亲近的眸子, 心头一软。   “我吃了早食出来的, 你吃便是。”   萧元宝有点失落的收回胳膊。   他还以为蒋夫郎那么早就过来接他, 没有吃早食饿着肚子才不高兴的。   正当他发神时, 蒋灶郎忽的从他手里取走了另一枚鸡卵去。   他兀自剥起来:“你哥哥倒是会煮鸡卵, 怕你在路上吃了噎着,鸡卵煮得这般软。”   话毕, 嫩花花儿的鸡卵只破损了点皮,端在蒋夫郎的手指间送了过来。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快吃了, 一会儿还有得忙,饿着肚儿撑不到午时。”   萧元宝心中立又雀跃极了, 他赶忙接下鸡卵一大口塞进了嘴巴里。   蒋夫郎瞅着小脸儿撑得鼓起个包, 囫囵紧着嘴巴嚼着,活似只牛儿一般。   他忍不得起了些笑, 伸手牵住了萧元宝软乎乎的小手。   两人朝着周家前去。   这时辰上虽早,周家却已热闹了起来。   席面儿吃在晚上,可要置上三五桌席,却得一早上就开始备菜。   村子里与周家来往好的,以及自家血脉亲戚,已经来了六七个人,都是提前来帮忙的。   有两个爽利的妇人夫郎,时常都在办事的人家帮忙,与蒋夫郎常有碰头,与他打下手,是老熟人了。   今儿瞧着独来独往的蒋夫郎竟牵个白乎乎的娃娃来,都稀了奇。   “这是谁家的孩儿呐?”   萧家住在山脚下,萧元宝以前又被秦氏拘着鲜少得出门,村里的妇人夫郎乍然瞧见他还不知是谁家的。   蒋夫郎与这些个熟人打了个招呼,言:“是萧家的宝哥儿。”   “山脚下猎户那家的?”   蒋夫郎点了下头。   “呀,这孩儿都长这般高了。自打小孙娘子走了以后,我都没咋瞧见过这孩子。”   “还当是蒋夫郎娘家亲戚的孩儿呐,乍见着还怪是眼生,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蒋夫郎应说了声:“这般见着往后也就都识得了。”   他与身旁的萧元宝一一指着院儿里的妇人、夫郎做介绍。   这个是焦娘子,那个是黄夫郎……   往后若跟着自己长久做菜,少不得与这些人常打照面,他觉得萧元宝的性儿弱,与他介绍了人,也省得那般怯生。   萧元宝乍得来识恁多面生的人,心里难免还是拘谨。   不过祁北南年前一连儿领他去城里铺了几天摊子,遇自己不熟悉的、陌生的人,已然没有那般害怕了。   得蒋夫郎一指,他望着人,就跟着蒋夫郎的介绍喊人。   院儿里的妇人夫郎的,多是已有孩儿的人,瞅见萧元宝小意,却懂事乖巧得紧。   心里头都发软,连连答应,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吃没吃饭云云。   周家主人家出来接待蒋夫郎,瞧着是蒋夫郎带着来的孩子,与萧元宝也好生亲切。   去取了席面儿上要摆盘的蜜饯糕饼来,与他吃。   主人家拉过蒋夫郎,奇道:“不见你与萧家来往,怎还与萧家带起孩儿来了?”   蒋夫郎面上还是往常那般的神色,瞅见大伙儿都欢喜萧元宝,心头却舒畅。   他道:“小徒儿,家里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活儿,我便带着出来见见事儿,不耽搁做菜。”   主人家嗔怪一笑:“就凭你恁好的手艺活儿,谁耽搁得了。”   “呀,这孩儿好福气哟,得你收徒儿。”   剥蒜的焦娘子闻见话凑前来,嘴里有点儿酸溜溜的:“你不是不收徒儿吗,人几次三番托你都不肯,这种朝咋想通了去。”   话罢,又坏着轻撞了蒋夫郎的肩一下,低声道:“那萧大郎合离了去,不会是有好事儿吧~”   几个妇人夫郎的都哄笑了起来。   蒋夫郎早已经见怪不怪,他一人许多年,村里头的娘子夫郎的都爱打趣儿。   他真要恼的话,有恼不完的。   “莫得胡说,那萧猎户可凶悍得紧,你们在我跟前说笑也便罢了,传他耳根子上,可教你们好瞧。”   几人想着萧护得模样,登时收敛了些笑。   “咱就打个趣儿,不说了便是。你告诉咱,咋收了他的孩儿做徒弟的。”   蒋夫郎道:“是我那表兄弟的意思,我如何能驳他的情面。且也不是正式收做了徒儿,还得好生看看。”   先时不少人带着礼央过他,教他全都给拒了。说是不收徒弟,这朝乍得又收了,易叫人多心。   索性他把自己兄弟搬了出来。   那些央过蒋夫郎的人,听闻是里正的意思,心头便是有些不痛快,登时也不敢酸了。   论起脸面儿,村里谁得脸面儿大过里正的,若论亲缘,人蒋夫郎在村里就里正一家实打实的亲戚。   “里正咋与你开口这般事儿?”   只是还是有人不信:“也不见两家有走动呐。”   蒋夫郎自是不会把赵光宗的私事拿出来与人说,他道:“哪晓得,唤我去了便叫我收下宝哥儿。”   “以往都不见得与萧家有来往,不过他们家不是来了个小郎麽,我那表侄儿与他亲近得很,兄弟和嫂子都欢喜那孩子得紧。”   几人恍然,道:“那小郎姓祁不是?我瞧见过两回,生得怪是俊咧,腰板儿总端得正正的,挺是客气。”   蒋夫郎知晓村里人的脾气,若不教他们知道些甚么,自也要去打听不说,打听不到便瞎编排。   他道:“就是他,说也是个读书人,父亲还是秀才。我那表侄儿说他文采了得。”   几人唏嘘,村里没两个读书人,里正家的是其中一个,这来了个文采好的读书人,又与赵光宗是同年,人能不走动的好嘛,这朝是信了。   一时晓得了原委,也就不稀罕了。   于是大伙儿话题又转到了周家的喜庆事上。   萧元宝在一旁的桌儿上吃糕点,主人家还给他舀了一碗米汤,他在路上吃了鸡卵有些噎,整好想吃汤水。   虽是捧着碗咕咕喝水,却也还留着一只眼睛瞧着在一头说话的蒋夫郎,怕他走远了自己寻不到。   周家他还是头一回来,他芥蒂心强得很。   糕儿还没吃完,忽的见着大人抱了团小褥子出来。   萧元宝正好奇是什麽,仔细一瞧,发觉那小褥子里头竟包得个奶娃娃。   那小娃娃脸儿小得就碗口那般大,嘴里直吐着口水泡泡,直勾勾的盯着他。   萧元宝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他捏了一小块儿从长凳儿上滑下来,突突跑了过去。   抱着孩儿的周家娘子额头上包着块布带子,垂眸瞧见萧元宝拉着他的衣角。   “咋啦?”   “给小宝宝吃。”   萧元宝将糕点送过去,着急道:“小宝宝饿得吐泡泡了。”   院儿里的人见状忍不住都发了笑。   “这孩儿,怪是心善。”   周家娘子也好笑,她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宝宝还没长牙儿呢,吃不得这般硬的东西,小宝儿你吃。”   “他不饿,就是淘气,这才吐泡泡。”   萧元宝不放心的又看了襁褓里的小宝宝一眼,小崽儿叭叭了下嘴巴,竟笑了起来。   萧元宝眼睛睁大了些,扯着嘴巴,也做了个假笑,这才收回了手去。   “这些孩儿,有趣得很。”   大伙儿说笑了会儿,这才散去。   蒋夫郎这朝一来,院儿里一改闲散,都陆续忙了起来。   折菜、洗菜、切菜……   活鸡鸭陆续都要杀了,猪肉做炒的,切盘的,提前都要备起来。   蒋夫郎是不参与备菜的,他一般只交代要些甚么菜,甚么料。   然后前去巡看前来帮忙打下手的人菜肉备的是否妥当。   他领着萧元宝,巡看的功夫上就教他认菜,莼菜、萝卜,葱子……   农户家的孩子,菜蔬瓜果大抵都识得,肉却不见得都认识。   这农家子家境各有高低,有些吃不起肉的,不识得肉的种类也是寻常。   蒋夫郎便细细的教萧元宝认各般肉,鸡鸭鱼的个头不大好认识,分切开的猪肉摆在案板上,就不好识了。   他便与萧元宝说,猪前蹄,猪后腿,二刀肉,五花肉云云……   以及顺口提甚么部位的肉适合做甚么菜。   “蒋灶郎还说随意先看看咧,不是正式的徒儿,瞧教得这般仔细,分明就是合心意得很。”   切肉脍的夫郎低声与身侧的娘子嘀咕道:“往回间见他去谁家掌勺,哪里有这般多话的时候。”   “谁说不是呐,到底还是里正的面子大。”   下午,蒋灶郎便紧锣密鼓的要开始做菜了。   像是骨头这些大菜下了料炖在了院儿里新砌的土灶上,有人守着。   而屋里的大灶到了时辰,便要蒋夫郎掌勺陆续的出菜上桌子去。   周家的灶台有些高,萧元宝站着只能露出一双眼儿来。   他自去寻了一只小杌凳,垫着脚在灶台的一角上瞧看蒋夫郎做菜。   怕污了人的杌儿,还在案板上捡了块放肉的芭蕉叶来铺着。   灶下烧火的夫郎笑道:“蒋灶郎今儿的菜定然做得好,周娘子还给请了个小监工来。”   蒋灶郎瞧了萧元宝一眼,没说话,眼尾上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今日的席面主家人发了话,出十个菜。   备有鸡、鸭、鱼、猪肉。   蒋灶郎要做六个荤菜,四个素菜。   这荤菜有嫩笋烧鸭子、炉焙鸡、肉生法、腊味合蒸、酸瓜烧汤鱼,风萝卜蹄子汤;   素菜有香油小葱拌豆腐,炒时蔬,酱王瓜,水芹粉丝汤。   外再一碟子糕饼,一碟满月宴专吃的红鸡蛋。   萧元宝在凳儿上瞧守着蒋夫郎大展身手,锅铲抡得起影儿。   他在凳子上一连站着瞧了一个多时辰竟也没觉乏味,只见着一道道喷香的菜起锅,心头敬佩得不行。   夜间,他坐在蒋夫郎旁侧吃席面,听见人说哪个菜香,哪个菜又味美,都在夸蒋夫郎好手艺,他心中飘飘然的,对做菜的兴儿又拔高了许多来。   会做菜,果真是厉害的人!   待着周家的席面儿忙尽,天上已然起了几颗星子了。   蒋夫郎吃了席饭,是不必帮着洗碗收碟儿的,自就能走。   今日席面儿做的漂亮,菜也好吃,周家人得了体面。   蒋夫郎去告辞的时候,主人家包了铜子与他,足有一百个,另还给了半只置席剩下的卤鸡。   寻常请位经验老道的掌勺至少要上八十个铜子儿,手艺好,口碑强的只会要得更多。   也就那般初出茅庐的价贱些,四十到六十个铜子儿就能请上一位。   蒋夫郎定的价是八十个铜子儿,若前来请的人家困难,倒也好说话能让几个铜子儿。   而有的人家大方,办的喜事儿,也有在八十个铜子上自愿多给些的。   周家是村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的人家,且他们家里头大喜,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请灶人的钱给得也便丰厚些。   萧元宝跟在蒋夫郎身后,瞅见了周家结钱的场景,眼睛都发圆了。   他只晓得会做菜很厉害,却不知给人做菜还能挣许多的钱来。   辞了周家,蒋夫郎送着萧元宝回家去。   瞅着人愣愣的,他问道:“可是累了?”   今儿在周家跑了一日,都跟在他身边也没见去顽,学的倒是用心。   虽也没教他上手甚么,不过是认认东西,可小孩儿的精力到底有限,能坚持一整日,已然很有耐性了。   萧元宝是觉着累了,一双脚像是长了十几斤起来一样,他觉得重得厉害。   不过哥哥早说过了,学习手艺是不能喊累的,读书写字也是这般。   他便摇了摇脑袋,回答蒋夫郎:“没有。”   蒋夫郎笑而无话。   萧元宝伸手去牵住蒋夫郎的手,扬起脑袋,眼睛发亮:“做菜真厉害,不仅受夸奖,还可以挣钱。”   蒋夫郎闻言,低头看萧元宝神采奕奕的,眸间一软:“是啊,能挣钱。”   “小宝也要挣钱!”   蒋夫郎眉心微展,问道:“那你挣了钱要做什麽?”   萧元宝盘算着:“给哥哥买纸笔,给爹爹买大弓箭。”   他想了想,又道:“再给蒋灶郎买……买大长勺子!”   蒋夫郎轻笑了一声:“我也有份儿?作何是要给我买大勺子?”   “哥哥喜欢写字,要买纸笔;爹爹喜欢去山里,所以买大弓箭。蒋灶郎喜欢做菜,就买做菜的大勺子。”   蒋夫郎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眸间不知觉已满是柔和。   “往后你就唤我老师便是。”   —   祁北南在家里左等右等,锅里的水凉了又烧都两回了。   可算听见了院儿外头喊哥哥的声音。   他赶忙前去给萧元宝开门,小家伙一日没见到他了,院门一开径直就扑到了他怀里。   小家伙开心的很,眼睛都笑弯了。   蒋夫郎见此,没多言。   将人安生送到,自就回去了。   萧元宝看着蒋夫郎走远了,拉着祁北南的手,这才蹦蹦跳跳的进屋去。   祁北南慢步跟在他身后,问道:“头天学菜就这么高兴?”   “今天老师教了小宝很多东西。认了猪蹄子,要炖;认了五花肉,要炒;认了猪肺,要炖……还认了很多的料子!”   萧元宝叭叭的与祁北南说个不停:“像苦茶叶子的是桂叶,八个尖尖的果子叫八角,红红的小粒子叫茱萸……”   祁北南笑:“记性倒是好。”   萧元宝进屋把蒋夫郎半道上给他的油纸包拿给祁北南:“老师给小宝的,说让拿回家来和哥哥吃。”   “他一人在家里吃不了多少东西。”   祁北南拆开见是半只卤鸡。   他道:“蒋夫郎待你倒是好。”   萧元宝听到这样的话很开心,扬起脸,笑着嗯了一声。   祁北南让他老实坐着歇息一会儿,他去打水洗脚。   没半刻钟的功夫,他提着水回来时,萧元宝眼睛已经有点迷糊了。   待着温热的水像只轻软的手,揉着站了一日的脚丫子时,舒服得瞌睡虫一下子便被勾了出来。   祁北南瞧着方才还欢喜的说不完话的小家伙,一眨眼脑袋就像是小鸡啄起了米。   他将人掳到自己身前,教他趴在自己腿上,省得跌进了盆里去。   “哥哥,我不困~”   萧元宝嘀咕了一句,话还没囫囵说完,沾着祁北南的腿就给睡了过去。   祁北南轻轻顺了顺他的后背,伸手将他的脚和小腿肚儿用热水给好生洗了洗,擦干水珠。   任人拾掇一番,也都没见醒过来,这朝是结结实实的累着了。   祁北南小心的将他抱去了屋里头,将人塞进被窝,盖好了褥子。   这才回来将洗脚水倒进了屋檐下的水渠里。   ~   翌日,祁北南起来将早食都做好了,也不见萧元宝起来。   往时早自起了身,来灶下从一至百都背上三遍了。   祁北南去瞧了一眼,人还熟睡着。   正着躺在被窝里头,昨儿夜里甚么模样睡的,今儿一早还是甚么模样。   他轻轻捏了一下小家伙的脸蛋儿,没把人唤醒,放下帘儿,自又出了屋去,把饭食温在了锅里。   预备去一趟地里,拔两根葱回来拌个萝卜吃。   “哎哟,小祁,真是巧,这么一早出来都撞见你。我还说空了去寻你说话咧~”   祁北南将才到了村子的主道上,就遇到了熟人。   “乔娘子一早是要上哪儿去?”   祁北南瞅见那与人说媒的乔娘子今儿穿着件嫣红褙子,下身一条裙儿,收拾得怪是精神喜庆。   乔娘子闻声,左右张望了一眼,她拉着祁北南去了边头上。   “我且与你说个事儿,可了不得!”   祁北南眉心微紧:“不知甚么事儿,教乔娘子也这般惊。”   “我受了那庄子上的朱庄头儿邀,唤我去吃酒咧,他们家今儿个置席面儿。”   "乔娘子好人脉,便是那庄子上新来的庄头儿也与你相熟。"   那乔娘子嗐了一声:“这不是甚么要紧的,你可晓得庄子上作何置酒?”   祁北南觉着这乔娘子没受好怪是爱卖关子,不过听闲,也就是此般。   “我与村中许多人家都不熟,何谈庄子上的事情。”   乔娘子一拍大腿:“你那前婶子,秦氏,叫朱庄头儿一顶小轿儿抬到庄子上与他做小了!”   “什麽?”   祁北南复得一问。   “哎呀,绝计不是框你!先时那朱庄头还托我说个小,我昨儿带着回话儿去寻他,却是告诉我已有了人。”   乔娘子道:“我心想哪个媒人这般好功夫竟还赶我前头去了,一打听,竟是你前婶子。今儿就摆酒吃了,抬个小,不铺张热闹。往后你保管还在村子里撞见她。”   她直摇头:“甚么事儿嘛,这前脚才离了你家,转就又寻了下家。虽说倒也都是自由身了,却还真少见这般快的,且又还回了咱村子里头来。”   祁北南恢复了乍听这消息的镇静,他立想到了先时那朱庄头单对萧护的事情来。   如此一解释,倒说得通作何单单不收他们家的山货了。   先时秦氏本是不愿意和离,好一通闹腾,后突然又答应了和离。   他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来,倒是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我这婶子倒是想得开。”   乔娘子道:“只怕她如今攀了枝儿,往后与你们家为难。”   祁北南轻蔑一笑。   往时同在一屋檐下且不怕她,如今她去了别人的屋檐下,未必还会怕她不成。 第30章   三月三这一日, 是上巳节。   村里郑家的李娘子置了两桌子席面儿。   请了几位平日里与她交好,村里有些头脸的娘子夫郎来家里吃酒。   这郑家可谓是村里的富足人户,郑大郎一手的木工活儿十里八村都晓得, 在城里还置得有个生意颇为红火的铺子。   乡下的屋儿也建得漂亮, 做的是白墙,盖得是青瓦,院子圈得老宽敞。   家宽好待客,李娘子又喜好结交, 常有置席请人吃酒吃菜。   李娘子本是县里豆腐坊的女儿,生得水灵,与郑大郎结识后嫁到了这村子上。   郑大郎待她好, 成婚一二十载了, 都没如何让她去下过地, 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儿子。   村野人家, 十分看重男丁兴旺, 李氏能生, 郑家长辈对她满意, 她日子过得比许多媳妇夫郎都舒顺。   “晓得我今儿要置席请张娘子吃酒, 老郑一早便去了俺爹铺儿上捡了些鲜豆腐回来,要我招待大伙儿咧。”   李娘子笑吟吟的, 与张氏道:“你一会儿尝尝看入不入得口,带一方回去给光宗炖个豆腐汤吃, 这些日子他在屋里头读书,当心着身子。”   张氏道:“他就爱吃你家磨的那豆腐, 夸说又嫩又甜。他是好福气, 得你挂记着。”   李氏好结交,嫁来村上, 自少不得与里正娘子张氏走到一块儿。   且不说她俩还是故交,两人娘家的铺子在一条巷弄上。   屋里几个老熟识坐在一处,连媒人乔娘子也都在,吃着茶水闲着话儿。   说聊着今年时节好,雨水足,庄稼秀云云。   又说着谁家的姐儿哥儿小子到了年纪,婚配一系。   正是说得起劲儿,院儿里头忽的传进来一声:“李娘子,我来得迟啦!”   屋里的人一顿,听着声音有些生,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朝外头瞧去。   来的竟是庄子上与人做小的秦氏!   “她如何来了?”   见着做东的李娘子笑着迎了出去,张氏低声嘀咕了一句。   坐在她旁头与人说媒的乔娘子放下嗑得正香的南瓜子,道:   “李娘子擅交人,庄子那边怎可能不去结交。咱女子总不好叫那爷们儿来屋里吃酒,自也只有请枕头边的来。”   张氏晓得这些道理,虽因祁北南的缘故,她并不多欢喜这秦氏。   但今儿都是人李娘子的客,她便是不喜,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来。   言罢,人受李娘子虚挽着胳膊,进来了。   只见那秦氏梳着个眼下城中妇人正时兴的春髻,髻端饰着把桃花儿银梳。   穿了件月季色绣喜鸟的细布褙子,下身是条浅色的裙儿,分明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收拾得怪是娇嫩鲜亮。   “过来的急,也没准备个甚。拿了一角石榴酒,两包樱桃煎,供大伙儿节上做点闲嘴吃。”   秦氏抬手拿礼间,食指和中指上还带着两只银戒子。   一屋子的人不由唏嘘,光是晓得那庄子上的管事日子好过,却不想竟富裕成这般模样。   一个小都穿鲜戴银的,那正头不是穿丝用金啦?   一屋子的人也摸不清恁朱庄头的家底有多厚,可见秦氏这般派头,足见她是得宠的。   屋里头的人各有心思。   原先心里还多瞧不上秦氏,这朝见人这般滋润,立与她热情起来:   “樱桃煎我光是听过,恁贵,今儿可算是沾了李娘子的光,得尝上一尝了。”   秦氏得捧,心中发愉:“柳夫郎喜欢,我改天儿给你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   “秦娘子快快坐下来,还站着说甚话。吃点茶水润润喉咙,这三月里不如前头寒了,天儿也见敞亮起来。”   唤孔娘子的连也招呼起秦氏来。   秦氏笑应了一声,坐下来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汤,扫了眼屋里的人。   她全都认得,里正家的张娘子,说媒的乔娘子,家中有鱼塘买卖鲜鱼的柳夫郎,田地山林最多的孔娘子……   都是村里的富足人家。   “秦娘子这银戒子好生漂亮。我也有一只银的,戴着却怪是丑。”   “要我说啊,哪里是那银戒子丑,分明是秦娘子的手生的好,手指匀细,戴甚么都好瞧。”   几个坐在秦氏旁头的妇人夫郎吹捧起秦氏来。   “柳夫郎惯会说笑,我这以前做活儿的手,都快与那棒槌一般了,哪里好瞧。”   秦氏心中飘然,觉着今儿没白来。   想当初她在萧家的时候,这些人哪里是她能巴结得上的,都拿着鼻孔瞧人咧。   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这些个人如今反还恭维起她来了。   这受家中富足的人夸赞,与受穷酸人户的讨好全然便是两回事。   她心中鼓涨起来,说话也愈发的响亮。   一侧的张氏与乔娘子相视笑了笑,捡起碟儿里的南瓜子继续嗑着。   “这南瓜子当是撒了些盐糖炒的,香咧。”   有眼尖儿的瞧见里正娘子自始未与那秦氏搭过话,不去讨那秦氏好的,转都凑在了张娘子这头。   “如若有旁的出路,如何会去与人做小的,到底是女子哥儿苦命。”   “原先的日子好生生的,咱村里人又和善,也不是我愿意走。要不是被逼得很了,谁愿意放着日子不过了……”   张娘子吃着茶汤,本是没去留意秦氏那团子人在说些甚么,咋得几句凄苦的话落进了耳朵里。   “是那猎户逼你走的!甚么人哟,他长时间不落家,孩子你带着,家里你顾着,怎这般心狠?”   秦氏拿着帕儿虚揩着眼睛:“那祁小子,与萧家就不是甚么亲戚。是前头那个与宝哥儿定下的亲,赖着这亲老远跑来投奔。”   “虽觉得还没成亲女婿就来投奔丈人不妥贴,我念他没了爹娘老子,是个可怜孩子,要住下便住下吧,偏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他,挑拨着猎户赶我回娘家。”   “想来他是念着先头小孙娘子的好,觉得是我占了她的地儿,刁着要把我赶走。”   秦氏说的伤心:“偏生那猎户还信他不信我,我为着那个家辛辛苦苦,到头来我还成了个外人。”   “秦娘子,你说这些,也是不怕遭天谴呐!”   屋里的人正听得同情起秦氏来,忽得一道声音打断了去。   围着秦氏的人循着声儿望去,瞧见说这话的竟是里正娘子,一时大伙儿都噤了声。   敞亮的堂屋静得能听见外头布谷鸟的叫声。   秦氏吸了下鼻子,一脸哀凄的看向张氏,道:“里正娘子,你这是哪里的话呀?”   张氏径直站起了身:“你是甚么缘由合离的心头自当清楚,没人在此说你的不是,揭你的疤,你倒是颠倒黑白卖弄起可怜来了!”   “纵是合离了,好聚好散,人萧家、祁小郎,没在外头说过你一句不是,你这朝回来,反倒是倒打一耙,席面儿上说人长短,究竟是谁爱挑拨呐!”   张娘子好不生气,她原本只是不想搭理秦氏。   然而见着她一副可怜样在此处拨弄是非,实在看不下去,本就有些火的性子,一下子便燃了起来。   这些日子光宗没得私塾读书,全凭祁北南送与他先父的手札供他学。   便是不说有这份情谊在,她听不得秦氏在这里卖弄委屈,编排祁北南。   实在祁北南也不是她所说的那般,纵晓得是因为秦氏待孩子不好才教萧护赶了去,人一家子也从没在她耳根子上说过秦氏什麽不中听的话,哪怕合离那日也是与她留了情面。   这妇人,真是不晓得好歹。   便是不在萧家作怪,光在他们村子上,也叫她够恶心的了。   秦氏没想到里正娘子会突然蹦出来揭她的短,她一时被呛了话,不知如何反驳。   转继续装着可怜:“里正娘子为人正,这是瞧不起我一个与人做小的妇人了。”   张娘子冷笑:“收起你那副嘴脸来吧!一屋子的娘子夫郎,你做作给谁看。”   “你与人做小做大不干谁的事,可在村子里头乱编排人,我不单是瞧不起,还见一回骂上一回咧!”   本在秦氏跟前的柳夫郎孔娘子见掐起来,不着痕迹的走开了秦氏些。   两人肠子都有些悔了,怎就捧起秦氏来了,真教那头上的银梳子给闪着了眼。   将才听秦氏说萧家和祁小郎的不是时,合该就断了秦氏的话,但凡眼睛亮堂些的谁不晓得里正一家现在与那祁小郎走得近呐。   这秦氏却不知,嘴还跟开了闸似的,收都收不住。如此编排人家的不是,张娘子听了能痛快嘛。   机灵的都没搭秦氏的话,偏做东的李娘子她妹子打城里过来不晓得事儿,一应附和着秦氏。   “咱这里正娘子的娘家是杀猪匠,她性子烈,厉害起来连里正都得挨两下,村里人谁不晓得,哪个敢惹她嘛。”   "后头李娘子听到吵,赶紧来劝,里正娘子烈性,席面都没吃便扭身走了。”   说媒的乔娘子打从郑家走,一溜烟儿就拐到了萧家,与祁北南说笑了席面儿上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是没在场瞧着你前婶子那张脸,涂了两斤粉也盖不住臊。”   “里正娘子脾性直,但她心眼儿不坏,这般斥骂秦氏,大家心里头都有了数。虽是走了,可谁也没好意思还去跟秦氏说话。”   “她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安生过她的好日子,非得挑拨是非,害你名声,这朝好了,人没害成,自又出名了。”   乔娘子说起来都有些哭笑不得。   这热闹看的,比吃席面儿还有意思。   祁北南晓得秦氏的为人,拨弄这些也不是奇怪事,倒谢得里正娘子为他说话。   “她这又是何苦折腾。”   乔娘子道:“她得朱庄头儿的欢心咧,人一旦日子过得坦顺了,总爱寻点事儿来做。有朱庄头儿给担着,大伙儿也不敢与她如何。”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道理是这般。   “乔娘子与那朱庄头相识,可知那庄子究竟是哪个大户的产业?”   乔娘子道:“我与这朱庄头算不得熟,不过与原先那庄头还有些交情。听闻他们的主家在金陵,是做官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金陵距岭县山高路远,许多高门商户在各地都有些产业,很是寻常。   不过做官的,要在一个并非常驻之地有产业,还是得有机缘。   要么曾在此处任过官,置办了产业,调任他地时未曾变卖。   要么便是他人孝敬,或是妻室娘家产业,不过这些可能都不大,多还是前者。   但光凭金陵和做官这点消息,祁北南也估摸不出来什么。   乔娘子道:“许里正晓得咧,你不妨去问问他。”   祁北南说了声只是随口一问。   过了两日,蒋夫郎提着一兜子鲜桃子来了家里。   祁北南要给他泡茶水,萧云宝一把将茶抱了去,要他给蒋夫郎泡茶。   “当心烫了手。”   萧元宝突突往灶房跑去,声音从外头传来:“已经不会了!”   祁北南摇了摇头,就你师俩好~   这些日子蒋夫郎路过萧家,隔三差五的送些东西来。   今儿给萧元宝揣了块糕,明儿给萧元宝包了只饼,前儿还把萧元宝喊去了家里,说是教他包馄饨。   下午些时候萧元宝回来,馄饨不晓得学没学会做,总之是撑了个肚儿圆。   闹得祁北南还怪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有些分辨不得究竟是拜老师还是拜干爹了。   “杨家村的里正托我明儿去给他做席,要置前一夜和次日午两顿。我带宝哥儿过去,他没见过大席。”   祁北南一下子便听出了画外音:“要在外头住一晚上才回?”   “嗯。”   蒋灶郎应了一声:“明下午走,后日晚点回。”   祁北南干咳道:“这大席带小宝过去会不会耽搁着你做菜,且他也没在外头住过,只怕是不习惯,夜里哭闹教蒋灶郎费心。”   蒋灶郎道:“不会,旁的灶人掌勺都带徒弟。学菜就该多长长见识,杨家村里正请的灶人不止我一个,宝哥儿多看看不会有坏事,多出去两回习惯了没有哭闹一说。”   这还把以后都已想好了。   祁北南张了张嘴,知晓蒋灶郎是诚心教萧元宝,便是如此,倒教他不好回绝了。   这当儿萧元宝小心的捧了盏茶出来,放去了蒋夫郎跟前,仰着脸笑眯眯的说道:“老师,喝茶。”   祁北南不好回绝蒋灶郎,便问萧元宝:“老师说带你去别的村子看做菜,要在外头住一夜,你想不想去?”   萧元宝圆了眼睛:“又有席面儿看做菜吗?”   祁北南瞅见小崽子的神色,便知道他的心思了。   真是失宠了啊~   “也罢,那你明儿便和老师一起去吧。”   蒋夫郎见祁北南松了口,这才端起茶吃起来。   “与你们拿了桃子,尝尝甜不甜,光宗要是过来,分他两只。”   祁北南好笑,看来光宗也一样失宠了:“我给他留着。”   夜里,萧元宝收拾着明日出门要带的东西,在屋里跑来跑去,头次要出远门,他欢喜得很。   衣服可以不用带,刷牙子,牙粉得带上,口每天都得漱才行。   还有梳子,出门在外头发不能塌着……桂花水也要,大席上得香香的!   他仔细盘算着,一回头,发觉哥哥坐在油灯旁,手上拿着书眼儿却没在上头,就直直瞅着他收拾。   “哥哥不舒服吗?”   祁北南点点头:“有点儿。”   萧元宝连忙放下手上的事情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脑袋不舒服吗?”   “没有,心里有点不舒服。”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小宝就去一晚上。”   祁北南没想到他竟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哥哥别害怕,今天晚上有很多星星,明天不会打雷下雨的。”   萧元宝特别明白哥哥的不舒服,因为爹爹以前每回要去山上的时候,他心里也不舒服。   他拍了拍祁北南的后背,哄道:“哥哥要实在害怕的话,明天早上小宝去喊赵三哥哥来家里陪你。”   祁北南笑道:“那好吧。小宝早去早回。” 第31章   翌日, 午后才吃了饭,蒋夫郎便来把萧元宝接了去。   祁北南提着一兜桃子,自留了两只给今朝要下山来的萧护, 旁的借花献佛送去给了赵家。   三月午间天气暖和, 赵里正一早上出门催耕测地,这当儿正在午睡。   张氏去了城里的娘家,长工也在门角边打着盹儿。   瞧见祁北南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连忙醒了瞌睡引他进屋去。   独是赵光宗一人还在屋里神采奕奕的读书。   祁北南在书案边捡了张赵光宗临摹练写的字,他一眼通览。   赵光宗见状立放下了书本,颇有些受夫子考问的紧张味道。   “我的字临得如何了?”   祁北南瞧着之上临的《寒食诗帖》, 点了点头, 道:“确有提升。”   “果真么?”   赵光宗闻言, 脸上立马浮起了些笑容。   祁北南道:“比之往时, 字已有了些形。”   赵光宗见祁北南并非虚夸他, 心中更是高兴。   自打离了书塾, 他在家中闭门读书, 觉着反倒是比以前在陈夫子手底下更能静心了。   往日他总一味的惧怕陈夫子, 想着写好字,读好书, 得到他的认可。   如今远离了他,不怕时不时挨上一戒尺, 手上稳,抒写顺畅;   脑子也似乎清明了许多, 一篇文章通读三遍已有了些记忆, 再刻下功夫,很快就能背诵下来。   又有祁北南送与他的手札, 他翻读着颇有体悟心得。   他端了凳儿唤祁北南坐,好声央着他道:“你字写得极好,再指点一二我这鬼画符吧。”   祁北南好笑:“可有甚么不通之处?”   “时下字临出来是有些模样,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不是我有心与你比,我瞧了你的字,再瞅我的,全然便是花拳绣腿。”   祁北南道:“你有这般体悟,足说明下了心思。”   他指着字帖:“写字如为人,不能光有形而无魂。这魂自何处来,谁落成的字,那便由谁注入魂。”   “起初学写字的时候,依葫芦画瓢,临人的笔锋,构架,学人强处不差,可却不能一味的依赖临摹。你自己也得有些想法,见解融入其间,自行一体,否则临的字终究是他人的,有形而无魂。”   赵光宗隆起眉头,受得了一二点播。   他问:“时下我便试着自写而不临了?”   祁北南摇摇头,道:“如今你临字可试着去临人,想着写下诗帖的大家彼时是怀着何种心绪所书,浸入其间。此时落笔别束缚住自己的笔画,大胆随心而写。”   赵光宗心中立起了兴儿,迫不及待研磨就要临字。   “你试着写,我出去与你洗两个桃去。”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过来了,披了衣裳从炕头上起了身。   他走到在赵光宗的屋门前,听见祁北南正在指点赵光宗的字,没敢出声儿打扰。   这些日子光宗在家里头读书,常有自读到兴头上朗声笑出来。   他四处走着门路寻私塾,本是焦头烂额,就怕光宗受了挫折弃了读书。   如今见着他在家中读得认真,心头甚是宽慰。   又总听他说祁北南是才学见解了得的人,今儿窥听得一二,他方知其厉害之处。   良师益友,他们家光宗的运气真是不差。   “里正。”   祁北南出门来撞见在外出神赵里正,做了个礼。   “听长工说你过来了,我正说来瞧瞧。”   赵里正对祁北南愈发的和蔼:“走,堂子上吃盏茶去。”   两人一道吃了盏子茶汤,祁北南谢说了张氏先前在郑家替他说话的事情。   “这有甚好谢的,本就是那秦氏的不对。”   赵里正道:“即便不是你,那也合该将秦氏那般人训斥一通。”   祁北南道:“只是如今她在庄子上得脸,怕因此坏了里正与庄子的交情。”   赵里正摆了摆手:“你甭忧心。他难不着我什嚒,我又不求他办事,倒是看秦氏这性儿,只怕痴缠你们家。”   “往后她再与你们不顺,你只管来告诉我。”   祁北南心中微热,谢过了里正。   与他打听起平庄的背景来。   “这平庄呐,早些年就是一片荒地。那一年咱县里来了好些灾民,县老爷为了将人安顿下去,便带着人去把地垦了出来,后头那些灾民就在那片儿过活了。”   祁北南道:“是知县的产业?”   赵里正应了一声:“那时候是知县,如今都过去二十多载了,早已升迁调任。”   “这庄子上的庄头儿算上新来的这姓朱的,已然换了三个去。倒是听前头的庄头说他们主家如今在金陵任职,官职不小,正任六品通判咧。”   祁北南闻言心头已然有了些震动,他默了默,试探着又问:“不知姓什麽?”   “我算算,今朝开德一十一年,二十年前在此处任知县的……若没记错的话,姓姜!”   “咱这边姓姜的不多,不然单叫我说,我还真记不得了,得去问问村里的族老才晓得了。”   祁北南又问:“不知这原来的姜知县可是江州人氏?”   赵里正为难道:“这我就不知了。太久前的事了,你若想晓得,我去给你打听看看去。”   其实祁北南得知官职任地,以及姓氏,心里大抵已经有了数。   若无天大的巧合,这平庄的东家,当是昔年他的一位好友,姜汤源家中的产业。   开德十一年,这年上,他整好去了金陵,求学于秋山书院。   彼时姜汤源随父到任地,也在秋山书院读书。   两人分在一间公斋中,又因都是江州人,说谈得上话,很快便形影不离起来。   书院春节上休沐,姜汤源怜他独留书院影孤,硬是拉他去了家中过年。   他记得很清楚,时年姜大人正任职金陵通判。   席上酒意微熏,姜大人说起他多年做官间的趣事,以此鼓舞他和姜汤源好生读书。   期间便提到了他入仕头年,在岭县任知县的事情。   姜家人良善,得知他父母双亡,独在他乡求学。那几年在秋山书院,对他甚是关切,时有照拂。   若无姜大人一家,他那几年读书不会那般坦顺。   祁北南微微感慨,他爹将他的名字取得好。   北南,南北,一辈子走南闯北。   他属实行过南,走过北,去了许多地方,也识了许多的人。   如今,他未再复行曾经走过的路,也不会再识那些路上的故交旧友。   祁北南不由得想,他未曾出现在秋山书院,姜汤源那般一沾床塌就能睡得天昏地暗之人,还有没有人拽他起床点卯。   是否又还过着十日有八日上学都迟到挨训的日子。   炎炎酷暑间,从院墙下的狗洞钻出去买冰制的绿豆儿汤吃,还有没有人替他把风。   祁北南回了回神,纵然曾经的那条路异彩纷呈,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今的安稳平淡,更让他安乐。   若是有缘,他必然还会和姜汤源相见。   祁北南回去时,萧护也归了家来。   进了院儿他发觉屋里还怪是热闹,方有粮也上来了,两个男人正在吃酒。   “整好,里正给了我一碗糟辣脚子鲜笋丁,拿来下酒吃。”   方有粮接了过去:“沾了你的光。”   “我拿了几只咸鸭卵和松花蛋来,你剥吃试试,我娘才翁好的。”   “好。”   祁北南坐下来,他也开始学着沾酒了,不过吃得少,多也是陪说话。   萧护见他回来只一人,不由得问萧元宝,他答了人去了何处,萧护默了默,言明儿要去接他。   祁北南乐得高兴。   “方大哥今朝怎得空上来吃酒。”   春耕上,地里的农活儿多,方家操持着地,不似他们家土地赁了出去,少有得空耍闲,尤其是这下午的时辰上。   “我去了趟庄子,回来恰巧撞见萧哥下山,就与他一道来吃口酒。”   “去庄子上做甚?”   祁北南问道。   “我听说庄子上揽人去担大粪,结工钱,五十文一日。家里的地都拾掇出来了,这两日得些空,便说去找点零活儿干。”   祁北南见方有粮说着气闷,看来是事儿没成:“怎的,庄子上不要人了?”   “没道理啊,这活儿累,工钱也不多,乐意干的人少啊。”   “便是这般说嘛。”   方有粮气道:“庄头儿见我力气大,立马就答应了。这当上,恁秦娘子出来瞧见了我,阴阳怪气讥了我一番,拗着不让我干。那庄头儿,见秦娘子不乐意,讨她的欢心,就打发我回来了。”   萧护早也听说了秦氏嫁了人做小,回来了村子上的事情。   他没搭方有粮的话,不知心头甚么滋味,只狠狠往嘴里送了口酒。   祁北南道:“那朱庄头儿倒是听秦娘子的话。”   “谁晓得秦娘子给他灌了啥迷魂汤,叫他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   方有粮叹了口气:“秦娘子如今是想变着方儿折腾咱们两家呢。”   他心头烦恼的紧,昨儿个家里来了媒人想与二姐儿说亲,合该是件高兴事儿。   问那男家甚么模样,只说有银子使的人家,愿意给二十贯钱做礼钱娶二姐儿。   他娘觉得不对劲,仔细问来,那男子竟是个憨傻的。   媒人劝说,把二姐儿嫁出去多要些礼钱,他这个哥哥不就有礼钱娶媳妇了。   气得他没安置,直把媒人赶了出去。   “我便是再窝囊,也不能卖妹子啊。本想趁着光景好赞下几个钱给二姐儿做嫁妆,好给她寻个好人家,这媒人来实在辱人。”   祁北南也唏嘘:“外头的媒人不似咱自村知根知底,给的钱多甚么人家都敢说。你甭气。”   方有粮自责:“也是怪我没本事,二姐儿今朝都还在屋里哭呢。”   祁北南顿了片刻,他本不想去沾惹秦氏,看来不去也得去了。   “改明儿我去会会这朱庄头儿,瞧瞧究竟是个甚么人。” 第32章   翌日清晨, 平庄。   朱庄头儿满面红光的从榻子上起来,他受秦氏缠着起的比平素晚了些。   撩开床帘儿却觉屋中并不亮堂。   前去开了窗,瞅见院儿里头湿润糟糟的, 原是下了雨。   “便同你说今朝落雨, 叫你多歇上一会儿,还不信我的话。”   秦氏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也不惧冷,浑身只挂了件红肚兜。   "你怎就晓得了今儿下雨?"   “昨儿夜里我听见春雷声了咧。”   朱庄头儿心想他咋没听见, 转念又一邪笑。   这妇人在床榻间实在叫他销魂,耳根子上光只是喘息声了,哪里还听得见旁的。   庄子上的家生子丫头端着水在屋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朝可算听见屋里有了声儿, 赶忙端着水进屋去。   “老爷, 小娘, 您洗脸手。早食是在屋里头用, 还是在偏屋里吃?”   “端进来在屋里吃。”   秦氏甚是享受这般受人伺候, 问道:“今朝灶上是甚么吃食呐?”   “揉了面, 蒸了馒头, 也能吃面条。灶上说听娘子和老爷的,想吃什麽就做。”   丫头回话, 挑眼儿看向秦氏的方向。   只见敞着帐帘间的秦氏盘腿坐着,半身白花花的皮子晃得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处放, 尤其是胸口前,那点子布料全然是遮盖不住。   丫头一张脸羞得通红, 连忙低下了头。   “便扯碗面条吃吧, 唤灶上往面条上舀上一勺子炒的鲜笋肉糜。”   丫头应承说好,连退了出去。   闭了门, 回到灶上,立便吩咐了去。   “这娼妇,昨儿要捏荠菜肉馄饨,今儿要吃肉糜面条,顿顿都捡着肉吃。”   灶上烧饭的娘子骂道:“庄头儿还惯她得很。”   那丫头帮着烧火,将方才进屋的场景与烧饭的娘子低声说了一遍。   灶上又是一通难听的说骂。   浑然不知一切的秦氏在屋里头穿着衣裳,全然也不避讳朱庄头,惹得他清早又起一通邪火,与她又折腾了一通。   天儿凉飕飕的,却弄出一身汗来。   秦氏绞了水盆里的帕子揩着脸脖,瞧着男人满面春风,借机道:   “我跟了你在此处享福过好日子,心头却时时不是滋味。”   朱庄头眼下疼爱秦氏的很,哪里见得她伤心模样,连柔声询问:“怎的不是滋味,底下哪个不听你使唤了?”   “都惧你威视,底下人没有不肯听我的。”   秦氏道:“只是我越过得舒坦,越是忍不住想起我那在娘家的哥儿。那孩儿没爹没娘瞧着,家里头又不多喜爱,我心头时时揪得慌。”   “难为你如此为娘的心,你要怕他过得不好,我叫人给你娘家送些米肉过去。”   秦氏见男人松口,又道:“你是心善,只是送了米肉,也不见得孩儿能得上吃喝。”   朱庄头儿问:“那你想如何?”   “要不然我把孩儿接过来吧,也叫他在底下跟那些婆子夫郎学做事。”   秦氏戳着朱庄头的胸口:“你不也说要是机灵,往后举荐去金陵的主家里头做事儿嘛,这不学些事务,咋能去得了主家?”   朱庄头儿默了默,秦氏佯装生起气来:   “莫不是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亏得我才合离就来与你做小,不顾旁人言我名声。早知如此,那日你初来庄子上,我就不该让你扶我起来,平白丢了心去。”   朱庄头赶忙道:“好好好,我依你还不成嘛。将他接来便是,庄子上又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孩儿。”   秦氏见状立高兴起来,俨然觉着在这庄子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不多时,丫头将早食端了进来。   两人便在卧屋里头舒坦的吃起面条。   未出半刻,那丫头去而复返:“老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寻您的。”   “甚么人呐?”   朱庄头问道:“是不是村里头来寻工的人?”   “不像咧。是个少年郎,说唤做祁北南。”   听到丫头这话,一头面条吃得正香的秦氏止了筷子,立变了神色:“他来作甚!”   朱庄头偏头:“你识得?”   “便是去萧家那打秋风的。”   秦氏想着那日在郑家教张氏好一顿斥骂,脸上就有些臊得慌,她知晓怄不过人里正,便更记恨祁北南与萧家了。   “保不齐是来求你办事的,甭理会这般狗皮膏药,叫他在外头等着淋雨,受会儿风再打发走。”   朱庄头见秦氏不高兴,摆摆手,示意传话的丫头就这般去办了。   丫头见秦氏的反应,心想那小郎还真是神了。   方才与她说若秦氏不肯让他进来见朱头儿,便再如此传话:“那小郎又还说,若不得见老爷,便劳老爷替他问姜大人安。”   朱庄头吸在嘴里的面条囫囵咽了下去:“问谁安?”   丫头出生就长这庄子上,只晓得最大的是庄头老爷,还不晓得老爷之上的老爷姓甚名谁,不明所以的答道:“姜大人安呀。”   朱庄头立改了主意:“你将人引去堂上,给泡盏子茶,我这就来。”   “嗳。”   丫头应了一声,接了话出去了。   “你这是作甚,不是说了叫他走嘛。”   秦氏娇嗔的攘了朱庄头一把,不悦道:“还给他茶吃,你都不知以前他在萧家如何欺我。”   朱庄头道:“你且别慌,我去探探此人虚实,当心误了事。”   祁北南在堂子上坐下,取出身上的帕子擦了擦身上沾的雨水。   他过来得不算早,又遇雨行得慢,不想这庄子上的日子好过,庄头儿竟还没起。   没客气的吃了丫头端来的一盏热茶,身子暖和了些。   姜大人的名头好使,没等片刻,那朱庄头儿便一脸堆笑的出来了。   祁北南打量了此人一眼,圆脸大鼻,生得不丑也不好。   眼很生,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   “教小郎君好等,屋里有点事给绊住了。”   “不妨事,我此番前来叨扰,未曾事先与朱庄头招呼,失礼了。”   祁北南与庄头做了个礼。   姜家乃书香门第,朱勇贤立便识出祁北南是个读书人。   他心中又多了一分计较,声音可见的更和善起来。   “我初来平庄,不知小郎君上门所为何事?”   “并非甚么要紧事,只听闻朱庄头才从金陵那头来,便冒昧前来问问姜大人身子可还好。他老人家历来是廉洁奉公,为民操劳,如今正职通判,金陵繁荣,只怕是更为劳心。”   朱勇贤神色一变,道:“我们大人历来是如此,为国为民,幸得是身体健朗如旧。”   听闻姜大人身子康健,祁北南露出些真挚安心的笑容来。   “他老人家最是爱吃一道韭花酸瓜鱼的菜,不知如今用着还香不香。”   朱勇贤心里头大震,这小郎竟连他们家大人爱吃的菜都晓得,若不是他家里那个在大灶上做事,他在外头做事的都不知。   “难为小郎君这般体贴挂记,大人胃口好,身子才那般健朗。”   祁北南又道:“那不知姜四郎君如今在秋山书院读书,一切可还顺遂?”   朱勇贤微提了口气:“顺遂,四郎君学业甚佳,大人也很是满意。”   祁北南点点头,看着朱勇贤的眼睛:“如此,他今年院试定然有好消息。”   "是,是。四郎君读书刻苦,定当有好消息。"   几句话,已教朱勇贤对祁北南的来路好奇至极。   他客气的与之谈了些姜家的事,才试探着问他同府上是何渊源。   祁北南自不可能给他个确切的准话,讳莫如深,却又处处暗示:   “我本是江州人士,父亲乃秀才,姜大人惜爱读书人。”   朱勇贤嘶了一声:“竟是大人的原籍旧朋,失礼失礼。”   祁北南却道:“若要说是甚亲友,姜大人乃金陵通判,如何敢攀亲。只不过忍不住问候一二他老人家的身子。”   朱勇贤心中想,他们家大人书香门第,厚遇读书人不假,只是也并非是个读书人便视如亲眷一般。   这小郎君又与他们家大人的原籍在一处,知他们大人如今的官职不说,有心前去打听倒也能知。   可他却连大人的生活习惯,四郎君今就读的书院以及科考至何处都通晓,这哪里是寻常无亲无故所能知晓的。   且金陵距这岭县山高路远,这头的人没些本事人脉,如何能打听到金陵的事。   他心中冷汗直冒,幸好不曾怠慢,否则得罪了人,叫主家晓得了岂非有好果子吃。   祁北南说不敢攀亲的话,他只当是人谦恭,连小心捧了茶与他:   “殊不知此处还有大人的旧交,我这老奴才实在不趁职,险些疏了礼数,小郎君切勿见怪。”   祁北南知道这庄头是上了勾,道:“庄头哪里话,我也只是前来一叙。问候一句罢了,不曾想打扰姜大人与四郎君。”   “他乡难遇故知,我们大人是念旧之人。时常还念叨着告老还乡,若晓得原籍旧朋挂记,必然很是高兴。”   朱勇贤毕恭毕敬道:“我喊灶上拾掇两个菜出来吃,小郎君定要在庄子上吃个便饭。”   祁北南默了默:“听说我先前那婶婶如今跟了朱庄头,婶婶怪是好福气。许久不曾见她了,倒是想念,她最是料理得一手好汤水。”   朱勇贤立马道:“我唤她给你做两个好菜吃。”   祁北南扬起眉:“怎好麻烦婶婶。”   “不麻烦,她左右也是闲耍着无事,乐意做两个菜与你吃咧。”   祁北南微微一笑:“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不赶他走,怎还唤我与他侍弄汤食!”   秦氏见着朱勇贤返还,以为把祁北南打发走了,不想人没走,竟还留了他吃饭。   她气得不行:“以前在家里就欺我,如今我都跟了你,他还敢上门来欺,你还由着他如此!”   “甚么欺不欺的,人忒客气,是挂记你这婶子了。你与小辈拾弄个汤水不是一个长辈当做的嘛。”   朱勇贤道:“快去,甭叫人久等着。”   秦氏咽不得这口气:“我不去,你乐意留他吃饭便唤灶上的人与他做去。”   朱勇贤不悦起来:“你怎这般大小事不分!那小郎君不是寻常人,得罪不得。”   秦氏抱着双手,不肯动:“你恁大个庄头,有甚得罪不起的。他不就是个读过几天书的半大小子嘛,看给你吓得,他老子便是个秀才,那也已经归了西,一个孤子,有甚了不得的!”   朱勇贤骂了一句:“愚钝妇人!”   “他老子娘便是没了,可却通晓主家的事,大人郎君的事知道的比我都清楚,若无旧故会晓得这些?”   朱勇贤到底是在高门大户摸爬打滚出来的,晓得事情孰轻孰重。   他欢喜秦氏,平素里她要抖也愿意给她脸面让她抖,可他却清醒自己能抖起来是因为谁赏饭吃。   做奴的,尤其是他这般身契在人手上的,一切还是以主家为首。   见秦氏不分轻重,触起他的底线来,立便换了嘴脸:   “我便是管这偌大的庄子,可也是姜家的奴仆,与人为奴从主家手里讨饭吃的,打主家故旧的脸,恁好大的本事。”   “今儿且与你说明白,你在别处爱如何显摆如何显摆,若胆敢干出会惹主家发怒的事来,甭怪我翻脸不认人!”   秦氏被斥得一哆嗦。   她与朱勇贤这些日子蜜里调油的,只当是他性子好,不想是自己还没摸清人。   这朝非但不敢再使性子,她立还软了语气:“我一乡野村妇,哪里知晓高门大户上的规矩,今日只当是你教我了。你甭气,我去还不成嘛。”   朱勇贤见秦氏灰溜溜的去了灶屋,这才歇了气焰。   转又出去和祁北南吃茶水果子了。   快午时,秦氏亲自端了一碟子葱炒腊肉,一碟子笋蚱,一碗猪肺萝卜汤,外在一个麻油拌豆腐,布了一桌儿菜。   “辛苦婶婶了。”   秦氏见着祁北南那张笑眯眯的脸,恨不得上去给他一顿好撕。   她忍着胸口的火气,道:“好不易来一趟,多吃些。”   “嗳,听婶婶的。”   祁北南转头看向朱勇贤,道:   “朱庄头不晓得,我这位婶婶最是心善之人,嘴上不说,实则最是挂记人的。”   “三月三去郑家吃席面儿还与大伙儿说谈起我呢,里正娘子与我说时,我也十分意外,还以为婶婶早把我忘了。”   朱勇贤自是也听说了三月三的时候秦氏与那里正娘子掐了一架。   他初来乍到,敬地头蛇,本是想唤秦氏去与那里正娘子告歉一声。   可秦氏软言细语,委屈哭诉,言那正娘子是杀猪匠出身凶悍不讲理,当着那么多人训斥她叫她下不来台。   朱勇贤听了秦氏的话还有些发气,心想秦氏怎么都是他的人,里正娘子这般不给面子,不也是说明里正一家不给他脸嘛。   他心头还积了些对赵家的不快。   今儿听祁北南说这话,不由得瞧了秦氏一眼,秦氏心虚得躲开了眸子去。   “你们吃着,我先下去了。”   “站着。”   朱勇贤冷岑岑道:“祁小郎君过来吃饭,你这个婶婶怎有不陪着的道理。”   秦氏不敢忤逆朱勇贤的意思,只好又转了回去,一屁股在桌边坐下。   “没规矩!谁准你这般与主客坐一道吃饭的,与祁小郎君添饭夹菜呐。”   秦氏脸生红,只好又忍着脸臊站起来,与祁北南端茶倒水。   祁北南想,这庄头规矩倒是好。   “欸,婶婶,昨儿方大哥过来要帮朱庄头儿做活儿你怎不肯呢?”   祁北南与朱勇贤笑吃着菜,闲意的与站在一旁伺候的秦氏说道。   “你也晓得的,他力气活儿最是了得,先前连县府都还拿了揽工帖儿给他去做工,夸说他肯下力气做活儿咧。”   秦氏一怔,就晓得这小子来没安好屁。   她挤出个笑来:“我当方兄弟家里头事儿多,只怕他忙不过来。”   “原来如此,我还险些以为婶子不欢喜方大哥家呢,先前就误会了人家里的孩子偷钱。”   “没、没有有的事儿!”   秦氏有些慌张的不敢去瞧朱勇贤的眼睛。   朱勇贤十分上道:“祁小郎君说的是昨儿来揽活儿那兄弟?”   “是啊。”   “我瞧他体格子大,膀子也粗,定是干活儿的好手,你回去顺道替我告诉他一声,唤他来做活儿。”   “我也是听了你婶子说怕他家里农忙耽搁事儿才没叫他来的,可不能丢了这么个做活儿的好手。”   祁北南笑着说好。   午食过后,祁北南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去。   秦氏跟个下人一般伺候了许久,见人要走总得了松口,却瞧着朱勇贤半点不顾她,送祁北南出庄子不说,为讨好那小子又还主动说起萧护,唤他继续往庄子上送山货来。   说甚么风腌打理了年底上好送去主家贺岁。   秦氏气得捂了眼睛跑回屋子一头扎进了床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心里头苦啊,这小子究是鬼变得不成,那般神通。   自己分明是奔去了更好的日子,可还是能教他压着不得好过。   前两日在郑家就没讨上好,这朝贼小子竟还上门来教自己给他端茶倒水,当个少爷伺候。   这些爷们儿也是,咋就能被他唆使了去。   先是那猎户,后是方家人,如今连里正一家,还有这死男人也如此……   她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了,遇了这小子。   也不知他究竟是得了哪路神仙的庇佑,谁都帮他偏他。   这日以后,秦氏气得病在了床上,一连躺了有五六日的功夫去。   朱勇贤看她在床上躺着也是可怜,吃药也不见得好,便去把王朝哥儿接了过来,秦氏的身子这才好转了些。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   祁北南回去时,萧护等他不到,已然拿了伞去外村接萧元宝了。   家里没人,祁北南便顺道去了一趟方家,把朱庄头的话带给了方有粮。   不想方有粮没在,只一个方二姐儿在屋檐下洗衣裳,还有个卧在床上的方老爷子。   天冷,雨多,老爷子咳嗽得厉害。   “多谢祁小先生为咱家里来回跑。”   “不说这些客气话。”   祁北南道:“你给你哥说一声便是,今儿小宝要回来,我先回去给烧些热水。”   方二姐儿忽的唤住人:“等我一等,我新做了点头油,是桃花香的,给宝哥儿带回去吧。”   她连忙进屋去取了一小粗瓷瓶的头油出来,祁北南接过一嗅,果真香。   “小宝头发软不密,平素多吃些黑豆子,红枣子,核桃磨了粉饮,头发能长得黑密些。”   祁北南道:“二姐儿不单头发梳得好,还精通养发。”   方二姐儿抿嘴笑了笑:“我也就晓得会这些没用的。”   她怨怪自己无用,若嫁了媒人来说的亲,还能帮扶一二家里,可又不愿埋没在那样的人身上一生。   心头揪得紧,这两日都不大欢愉。   祁北南道:“怎无用,擅这些是天赋。那城中还有专门的梳头娘子与高门大户中的娘子姑娘梳头为生的。”   “手艺好的,不单是能养活自己,过得还体面。”   方二姐儿听得心头一动:“还有这样的好事情?只我自小扎在田地上,目光短浅,除了田地外,竟不知还有专与人梳头发的营生。”   “营生五花八门,只要一门功夫精,钻研一番便可从中得利。”   祁北南道:“城中营生多了去,只有想不到的。”   “谢了你的花油,我先回了。”   方二姐儿看着祁北南举着伞回去,她站着屋檐下,眼中亮起光来,久久回不来神。   雨日天黑得早,祁北南回去在屋里写了好一阵儿的字,乍然间觉得屋里暗了许多。   出门来发觉天色已然不早了,雨还落得大了起来。   他预备舀点米,淘洗了下进锅。   “哥哥!”   他方才打了水,就听见院儿里传来了欢快的声音。   出门一瞧,萧崽回来了。   萧元宝趴在萧护的背上,两只胳膊举着伞。   大柄伞重,他举着晃来晃去,后背上斜捆着的一只小包袱湿了大半,细碎的头发散乱下来,雨丝上了糖霜,像是落水狗儿似的。   祁北南连忙上前去将人抱下来。   萧元宝到了家方才后知后觉的冷得一个哆嗦,直往祁北南暖和的怀里钻。   “蒋夫郎呢?”   “老师回家了。”   萧元宝一日一夜没见着祁北南了,左瞧右瞧人没少块肉去,他欢喜的不行。   教凉风细雨吹得冷冰冰的脸蛋儿贴着祁北南的脖颈,好不亲近。 第33章   祁北南倒了一盏子姜丝汤给萧元宝捧着吃, 去一去身上的凉气。   转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打湿的头发。   本就细软的发丝,沾了雨水就更塌了, 人都好似瘦伶了一圈。   祁北南问他道:“席面儿热不热闹?”   “嗯。”   萧元宝见祁北南问他, 眼睛发亮,连忙点了点脑袋。   他放下捧着的姜丝汤,立与他介绍起来:“马里正家里来了好多人!前一天夜里摆了十五个桌子,今天午时又摆了十个桌子, 一共有两个做菜师傅呢。”   拢共出了些甚么菜,菜名儿萧元宝不能全然记住,但是他记得比先前去村子的周家里, 多吃到了兔子肉和羊肉。   其余的菜在周家也有吃到, 像是猪肉、鸡肉、鸭肉、腊肉、鱼, 这些都是有的, 只是和周家的做法不同。   “老师说里正家里是做寿, 家境宽裕, 所以准备的做席面儿的菜要多一些, 一桌子有十二个菜。”   蒋灶郎做了六个菜, 另外一个师傅也做了六个菜。   “兔子肉和羊肉都是另一位师傅做的。”   这般席面儿请两位掌勺,一则是桌席多, 一个人怕操持不来;   二则请上两位掌勺主家显得排面儿大,且还有些噱头, 比攀谁的菜更好吃。   如此一来两位掌勺少不得要暗暗较上一番劲儿。   那另一外王灶人,年纪轻, 但据说是从城里请过来的掌勺, 很是端得起架子。   言说他自来是城中长大,擅治那些个寻常农家少有沾的肉食。   言外之意蒋灶郎是乡野人家出来的灶人, 见识不如他广。   像是兔子肉尤其是羊肉这般肉食,定然是不如他擅长的,于是便将两味肉皆揽了去。   萧元宝虽然还不太知晓其中长短,却也能察觉出些较劲来。   “王师傅拿走了兔子肉和羊肉,老师就用桃子肉和米合煮了一个蟠桃饭,做得像鲜桃子,又有果子香,甜丝丝的,里正可欢喜了。”   萧元宝说得很起劲儿,道:“席面儿上我见大伙儿都觉兔子肉和羊肉稀罕,夸说好吃。但是伸筷子最多的还是老师做得香葱子炒肉脍。”   祁北南认真听完,忍不得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道:"你倒是记性好。"   萧元宝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脑袋蹭了祁北南一下。   转他又想到什麽,突突跑去把自己的小包袱抱过来。   包袱里装的是从家里带去的一些起居用物,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油纸包,一个小红包。   他将东西取出来,油纸包里是羊杂碎肉和四块儿桂花米糕,小红包里头塞了八个铜子儿。   萧元宝扬展着秀气的眉,很是自豪的把铜子儿拿给祁北南瞧:“这是里正单给小宝的!老师的是另给哟~”   祁北南笑道:“那我们小宝也太厉害了,已然能挣银子使了。”   萧元宝开心道:“以后小宝还要挣更多钱!给哥哥买纸笔,给爹爹买大弓。”   萧护冲洗了个澡回来,听到萧元宝要与他买大弓,心头又是慰贴一场。   夜里,萧元宝回了自己的屋。   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搬出了个细颈大肚的土陶罐子,将自己挣回来的头笔银钱,一个一个的放进了罐子里头。   迄今为止,他已经攒了三十个铜子了,八个是自挣钱的,还有二十二个是哥哥和爹爹给他的。   他抱着罐子甚是爱惜的贴了贴,满心期许。   等以后他也能掌勺了,那一定很快就可以把罐子装满。   到时候他就买大牛儿,大屋子,顿顿都吃肉!   翌日,萧元宝从美梦中有些难以脱身,打着哈欠起来时萧护都已经去了城里头。   虽祁北南告知他庄子上会继续收山货,大抵是不想见着秦氏,萧护还是作了罢,自带着山货去城里销。   祁北南见人睡足了,吃了早食便捉他认字,出去了两日一夜,也耽搁了两日的字没识了。   他今儿研了墨,编写后续要给赵光宗的手札,顺道捡了支笔杆子较短的小猪毫沾了墨给萧元宝,由着他在糙纸上乱写烂画。   想着教他先摸摸笔杆子,后头能慢慢教他学写些笔画简单的字了。   光识字不会写,也不是长久之计。   临窗的桌子,一大一小各置一头,握着笔安静的写画。   三月暖香的风吹来,拂的面庞很是舒适。   祁北南一旦入了定,便不受外物扰乱。   他一口气写了两页纸,松快手腕间,偏头瞧着萧元宝两条小腿儿并踩在椅子的搁脚板上,学着他的模样腰板儿打得直直的,捏着小猪毫竟写画的很是认真。   他诧了异,轻轻悄悄的凑上前去,见着糙纸上像模像样的长出了李树枝丫。   和光春影,院儿里的李子树落了影在桌台前,萧元宝挪了挪纸,含苞待放的白李子花枝便整好映在纸上。   他提着笔,将枝影描了下来,可不是画得有模有样。   祁北南嘴角扬起,取了笔来教他点小小一朵的李子花。   萧元宝偏过脑袋看着身侧教他点墨花儿的祁北南,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过了些日子,两人去了趟县城,又到宝春堂里瞧了瞧大夫。   杨大夫捋着胡子,夸说萧元宝身子养得健壮了,往后不需再往药铺拿补身子的药。   祁北南心中甚是舒畅,再上布行,又买了两匹春布,准备教萧元宝送去给蒋夫郎。   这些日子,蒋夫郎对萧元宝的用心祁北南都瞧在眼里,虽说是蒋夫郎不要他们的礼,可却也真不能就那般只受人东西不回。   时日长了,难免教人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   任何来往,都不能单只一头出劲儿。   祁北南和萧元宝采买好东西,出城上了牛车。   “师傅,等上一等!”   那师傅正准备赶牛要走,后头又赶着来了人。   循声有些耳熟,抱着春布的萧元宝偏过脑袋,惊奇道:“朝哥儿!”   拎着个竹藤篮子的王朝哥儿跑过来时就先瞧见牛板车上的祁北南和萧元宝了。   时下听见萧元宝的招呼,他秋了人一眼,兀自爬上牛板车,自坐在了另一面儿上。   “你要去哪儿?”   萧元宝有一种见着老熟人的欣喜,纵是王朝哥儿没应他的招呼,他还是又再开口与他搭话。   左右他的印象之中,王朝哥儿就是那般待人爱答不理的。   “自是去庄子上。”   王朝哥儿颇有些不愿理睬萧元宝的得意,下巴扬的高高的。   他掀开了盖着篮子的布帕,显出了里头放着的两把刷牙子。   另又取出个小盒,拨弄着启开,凑上前嗅了嗅。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朝哥儿也买了牙粉。”   王朝哥儿见状十分满意的将牙粉放回了篮子中,掀起眼皮看向萧元宝:   “是呀,朱庄头拿了三十个铜子与我,教我自上城里逛买的。”   他说要买刷牙子和牙粉,他娘训他烂糟蹋铜子使。   没成想朱庄头儿听见了还直夸他爱洁净,掏了钱唤他给他娘还买上一副刷牙子咧。   如今撞见萧元宝,整好能得意一番。   真是欢喜叠欢喜。   “这牙粉里头入了茉莉,比寻常的牙粉都香,时下最是好卖了,城里许多人都买这般牙粉使呢。”   王朝哥儿说着瞄了萧元宝一眼,见他那一双大眼珠子都在发光,心头舒坦起来。   将布帕子抖了抖,又覆回篮子上,似怕给人多瞧了一眼去。   祁北南没与王朝哥儿招呼,静在一侧听这两个孩子说话。   瞅见萧元宝眼中的羡慕,正欲开口说下回上县城再与他买一盒果香的牙粉,不想萧元宝却先开了口。   “一会儿小宝要一个人去老师家里,把新买的春布送给他。”   祁北南扬起眸子,不知好好说着牙粉,怎说来这头上了:“为何?”   萧元宝认真说道:“朝哥儿都能一个人上城里逛买东西了,我还要哥哥一起才行。小宝要一个人识路了。”   祁北南微怔,这孩子。   不过他转又正色想了想,萧家到蒋家是敞亮的路,且也算不得太远。   春时地间都是熟人,倒没甚么不安生的,他自要独立些是好事,便答应道:   “可以啊。不过路上碰见熟悉的人才能与之说话,若给你东西,拒绝不得也不能立马吃,若是生人,唤不出你名字便不予理会,若能唤出你名字的,你也要隔人远些,不可与人到家中或是与他走。”   萧元宝仔细听着:“嗯,好。”   一头的王朝哥儿听着两人的谈话,挑起些白眼来。   心想着胆小鬼便是胆小鬼,独自一人出个门子还得左右交待。   且他买了这么好的牙粉不眼热,眼热甚么能一个人上城去,真是小家子没见识。   不过他耳朵又灵,听着萧元宝说甚么老师。   他心中好奇萧元宝哪里来的老师,莫不是他还学读书?   想来又觉得不会是,读书那是男子的事儿,哪有小哥儿读书的。   心头虽奇,可他也不想拉下脸问萧元宝,显得他比他晓得的少似的。   于是便把话憋回到了庄子上。   “说是拜了个灶人,跟人学烧菜咧。”   秦娘子病了几日,这会儿子上已然好全了。   只不过躺了些天儿,皮子耍懒了,好了也还歪在一张竹制榻子上,不是唤丫头给她捏腿,就是喊灶上给她弄点碎肉下酒吃。   自打跟了朱庄头,没几日功夫她便学会了吃闲嘴。   以前在农户人家上过日子,一日就那般吃三餐,哪里听过三餐外还有拿薄酒下肉吃闲这种过法。   尝了两回就全然习上了,日子过得好不舒坦。   王朝哥儿听了立马便道:“我也要拜老师学手艺。”   秦娘子闻言坐直了些身子:“你折腾这些作甚,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王朝哥儿把欢喜买回来的篮子丢在了一边,不依:“凭甚么他都能我就不能,瞧着还不如我机灵呢。”   秦娘子道:“我的傻儿,不是娘不愿意你去,只是费力不讨好的手艺学来有甚意思。手艺学来都是伺候人的,你要有心思出息,合当做那受人伺候的。”   “你瞧瞧娘,便是姿容身段儿好,朱庄头儿就将娘接来过这舒坦日子。”   “娘都与你合计好了,你在庄子上学点规矩,细皮嫩肉的好生养着,到时候娘央朱庄头儿送你去金陵主家那般高门金窝窝里头,日子不比学点儿累死人的手艺强?”   王朝哥儿本是不乐意他娘不肯许他学手艺,可听了她的盘算,心中又飘飘然起来。   想着乡野庄子上日子都过得这般滋润,那进金陵的高门里头,日子不得快活得上了天,于是立把拜师傅学手艺给抛到了脑后去。   萧元宝和祁北南这头回到了家里,自就收拾了春布独自去了蒋夫郎家中。   祁北南到底有些不放心人,平素里便是前去方家,都是他接送,还真不曾教他独自出过门子。   他由着人先去了,随着后脚跟去,在后头远远的跟着。   萧元宝识得蒋家小院儿,他独自出门心里还有些突突的,可春日融融,天光晴朗,好似也没甚么可怕的地方。   他见了地头间的人,识得的就自唤张娘子、李夫郎,叔叔伯伯婶婶,问他上哪儿就回答去蒋夫郎的小院儿,多的都不闲谈,快着步儿就往路上赶。   祁北南放了心,没送着人到蒋家,半道上自回了。   蒋夫郎正在院坝里头洗衣裳,他爱洁净,家里头鸡鸭都不曾养。   衣裳穿过一回便会用皂角搓洗干净。   老远他就瞅着了小道上来了道熟悉的身影,抱着一捆快与自个儿齐高了的布。   跑得还忒块。   “如何一个人过来了?”   蒋夫郎老早前去把院门儿打开,见着萧元宝额头上都出了些汗来。   “小宝给老师拿布来。”   蒋夫郎接过那一匹春布,剥开外头罩着的旧糙布瞅了一眼,是天水碧的颜色。   还挺是让人瞧得进眼。   “谁让你拿来的,不是一早与你爹和哥哥说了甭拿礼的么。”   蒋夫郎凝起眉毛。   “叫他们自给拿回去。”   萧元宝连忙道:“是小宝给老师选的。”   蒋夫郎闻了这话,默了默,语气不知觉的柔了下来。   “恁重的布,瞧你抱来身上都出汗了。”   他从抽出张帕子来给萧元宝揩了揩额头。   “便就先放在我这里吧,省得你再抱回去,个儿都没长多高,还拿这么大块布。”   言罢,牵着萧元宝进屋去喝糖水,又还给他捡了几颗蜜饯来吃。   萧元宝在蒋家顽了些时辰,提着两个肉饼子蹦蹦跳跳回去的时候,瞧见方大哥来了家里,正在与祁北南说话。   “她与我说还不想嫁人,想学……学甚么梳头的手艺。我听都没听过,当真还有人专门与人梳头挣铜子儿的?”   方有粮一脸呆:“我问她哪里知晓的,她也不肯言。想着我识得的人也就你见识大些,来问问。”   祁北南心想方二姐儿嘴巴还挺严,没说出他来。   “不瞒方大哥,是我告诉二姐儿城中有娘子以与人梳头为生的。”   “前些日子我去带话给你,遇了二姐儿,闲谈间说起了这事儿。倒不想她起了这般主意。”   “是你说的!?”方有粮闻言却松了口气:“是你说的,那我便安心了。咱庄稼人泥腿子也没甚见识,我就怕她听人胡说信了去。”   “她想学门手艺,我这做哥哥的很是欢喜,只是这般听都没听说过,怎去与她寻门路。她自来就懂事,甚么事都憋闷在心里,从不与家里人要什麽,这朝难得开口,我却不知当如何。”   方有粮时时觉着自己这个大哥一无是处。   祁北南道:“难得二姐儿这麽上进,要想家中光景好起来,她这般心思是极好的。既是我与她提起的这事儿,我便问问看谁有这般门路吧。”   方有粮感激不已,拿了十斤从深山里辛苦挖的鲜笋来给他吃。   祁北南前去问寻了里正一家,又还找了乔娘子,可却没得到甚么门路。   梳头娘子以农家子的门路实难打听到,寻常人家谁使得起梳头娘子,不说价格高低,是没使得需要。   终日里头不是忙地里的活儿,便是操持一家老小的吃穿,尽可能的都是将自己收拾得越麻利越好,谁还有心思在头发上下功夫。   也就那些富户高门才专请梳发好的为自己拾掇一头漂亮的发髻。   因着富贵闲人,不为衣食所忧,终日里出门参宴,游船,观花,做的都是些雅事,自得将自个儿弄得体面才成。   底层的人户,没接触过贵人,自不晓得还有这一营生。   祁北南也微犯了难,若以前还住在丘县,那便好寻了。   城中巷子挨巷子,稍稍一打听就能晓得哪里有梳头娘子,可在村头上,消息十分不灵通,人脉也难集结。   他把话带给了方有粮,问他在城中可有识得的人。   方有粮思来想去,言只识得个工房做事的刘领头,偶时上城里还与他送些山里的春菜过去,刘家倒还算客气。   祁北南想起这号人来,道:“如此甚好。”   “我听闻你说刘领头住在城中巷子上,且还在县府做事,城巷热闹好打听,他还能接触知县大人那般贵人,如若连他都不知,只怕咱也难寻着人打听上了。你带上些鲜嫩的笋子、春货送去,趁机打听一二。”   方有粮连答应说好,只他又疑惑:“若要在城里打听,花几个铜子儿,那跑闲得说不准也晓得。”   祁北南笑道:“那些百事通自晓得,可晓得了又能如何,他们也单只告诉你哪里住着个梳头娘子,咋能与人搭上关系呢?要紧得是能顺着门路走。”   便如他之前与萧元宝寻手艺师傅一般,乔娘子固然知晓蒋灶郎,却也不能教他拜师,还是走了里正的门路方才成事儿。   方有粮恍然大悟:“那我便按你的办。”   不出两日,方有粮就来回了话。   说与刘领头闲言间,他说交子巷上有个梳头娘子,是专给知县夫人梳头发的,手艺极好。   祁北南问道:“那你且问了他们相识?”   “刘领头的娘子请过这梳头娘子来与她梳头发,虽次数极少,可也算识得。”   祁北南了然,如此就得求走刘家的门路了。   像是方家这般,难帮刘领头那般人家的忙,求人做事,也就只能送礼。   可能撬动人心的厚礼,方家又拿不出来,如此就只能取巧投其所好。   祁北南唤方有粮去打听了刘家有些什么人,娘子相公的爱吃用甚么,家里的孩儿多大了,又可曾在读书一系。   他说得多,也是知晓方有粮能打听到的可能少,多晓得一条,也好多些胜算。   萧元宝得知二姐姐也想拜师傅,心头很高兴,但又替她忧心,拜一个老师很不容易,他的老师也还不全然是老师。   为此方有粮来,他都挨着祁北南,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好晓得个结果。   一厢周折,四月上,方有粮才带来了消息。 第34章   “这刘领头儿一家子四口人, 一个小子一个姐儿。大小子正在县学里头读书,姐儿年纪与三哥儿差不多大。”   “刘领头的娘子姓费,怪是好颜色的妇人, 素日里头很是爱街铺间逛耍。”   方有粮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与祁北南听:“这些都是我零星送果菜去刘家, 刘领头说谈时晓得的。他还与我说这月上工房要梳理河渠,但是招揽的人不多,与我留了一张揽工帖儿。”   祁北南瞧了一眼揽工帖儿,不作假。   听罢, 做了大致的猜想。   “刘家孩子虽不多,但是大郎在读书,已入了县学, 且刘家娘子又喜爱逛街市, 可见刘家花销不小。刘领头在县府做事, 可也只是工房上的一个领头儿, 俸禄并不高, 若非另有进项, 家里头难周展。”   祁北南在县城中住过, 他爹是秀才先生, 别说是逢年过节,便是平素上宴请都格外多。   今儿个同僚家中幼子生辰摆上三五桌子, 明儿个巷邻铺子开张又请人吃席。   来请了你是好心,便是人不得空前去礼也得到,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能不应邀。   城中人爱好热闹, 寻常人家都爱做些席面请人吃, 何况与府衙上的官吏,更是爱置席, 他做官的时候见得多了。   祁北南从自己箱笼上捡了两本有注义的书来,又拿了一方自也没舍得用的鲁州好墨,倒也不是全然舍不得用,只是如今他没有用的需要,与其放着,不如拿来用在要紧上。   “你把这两样东西包好,与刘家送去。刘家有读书人,又不是甚么手眼通天的人家,约莫这些东西也看得入眼。”   方有粮看着祁北南捧出来的书墨,连道:“我们家办事,已是劳你出主意了,如何好再要你的东西!”   “二姐儿要学手艺是好事情,我如今搭把力,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将来若事成了也有我的好。”   祁北南将书墨塞在他的手里:“幸得刘家有读书人,否则我也不能与你甚么带去求人帮忙的。”   方有粮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那我且先收着,来时定好好答谢一番。”   “两家往来如此之久,说这些客气话作甚。”   祁北南教方有粮坐下:“我还有话与你说。咱光是准备这点东西是不够的,刘家家境不见得出挑,又还花销大,还得要实打实的礼才好。”   直接包了红包与人,方家拿不出多少来,包得不好看不说,人家未必收。   如今方有粮得了揽工帖儿,倒是个好出处。   “方领头儿若愿意与你牵线教二姐儿去拜梳头娘子,你将此次做活儿的工钱与之四六分,你觉如何?”   方有粮眼前一亮:“我正有这些想法。”   祁北南点头:“再得提前另准备上份礼,到时候这边若成了,拜见梳头娘子那边也不能疏了礼。”   “嗳,先前借的钱年头上做活儿差不多都还尽了,再去借钱也好借些。”   方有粮预备给梳头娘子准备五贯拜师傅的礼钱,另捆只肥大鹅去:“不知这些够是不够?”   祁北南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梳头娘子有心收二姐儿,这些够正常礼数。   若是无心收,给那海量的银钱,人也只嫌少,且方家也不可能拿出来。   于是方有粮翌日便带了祁北南的书墨,从家中抓了一只老母鸡往那刘家送去。   方二姐儿这些日子瞧着她大哥为着自己的事情东奔西走,还给人拿恁些东西出去,心里不是滋味,觉着自己实在不懂事,让本就事多的家里徒增了烦忧。   可事已行到此处,她心头只盼着事情能成,别教一切都徒劳才好。   这日,赵光宗去了县城回来,与祁北南带了一沓纸,说是老送他亲抄的手札,费了他许多时间不说,还费笔墨和纸。   不能他自光沾便宜甚么都不出,逛书坊的时候,自买了些,又还给他捎带一些。   外在又与萧元宝买了果儿糕,桃子与李子口味的各两块儿。   不想家里赶了巧,蒋夫郎也提了个鲜猪肚儿来。   他从屠户手上得了个才起的猪肚,本想把萧元宝唤去家里头,师徒俩烧饭吃,整好又教了他如何打理这菜。   可萧护上了山去,唤走了萧元宝家里便独只祁北南一个人了。   萧元宝在他家中便不安生,心头惦记着他哥哥,生怕教人给拐了去似的。   想着无非是多张嘴的事情,他索性拿了菜直接来萧家。   “小表叔,你瞧咱叔侄俩就是心连心,我来萧家都能蹭上你的好菜吃。”   赵光宗见着前来的蒋夫郎打趣道。   蒋夫郎一贯肃着张脸:“你这大馋小子,今儿没闭门在屋里读书,晓得出来走走了。”   “不出来怎赶得上小表叔的菜吃。”   赵光宗佯装叹了口气:“自打小表叔有了新徒儿,我都少有吃上小表叔的菜了,馋得我啊~娘都说我见瘦了。”   萧元宝瞅见蒋夫郎来,心头欢喜得很。   小跑前去把蒋夫郎的篮子接过来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牵着他去屋里。   蒋夫郎见着乖巧的萧元宝心中慰贴,与赵光宗也说笑起来:“你那哪里是没吃我的菜瘦了,是读书下了苦功夫。”   “小表叔这般说我可不好意思再油嘴了。”   祁北南与蒋夫郎倒了茶水,请他吃茶坐。   “你们俩会着,尽管说话去。”   蒋夫郎道:“我与宝哥儿给你们做菜。”   祁北南心中很是感激蒋夫郎的用心,道:“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萧元宝得知要做菜,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就去了灶间。   篮儿里头不仅有一笼还未打理过的猪肚,另还有些香料。   萧元宝认出了桂叶、八角、椒子、还有增辣口的茱萸,以及一罐子油酱。   时辰还早,烧饭全然不急。   蒋夫郎将猪肚甩进盆子中,先撒了一把粗盐,预备教萧元宝如何洗净猪肚。   “这些肠子,肚子,甭管是鸡鸭还是羊猪的,怎么做怎么吃,首要的还是清洗干净。否则师傅手艺再高,那做出来的也是腌臜臭物,是不能下口的。”   “先撒粗盐反复腌搓,冲洗干净,复下面粉将黏物洗出。”   萧元宝觉得事事有门道,起兴儿,认真听看着。   蒋夫郎道:“你试着来。”   在外头的席面儿上主要是看,长见识,不便上手拾弄;可自家做菜随性,还不上手去做,那就与纸上谈兵一般了。   “嗳。”   萧元宝欢快的答应了一声,连忙扎紧了袖口,在腰间系上了块小围腰。   端了小杌子来,垫脚爬上了灶台边。   他伸手去搓洗软趴趴的猪肚。   觉着像是绵韧的面团似的。   蒋夫郎瞅他不嫌腥臭,心中满意。   “这些下水虽瞧着寒碜,包着牲口家禽的粪物,可仔细做出来却香,送饭又下酒,是寻常人家喜爱吃的市井菜。”   “往后不论是自家请一桌子客,还是受人请去掌勺,若你能料理好几碟碗的猪下水菜,也便能得人赞上一嘴了。”   祁北南趴在通灶屋的门栏边,私瞧着师徒俩传艺。   他见萧元宝小小的两只手,揉着那团黏糊糊的猪肚,灶台那么高点的孩儿,做事还怪是认真。   躲在他屁股后头的赵光宗扯了扯他的衣角,两人回了堂屋上。   赵光宗一脸神秘莫测的说道:“小表叔是起心教宝哥儿了。”   祁北南挑起眉:“怎么说?”   “小表叔最拿手的便是猪下水菜了,当初在咱家里就做的好。我爹爱请人吃酒,小表叔就变着法儿的治猪下水来下酒。”   赵光宗道:“卤的、炒的、糟的、炖的、烟熏了蒸的,甚么都有。那些人在我家里吃了好,慢慢名气就扬了出去。”   他低声与祁北南道:“他着手教宝哥儿拿手菜,怎会不是起心。”   祁北南闻言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灶屋。   小宝跟着蒋夫郎才两个月,他便愿意传教看家本领,可见是真的欢喜小宝。   午时,蒋夫郎拿鲜猪肚做了两个菜,一个是用祁北南和萧元宝二月里头种的大葱子炒的猪肚脍,一个是用莴苣条炖的猪肚汤。   炒肚脍祁北南在赵家就尝过了,又香又脆。   莴苣炖的猪肚还不曾吃过,那汤勾了芡,瞧着微有些稠,猪肚和莴苣切做条状,入口很是耙软,可碗碟中又还维持着形,很是好吃。   萧元宝也吃得香,足足吃了三碗粳米饭。   不单是蒋夫郎的下水菜做得可口送饭,今儿这顿饭他可也是下了功夫的。   洗了恁久的猪肚,手指腹都教水泡得皱皱巴巴了不说,他还学见了如何将猪肚切花刀。   蒋夫郎说像是鸡胗鸭胗,猪腰子都可以用这个刀法。   横竖交切,下水进热油锅立就能开出花儿来。   他稀罕得不行。   只是老师现在还不教他自个儿动刀子,大菜刀很重,冷锃锃的又锋利,怪是吓人的。   不过他并不觉得怕,今朝老师握着他的手试着切了几手,只要把左边按着菜肉的手指往里头曲上一些就不会切到了。   饭罢,蒋夫郎见萧家的水井里头还冷放着些笋。   剥开笋衣,笋子都有些发青,掐着见老了:“这水竹笋个头小,这些却都比拇指大,像是挑出来的好的,放坏了怪可惜。”   萧元宝与他说是前些日子方家大哥哥给他们送过来的,剥了些煮来吃,有些生涩味。   家里人少,吃得也还不多。   蒋夫郎摇头道:“笋脆嫩味美,却得好生治才好,笋的生味压不住,不见得好下口。”   “你们俩用做煮,怎会好吃。若是往后再要自做来吃,又简单些,便切了腊肉炒。”   他捡了笋来,与萧元宝一道剥了,鲜嫩些的留来给腌做了一坛子的泡水菜,余下的过了水晒在了太阳底下。   这些简单的菜蔬秋收冬藏,若家里头有个妇人夫郎的,萧元宝机灵,跟在身边很快就学会了。   只是原先那秦氏也是个懒的,也没给孩儿留教些甚么有用的在手上。   “往后空着就朝老师院儿里来,能多教你一些算上一些。”   “嗯。”   萧元宝点点脑袋,抱着笋子跑得忒快。   月末上,方有粮兴冲冲的带了好消息回来。   方有粮与二姐儿一道来了萧家,才到院门口,方有粮便止不住欣喜,先与祁北南说了结果。   “成了,事情成了!”   祁北南和萧元宝听到消息,皆是喜出望外。   连忙将二人引了进去。   “刘家受了礼,便托自己娘子去与梳头的汪娘子说了事儿。巧在那汪娘子正是要收徒儿,也便没驳费娘子,只教先将人领来过过眼。”   方二姐儿闻说消息既欢喜,心中不免又惴惴。   这梳头娘子专是给富贵高门打交道的人,定然见过许多世面,她这般丑模样,只怕难入人眼。   便赶着去自己表姐姐家里头借了身细布体面的衣裳将自己收拾出来,这才与方大郎带了礼去见人。   恁汪娘子住的交子巷,离闹市不远,是那般敞亮的巷子,地价不贱。   可汪娘子家的院儿还不小,足有四五间屋,家底子可见丰厚。   方二姐儿心头更是没底,不想见了那汪娘子,倒是有些意外。   本想着这般与人梳头的娘子,家底又好,当是收拾得甚是光鲜。   可那汪娘子却只着身碳灰素色的衣裳,专以头发做营生的,发髻反而束得格外简单,放街市上全然不扎眼的寻常。   不过仔细一观,便可见衣料子是好的,头发也是乌黑油亮的。   方二姐儿猜着汪娘子许是个不爱张扬的人。   那汪娘子没因方家兄妹俩是村户人家就端架子摆谱,反而和和气气的。   问了二姐儿年纪,可读过书,认识字,又问了时下会梳些甚么发髻,知晓些甚么发髻云云……   一通询问下来,二姐儿心凉了个透底。   除了自己的年纪,就没甚能答得上来,答得好的。   接着这汪娘子又自散了头发,唤二姐儿与她梳。   二姐儿心里头打着鼓,手都在抖。   不过好在是在家里头梳了许多头发,不仅自梳,还与她娘,三哥儿,宝哥儿梳头发,细指头练得灵巧。   上手以后心头慢慢就稳了下来,服帖的与汪娘子梳了个简单的髻。   汪娘子在镜前左右瞧看着,上手轻摸了摸,瞅向方二姐儿:   “你这年纪才出来学这手艺确实大了些,且还对梳头发髻不甚了解。”   二姐儿握着梳子立在一头,在这般精明的娘子面前,她知晓巧舌不了甚么话。   可家里已费尽周折将路铺至此处,倘若自不争气,家里头也再帮不了她什麽。   于是鼓了些勇气,微声实诚道:   “儿家在乡野,没得甚么长见识的机会,也没甚么长处,独是能将头发梳得平顺些。”   “本也没想以此能有甚么出路,只得早早嫁了人去,不想偶听城中竟有以梳发营生的行当,儿夜里不能寐,虽是女子,却也想有个能糊口的手艺。”   “不说为了爹娘老子,兄弟姐妹,只当也是为着自己,将来不论何种境地,也有个谋生的本领,故才求来汪娘子处。儿知晓己身资质差,又还愚钝,可唯独有一好处,便是肯下力气,肯用心。”   汪娘子听罢,又转瞧去了铜镜。   “倒是你一农家孩子,还有这番心气儿。虽说年纪大了,也不知发髻款式门道,不过手倒还麻利。”   她初瞧这方二姐儿,低眉顺眼的,本以为露怯不擅言语,张嘴说话却还像模像样的。   她没当即回方家的话,只叫人先回去,说过些日子再答话。   方二姐儿说起这些面庞有些欢喜的发热,道:“本以为汪娘子没瞧上我,那般说只是不想当面回绝教我们难堪,不想过了几日,大哥去县里,刘领头与他带话说汪娘子答应了。”   萧元宝眼睛亮晶晶的听完,连忙道:“恭喜二姐姐。”   方二姐儿不好意思道:“若没有祁小先生帮忙,我哪里有这机缘,只怕一辈子都不晓得这些,我当真是不知如何感激。”   说罢,她站起身,便要与祁北南一拜。   祁北南见状,慌忙站起,却又不好前去搀扶,萧元宝赶紧从凳子上滑下去,跑过去拉住了方二姐儿。   “二姐姐别拜,哥哥不是夫子先生,也不是手艺师傅,不用拜他的。”   方二姐儿可前去学艺了心中欢喜至极,以至于抹起泪来:   “家里为着我的事儿家底又掏了个干净,便是想好好谢一谢祁小先生却也无礼可谢。我今朝在此处只好与祁小先生立下誓,定好生学手艺,来时只要祁小先生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然赴汤蹈火。”   祁北南笑说道:“二姐儿没读过书,却还知晓赴汤蹈火这样的词儿来了,可见得是发了真心。”   “我此刻已知晓了你的感激,便已足够了。”   “今朝你如愿得汪娘子收下,多也是因你合了汪娘子的眼。往后你前去学手艺,无需因着要答谢谁而担起极重的担子,心中予以自己太重的负担,尽力而为便好。”   方二姐儿心中热流涌动,抿紧唇深深的点了点头。 第35章   此后, 方二姐儿五日有三日间便要去汪娘子家学手艺。   她下得苦功夫,天不亮就行至城中,与汪娘子学上个把时辰的梳发。   罢了, 再与汪娘子家浆洗衣物, 打扫院子,劈置柴火,快到午时再返家中。   回家以后也并不懒怠着,家中的活儿一应做, 还将早间从汪娘子那儿学的手艺反复练习。   散了自己的头发梳个三五遍就还不够,又拿了孙婆子,方三哥儿的头发来梳。   萧元宝偶时前去方家顽, 也必被拉去梳上两个不一样的发才作罢。   只是小哥儿的发束得简单, 偏向于男子, 不如姐儿一般多种样式的发髻。   但萧元宝年纪小, 还喜爱梳些花哨的姐儿一般的发髻。   只头发梳得多了, 难免增多了掉发的迹象, 萧元宝头发本就少, 见着掉了发丝心疼的不行, 见了方二姐儿都怕了。   闹得方二姐儿与他保证,见他只与他束一回头发, 且小哥儿的简单发式。   又还给他做了些生发的香发油,这才将人重新哄好了回来。   倒是不枉二姐儿如此用心, 她本就有一二与人梳头发的天赋,再这般下功夫, 手艺可见的精进。   汪娘子对她也愈发的满意, 入门没几个月,便带着她出入高门里, 与她打下手,增长一二见识。   汪娘子说,只要她秉持着这份儿心做下去,他时受了高门娘子看重,被长聘去梳头也不是不无可能。   如此教二姐儿更对这门手艺有了盼头。   春罢是夏,夏尽入秋。   教人汗流浃背的夏秋时节不知觉就来了。   这日一早,庄子上的朱勇贤忙中可算是收到了金陵那头家里人的回信。   自打他见了祁北南,虽对他的说辞格外敬重,可心中到底还是不大妥帖,便给金陵那头递了信儿回去。   岭县过去金陵路远,来回跑马也得大半个月去,就甭说是信使慢悠悠的将信送去得费多长时日了。   金陵那头的家眷读了信,又再得周折打听,一来一去的,这封信竟耽搁了几个月。   春送去,秋方才得回。   朱勇贤的媳妇在信里与他说,同夫人已做了打听,江州老家那头,并无甚么交情至深的祁姓读书人家。   不过祁大人在邻府的县上做过官,又礼遇读书人,夫人也说不清是否识得这般人物。   姜家辗转过多个任地,免不得离任后地方上有人借着姜家的名头用。   可以确知的是府上与祁北南交情并不深,但不保大人是否识得他。   但只要来往不深的,便可说这祁北南是攀附了。   得此回信,朱勇贤心头气得不行。   这贼小子!胆子不小,竟然还敢上门来诓他。   朱勇贤一甩袖子出了庄子。   好巧不巧,在村上就撞见了正在田间割收稻子的祁北南。   “小祁郎君,您还亲自下地呢?”   祁北南闻见声音,直腰抬起头来,见着竟是朱勇贤。   皮笑肉不笑,言语间还阴阳怪气。   他心下立有了数。   “长在村野上,哪有不务农的道理。倒是甚么风把朱庄头儿给吹来了,这秋收上,庄子间的粮食可已拾完?”   “庄子上的事情就不劳费心了。”   朱勇贤垮下脸来,他微眯起眼睛看向一副好面孔的祁北南,低声道:“恁好肥的胆儿,竟敢攀附咱大人。”   祁北南慢悠悠的将手里的稻子放置一侧,上了田坎,拧了水囊吃了口茶汤。   秋老虎教人后背心直生汗呐。   “朱庄头这帽子往我身上扣,如何使得啊。”   祁北南还是一贯好脾气的模样:“我初始便与您说了姜家是高门大户,并非亲友,不敢攀附。”   “只是我自幼受父亲教导,姜大人为官中正,我一读书人,对姜大人这般官员心生敬仰,问候几句他老人家的身子如何,家中境况何错之有?难不成关切也成了攀附?姜府家风并非如此吧?”   “你!”   朱勇贤气得咬牙,不过细下回想,那日祁北南确是没说与府上有何关联。   只怪他当时听了他对府上的诸多了解,以为那不过是自谦之言,自还就顺着给人开了路。   这小子当真是好算计,亏得自己比他多吃几十年的盐,竟还着了他的道。   累得秦氏受了一通屈,还为了讨他将那方有粮揽过来做工。   祁北南早晓得事有露出马脚的一日,他与朱勇贤道:“朱庄头,我虽是问候了姜大人,可也并未占你甚么好。”   “我那前婶子,已是你的人,便也代表着你的脸面。她四处说人不是,议人长短,颠倒黑白拨弄是非,若不行约束,朱庄头才来庄子上不久,教村子上的人如何看你。”   “那方家大郎,年轻力壮,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庄头本意也要揽他做工,便因秦氏使性子而摒弃了,我再举荐他,并未得甚么好处,活儿不也照样是给庄子上干的。”   朱勇贤默了默。   祁北南倒是说得不假,秦氏颇懂风情,就是性子上的毛病多,一个做小的,宠爱归宠爱,可那到底是拿来伺候人的,不能教宠爱而让她翻出大浪来。   他到底是高门大户上出来的人,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至于那方家大郎,平心而论,上庄子上做活儿确是做得好,原本下回揽人做活儿,他还想唤他来的。   可他心头还是有些下不来台,便挑起眼皮看着祁北南:“你这读书人,当真刁滑,黑的能说成白的。”   祁北南见朱勇贤言语上虽不饶人,却也未曾发怒,便知其心上还是个分得清是非的人。   道:“我与秦氏的关联不甚好说,若不问候一番姜大人,朱庄头如何又会见我。细思来,到底也是我不对,在此与朱庄头告罪了。”   说着,他与朱勇贤做了个礼。   朱勇贤瞅祁北南如此,心头好受了许多。   且他也不知这祁北南是否与大人相识,他估摸着至少有过一面之缘,否则又怎会悉数知道家里恁多事。   为官做宰的人家,少不了外头有人借着名头使,自口头上显耀一番,只要未行甚么错事,府上也不会悉数去管。   他冷着张脸:“也罢,念你年纪尚小,与我们四郎君年纪相仿,我也不与你计较。”   “朱庄头宽宏,容人雅量,难怪能将偌大的平庄管理得井井有条。”   朱勇贤面间起了些笑:“你甭拍马屁。”   转又道:“你在岭县小地,如何能知晓金陵的事的?”   祁北南信口胡诌了句:“恰逢有友人在金陵,时有通信,他也正巧拜读于秋山书院,这才得知。”   朱勇贤暗想,这小子人脉倒还广,且还有胆识。   他道:“小祁郎君得空上庄子上闲坐。”   秋中繁忙,收粮食,晒庄稼,缴纳产粮赋税……   待着秋上庄稼拾理完毕以后,天气凉爽,相看人家的人户走动起来,乔娘子都快跑断了腿。   各家有了闲散时间,手头上钱粮也丰足,办事的人家又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叠着。   萧元宝跟着蒋夫郎从这家的席面儿做到那家的席面儿,也忙得四脚朝天。   城外热闹,城里更热闹。   富足大户人家一场接着一场的赏菊会,诗雅集……出门的贵家娘子多,方二姐儿跟着她的师傅,去了好几户高门人家长了见识不说,还得了机会自上手同贵娘子们挽头发。   赵光宗则在这最是适宜出门游玩的时节里,终日闭门在家中苦读,晃眼就要年底,明年开春他便要下场童考了,眼见着时日不多,他学得更为卖力。   诸人都有事可忙,独是祁北南,忙中偷了些闲。   他无大事可做,闲来与赵光宗点拨一二,听闻萧元宝每日喋喋席面的事情,偶时又听方二姐儿来家里说梳头,日子倒是过得怪是舒坦。   这一年就那般不说平顺,也未曾过于动荡的过了去。   翌年春。   池边田壁上的草才冒头,天气还冻人得不行。   萧元宝紧紧的裹在被窝里不想挪动。   正月里头他们家里虽没几门亲要走动的,可是这月上置席请人吃酒的人家却多,他跟着老师东奔西走。   冬未尽的时节雨夹雪,冷就不说了,路也稀烂,有两回出去穿了一身新衣裳给摔了个屁股墩儿,白瞎了他一身新衣裳。   正月上真是又累又不便。   好在是过了十五,总算是消停了些。   “还不起呀?”   祁北南提着热炭火开了条门缝进屋,瞅着床帘儿还没拉开,外头天已然大亮了。   他晓得萧元宝历来醒得早,这时辰早该醒了,八成是觉着冷缩在被窝上不肯起来。   萧元宝从帘儿里头钻出个乱糟糟的脑袋:“今儿外头没有宴,老师说小宝可以不用出去。”   祁北南将萧元宝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取下来烤在了火兜上,道:“那你是不是忘了今儿咱们要去赵里正家里呀?”   萧元宝圆了眸子,赶忙掀开被褥。   “是呀,马上二月上了,赵三哥哥要去县里考试。今朝要去送他的!”   他赶忙下了床,将驱了驱冷气的衣裳穿上,突突跑去柜子前,将前些日子就准备好的一个小手炉给取了出来。   “哥哥也不早点喊我。”   祁北南过去给他理了理衣领子,道:“我要不喊你就自个儿去了。”   “今日只是送送他,不碍事,若是考上了没去恭贺才不好。”   萧元宝叠起软秀的眉头,有点担心道:“赵三哥哥这回能考上童生吗?他都没有老师教他读书。”   想想他都觉得太可怜了,如果自己没有蒋夫郎教他的话,一定不会用大菜刀,也认不得香料,还不知道馄饨儿怎么捏。   祁北南点了下萧元宝的额头:“赵三哥哥读书刻苦,夜里油都要燃上二两,且他还是哥哥亲自指导的,怎会考不上。”   萧元宝弯了眼睛,学着祁北南的样子,也用食指指腹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哥哥自夸,可真不会害羞。”   祁北南笑着捏了捏萧元宝软软的手掌。   一大一小收拾了一番,踏着晨风上了赵家。   此时赵家上,屋里忙乱糟糟的。   张氏正在给赵光宗收拾衣物,吃食;赵里正在外头与长工套牛板车。   岭县此次县试在二月初二一日考,赵光宗准备提前两日去他县城里的祖父家暂住,到时候前去考试也近许多。   “你可来了,我当是你不过来了呢。”   赵光宗收拾着笔墨,将祁北南给他的手札一本本小心的放进了书箱里头,见着来人,顿时心里头踏实了不少。   “说来送你便一定来的。”   祁北南道:“收拾的如何了?”   “去县城也不远,且还住在祖父家里头,没甚么太多需得准备的。只是我初次下场,爹娘不放心,瞧这阵仗,倒是教我心头都急张拘诸起来了。”   赵光宗心里怪是没底的,虽然过去的一年上他觉得大有提升,学进了不少东西,可毕竟头回下场,心头还是七上八下的。   要祁北南没过来,待会儿出门拐也得拐去萧家一趟。   不知觉间,他心中已然在读书一事上把祁北南当做了老师。   祁北南拍了拍他的肩,其实他何尝不是把赵光宗当做了自己的学生。   他昔年也有不少门生,然则这些学生走至他的门下,多也已是举人,像是赵光宗这般连童生都不是的,还是头一个。   从始教起的,总教人更有些别样的感情。   “无需给自己负担,且不说你已学得不差,就当此次是一回尝试,不计结果,重在其间。”   赵光宗点点头:“是矣,科考不易,若人人一回便中,那县学想必早已是人满为患了。我若不中,也不丢人。”   祁北南笑道:“你如此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三哥哥,春上天气寒冷,你写字定然手指僵冷。”   萧元宝将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这个手炉子是小宝和哥哥选的,你带上,手冷了便暖乎一下,写字定然更漂亮。”   赵光宗见着萧元宝捧给他的小炉子,笑着接了下来:   “光是瞧着小炉子我这心里头便已暖和起来了,字定能写好。”   赵光宗二月县试,四月府试。   县试五场,府试三场,县试罢了,得了结果,便可前去州府上参加府试。   两个月间,安排紧锣密鼓。   县试不过小试牛刀,蒙填诗词,鼓舞为主,但凡是下了些功夫读书的,不会有甚么太大的问题。   赵光宗自不在话下。   考核人的还是府试上的三场,涉及策论,这才是断出读书人功底的测试。   四月上,春颜正好。   赵光宗持着笔,看着录在纸上的考题,激动的面容潮红。 第36章   府试第三场, 考题三道,论其义。   其中有一题为: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 如好好色, 此之谓自谦。”【1】   赵光宗在手札之中学过一句:“格物者知之始也;诚意者行之始也。”【2】   所言的是诚意二字,论述修身、正心的前提。   手札中论述完毕,又触类旁通,谓之思考所应《大学》之中的哪一句。   彼时赵光宗默想了一遍, 再前去寻答案,手札中所录整好就是今日考题中这一句。   见着熟悉的考题,脑子中又有论述的方向, 他写字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好在是先打一遍草稿再录在答纸上, 激荡的心情稍稍平稳了些, 否则字可白练了。   他早觉得祁北南给他的手札妙, 学得很认真, 确也没想到会这般妙。   难怪他与自己言说潜心读学手札, 自有好处, 这好实在太好了。   他现在觉得祁北南简直就是真人神仙变的,若是以前他对他的敬佩只有六分, 时下俨然就是十分了。   县试上考题简单,前头几场皆按部就班, 独是最后一场考了《孝经》上的内容,不少考生便因未曾读此书, 在头一场上栽了跟头。   偏生祁北南就送了他一本, 他翻读了两遍,谁成想县试上就遇见了。   彼时他也只当是运气不错, 如今再看来,哪里是他运气好,分明是祁北南料事如神。   他真的无复言说心头的感受。   赵光宗起了信心,笔下生风,余下的考题答得亦是通畅。   四月十日上,考毕的赵光宗自磷州城返还岭县。   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与到县中接他的里正夫妻俩回村上,人还没至家,先奔了萧家。   再见着祁北南,他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跑上去紧握着人的双手,一双眼睛盛满了光彩。   祁北南正在院子里整拾柴火,一道身影跟兔子似的便蹿了进来,定睛一瞧,竟是月余不见的赵光宗。   瞧着奔波赴考,清减了一圈的人,精神却好。   他眉心舒展:“你这是考试考得痴傻了不成。”   赵光宗道:“已然快痴了!你老实与我说,你究竟是不是真人神仙变的!”   祁北南失笑:“那可说不准。”   “要是真人神仙,可就不会怕炮仗了。”   萧元宝抱了柴火到灶下,闻见声音跑出来,见着是去赴考月余不见的赵光宗,愉声喊道:“赵三哥哥。”   赵光宗见着萧元宝,笑着答应了一声,不解道:“甚么炮仗?”   萧元宝道:“村子里田伯伯家买了大黄牛扎鞭炮,哥哥不晓得从路边过,身上都起了冷汗呢。”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的脸蛋儿一下:“你是一点脸面不给哥哥留是吧。”   他转看向赵光宗,道:“悄摸儿声儿乍的就起了鞭炮声,吓我一跳。快进屋吧,说说这回的考试。”   三人这般一道进了屋去,赵光宗将考试的事情兴奋的说与了祁北南听。   祁北南笑道:“虽是我父亲录题巧压了个准,可也是你读书刻苦的功劳。书札六七册,你若懒怠不曾细读,囫囵翻看了去,也不会记得这题目。”   他编写手札的时候便是想了这茬,若尽数把题摆在上头,岂非是舞弊,择上一二考题换题目辨析,作为延展放于其间。   要是赵光宗读书用功仔细,自能得其妙处,若不用功,也只当徒劳。   事实便是,赵光宗不负他的用心。   “此番,只静心待着出成绩便是,你来回奔忙赶考,人都瘦了。结果已然在那摆着,放宽心等是此结果,提心吊胆也还是此般,只管好生歇歇。”   赵光宗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   言罢,他将从磷州带回来的礼品送与了祁北南。   “我还是头回去磷州府,考罢逛了一逛,府城上当真好是热闹。街市宽敞,店铺奇多,随意捡买了一二物品。”   他给祁北南捎了一支羊毫笔,一块檀木镇尺。   本想再买一方松烟墨送于祁北南,以谢这些年月上他对自己的帮助,只一问价格,小小一方松烟竟要三贯钱。   前去磷州他爹娘,乃至外祖都给了不少盘缠,可三贯钱的墨还是囊中羞涩了些。   于是只带了笔和镇尺,外在又给萧元宝带了一只花口杯。   “磷州糕点吃□□致价贱,我想着宝哥儿定然喜欢,说与他带些回来。只是天气暖和起来了,那头回来得几日功夫,只怕在路上颠簸散了不说,又还坏了味道。”   赵光宗道:“我瞧磷州民窑出的盏子也甚是精美,釉润色匀,便给宝哥儿捎了一只自觉着不错的,瞧瞧可还喜欢。”   萧元宝小心启开四方的木盒子,只见里头躺着只天青色的盏子。   盏口是花瓣弧形的,握在手间冰凉又细腻。   哪里似家中的土陶碗盏,粗糙不说,毫无样式可言,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谢谢赵三哥哥!”   萧元宝轻轻摸了摸盏身,圆溜溜的眼睛发亮:“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盏子。”   农户人家多用的都是陶碗陶碟,他都没如何见过此外的好叠盏,怎能不稀罕。   虽常受赵光宗捎带些东西来,他考试还从州府大老远的为他们带东西来,祁北南心中还是怪慰贴:   “难为你前去赴考,已是受累,还挂记着与我们带礼物。”   赵光宗道:“一些小玩意儿,你们不嫌便好。”   短别重逢,几人都怪是欢喜。   过了得有半月的模样,四月末,县里童考才放榜。   当日一早上,学政府外便聚满了人等榜。   小地方上,童考最是热闹。   因着参与童考之人最为多,越是往上的考试,人数越少,自然来等榜单的人便不那般多了。   “哥哥,出榜了吗?”   萧元宝紧紧牵着祁北南的手,怕教人冲散了去。   他没见过放榜,便央了祁北南带他来县城与赵光宗一同等榜。   萧元宝个儿矮,使出浑身最大的劲儿把脚垫得高高的,站在人群之中却也只瞧得见宽厚的肩膀和后脑勺。   啥也瞧不见,光是来凑个热闹了。   人挤人的,怪是热,不知甚么人还不爱洁净,空气中一股汗臭味道。   萧元宝想退出去,可又还没瞧见榜,不想半途而废了去。   “还没出榜呢。”   祁北南低头,见萧元宝苦着一张小脸儿,都憋上气了,连忙矮身将他抱了起来。   萧元宝这朝才大大的呼喘了两口气,空气新鲜多了。   祁北南道:“再等一会儿,到了时辰就有官差拿着红榜出来了。”   萧元宝嗯了一声。   身侧的赵光宗也时不时的垫垫脚,他心头捏着把汗。   虽心中觉得此次考得尚且不错,可那也不过自我感受,究竟如何,还得看榜。   心中毛焦火辣着,周遭的嘈杂声音也都给摒弃了去。   “这不是赵三郎么,也来凑热闹瞧榜。”   耳边上忽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赵光宗诧异偏头,瞥见张面孔心口潜意识的一缩:“陈、陈夫子……”   萧元宝听见动静也瞧了去。   见着人眉头立马蹙了起来,偏过脑袋在祁北南耳边小声道:“是那个坏伯伯!”   祁北南挑起眸子,只见那许久不见的老朽头也来瞧榜了。   着身蓝衫,负起一双手,不甚和善的觑了赵光宗一眼。   他嘲讽道:“我只当你这般丝毫不懂得尊师之人,早已回乡继承外祖和爹娘老子的业,学起杀猪种菜来了。浑然忘却了读的书写的字,倒不想竟是还记得童考放榜之日啊。”   赵光宗暗暗深吸了口气,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往事已逝。   眼下已不再陈夫子手底下读书,再不必在他跟前畏畏缩缩。   他正了正身子,朗声道:“学生不才,过了县试,幸得府试,此番前来观榜。”   祁北南见赵光宗如此,心下松了口气,他就是怕赵光宗还蜷缩在陈夫子的打压之中还抽不出身来,见他已然敢张口辩驳,不免欣慰,便未开口护他。   陈夫子微侧头,老眼中狐疑:“你过了县试?”   赵光宗道:“科考这般事务,怎能说笑做假。”   陈夫子脸上的肉抽了抽,有些不信:“你这般天资,能过县试,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赵光宗道:“祖坟冒青烟也是冒在错道上及时调头了,否则不知还要耽误到何时。”   陈夫子知他意有所指,冷扫了过去。   “你且勿骄傲,府试方才见真章,便凭你那点文采……”   他话未说完,只轻蔑的摇了摇头。   县试侥幸通过也不是不无可能,可赵光宗没有夫子教授,便是自闭门铆足了吃奶的劲儿,想过府试,除非他有真人神仙庇佑~   “红榜来了!”   陈夫子思绪未敛,听闻榜来了,连忙也盯向了布榜栏。   人群一阵骚乱,不过须臾,便炸出欢愉大笑声,又有悲怆自责声,叹息声……诸多声音混杂交织在一处。   萧元宝眼睛尖,一下子从祁北南的怀里蹿直了些,抬手指向红榜:“赵三哥哥的名字!赵三哥哥的名字在上头!”   陈夫子听见声音被震了一下,偏头瞅见萧元宝,觉得怪是眼熟。   见他被抱着,甩了甩袖子:“小小幼子识得甚么字。”   萧元宝竖起眉毛瞪了陈夫子一眼,辩道:“第九个就是赵,光,宗三个字。”   他将赵光宗名字咬得慢,虽还不会默写出来,可是日日认字,去年底就已经识得这字了,怎么会看错。   陈夫子连忙往前凑走近了些去,红榜黑字,还真有赵光宗的名儿。   他的眼一时都给呆滞住了去:“第九……第九……”   旋即立马又再将榜单仔仔细细的搜罗了一遍。   赵光宗欢喜得一把攥住了祁北南的手:“我上榜了,我真的上榜了!”   他心中惧未入榜,先从末尾上往前看去,越是往前心头越是没底。   而萧元宝自前往后瞧,有些字还不识得,赵光宗的名字他认得,反倒是更醒目了些,两眼就扫到了,自比他先定下结果。   赵光宗听见萧元宝的呼声原还不信,自寻去,确切的看见了自己的名儿,这般才激动的喊出来。   祁北南也笑起来,他连道:“我且求你别晃荡我了,当心把小宝拽下来。”   萧元宝也咯咯笑了起来。   赵光宗不好意思的收了手,双颊发热:“快快回去把消息告诉我爹娘去,他们定然也等得心急!”   “第九,我竟然能入前十!这般好消息,他们晓得了必然也欢喜!”   “是矣,这朝稳妥了。”   祁北南道:“回去吧。”   三人有说有笑的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待着陈夫子把榜单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扫了三遍,独在尾巴上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儿时,连连后退了几步,像是要中暑一般险些晕了过去。   这老朽心想连他教的赵光宗都上了榜,其余长进的岂非作答的更好。   谁晓得竟都还不如半道上就辞学而去的赵光宗,他觉得这榜定然有问题。   “陈夫子,您没事吧。”   一学生见来瞧榜的陈夫子脸色奇白,连忙搀扶了他一把。   陈夫子气若游丝:“是谁,谁将那小子收了去教授的~”   学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子言的谁?”   赵家这头等得心焦火辣的,赵里正在村地上望了又望。   心头安稳不下来,往村口方向瞅去第十二回时,总算是见着了回来的人。   他急匆匆迎着去,步履过快,险些摔进了田里。   “如何?”   “中啦!爹。”   得了这上榜的好消息,赵里正欢喜得天旋地转,一拍大腿:“我的儿!你怎恁成才!回去扎炮去,爹买了大串炮备着咧!”   当日赵家狠狠的扎了三串鞭炮。   赵里正又是上香,又是去拜祖宗的,张氏也直拿帕子揩着眼睛,一屋子人当真是高兴坏了。   出了陈夫子那档子事,虽是未曾与外头言,可赵光宗一年多的时间在家里闭门读书,村里头难免起些闲言。   说是赵光宗读书不成才,又言在私塾犯了事儿,教夫子赶了出来云云。   这番上了榜,还考得这般漂亮,不必多言语就能教村里人闭上嘴,还打了那使绊子阻人的陈夫子的脸。   赵里正的腰杆子挺得这么硬的,还数从他爹手上接过里正这一职务那日。   张罗着就要摆席面儿吃,好好的庆贺一番。   这场欢喜事在初夏来临时变得更为炙热了些。   赵家足足置了三十桌子流水席,由蒋夫郎掌勺,请了村中人来吃酒。   “恁不过中了个童生,还摆这么多桌子的席,这里正夫妇俩是欢喜傻了不成。”   庄子上也受了邀,秦氏在庄子上待得闷,便与朱勇贤携着礼一并来了席上凑热闹。   瞧着赵家的阵仗,她忍不得嘀咕。   朱勇贤低声道:“虽是个童生,可却是第九咧!往下再用功便能是秀才吃朝廷饭了,甭说村野人家,就是城里能考出秀才的都不多,人能不热闹一下。”   秦氏瘪了下嘴,眼儿打转,巡瞧着平素里与她交好的妇人夫郎可来了没。   熟人没瞧见,倒是见着赵里正喜笑颜开的与村中族老,还有些老乡绅说谈着,手上亲热的拉着……拉着祁北南?!   她睁大了眼,确信自己没瞧错。   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与身侧的朱勇贤道:“里正是痴傻了不成,自己儿子上了榜,一个劲儿拉着祁北南那小子作甚。”   “瞧,倒是赵光宗立在一头。知道的祁北南是外村来的一个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里正的亲儿子咧!”   朱勇贤也觉得诧异,他与秦氏上前打招呼,想去看看怎么个事。   “若没有小祁指点,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哪里有这好运气。”   赵里正与族老乡绅热络的介绍着祁北南,对他是夸赞不止。   一干族老乡绅捏着胡子道:“家学渊源呐~”   “祁北南自连个童生都没谋得,还指点着赵三郎中了榜,里正说这些话出来也当真是不怕人笑嘛。”   秦氏听了个明白,起了个白眼。   朱勇贤却心中发惊,旁人不信,可他心底上却不知觉的信。   且不说赵里正没必要拿这事儿捧个非亲非故的小子,且他与祁北南接触便察觉出这小郎君有些本事。   祁北南年纪不大,可他身上却有股教人捉摸不透的沉稳气韵。   他是接触过贵人的,总觉着祁北南身上那股子志在必得的气韵,与那些个贵人身上的很是相适。   单靠着拿他爹的手札便能指点着赵光宗中童生,若他过了孝期下场,岂非信手拈来。   他胸口高高的起伏了一下,幸而是不曾与这小郎君成大过节。   祁北南又还能屈能伸,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朱勇贤暗扯了下秦氏的衣摆,警示道:“你且对这祁小郎君客气些,他不简单,不是你能应付的,莫再起甚么龃龉,到时候我也保不得你。”   言罢,他笑迎了上去:“赵里正,恭喜恭喜!”   “祁小郎君,我可听到了你的好本事,深藏不露啊!”   祁北南道:“里正抬爱,我哪有那般神通,不过是赠书之谊罢了。”   秦氏瞅着逢迎拍马的朱勇贤,气扯了下手头上捏着揩汗的帕子,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想走去空桌儿上坐着剥吃点果子去,转眸却见着了灶那头的萧元宝。   小崽子端着张小脸儿,同贴着灶屋墙壁搭起的切菜台上一排溜儿的切菜夫郎娘子传话道:   “里脊炙可好了?速速送到灶上,掌勺下道菜便要治了。”   “菰菜洗是未洗,可得片了陪肉。”   这哥儿长高了不少,脸儿也肉了些,在灶屋上跑前跑后,对那锅碗瓢盆,果菜肉食还怪是熟稔的。   瞧那传话的模样,面庞虽是青涩稚嫩,可却有模有样。   哪里还有半分以前见了老子都要往门后躲的怯影儿。   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村上的妇人与她闲说,方家那二姐儿在城里学梳头发,甚么发髻都晓得。   她自做了些头油卖,又香又好使,村里的人过去买,不单价比城里的贱,还与她们梳个城里时兴的发髻咧。   她在庄子上不必做活儿,闲散的很,愈发爱拾掇自己。   听交好的妇人说,心中发热,可又拉不下脸去喊那方二姐儿来给自己梳理头发。   那穷寒毛丫头,去城里长了见识,如今穿戴不见鲜亮,瞧着却就是教人觉得舒服。   大抵上便是人说的拾掇得体了。   这朝又见了萧元宝,秦氏恍然觉得人的变幻可真大,这才过去多久的光景呐~   她心间说不清是甚滋味,总有些不得劲儿。   反又宽慰自己,她们家的朝哥儿也不差,如今都学会做茶吃了。   日子轻轻悄悄,一日叠一日。   今朝学五个字,识一道菜,缝一瓣桃花儿……随着日子堆叠,恍然一日发觉,竟是会了好多东西。   时光如此平顺的流淌,来到了两年以后—— 第37章   “宝哥儿, 摘菜呢?”   “嗳,摘了把鲜菜,几颗葱子。”   “宝哥儿, 恁早, 可食了?”   “一早起来就食了,钱娘子可食了?”   “你爹下山没,给我带个话儿,他要得空来家里帮我整整鱼塘子。”   “成, 爹爹今日保管下山来,我定记得把话带给他。”   清早上,夹着小土道的细草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子, 萧元宝挽了个篮儿, 从地头回去家去。   一路上撞见了六七乡邻, 一刻钟回家的路, 愣是两刻钟才得返到家里。   回到院儿上, 他将篮子放在靠着灶屋搭的小石桥上, 一头钻进了鸡棚里:“咕咕咕~”   他端着鸡食盆子, 将鸡唤了出来。   往地上撒了把糠米下去, 这些细脚走地鸡听见动静立突突突的蹿过来啄糠米吃。   萧元宝悄摸声儿的放下了盆,眼睛直瞅着只身子圆墩墩, 却是跑得最快的黄毛母鸡。   这圆眼儿的黄毛鸡嘴啄的最快,哒哒哒的将糠米吃了去, 屁股还撇着旁的鸡,不让前来吃食;空当功夫上, 抬起脑袋来又狠啄小鸡一口。   萧元宝眯起眼睛, 伸出双手,一个眼疾手快……“咕咕咕!”   一阵毛尘纷飞, 萧元宝抱着沉甸甸的黄毛鸡出了鸡棚去。   “素日里就数你横行霸道,欺鸡霸食,今天大老爷就送你上西天去!”   萧元宝呸了一口毛,将黄鸡捆了翅膀和脚子,带去灶屋下宰了。   他宰杀鸡鸭的活儿学得不甚好,许是力气上还是小了些,鸡鸭肥壮了扑腾起来他有些按不住。   上回跟老师出去做席,宰了只大鹅就没给治住,放了会儿血竟然还踉跄着跑了。   萧灶哥儿受了笑,好些日子都不肯宰鸡鸭了。   不过今朝是个好日子,姑且再显次身手。   他将鸡捆得紧紧的,便是没治好,那鸡也跑不了。   今朝他要拿大黄鸡做一桌子菜。   将油汪汪的鸡汤鲜炖出来,鸡汁入笋慢煨,成一道鸡汁焖笋干;   鸡肉起下上老姜汁、大蒜沫、香荽,酱汁,和拌一碟子爽辣鸡肉丝。   鸡肠子、鸡胗这些下水处理干净,油炒一道小芹菜。   鸡血细嫩,也不叫糟蹋了去。   过水定了形,撬一筷子鸡油,撒点薄盐,下一把翠嫩得轻掐就断的萝卜菜,置个汤水。   好日子吃它个全鸡宴!   鸡汤的用处多,他狠掺了一大锅汤水给炖着。   往灶膛里添了两大块厚实的木头,都不必多管它。   萧元宝把温水泡好的笋干沥出来洗净,又揉了团面给醒着。   这才出门去将撒了一地的鸡毛给理起来,装进簸箕里头晒着。   城里有收鸡鸭毛的小铺儿。   这些禽毛,不仅能做耍乐的小玩意儿,还能做成笔,清尘的鸡毛掸子……一斤能卖上几十个铜子咧。   忙罢,萧元宝去把屋里的脏衣收了出来,添了点热水泡在了盆子里。   他展开祁北南宽大的墨色外衫,叠起秀气的眉头。   也真是奇怪,他哥哥十件衣衫,得有九件都是那般墨色、藏青、玄黑的稳重颜色。   分明十四五最是喜爱鲜亮的少年郎,怎偏爱这些暗黝黝的色儿。   他摇摇头,往盆里放了些皂角。   “宝哥儿,你们家又吃甚好的,老远闻着就喷香。”   萧元宝刚把衣裳泡好,就瞅见乔娘子慢悠悠的往院儿这边来了。   他前去开院门,笑着道:“宰了个厌人的鸡,今儿我哥哥生辰整好治来吃。乔娘子坐会儿,在家里吃口薄酒再去。”   “我说闻着恁香,原来是炖鸡吃。只是那别家炖鸡,却也不如你家炖得香,瞧你多大点的孩儿,如今汤水哪样料理不来。”   乔娘子也不进院儿,就在院门前趴着:“蒋夫郎话恁少一人,却逢人就夸你有做菜的天资,学甚么都快。”   萧元宝道:“乔娘子可甭夸我了,我便是真有一二长进,那也是师傅教得好。”   乔娘子笑:“你们这师徒俩。”   “只是我今日没口福,吃不上你们家这口鸡汤,还得去给人回话咧。替我祝你哥哥生辰好。”   “嗳,定然。”   萧元宝想他们家位置偏僻,若非有事,轻易不得踏来这头。   不由得问乔娘子:“这般忙碌,乔娘子又是与哪家说好亲事嘛?”   “与你的好姐姐,方二姐儿说亲咧。”   乔娘子揩了揩额头的汗,道:“方二姐儿出落得好,如今好人家都快把他们孙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今朝请我来说亲的这户人家,姓冯,还是城里人户咧。家里开得个脂粉铺子,生意怪是红火,院儿在交子巷上,又敞又大。”   乔娘子说得欢喜:“家里的小郎君就是瞧得上方二姐儿,唤了我来说。”   他方二姐姐是出落得好,可那些人家瞧中的不单是二姐姐的相貌好,怕多也是见她有谋生糊口的本事。   不过听乔娘子说这城里的冯家倒还真是不错。   “乔娘子,你可别夸大了说诓咱自村里的乡亲。”   乔娘子嗔怪了一声:“娘子我诓谁也不敢诓咱自村人呐,要是打胡乱说,还不得找到我屋里去呐。”   萧元宝想倒是这个理儿,道:“方二姐姐也爱做头发油来卖,与脂粉铺子倒还能勾挂上。”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问乔娘子:“那这冯家小郎君生得可英俊?”   乔娘子用帕儿捂着嘴笑出声来:“你这小哥儿,真是个不害臊的,不过你乔娘子我便是欢喜你这般。”   她凑过去低声与萧元宝道:“疏眉,小鼻,生得怪是清秀的一个白面郎君。许是家中料理脂粉的,不似寻常那般男子的糙。”   萧元宝想着,那也还不错嘛。   乔娘子打趣道:“不过要我说,再是中正,却也全然不如你哥哥祁小郎。”   萧元宝眸子一动,正想开口,一道清朗如溪的声音先从头顶落了下来:“甚么又与祁小郎有关,背了人蛐蛐可不是好做派。”   乔娘子一回头,瞧见身侧不知何时来了个比她快高了一个脑袋的宽大身影,吓了一跳。   她捂住胸口喘了口气:“你可吓死乔娘子我了,没声儿的就来了。”   祁北南道:“真不是言我太入神了才没听见脚步声的?”   乔娘子笑道:“正与宝哥儿说着,你今日生辰的事呢,能蛐蛐你啥。谁不晓得你祁小郎最是个好的少年郎呀!”   祁北南笑了一声。   “时辰不早,我不可再耽搁了,先告辞一步。”   “乔娘子慢走。”   瞧着人去了,祁北南才与萧元宝进屋。   他今儿去了趟城里头,将前些日子从书坊里揽得书抄录好了送去。   外头百字两个铜子儿,一本书录完,也能挣下几十个铜子。   他字写得好且又录得快,无甚错字墨污,书坊的肯百字多与他一个铜子儿,他觉着还不错,便又拿了两本书回来。   “哥哥先歇会儿,我去扯碗面给你吃。”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回来了很高兴,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拎着快步跑进了屋,先倒了盏子温茶水。   祁北南后脚跟着跑得忒快的身影进了堂屋,道:“萧叔还没下山来,面煮早了坨,我还不饿。”   “早食就吃了碗粥和几筷子酱菜,都去了城里一趟了,哪里会不饿的。”   萧元宝说话间已经跑进了灶房里,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是煮长寿面,今儿就哥哥吃,我跟爹爹还没到时候吃呢。”   祁北南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闻声一笑:“那成吧,你且等我把东西收拾好了给你烧火。”   “你只管收拾去,这头都用不上哥哥搭手。”   萧元宝的动作快,锅里有水,拨拨灶火燃大,水开了就能下面条。   待着祁北南来灶屋上,面已经冒着白气儿捞起来了,整个屋子都是鸡汤的浓香味。   彼时还得拿个小杌子垫脚的萧小宝,现在九岁上,这两年教蒋夫郎唤去好吃好喝的,个儿蹿得非快,都要长成大宝了。   昔年上灶的小杌子放在角落上都快起了灰。   “我再煎个嫩嫩流油的鸡卵覆在面条上,今儿的长寿面是用鸡汁冒的,定然好吃。”   言罢,祁北南就听得嗤一声,鸡卵托了壳子滑进了油锅里,顿时泡了起来。   萧元宝操着锅铲子轻轻一翻,卵黄便被裹在了里头。   炸出一股蛋香来。   须臾一碗丰盛的面条便好了。   祁北南捋了一箸儿送进嘴里,汤香面滑,很是可口。   煎的鸡卵夹开,金色的卵黄浸出,裹着面条,更添风味。   萧元宝两只手拖着脸蛋儿,就坐在祁北南的对身处看着他吃。   “哥哥将面条烩上一烩,碗底上我铺了把嫩菜叶子。浇汤烫熟的,不见软烂,留着菜叶子的脆甜。”   祁北南不爱吃煮得太熟的菜蔬,萧元宝每回与他煮面食都记着。   萧元宝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吃着面条的少年郎。   浓眉星目,鼻梁高挺,他瞧着便觉得心情没来由的高兴,忍不住上手去捏了捏祁北南的面颊。   祁北南眉心微动,一口咽下面:“这是干嘛?”   萧元宝瘪起嘴巴:“哥哥以前不也总捏我的脸,我捏一下也不行吗。”   祁北南好笑道:“我又没说不让你捏。”   萧元宝这才开心的收回手,眼睛亮晶晶的,脚丫子都翘了起来,他由衷道:“哥哥生得真好。”   祁北南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眸光见亮。   他尽力压住要翘起的嘴角,正色道:“不许以貌取人。”   萧元宝眼睛轻瞅了祁北南一下:“知道啦。”   祁北南也是怪,好似家里头也没有那般重人相貌的习惯。   也不知怎的,他发觉萧元宝好似挺喜欢相貌好的。   他无奈摇摇头,只当是人各有所好。   “这面比城中十字街闹市小摊上的面条还好吃了,不怪上回你去瞧人摊主煮面赶你。”   祁北南笑说道。   “可惜早教我偷了艺去,赶我也是无用。”   “十字街的面和馄饨好吃,一则是因面揉得好,馄饨肉馅儿选的是肥少瘦多的好猪肉,又入了鸡卵进去,这才韧而不散。汤底鲜是因着撒了些虾皮干虾米。”   祁北南扬起眸子,不可思议道:“你未免也太精了些。”   萧元宝翘起嘴角,眼睛弯弯:“那是。快快多吃点!”   午些时候,五月上的日光愈发的明晃。   蝉鸣声也跟着响亮了起来。   萧元宝去了院子里张望了几趟,迟迟却不见萧护的身影。   他还等着萧护家了来再炒菜,一道吃午食。   “爹爹是不是记错下山的日子了,这时辰上也还没家来,按道理不到午时就该到了的。”   萧元宝去把院子门栓打开:“没道理呀,他上山的时候我都与他说了三回定要今日记得回来与哥哥贺生辰,同他准备的吃食也只够上到今日的。”   祁北南也觉得有些奇怪,往时萧护说了甚么时候下山来,自到了日子定都会家来的。   山上不便联络,若改了日子山下定然忧心,为此他从未逾期过。   他抚慰着逐渐着急起来的萧元宝,道:“别担心,要是过了午时也没见着人,哥哥便循着山道去看看。”   “说不准路上是有甚么事情耽搁了些时辰,眼下也不晚。”   萧元宝抿着嘴点了点头。   过了午时,也没见萧护回来。   祁北南扣了个草帽在头顶上,就要出门去找。   萧元宝连忙道:“哥哥我也去。”   祁北南顿了一下,本想着午间日头大,出门晒得厉害。   不过想着他一个人在家里也是空着急,便应了声。   两人顺着村道到了山脚下,倒是还未往山路上爬,老远就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祁北南见着远处过来的萧护,步履缓慢,一瞧便很是不对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萧元宝眼睛一红,险些便哭了起来。   只见萧护头脸上都是干了的血迹,稍走进些,便能嗅到一股子血腥味道。   他手捂着自己的左腹,右脚微抬着,显然便是伤了。   一瘸一拐自山上下来,行得慢,这才归得晚了。   “没事,不当心叫发了狠的大山猪给掀在了地。”   见着萧元宝红彤彤的一双眼睛,萧护宽慰道:“摔了一跤,破了些皮肉。就是瞧着吓人。”   爹爹历来是硬朗,如今说话都可见虚了不少,哪里像没事的模样。   萧元宝忍着眼泪去牵他阿爹血糊的手掌,道:“咱快回家去。”   祁北南扶住萧护,道:“叔,我背你。这般走着如何能行。”   萧护身形有些魁梧,重量不小,他正欲说怎背得动他,话还未从喉咙里出来,人却已上了祁北南的后背。   “小宝,哥哥背着爹爹行得要慢一些,你快去村头上请刘大夫来家里,省得一会儿再周折。”   萧元宝连忙点头:“嗳,我这就去。”   话毕,快步跑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祁北南稳健背着萧护归家去。   到了家,他打了些热水,与萧护换了衣裳,擦了擦身子。   他左腹上不见伤口,却瘪了些下去,右腿有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沟子,手掌那般长,十分的渗人。   一条裤子换下来发觉,右边裤管子湿淋淋的,不是汗也不是水,竟全是教血给染透了去。   “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祁北南眉头紧拧着,他都不敢用力擦洗萧护的腿。   萧护躺靠在竹塌上,见萧元宝不在跟前方才道:   “一头熊瞎子不知怎溜进了木屋来,我搏斗了一番。幸好木屋不大又周折,躲进了地窖里头去才逃过一劫。”   祁北南听得心惊,山上的木屋他去过一回,已是靠近深山了,周遭的树木砍开了些,瞅着还算敞亮。   不想那熊瞎子胆大,竟钻进了屋去,实在吓人得很。   瞧见萧护一身的血迹伤处,可想当时有多凶险。   “你别同小宝说,他胆子小,听了定然害怕,少不得夜里头噩梦。”   祁北南微叹了口气:“我晓得。”   不多时,祁北南刚把一盆子血水倒进屋檐下的水渠里,就见着萧元宝满头是汗的跑回来了。   跟着来的还有村里的赤脚大夫,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萧元宝也要往屋中跑,祁北南拉住他的手,与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道:   “萧叔流了血,又从山上下来,这时辰上已然饿了,小宝去给他弄点吃食。”   萧元宝顿住脚,连忙道:“我去给爹爹盛一碗鸡汤凉着。”   “好。”   祁北南见萧元宝去了灶屋上,这才去了屋里。   “你这当真是命大,恁般凶物口下也逃脱了来。”   刘大夫夹着眉头:“左腹肋骨断了两根,右腿肉伤,伤口太深了。”   “我且与你缝合腿上的口子,肋骨上,还得请个城里的骨伤大夫来才稳妥。”   祁北南静静的听着大夫的话,言此,他道:“我这便托人去请。”   一转头,便见着捧了碗鸡汤立在门口的萧元宝。   他鼻腔酸涩,忍着发热的眼睛:“哥哥去城里请吗?”   “哥哥去趟方家,看看方大哥哥得空不得空。”   “嗯。”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出去,将鸡汤端到了萧护跟前。   “爹爹不要紧,不哭。”   萧护瞧着萧元宝忧心的模样,心头揪得慌,倒是觉着比身子上的痛还不舒坦些。   萧元宝吸了吸鼻子,低低的应了一声。   一勺子一勺子的将鸡汤喂给萧护吃。   这头吃罢了,刘大夫也备好了缝针。   晚些时候城里的大夫又来,一厢折腾,处理好萧护的伤,已是入夜了。 第38章   祁北南扶萧护起了夜, 转回屋去。   出门来,却见着萧元宝屋里的灯还亮着。   “小宝,还没睡么?”   祁北南站在屋门边, 轻声问了一句。   “嗯。”   屋里头回应了一声, 祁北南这才开门进去。   进屋祁北南便见着萧元宝将他十分珍视的储钱陶罐给搬了出来,桌上堆了一山包的铜子。   他正坐在油灯前,用麻绳将铜子一个一个的串起来。   祁北南在一侧坐下:“这么晚了怎还不休息。”   萧元宝将串好的铜子拿给祁北南,他声音没了往日里的清脆光彩, 有些弱:   “爹爹流了好多血,一定要花许多钱来医治,我把攒的铜子都拿出来, 给爹爹看大夫。”   这两年他跟着老师去做席面儿, 自又卖些木耳山珍, 笋干禽毛, 还是攒下了三百多个铜子。   本是想再攒攒给爹爹买一把好弓的, 瞧这情形, 他都不想再给爹爹买弓了。   常在山间走, 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 他自来就是晓得爹爹挣那口饭吃不容易的。   只是这些年伤了痛了也不过都是些小伤,像是这回这般吓人的, 还是头一遭。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轻声抚慰道:“傻瓜, 且不说萧叔这些年自挣得有钱在身上,再不济还有哥哥, 怎用得上你攒的钱。”   “更何况只是受了伤, 今儿来的骨伤大夫也说了,只要好好养上几个月就可痊愈。并非是像方老爷爷一般, 要长年累月的躺在床上了。”   “可我还是担心爹爹。”   他忧心爹爹养不好,便是往后康健了,走路也再不灵便;也怕吹风下雨的,旧伤便复发作痛。   更怕人一躺下就再起不来了。   先前和老师去一户人家做白事菜,便是听闻那人家上的娘子因伤了腿,后头发脓发热,人便没了。   萧元宝抿着唇,想着今日的场景眼眶子便发热。   白日里头忍着不哭,时下声音哽咽,再是忍不住了。   他转头便趴到了祁北南的身上:“我都没有阿娘了,要是爹爹再……”   萧元宝想到此处,就更为伤心了。   祁北南眉心一紧,他圈住萧元宝:“不会的,只要请大夫来悉心查看着,定然不会有事。”   他轻轻拍着人:“别怕,有哥哥照看着,会好起来的。”   萧元宝哭了有一阵儿,大半日紧绷着神经,如今又哭了一场,早是累了。   趴在祁北南身上,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祁北南瞧着睡梦中也还时不时抽噎的人,心头也揪做了一团。   他将人抱到了床上,在床边坐了好些时候。   萧叔这回受伤,属实是与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当初人便是在山里没的,瞧今日的惊险,是运气好险捡回来一条命,可人哪里能回回运气都好的。   山里猎捕营生收入虽是不菲,可将命悬在刀尖子上,却太过于教人提心吊胆。   这营生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如今他孝期已过,来年便可下场;小宝也长大了许多,有了自己的事可做,日子是可见的好起来。   萧护不必要再那般拼命的往山里走。   趁着这回养伤的机会,倒是能劝劝他,换个平顺些的营生过日子。   祁北南心中也忧思,不怪小宝拿出他攒的钱,近来确实要花销不少。   萧护此次伤筋动骨的,少则修养个三月,多则可至五月;这其间没有进账不说,吃药看大夫还得用不少钱。   于萧护养伤,便是他手头上的钱也够萧护踏踏实实的养个一年半载。   只是于长远来计,银子不能只出不进,还是得另想些出路了。   过了些日子,村里的人得知萧护受了伤,陆续都来瞧他。   方家送来了一只老鸡,一篮子的鸡卵,知晓萧护得卧床修养,孙婆子还给缝做了只靠躺着都很是舒适的大软枕头。   里正家里则送了两大篮子的鲜果,像是蕉啊、葡萄的,又还送了两张柔软的帕子,一些常备的草药。   蒋夫郎煮了一盅蹄子筋煮的耙烂的粥,他初来拿的东西最少,来的却最勤。   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做好养伤病的吃食来,自不得空,便唤了萧元宝去家里取。   今朝是鲜肉粥,明儿就是香鱼汤。   萧护在榻子上躺了个把月,人不见消瘦,反倒是还长了些肉。   外在又像是乔娘子那些偶有来往的人家,提了些果菜来。   连庄子上的朱勇贤都遣人送了些东西。   这两年祁北南和萧元宝为人和善,平日里不见得如何,这一遇了事儿,来家里进出的人可见的不少。   虽只是来瞧人一眼,心里却也怪是熨贴的。   “我随着汪娘子去了一趟外县,回来才听说这边出了事。”   方二姐儿回来便急匆匆的来了一趟萧家,瞧着萧护精神气头都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无妨,已经好了许多了。”   祁北南与方二姐儿在外间上谈话,萧元宝去给泡了一壶茶水。   “萧大哥这般受伤,吃药看大夫,少不得花销。”   方二姐儿从身上取出去香袋来:“我回的急,也没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这点碎银钱先拿着。”   祁北南连拒了回去,方二姐能耐,这两年手艺功夫日渐精进,已然能独自上手给人梳头发了。   她这般新人,市上价格与人梳一回头也可拿四十五个铜子。   不过前去服侍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多也还有赏钱,也便是说出去一趟最少能拿上四十五个铜子儿,得了赏,五十六十个铜子儿都不在话下。   又还有出手阔绰的娘子,高兴了赏下一支银簪子,玉簪子的也不无可能。   且她又耐劳聪慧,自还做些头油,每回出去就用上。   那些个请梳头的娘子闻了好,便可售出去。   不过贵夫人眼界儿高,瞧得上的到底少,多还是大户院儿里的丫头婆子哥儿的,寻她讨买。   “我晓得你自能出去与人梳头了,开始挣得下钱来,却也并不宽裕。”   先前汪娘子带着二姐儿出去与人梳头,她一个打下手的徒弟,与萧元宝随蒋夫郎出门一般,都能得到十个八个的钱。   二姐儿十分会孝敬,早先随汪娘子出去得的银钱,她全都与了汪娘子。   真挣钱,还是从自个儿独撑起手艺与人梳头开始。   早先都是靠着头油有些进项。   而下虽进项宽了,可家里头也还等着她贴补,方大郎成亲要钱,三哥儿眼见大了,出嫁也得用钱。   祁北南怎会要她的银子。   方二姐儿给了两回见祁北南都不肯收,只好作罢。   她想了想,祁北南这般人物,怎会摊手轻易要人银钱,她也是着急的欠考虑了。   “我前些时候在一户姓明的富商家听得他们老爷要寻读书人抄玄宝经,祁先生字写得好,可愿抄写?那富老爷出手阔绰,百字愿给十个铜子,要字漂亮的。”   祁北南闻言道:“若能成事,再好不过。我左右是在书坊拿书录,百字不过三文,抄这经可值当多了。”   方二姐儿欢喜,她早该与人想法子挣钱,而不是贸贸然拿钱出来:“我后日还去明家与他们家姐儿梳头发,彼时问问看。”   祁北南很懂录书抄经的门道,先写了几行字与二姐儿,教她带去与富老爷瞧。   若过得眼,这活儿才揽得下来,光是靠嘴说写得多好多漂亮,人也不信,还是得直当看字才好。   昔年他少时,没少与人录书抄经。   方二姐将纸好生收着,又在萧家坐了一会儿才离去。   晃眼,进了六月上,太阳毒辣的厉害。   鸡都躲在了阴凉的树子下,不肯走至烫脚的泥路间。   萧元宝穿了件无袖的宽衫子,裤脚也挽了一截起来。   他跻着双拖鞋,甩桶进井里提了些水起来,转放进堂屋。   又从井里捞出一只圆滚滚的寒瓜,拿去灶上切了。   “爹爹,哥哥,吃瓜。”   他将红艳艳的寒瓜与两人送到手上,自捡了块儿咬来吃。   受井水拜过的寒瓜清凉又甜,再将两只脚泡进打起来的井水中,身上的暑气立便消了几度下去。   一头桌子上抄经的祁北南也停了笔,吃片瓜消消暑。   “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两个孩子如此照看我。”   萧护躺在铺了凉席的竹凉板上,看着绕在身侧的两个孩子。   这些日子他要吃得吃,要喝得喝,全然没受半分慢待,心中老怀安慰。   祁北南笑道:“一家子,照看萧叔不是应当的嘛。”   萧护道:“我屋里床底下那匣子头,攒得有些钱。拿药看大夫,家里开销要用钱,北南,你就去屋里取。”   “你明年便要下场考试,这朝还得录书抄经,别耽搁了要紧事。”   祁北南道:“录书抄经不单是为几个铜子儿,能读看不少书呢。这般玄宝经,若非是富户老爷请人抄,寻常人还不得看。”   萧元宝吃罢瓜,与萧护打着扇子,帮着祁北南说话:“哥哥心里有数。”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笑了笑。   转看向萧护,正色道:“萧叔,我明年赴考,若过了县试得去府城一趟,少不得周折,一走家里头便无人照应了。”   “我是这般想的,此番你伤了一场,不妨便好生养着了。”   祁北南道:“此番下场,我有些把握,往后日子好起来,不必再这般拼了。这回小宝已受了不小的惊吓,若是再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萧元宝见状,连忙握住萧护的手:“是啊爹爹,便是家里过得紧些也无妨。”   他道:“老师说我勤奋些,等再大上一点就能做掌勺了。到时候就能挣钱给爹爹用,就别再去山里了。”   萧护听闻萧元宝这般孝顺,心里头发热。   这回虽是险些丢了命去,可他自个儿却并不心惧,若因一回遇险而心中胆怯,他早就没干这营生了。   可他也知晓这行当教家里人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瞧着萧元宝因着他都瘦了些,心头怎能不难受。   只是他惯了有事做,若不打猎能作何。   倒也能回村上耕种田地,闲时去接些力气活儿干。   可这般安稳静闲的日子,总教他觉着少了些奔头。   一时间,他便没张口回应两个孩子。   祁北南见萧护如此,心中大致有数。   他也是个男人,明白男子心中总有些不安于室的志。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田地,没甚么张弛的活着,于萧护这般惯了惊险日子的人来说实在有些过于平淡了。   他这些日子早有思虑,便道:   “听里正说东郊枣儿坝那片地要售,我是这般想的,咱家里头有些闲钱,不妨前去多置些田地回来。彼时请雇些人耕种,加上自家里的二十几亩田地,已有不少土地了。”   “到时候萧叔不再去山里,就看管着这些人和土地,养点家禽牲畜,多种些瓜果蔬菜,彼时送去城里头卖,当比寻常耕种田地挣得多上不少。到时候手上宽裕,又买山林土地,年月长了,若顺利可成庄子。”   祁北南循循善诱道:“假使我再出息,考得个举人傍身,彼时赋税减免,岂非尽数是营收。而今天下太平,天子仁德不见战事,这地价只会越来越高,咱提前多有些土地不是坏事。”   萧护细细听着,他一个粗人,不懂天下大事。   可听祁北南这么一说,好似颇有道理。   若起战乱,土地不能随人而行,价便会低贱下去。   然太平年间,人丁愈发兴旺,土地也会跟着提价。   就拿十几年前他初落脚圪山村来说,那当儿他拿身上的银子置办了十亩田地,拢共也不过才费了五十贯钱。   后头慢慢的再置,捡着巧置办也一年比一年高。   先是五贯一亩旱地,六贯、八贯……不知觉的就涨到十余贯了。   早先年他猎捕山禽,一只兔儿不过十几二十来个铜子,慢慢好吃山味的人多了,价格也肉眼可见的飙涨。   吃得起山林野味的人愈发多,也便是说明手头有银钱的人更多了,老百姓的日子好,才能吃得挑。   至于祁北南说的中举,他虽是不大敢想,但其间的好处,他一个不读书的门外汉都晓得。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稳重有见识,自未下场都指点着赵三郎中了童生,这两年在县学里头安心读着书,教里正脸上好生增光。   说不准他还真有这般才学。   若是中了举,田租赋税得免,到时候再去置买土地手头上不一定拿得出银子来不说,地价也不知又涨了多少。   总是不比早早的就置办上的好。   教他一口气买上二十亩田地的,他定也吃紧拿不出银子来,眼下家里能有恁二十几亩的田地,不也是慢慢积攒下来的嘛。   人为长远计,萧护心头起了兴儿。   “倒是也是一项出路。”   祁北南见萧护愿意,心中一喜。   政通人和的日子还长久着,且真正的盛世还有十余年呢,地价这些必然是要再涨的。   至于中举一事,祁北南也并非与萧护胡咧咧。   萧元宝眼睛亮堂:“那要是咱们家攒下许多土地,以后不就跟平庄一样了嘛!爹爹也能做庄头!”   祁北南笑道:“东家就是自个儿的大管事庄头,日子可比有东家的好过。”   于是两厢合计。   祁北南拿出了四十两银子来。   当初他变卖家业的五十两银子一直不曾花销,这几年与人录书卖联儿,写书信,零零碎碎的有些进账维持着日常开销,自攒在手头上的积蓄都没用。   而下拿出来办大事正好合适。   他自留十两银子在手上,后头要赶考用钱不说,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做什麽都不能将银钱全砸了上去,身家性命全然压在一处是自断生路。   萧护拿了八十两出来。   早几年挣的银钱都给花销干净了,秦氏那儿便栽进去了不少,她来的那一年几乎没甚么余钱。   还是合离后,这四年间攒得了不少钱。   家里赁出去的地一年能进账十几贯,他在山里一年也能有将近二十来贯钱。   除却每年的赋税,平素里拿钱给祁北南也少有要他的,自有不是个爱花销的人,积年累月下来,攒了个宽裕。   甭看银子不少,已经是城里不错人家才有的积蓄了。   可置换做田地来,却买不得几亩像样的田地。   备下银子,祁北南便去寻了里正打听置地的事情。   土地买卖,没有人比管着土地的里正更通晓了,且两家这般交情,也不怕受坑骗。   而今一亩水田市价十二贯至二十贯,旱地一亩要价十贯至十八贯。   以土地肥沃向阳,年产看价。   赵里头提议买中等的即可,水田买十四、五贯的就好,旱地则再贱两贯。   商议下来,径直领了祁北南去实地上看选了田地。   那卖地的人家卖的急,价格上有商量,且去的早能有更好的选。   去的迟了,没得挑。   赵里正识得卖地的人户,与之绕了价。   靠着交情,祁北南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六亩位置好的中等水田,四亩中等旱地。   拿着地契回去,萧护感慨:“早日如此,当初便咬牙多置些土地起来了。”   祁北南笑道:“可早先银子也不如今朝攒得快啊。市价涨了,样样都涨。”   萧元宝看着地契,欢喜不已。   不光是欢喜家里又多了十亩田地,要紧是爹爹往后就不上山再营生了。 第39章   这日天蒙蒙亮, 萧元宝趁着风吹得清凉,早早的起了身。   入夏来,他每日不到天亮就起来了。   白日里头天热, 晨间起得早能多受会儿凉爽, 待到午时热了,可以再睡些时辰补补眠。   他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来。   本以为自已起得极早了,不想透过门缝,竟瞧见祁北南的屋子已然亮起了温黄的灯光。   他轻轻叩了叩门, 再开了门缝,探了个脑袋进去。   只见祁北南不知甚么时候就已起了,此时正端坐在桌儿前翻着书呢。   他未曾梳洗, 只着了件睡间穿的米白亵衣, 一头墨发任其散在腰间上。   一改平素在外时衣着齐整的端方模样, 鲜少见的松散简舒。   萧元宝心想外头的人暗下言哥哥读书不曾见下功夫, 殊不知人用功的时候他们不晓得呢。   祁北南合上书页, 偏头见着探了个脑袋进来的萧元宝笑眯眯的。   他嘴角不由得也跟着上扬了两个弧度:“怎么了?”   萧元宝小声道:“早食想吃什麽?”   祁北南温声道:“都好。”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的声音还有些晨起间的沙哑, 不如平日里的清朗。   他却觉得怪是好听。   “那我先给你蒸个鸡卵羮, 再揉面扯面条, 爹爹昨儿说想吃面条了。”   祁北南点点头,笑说好。   萧元宝这才轻轻合上门, 退了出去。   他从堂屋穿到灶屋上去,方才开了些窗, 一阵风来便将窗子狠狠的从他手中扯了开,重重拍打在墙面上, 卷得些杂草叶子摔进了屋中。   萧元宝听见外头的风声呜呜呜的像是悲鸣, 院儿里头的一只烂篓子,被卷得突突乱跑, 灰蒙蒙的天,甚么都看不真切,怪是吓人的。   他索性又把窗子拉回来给关上了。   转头一瞧,风吹进来的竟是绿油油的新叶,八成是从树上刮扯下来的。   好大的风!估摸着一会儿得来雨。   晨间下雨凉快些,倒是舒坦。   只是他祈祷着雨势别太大了成水灾。   今年夏月里连着下了好几回大雨了,不单是雨大,雨落得还久。   他生起了火,从米缸中取了四枚鸡卵来捣烂。   掺进些昨儿留的米汤,粘稠的蛋液慢慢就变成了丝瓜花的嫩黄色。   撒点薄盐,撬一筷子猪油进去,进锅里蒸着。   做面条要废些时辰,哥哥起得早,又在读书,看似不累人,实在费头脑也十分饿肚子。   他学写字的时候,分明吃得饱饱的,要是老实用功半个时辰,肚儿就跟被吸干了似的,立想吃些东西填肚子。   更何况于哥哥读起书写起字来,认真得就跟入了定一般。   他方才把面和上,就见着祁北南打开灶屋门进来了。   “饿啦?”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   祁北南搓了搓手,走去灶下:“我听见外头风号得响,你一人在灶屋里,我过来与你一块儿。”   萧元宝眼睛弯弯:“在自家里,爹爹和你都在,我一点不怕。”   祁北南笑道:“一会儿打雷你便晓得了。”   话音刚落,窗子外头便忽得明亮一瞬,不过须臾,一声闷雷便砸了下来。   萧元宝一个哆嗦:“真响雷了。”   祁北南折断了些柴火放进灶膛里,他天不亮就起了身,听见外头风声大。   屋里燃着油灯,都没法子开窗读书。   不多时,屋顶上似是有书文中的大侠飞檐走壁而过一般,哒哒哒的一阵响动,雨算是落了下来。   祁北南听着这不小的阵仗,庆幸前些天气好的日子里方有粮前来帮着他把屋顶给整修了一遍,否则定然漏雨。   “这么大的雨,河溪定然涨水。”   萧元宝道:“等雨停了,我与方三哥哥去溪边瞧瞧,指不准能捡到鱼。”   祁北南闻声连忙道:“可得当心,要是水急被卷了去,哥哥水性可不好。”   萧元宝笑起来:“我要去喊三哥哥,方大哥哥定然也去,他最爱摸鱼捉虾子。”   祁北南这才没再说什麽。   吃了早食,天大亮。   屋檐水都拉直了,下头的水渠被冲刷得格外干净,青石板都泛起了光。   萧护吸溜着面条,望着外头的水帘,道:“今年雨水这般多,只怕临河村县遭灾。”   祁北南算了算,开德十九年,确实有些居水县城受了灾害。   朝廷还拨了赈灾钱粮,时年他在书院上,先生还以此让学生做了论。   这两年天时不利,开德十九年雨洪多,开德二十年又逢旱年。   不过岭县这头还好,虽受些雨旱,但好歹没成灾,不过粮价还是受了些波动。   他们今年买了地,好生种植粮食,后头不会亏。   午后,雨停了,毒辣的太阳又钻了出来。   若非是外头田间溪上水哗哗的在流,只当早间没有这场疾风骤雨呢。   萧元宝提了个竹编的大篓子,穿了双草鞋。   拉着祁北南去方家喊了人,几个少年孩子一同跑去了河边。   往日里规矩在河道里的溪水,涨起来了一大截,已经漫到了河边的水田上。   大片大片的涨水蛾子,翅膀沾了水飞不起来,在田坎间扑腾,肥肥的身子引得一群散养着的鸡鸭大鹅啄食。   午间儿天热,都是歇息的时辰。   这朝涨了水,河边除了他们几个,还早来了些人。   “柳儿姐姐。”   萧元宝远远瞧见河边上踩着水的姑娘,乖巧的喊了人。   这柳儿是白家的姑娘,生得圆脸,杏眸,又白净,是圪山村上顶好瞧的姑娘。   如今十七八上了,出落得愈发的好。   早几年庄子上的朱勇贤还前去白家问讨过,愿不愿意学些侍候人的功夫,能送她去金陵的主家去伺候小姐。   白家夫妇俩舍不得孩子,没肯。   时下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乔娘子最是爱上他们家去。   萧元宝喜好生得好看的,每回见了柳姐儿都要打招呼,还分拿果子与她吃。   他与祁北南说,柳姐儿不仅生得好,身上总还香香的,哥哥以后讨媳妇儿,也得讨这样的。   “宝哥儿,你们也来踏水消暑呀?”   白柳儿瞅见他们一来三四个人,很是热闹。   萧元宝将手里的篓子举高了些:“我们来瞧瞧能不能摸着小鱼。”   白柳儿笑了笑,一眼见着萧元宝身后跟着的祁北南,身形高大,面孔果真英俊得很。   她都不好意思细瞧人去。   幸得是祁北南一双星目都落在前头的萧元宝身上,不曾发觉她的目光。   早听闻家里人私下说萧家有个亲戚姓祁,很得里正看中,相貌端正,又还是读书人。   爹娘一心想与她挑选个好男儿成婚,放眼村子上,独对这个外乡人起了些心思。   奈何乔娘子上门,才晓得人家早定了亲去,屋里人还好一阵可惜。   想着家里那一茬不足与外人说的心思,她面庞发红,于是没如何与他们交谈,自低了头,与一道来的村姐儿踏水。   “有小虾子,我都瞧见了。”   萧元宝蹲在河边上,眼尖儿的见着杂草叶子上,静静的蹲着与他小指头一般大小的透明虾子。   他两指一捻就给捉了起来,连忙塞进了捆在腰间的密编小篓子里。   “多抓些回去炒干,能下汤,做料。”   祁北南和方三哥儿便也蹲下身与他捉。   裤管子挽得老高的方有粮笑三人道:“这般捉小虾米得捉多久才能有一捧,且瞧我的!”   只听扑通一声,几朵水花溅在人脸上,方有粮将他的外衫子往菜地里一扔,转便消失在了河里。   不过片刻,方有粮便扣着一尾鲜鱼从河里探出头来。   三寸长的鲤鱼,肚子圆鼓鼓,肥美得很。   萧元宝赶忙把篓子递过去。   祁北南笑道:“当真是有一手功夫。”   “以前家里吃不起肉,全凭哥哥下河里捞鱼打打牙祭。”   方三哥儿道:“涨水的时候捞得有多,还能拿去城里换上几个铜子儿。”   萧元宝美滋滋的盘算着要将鲜鱼怎么做吃。   早先老师做过一道辣煮鱼,启了坛子捡些去年冬里泡的雪菜和今年春泡的嫰笋起汤,鱼入味,汤酸爽。   便是天热吃起来也爽口。   不过他还未得精髓,煮出来色香有,味差了不少。   做鱼鲊的话也不错,片做薄片,下进葱姜蒜沫和白酒,烩着黑米粉拌来吃,别有风味。   只是村里人都惯了吃熟食,少有吃得惯生食的。   若是鱼儿小尾的话,能裹了粉炸得酥酥脆脆得,油香又好吃。   他想着这么做来吃不错,既能下酒,孩儿也能吃。   到时候就再熬煮上一大碗软烂粉沙的绿豆汤来就着,早间下了大雨,夜里会凉爽一些。   太阳落山以后,在院子上纳凉吃绿豆汤和炸鱼,甭提多美。   几人正商量着吃法,就听见“哎呀”一声惊叫,白柳姐儿咚的一声跌进了溪中。   溪中央水深又急,身侧的姐儿拽都来不及拽住她就没进了河里。   “柳姐儿!”   村姐儿吓得一张脸惨白,祁北南几人连忙想跑去救人,距得还不如那村姐儿近,待着跑过去时人早被水卷了老远。   正当是不知如何是好时,方有粮眼疾手快几个猛子扎了过去。   瞧着人被拖起,几人都长松了口气。   萧元宝见白柳姐儿浑身打了个湿,顿下步子转回去将方有粮丢在莼菜地里的外衫子拿了过来。   白柳姐儿上了岸,好在还未昏迷过去。   不过还是结实的呛了几口水,人吓得嘴唇都失了色。   一双眸子怔怔的望着河里,失了神采。   方有粮的衣裳,萧元宝不好自做主张拿给白柳姐儿盖身子,便将衣裳先拿给了方有粮。   “你水性恁差,往后涨水还是别来河边上踩水了。”   方有粮接过衣裳径直夹在了腋下,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转头又与祁北南还有萧元宝道:“可惜方才我那尾大青鱼到手都给丢了,起码四五斤重!”   祁北南干咳了一声,好小子,这时候还惦记着大青鱼。   他低声道:“柳姐儿身上湿了。”   方有粮恍然,这才将衣裳拿给村姐儿教她与白柳姐儿先披着。   白柳姐儿抖着身子,还迟迟从余悸中缓不过神来,弱声与方有粮说了句谢谢。   几人宽慰了白柳姐儿几句,瞧她实在惊吓得厉害,教村姐儿绕小路送了她回家去。   好在是午间,外头的人不多,否则又得生出事来。   经此一遭,大伙儿也没了心思继续抓鱼虾,拎着抓到的几尾河鱼便家去了。   大伙儿严着嘴巴,谁也没将这事说出去。   只是此后,祁北南再不准许萧元宝涨水到溪边上去。   过了两日,祁北南要去书坊里还录好的书,萧元宝跟着他一同去了趟城里。   “好心人,给点吃食吧。”   两人坐在牛板车上,出了村子没二里路,就在官道上见着了两三个衣裳破烂,蓬着头发的人。   “是流民吗?”   萧元宝从板车上伸长了些脖子,瞧着路边上与人伸着双手要吃食的人,眉头叠了起来。   祁北南见此也是眉心蹙紧:“嗯。”   “怎这么多流民!是我们县城的人吗?”   架着牛车的老师傅道:“外县受了洪灾的村户乞讨到咱县城里来了,这才几个人呐,县里沿街乞讨的才多咧~”   他直摇头:“前些日子接连落雨,当街上就有病死了的,怕是有疫,也没人敢靠近,可怜得很。”   岭县虽算不得多繁荣富裕,可地势好,受大天灾的时候屈指可数,萧元宝长到这般大都还不曾遇见过。   这般听闻那些受灾百姓的惨状,心中戚戚然,嘴抿得紧紧的。   他自身上翻找了一通,只寻得了几颗蜜饯,倾身放在了路边的草垛儿上。   那流民见此,赶紧冲跑过来捡走了吃食。   “小哥儿倒是心善,只是咱们小老百姓自家也刚够吃喝,接济不得这些受灾的人,也只能看县老爷能不能想法子安顿下些流民去。”   牛车到了县城边上,果不其然,这头聚了好些个流民。   抱着孩子的,杵着棍子的,一双双闪着水的眼睛望着进城的人乞讨。   进城的村户好心的给了几颗生萝卜,竟也都抢拿了去啃食。   沿街上更多乞讨的流民,漫无目的走动着乞食。   街市上巡逻的官兵从往时的一行变做了四行,都配着大刀来回巡街。   城里涌进许多的流民,怕这些人饿极了哄抢摊店,扰乱城中秩序。   祁北南见此,心想这知县也算是好的。   知晓流民进城许引起骚乱,有些地方官员会严守城门,粗暴将流民驱赶出城,不准许进入城间乞讨。   昔年他外放赈灾,便遇见过官差殴打流民的,实在惨无人道。   他牵紧了萧元宝的手,嘱咐道:“勿要乱走,也别离流民过近。”   “许多流民可怜,可也不乏有暴徒攻击人的,要小心些。”   萧元宝挨着祁北南,点点头。   他望着沿街的流民,心中像是被揪了起来,心情不甚松快。   “卖身的流民往此处来!焦员外揽奴!”   忽的一声惊耳响,一中年男子站在四方桌上,高高提着铜锣敲动。   人群一阵躁动,立围蹿去了不少人。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远走去瞧了瞧。   只见一头的空坝间,立了个大肚子的富员外,身侧有四名利索的练家子护着。   不单如此,竟还有两个官差也在。   祁北南听人议论道:“咱县老爷仁善,布告了榜,勉励城中的富户高门收纳这些受灾的流民。”   “若引流民安置,到吏房过文籍,招揽流民可减少些赋税。”   “如此太好了!可教这些流民有了去处,行走流动在街市上可怜不说,怪是叫人心中不安呐。”   “夜里头都睡不安稳,就怕流民破门抢劫偷东西。”   一时间议论纷纷。   流民们流落至此,多已是不计较卖身了。   纷纷都挤着想讨条活路,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人。   幸是有能手维持着秩序。   那姓焦的员外背着手,不远不近的转了一圈,半晌才抬起手指了几个。   被挑中的皆是些身子健全,且瞧着康健的壮力男子,恁些个妇弱,任其使劲的垫脚也未曾受员外老爷瞧上一眼。   “官差大人,就要这六名。”   焦员外选罢了人,客气的与守着的差役禀报。   差役一挥手:“此番散了,另有员外相公揽人,你们再行前去。”   “老爷!老爷!您收了贱奴吧,俺爹今朝断了气!求您赏一卷草席将俺爹安置,俺当牛做马报答老爷。”   忽的一道身影似发了狂的野狗一般冲进了快散的人群中,直直跑去了那焦员外身前。   他跑得忒快,将员外吓了一跳,以为是要行凶的暴徒,几个壮力家丁立马将他叩按在了地上。   这才看清竟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灰头土脸的,这番被制住,他索性跪下与那员外磕起头来。   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闷响,听得人心惊。   须臾,那少年的额头便破了渗出血来。   恁焦老板虚惊一场,扫瞧了少年一眼,瞅着怪是瘦弱不说,还得与之葬父,比之旁的男丁已是麻烦。   他道:“此处已满了人,县老爷布了告示,还有的是好人家,你自留心注意别家吧。”   “老爷,您善心便多收我一个,俺擅种庄稼,您扔我到庄间地里,定然将地给您料理的好好的!”   焦员外被缠的烦恼,且这少年也是急傻了,商户员外受朝廷限制,便是再富贵,手下土地也不可过五十亩。   这般自荐说擅料理庄稼,岂非是教商户心中不痛快。   焦员外冷声道:“老爷家里没多的地与你种去,你自寻高门去种。”   言罢,再是不理会少年,自领着壮丁和几个挑中的流民去了。 第40章   少年不死心的追了几步, 衙差亮了刀:“再做纠缠扰乱秩安,休怪不客气!”   他不敢再行冲撞,只得缓缓止了步子。   人群散去, 少年失力的跌跪在了地上, 双手撑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萧元宝紧紧的握着祁北南的手,有些不忍抬眼去瞧少年那张破了额头,血肉糊着的面孔。   他贴着祁北南, 声音颤巍道:“太可怜了。”   “怎能教人曝尸在外呢。”   萧元宝央了央祁北南:“他阿爹没了,给他些铜子儿教他买卷草席吧。”   祁北南轻轻拍了拍萧元宝紧紧攥着他衣袖的手,以示安慰。   他同样少年丧父, 知晓其间苦楚, 怎又会不可怜这少年孩子。   “商户置地受朝廷律令所限, 你言擅庄稼, 商户会觉着受人瞧不起, 怎么肯替你葬父。”   伏地的少年闻见声音, 扬起头来, 泪眼朦胧间, 瞧见一大一小。   他止了哭声怔了怔,恍然, 旋即懊悔道:“俺真是傻。怎说这些糊涂话来!”   祁北南从身上取出了一吊钱,递给了少年:“遇灾流落他乡本已是难事, 如今你父亲客死异乡更是闻者伤心,天气大, 教你爹早些入土为安吧。”   少年痴了一瞬, 显然没有料到衣着朴素的少年郎君竟肯舍出恁多铜子,帮扶他一个流难的人。   心头惊喜之外, 更是感激。   一路乞讨来此处身子早已虚撑不住,岭县却又接连几日大雨,他爹染了风热,身子滚烫。   一夜在屋檐睡下就再没起来,如今秋月上天气不见凉爽,人没了能由其躺几日。   他爹这般没了本心中已痛得不已,若再教亲父臭烂在街,岂非大不孝。   只是城中流民多,死伤亦多,并不是与谁攀可怜就能得好。   他流落了两日也未讨得一张草席,急得满嘴燎泡,眼瞅着这富户大老爷也不肯用他,真当无望了,不想却转遇了好心人。   方才受小郎君点拨,他一时间怕再说错话,又惹人嫌,不知说甚么感激的话来,便干脆又磕起头来:“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萧元宝见状,连忙制止了他:“若你再这般磕下去,头破血流的,再有个长短,你父亲当如何。”   少年捧着一吊子沉甸甸的铜子,热泪珠子填满了眼:“俺若不与小郎君磕个头,实在不知如何答谢这天大的恩。”   “俺的家,俺的地,已然教大水都冲淹了去,今朝遇见活菩萨替俺安置了爹,只是事后俺也不知去处。”   “小郎君若是不嫌,就教俺与你做牛做马,服侍小郎君答谢今日的恩惠。”   言罢,他依言未在磕响头,而是深深的伏跪在了祁北南脚边,十分恳切。   祁北南见此道:“且不说我也不过是平头老百姓,未有甚家业可养奴仆。一夕卖了身,至此不是自由人,如今手上有了钱银可度几日温饱,你好手脚一男丁,当是可谋上一口饭吃,何须舍了良籍。”   少年仰起头,道:“俺不怕苦累,今手间得了周转,可不要面皮的在银钱花销干净前寻下生路。”   “只是俺自寻了生路去,小郎君尚为小老百姓还肯慷慨舍出这许多的银钱为俺葬父,于俺天大的恩惠如何归还,往后哪怕日子再为顺遂坦顺,俺也不得心安。”   “俺卖身不求去甚高门富家,只愿还恩,重活苦活累活都做得,求小郎君成全。”   祁北南微微吐了口浊气,自已与他说得足够清楚明白,见少年依然坚持。   他思索了片刻,道:“也罢,既你心意已定,便依你的意。”   少年见祁北南松了口,双眼放光,连忙叩首:“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少年指了县郊的无主山林的位置,由他前去置席葬父,与之约定明日巳时中在县府门口碰头。   随后自前去办他本来进城要办的事。   上书坊中还了书,这才回了村子去。   事情自虽已答应了下来,却也还得与萧护说上一声,毕竟那少年来了,也只能住在萧家。   便是他在家里头说得上话,萧护许多也听由他做主,但连知会一声都不曾便贸贸然的带个人回去,却也不像话。   “哥哥若怕挨骂,便教我去与爹爹先开口说。”   回去的路上,萧元宝见祁北南一直默着没说话,上前握住他的手,十分仗义的说道。   祁北南本是觉着今儿那少年眉眼有些微的眼熟,好似昔年见过一般,只是他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彼时一生见过太多形形色色之人,他记性再好,却也不能将所见过之人都清晰记得。   只是想的入神,没有言语。   他听见声音回过神来,见萧元宝如此说,不免失笑,却装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我心中忐忑得很,你说要是萧叔生气,不教那哥哥进家里便罢了,若是连我也一同赶出来了怎么是好。”   “爹爹哪有那么凶!”   萧元宝睁大眼睛,立为萧护辩驳了一句。   见祁北南忧心忡忡的神色,转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哄道:   “若真是这样,那便说是我要那哥哥来的,爹爹总不会将我也赶出来。要是将我也赶走的话,他不仅没了乖孩子,还没了人给他烧饭呐。”   祁北南点点头:“说得在理,只是萧叔不赶我的理由可有?”   萧元宝仔细想了想,道:   “实在是爹爹要将哥哥赶出来了的话……”   “嗯?”   祁北南偏过头看着萧元宝。   “那我就将罐子里攒的钱都给哥哥,不教哥哥饿肚子。”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鼻尖一下:“大老爷真是好善心!”   两人笑说了几句,萧元宝转又忧心道:   “要是那个哥哥明日没有按约到县府门口呢?又或者他很担心咱们没有守约呢。”   “这一日的功夫便是教他好好想想,若是明日他不曾来,说明他改了主意。早早的想清楚是好事,未免来时再后悔。咱们本就有心帮他,也不可惜了那一吊钱。一日间,他也不需胆战心惊,应当信任咱们守约。”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回到家中,祁北南便与萧护谈及了少年的事。   萧护道:“今年连岭县也这般多雨水,临江河的村县少不得受灾,只是不想已然这般厉害了。”   “天灾人祸,幸得知县有所作为,否则这些难民只怕饿的饿死,病的病死。”   祁北南道:“若不作为,这般天时,死病的多了,未及时安置,只怕引出瘟疫。彼时便不是流民的事了,殃及整个县城。”   萧护默然,他倒是不曾想到这些去。   眼界之上,他确实不如祁北南看得远。   不过就眼前收那少年一事上,他倒能看明白。   “既然收留流民可减少些赋税,便是不多,也比盛年强了,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让他来也无妨。”   “秋后新买下的土地收割了粮食便能交到手上,到时候我这腿脚还未好齐整,多个人搭把手料理田地也好。”   他们的田地多还是赁出去给人种,秋后收地租和粮产。   这般租赁每亩旱地的地租为年五百至七百文,水田则在秋收时收取一到两成的粮食。   朝廷的赋税则是租赁田地的农户自行缴纳,也便是说地租和粮食是纯粹的进账。   虽瞧着不错,赁二十亩田地出去,一年能有十几贯钱的进账。   可这是正经的租赁买卖,还是大不如自有佃户的人家。   若手底下有佃户,二十亩地能营入此番进账的两倍多。   因着佃户寻常来说都是贱籍之身,全然依附于主家耕种田地讨口饭吃。   自是没有资产的,吃用皆然是主家,与那高门之中的奴才是一个道理。   为此主家每年只需缴纳了朝廷的赋税田产,再给这些佃户一口饭吃,余下的自然更多。   而像是平庄那般,主家是官老爷,赋税减免,更是纯粹进账口袋间了。   萧护虽也眼热这般,只是他们家里为着多买几亩地俨然已是掏空了家底,自是没恁资格去养下许多佃户来。   像是他们这般良籍农户,哪怕朝廷不限制所有土地数量,可惜未曾营商,又无官衔免赋,如何能够起家经营的起这么大个摊子。   为此也只能是将土地赁出去,一年攒上一年。   待着手头宽裕些了,就将自家小门小院修缮的更宽敞,逢上灾年低价捡选两个卖身的,一个步子一个步子的慢慢往上走。   如此缓缓经营,方才从小农户做成村中地主人家。   这番日子滋润了,不为衣食所愁,便再送儿郎子侄读书,若祖坟冒青烟,可考得个秀才举子的,日子便能更上个台阶去。   萧护既然决定选了这条路子走,便是不必祁北南多点通,如今既得好机遇县府还免赋税三年,他怎有不肯的道理。   多了家里养不下,一两个却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此多一个人手,也能少赁两亩地出去。   于是翌日一早,祁北南便再去了一趟县城。   那少年料理完亡父之事便径直前去了与祁北南约定的地点,待祁北南按着时辰差不多到时,少年已在县衙外头的石墩儿上坐等了许久。   “你父亲可安置妥当?”   “俺将爹葬在了城郊角子山,一颗大榕树下头,位置好记,清明时,俺还能去与他上香。”   祁北南应了声,这少年倒孝顺。   再又问了回他的意,确保他心意不改,才领人进了县府户房过了文籍。   方才晓得少年唤作田恳,年十五,原是江州氺乡人士,倒是距离祁北南原本居住的丘县算不得太远。   回去的路上,两人是步行走的。   祁北南教田恳认认进城的路,以及附近的村子,又与他说谈了家里的情况。   虽少年瞧起来踏实诚恳,人不可貌相,他还是不忘敲打。   拿了萧护是猎人做了些文章,教他生出敬畏之心来。   待到家里时,萧元宝已经将最外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小屋给收拾了出来。   秋上尘子飞扬,他撒了好些水,又将门窗大开着,如此才将光尘给制住。   又早早的预备了菜肉,晚上要烧四个菜吃。   田恳虽是卖身到家里来的,可他未有甚么主仆之分,只晓得来了人就该吃得丰盛些。   于是计划蒸一碗去年冬月里熏得红艳艳的腊肉,再用一支小猪蹄子炖上三节粉粉糯糯的莲藕。   又炒上碟子素萝卜,最后再启坛子打一勺子咸坛水拌份胡瓜解腻。   田恳流落两个多月了,饱一顿饥三顿,别说是肉,连一碟子像样的水煮菜都已许多日子不曾吃上。   见此待遇,好不感动,俨然同归了家一般。   夜间吃用,咸泪珠子伴着粳米饭吃了三大碗。   流民的事儿,且还闹了一阵子。   村上的地主乡绅或多或少的都领回了一二卖身的流民,连平庄上都进了几张新面孔。   更有些许家境贫寒的人家,娶不起周遭好人户姑娘哥儿的,从恁流民之中得了姻缘。   秋末农事尾声,办喜事的人家比往年都多上了好几桩。   萧元宝没少出去做席面儿。   只是回来嘀咕,恁些寻了流民办亲事的人家省去了娶亲的礼钱,酒席上也还省得很。   自备的菜肉只够摆五张桌子的,硬是请了八桌子人。   还得要掌勺做出十样菜撑盘子摆谱儿。   大碗叠装丁点儿肉,一桌子八个人吃下来盘盘吃得精光,只差把米饭烩进碗叠里头伴肉酱汤汁吃了。   席上谁都没好说甚么,散席的路上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一场席累死个人,萧元宝却连三五个铜子的喜钱都没得,连蒋灶郎的掌勺钱也还想克扣下几个去。   他去了席面儿打着空手回来,累得径直瘫倒在床上,今年的喜宴当真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一年。   这日,方二姐儿来了家里头,管祁北南取先前从富老爷家教抄的经。   长长几大卷,祁北南足足得了六贯钱。   方二姐儿在萧家坐了会儿,与祁北南闲谈了些琐碎事。   “今年附近村子上不少年长的男子都有了着落,我当真是为我那哥哥忧愁。”   方二姐儿吃了些茶水,央祁北南道:“我自打学了这手艺,在城里穿梭得多,家里的事情都没甚么时间细细关切了,实也是不孝顺。”   “祁先生在村上与我兄长常有碰面,与我劝说他一二吧,教他也替自己的大事好生想想。”   祁北南闻言扬起眉:“这是怎了?”   前阵子溪边上涨了大水,方有粮将那白家落水的姐儿给捞了起来。   这一捞就捞出了事儿,那柳姐儿家去,就病了。   她瞅着那件粗布衫子,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眠。   脑里总回想起自己溺在水间瞎扑腾的时候,一只结实有力的胳膊圈住她的腰身,一下子就将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柳姐儿想着想着一张面庞便又红又热,随后又忍不住欢笑出声来。   她取了自个儿上好的丝线出来,将方有粮那件穿着做活儿的破衫子,每个破口都密密的给补了起来。   又用皂角与他搓洗了干净,熏得香喷喷。   寻了个时间,羞怯的喊住了方有粮,将衣裳还了回去。   “我恁兄长,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方二姐儿道:“人柳姐儿将衣裳归还他,恰逢着他打城里买了头小黄牛回来,那小牛犊活泼,在路间伤了蹄子流了血,他着急得要命,得了柳姐儿还他的衣裳,径直就拿去裹牛脚去了。”   “回家还与三哥儿说怪事,白家柳姐儿怕牛,见了他们家的小牛犊捂着眼睛就跑,他给小牛止个血的功夫人就跑没了。”   教那般糟蹋,方三哥儿把衫子从牛蹄子上解下来都还能嗅见香味,可见是多用心的洗了。   方二姐儿直摇头:“你说我那呆头愣脑的哥哥啊,怎生是好。恁白家柳姐儿,村里多少男子巴结讨好都不给好脸的,偏生对他上心,他却这般。”   祁北南失笑,自那日在河边瞅着方有粮英雄救美了却还惦记着大青鱼,他便知这小子不是一般人。   今朝听方二姐头疼的说起这些事,既觉得好笑,又觉着情理之中。   “方大哥相貌端正,身健体高,惹得姑娘哥儿的爱慕也是常事。”   祁北南正色些道:“只是他是你们的兄长,早年间家里头日子过得难,上要孝敬父母,下得照看你和三哥儿,身上担子重。”   脑子里全然想的是庄稼,接活儿,爹的药钱,弟妹吃饱……最大的愿望是买头黄牛,却也都是为着能更好的做活儿,教家里人松快些。   “他实在没甚么多余的精力想旁的事情,想自己的事情,于这些事情上迟钝也属常事。你多于谅解。”   方二姐儿听祁北南一席话,眼睛热了起来,她取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声音有些变哑:   “祁先生看事历来通透,我当真也是心疼他。哥哥这些年为这个家,属实付出了太多,如今家里光景好了起来,我也想他能早日落下终身大事。”   萧元宝自屋里去试方二姐儿给他新带的养发油出来,见着她在抹泪儿,连去安哄。   “二姐姐别哭,我置几个菜,教哥哥将方大哥哥喊来吃酒说话,他们说谈一番说不准儿就好了。”   他看向祁北南:“是不是,哥哥?”   “是。将他唤来便是。”   萧元宝欢喜,若是好看的柳姐儿跟和方大哥哥成亲,他再欢喜不过了。   要紧的是他们置办酒席很近,他能睡一大早上才过去,夜里忙完还能回来,都不必在外头住。 第41章   这日清早, 萧元宝挽着个篮子,去了趟村里杀猪的人家。   他老早喊人给他留一笼猪大肠和一对猪腰子。   到了杀猪人家,又瞅着猪头不是很大, 脸肉不算太肥, 眼儿热,也一并给要了。   他篮子就教猪大肠和腰子给装了个满,一只手还得拎个猪头。   这猪头肉不见得多,可含着骨头, 怪是压秤,从猪头顶上穿的一根棕叶子将他的手勒得发白。   重得他走几步路就得歇上会儿。   好在是半道上撞见去枣儿坝那头给新地泼肥的田恳回来。   “怎拿了恁多,快教俺来提!”   田恳赶紧将篮子和猪头一并接了去。   萧元宝松了口气, 双手可算得了松快。   他揩了揩额头的虚汗, 道:“吴家杀了猪, 趁着新鲜就多捡些。”   萧元宝说道:“今儿把猪头肉从骨头上理下来, 慢火闷卤上一锅子。”   “老师与了我一碗卤引, 香得很, 到时候添在新卤里头, 保管把猪脸肉卤得软弹酱香。”   田恳光是听萧元宝说便忍不得咽口水了。   他来萧家里, 知晓这是农户人家,萧老爷还教熊瞎子给打了, 心想日子不会好过。   但他要得不多,一日里能得上两餐粥水吃就知足了, 他年纪轻,吃得少也有力气做活儿。   不想萧家的伙食却远比他想的开得好。   顿顿米面粳米饭不说, 隔三差五就能吃肉。   且萧小哥儿恁大点, 手艺却了不得,能炒能炖的, 拌个素胡瓜也都好吃送饭得很。   做起肉来,他在鸡棚子里头扫鸡屎都能闻着香。   萧家瞧着不见家底,可时有乡邻捎送东西上门。   今儿方家的鸡卵,明儿蒋家的一方肉,后日连里正家都拿些瓜果饼茶来。   他心中想自己当真是好运气,遇了好人家了。   这般人家上,还叫他一并上桌子吃饭,和和睦睦的,跟他以前在家乡自屋里似的,教他心里有股子安稳。   干起活儿来,更是卖力气。   萧元宝歇了手,见着田耕还担着桶,道:“田哥篮子与我吧,我拿得动。”   田耕摇了摇头:“这点儿俺都拿得下,不如一担粪水重咧。”   萧元宝扬起下巴,眼睛弯弯:   “田哥麻利,勤快,哥哥和爹爹都止不住夸你。你瞧你来了家里,屋子院儿都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柴火都码了一个屋檐。”   “家里的地也翻得松细,不嫌远一担一担的挑粪去泼,来年咱家里的庄稼定然长得好。”   自打有了田恳,萧元宝觉得自己的活儿都少了好多。   虽他除却每日做饭外,也不过是洗洗衣裳,喂鸡鸭,扫扫院子这般活儿,可田恳一来,这些散活儿都教他包揽了去。   田恳嗐了一声:“俺来,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远没有以前在村子上受累咧!”   “俺们田家是外乡户,辗转落在了氺乡,只能赁人家的田地种。家里人头人口少,也养不起甚么牲口,肥也不多,但俺和爹都会种地,这般下秋收旱地水田的收成都能比别家的强不少咧。”   “只是赁旁人的地,还得再缴地租和粮食,又再缴纳了朝廷的赋税,剩到手头的只够吃饱。本是一年年下来,手头上攒了几贯钱,都预备自买田地了,谁晓得却遭了这天灾。”   说起田恳便忍不得叹息。   萧元宝也是听得伤心,他转宽慰田恳道:“咱一屋子的苦命人,凑在一块儿,往后定都能过上好日子!”   田恳一笑,他在萧家待了些时日,便也知了祁北南是亡了爹娘前来投奔萧家的,又晓得了萧护发妻早亡,续弦合离这些事情。   说来,也还真是一屋子的苦难。   他见萧元宝早早没了娘,如今也很是开朗的性子,深受鼓舞,道:“是咧。”   “家里尽管安心,如今有肥地又好,俺定然能将田地料理得更沃,明年上丰收。”   “嗳!”   回到家里,萧元宝便去做卤猪头了。   祁北南与他烧了会儿火,被安排剥了大蒜,拆了葱子。   下晌,他便唤田恳去把方有粮喊来。   “甚么好日子,又吃卤肉!”   方有粮进院儿鼻子就嗅到了香。   “不是好日子就吃不得卤肉了。”   祁北南见着人来,道:“打买了牛犊就不见你影子,不去请你还瞅不到人。”   方有粮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趁着秋末上牵去吃最后一茬鲜草嘛,等入冬了以后就只得干草料吃了。”   “我这些日子都去放牛了,没走着这边的道儿,便没来。”   萧元宝切了只卤得耙软入味的猪耳朵,一截子猪大肠,外在一方肥香的猪脸皮肉摆了一大碗碟,与两人端出去。   “方大哥哥,先前涨水抓得鲤鱼糟在桶里能启了,你再不来,我可不取与你。”   方有粮笑道:“别别,我还惦记那一口呢。”   “那一会儿回去我给你拿两尾。”   萧元宝转回灶屋里,又切了三陶碗卤肉,一碗给老师送去,一碗给方有粮带回去吃,另一碗给里正家送去。   赵三哥哥在县里读书,如今少有回来没得口福,可赵里正爱吃酒,与他送一碗卤肉去下酒也是好的。   另外,他又启了放在阴处的一只木桶。   内里是先前涨水抓回来腌做的糟鱼,已然酸香得很了。   开膛破了肚得鱼儿重新塞上姜片、山奈、椒子、茱萸,木姜子等香料,放在桶底压紧,月余便可用。   取上一尾糟鱼下锅,煮上些鲜嫩菜蔬,自就能成一道风味好菜。   汤酸酸鲜鲜的,很是提胃口。   方家人口多,又是方有粮捉得鱼,他便给方家装了两尾,其余一处一尾,到时候与卤肉一并送去。   分鱼的时候,他的捉得小虾子也一并给糟在了里头,还能在料汤里头见着。   外头,方有粮与祁北南吃了两盏子酒。   萧护能下地走动了,他身子硬朗,不到年上身体定能恢复如初。   只是现在伤口还在长肉,萧元宝把酒都给他搬去藏了起来,不准他吃酒。   他见着眼热,却也只吃肉。   否则又该教萧元宝念叨了。   “今年村里村外喜事怪是多的。”   祁北南与方有粮碰了个盏子,道:“你就没个喜事的想法?”   “哪里能没有想法!”   方有粮两只眼睛一亮,十分自得的说道:“咱家里也有喜事啊,买牛了!若不是那小牛犊伤了,我都喊你过去吃酒。”   “你上别家吃酒席,吃的未必是是买牛宴?”   方有粮微怔:“噢,你说的那些人寻流民结亲的事儿啊。”   祁北南道:“知县老爷有意安置流民,遣了官媒作保喜结亲事。”   他上下打量了方有粮一眼,故意按着辈儿喊了方有粮一声:“方叔,我记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吧。”   “嗐!”   “其实那日我去县里也听到官媒作保结亲的事情了,本来也想去凑凑热闹,只是我想着买牛,两头走不开。”   祁北南脑仁一紧,怪不得二姐儿头疼。   “罢了。”   祁北南转道:“你觉着白家姑娘如何?”   方有粮见此放下筷子,贼头贼脑的看了看屋子,才低声道:“咋的了,乔娘子来与你说亲呐?”   “我定了亲你是不晓得?”   祁北南微眯起眼睛:“在我面前甭装糊涂,否则也甭吃我这酒和肉了。”   方有粮一笑:“好了,好了,你甭生气,我是晓得的。只是你乍的说起姑娘,我怪是吃惊。”   “白家姑娘先前河边咱们都瞧见过嘛,生得水灵,脾性还好。村里几家还没定亲的小子都盯着呐!”   祁北南也不与这木头脑袋绕弯子,与方家的交情,不必说几句话还小心谨慎着,直言道:“那你呢?你可盯着。”   “我!”   方有粮睁大了眼:“我拿甚么盯!”   “恁白家是咱圪山村的大姓户,白姓可出过举人老爷,还有庄主,虽说是与白柳姐儿家隔得远了,但人家到底也姓白。”   “这柳姐儿爹娘都是手艺人,一个泥瓦匠,一个稳婆,就育得一儿一女,日子过得饱足。父母,兄弟,最是疼爱柳姐儿,自小是好吃好喝养着。白师傅手底下好几个徒弟,他都没瞧上个给自己女儿。”   方有粮夹一块儿油香的大肠子丢进嘴里:“咱方家甚么个光景,都没好人家姑娘哥儿的愿意嫁过来,我还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去盯白家的姐儿,不是傻嘛。”   祁北南意味不明的盯着方有粮:“说得头头是道,你这哪里是傻,清明得很。”   “方大哥一心系在牛上,对白家的事情也不少了解,莫不是放牛听来的~”   方有粮笑着摇摇头,兀自端起酒盏子一口将酒灌进了嘴里。   祁北南瞧出了其间有事儿。   道:“倘使白家姐儿偏生就看中你,又当如何?”   方有粮微微叹了口气:“她不该看中我,我也实在没甚么值当她瞧上的。”   “她是个好姑娘,合当寻个衣食不愁的好人家,过着松快的日子。”   “你有心,可便因有心,反而不想耽误她。”   祁北南看着方有粮:“是与不是?”   “小祁,你有才学,见识,相貌好,是万中无一的人。或许是一辈子都没法子体会一回,以为永远不会瞧中你的那个人竟然瞧中了你的感受。”   方有粮忽的无比认真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方有粮,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性子直愣。   家境又清寒,一回接一回的相亲都不成,再是爽利的人,教这般打击下,也都愈发的沉闷卑从根底生。   他独有的长处便是青壮,力气大些。   那年白家修整院墙喊人去帮忙,白师傅的徒弟都耍尖儿卖乖,独只他在院墙边上搬石头,灰头土脸的干了大半日,满头满脸灰和汗。   他自都觉得寒碜。   汉子都铆劲儿想去搭上句话的白柳姐儿圈着篮子,却捡了颗大青梨用手帕子擦得干干净净,笑着喊他吃。   那颗青梨,井水湃过,甜到了心坎儿上。   “我从不曾去肖想甚么,爱慕柳姐儿的男子几箩筐都装不下。”   他不敢去招惹柳姐儿,甚至从来都不曾在她面前有表露出任何的好感来,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同乡人这般。   保管好事儿的媒人瞧,都瞧不出他有甚么旁的心思。   若没有上回溪边的事,想必他们一辈子在这村子上,也不会有多的交集。   祁北南知晓这些,心中不免也很是意外。   “你当真是会藏事,我都教你骗过去了。”   方有粮苦笑了一声,道:“我这些阴私事从不曾与谁知晓,你切要替我守着。”   祁北南应声道:“你信我方才开口言心底事,我怎会张扬出去。”   “需知天底下芸芸夫妻,却甚少有两情相悦而成的,多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俩本是有心,不做回应,岂非可惜。”   方有粮道:“她自家中日子过得好生生,受父母兄长疼爱,转来方家,却得侍候我瘫在床上的爹。”   “桌子上三五日间见不得油腥,我如何能教心中的情意,就连累她过这般苦日子。”   “我往后也不见得有光彩日子,不似你是读书人,能科考还有盼头;她花儿一样的年纪,我也无法与她许下承诺教她白等。”   方有粮心中刀子割一般:“能做的最好的,不过是装聋作哑。想她也只是因落水实在受了惊吓,这才恍对我生出了些感激。只要我不予痴缠,她定也就自朝着原本当去过的日子走了。”   祁北南听得心中不是滋味。   他可以与人拨开迷雾指前程,可唯独感情上的事情,他也帮不了太多。   感情二字,变数太大。   更何况方有粮看得透彻,方白两家门楣上是差了些。   门楣不对等的苦处,他不是没尝过,许多时候,已然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怎么样?方爷爷家里是不是也快有喜事了?”   萧元宝将卤肉和腌糟鱼拿给方有粮时,见着他还是笑呵呵的,瞧着人走了,连忙问祁北南。   “你想上方爷爷家做席面儿,且不好说。”   祁北南道:“这亲事上各有各的缘法,旁人只能尽薄力,要紧还得看自身。”   萧元宝于这些事似懂非懂,见状抿上了唇:   “哥哥都没法,那瞧着是真不成了。”   他心头可惜的不行,好好的咋就不成事儿嘛。   ……   晚秋后进了冬。   今年天冷得很,冬月初就见了雪。   萧元宝瞧着外头院儿里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他眯了眯眼睛,往兔毛围脖里头缩了缩脖子。   转进灶房里烧了些炭,将田恳山里捡柴带回来的小栗子蒸出来捣碎和进面粉里头,做了一碟儿栗子糕。   翻过年祁北南就要下场了,这些日子天冷少出门,都在屋里读书。   萧元宝将炭火送去屋里头给祁北南暖和暖和,外在拿栗子糕给他垫垫肚子。   爹爹和田恳大哥去了县城,想看看牲口行如今的行情如何,要是合适,预备买头牲口回家来,到时候犁田耕地都好使。   祁北南见着一碟子热乎的栗子糕端进来,还真有些饿了。   他起身去擦了擦手,盆中的水冷得冻骨头。   萧元宝见祁北南骨节分明的手方,指节处都泛了红,他将人拉到炭火盆子前:   “赶紧烤烤火,甭冻僵了写不得字。”   祁北南在炭盆边坐下,捻了块粉糯的糕进嘴里,这才缓过些气。   “外头是不是飘雪了?”   萧元宝点点头:“嗯,冷得很,这才多早呐。”   祁北南道:“我说屋里这般明亮,便猜着外头下了雪。”   “大寒后得旱,若是能趁着天寒存得些冰起来,明年暑时好售。”   萧元宝搓着小手道:“存冰得要许多人力,还得大地窖才成,咱家里头哪存得下冰。”   祁北南笑道:“你还晓得不少。”   萧元宝又拿了块糕送去祁北南嘴边上:“哥哥安心读书,还想着挣钱。”   “读书也得养家不是。”   祁北南给萧元宝理了理脖子的一圈子兔毛:“挣下些家业,比甚么都强。”   萧元宝挨着祁北南坐下,翘起脚来烤火:“嗯。等我掌勺了也可以挣钱养家呀。”   祁北南笑了起来,他看着萧元宝有点红的手:“可生冻疮了?”   “没有。”   萧元宝道:“方才揉面红的。”   “只是天气冷得早,怕晚些也得生冻疮。”   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些下去,拿两个眼睛偷偷瞅祁北南:“要是再写字的话,说不准儿明儿一早起来就得长上四五个呢。”   祁北南眯起眼睛:“是吗,那这冻疮还怪会挑时候长,可称你的心意。”   天冷萧元宝犯懒,他拿额头蹭了蹭祁北南的胳膊:“我今儿少写两个字,就俩字。”   祁北南无奈摇摇头:“真拿你没法子。”   萧元宝见他松了口,嘿嘿笑起来:“便知哥哥最是心善了!”   过了两日,方二姐儿来了家里。   她拿了些脆生生的小枣,还给送来了两贯铜子儿。   “明老爷说祁先生字写得好,几卷经抄得教他十分满意,这两贯钱是他给的。”   方二姐儿言语间欢喜,她头上也多了一根原先没见过的海棠簪子,与祁北南道;“这老爷还说想请祁先生去宅子里吃盏茶。” 第42章   “可说是有甚么要紧事?”   方二姐儿摇头道:   “这明家老爷喜好结交人, 为人又大方。时常有请些人吃酒饮茶,像是读书人呐,唱曲儿的, 工匠呐, 他都有请过。他家里请吃酒吃茶的,再是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自掌手艺来,前去服侍过的人家还是有好些处了。   甭管是高门官家,还是富户商人, 她觉着伺候的最舒坦的就是这明家。   每回前去恁些老爷夫人的都客气不说,出手又阔绰。   前些日子她过去,恁姐儿抬手就赏了她一根海棠簪子, 说是她引荐的读书人抄写的经好, 她爹欢喜。   也不是单她受了明家的好就这般替他们说好听话, 实在是外头前去服侍伺候过他们家的都说赞。   若非此般, 她也不会前来帮着请祁北南。   祁北南帮了他们方家恁多, 她坑害谁也坑害不得祁北南。   她见祁北南如此问, 便道:“祁先生若是有甚么不便的, 那我便去回绝一声, 也不是甚么麻烦事。”   祁北南摆手:“这明员外老爷赏识我字写得好,想请我吃盏子茶是好心。”   于是隔日, 祁北南便收拾妥帖,去了一趟县城。   恁明家是县城中的有名号的富户, 便是方二姐儿不曾引路,稍做打听也能问出来。   宅子便坐落在城中的泰安巷上, 三进的大宅院, 光是仆役便有二十余。   当今天子尚且不曾明令限制商户家中奴仆多少人,只是奴仆的人头税是寻常良民的两倍之数, 由主家缴纳。   若是未有功名官衔减免赋税,寻常农商户养的仆役越多,担子便越重。   为此重赋之下,倒也能起一定的限制之用。   不过实在富贵的,为着场面,也不在乎多个几十贯的赋税。   反倒是为官,因有官衔免去赋税,反倒是府邸有明令的仆役数目规制。   若违礼制,教言官参上一本便够呛。   祁北南踩着干冷的青石走进宽敞的泰安巷上,远便瞧见了一道十分阔气的朱漆木门。   旁垂挂着两只大大圆圆的红灯笼,居中往上的牌匾间落着明宅二字。   他便知道就是这地儿了,于是顶着穿巷的寒风上前去。   “小郎君寻谁?”   有个小厮从门房钻了出来,穿着一身至膝的蓝布棉衣,戴着顶纳了绒的……柿色方帽儿。   若不说衣帽撞色大胆了些,拾掇得比祁北南瞅着暖和多了。   他两只手揣在袖子间,见祁北南眼生,询问他是甚么人。   这明家请祁北南来也不曾给帖,他只好便说了自己是先前与明老爷抄经的读书人,受明老爷的邀,这才上门来。   “原来是读书小郎君,且等小的进去与老爷通报一声。”   小厮显然也是见惯了三教九流上家门来,听闻祁北南是读书人反倒是更客气了些。   瞧着外头的风吹得巷子的老树上几张没落尽的叶子簌簌作响,与祁北南道:“小郎君先在门房稍坐坐,这冬月天里已冷得很了咧。”   祁北南没推辞,依言进了门房。   方才踏进门房间,乍然就觉一阵暖意。   小小的一间门房上,已然用上炭了。   难怪他觉着小厮身上冒着丝暖和气,行走间的风都是热乎的。   他坐在小方凳儿上烤了会儿火,倒是没一刻钟的功夫,那小厮便回来转引他进宅子。   祁北南随着小厮前去,绕过影壁,便是一条冗长的廊子。   只见那长廊,一排溜儿的廊柱,根根纹理细腻,竟都是年久而上好的楠木。   须只外头的宅楼大柱用的都是些槐木,枣木一系。   再瞧廊外,是片假山园,内间种养许多树木花草。   祁北南瞧有大朵的金菊,缸养的水仙,荷花;盆栽的幽兰,芍药;大笼的迎春海棠……   花种名贵,养花的缸且还是出自官窑,栽种的盆亦是紫砂,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富贵。   只是层层堆叠,毫无章法,不敢想花期是何等的……的姹紫嫣红。   祁北南微凝起心神,受引,入了偏厅中,眼前又是一缭乱。   竹绿的帘子,绕梁的红绸,秋猎的挂画……博古架上置着青花抱月瓶,大银蟾蜍,玉雕仙鹤……   这些物件儿单拎出来,每样都价值不菲。   就好比是那不起眼的博古置物架子,却也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所制。   这些贵重之物,聚在一处,各展风姿,谁也不让谁。   可真教人大饱眼福。   祁北南干咳了一声,在紫檀所制的客椅上坐下。   旁的不说,厅上是真暖和,好似三月间的屋室,不知点了几个熏炉。   一盏子香茶上来,祁北南方才吃饮了一口,便听得一声爽朗的笑。   “祁小郎君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只见厅里踏进来个身形有些高壮的中年男子,一身祥云银纹的软金绸缎,拇指上是玉扳指,食指是金戒子。   比之宅子上的争奇斗艳,主人瞧着除了富贵之外,要内敛得多了。   祁北南连起身与人行了个礼;“明老爷。”   “祁小郎君勿要见礼,坐,坐。”   明达瞧见来的是个年轻小郎君,颇有些意外。   他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同立在一侧的下人招手道:“傻站着作甚,与客人端些吃食果子来,恁甚么蟹粉酥,豌豆黄都拿些来。”   下人领了话,连忙前去备吃食。   明达转头与祁北南道:“宝湘斋里才做出送来的糕饼果子,味道尚可,小郎君须臾尝尝。”   “多谢明老爷美意,我这番前来,有茶还又有果子吃,当真好口福。”   明达道:“祁郎君几卷经书抄得好,前阵子我烧于告世多年的老父亲,许久不见的老人家可算托了场梦给我。我心中欢喜,便想请郎君来谢盏子茶。”   “我这粗人糊涂上过几年私塾,瞧见小郎君的字写得这般漂亮,当是位年长的先生,竟是不想如此一位年轻小郎君,实在是开了眼界。”   “自言孝顺之人成大事,明老爷如此富贵家业,想来能力卓越是其一,品性高贤才是根本。承蒙您赏识,不嫌我那几笔字的潦草,能与老太爷聊表挂念。”   明达受祁北南两句话说得眉眼都扬了起来,连摆手道:“小郎君擅言,又实在谦逊。”   两人坐谈了几句客气话,下人用银碟子端了四五盏糕饼上来。   明达招呼着祁北南吃用,心中愉悦,自也随客拾起了一块儿,一边饮茶一边吃。   “前些时月洪灾,临水灾民吃苦,卖儿卖女的实在可怜。外县的铺子上送信回来,我瞧着也是心哀,开了粮仓施了些粥,杯水车薪。”   “瞅着过了夏月,入冬来又寒冷得很。好在落难来咱县中的流民受知县大老爷安置,否则哪里挨得过冬。”   祁北南道:“若是商户都如明老爷一般,灾民能得救济,朝廷也可解些忧虑。生意长远好做,需还得日子太平繁荣,若老百姓流离失所,实也难成生意。”   明达眼睛微微一亮,他放茶盏子的功夫,偏头又瞧了瞧祁北南。   发觉这小郎不疾不徐,甚是健谈,且言语间可闻出他见识不少。   于是他又问了祁北南的一些家中事,得晓他昔前在丘县待过,便与他说丘县的风土人情,那头的生意云云。   祁北南笑而谈之。   后又说经,说书塾,下场考试;北境,盛京,江南……   两人说谈了许多,临到午时明达也还有些意犹未尽,硬是留了祁北南在宅子里吃了顿午食。   下午还遣自家的马车将人好生送回村子。   “祁小郎君定是再来宅子上吃茶,今日一见,当真是相见恨晚呐!”   “多谢明老爷盛情款待,若有机遇,定再登门造访。”   明达生是在大门口上守送着马车出了巷子,才转回宅子去。   “咱老爷当真是结交好手,便是这般少年小郎也不冷他的场。”   明家管事跟在自家老爷身后,笑眯眯的拍着马屁。   负着手往屋里走的明达却是顿下了步子:“诶,你这话说岔了。”   “这小郎方才十五上的年纪,见识恁宽,三教九流,各地风土,他竟是都能说谈。并非是我不教冷场,实在是他擅谈!”   他一生意人,消息可比寻常人灵通得多,阅历也长。   平素爱结交人,收揽些为自己出主意,谋路子的食客,高的低的他都不忌。   并非是都得结交高门才好,这人总是各有一些长处的。   常与人交道,他自便会斟酌与人说谈其擅长处,就好比是梳头的,你便与她说发式钗环;若是泥瓦匠,你便与他说建造,屋舍,楼宇……   人有话可谈,方才不会觉着不自在,局促。   跟这祁小郎吃茶,他初始也是此般,想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是田舍儿郎,想是没甚么阅历见识。   于是捡着些能是个人便能说谈的,不想恁小郎心有成算,端稳大方,倒教他相谈甚欢。   “是个能耐人,我倒是瞧着比咱家里有些个门客强。前谋不搭后计的,惯是会讨要好东西。”   管事的晓得自家老爷说的是谁,他道:“老爷要是不待见恁陈秀才,往后便冷了去,左右也是个没少闹笑话的老杀才。”   明达叹了口气:“好歹也是柏生的开蒙人,识得多少年了,也不好太冷,不看他也得看背后的陈家不是。”   这厢,祁北南坐着马车回了乡。   萧元宝正蹲在地里挖萝卜,老远就瞅着村道上嘚嘚嘚跑来一辆马儿拉的车子。   他自认得是马车,可村间鲜少见着,这才稀奇咧。   便是村上庄主大户里有马车,却也只是那般只能坐下一人的,素木粗布帘小顶儿车子。   哪里似这顶马车一般漂亮,车身做了纹理雕花,挡风的帘儿是槿紫龟背纹的织锦。   他看得在地里傻了眼,马车却自路边停下,上头下来了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哥哥!”   萧元宝突突跑了过去。   “劳师傅跑一趟了,还请回去替我谢你家老爷捎送我回村上。”   马车夫客气了一句,转调转马头回去。   “冷不冷?”   祁北南看见跑来的萧元宝,一笑,上前去。   “田边上洗了萝卜,有些冻手。”   萧元宝偏过脑袋去看那去了的马车:“哥哥雇的大车子?”   “哪恁阔气雇得起这般大马车家来,是明老爷遣人送我回来的。”   祁北南将明老爷包给他的四包果子拿给萧元宝,转去背小背篓里的萝卜。   “都是宝湘斋的糕点果子,我尝着味道都不错,明老爷拿的。”   萧元宝圆了眼睛:“宝湘斋的果子可贵了,便是外头糕饼铺子上都有卖的枣糕桂花糕,他们铺里的都得翻上两三翻。”   “我每回从外头过,只见着内里进出的都是些衣着鲜丽的娘子夫郎,都还没好意思进去瞧过,这朝倒好,还能先吃上里头的点心了。”   祁北南笑道:“那回去好好尝尝。”   萧元宝拉着祁北南的手,扬起脑袋好奇问道:“明家甚么样?大不大?”   “明家很是宽敞,有四进院子,很是富裕。不过明老爷平易近人,是个好说话的。”   祁北南不因觉着萧元宝年纪小,他不懂年长者的事,便不与他说谈,反倒是耐心道:“他们家是做山林木材生意的,不止咱们县上有生意,外县州府还有。”   萧元宝对四进院儿有些想不出来多大,可平素中听到人夸说家里大宅院儿,了不得都才说的两进。   这般类比来,四进一定是大的了不得,不禁唏嘘:“木材这般挣钱吗?”   “自然,这修建屋舍楼宇,打柜椅家具都得用上木头。名贵好木,价格是极高的。”   祁北南道:“明家不仅卖木材,也养得有工匠师傅打家什售卖,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生意能比的,如此就挣下许多的钱来。”   萧元宝听得了不得,他如今接触过觉着最富贵的或许便是平庄上的朱庄头了。   全然不曾见识过如此大富户,听着便觉天方夜谭,怪不得方二姐姐现在愈发的稳重有见识,原是时有接触这些高门富户人家。   他感慨道:“我也太没见识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蹙。   他脑中忽的又浮起萧元宝昔时在京中失落无奈的呢喃。   虽他知时下他只是因为听得这些稀奇高兴而说的话,却还是教他有些潜意识的动荡。   他捏了捏握着自己的手:“无妨,待着有机遇,也带你去见识一二。”   “多瞧,多闻,见识就长开了。”   萧元宝欢喜应声。 第43章   冬寒天冷, 村子上入了农闲时。   受时节变换,不如春夏间热火朝天的干劲儿,乡野上的村户也似是要冬眠了般, 做起农活来不紧不慢。   睡他个通天亮, 青壮些的才从院儿里头慢腾腾的出门来。   遇了人便能凑去唠上半日的嗑,谁也不似三月天里忙吼吼的。   一日里头拾掇两背篓柴火,耕上小半亩地了不得了。   有了些年纪的婆子,老太爷, 身子骨儿经不住冻啦,终日里头离开不得火兜儿。   蹲在家里头跟老母鸡团着卵似的,整个人都圈在了火兜儿炭盆子上, 便是出门也教火兜儿随着。   “今年冬月, 只怕得冻死人。咱家那老婆子最是爱出门闲逛的, 这都嫌怕冷不如何出门了咧。”   “山头上柴火也不好打, 地上结着冰不说, 树子上也挂着冰棱子。前天李老二进山里捡柴便没留神儿教那落下来的冰棱子给砸中了, 脑门儿上生给戳了个窟窿, 血流得呐~哎哟哟, 怪是渗人。”   村地上一团子聚闲的村户,说着村头的长短。   不晓得是谁还从河边上捡来些干草, 断竹,在旱田里头起了个火堆。   这朝前去围着烤火闲话的农汉, 夫郎娘子的更是多了。   “天冷火烧得勤,家里头积得那点儿柴不够烧, 要不然咱才懒得进山里去, 冬月里干甚都累人得紧。”   “大牛,恁最是勤快的, 也嫌弃劳累了啊?”   “咱算甚么勤快的,懒骨头咧。”   唤做大牛的小伙子蹲在火堆边,拾着根生木棍子往火心子上戳了戳:“要说勤快呀,还是得萧家那个田小伙子。天寒地冻的,蒙蒙亮的天儿,人便担着粪水往地里去了。”   “早间路上的脚印子呀,保管都是他留的。”   “说起恁小子,怪是忠心的人。谁家里有多的粪水他都去讨来往萧家地里浇,要我说,比咱自家里头的哥儿姐儿还顾家些。”   “哎哟哟,亏得你们将他一通夸,偏我要说两句不好听的。”   一瘦精精的黄牙老汉跳了出来。   “恁憨小子,不晓得是从哪个穷山沟里出来的,连粪水都没见过似的,一担子接着一担子的粪水打张二爷家里头担出来。跟捡着宝一般往地里浇,生生是把半块地的菘菜都给浇死了!”   听到老汉这般说,几个村户好事道:“真的假的?”   “嗐,菜就在地里摆着咧,我还能说假不成。你们不信自往萧家的地去瞧。”   老汉砸着嘴摇着头道:“可惜咯~那半块菘菜哟,要是咱,心都能痛死。”   “也就是萧家,铜子儿多,气儿粗,还捡个奴在家里养着。”   “咱这些村户是想都想不来的福日子,可惜了就是不会瞧人,看弄个啥回来,地都种不来,乡户人家还能喊他作甚。”   老汉砸吧着嘴停不下来:“怪是不得流落来咱岭县咧,好好的菜都能教他浇死,就是家乡没发大水冲了庄稼,这般料理田地,要不得两年也要落个要饭的结果。”   村户本是听个闲,可越听越是觉着说得有些过了,便道:“毛小子嘛,自是不如徐老汉你种了几十年地。”   “不说拿他跟老汉我比,便是咱村里比他年岁小的娃子都强过他,没见过谁用恁多粪水把自家地里的菜都给浇死的。晓得的是他勤快嘛,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跟萧家有仇咧。白糟蹋了菜,又糟蹋了粪水!”   老汉的声音扯得大,蹲着烧火的大牛抬手扯了扯老汉的衣角子。   "扯我作甚,莫不是老汉我还给说错了?"   老汉还没意识到蹲着的大牛给他使眼色,鼻子一皱:“哎呀,甚么味道恁臭,谁放屁了不成!”   他捂着鼻子,吊下来的眼皮扫着是谁发出臭味来,一扭脑袋就瞧见了边头背着半背篓黄叶子莼菜的田恳。   老汉噤了声。   虽是村里人时常聚在一处说人长短的,若非有仇,可到底还是不会说得太过难听,毕竟时有见着。   且这般若人不是,还教人径直就撞听着了的,也还真是不算多。   大伙儿都有些心虚的没吱声儿,装作没事人似的搓手烤着火。   徐老汉本是也有些悻悻的,没再张口说甚么,可瞥见道上的田恳虎着张脸不走,反而就杵在那儿瞪眼。   他心里头觉着自己有田有地,又是村里的老人了,怎都比这么个流落他乡,都贱卖给人做奴的人要高出许多。   怎能教恁般小子乌眼儿鸡似的盯着他。   他老汉便扯身对着田恳,梗着脖子道:“你瞅啥,也不怕教你听着,老汉我说得话可有一句假了!没编排你的不是!”   田恳竖起眉毛:“若俺家乡要不是发了大水,俺和俺爹不会流走他乡!俺在家乡田种得很好!”   “还嘴犟咧!咱又没去过恁乡里,谁晓得你说的真假,全凭你一张嘴说甚么就是甚么了。”   徐老汉哼声道:“你那背篓里的烂菜叶子未必还做得假。八成爹娘老子就是教你这般干不成事儿,嘴还犟给气死的!”   田恳闻着这话,浑身都炸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扯住了徐老汉的衣领:“你胡说!不许你说俺爹娘!”   一群看热闹的村户眼见事情闹大起来,赶紧手忙脚乱的上去拉架。   “有话好好说,都是一村子的乡亲咧,别动手。”   田恳的力气蛮牛一般,教人拉扯着,也硬是甩开了两回,气急了一双眼要收拾徐老汉。   徐老汉也被挑起了血性,推着拉架的村户:“要人命了咧,有人生没人养的!外乡贼娃子,还敢来咱村撒野,今儿老汉就替你爹娘老子教教你!”   一阵鸡飞狗跳,也不知是谁,忙慌慌的去告了里正。   待着祁北南听说自家的田恳跟村里人打起来了,连赶去时,里正已经将徐老汉和田恳扯开了。   这当儿正背着手训斥着两人。   他先是斥了徐老汉倚老卖老,半点容人的心都没有,欺人外乡孩子。   又训了田恳不知尊老,万事都不该朝人动拳脚。   接着再骂了团在一处的乡亲,冬里闲就去将田地好生翻上一翻,大冷天儿的还跑出来烧火堆,聚在一块儿光晓得说是非。   大伙儿都教他说得不敢顶嘴,低拉着个脑袋。   “里正。”   赵里正见着祁北南来,这才歇了训。   与祁北南说了事情始末。   他道:“你来了便将恁小子领回去,好生管一管。哪能够同村里的老人家动手的,徐老汉一把老骨头了,如何挨得住年轻人的拳脚,这真要有个好歹,瘫在床上,如何是好。”   祁北南应声,他晓得里正不是发难他,说得都是实心眼儿的话,便道:“这天儿这般冷,还劳得里正出来费心这些事。”   他转头看着咬着牙,眼睛发着红的田恳,道:“还不快与徐老汉告歉。”   田恳心头恨不得咬那徐老汉一口,哪里愿意与他赔不是。   只他心中知晓自己如今连个自由人都不是,是人的奴,是人的仆,来这外乡上受人欺辱也是都是寻常事。   为奴的人,哪有甚尊严。   如今祁北南发了话,他就是一百个不乐意,却还是前去恁徐老汉跟前:“老汉别怪,是俺不对。不当出手伤你。”   徐老汉冷嗤了一声,他只受田恳扯了两下,教大伙儿拉开了,没真挨拳头,见此还有些得意。   他不拿正眼儿瞧田恳,用鼻孔出气:“你个做奴的,合该安守本分。也就是萧家,若换庄子上严厉的人家,奴仆惹事,恁是要拿大棒子来打的。”   “徐老汉说的是。可再严厉的人家也分辨是非,不会胡乱就与下人一通打。”   祁北南将田恳护去了身后,转与徐老汉道:“时下田恳不是的地方已与你告了歉,那老汉不对的地方,是不是也该与他告歉了。”   徐老汉灯直了一双老眼:“凭甚还要老汉我与他告歉!一个做奴的!”   “奴也是流血长肉,爹娘生,爹娘养的人!徐老汉年纪长,可也是有爹娘老子的人吧。你上有爹娘,下有儿女,辱人的爹娘是甚么作为?”   祁北南厉声道:“小田乡中受灾,洪水将屋舍冲垮,田地淹没,连亲娘也被洪水卷了去。他与爹流走到岭县,爹受病没了,下葬的草席都是卖身才换来的。老汉张口就胡编排,瞧人不起,端得比官老爷还高啊!”   赵里正光只晓得起了口角,徐老汉说了人爹娘,只是还不晓得田恳竟是这般可怜。   不由也道:“徐老汉,你这般说人爹娘属实是不厚道了!”   “老汉就随口说说,几句村野粗话而已,哪晓得小子竟就歪了意思。”   “徐老汉,恁小田已够苦了,你先前说的哪里对嘛。”   周遭的村户先前听老汉说骂已觉得不妥当,这般听得田恳的家里,更是同情起来。   徐老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拉不下老脸来与一个小娃子赔不是。   可他不敢忤里正,大伙儿又都嘀嘀咕咕的。   一时间抖不起来了,气骂了句:“你们都偏帮外人!”   话毕,就想溜,却教祁北南侧身挡了去路。   他瞪着祁北南,可又不敢与之起冲突,只好又退了回去。   扭捏了须臾,这才折身与田恳道:“是老汉对不住了。”   说罢,老脸臊得慌,灰溜溜的走了。   平了事,里正宽慰了田恳两句,遣散了村民去。   人散了,田恳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原先只气怒而发红的眼,这招却吊起了泪珠子。   他没想到祁北南不仅未曾嫌他起事,竟还教老汉与他陪不是,颇有一种受人庇护了的感受。   可祁北南待他如此好,他心中反而更是难受了。   他哽着喉咙与祁北南道:   “谢郎君与俺主公道,只是老汉也说得不错,俺当真蠢钝,竟然连好好的莼菜都给浇死了。俺往后再不瞎倒弄肥了,必是规规矩矩的种地。”   亏得他先前还夸下海口,说自己擅治田地,定然能把庄稼料理得旺。   可这朝不仅是没将庄稼拾掇好,还亏损了去,心中很是自责愧悔。   祁北南瞧着从芯子上枯黄的菘菜,心境很是平和。   他抬头与田恳道:“我且与你说个故事吧。”   祁北南唤一脸犯了错事般垂着个脑袋的田恳在一侧的火堆边坐下,自寻了把柴火丢到火堆里,重新将火燃了起来。   他挨着田恳坐下:“相传古时候有个官员,他发妻亡故,心若死灰。皇帝见他颓废了几年也不见振作,便将其下放地方上历练,教他前去西蜀任官。”   “那个土地贫瘠,农户都吃不起饭的西蜀?”   田恳不知祁北南作何要与他讲故事,可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扬眸问道。   “你听过西蜀?”   田恳点点头:“听过,以前庄稼不好的时候,村里年老的农汉便会说:今年的收成怕是还不如西蜀咧~俺爹说西蜀靠着边陲,是个很远的地方。”   祁北南笑:“差不多便是这般一个地儿,穷困地薄,是天下人农户都有所听闻的。”   田恳道:“那皇帝还遣这官员前去恁般地方,当真是厌弃了他。”   祁北南却道:“早年间西蜀确是个不毛之地,可那官员下派之时,户部可查这西蜀之地上缴的粮产赋税之数,一年比一年高。不知觉中,粮食所缴,竟已能赶上江南富庶之地了。”   “那是为何?!”   “是啊,陛下查看户部典籍也疑惑,于是下派了这名官员前去寻究。”   祁北南徐徐道:“这名官员到了西蜀,大为震撼,只见百姓口中的不毛穷地,竟是成片葱然的庄稼。田地间是盆大的菘菜,手指粗的线豆,满地躺着的大冬瓜,沉甸甸饱满的稻子……这哪里是世人口中穷困的西蜀。”   “官员便想,莫不是早间在此任职的官员,凭着西蜀天高皇帝远而欺上瞒下,官员为中饱私囊而禀告此地荒凉,实则自来就很富饶?然而几番探查,才知原委。”   田恳听得入了神:“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说西蜀有这样一个人,他与你一个姓儿。姓田,唤做田万农。”   “他十分擅治田地庄稼,所造的肥料能教薄土变肥地,使得瓜果菜蔬长得肥壮,他制的药水喷洒在庄稼上,只除害虫而无害庄稼。”   “出此能人,西蜀这片荒贫地的庄稼生长逐渐可观,农户们都在他的铺子上去买药水和肥料,庄稼的收成一年便比一年好。”   “老百姓都言他是大善人,自出资兴修水利,教干旱之年田地不受旱,雨多之年,也不受洪涝所困。穷苦的农户前去他的铺子上买肥料药水,也可挂账,待着秋收以后再还。”   “这名官员觉得真是奇人,便前去亲见了田万农。”   祁北南笑着与田恳道:“田万农乃西蜀数一数二的富户,官员乍见他,却还以为是个乡野农户呢。一张脸黢黑,瞧着老实巴交的,说着一口并不顺溜的官话。”   田恳道:“当真是个朴实的人。”   祁北南点头,又道:“官员问他,为农户、为西蜀、乃至与为朝廷,做了这么多,可想要甚么赏赐。”   “田万农却甚么都不要,他说,自己所做一切,一则是为自己,他本就喜爱耕种;二则是想弥补年少无能时的缺憾。”   “原则田万农也是个身世悲苦之人,他本并非西蜀人,是家乡受天灾才流落辗转至西蜀。流落间,父母亲戚曝尸荒野,可他却连卷草席都不曾为亲人寻得。他不想再见有贫苦百姓遭逢他曾经的痛苦,便广行善事,抵御天灾。”   田恳闻此,忽得一震。   他沉默着看向了燃着小火的火堆,在寒风之中颤颤巍巍的燃着。   祁北南道:“田万农一个流民到不毛之地上,从开垦土地到庄稼郁郁葱葱,中途花费了二十余年的努力。”   “他曾为试肥料,将一季的庄稼灌死,也曾因做药水,喷洒在果菜上自食险些丢了性命……可无论多不易,凶险,他仍旧不曾放弃,以至于后来名满西蜀,甚至上达天听。”   “我说这个故事与你听,并非是这田万农与你身世相仿。是想告诉你他研做肥料,药水那些百折不挠的品质。”   祁北南拍了拍田恳的肩:   “我前些日子见你天不亮就起来倒弄粪水,不嫌熏眼的臭味,一折腾便是半日光景。心想你是个恒心下得苦之人,还以此来勉励读书写字爱偷奸耍滑的小宝,他听了觉得羞愧,天冷不出去都在屋里老实写了几天字了。”   “这朝倒是好,榜样却歇了气儿。”   田恳见此不好意思道:“俺那折腾都是白折腾,费了恁多力,到头来还把菜浇死了。”   祁北南道:"事情哪有一回就成的。便是我读书写字,莫不是只要下了功夫,一写文章就能写得极好么,一下场就能高中么?不也得一次次败了,再摸索在悟么,若是一挫折就缩了回去,天下读书人还有几个再继续读书的。"   “徐老汉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头,他是心中不痛快你挡了他的道儿,这才故意在人前发泄不满呢。”   田恳被说的有些懵:“俺挑粪水浇的是主家里的地,干他甚么事儿?”   “此前张二爷家多的粪水都是徐老汉在去担来用,你手脚勤快,去担张二爷家的粪水帮他劈柴割草的,人家乐意你去担来用,不乐意只担粪不与他好处的徐老汉去了。”   祁北南道:“徐老汉不好记恨家中日子好的张二爷,自只有把满腔子的不满撒在你身上了。傻小子,哪里是真因为你浇死了庄稼,他瞧不过去呀。”   田恳恍然大悟,他眼中冒着对祁北南敬佩的光:“郎君,你终日在家中读书,眼儿却清明得很。”   他见田恳精神又好了起来,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角,站起了身来:“说了这劳什子的故事,腿都麻了。”   “家去吧,小宝今儿炖猪肺萝卜汤吃,我出来时都下锅了,再不回去待会儿得出来找。”   田恳赶紧把火堆灭了,背起背篓追上祁北南:“郎君,你同俺说的田万农的故事是真的吗?”   祁北南看着田恳求知的目光,笑了笑,却没回答。   只说起旁的事来:“你今朝不必去寻割牛草回来了,方大哥在半山腰上寻见个凹子草长得旺,给咱也割了一背篓回来,他这人最是爱牛。”   “还有!你小子折腾了粪水肥料,也好生洗洗,冬月里头虽不如夏月易起汗,可你身上味儿也忒大了!”   田恳憨着挠了挠后脑勺:“俺回去就洗。”   于是也没再继续追问故事的真伪,可脑子里又已琢磨着回去要将先前发酵的肥料重新倒弄一番了。   瞧地里莼菜的模样,应当是人尿酵得太多,石膏太少了……生石膏也换成熟石膏试试看呢? 第44章   过了几日, 落雪的时辰愈发的密。   早间屋檐上悬挂着一根根冰棱子,隔开个两寸就有一根,一排溜儿的将屋檐装饰了一遍。   只是屋檐下人进人出的, 举头瞧去跟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一般悬在头顶上, 教人后脖颈生凉。   祁北南便捆了把竹枝扫帚,戴了顶厚实的斗笠,每日将那冰棱子给打下来。   省得教天气有了回暖,他自落下来砸了人。   “哥哥, 哥哥,轻点打,我要一根整的!”   萧元宝瞧见那冰棱子像是把长长的宝剑似的, 又还晶莹剔透, 跟在祁北南屁股后头, 央他与自己绞根整的把玩。   扫帚扫下来的砸在水渠里头摔个稀巴烂, 祁北南只好寻了只高凳儿来垫脚, 与萧元宝掰了根整的下来。   “怪是冻手的, 不怕生冻疮了?”   萧元宝举着半只胳膊长, 两根拇指粗的冰棱子, 眼睛发亮。   在院儿里舞了一通,手教冰棱子冻得僵红, 这才跑进了灶屋里去。   却也不教冰棱子没了可耍的,转又将它伸进火盆儿里看它融化。   祁北南不由得笑, 偶时像个小大人似的,这般时候又可见孩子气来。   灶屋里燃着火, 冬月初上萧护带着田恳上山, 捡了不少柴火回家。   萧护对山里熟得不能再熟,领着田恳去寻常农户不晓得的地儿打柴, 柴火多不说,又干又耐烧。   他们家这个冬柴火足,终日里没断过火啊炭的,后院子上还扎着山高的柴堆。   萧元宝教田恳给蒋灶郎送了四大捆柴去,他一个人过着,难免忙不过来,攒不得许多的柴火来过冬。   听二姐儿说城里的炭呐,柴呐,都涨了价。   可大伙儿还是哄抢着买回家里头屯着,只怕终日的雪下来,还得冷许久。   萧云宝烤了会儿火,上灶台前将大铁锅里头烤着的干菜翻了翻。   锅里头温度并不烫手,新烤上的菘菜教暖烘烘的气温烤软了许多,待着再烤上三五日就能收进罐子里头藏起来,可保存许久。   这些日子里头萧元宝已经做了好些干菜,有萝卜条,冬笋片,剥壳的豌豆……   地里能收拢来做干菜的,他都烤干了冬藏起来。   一则是雪大,菜不收回来容易冻死;   二来这些干菜想吃就取出来泡发,炒、炖都好吃,要是没鲜菜吃的时候,就能靠着这些度日。   除却干菜,他还预备瓮些雪菜进坛子里。   另外,再做两罐子的糟辣芹菜干和芋干。   将芹菜和芋干盐腌脱水,拧干了与大蒜、辣姜、花椒、木姜子这些做糟辣的料子拌在一起。   教芹菜和芋干裹得满满的料子,撒些黄酒封进缸里头,与先前的糟鱼做法差不多,吃也一样。   腌入味儿了取出来是做风味小菜配粥,下馒头,又还是炒肉炒菜,做面条的哨子都好吃。   他听着外头哒哒哒冰棱子坠地的声音停了,从灶屋的窗口探了个脑袋出去。   瞅见田恳背着个大背篓,一手夹着个圆肚坛子家来了。   家里头的坛子都教他装菜冬藏了不够使,是他拿了半吊子钱教田恳上钟家给再买两个土陶坛子回来。   “怎还有这许多的坏瓦罐?”   萧元宝跑出去,祁北南已从田恳怀里接下了一只坛子。   他瞧见好的两只都教田恳抱着,背篓里却装的都是次品,不是坛肚上破了个洞,就是瓦罐口磕去了一大块儿。   田恳道:“俺还是头回去钟家咧,好大的院子!院角上堆了好些陶瓦罐子。”   萧元宝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只好的坛子,见没有甚么坏的地方,这才道:   “钟叔家里头几辈人都是烧陶瓦器的,咱村附近村里的好些人都上他们家里买坛子、瓦罐,土陶碗碟儿的。”   村里谁家头办席面儿碗碟子不够的,都得上钟家去借来使。   若是亲的近的白借了去也无妨,不多相熟的,就收上十来个铜子。   “嗳,俺听钟老爷子说这些瓦罐坏了,都是不要的,俺就拿了几个回来,想着装了土,撒上几颗菜种子,能种菜咧!”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咱家里有的是地,干啥不把菜种地头去?”   祁北南将坛子抱到了堂屋,放置在了不易磕碰处。   道:“你田恳大哥先前倒腾肥,将地里的菜给浇死了。他这带些坏了的瓦罐子回来种菜,是想着能试肥少糟蹋些菜。”   田恳眼睛发亮:“郎君,恁是俺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这也晓得!”   萧元宝笑着拍了田恳一下,帮着将那些破瓦罐从背篓里搬出来:“可不许说哥哥是蛔虫。”   田恳见状赶紧打了自己的嘴:“俺嘴笨不会说话。”   萧元宝抱着瓦罐道:   “田恳大哥,你也教教我种菜,并葱头吧,咱一块儿试肥。这天冷雪多,都没甚么人家肯做席的,我终日在家里头也没事。”   田恳听这话,欢喜的连忙道:“好哇,好哇!俺一会儿要去捡牛粪,回来的时候俺见着田里有好些咧,俺提个桶就走,小哥去不去?”   萧元宝闻言抿紧嘴,眨了眨一双大眼:“嗯……”   “要不然……田大哥先去吧,我乍的想起哥哥新教了我两个字还没写呢,这坛子买回来了,菜也还得糟。”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不想有朝一日也有肯主动去写字的。”   腊月初,祁北南与萧元宝预备一同去趟县城,想着分个两回把年货慢慢置办回去。   官道上终日教冰雪封着,路怪是难走,早去了省得年末那几日再进城与人挤。   年关上入城的多了,路踏得泥泞,便是更不好走了。   萧元宝有好一阵子没去县城里了,这朝又要跟祁北南一起去城里,心中还有些欢喜。   他又从柜子里寻出那顶鹿皮纳绒的小圆帽,每年冬天上城里保管都会将它给请出来。   这顶帽带了好多年了,萧元宝散着头发试戴了一下,如今脑袋长大了一圈,帽子将额头给勒得紧紧的,瞧着不大合适了。   勒归勒了些,却更是保暖了。   他小心的将帽儿放一头,取出木梳子将头发理了理。   “还没好吗?”   已收拾好的祁北南进屋来,见着还在对着铜镜束头发的萧元宝,走了过去。   “嗯。”   萧元宝嘴里咬着一根红发带,两只手将一把头发拢到头顶上,空不出来答他的话。   只鼻腔里应了一声。   忽的一只大手拢握住了他抓着头发的手,从他嘴里取下了发带。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偏过脑袋去看瞧站在他身后的祁北南。   “别乱动,待会儿束成偏髻了。”   萧元宝眸子里浮起些笑,松下了抓着头发的手,由着祁北南给他束发。   他老实坐端正,两只眼睛看着黄黄的铜镜。   “哥哥瞎耽搁时辰,一会儿可不许说是我磨蹭。”   “你怎就觉着我会耽搁时辰。我虽不比方二姐儿会梳头发,寻常的发髻还是能束起的。”   祁北南瞧见桌台子上有个匣子,内里安然的躺了几条发带。   一根素白丝制的,一根花瓣仙桃纹底,蓝绸的。   除却这些,还有三四条做衣裳留下的边角料裁成的发带子,粗糙得边角上都是冒出的线头。   他见萧元宝今儿穿的是件素青色的棉衣,便取了那根素白丝制的发带。   萧元宝却按住他的手:“一会儿还要戴帽呢,用不着这么好的发带,取根细布的就成了。”   “有好的作何不用,既是好的,欢喜的,就当多用才是。”   萧元宝抿了下嘴:“成吧。”   他从铜镜窥去,只见祁北南修长的食指慢条斯理的翻动。   须臾,顺滑的头发还真教他光整的束在了头顶。   他轻轻晃动了下脑袋,教发带束住的发髻纹丝不动,头皮也不觉勒得紧。   “如何?”   祁北南放下木梳,看着萧元宝,翘起了嘴角。   萧元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白乎乎的,他肤子细腻,这几年吃用得好,面颊里透着一股很是康健的红润。   脸蛋儿上也养了一圈圆润,教人见了便忍不得想要上手捏一捏。   可脸颊子虽有肉,却不觉得胖实。   他两只睫羽密长的杏眸子,又大又亮,眼眸转起来,甚为灵动。   祁北南觉着很似城里卖得陶瓷娃娃。   萧元宝双手摸了摸头发,欢喜的看着祁北南,眉眼一弯,就更像了。   “哥哥头发束得愈发好!往后嫂嫂可就有福啦!”   萧元宝下意识说道。   可话说出了嘴,他又觉着心里冒出来些焉焉儿的感受。   哥哥眼下十五的年纪,再过三四年的光景,怎么都能成家了。   届时哥哥有了家室,是会继续在他们家呢?还是带着嫂嫂另起炉灶呢?   想到一有可能与他分开,他就不是滋味。   祁北南眉心微动,捏了萧元宝的耳垂子一下:“小小年纪,便开始打趣这些了。往后可少与乔娘子说些话。”   萧元宝瘪着嘴巴道:“可哥哥终是要有嫂嫂的啊,还不许我说了。莫非你不娶啦?”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一双考究的大眼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年纪,真是不好说。   他道:“我不娶啦,一辈子做鳏夫啊。”   “那哥哥要是不做鳏夫的话,娶亲以后也带着我和爹爹呗。”   萧元宝很认真的商量道:“爹爹会射箭,能给哥哥看家护院,保管没有贼娃子敢上哥哥家里;我的话,能给哥哥和嫂嫂烧饭,哥哥嫂嫂定能吃得白胖。”   祁北南扬起眉:“你一直给我烧饭,以后不成亲啊?”   萧元宝托着下巴想了想,一辈子不成亲那肯定是不行的啊。   小哥儿女子十六以后就得缴纳婚税,若是迟迟未嫁,是得逐年递增的。   放开这一大笔银钱不谈,他还计划想找个貌好的相公呢。   “我成啊。”   祁北南听着有些不对味,道:“既都成亲嫁人了,那还赖我那儿。”   萧元宝道:“我教我相公也来哥哥家里呀。若是个力气大的,就让他给哥哥嫂嫂打杂,做苦力活儿;若是个有手艺的,就教他出门挣钱去,拿了银钱回来供养哥哥嫂嫂。”   祁北南忍不住发笑:“你这么无赖,人家愿意娶你呀?”   萧元宝轻轻哼了一声:“那他要不愿意,我就不嫁他,我就嫁个愿意的呗。”   祁北南笑出了声:“敢情全家都来服侍我呀。”   他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行!这事儿靠谱,就这么说定了。”   “既我们小宝这么好,那哥哥往后成亲不成亲都只与你一人束头发。”   萧元宝圆了眼睛:“真的?”   祁北南点头道:“绝不食言。”   萧元宝乐乎起来:“说定了就不再说了,省得你又反悔。” 第45章   十二月初的县城已然有些热闹了, 城中手脚快的,已经又张灯结彩起来。   听说今年大雪,有员外还要在正月里放大花灯, 以祈来年之福。   祁北南和萧元宝两人从牛板车上下来, 一张脸和一双脚几乎叫风给吹冻僵了。   踏在清扫过的青石街上,还觉得双脚冷硬不灵便得不似自己的。   两人一道去老地方要了一碗猪骨汤鲜肉馄饨,又端了一碗羊杂汤,吃喝了身子才觉暖和起来。   一早来前两人就说定了要来闹市吃馄饨, 萧元宝想着距离这头不是很远的宝医堂。   他的幼时玩伴,白巧桂,就在这边。   两人一个在县城, 一个在村子上, 能会在一道耍乐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过许是真顽得来, 两人还保持着一二联络。   萧元宝进城时, 得空就会去宝医堂上寻她。   便是两人都不得空一起耍, 可在医馆里头说上两句话也是高兴的。   萧元宝匣子里的那条花瓣仙桃纹底, 蓝绸的发带就是桂姐儿送他的。   “我也是许久没见着她了, 上回在医馆, 她说已经敢与人扎针了。还送了我三包解暑的饮子。”   萧元宝在城里没甚么熟人,只白巧桂一个。   他除却本身就很欢喜桂姐儿外, 也很珍视这般幼时相识的情谊。   为此每回去瞧她,都会捎带些东西去。   就好比这回, 他带了六节自个儿腌制火熏的猪排骨腊肠,一叶咸蛋黄熏猪肺;   两罐子糟辣菜, 一小罐的糟辣芋干和一小罐的糟辣脆笋。   吃了馄饨, 祁北南便与萧元宝一块儿去送东西。   长到了十一岁的白桂姐儿如今出落得愈发好瞧了,她本就是小鼻秀嘴, 现在抽条儿长高,更是水灵。   萧元宝踏进医馆,就见着桂姐儿正坐在看诊台前,凝着两条秀眉,一本正经的正在与人摸脉。   她眼儿一挑,正是要与看诊的娘子说症,就见着挽着篮子前来的萧元宝,眸子乍的就亮了。   “巧姐儿,咋啦,莫不是有喜了!”   白巧桂连忙敛起神色,道:“于娘子,你这是风寒了才致使的害口想吐,还没有喜。”   闻言的娘子悻悻收回胳膊:“那与我开些风寒药吧。”   “娘子保持身心康健,你还这般年轻,很快就能有喜的。”   送走病患,白巧桂立像一只花蝴蝶般扑飞了过来:“宝哥儿,你可来了!再不得见我都当你将我忘了呢。”   萧元宝笑着道:“夏月里雨多,冬了又雪,进城的路不好走,我来的就少了。”   白巧桂握着萧元宝的两只手,亲昵的不行:“既是路不好走才没来的,我就不怪你。”   “你坐牛车来城里的吧,冷不冷?”   见他手还暖和,便又伸手摸了摸萧元宝的脸颊子。   “在闹市上吃了馄饨,暖和多了。”   萧元宝道:“还吃了羊杂汤,时下背心都是热的。”   白巧桂笑盈盈的听着他说话:“没冻着就好,走,咱们去屋里。我新得了些小玩意儿,与你一些。”   萧元宝闻言,往后瞧了一眼。   桂姐儿循着望去,这才发现祁北南也来了,抽空招呼了他一声。   “祁哥哥,你自便,椅子上坐。”   祁北南看着俩人,还跟小崽子的时候一样,倒是难得。   “你俩去吧,不必管我。”   萧元宝得了准话儿,这才欢喜的挽着与白巧桂进去。   “我也捡了些吃食拿来,你拿回去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先前与我拿的黄豆酱,都吃空好长日子了。我小爹每回做菜都爱往锅里添点增味,家里人都爱吃,他还问了我几回了呢。”   祁北南看着两人去了,转去与杨大夫打了个招呼。   冬寒,小孩儿体弱,得风寒的人不少,医馆里好些抱着孩子来瞧病的。   杨大夫一早上看诊了七八个人,半晌才得了功夫吃口茶润润嗓子。   他识得祁北南,与他倒了杯茶水,问了几句他开年下场的事儿。   过了得有半个时辰,白巧桂才送着萧元宝从屋里出来。   这厢腰间上多挂了两个香囊,一个绣的是粉蝶穿花,一个绣的是清风翠竹。   内里塞的都是首乌藤、艾叶、茯神一类助眠安枕的草药。   “桂姐儿的手真巧,香囊绣得真好看。”   出了医馆,萧元宝捏着腰间上的两个香囊看了又看。   祁北南瞅了一眼:“挂着倒是怪俏的。”   萧元宝小心放回腰间上,桂姐儿说由着他拿去是自用送人都好。   他本来是想将那枚清风翠竹的拿给祁北南的,可想了想,还是自挂在了腰间上。   “我也这般觉着,所以管桂姐儿要了些香囊的配药,回去给哥哥做一个。这香囊嗅着可好闻了,不似寻常的花那般甜腻。”   “哥哥想要甚么绣图的?”   祁北南一笑,想了想,道:"嗯,就要个荷花大锦鲤?\"   “大锦鲤好。”   萧元宝偏着脑袋道:“整好开年要下场了。一会儿我再去买几根金色丝线。”   两人一道去买了些丝线。   两串过年放的鞭炮,一套敬神告祖宗的香烛纸钱。   另又称了四斤蜜饯干果子,一斤散茶。   这些物品放得住,不怕坏,眼下距离过年也久,还没涨价,能买上个实惠。   “再买一只烤鸡回去吧,左右来都来了城里。”   “好。”   祁北南与萧元宝去常光顾的烤鸡摊子,要了一只肥的。   两人正在一头美滋滋等着,忽的来了个小厮。   “是祁小郎君么?”   祁北南瞧着走上来搭话的小伙子,有些微面熟,却不知甚么地方见过。   倒是不等他开口问,小厮自报了家门:“我是泰安巷明家的小厮,我们老爷方才去铺子上巡账回去,恰瞧见了郎君,想请您到家里头吃盏子热茶。”   “郎君腿脚好,我追了一路才在此处追上。”   祁北南道:“谢了明老爷美意,只是我带着小弟,只怕不便登门做客。”   “我们老爷说了,再城里遇见郎君不易,请郎君和亲眷一并去家里呢。”   如此,祁北南也不好推脱了,便答应了下来。   小厮见此,欢喜的帮着他拿东西,引着朝明家去。   萧元宝走在长长的廊子上,他左右小心的张望了两眼,拉紧了些祁北南的手。   他还是头次走进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宅子呢。   先前祁北南说要带他来明家瞧瞧,原只是说说,不想还真带着他来了。   他眼睛睁得发圆,小声与祁北南道:“这里可真大、真漂亮。”   祁北南笑了笑,与他介绍见着的一景一物。   这是假山,那是花池。   大巴掌叶子的是芍药,蒜苗叶子的水仙……   好似祁北南头回带他进城里时介绍沿街的铺面儿都是做甚么营生的一般。   旁的不说,明家虽商气重,不知雅而单求贵,以至家里堆叠的都是好东西。   教人长见识,一回就能瞧上许多好东西。   “恁两个是甚么人?”   廊亭上,闻着声音偏头来个哥儿,十来岁的模样。   披着件厚实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手间端着只珐琅花卉鸟兽海棠手炉。   小哥儿生得十分圆润,脸颊子快似个圆盘了。   “估摸又是老爷请来家里做客的人。”   哥儿瘪了下嘴:“快年上了也没个清净,爹爹贯是爱往家里头请人来。”   又道:“只是这回怎这般年纪的都唤来了,莫不是甚么远房的亲戚。”   一头伺候的婆子道:“没听说有甚么亲戚来呐。”   哥儿摇摇头:“爹爹真当是甚么人都往家里头请了,瞧都把咱家当观园了。”   婆子道:“老爷擅结人缘,也是为着生意。想来能请这般年纪的来家中,也自有他的本事。”   小哥儿没再理会受小厮引着前去偏厅的祁北南和萧元宝,转问道:   “教小元子上小街买鸡鸭杂碎了没?”   “一早就吩咐他去了,还往公子最爱吃的张婆的摊子上买。”   哥儿脸上这才有了笑,与婆子道:“那上屋里等着去。你再吩咐小厨房给我煨上一碗八宝甜羮来,多放些莲子进去炖着。”   这头,祁北南牵着萧元宝到了偏厅上。   走了老长的廊子,一朝进了偏厅,萧元宝小心坐到黄花梨的椅子上,觉着屋里暖和的都快将他熏出了汗来。   他瞧着敞大的偏厅,比他们家的堂屋还大,脑子里不由得就冒出了雕梁画栋四个字儿来。   这屋里头摆着好多漂亮的物件儿,虽他都不晓得是甚么,可光见着色泽质地便可知是些好东西。   “祁小郎君赏光。”   萧元宝还没瞧尽兴,就瞅见进来了个衣装华贵的男子。   他立小心端坐好,见祁北南与明达做了见礼,他也跟着唤了人。   “这是家中小弟,今日一道在城中采买年货,不想明老爷盛情,这般便一并来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是我晃眼在外头瞧见了小郎君,便使了下人请你来一坐。”   明达看着萧元宝:“当真是个软糯可爱的孩子。不知甚么年岁了?”   萧元宝小心看了祁北南一眼,得到他的示意,他方才恭敬道:“回明员外的话,开了年便十一了。”   “巧,与家里的老二一般年纪。”   明达神色一亮,又与祁北南道:“可教与我们家鑫哥儿一道顽。”   祁北南见状道:“小弟性子内敛,少有出门,只怕露了怯。”   这几年他虽常带萧元宝出门,他自也跟着蒋灶郎外头去做席,可这般登大户家里做客还是头一遭。   忧心人离了他怕,便出言拒了明达。   不想明达却道:“诶,小孩子最是容易说顽去一处的,将才见着还内敛,多说两句话就熟悉了。”   “二哥儿在何处啊?”   下人道:“二公子在屋里呢。”   “终日在屋里作甚,也出来走走,愈发养得圆润了。”   明达道:“去把二哥儿喊出来见见客。”   “嗳。”   祁北南本想抬手阻止,下人却已去了。   他无奈,这明达果然是爱结交人,与寻常小性儿的人着实要爽朗。   “无事,你见一见明二公子。”   祁北南拍了拍萧元宝的手,示意他不必怕。   萧元宝点点脑袋,他倒也不怕,左右见个人说两句客套话而已。   若说谈得来固然好,若不对付,往后不相见了就是。   不多时,明二哥儿便与小厮来了。   这明二哥儿便是先前在廊亭上瞧见祁北南和萧元宝来的哥儿,娇生惯养的孩子,本不乐意来见客,却又不敢不听明达的,来时脸上便挂了些小情绪。   “爹。”   明二哥儿进厅里来,故意没瞧见人似的,径直走到了明达跟前去。   “快,见过祁小郎君。”   明达道:“他的小弟,与你同年咧。你不是嫌冬日里外头下雪不好顽么,这朝有玩伴上门来,你俩恰好能一道顽。”   “去踢毽子,投壶,吃甜羮糕饼。”   明观鑫心想是个甚么人他爹就唤他来见,他爹是不分门第的好心唤自己与人耍,可能耍到一处去么。   恁些个小户人家的孩儿,没见过世面,与他说甚么都不知道。   他又说不来养鸡养鸭子,猪肉、菘菜多少钱一斤这些话题。   可若不主动与他搭话吧,自性子又小,与他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平白教人觉着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还有些少数胆子大的,却又是一个劲儿拍马屁,无趣的很。   明观鑫虽有些性子不想做这应酬,可到底还是不好当着客拂他爹的意思,否则到外头说他们家不是就难听了。   于是转头去,见着坐在椅子上的萧元宝,白丁家孩子的收拾,不过生得倒是不讨人嫌。   “小弟与我去耍吧,小灶房上刚巧做了些八宝甜羮,整好教你也尝尝。”   萧元宝以为只是见个礼就行,不想还教他一道顽。   他自懂些事起就跟在祁北南身边,耳濡目染了许多为人处世。   这明家大富户人家,瞧得起他们这般小门子请他们来家里做客,人家公子哥儿都如此邀他了,他若拒人家的意,倒显得不知好歹了。   便道:“多谢哥哥美意,我好口福来就能尝到府上的八宝甜粥。”   祁北南见萧元宝应了下来,微有些忧心,虽知晓他已不是几年前见了生人都怕得走不动道的萧元宝了。   可还是怕他应付不来这般富户出身的公子哥儿,他们自来养尊处优,有时候不是有心去讥讽谁,可自来的生长环境就富贵,说的话也大。   若是心思敏感,性子小怯的人听了,容易多心自艾。   便道:“若是累了就回来,早间为着进城高兴,起得又早。”   “嗳。”   萧元宝乖巧应了一声,这才起身与明观鑫出去。   祁北南一直看着人出了门,方收回目光。   明达笑呵呵道:“我便是说小孩儿之间没有生分的。”   走在外头明观鑫心想萧元宝倒是个能张口的,不似个哑巴。   他领着人往自住的院儿那头走,只一路间都还是无话。   直到了明观鑫的院子门口,他见着萧元宝盯着院前的牌匾瞅了几眼。   才开口道:“这是我住的院子。”   萧元宝瞧见牌匾上落着三个字,念了出来:“宝珠阁。”   明观鑫微讶:“你识得字?”   萧元宝点点脑袋:“嗯,我哥哥是读书人,教我认写过字。”   “那你识得多少字啦?”   “千字文已经学写过了。”   明观鑫微呼:“你倒是刻苦耐心,千字文我才读完。认字写字可太枯燥了,又还苦,写个一盏茶的功夫我手就疼。你不觉着疼么?”   萧元宝老实道:“夏里蚊虫多,天又热,心情烦闷静不下心来写,冬头冷又僵手,笔都落不稳。”   “我也觉着乏味得很,不过我哥哥每日都得教我。”   明观鑫夏里有冰不受热,冬头炭火暖似春,没太受萧元宝读书写字的那些苦。   可瞧萧元宝也深有所感读书乏味,觉着距离拉得近了些。   他放下了两分偏见,与他话也多了起来:“除却这些不爱的,那你爱做些甚?”   萧元宝道:“学菜,做菜;我喜欢干这些。”   明观鑫想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许多小户上的孩子早早就要为一家子操持做饭洗衣裳了,不似他们家里头灶房上做个菜有专门的灶人,切菜有专门的助手,烧火有专门的丫头。   他便简单问了句:“你会做甚么菜?”   “一些市井家常的我都会,最擅长的是下水菜,我老师便是靠这手菜做起灶人的。”   萧元宝想着富贵人家不缺银子,当是不会吃这般寒碜物,道:“许二公子应当没如何吃过,都是些不登门面的菜。”   明观鑫却眼睛发亮:“如何没吃过!我最是爱吃这些。半晌前才唤了人去小街买了张婆摊子上的杂碎。”   萧元宝意外:“不想二公子家中殷实,竟不嫌这些吃食。”   “你瞧我这体格子,就当晓得我最是好吃的。”   明观鑫觉着遇了能说话的人,欢喜道:“咱家这商户人家,不似恁些高门官户,吃用都讲求个风雅,喝个茶要用晨间不见光的露来沏,我尝着味道跟那寻常井水也没甚差别。”   “他们嫌我甚么都不忌,甚么都张得了嘴;我还嫌他们无事爱瞎折腾呢。”   萧元宝笑出来:“二公子当真平易近人。”   “别光在这门口站着说话了,去屋头坐着说。”   明观鑫道:“你且再与我说说还会做些甚么市井菜,我最爱吃鱼和笋,你可会料理?我家里赁的灶人手艺不差,只是我终日里吃他做的菜有些腻味了……” 第46章   “明家以木材生意起家, 做至今日,却也还是单守着这门子家业,实在惭愧。”   “自我这一代, 就更是不成器了, 我这人旁的不行,也就爱结交些朋友,不想四海朋友多能人,倒是歪打正着对我这生意颇有些助力。”   明达与祁北南落在偏厅闲说着话。   祁北南从明达的话间听出了些意思。   这明达不分贵贱请人来家中好吃好喝伺候, 也并非是寡独想叫人来作个陪。   结交的目的还是想对自己生意有所助益,生意人要的便是灵通的消息,而消息都得靠打听才能得。   若是他既无渊源家世, 又没有功名在身, 还未曾有甚么远见。   想必此次也差不多就是明达最后一回相邀了。   商人重利, 他历来是晓得的。   可也不单是因商人看利, 两人非亲非故, 甚至连邻里相亲都不是。   若与人未有助力, 怎会三番四次的热情招待, 当真是家中银钱多得需得肆意挥洒了不成。   倘使明达未加试探, 就独只请他来说谈些不痛不痒的。   那么他反倒是要猜疑这明老爷是不是家中有了适龄小姐哥儿,想要择个婿, 恰好是瞧中了他。   而今明达既露其意,反倒是两厢安心。   祁北南道:“明老爷持之以恒守着木材这一家业, 方得今日之蓬勃。又擅结交朋友,四海之中又哪里皆数是能人, 庸碌之辈芸芸, 到底还是明老爷慧眼识珠。”   明达笑:“祁小郎君是读书人,说话总是这般教人心中舒畅。实在是教我爱与郎君说话。”   祁北南又道:“明老爷不嫌我年轻, 与我几番招待,实乃热情爽朗之人。我姑且胡言几句,若说得不在理,明老爷切勿见怪。”   “小生不擅生意经营之道,草看得些天时。今年冬月寒冷,冰天雪地,来年只怕有旱。”   岭县历来算是个风调雨顺之地,便是外头遭了洪涝旱灾,此地依然能渡过灾年。   不过虽不曾受大灾,像是此前外地的农户老百姓一般流离失所,远走他乡乞食,可也会受不小波及。   好比是外乡洪涝,那岭县时年的雨水亦多,庄稼收成会减少。   若是外乡干旱,那岭县必也天气炎热,虽不至颗粒无收,可减产受热也是少不得的。   “若明老爷不嫌麻烦,谋些散碎银钱,不妨趁着冬月上多囤些冰起来,待着来年夏月天旱,彼时可得好价钱。”   今年冬上雨雪多,河面冰封,冰盛好取。   其实祁北南也有心想借着明年的天时囤上些冰,待着翌年再转售出去。   而今制冰术尚且不精,夏月里用冰多还是前一年冬上存的,可冰到底不易保存,在冬月上这些东西便如雨天的溪水一般不值钱;   可换在夏月上,冰便是奢贵之物,富户高门可大缸盛在屋间任其融化消暑,寻常老百姓可可在街边买得一杯冷饮子灭火。   用处多,货又少,价格自是了不得。   但祁北南也晓得,寻常人家要储存冰至次年夏月间,可谓是困难。   取冰储存,得取封之地老厚的好冰,越大越整为佳,如此才能保证冰融化得慢,储存得久。   若是取些零散碎冰,出了冬就给化开了,徒劳一场空。   取冰后,需还得有窖藏之。   地窖温度低,冰能储存得更久,窖越是大,能储存的冰越多,冰越多融得也便越慢。   如此从开采至储存,每一步都做了限制。   没有极大的人力、物力,便是提前知了天时要旱,也是徒劳无用。   既这般,他倒是不如将此消息透给明家,以明家的财力,囤些冰是轻易事。   明达见祁北南果真聪慧上道,对其又刮目相看了三分。   家中食客众多,倒是还不曾有言明年天时要旱的,反而因天冷,雨雪多言明年或是要再涝。   “祁小郎君巧思,此番预论,我姑且头回听。”   祁北南知道明达不信,就今年冬月来看,雨雪频繁,预天时之人自也都觉言次年天气平和。   便是如此,昔年教人毫无准备,许多地方都跌了跟头。   “判天时这般事,本就玄乎。若当真能够依人所判,那天下也便风调雨顺,太平鼎盛了。”   “陛下设钦天监而观天象,吃朝廷饭的这些大人们,预天时皆数一数二,可天下老百姓不也一样在受天时所困。”   祁北南道:“我言这些,并非是自砸招牌。”   “只是想说天时变幻莫测,今年冬月上既见异端,大势趋向于涝。明老爷有资本,不妨两手准备,虽是会多麻烦上些,却稳妥。”   明达略做琢磨,觉着祁北南所言不差。   左右天现异常,有些观瞻的都会或多或少的囤积粮食,不论旱与涝,庄稼皆减产,当年粮价必有浮动。   可除却粮食,旱就得囤冰。   他正与祁北南说得起兴儿,管事的忽然来了一趟厅上。   “你没与他说我在见客?”   管事道:“一来就说了,只是陈秀才说想一并来说说话儿,瞧老爷招待的是甚么客人。”   明达默了默,道:“也罢,他要来便来吧。整好祁小郎君也是个读书人。”   祁北南听出还有客来,他整好渴了,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   须臾,便轻车熟路走进来个男子。   “老明,甚么娇客藏着掖着,都不唤我来见上一见呐。”   话音刚落,朗着声进来的男子转头瞧见椅子上的祁北南,四目相对。   登时脸上的笑容却去了。   “这是我新识得的祁小郎君,写字那可真是一绝。”   明达姑且还不晓得陈秀才和祁北南已算是老相识了,还吹捧着祁北南:“便你是秀才相公,一手的字已是老辣,待你见了祁小郎君的字保管也要说好。”   祁北南也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陈夫子,此人便是几年前赵光宗的启蒙先生。   赵光宗府试得过,名次又好,即便有陈秀才在学政做事的爹,却也顺利的进了县学。   听赵光宗说陈老爷子去年已然荣休了,贯是爱上县学去逛悠的陈夫子也去得少了些。   这老匹夫甚是不要脸,先前误赵光宗不浅,离了他自闭门读了一年书,没有名头上的夫子凭己身而考进了县学,本当是打了他的脸。   谁晓得老匹夫竟还四处得意,他启蒙出来的学生,头回下场就考做了童生。   言外之意赵光宗能考上还是他的功劳了,在县学里头与人夸奖赵光宗,说是自己的好学生。   赵光宗厌恶他至极,先时那般辱自己,如今自己考上了他又笑眯眯的贴上来,岂非令人作呕。   为此他回回都下冷脸子,却教得不知情的旁人觉着他不敬师长,是个得意忘形的人,反倒是愈发衬得陈夫子不计前嫌,品德高洁了。   当真是气得赵光宗休沐回村子寻祁北南,都要大骂陈夫子一顿。   不是冤家不聚头,祁北南笑眯眯得唤了一声:“学生见过陈秀才,早闻秀才贤名,今日总算是得已一见。”   陈夫子自也记得祁北南,虽此前也只见过两回,可偏生两回都是他跌跟斗的时候,他就是记性再不好,也忘不得。   又听明达那般拍马屁,真是往马蹄子上拍。   亏得是他不知情,若为知情,他都要怀疑是故意教人来讽他难堪的。   他在一侧坐下,笑道:“小郎也是个读书人么,瞧着模样不大像,我还以为是个庄稼人。”   “读书人字写得好是好事情,不过科考场上要瞧的也并非字,还得要文章出彩。”   祁北南笑了笑,这老匹夫还是爱拿庄稼人说事。   他道:“陈秀才好眼力,学生便是农户人家。学生愚钝,不知可是科考新增了条例,需得观貌,得符合读书人的貌相方可才能下场,又或是添彩?陈秀才见多识广,还望告知。”   陈秀才一顿,斜了祁北南一眼。   “不知祁小郎师承何处,如今年纪又下场过几回了?”   祁北南道:“家学,未曾下过场。”   陈秀才闻言笑了出来:“祁小郎君莫不是要学那个家中闭门苦读一年,以头十名考入县学的学生。”   “我竟是忘了,你们好似相熟。不过我还是提点小郎一句,并非见旁人如此得了好,自就可成才。”   “未曾下过场,自命不凡心性浮躁,这般人物我见得多了。待着下了场,长得了见识,便晓得天高地厚。”   明达就是愚钝,也听出了两人有些火药味道。   他连忙打圆场:“哎呀,老陈,瞧你一来夫子病便犯了。尽数说读书的事,我这门外汉都只能干听你们俩说,半句话插不上了。”   “方才我与祁小郎正说谈天时,论明年囤不囤冰呐。”   陈夫子闻言,厉色道:“这月上雨雪繁多,明年天气势必凉爽,甚么糊涂人才会想着大肆囤冰。”   话已说尽,祁北南也懒得相劝,明达若听自晓得去囤,若不信,他口舌费尽了也无用。   这厢才懒得与陈夫子浪费口舌,便也不搭他的腔,自慢悠悠端了茶吃。   陈夫子见祁北南不说话,反倒是追着问去:“祁小郎君,莫不是你觉着明年的天时当囤冰?”   祁北南装聋作哑:“明老爷,你这茶真是不错。”   甚么点到为止即可,明达也有些不愉陈夫子这般痴缠着论高低了。   他道:“祁小郎喝得惯走时带上些。”   “这屋里教炭熏得热气哄哄,怪是容易起火。前些日子得了些雪梨,皮薄肉甜,最是压火。”   他冲管事的道:“快去取了来,教陈秀才和祁小郎君尝尝。”   陈夫子见此,轻哼了一声,自说自话也没甚么意思,便没再言。   祁北南在厅里又坐了会儿,想着萧元宝也该回来了才是。   左等右等的却没见着人,他自请要告辞,将萧元宝给寻回来。   明达要留祁北南吃饭,这回,他没答应。   如此也只好唤下人去叫萧元宝。   “怎就要回了,爹爹如何不留祁郎君用饭。”   正在宝珠阁里头耍的明观鑫听下人来传话,不满的嘟囔了一声:“我与宝哥儿顽得正好,还说留他吃饭的。”   萧元宝见此,连道:“二公子好意,当是我哥哥觉着时间差不多该回了。出来时没有与家里人说明白,怕迟迟不见我和哥哥回忧心。”   明观鑫还未与萧元宝耍尽兴,可也不好这般拘着人家不教走。   “我爹也是,真不周全,请人来也不提前安排,教人家也好与家里头交待嘛。”   他从暖榻上下来,铺的靛蓝绸子榻上洒着一堆精巧的玩意儿,像甚么泥塑的兔儿爷、仕女模样的不倒翁,还有变换多端的华容道,九连环,鲁班锁等一系……   下人连忙前来与他穿上鞋子。   明观鑫道:“去取几包好吃的糕来,给宝哥儿带回去吃。”   “不必麻烦。我来已然吃了你许多茶水点心了。”   “那算甚。”   明观鑫道:“我本是想教你与我做菜吃尝的,奈何今儿没预先备下菜肉,下回,我教人再去请你来家里,到时候你一定要来。”   “嗳。”   萧元宝也从软榻上下来,他笑道:“你这屋子香喷喷的,像是走进春日里的花丛一般,你邀我定然来的。”   明观鑫欢喜。   两人整理妥当,他才送萧元宝出去。   只是走时,下人抱了一大盒子的东西,都是要送与萧元宝的。   其实家里只要来客,但凡是与他顽的,不论是他自个儿的好友,还是他爹教他应酬的。   人回去,必然都会送上些礼品。   只不过他欢喜萧元宝,为此也就给得更多了些。   明家照旧,唤了马车,送两人回乡。   “我知你爱结交人,可也别甚么人都交。劝你多少回了,这些穷寒人家的攀附上来,瞧准了你大方,一通胡言,便从你这处又吃又拿的。”   陈夫子见马车走远了,与明达道:“他们来吃的,只怕此前见都没见过。得了你的好,瞧着吧,往后必同那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明观鑫虽以前也觉着他爹便是陈秀才说的那般,可他觉得萧元宝人还不错,便不乐意陈秀才这般说了。   他道:“恁些东西都是我要送人家的。”   “二哥儿年纪小,心思又单纯,瞧你受这些乡野哥儿几句话便送许多东西,你爹挣这般家业可也不容易。”   “陈伯伯,人好坏我也能分辨一些,人家不曾与我好言讨要甚么,这都是我自乐意给的。”   明观鑫意味不明的道了一句:“爹爹不也有甚么好都想着陈伯伯么。”   言罢,他说了句冷,告辞进了屋去。   明达一直没言,看着陈秀才笑了笑。   “老陈饭用了再回去吧,今朝吃炙羊肉。”   陈秀才道:“你可别装傻,那小子说的囤甚么冰,这糊涂事你可做不得。到时候砸手上,浪费多少财力物力去。”   “老陈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怎还跟个小郎这般夹枪带棒的。”   明达道:“姑且不谈这冰囤不囤的,你今儿这般险些教我下不来台,人家说得好不好的,都是我请来家里的客。”   “话既说到了这份儿上,我便直言了。你这客里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明达听闻这话,胸口高高的起伏了一下,面上却还维着笑:“你这不是孩子气嘛。”   “好了好了,不说这小郎了,今启一坛子好酒吃羊肉。”   陈夫子负着一双手,不言语。   “屋里有一尊紫檀山水雕,你端回去与老太爷赏赏看好不好?”   陈夫子闻此,脸上这才松动了下来:“给我爹赏还是与我赏?”   “你端去不是全凭你做主么。”   陈夫子这才又欢喜起来:“也是好久没吃你家的炙羊肉了,还教多撒些孜然才香。”   “老爷,那咱就听陈秀才的不囤冰了?”   管事的见陈秀才先一步去了饭厅,瞧着自家老爷神色不多好,上前去问了一句。   “作何不囤。今年冰比往年都好取,我还就给多多的囤了。”   管事的道:“老爷与陈秀才置气呢。”   “我与他置气,老匹夫一个。”   明达冷哼道:“他手头紧想来我这讨些松快,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何时短过他。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在我这儿充甚么大,未免也太不给我脸面了些,还要挟上我来了。”   马儿四脚跑得快,一溜烟儿就出了城了。   萧元宝从马车里探出了些脑袋,瞧着前头的马儿几缕鬃毛教风吹得簌簌的,怪是威武。   他还是头一回坐马车呢。   只觉着车厢之中好生的宽,都能坐下四个人了,垫子也软。   绸布的帘子一放下来,寒风就教隔绝在了外头,暖呼的跟在家里一般。   冬日里头坐着,可比牛板车坐着不知舒坦多少。   他心想,有银子使可真好。   他们家里这两年也算是村上手头宽裕的人家了,桌子上两日能吃一顿肉,柜子里也有两匹拿得出手的绸布。   本以为已是了不得了,可这朝去了一趟明家,他才晓得天有多高。   人还得开眼界,终日若窝在井底下,还以为天地就那么一方呢。   他要再更加努力些,挣钱来,到时候他们家也坐这般可以不受风寒日色的车子。   也买上些陶器瓷罐,不为装东西,就图个摆着好瞧。   光是想着,他便乐呵的翘起了脚。   “这么高兴?”   祁北南暗暗瞧着萧元宝的神色,他的一点小动作他都晓得。   萧元宝抿了抿嘴,点了点脑袋。   “我今儿出来长了以前都没有的见识,高兴。”   不仅看了许多以前都没见过的花呀树的,还有眼花缭乱的宝贝。   还知道了大户人家上,原来主人家都是各自一个院儿的,单又置得有小厨房,专门的待客厅,书房,寝屋。   这明二公子的院子就比他们一整个家都还大了。   祁北南不由得也扬起了嘴角,道:“那明家二哥儿,含着金汤匙出身,自小锦衣玉食。你乍得就与这般人接触,不怕?”   “我初始是有些紧张的,明家那般金碧辉煌的,明老爷一身衣裳感觉都能买上几头大黄牛了。可我知既去了人家家里做客,就不能缩着不见。”   萧元宝道:“见了人以后,我又想,自己作何要紧张呢?无非是觉得人家家里富裕,会瞧不起我这样的农家哥儿。”   “可是农家哥儿又怎么样呢,爹爹待我好,哥哥也待我很好,我吃得饱穿得暖,过得很好呀,没甚么教人瞧不起的。”   “若抛开家里不谈,单将人拎出来,明二公子识字,我也识字;明二公子见识大,吃用过很多好东西,可我也还会手艺,能做菜啊。就拿人来比,我也未必比别人差。”   萧元宝道:“细细盘算下来,实在不知有甚么好胆怯害怕的,又紧张什麽呢,这又不是夫子考学问。”   “说谈得来,往后多个友,那是好事情;若说谈不来,我就把礼数做全了,也不得罪人。”   “懂礼谦逊,说话好听一些就成了,不求他们给大米饭吃,姿态不必要放得很低。”   萧元宝偏头看着祁北南:“这不是哥哥教我的吗。”   祁北南脸上的笑容可见的溢出来,他忍不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   听此一席话,他心中实在是宽慰。   倘若当年,当年也这样……他眸子中闪过一丝悲绪。   好在是如今不一样了,小宝长得很好。   “怎了?哥哥我说错了吗?”   “没有。”   祁北南将萧元宝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间:“你说得很好,想得也极好。哥哥这些年没有白教你。”   “心中若不对等,友也交不长远。往后你交朋友,也记着今日的心,切不要将自己放在尘埃中,靠捧是捧不来真心好友的。”   萧元宝点点脑袋:“我知道了。” 第47章   过了正月, 很快便要入二月。   此年有预备下场童考的人家正月里都不如何宴客受亲访,教家里头清净,好给儿郎最后一个月的读书时间。   祁北南周折了几年, 十五六的年纪上, 今年这场童试总算是能下场了。   今年县试定在二月二一日上,祁北南需得是二月初一就先进城。   在城中的旅店客栈上住,翌日一早便能进考场。   祁北南倒是觉着初二一早上再去也无妨,只要提前喊上车马, 考试下午才进行第一场,全然是来得及的。   不过家里对他下场的事情很是上心,虽是开了春, 可天气还冻得很。   官道尽数践踏着稀泥, 怕在路上耽搁不说, 冻着上考场, 状态也不佳。   祁北南也只有依他们的意思。   清早上, 萧元宝便东一趟西一趟的给收拾东西。   祁北南将笔墨装进书箱里头, 一扭头, 瞅着桌子上已然捆起了个硕大的包袱。   “我这是去县城里头考试, 不是上京赶考,怎装了这般多!”   萧元宝也累的揩了揩额头, 见祁北南嫌多,盘算与他听:“这去城里要住三个晚上, 四天日子。虽是二月上的天气还冷着,可也不能这么多天都不换上一身衣裳啊。读书人, 得爱洁净。”   “再来, 刷牙子、牙粉、帕子,这些盥洗用具得带上吧, 在家里每日晨起晚间都要用的,未必去考试就不用了?”   祁北南点头:“说得在理。只是洗澡洗脸的帕子旅店上有,就用不着再带了。”   “旅店里虽是有,可你晓得教多少人用过的。且伙计杂役的有没有洗干净在拿给新的客人用,自带上一张,又不坏事儿。”   萧元宝道:“除却这些必不可少的,我另给哥哥装了四根好烛,若你晚间还温书,便点一根。不起烟,没怪味,还明亮。”   祁北南从包袱里摸出个长匣子,里头赫然躺着四支红烛。   “哪里来的?”   烛的价比油灯贵得多,寻常人家照明燃的都是油灯,不舍得买烛来用。   萧家用的都是油灯。   “我拿攒的钱买的。用这红烛照明,红红火火。”   萧元宝道:“卖烛的商贩说先前便有考生买了他们家的红烛照明,立就考上了秀才。”   逢考年,县城上便会冒出一批考生用买过的东西,统一的话术说的都是谁谁在此处吃了甚么,高中上了榜。   谁谁谁又在此处买了甚么,用过后头脑清明,蟾宫折桂……   每回都以此为噱头,想教自己的东西好卖。   偏生就有不少人去吃买,心头图一个吉利。   平时不见得下功夫读书,这朝与临时抱佛脚有甚么区别。   祁北南虽是秉持如此的态度,不过他还是没拂萧元宝的好意,小心将匣子合上。   “这般东西燃了就没了,算起来怪是贵。”   “下回考试的时候再买。”   言罢,萧元宝又道:“我还准备了些吃食,烙了六张梅菜肉饼,卤切了些猪头肉,一只兔腿。二姐儿跟旅店的灶房打过招呼了,你拿去放灶上,会给你热一热。”   祁北南去城里的客栈是方二姐儿给寻的,她在城里几年,有了些门路。   “有没有拿糟辣菜?我带一罐子能下粥就馒头吃。”   萧元宝一拍脑袋:“对对对,我都给封装好了,不说我又给忘在外头,我去拿。”   祁北南眉心微动,本还嫌收拾的东西太多了,怎自己还越问越发的多起来。   他跟去萧元宝身后,想着罐子菜容易磕碰坏,一会儿干脆放在书箱里拎着好了。   萧护今儿也没出门去,待着祁北南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取了两吊铜子儿给祁北南:“买两支好些用的笔。”   “笔墨都有,是我用惯了的,用不着买新的。”   开了年春耕,萧护和田恳都忙着,且还要□□种,用钱的地方不少,祁北南哪里肯要萧护的钱。   “没多少,你便拿着。我也不懂考场上的事情,嘱咐不来甚么,只说去城里住这几日,吃用好,别节省。”   萧护硬是把钱塞了祁北南:“我下地去了。”   祁北南知道萧护的心意,也便没再去来回推拒,将铜子放到了自屋里去。   他带了一角银子和些铜子儿在身上,银钱带多了反倒是不便。   下午些时候,萧元宝送祁北南到村口上,人带着一大包袱和一个书箱去了城里。   萧元宝瞅着牛车跑不见了,搓了搓手,半晌才心忧忧的踩着稀泥家去。   他到底也是担心祁北南考不过。   先时赵三哥哥一举考做童生,里正高兴坏了,拉着哥哥与些乡绅族老介绍,那会儿倒是长脸。   可若没考上,到时候村里人就又该嘀嘀咕咕了。   唉~   萧元宝在心头叹了口气,倒是教自个儿比下场的心头还乱些。   这厢祁北南到了县城,才落过雨,县里四处都湿糟糟的。   他未曾在外头闲逛,直奔了提前定下的客栈。   童考,不少地方村舍上的儿郎也都提前来了县里。   他到客栈的时候,里头已然热闹了,堂子间有书生围坐在一处说谈。   许是村上结伴前来的,住在一块儿相互还有个照应。   往年无考时,这月份的客栈都冷冷清清的。   这朝逢考,倒是教城里许多行当的生意都起来了些。   祁北南在柜台前拿了号牌,有个高个子的伙计得听了他的姓名,说他与方二姐儿相识。   很是热络的帮祁北南把包袱拿进了房间里,又还给他送了热水前来,教他泡泡脚暖和一番。   洗了脚,伙计来取水,祁北南便将萧元宝给他准备的卤肉取出来,教伙计拿去灶上热。   他晚间就吃这些,外在配一碗稠粥,待着酉时左右再送来。   另又取了张饼,谢与伙计。   那伙计欢喜的拿着东西就去了。   祁北南解了一身束缚,预备上床去睡会儿。   说句大话,乡试前的考试,他都无需准备,自不必要挤考试前的那点时辰看书。   方才解了腰带。   门口却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   祁北南只好又将腰带系回去,以为是伙计还有甚么事,不想开了门竟是个干瘦个矮的男子在敲门,左顾右盼贼眉鼠眼的,像是要做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郎君安好。”   祁北南眉心微动:“我可识得你?你有甚么事?”   男子低声道:“郎君身子可疲乏,屋中独一人孤孤单,不妨教个细软的伺候。身心舒爽了,明儿下场方才出个好成绩呐。”   祁北南立悟了这男子是什嚒人物,他变了客气神色,冷声道:“既知我明日下场,还来做那暗门子的生意,你好大的胆子!”   男子微哆嗦了一下,赔以一笑:“小郎君歇怒,您不爱人伺候,小的这就走。只实在娇美可人,茶汤侍弄得,又还略识几个字。”   祁北南瞅着男子还不死心,竟又推销,道:“再是多言扰我清净,信不信我报官。”   男子见此,再不敢多言。   连佝着背悻悻的走了。   祁北南望了一眼,不知这男子是不是还要旁寻客去。   须臾,不见了人影,这才合上了门。   心想这些暗娼当真是张狂,竟如此揽客,且还敢公然招揽进城下场的读书人。   也真是不怕坏了朝廷的苗子。   翌日一早,祁北南收拾了书箱,前往考场去。   童生试不如乡试会试严苛,待考罢一场,晚间是能各自回去的。   他关门时,见着同层的屋子间出来个穿红着绿的女子,额间散着一缕发,一身脂粉味儿。   扭着腰,很是有些轻浮。   女子前脚刚走,后脚又出来个提着书箱的男子,约莫三十余了。   祁北南心中鄙夷,不怪这年岁上了还在童考上打转。   竟是考前一日都还不给闲着,这般读书人还有甚么出路。   县试由地方知县主持,需得考上五场。   入考场当日下午一场,后两日各两场,也便共考三日。   童生试的头场县试,虽考的场次多,可考察的都是十分基本的东西。   无非都是诗词背诵默写,解说经义,连策论前几年都教陛下挪置了府试上。   但凡读书人将四书五经熟读背诵,这县试且都容易过。   祁北南坐在号房中,伸手捏了捏挂在腰间的那枚荷花大鲤鱼香囊,露出了些笑。   五场考试,权当是练字了。   考罢当日,祁北南从考场出去,赵光宗竟来接他。   待着他从最考场里间走出,外头已然团集上了许多人。   “如何?可还顺手?”   赵光宗下学便匆匆的来了考场,县学距离这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晓得祁北南今年要下场,早就想来寻他了,不过先前考试,他不好前来打扰,挨着考罢,这才前来。   “方才听人说此次考的诗词有些冷僻,要教人跌跟头。”   祁北南眉心凝起,教赵光宗看得心头一紧。   旋即,他又淡然一笑:“倒是没觉着有甚么不顺之处。”   赵光宗见此,欢喜得肩膀上挂着的书箱直晃动:   “我想也是难不住你,连我下场那回《孝经》那般书都教你压得中,旁的定也不在话下。”   “辛劳了这几日,走,我请你吃盏子茶去。”   祁北南笑道:“去我落脚的客栈吃吧,也好收拾物件儿,晚些时候回家去。”   两人在客栈上坐了个把时辰,说谈了些学业上的事情,相约了六月一同前去磷州参与院试。   上回的院试赵光宗没能上榜,这朝又在县学上苦读了两年,心头比上回可多了些底子。   此次祁北南若是县试过了,后头的府试不必上州府去考,上头改制,州府学政下派官员来地方监考,倒是省得多加奔波。   眼瞅着太阳有些偏西,祁北南才别了赵光宗回去村里。   祁北南一路回家去,从村口下牛车,一直走到了家门口,竟也都没见得个人来接他。   好在是炊烟已经升起,进了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香味。   若非做了好菜,家里清净得教他以为家里人是忘记了今儿考罢。   “哥哥!”   从外头回来的萧元宝见着院子里多出来的一个人,眼前一亮,立欢喜的跑了进去。   帮着祁北南将书箱子接了过来。   “你怎回的这般晚。”   萧元宝道:“还以为你今儿也要在城里住呢。”   祁北南道:“一早便说定了今朝回来的,怎会胡乱耽搁不回。瞧这天色不早,也没个人说来接我。”   “我瞅着天暗了,是要出去接你的,可路上撞见村里人说热闹,就凑过去听了一嘴,谁晓得竟是跟你走过了。”   萧元宝也嘀咕了句:“最后一场不是说申时便考过了么,怎天都快黑了才回。”   祁北南闻此,心头微愉,解释道:“光宗来考场门口接,我与他说了两句,回来就晚了些。”   萧元宝这才没在肃着张小脸儿,几日没见着祁北南,他觉得日子过得好生慢。   “我烧了热水,哥哥要洗漱有水用。饿了没,鸡当要煨好了,我用的是去年山里捡的干菌子炖的,可香了。”   他突突跑去灶上,给祁北南盛了碗鸡汤出来凉着。   “爹爹和田恳大哥也当回来了。”   祁北南虽是昨晚上才在客栈里洗过澡,今朝考试一日,又赶回来,身上也起了不少汗。   初二那一日还雨霏霏的,怪是冷,昨儿太阳一出来,午间热得跟四月天似的。   裹得厚实的考生可糟了老罪,考场上人多,号房又那么一丁点儿,捂着当真要长出痱子来。   祁北南估摸着今儿往后,得是要热起来了。   “你不是去听热闹了吗,听了甚么这般入神。”   祁北南打着热水,与萧元宝说谈道。   “哎呀,瞧我看见哥哥一高兴又给忘了。”   萧元宝道:“听乔娘子说白家的柳儿姐定人家了。”   祁北南眉心微动:“可说了哪家?”   “听说是一户富裕人家呢,在邻县上,家里做买卖的,吃穿都不愁。”   祁北南道:“白家不是不舍得女儿嫁得远了?”   以白家的门槛,白柳儿的品貌,寻个富裕的人家倒是轻巧。   只是他没想到会嫁到外县。   “是呀。”   萧元宝道:“不过那人家只一个独子,且相貌品行都不错,白家瞧了画像才应的。过阵子白家要摆酒席,这才将消息露了出来。”   他还不知白柳儿与方有粮各自的心思,只想着柳姐儿嫁得个好人家为她高兴。   可话又说回来:“我听三哥儿说方大哥哥晓得了这消息以后,一个人在半山腰的大石头上坐了好半晌,他不会是瞧柳儿姐姐要嫁人了,心里头又后悔了吧?”   祁北南微吐了口浊气,他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方大哥哥那么大个人了,他自己有数。如今柳姐儿有了好人家,往前的那些事不要再提了。”   萧元宝晓得,若是教人知晓了柳儿姐先前欢喜过方大哥哥,对她的名誉就不好了。   虽他不晓得方大哥哥究竟是什嚒心意,许是自个儿年纪小,家里日子过得也松快,不知柴米油盐的艰辛,他心里总还是觉得两人有些可惜。   “那白家请得是哪位灶人给他们做席面儿?”   “请了老师。”   萧元宝道:“不过我不准备去帮忙了这回。”   “怎了,白家得罪你不高兴啦?不是最爱去村子里头的席帮忙么?”   “白家办喜事那日跟哥哥县试出榜的日子重在了一日,我要跟哥哥去瞧榜,怎空得出手来帮忙。”   再说他一开始想的是柳儿姐姐与方大哥哥,若他们家做席面儿唤他去,那自还仔细考虑一番究竟是去看榜还是帮忙做席面儿。   这朝柳儿姐姐嫁去外县,他就没甚么好思考的了。   县试出榜快,考卷阅卷都在本地,出了成绩就能直接布告出来。   老早就张贴了,一场考试甚么都定不得,便是过了,也没甚么好得意,还得府试过了方才有一二看头。   二月十五,一早上,学政府外的布告栏人头攒动。   祁北南与萧元宝也前去瞧红榜。   人挤着人,小半月没下过雨的天儿热哄哄的,像是灶膛的余火,不烧得水滚烫,也能教水烧热。   萧元宝已然长高了不少,这回来瞧榜再不会似前两年来同赵光宗看榜那般教人挤在矮处,甚么都瞧不见了。   他一头钻进了人缝堆里,独自挤到了前头去。   不过须臾,人头发乱糟糟的又挤了出来,一双大眼里装满了光彩。   他一把拽住祁北南的手:“上榜了!哥哥上榜了!”   祁北南心有成算,前来看榜也不过走个过场。   倒是瞧见萧元宝高兴的模样,也忍不得嘴角扬起弧度:“看把你高兴的,且还是县试呢,连入县学的资格都没有。”   萧元宝却连忙摇头,想欢喜的大声呼出来,可又觉得太张扬。   便紧紧抓着祁北南的手道:“哥哥的名字在最显眼的头一个呢!你是这回县试的第一名!”   “赵三哥哥说倘若县学名额够的话,即便没有过府试,县试头三名也可以填补空缺进县学读书的!”   萧元宝小脸儿上的笑容散不去:“再者县试都第一名了,府试再如何都等登榜才是呀!”   “你说的在理。”   祁北南给萧元宝顺了顺炸起的头发,牵着人往外走:“冲你这话,哥哥也定拿下府试。”   “只这还头一场,不必张扬,待着一并上了榜,再行欢喜庆祝。”   萧元宝应声。   府试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不可掉了链子。   不过哥哥这么厉害,还得是要奖赏一番才好。   “去市场上,买两个新鲜猪脑,拿回去炖了给哥哥好好补补脑子。”   祁北南摸了摸下巴:“我觉着我脑子也还能用,倒也不必补~” 第48章   三月底上, 村野地头间已起了绿。   山上山下的野菜又到了能吃的季节。   萧元宝去小溪边上摘了一把水芹菜,顺道还折了些紫皮的蕨菜。   二月初上下了雨,到这三月底中间就两场小雨, 且还很快便下过了, 半点不似春雨那般缠绵许久。   天气日日暖和,教山顶上的野桃子树、李子树都大片大片的开了花,就更甭提山下的果子树了。   动作快的早已经开败了去。   他到了小河边上,溪水都退了一指宽下去了。   往年一片一片脆嫩的水芹菜今年水量不足, 少了许多,且还小根小根的。   他倒是欢喜小根的水芹菜,炒肥瘦相间的腊肉吃跟入味些, 不过看今年这架势, 只怕哥哥说对了, 夏月里头得旱。   萧元宝挑拣着摘了一大把水芹菜进篮子里, 一会儿便来了两个村哥儿, 挥着小镰刀挨着把水芹菜割了, 不晓得是要拿回去喂牲口还是用棕榈叶子捆了拿去城里卖。   他挎着篮子家去。   这春头上家里忙糟糟的, 爹爹和田恳大哥天蒙蒙亮就下地里了, 干个把时辰才回来吃早食。   哥哥也时下地去帮忙,不过眼瞅着要府试, 爹爹不许他再跟着去地里。   萧元宝快着步子家去,趁着凉爽, 也帮着田恳大哥背两背篓肥到枣儿坝那头的地里去。   他一日下地里干不了多少活儿,得料理一家子的吃穿, 做饭和洗衣服。   春月里头正是下力气的时候, 家里得做顶饱好吃的饭菜,这才有力气使。   活儿做得多, 衣裳也脏污的快,洗就洗得更勤了。   “这次的肥肯定没问题。院墙脚下种在坛子里的一排菜,就属这个配方的肥长得最好。”   萧元宝到院儿里,瞅见祁北南和田恳都在后院儿酵肥的地方。   他把菜篮子放在高处,省得教讨人嫌的鸡和鸭子把菜啄了,这才凑上去。   “要启用肥了吗?”   田恳道:“嗳,天气暖和,若是一直这般热下去,到时候土地旱,土壤中的肥便蒸发了。俺瞅着天气阴,燕子飞得也低,山顶戴帽,今日晚间不落雨,明儿也得下。趁着这时候下了肥,能教菜果好吸肥。”   祁北南翻看了一二田恳酵肥做的记录,翻了两页纸,他又将手札退还给了田恳。   这小子大字不识,做的记录除却他自己以外,就没人瞧得明白。   虽是肥的囤酵时间、用料他瞧不出来,可院墙底下的一排菜生的好坏却有目共睹。   院墙下栽种得有菘菜,萝卜,菠菜,莴苣,葱子……种类不少,都是些常见的菜。   但他却并非一种菜种一个坛子,而是几种菜种一个坛子里,如此种了十来个坛子。   如此再施用不同配比,发酵时间的肥。   这么一来,不仅能瞧出酵的哪种肥好,且还能瞧出哪种菜蔬受不得这般肥。   二月里头,有只公鸡飞进了坛子菜圃里,将长得绿油油的菜啄了大半去。   气得萧元宝当晚就吃了芋头煨公鸡。   他早盯着坛子菜圃里的小葱子发得大根又秀,早间做面条吃的时候想来恰一把都没舍得,好教田恳观察菜蔬的长势,倒是教公鸡给霍霍了。   “左右你定下便是。”   祁北南道:“都试了这么久的肥了,没道理在坛子就长得好,下了地就不成了。”   田坎笑着应道:“嗳。”   萧元宝撸起袖子:“田大哥,我跟你一起下肥去。”   祁北南道:“你不怕臭了?”   “我每天给爹爹洗衣裳,鼻子都嗅惯了。”   萧元宝心想着怪不得外头那些娘子夫郎总骂臭男人,果真是臭的。   不过……他凑到祁北南身上嗅了嗅,哥哥不是臭的,还有一点香。   祁北南看着人在自己身上闻来闻去,伸手捏了萧元宝的脸颊子一下:“你是小狗吗?”   “我昨儿夜里才换的衣服,没有味道。”   萧元宝满意夸奖道:“哥哥是我们家里最爱洁净的。”   田恳耙了两桶肥,萧元宝也想搭手。   奈何担又担不动两桶,提又不便提,于是便扛着犁耙跟田恳去了地里。   祁北南本要与他们一道,却教萧元宝推去了屋里,还有两日又得下场,甚么时候了还往地里去。   他想辩亦是无可奈何。   “倒是死心,还往地里堆山码海的送肥去。”   “今年天气暖和,要是教菜都死了,怕是一季没得吃咯。不过想来也不碍事,左右是富裕人家,大不了买菜吃嘛。”   萧元宝听着田坎下的旱地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嘀咕声,他偏过脑袋瞅了一眼。   “徐伯伯家要卖菜了吗?”   地里的徐老汉扬起头:“我甚么时候说要卖菜了。”   “既是不做卖菜的营生,那管旁人买不买菜吃,左右是又照顾不了你的生意。”   萧元宝斜祁眼睛:“清闲的咧。”   “嘿!你这哥儿,萧家当真是个个都凶得很呐!”   萧元宝道:“凶的还没来咧。我这要是就凶了,那我爹要是来了徐伯伯还敢张口呀。”   徐老汉辩不过萧元宝,便只能道:“你嘴巴这般厉害,往后看谁家敢要你!”   “徐伯伯果然是清闲咧,还操心村邻的婚事。”   萧元宝没客气道:“徐伯伯还是操心自家的哥儿去吧。”   他自家里还有个哥儿二十的年纪上了,一直还没说上人家,媒人都去求了几回了,也没个结果。   养在家里头一年高过一年的婚税,真是愁死个人。   这朝倒是叫个小娃子拿着说了。   他使了个怪眼,说不过萧元宝,便假装瞧不见人,狠狠的将地里的杂草锄了去,不再与萧元宝搭腔。   田恳道:“上回徐老汉便生事,他还怨着俺挑走了原本他挑的粪,哥儿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听哥哥说他生事了,瞧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他还记恨着咱家呢。”   萧元宝道:“一个村子恁多人户,圣人来都做不得教人人都欢喜。他不与咱客气,我干甚与他好脸,时日长了,他还以为咱家好欺负。”   他笑着与田恳道:“咱把地种好,让果菜长得又壮又多,气死他们去。”   田恳也笑起来:“嗳!这事儿好!”   过了两日,方二姐儿带了张帖子来了家里头。   说是这开了春,天气也暖和了,花草长起来,果菜也比冬日里头多,明家二公子邀萧元宝到家里头去做客。   还单就只邀了他去。   “你与他若是说谈得来,去耍一趟便是。”   萧元宝拿着帖子去问祁北南的意思,得他如此告知:“也并非头一回前去。”   他心里是有些想前去的,见祁北南不反对,便道:“左右邀我的日子是哥哥去城里考试的那两日,我去了,还能上哥哥住的客栈寻你。”   祁北南道:“可以。”   萧元宝有些犯愁:“只是我这回前去不能又空着手吧,上回明二哥儿送了好些东西呢。”   可是他又不知送人甚么合适,与这般人家结交就是烦恼,若寻常人户,他送个小荷包,两条发带,几根好看的丝线都能拿得出手。   但明家那般家业下,人甚么没有,甚么又是没见过的。   祁北南道:“既是平等交友,那确是当带些礼物前去。”   “明家富裕,未有短缺的,便是有,也不是你能给得上的。如此这般,只能从心意上下功夫,他们当也看心意。”   萧元宝想了想:“那我自个儿去准备吧。”   不能什麽都赖着哥哥给他出主意,眼瞅着府试就在眼前了。   又去了几日,入了四月,祁北南去了县上府试。   这回只考三场,两日就能考毕。   祁北南还是头一日进城住客栈,不过这回只需住两个晚上。   少去一夜,包袱都小得多了。   四月里头暖和的天气,前去考试,最是舒坦。   考场上有两颗积年老桃树,估摸正是长新叶的时候,答罢了题,瞧瞧花树也是好的。   比二月上的什么都光秃秃的时候强得多。   隔日,一大早萧元宝也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提着个食盒,带了帖儿前去明家赴约。   四月的光景,明家比冬月可更漂亮了许多。   长廊外大园子里头养的恁许多的花,悉数都开了。   碗口大小的芍药,精致小巧的迎春海棠,洁白的山茶花……萧元宝挽着食盒,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   进了园子便能嗅到一阵外头没有的花开气味,这许多的花朵,不能说好闻,但在春日阳光下有股春天的味道。   欣欣向荣,教人瞧见了很欢喜。   “宝哥儿!你可来了!”   萧元宝正瞧那许多的花瞧得出神,便叫一道欢喜的声音打断了去。   他一个激灵,便见着明观鑫快步过来。   “早就想邀你来家里耍了,不过过年那俩月家里头迎来送往的最是忙碌。好不易到了二月头,我哥哥又要下场,爹不教家里头招待客。”   明观鑫瘪着嘴道:“瞧这一拖,就都四月光景里了。”   萧元宝看着圆润的明观鑫,觉着他又好似胖了一点,当是正月里头吃得好。   “那你哥哥童考下场可还顺利?”   明观鑫耸了耸肩:“若是过了县试,这朝也该府试了。这不,别人下考场,他被关书房了嘛。”   萧元宝抿着嘴巴,睁大了些眼睛:“这你也告诉我,不给你哥哥留些颜面呀。”   明观鑫噗嗤笑出来:“我哥哥那就是别人嘴巴里说的纨绔子弟,他才不会觉得教爹爹关书房思过是甚么丢人的事情呢。”   “哎呀,光说我那倒霉哥哥作甚,你好不易从乡下来一回。”   萧元宝见此连忙将自己准备的食盒拿给明观鑫:“乡下也没甚么好东西,这是我给你带的一点吃食。”   “你瞧你,来就来,还带甚么吃的呀。”   明观鑫说是如此说,可听见是吃食,还是一把就接了过去。   两人进到宝珠阁,明观鑫便将鞋儿一蹬,拉着萧元宝爬到了软榻上。   他迫不及待的将那灰扑扑的素竹食盒打开,眼睛亮堂起来。   “上回你不是说喜欢吃笋嘛,这开春山里的竹林生了笋子,我就挖来做了些笋子菜,你瞧瞧吃不吃得惯。”   萧元宝道:“我还在学手艺,菜也就姑且烧得熟,不教人吃了跑茅房。”   这时节上,山里有大颗肥壮的毛竹春笋,有才冒头的苦竹笋,还有脆甜的雷竹笋。   他都摘了些新鲜的回来,昨儿夜里过了水,酸泡了苦竹笋和雷竹笋,今早再用麻油料子凉拌了一道。   春笋则是配了蒜苗香炒的,他先前与明观鑫说谈过,得知他吃得腊肉,这才做了炒菜。   外在除了这些,又还带了早前做得糟辣笋子。   七七八八的,装了一整食盒。   “本是还能做雪菜苦笋汤的,很是开胃清爽,只是我坐牛车来,怕半道上给撒了。”   “还有五六月间长的水竹笋,我带了些去年晒干的来,你要想吃叫灶上与你做。”   明观鑫瞧着一碟碟的笋子菜,忍不得吩咐下人取来筷子尝了尝。   炒的笋还有点温,不如刚炒出来的香,可味道却还是馋人,他一连吃了两块炒笋罢了筷子。   又连忙去用泡的笋。   笋子瞧着新鲜,入口却酸辣辣的咬足了味儿,脆嫩的还能咬响。   明家灶上做的菜味道做得都平和,没甚么味道张扬,明观鑫少有沾辣。   乍吃这腌泡的酸笋,觉着很是辣口,可感觉里头又像是下了甚么药似的,直辣得他分泌唾液,却又停不下来的想再吃。   凉拌的又笋不知撒了一把甚么香叶子在里头,切的细细的,裹在过水的笋子上,送进嘴里有一股很是独特的风味。   “是香薷,夏月里还用来做茄吃的。”   萧元宝见明观鑫不嫌,托着脸与他一一介绍说放了些甚么,又怎么做的。   他没烧那些肉菜来,明家这般家境,饭桌子上定然顿顿都不差肉吃。   肉再好,吃多了也腻味。   若是送上两碟子开胃解腻的小菜,吃着定然爽口,反倒是显得格外的好吃。   哥哥总说,送人东西,投其所好,最是教人欢喜满意的。   “宝哥儿,你真好。我说的话你竟都这般用心的记着,还费许多功夫上山挖笋做与我带来。”   明观鑫眼睛里闪着光,嘴巴停不下:“真是太好吃了,怎就能把笋子拌得这般爽口。”   “灶上知我爱吃笋,这生笋子的季节里,今日是鸡汁焖笋;明日是嫩笋煨鹌鹑;后日又是笋炒里脊脍。”   明观鑫道:“我吃得腻味,身子还圆润。”   “笋再是好吃也不可这般空口吃许多去,当心肚子疼。”   萧元宝笑道:“我这算不得甚么手艺,你若爱吃凉口小菜,唤灶上与你做便是。下回我要再来,又与你带。”   “你要腻味了,就是我说的,教灶房与你做一道雪菜苦笋汤,保管是清爽开胃。”   明观鑫立便缠着萧元宝道:“好哥儿,你午时就留在我院子上吃饭。与我做一道雪菜苦笋汤吃,正月间的腻我这朝还没解呢。”   萧元宝好笑:“正月里吃的甚么肉这般管馋,还能腻味到四月上。”   “我这不是有心留你嘛。”   “好好好,以你便是。”   两人在屋里耍乐了一番,明观鑫才带着萧元宝去了小厨房上。   小院儿的灶大,甚么锅子都有。   明观鑫知晓他对烧菜有兴儿,还带他瞧了几套自己平时用的碗碟子。   “你欢喜哪副,一会儿吃午食就喊灶上的人用那副盛菜。”   萧元宝瞧着偌大一个雕花的橱柜,上了长锁,里头齐整摆着三套精美贵重的碗碟儿。   一套是银制的,明晃晃泛着漂亮的银光,盘碟盏,筷子,齐整一套八人位的。   他上手轻轻垫了垫,盏子做得光滑精巧,并不十分笨重。   可一整套下来,却也还是沉甸的很,没个几百贯钱,只怕休得张口提。   另外两套瓷碗碟,一套是窑变花釉的红窑变,色彩斑斓,花纹独特。   一套是亮粉青的。   萧元宝此前还未见过质地这般好的瓷器,触在手间温润生凉。   他手头上有一只吃茶的天青色花瓣盏子,是赵三哥哥去府城考试的时候给他带回来的。   他宝贝的不得了,少有舍得拿出来吃茶用,先前已然觉得是顶好的盏子了。   这朝来了明家,才真是大开眼界。   “我历来喜欢些颜色艳丽的,这两套碗碟儿姑且红窑变的看着和心意些,亮粉青的都素了。”   明观鑫道:“不过我爹说是官窑出的,我瞧着质地确实还不错,就留着待客了。恁些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来,嫌我的银碗盏俗咧。”   萧元宝再是稳,瞧见这些,闻见这些,心中还是受了不小撼动。   “你有没有瞧得上的,我送你一套吧。”   萧元宝见状连忙摆手:“可别破费,这一套盏子我怎受得起。你就是把我卖了,许也不值这些钱。上回你送我许多的东西已教我很是不好意思了。”   “这算甚,那些我不多欢喜的官宦公子哥儿小姐的我都送他们上好的盏子。我欢喜你,送套碗碟儿与你怎的了。”   萧元宝道:“你这般说,我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与那些官宦家的孩子不同,你与他们来往自有来往的道理,送他们贵重的礼他们也受得起。我心里已是很欢喜你拿我当朋友。”   “他们也不过说着家世好,是官宦人家,嘴上怪是清高,送他们好东西还不是忙不迭的收下。暗地里还在一处说我俗,言我们家市井商户。”   明观鑫道:“宝哥儿你却记着我欢喜什麽,那般用心。于我而言,你强过他们。”   萧元宝笑道:“你这般高看我,我心里都没底儿了。这样吧,待着哪日我做上掌勺了,你再送于我好盏子如何?”   明观鑫瘪起了嘴,默了默,还是答应道:“那就依你的。” 第49章   萧元宝从明家离开, 已是下午些时辰了。   明观鑫的姨母来了宅子,他被母亲唤去见人。   萧元宝出来他便没送。   “将才在门口见着顶轿儿,是谁来家里了?”   “是大郎君二哥儿的姨母来了, 去了大娘子院, 正在说话咧。”   萧元宝从廊子出去,闻见一道十分轻柔的声音。   微一抬起头,就瞧见园子里施施然走出来个姐儿,梳着城里时兴的花月髻, 一身鹅黄的裙儿。   她玉白的手捏着把圆丝扇子,眉细而黑,双眼灵秀。   生得是副十分美丽的面孔。   萧元宝历来是喜好漂亮的, 此前虽也见过些眉眼秀气, 相貌端正的人物。   却还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姐儿, 一时间教他都看呆了去。   “这位哥儿瞧着甚是眼生, 不知是……”   明呦棠一双明眸看着萧元宝, 疑惑的问道。   萧元宝听着那轻柔的声音, 仿佛春风拂面似的。   后知后觉的与人做了个见礼。   “这是二哥儿请来宅子里做客的萧元宝, 宝哥儿。这厢要家去了。”   送萧元宝出去的丫头与明呦棠介绍道。   “原来是二哥哥的朋友。”   明呦棠端详了萧元宝两眼, 微微笑道:“二哥哥唤了朋友来家中,怎也不唤我去见见人。”   “宝哥儿, 若是不急着走,不妨到我院子里去坐坐吧。”   萧元宝道:“多谢姐姐美意, 只是我家远,时辰不早, 只怕晚了归不得家。”   “如此, 那倒是不好相留了。”   明呦棠道:“下回哥儿若是再来宅子做客,定然到我院子上吃盏子茶, 二哥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萧元宝做了谢。   那姐儿抬了抬手,从伺候的人手上取了只香囊来,送与了萧元宝,说是见面礼。   萧元宝见只是个香囊,算不得贵重,便谢收了下来。   这才告辞离去。   廊子拐了弯,两厢已见不得人了。   萧元宝才问身旁的丫头道:“只晓得鑫哥儿上头有一位哥哥,不知还有一位妹妹呢?”   丫头瞧了萧元宝手里的香囊一眼,微抿了下嘴。   “这是二房的姑娘,唤做明呦棠。”   萧元宝眉心微动,原来是侧室的姑娘。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囊,觉着人还怪是和善客气。   “方才的哥儿真是宝珠阁请的客?”   “是咧,都来第二回了。早间就进了宅子,二哥儿还留他在院子里头吃了饭。”   明呦棠拿着香扇微微遮住了鼻,美眸间颇有些嫌。   “瞧那一身细布衣裳,还没咱宅子里的烧火丫头穿得光鲜,不知是哪个乡里的村哥儿。”   明呦棠好笑的转头与伺候的婆子道:“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落在我身上,跟看神仙似的,瞧那没见过世面的样。还怪是有些意思。”   婆子道:“姑娘貌美,谁见了不多瞧两眼。恁哥儿乡下人,哪里见过姑娘这般的贵女。”   明呦棠受捧,心中愉悦:“从我那圆滚的二哥哥院子头出来,再瞧我,自是开眼的。”   “不过说来倒是奇了,我那二哥哥性子骄纵,历来是与这些村哥儿村姐儿说不上话的,如何还留他吃饭?”   “许是这村哥儿擅溜须拍马些,哄得二哥儿欢喜。”   明呦棠摇摇头:“不像,这哥儿看起来便不大机灵,不似那般会讨好的人。”   “你使些银子去宝珠阁打听打听,保不准儿还有乐子。”   萧元宝从明家出去,没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祁北南住的客栈上。   虽考罢出来,时辰也不早了,说不得几句话就得赶着家去,但来都来了城里,去瞧他一眼也是好的。   “小宝!”   祁北南挎着书箱,从考场回来,老远就见着客栈外头站等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快步过去。   萧元宝见着回来的祁北南,欢喜的上前。   “府试累不累?”   “都差不多。”   祁北南面上有笑,引着萧元宝进了客栈,同伙计要了一盏甜茶,一盏新茶送上楼去。   “上回住的也是这间屋子吗?”   萧元宝还是头次钻进客栈里头,只见里头的设置与自家的里屋也没甚么太大的不同。   一应是床铺,桌子,盥洗架子……东西倒是齐全。   “是,屋子住得还成,便没多费功夫再寻旁的。”   “这已是上房了,方才有热水,这许多的物件儿。”   祁北南道:“一间就得八十个铜子呢。”   萧元宝转悠一圈下来,笑道:“只要住着便捷就值当了。也不是日日都费八十个铜子住客栈。”   他在桌前坐下,问祁北南:“哥哥考试还顺不顺?”   祁北南笑道:“特地还来瞧我,不顺也顺。”   “谁特地来瞧你的,我今儿去了明家,是顺道来瞧你的。”   萧元宝扬起下巴,得意道:“鑫哥儿还留我在家里吃饭了。午间吃了鹌鹑汤,连骨羊肉,八宝鸭羮,还有果子粥……”   他悉数报了一通菜名儿,托着脸与祁北南道:“我发觉大户人家与小门户的菜式果真是不一样。像是羊肉、鹌鹑这些肉,我素日里鲜少吃,跟老师出去做的席面儿也不见人家备这些肉,一样我都不会做。”   祁北南道:“这些肉价高,穷苦些的人家一年才吃几顿肉,便是家里宽裕些的人家,素日吃肉的时候多,可为着多吃几回肉也会选实惠的肉。一方羊肉的钱可以换三方猪肉了,鹌鹑虽肉质细嫩,汤鲜味美,可半个手掌大小,一家子能伸几筷子呀?”   萧元宝点头,他也知这些道理。   以前觉着自己还挺有些了不得,年纪不大已经会做许多的菜了,老师也总夸他肯下功夫,有前程。   他心里是有些自得的,想着要不了两年,待着自己十三那般年岁,当也就能顺利的掌勺。   可如今去了两趟明家,只长那么一些眼界,瞬时就露出了自己许多的不足来。   不说旁的,就单拿做菜上来说,他还有太多不知晓的了。   眼下他也不过只会些市井菜,像城里这些大户人家素日里桌子上的那些家常大菜,他都好多不会的。   怪不得当初他头一回和老师去外头做菜时,主家为了增彩还从城里请了灶人。   彼时虽瞧不惯城里的灶人端的高,可单论见识上来说,城里的灶人确实要打许多。   “往后我若是一直在村子里,和老师学的手艺也足够使了。可若要在城里打转,学的那些市井小菜,就全然不够使。”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颊子:“我们小宝都会自省了,很不错。”   “看来这明家没白去。”   萧元宝拾下祁北南的手:“我说认真的,哥哥还打趣我。”   祁北南笑了笑,正色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以后你只在村子里经营日子,那也应当学些县里的菜式。”   “嗯?”‘   萧元宝扬起眸子。   “你想想,若你不单会乡里菜,还会城里的菜式,不就比旁人更高一筹了嘛。在村里,旁人高看你;在县里,旁人也轻看不了你。”   萧元宝眼睛亮堂起来:“是啊!所以我得继续好生学菜。”   言罢,他又有点忧愁:“我虽有心,只是老师也不如何会城里那些菜式,我与谁去学呢?”   祁北南道:“慢慢来吧,只要有心,凡事总能等到机遇。先把手头上能学到的手艺学好,往后再学新的,也不会手忙脚乱是不是?”   “嗯。”   萧元宝点点头。   他心中崇拜的捏了捏祁北南的袖子。   这些年来,只要有什麽困惑,与哥哥说谈一番,总是能得到开解。   伙计送进来两盏子茶,萧元宝连忙去接来吃了一口。   下午的天儿热,说一会儿子的话还真是渴了。   甜茶好喝,甜滋滋的又有茶香,只不过这客栈上做的有些过甜了,多吃两口便发腻。   他将祁北南的新茶端了过来吃了两口才罢休。   “对了,我今儿在明家见着个姐儿,生得跟仙子一样,哥哥先前去明家可见到过?”   萧元宝从怀里取出香囊:“瞧,她还与了我一枚香囊呢,说话也柔柔的,很是友善。”   祁北南看着那只二绿色的香囊,是下等的缎料做的,绣着百日草。   他眉心微动,上手捏了捏,不出所料,里头有几个铜子。   “这里头怎还有铜子?我收下便揣了起来,还不曾细看。”   萧元宝诧异的瞧着里头的六个铜子,莫不是大户人家上还有习惯在香囊里塞银子?   祁北南道:“这姐儿是甚么人?你可晓得?”   萧元宝道:“说是二房的姑娘。”   祁北南将香囊重新装好,道:“往后你若再见着她,尽量少与她来往。”   “你识人少,原来接触的人大抵也单纯,大户人家人员关系复杂,许多人不是你瞧着甚么样,背后就是甚么样。”   萧元宝听得有些糊涂:“这枚香囊有甚么不妥吗?”   “百日草是一种生长迅速,很适应艰苦环境的花,本是好寓意。但大户人家里头绣这般花的香囊大抵是用做打赏下人用的,香囊里头还有铜子更是没跑了。”   萧元宝微微发怔。   明呦棠给他这么个香囊,原来是打发下人么。   祁北南本也不想告诉萧元宝这些,只是他与明观鑫来往,想必后头少不得和这明呦棠碰上。   早些点他两句,也能有所提防,省得日后吃暗亏。   看着萧元宝情绪低落了不少,他道:“这世道上什麽人都有,总不能一直好运气遇上的人都良善。”   萧元宝应了一声。   祁北南见着天色不早,将萧元宝送到城门外,看见他上了牛车,这才折返回去。   翌日,两场考试,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时间紧锣密鼓。   祁北南读了考题,不曾先行做草稿,径直落笔在要提交的答卷上。   将规定三百字以内的策论题了上去。   他安然坐等,待着时间一到,由监考收去答卷。   十日后……   “可一定上榜啊,一定得上……”   祁北南听见身侧低微的祈语声,不由得偏头。   一瞧竟是赵光宗双手攥得紧紧的,额间起了一抹虚汗,一张脸上尽数是焦急。   “瞧你这般架势,晓得的是我来观榜,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来等你的榜。”   祁北南好笑道:“那般紧张作甚。”   “我这不是怕院试没人与我结伴么。”   赵光宗道:“可不是为你求榜啊,我是为自个儿求伴儿。”   萧元宝见状,也道:“就哥哥一副不当回事儿的模样,村里的人瞧你的做派,都觉着你过两年还要下场呢。”   “村里的人一贯是爱操心的。”   赵光宗道:“上回来瞧我的榜反倒是不觉着这般紧张,人都是恍惚的,傻傻愣愣的就听见宝哥儿说我上了榜。”   “倒是都没如何多想旁的,如今看你的榜,反倒是脑子清明了些。”   “你那是教陈夫子给吓糊涂了,这才连看榜都不知紧张了。”   “你俩别说话啦!”   萧元宝忽的大声道:“红榜送过来了!”   布告栏下一阵骚动,旋即又陷入了寂静。   紧接着:“上榜了!我上榜了!”   榜下的欢喜与垂头丧气声交织在一处。   隐隐有人发觉不对劲,指着红榜议论道:“瞧着第一怎与二月县试红榜的名字是同一个。”   “是,是同一个,我记得真真儿。就是唤作祁北南!”   “甚么人物,这般稳,一连两场夺魁了。莫不是哪户大人家的子弟?”   “人可在此处观榜?我倒是想一瞻其貌。”   这当上祁北南与萧元宝还有赵光宗早已出了公示处,走到闹市上了。   祁北南这般成绩,观榜再是容易不过,一眼就能定下结果,都不必一行行瞧名字去。   赵光宗和萧元宝都在喜悦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笑。   倒是祁北南一如往时的沉稳,不见得几分喜悦。   也不是他不知喜,实在是这般等榜时的紧张,局促,再到出榜时见着自己名讳的惊喜,欢愉。   诸多变换的情绪,他早已经体会了数回。   更何况还只是小小的一场府试。   他是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人,身边的人却还未曾走出去见过。   虽还真正能踏入士族阶层的院试尚不曾考过,可对于寻常农户人家,能一朝下场就过两场有了童生身份,得入县学不说,还两场头名,这已然是十分光宗耀祖的事了。   不过祁北南并不想张扬,嘱咐萧元宝和赵光宗,旁人问起,如实答上了榜即可,不必将拿榜首的事宣扬。   “你性子历来是稳的,昔前我过了府试,我爹欢喜疯了,家里头敲锣打鼓的。我心也跟着浮躁乱了,以至于后头的院试考得一塌糊涂。如今你这么很好,要想欢喜热闹,待着六月院试回来也不急的。”   祁北南见赵光宗如此说,晓得他这两年在县学里受好的夫子教授,性子也稳妥了,很是满意。   看了榜,他便唤赵光宗先行回去,院试在即,他今日出来只为着来同他看榜,已然是耽搁了半日的读书时间。   两人虽要一同赴考,但到底是不同的。   祁北南也希望他能多学一刻算一刻。   祁北南与萧元宝在城里也没多耽搁。   去买了两斤卤肉,一只烤鸭,一包杂碎,欢喜的回了村里。   萧护今日在地里,与田恳也好几回的往进村的路上张望。   地间劳作的村户撞见两人,都停下来搭话,问榜的事情。   快要午时,两人才到家。   屋头得到消息,欢喜做一片,连少话的萧护也开了一坛子好酒,说要给祁北南摆一场席面儿。   “使不得萧叔。如今四月光景上正是农忙时节,若要办席面儿少不得花费时间精力,地里头耽搁不得不说,我过了府试,不论能不能考上,六月还得去府城考试。”   “时间本就紧,这当头将时间浪费在做席面儿,迎来送往上实在不值当。若有那运气,院试也得个好成绩回来,届时摆上几桌子岂非更好。”   萧护听着是这个道理,可还是惋惜:“这般大喜事,不热闹一下有些可惜了。这几年除却里正家的光宗考做了童生,还没有旁的考中的。”   祁北南给萧护倒了一盏子酒: “我这是要继续往科考场上走下去的,往后还怕没有可庆贺的机会么。”   萧护微怔,不由得深看了祁北南一眼。   这小子,有抱负。   “我初来萧家时,与萧叔许下的诺,一日不曾忘却。说到的,必是会做到。”   萧护眉头一动,当时祁北南是许诺会考出些名堂,有功名庇护,照顾小宝。   彼时他也没太当回事,弱时求人,总是会许些大诺。   今朝看来,他确是诚心。   说不准,小宝后头倒是还真有那般福气。   “许了什麽诺,说到做到什麽呀?”   萧元宝端着卤肉出来,听见两个人谈话,好奇的问了一声。   “说你以后会有福气。”   萧护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面上的笑容可见舒愉。   “哥哥考上了,怎还是我有福气?”   萧元宝笑道:“爹爹还没吃酒就醉了呀。”   祁北南与萧护都笑了笑,未曾就着此事多言下去。 第50章   此次祁北南连登两场榜, 萧家虽没有置席,但几户亲近来往得多的人家都送了礼来。   方家送了两只风腌的酱香鸭子,一篮子三十枚咸鸭卵, 两匹细布。   赵家送了一整套价格不低的文房四宝, 外一些吃食果子。   蒋夫郎则送了一篮子的紫皮儿甜葡萄来,另有两斤熏干了都还肥大的虾子,红登登的,甚是好瞧。   除此之外, 村里有几户族老,以及一些得了消息的村民也简单的送来礼。   平庄上此次未曾送东西来,听闻是朱庄头有事外出了, 那头就算得到祁北南上榜的消息, 秦氏不暗地里头大骂便是好的了, 怎么会舍得送礼来。   萧家暗自庆幸没有办席面儿, 就这么着也还有乡绅族老来寻祁北南说话。   这些人辈分高, 又有名望, 登门来祁北南不得不陪着说会儿话。   萧元宝又是泡茶, 又是做糕待客的。   这些个耆老, 在萧家坐着吃好喝好,说起话来又摇头晃脑, 能在萧家待一两个时辰再走。   今日来两个,明日来一双, 怪是耽搁人。   没置席已是人进人出的,若是办上两桌子席面儿, 不知得多闹腾。   约莫过了半个月, 有客来的日子才算消停下来。   只是方才五月的光景上,日头明晃晃的, 大太阳天一个接一个,蒸得人汗流浃背。   地里的庄稼失肥渴水,焉儿巴巴的,教人焦愁。   庄子上好日子的秦氏没注意,得了热伤风,终日穿着件红肚兜躺在凉席上,哎哟哎哟的叫唤。   “今年恁热的天儿噢,我这身子本就丰腴,日子可咋过得下去哟~”   王朝哥儿端着碗煮好的药端到秦氏跟前,道:   “娘,你身子不舒坦就甭在教灶房与你送恁些肉菜点心来了,肥腻吃了积在肚子里头,怎能好受。”   去年秦氏给那朱庄头儿生了个大胖小子,将人欢喜得不行,愈发是宠爱秦氏。   孕期流水一般的好吃食送于她跟前,这朝虽是卸了货,身子却还是圆润得很。   一张脸,浑若似圆盘了。   “娘胃口好,一日不吃些荤腥,心里想得慌不说,手脚还虚浮着没力气呐。”   秦氏受王朝哥儿的服侍吃了汤药,立又催着王朝哥儿从桌上的匣子里取些蜜饯送进口。   王朝哥儿见他娘愈发的胖起来,歪在塌子间当真像一大团肉。   他是劝也劝不听,不说如此身行不美观也便罢了,要紧是这般圆滚起来对身子也不大好。   秦氏终日里不是喊头昏,就是说热。   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且自打多了个弟弟,他也尝了不少冷落滋味。   原先他娘最是痛恨偏疼儿子的人,待他一贯是好,可原也是自个儿没有,有了也与恁些人没甚两样。   王朝哥儿瞧了他娘两眼,道:“娘可听说了,萧家最近热闹着咧。”   “热闹啥,那猎户死山里了摆丧酒不成。”   先前儿子满月宴,秦氏瞧来礼单,萧家那头也送了礼来。   好似是一匹绸子,在一堆好礼贵礼中,至多是不丢面儿的礼,她都没多瞧,倒是教那死鬼收进了账房。   王朝哥儿道:“人早不进山了,去年不是伤了腿么,朱叔还送了东西去问咧。”   “后头说是买了枣儿坝那边十亩地,如今都在村里料理庄稼。”   秦氏噢了一声,她几次三番与萧家做对,都着了祁北南那小子的道,偏生她男人要与他们来往。   她撒娇卖乖都不成,便再是没留意萧家的消息了。   “娘整日在庄子上,外头甚么消息都不知。”   王朝哥儿道:“今年祁北南下场,如今都考做童生了,马上就得去府城院试考秀才了!”   “啊?”   秦氏惊得从床上坐起:“恁小子这般有福气,头回下场就中了?”   “可不是。”   王朝哥儿道:“我与刘乡绅家的小女儿交好,她听她爹说祁北南两榜都是头名咧!保不齐这回去了府城,就能中个秀才。”   “十五六的秀才,县里都拿不出两个来。”   王朝哥儿嘀咕道:“刘乡绅不过是个老童生,村里人都给敬着,可见这读书的好来。”   秦氏听出些埋怨意味来,道:“便是当初留在了萧家,祁北南恁小子心思重,考中了秀才又能与咱的好?有你朱叔这般好吃好喝的给你么。”   “且还不说能不能考中秀才咧,里正家的赵光宗不也头回下场就考做了童生,可院试不照常没过么。”   “我的儿,你朱叔都与你在打点了,再过两年你十三四上,就送你去金陵主家做事了。盯着恁萧家做甚,即便考中了秀才,不也还在岭县这小地方打转么。”   王朝哥儿大了些,又与刘乡绅的女儿时常来往着,眼界上长,已不大全然听信她娘的话。   眼瞅着又拿去金陵主家说事,心里没多欢喜。   她娘和朱叔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恁大胖儿子,不知甚么时候他才能去金陵。   王朝哥儿没搭秦氏的腔,捡了两件他娘穿脏污了的衣裳,扭身出了屋子。   “欸,这哥儿。”   秦氏恼道:“越长大越发不听话了。”   不过听闻萧家现在这般得意,这不是愈发衬得她昔时里头没眼光么,她心头愈发是不痛快。   上回萧护教熊瞎子打了,怎没打死他去,这朝倒是教他们家又得了好。   六月初上,祁北南就要动身前去磷州府预备院试了。   这一去牛马车交替着坐,也得要三五日才能到,像他们这般在那头没人照应的考生,过去了还得寻落脚处,提前适应一二新的环境。   提前些日子过去才稳妥。   祁北南倒是没甚么好适宜的,他昔年与萧元宝在磷州做了五年官。   萧元宝逝世后,他曾多次返还磷州,老年时,也是在磷州的宅子养的老。   如此,怎会不熟悉。   不过此行前去与赵光宗结伴,这小子急着想早些过去安定下来。   他也不可表现得与寻常考生太过不同,于是考试前十日,便出发前去磷州。   “有没有甚么是想我从府城给你带回来的?”   祁北南收拾着行装,见萧元宝趴在桌子上,拿着两只眼睛焉儿巴巴的瞅他。   他走过去,手背探了探萧元宝的额头。   “我没生病。”   萧元宝也不拨开祁北南的手,照旧趴在桌子上。   “那怎的有气无力。”   “外头热,哥哥屋子背阳,我进来歇歇凉快。哥哥见谁午睡的时候还神采奕奕的。”   祁北南见这哥儿还与自己犟嘴,晓得他是不舍自己要去磷州那般多的日子。   “你想睡便去床上睡,趴桌子上流口水。”   萧元宝气鼓鼓道:“待着你去了磷州,我还睡你的床铺,口水流你床上。”   祁北南笑着在他旁侧坐了下来:“成啊。”   萧云宝抿着嘴,不做应答。   祁北南拍了拍萧元宝的后背:“半月很快的,中间不是还有场席面儿么,有事做就更快了。”   “我去这些日子,你也别落下了写字,半月得写十篇,我回来可是要验的。”   “知道啦。”   萧元宝道:“功课的事都说了三回了。”   这回走,萧护和萧元宝两人将祁北南送去了县城。   赵家夫妇俩也去送赵光宗。   两家人花费了八吊铜子合赁了一辆驴车,请了个靠谱的车夫,一路送去磷州。   虽坐牛车能省下一半的钱,可夏月天气本就热不说,今年的六月太阳更是毒辣,只怕牛车颠簸过去,中了暑气坏了身子,到时候当真是得不偿失。   早日在磷州落脚,早日安生。   “回去吧,外头热,萧叔操劳着地里,要顾惜着身子。”   祁北南转又与萧元宝道:“哥哥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别教人欺负了去。”   “谁会欺负我呀。”   萧元宝笑着说道。   祁北南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上了驴车。   赵光宗和祁北南两个大小伙子坐在算不得大的驴车间,又有不少行装,还怪是有些挤。   不过好在壮驴在官道上跑起来,将竹帘子卷得高高的,也能受些凉风,不至于太闷热。   萧元宝和蒋夫郎给两人准备了不少吃食,饼就三四种,素饼,梅菜饼,腊肉饼,鲜肉葱饼,一样六七个。   又还有罐子装的糟菜,酱菜,泡菜,连先前收礼收到的干虾子和酱香鸭子都与了两人在路上吃。   若不是天气大,还能与他们备上更多。   生怕教两人在路上吃食受苦。   连车夫都跟着沾了光,得了四只干虾子,和一只酱香鸭子腿吃。   他赶着车本就乏闷,撕些这能当零嘴吃的虾子和鸭肉进嘴里,当真是解馋又香。   “就是没酒吃,若有点酒,下着酱鸭肉和虾子,那才真是美。”   车夫乐滋滋的与两人道:“这下酒菜是真好吃。”   赵光宗笑说是两个灶人做的,如何能不香。   转又递了张裹着酱菜的素饼与车夫,这饼不仅好吃又还管饱。   车夫受了两人的好,车子赶的用心,不到三日就到了磷州城。   两人倒是好运气,当日前脚寻了客栈住下,后脚就来了场急促的大雨。   赵光宗连忙去闭上了呼呼往里头吹雨的窗户,听见外头风声大作,揩了把额头上的雨汗,与祁北南说道:   “今儿夜里我是不打算瞧书了,睡个整好的觉,明日起个早。咱坐着驴车来,也没动过甚么脚,不想却还是累人的慌。”   “腿脚终日屈着,不比走路松快多少,我唤来热水,你洗漱一番,好好泡个脚再歇息。”   “嗳。”   赵光宗应了一声,又道:“来了磷州啊,才晓得咱岭县的好。同等的客栈价格直翻两翻,幸得是能加床被褥,一间客栈住俩人。”   “要不然这多来考两回,多少人家受的起。”   祁北南也觉得不错,像是在岭县他住的客栈,伙计便直接与他送了热水。   这头要热水,还得使银子,不与伙计三五个铜子儿的,人家爱答不理,许等个一晚上都等不来热水。   方才两人进客栈里头,就瞧见有考生在与伙计掰扯。   “到底是州府上,虽甚么市价都高,可工钱也比咱县里要多不是。”   祁北南道:“好生整理好自个儿,待着考个秀才功名回去,吃上朝廷的俸禄,彼时自有了进项,不再全然同爹娘伸手,日子就更好了。”   赵光宗点点头:“你这般说,我便觉着日子多了好些盼头。”   他望着整理衣物的祁北南,道:“北南,你我虽年岁相仿,可我时常觉着你如我老师,长辈一般。有你在,这回来磷州赶考,我心里十分踏实。”   祁北南笑道:“你踏实是因着来过一回了,对磷州已不算太陌生。”   “话不错,可你不是头回来磷州么,却是不见不安。又是吩咐伙计送热水,打点车夫带话回家,俨然就是恁般高门子弟见过大世面的模样,全然不似我头回来一般,看着哪里都大,哪里都繁华,两眼一摸黑,甚么都理不清。”   “不怕你笑话,上回来寻个客栈我手心上都捏着汗咧。我爹说要与我一同来,在家时我还嫌说谁家子弟赶考还父母相送的,待着到了磷州,我还有些失悔没让我爹来。”   祁北南道:“那会你才多大的年纪,我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乍然见州府繁荣,多也是你这般心绪。”   话音刚落,外头轰隆一声响,响雷了。   他微微顿住,相隔百里,不晓得家里那头有没有雨。   六月二十一日上。   祁北南与赵光宗一早就前去排队进考场,院试已过可得秀才功名,考试的严谨比之前头两回考试拔高许多。   此番一进考场,需得在考场过夜,直至三场考罢方可出。   查检考生也很严格,衣物需反复仔细查验,一律不准携带有字样的物品进考场。   上回祁北南姑且将香囊交予查检官验过无误后还能带进去,这回查都不必查,直接就给留在了外头。   好是一通折腾,两人才顺利进了考场。   临分别各入号房之际,互瞧了对方一眼,以相互鼓励。   关于院试,祁北南这回不曾对赵光宗做过多的提点。   于士绅阶层之人言,童生算不得甚么。   官宦人家子弟,生来便有童生资格,只要稍做大点捐些银钱,是能直接从院试开考的。   为此祁北南在前两场提点了许多,让他顺利进县学。   可院试不同,到底是能得功名的科考试,终归还得要赵光宗自行开悟才行,若投机取巧,日后这条路还是走不长远。   “宝哥儿,恁热的天儿,你上哪儿去来?”   午间,骄阳似火,晒得人都快化了,汗水是一茬接着一茬的冒。   乔娘子打外头与人做媒回来,田野地间都没瞧见甚么人。   独是瞅着村道上有道熟悉的身影,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去,竟是萧家的萧元宝。   萧元宝戴着顶遮阳的草帽,揩了把汗,见前来的乔娘子也是汗淋淋的,连嘴唇都起了些干皮子。   他从挽着的篮子里取出来个水囊,递与乔娘子:“茉莉茶水,乔娘子润润嗓。”   乔娘子没客气的接过来牛饮了一口,水囊里的凉茶都教空气蒸做温水了。   不过吃了这么一口茶水,她教太阳晒得晕眩的脑袋登时都清醒了些。   “这茶水吃着像是苦普寺里给香客吃的味道。”   乔娘子道:“哥儿去庙里了?”   “乔娘子的舌头可真灵。”   萧元宝道:“我哥哥与里正家的赵三哥哥不是结伴去府城考试了么,今儿正式下场,我就去庙里添了炷香。”   乔娘子道:“难为这般热的天儿走几里地去给你哥哥求好。你哥哥和里正家的光宗都是读书刻苦又厉害的,定能得个好成绩回来。”   “就借乔娘子吉言了。”   “等赵家小郎君中了秀才,我可得去给他物色个好人家的哥儿姐儿。”   乔娘子盘算道:“到时候成一桩好姻缘去。”   萧元宝闻声笑说道:“乔娘子可偏心,怎就单只与赵三哥哥物色好姻缘。”   乔娘子听罢,看向萧元宝,好笑道:“怎的,哥儿嫌娘子我不与你哥哥说亲呐?”   萧元宝没应话,有甚么好的,他自头一份儿想着他哥哥的。   自然,这说亲也一样。   乔娘子见萧元宝的模样估摸他是甚么都不晓得。   祁北南待她历来客气,不是那起子不好的人,家里头不告诉哥儿的事情,她自不会讨人嫌说了去。   便只打趣了道:“祁小郎读书好,人周到,生得比赵三郎还俊俏,恁般人物可少有。哥儿欢喜俊俏的,娘子待你好,自便把这最好的与你留着,如何还便宜了旁人家去。”   萧元宝听这话,眸子一圆,本就教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颊子,这朝立煮熟了去。   虽说他也不知事的胡乱想过些婚嫁的事情,想着寻个漂亮小郎君云云,可祁北南长得再好,他却也从来不曾往他身上去想过一分。   如今教乔娘子这般说,实在是教他难堪,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来。   他立马道:“乔娘子我才多大呀,你便这般拿我打趣,往后你从我家门口过,可不敢唤你进来用茶吃糕了。”   话毕,他撇下乔娘子就跑了。   “娘子是为你好的话嘛,瞧你还不欢喜了。”   乔娘子话是这般说,见萧元宝跑得忒快,嘴巴却还咧着。 第51章   入夜, 起了些风。   吹得窗棂作响,屋子却不见凉快,反倒是闷热得很。   萧元宝穿了件没有袖的软布褂子, 下身的裤子只到了膝盖, 裤管又宽又大。   夜里冲了凉,进屋来如此宽松的穿着,倒是凉爽了片刻。   只是空气似教滚水煮过一般,在屋子里多待上一会儿又热起来了。   他展开双手宽宽的躺在凉席上, 一两只蚊子在帐里头没被抓着,不知躲在何处叫唤着,更是教人心头烦闷。   屋里弥漫着一股艾草烟的味道, 却也教人静不下心来。   萧元宝捡了蒲扇来打了会儿扇子, 送了些凉风在自己的身子上, 倒略微舒坦了一下。   只是脑子里忽的又冒出乔娘子今朝说得话, 脸自发的又烫红起来。   他哗的一下扭转了个身子, 靠墙侧躺着, 像是怕教人看了自己的窘迫去似的。   乔娘子可真坏, 她怎么能那么说呢?   萧元宝在热而闷的夏夜里翻去覆来的睡不着, 索性又从蚊帐罩着的床铺上坐了起来。   他瞧了瞧为了凉爽而敞着的窗子,只见外头有风声响动, 灰灰乎乎的能瞧见些明亮,当是有月亮。   萧元宝掀开帐子, 一骨碌从床上下去。   他摸着黑在桌子上咕噜咕噜的喝了大半盏子薄荷水,胸口畅快了不少。   开了门, 外头果然风吹着, 比闷着的屋里凉爽一些。   过了十五的月儿已不那般圆了,不过却还是皎洁明亮, 想来明日又得是个大晴天。   萧元宝在屋檐下站着望了会儿月亮,听说院试严格,进了考场就不能出去。   那今日夜里哥哥就得在考场里歇息了,虽没实地见过考场的号房是何模样,可哥哥与他说谈,还画了图给他瞧过。   龟壳一样的小屋子里,过上一夜,还是恁热的天儿,想想都觉着苦累。   萧元宝微微吐了口热气。   他走回了屋子,只是没回自己的屋,而是不知觉的走到了祁北南的房间。   屋门教风开了条缝,他伸手推开了些。   屋子里黑洞洞的,安静的很。   十余日不曾住过人了,屋里也没点驱蚊虫的艾,有丝淡淡的墨香还没散去。   往时里这屋子的门一推开,必能在临窗的书桌前瞧见一道端正笔直的身影,要么在翻着书,要么在写字。   神色严峻认真,他蹑手蹑脚想溜走,每每却被唤过去跟着写字读书。   萧元宝轻轻将门又给合上。   这朝上午来开门,夜里来开门屋子都没有人,教人怪是不习惯的。   他回了自个儿的屋子去,合上眼睛。   一夜都是些光怪陆离的梦。   翌日,萧元宝正在灶屋里煮线豆粥,长长的线豆这时候正是脆嫩的时候,折断来煮进米粥里,吃起来又脆又甜。   天儿热,他早些把粥煮起来放在井水上凉一凉,待着爹爹和田恳大哥回来就能吃上早食。   下了米,他又启了坛子,抓了两把泡得脱了生绿的嫩线豆,一碗藠头出来。   酸泡的线豆和鲜线豆细细的切,混在一起下点肉糜来炒,下粥最是好吃不过了。   他丢了个藠头进嘴里,咬得脆响。   月初的时候泡的,个头不大,这时候酸脆正是合适。   “宝哥儿,早食了没?”   萧元宝听见院子里传来声音,从灶窗前探出个脑袋,见着竟是方二姐儿。   他赶忙出去迎人。   “正在煮粥咧,二姐姐坐会儿也吃一碗,我才抓了藠头要就粥吃。”   “光是听酸泡藠头,我就有些起口水了。”   方二姐笑道:“只是我今儿没得口福,还得赶着去城里头,与我常去人家梳头发。天热,城里的贵娘子们得了冰,要在一处吃冰宴消暑咧。”   “城里的人家惯是会享受,不似咱村里,打些井水凉凉身子已是舒坦了。”   方二姐儿:“可不是。今年热的了不得,城里的冰饮子比往年足足贵了两倍,就是那棕叶子做的大蒲扇,从往年的两个铜子一把,卖到四五个铜子了。”   萧元宝除却那日送祁北南前去赶考上了一趟城,已然好些日子不曾前去了。   听闻城里东西卖得恁贵,不由得咂舌:“如何了得。”   “去年冬月里头冷,开春儿那会儿子功夫也不见暖和,城里城外都没准备,乍得热起来。城里的大户都没囤多少冰,便是囤了的,天气比往年热,冰化得快,剩得也不多。这些消暑的物,怎能不涨价呐~”   方二姐儿游走在各个大户间,晓得的也多。   她焦道:“城里日子不好过,城外的农户也难捱。天儿热庄稼不见雨水,长得干黄,收成不成样子。”   “别说是冰,今年菜啊、果的,都涨价了,待着秋收,只怕粮食也都得跟着涨价去。”   方二姐儿眼罢,瞅见木盆子里装的一大把长线豆,她眼睛发亮:“哎呀,你们家的线豆怎生得恁好?”   “瞧这又长根又壮实,看着便甜咧。我学了手艺,少得功夫往地里去,娘和三哥儿说今年家里瓜菜结得少不说,还长不大,瓜长着长着就焉包了去。”   “我见老师家里买的菜,也是不鲜嫩,还以为她捡得是贱价菜,一问与我说已是早市上捡选的好的了。”   萧元宝圆了眼睛,他这阵子也有下地去,在村里进进出出的,便发觉了他们家地里的菜和庄稼要比旁人家里的长得好。   这得益于甚么,家里人都晓得。   只是他还不晓得城里菜市的行情也恁般差了。   萧元宝道:“若是城里的菜蔬不好,我们家里今年种的菜多,又还好,倒是可以摘些去卖。”   方二姐儿喜道:“好事情,今年若有好菜,卖菜定能挣钱!”   “那我得收拾收拾去城里好生打听一番行情去,回来好告诉我爹爹。”   “哎呀,瞧我,光顾着与你唠嗑,竟是忘了要紧事。”   方二姐儿从怀里掏出来张帖:“是明家二公子与我的,喊我交给你。我昨儿回得晚了,又累得慌,就没上来,今儿一早与你捎过来,不会误了事儿吧?”   萧元宝打开帖子瞧了瞧:“不误事,鑫哥儿邀我过几日去他家里做客,说要请我吃些冰饮子。且还有些日子呢。”   “宝哥儿好本事,竟与明二公子结识。”   方二姐儿道:“这般都邀你两回了。”   萧元宝笑着说道:“他是个好性子的,也不嫌我们这般村哥儿。”   “是咧,明家人虽是商户人家,可比恁些官宦人家好相与得多。”   方二姐儿道:“你去城里与明二公子好好顽。我且不与你说了,还得上村口坐牛车去城里,去得晚了,太阳出来晒,恁些牛车师傅都不肯赶车。”   “嗳,二姐姐慢走。”   萧元宝欢喜的将帖子放进了屋里,做好早食便去屋里拾掇了一番。   待着萧护和田恳从地里回来时,吃饭时与两人说了自己要去城里。   萧元宝去县城里转悠了一遭,不去不晓得,时下城里的果菜价格都涨得他快不识价了。   夏月里常见的果菜无非是胡瓜、线豆、韭菜、菠菜、菘菜、丝瓜、茄瓜一系……瓜菜的种类还是十分丰富的时节。   可今年城里菜市上的瓜菜,不论是附近村户担来的,还是城中置有摊子菜商,瓜菜都不见得好。   胡瓜、丝瓜不肥壮,个头小,生得又还怪样,菠菜、莼菜叶子生得小气,又害得有虫洞。   没有两个摊子上的菜瞧着好的,菜农空出手来就往瓜菜上洒点水,教人看着新鲜些。   若是往年这般瓜菜,只有教城里的夫郎娘子翻来覆去挑拣的份儿,贱价处理都少有人要,今年却是不少人抢着买。   “大伯,你这茄如何卖的?”   萧元宝在一处摊子前停下打听了一下价,几个茄不见紫,茄屁股泛青,茄皮还紧绷着,倒是新鲜不似摘了许久的,就是卖相不见好。   “一斤拿六个铜子便是。”   萧元宝大了眼:“大伯,你可别瞧我年纪小就要我大价钱,夏月里的茄再是稀有也是应季瓜,如何要得了这价格!”   那带着草帽的老汉道:“哥儿,老汉我便是瞧着你年纪小,还不曾与你要价钱。你去打听打听旁头恁些摊子,张口要八个铜子咧!”   “我这茄瓜是今早才从地里摘的,担了两箩筐来,时下只剩三五斤了。老汉要不是赶早回去下地,不会贱卖。”   萧元宝咂舌:“往年这茄瓜顶破天了也才四个铜子,咋今年贱卖的都要六文了。”   且这茄瓜还这般怪卖相,不过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老汉道:“小哥儿不瞧瞧今年甚么天时,恁旱,地里不肥,瓜菜生得不好,有些拿来城里卖已是好了。如何还有来与人挑三拣四的。”   “你买是不买,不买便耽老汉此处生意。”   萧元宝见老汉不好说话,便没再多话,挽着篮子又去了别的摊子打听去。   又问了几处摊子,老汉说的话还真不假,没有别家的茄瓜还有比他的价贱的了。   品相好的茄瓜,更甚有卖到十个铜子的。   不单是茄瓜,好多瓜菜比起去年,价格都涨了两三个铜子儿。   萧元宝咂舌,恁些卖上十个铜子儿菜价的,穷苦些的人家咋吃得起,往年猪肉的价都才十几文咧。   一升米也就十几文,够一家子吃上几顿了。   农户人家尚且自个儿地里种得有菜,倒是随时有菜吃。   城里没置田地,以手艺出卖力气或是经营生意的人家可就苦了,菜价恁高,又不得不去买。   萧元宝从菜市出去,又上了一趟肉市。   不出所料,肉价也跟着上涨,猪肉十五个铜子往上,逼近二十个铜子了。   牲口也是吃瓜菜粮食长起来的,瓜菜价格涨了,这些吃粮食的牲口,如何有不涨的道理。   萧元宝暗自庆幸,去年底村里有人家劁猪,家里去买了半片猪,大几十斤回来熏在了灶上。   要是今年猪肉价凶悍,大不了少买鲜肉吃,解腻就用腊肉。   他回去将城里的菜价、肉价与萧护还有田恳说了一遍。   萧护前些年大抵都在山里头,可到底落脚在村子上,便是不如常年埋在地里的农户精通瓜菜行情,却也知道大概的价。   听闻城里的菜价如今已然这般了,都有些意外。   自打一个接着一个晴旱天,又听祁北南今年瓜菜粮食,吃食上的东西得涨价,心里有些谱儿。   真到这日上,还是惊诧。   萧元宝两只手交叠坐在桌前,他眼睛发亮:“阿爹,咱家里的瓜菜教田恳大哥料理的好,若是摘上些拿去城里,就是用高价卖,也有的是人来抢。不妨咱收拾些菜去卖吧!”   萧护点头道:“茄瓜、菠菜、线豆都长得好,本是想着今年瓜菜足,再抓两对幼猪来养着,如此瞧着,不如卖菜来的快。”   “左右家里有牛,运菜去城里也容易。”   言罢,又对田恳夸道:“今年菜好,都是小田的功劳。”   田恳也欢喜得很,受话不多的萧护夸,不好意思道:“其实俺料理瓜菜,瞧着与去年庄稼地里的菜差不多,只是今年旁人的瓜菜长得不好,衬得咱家的瓜菜好。”   “田大哥你就别谦虚了,为着瓜菜庄稼你下了多少力气,咱们一个屋檐下日日都看在眼里呢。”   萧元宝笑着说道:“这就是你的功劳!”   田恳憨厚的挠了挠后脑勺。   地里的菜成熟,久等不得,再长老了去喂养家禽牲口无碍,拿去卖就不合适了。   于是萧护当天下午就去木匠家里头推了个板车回家来,搓了结实的麻绳给大黄牛套车。   太阳偏西上,萧元宝与田恳一人背了个背篓去了枣儿坝那边的地里。   这头的旱地上种得有菘菜,萝卜,胡瓜,都是些夏月里产得多,遍地可寻的瓜菜,价也是夏月里很贱的一批菜。   田恳会种菜,也晓得农户人家的脾性。   枣儿坝这边离萧家远,偏还靠大道近,恁些爱贪小便宜的看着地里没人,瓜菜长得好,又会顺藤摸瓜偷人的瓜菜。   这个偷一把菜,那个偷两个瓜,一片菜地就那般大,经得起多少人偷呐。   除却常来这边走动外,田恳便与萧护说,将价贱些各户人家都爱种的瓜菜种在这边的远地,像是茄瓜、丝瓜、菠菜这些价高的菜,就种在离家近些的地上,能更好防贼些。   萧护大手大脚惯了,不把这些太当回事。   但觉着田恳说得也不无道理,就依了他。   不想今年他们家的地教田恳拾掇的好,瓜菜都长得壮,还真就有人偷菜。   萧元宝和田恳上地里摘菜,今儿拾掇的是家那边的地,枣儿坝这头就一日没人过来。   靠路边的萝卜教人拔走了四个窝子,菘菜也少了两个窝子,胡瓜搭得架子,姑且看不出来,不过那些过路的口渴了少不得顺手摘一个吃着解渴。   萧元宝背着背篓往靠着路边的胡瓜地转了一圈,明显边上就没两个成熟的瓜,不是教人摘了是什麽。   若是今儿没上城里,不晓得城里现在的菜价,他还没觉着什麽。   这朝知晓了城里菜的紧俏,他立便心疼了。   就眼下的菜价,教人偷得菜,只怕都能卖十几个铜子了。   萧元宝转又看着小臂般粗壮的胡瓜,长条条,直溜溜,绿中带着黄。   他抓着藤子摘下来一个,用袖子摩挲去了瓜身上的小刺,一声脆响掰断成两半。   给了田恳一半,自留一半生着咬来吃,水多籽软,又还甜。   他眼睛弯弯:“这才是好瓜嘛。”   吃罢了瓜,两人赶着太阳下去没那般晒,一个扒着萝卜砍菘菜,一个摘胡瓜,往家里跑了两趟。   晚些时候,萧护也担着箩筐出来摘菜,又在离自家近的地上摘了茄瓜、丝瓜、菠菜。   晚间萧元宝去方家借了两对箩筐上来装瓜菜。   翌日天不亮,一家子便起来,把瓜菜装在背篓箩筐里头。   先行撒了些清凉的井水,再教一张褥子盖着,用大黄牛拉去了城里。   到县城时,早市方才兴。   三人为了赶早,连早食都没吃上,这般先行寻了个摊子一人吃了碗面条,有了力气就叫卖。   “新鲜上好的瓜菜咧!瓜甜菜绿,先来先得,撒手就没咧!”   田恳以前就卖过菜,这般又卖菜,与他而言再是容易不过。   他高高的站在板车上,哪里人多,便冲着哪里大声的吆喝。   牛车就停在菜市口前,一吆喝,前来买菜的城户循着声儿就来了。   “你们的菜如何,教人瞧瞧呐~”   “丝瓜有没有,好是不好?”   萧元宝见着买菜的人教田恳引了来,与萧护连忙将褥子掀了开。   立时满满一板车的菜就现了出来。   “哎呀,好多瓜菜,瞧着好得很呐!”   两个娘子立绕到了板车跟前去。   只见板车上放着一背篓萝卜、一背篓菠菜。   两箩筐的茄瓜,两箩筐的丝瓜。   胡瓜最是多,装了三箩筐,莼菜,葱子,蒜苗……甚么都有。   “恁菜真是好!萝卜白白净净的,盆口一般大小了。”   “菠菜叶子大张生得还密,我一只手都握不下咧。”   “这茄瓜好,紫得很,皮儿又还顺。”   夫郎娘子、哥儿姐儿的,一股脑的挤在了牛车前。   生是周展不开了。   田恳立马从板车上下去,招呼道:“都是才摘的好菜,大伙儿别挤,排着来,都有咧!”   “甚么价嘛!我们府上买的起,就要新鲜脆嫩的!”   萧元宝见状大胆的往高菜价上报:“茄瓜八文,丝瓜十文,菘菜三文……”   闻了价,有几个挤在前头的老夫郎老娘子嘴一瘪,放下了瓜菜调头便走。   不过走了几个前头的,后厢的却立又挤了上来。   家境富裕的,大户高门人家的要吃好菜,正愁菜市上买不得好的。   这般好相的菜,他们都争抢着要,再者萧元宝唤的价还不是菜市上高的。   有的是黑心菜商菜农,瓜菜远不如他们的好,价还往高高的喊。还不许人饶价去,端得怪是高。   一车子的瓜菜,远还不到午间,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教抢了个空。   直还问下回甚么时候再来,能不能直接与他们送到宅子门口去。   萧元宝暂且没打算接这样的活儿,可那婆子直往他口袋里塞铜子儿:   “哥儿,婆子不晓得今儿这处卖好菜,来得迟了卖尽了。你家的菜好,与婆子行个方便,婆子家里的老爷过两日生辰要宴客,得要些好菜招待人不是。”   萧元宝问:“那婆婆想要些甚么菜,又多少数量?”   “有些甚么菜呐?”   萧元宝报了一溜儿的瓜菜。   婆子道:“要十斤茄瓜,十斤丝瓜,菘菜、萝卜、线豆十斤,胡瓜二十斤。小葱子、大葱子、芹菜,恁些俏菜各有上五斤。”   田恳揩着汗,与萧元宝道:“这些地里还能有。”   萧元宝应下来,便打近处去借来纸笔,将婆子要的东西录下来,又录了她家的地址。   “哥儿,咱头回生意,你可得守信。婆子说句难听的,我们老爷也是个人物,你若后头送来的菜不好,婆子可不要。”   萧元宝道:“婆婆安心,一块地里长得菜咧。今儿卖的甚么模样,送来你家便是甚么模样。”   婆子说定,这才掏出了一吊子白文的钱给萧元宝做定金。   萧护去讨了口水回来,见着萧元宝便做成了一桩生意。   不由得道:“与你哥哥学得是聪明。”   萧元宝将铜子揣进袋子里,扬起下巴道:“这是自然,哥哥可还教过我算账的本领。”   说罢。   萧元宝将今日挣的卖菜钱与萧护,教他们在城门口等他。   他自牛板车底下提出两篮子新鲜瓜菜来,城里菜贵又还不好,他与桂姐儿家里送些去。   药堂子和白家都是买菜吃。   萧元宝拎着菜过去,一路上遇见些娘子夫郎的,还上前来问他哪里买得的好菜。   他便说了下回他们要去摆摊子的地儿,还与他们说了时候。 第52章   这回的瓜菜卖得属实是好, 回到家里,萧护就将一袋子沉甸甸的铜子全都拿给了萧元宝。   “给我?”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   萧护笑道:“你长大了,又会算账, 这些钱交在你手头上, 是攒着买用什麽都好。”   “爹挣下的钱迟早都要给你,早些晚些又有甚么差别,往后家里的事情终归是要你管着的。”   “谢谢爹爹!”   萧元宝没推,欢喜的答应了下来。   他爹用钱历来是没个准数的, 家里人都晓得。   若教他管着许多的钱,确实不大稳妥。   再者他现在确实已经长大了很多,家里日常开销采买的东西, 他都晓得价格, 也会买东西。   他觉得自己是可以胜任小管家这个位置的。   萧元宝美滋滋的抱着一大包铜子儿进了屋子去。   买菜多用的是铜子儿, 这个五个, 那个十个的, 很容易便攒积起来许多。   他从衣柜里腾取出来个红漆木匣子, 是上好的枣木打的, 这是他有的最好的一个匣子了。   还是头回上明家, 鑫哥儿装礼一并送的。   他寻了麻绳,一百个铜子穿做一吊, 一个一个的将铜子穿起来。   这般串铜子儿的活儿,若串的是自家里的铜子, 便是教人干上一整天也都不嫌累的,再没甚么比之做起来更耐心的事了。   废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他数出这回卖菜拢共挣了四千一百二十五个铜子, 也便是说四贯钱有多。   外在今儿那婆子还定下了有近一贯钱的菜,待着菜送去收回来, 就能足有五贯钱了。   萧元宝心头欢喜得紧,细细算来,这般收入,可抵得上一亩地一年的收入了!   他实在的体悟了一回种地的好,不过他心里头也明白,这是碰见了旱年,田恳大哥将菜种得好,这才有如此进项。   但凡是在寻常年间,卖果菜是绝计没有如此多进项的。   否则农户早就家家足鸡豚了,哪里会将日子过得苦。   他不禁又佩服起哥哥的眼界来,怪不得先前田大哥把菜给浇死了,他还那般去鼓舞人,又唤他继续琢磨肥料。   果真一旦是成了,好处尽显。   萧元宝小心的将一吊吊喜人的铜子装进了匣子头,盖上了块帕子,重新藏进了柜子里。   过了两日,家里摘了新鲜的瓜菜,与那婆子家送去。   这活儿教给了田恳干,教他赶着牛车给人送上门。   萧元宝恰巧要去明家赴约,便搭车与他一道进城。   按照地址寻去那婆子家,还真是个大户。   婆子开了后院儿的门,点了瓜菜,见尽数新鲜相好,又复称足斤足重,这才满意的唤家丁给搬运进去。   萧元宝瞧他们要的多,还送了他们一只大冬瓜。   婆子欢喜,与他们灶上管事的瞧了瓜菜,结了余款。   给的是一张一贯钱的交子,额外还有十二个铜子,比原本的瓜菜钱多了这十二个铜子。   管事的说他们家的瓜菜好,给的赏钱。   萧元宝让田恳欣然接下。   “这朝记下来了贵地,往后家里的菜长熟了,头先来问婆婆家里要不要。若是要,头先与你送来。”   婆子道:"就瞧着你们家的瓜菜种得好,后头若有好的,定也还要你们家的。"   出了巷子,萧元宝还教田恳送他去明家。   因着他与明家也准备了些新鲜的瓜菜。   明家虽是家大业大,可遭逢这般旱年,也是无可奈何。   城里城外的瓜菜都不打好,他便是送些不值钱的瓜菜来,今年这般光景下,料想人家也瞧得上。   “哎哟,哥儿,你可算是来了!”   门房里听见动静,钻出来个穿着水红对襟的女使,瞧见坐着牛板车过来的萧元宝,连忙迎了上去。   “我们二哥儿都等你半晌了,直催我出来瞧,怎的还不见人来。”   萧元宝从板车上跳下来:“教姐姐好等。”   他道:“今早上往地里摘了些瓜菜与鑫哥儿捎来,折腾的便晚了些时候。”   田恳见状连忙将褥子盖着的两方筐菜给掀了开。   地里的有的菜一样摘了些混着,不知觉就装了两框子。   菘菜叶子收得紧,可长得圆,又大颗,两三个就占了不少地方去。   “呀,这些瓜菜翠油油的,咋生得恁好!”   看门的小厮见着瓜菜也蹿了出来:“今年的庄稼长得不好,我瞅着灶上的人每回买菜回来都要念叨几句,说今年的菜不成样子,这也有的是好菜嘛!”   女使拍了那门房小厮一下:“也不瞧瞧是谁家种了送来的瓜菜,能与那外头市场上的一样嘛。”   小厮嘿嘿笑了声。   “哥儿,恁真是太客气了。”   女使道:“我们二哥儿就是嫌灶上煮的菜不好咧。”   “快快,抬了进去,送到咱宝珠阁的小灶上。”   小厮道:“姐姐这菜实贴,恁重。我去唤个帮手。”   女使瞧了一侧的田恳一眼,萧元宝便做了介绍。   听闻是萧家的长工,女使又吩咐小厮:“去与这哥哥端一盏子凉茶来,送菜来可累。”   萧元宝随着女使一路进了宅子,将才到宝珠阁门口,明观鑫就迎了出来。   他听丫头说萧元宝来了,还与他带了两框子的新鲜瓜菜,心头感动,连忙自己来接人。   上回萧元宝走,他那三妹妹与人家一个赏下人的香囊,气得他不行,心头更是觉着对不住萧元宝。   他与那三妹妹不对付,小庶女无非是想辱人来让他不痛快,倒连累了萧旁人。   偏生他又不好拿这般事情发作,那二房就是狐媚子,整日勾缠得他爹都不去正房。   这小庶女仗着他爹宠爱,整日里装模作样的。   这朝瞧见萧元宝还肯来,欢喜的牵着人就往屋里去:“你真是,唤你来消暑耍乐,你却想着我,与我送恁些好菜来。”   “你家里头撒了神仙药水不成,旁人的菜都不好,就你们的好。”   萧元宝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不过是瞧着还算过得去,我这才与你送些来。你不嫌瓜菜薄,我就欢喜了。”   “你满心满眼的想着我,我还嫌,那成什麽人啦。”   进了屋,萧元宝瞅见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口青花大圆缸,里头耸着几块又高又厚的老冰。   晶莹剔透的,缸里头已然化开了些冰水来,上头竟还撒了些茉莉花。   外头热得如火炉子,汗湿衣裳贴背心,屋子里却清凉如秋,俨然就不似一个时节。   萧元宝咂嘴,富户人家这般日子过得,全然是不愁冬冷夏热呀。   明观鑫道:“先前无事,丢了一把晒干的茉莉进去,想着屋里能有股香气儿。可真是糊涂傻,冷冻着反倒是不出味道。”   萧元宝在凳子上坐下:“乡下还算凉快的,可进了你这屋子,俨然就是福地洞天。”   明观鑫挨着他坐,吩咐人去灶上将做的冰饮子赶紧给端来吃用。   转才与萧元宝道:“要不是你哥哥,我们家里今年哪里能得这般畅快的拿冰消暑,早就想喊你过来凉快凉快了。可我爹客多,害我都空不出来。”   萧元宝道:“与我哥哥有甚么关系?”   “你还不知呐?”   明观鑫道:“便是你哥哥去年冬月里头提议我爹多囤些冰的,他说今年要旱。”   “我爹听了进去,去年囤得冰比往年多了几倍。”   说着,明观鑫便掩不住的笑出来:“这不,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许多大户去年见那般天时,都没如何囤冰。   便是做冰生意的商户,去年也没有加冰来囤,开年后热起来,冰消融的比往年都快,剩在手上的就不多了。   要得人多,货却少,冰便格外的紧俏起来。   今年的冰价了不得,一车子的冰就得几十贯钱。   “若不是自家里囤得多,我们家都不敢整日的用冰。我爹这冰卖得了好价钱,又还是好礼,他欢喜得很咧。来我家院子吃饭,唤我前去,没少念叨你哥哥料事如神。直想答谢他,却听方二姐说他前去府城赶考了。”   萧元宝闻言眸子上也起了笑,倒是在家里听哥哥念叨过想囤冰,当时他还说要许多的人力物力,寻常人家囤不得这般奢物。   不想他哥哥竟是将人情与了明家。   “冰饮子来了!”   须臾,女使端着两大托盘的饮子过来,一人有四碗饮子。   放在萧元宝跟前的,是一套梅子青的花盏,这盏子不光颜色清雅宜夏,盏身上还有凸起的叶形,甚是精致漂亮。   “你欢喜碗碟,我今儿唤屋里人寻了一套出来。”   明观鑫倒是不多在意盏子,急催萧元宝尝尝饮子:“平日里我都只吃一种饮子,今朝你来,我特地教做了四种。快吃来看看。”   萧元宝其实吃得饮子不多,瞧着几个盏子里红悠悠,绿粉粉的吃饮,只认出来两种。   一种是雪泡豆儿汤,也就是乡野人户上说的绿豆水,一种是冰饮铺子里时新的冰雪冷元子,还有两种他不大辨得出来。   “漉梨浆,冰水荔枝膏。”   明观鑫与他说道了剩下的两种。   萧元宝道:“光是冰雪冷元子就教我好认了。”   绿豆水再如何做,里头有绿豆在,倒是都容易认。   倒是冰雪冷元子,明家做得比外头冷饮铺子里的要精致好瞧的多了。   糯元子做得有黄绿二色,那放在其间成凉口的冰也雕做成了元子一般的圆,上头又还撒了些桂花,如此盛在好盏子里。   萧元宝拿瓷勺子送了一个元子进口,直觉得神仙娘娘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往年哥哥带我去冰饮铺子里吃过一回,全然不如你家里做的味道好。”   “我爱吃,灶上做得多,手艺也精进了。”   另两种饮子,萧元宝不曾吃过。   像是荔枝这般名贵的果子,他们那般农户人家哪里是吃得起的。   荔枝熬出来的膏化冰饮子,更是没吃过。   他尝了尝,甜滋滋的,有冰在,怪是好喝。   漉梨浆说是用的一种小梨子做成的,三种甜口,这道饮子糖用得少,便不大甜,不过萧元宝却挺喜欢。   “二公子,两大框子大瓜菜都与好生放在小灶上了。”   那看门的小厮半弓着背,前来与明观鑫回话。   “劳了你费力气。红彩,你与他十个铜子,天气热,也好去买盏子紫苏水解暑去。”   小厮欢喜的直与明观鑫做谢。   萧元宝见状放下手里的盏子,瞧人出去了,方才道:“他是你家的人,搭手抬个东西也与他这么多赏钱?”   “他是外院儿的人,素日里与我传话搬搬扛扛的还算尽心,赏他点散铜子也好教他往后更殷勤与我做事。”   明观鑫道:“家里下人多,不与他们些甜头,长年累月的下来,心生懒怠咧。”   萧元宝问道:“那他们卖身的奴仆,吃穿都是家里与的,可还给月钱?”   明观鑫笑起来:“我的哥儿,他们虽是奴仆,吃用家里的,可是人哪里有不自用钱的?每月不同这些做事的奴仆都还要发放月钱的,发放多少,瞧资历,瞧能力都有规制。这银钱到他们手上,自己去请客吃饭,买体己物件儿都不予过问。”   “奴仆也是人,也自有人情往来,并非依附于主家,自就不是个人了。”   萧元宝应了声,又长了见识。   他原以为大户人家里家生的奴仆吃用主家的,连自个儿的赋税都是主家承担,不予月钱的。   只有外头赁的长工短工,那才是要与工钱。   两人没说好一会儿,一穿着绿裙儿的小眼儿哥儿来了院子上。   “二公子,县公家芸姑娘来我们家里做客了,这晌正在我们姑娘的院儿里头。芸姑娘说得了些好茶,想来宝珠阁送与二公子。”   明观鑫闻言,眉头耸动。   “我此处有客呢,你且回芸姑娘,改日邀她前来做客。”   “红彩,去取我新得的那两盒子香粉,与芸姑娘送去,告歉一声。”   不想,那哥儿立又道:“芸姑娘说了,听闻宝珠阁有客,携了茶过来大伙儿一起尝尝,也好热闹热闹。”   明观鑫心想既欢喜热闹,隔三差五的上门来蹭冰消暑做甚,在自个儿家里热着不挺闹腾的么。   可惜,他不敢如此言。   这芸姑娘虽也只是个庶女,可人家爹到底是县公,掌着一县大小事。   他们这般商户人家,再是富贵,却也得罪人不得。   “如此,你便去请芸姑娘过来吧,整好我今儿待客有些饮子吃。”   那哥儿领了命,去了。   萧元宝见状道:“有贵客招待,不如我便先行告辞了吧,左右我下回来也不碍事。”   “我请的是你,那般不请自来的,作何有还反将你给挤走的道理。”   明观鑫道:“一会儿我就与她客气几句,不留她吃饭。今儿一早我就吩咐了人买了鹿筋家来,想留你与我一起吃糟炖鹿筋咧。”   萧元宝只好歇了告辞的想法。   不多一会儿,来了俩姑娘。   一个是萧元宝之前见过的明呦棠,他注意到人今日好似穿的格外素净,一身井天色的衣裙儿,头发上只簪了两朵绢花儿。   另一个当就是说的府公家的芸姑娘了。   姐儿穿着一身碧色的绸子,生得也端正,单瞧的话不差。   可与生得十分貌美的明呦棠站在一处,哪怕明呦棠并未过多打扮,也立便逊色了许多去。   两厢见了礼,芸姐儿摇着一把荷花圆丝扇子,在高位处坐了下来。   “有些日子没来你园子了,这头可真是凉爽。”   明观鑫与她客气:“你不多过来坐坐,逢日逢月盼不来你一回。”   芸姐儿笑了笑:“给你捎了饼茶,是我爹州府上的同僚送的,你瞧瞧吃不吃得惯。”   “你有好总想着我。”   明观鑫唤人接了下来。   萧元宝知道没自己说话的地儿,便不曾张口。   他不张口,却有人想他张口。   明呦棠道:“二哥哥,瞧你光顾着与芸姐儿说话了,也不与咱们介绍介绍你的客。”   明观鑫不愉明呦棠,瞧她笑得朵儿花似的,他暗想着指不得又是她撺掇着芸姐儿过来的,这厢不好与她掐。   便道:“芸姐儿,这是我的好友,萧元宝。”   他特地将好友二字咬了咬,如此说,便是想芸姐儿卖他些情面。   转又与萧元宝道:“宝哥儿,这位是咱府公家的二姑娘,程芸芸。”   萧元宝起身与这芸姐儿行了个礼。   那芸姐儿打着扇子,受了萧元宝的礼,一双眸子自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   “这位哥儿瞧着眼生得很,不知父亲何处高就,家里作何营生呐?”   萧元宝答道:“我是农户人家,父亲以务农为生。”   芸姐儿眸子一动,似乎也没料到萧元宝会答的那般直白气壮。   未应萧元宝的话,却与明观鑫笑道:“如今你的交友是愈发的广了。”   明观鑫知这芸姐儿意有所指,道:“宝哥儿为人敞亮,豁达,我欢喜与这般人物交友。”   “是呀,二哥哥可欢喜这位哥儿,请他几回来家里说话了。”   明呦棠道:“可是位十分能干的,听闻会做菜咧。”   “果真么?竟是这般厉害?”   芸姐儿假装不知的模样,实则在明呦棠的院子里早听她说了一通,过来便是想寻萧元宝这般没有背景的哥儿来消遣。   萧元宝答道:“略做得几道市井菜,上不得台面,芸姑娘抬举了。”   “难怪能与二哥哥交好,他一贯是爱吃的。”   明呦棠道:“今儿难得热闹,既有现成的好手,也快午间了,不妨这位哥儿与咱做两道好菜尝尝。芸姐儿也在,二哥哥,你说好不好?”   明观鑫眉头一动:“哪有请客人到家里让人上灶的,三妹是忘了爹教得礼数了。”   “哥儿左右以这手艺营生的,若是做得好,咱多包些银子与哥儿,也好教他吃穿些好的,瞧着不多不容易的人家啊。既是二哥哥的好友,理应多照顾一二。”   那芸姐儿摇着扇子,赖话全凭明呦棠说了。   瞧明观鑫脸色要变,道:“瞧来是吃不上鑫哥儿院里的饭菜了,实在可惜。如此,我这就告辞回了吧。”   “二哥哥,你瞧,惹得芸姐儿都见气了。”   明观鑫忍着气道:“我唤灶上烧两道你欢喜的菜来吃,说话说起来就要走,外头恁热。”   “那些羊肉、鹿肉的,吃多了怪是腻味,许久没吃上旁的菜了。”   芸姐儿说罢,笑看着明观鑫。   萧元宝虽没常参与这般聚耍,但是也观摩出来了。   这两位姐儿是瞧他出身低,寻他消遣着耍乐。   若是正经请他来做菜,那有何妨,他乐意着来。   可这般唤他个做客的,与她们又不相熟,却要教他去灶上烧菜与她们吃,又是要包钱赏的,无非是把他做下人使唤。   他又不是明家的奴仆,便是这芸姑娘是官宦家的姐儿,却又无官品诰命,自己敬她便罢了,作何要去伺候她。   想来这便是人说的“狗眼看人低”那般的人物了。   怪不得他哥哥说往后来明家要小心着明呦棠,今儿这明三姑娘靠着官家出身的姐儿来欺他,不光消遣他,还借着消遣明观鑫。   不为自己一口气,也为鑫哥儿的面子。   萧元宝秉着笑,与明呦棠道:“多谢明三小姐与我周到,为我揽生意。虽我哥哥此般前去州府上院试,家里是为着盘缠紧了紧,却也还不曾难到揭不开锅。”   明呦棠文声微顿,许是没想到萧元宝这样的人还敢呛她,默了默,道:   “不知哥儿的兄弟下场了几回呀?你们乡下便是进城考一回,也得费不少银钱吧。住啊,吃的,多有不便。”   “三小姐说的是,好在我哥哥争气,没多费功夫,这般头回便去州府上了。”   明呦棠正欲说什麽,那芸姐儿忽的开口:   “你哥哥是读书人,头回下场便过了两场考试,不知而今年岁呀?”   萧元宝客气说了年纪。   “倒是有才华。”   芸姐儿听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一举成了童生,倒差不多与州府上那些书香门第的郎君差不多了。   又问道:“不知先时县府试上是何名次?”   先前学政与她爹吃酒的时候,说起这回童试上,县里有个考生颇为了得。   文章写得不错,一举得了县府两试的头名,年纪轻,又还是头次下场。   她爹和学政颇为高看这明考生,谈说县里指不定得多添一位秀才了。   只是他预备着院试,还不曾上县学报到。   旁的不知,单听得这学生姓祁。   芸姐儿闻萧元宝说自家哥哥也前去了院试,这般年纪,又是头回下场,细数来也没两个。   她可不曾听说有这么个姓萧的考生,别是这哥儿捡着别家的儿郎胡乱吹嘘的。   萧元宝徐徐道:“也是侥幸,得了头名。”   芸姐儿立笑了出来:“你这哥儿,贯会胡言,亏得鑫哥儿还说你敞亮。”   “旁人许是不知,今年两榜头名的考生姓祁,不知何时改姓了萧啊?”   萧元宝默了默,没当即接话。   明观鑫立时反应了过来,他尽力憋着心头的笑,眼里却还是溢出来些。   明呦棠不知所以,只当是芸姐儿抓住了萧元宝的尾巴,想打明观鑫的脸面,道:“二哥哥,瞧你,怎交的朋友。”   “芸姐儿,许是你们不晓得,宝哥儿他哥哥就是姓祁。”   明观鑫道:“他哥哥是我爹请来家中的客,也是爹爹介绍,我才与宝哥儿顽到一处的。”   一时间,屋里陷了寂静。   芸姐儿没了话,明呦棠也怔了。   萧元宝慢悠悠的端起冰快化尽了的饮子,吃用起来。   明观鑫看向明呦棠:“怎的,三妹不曾与芸姐儿说吗?”   “我……”   明呦棠想与芸姐儿解释,说自己并不知晓,却受了芸姐儿一记不善的眼刀。   “我爹爹最是爱惜有才学的人,今儿倒是好缘分,识得了祁郎君的家弟。”   芸姐儿倒是怪会屈伸,转与萧元宝说话,可见的就客气了许多。   萧元宝心想,读书人的名头可真是好用。   他也不与芸姐儿起脸子,还是恭敬的与她说谈。   芸姐儿又问了祁北南是萧元宝的哥哥,作何并非同姓,是否表亲云云。   萧元宝只答了说住在一处,未多言,实在也是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作何他哥哥会住他们家里。   芸姐儿得知人在一屋檐下,本还想着表亲不算事,这朝是彻底没话说了。   过了些时候,快午间芸姐儿便告了辞。   临别,还与萧元宝道:“宝哥儿,往后到我府上来做客。我家里一道烧鹅做得好吃,鑫哥儿也是晓得的。”   明呦棠后晌全教三人撇在了一边,一张小脸儿很是难看。   见此,心里更不得滋味,是她起先刁难萧元宝,芸姐儿还邀他去家里做客,这不是当人打她脸么。   出了宝珠阁,她却还只得讨好道:“芸姐儿,去我院儿里吃了午食再回去吧。”   芸姐儿冷看了明呦棠一眼:“害我丢丑,若非我知晓的多,今日还得罪个人物。你那饭菜,自留着吃吧,这些日子也别来寻我了。”   话毕,快着步子便去了。   明呦棠见此,气恼得要将手上的帕子绞烂了去。   回到院子,同下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骂屋里的人未与她打听清楚就胡乱说话。   宝珠阁这头却欢喜的不行,午间明观鑫畅快的吃了三大碗米饭。   还与萧元宝夹菜:“你没瞧芸姐儿听说你哥哥就是姓祁的时候,那张脸都绿了,明呦棠更是傻了眼,话都说不出来。我可太痛快了,这俩人时常缠在一起,常与我使绊子难堪,今儿也教她们难受一回。”   萧元宝嘴里塞着煨得耙烂的蹄筋,问道:“我那般说,会不会将那芸姑娘得罪了呀?”   “她听说你哥哥这么厉害,还怕得罪了你咧。再者一开始本就是她们起事儿。”   明观鑫道:“别怕,那芸姐儿虽是府公的姑娘,可到底是个庶出女儿,你又没说甚么不好的话,不过实事求是罢了。”   萧元宝这才放心下来,哥哥走的时候交代他不要乱惹事,但也别由着旁人欺负。   “你也是,祁郎君恁般了不得,两榜头名你咋也没与我说,早要说了,她们俩今儿都不敢过来寻消遣,虽后头反被咱消遣了。”   萧元宝道:“哥哥先前说不要张扬,他得专心准备考试。”   明观鑫点点头:“不过也怨我爹,忙着他的生意,都没得空去打听今年童考的事情。许也是教我哥哥气着了的缘故。”   热辣辣的日子,白昼虽长,忙碌间却也过得快。   晃眼便到了六月末,州府上考生陆续都返还到了地方上。   “你闻闻,我这都臭了。”   “自晓得臭了,还唤我闻。”   祁北南虚推了一把抬着胳膊凑到他跟前笑嘻嘻的赵光宗。   他也是浑身都汗淋淋的。   这天儿,要消暑,还得上明家去。   想来明员外也乐意置上一盆冰供他凉快。   只是他却没功夫上明家去,出来半月有余,尚且急赶着回家。   府城上雇的驴车,一溜儿将两个考生送到了村口上。   俩人背着提着自身的行李,又还拿了不少州府上与家里人买回来的物件儿,顶着太阳,往家去。 第53章   “小宝, 我回来了。”   祁北南还不到院门前便喊了一声,一路进了院子,却没人吱声。   他进屋转悠了一圈, 发觉家里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瞧着快晌午的天儿了, 萧护和田恳在地头间劳作也就罢了,作何萧元宝都不在家里头。   祁北南先行将东西收拾去屋里,将巧推门,就听见外头传来嚷嚷声。   “院门怎开着的, 我记得出去的时候闭上了呀。”   萧元宝气鼓鼓的从外头回来,太阳毛焦火辣的,心理又不痛快, 整个人都有些毛毛躁躁。   他走在前头, 先行去开院子门, 却瞅见门闩没扣, 立便警惕起来。   “爹, 你快来瞧!”   后头的萧护和田恳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 还没瞧门闩, 就听见屋头门的嘎吱响动声。   萧元宝气得抿紧嘴唇, 鼻孔出热气。   “好啊,这些贼娃不光偷咱家的菜, 竟然光天化日的还敢上家里来偷!这朝非抓了人捆去里正那不可!”   萧护微眯起眼睛,轻手轻脚的摸进了院子, 从院墙根儿操起了把长镰刀,田恳也摸到把锄头。   两人往屋子慢慢走去。   萧元宝屏住呼吸, 把院门给关上, 他先不进屋去,就在外头守着。   若是那贼娃蹿了出来, 他也好记着人的身形长相,到时候挨着去指认。   正当是几人绷紧了神经,紧紧盯着屋子时,里头却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个人。   “萧叔,小田,你们这是做甚?”   祁北南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就见着萧护和田恳一人操着个家伙,包抄着要进屋子去。   院子里还有个放风的呢。   “北南。”   萧护放下镰刀:“是你在屋里?”   祁北南好笑道:“除了我还能是谁?”   田恳长舒了口气,也把锄头放在了屋檐下:“郎君,你可吓死俺了。”   “你们俩这阵仗才吓我一跳。”   祁北南说罢,看着还傻立在院子里的人:“小宝,你不识得我了呀?”   萧元宝闻见声音,后知后觉的才跑了上去,似乎有些不太确信:“哥哥什麽时候回的?”   “我刚到。本是以为要三天的行程才回的来,不过车夫驾车好,也便提前到了。”   祁北南见着萧元宝一张脸教太阳晒的发红,额头上都是汗水,将细软的额发都给黏住了,抬手给他擦了下汗。   “怎了,家里可是出了甚么事?”   他记着往前家里出门都是安心的将门大敞着的,独只里屋门会闭好。   一来是家里人进人出的,便是须臾家里头没人也不怕。   二来村里都是那些人,大家都要脸子过活,不会上人家里乱翻乱拿。   瞧这厢几人紧张的模样,一看便不对劲。   萧元宝颇为老成的吐了口浊气:“哥哥不知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咱家地里的菜咧。”   祁北南眉心微动:“往年都没这样的事啊。”   “可不是嘛,今年天时不好,人心眼儿都跟着坏了。”   前些日子田恳早间担着肥粪水去浇菜,发现他们新一茬的茄瓜似乎少了一些。   大半亩地的茄树,茄瓜大大小小的结的又多,总不能都记得数,可日日瞅着,见多了大抵上也有个数。   他就是觉着几个眼熟的大茄瓜没了。   家去问萧元宝和萧护,两人也都没有摘过。   三人想着当是有人摸走了几个,虽有些不愉,但到底没计较。   谁晓得自那天起,他们地里的瓜菜隔三差五的在丢,今儿是菘菜,明儿是丝瓜,连小葱子都掐他们家的。   都是农户种庄稼吃,再是大气的人也受不得日日这般。   且丢的瓜菜还不是枣儿坝那头的,是离家近些,又没靠着大道。   这不摆明了存心的偷,还是自忖里人干的好事吗。   祁北南闻罢,道:“我走时便见今年家里的瓜菜长得好。于村里旁的而言,可谓是一枝独秀了。”   “瓜菜长熟,送去城里贩了?”   萧元宝点点头:“你怎知道?”   “今年旱,吃用势必涨价,家里有上好的瓜菜,卖的起价,怎有不卖的道理。”   祁北南道:“一车车瓜菜运去城里,又空着回来。村里人晓得今年菜价高,他们没甚么好菜,却瞅着我们家的菜这般好,如何不眼热。”   “那咋办呀,咱家里好就由着他们偷不成!”   萧元宝不高兴道:“今儿我们已经去跟里正说了,他说会开集会训人,这样的风气不能长。若是教别的村子的人晓得咱们村的人连瓜菜都偷,名声坏了,往后不论是嫁娶,做生意都不好了。”   萧护也道:“好在是里正明事理。”   祁北南道:“如此先瞧瞧吧,要去捉人也不好捉。若是里正开了集会以后还有人手脚不干净,再做打算。”   “嗯。”   家里人见祁北南回来,半月有余没见着了,如今都高兴一场,很快将这些不顺心揭了过去。   又问了祁北南和赵光宗此次前去磷州考试一切可还顺利,车夫尽不尽心,那头住的可还习惯云云。   祁北南一一耐心做了答复。   祁北南这回从磷州给家里带了东西。   与萧护在铁铺子上带了一把可随身携带的匕首。   给萧元宝带了三条发带,一对吃茶的盏子,还有一本江南食谱。   田恳也没落下,他寻了几样县上少有能买到的菜种,一包葫芦瓜种子,一包姜笋种子;   外在还有蕈菌种子,两包花种。   三人拿到自己的礼,笑容可见,都欢喜的不行。   全是自个儿心坎上的东西。   晚间,祁北南舒坦的洗了个澡,一路上回来两日,浑身早就汗腻了。   他皂角都用了几个,将头发和身上仔仔细细清理了个干净,整个人都清透了许多。   “哥哥,来。”   祁北南擦着头发,闻声瞅见萧元宝在自个儿屋门前与他招手,鬼鬼祟祟的。   “怎了?”   祁北南跟着进屋去,就见着人从衣柜里搬出来个红漆木匣子。   萧元宝将匣子放在了桌上,拍了拍,示意他看。   “这是什么?”   祁北南放下帕子,启开盒子一瞧,发现里头竟有不少铜子。   “八贯多钱咧。”   萧元宝得意道:“爹爹说以后教我管银子了。”   祁北南见他耀武扬威的模样,很配合的恭维道:“萧哥儿荣升管事,往后还请管事多加关照小的。”   萧元宝笑得扬起脖子,他拍拍祁北南的肩,道:   “小祁以后在宅子里好好做事,管事的看在眼里,自少不得你的好。”   两人笑了一通。   祁北南才道:'这些都是'卖菜挣下的钱?”   “嗯。”   萧元宝道:“厉害吧,田大哥说地里的菜还能收几茬来卖,到时候还能挣下不少。且我还说定了几个城里大户,菜熟了就先与他们送去。”   “大户人家人口多,用的瓜菜也比寻常人家量大,先行同他们送去,卖去大头,如此在城里摆摊叫卖的量便少多了,轻松很多。”   祁北南道:“不想我们小宝还是块做生意的料子。”   “那是。”   萧元宝与他说道:“时下家里的萝卜地,菘菜地已经空了大半出来。这两块菜地都是一个窝子一颗菜,挖了一颗就空出来了。今年菜价好,田恳大哥想再去采买些叶子菜来种。”   小菜长大成熟的快,不似瓜菜那般长许久才结瓜,瓜又还得长好些日子才能成熟。   虽小菜的价格不及瓜菜,可栽种一波瓜菜收获,小菜都能种两茬了。   家里现在有空地,还有现成的好肥,能赶着旱年多种几茬菜贩出去。   自个儿能挣下不少钱不说,也能教更多人吃上好菜嘛。   祁北南应声:“萧叔和田恳想的很好。”   萧元宝见此道:“我前阵子上明家,听鑫哥儿说他们家的奴仆每个月还要给月钱的。他说奴仆虽跟着主家,有主家给的吃喝,但是奴仆自也有花销。”   “我想着田大哥来家里这么久,一直勤勤恳恳的不说,还把家里的地料理的这般好。是不是也当给他些月钱,也好他自个儿花销。”   “你看啊,田大哥年岁也不小了,不说自己用钱吧,若是遇见个欢喜的姑娘哥儿的,总要与人家买点小玩意儿,或者请人家吃些糕饼果子吧。”   萧元宝很认真道:“男子不能太抠搜。可身上没银子,再是大方那也没用是不是。”   祁北南听萧元宝说的头头是道,有些想笑,不过这时候他没有打岔:“你想的很周到,是该这么办的。”   萧元宝道:“村里鲜少有人家有奴仆,我原以为只有长工需要给银子,不知家仆也要给的。后头细细一想,家仆没有月钱确实很不妥。可此前又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务,便也没多想过,只当是家里多一个人。”   “你考虑的很好,可有想与小田多少月钱?”   萧元宝道:“哥哥说多少好?我心里头没数。”   “如今我们家里也并不宽裕,日子才刚起。一月便先给五十个铜子吧,往后等家里更好些了,再涨也不迟。”   萧元宝从匣子里拨了五十个铜子出来,预备拿给田恳用。   过了些日子,家里都在等着院试放榜。   院试出结果要比前两回的考试慢上一些。   原则地方上考了试以后,在当地就批改了试卷,公布就快。   院试再州府上作考,州府出了成绩以后,再将上榜的名录转送到各县上。   如此周折,时间就更长些,得要半个月才从地方上布榜。   日子难熬等,赵家都往庙里去了两回。   一回是去捐香油钱,一回是请那般神婆算卦。   倒是不想院试成绩没来,明家先来了人请他前去做客。   祁北南没去,说是要等成绩,无心见客,只待着布榜后再行登门拜访。   没想到明家的人却又来了一趟,与他送了五十贯钱来。   “祁郎君预观今年旱年,与我们家老爷提议囤冰再好不过。我们老爷有心答谢,这几十贯钱还请笑纳。”   前来的明家人道:“郎君务必收下这点薄资,您是行道人,知晓这银子是应得的。”   祁北南笑了笑,倒也没有扭捏,收下了这笔银子。   与这般生意大户献计,与人做门客,事成得收回馈,不是甚么稀罕事。   这般路子,有的是读书人做。   他既不曾损他人利益,又不曾以权谋私,钱自是收得。   且这明家倒也会做人,未曾在布榜以后送上银子。   若真当那时在送银子,倒是又多了另外一层意思。   七月初十一日,县里布榜。   天不亮,祁北南和萧元宝,以及赵光宗三日结伴,由田恳驾着牛车前去城里观榜。   一路上,赵光宗都紧张的没话。   虽觉得此次答题比上回下场顺畅的多了,出了考场又与祁北南对谈了考题的下手方向,虽不算精妙,却也往同一方向作答了。   为此回来的一路他都格外的轻松,可真到了出结果时,却又是两番心境了。   祁北南见此宽慰他道:“以后等中举,就不必如此周折前去看榜了,官府的人有差役敲锣打鼓的前来报喜。”   赵光宗赧笑了一声:“我若真有那日,便真的是光宗了。”   萧元宝听这话也笑出了声来。   他揽着板车上的瓜菜,道:"今儿个我与爹爹说了,若是两位哥哥上了榜,我们这半车子的瓜菜就折半价卖。"   “宝哥儿好生大方。”   赵光宗道:“但愿我能与那些要买菜的人家争得些微福益。”   三人到学政府外头的布告栏前,远远就瞧见榜已经布出来了。   “谁说的院试不如头两场观榜的人少的,瞧人挤着人,怎比先时还挤了。”   “莫不是此次布榜的早?”   三人快步过去,方才上前,就听见击锣的声音。   “捷报!县上喜出小三元案首!”   衙差声音洪亮,唱得响。   周遭的百姓识字不识字的听到这消息都前来凑热闹,案首回回考试都有,可一连三元案首,那却稀罕的很。   都凑来想一览小三元案首的姿容。   外在本又有些观榜的读书人,更是热衷的想见小三元案首,看了榜也不走。   如此人挤着人,竟是比县试和府试都要热闹。   三人听到唱榜,就在外围顿住了步子。   小三元,便意味着整个童试的三场皆为头名,祁北南已经得了前两场的第一。   那这院试自不必说,祁北南定也是案首了。 第54章   这个结果祁北南倒是没太多的惊喜, 也没占太多重活再考一回的便宜。   前世他便是小三元,且还是在金陵那般尽数翘楚的州府上得此成绩。   彼时年少,倒也曾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不过今时今日, 再是喜悦, 也不及彼时之心,到底是稳重了。   他偏头瞧傻愣了一般的萧元宝和赵光宗,道:“光宗,还不去瞧一瞧你的成绩。”   “噢, 对……对……”   赵光宗一拍脑袋,俨然是高兴的傻了神。便并非是自己的成绩,他也欢喜的很。   自己的好友是小三元案首, 与这般人物亲近, 也很够吹嘘一番, 教人心生羡慕了。   话毕, 他才赶紧挤过去瞧自己的榜。   萧元宝高兴之余, 却也没只图着自家欢喜, 挤着前去帮赵光宗看榜。   “中了, 中了!我竟也中了!”   萧元宝将才挤过去, 就见着赵光宗欢喜的呼了出来。   他观榜,尤其是看自己的榜, 惯是从尾往首看。   不想这回倒是瞧见自己的名字极快!   此回院试岭县拢共上榜二十八人,其实通揽下来也快。   不过赵光宗的名字就在尾部第三个, 自是瞧见的更快。   虽名次靠后,可一个县能中榜的人拢共才那么二十几人。   且一旦上了榜就得了秀才功名, 踏入了士绅之列, 比起这些种种好处,名次靠后又算得了什嚒。   紧要的还是有没有上榜。   往后人说起来, 只晓得你张秀才,王秀才,寻常哪会问起你的名次。   左右一甲之后的名次都差不多。   赵光宗到底是年纪尚轻,热腾腾的夏月间,人挤着人,空气热辣又稀薄。   他百般喜悦上心头,脑子一瞬间发昏,险些中暑晕了过去。   幸好慢慢挤上来的祁北南和萧元宝将他搀住了,否则还得闹上场笑话。   “让你早食吃了前来,非是不听,中暑晕厥了如何还应付后头的宴请。”   祁北南道了一声。   赵光宗有些发虚:“我真是欢喜过头了,一时喘不过气。”   倒是也不怪他如此,岭县这般小地方,他一个农户人家供出的读书人,十五六上的年纪就中了秀才,怎能不欢喜。   榜上中了的考生,好些都二三十的年纪了,且还屡次下场方才中,又不少是家中本是读书人家的。   祁北南又还案首,两人结伴同考,如今双喜临门,再是痛快不过的事情了。   萧元宝道:“这头果真又挤又闷,既观了榜,先去外头坐着吸口新鲜气。”   祁北南道:“你俩先去外头,我瞧榜边还贴了告示,看看县府说甚么,当心误了消息。”   “嗳。”   祁北南瞧了告示,言是学政与县公为显对读书人的器重,三日后于县上办宴款待此次中榜的二十八名秀才。   类似于乡试中举的鹿鸣宴。   另中榜的秀才需三日内尽快前往官府吏房办理文牒。   祁北南瞧着倒都是这些花样,没旁的特别之处。   瞧着周遭还在挤挤攘攘的等着瞧看案首,祁北南从身上寻出了两吊钱,谢赏了唱榜的官差,并不张扬着,默默退了出去。   如今他已十五六上了,教榜下的人瞧见,少不得惹些是非来。   想当初姜汤源看他中了小三元,便拉着他在榜下呼,左右逢人就夸,害得他教一群商户员外围住,直要他的生辰八字。   吓得他早早躲回了书院去。   从布告榜下出去,祁北南瞧见他们的菜车子前也热闹的不行。   “今儿的菜大家随意挑选,通通半价贩,十文的茄瓜五文,菘菜三文两斤!”   “如何恁实惠,可是贩了今朝就再不来了?”   萧元宝抱着菘菜笑着说:“我两位哥哥考中了秀才,高兴!大伙儿都沾沾喜气,多谢大伙儿关照我们家的生意咧!”   “呀,怎恁生好福气。”   “恭喜恭喜呐!”   一群妇人夫郎道喜,哄抢起价贱的好菜,不过片刻,半车子的菜就教人一抢而空。   怕家里人等消息等的急,便教田恳先赶着牛车回去给两边报喜。   祁北南与赵光宗既都来了县上,顺道就去县府将文牒办了,省得再跑一趟。   “小宝,你在外头的冷饮子铺里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办完文牒,就一道家去。”   萧元宝点点头,卖一会儿子菜,已教他身子热得很了。   冷饮子铺里有冰,比别处凉爽许多,进去纳凉整好合适。   这般欢喜时候,他倒是更想跟着祁北南一道,不过县府里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出,只得在外头等会儿。   两人待着萧元宝进了饮子铺,这才相携进了县府大门。   “瞧县府朱门楼宇,建造的很是威严,我还是头次进来,心头还怪有些敬惧。”   赵光宗瞧着县府衙门里头的布景,小声与祁北南说道。   “你中了秀才,县里的才能之辈,进县府只管挺胸直背。又不是犯了事,敬可以,无需畏。”   祁北南道:“往后,许你便要在此般地方与人支持公道。”   赵光宗正是得意之时听祁北南说这番话,心头顿时升出一股自豪和期许来。   他挺了挺胸背:“你说的极是,我得早早拿出些气度来,不能畏畏缩缩的模样。”   话音刚落,迎面来了个吏员,赵光宗立马便合上了嘴。   “两位小郎君可是今年中榜的秀才?”   “正是。”   吏员客气一笑:“二位还请往这边来,到吏房过文牒。”   引路间,吏员又恭维了几句年少有为,品貌风流,好生了得云云。   言罢,便入了悬有吏房二字的一间办事房。   房中有三位办事的吏员,一个负责查对考生的身份,一个负责录写讯息,一个负责发放文牒。   “小郎君便是祁北南?小三元案首祁秀才?”   祁北南由着赵光宗先过文牒,排后等候,一通繁杂的手续过罢,他报出自己的名讳,三名办事的吏员皆是一顿。   “正是在下。”   “快,快给祁秀才沏盏子茶来。”   三位吏员待赵光宗已是十分客气,得知祁北南是小三元时,更为客气了。   又是请坐,又是请茶的,赵光宗也跟着得吃了一盏。   祁北南本籍原就是岭县的,只不过少时搬去了江州丘县,如今回本籍科考,倒是不麻烦。   文牒很快就教三名吏员过好。   他扫了一眼,除却文牒外,还有秀才的一些特例条文。   譬如赋税减免一成,上公堂无需跪拜等。   另外又奖赏了一张十两的交子,还有地契一张。有十亩地,但具体在何处,他没有细看。   否则教人看着觉他贪财。   “祁秀才,好了。”   录写讯息的吏员道:“我是吏房典史,姓苗,往后有甚么事尽管来寻我便是。”   “咱们县公爱惜读书人,今日本是要来见诸位秀才相公,亲自发放文牒,只是公务繁忙,未曾得空。三日后,祁秀才还请早些前来赴宴,县公几回念叨郎君。”   “知县大人公务繁忙,还记挂着我们这些读书人,学生心中不胜感激。宴上定早早前来拜见大人。”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祁北南方才借故告辞。   出了吏房,外头不知几时又多出来几个人。   许是另五房的吏员,估摸有耳报神说了小三元案首来过文牒了,都来瞧一瞧人。   “白伯父。”   祁北南在几个人间,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他信步上前,与人行了个见礼:“近来可还好?”   白路举本站在角处,他其实就是出来瞧眼热闹。   工房不是甚么炙手可热的地方,多是些大老粗,大考后有秀才前来过文牒,六房的吏员都想去结交混个脸熟。   童生秀才乐意的,便会与之说谈几句。   不过多也只是像吏房、户房、礼房那般典史吏员才讨得好。   恁些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嫌少理会工房吏员的。   县里多少年没出过小三元了,何等得意的人物,这朝竟径直的走上了前来,与他打招呼。   白路举怔了怔,听着祁北南这名字倒是熟悉,瞧俊朗的少年也有点眼熟,可却不大想的起来何时与这般人物有过交情。   “白伯父,家中小弟有些日子没得空去寻桂姐儿顽了。唤我进来过文牒若是遇见伯父,教我与伯父带声好。”   祁北南料想白路举不大识得他了。   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距今几年过去,少年人长大,相貌总是有些变化的。   白路举受祁北南如此一说,立便晓得了。   虽不常见这少年,但是小女确是与乡下有户人家的哥儿交好。   他记得姓萧,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家里做的菜肉来。   今年旱,还送了几回好菜前来。   他不管家里吃用上的事情,便不大记得这些人情往来。   白路举轻凝了口气,连笑着与祁北南寒暄:“桂姐儿最是欢喜与祁秀才的小弟顽,几番念叨呢,得空祁秀才定要一道前来家中顽。”   “好。”   祁北南道:“只是近来事多繁杂,待着天气凉爽一些,携着小弟前来。”   话毕,祁北南又与白路举介绍了赵光宗。   白路举欢喜不已,连赞两个少年才学,又恭贺一番,邀赵光宗到家中顽。   说了一晌话,祁北南与赵光宗告辞,白路举还将两人送出了县府。   白路举反还县府上,六房的同僚立便围了上来。   “老白,你藏的可深呐,竟与小三元早有来往,也不见你与大伙儿吱应一声。”   白路举这般出了一把风头,心中愉悦的很,面上却还一派不张扬的模样:“不过是两家的孩子交好,是人家祁秀才为人客气。”   “你便藏着掖着罢。瞧人与你多熟悉,说了半晌的话,大伙儿都瞧着咧。”   白路举与同僚打着哈哈笑,心中想,祁北南当真是不错。   以前不借着孩子间的交情攀人,如今得意了,竟又如此给他脸面。 第55章   祁北南三人从城里返还回去时, 不单是两家人晓得了,村上都已经将这喜事传开了。   村子里头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一个又还是小三元。   里正, 乡绅, 耆老,面上都增光彩,乡户村民也图热闹,纷纷到村口上去接。   一路簇拥热闹着家去, 这朝萧家是再跑不掉要置席面请村里人吃席了。   不过先时就说了若一举中了秀才,那就置酒席,本是推辞的话, 这朝竟还成了真, 怎会不乐意办上一场。   萧护都欢喜坏了, 村里人恭喜说道家里吃酒, 他话少也一个劲应承, 答应说请吃席。   折腾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人才散去。   “好啊, 好。如今你大出息了, 若是你爹晓得,定然也欢喜。”   萧护看着祁北南的秀才文牒, 欢欣又宽慰,他虽识不得多少字, 但是文牒却还是认得的。   “昔年祁秀才的才学便是了得,这才能教出你这般出息的孩子。”   萧元宝吃了口茶水, 一路上受恭贺, 说着话回来,嗓子都快冒烟了。   “若非我爹自小教我读书, 我也没有今日出息。”   他爹确实是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依他来看,是能中举的。   只是娘去的早,他爹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他,撇不得幼子难远行路,为此便不曾前去赶考乡试。   虽祁父嘴上不说,可一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不是因自个儿考不上,反是外物所困而不得往上,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萧护道:“也远给你爹烧柱香吧,将这般好消息告诉他,教他心中安慰。”   祁北南应了一声。   萧护放下文牒,又与祁北南说起置席的事情,问他想如何办,又要请哪些人。   “三日后我且得前去县里赴县公办的宴,眼瞅着又立要秋收,这朝中榜我的应酬不会少,家里也正是忙的时候,席面儿不如置在立冬以后,彼时也都空闲下来了。”   萧护点头:“也好,如此多些时间来安排,不打挤。”   一头上听着两人说话的萧元宝,听到此处,方才插嘴道:   “置席面儿的事情交给我来办便是,等翻了黄历,定下了日子,我去请老师过来掌勺。”   祁北南闻声,道:“是得请蒋夫郎过来的,不过你请他,可以央他给你立场子,试着自己掌回勺。左右准备的时日还长,难得有机会自家来做场席面儿,不趁机掌勺,出去掌勺的机遇,可不容易。”   萧元宝眼睛亮起来,他倏的觉着哥哥这个提议好。   虽自己已经能完整的做一套村席上的菜了,可他到底年纪小。   办事的人家会觉着不如年长的灶人稳,怕菜席做得不好,是不肯轻易教一个年轻的灶人掌勺的。   可要成一个真正的掌勺灶人,总得有一场席做出来,教人吃了尝了,开了口子破了胆儿。   席上老灶人再将新灶人介绍与大家,这才相当于真能掌勺了,村里的人家这才认这个新的掌勺灶人。   往后谁家做事办席面儿,才会想起这号新灶人,否则便是要的价再贱,人家也不一定要请。   可外头的人家若非是亲戚,又或是交情极深的,寻常哪里肯将家里的席与一个新人做成为灶人的跳板。   若是自家的,那确实是个好机会。   “只是家里这场席面儿到底是哥哥的中榜宴,我怕我做得不好。”   萧元宝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没有底。   “置席面儿哪有高低,中榜宴固然是要紧的席面儿,可人家生辰宴,丧宴,百日宴,哪场又不是要紧的。”   祁北南道:“退一万步来说,家里的宴搞砸了,也比将把旁人的席面儿搞砸了要强的多不是。且也并非全然就教你掌勺了,请蒋夫郎与你看着呢。”   萧元宝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待开年他都十二岁了,一般来说灶人十三岁就能完全掌勺,拿这回席面儿试试手也是好的。   左右要请老师来坐镇,自己就破破胆子。   “那好,我这些日子去城里卖菜,就慢慢联系着人定菜肉。”   萧护脸上起了笑,看着两个孩子都越来越好,心里头宽慰。   “对了。”   祁北南取出那张盖着官印的地契出来:“此次上榜还奖赏了十亩地。”   他与两人瞧了瞧:“五亩水田,五亩旱地。就在咱村郊的大望石那片儿。”   萧护接过地契喜上眉梢:“大望石那边的地还不错,倒是不说肥沃,位置却好。地势平坦,旱地连做一片,耕地还是做什么都容易。”   “我还预备着秋收后手头宽裕了再置上些田地,这朝倒不必心急了。”   且榜中的恰时,今年家里的赋税能减上一成,也便意味着能多一成的收入。   先前家里和亲戚上都没有功名的人物,他们这些门外汉,光只晓得秀才有地位,受人敬重,却还不知中了秀才会有恁多奖赏。   这些数量的田地,可价值百贯了。   怪不得原本穷苦的读书人家,中了秀才以后日子可见的好了起来。   其实朝廷也是为了鼓励读书人,若不给些实打实的产业,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如何还能继续科考,与朝廷出人才。   萧护问道:“可是都有的?全这般多?”   “是都有,不过赏赐不一样。”   赵光宗便只得了五两的交子,田地也只六亩。   且听他说田地不曾在他们村子上,距离有些远,得半个时辰多才能到。   不过他也十分欢喜了,这些都是靠着他自己挣下的,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些薄资产业了。   祁北南之所以有恁多奖赏,还是因为名次好,县上增了赏。   夜里,一家子关起门来吃了顿好的。   萧元宝烧了一尾酸口的汤鱼,下了白嫩的豆腐;宰了只公鸡煨了芋头,又还拿茭白炒了一叠爽口菜;蒸了茄瓜凉拌了一碟子。   一家子先行庆贺了一番。   他们这厢吃的热闹,赵家那头更热闹,下午里扎了好几回鞭炮了。   这朝又是一阵响动,估摸也是再吃晚食了。赵家族旺,便是还没做席请客,就是自家的嫡亲族老也够做上三四桌子。   饭罢,又依次与祁瑾言,祁北南的娘苗娘子,还有小宝他娘孙氏上了香和烧了纸钱。   告慰亡故之亲,他们这些尚且在世的家人,日子过得很好,无需忧心挂念。   过了两日,祁北南和赵光宗要结伴一同前去城里赴宴。   前一日夜里,萧元宝钻到了祁北南的屋子,给他明日要穿着去宴上的衣裳掌眼。   将衣柜翻了一通,也没一件合心合眼的。   祁北南端着一本书,翻了上十页了,空眼歇息的功夫,瞧见萧元宝还撅在衣柜前。   他道:“只是去赴场读书人的宴,又不是去相看人家,不必穿的太讲究。”   “那可不行,哥哥可是案首呢,不得拾掇的更光彩照人些么。”   “咱农户人家,怎么收拾都不比城里那些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儿郎。只要底气足,无需在衣饰外物上显耀。”   萧元宝想了想,说的也是,便是拿出最好的衣裳,那也不比人家的锦绣绸缎。   不过他总想自己哥哥这般得意时候,更光彩些。   奈何偏生不是个爱漂亮的郎君,瞧一柜子里也没两件像样的衣裳。   每回说与他做,总推辞着说不必要废神,往日里都在村子里打转,至多是去城里,衣裳少两套还不觉有甚么。   真到了大宴上,方才晓得紧促。   由此见得啊,凡事还得早做准备,否则临到了时候只有手忙脚乱的。   “话是这么说,咱衣料比不得旁人,那也总得多做两套吧。往后哥哥进县学上,今儿是这套衣裳,明儿还是这套衣裳,不是教人暗地里议论说不爱洁净么。”   萧元宝取出一套青衫,与祁北南放在一头上。   青衫热月里穿着清爽,读书人又都爱此番颜色,不说多出彩,可总教人挑不出错处来。   “我这两日去买两匹好布回来,哥哥新做两身衣裳,你可别再推拒了。”   祁北南笑道:“你做的,我自会常穿。”   萧元宝见此高兴起来,道:“我拿去方家,教孙婆婆帮着我做,定能做得好好的,到时候哥哥去县学读书的时候穿。”   “好。”   其实祁北南并不多想去县学里读书,在家里读书反倒是自由的多,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只是乡试三年一试,距今还有两载。   这两载他若不前去县学就读,又无明师指点,旁人都觉进县学读书是荣耀之事,他却有机会也不去。   怕学政和县公觉他恃才自傲,于名声上不好,将来走仕途,总是得顾及清议。   如此,他还是决定等忙完了这阵子,便去县学就读。   “对了,哥哥明儿要是在宴上碰见县公家的姐儿,那个叫做芸姑娘的,不许多理会她。”   祁北南见萧元宝气鼓鼓的模样,道:“呀,我们小宝出息了,怎还识得了县公家的姐儿?”   “明家见着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怎了,她得罪你了?”   萧元宝道:“我便是不欢喜这般拜高踩低的人。明家三姐儿瞧我出身低,便带着这位官姑娘想来消遣我。”   他将上回在明家的事情说与来祁北南听。   虽说上次也没吃甚么亏,不过他对这芸姑娘还是失了好感。   祁北南听两个姐儿对萧元宝的刁难,眉心紧促,又闻他如何保住了颜面,才松了些气下来。   “你没教她们欺负着你,这很好。”   “哥哥走的时候不是嘱咐过我了吗,让我照顾好自己,不教人欺负了去。我自然是照着你说的做的。”   祁北南伸手想去捏捏萧元宝的脸,却教他躲开了去。   萧元宝有些别扭道:“哥哥别总在捏我脸了。”   祁北南扬起眉:“怎就捏不得了?”   萧元宝也不与他说,只道:“总之你别与那芸姑娘多说。”   祁北南道:“这般宴,家眷不会前来。”   “不过我也应你,若是往后遇见了,也不与她多说话。”   萧元宝便高兴了起来。   翌日一早,祁北南与赵光宗去了县里。   宴做在县府的官邸里头,像此般到任地上做官的主事官员,都是住在官邸中。   而知县以下的官员,好比是县丞一系,则是住在外头。   不过朝廷亦有优待,当地若有朝廷的宅舍,这些官员前去赁住价格会比市价低廉许多。   若是没有,那也会另资助一些钱银,用做赁房的用度。   地方上吏多官少,在州府上的官员便会多许多。   除却府公外,其余官员都在外头赁宅子住。   两人在县门口下的车,一路步行前来官邸上。   这朝外头已然停下了好几辆马车轿子,队伍排的老长。   车马进不去,停在后头的,也只下马车下轿子来步行前去。   验了名帖以后,两人进了官邸,里头已然都热闹起来了。   前来赴宴的人多,不光有二十几名新中榜的秀才,还有县府里的一应官吏。   像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训导,巡检司等等人物,以及还有县中德高望重的士绅。   祁北南瞧着官邸内里,远不如明家宅子敞阔,不过布置的倒是雅致许多。   “恁是甚么人物,怎如此多人围着。”   赵光宗进来就瞅着了园间有个身着月白色稠衣的年轻男子,受人簇拥。   祁北南瞧了一眼,只见那书生头戴冠玉,面容倒也还算清俊,年纪约莫十七八的样子。   他摇摇头,也并不识得。   “赵同窗,来了。”   赵光宗几位县学的同窗,前来打招呼。   “你们来的早。”   “过来不算远,来的就早了些。”   几人寒暄了几句,又互恭贺了对方。   赵光宗与同窗又介绍了祁北南:“这位是我的好友,祁北南,便是此次的小三元案首。”   “久仰大名,今朝可算是见着咱们县里的案首本尊了。”   祁北南亦客气:“往后入了县学,还望诸位同窗多关照。”   闻说案首来了,陆续上来不少人,都前来与祁北南打招呼,想搭上句话儿。   方才那受簇拥的书生身侧的人一时都散了去,转围在了祁北南周围。   那书生望向与诸人谈笑的祁北南,执着扇子的手紧了紧,也抬步走了过去。   “今朝天气闷热,府邸里倒是清凉。”   “是矣,是矣。”   “听闻明员外昨儿送了足足一整车冰来,只为今朝宴上来客得清凉一场。”   祁北南正与诸人说谈时,一道声音拔高介入其间。   祁北南瞧去,正是方才间受簇拥那书生。   他回以一笑,以示友善。   “在下马俊义。”   祁北南回礼,道:“原是马秀才,幸会。”   “祁案首识得我?”   马俊义微有些意外。   祁北南道:“我通揽了红榜,记得马秀才的名字,只是未曾相见。”   马俊义面上起了些笑,又道:“此番院试一甲三人,我们既已会面,不知第三的同学可曾来了,不妨前来一同相见呐。”   “记着似是唤做罗听风。”   这时一书生笑说道:“他一早便来了,还是与我结伴前来的。”   “罗秀才便是一书痴,出门卧家手间俱离不得书。方才我与他说今日来许多同学才子,可要好好结实一番,他与我言《孙子兵法》实在是妙。这会儿八成是又躲在哪处人少的地儿瞧书瞧入了谜。”   诸人闻言,不由得都轻笑了起来。   “这位罗同学,可真是个妙人。”   “诸秀才郎君们,何事这般欢愉呐,可说来教学政大人与我也一道乐乐。”   诸人闻声,只见两位大人相携而来。   一胖一瘦,胖的便是岭县现任知县程县公,瘦的是学政杨大人。   跟在后头些的是县丞吴大人,捐钱买来的官职,地位上,不多高。   一众书生连忙同几位大人做了礼。   “勿要多礼,你们都是县里的好学生,将来朝廷的肱骨。”   程县公笑呵呵道:“辛劳苦读,又赶考,身子劳累。此番来无须拘礼,都自在些。”   “多谢大人体恤。”   “哪一位是今年的案首呐?教瞧瞧。”   程县公巡视了一眼在场的秀才郎君。   祁北南见此,上前一步,与程县公、杨学政、吴县丞一一行了礼。   “学生祁北南不才,见过三位大人。”   程县公瞧见祁北南,上前端住他的胳膊,甚是亲热的将他扶起:“今朝可算得见了人。”   “学政大人,你瞧瞧咱县里的小三元如何呐?”   杨学政捋着胡须赞道:“少年英才,品貌皆俱,好得很。”   “大人谬赞,学生羞愧的不知言了。”   祁北南恭敬道。   “瞧,不单是英才,还谦逊。”   几位大人笑起来,祁北南也微微陪着笑。   “俊义,你父亲身子可还好啊?”   县公夸说完祁北南后,见着一侧立着的马俊义,又关切了一句。   “回县公的话,父亲身子健朗,前些日子学生与父亲书信,他也还让学生与县公、学政大人带好。”   县公点头道:“你这番中了榜,他定然欢喜。”   又在园子说了一晌话,这才唤着移步去厅上吃席。   祁北南与马俊义被县公一左一右唤在身侧,坐在了主桌,陪与县里的要紧人物吃酒说话。   这般宴席,祁北南虽不得甚么趣味,但毕竟是官场浮沉多年之人,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教得县上的大人更是欢喜他。   “小祁,瞧甚呢?”   祁北南闻声,回过头来,笑与县公道:“瞧见个熟人,学生想去敬杯酒。”   县公拍拍他的手:“去罢,左右是游席。”   祁北南端着一盏子酒,起身朝尾间的席上去。   “陈夫子,你可别再躲酒了,瞧你要藏几杯去。”   “我不与你们吃酒,一道撺掇了来骗我。”   陈夫子耍着赖皮躲酒,这桌子酒蒙子,吃酒跟吃水一般。   他要是开了口子吃上一杯,今儿保管讨不得半点好,见他们劝的紧,整想溜去别处,忽得就瞅见身前多了个人。   一抬头,竟是祁北南。   “陈夫子,你怎坐在此般不显眼处,好在学生眼神还算清亮,否则都没瞧见你。”   祁北南脸上挂着笑,道:“学生敬你一盏子酒吃。”   陈夫子看着祁北南,有些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见他还笑眯眯的,更是瘆得慌。   他干干一笑:“还得祁案首敬酒,我何德何能。”   “欸,谁人不晓得陈夫子的能耐,晚生敬你一盏酒是应当的。”   桌子上的吏员不明所以,光只见着陈夫子不吃酒,道:   “陈夫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瞧不起咱这些没功名的大老粗躲咱的酒便罢了。人祁小郎君从县公大人的主桌过来与你敬酒,你怎还端架子。”   “来来,快快吃了这盏子酒。”   桌上兵房吏员倒了满满一大盏子的酒端与陈夫子。   陈夫子瞧着那碗大的盏子,硬着头皮给吃了下去,辣得胃里滚烫。   便是为着躲祁北南,特地坐来这尾席上与这些粗人一桌子,却还教祁北南瞧见了。   他暗叫倒霉,早知如此,就不来吃这宴了。   祁北南见陈夫子吃得额头起汗,道:“天气热,幸是有冰消暑。”   陈夫子扯了扯嘴角:“祁案首说的是。”   “晚生不胜酒力,陈夫子自便。”   祁北南转又笑着与一桌子的人见了礼,道:“小生在县公学政大人那头走不开,还请诸位陪陈夫子多吃几杯。”   “祁案首客气,你放心,咱定然陪好陈夫子。”   祁北南遂才回主桌去。   陈夫子这时候已然不是心里不痛快了,只觉着祁北南这小子吓人得紧。   本想逃席,却教刑房和兵房的吏员拉住:   “哪里去陈夫子,将才我们可都见着了,你分明能吃酒。”   “再与我们吃几盏子,你不吃可就是瞧不起俺们这些没有功名的粗人。”   陈夫子道:“哪里的话,我只是想去如厕。”   “如厕好哇,一口气吃三盏子再去。”   陈夫子教几个吏员拉着,灌吃了好些酒。   席散,从县邸出去,一个没忍住在大门口竟吐了出来。   糟污了一地,县公见了凝紧了眉头,学政脸色不大好看。   “快将他给送回去,没个读书人的样子!”   这朝在县里的文人面前又丢了大脸子。 第56章   八月上, 村里秋收正热。   秋老虎也厉害,虽不似夏月那般毛焦火辣,地皮子都晒得烫脚, 日头却也明晃晃的, 做起活儿来大汗淋漓。   今年瓜菜长得不好,芦粟和稻子收成也都欠佳。   秕谷空壳子多,穗子也不满尖,干瘪的慌。   一亩中等的水田, 往年能收上来三石左右的粮食,今年却只有两石。   粮食减产,农户都不好过, 可家家大抵如此, 也没甚么好埋怨的, 天时又改不得。   萧家今年也赁了二十亩地出去, 余下自耕种了十五亩地。   八亩旱地, 七亩水田;旱地种了三亩芦粟, 五亩瓜菜。   田恳今年主要料理的是旱地, 水田要作何下肥, 他尚且还没得要领,不敢轻易将旱地的肥用在水田上。   水田要是出了岔子, 一年的粮食得大受损。   为此萧家今年水田的收成也随大流不好,倒是三亩的芦粟, 种在旱地上施了肥,收成喜人。   县里粮食涨价, 往年一石的稻谷卖一贯钱, 今年翻到了一贯五百个钱上。   芦粟也涨了两百多个钱一石,卖上了一贯钱。   岭县只收成不好, 还算不得受旱灾。   听城中的商户言,外乡受旱的县城,粮食一天一个价。   今朝一贯钱买得半石稻谷,明日就得两贯才买得上。   有门路的粮商往未受灾的府县囤买粮食运回去贩,惹得这些府县粮价也跟着涨了不少。   去年秋收的时候祁北南便劝了萧护不卖粮食,家里头囤得不少粮,便是再一年不买米也是够吃了。   外在今年秋收又收了十五石稻谷,十石芦粟,另还有佃户上缴的五石稻谷。   拢共又添了三十石粮食。   但自个儿种的二十五石粮食,还得上缴三成出去。   寻常人家需得缴纳四成,他们家今年姑且还减免了一成。   如此一来,家里有二十二石多些的粮食。   想着今年粮价高,家里又够吃,便商量着把那些积年的老稻卖了,余下新稻自吃用。   凑了凑,预备卖出三十石粮食。   粮食拉去县城,还没进城去,城门口便团等了些跑闲的伙计。   瞅见运来的是粮食,立便迎了上去,争抢着收购,这些都是外县来的粮商。   “甚么价?”   田恳见着围上来的伙计,勒停了牛车,问了一嘴。   “稻谷一贯四百钱,芦粟九百钱,兄弟,你瞧着如何?”   田恳闻言重新就要甩缰绳赶牛,那伙计见状慌忙拦人:“有话好说啊。”   “你不诚心买,俺进城里卖去。”   田恳道:“俺村子离县城又不多远,隔三差五的就能来县里,县头甚么东西甚么价心头门儿清。早几日城里的粮食就卖到一贯五百钱了,你生生压俺一百个钱一石,也忒黑心了些。”   伙计连忙赔笑道:“兄弟莫生气,城里是有这价不假,可收的量少。我们老爷多少都吃得下,价这才比别处贱些。”   田恳道:“百钱可不是小数目,俺去城里多费些事,便是多跑上几家粮铺儿,也不急一时全卖了少拿钱。”   “小兄弟要卖多少粮?”   田恳拍了拍板车上扎得牢实的麻袋,道:“这一板车二十石稻谷,家里还有十石芦粟要贩咧。”   伙计一听不少,与他小声道:“便依你的价,卖与我,省得你进城四处叫卖,也省下我采买好些个农户的粮食才够这般多。”   “家里的十石芦粟也包了。咱老爷手头宽,一并就能将银子结给你。”   田恳见状,道:“早这般说不完事了嘛。”   十月初,秋收渐尽。   天气可算是凉爽了下来。   这日,家里来赁地的佃户也将这一年余下的账给结清了。   吃了晌午饭。   萧元宝捧着把算盘,磨了墨,拆了纸,坐在堂屋的大桌子前算着秋账。   粮食今年卖得了四十五贯钱,赁出去的旱地有五贯钱的租金,合计便是五十贯钱。   另外还得缴纳赋税钱,产粮虽是缴纳了,但那些不曾种植粮食的旱地,还有户籍人口等税用。   五亩旱地缴纳税钱七贯钱,户籍人口税用一贯八百钱。   也便是说今年秋收能进账四十一贯两百钱。   自然了,他们还卖了一些往年的老粮,若是不曾卖的话,大抵应有三十贯的进项。   “不对,卖瓜菜的钱还不曾加上,我那儿快有二十贯钱了。”   萧元宝算着今年的进账,心里美滋滋的。   他放下笔,拿了账本与祁北南看:“这般算着今年至此,靠着田地,咱家里足有五十贯的进账呢。”   说着,他眨了眨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这可得赶上地主大户人家的日子了。”   祁北南道:“若按今年至此田地的毛账倒是不差,纯粹进账可没这般多。”   “买瓜菜种子,农具,零零碎碎的不也花钱么。虽说这些花销的并算不得多。”   一年到头来,萧家也就靠着田地这一个大进项。   且家里头看着进账不少,可花销也大。   隔三差五的吃肉不说,一日三餐,桌子上都是三四个菜。   祁北南又读书用钱,不过他自接些散活儿,倒是差不多能将读书的花销与进账拉平。   赶考是最大的花销,去了州府上一趟,原先他捏在手里的银子,已然差不多干净了。   萧元宝的话,挣的都是些散碎铜子儿,抵不得甚么事儿。   不过他出去走动着,每回做了席,都能带些鸡肉、鸭肉、猪肉一系家来,每每能教家里打回牙祭。   家里头吃的荤腥次数多,其实多也是因着他能带肉回来,家里自行前去买肉回来吃也没那般频繁。   至于田恳,也是七月上才每个给他些铜子自用。   昔前都是跟着家里吃,花不得甚么银钱。   细算下来好似也没人乱花钱去,当也没用甚么。   实则不然,一针一线都是花销,只要不曾处处算计精简,那银钱便用得飞快。   像萧家这般吃喝松快的人家,一年算下来,少不得也花销十贯以上的银钱。   且还不算大头的赶考,缴纳赋税等。   若算下这些,那就是三十贯钱往上了。   祁北南如此算给萧元宝听,他咂舌道:“这么瞧来,咱挣得也不多了,一年还攒不下甚么银钱。”   “你也别愁,赶考不是年年都去。若无大头开销,其实咱们一年一家子十五贯钱还是够用的。”   祁北南道:“不过得是目前这几年这般的日子,若是以后家业更大了,那还是得往上增长花销。”   毕竟家业大了,人脉更广了,人情往来也是大花销。   且未来这几年,家里头也攒不下甚么银钱。   他与萧护算计过了,家里根底薄,有银子周转,就把银子活用起来,多置办些家业。   往后家底子厚实了,产业自会生钱出来用。   夜里,一家三口在屋子里洗脚,祁北南与萧护道:   “今儿我们理了账,我和小宝手上有一百二十来贯钱的模样。”   萧护手上银钱不多了,先前置办土地几乎就掏了个干净,外在今年虽有进项,但并不曾进他的口袋里头。   他已经将银钱拿给小宝管了,而祁北南的银钱他更是不可能会去要他的。   如此一来,手上也就只几贯钱捏着,偶时去县里打个酒,吃碗汤,不至于要花用一个铜子儿也给家里头伸手。   他问祁北南:“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着明年就不必再把土地赁出去给外头的农户了,租金不高,回馈低。且田恳自有做肥手段,今年家里也得尝了大甜头,若是将田地都收回在自己手上,交于田恳,明年定然收成不差。”   萧护也十分认可田恳种地,且田地都收回来自己种,定是比赁出去要进账更多。   去年赁地出去的时候他便这般想了。   萧元宝忧心道:“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有四十五亩田地了,不赁出去,便是咱们家里四口人全部埋在地里也种不过来呀~”   “为此得增添人手。”   祁北南道:“我想着趁着秋收后闲散下来,人力价钱也不高,请些人来将家里扩建起来,到时候揽用些佃户。将农户人家做成庄户人家。”   萧护默了默,一开始确实就是如此谋划的,他自是不会反对。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能进展的这么快。   “扩修房舍的事情倒是简单,我去一趟尤家便是,他们家尤大郎专门是与人修宅盖屋的,另在村里吆喝一声,与人工钱的事情,多的是青壮男子来干。”   “只是种地的佃户哪里找?”   祁北南道:“丰年佃户不好寻,今年旱年,要寻佃户不是问题。”   “问题是手头上只有这些支用的银钱,得先算计好各项开支,省得后头麻烦。”   萧护道:“房舍扩建,多的银子花销的出去,节省些也成。按照我的意思,手头既不宽裕,那便置得窄些,该有的都有便成。”   人住的屋子,粮仓,牲口棚,家禽棚,晒谷的坝子……扩建是为着能够储存下粮食,那些依附的佃户有住处。   便是因住在一处的人多了,才从小农户人家,转成了庄子。   “家里的地,怎么也还得四个佃户才能种得下,算来,建房舍少也得计划上三十贯钱用。”   祁北南应声,盖屋子请人、买木料是费银子,倘若是盖一家子住的小院儿屋,这些银钱都够盖两个了。   他们到底是修盖个庄子,花用这些不算多。   萧元宝见状,连忙禀告了自己要用的开支:“哥哥中秀才的席面儿还没办,村里的人撞见我还问呢。”   “这样的席,来的人不会少,算来得备上十二张桌子,怎么也得用上十贯钱。”   祁北南点点头:“话都说出去了,席面儿不能不办,这笔银子的算着。”   “那余下的银钱,我尽可能的少花销去揽佃户。”   毕竟家里日常还有开销呢,后头入冬就只有种菜卖的进账了,可瓜菜挑时节,冬月里能种的菜屈指可数。   外在开年以后,天气趋于平稳,他们占不到天时的优势,便是菜种的好,也不会似今年这般好挣钱了。   过了两日,萧护去寻人盖房舍的事情,祁北南和萧云宝便去了趟县城。   去了两间牙行,打听了行情。   能种地的壮力价格不低,得十二三贯钱,弱力些的小哥儿女子不到十贯钱。   自然了,那般品貌好的,有个把长处的价格还要高些。   萧元宝还是头回进牙行里头,如今世道好了,倒是把人更当人看了些。   牙行里也收拾的还算干净,这些失了自由身的人,一日还能有两顿水饭吃。   老实的,牙行的人也不会肆意打骂,那般想逃跑的,才会被另关押起来。   即便如此,可没了身契,到底是低人一等了。   萧元宝瞧着恁些卖身的人,衣裳破烂,蓬头垢面。   牙婆牙公,捏着人的嘴,看牙,观眼,俨然是把人做东西卖。   且这些卖身的价还不如一头耕牛,一只驴子的价格,更别提马儿那些了。   外头的说,人若有出息,那便是值万金的,若没出息,那就还不如牲口。   牛啊驴的,一日能干许多活儿不说,还能受几百斤的重,且还只吃草料。   哪里似人,受得重不如牲口,要吃米要吃面,还要吃肉吃菜,住屋子盖被子。   一旦是没出息,挣不得银钱,产业也无,那自是不值钱的。   看了一圈,祁北南也没张口定下。   这头多还是些只卖身有年限的人,十年二十年的都有,未全然将自个儿一锤子定死做奴。   想来也是家中一时之困,如此只卖身些年限出去,对自个儿倒也好,不至于沦落得将来成婚生了孩子,孩儿也轮作人的家生奴才。   这于卖身之人来说是好的选择,可于买家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到底还是需要不同。   祁北南这厢得要些死心塌地跟着萧家的人才好。   牙行一个黑脸的牙公见祁北南似乎并不大满意,他却诚心要这桩生意,将他拉去了一边,低声道:   “小郎君有甚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与我言。我要与一趟泓县,闻说今年那头旱灾,卖儿卖女的人家多,若是郎君有心寻奴仆,嫌咱县里牙行的不好。我与你从泓县寻合适的来。”   “价格好商量,定是比这头价贱,小郎君且说要求便是。这灾荒年,受灾的老百姓苦,走投无路卖儿女,若能得寻个好去处,也省得饿死。”   祁北南见此,道:“家中有些薄功名在身,是庄户人家,新添了田地,要四个踏实的耕种田地。”   牙公闻听了何种家境,又要人来做甚么,便有了数。   “郎君安心,这般佃户好寻。若郎君要那般相貌端正,又会点茶水功夫,或是识得些大字的,那般才不好寻。”   两厢说定,祁北南问了牙公的姓名,住址,得了他是可靠不容易跑路的人,这才与了他一贯钱作为定金。   商定春耕前务必将人送到。   祁北南给的时间长,不是好说话,实则是家里头还得盖屋子。   人太早领来,也没地儿安置。   出了牙行,祁北南要与萧元宝再去定买办宴的肉菜。   他见萧元宝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麽,估摸是看着那些卖身的人觉着可怜,心里不大舒坦。   便伸手要去牵他,萧元宝却忽得溜开背着双手道:“我们去看有没有卖大鹅的吧!鸡鸭鱼的我已经在村子里定下了。”   萧元宝回过神来,抿了抿嘴。   上回受乔娘子打趣,他就长了些心思出来。   哥哥自小待他好,两人亲近,他觉得很高兴,一直不曾胡思乱想过什麽。   可如今长大了些,还和小时候一样,教外头的人见了说些奇怪的话来打趣。   他当然是觉得没什么的!   也不怕别人说笑。   可哥哥不一样,再过两三年就能议亲了。   他考中了秀才,名次极好,将来指不定还有大出息。   彼时受高门人家看中做女婿,是很寻常的事情。娶个知书达礼,高门贵人也是哥哥应有的归宿。   可外头要是传些不好听的话,坏了他的好姻缘,那不是一件糟烂事么。   他虽因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和哥哥亲近,心中失落,可想着为了他的前程,又觉得没什麽好不高兴的。   祁北南与萧元宝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些年,他有些甚么不同,一眼便瞧出来了。   打他从府城回来,就觉出萧元宝和先时有了些不一样,他知晓这是开始与他避闲了。   祁北南未觉不愉,反倒是嘴角不易察觉的向上翘了一下,他收回手,也没多说什麽,只道:“好。”   两人往着禽市走了几步,祁北南又闲说道:   “今儿去了趟牙行,忽想着你自小警惕人,倒教我安心不少。好在不是个胡乱跑的,又少与生人交谈,不容易教人拐了去。否则丢了,还真不知何处去找。”   萧元宝闻言哼哼了一声:   “我都长这么大了,哥哥还说这些话来哄骗吓唬我,我可不会害怕。”   “世道太平,哪里有恁容易被拐的。且那些拐人的将人拐去了何用,这正经牙行可不收来历不明的人。”   祁北南瞧着小哥儿长大了不少,心思却还是单纯。   “若是灾荒年间,拐人的反倒是少,大街小巷上多是卖身之人,人口再是好得不过。反倒是日子风调雨顺年间,老百姓都有饭吃,没人卖儿卖女,人口值钱了,那些拐子有利可图,反而活跃。”   “且拐了人有的是用处,你当以为所有事情都是自愿的呀。那些妓馆,秦楼,又多少人愿意卖身进去的,可作何还许多人在里头,白日夜间门口如何又都是壮丁守着,不就是怕里头的人跑了么。”   “那些不是正道买卖,被拐子拐去的人,多也都进了黑天暗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不愿的,男子就是捆了打,女子哥儿不说打,饿你几顿,不与人水喝,不愿也都愿意了。”   萧元宝听得心里头发怵,小脸儿都白了些。   他自然没见识过这些手段,可光听着也已然让人害怕了。   于是暗暗往祁北南靠近了些:“那、那他们是怎就被拐的?总不会当街拐人吧。”   祁北南道:“当街怎敢,权当官府衙差佩得刀是摆设么,得注意的是那些庙会,花集。拐子最是容易混在其间。”   萧元宝有些怕,又忍不得想问,贴着祁北南走:“拐子混在其间怎拐人的?”   “拐子装作摸骨算命的,装作是崴了脚的老太太,又或是好心与你分点心吃糖水的夫郎娘子。他们选定了人,就前去接近。”   “算命的就与人说,哥儿眉骨平顺,瞧着将来有富贵平顺的日子过;老太太便崴倒在人跟前,哎哟可怜的叫唤;他们教人先放松警惕,再设法将人引去僻静处,立跳出几个同伙儿来,一举就将人拐了去。”   萧元宝眉头紧紧叠起,手心也出了些汗:“那、那也太吓人了些。”   牙行里都教他受不得了,更何况是非正经门路。   他赶紧抓住了祁北南的手:“还好是上回哥哥去赶考,我上庙里烧香没理会那个算命的。有个摆摊儿算命的瞧见我,说我眉骨平顺,本是苦多福气短,福运与祸运相生。可命格却奇特,似乎受到甚么变故给改了,往后福享长远。”   “我见他谈得玄乎,跟说书似的,本是想给他几个铜子教他细细说说,谁晓得有个夫郎气汹汹的前来骂,说他算命不准,要他退钱。两厢争执起来,天儿又热,我怕他们打起来打着我,就回了。”   萧元宝越想越觉着后怕:“好在是我没与他细谈。”   祁北南干咳了一声,这应当是个正经算命的。   “警惕些就无事的,不必害怕。”   萧元宝吸了吸鼻子:“我才不怕呢,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受这些拐子哄骗么。”   祁北南闻言将自己被拽着的手抬高了些:“那这是?”   萧元宝的脸微微发红:“我、我这不是怕别人觉得哥哥奇货可居,教拐子盯上了么。”   祁北南点点头:“说得有道理。”   “那往后出门你都牵着我,省得我教人拐了去,成吗?”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的眼睛,怔了怔,倏的回神又收回了目光。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没应答祁北南的话。   心中忍不住想:有人起了心拐,拐子手段又了得,他一个乡野村哥儿哪里看的住的。 第57章   这回家里头要做宴, 萧元宝定买了鸡、鸭、鱼,猪肉,这些都是乡里做宴必不可少的肉。   要做些别的花样来, 得靠除却这些寻常的肉外, 村里少有吃的肉。   萧元宝挑来选去,最后定下了兔子、大鹅、羊肉这三种少有上农户人家饭桌的肉撑场面。   谢请宴做得不能太水,教人吃不饱私下里头议论说萧家抠搜。   想昔前村里有两场婚宴,便做得太寒碜了, 碟子多,菜肉少,一桌子八个人姑娘哥儿的都吃不大饱, 更甭提一桌男子了。   酒也掺了许多水, 喝着都没了甚么酒味道。   这事儿过去了一年了, 村里谁家做宴的时候, 事情都还被拿出来说嘴。   为此萧元宝预办的十二桌子, 五斤往上的村养走地鸡买了五只, 三桌子吃一只鸡的模样。   鸡肉准备出一锅子肉汤菜, 一桌上两碗碟, 五斤重的鸡去毛,去血, 去肠子内脏,也还能有三四斤。   配上汤水, 炖鸡菜,出六个碗碟全然是够的。   多出的一只鸡是为了以防万一的, 预请的人数和实际到的人数不会全然相同。   菜肉多备了好处理, 少备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事。   萧元宝虽此前没有接到过那般菜肉都靠掌勺一手置办的席,但做菜的时候始终是要见到肉菜的。   便有人户菜肉准备的不够周全, 自己准备了五桌子的菜肉,亲友客人却来了六桌子。   这多出来的客没在预计之中,人来了凳子都没得做,一水儿立在院子里头。   人家看着不好看不说,又没准备足够的菜怠慢了人家。   因着这样的事情得罪了人,此后再不来往的都有。   萧元宝出去了好多场席面儿,他自不能犯如此不周到的错。   鸭子一桌子吃半只,三四斤重的买了七只。   鱼是预备烧整尾,两斤多的鱼一桌子出一条,定了十四尾。   其实乡里大多还是爱吃水煮的辣鱼脍和酸口鱼脍,汤汤水水还有配菜一桌出一盆碗,还费不得一尾鱼。   但为着撑门面儿,烧一尾整的摆桌子要好瞧许多。   且出整尾浇酱鱼,是没有甚么配菜的,纯吃鱼肉,更费鱼。   他选的是肉质细嫩、骨刺少的草鱼,价格也比寻常的青鱼高上几个铜子。   猪肉就没得什麽说了,买了半扇,到时候出大刀白肉,或是煎炖许多菜都得用上。   下水也从杀猪的人家定下一整套,又还从别家要了两个猪肚,一笼猪肝,一对腰子。   猪大肠子、心子,和猪脸肉卤出一碟子凉菜。   猪肚耙煨一道莴苣条,肝腰用大葱子合炒。   兔子骨小,肉还算多,他只买了四只,出炒丁肉。   大鹅也是买的四只,用笋子来辣糟煨脍。   像这些贵肉,就用容易出盘子且还不如何费肉的做法。   羊肉他买了八斤,用去了快一贯钱。   今年甚么价都高,比往年买肉费银子的多。   他不会做羊肉菜,可要撑场面又不能没有羊肉,到时候还得请老师来做。   估摸着蒋夫郎会煨汤,撒芫菜。   肉定下,又有了大致的安排,再就是小菜了。   小菜还好办,家里地头上有。只是冬季菜样不多,地间有菘菜、萝卜,蒜苗、葱子……   田坎上垂着大拢的红凤菜长得倒是鲜嫩,上一茬摘去县里都好卖。   待着做席两日应当又能吃了,摘来煮血汤很是鲜美。   家里还存的有几只大冬瓜,两篓子芋头,都能出菜。   萧元宝把菜肉数量,菜单子拟定下来,送去给了蒋灶郎掌眼,他点了头。   才再去给人借碗碟桌凳。   他留意了一圈,觉着村里各家的碗碟子大都是土陶碗,不大漂亮。   且没有专门的鱼碟,他又去城里跑了一趟,赁了十二桌子的蓝花云纹碗碟。   酒楼那头嫌乡下远,遣人送到家里得加收银钱,萧元宝觉着赁用盘碟就花费不小了,便让田恳赶着牛车进城里拉回来。   十月初,定下的菜肉陆续往家里送了来。   初八一日便置席。   家里原本想要是等庄子盖成了,再一并请人来更宽敞,还更有派头。   不过待屋子盖好再快都年底了,腊月里头都在忙着团年不说,天气寒冷,再热乎的菜端到桌子上没一盏茶的时辰就凉了。   那些炒啊煎的肉,再是好吃冷了都不是个味道。   十月上秋高气爽的,吃宴做宴都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席面吃在下午,初八一早,村里帮闲的人热热闹闹的就来了。   “昨儿夜里星子多,今朝保管天晴。日头好,做席面儿再好不过。”   方家除了方老爷子外,一家子清早吃了早食就上来帮忙做事打下手来了。   里正家的张娘子随后也跟着赵光宗来的早,里正要去县府上交接秋收的事情,支不开身,得午后才来。   帮闲的人一到,就开始忙活着砌灶,摘菜,洗肉……   田恳带着人搬搬扛扛,萧护和祁北南便在院子里接客招呼人。   “吃些散果子,大伙儿快着手头上的功夫。”   蒋夫郎端着一大圆盘碟的糕饼果子,供前来帮闲的人吃个闲嘴,打打牙祭。   “蒋灶郎,今儿咋是你给大伙儿端果子咧?”   蒋灶郎抓了一把散果子塞进切菜的胖娘子肚前的围腰口袋里。   “灶上有人忙活,我偷个闲。”   “今儿宝哥儿掌勺呀?”   蒋灶郎道:"今朝欢喜,咱师徒俩一道给大伙儿做菜。"   “好着咧,我们大伙儿可有口福。”   几个得了果子吃的娘子夫郎,闲了一刻手,低声道:   “萧家备的菜肉恁多,十二桌子,办十七八桌子的肉都有咧。恁舍得!”   “让一让,碟子碗儿来了!”   田恳和方有粮将碗碟抬出,教洗碗的先把碗碟净上一净。   切菜的娘子夫郎伸了伸脖子,忍不住啧啧:“碗碟儿都是配套的,好生漂亮,怕是城里酒楼上赁的。”   午间,有四桌子的人。   萧元宝炒了菘菜,煮了卵花儿小菜汤,炒了蒜苗子五花肉。   一桌子简单的做了几个菜,招呼提前来帮忙跑闲的人吃。   下午,未时便有吃席的客来了。   祁北南萧护忙碌起来,接客人,陪说话,受恭贺,忙的走不开身。   灶屋里的萧元宝探头往外头瞧了一眼,眼瞅着来的人愈发多,院子里头都聚了四五桌子人了。   他暗暗吸了口气,端了端腰上的围裙。   蒋灶郎在一头与萧元宝掌着眼,他张口的时候少,见萧元宝如此,才说道:   “耐煮炖的鸡,鸭,鹅,炒了料子都下了锅,我尝了料子的味道,很好。煨炖出来的肉不会差。”   “灶屋里都喷香了,宝哥儿,你菜做得好着咧。”   灶下帮忙烧火的方三哥儿也附和道。   萧元宝眼睛里起了些笑:“炒煎才见功夫,瞧着来许多的人,锅铲我都要抓不稳了。”   他揩了下额头上的汗,虽是十月了,可守在灶上的铁锅前做菜,一直操着锅铲,还真是又累人又热。   眼下他背心里都是汗淋淋的。   往时他东一趟西一趟的帮着老师打下手,还不觉太累。   见着老师掌勺的时候还怪是轻松的,以为掌勺也并不难,实在是老师稳,才显得轻松来。   全然自己握住了那把勺,才知晓其间的辛苦。   他今儿水都没得个功夫吃一口,生怕出了什麽篓子。   “瞧你热的。”   萧元宝闻见声音,回过头来,见着祁北南竟与他端了盏子茶水来。   是外头泡的一大缸子的粗茶,谁渴了都能去打一碗来吃。   “你怎进来了?外头一直来客要人招呼咧。”   萧元宝接过碗盏,牛饮了三大口,他早就口渴的很了。   祁北南又取出身上带着的帕子与他:“萧叔看着呢。我瞧你在窗子前望,一日都埋在灶屋里头,午间也没吃几口饭。”   萧元宝拿过祁北南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的帕子早已经湿透用不得了。   “有事做,我不觉饿。哥哥快去招呼人吧,别在灶屋里头待久了,染一身呛人的菜肉味道,迎客的时候教人闻着多不好。”   “我这就出去。”   祁北南还捻了两块糕进来,要萧元宝吃了他才肯出去。   萧元宝见状好笑道:"我守着灶呢,还怕没东西吃么。"   “太老实了,能吃又不吃。”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吃了糕,这才出了灶屋去。   灶屋里这当儿还没几个人,都是熟悉的很的。   蒋夫郎瞧着祁北南来了屋里一趟,眉眼间舒展了些:“倒是心疼你的。”   萧元宝不解道:“我哥哥怎会不心疼我的。”   蒋夫郎笑了笑,道:“差不多时辰了,做菜吧。今儿早夜席。”   “嗳!”   萧元宝应了一声,吃了点东西身子有力多了。   申时末些,便招呼着来客团桌坐下,酉时正,灶屋里便开始出菜。   很快十二张桌子坐了个满,田恳仔细瞧了一遍,每张桌子都坐足了八个人,连忙点了人,又还加了两张桌子。   “要是再有人来,再是坐不下,就每桌子添两个凳儿和碗筷,八人桌转做十人。”   祁北南看着来的人是超了,与田恳交待道:“不怕坐不下,菜准备的足,就是一桌子十二个人也是够吃的。”   “嗳。”   好在添了两张桌子,把人都安排下,陆续只伶仃又来了个把人,完全坐得下了。   “好热闹得席,上回这般热闹还是里正家里的谢宴。”   “恁多的肉菜,席面儿也忒好了。”   桌上的客瞧着一股脑儿的上菜来,桌子上收拾空位置出来摆菜,都收拾了四五回。   碗碟这个叠在那一个上,干碟子吃尽了菜几个重在一处,还把剩得不多的菜赶做一个碟子,如此这般都还将一张桌子摆的满满的。   “于娘子,今儿菜还合不合口?”   蒋夫郎做了羊肉,待着羊肉上了就没在守着萧元宝,自出来与人说话了。   “王夫郎,肉可还下得嘴?”   “好着咧,菜样多,又好吃。我筷子都打拧转不过来了。蒋夫郎你这手艺可没得说。”   “是咧,下回你来我家里也给我弄几桌子。”   “你唤我定然来的。”   蒋夫郎笑道:“只是今朝的菜除了那钵羊肉,旁的都是徒弟做的,大伙儿吃着还好就成。”   “呀,宝哥儿这般能干!不是我拍马屁,今儿席面儿的菜当真是好。”   桌子上的人道:“师傅会教咧!”   端菜的将最后一碟子泡菜上了,萧元宝才从灶屋出来。   外头的天儿已经暗了些下来,院子头人声鼎沸,吃酒吃菜的热闹一片。   萧元宝叉着腰在暗处瞧着,从蒸笼似的灶屋出来,受晚风吹吹,很是凉快。   虽浑身汗的很,不舒坦的紧,可见着恁多张桌子的菜都是自己收拾出来的,心里怪有股成就感。   又听人夸,说哪个菜好吃,更是有些得意起来。   旁的灶人头回出师置席也不过是五六桌子的菜,他一举就能办十几桌子,年纪又还轻,怎能不得意高兴。   他又瞧了一眼祁北南那桌子,见他与里正,还有些村子上德高望重的长辈正在说笑吃酒,眼睛弯了弯。   没前去上桌子吃席,转提了些水进里屋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又捡了一小包护肝解酒的小药包,在后院儿屋檐下的炉子里煮着。   这才出去。   天色更暗了些,席已然散了半数。   萧元宝随着前去送客。   一通忙碌,待收拾干净来,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萧元宝这时候累劲儿都涌了上来,回屋子便一头栽到了床上去,虽已乏累的很了,却精神睡不着。   “小宝。”   敞着的屋门被叩了叩,他抬起两只眼睛,看见祁北南端着几碟子菜过来。   他一点不想动弹,可见着祁北南空不开手,还是一股脑儿的从床上爬起。   “怎端菜进来了?”   萧元宝瞧着拿进屋了一碗兔子丁,炒鸡杂碎,还有一盏鸡汤,里头放着只整鸡腿。   “还说,夜里饭都不吃。忙一整日,身子怎么吃得消。”   祁北南把菜放桌上,道:“老实等着,我去打米饭。”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出了屋子,呆呆眨了眨眼睛,这人是长了四只眼睛不成,陪客招呼人,又还吃酒。   竟还晓得他没吃晚饭。   忽的他一拍脑袋,赶紧也跟了出去。   一会儿两个人回来,一个手上是米饭,一个是碗醒酒汤。   “幸好想起来了,不然都教炭火给煨干了去。勉强倒了两碗出来,另一碗给爹爹送去,他倒在凉椅上已经打呼噜了。”   萧元宝无奈道:“我唤都唤不醒,还是田恳大哥把他扶去了床上,趁着他起身的功夫,教他吃了醒酒汤。还在打马虎眼说喝不下了咧。”   祁北南吃着醒酒汤,晚秋冬初的夜里,觉着格外的暖胃:   “萧叔今儿属实吃了不少酒,主要还是替我挡了许多,要不然依他的酒量吃不得这般醉。”   萧元宝笑:“村里那些男子吃酒厉害,想欺负哥哥是读书人呢。”   祁北南道:“可不是,这般机遇不多,人家祝贺敬酒不好不吃。”   “好了,快,吃点饭菜,一会儿凉了。你烧的菜,不吃多可惜。”   “这么一夜了,还吃东西合适么?”   萧元宝看着菜,没有多大气力。   以前他不明白老师每回掌勺以后怎都不如何吃菜,分明那么多的好肉好菜,大家都说好吃,他却尽数与人说谈,也不见动两回筷子。   小时候他怕老师饿着,也还偷偷揣些糕点在身上,席散了给老师吃。   老师与他说做菜的时候光闻着香气都饱足了,他还不信。   这回他算是切实体悟到老师的感受了,做了许多的菜,当真是不想再吃。   祁北南把筷子递给他:   “不吃饿到天亮才不合适。我今儿夜里都没吃上两筷子菜,倒是吃了不少酒,时下还饿着,咱俩一块儿吃。”   言罢,他往萧元宝的碗里夹了一筷儿兔子丁。   转又自夹了些杂碎,就着米饭送进了嘴里。   萧元宝瞧那模样是真的饿了,见他吃的香,倒也起了点胃口。   他抿着嘴笑,端起鸡汤喝了一口:“我要先吃大鸡腿。”   “这鸡肉真好吃,细滑一点不柴。”   祁北南见状:“给我吃一口尝尝,一锅子的鸡汤,寻了半晌也只寻到了一只鸡腿。”   萧元宝好笑的递上鸡腿教祁北南咬了一口。   “还不错。”   说罢,又大咬了一口去。   萧元宝圆了眼睛,赶忙把鸡腿收了回去,气鼓鼓道:“真坏!”   祁北南笑了一声,道:“席面儿上我听见好些人都夸菜做得好,还瞧了蒋灶郎四处问人味道如何。”   “我以为你们师徒俩要趁着今朝的席面儿,宣你掌勺呢。”   “我还是想等着到了年纪再正式说掌勺,这两年便试试手,再多磨砺磨砺。”   祁北南想,如此也好,事情太快,未必是件好事情。   烛火曳曳,两人就着两个菜反倒是吃了个饱足。   说不想吃的萧元宝足足吃了两大碗米饭进肚子去。   吃罢食困上来,这朝再不觉精神了,声音都弱了下去:“哥哥这碗碟就摆在屋里吧,明儿起来我再收拾……”   祁北南看着趴在桌儿上的人,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心里不免有些心疼他这么劳累,可见着他高兴,心里又好受了些。   翌日一早,萧元宝醒来太阳已经钻进窗子里了。   从床上爬起,浑身酸软的没力气。   他抿了抿嘴,记得自个儿昨晚上好似是趴在桌上就给睡着了的。   这怎么……他回头看了看床铺,吸了下鼻子,有点不好意思的又躺倒在了床上。 第58章   萧元宝从屋子里出去, 日头已悬在正空上了,过了秋老虎,太阳再怎么圆大, 却也不觉得热。   初冬的风吹得老树上枯黄了的叶子簌簌作响, 小树林边上的两颗柿子树叶儿掉了大半,黄澄澄的柿子小灯笼似的挂在枝梢上,怪是喜人。   萧元宝瞧这两日日头不错,能去摘一筐柿子家来去了皮儿晒柿饼来吃。   “醒了。”   萧护和祁北南从外头回来, 瞧见蹲在屋檐底下漱口的哥儿,笑着道了句。   祁北南和萧护跑了几趟了,把家里借的桌凳儿都还回了各户人家, 碗碟也清数了三遍, 教田恳拉去县城归还。   那头还压着两百个铜子咧。   只是碗碟点数下来, 碟子坏了两个, 得赔上十来个铜子。   萧元宝早有心理准备, 村里这般席面儿, 来的人多, 孩童也多, 少不得碰砸几个盏子。   他盥洗毕了,钻进灶屋去, 灶台和案板上大盆小锅的还装着许多剩下的菜肉。   小菜零零散散的也还有一大圆脚盆。   萧元宝去清看了一晌,寻出半只鸡, 一只鸭子,半斤鲜羊肉, 还有十余斤带骨的鲜猪肉。   鲜肉倒是好办, 盐腌了挂灶台上熏做腊肉吃。   鸡和鸭子,也不是不能熏, 只是他想了想,预备把半只鸡和羊肉送去给老师吃,鸭子送去给方家。   除却这些不曾切用的肉,还有许多成了菜的剩菜。   素菜不多说,倒给家禽吃就行,只是像鸡汤,鱼,卤肉,羊肉,恁些肉菜倒了就太可惜了。   送人不好送,他们一家子可有的吃。   好在是天气凉快了,菜存得久,能好几日不坏,若唤做夏月里,保管一日就酸嗖了。   萧元宝插着腰,道:“还是没预备好,剩下的菜肉太多了些。”   预计的十二张桌子,超出来两张,一共十四张桌子,前前后后置这场席面儿用了将近十一贯钱。   也便是说一桌子菜,快用了八百个铜子。   算下来,不是个小数目了,寻常人家五百个铜子置办一桌子席面儿已够拿的出手。   他一味的想着把席面儿做的光彩,到底弄的还是不够周到。   祁北南道:“哪里有刚刚合适的事情,谁家做席不剩些菜的,若不剩下,便是桌子上不够吃的。”   “且你头回置席,能做成这般已经好的很了。这中秀才的谢宴,我也只做一回。”   萧元宝听见祁北南这般说,心里好受了些。   热了两个菜吃了早食,萧护去盯帮着工队的人盖屋子去了。   萧元宝取了人情簿子,与祁北南一道翻看点礼。   一翻簿子,发现礼金竟收了十二贯有余,除却礼金,还有送的礼。   布匹,糖面,熏肉,皂角,盏子,糕饼……吃的用的都有。   其间布有八匹,两匹绫布,两匹细布,四匹火麻粗布。   两匹好布是方二姐儿送来的。   田家送来的两盒子糕饼,还有半斤干桂花。   庄子上朱庄头儿还给牵送了一对乳猪来。   像是些熏肉,糖面的,礼金包的少的人家就会再拿些东西添着,东西拿着过来好看不说,也补了礼金的不足。   除村里的人情,城里也有两户送了礼来。   一户是明家,一户是白家。   也不晓得两家怎晓得的日子,人虽没来吃席,可礼却到了。   明家送来了墨宝一副,萧元宝只觉得盒子和墨宝都精美的厉害,比祁北南有的那些都要好,可究竟是甚么好货却识不得。   另又有小金元宝一对,约莫七八两重。   萧元宝取出金元宝,圆了眼睛:“这礼也忒重了,咱要不要退回去呀?”   “于寻常人家来说属实是重了,于明家来说,送得算是顾忌收敛了。”   祁北南知道小户人家考得功名后,难免有不少想要攀关系的人前来送礼送物,贪图钱财的一时抵不住利诱,来者不拒。   如此他日少不得受人钳制。   但也有些考取功名的人不受任何礼,杜绝与商户富贵人户来往,以此杜绝后患。   此般倒是端得正,护了自己的清名,只是过刚易折,把握不住度就落个孤僻无人亲近的境地。   “明家是在咱们家中榜前便有来往的人户,并非见我中榜才刻意来相识。”   祁北南道:“这般家里做席面儿人家才送来礼,又未曾求办事,若是退回去不好看。左右你与那明二公子有来往,往后定是还要走动的,届时他们家里办事做席,我们再封些像样的礼送去便是。”   “嗳。”   萧元宝应了下来。   再是白家。   送来了一株参,六根官烛,一盒子豌豆黄。   “我还当这回置席面儿银子花的多,礼钱收不回来了呢。便是不算城里送的厚礼,就村里的人情,礼金也全然够扯平了。”   祁北南道:“中榜这般谢宴,礼少不得送的重些,历来如此。再者村里的人户见我们家这头又修盖庄子,少不得添些礼。人见势多少都是有些不同与无势的。”   萧元宝想想也是。   先前他们家的瓜菜好总被偷,里正开了集会好了些,可还是在丢。   可自打哥哥中了榜,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家里的瓜菜就再没见丢过。   说来不是因哥哥中榜,偷菜的心里生了畏惧,他才不信。   “说起盖屋的事情,村里有嘴酸的说些不好听的出来咧。”   祁北南道:“总有人家少不得这般,今年家里瓜菜挣钱,家里运去城里卖,谁人都瞧见了的,咱家的进项正经有话说。”   萧元宝点点头。   午些时候,萧元宝去把鸭子和肉与蒋夫郎家还有方家送去了回来,田恳也整好家来。   他带了信儿,与祁北南说牙行那牙公从外头回来了,唤祁北南去瞧人。   祁北南没成想牙公回的快,家里头的屋子还没盖好。   昨儿席面儿又给耽搁了一日,这人要是领过来,还不大好安置。   他便与萧护商量了一下。   “要是领回来,就只能先睡着通铺。我前儿问了尤大,要把这头盖建完工,快也得年后,不过春耕前一定能盖好。”   祁北南微做了考虑,既是完工时日还长,不是等几日就能完工好支使开的。   既然这样,倒是不如趁此去将人领了来,多上几个人力,倒是还能搭手帮着盖屋子。   萧护答应了下来。   下午祁北南去了城里,萧元宝便和田恳将杂物间收拾了出来,东西往外堆去后院的屋廊下。   那牙公从外县带了不少受灾而卖身的人回县里。   孩童不少,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余岁的年纪。   村县一旦是受灾,多也是卖儿卖女,孩子年少,学甚么东西都快,有人家愿意要去教。   恁些上了年纪的老汉老妪,就是想卖了自个儿与儿女谋出路,可年纪大了,愿意要的人家少。   牙公教祁北南自行挑选,许是联系了不少大户人家,今儿来选奴仆的不少。   祁北南要了两个壮力,二十出头的男子。   本是再想要两个年纪小的,教些识数算账的本领,往后也好提起来管庄子铺子的账目。   不想却教一个举家卖身的三口之家求上来。   他问了一嘴三口人可有甚么长处。   妇人言会浆洗缝补,老汉言无病身子康健,两人八岁大的小子力气也大。   祁北南没说话。   那妇人见此,连忙又道:“民妇以前在乡里会养蚕织布,鸡鸭猪羊都养得来。”   “虽俺一家子都是农户,不会高门大屋里伺候人的功夫,但俺一家子能学。”   “这一家子,就想在一处。方才有两三个大户瞧中了他们的小子,想单独买了去,他们却不肯。”   牙公怕祁北南教这些人缠着发厌,前来说道:   “我都劝了几回了,有去处已是再好不过,何故又一定要往一户人家去。能买一家子的,哪有那般好机遇。”   “本是一家子日子好好过着,受天时的灾害卖身做奴,亲情割舍不得,不愿分开,也是人之常情。”   牙公见状便道:“郎君是庄户人家,不挑识字认字的,虽只言了要四个,这多上个小子,也不是坏事,养上两年,也是做活儿好手。”   那老汉闻说祁北南是庄户,连忙道:“郎君,老汉以前受赁在庄子上做过几年事儿。你要了俺们一家子,定不吃亏。”   祁北南想了想,应了下来。   小子不大,也是能教算账的,一家子在一处,自也有在一处的好。   五个人,因着不是有年限的赁身,价也高些,祁北南拢共费了四十五贯铜子去。   拿了身契,接着便引人前去官府过了文书,户房的人识得他,倒是办事快。   晚些时候,萧元宝在院子里扫地,远就瞧着祁北南领了好几个背着包袱,四处张望着的人回来。   他伸长了脖子数了数,点出五个人。   萧元宝小脸儿上起了笑,他插着腰,心想别的不说,这朝家里做席剩下的许多汤呐菜的,不怕吃不完给倒掉了~   徐徐进了冬,一晃翻进了冬月里。   赵光宗休沐家来,特地给祁北南带了话。   县学里催他紧着些去报道咧,再不入县学去,今年县学里都得春节大休沐了,到时候入学可就延误去了明年。   实则祁北南心里就是这般想的,他就是想拖到了明年再去县学。   可县学都教赵光宗带了话回来,他也便不好继续拖着,到时候得教人说闲,言他托大。   于是过了两日,他便赵光宗一同去了县学报到。   县学的规矩是读书六日,休沐一日。   住在县学的学生卯时三刻便得点卯,走学的学生能稍晚些,但辰时初也得到县学。   下午放课倒是早,申时中即可离县学。   祁北南没有打算在县学住,每日从村里去县城,午后下学又再回来。   如此倒是不必多余的将时间都消磨在县学里头,可冬日早间前去城里读书,也很是辛劳。   早间天不亮就顶着冻骨头的冷风坐板车县学,待着到了县学,手脚冻得僵硬不能行走。   若是到的早些,还能与住在县学的同窗要上一壶热水泡脚暖暖身子再上课。   要哪日到的迟了些,就只能冷着身子先上课。   赵光宗见他每日读书来回折腾,又不肯住在县学,便邀他一同在外头住。   早两年赵光宗在县学读书,也是住在县学里。   今年得中了秀才,赵氏举族都欢喜,便出资与他在城里买了个一进的小宅院儿住,还给赁了个长工,一个仆妇专门看家,料理庶务。   俨然是有了些士人的模样。   祁北南哪里肯前去与他住一块儿,倒不是他不欢喜赵光宗。   他若愿意住在外头,便住去县学的学舍了。就是想归家去,这才学舍也不住的。   祁北南觉得有些硬吃苦一般,几朝下来,硬朗少病的身子竟咳嗽了起来。   却也是无可奈何,只盼着年底上大休沐早些来。   家里头见他如此,萧护当日便抗了些盖屋的木材去了木匠家里,让给打了个有窗的棚车。   萧元宝取了块新布,塞着棉花给厚厚缝了两个帘儿。   把鹏车套在家里的大黄牛身上,早间去读书就喊家里的人驾着车送他到县学门口去。   萧元宝还买了一只小的碳炉子,放在棚车里头,自有了这车,祁北南去县里读书再没挨过冻,方便多了。   腊月中,今年一场雪才洋洋洒洒的飘下来。   早间出门的时候只觉得风大,刮得耳朵疼,待着下午些时辰,雪跟着风一道来了。   夫子怕走学的书生归家不便,以雪为题作文章,留为课业早早放了课。   祁北南把书箱挂在胳膊上,两只手对揣在袖子里出了县学。   他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想着今儿这天气,晚食萧元宝会做什嚒吃食。   许是会炖个猪肺萝卜汤,用锅子煨着,底下放几颗火炭,端上桌子热气腾腾,还能边吃边烫些鲜菜吃。   昨儿家去的时候他瞅见家里菜地上的冬葵生得粗壮。   冬葵他不多爱吃叶子,反倒是喜欢那根剥出来的菜杆子,又嫩又甜,比叶子的味道好。   烫煮在猪肺汤里定然好吃。   若是不做猪肺萝卜汤,依萧元宝的性子保管也会做个旁的大菜来。   总之都好,回去少不得有好吃的。   祁北南正美滋滋的想着,身后传来道声音:“祁同窗,今儿下学早,又是初雪日,不妨一道前去湖心船帆上吃盏子暖茶。”   是马俊义。   院试的第二名,县公做宴那日两人还说了些话。   入了县学,祁北南才听说此人大有来头,竟是江州节度使之子。   其父正四品官员。   只是祁北南有些诧异,父官官职不小,怎在岭县这等小地方的县学上读书,岭县又不曾有什嚒闻名于外的书院。   若是因随父上任地,也应当在江州府学读书才是。   赵光宗与他言,说是马俊义的母家在岭县,他外祖身子不好,特从江州来岭县读书伴外祖。   说来,倒是孝顺。   祁北南虽觉得这套说辞不大挂得住脚,但也未去细究,他没有太多与此人结交的心:   “多谢马同窗相邀,虽也有心湖中赏雪景。只是雪日路滑,只怕雪大了不好归家。”   马俊义却不罢休,道:“雪大了便于我家中住上一宿又何妨。我几回邀祁同窗都不肯赏脸。莫不是祁同窗嫌我文章做的不好,故此不愿与我吃茶?”   “哪里的话,不过是有心而无力,实在是归家路途遥远,否则不必马同窗相邀,我反过来邀你了。”   马俊义正欲再言,又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俊义哥哥?”   两人巡声望去,不远处有个少年公子哥儿。   他披着件细毛缀边的青底银纹大氅,脖颈间有一圈白绒绒的兔毛,手上端着一只铜手炉。   此哥儿生得很有些颜色。   下人与他举着把大油纸伞,笑盈盈的走上前来。   “叙哥儿,可是出来观雪?”   “虽岭县连年都有雪下,今年头场雪,许久不见雪日,倒还稀奇一场。”   言罢,唤做叙哥儿的公子与祁北南行了个见礼:“若不曾记错,这位当是今年院试的案首,祁秀才。”   祁北南客气了一句:“杨公子好记性。”   他倒也记得这哥儿,是杨学政家的孩子,与他年纪相仿。   来县学报到那日,学政唤他前去宅中一坐,他恰巧见过。   “二位秀才郎君这是要去何处?”   马俊义连道:“我邀了祁秀才,正说去画舫上看雪景。叙哥儿既也是出来看景,不妨一道,人多也热闹。”   杨郴叙闻言,暗瞧了祁北南一眼,立答应道:“好啊。”   马俊义见杨郴叙难得答应一回邀,亦是欢喜:“太好了,那咱快些前去,寻上个好位置。”   “打搅二位好兴,眼见雪势大了,我前去观了景,只怕城门口的车马已无,届时可就只能步行归家了。”   杨郴叙道:“这有何妨,到时候我唤家里的车马送祁郎君归家便是。”   “怎好劳烦杨公子。”   “小祁最是怕劳烦人的,且雪后乡路确实不好行。”   马俊义一改先前的热邀,变得贴心起来:“咱也不能误了小祁归家,教家里人担忧。”   祁北南眉间起了笑意:“多谢马秀才体谅。二位尽兴。”   言罢,与两人拱了拱手,不在多攀扯,赶紧告辞离去。   杨郴叙见着祁北南走了,眉头微皱了皱。   马俊义道:“你别见怪,这些农户清流出来的读书人,与人来往的少,难免心中局促,因不知如何结交而有意疏远,教人觉得清高不好接近。实则心底还是良善的。”   杨郴叙扯了个笑:“俊义哥哥说得有理。”   他其实已不再想前去画舫。   马俊义却瞧着独只两人了,甚为欢欣:“走吧,我晓得画舫上有个观景的绝佳位置。”   杨郴叙不好出尔反尔,勉强道:“好。”   祁北南赶着牛板车到村里时,撑的伞上已经积了层白雪了。   他抖了抖雪,踩着夸嚓夸嚓的小路赶回家去。   “小宝!”   半道上,他便瞅见了前头有道带着草帽的熟悉身影,正弓着身子哼哧哼哧的往前去。   萧元宝听见声音,回头瞧着是祁北南,欢喜的小跑了过去。   “哥哥今儿怎么这么早!”   “来,我拿书箱!”   萧元宝一把就将书箱子抱了过去,圈在怀里头。   祁北南将伞偏过去了些,与萧元宝拍了拍身上积的雪花。   “下雪夫子便放课的早了些。”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的一张脸颊子冻得有点发白,搓暖的手心伸去捂了一下,果然冰手。   “去哪儿了?”   萧元宝喜滋滋道:“你猜一猜。”   祁北南看人欢喜的很,想了想:“莫不是菜价又涨了?”   “哎呀,快过年菜价前些天就涨起来了。”   萧元宝得意道:“是李夫郎家年底上要置四桌子的席请人吃,唤我去咧。”   他挑起两道秀软的眉毛,眼睛亮闪闪的:“是请我去掌勺噢,单只请我一人去掌勺噢!”   祁北南眉心微动:“家里宴上蒋夫郎不是没宣你正式掌勺么。”   “是呀。可村里的人都晓得了那日的席面儿是我掌勺做的,觉着我厉害咧。”   萧元宝要是长得有尾巴,此时必定翘得老高:“所以有小席,不是做大宴的人家就想喊我去做。我十几桌子的宴都应付得来,三五桌子的小席定是没问题。”   “要紧是我这般还没正式出师的灶哥儿价钱实惠,人家乐意喊。”   萧元宝高兴的不行,虽去一回只有四十个铜子,但他能受人请去单独掌勺,那便是对他的认可。   若他菜做的不好,哪怕只要二十个铜子儿,那也不会有人买账的。   祁北南见他欢愉,也高兴:“那可得好好恭喜萧灶哥儿了,得偿心愿。”   萧元宝同祁北南摊开手:“哪有口头上恭喜的,真恭喜便送点礼物来。”   祁北南拍了萧元宝的手心一下:“要礼没有,要人一个。”   “哪有你这般只收礼不置食请人吃的。”   萧元宝扬起下巴道:“今儿天冷,我一早就去劁猪的人家买了一笼猪肺回来了,人还送了我一碗猪血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祁北南:“我可不是那般抠搜的人物。”   祁北南道:“……” 第59章   腊月二十四一日, 是小年。   县学自这一日起开始休沐,足能够休二十五日,翌年过了大年以后再复学。   萧家盖屋子的事情紧赶慢赶, 可算是将工期缩短, 也在今日完了工。   庄子盖的简单,以萧家的一方小院儿为内院儿,往外新扩盖了一圈外院儿。   从原本萧家的小院儿院门出去,左置了间小门房, 右出有两间房,再往前隔开的是牲口家禽棚。   外院儿中置内院儿两倍大的平地晒谷场,谷场西侧是粮仓, 大门左右各还有两间屋子。   往后揽回来的佃户就住在外院儿上, 他们一家子照旧住在原来的小院儿。   这么一来除却出门的时候麻烦些, 要多走几步才能出到门, 旁的和以前也没甚么太大的差别。   外院儿上置得有灶屋, 新来家里的几个人, 两个壮力大初跟二三, 还有王家三口人, 萧妈妈,王老汉, 他们的儿子王铁男。   一并都搬到外院儿的屋子去,此后就不在一处吃用了。   按照安排, 大初跟二三这般壮力,住在挨着大门向左的屋子, 能更好的看守庄子。   王老汉一家子则住在晒谷场右侧, 近牲口棚那边。   田恳搬住在离内院儿最近的,挨着门房的那间屋子。   现在家里人不少, 但是住的一点不打挤,往后就是再来四五个也住得下。   趁着过年要大扫除污,他们要搬去外院儿住,今日又不是雨雪日,顺道搬进去,就将庄子里里外外清扫干净。   如此过两日也便能安顺舒坦的过个欢喜年。   祁北南从县学回来的时候,庄子大门口上已经挂上了只圆圆的红灯笼,大初正架着梯子,王铁男怀里抱着另一只红灯笼,仰着脑袋,两人在挂另一只灯笼。   “郎君回了。”   两人见着提着书箱回来的祁北南,都停下了动作。   王铁男吸了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跑过去要给祁北南接书箱子,祁北南道:“你们继续挂灯笼。”   “嗳。”   王铁男应了一声,又回去给大初掌着梯子。   祁北南在门口外头捡了根小棍儿,把糊在鞋底上的泥给刮了下来,去了斤把重的泥,一双脚都松快了好多。   丢了棍儿,又在草上擦了擦鞋边,这才往庄子里头去。   庄子里这当头上乱糟糟的,萧妈妈正端着水盆子擦洗窗棂,柱儿。   王老汉和二三则从内院儿里抬了一架风谷机出来,往外院儿的杂物间送去。   见着祁北南,都在唤郎君。   祁北南点点头,穿过晒谷场左边的廊子,一直到门房,田恳正撅着个腚往外搬他的那些罐子菜。   原本放在内院儿下的坛子,挪去牲口棚外的空地上,之后田恳囤肥也在那头了。   待走进内院儿,原本的萧家小院儿也有了不小的变动。   篱笆门换了道结实的新木门,院子里原本堆叠了许多的柴火,如今尽数都搬去了外院儿灶屋那头。   那些零散堆积的东西,一一清了出去,小院儿一昔间大了不少。   腾出来给田恳住的那间杂物间,教萧元宝用来做库房了。   这回扩盖屋子,不仅盖了外院儿,又还将内院儿修缮了一番。   原本的老瓦揭了下来,全部换了更好的新瓦,旧瓦能用的拿去了外院儿用。   地板也从昔前的泥地,堂屋改贴了石地板,卧间里屋则贴了木地板。   做了些修缮,老屋这头焕然一新,与新扩建的外院儿相较也不会显得过于老旧。   萧元宝打算在内院儿里种上些花花草草,这么一来,内院儿就更适宜居住了。   “回来啦!”   萧元宝抱着一沓红纸,瞧间祁北南回来,欢喜的迎了上去。   “哥哥回的正是时候,就等着你写联儿咧。”   祁北南在屋檐下换下泥鞋,转穿了双内里纳棉花的干净鞋子,道:“这么多红纸,要写几幅呀。”   “内院儿里得两幅吧,外院儿大门口如何都得有一副才成。”   萧元宝拉着人往屋里走:“还有咱庄子也得挂个牌匾,都联系好雕匾师傅了,就等着你题了大字送过去比着刻。”   祁北南放下书箱,道:“萧大管事给我安排这么多活儿啊。”   “今儿家里大扫除,你在县学里躲了大半日,家来还不得做点儿事呀。”   萧元宝掰着手指与他算自己今儿干了多少事情。   指挥大初二三还有王老汉一家三口搬屋,洒扫,装点内院儿外院儿。   虽自己不曾下苦力,可事事也都要去说,跟着跑去看,有甚么他们也都来问他,弄得他说了一日话,口干舌燥,水都吃了一大壶了。   家里屋子宽敞了,是瞧着亮堂,也周展的开。   东一趟西一趟,进进出出的,一日功夫下来,不比进城来回步行两趟松快。   祁北南接过来萧元宝的温水,听见他叨叨儿的说,觉得好笑:“咱家这庄子才多大呀,放在城里的大户人家来说,不过也就三进。”   只是他们乡下农庄,盖的不如城里的繁复讲究,又置了一个大的晒场,这才瞧着大些。   “那倒也是,远还不如鑫哥儿家的宅子咧。”   他们家光是挑选着贱价的木材盖的农庄,全然盖好,账簿上记着也用出去了六十贯钱,已然超出了他爹预先计算两倍的费用。   原先预算低,是没打算修缮内院儿,后头外院儿建起来,显得内院儿实在旧,不成样子。   手头上有钱,想着就一并把内院儿也修缮了,且修缮选的砖和木板都还成,预算就上去了。   外在他们家原本的宅地不够盖庄子,得占用一些别家的地。   占用的地无论如何是都得买下的,但盘算下来,以后说不准庄子还要扩修,且旁人的地贴着自家的屋宅也有些不便。   于是就按照足亩数买了下来。   祁北南中了秀才,有功名在身,前去与主人家谈,按照市价给钱,人家便很是好说话的就把地卖了。   若换做寻常商户或者大农户想去买人家的地来扩盖屋宅,没有足够的交情,旁人还要端着不卖。   你得涨高些市价,人家才愿意出手。   祁北南吃了一口热汤水,发觉甜滋滋的。   他眉心一动:“放了蜂蜜?”   萧元宝道:“置席面儿的时候人家送的,今儿搬屋子,我说多了话嗓子不舒坦,就端出来启了兑水吃。”   祁北南道:“吃食别放太久,早些挪来吃了是好事儿。别省着舍不得吃反倒是坏了可惜。”   又问:“房里还有没有旁的糕饼点心?”   “都吃用了,一个多月去了,甚么糕饼果子能放这般久的。”   萧元宝道:“不过倒是还有四包白糖,两包红糖,一包蜜饯。这些糖耐放,就没急着吃。”   祁北南放下盏子,道:“等家里搬整好了,把他们都唤进来,今朝累了一日,外在年下了,也应当分赏些东西下去。”   “外在庄子落成,家里的规矩也应当立一立。”   之前家里在盖屋子,买来的人一兑儿都住在内院儿里,虽分了桌子吃饭,但还是一锅灶的吃食。   祁北南和萧元宝还有萧护,也都算是厚道的人,待人也算得一个善字。   只是屋宅大了,人口多了,若还主次不分,时日一长,怕他们生出骄慢之心来,做活儿不尽心,也不受管。   主人家就得拿出主人的姿态来,没有任何一个大户人家,是不用规矩就能长远的。   萧元宝便听人说有一农户人家,因偶然机遇发了横财,买了大屋,赁了许多仆。   却因自身是小农出身,不知如何管教人,奴仆错了不说,犯了事也不罚。   这些奴仆初始感天动地,很为主家着想,人也勤快,办事麻利。   可日子久了,他们吃的饱,穿的暖,犯了错也无事,渐渐的就懒怠起来,办事敷衍不说,还生出欺慢主家的心来。   盗窃,私底下占用,偷卖主家的东西,还借着主子名头在外欺男霸女。   后头惹下来官司,害得主家也受牵连,最后落得家中破败的下场。   萧元宝想虽这些只是听来的,不知传到这里是否还真实,但故事还是发人深省的。   他应声道:“好。那我把规矩录下来理一理,哥哥瞧着。”   于是祁北南写联儿的功夫,萧元宝便把能想到的规矩一一列出来。   祁北南与他指点,引正了几条。   晚间,内院儿里吃罢了饭,便教田恳去把外院儿的几个人都唤进来。   “一会儿谁说呀?”   萧元宝瞅见田恳去了,贼兮兮的跑到祁北南跟前问他。   “你说呀。”   祁北南道:“大户人家都是夫郎娘子管家,操持家里的庶务。”   萧元宝抿了抿嘴:“可我又还不是夫郎。”   “夫郎娘子也不是嫁人就会管的,也是在家里就学了管理庶务,成婚后这才会的呀。”   萧元宝没应话,端来椅子,央着祁北南坐。   “哥哥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上,立规矩这么威风的事情要不然还是哥哥来吧。”   祁北南翘起嘴角:"可我在外已经很威风了,家里的威风就让你一回吧。"   “不不,哥哥家里家外都应当威风。我一个小哥儿,年纪又小,往后再威风也不迟的,哥哥年长些,先威风。”   祁北南砸了下嘴:“这样,那不如让萧叔来说吧,他最年长。”   “爹爹笨嘴拙舌的,他与我们说话都说不明白,哪里能与他们说明白呀。”   萧元宝闻言眉头一叠,小声在祁北南耳边道:“教爹爹说了,只怕就得像那个破落了的大户一样。”   话毕,萧元宝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他心里一急,趴在椅子扶手上。   “我、我就是有些怕,哥哥你就来说嘛。”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早说不就完了。”   言罢,他拉萧元宝在自己身侧坐下。   萧元宝见祁北南答应了,眼睛又亮起来,小声说道:“我站着听哥哥说。”   “傻哥儿,又不是给你立规矩,你站着听,我训了话,往后他们也不听你的呀。”   萧元宝闻罢,想着也是这个道理,便端正了身子,在祁北南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郎君,都来了。”   田恳进屋来,先禀告了一声。   祁北南应了一声,不紧不慢的端起盏子吃了口茶,瞧了屋里的几人一眼,站的齐整了,方才把盏子放下。   “住进新屋,可都安置妥当了?”   萧妈妈道:“回郎君的话,都已经好了。”   大初也道:“西屋那头也妥善了。”   祁北南点点头:“盖的是新屋,你们也都瞧着的,难免有些疏漏不妥当的地方。若有甚么短缺的便与小田说,真当是必不可少的,会与你们添置。”   萧妈妈道:“新屋宽敞又洁净,郎君处处周道,屋里甚么都有。”   “如此便好,我事多,不能总周道上你们。”   “宝哥儿想着你们,与我言,年关了,除却家里的差事儿,你们也当有些自己的日子过。打这月起,便与你们按月发放月钱。你们缺甚么少甚么,也不用怕难与我、与宝哥儿、老爷张口。”   几人听这话,脸上都可见的起了笑。   作势便要与祁北南磕头谢恩。   “你们勿要急着谢,城里城外大户些的人家少不得都是要给下头的人月钱的。只是此先家里忙碌,事多繁杂来不及安排。”   祁北南道:“家里虽不是甚么富户,也未有泼天的产业,但我也是个秀才,有些微薄功名在身。给不得你们大富大贵的日子,却也能予你们一方庇佑,不挨饿,也不受寒。”   “萧家虽只是庄户人家,又在乡野上,可也是正经人家,也自有些规矩。我今日说来,你们都仔细听着。”   “家里最见不得手脚不干净,品性败坏之人。在家里做事,若行卖主,偷窃,寻衅滋事者,重之赶出家门,轻之挨板子。勿要心存侥幸,事情一旦是发生,那便无可挽回。”   “自然了,你们若本分,老实,向着家里,家中必也不会亏待你们。是提月钱,安排去做好差事儿,这些家里都有数。”   几人听祁北南说完,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这厢才磕头,言忠心。   “郎君买我们家里来,我们定给家里尽心,郎君训的话,我们牢牢记在心头。往后错了事,是打,是骂,全凭郎君、哥儿、老爷处置,心头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祁北南听了萧妈妈的话,又望向大初和二三。   大初磕头与祁北南道:“萧妈妈言的便是俺们几个的心头话,郎君,哥儿和老爷都是厚道人,俺们能来这家里来是大福气,没有不尽心的理儿。往后错了事,郎君尽管大棒子打。”   “既得你们的忠心,我亦欢喜。只是张口之诺来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天长日久,且还看你们的行事。”   “俺们定不改忠心,恭顺,伺候郎君、哥儿与老爷。”   祁北南面上这才起了些笑容,点了点头,转看向萧元宝:“你不是说与她们准备了些年礼么,都与他们吧。”   萧元宝并着脚,交叠着双手,看着祁北南训话,分明不是敲打他,可不知觉的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听得更是津津有味。   一直以来,哥哥在人跟前都是好相与的模样,与村里人来往,客气、谦逊,一点架子都没有。   三教九流,感觉他都能与之交谈融洽。   这朝他端起来,分明还是那张脸,说话也并不是那般有意恐吓人的凶蛮。   可他条理清晰,赏罚分明,举手投足间,就是很有派头,不似是寻常农户子所有的气韵。   这是萧元宝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也不曾有见到的一面。   像后头才富裕起来的人家,招买了奴仆进家中,知晓仆役需得管教,可自身底子又不够厚。   于是便把奴仆不当人,动辄打骂以此来树立自身的威严,达到管制住下人的目的。   可这样的手段不够体面,外头的人会说这户人家小人得志,穷人乍富抖起来了。   不愿意同这样凶悍的人家来往交集。   萧元宝便是不晓得怎么拿捏这个度,怕话说得太软他们左耳进右耳出,又怕说得太凶,言他是个蛮横的哥儿。   说到底还是因着没有管理过人,也没甚么机遇见大户高门里如何管理人,心头慌张不知怎么办。   这朝见了祁北南的一套行事,心头约莫着有了一点点门道。   便如同儿时随着祁北南出门,站在一头听看着他与人来往说话做事的模样。   小时候不知刻意去学,但耳濡目染刻在了脑子里,长大了些遇见与人来往的事儿,脑子自就冒出来了一套处事风格来。   “嗳,拿了年礼,都能舒坦过个年。”   萧元宝按照先前与祁北南商量的,给四个成年人一人发了四十个钱,铁男发了二十五个钱。   其中是每月的月钱三十个铜子儿,还有十个铜子儿是过年专门的赏钱。   他们才来,各都坐着差不多的活儿,也分不出个高低来,谁更能干,更得力,还要时间长了才能分辨。   同一起点开始,后头是何境地,全凭自个儿的本事。   而田恳,他来家里早,且也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本事。   月钱不必说比他们都多。   家里来了新人,就将他提做管这些新人的小管事。   月钱也从原先的五十个钱涨到八十个,过年封了一百个钱与他用。   除却月钱,萧元宝又给了王老汉一家子三口一匹火麻粗布,一包白糖,一包皂角,两条熏肉干;   大初和二三也得同样的东西。   田恳得的是一匹细布,其余东西都差不多。   一屋子的人得了月钱,又得了年货,欢喜的不行。   又与祁北南、萧元宝还有萧护磕了头,这才领着东西回外院儿去。   人走罢,萧元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祁北南:“哥哥,你也太厉害了!”   “说几句话就厉害了?”   “有条不紊的把一套话说出来,还是当着那么多人,比自己年长的年幼的,怎么就不算厉害了。”   萧元宝心中的崇拜溢于言表:“要是那一日我也能这般了,那可真是长了本事。”   “怎么不能,家里学着,很快就会了。”   萧元宝有起了些担忧,道:“只怕是我空学了这些管事的本领,到时候去上一户没有下人的人家,那不白瞎了嘛。”   “总不能拿来管公公婆婆还有相公吧。”   祁北南被他说得笑出了声。   一旁的萧护说道:“那爹就买两个送你夫家去,教你管着总成。”   萧元宝闻声笑着跑去萧护跟前,与他锤了锤背:“爹爹最疼我了。”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本我觉着席面儿收了许多礼不知得用到甚么时候,现在家里多了几个人出来,这才分了一回东西,屋子里头的礼就少了好多去。看模样还经不得分几回。”   祁北南道:“人多了少不得这样,人卖力气做活儿,做事,与了我们方便。钱和物总要撒许多出去才行,不可能只一头尽沾着便宜。”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祁北南站起身来,道:“写得联儿当是干透了,贴上吧。”   “嗳。”   萧元宝欢喜的去端糊好的米浆,与祁北南一道去贴联儿。   寒风簌簌吹打着伶仃干残的树叶,屋舍在灰漆漆,雨雾蒙蒙临近夜幕的光景里。   赤红的春联儿贴上门框,与红红的灯笼映衬,倒是与屋子添了几分光彩与热闹来,消减了冬日的萧瑟。   县城的方向,那片儿天儿炸开了几朵烟花,怪是漂亮,不知是哪户富贵之家放的。   两人在院儿里呆看了半晌,直至一阵冷风拍在脸上,冻得人一个冷哆嗦,两人才缩着脖子钻回了屋里去。   “这冷天儿,起码还得下场大雪才开的了春。”   “下便下吧,左右这些日子是不必起早去县学。”   “那明早要是下雪,我要睡到天大亮才起,不许喊我吃早食……” 第60章   翌年, 过了忙碌的正月,乡野醒了春,村里开始春耕播种。   萧护去城里拉了一车子农具家来, 庄子里又买了四只幼猪, 两头一公一母的小羊,牵了一只凶悍的看门犬拴在门口。   鸡孵了两窝,十二只;鸭子养了二十只。   庄子上空荡的牲口家禽棚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   出了正月,做席面儿的人家少, 也就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热闹了一朝。   萧元宝与蒋夫郎各接了一处活儿,蒋夫郎去的是邻村,一处五桌子的席面儿;   萧元宝则是就在本村上, 接了个三桌子的席面。   过了这一茬, 就再是没消息听到谁家有做事的苗头。   萧元宝落了闲, 得空翻着祁北南给他带回来的那本江南食谱, 整好春日里野菜生得好, 有食材, 他便自练手学做学菜谱上头的菜。   素日里去挖野菜的时候, 多摘了些新鲜的草回来, 喂两只小羊羔。   庄上新买来的两只小羊羔毛发卷卷,白乎乎的, 两只眼睛黑溜溜的十分灵动,瞧着可爱。   萧元宝以前少有见到养的活羊, 如今得了新鲜,很是喜爱。   偶时还拿家里地头的鲜嫩小菜喂羊。   庄子上的日子恬淡, 却又热闹, 萧元宝觉得很是舒坦。   就是可惜了祁北南,日日要去县学读书。   这日, 萧元宝去了一趟工匠家里,把自家那块拖做了两个多月的牌匾给领了回来。   早该做好的,奈何过年,木匠今儿忙,明儿也忙,一直就拖到了三月初。   “萧元宝。”   抱着块裹了黑布的萧元宝从村道上返家去,便听到一声唤。   他回过头去,竟然是王朝哥儿。   王朝哥儿已然长到十三岁上了,他抽条儿的快,个子高,面白,且还匀瘦;   身上穿着一件青绿细布交领,腰间挂了两只流苏香囊,瞧着不说派头,但也怪体面。   朱庄头儿不是甚么恶人,反倒是待秦氏娘仨儿厚道。   连王朝哥儿这般并非亲生的,也养得不差。   两人虽都住在村子上,可一个村东,一个村西,若不刻意约见,还真不容易碰到。   萧元宝已经许久没见过王朝哥儿了,他心中算了算,起码是按年算的。   为此在这里撞见王朝哥儿,萧元宝很惊讶。   “听说祁北南中了秀才。”   王朝哥儿走上前来,扫了一眼萧元宝抱着的牌匾,道:“萧家也从农户做成了庄户,恭喜啊。”   萧元宝眸子里起了些好笑的意味:“你这一声恭喜可不好得啊。”   王朝哥儿看着萧元宝那张笑眯眯的脸,早是寻不见一丝幼时的怯弱。   他道:“你也别太得意,便是农户变庄户,那也终归不过是泥腿子人家。”   “我往后便不再这小村子上过日子了,朱庄头已经联络好主家。我要去金陵了!”   王朝哥儿眸子间满是出人头地的光,得意的与萧元宝道:“金陵姜家,姜相公得了升迁,如今已是正五品官员。姜郎君又中了举,姜家势头大好。”   “金陵那头繁荣富庶,吃的、用的、耍的,数不胜数,教人眼花缭乱;满街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岭县这边数金难求的香料,簪子,不过是金陵那头淘下来的不时新货。”   “你也莫要小富即安,他时若有机遇,走出岭县这般小地,去那些繁荣的地方好生瞧瞧,也开开眼界。终日围着个灶台打转,烟熏火燎的,本就不多的颜色都教熏没了。”   萧元宝面上的笑容不变,这么些年了,王朝哥儿还是那个王朝哥儿,说起事和物来,怪是吸引人的。   小时候听他说县城里的吃的玩儿的,他听得心头向往得紧。   王朝哥儿是还又长进了不少,都会遣词造句了,比以前说得更好了。   只不过,时移世易,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甚么都不知,甚么都不懂的无知幼子了。   他道:“那我也恭喜你。”   “只是姜家这般前途无量,金陵的官宦清流,我有一件事不明。”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朝哥儿,你是以甚么身份去姜相公家里的呀?”   王朝哥儿微怔了一下。   “我、我习得了做茶,插花,还学会了些字;只要去姜家熬上几年,将来是有机会做管事的。”   萧元宝点点头:“若是能在高门官宦人家做个管事,确实也是个好前程。只是姜相公那般几代的官宦之家,府邸上多是家生奴仆吧,这些人自小就生在高门人家,不知事的时候就耳濡目染的学起来服侍人的功夫,外头的人应当很难比。”   “且家生子多半有个管事的妈妈,在外头算账管铺子管庄子的爹,外头做甚么都需要人脉,高门人员冗杂,想来也不会比外头简单。”   “前去高门中若是能得主子信重,也是穿绸子吃肉食的好日子,可若没甚么独有的本事,在芸芸的下人间出不得头,又丢了自由身,倒是不如在外头。”   王朝哥儿竟是不知萧元宝何时一张嘴已经如此厉害了。   他心中本就对金陵的前程没有绝对的信心,撞见萧元宝想要显耀一番,好让心中安定。   不想却教萧元宝一番话说得心中更是没了底,大抵上是因着萧元宝说得并不错。   “你、你懂什么。你进过官流大户人家的门么,便再此胡编乱造一番。”   王朝哥儿道:“再者我和家生子有甚么差别,也一样有个在外管庄子的爹,朱庄头的大娘子还是府里的管事妈妈。”   萧元宝心中好笑,竟是连这般人脉都说算出来了。   朱庄头儿在管事地上纳了个小的,正头娘子晓得这事儿高不高兴还另说,得有多心善才会管王朝哥儿这般一个外姓的。   不过萧元宝也不想太过打击王朝哥儿,他自觉着前程光明,便去奔一奔,是好是坏也就有了定论,用不着旁人来说。   “如此那也算是有人脉了。”   萧元宝道:“往后若有了大前程,还望与我们这些乡野人户关照呀。”   王朝哥儿轻吸了口气:“那是自然,你且等着吧。”   萧元宝抱着牌匾回去,教大初和二三挂了上去。   萧庄两个敦实厚重的大字悬在大门之上,三月的暖阳落在牌匾边缘,镀上了一层光辉。   叉着腰扬着脑袋的萧元宝露出了一抹笑,心中欣慰又有些感慨惆怅。   昔时那些相识的孩童玩伴,一日日的长大,三五年间晃眼即过。   他们都从爹娘长辈、亲戚朋友手中央糕饼果子吃,央好瞧的衣裳布匹穿的小孩童,长成了需要靠自己前去挣糕饼果子、衣裳布匹的少年孩子了。   大家都在想着将来,都在奔向各自的前程。   即便是王朝哥儿选的那条路坎坷,并不是清明之举。   但换个方向来想,他何尝又不是个上进的人呢,也是一样为着好日子而努力。   他虽不欢喜他的性子,可于他求好光景而肯下功夫这件事还是认可的。   但愿大家将来的路即便并不一帆风顺,过程荆棘,但最后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那下一程究竟是什麽呢,是继续长大,成长;或许也是情窦初开,知好色而慕少艾。   三年后……   "乡试咱们结伴如何,到时候到了磷州就赁个小院儿,几个同窗在一处也相互有个照料,比散在外头住客栈不更安生些么。"   “如此再好不过。咱就选一处种得有桂花树的院子,寓意一个蟾宫折桂,如何?”   “眼瞅着没几个月便要乡试了,同窗都在商议着赶考和住宿的事情,怎也不见你有两分兴致。”   赵光宗本与同窗们说聊,瞥见祁北南正坐在靠窗边画园子里头婆娑的竹影子。   祁北南也没应他的话,只自顾自的提着只细毛笔,沿着打在纸业上的光影描摹。   直到赵光宗说了一句:“投机取巧。”   祁北南才笑着止住笔:“天气炎热,凑在一处说话,热得很。”   “我们又不是头次前去磷州,无需忧虑。”   赵光宗看着便是伏坐在桌案前,祁北南身姿也高大挺拔的很。   他一屁股挨着祁北南坐下:“我时有疑惑,如此一位体健貌端,英俊倜傥的少年郎,怎么会像你这般终日老气横秋的。”   “你晓不晓得课室里的同窗都私下喊你祁夫子啊。”   祁北南咂摸了下嘴:“唤得好,大家同辈,我这不是还占便宜了么。”   赵光宗摇摇头,瞧这还给端起来了。   “咱们要与同窗结伴么,我听他们说的也不错,大家一道读书了这般久,情谊如何也是比他乡学子深厚。届时到磷州住一处也能相互照料。”   祁北南道:“还未到七月,不急。”   他心中想,今年的乡试,成不得事。   言罢,祁北南忽的起身,双手掌在了窗棂上。   六月下旬明晃晃的日色像是能将池子里的水煮沸一般,光在荷叶间跳动。   正午的阳光明媚毒辣,赵光宗正欲随上去。   骤然之间,天色一暗,如同日暮,青天大白日,乍的竟天黑了一般。   课室之中一瞬也噤了声。   诸人以为有人恶作,将课室的帘子给全放了下来,可一经环顾,窗子尚且大大的敞着。   见祁北南与赵光宗站在窗前,连忙都跑去了窗边观望外头的情景。   只见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不曾狂风骤起,夏雨欲来时的天象,反倒是太阳一夕之间叫什麽给遮住了一般。   “天起异象……天起异象了!”   不知是谁抖着唇道了一句,诸人听得后背乍然生寒。   “会不会有妖魔横空出世!”   “此番天象见所未见,我们是躲还是跑?”   县学里忽的骚动了起来,颇有一副天地即将倾覆的态势。   “祁兄,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有学生见祁北南神态自若,并不曾慌乱,连忙前去求问。   祁北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有些异常的天象而已。诸位都是读书人,将来国之栋梁,遇事当冷静才是。”   “可、可这天象实在是怪异渗人的紧,甚么时候出现正午间骤然天黑的。”   “天地之成千万年之久,我们一生不过匆匆数十载,许多事未闻未见,不必惊慌。”   诸人受祁北南徐徐的话语劝诫,心中的慌乱稍稍减弱了些。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骤然天地间又再度恢复了光明,日色依旧明烈。   众人哗然。   若非将才是大家一同经历的异象,只当是做了场梦一般。   虽此番异象只短短一刻钟,外头却起了骚乱。   有人趁异象时钻进了沿街的铺子中,行偷抢之事。   一时间,绸缎庄,珠宝铺,粮铺都遭了殃。   肉市上也有贼人前去作乱,奈何肉摊子前的屠户都不是好惹的,发觉异动直接动了刀子。   待天象恢复时,街市上还跑着抱了绸缎,脖子上挂着璎珞珠串的人。   又有一身是血的偷肉贼……   总之街上乱的不成样子,县府急忙整顿了衙差前去镇压恢复秩序。   衙门里一时间涌满了人前去报案,求断公道的百姓商户都排起了长龙。   县学也提前下了学,嘱咐学生谨言慎行,不可四处胡乱言不好的言论,又教走学的学生家去安抚一番家人。   祁北南倒是一早出门前就与家里人交待了今日天气热,不要远行,尽可能都待在家里头。   一路上回去,匆匆出城的人不少,都是前来县里买卖生意,附近的农户人家,经历了一场动荡,提心吊胆的,都想赶紧家去。   “郎君回了,郎君回来了!”   祁北南到家里,发觉大门紧闭,叩了叩门,屋里的狗叫唤的厉害,引了庄里的人警觉。   须臾,大初和二三才小心的前来开门。   见着他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连忙往院儿里大声喊了两句,迎着祁北南进去。   刚到晒场上,萧护跟萧元宝也跑着迎了出来。   两厢头一句都是问对方有没有事。   “我们才吃了晌午饭,天气热,正在园子的风口上纳凉,吃了一盏子绿豆水,正说去午歇,天乍的便暗了下来。”   萧元宝道:“大家也不敢贸然出门去,还是爹爹看着正午天黑,立马唤大伙儿把门窗给封紧。”   祁北南点点头:“封门封得好。”   他与一屋子的人简单的说了说城里混乱的情况:“除却偷窃外,又有个屠子下手重了些,将一个趁乱偷肉的贼人给失手打死了。时下城里头十分不安生。”   大伙儿都听得胆战心惊。   萧护道:“好在村子里人员稀少,住得也不算太紧密,劳作后又都有午歇的习性,不曾起甚么事。你回来的前脚,里正也过来了一趟,带了六个村里的壮力好手,家家户户的去问询,看有没有起事。”   萧护本是也想前去跟着走一圈,可不放心萧元宝在家里头,这才没有出去。   一旦要起乱事,他们这般庄户人家,便是那些贼人最先盯上的。   晚些时候,里正召集开了村会,祁北南作为村子里有功名读书识礼的人,前去说话抚慰民心。   又警惕了村民切勿听信外头的谗言,受其蛊惑做些不利于安定的事情来。   近期在村子里行动,勿要去太远的地方。   散了会,一家子结伴回去。   萧元宝忧心道:“八月便是秋闱了,七月考生便要陆续前往府城赴考,这关头上出了这样的事,路上能安生么。”   “今年的秋闱,未必能如期举行。”   祁北南道:“你别担心,且再看看吧。”   七月初,州府上快马加鞭送来公文。   天降日食异象,为不祥之兆,科考为选拔国之人才,不可马虎,天下学子,延于翌年秋赴考。   县学里这回准备前往州府赶考的秀才们,听得这消息,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忧。   可朝廷下了令,个人的忧喜早已无足轻重,是欢喜还是忧愁,都只得按朝廷的律令办事。   祁北南心头没甚么起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罢了。   他带了消息回去说与萧护和萧元宝听。   “哥哥可真是料事如神,说可能会延期,还真就延期了。要我说这延了时间倒是好事情,能多一年读书预备秋闱不说,出了那天象,闹得是人心惶惶,出去赶考也不安生。”   祁北南点头:“是矣,这般便再等一年也无妨。”   萧护道:“这两年刮风下雨,雪霜之日,你都要进县里读书,我瞧着实属也是辛苦。”   “里正家里有先见,早早的在城里给光宗置了宅,我想着,要不然也在城里置个住处吧。”   原先又是买地,又是盖村里的屋,手头上紧,便是有那起子想法,也拿不出钱来。   可这两年地里的庄稼料理的好,又没有甚么极大的开销,手头比之先前已经充裕了。   “本想着是等你乡试以后再谈城里置住处的事,省得让你分心。可如今乡试延期,还得再等一年,不妨把这件事落实下来,也便你读书。”   祁北南听闻萧护的打算,没有很意外,先前他便提过要在城里置宅的事。   他倒也不反对,毕竟多处产业不是坏事,且萧家根在岭县,合该在县里有产业的。   早几年他就同家里人说,手头若有闲钱,可以趁着宽松置办些产业下来,不必等到实在需要的时候再办。   到时候未必能得到合适的,手头也并不一定宽松。   置宅是好事情,只是……   祁北南道:“萧叔做了两年庄户主,已然有了不少生意远见,我听萧叔的。”   “在城里有了住处,我也能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可……可惜吃不上家里的饭菜了。”   萧护看着祁北南,他也是个男子,怎不懂他的心思。   不过听他这么说,反倒宽心了些,想来他当是初心没有改。   眼下祁北南已经到了能成家的年纪,自身品貌好,又有秀才功名在身,俨然便是个香饽饽。   村里倒还好,那些个有哥儿有女的人家早些年就听得了风声,不会自讨没趣的把主意打到祁北南的身上。   但城里的人不晓得他已有了亲,见着祁北南的品貌,少不得有结亲的心思。   在城里头置了住处,这小子便多数时间在那头落脚了,原本用来赶路回家的时间便可用来茶楼里吃茶,酒肆头吃酒;   也有了时间同人相会,来往。   要是没个人瞧着,心思一歪,到时候与那些高门的定下亲,再扭头中举去了别处。   那他管哪里去要人?   虽说若歪心眼儿,那便也是个不堪托付的。   话是这么说,可人总还是需要些约束才行,任其自由,再好的也容易变却。   经这些年来看,萧护已然认定了这个女婿,要丢开再另觅个这般的,实属不容易。   “你一个人住在那头读书,没人照顾定是不行的。”   萧护转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萧元宝:“小宝,你去城里照顾哥哥吧。”   “我?”   萧元宝听着家里的安排,正想着祁北南往后去了城里住,那他在乡里该多无趣。   本来去县学读了书以后,也就只下午晚间的那几个时辰能见到人。   但爹爹这么安排,也是为着哥哥的前程着想。   可他却没想到爹爹会教他也去城里,萧元宝喜出望外,但又不好表现的太高兴,便眨了眨眼睛:“那、那我去了谁照顾爹爹呀?”   “家里头这么多人,还愁没人照顾?你去了城里,便教萧妈妈与我烧饭,你不是夸说萧妈妈做的菜不差么。”   萧护道:“你哥哥正是读书辛苦的时候,若没个可靠的人照料,怎么能行。”   没可靠的人照料还好,怕就怕有个可靠的人去给照料了。   自然,萧护没把这话说出来。   “那……那我就依爹爹的吧。”   萧元宝道:“整好去了城里,我也能再学些城里的菜式。”   虽他如今掌勺了,可手头上的功夫始终还是乡野席面儿的菜式,若要在城里,还远拿不出手。   祁北南听罢,想着老丈人真是上道。   如此他就安了心了,左右只要有萧元宝在,他住哪里都不要紧。   过了两日,祁北南和萧元宝便一同去城里找了个房牙,问询置宅的事情。   赵光宗闻着味儿便来了,痴缠央着两人寻与他一条巷子的宅舍。   怕两人不应,还拿出了请吃三回冰饮子,两回羊肉,一回宝湘斋的糕点才给诱成。 第61章   赵光宗的宅子置在东阳街, 偏于城中的位置,倒是并不偏僻。   去往耍乐采买的地儿都近,外在有一好处是民巷里有许多积年老樟树, 夏里阴凉不说, 景色也好。   位置好住着适宜的宅子,若非是有特别无奈的情况,也都舍不得出手。   祁北南与萧元宝随着房牙,在东阳街就只看到了三处要卖出来的宅子。   对外的还只一处, 是房牙知晓祁北南是秀才相公,这才将另两处也亮了出来。   不过好在是三间宅子中,相中了一间还不错的。   大两进的宅子, 内里的屋子造的也合理, 没有甚么黑屋, 都还挺向阳。   且园子打理的也雅致, 种得青竹, 芭蕉;   内有一处亭子, 靠着是个小荷池, 如今荷花正盛, 池中还有几尾锦鲤,长得胖胖圆圆的。   宅子正房厢房都置得有床, 桌,柜, 榻子。   但是不成套,有的屋子有柜无榻, 有的则连桌都没有, 估计是原本的给搬走了些。   此处原本是个乡绅的宅屋,如今上了年纪, 欢喜儿孙绕膝的热闹,便随着儿子到任地去享福了。   一大家子,香火只会越来越兴盛,就算往后再回来岭县,这二进的小宅子也已住不下,虽昔时很用了些心打理出来,可也不得不割爱了。   “老乡绅要二百二十贯钱,宅子中所见之物,均留下。后续屋主是卖了还是自留用,都好。以这般好的宅子,价已要得很是合理。祁秀才前就有人来看过了这处宅子,也很是满意,不过家去商量了几日也还没给准话儿。”   “咱做房牙的都有规矩,甭管你再欢喜满意这宅子,谁先给定金宅子就给谁。老乡绅若是晓得把宅子卖与秀才相公,定然也乐意得很。”   房牙低了声音,又道:"这宅子风水好,老乡绅三个儿子,两个都做了官咧。"   祁北南对房牙的话半信半疑,不过赵光宗却信得很:“当真?”   “这如何假得了,小的也不是干了这一单买卖便不做了,若是欺瞒了秀才相公,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会行恁般不诚信之事。”   赵光宗默了默,把祁北南拉去一边:"这宅子我瞧了都觉好,比我那处宽敞透亮不说,位置也更好些。"   他小声道:“不过价格也忒高了!先前家里置我那处宅子,姑且才这个数目。”   赵光宗比了个十五的手势。   萧元宝圆了眼睛,同一街巷,又同是二进院儿,这相差的也太多了。   足足高出了七十贯钱,多出来的银子,都能盖两个他们那般乡下的庄子了。   萧元宝咂舌,虽是欢喜这处宅子,可价格上也太不饶人。   祁北南道:“这两年乡里的土地价格也又涨了几百文,城里的屋舍价格也没少涨。几厢下来,价格自是吓人。”   “房牙,我也不与你多攀扯些虚头,这宅子我出一百八十贯钱,你且去问询老乡绅愿不愿意卖。若合适,我们即可买卖。”   “祁相公爽快人。”   房牙赞了一句,却又为难道:“只是这价,您还的也忒狠了些。怕我与老乡绅张口,他要大棒子将我赶出。宅子各厢都好,您再加点。”   祁北南微微笑道:“前些日子天起异象,想必近来生意不好做吧。先前看了宅子的人家满意却迟迟不见答复,想来也是忌惮天象不吉。”   “若非瞧得起这宅子,这当上,价我且都不会还。”   那房牙悻悻一笑,知晓了祁北南的厉害,不敢再巧言。   便道:“那小的去看看老乡绅那头的意思,祁相公耐心等两日,这边定然快快与你答复。”   祁北南秉持着一派的端方,又体面的打赏了房牙五个铜子。   看罢宅子,赵光宗引着祁北南和萧元宝转就去了家里头吃茶水。   两处宅子倒是离得近,虽不曾紧相邻,可步行还不到半刻钟就能到。   “要真能以你谈的价格买下,倒是划算。”   “哪里就能这般实惠,先把价格低压下去,待着他在抬一些,若合适,方才能成交。”   赵光宗笑道:“你这不光是文章做得好,买卖也很有一套。”   过了两日,那房牙还真就来回了信儿,说是老乡绅怎么也不肯,嫌价实在太低了些。   “小的口舌都说得打结了,好一通周旋。老乡绅才松了松口,如何都得两百贯,各自做些让步,再是不能少了。宅子里瞧见的那些桌子椅子,床,架子,一应都留下。”   “老乡绅是讲究人,家里打的那些家什不说上乘,可也是教人瞧得过眼的。祁秀才是有见识又会盘算的人,恁些家什再行前去打新的,可也得要几十贯钱呐。置了宅子,若手头紧便先将就着用,若是手头宽松,恁些家什堆在库房里头,留着赏人也好啊。”   这价与祁北南心头的价相差不大,于是便定了下来。   一手银子,一手房契,事情办得快。   七月中,就已办了妥帖。   家里翻黄历寻了个好日子,就在七月二十一这日搬进去。   等日子的这几天,萧元宝领着萧妈妈还有二三前去将宅子里里外外洒扫了两遍。   新宅子这头不能没人帮着做事,还得要有两个人才行。   萧元宝有些犯难,家里头几十亩的土地,抽不得人走。   即便硬抽,也只能抽走个铁男。   十岁上的小子了,在家里勤快能干,倒是事情都做得来。   又还机灵,祁北南教了他识数认字,拿了一本算学书与他,如今都能汇算了。   祁北南本意就是想教出个能管账目的,带到城里头趁着年纪小,长些见识,将来家里头有了旁的产业,也能有人可用。   但除却铁男,大初和二三还王老汉,三个都是做活儿的壮力,得守着田地。   萧妈妈要管着灶,与一家子的人烧饭。   田垦就更不可能离开庄子了,他如今肥是弄得愈发好,还在做药水除害虫,也初见成效。   别说他自个儿离开不得田地,他们也不想教有长处的人去施展不了拳脚的地方去。   他便与祁北南商量了一番,人手不够就只能去赁和买。   如今两年风调雨顺,这赁人口买人口的价都翻了翻,买人口价格已然涨到了二十几贯。   天下太平,日子过得好,人口便金贵值钱,灾荒年间人活不起了才不值钱。   不过这是好事情,谁都想天时好,日子光景好。   才置了宅子花用了大钱,如若再花几十贯钱去买人口,手上难免紧凑。   最后还是决定去赁两个长工家来。   萧元宝前去赁了一男一女,男子唤做赵五哥,二十余岁的青壮男子,妇人唤做刘妈妈,三十余了。   赵五哥看家护院都成,还会赶车,略识得几个字;刘妈妈擅做洒扫浆洗,饭也是烧得来的。   两人是头回赁身出来,经验不高,要得价在市场上是贱的那一成。   萧元宝先各自赁了三年,费了十贯钱。   除却赁钱,每月还是照例要给月钱。   萧元宝打听了一番市价,什嚒杂事都做的壮力男子,一个月最少要给六十个钱;妇人妈妈五十五个钱。   上不封顶,看各家情况来给。   一般来说商户人家会给得更高些,官绅人家低些,视财力而定。   即便如此,牙行上赁身的人还是更乐意去官绅家做事,面上会更有光些不说,也能受到一定的照拂。   且结实下人脉,又在官绅家待过,往后会更好寻人家做事。   萧元宝算着,虽赁身钱就今年的市价来说不高,可与他们旱灾那年买的人口也要高太多了。   且城里头当真花销吓人,光是发月钱价格就比他们村里高了许多。   说来一个月才给几十个钱,外头聘人做活儿一日的工钱就要几十个钱了。   可账不能这般算,外头请工是短工,今朝有活儿不保证明日也能有活儿,且下的是苦力重活儿,一日下来累得半死,许多雇主是不管饭食的。   即便是良善些的雇主,也至多是管午间一顿,四个馒头。   但赁身出来,一日三顿主家都包圆儿了不说,住处也有,春夏各有一套衣裳。   逢年过节有赏,差事儿做得好有赏,家里有喜事也有赏。   总之,会盘算能伺候人的便会寻赁身这条路子。   办完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后,七月二十一一日,一家子便搬进了新宅子去。   头朝进新宅,萧护也跟着来住一日。   家里不想张扬,便只喊了几个亲近得闲的来热闹。   赵光宗自是不必说,另又喊了在城里的方二姐儿,以及萧元宝的玩伴白巧桂。   明观鑫也带了话,不过他去府城与他大伯祝寿去了,尚且还没回县里,不得空来。   祁北南与书院里的同窗关系不远不近,不想张扬的事情,便一个没邀。   新宅子里开火置了几道吃食,因才搬进来,甚么都还得慢慢添置,菜肉也不多。   家里乱哄哄忙糟糟的,萧元宝便拿了两吊钱给赵五哥去酒楼里买几样菜回来添在桌子上吃。   “宝哥儿,你们家这宅子可真好,比我们家的宽敞多了。”   白巧桂拉着萧元宝的手,跟萧元宝在园子里头逛,欢喜的跟自个儿进新宅似的。   “你这朝搬来了城里住,我以后可就好来寻你说话了。我们家在交子巷,步行来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你不晓得听到你要来城里住的消息,我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觉咧。”   萧元宝好笑道:“你就可劲儿哄我吧。”   白巧桂说着就抬起手来:“你不信我可用赌咒。”   萧元宝赶忙拉住白巧桂的手:“我信你还不成么,往后咱日日都能一道耍。”   欢聚了一场,直至晚间人才散去。   萧元宝这回不觉多累,因着家里有人帮着做事情不说,且又没请两个人。   收拾罢了,他舒展了下身子,便赶紧溜去了自己的新屋去,还得仔细熟悉熟悉呢。   新宅子屋子建的讲究,睡卧的屋子与待人接客的屋隔开,屋里有屋,很是好。   且外屋还有个现成的架子,他要把自己的盏子给摆上去。   正当他收拾的欢,却见着窗外有一道影子晃来晃去。   他心头一紧,前去把门一拉开:“爹?!”   “还没睡下?”   见着突然开门的萧元宝,萧护怔了怔,干咳了一声方才说道。   他在门外已经踱了好一会儿步子了。   “还没睡呢。”   萧元宝见他爹有些怪怪的,偏头问道。   “爹爹是有事与我说么?”   “没什嚒,爹就是想与你说说话儿。”   萧护进了屋子,在桌边上坐下,萧元宝倒了一盏子茶捧给了他。   “不知觉就长这么大了。”   萧护接过茶,看着已经快到他耳朵了的哥儿,生得明眸,与他娘一个模样。   他瞧得心中欣慰。   “爹爹是不是舍不得我住在城里呀?”   萧元宝挨着人坐下,笑着问萧护。   他爹鲜少这般模样。   “自是舍不得的,不过要来瞧你,比你小时候爹在山上下山来一趟容易得多了。”   萧护摸了摸萧元宝的头发:“爹只是觉着对不住你,事情想得不周到,累你小时候吃了不少苦。”   “爹已经极为我着想了,世间万事哪能事事顺心的,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我早都不如何记得了,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我现在就算是记得,也一点感觉不到不痛快。”   萧元宝笑着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爹爹。”   萧护点点头:“让北南留在咱们家,是爹这辈子做的最好的决定,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孩子。”   “这是自然,谁人不夸哥哥好的。”   萧护默了默:“许你也一直想不明白,北南与萧家非亲非故的,他爹娘离世,当怎么也轮不着来投奔咱们家的。”   萧元宝闻言,扬起眉毛。   其实这事情他埋在心里已经有两年了,自己确实弄不通透。   可他也从来没张口去问过,哥哥待他再好不过,对家里更是百般筹谋。   他如何好去问哥哥当初干嘛要投靠一处外姓人家,只怕自己的好奇让人多了心去。   “不是说哥哥的娘亲和我的娘亲交情很好么,且哥哥的亲戚又不好相与。”   萧护应声:“这些不假,你祁伯父是个情长的人,当初执意不再娶,不仅得罪了北南外祖家的人,也还得罪了祁氏一族的亲长。”   “你祁伯父不想受家里的胁迫,便舍下了磷州这头的一切,去了江州,与家里断了联络。即便如此,后头你祁伯父病死他乡,北南若是愿意低头回去,祁氏一族想来也不会真的绝情到不管他。”   萧元宝点点头:“是啊,那为何偏来了我们家里呢?”   “因为……你们俩定了娃娃亲。”   萧护道:“在江州丘县那些年,北南是一直有与家里通信的,你祁伯父认这桩婚事,爹也认。定下婚约时,那是两家人最好的日子,谁也不愿意再将所剩不多能让人想起那些好日子的约定做毁。”   “为此,北南在失去双亲后,寻来了家里。”   “若不是有婚约在,便是两家有交情,却必然也不会来咱们家。”   萧元宝乍然听闻背后的真相,一时间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往这些上想过,可听他爹如今说来,好似也再没有比这更合理的答案。   萧护见萧元宝呆呆的张着嘴,却没有说话。   又道:“他同爹许诺,会好好读书,谋得功名,将来若有个一官半职也好护你周全。爹只答应他在家里安心住下,婚约的事情等将来再说,他也答应,为此这些年便不曾告诉你。”   “如今你大了,再过四五年也能谈婚论嫁,这期间难免会物色人选。”   “爹告诉你这些,不是要勉强你将来一定要和他成亲,只是想你知道还有这般人选,若你们两厢合得来,自然是好,可若合不来,爹会去与他说明白,他是明理的人,想来也不会勉强。将来……也还会是你的哥哥。”   萧护仔细想了许多,这些年与祁北南在一个屋檐下,不仅萧元宝学会了许多处世之道。   连他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也学着会多想多周道了。   他自个儿是觉着小宝能和祁北南成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便如他先前所想,外头再是难寻祁北南这般的男子了。   可做长辈的瞧来再好,终归也不是自己与他过日子,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想法。   昨儿他忽的想起当初他寻个妇人来照料家里,想着是为小宝好。殊不知好心却办坏事,害得孩子过得不如没有娘。   他醍醐灌顶,仔细想了一番,觉着还是不能依照自己想的来。   萧元宝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子知晓了件大事。   且最糟糕的是,好似此前懂的事,学的本领,都不足以来处理这件事情。   萧护不得萧元宝的话,也猜不出他怎么想的。   试探问道:“那你觉着北南如何?”   “爹不是明知故问吗。”   萧元宝耳尖发红,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   话罢,见他爹直直看着他,他心里头顿时慌了起来:“我、我的意思是哥哥他人是很好没得说的。”   “哎呀!我、我先前从来都没想过爹爹说的那些,我不知道。”   “你别着急,爹便是告诉你让你好好想一想的。”   萧护看萧元宝瘪着嘴,眉头也叠着,似是生了气,连忙哄道:“让你心中有个数,不急着立时就要个答复出来。”   萧元宝抿了抿嘴:“我晓得了。”   父子俩两厢沉默了半晌,还是萧元宝道:“我困了,有甚么明儿再说吧。”   “好好好。”   萧护立马站起了身:“你早些歇息。”   萧元宝沉静的坐在桌前,似乎在深思着什嚒。   实则耳朵却警醒的着听着脚步声,听得声音远了,这才轻手轻脚的前去关了门。   门一闭,他立马长吐了口浊气出来,两只手捧着脑袋:“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是这样的呢?”   他一头栽在床铺上,将脑袋蒙进了薄薄的被子里。   忽的又坐起身来:“先前乔娘子打趣他,不会是早就晓得了这件事吧!”   事情好似明朗起来:“难怪哥哥那般才俊,却不见媒人上门来说亲!”   “村里也不见一个姑娘哥儿对他有意思!”   萧元宝两脚踢掉自己穿着的鞋子:“爹爹和哥哥怎么那么坏,竟然就只瞒着我一个人!把我当作傻葫芦一样。”   不过、不过话又说回来,爹爹和哥哥也有他们的顾虑,确实小孩子不当晓得那些复杂的事情。   他不晓得那些,与哥哥确实相处的很融洽,也没有什嚒隔阂。   反倒是这朝晓得了实情,他、他都不知道如何自处,又怎么跟哥哥相处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气汹汹的哼了一声。   爹爹还说教他自己选,一切都依他的想法,可却巴巴儿的教他来城里。   是什嚒意思,是什嚒个意思!   是怕他的好女婿跑掉了,还是怕甚么?   一夜里,萧元宝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被子都教他蹬做了一团。   翌日一早,他推开窗子,院墙底下的矮竹子教晨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将昏昏沉沉的脑袋探出去了些,风吹得人很舒服,鼻子间能嗅见后院里花草的味道。   “宅子里住得不舒坦么?”   早间在饭堂吃早食得时候,祁北南见着一双眼睛乌青的萧元宝,吓了一跳。   说话间,萧护不由得也看向了萧元宝,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啥。   萧元宝捧着碗,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一下有点发涩的眼睛,连忙摇摇脑袋:“没,我就是搬了新屋子,有些兴奋,睡不着觉。”   祁北南笑着同萧元宝夹了一筷子酱菜:“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要赶集一样。”   “昨儿是不是没睡上两个时辰?”   萧元宝耳尖微红,心虚的往嘴里送着粥,他压根儿就一个时辰也没睡。   “嗯,我今日午间多睡会儿。”   吃罢早食,祁北南便要去县学读书了。   再过些日子县学就要休沐,给乡里的书生放假回去帮忙收割庄稼。   萧元宝提了书箱送祁北南到门口。   “午间把饭菜给哥哥送到县学,哥哥别忘了出来拿。”   “好。”   祁北南道:“你唤赵五哥送来就是了,午间天热,当心中暑气。”   萧元宝有些不敢看祁北南的眼睛,默默点了点脑袋。   “好生早,等了些时候吧!”   赵光宗拎着书箱子,见着门口的两个人,欢喜的跑了过来。   晨风吹得他的袖子飘荡。   “方才出门呢。”   祁北南与萧元宝说道:“我去县学了。”   “嗯。”   萧元宝与两人挥了挥手。   两人说笑着走远。   萧元宝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个宽肩玉立的人身上。   那个人挺拔、沉稳。   风吹在他的青衣上,好似也别有一番意气。   不知甚么时候,当初在萧家院子门前同他挥手的青涩少年,转眼已经长成了一颗青葱松柏。   俊朗、可靠……   萧元宝自小就觉着祁北南不是寻常男子可以比拟的。   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觉着在他面前所有麻烦事,都不是事。   什嚒困难,他都能迎刃而解。   他敬佩他,仰慕他,觉得他无所不能。   当得知两人有婚约时,其实他是高兴的,甚至说是窃喜。   能有这般出色的人作为夫婿,谁又能不欢喜呢?   可是……   萧元宝胸口轻轻的起伏,他垂下眸子,望着自己的脚尖。   倘若没有婚约的束缚,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前程敞亮的男子,真的会看上他这么一个貌若无盐,家世平庸的小哥儿么。   “是还不错吧。”   “当年你娘头一次见到你祁伯父的时候,就夸说读书人好气韵。爹有些不高兴,你娘转嘴就说得给他们家结亲。我说不一定好,你娘哪里许我说不好。”   萧元宝嘴巴一瘪,偏头看着不知甚么时候就站在了他身后的萧护:“爹,我发觉你年纪大了以后,反倒是话越发多起来了。”   萧护道:“是么?”   萧元宝摇摇头,或许他爹年轻的时候话也应该挺多的,不然怎么娶到他娘亲的。   听孙婆婆说,她娘和哥哥的娘当初可是村中两支花儿。   “你再多说这些,我就不信你那些教我自行选的话了。”   萧护立马闭了口。   须臾:“对了,我是想来与你说爹要回村里去了。”   “爹爹怎么这么着急!”   “早间凉快。”   萧元宝听了这话,也便没再说什嚒。   他将人送出了巷子,才折返回来。   其实爹爹的话他都明白,他希望两人成家是出于两情相悦。   不单单是因为有婚约而去完成这件事。   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他终于想明白。   他其实也一样不希望北南哥哥受限于婚约。   因这桩娃娃亲的存在,又在萧家住了几年,心中感恩,出于报答之心才与他成亲。   他希望他也能去体悟,去选择。   若遇见了心仪的人,他定然不会挟恩图报,会主动作罢这桩婚约。   为此,他不会主动说起婚约的事情,就像往常一样。   也不会按照爹爹一开始打的主意做,像是盯着谁,看着谁这样的事。   就让他们往前走,看看命运会将人如何安排。 第62章   这日, 天有些起凉风,云迟迟散不开,估摸得是个阴天。   秋后晴朗的日子亦多, 难得有个凉爽的天气。   一早上, 田恳就从庄子拉了一车子的瓜菜来了城里。   这回不是拿来城里卖的,而是专门送来宅子头吃。   萧元宝住进城里的宅子,还没出去买过菜吃,都是庄子上送菜来。   城里菜市上的菜, 还不如他们家里的好,家里有的,何苦花铜子去买些不如何好的。   “哥儿, 快瞧瞧俺育的菇, 家里已经吃了一茬了, 味道可好。香得跟肉似的, 老爷立便唤我与哥儿还有郎君送些来。”   牛板车停在宅子后门, 卸货搬进厨房里。   田恳从牛车上跳下来, 头先便搬了一筐子的菇给萧元宝瞧。   “怎送了这般多来城里!菇的价格可了不得, 是正经山珍咧!”   萧元宝捡了一朵圆圆的菇起来, 菇子绷得紧紧的,且还未完全长开, 最是好吃的时候。   他凑上轻轻嗅了嗅:“嗯,是菇的香味。”   “郎君先前去州府院试带回来的菌种, 俺试育了几年,这朝总算是得了要领, 能够教菇多多的长起来。”   田恳说起来便两眼放光, 道:“城里卖菇的不多,俺多摘些送到宅子, 哥儿自吃好,拿去送人也好,吃不完晒干了做干菇子都成,总之不会糟蹋。”   萧元宝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你且与我说说是如何育出许多的菇来,早两年不是育出的不多么。”   “说来也简单。这菇不是从木头上长起么,且还是从破损处长,俺便多砍了些口子,又捶打树木。这菇子今年便生得格外多。”   萧元宝捧着菇看,满心满眼的欢喜:“菇子不易得,城里有价无市,往后咱家里可又有好营生了。”   “你怎恁会种菜种东西!等哥哥回来我定与他夸你,得好好奖赏你一番,也不枉这两年的辛苦。”   田恳被萧元宝夸说的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哥儿可别这般说,俺就欢喜收拾这些东西,家里从来没有限制过俺。”   “俺心里已是无任感激,没想过要讨赏。”   萧元宝道:“你没想,家里也不能真不给。”   “对了,这菇子生出来难免教人瞧了眼热,家里小心些,让他们嘴巴都严着。可别又教那年旱的时候一般,教村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把瓜菜给偷了去。”   “俺晓得,菇不似瓜菜种在外头的地里,圈养在牲口棚外的院子头咧。外人瞧不得见,俺送来城里的时候都小心用褥子给盖着。”   萧元宝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两人正说得起劲儿,忽的传来搭话声。   “哎哟,好生鲜嫩的瓜菜,哥儿,你们家是在哪处买的菜,恁好?”   萧元宝瞧去,见着是个挽着篮子的妈妈,收拾挺是体面,估摸是谁家做事的仆妇,早间专出去买菜的。   东阳民巷多是些大宅院子,宅院儿大,住的人也多,吃菜的也不会少。   “妈妈你来瞧瞧。”   萧元宝眉眼间起了笑,赶忙热络的引着人,与她看车子上的菜:“菘菜圆大,茄瓜盘顺。菰瓜白白嫩嫩的,都快赶上小臂粗了,又脆又甜。”   “当真是喜人呐。”   妇人也伸手捡看了菜:“我老远就瞧着这车子的菜好,闻着味儿就来了。”   萧元宝道:“这些菜是这兄弟从乡里一早送来的,庄子上产的瓜菜,量大,新鲜。只要与他们定下了,就用车子直接拉到门口,哪日要,哪日就送。”   “妈妈要是觉着菜好,唤与你送便是,都不必大早上去菜市挑拣与人挤一脑门儿的汗了。”   说罢,萧元宝又把菇拿与妇人看:“这菇炖汤,烧肉,不鲜不美么?”   “哎呀,我们夫郎最是爱吃菇,可惜了城里头不好买,得碰运气。”   妈妈眼睛发亮:“如何这么多菇子!”   “都是庄子上育的,来,妈妈拿些回去尝尝,看味道好是不好。”   萧元宝拉过妇人的篮子,一股脑儿的往里头捧了三捧菇去,装上了小半篮子。   “哥儿,这怎使得!多少银钱,我与你!”   妇人嘴巴如此说,却没阻萧元宝往篮子里送菇。   “咱一块儿住在东阳民巷上,便是邻里,相互送点瓜菜尝尝算得甚么事,谈银钱多生分。”   萧元宝按住妇人要拿银子的手,嘴跟抹了蜜似的:“妈妈得空还来我这头坐坐才好咧。”   妇人受萧元宝这般说,怎能不欢喜。   再者送的小半篮子的菇,都值得百个铜子了,忒大方的人物。   只她暗暗打量了萧元宝两眼,瞧人穿着一身鱼肚白色的衣裳,倒是细布料子,可收拾的素净,不似是大屋宅里的主人。   但说话又爽朗大气,也不似小仆役,她估摸是这处宅子里的一个管事。   在东阳民巷落住的多少都是些有点脸面的人物,能多结实个别家的人也不是坏事。   何况人还恁热情。   “妈妈我可是受不得哥儿恁般说,下回可就真厚着面皮来。”   “妈妈只管来,我还煮两盏子绿豆水与你消暑吃咧。”   半晌,萧元宝笑眯眯的送走了妇人,将手里的一张录下了地址,要瓜菜多少的条子拿与了田恳。   “别误了时间给人送菜去,再挑拣些好的不收钱送。”   “此前东阳民巷上我记着好似没有两户人家定咱们庄子上的菜。这妈妈是个灶房管事的娘子,咱家里的菜送过去好,她与别家的灶娘子夸说几句往后也能多几桩生意。”   “菇子价高,平寒老百姓吃不起,也舍不得吃。这些妈妈是大宅院里的人,他们买得起,借她的口宣扬出去了,咱家的菇子不愁卖。”   田恳小心把条子收好,他这几年也跟着祁北南草识得了些字。   “哥儿真是有做生意的天赋。”   萧元宝笑了一声:“得了,把菜搬进去,吃盏子茶再回去。”   一家子人口多了,都得张着嘴吃饭,不多增些生意,如何能把日子经营得走。   “嗳。”   萧元宝将新送来的一车子菜,捡了两篮子教铁男给赵光宗家里送过去。   又唤回去的田恳顺带给方二姐儿捎点瓜菜,她在城里的民巷赁了一处小屋,便于给人梳头发。   他给今儿高兴,给田恳包了两包果子点心,一只烧鸡,两坛子酒,独是奖赏与他的。   旁又给装了些肉,还有好酒,教与他爹萧护拿回去。   东边折腾一趟,西边折腾一趟,萧元宝瞧着时辰便不早了。   刘妈妈问,今儿要给郎君做什麽菜送去。   萧元宝想着有新鲜的菇,自是要与他做菇菜。   想了想,教刘妈妈取一条鲜猪肉来。   须臾,赵五哥跑进来说道:“哥儿,桂姐儿过来寻你。”   萧元宝正预备栓围裙,闻话一笑:“你快去请她进来,来的正是时候,晓得我要做菜吃似的。”   “这是要做甚么好吃食!恁早就进灶生火了。”   白巧桂笑着进屋来。   “你便来瞧瞧是什麽。”   萧元宝去迎她,引着人到灶前:“家里送上来了些菇,我正说用来做两碟子菜,县学那头午间下学早,好送过去。”   白巧桂道:“你们家瓜菜种得好不说,这朝还弄起菇了。了不得!”   “待你晚些时候家去,带些菇回去吃。”   白巧桂笑着道:“我可不与你客气。”   她前几日见萧元宝眼睛挂着一圈乌青,她真以为是搬了新住处睡不安稳觉。   今朝便带了几包草药过来,用做助眠,外还有配了几个鼓鼓的香料包,能驱除屋里的异味,以前就给萧元宝配过,这朝挂新屋子里嗅着旧味道,当会减轻些生感。   萧元宝心头既是感动桂姐儿这么挂念他,又有些心虚先前扯谎骗人家。   便要与她做个好菜吃。   他唤刘妈妈把猪肉剁做肉糜,再切碎两颗菰瓜会进肉糜里。   配以葱花儿,蒜沫姜汁,打入鸡卵,肉糜便粘稠不易散。   把菇去了菇把,独留下圆圆的菇伞,把和好的肉糜喂进菇伞中。   裹了面下油锅里头炸至金黄,味道又香又脆。   这道菜还是他在哥哥给的那本江南食谱中学的,唤做香蕈酿肉。   白巧桂就立在灶台前,巴巴儿的瞧着萧元宝做菜。   炸出来的香熏一股肉香味,萧元宝撒了一层胡椒粉,凉了凉,便先夹了一块给她尝吃。   一口咬了外头酥脆的面糊,内里的菇还弹牙,裹着的肉糜融合了菇的味道,两厢鲜的很。   “这味道也忒好了!宝哥儿,你手艺真好。”   萧元宝自也尝吃了一个,又唤刘妈妈吃。   他是做菜的,嘴巴刁。   这道菜自己也是头回做,尝了尝,倒还真是不错。   妙在做法和食材,他觉着自己的手艺也就堪堪是会掌握火候。   再来肉糜和的好吃,香蕈酿肉味道便不会太差。   他得了那本食谱的妙处,预备改日再试一试蒸的,铺一层粉丝,浇上蒜蓉。   另,他又做了几样小菜,一并装进食盒里,封上唤赵五哥给祁北南送去。   白桂姐一连吃了六个香蕈酿肉,再是不好意思继续吃下去。   瞅见要与县学送食盒去,她眼睛一转:“宝哥儿,今朝天气凉快,你做了这般好的菜,不妨与祁郎君亲自送过去呀。”   萧元宝闻言,抿了下嘴。   按照以往自个儿的作风,定是要亲自与祁北南送去的,非得看着他吃才欢喜。   不过自打晓得了他们有婚约的事,他心思也变得不太纯粹,总纠结得很,怕这怕那的。   “家里有客,我哪有不陪客出去送饭的道理,再者往常都是刘五哥送去的。”   白巧桂却不依:“哎呀,我算甚么客,还这般见外作甚。走,我与你作伴一道去,吃了你恁些菜,我肚子都饱足了。”   言罢,拉着萧元宝去净了手脸。   萧元宝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食盒,两人一道出门去。   一路上,萧元宝瞅着桂姐儿嘴角翘着,两只眼睛神采奕奕。   欢喜的心思就差两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萧元宝眉心微动:“去县学送个食盒,怎这般欢喜?”   白巧桂故作神秘的扬起下巴,不与萧元宝说。   萧元宝见她得意的模样,忍不得手肘戳了她一下。   “你个傻哥儿,哥哥在县学读书竟还不亲自前去送饭食,若是我哥哥在县学里头,我巴不得早间送他过去,午间送食盒,晚间还去接咧。”   白巧桂道:“书院里头都是些青年才俊,貌好书生,你怎忍得不去看的?”   萧元宝面颊微微一红:“这我倒是还真没想过。”   “真是傻。县里还有甚么地方能比县学的青年男子更多的地方么?要是相中了合眼的,再教家里人去打听,成是好事情,不成左右年纪小,还有得是从头再择选的机会。那不比往后到了婚嫁年纪的时候,赶鸭子上架似的与人相看要强呀?”   萧元宝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怪不得城里的姑娘哥儿婚嫁的总是要好一些,原则是早早就开始筹谋了。”   到底桂姐儿比他大,更是通透!   说着,萧元宝便贼兮兮的问桂姐儿:“那你可有瞧得合眼缘的了?”   桂姐儿抿着嘴巴不说话,两只眼睛却早出卖了自己。   “你快与我说来听听,也好教我掌掌眼呀!”   桂姐儿一溜烟儿跑去了前头:“我才不与你说。”   “好姐儿,你快说,我定不会胡乱往外长舌。下回再做了好菜唤你吃还不成么?”   萧元宝心中生奇,追上前去。   “哎呀。说与你听也不怕。”   眼见就到了县学门口,白巧桂止了步子,她低了声音,凑到萧元宝的耳朵前:   “他呀,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鼻梁高高,宽宽的肩窄窄的腰,相貌清俊。如苍翠松柏,如明月清风~”   “读书认真,才学极好,说话似和风细雨,听得教人舒坦……”   萧元宝提着食盒的手慢慢发紧,有些出了神,这个人不就是……   “来了,来了!他、他出来了!”   白巧桂忽的慌了神,急忙拉住萧元宝:“你快瞧瞧我,瞧瞧我头发乱不乱,衣裳有没有皱翘起的地方?”   萧元宝一个激灵,连忙看了看白巧桂,道:“好着呢。”   白巧桂这才松了口气,一双眸子害羞又欣喜的望向一处。   萧元宝随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   一名青衫书生从县学大门出来,个子不见得多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行走间,手上还执着本厚厚的书,两只眼睛落在纸业上,一动不动。   这书生相貌倒也端正,但绝非英俊,且还有一点高低肩~   闷葫芦儿似的,看着书人就走出去了好远。   萧元宝不大确信的收回目光,又看了看身侧的白巧桂,再又循着目光瞧了过去。   确信自己没瞧错人,他方才轻轻扯了扯白巧桂的衣袖:“你说的是他?”   待着人不见了踪影,白巧桂才欢喜的回过神来,大抵是没想到一来县学这头就能碰见人。   “是啊。”   “这……这与你先前说的也并不太像呀!”   萧元宝实在是忍不得道了一句。   白巧桂眨了眨眼睛:“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没听过这话呀~”   萧元宝闭紧了嘴巴,连自己都没曾注意的松了口气。   “听过,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夸大。”   白巧桂皱起鼻子轻哼了一声:“你个哥儿,年纪小,是不会明白的。”   “这真正的欢喜一个人,便是他在别人的眼中不好,可你却还是觉得他好。别人都笑说他是个书呆子,闷葫芦,可我就觉着他读书认真,刻苦。他在旁人眼中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却觉着有意思。”   萧元宝愣了愣。   “怎么样?可有遇见过我说的这般的人?”   白巧桂看着萧元宝。   萧元宝想了想,摇摇脑袋:“没有。”   他没敷衍白巧桂,反而答的很实诚。   他觉得北南哥哥很好,有才学,沉稳、可靠;家里人也觉得他有才学,沉稳、可靠;外头来往的人还是这样觉得。   哪怕是那些不喜欢哥哥的人,骂的时候也是说不过仗着有几分相貌,考得个功名有甚么了不得,怪是心思深沉,城府极深的一个人。   可他觉着,这不就是变相的又把哥哥夸了一遍么。   实在是没有白巧桂说的那样。   萧元宝不禁迷惑起来,难道,他真没有那个意思?   “你这葫芦脑袋,姑且还只长了藤,没开花咧。”   白巧桂道:“等哪日遇得了这样的人,再与姐姐我来商讨。”   萧元宝正想笑,便传来一声:“小宝。”   “今儿怎是你过来?”   祁北南从县学头出来,一眼瞧见了等在门口的萧元宝,眉眼间藏不住笑意。   快步走了前来。   “祁哥哥。”   白巧桂给祁北南做了个礼,笑着说道:“宝哥儿今儿做了好菜,说要与你亲自送来,我与他作伴前来咧。”   祁北南笑道:“倒是累得你跟着跑一趟。”   萧元宝道:“家里送来了菇,我烧了几个菜,哥哥看吃着好不好。”   “田大哥把菇育成了,我想着怎么犒赏他呢。”   祁北南眉眼含笑:“合该犒赏。”   两人说了几句话,一阵疾风扇过,祁北南下意识的护着萧元宝。   偏头一瞧,是个跑得忒快的书生,竟然便是白巧桂欢喜的人。   “罗兄,可是书丢了,跑得这般快。”   祁北南与那书生打了声招呼。   “哎呀,便是光顾着瞧书去了,到了家门口,方才想起钥匙落在课室里没拿。今日家中的人去别家吃席面去了,我这般只得折返回来。”   罗听风跑得面上起了些汗,他扫见了祁北南跟前的萧元宝,还有已经耳根子红透了的白巧桂。   “祁兄,这位是?”   “家中小弟,萧元宝。”   祁北南又与罗听风介绍:"这是小弟的好友,白巧桂。"   两厢做了礼。   罗听风又与祁北南说了两句,央他把新写的文章先与他阅览一遍云云,这才离去。   祁北南送走罗听风,偏头欲与萧元宝说话,唤他也早些回去吃饭。   便瞅见人两只眼睛跟长在了罗听风身上似的。   “小宝。”   萧元宝回过神来,他瞅了一眼面容红扑扑的白巧桂,两只眼睛望着他放光,心领神会。   问祁北南道:“方才的郎君是哥哥的同窗么?”   祁北南眉心微动:“嗯。罗秀才与我是同榜,那回乡试得了一甲第三名,我们此番在一个课室中读书。”   “怎么了?”   萧元宝摇摇头:“没有,我就是问问。瞧着眼生,以前似乎没见着与哥哥来往。”   祁北南道:“罗秀才读书刻苦,用心钻研,少于人闲乐。你没见过也是寻常。”   萧元宝为着白巧桂,尽量的多与她问点消息出来。   “那罗秀才学业可好?”   祁北南闻言,却未再做答复。   他微微一笑:“上午写了半日的文章,有些饿了。哥哥回去再与你说好不好?”   萧元宝见状,连忙道:“好,哥哥快去吃饭吧。”   祁北南与两人做了别,拎着食盒回了县学里。   见着祁北南走了,白巧桂方才欢喜的呼出声来。   她紧紧挽着萧元宝的胳膊:“宝哥儿,太好了!他竟和祁哥哥一个课室!”   “他人闷得很,想得他点消息实属不容易。我知他家在哪里,父亲和小爹都是宽善厚道的人,打听他爹娘的消息,可比晓得他消息难多了。这朝可太好了,晓得了他与祁哥哥是一个课室的学生,便能多晓得些他的消息。”   “你可得帮着姐姐我!”   萧元宝见她又蹦又跳的,欢喜的跟只粘人的小猫似的,连忙应承道:“好好,答应你还不成么。”   祁北南回了县学的食舍上,以前在村子上住的时候,午间他都在此处买饭吃。   搬到了城里,宅子里便每日按时与他送家里的饭菜来。   家中的饭菜自是比食舍的好吃,只是今朝的新菜香蕈酿肉塞进嘴里竟也失了些味道。   正在他出神之际,身侧落下来道身影,一筷子插走了两个菇子。   祁北南偏过头,就见着赵光宗把菇已经送进了嘴里,眉头紧起:   “这也忒香了,我说今朝怎也不唤我一道吃饭,原是有好菜,躲起来一个人吃了。”   祁北南思绪教赵光宗打断:“今朝小宝送的食盒,我拿进来一时忘了喊你。”   “我就知是宝哥儿上了灶,你们家刘妈妈做的菜,全然跟宝哥儿比不得。”   “甚么比不得?二位郎君今朝吃得甚么好食?”   也同在食舍吃午食的马俊义闻着声儿便凑了过来。   “香蕈酿肉,马兄,快来一道坐。”   马俊义放下食盒,道:“这可是道好菜,我记得还是以前在江州的时候得吃过一回。”   三人同在一张桌子,都开了食盒。   赵光宗家里送来的是一碟子鸡丝,一叠嫩笋尖儿,还有一盅骨头汤。   马俊义的则是一碟子黄澄澄的闷大虾,一碟子清炒菰瓜,一碟子香油拌豆腐,也有一盅汤。   三个人的菜拼在一处,怪是丰盛。   “这香蕈酿肉好吃,祁兄哪里赁的灶人,手艺真好。”   “马兄不晓得,阿南的家弟侍弄汤食的手艺了得,这可是他做的,不是外头的灶人。”   祁北南今朝话不多,没太参与说聊,只笑了笑。   马俊义闻赵光宗的话,道:“不想祁兄家弟如此了得,不知我可有好口福能得宅上一聚,携些果子上门,吃吃鲜。”   “再是过几日就休秋沐了,也有空闲。”   赵光宗闻言也道:“是啊,阿南,要不然请几位同窗一同聚聚?”   话说到此处,祁北南也不好再推拒,便答应了下来。   “好,到时候备上一桌子酒菜,请几位同窗乐乐。”   两人见他答应,都欢喜的与他碗里夹了各自家中送的菜。   下午,祁北南放了课,与赵光宗结伴,一同回了家里。   今朝天气凉爽不热,步行到家,也没起甚么汗。   祁北南便没到家就洗澡,而是去了书房,预备先把今日的课业先给完成。   他在书房待了半个多时辰,萧元宝叩了叩门,与他端了一盏子银耳汤来。   祁北南欣然吃了起来。   “今朝课业多不多?”   “还好,我已经写好了。”   祁北南往嘴里送着银耳汤,道:“天气凉快,可要出去街上逛逛?”   萧元宝道:“近来还是少出门闲逛,我今朝在巷子里听闲,说外头有些不安分的贼人,借着天象的事情鼓吹着人生事呢。”   “已然有人受了伤,时下县府正在四处抓人,怪是吓人。”   祁北南应声:“说得不错,我也听闻了这事儿。县公正为这些事在烦忧,先前天降异象的时候起的官司,如今都还没打完,又有贼人不安分,实在是恼火。”   两人说了一会儿外头的事情后,萧元宝从袖子里摸出了两个小香囊,递给了祁北南。   “给我做的?”   祁北南瞧着两个缎面儿的香囊,一只是葱倩色绣兰草,一只月白色绣桃花。   做得很是精巧漂亮。   萧元宝悻悻一笑:“托哥哥给旁人的。”   祁北南面上的笑容一僵,觉着手头的香囊顿时发出了一股臭味。   他淡了语气,道:“要与谁?”   萧元宝连忙道:“就今日县学门口遇见的那个,罗听风,罗秀才。”   祁北南把香囊放在了桌上,看着萧元宝。   只见人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心里滋味横生,理智却告诉他萧元宝并没有错。   “好端端的,作何要与他香囊?”   祁北南不想答应,便明知故问,语气有些冷淡。   萧元宝交叠着一双手,凑上前去了些,小声道:“是桂姐儿,她央我教哥哥把这个转赠给罗秀才的。她一个姑娘家,面皮儿薄。”   “她说哥哥人品贵重,定然不会将事情与旁人说去,罗秀才又与哥哥是一个课室的同窗,这才求来了。”   祁北南一顿:”成人之美,这是好事情。”   他眉心扬起,转又把香囊拾捡起来:“你今儿不是问罗秀才课业如何么,他读书认真,夫子都夸他用功。文章写得好,是课室里拔尖儿的学生,将来是能有大前程的。桂姐儿眼光不错。”   “既你与她来往的好,哥哥与你跑一趟也不妨事。”   “不过罗秀才心思都在读书上,你今儿也瞧见了,他不一定肯收。”   萧元宝道:“收与不收那是罗秀才的事,到时候如实告知桂姐儿便是。”   祁北南将香囊收下:“明儿去县学,我私底下寻个时间与他。” 第63章   翌日, 午间。   祁北南吃罢了午食,将食盒存在食舍,去了课室。   果不其然, 罗听风正在课室里翻书。   这人午间一放课便会头一个冲出县学回家用饭, 八匹马都拉不住,但走的早,回的也早。   旁的书生这当头都还在食舍或是家中吃饭,亦或吃罢在县学闲走消食, 热天,还有学生会午睡一刻钟。   独是罗听风,雷打不动在课室读书。   祁北南在门口立了半晌, 课室中的罗听风两只眼睛落在书页上, 就不曾挪开过。   想等着教他发觉自己的祁北南摇了摇头, 这般心无外物之人, 如何容得下儿女私情。   只怕是家里交待的任务, 他要办不成了咯。   想罢, 还是自行走上了前去。   “祁兄?”   罗听风发觉身前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挡却了半边光亮, 方才抬起头。   “有何赐教?”   “谈何赐教,只是见罗兄在此读书认真, 前来一观,打扰罗兄了。”   罗听风一笑, 请祁北南坐下。   他指着书页上的诗句,道:“这句'槐花满院气, 松子落阶生', 用得当真是妙,恍若身临其境, 鼻尖有槐花香味萦绕。”   罗听风合着双眼,长长吸了口气,意念已入了诗句中的院子。   “诶,怎的嗅着槐花味道像艾草与薄荷?”   罗听风乍的又睁开了眼。   祁北南好笑,言:“我倒是觉着二十三页上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写得好。”   罗听风微怔:“祁兄有心慕之人了?”   祁北南有些意外的深看了罗听风一眼,他从身上取出了两只香囊。   “姑且不题我的事,今朝是受托与人牵红线来了。”   罗听风手间掌着两只香囊,他便说怎嗅到了一股艾草与薄荷的清凉气味。   “与我的?”   祁北南点点头。   罗听风忽得一笑:“不想我此般的人,竟也得幸受这般难得之礼。天气热,蚊虫多,备礼之人有心了。”   “不知是哪位姑娘或是哥儿相送?”   祁北南道出了姓名。   这亦是家里的人交待清楚了的。   “竟然是她。”   罗听风喃喃道了一句,看着香囊的神色温和。   “罗兄识得白姑娘?”   罗听风应声道:“她祖父是宝春堂的大夫,父亲是县府中工房的典史。我们两家虽未曾有过来往,但幼时几个民巷的孩童多曾在四方街闹市上耍乐。我见过她。”   言罢,罗听风忽的起身同祁北南拱手行了个礼。   “多谢祁兄。”   祁北南笑道:“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如今功德圆满,罗兄勿谢。”   下午,再上一堂课即可下学。   祁北南抽出半只眼睛朝罗听风那头嫖了几眼,见着那小子与往日还是一般。   夫子讲学,依旧是一边听,一边认真的录下要点。   似乎并没有受到香囊任何的影响,但他竟也没让他带甚么话。   他微微吐了口气,想着待明年秋闱后,他也当请示了老丈人,该把婚约的事情告诉小宝了。   下了学,祁北南收拾了书箱,正预备家去。   罗听风却来了他跟前,递了一本书与他。   “这是?”   罗听风同他挑了挑眉,他接过书,方才察出书本中夹了一封信。   他心领神会,小心把书一并装进了书箱里。   “安心。”   祁北南拍了拍书箱。   罗听风又与他行了个礼。   “小宝,我回来了。”   祁北南语气松悦,待着完成了上头指派的任务,圆满完成等待奖赏一般。   萧元宝闻见声音出来:“哥哥回来的正是时候,快快收拾了与我一道出门去看方大哥。”   “怎的了?”   祁北南放下书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萧元宝。   “他身子受了伤,才看了大夫,时下在二姐姐赁的屋里躺着。”   萧元宝也是下午些时候才得到的消息:“我便是等着哥哥下学回来一同前去看他。”   祁北南盥洗了一番,换了件衣裳。   萧元宝准备了一篮新鲜应季的果子,两包红糖,一株小参,还熬了一盅米粥。   当初萧护教熊瞎子打了,在家里头躺了几个月,方家也没少来看望。   这朝人家出了事,不说人在城里头,就是人在乡下,也得回去走上一趟。   唤了赵五哥携着礼品到方二姐的住处去。   在路上祁北南才得知方有粮受伤的原委。   原则是这阵子有人谗言鼓动老百姓起事,县府上一直捉不到此人,布了告示,告诫城内外百姓警惕此番心思叵测之人。   若遇此人,前去官府检举可得赏。   里正尚还没来得及与村里的村户开集会说县府的公文,城中排查严厉,那起子贼人便溜逃去了乡野上。   鼓动村野间那些不知事的农户。   不想方有粮受外村人请去收稻,家来的路上便撞见个贼人正在鼓动一妇人娘子。   说甚么皇帝不贤,天降异象是老天爷要惩处皇帝。   老百姓应当顺应天道,与朝廷反此皇帝,另投明君。   方有粮早便听得方二姐说了城中有这般起事之人,他原本还不尽信有人胆子如此大。   不想竟还教他撞见个正着。   天下安定,百姓日子过得顺遂。   若是由着此番贼人搅动,起了战事,受罪的还是老百姓。   方有粮上去叩住此人,他力气大,那贼人不是对手,三五几下便被制服。   不想贼人竟有同伙,带了利器,方有粮赤手空拳与之扭打之间,受了伤。   “二姐姐说方大哥生生是把两个贼人捆去了官府,这才倒下,浑身都是血,可吓人。”   萧元宝乍听得这些,后背生了股股冷汗,问了方二姐,得知只是些皮外伤,未曾伤及性命,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祁北南道:“方大哥大字不识,却很识大体,正直有大义。这些贼人蛊惑无知老百姓起事,害得人家破人亡,人心惶惶,秋收上不得安宁。”   “这朝抓住了人,可算是能安稳些了。”   萧元宝点点头。   抓住人,就能破出条口子来,一经审问,得出旁的同伙,官府将其一网打尽后。   城里城外都能安心日子。   两人到方二姐赁的住处上,进了小院儿,里头还怪是热闹。   孙婆子,方三哥儿都上了城里来。   不单如此,还有一张年轻秀气的生面孔,跟着跑前跑后的。   萧元宝附在祁北南的耳边低声道:“这是二姐姐说的人家,姓冯,城里开胭脂铺的。”   “早两年就说了的人家,只是当时两厢觉着年纪小,二姐姐还想多学两年手艺,这冯郎君也才接了铺子上的生意,两人合拍,都想过几年再谈婚事上的事情。”   “不过想来也是相互瞧得上的,中途便一直有着来往。”   祁北南应了一声:“如今过了明路,这般上家里来,看来是婚事要成了?”   萧元宝也是如此想的,二姐儿鲜少有提谈到自己婚配上的事情,他们也不知。   但瞧此,当是要修成正果了。   “祁郎君、宝哥儿来了!”   方二姐儿瞧着两人,赶忙去迎:“大哥不要紧,带恁多东西。”   两人进了屋子,方有粮已经受大夫看诊过,身子腿上都裹了纱布,人正躺在一张新铺的竹塌子上。   人失了不少血,嘴唇和脸都有些发白,不过眼睛却亮,神采奕奕的。   “累得你俩还跑一趟。定是二姐儿瞧我一身血给吓坏了,这才将你们都通知了来。我那就看着吓人,实则许多的血都是贼人身上的。”   方有粮见着祁北南和萧元宝,要起身子,教祁北南赶紧上去将他又按回塌子上。   “出了事情,事大事小,合该让咱们都晓得的,你还怪二姐儿,这事她办得对。”   祁北南在竹塌边坐下:“再者听闻了方大哥这番英勇事迹,如何能有不来看英雄的道理。”   方有粮笑起来:“你是读书人,可切勿这般与我戴高帽子。”   “甚么英雄不英雄的,我就是见不得贼人拿我们这些泥腿子当傻子忽悠,现在想着那贼人拿得尖刀子,我心头都还后怕咧。”   祁北南笑道;“总之没伤到要害就是好事情。”   “大夫瞧了,只是破了皮肉,没有伤着骨头。缝了伤口要不得多久就能好,其实我全然能走动得,只是娘和二姐儿三哥儿都不许我动弹。”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能不忧心你么。”   祁北南和萧元宝在这头说了会儿话,没待太久。   伤患得多休息才好,便告辞回了。   两人家去,到宅子天已暗了下来,一路嗅着别家灶屋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早已是饥肠辘辘。   夜里吃了一大碗虾馅儿抄手,两个葱肉饼,撑得肚儿圆。   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两人在园子里的小亭上纳凉消食,甭提多美。   “我明儿一早就给桂姐儿把信送过去,她一准儿高兴。”   萧元宝瞧着手里那封信,他不曾偷瞧人写得内容,可见着连信纸都是湘妃色,想来是教人欢喜的。   祁北南躺靠在藤椅上,偏过眸子,见坐在石桌边捏着信儿笑吟吟的哥儿,道:“不晓得的还以为信是与你的呢。”   “瞧你欢喜的模样。”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不是哥哥说罗秀才不一定会收香囊么,这般不仅收了,还回了信。我这是把期望降到了最低,都想着怎么去哄桂姐儿了,这朝却峰回路转,我自然是高兴。”   说来祁北南也是一笑:“人不可貌相,我当罗秀才是个闷葫芦,不解风情,也不问风月;不想人会来事得很,生得一颗玲珑心。”   “这看似愚钝的人,反倒是清明通透;而有些看着清明通透的,却又愚钝。”   祁北南摇摇头。   萧元宝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他觉着似是说来点他的一般,没敢搭腔应上一句。   祁北南吹了吹晚夜秋风,觉着萧元宝今晚话似乎格外少,便道:“哥哥替你办成了一件大事,你就没打算犒赏一二?”   萧元宝闻声,扬起下巴:“哥哥想要甚么犒赏?”   祁北南道:“我若自个儿开口要的,岂非显得你并不诚心给?”   萧元宝想了想,道:“那我们明日上市场买只走地鸡,宰了用鲜菇子炖汤如何?”   祁北南道:“做菜不妨挪后些日子去。”   “还得劳萧灶哥儿置上一桌子菜。”   “哥哥要请客?”   萧元宝闻见祁北南如此说,连忙问道。   “县学的同窗闹着来家里一聚。我想着确实不曾请过他们吃茶用饭,他们却是没少请我。虽说我鲜少赴约,但也合当一请。”   萧元宝眼睛发亮:“现下咱们搬来了城里住,哥哥有了空闲,是该与同窗间多来往亲近。”   “哥哥只管请了人来,席面儿包在我身上。”   萧元宝欢喜的说道,起身便要到祁北南跟前去,不料手脚动弹得太快,砰一声闷响,膝盖一下子结实的磕在了石桌边沿上。   身子一歪,摔到了青石地上。   祁北南吓了一跳。   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起身,连忙去将趴在地上的萧元宝扶到藤椅上。   萧元宝被磕得疼了,坐在藤椅上也缓不过气。   祁北南蹲在他身前,焦急道:“疼不疼?”   萧元宝眼睛红了一圈,说不出一句话来。   祁北南连忙把他鞋子脱了,小心挽起裤管子瞧了瞧。   只见破了块油皮,膝盖已经红了一片。   他试着去摸了下骨,看看有没有摔坏骨头。   萧元宝疼得龇牙,紧紧的抓了祁北南的胳膊一下。   “好在是没坏骨头,当只是伤了皮肉疼。”   祁北南看着泪眼汪汪的小哥儿,道:“我去拿点药酒来给你擦一擦,省得夜里疼,明日淤血青紫。”   “嗯。”   萧元宝吸了吸鼻子,看着祁北南进了屋,这才又埋下脑袋瞧了瞧自己白乎乎的腿。   将才那一下子真是疼得没了知觉,这慢慢有了知觉方晓得痛,半条腿都发了热。   须臾,祁北南便端着药箱子出来。   他在藤椅边放下药箱,先往萧元宝嘴里塞了一块儿桂花糕。   这才用棉花蘸了些酒,给萧元宝抹了抹伤口。   萧元宝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嘴里的桂花糕反倒是甜滋滋的在口中漫开。   他伸手拿下嘴里咬着的糕,祁北南已经给伤口消好了炎,又往手心倒了些药膏,手掌搓热了再轻轻的在红肿的膝盖上贴揉。   萧元宝只觉得覆在膝盖上的手掌宽大,温温热热的,很是熨贴。   他自高处些看着垂着眸子与他擦药的祁北南,墨色一般的眉,睫羽不长,可却浓密。   尤其是那鼻梁骨,如此看过去格外的高挺。   祁北南个子高,从小到大都是。   他总巴巴儿的扬起下巴才瞧得见他的脸,少有这般居高看过。   这般看着……竟又是别样的一番英俊。   不知怎的,他脸有些烧,夜里的秋风也吹不散去。   “还疼么?傻了一般,话都说不了了?”   祁北南抬眸,看着萧元宝出了神。   “嗯。”   萧元宝回过神,心虚的应了一声。   “还有些疼。”   “都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磕着碰着自个儿。以后可怎么办呀~”   祁北南把药酒装回箱子里。   萧元宝眸子动了动,小声道:“以后……以后会有郎君照看我呀。”   祁北南手上的动作微顿:“你想要个甚么样的郎君照看?”   “自然是欢喜我这个人的。”   萧元宝抿了抿唇。   祁北南道了一句:“你聪明伶俐,都会喜欢你的。”   话毕,他拦腰把萧元宝抱了起来:“园子里起风了冷,早些回屋去歇息了。”   萧元宝眸子一圆,慌忙张了张口,却又能没说出话来。   他看着祁北南的下巴上冒出来的几根青茬,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耳尖红了一截。   他轻轻将胳膊攀在了祁北南的肩上,眸子落去了别处。   月色皎皎,秋桂的香气从风里来,浓郁得醉人……   过了些日子,县学里头休了秋沐。   祁北南和萧元宝先行回了一趟庄子,在家里住了些日子。   两人回村听到好消息,县府赞许方有粮捉到两名贼人英勇,县公赏识,许他伤好以后可到县府去做事。   做掌管刑狱的副领头儿,一个月能领一贯钱的月奉,又还能得五斗米,两匹布。   不说是甚么极高的报酬,可能进县府衙门做事,已是寻常老百姓求不得的好差事了。   且还不比从最低等的衙役做起,前去便能做个副领头儿,如何不好。   方家举家都欢喜,算是因祸得福。   如今二姐儿手艺愈发的好,请她去梳头发的人家多,在城里梳头发这一行当上已然小有些名气。   虽是时有挣钱,但要补贴养着一大家子,方二姐儿肩膀上的担子还是重得很。   方家不似早些年那般几个月沾不得荤腥,隔三差五的都吃肉,但过得也并不富裕。   可眼下方有粮得了县里的差事儿,有了稳定的进账,日子如何都会更好些。   方家慢慢熬出头来,祁北南与萧元宝也替他们高兴。   过了几日,他们要回城里去宴客。   隔返还城中时又带了些新鲜的瓜菜。   一只母鸡,一只鸭子,一只白毛兔子,四尾风干的鱼。   祁北南请了马俊义、罗听风,外还有两位同窗,赵光宗自是不必说。   萧元宝也喊了自己的玩伴,白巧桂,还有回来了县城的明观鑫。 第64章   清早上, 萧元宝盥洗妥帖,将一套樱草色的绸子衣裳放在了一侧,先行穿了一身鸦黑束袖, 便于一会儿灶上忙活, 待着菜烧好,他再回屋换鲜亮的。   吃了早食,祁北南打发了铁男出门去街市上采买些新鲜果子回来。   买上两斤红葡萄,三斤柑橘, 六只大石榴,桃李若干。   另买些莲蓬回来,到时候能够闲散剥吃。   酒家里备得是秋小酒和不醉人的果酒, 茶是今年的毛尖茶。   祁北南忙着布置待客的园子和吃饭的屋子, 萧元宝在厨房上也已经忙开了。   因着今儿有一桌子的人, 又是吃的午食, 怕灶上张罗不开, 萧妈妈还将她的小女儿带了来宅子帮着烧火、打杂。   萧元宝算清楚拢共来客七个, 男女哥儿分席的话不成桌, 便吃城中大户人家里的长桌席, 到时候一桌子分坐两侧,中间隔个屏风。   不过家里没这样的桌子, 费了六十个钱才赁了一张家来。   他今日打算用香薰蒜茸蒸粉丝,油炒菇片, 再用菇丁、藕丁、鲜羊肉包饺子;   只做这三样菇菜,再是多的话, 便就做成了一桌子的菇宴, 反而不美。   家里带来的鸡,不预备炖, 也不做烤。   富裕些的人家只怕吃这两味鸡早都腻味了,他见城里人炖汤多用鸽子,鲜美,肉质还比鸡肉细嫩。   奈何萧元宝还不会做这菜,请客上不敢贸然尝试。   说回鸡,他打算炖熟起了肉,切进葱花儿,蒜姜沫,椒子,木姜等料子,做成凉拌鸡肉。   鸡汤还能烫上两碟子嫩菜。   另用菰瓜做一道城里时新吃的茭白鮓,又一道他拿手的脆炒猪肚,蒸一碗风腌鱼。   其余的像是豆腐汤,小炒时蔬,这般菜交予萧妈妈做。   白巧桂和赵光宗两人来的是最早的,一前一后进了宅子。   这俩人是奔着来帮忙的。   “今儿做恁多菜。”   白巧桂瞧见灶台上摆满了盆碟,一些净好了的菜,萧元宝额头都起了些薄汗。   她掏出手帕,给萧元宝擦了擦额头。   “哥哥好几个同窗都来,不多收拾几样菜出来,筷子都不晓得往哪里伸。”   白巧桂听得同窗二字欢喜:“谢你们喊他,又喊我。”   萧元宝洗了把手,菜肉备得差不多了。   只待着到了时辰再做菜。   他拉过桂姐儿,两人去一头剥蒜:“上回把信与你,你几日没来家里,我又回了趟乡下,还不曾问你,他到底与你写了甚么?”   白巧桂娇嗔了一声:“他一个书呆子,能写什嚒,无非几句酸诗罢了。”   萧元宝将耳朵凑过去:“多酸,说来教我也听听。”   “哎呀。”   白巧桂抿着嘴看着萧元宝:“你也真是坏透了!”   萧元宝见白巧桂一张娇憨的脸粉扑扑的:“我就听你一耳朵就坏啦?亏我还去央哥哥与你送东西,他要报酬,我这才在此处置席。”   “好啦,好啦!我且只与你说。”   白巧桂道:“他在信里说,谢我欢喜他,这件事比他中院试还高兴。他其实也早就注意到我了,知道我的名字叫白巧桂,也知道别人叫我小白大夫~”   “每回经过宝医堂的时候,他都会把书收起片刻。”   “他说看见我儿时在宝医堂只会捣蛋,外祖父就会买一串糖葫芦,我便就安静下来了,能坐在门口的矮凳儿上吃半日。”   后来长大了些,说话伶俐了,便开始在柜台前学着认每个抽屉里装的是什嚒草药;   认了字以后,就能与人看方子拿药了,再到后来,坐上了看诊位。   “他说我与人看诊的时候耐心、细心,会安抚病患,是个很好的大夫。也夸我,说我是个做事认真,上进的小姑娘;他喜欢做事认真的人……”   白巧桂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关不住欢喜,说着,她声音小了些下去:“我也一样,我也喜欢做事认真的人。便是泼皮无赖,认真做起事情来,也不会那般像泼皮了。”   萧元宝微讶:“那说来,你俩早是相识了!”   “不相识,许是他不知我留意了他,我也不知他留意了我。”   “我在宝医堂的时候,只常见着个书生,每日从门前经过三趟。他小时候开蒙的早,我学医的时候,他就在私塾里读书了。”   “他小时候还是个鼻涕虫呢,尤其冬日的时候,鼻涕便拉得老长,走一步吸一下。有一回外祖父便把他唤进医馆里,给他开了些药,后头才吃好起来的。”   “那时候他看起来就呆呆傻傻的,做什嚒都慢吞吞的,巷子里的孩子还嘲笑他傻子也读书。我们其实也就那回说过几句话。”   萧元宝静静的听着白巧桂说与他听这些往事,觉得心中很是熨贴。   就觉着格外的好,心里发暖。   可他心里还是有疑惑:“那你如何就发觉自己喜欢他了呢?”   白巧桂眨了眨眼睛:“因为我长大了呀,看人待物的眼光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看着那些高大威武的武人、俊秀意气的书生、机灵巧言的商子,也只公正的赞他一句旁人都能看得到的长处,可心里都没有甚么独特的感受。”   “唯独是他,身形并不出挑,相貌并不多英俊,可我偏生看见了他心里就不自觉的高兴,看着他因看书入神,不小心撞了树木,踩进了水坑,我都会心头一紧,却并不觉着他可笑。”   萧元宝听得入神,自小来,从来不曾有人与他深刻的说过这些。   他爹,早些年寡言少语,很是沉闷的一个人,许是这些年看见他好,家里也经营的好,这才慢慢的从他娘离世之中走出来了些,人瞧着明朗了不少。   可他独也就上回同他谈了婚约的事,并不曾与他说过感情究竟是怎么的。   至于北南哥哥,他甚么都教他,却也独独不曾教这些。   或许,碍于婚约的事情,他也不知该怎么去处理。   就好似避嫌似的,官员审案子,得避开自己的嫡亲血亲……   “与你说了这般多,其实后面还有但是二字的。”   白巧桂道:“他说我们现在年纪还不大,正是读书学本事的好光阴,不可全然耽于感情。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中举,孝敬父母的养育,也对这些年的苦读有个交待;也希望我继续精研医术,将来成为一个更好的大夫。”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所以呢?便是不做来往了?”   白巧桂笑着拍了下萧元宝的脑袋,道:“那哪里能啊!是先不行禀告惊动家里人,我们还是要来往的。”   “为了安心,他还赠了我一枚同心佩做为定情物,有他立誓书。将来若是中举了反悔不娶我,耽误我青春的话,我可拿了去学政处告他悔婚品行不端的。”   萧元宝眼睛微弯:“怪不得哥哥说他是个通透的人,我今朝听来,更为深刻。”   “如果一个人诚心爱慕你,他便会为你事事着想,为你们的将来筹谋的。哪怕他想得或许并不周全,那是他能力有限,但要紧的是他肯想,肯拿出实际行动来。”   白巧桂拉起萧元宝的手道:“所以我的哥儿,你宜室宜家,生得灵秀可爱,慢慢长大,定然会有不少男子来爱慕你。但你一定要去好好分辨,不要只听他说什嚒,要去看他做什嚒。”   萧元宝眸子微动:“真的会有人喜欢我吗?”   “那是自然!”   白巧桂道:“你这么好,自有的是人欢喜你。你可别这般,快快打起精神来。”   萧元宝笑着说了句好。   他并不在意有很多人欢喜他,他只想,只想有一个人就够了……   “你们俩在这里嘀咕什嚒呢,说得这般起劲。”   赵光宗进厨间来,要洗两串新买回来的鲜果子摆去园子里。   他说笑,方才打断了两人。   萧元宝岔了一嘴:“说你们可有在外间偷懒。”   “天地良心,我这都累起了汗,可是瞧得见的。”   不多时,人陆陆续续的来了。   萧元宝听罗听风也到了,便将桂姐儿推了出去,教她先去园子里顽。   萧元宝做上两个菜,晚点再出去待客。   罗听风带了花茶,一包是晒干的金菊,一包是玫瑰。   另两位书生一个唤做高瑞,是祁北南的前桌,带了坛香醋来。   再一个是祁北南的后桌,唤做蔡随,带的是坛豆酱。   马俊义携了八只蟹,与明观鑫竟是带了一样的礼。   且两人的马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到,从车上下来,马俊义惊了一诧。   “鑫哥儿?你怎也来了此处?不是前去磷州与舅舅拜寿去了么。”   “我的表哥,拜寿也有结束的时候,自是去了返还了家里。”   马俊义笑:“舅舅舅母身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这次办寿办得可是热闹。”   “可惜了我不得空前去,若是晓得此次秋闱会延期,我说什麽也得去给舅舅拜寿。”   明观鑫闻言道:“舅舅说表哥与他准备的礼很和心意,晓得了表哥的孝心,待着得空再聚也不迟。”   马俊义听了这话便欢喜了。   祁北南出来接人,也没想到这两人竟还认识。   “如此倒还省得再做介绍了。马兄与我同窗,许也不晓得明二公子与家弟交好。”   马俊义摇头:“当真是全然不晓得。我与鑫哥儿是表兄弟,母家姓明。”   祁北南默然,高门富户之间沾亲带故的认识,其实也寻常。   像是在京都,更是屡见不鲜。   明观鑫言:“祁郎君,宝哥儿呢?他在何处,我许久不得见他了。”   “在厨间做菜,一会儿便出来。”   说话间,祁北南将人引到了园子里。   这当园子已经收拾出来,置了茶水,鲜果,园子里摆得几盆菊花。   先到的人与马俊义还有明观鑫做了见礼,几个读书人都熟识,倒也自在。   或坐或立,吃着茶水鲜果。   秋高气爽,游着园子,说着县学读书的趣事,虽是没有戏曲班子唱戏,也没投壶锤丸。   人不多,光是在一处说话谈笑也再是舒坦不过。   萧元宝收拾好换了衣裳出去,只见园子里都是年轻人,已然说笑开了。   “小宝。”   祁北南见着人,起身同他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他与众人介绍了萧元宝,又同萧元宝一一介绍了几个读书人。   “常听哥哥提起诸位郎君,今朝总算是得以相见。”   “不怪哥哥总夸说在县学读书好,与如此多端方郎君做同窗,如何能不好。”   “祁兄,你这位弟弟实在是擅言,竟也不早些介绍与我们认识。”   马俊义看着笑容暖和的萧元宝,只见他眉毛软淡,两只眼睛很大,笑起来时嘴角边会带出来一只浅浅的小梨涡。   乍眼一看,这哥儿相貌并不出彩,可越瞧却越好,听他说话,瞧他的笑,如晚秋的凉夜添上了一床暖和的被褥。   一时教他竟有些移不开眼。   祁北南道:“这不是没机会么,一来了县城,就与大家见一见。”   萧元宝陪说了会儿话,几个读书人玩起飞花令,他肚子里有些墨水,却也不是能在这些要上科考场的举子面前卖弄的。   便去与明观鑫还有白巧桂坐于一处了。   他与明观鑫白巧桂两厢介绍,三人靠在亭栏边,喂起了红鲤鱼。   桂姐儿心思不全然在喂鱼上,时不时便去偷偷瞧罗听风。   今天书呆子不呆,竟也破天荒的去玩飞花令了。   连还赢了两回去,这才罢了游戏,躲去了一头,剥莲子去了。   过了些时辰,铁男前来唤饭。   一行人移步去了厅上,席已经布好,客人在屏风两边落了座。   “家里头育的香蕈,鑫哥儿快尝尝,上回桂姐儿过来已然得尝吃了,你在磷州还不曾得尝。”   萧元宝先给明观鑫夹了一个粉丝香蕈,转又与桂姐儿也夹了一个:“这回做得新口味,你瞧瞧更是吃得惯哪样。”   他们在这头小声说话吃着菇,屏风另一侧的几个书生也得尝了菜,默契的都先行尝吃了菇。   毕竟祁北南邀他们的时候,说得便是得了些香蕈,请他们前来家里吃。   “早闻说香蕈味美似肉食,今日得尝吃果然如此。不怕同窗们笑话,香蕈难得,我还是头一回吃。”   说话的是高瑞:“此前吃着木耳已然是绝妙,这香蕈更是味好。”   “我尝着这粉丝香蕈,做出来竟如鲍鱼一般口味。”   马俊义道:“当真是难得。”   他实话夸说了粉丝香蕈做得好,可却只吃了一个,筷子反倒是三回落在包的羊肉饺子上。   一来,他爱吃饺子,二来,这饺子馅儿当真是合胃口。   祁北南道:“诸位都是同窗好友,甚么菜合口味便赏脸多动几回筷子。勿要客气才是,便当做是在食舍用饭一般。”   “若是有尝吃得不顺口的,还请多担待,家弟年纪小,手艺功夫尚不如外头的灶人醇熟。”   “如此一桌子丰盛的席面儿,竟是元宝弟弟做的?我们今朝可是好口福。”   几道目光隔着屏风望过来,萧元宝见状道:“让各位郎君见笑了,本是想着去外头酒楼上买一桌子好酒菜回来招待,可来的都是哥哥的知交好友,如何能不亲自烧上两碟子小菜。”   “我厨艺浅陋,还望郎君们勿要见怪。”   蔡随道:“我是个好吃嘴,素日爱寻些吃食。哥儿这般手艺不是我吹嘘,足以去外头的苓香楼做灶人师傅了。”   “我哪有那般手艺功夫,能与家里人做两碟子口味尚可的小菜便已满意。不过得听郎君夸赞,倒是生出几分远大志向了来。”   男席几人融洽一笑。   “我便说祁兄作何身修体长,教人羡慕不已,原则是家中有人做着这般可口饭菜。”   “这不是教我们拍马也赶不上了么。”   赵光宗与身侧的同窗添酒:“照你这么说,也还真有些道理。我与北南来往最甚,沾了些光,瞧如今也是板正书生郎一名了。”   马俊义得听一桌子菜是萧元宝置的,更是忍不得隔着屏风看向他的位置。   好一晌,见着诸人说笑得欢乐,将他遗落在了旁侧,连忙又插进话题中去。   好菜配美酒,席罢,酒量差些的高瑞已上了脸。   祁北南和萧元宝一一将人送去。   高瑞和蔡随两人结伴,明观鑫和马俊义一道。   白巧桂和罗听风各自走的,祁北南和萧元宝默契得都不曾多问,晓得两人出了巷子会一同走。   赵光宗吃多了酒头昏,到偏屋去睡了,顺道留在这头吃晚食。   送罢了客,萧元宝伸展了下腰身:“可算是散了席了,我叫刘妈妈给赵三哥哥煮一碗醒酒汤去,再给她女儿十八个铜子,今日来也干了不少活儿。”   祁北南一把拉住了萧元宝的胳膊。   “怎么了?”   祁北南手似是脱力一般,往后滑动些,直至握住了萧元宝软乎乎的手。   “我头也有些晕,当是喝多了。”   萧元宝闻言鼻子轻轻皱了皱,确实从祁北南的身上嗅到了不少酒味。   可看他眼睛,脸颊,耳朵,也都不见染上酒色,道:“爹爹说哥哥的酒量还不错的呀。”   “喝了几杯秋小酒,又喝了果酒。混酒喝,容易醉人。”   说着,祁北南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我喝酒好在是不上脸,否则今朝都陪不好客了。”   萧元宝见状,道:“哥哥也去睡会儿吧,我去给你煮醒酒汤,很快就来。。”   祁北南抓紧了萧元宝的手:   “你累了大半日,就别再劳累了。让铁牛去跟刘妈妈说煮醒酒汤吧。”   萧元宝抿了抿嘴:“也好,那我先扶哥哥进去。”   祁北南点点头,虚靠在萧元宝身上,进了屋。   大道上,马俊义说吃得太撑,唤明观鑫下来走走,消食家去。   明观鑫不想理会马俊义这般要求:“表哥要是嫌撑,回去打套拳吧。”   “你便下来陪表哥走走,咱俩也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你瞧你,年纪也十四五上了,再如此圆润下去,将来如何好说夫家。”   明观鑫嘴一瘪,胸口起伏了下:“表哥,你能别没话找话说么。”   “哎呀,你别气。上回你不是说嫌笔不好么,下来陪表哥走走,我与你一只紫毫笔。只与你一人,不与三妹,连你哥哥我都不给。”   明观鑫轻哼了一声,这才叫停了马车,从上头下来。   马俊义见状,连忙前去搀他。   “表哥是不是想与我打听宝哥儿的事啊?”   明观鑫落地便没好气的道了一声。   “他包得饺子当真是好吃。”   马俊义颇有些回味道。   “只是想再吃饺子?”   马俊义悻悻一笑:“自然,若再能晓得些旁的,再好不过。”   “你是怎知表哥心意的?”   明观鑫嫌弃的看了马俊义一眼:“表哥一个惯是爱出风采的人,今朝都落了风采,眼睛几次三番的落在宝哥儿身上。我又不是瞎子,能瞧不出你打得甚么主意么。”   “话又说回来,表哥不是瞧得上学政家的公子么,屡屡与人献殷勤,这朝出来吃个席就将人忘却一边了。”   “我先前是有些欣赏杨叙,可学政大人想从县里的举子中挑一位做女婿。他瞧不起我未曾中举,杨叙把我当风筝,远了便紧一紧风筝线,近了又给松松线。我与他没缘分。”   明观鑫闻此骂道:“姨父说什麽都是四品节度使,杨学政不过是个六品官儿,他凭甚么看不上表哥一个四品官员的长子。”   马俊义苦笑:“爹不喜我,我这不受宠的长子,杨学政瞧不上也寻常。”   “哎呀,姨父就是个糊涂薄情人,表哥何必再因他伤怀。”   马俊义笑了笑,转道:“我今日见祁北南这位家弟,也不知为何,心中就觉着温暖。此前遇见旁人都不曾有过这般感受,若是能得此良人,当是人生美事。”   明观鑫认可道:“宝哥儿确实是个很好很贴心的人,表哥这回眼光倒是不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杨公子嫌你连个举子功名都不曾有,吊着你却不要你;那凭什麽宝哥儿要你啊?”   马俊义默了默,半晌才道:“表弟,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 第65章   翌日, 吃了早食,祁北南便进了书房里。   前些日子回庄子上,他顺道把账簿带了回来, 昨日家里请客, 都还没得空看账。   这朝翻开来,最新的几笔账记得很是粗糙,字迹也潦草。   与之先头娟秀的字迹,条理清楚, 明了的账目全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月前的账都是萧元宝在打理,他来了城里,账自然就落在了萧护手上。   也不怪账记得没有章程, 萧护本就识的字不多, 能录下账已然是不错了, 好在数字都弄得清楚, 否则连潦草的账都没得看。   家里头两个识字会算数的都来了城里, 本是想把铁男教出来管账, 奈何火候还不到。   祁北南也便只有麻烦些, 隔上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便理一回账。   他把萧护记的几笔账给理清楚以后, 把前头的账也翻看了一遍。   自打前两年萧元宝心算也能出账后,他就没在过问过, 全权由他给家里人发放月钱,采买家用。   祁北南通览下来, 都没有不清不楚的烂账。   家里三个亲人,彼此都信重, 有了账本以后开诚布公, 大的进项都在这上头。   不过一些零散的小进账没录,毕竟谁都得有些私房钱。   祁北南取了算盘打了打, 家里账上现在还有一百三十贯钱。   前两年除却收买了五亩贫薄的地外,没甚么旁的大开销,也便攒了些银钱下来。   原本当有三百多贯的,买城里这处宅子去了两百贯。   不过今年秋收的进项还不曾算进来,除却地里的粮食外,庄子上养的鸡、鸭子、兔子都已经肥壮了。   去年下半年的猪也能卖出四头,羊两头。   趁着秋月里头忙过了,秋高气爽办事的人家多,将这些牲口家禽卖了。   祁北南草算了一番,约莫能有一百贯的进项。   另外,田垦育出来的香蕈这才问世不久,已然有七八户城里的人家给定下了,与这些人家送去,都没多余的拿到市场上去叫卖。   香蕈历来是有价无市,一斤能卖上七八十个钱,晒干的香蕈更是过了百文。   为此城中专门在他们庄子上买菜吃的大户人家,见了有香蕈,明知价格贵,却也都上十斤的定了要。   原因无他,香蕈难得。   自买来吃个新鲜,包进礼盒中送人,亦是很拿得出手的礼。   昨日来家里吃酒的同窗,他也一人包了些让他们带回去吃。   光是现有的买客已有些供不应求,更别说是光开门路了。   待着人宣人,彼时要买香蕈的人会更多。   但田恳虽得了育菇的要领,可毕竟是头年,到底未曾育下太多。   待着卖个两三茬,过了适宜生香蕈的时节,也便只有到下一个时节了。   为此等与了定下的人家后,第二茬的生起来,势必要涨价。   待着明年提前多育下些,再行把价给降下去。   今年多出这一进项,田垦功不可没。   先前小宝同他说如何赏田垦,祁北南也还真认真的备了赏。   钱银上自是不能少的,给了田恳十贯。   外在他从同窗、夫子、书坊上一一问询,搜集了四本关于农桑耕种的书籍,一并给了他。   书本历来都是珍贵的东西,与昔年他初到村子上,同赵里正求助时一样。   一个村里正尚且不好弄得好书本,更底层些的百姓自是不必说了。   祁北南搜罗来的农书,也是凭的人脉门路。   不是有一点半点银钱能买到的。   他与了田恳,便是眼下用处许还不大,但好好收在身边,将来把字识得更多了,能通读书时,方显出其作用来。   祁北南算完账,靠在了椅背上。   他望着窗外馥郁的桂花,一簇簇开得繁盛。   心中想账上的银钱却伶仃,这些银钱与寻常人家来说已然不是小数目,可远还不够做大事。   根基薄的人户,要想靠着一代人的上进就翻身起来,属实是格外的艰辛。   这一路走到今日,村上的庄子,田地,再到今日县里的宅子,哪样不是咬着牙关,办一件就将家底几乎是掏空才成的事。   不过好在这几年还算顺遂,未曾有甚么大波折,否则哪里来现在一年近乎百贯的进项。   若是今年秋闱不曾延期,他如约赴考,秋后的赋税尽可免除,那手头便能更宽了,起码能再多三十贯钱。   随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这些年人口可见增多。   近两年磷州拆改了几十年前的两处老破的民巷,那地方墙塌瓦碎,很多人家都搬走了,巷子上留下的住户已然不多。   州府上手头不紧,便想将那些地重新规建一番,到时候会多出不少的新铺面儿来。   不久后,朝廷将颁布新的律令,州府上放开宵禁,通宵达旦,任百姓买卖生意。   朝廷减弱对行商的打压,商业便会蓬勃兴盛。   愿意做生意的人口多了,铺子自然就会更值钱。   趁此之前多置下些铺面儿来,即便自家不做生意,或是没那么多生意将铺子用毕,单赁出去,也能有不菲的进项。   坐收赁金,不比经营生意更送快些么。   不过前提便是有银子去提前将铺面置办下来才成。   如今磷州新建的铺面儿价格尚且低廉,一则是那老巷子尚未在闹市区间,二来商户也不知朝廷会解开宵禁。   即便是价格尚贱,可到底是州府之地,城中宅舍铺面的价格与小县城的始终不可能对等。   家里目前账上这些银钱,姑且只能置下两间村里一个里屋那般大小的铺子。   但若能在建成之前就买下的话,价格能再贱些,一间铺子少上十贯钱都不在话下。   祁北南当初到磷州任官时,铺子已然落成,律令也出了。   新建那一片办起了夜市,好不热闹,铺面儿的价格也翻涨了得有两三倍之数。   他翻看了历任知府任职期间所办的事务,功绩上便有这一笔。   为此他不仅晓得自己任职期间的事,也晓得往前的大事。   祁北南便想借着这股风,给家里多攒些家业下来。   做官虽是风光,可若不曾以权谋私,又无家族基业支撑,日子还是会过得很拮据。   遥想当年他做了官以后,手头上便并没有攒下甚么银钱。   他爹与他攒下的积蓄,几年四处奔波求学赶考已然用得差不多。   后来中了秀才以后,才算是有了些自己能够生钱的薄业,不必要全然只出不进。   接着中了举人,月里有俸禄,进项更多了些。   此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开始有了一二积蓄。   可往下高中,之后便去接萧元宝,成亲……   此处便开销了一大笔,积蓄所剩无几。   婚后,他初在磷州做官,又非府公,便不曾有府邸可住。   本当是能住磷州隶属于朝廷产业的官舍,可那府公欺人,不分官舍与他。   他便只能在外头赁屋宅,虽有朝廷的一二补贴,可到底还得自费不少。   那时候已是官身,宅子上少不得要养两个下人忙前忙后,客来客去的帮着招呼。   哪怕不必缴纳赋税,可每月的开销,月钱,光是高中赏下的那些田产,以及官员俸禄,自家里未曾有旁的产业进项和补贴,日子也还过得紧巴巴的。   那会儿他在官场上分身乏术,腾不出手来经营。   萧元宝大字不识,更是不懂得生意。   家里也是苦了好几年,直至后来他平步青云,俸禄高了,赏赐多了,日子才有了好转。   昔时他也有不少读书人的臭墨子清高劲儿,觉着只要吃饱穿暖即可,何必攀比富贵,钻营钱财。   殊不知萧元宝管着家里有多为难,别人送礼不敢收,收人礼就得回人同等甚至更好的礼,家中的库房没有回人价值更高的礼的条件,萧元宝也没有巧妙的心思,用心意和旁人的喜好来填补礼品价格上的差缺。   他都不敢同人交往,一交往就扯上人情。   久而久之的,别的官眷觉他小家子气,清高得紧,都不愿意再理睬他。   他参不进官眷的圈子里头,旁人就将他排在外头,说讽他的闲。   祁北南朝堂沉浮多年,也见过太多那般从地方小户科考做了官的人。   因银钱短缺,受人利诱,行了错事,犯了法纪。   轻的受贬斥,重得流放的都有。   日子拮据,餐餐菘菜萝卜不见荤腥,夏里用不起冰,冬来烧不上炭。   却见着周遭的同僚吃肉用银盘子时,又有多少人还能秉持着初衷不改。   既是重来一遭,祁北南便不想再去受那些考验。   早日攒下些产业,能省下很多麻烦,家里人能过得轻松许多,自己也能过得松快。   “怎么了,账有问题?”   萧元宝端着四只螃蟹进书房,就见祁北南正靠在椅背上出神。   祁北南敛起心绪:“没有,已经理好了。”   萧元宝把蟹放在祁北南身前,还配了一叠儿香醋。   “鑫哥儿带来的蟹可肥了,我给你剥了两只。那蟹八件我不大会使,剥了三只不成样子的都教我吃了。”   “虽是戳坏了肉,可味道却半点不变,当真是好吃。不怪外头卖得与那金子一般都价。”   祁北南笑了一声,不负萧元宝好意的吃了一只,确是膏肥肉美。   “瞧了家里的账,我正想着如何能多些进项来。”   萧元宝挑起眉:“家里现在一年能有百贯进项,哥哥还嫌不足呀?”   “放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人户了,可我的了些消息,磷州那头有不错的铺面儿,我想置几间下来。”   祁北南也不瞒萧元宝,径直与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咱们县城上还有不少空着的铺面儿呢。”   萧元宝道:“哥哥置铺面儿是想自家里经营生意,还是想赁出去收铺子钱?若前者还好,可若后者,以岭县的境况来瞧,未必能稳收。”   祁北南眸子里起了些笑:“你能这般想,说明细心留意观察了县里的情况。”   “不过州府上的情况与县上不尽相同,且我得的是确切的消息,将来定能收到赁钱。”   萧元宝默了默,想着哥哥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定然是错不了的。   再者他确实不曾去过州府,也不了解那头是个甚么情况。   不过听闻能挣到钱,他的眸子还是发了亮:“若真如此,怎么也得攒下些银钱去置几间铺子下来。”   祁北南笑着说了声小财迷。   过了两日,祁北南在坊市的雅间里吃茶,寻唤了个跑闲百事通来。   祁北南未曾问话,先赏了十个钱,又请了一盏子茶水吃。   那百事通是个青年男子,二十出头,鼻尖有颗黑痣。   见了祁北南,他眸光微动,旋即谢了祁北南的赏。   言:“郎君有甚么想问的,您尽管问,不为着赏,便是冲着旧交情,小的也知无不言。”   祁北南笑:“旧交情?”   百事通道:“小的并非攀交情,郎君许是不记得我了,但小的与郎君确是见过的。”   祁北南起了些兴致:“你且说来听听,我也你有何旧。”   百事通道:“昔年小的尚且年少,在四方街闹市上曾为郎君引过一回路。郎君带着一位哥儿,寻宝医堂的去处,事成,还给了两个钱作为犒赏。郎君可还记得此事?”   祁北南一笑,不想竟还真有故。   说来,当初他带小宝去宝春堂看诊,已然是九年前的事了。   “一面之缘,你尚且记得,倒是好记性。”   “不是小的记性好,实乃郎君面容清俊,今虽时过近十载,郎君风采更盛。”   祁北南想倒也是个上进又恒心的人,十年之久一直钻研一个营生。   倒是也不枉多年经营,如今从一个跑闲做至了百事通。   祁北南道:“既是有旧,那我也便直言。”   “城中近来可有出城的行商。”   百事通道:“有,出城的大商队有两一支,小商队三支,货郎闲脚那般三五人结队的,不计数。”   “这五支商队都是做些甚么买卖?”   百事通答道:“大商队上,一支是明家明员外的商队,主木材生意;另一支是穆家的商队,主丝绸布匹茶叶等奢物生意。”   “小商队的话,分别为雄家、杜家、梁家三支商队。小商队未曾有甚么主要贩的物,多是几处倒卖,将县里的好的新鲜的吃用囤积起来,去到外乡,把东西卖出去;返还时,再将外地的吃用带些回来。”   “郎君若是要借商队从外头捎带东西回来,大商队小商队都接这般活儿。他们会有专门的几个箱子拿来装这些货。”   “大商队稳去稳回,价收得高些,小商队风险大上一些,不过价贱。”   祁北南道:“那这几家商队,信誉好,受人信赖的是哪些?”   “明家和穆家都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历来是信誉不错的。小商队上,雄家与梁家每回回来都有些官司,虽都妥善了却,但名声不如杜家。”   祁北南了然。   且又与百事通打听了这三支名誉好的商队的行商路线。   得闻后胸中有了些数。   “你且私下替我去穆家与杜家这两支商队跑一趟。”   祁北南低声与百事通言了几句后,与了他半角银子。   百事通应承下来:“郎君放心,小的定好好办这桩事。”   祁北南从坊里出去,未曾家去,反去了趟明家。   其实这回做的也不是甚么高深的生意,无非是提前掌握了些消息,知晓自己熟识的地方有甚么好物。   他想与这些商队合作生意,把消息卖与他们,从中谋得些利益。   依他晓得的讯息,倘若是自有商队,其实能挣得更多。   只不过这事儿与当初囤冰一般,手头上的财力、物力、人力皆然不足,如何能够挣上这门生意的钱。   且行商不是一件容易事,行商的行走路线,黑白两道的打点,他乡生意的人脉……没有一样是简单的。   若无胆识财力,以及几代人的经验,寻常人做这一行当,无非死路一条。   他依附现成的商队谋些利,比自行冒险稳妥得多。   但想法是好,可他与这些商户人家未有交情,旁人轻易如何肯与他合作。   凭借自己的身份倒是能让自己多几分可信度,可却又不便露面。   为此他对穆家与杜家不曾抱有太大的希望,明家凭借旧交,且他这几年对明达为人的了解,倒是可以出面相谈。   并最有望谈成。   “有些日子不见祁郎君了,近来想必是学业繁重,来年便得秋闱赶考了。”   明达正在忙着商队预整出发的事情,得闻祁北南过来,还是抽空见了他一趟。   祁北南与之客气了两句,想明达也忙,便切入了正题:“听闻明员外有支商队要出去。”   “正是。此次北上转西,绕一圈回来。途经三个府地,祁郎君可是有甚么东西需要捎带的,我吩咐商队顺道与你带回便是。”   祁北南道:“明员外大气。”   “我近来得了些门路,是木材生意这一块儿,立便想到了明员外,故此登门一趟。”   明达闻言果生了兴,问祁北南是什麽生意。   祁北南透露出了些消息,言有一处偏僻地,林不见多繁茂,可寿木却极好,价格又低贱。   如今许多地方寿木一年贵过一年,若能将此处的寿木倒卖出去,定能得利不少。   明达听罢,眼中满是意外之色。   不过却未曾有惊喜,他道:“祁郎君说得可是西边的凌花岭?商队此行便要前去此地。”   祁北南心中微凝,暗想明家在木材这块儿上的消息当真是灵通得很。   菱花岭是个边陲小地,知晓的人尚且少,里头的寿木生意也才起不久,竟不想已然明达便得了消息。   “竟是我卖弄了。”   祁北南笑道:“明员外消息了得。”   明达摆手:“郎君此言差矣,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不久。祖辈上钻营这项生意多年,积攒了不少人脉,我这消息姑且灵通一二。”   “倒是你的消息灵通难得,竟能得到这般木材上的生意。”   他说的是实诚话,对祁北南不免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虽此桩生意不成,但今年商队不全然只做木材上的生意,也做些茶和绸缎瓷器上的生意。不怕郎君晓得,这些年家里木材外的生意一直盘不起来,我亦是忧愁。”   “郎君消息了得,若是有这些门路,亦可成生意。”   祁北南拱手:“若得门路,我定与员外生意一场。”   在明家吃了一盏子茶,祁北南也没久留,这回方才家了去。   不想最容易成生意的一处竟是未成,倒是教他有些意外,不过也算是得了条后路。   要是另两支商队谈不成,便将他心中晓得的绸缎生意转与明家做便是。   那百事通倒是动作快,翌日一早就前来回了话。 第66章   穆家态度倨傲, 拒了合作的请求。   “穆家说若诚心想生意,便请郎君亲自去谈,故弄玄虚差人跑腿卖弄, 他们穆家历来不与如此之人合作。”   “这穆家态度实在是臭了些, 我按照郎君交待的言,有一处地新成绸纱,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十分美丽, 不曾大肆问世,价格贱。穆家言他们做丝绸生意多年,有的是人脉, 如何未曾听说有这般好纱。”   又还嫌这头要求过高, 借商队的人力前去买此番纱带回, 还要用商队谈好的价, 其间一分辛劳钱不给, 天底下如何有这般好的买卖。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   商队不愿与他合作, 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高。   这样一条消息, 自己与了他们,商队可与卖纱人建下人脉关系不说, 带回纱来还能大赚一笔。   若自己既要与商队来回的路费,采买的幸苦费, 他又还能谋上甚么利。   穆家不信他的消息便罢了,并不伤和气, 但还嫌他占了便宜, 此番商户,已不足合作来往了。   “郎君可愿意自行跑一趟?”   祁北南说了作罢。   “杜家很好说话, 又礼求门路,倒是愿意与郎君合作,只可惜他们不做丝绸生意。”   百事通道:“毕竟绸缎寻常的小商队承担不起,一匹便是数贯钱,拿不得几匹,又怕在路上不顺。”   祁北南了然:“他们既愿意合作,也好说。”   不过就是要些成本低廉的生意做而已,除却布匹绸缎,还有香粉胭脂、蜡烛澡豆……这些日用价低又好的,他也不是不知。   于是祁北南把绸缎生意转去了明家,与杜家的做了合作。   但杜家合作方式与绸缎不同,那些成本价低的用物,他并非专门做这些生意的,囤买回来再售出去,没有门路,利薄又麻烦。   为此他教百事通带话。   这头出些银钱放进去,到时候这批货营入做分成。   那头很快回了话,答应此番提议。   毕竟这头肯出银子,商队那头也能多些保障,于是谈了合适的分成后,拟了契。   祁北南往明家支了一百贯钱囤买纱缎,又与了八十贯钱于杜家,放进这回生意上。   家里头账上只能支出一百贯来,多出的八十贯还是将库房中收的重礼拿去换出的。   一夕可谓是又掏空了家底子,只余了三十贯钱作为周转日常开支。   不过倒也不愁,秋收把粮食牲口家禽一卖,就能有一笔大的进账,不至填补不上。   再者商队年前便会返还,他们还要将外乡的物运回,趁着年关热闹,老百姓舍得用钱之际把货卖出去。   待着他忙完生意的事情,休沐的假期已罢,整好又回县学读书去。   萧元宝自打听了祁北南想在州府上买铺子的事情,又见他新投了生意。   估摸是为着铺子而攒钱。   他便也有些蠢蠢欲动。   前两日老师来城里采买,他近日已然接下了三家席面儿要办,忙得很。   今年是丰年,办事的人家多,村上的灶人都有些跑不开了。   即便如此,萧元宝却都不曾受到一处请。   他知道来了城里,村子上攒下的人脉算是没用了,大家要置席面儿哪里会费事的来城里请他。   萧元宝便想着在城里接些置席的活儿坐。   可他才来城里不久,此前在这头都不曾有人脉,且没有师傅带着,如何能教那些要置席的人家请。   他便去请了在他们家买菜的管事妈妈吃酒,询问门道。   管事妈妈言,城里有一处灶人堂,是城中几位德高望重,很有名气的老灶人办的。   他们接各式各样的大小席面儿,手底下有二三十个灶人。   “恁多!”   妈妈嗐了一声:“并非全然是堂里养的灶人。有许多是缴纳了堂费,挂靠在灶人堂的厨子。”   “堂上接的活儿多,自己的人周转不过来,便会分给这些挂靠在堂子上的灶人。”   萧元宝得了门道,便去了一趟灶人堂。   里头接待的人倒客气,他询问了一番入堂的堂费是如何算的。   人道,入堂即缴纳两贯钱,素日里也无需前来点卯报道,有活儿自会通知到人。   堂上不保证每月都能分到活儿做,但隔月便会有堂上的老师傅教做一回菜。   若是想在三个月内保证分到活儿,需得缴纳五贯钱。   若缴纳十贯钱,那每个月不计席面儿大小,都能保证分到一次活儿。   萧元宝听得咂舌。   挂靠在堂上的灶人,其实就是为着能分到活儿。   但这分活儿不单单是为了去挣这一回活儿那点掌勺钱,而是借着掌勺的机会结实下人脉。   一旦是人脉打开,自就能接活儿做了。   也便不必苦哈哈的一直依仗着堂子上分活儿。   说白了就是拿堂子做个跳板,专为没有门路的灶人开门路的。   灶人堂哪里会不晓得这些道理,挣的不是入堂钱,而是人脉钱,自然吊高了卖。   萧元宝算了算,他在村子上出去掌勺一回姑且挣上六十个铜子儿。   就单拿两贯的入堂钱,都够他接三十几次活儿了。   说话来说,他心头有些肉疼。   不想还轮不得他肉疼。   他问罢了接待的人,反到了那头的人考问他会些甚么菜。   城中时新甚么菜式,自己又会几样羊肉做法,拿手菜是甚么云云。   得知他是村野灶人,拿手菜是做下水。   人家也没嫌笑,反而与他道,乡野灶人不会城中大菜,很难接到活儿来做。   便是那些荷包紧的小户人家都不肯请,哪怕是手艺极好,都没得机会露一手。   有下水的手艺,倒是不如置个摊子到闹市摆摊,挣得还多些。   人说看他年纪不大,与其攒下这么些钱进堂子,不如拿着钱干旁的。   话糙理不糙。   萧元宝没想到城里没有人脉,竟这般的难。   他家去,一头栽在了榻子上,趴在榻间反思。   其实也是怪自己会的不够多,手艺不够精,连进堂的门槛都达不到。   昔前在村里花团锦簇的受人夸多了,飘飘然的觉着自己当真了不得,这招受了一盆子冷水,可算是清醒了许多。   早两年也有想过要学上些城里的大菜,就是为着防止今日这般事情出现。   可奈何没人教授是一回事,自己能练手的机会也不多。   几个乡野人户常吃羊肉、鹿肉、兔子肉。   煲汤吃得起鸽子、王八的。   祁北南下学回来,没在园子里见着萧元宝,听铁男说去外头回来就进了房间去,一直都不见出来。   不知是累着了还在午睡,还是怎么的。   刘妈妈去看了一趟,只说无事,将人给打发了出来。   祁北南将书箱拿给铁男,县学的衣裳都不曾换,连忙就去屋里瞧人。   萧元宝得闻是祁北南回来了,唤他进来。   祁北南进屋便见着歪在外间榻子上的萧元宝,焉儿吧唧的,瞧着怪没精神。   “怎了?灶人堂的人欺负你了?”   祁北南快步过去。   萧元宝爬起来:“没有,人家客气着呢。”   他呜咽了一下:“只是我还不够格入堂子。”   萧元宝将堂子的事情与祁北南简单的说了一番。   “原则是堂子创了我们萧灶哥儿的信心了。”   祁北南拍了拍萧元宝的脑袋:“知不足而上进,此次碰的壁未曾不是件好事。你年纪不大,再精进手艺学菜,全然还来得及呀。”   萧元宝笑了笑:“我知道这些。只是要等学成,又得还要好多时间。这回攒钱买铺子,许我出不得甚么力了。”   “就是想着这件事,心头有些失落。”   “将来有的是出力的地方,何必在意一时。”   祁北南道:“你不必那般费心,总往自己身上揽事情,凡事有哥哥在。”   萧元宝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道:“要不然我真出个摊子,去卖下水好了。”   祁北南拍了萧元宝道脑袋一下:“还想着挣钱,当务之急不该是留意着寻个城里的师傅学学城里的菜?”   萧元宝捂住脑袋:“说得也是。”   “不过终日在宅子里头也打听不得好师傅啊,倒是不如出去摆摊子,人来人往的,反倒是消息灵通。”   “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了?”   萧元宝咯咯笑起来:“其实也没有。”   祁北南见此,从榻子边起身:“我去换身衣裳。今朝听同窗说樵歌街有间铺子的辣水羊蹄子很是好吃,晚间咱们不在家里吃饭,也去吃上一回。”   “你快起来收拾收拾,瞧头发都散乱了。”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朝他伸出的修长宽大的手,要把他从榻子上牵起来。   他眸子怔怔的看着他的手。   “不想去呀?”   萧元宝连忙道:“没有!”   借此,他抓住了祁北南的手,顺着他的力气从榻子间起来。   祁北南的手很暖和,指间有一层因常年写字而起的薄茧,摩挲着他的手就像是有很小很小的小蚂蚁从心头密密麻麻的爬过一般,他说不出这是因何而起的感受。   从小,这双手他不知道牵了多少回。   出门的时候怕走丢牵着,习字的时候怕写歪了比划,这双手也替他掌着。   他小时候就觉着祁北南的手十分的温暖,如今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从什嚒时候起。   那股很暖和,教他心安可靠的感觉,竟还能滋生出新的感受来。   萧元宝有些无措,在榻子边站定后,便赶紧收回了手。   他有点似逃一般的跑进了内间去,为掩饰心中的慌乱,嘴上说着:“谁磨蹭让人等,谁就是小狗!”   祁北南好笑:“我就先让你几步路的时间。”   迟些时辰,太阳渐渐偏了西。   落日余晖如同细碎的金粉一般铺了一地,天边霞光大盛。   晚风送爽,风中夹杂着桂花和栀子的香气。   祁北南在宅门口等了已有些时候,迟迟也不见得萧元宝来。   他没去催,也不叫人去催,就安然静等在影壁前。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着萧元宝慢腾腾的从屋里出来。   只见人穿了一身湘妃色交领直裾,腰间系了根细细的花绳,垂于侧身。   发带用的也是同腰绳一般的花绳。   一身俏色,衬得萧元宝本就白皙透亮的皮子更生动了几分。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在看他,本就有些不自在的人,眼睛更是顾起左右来。   “衣服都洗了,一时间没寻着合适的。”   祁北南眸中柔和一片:“衣服很好看,很适合。人也比平素里还要好看上三分。”   “这么好看的衣裳,还是绸料的,怎也不见你常穿?”   萧元宝脸上微红:“我觉着颜色太俏了些,平素穿着不好,再者无事何必收拾得花哨,就压在箱子底下没穿。”   话一出,他方觉不对。   如此说来,不是明里表示是因为要和北南哥哥出去,才特地收拾的么。   他心中暗恼,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正欲开口狡辩,祁北南却忽然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哥哥知道了。”   祁北南说罢,转握紧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外头去。   萧元宝怔了怔,傻傻的跟着祁北南的步子走。   知…知道了?知道了是何意?   哥哥知道了什么?   知道真的是没有旁的衣裳穿了,这才穿了这身衣裳?   还是知道他因要和他一起出去吃铺子,特地拾掇了自己?   萧元宝心里乱七八糟的。   “也是怪我,平日里不爱拾整自己,衣衫总老气横秋,连带着也教你受了影响,不好意思穿鲜亮的衣料了。”   祁北南语气轻快,可见的愉悦。   萧元宝听他这么说,心里顿时平稳了不少。   他轻嗯了一声,两只眼睛偷偷的瞧了一眼牵着的手,依然未曾松开,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萧元宝耳尖发热,抿了抿嘴,可到底是没说出一个字来,又好似甚么都没瞧见一般把目光躲开去了别处。   他既觉心虚,又有点兴奋。   好像是明知错了事,却也还是给包庇下来了那般感受。   两人就那般闲步到了吃酒的铺子上,铺面不大,里间有五张桌子。   外头还搭了顶棚,能再放下三张桌子。   这当头上里间已经坐满,外头还有两张桌。   萧元宝还是头一回来这间唤做羊蹄子的吃铺来。   到城里住的时间也就那么俩月,他多数都是在家里的灶上烧饭,鲜少在外头吃。   “此处生意当真是不错。”   “听说是开了有些年头的老字号了,城里的老饕都爱来。”   “要一份招牌的辣水卤羊蹄,一碗手撕羊肉,两碗羊杂汤。”   祁北南叫了菜,问身侧的萧元宝:“可还有想吃的?”   萧元宝道:“再要份拌胡瓜。”   “好嘞。郎君,哥儿可是头回来咱羊蹄子,铺里除却羊肉好吃,蟹面,蟹饭味道都好。”   萧元宝眼睛一亮:“你们店里还做蟹?”   “就产蟹的时节上出两道菜,平素里还是羊肉为主。”   祁北南道:“便要一碗蟹面尝尝?”   萧元宝小声道:“点这般多,吃不下该糟蹋。”   “无妨,就要一碗,你吃不下我吃便是了。”   伙计看了两人一眼,笑说道:“郎君与夫郎当真是恩爱。”   萧元宝闻言,一张脸腾得一下便沸腾了。   他连忙欲道:“我们不……”   话未说完,那伙计便急着去与新来的一桌客点菜,匆匆道了句:   “二位稍等片刻,这就上菜,还请先吃点茶汤。”   话罢就去了。   萧元宝只好尴尬的闭了嘴巴。   他回头看着慢条斯理与他倒茶水的祁北南,只见人面不改色,他有点不高兴,轻戳了祁北南一下:“方才那伙计说甚么,哥哥没听见吗?”   祁北南道:“由着他说去。”   “教人误会怎么好,哥哥往后在外头说话还是谨慎些吧。”   祁北南把茶放在萧元宝身前,反问道:“怎么了,你怕谁误会么?”   “我、我没怕谁误会呀!只是觉着、觉着不好。”   “哪里不好?是我不好么?”   萧元宝抬眸看着祁北南,又心虚的躲开:“我没说哥哥不好的意思。就是……就是怕人误会了,耽误哥哥说亲。”   祁北南眉心微动:“能被耽误的,便不是合适的人。合心的,不会受耽误。”   萧元宝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好在这时候菜上来了。   于是他便错开了话头:“这手撕羊肉好香啊。”   迫不及待拿了箸儿送了一块进嘴里,软香粘牙,竟是一点不觉腥臊。   “哥哥快尝尝。”   祁北南动了动筷子,点头说不错。   更妙的是羊蹄子,先下料子卤进了味儿,又再做辣料焖炖。   蹄子被炖得脱骨软烂,嗦上一口,满嘴蹄子肉料香,下酒的绝菜。   萧元宝一连啃了两根,言甚么时候要给萧护带几根回去与他下酒吃。   “这蹄子好吃不算甚么,有银子谁都能来吃得到。”   “那你说还有谁家的菜是有银子吃不到的?”   “嗐,你别说,我前些日子在蟹店吃蟹,听友人说城里来了个了不得的灶人,她的菜,可不是有银子就能吃得上的。”   祁北南见萧元宝吃蹄子一张脸儿被辣得发红,去给他取要了些冷茶解辣,就听见屋里有一桌子人正在闲侃。   “灶人不也都是为糊口么,甚么来头还有银子都吃不上。”   “偏人家不缺银子,这位灶人老娘子是从宫里御膳堂出来的人物,如今告老还乡,回来咱县上养老咧。”   “真假,你可别糊弄人!”   “你不信,老娘子就住在芙蓉巷上。上个月才从牙行买了四个人去伺候。我兄弟在牙行做事,能有得假?” 第67章   祁北南唤来伙计, 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又给了他两个铜子的赏钱,伙计得了钱, 欢喜的便去了。   “作何与那伙计赏钱?”   萧元宝抬起两只眼睛, 便见着祁北南与伙计在交谈。   “打听,问点闲。”   祁北南把冷茶给萧元宝:“快喝点茶汤,瞧你额头都起汗了。”   萧元宝抿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捧过冷茶, 一口喝了个干净。   茶罢,两人一起瞧着铺里的动静。   “伙计,你怎多上了一叠子酱胡瓜?我们并不曾点。”   屋里那桌子人, 瞅着小二哥又送上了菜, 都停了箸儿望向他。   “相公, 郎君, 这叠胡瓜是外头的郎君送与几位吃的。”   伙计道:“郎君方才偶得听相公说起芙蓉巷的老娘子手艺见识了得, 一时听得入神, 想与相公们一道说话儿, 奈何面皮儿薄, 不好意思贸然接相公们的话头咧。”   闻说如此,桌子上几人望向外头, 祁北南微微笑着同人点了点头。   “是个俊官人。”   几人说罢,那与同桌人侃话的男子热络, 与伙计道:“速速请郎君进来一同吃盏子酒。”   萧元宝瞧着祁北南进了铺里去,那张桌子添了条凳儿, 祁北南就在那坐下。   也不知与桌子上的人说了什麽, 惹得桌上的男子皆是欢喜的笑。   他将先前吃了几口与了祁北南的蟹膏面又端了回来,兀自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面已然有些凉了, 祁北南也只吃上两口,内里伙计便把人请了去。   约莫去了一盏子茶的功夫,祁北南才从里间出来。   “可吃饱了?”   萧元宝点点脑袋,两只急于知道结果的眼睛望向祁北南。   “那走吧,我们步行回去整好消消食。”   祁北南唤来伙计结了账,天色已然暗了许多下去。   街市两头陆续亮起了些灯笼,城中最高最大的楼宇已然是通火通明。   “据那霍三哥说,这位老娘子是两个月前才到的县里。她在宫中膳食堂做过十年宫婢,宫中缩减用度时,她被放了出来。”   “出宫那年不过二十五的年纪,在京城上嫁了个商户人家,那商户天南地北的做生意,与她情分并不深厚,一直不曾有个一男半女的孩儿傍身。后头那商户陆续又娶了几房妻妾,老娘子更是受冷待。”   祁北南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萧元宝听:“后来不知如何,这老娘子便回了县里,当是要在这头养老暗度晚年了。”   萧元宝问道:“岭县是老娘子的老家?”   祁北南点点头:“是如此言的。”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哥哥特地前去打听,是想我拜这位老娘子做师傅?”   “老娘子虽只是膳食堂的宫婢,但若是不会厨艺,是进不得膳食堂的。她在宫里待了十年之久,后又在京都半辈子,所闻所见,再是没有比这般更有经验更能增长见识的灶人了。”   萧元宝应声说是。   “只不过这样的老娘子,见尚且难见着,就更别提能得她传教指点了。”   “我听说县里有位相公,便言自己是宫里伺候出来的人,端得身段可高,两只眼睛都长在了天上去。素日里只接乡绅的帖子,商户人家的送帖儿都不带瞧的,做官儿似的威风。”   祁北南道:“有些本领的人难免倨傲,像是宫里放出来的人,在京城上并不新鲜。若本领了不得的,在京都也一样过得好,但到底是少数。”   “大多宫人也都是寻常人,最好的年纪都留在了宫中伺候,放出时年纪多数都大了,想寻个好人家并不容易。”   “这些宫人也知在京城沾不得甚么好,若没有好去处的,大都会选择返乡。”   “回了乡里消息一放出去,当地的乡绅士族对其反倒是毕恭毕敬,重金重礼请去教授自家孩儿长见识,替宫人养老。这样的事情地方上很是寻常。”   “凡事只怕用心,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前去打听问询一番总是好的。若不成没有多少损失,若成了,其间好处自不必说。”   萧元宝嗯了一声:“哥哥说得对。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一定会去试一试。”   “哥哥不必为我的事情再思虑周折,这回我自行前去打听吧。当初为着同蒋夫郎拜老师,哥哥已经为我跑了不少,晃眼就快年底上了,明年得秋闱下场,不可再分心旁的事情了。”   祁北南倒是愿意为着他所有的事情周折,也不怕麻烦,只是他也知道萧元宝长大了,不会再事事都在他的羽翼之下。   “好,依你的意思。”   祁北南徐徐往前走着,晚风拂起广袖,送来凉爽。   他偏头看着明眸皓齿的萧元宝,因着有了新的志向,眼中又闪出了光亮。   像一颗星星。   “小宝。待着秋闱以后,哥哥告诉你一件大事。”   萧元宝正浸在如何与老娘子搭上线时,乍得听见祁北南如此说了一句。   他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心中有个预感,祁北南或许会说婚约的事情。   萧元宝没有追问,也没有多言,只道了一句:“好。”   祁北南嘴角扬起,眸间可见笑意。   过了两日,萧元宝去了一趟明家。   这两日里他又问询了百事通,确保了芙蓉巷里真有这么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娘子以后,他才去把消息带给了明观鑫。   两人交好,他也没瞒明观鑫,直言自己想与这位老娘子搭上关系,得她指点做菜。   明观鑫本就喜好吃,得闻县里有这样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娘子,立便想尝吃一番宫里的手艺。   “待我教人写了帖儿,封一箱子厚礼前去,把这位老娘子请来做几碟儿宫里的菜。届时我再唤上表哥,三五好友,你与祁郎君一并也都过来。如何?”   萧元宝欢喜道:“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明观鑫笑眯眯,眼睛却打转儿,心中想着到时候如何宰他表哥一笔。   萧元宝从明家回去,便安心的等着消息。   谁晓得过了两日,明观鑫气乎乎的前来,言:“那老娘子端得高,竟拒了我的帖儿。言老人家骨头老,不爱动弹,喜好清净。没儿没女的,养老钱足了,没心气儿再去挣许多的银钱。”   明观鑫还是头次见着这般老妇人,他拿足了诚意,往箱子里放了两只金蝉儿,另又些好礼。   且还只是请人的物,待完了席面儿还有谢礼。   不想老娘子竟真是个不爱财的。   萧元宝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初始听闻这娘子的消息便说她不受钱财所动。   这朝算是应验了。   说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老娘子先前嫁做了商妇,见得钱财多了,不为所动也属寻常。   只是这般,算是断了他原本的计划。   要想认识老娘子,又只能另寻他法了。   这日,祁北南从县学里头出来,发觉起了些雨。   雨水飘在梧桐叶子上,风袭来,已然有些冷了。   早午间都不曾下雨,也没备伞。   祁北南看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不晓得萧元宝会不会来接他。   “祁兄,可是未带伞?”   祁北南闻声,见着是马俊义,与他招呼了一声。   “不妨乘坐我家的马车吧,届时捎送祁兄到门口,也不费事。”   祁北南道:“多谢了。只是我还等着光宗,且家里见下雨,少不得前来送伞,到时候错开就不好了。”   马俊义想了想,也是,便没再继续邀祁北南坐马车。   可他也不急着走,反与祁北南闲说了会儿。   “我听表弟说宝哥儿想求教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娘子,奈何我表弟去请,教老娘子给拒了。”   祁北南默了默,心想明观鑫与马俊义当真是表兄弟来往好,这些事竟都与马俊义相谈。   “确有其事。家弟喜好研究些吃,听得这般有本事的娘子,心生仰慕,便想去长些见识。”   “宝哥儿当真是个上进的哥儿,只宫里出来的人难免清高自傲,许多瞧不上商户人家。要不然我拿了父亲的帖儿,再试一试?”   “届时整好请些同窗一道在家中做客,教宝哥儿一道前来,与老娘子结识一番,如何?”   祁北南听马俊义百般周全的话,微微一顿,寻摸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来。   虽知马俊义好心帮忙,可两人同窗两载有余,多少对人还是有些了解,以往不见十分热络的人,这朝却因为小宝的事情如此费心。   未免也太殷勤了些。   且不说马俊义能不能将人请来,即便是能,祁北南也不会答应。   如若只是寻常的朋友帮忙,人情尚可还,这般别有用心的帮忙,如何还得了这份情。   “马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弟的事情怎好劳马兄。如今距秋闱时日无多,家弟尚且不肯我为他这些事情烦忧,又如何能教马兄奔忙。”   祁北南道:“若他知晓,定会怪我不曾阻拦马兄。”   马俊义见此,想再说点什嚒转圜一番,可话至此处,也不好再痴缠着相帮。   科考前,于要下场的学子言,甚么大事也不如科考要紧。   若一味邀人参宴吃席,倒教人觉着他爱耍乐,不务正业。   他不想在祁北南心上落下个不好的印象,连带着在萧元宝那儿留下的印象也不好,心中虽遗憾不能借此场席面儿见萧元宝,却也只好作罢。   两人又说了几句,马家的车来,马俊义才先行一步告辞离去。   “嗯~单做同窗情谊不够厚,马兄这是想再添层亲戚关系呐。”   赵光宗慢悠悠的走出来,摸了摸下巴。   见着四下无人,凑到了祁北南跟前,笑眯眯道:“阿南,你这是要做大舅哥了啊。”   “一边去。”   祁北南薅了赵光宗一把。   赵光宗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历来处变不惊的祁案首,这朝也饱尝一回惊慌的滋味了吧。”   祁北南看向赵光宗,道:“你觉着马俊义这个人如何?”   赵光宗见祁北南一脸正色,收起了面上的戏谑,道:“以同窗数载来瞧,我觉着马同窗倒也还是个不错的人。”   “父亲乃江州节度使,母家营商富裕,可谓是家世不俗;为人和善热络,品行也未见大的不端之处,才学在县学中亦是拔尖儿;相貌上不说风姿绰约,却也挺拔端正。”   “啧啧,细数说来,当真是个不错的好儿郎。”   祁北南静静听完,赵光宗说得未有偏颇,确是如此。   他又道:“那你觉着我如何?”   赵光宗眉心微动:“你是要让我当着面拍马屁?”   “那你便说我的不足之处。”   赵光宗琢磨了一下,嘶了一声:“若是教我说出你的长处来,我能口若悬河不带喘气儿的说上三页纸;可教我说不足,一时间还真犯了难。”   祁北南道:“倘若你是女子,你会选谁?”   “啊?”   祁北南道:“啊什嚒啊。将来若是你得了哥儿姑娘,莫不是不为他们择选女婿了?”   赵光宗想想,还真是。   便道:“倘若我要是个小哥儿,我定是选你。”   “你看看啊,虽说你家世弱于马同窗,可旁的却是难有人能及。相貌、才学、品行都是一顶一的,将来定有远大前程。”   “我要是个家世也寻常的小哥儿,但凡会想事,就不会选马同窗。”   “他家世固然好,可婚姻要想顺遂些,到底还是讲究个门当户对。”   祁北南看了赵光宗一眼:“你倒真会拍马屁。”   “天地良心,我所言皆为真心。”   祁北南又道:“那你觉着小宝傻么?”   “他傻?他再是伶俐不过了。”   祁北南便没再多言。   赵光宗回过味来,笑道:“你凡事想得透彻,要你急,当真是难。”   祁北南望着屋檐下的水线:“我不惧有人爱慕他,有人爱慕,这是好事情。”   小宝是个很贴心的小哥儿,理当有人爱慕,今也足可见,他把他照顾的很好。   祁北南心中很欣慰,但……“但我怕他爱慕旁人。”   他声线放得低,颇有些怅然和不安。   赵光宗闻言怔了怔,相识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祁北南为一件事如此没有底气和惶然。   在他意识里,祁北南是无所不能的,如何他也会有害怕的事。   “宝哥儿自小在你身边,你们是青梅竹马,事情水到渠成,怎会有变。”   赵光宗宽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可从未见你没有信心过,怎到了这事上,也犯起迷糊。打起精神来,有你这么个人在身旁,如何还会有心思看向旁人的。”   “宝哥儿又不是傻的,莫不是他分不清好坏不成。”   祁北南苦笑:“世间最说不准,看不透,也最难以掌控的便是感情。”   “布衣白丁也好,王侯将相也罢,但凡用了真心,都会惶恐不安,患得患失。”   “爱慕一个人,并非尽数是因为这个人好,这个人出色;许也可能会是因为一时的心疼,又或是什嚒旁的,便对他有了异于常人的爱慕。”   “我便是明白这些道理,却也躲不过该有的情绪产生。也因为知道感情无法控制,所以担忧不安。”   赵光宗虽不曾有爱慕的人,但也是到了能婚娶的年纪了。   家里头这两年前来说亲的人家不少,家里头的意思是教他再安心读几年书,不着急这件事。   为此,他虽已知婚姻,也曾想过要寻个不错的妻子或是夫郎,却从不曾对感情上有如此多深刻的感悟。   一时间,他对感情二字是更为敬重起来。   像祁北南这般通透之人尚且受其折磨,只怕是任何人沾染其中,都不得自在。   赵光宗缩了缩脖子:“感情岂非害人。”   祁北南吐了口浊气:“终有一日,你也一样会'深受其害'。”   两人默着没再说话,各自陷入了沉思当中。   过了些时候,家里头送伞的人方来,秋雨已然下得更大了。   一路上行人匆匆,秋风吹来竟是后背生冷。   至家中,祁北南的衣摆打湿了些,想着萧元宝在家拾掇什麽,竟没去给他送伞。   问了铁男,说是去寻白巧桂了,人竟不在家中。   祁北南默了默,到底是没去接他。   两人顽在一处难分开,且也不是小孩子了,总有些自己的人情往来,不可管得太严格。   今日的课业有些重,他衣裳也没换,径直就去了书房里。   晚些时候,祁北南写完了课业,收拾了书箱。   不知是不是坐得久了没动,身子竟觉着有些冷。   探头窗前,眼见天色暗下来了,却还不见萧元宝回家。   这朝祁北南心中不免生了急色,取了伞要去寻人,方才到宅子大门前,就瞅着一辆马车往这头来。   不偏不倚,马车就停在了宅子门口。   车帘子一掀,萧元宝竟从马车上出来。   “多谢相送,还请回去替我谢过马郎君。”   萧元宝与车夫说罢话,见着大门前的祁北南,眸中一喜,连忙跨过阶梯跑上前去。   祁北南眉头微紧:“马家的车子?”   萧元宝点点头:“我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哥哥上回请来家里的那位马同窗。他甚是热心,说怕我一个哥儿受秋雨风吹受寒,要送我回来。”   “我想着怎好劳烦人,这样也不合礼,便谢绝了他。不想这马郎君竟自从车上下来,把马车腾出,要车夫送我家来,他在茶楼里等车夫再去接他。”   “我再拒不得,只好坐了车家来。”   祁北南听着萧元宝说完,轻轻给他顺了顺头发,道:“没受冷便好。”   他伸手牵过萧元宝,拉着人往宅子里去。   须臾后:“马俊义确实和善,却也并非是个热心至此的人。”   萧元宝不明所以:“嗯?”   “他应当是喜欢你。”   祁北南没绕弯子,他不想等萧元宝慢慢去发掘这件事,早说让他心里早点有些谱儿:   “喜欢,总是会额外照顾些的。”   萧元宝一愣,旋即道:“怎么会!我与马郎君不过就见过一回,便是上次在家里吃席面儿的时候。”   “一面之缘亦是足够了。”   萧元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嚒。   他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祁北南未再多言,只道:“进屋吃饭吧,也是有些饿了。”   萧元宝有点心不在焉的,应说了一声:“好。”   夜里,祁北南打了两个喷嚏。   觉着有些冷,心头想着事,也未曾留心。   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身子滚烫起来,方才知病邪侵体,染了风寒。 第68章   早间秋雨已经停了, 不过外头还不曾晾干,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的落进水渠里,倒是别有一番清晨的静谧。   园子里风吹着, 怪是冷。   扫地的铁男干着活儿也加了件衣裳穿在里头。   昨天夜里吹风, 街巷里的樟树叶子落了好些到园子里。   湿糟糟的,一派秋败之色。   铁男瞧着不好看,于是早早的就把园子给打扫了。   萧元宝起身盥洗罢了,去灶上看吃什麽。   刘妈妈剁了羊肉馅儿, 包了些馄饨,又还蒸了鸡卵羮。   萧元宝瞧着吃了都是暖身子的,便没说要再添菜。   厨上暖和, 还感觉不上秋凉, 萧元宝昨儿夜里也没睡太好, 眼底下有一点点乌青。   “哥儿, 郎君今朝可是休沐?”   萧元宝听见说话声, 抬头见着是赵五哥。   他提着水回灶屋来, 道:“郎君向来起得早, 我一向水也送去得早, 这时间去取用过的人,发觉水都凉了, 郎君竟是没用。”   萧元宝闻言蹙起眉头:“今朝还不到休沐的日子呢。”   “莫不是睡过头了还没起?我瞧瞧去。”   萧元宝说着往祁北南住的屋子去,又还不忘嘱咐一声, 让灶上备着热水。   祁北南倒是早醒多时了,他惯起醒的早, 到了时辰, 自便苏醒过来。   只是今早一醒,脑子就昏昏沉沉的好似千斤重似的, 身子上也没力气。   他知道这是病了。   索性就躺在床上,心里有事,也懒得动弹。   “怎还不起来!”   萧元宝进屋子的时候,见屋里静悄悄的,钻进里屋瞧了一眼,床帐都还没拉开。   他还是头一次见祁北南在床上赖着,既是意外又惊奇:“上学该迟到了!”   “让刘五哥带话去书院吧,今日告假。”   祁北南的声音从帘帐里传出。   萧元宝正想问作何告假,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不对劲,沙哑又有些虚弱。   他也顾不得什麽了,连忙跑了过去,拉开帘帐,就瞅着祁北南缓慢的从床榻上坐起。   他穿着身白亵衣,本就显得素。   此下身体不适,墨发散乱在腰间,眸子光彩不多,唇干而泛白,更显得虚弱。   萧元宝靠近人便感觉出些非同寻常的热来,伸手摸了摸祁北南的额头,另一只手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放在祁北南额头上的手掌心被烫了个实在,他眸子大睁:“哥哥发热了!”   言罢,他慌忙道:“我立马喊铁男请大夫去。”   祁北南轻嗯了一声:“别忘了告假。”   萧元宝慌忙跑了出去,一通吩咐后,又匆匆端了一盆子凉水回来。   他打的井水,比缸里的水还冷些,绞干了帕子,速速去叠在了祁北南烫人的额头上。   另又取湿帕子,与他轻轻擦拭脖颈与手心。   祁北南发热,如此受冷帕子擦拭一番,确实要舒适不少。   他看着萧元宝眉头一直蹙着,抬起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道:“换季风寒,再寻常不过的病症,别担心。”   “哥哥鲜少生病,怎得还受换季所扰。”   萧元宝心疼又还难受,自小祁北南与他就不同,儿时他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卧床,总是他在照顾自己。   这么些年来,他记忆里头就没有祁北南卧病在床的时候。   冬日里雨雪天气,那般严寒的时候,他早起县学读书受了冷,却也只是咳嗽几声。   吃一副药下去,两日就好了。   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副强健的身子,突的就病倒了。   萧元宝不免有些自责,昨儿秋雨寒凉,他在外头耽搁那般久做甚。   晚回来就罢了,应当熬煮一碗姜汤驱寒的,哥哥一进书房去就没个时间。   “人食五谷杂粮,哪里会有不生病的。”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眼睛下的乌青,道:“看了大夫吃了药就好了,倒是你,昨儿夜里没睡好么?”   “这时候了,还关切我有没有睡好。”   萧元宝握着祁北南的发烫的手,与他捂凉手腕,责备他不知道关心自个儿。   “若对自己稍上些心,也不至风寒了去。”   说罢,他默了默。   “我昨天……夜里仔细想了想,哥哥说得对。”   “往后我再不与他说话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当然知道萧元宝说的是什麽。   嘴角微不可查的上扬了些弧度。   听他昨儿夜里仔细想了,最后是这么个结论,姑且不论对还是错,他心里都不自觉的松了松。   面上却一贯平和,问萧元宝:“为何?”   "我以为马郎君热心肠是本身就这般性子,外又因哥哥的缘故,这才待我那般。可听来,并不是如此。"   “旁的交情尚好说,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也便罢了。可情意却难还,还不起人家的东西,就不当受。”   祁北南听得心中欣慰,萧元宝想的和他想的一样。   他起始不好多说什麽,怕左了他的意思,毕竟马俊义喜欢的又不是他,他不能因为自己高兴就替人下了决定。   这般事,还得要看萧元宝自己的意思。   祁北南装傻:“你说得不错。理是这般,只是……你不喜欢马俊义么?他也是个难得的才俊。”   萧元宝闻言,嘴抿了一下,他放下祁北南的手,转起身去水盆浸帕子。   心里有点不高兴,说这话是甚么意思,是个才俊他就得喜欢了?莫不是他不喜欢马俊义还教哥哥给失望了?   “我年纪小,没去想过这些。等到要成婚年纪上,还早着呢。”   萧元宝有点赌气道:“马郎君与哥哥是同年吧?人家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定是着急寻个能管家照顾他的人,我如何能再耽搁人家的年月。”   “说来哥哥也当是加紧一番才好,晃眼弱冠了。”   祁北南被噎了一下,他道:“虽说成家立业。但我觉着还是先立业,再成家的好,我不急。”   “待着中举以后再去考虑这些事也不晚,至于什麽时候能成婚,顺其自然即可。”   萧元宝听这套模棱两可的说辞,心里头却舒坦了不少。   他又拧了帕子拿过去,继续与祁北南擦手,道:“只怕是到时候哥哥年岁大了,不好寻合适的人。”   “若寻不到,就一个人过呗。”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我娘去得早,那么些年,我爹不也一个人过的。我瞧着也挺好。”   “那不是因为有哥哥么,祁伯父有你陪着,这才不觉孤单。”   祁北南道:“我不也有你么。”   “还有萧叔,也不会孤单。”   萧元宝看了躺着的祁北南一眼,旋即又垂下眸子,轻嗯了一声。   “你若无意马俊义,也不可像你说得那般孩子气,就不与人说话了。到底是哥哥的同窗,如此这般,伤了和气不说,也教人觉着不坦荡。”   祁北南道:“无论怎样,当说清楚明白才好,莫教人觉着你吊着他。想来他也不是个痴缠的人,会有分寸。”   萧元宝应声:“知道了。只是马郎君到底不曾与我明示什麽,我也不好张口拒绝,只怕曲解了意思反倒是教人笑话。”   “他与鑫哥儿是亲戚,来往的也多。我便与鑫哥儿说,我年纪尚小且还不考虑婚配之事,鑫哥儿明白了其间意思,想来也会传达到马郎君那里。”   祁北南点头:“这样很好。”   他觉着明观鑫当是知道马俊义心思的,否则也不会与他说小宝寻老娘子学艺的事情。   过了些时候,大夫来同祁北南瞧了瞧,开了些药,倒确实没甚么大事。   按着药方子拿了药回来,萧元宝守着将药煎好端进屋来,祁北南身体已经不如先前滚烫了。   他怕人没力气,便到床榻前,将药汤一勺子一勺子送到祁北南嘴边,教他吃下。   药熬得浓,味也苦,这般一勺一勺的喝,未免苦得更厉害,倒是不如一口尽数喝下去。   不过难得受萧元宝喂一回药,祁北南靠在荞麦枕上,没多言,只老实的吃着药。   “哥哥好好歇息,睡一觉醒来就退热了。”   萧元宝要扶祁北南躺下,祁北南却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历来睡眠少,早间已睡足了时辰,这会儿睡不着。”   “喝了药就会困乏,定是好睡。”   祁北南不言语。   萧元宝见他不肯睡觉,无奈,转与他掖了掖被角:“不睡也可以,不过这时候再是不能费神瞧书了。”   祁北南点点头,道:“不过我一人在此处躺着,不瞧书也做不得旁的事,未免太乏味了些。”   说罢,看向萧元宝:“你一会儿可还有事情忙?”   萧元宝想着本是答应了桂姐儿,今朝要去帮她收拾采药人送来的草药,想了想,却还是作了罢。   “我能有甚么事,不过是在家里做些阵线活儿,缝两件冬衣罢了。”   “哥哥要是嫌一个人闷,我把线篓子端过来同你作伴就是。”   祁北南翘起嘴角,挪动了下身子,舒坦的靠着软枕:“好。”   萧元宝出去屋子,一会儿便返还了回来。   他唤铁男去给桂姐儿带句话,说今日家里有事就不过去了。   回屋子的时候,除却针线篓子,又还拿了些果子进屋。   他给祁北南削了几块儿梨,又还剥了些橘子与他吃,活似伺候老太爷似的。   “老娘子那头走明家的门路没能成,可有旁的法子?”   萧元宝叹了口气:“我也正愁这事儿。”   “兵书上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适应之处多,不单只是打仗上。你想结交老娘子,首要当晓得她的喜好,烦忧,如此见上面了,这才能投其所好。”   祁北南道:“请人出来做席这条路走不通,那便从旁的路走。这老娘子总不至于一直在家里不肯出门,可她欢喜往什嚒地方走动,你可晓得?倘若你亦在老娘子欢喜去的地方上,见着了人,又得晓她的喜好,总能寻着机会搭上话。”   “哥哥说得在理。”   萧元宝抬起眸子问祁北南:“可如何能晓得她的喜欢呢?我打听了一番,也只晓得老娘子自宫里出来,又为商妇。”   “不过说来也怪,这些算是隐私之事,外头上尚且能打听到,却打听不到老娘子的喜好。”   祁北南道:“因这些消息是老娘子自行放出来的,自然容易打听。她一个妇人,又没儿女在身边,来县里头养老,若不立些地位身份出来,容易教人欺凌了去。再来,许也是简单交待身世,好教昔日亲眷寻求。”   岭县距京都山高水远,一去数十载,通信不易。人与人之间,若未曾在同一片土地上,说不准哪一日就断了联系。   宫里出来的人,许多后半辈子都在寻亲,却也未得果。   “那我该如何知晓老娘子的喜好呢?”   祁北南笑道:“你便用个笨法子。费上半吊子钱,寻个跑闲的常在芙蓉街逛荡,守它个十天半月,不就晓得了。”   萧元宝笑起来:“倒还真是个笨又稳妥的法子。我明儿就去寻个可靠的跑闲人。”   下午些时候,赵光宗下学回来便直奔宅子这头。   过来,萧元宝正在喂祁北南吃药。   “我的好祁兄,你竟当真是病了,身子可好了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光宗早间在县学里,左不见祁北南来,右也不见来,快上课时,才得知人告了病假。   他就没见过祁北南因病告过假,还以为他是有旁的事装病告得假。   下学就急吼吼的赶来,不想人还真的卧在了床上。   “就是风寒了,早间吃了药已经退了热,明日定就能去县学了。”   赵光宗松了口气:“你也是难得了,竟也会病一场。”   萧元宝喂罢了药,同赵光宗道:“赵三哥哥坐会儿,我去与你拿些茶水果子来。”   赵光宗也没客气:“嗳。宝哥儿,我要吃一盏子你收的秋菊茶。”   萧元宝笑着说了声好,这才拿着空碗出去。   祁北南道了一句:“你嘴还怪是挑。”   赵光宗回过头,瞧着靠在床间的祁北南,戏谑道:“我嘴是挑,不似有些人舌头跟坏烂没了味觉一般。”   “少病之人就是不一般呐,药都要一勺子一勺子的吃,也是不嫌苦。”   祁北南睨了赵光宗一眼:“你话是真多。”   赵光宗笑起来,又道:“你这身子究竟怎么回事,我可不信落场雨就教你病了。是不是因着昨日的事情,心乱烦忧,这才惹了病?”   “在县学里拘着,迟迟不得来瞧我笑话,心头焦急难受了大半日吧。”   祁北南也不怕赵光宗的笑话,总之他今日已心情舒畅。   “知我莫若祁兄啊!”   祁北南低了声音:“你笑便笑了,若张着嘴到小宝跟前胡咧咧,教你好看。”   赵光宗啧啧了两声:“当真吓人得很,我哪敢多言呐。”   两人在屋里说了半晌的话,晚间还留在这头吃了夜饭才走。   休养了一日的祁北南,翌日一早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仿佛前一日的病症都是假的一般。   提了书箱子,又抖擞的去县学了。   萧元宝依言去寻了个跑闲人,是受与祁北南联络生意那个百事通给介绍的,瞧着年纪不大,且还眉清目秀的。   他与了人三十个钱,同他交待清楚,事情要是办得好,会再与他更多。   秋末上了,城里进进出出买卖粮食的农户很多,车子驴儿牛的,街上有些拥堵。   “打住些,打住些!前头的车子过了再上,莫要一窝蜂似的赶上去,堵起来半晌动弹不得,只耽搁更多的时辰。”   萧元宝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探头过去,竟然瞧见了方有粮。   只见人穿着一身县衙上的靛蓝差役服,腰间并着把大刀,这当儿上正带着两个官差在疏通街道。   萧元宝生等着人忙过了,才前去打招呼:“方大哥!”   “宝哥儿。”   方有粮瞧见人,也同萧元宝走过去。   “方大哥甚么时候来城里就的职,竟都不与我们知会一声。”   萧元宝笑着与方有粮道:“方大哥穿了这身差服,可真威风!”   方有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本是还有些日子才就职的,不过这不是秋收了么。县府上得忙碌赋税的事物,街上都是农户和商贾买卖粮食,拥堵得很。”   “县府人手紧缺,见我身子好全了,就提前将我招了来。我这就职几日,从早忙到晚间,都没得空。”   萧元宝道:“这阵子确是繁忙,差事要紧嘛。待着甚么时候得空了,定要来家里吃酒。”   “不肖你说,我也来的。”   说了几句话,方有粮就要去忙了,萧元宝也没多耽搁人。   瞧着方有粮如今有了事做,他也当真替他高兴。   如此,过了半月去。   这日午些时候,萧元宝托的那跑闲前来回了话。   “老娘子出门不多,这半月里拢共就出了门五回,三回去了药堂,另两回一次是去布行,一次便是闲走。”   萧元宝琢磨了一下,如此说来,老娘子的喜好还没打听出,不过很显然的能瞧出她的身子不大爽利。   倒是也有所收获。   萧元宝又问了去的是哪家药堂,又甚么时间去的云云。   一一记下后,与了跑闲事先许诺下的钱。   萧元宝心中有了些计算,他去宝春堂寻了桂姐儿。 第69章   过了几日, 萧元宝按着时间出了门。   他在杏林医馆外的街角上立了好一会儿,一直守看着医馆人进人出。   直到一顶蓝布小轿儿在医馆门口落下,随轿的丫头撩开帘子, 内里走出了个妇人。   只见那妇人梳了个端庄大方的髻, 二姐儿教他认过,唤做髻。   发髻前簪戴着把银镶玉的梳篦,身上是件烟墨色沉稳长裾,衣料子远可见的好。   萧元宝料想这就是那位冯姓老娘子了。   说是老娘子, 然则他今朝见了人,娘子并不见老,瞧着不过像是个三十余的妇人。   他与人一前一后进了药堂, 走得近了。   瞧那娘子的眉眼, 倒是和善之相, 可那双生得并不多出彩美丽的眼睛, 甚是清明干练, 好似什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似的。   萧元宝头次做这般刻意接近人的事, 且见了这娘子, 觉着不是个简单人物, 心里更有些惴惴的。   不过筹谋了这许久,好不易得着机会, 怎能缩回去。   “娘子的这把梳篦当真是精致好看,不知是哪间铺子打得。我有一姐姐将要成婚, 寻思着送她点什嚒礼才好,今日见娘子这把梳篦, 也想打上一把送与姐姐做成婚礼。”   冯娘子拿了药, 正欲等着结账,萧元宝亦捡买了点家中常备的草药, 一同前去等着。   趁机与人搭话。   冯娘子上下打量了萧元宝一眼。   萧元宝今日特地收拾了一番,穿了件绸子衣衫,瞧着不似那等穷寒人家的哥儿。   瞧着萧元宝眉眼讨喜,冯娘子便回应了他的话:“我这梳篦,并非是县里头打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着这般精致,我便说城中不见如此手艺的匠人。”   萧元宝可惜了一通。   眼儿又落在了跟着冯娘子的丫头身上,见得她手上拿着一盒丸子药,道:“娘子吃朱颜丹?”   冯娘子闻声,转再看向萧元宝:“哥儿认得这药丹?”   萧元宝道:“我有一好友专妇症,无事闲耍时,她便教我识些草药丹丸,恰见过此药,听闻治疗妇人腹痛通用。”   冯娘子听罢,不由得多问一声:“你这位好友专妇症?不知是男医还是女医,亦或是哥儿?”   “我那好友是位女医。”   话罢,有药童招呼,萧元宝恰到其时的止住了话头,旋即拿着药去结账了。   付完钱,他也没再前去与冯娘子说话,转就要离去。   “哥儿,你且等等。”   萧元宝方才出门,身后便传来声音。   冯娘子追了上来:“将才听闻哥儿识得擅妇症的女医,不知这位女医在何处医堂,可否引荐一番。”   萧元宝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做声响:“这有什嚒,我引了娘子前去便是,左右我家去也顺路。”   “那就多谢了。”   萧元宝一路上都与冯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多时,将人引去了桂姐儿那处。   他与桂姐儿打了招呼,白巧桂热络的接待了冯娘子。   与之看了脉,便要引之去内室中看症。   萧元宝便未继续痴缠着留,那冯娘子见状问了萧元宝的姓名,两厢还落了住址。   出了宝春堂,萧元宝才长松了口气。   今日看似碰巧的一番搭话,实则却废了他好多功夫。   得晓冯娘子身有病痛常去医馆,可他又不知冯娘子哪里不舒坦,自己如何才能对症下药帮上忙。   他便请了桂姐儿与他一道走了一趟杏林堂,一番查问,这才得知冯娘子吃朱颜丹。   桂姐儿一下便晓得了冯娘子有妇症,知晓这层,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今女医,会医的哥儿并不多,妇人夫郎有了不适症状,也不好寻男医看诊。   寻不得合适的大夫,便只有吃通治妇症的朱颜丹。   若冯娘子识得专妇症的女医,想来也不会常出门来受男医看脉,再买朱颜丹了。   翌日,萧元宝又去了一趟宝医堂,问起桂姐儿冯娘子的病可治得。   桂姐儿言倒不是甚么危及性命的病症,不过就是素日里身子会有些不爽利,单吃朱颜丹治不住,还得要配合着医治一番。   “我与冯娘子交待了,让她三五日间就过来一趟。我与她医治,用不得俩月当能治好。”   “你要与她搭话,按着日子来便是。”   萧元宝听罢,夸说道:“我们桂姐儿医术当真是了不得,这回要是没你,我可真没法子了。”   白巧桂嗔怪了一声:“我的医术自是还不错的,我近来可都在认真研习医术,连外祖父都夸说我用功。”   说着,她面庞微红:“书呆子近来读书更用功了,我也不能落他下乘。”   萧元宝啧啧:“果真还是罗秀才更能激励人呐,瞧得我好生羡慕。”   白巧桂道:“比起上进用功,谁能有你更能下功夫呀。为着拜个好老师,甚么法子都给用上了你。”   这日后,萧元宝按着冯娘子去看诊的时间,去寻了白巧桂两回。   他不好每回冯娘子去药堂都跟着去,这般太过容易教人觉着他别有用心。   不过好在混了个脸熟后,那冯娘子也和善,会与他们多说两句。   但萧元宝一直没寻着机会说起拜师的事情,因着冯娘子也从不曾张口说过她会菜。   这日,桂姐儿央着萧元宝想吃卤肉。   萧元宝想着谢她,便一早去肉市上捡买了一只猪头,一笼猪大肠。   外在还捡了些鸡鸭的肠子,胗子,这些卤出来味道最是好,就是要洗干净打理起来有些麻烦。   另又切了藕片,泡了木耳,剥了鲜笋,滚碎了煮熟的鹌鹑卵壳,一并闷卤了些素菜。   来了城里头,他也好些日子没做这些菜了。   索性卤做得多,与白巧桂提上一食盒送过去,还给祁北南也准备了卤味做午食。   猪脸肉切了一碟子,素菜捞了一碗,与刘妈妈、赵五哥跟铁男吃。   “想这一口好些日子了,宝哥儿你做得味道我觉着比城里那些铺儿摊子上的都要好吃。”   萧元宝提了食盒来,白巧桂忍不得馋,整好堂子里没甚么人,她便拉着人躲去了里间吃卤味去。   才出锅没多久的卤味还热乎乎的,笋脆肉香,好吃的她眯起眼睛:“我要分些出来留着,晚间与书呆子送去。”   “你啊,甚么都念着他。”   萧元宝坐在一头的圆凳儿上看着白巧桂吃,瞧她吃在兴头上,却也生停下来要给罗听风留一口。   不由得摇头,却又起身来帮着她往旁的食盒里留卤味:“便是你要与他留些,也是够的。今儿我备下的菜肉都多。”   “秋后牲禽肥壮,买卖的人多,这些东西也好买。你只管坐着吃,我与他收拾些出来留着就是了。”   白巧桂点头称是,两人闭门在里间,她也不顾甚么姿态,大口往嘴里塞着卤大肠。   肥香软糯,越嚼越觉得香。   正说着话,门却响了响,有个小药童来传话:“桂姑娘,常寻你看诊的那个冯娘子来了。”   白巧桂嘴巴一顿,望着萧元宝眨了眨眼睛:“今日如何来了,不是她平素来瞧诊的时间呀?”   萧元宝取了块帕子出来递与白巧桂擦嘴:“你是大夫,如何还问起我来了?”   “你教她稍等片刻,我这就来。”   白巧桂与药童说了一句,匆忙去净了净手。   萧元宝在屋里将摊在桌子上的碗碟儿收拾好了再出去的。   出来就见着白巧桂正在与冯娘子把脉,她面色红润,可见面上的喜悦。   “新开的药娘子受用,竟是比预期还好得快许多。”   冯娘子收回手腕,道:“便是觉着见好,忍不得欢喜,这才没有按着日子就过来了。”   说罢,冯娘子见着萧元宝从里间出来:“哥儿今日也在,当真是巧。”   白巧桂笑说道:“我嘴巴馋了,央了他做些卤味与我送来。这不,还不到午间,我便忍不得先在屋里打了牙祭。”   “怪不得我嗅着一股香,很是惹人馋。”   冯娘子病症见好,心中高兴,话也比平素多了些:“幼时家中不见宽裕,馋了肉,娘便买了卤味家来解馋,一家子吃得美。那味道留在心中,再是好滋味的珍馐都比不得。”   萧元宝见势道:“娘子要不嫌,不妨尝一尝我做得卤味,瞧瞧可能与儿时的味道沾上些边。”   “我师傅料理卤味下水很有一手,许多人吃了都说好,我姑且学得一手。”   “这怎好意思。”   冯娘子道:“只怕白大夫还没见过要吃大夫菜肉的病患。”   “娘子哪里话,东西便是要人多吃起来才好吃。”   白巧桂道:“冯娘子勿要客气,试一口菜又能如何。”   两人邀着冯娘子进了屋,启了食盒,取了新箸儿教冯娘子吃尝。   那冯娘子进了屋也没再客气,动了筷子,夹了块卤大肠吃罢,又吃了一截卤笋,面上起了笑容。   冯娘子在宫中十年,甚么珍馐佳肴不曾吃尝过。   这般最下等的猪下水吃食,粗略的制作手法,与那些价值数金的珍禽美肉,几十道工艺所出的菜食全然无法相较。   可民间市井菜肴,独有的烟火气、人情味,是那些考究的珍馐所不曾有的。   这些于天潢贵胄而言的腌臜之物,却是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的盘中好菜。   一口肉,一口菜,教她不禁忆起自己在家里做姑娘时,爹娘俱在,一家子团聚在一起的时光。   彼时虽家中不见宽裕,可人却更容易满足。   娘亲带回一方豆腐,一包卤杂碎,她就能欢喜的满院子跑。   如今不愁吃也不缺穿,可却再难欢喜一场。   “哥儿当真好手艺,我幼时常去买的那家卤肉铺子早已不见踪影,在闹市上寻买了好几家卤肉吃,味道却都差那么一些。”   冯娘子道:“倒是哥儿卤做的,还合我胃口。”   萧元宝晓得冯娘子的话有客气的意思,可受这么一位见多识广的擅厨的娘子夸上一句,他还是十分欢喜。   “幸得娘子不嫌粗陋,我这点子功夫都上不得台面。”   “哥儿如何妄自菲薄,我这老婆子旁的不说,吃食上略有些造诣。这菜肉的味道,沾上舌头,便晓得哥儿是个有手艺的。”   萧元宝道:“娘子好灵的舌头。不瞒您说,幼时,我觉着做菜了不得,家里便费尽了心思与我寻得了位老师,学到十二三时终于掌了勺,在乡下置几桌子席面儿还算得心应手。”   “年中来了县城上,本想继续做老本行,与人置席掌勺,奈何却没有人脉。打听一番听闻县里的灶人堂可与灶人人脉,要收不少的银子也便罢了。”   “得闻我是乡野灶人,不曾有师傅教过城中席面儿上的菜,我竟是缴纳银子入堂的门槛都不曾达到。”   冯娘子闻罢:“哥儿是个上进人,年纪不大,竟已掌了勺,说来也是十分本事。”   萧元宝笑道:“娘子切勿夸我,便是昔日在乡野上人人夸说,教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真有本事。这朝来了县城,看了更广阔的天儿,才晓得我那点子功夫,全然不够瞧。”   “好在是早早泼了我冷水,我也好趁着年纪尚且不算大,还能好好长进一番。只是手艺容易,师傅难寻。”   冯娘子静听说完,心中已有了定论。   这朝总算是晓得了这哥儿近她的目的。   她在宫中十年,又在京城十数载光阴,不说成了人精,却也炼就了双毒辣的眼睛。   自打萧元宝头一日在药堂与她搭话,又还热心引她来宝医堂,她心中便已经有了猜忌。   哥儿与这白医女是好友,家离宝医堂又还近,何故绕路去杏林堂那头买些寻常的药。   后她来宝医堂看诊,哥儿又恰好出现,虽是次数不多,可种种迹象来瞧,怎会不是刻意为之。   冯娘子心头有了数,可哥儿并未有甚么害人举动,她也便没多管。   时至今日,人才算吐露了他的目的,倒也真是稳得住。   冯娘子无心收什嚒徒弟,也没心思受请去给官宦人家教养哥儿姐儿。   她上了年纪,颠簸半生回了乡,只想闲散养老过清闲日子。   于这般刻意接近人的哥儿,她不反感也没欢喜,见识的多了,心中便平淡的很,这不过就是个识人的手段而已,若未有歪心思,大家不戳破相安无事。   不过这哥儿为了识得她,倒还真下了功夫,也实打实的帮她解了烦忧。   说来,也是个上进会办事的哥儿,为着前程钻营谋划的人从来都不寒碜。   她要是指点个小灶哥儿做几碟子城里席面儿上的菜,也不是甚么难事。   便当是寻个人说说话儿,打发一二晨光罢了。   于是冯娘子看向萧元宝,道:“哥儿若得闲,无事时可到我家中坐坐。老妇也曾见识过些菜式,可与哥儿探讨一二。”   萧元宝闻言喜出望外,竟是不想冯娘子这般上道,他连忙道:“如何不得闲,娘子不嫌我上门叨扰就太好了!”   白巧桂也替萧元宝欢喜,她道:“不知二位灶人切磋手艺的时候能否唤上我,虽说我是不懂做菜,不过好在长了张嘴,吃得来东西。”   冯娘子道:“白大夫乐意登门,我再是欢喜不过。”   祁北南从书院下学回家时,就见着萧元宝喜滋滋的正在园子里给花草浇水。   嘴里还哼起了小调儿。   “甚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家来,丢了水瓢,连忙迎了上去。   他摆着脑袋,得意道:“冯娘子请我去她家中做客,说要指点我做菜咧。这朝我可有新的师傅了!”   想想冯娘子一身的本事,他能与之学习,心里就欢喜得不行。   祁北南扬起眉,这些日子倒是晓得他都在为拜师的事情奔忙,但也没听闻甚么进展,忽的与他说事情成了,不便意外:   “你是如何说动冯娘子的?”   萧元宝便将这些日子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   又道:“今朝撞见冯娘子倒是机缘巧合,嗐,说来步步筹谋,有时候还真不如巧合。”   祁北南笑起来:“若是未有你提前的筹谋,今日便是碰上冯娘子了,那也未必能得机会。”   “她主动张口说愿意指点你,实则也是承你与她介绍桂姐儿看诊的情。否则无缘无故的,谁愿意往自个儿身上揽些事情。”   萧元宝仔细想想,说得也是,到底还是因有所准备。   经此一事,他得了甜头,再不嫌费许多周折去做一件事了。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说来,我们小宝也会谋事了,真是能干。来日可期呀!”   萧元宝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在祁北南面前也从不加掩饰自己那些不好在旁人跟前展露的情绪。   “这是自然。待我同冯娘子学上几招,将来那些置席面儿的人家还不得争厢来请我,届时我还要端着架子,吊高了来卖咧。”   “否则都对不起我这些日子的折腾。”   祁北南好笑,想当初他读书求学,为了让夫子先生指点他的文章,亦是没少费功夫。   如今再瞧萧元宝,心中感慨颇多。   两人并着肩松快的说着话儿往屋里去,没多时,铁男来说,方有粮来了。 第70章   “想着来县里有些时月了, 先前一直不得空来看你们俩。秋收上忙得不成样,我每日回去倒头便睡,这县里的差事儿干着呀, 不比在家里种地轻松。”   “这朝入冬天冷起来了, 府衙里可算是松快了些,瞧着时辰还早,顺道就过来了。”   方有粮提一角秋小酒外在些豆腐来。   祁北南喊着方有粮去厅上坐,瞧人还穿着一身衙役服, 笑道:“我信你的话了,也当真是挂记着我们的,下职后就来了。”   “先前小宝同我说在县里撞见了你, 穿着衙役服可威风, 今日一瞧, 果真威风!”   “你可别笑话我了, 这身衣裳一穿, 跟那驴子黄牛套上了架子没甚差别, 都得干活儿, 哪里还有甚么威风不威风的。”   方有粮摇着头道:“日里, 一会儿这个老汉气哄哄的跑来,官爷, 那个谁占了我的摊位;一会儿小娃娃又揉着两只眼睛哭跑来,官爷, 俺寻不见小爹了……初始办起事来我觉着还怪是神气,时日长了, 耳朵终日都嗡嗡嗡的。”   “我还望着早些把我轮调回去看牢房, 盯着那些犯事儿的,可比在外头巡逻管理秩序要清净得多。”   祁北南听着方有粮说起任职的事情, 一张嘴叨叨叨的张开就闭不上,当真是满头满脑的官司。   不过虽是说着差事儿的繁杂琐碎,但祁北南瞧得出来,方有粮神采奕奕,是乐在其中的。   见他如今这般,祁北南也为他高兴。   “方大哥,你怎拿了恁多豆腐来,家里是背着咱们开了豆腐坊不成。”   萧元宝打开方有粮提来的豆腐,说是只带了两方,他瞧着里头不单有两方水嫩嫩的白豆腐,还有起码半斤的毛豆腐,一叠豆干儿。   方有粮凑上前去:“哎呀,这唐大爷也真是,怎又给偷塞了这许多的豆腐来。”   萧元宝听这话,道:“敢情方大哥自买了多少豆腐都不晓得。”   “我与那豆腐坊的大爷说要两方豆腐,想着拿过来煎了下酒吃嘛,没留神儿就教大爷多包了些。”   萧元宝立嗅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来。   “方大哥说卖豆腐的是唐大爷,可是在那间换做甜水豆腐坊的铺子上买的?”   “宝哥儿也买过他们家的豆腐?”   萧元宝道:“城里就他们家的豆腐卖得最实惠,同样好的豆腐,同样的价钱,在甜水豆腐坊上便能多买上半方。”   “家里灶上的刘妈妈最爱去他们家买豆腐,我也跟着去过两回咧。虽说唐大爷热络,也总多送上点儿,可再送也没见过这般给人送的。”   说着,他嘴角翘起来,眼睛也眯上些。   转头与祁北南道:“这豆腐坊上,唐大爷和他的夫郎就只生得个女儿,十分的水灵,二十余了,还替家里忙活着豆腐生意,还不曾许人家呢~”   祁北南很是上道,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原来如此,小宝,下回你要再去买豆腐,不如就跟方大哥一道去。”   “哎呀!你俩,你俩!一个斯文读书人,一个没嫁人的小哥儿,怎跟咱村里的那些娘子似的爱乱说闲的。”   方有粮教两人说得抓耳挠腮:“就不是你们说的那般,人唐大爷豆腐坊生意好,又良善,便有些地痞流氓不要脸想前去占便宜,扰人家唐姑娘,我撞见了将人赶了走。唐大爷便总挂记着这事儿,每回遇见都要送我豆腐。”   萧元宝听得眼睛发亮:“呀~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哥哥,那个词儿怎么说的?”   祁北南附和:“英雄救美。”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方有粮受两人合着戏谑了一通,一张脸涨了个通红。   萧元宝见状拎走了豆腐,道:“方大哥,我捡了虾头熬油来煎这些毛豆腐,保管做得香喷喷的,也不白费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话毕,他便溜了。   教方有粮想辩驳都没来得及辩驳。   “你也不管管他~”   方有粮一屁股坐回去,无可奈何,只好与闲磕着干果子的祁北南告状。   祁北南好笑:“人家说得又没错,我瞎管呀?一会儿煎豆腐都没得吃。”   方有粮老实闭上了嘴。   “不过话又说回来,方大哥你也真是老大不小了,我如今都快要赶上认识你时的年纪了。你看你,还是光杆子一条。”   “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你也当有自己的日子了。”   祁北南奉命催着婚:“许你不爱听这些,我却还是得同你说道。人不能总沉溺于过去,现在日子可见的好起来,总得去试着新的开始吧。”   每回方家人见着他,都唤他帮着劝一劝方有粮。   他早两年也都还帮着方有粮说话,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如今转眼人都三十往上了,他觉得也是时候开口劝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里人忧心我,也不敢张口与我多提婚事,他们觉着是家里拖累了我。”   方有粮道:“其实我从没觉着家里拖累,这些年一家子互相扶持着过,爹娘体贴人,弟弟妹妹都省心乖巧,我是心甘情愿为家里奔忙的。”   “你也是为着我好,往后若是遇见合适的好人家,我定也会为自己的大事好生考虑一番。”   祁北南见他听劝,应声点了点头。   “我的事情姑且放上一放,还有一桩喜事我今日特地说来与你们听。”   “二姐儿和胭脂铺冯小子的婚事定了,日子在腊月二十。”   祁北南听闻喜事,也高兴一场:“便说许久不见二姐儿了,原来在准备出嫁的事情。”   “也是才看好日子,她面皮儿薄,这些事情也不好由着她一个姑娘四处说,本是想亲自来告诉你们俩的。不过我今儿过来,嘴里也藏不住话,提前就与你们说了。”   “好事情,早知早欢喜,谁说我们都高兴。”   祁北南道:“到时候送嫁酒可是摆在乡下?”   “嗳,就在乡里头办。”   萧元宝煎了一叠儿香豆腐端来,就听见说二姐儿订亲的事情。   他连忙凑上前去:“可要我回去置席面儿?”   方有粮道:“事先是这般想的,可二姐儿说想那日你在房里陪她,与她上妆,做姑娘最后的日子能瞧着你。”   “说的也是,二姐儿以后嫁了人就不似做姑娘时那般好寻着一处顽了。送嫁的日子还得多陪陪她才是,在灶上打转,连人都瞧不上两眼。”   萧元宝心中欢喜的不行,已然开始盘算起来:“日子也不远了,我可得早些与二姐儿好好备一份成婚礼。”   方有粮道:“要不然宝哥儿与我也出出主意,我这个做大哥的,还真不晓得给二姐儿准备甚么好。”   “这可得自己想啊。”   萧元宝道:“我的主意分了大哥,那我咋办。”   三人喜悦的说了一通二姐儿婚事的事情,又说了些夫家的情况。   就着油煎豆腐,祁北南和方有粮吃了不少酒。   待着方有粮从宅子出去时,太阳已经偏了西。   初冬的天本就有些冷了,太阳落下去,起些风更是凉人。   方有粮裹紧了些衣裳,宅子里烧了炭,不觉得冷,出来登时就觉察出了炭火的好处来。   一阵风过来把他的酒意都吹散了不少。   他大着步子出了巷子,进了主街,预备家去。   街市上行人伶仃,摆小摊子的商贩几乎已不可见了,独只有开铺面儿的坐贾还在柜台前拨算盘,也是差不多等着要打烊。   “哎哟哟,你们怎么驾得车,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教你们给撞散架了去。”   “这是要老汉我的命呐~”   方有粮循着声儿走上前去,只见一头发花白的老汉扶腰瘫躺在地上,正在哀嚎。   他身后停下了一辆驴车,一相貌端正的男子急匆匆的打驴车上下来。   “大爷,你可有事!”   男子要去搀扶地上的老汉,那老汉却不肯,只一个劲儿哀嚎:“你们将车子驾得这般快,撞坏了老汉我,你们得陪我钱!”   “大爷,我们的驴子速来温顺,知晓在街市上,行得已经很慢,断不会撞着你的。”   地上的老汉瞪圆了一双眼:“没撞着我怎会躺在此处,你这人,如何这般没良心!驱车撞了老人家还不认,莫不是以为我是那般豁出性命讹你钱财的人?”   男子听着老汉中气十足的声音,哪里像是被撞伤了的模样。   奈何他躺在路中央哀嚎着,不肯让路,铁了心痴缠着人,教他没办法。   驴车上抱孩子的年轻妇人见状要下车来,男子连忙将人唤了回去,怕孩子吹了风着凉。   “你便说你要多少钱才许我们走。”   “十两,你给了钱我自前去瞧伤,不耽误你们的事儿。”   男子听闻这狮子大张口,气道:“大爷,凡事讲求点良心,我是瞧你上了年纪,想着与你一点银钱,你这未免也忒黑心了些。”   “你撞了人,还说老汉黑心,有没有天理了。”   老汉立时撒泼起来:“哎哟哟,大伙儿快来瞧啊,出人命咯!这霸道不讲理的人呐,牲口撞了人就想跑~”   男子正当不知如何时,方有粮快步走了过去:“老秦头儿,年底上,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要是皮子痒,那便到县衙里去吃上顿板子去。”   那地上撒泼的老汉一只眼睛扫见孔武有力的方有粮,暗道倒霉。   怎生这个时辰了还有衙差巡街。   他不敢惹官差,悻悻的爬了起来:“皮子没痒,皮子没痒,我就是跟这相公兜兜乐呢。”   言罢,人灰溜溜的便跑了。   男子见状,松了口气:“多谢官爷,否则今日遇了这泼皮,还真不晓得如何是好。”   方有粮正想说小事一桩,车子上却传来一声试探的问:“是……是方大哥么?”   方有粮闻声望去,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接着车子上的年轻妇人惊喜的抱着孩子下车来:“方大哥,竟真的是你!”   “柳姐儿。”   方有粮看着那张眉眼熟悉的脸,后知后觉的笑了起来。   柳儿褪却姑娘时的青涩,已然有了妇人的丰韵。   她面色红润,眉眼柔和,俨然是过得不错的模样。   “夫君,这是我同乡的一位大哥。”   柳儿欢喜的同身侧的男子介绍了方有粮。   男子见状,连忙又深谢了方有粮一番。   “都说了是同乡,还这本客气作甚。”   方有粮道:“有些年没见着柳姐儿了,这朝可是回乡省亲?”   “嗳,我这回与夫君家来,顺道带着孩子给爹娘瞧瞧。他们还没见过外孙呢。”   方有粮探身上前去瞧,孩子尚小,不过两岁的模样,已然在柳姐儿的怀里睡着了。   白乎乎肉唧唧的一个哥儿,怪是可爱。   “一路赶过来,累得睡着了,不然还能教孩子唤上一声舅。”   男子与孩子轻轻掖了掖襁褓,又与柳姐儿拢了一下披风。   方有粮连连点头,说很好。   “方大哥,你甚么时候做了官爷,好生威风。若不是你的声音还没变,我都不敢认。”   方有粮笑道:“也不过是今年的事情,说来也是机缘。”   他有些想谈,可张了张口,又未在深谈下去。   “我回村里要是你们还没走的话,得空说与你们听。”   一阵风吹来,他道:“天色暗了,一会儿就更冷了。你们夫妻俩带着孩子,先早些回去,也省得教家里人左右等着担忧。”   “嗳,好!方大哥回了乡,到我家里去吃盏子茶。”   男子扶着柳姐儿上了车去,自再前去驾车。   “方大哥,今日多谢了你。”   方有粮点点头,与探窗出来的柳姐儿还有他的夫君挥了挥手。   风吹得街市两旁的叶子簌簌作响,驴车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仍旧还痴痴的站在风中,望了良久。   街角的羊蹄子店率先挂起了一只灯笼,在慢慢昏暗下去的天色之中,起了光明。   方有粮倏然一笑,他迎着风大步的朝着自家前去,心里头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像是积压在心里头很多年的一块石头,忽的撤了去。   这般感受,他一时有些不适应,可很快,就觉着甚是轻松。   冬月里,萧元宝往冯娘子的宅子里去了几回。   他有做菜的底子在身上,又还机灵,要学一个新的菜很快。   几次下来,陆续学会了如何料理羊肉、鸽子、鹌鹑,鹿肉、鸳鸯等鲜肉。   分别取用这些肉,每种至少会三个菜出来。   冯娘子言,待这些生禽料理得熟了,过阵子若好采买,再教他治水里游的。   像是螃蟹、王八、虾子、蛤蜊、沙鱼等等……说出来的菜式更是五花八门。   都是以前萧元宝少有接触,或是不曾接触上的。   每回从冯娘子宅里回来,他都受益颇多。   冯娘子起初是本着还萧元宝一个人情,简易指点他一二的心思。   可时日长久的接触下来,她倒是愈发的欢喜起萧元宝了。   萧元宝学东西认真,教他一回的菜,下回来,味道就能拔高,可见家去没把学的东西放在一头,而是又狠下了功夫。   做师傅的,哪里会不欢喜聪慧肯上进的徒弟。   外在萧元宝又是个贴心人,听人咳嗽一声,雪梨汤便送来了,胳膊腰身一酸,药膏药酒又送来了。   知晓她想着儿时的那口市井菜,也是变着方儿的与她做来吃。   人心都是肉长的,像她这般上了年纪,快五十的孤寡老妇。   受人这般惦记关切,再是见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也忍不得心头暖。   渐渐的,从萧元宝隔着七八日自行厚着脸皮前去请教一回,成了三五日间,她便要唤丫头借口做菜去喊他来。   萧元宝倒是乐得跑过去。   冯娘子教了菜,就端出上好的点心果子出来教萧元宝吃,又与他说些宫里京城中的趣事,能把人留到夜饭吃了再走。   “冯娘子未免也太能待客了些,以前午些时候就回来了,慢着开始下晌才回,如今是天黑了方家来。只怕再过些日子,要腾出一间屋子来,教你在那头宿下了。”   萧元宝从冯娘子平日里乘坐的小轿儿上下来,就见着祁北南已经在自家宅门前的门房里等了好些时候了。   他突突跑去,宅门前的两只大灯笼照得人眼睛晃晃的。   祁北南立在门前,长身玉立的人,却是一股哀怨相。   萧元宝知道人不高兴了,伸手摸了摸祁北南的手背,道:“哥哥的手怎么这么暖和,我一路冻着回来,觉得好生冷。只怕这天气是要下雪了!”   祁北南闻听人冷,宽大的手掌盖住了萧元宝的手,将他两只手拢在了手心搓了会儿。   “谁教天黑了才归家的。”   “我能在冯娘子那学到好多东西,她见识真了不得。甚么菜都晓得,甚么衣料布匹金银首饰都认得。她有心留我,我也乐意听她与我说话。”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脸颊子一下,冷冰冰的,鼻尖还有点泛红。   他想着,你俩倒是乐意了,却是不管旁人的死活。   “冯娘子欢喜教你那些见识,也是你讨人喜欢。乐意学,便多学一些。”   祁北南转牵着萧元宝的手,往宅子里头去,一边走一边道:“得好生泡泡手脚,瞧你的手都冰人,更不提脚上了。”   腊月初几上,城里下了场雪,跟着雪来的,还有秋里出去的商队。   明家和杜家的两支商队,赶在年前,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第71章   这日一早, 明员外亲自带着商队买回的纱绸登了祁家的门,一来把料子送上,二来答谢与祁北南的这桩生意。   手脚麻利的仆役, 足足抬了两大个箱子前来。   “那纱绸人在并州云中县下一处庄子上, 商队到了县里,遣了人去打听接洽,这才成的事儿。”   明达说起来欢喜:“商队领头传信儿回来与我言,云中县是个闭塞的小县城, 通商之人少有往那头去做生意。若非是出发前得了确切的消息,否则谁会想到那般小地上还有好货。”   “冬季天寒,买纱绸的人少, 纱绸人卖出去也没几匹布。预备存够了货, 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售出去。”   “可压了货在手头上, 到底心里头也不安稳, 商队前去商谈, 他便愿意将有的货先出了, 转做银子捏在手上另行存货。”   明达教下人开了箱子, 同祁北南点看纱绸:“这些料子唤做挽月纱, 正如郎君所言,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   “我一门外汉姑且在白日里瞧着这些料子都觉好, 更别提是月色下了。”   祁北南拾起一匹光滑轻薄的料子瞧了两眼,上回见到这绸纱, 还是他前去京城赶考的时候。   那年进到繁华巍峨的京城中,舟车劳顿, 已是明月高悬, 只见楼宇高处有人穿得这么一身衣衫,揽着一身月华, 活似广寒宫的嫦娥下凡了一般,教人看痴了去。   祁北南道:“天气暖和时身披华衣,月下赏花吃酒,何其光彩照人。”   明达应声附和:“祁郎君好眼光。鑫哥儿爱买些料子,眼光最是刁,瞧了这纱绸,也生是央我要了半箱子去。”   他颇有些想知晓祁北南是如何知道并州县下的庄子里,那般远的地界上,会有这样的好料子。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并没有不知事的张口去刺探。   祁北南并非池中之物,人自有些门道在身上。   贸然询问,只怕教人多心,得罪了人反倒是不美。   无论他如何得知,总之是把这桩生意与了他做,又何须追根求源。   明达转言要紧事:“商队前去采买,与纱绸人谈的价格是两贯钱一匹。郎君所出一百贯,拿得五十匹料子。”   他取出此次买纱的账簿,同祁北南一观。   挽月纱甚么价格祁北南心里有数,当初他初见这纱绸觉得好看,也想买一匹与萧元宝捎去,可彼时料子已经在京都风靡,价格飞涨到了十余贯钱。   他手头紧,又还要遣人送东西到岭县,路费更是了不得,便只好作罢。   如今两贯钱一匹,属实是价贱。   城中那些料子中上等,款式老旧的丝绸尚且要三四贯钱的价格,挽月纱料子虽不说上等,但新颖,这般价格买下,自然是很合适的。   不过祁北南也算得来账,挽月纱之所以能低价拿到,一则是尚未大肆在市场上流通,价格还不曾涨起来。   纱绸人还未把生意做稳,遇见明家这般大商队,能一回盘空他的积货,足可见实力雄厚。   两厢必然不会只做这一回生意,定拟了契约,往后还会拿买货物。   为此才谈了个十分低廉的价格下来。   大树底下好乘凉,祁北南就是料到了这些,才站在明家这颗大树下乘到了凉。   “我与明老爷也是老相熟了,你生意的品性我是信得过的。”   祁北南扫了两眼账簿,作似意思了一下,实则他一目十行已经看了个清楚,道:“若是信不过,也不会将这桩不错的生意与明老爷做。”   他将账簿合上递还与明达:“明老爷,你说是不是?”   明达朗笑:“祁郎君所言不差,承蒙瞧得起鄙人。”   言罢,明达抬手,跟着的人单独抱来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他将匣子递于祁北南,道:“郎君说交情,我也厚着面皮再央一回交情。这桩生意还可长远的做,只是好不好做,还得请郎君行个方便。”   “货好,迟早是要兴起。只不过遍地布行都有挽月纱,时日长短上,大有不同。”   祁北南微微一笑,明达的意思他明白。   如今得了好货,明达是生意人,看得出这东西能得利,他当然想着得更多的利。   挽月纱在并州尚且不曾兴起,外地的丝绸商得知这般好货,到拿了货回地方上售卖,其间会有不短的一个时间。   明达想尽可能的延长这个时间,一家独自经营这桩买卖。   只要旁的商户不晓得拿货地,他不仅能在邻县售挽月纱,且还能去州府上售,以及邻府地江州。   州府上达官显贵比地方上云集,越是昂贵市面稀少的东西,反倒是越好售出去。   祁北南打开了明达奉上的匣子,内里是红绸铺底的四根金条。   一根当是十两重的规制,便等同于百两银,四根金条有四百贯钱之数。   他未言,把匣子放在了茶案上。   明达见状,摸不透祁北南是个甚么心意,道:“我知若非两家交情,祁郎君定也不会选择与明家合作这桩好买卖。”   “我诚心想守住这桩生意的路,若郎君嫌这点不够诚意,你只管开价。届时岭县上只你我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岂非美哉。”   祁北南对明达的利诱十分清醒,并不心动。   若说往后就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属实是长远盈利之相。   只不过还是那句话,家里底子薄,绸缎是要投大钱的买卖。   既是做丝绸,未必就只卖挽月纱一样,全然不卖旁的丝绸了?   倘若是自家的手艺人制造的挽月纱,那还能琢磨一番独只卖这一样料子。   实际便是,他们只是路途迢迢前去拿货的,其间有太多的风险。   若再行买卖旁的丝绸,姑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些银子投进去。   就算投进去了,此前从未经营过丝绸布匹生意,往后如何能经营下去?   “我不是生意人,挽月纱的买卖,未有长久经营的心思。而明老爷想做挽月纱的生意,怕却不止在岭县上吧。”   明达讪笑了一声,早寻摸出祁北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今再次觉出他心有盘算且不受人左右。   “祁郎君眼明心亮,当真瞒不过郎君的眼睛。”   祁北南看着明达:“明老爷这般有长远谋划的心思,才是商人当有的样子。商人不图利图什麽。”   “其实我不与旁人言拿挽月纱的路子并非甚么难事。我还能告知明员外,我得此路子的人亦不在磷州,且无心这些生意。”   祁北南道:“只是我不说,未必旁人就不能从别的路子上得知。届时又当如何?”   明达听闻祁北南的话,知晓事情有了苗头,心中大喜。   “祁郎君只管安心,只要你答应不张口,我自有法子防范,能保得一段时间上只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   “倘若是有人知晓了路子,郎君信我给我这桩生意,我也定信绝非郎君所传出去。”   祁北南道:“话说在前头,对谁都好。届时若出纰漏,也勿因猜忌而伤了交情。”   “为彼此安心,明老爷的心意我收下便是。”   明达欢喜不已:   “与郎君这般明事之人交往,当真爽快。”   祁北南笑了笑:“明老爷吃茶。”   上午明达脚下生风的走,下午与杜家生意的中间人也来了。   商队一切顺利,拿得货也不错,不过祁北南投的钱要等着货出了才能分成拿回。   此先送来了一箱子东西,算是商队送的。   祁北南打赏了中间人半吊子钱,与萧元宝开了箱子来瞧。   箱子里东西繁多,装整得却整齐,五花八门的甚么都有。   女子哥儿贯常用的胭脂、玉女粉、唇脂、洗面药、澡豆儿、玫瑰碱,香水等用物;   又有彩线、簪花针、粉盒、梳篦、洗手帕……   日常家用的铜制藤花手炉、铁制莲花烛台、红烛白烛若干;   读书人的用具也有,譬如湖笔、花笺、墨池、书签一系。   甚至还有小孩子玩耍的升官图、陶响器、九连环、投壶、傀儡儿等等……   “我以前竟都不晓得商队会带这么多东西回来!”   萧元宝翻看侍弄箱子足足就去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没把这些东西点看够。   货都是从外头的州府上采买回县上的,东西不似纱绸名贵,一匹料子就得几贯钱。   可这些却都是日常起居用得上的物。   且许多样式县里都没有,瞧着时新好瞧不说,又还实用,怎能不喜欢。   “只要太平年间,外头没有起甚么匪患,商队都会从外地采买东西回来卖。只不过以前咱们住在乡下,没得机会在城里逛荡,也就没逢上商队卖这些外头来的货。”   萧元宝嗅了这盒子香粉,又闻闻那包澡豆儿,欢喜的不行。   “早先倒是听说过城里有商队大集,不过一直没得机会逛。如今商队直接挑好的送家里来,这不比在外头逛更方便么。”   “我正愁着二姐儿过些日子成婚送她什麽好,时下商队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回来,可再不必愁了。”   “再者眼看着就年关了,过节时少不得人情来往,别家送礼来,咱要回礼去。”   “库房里没两样东西还真是周展不开。年底上再去采买礼品送人,样样都涨价贵的不行,东西不见得好,价格却不低。”   萧元宝抱着这些新得的东西,舍不得放下:“有了这些好货,我与人送礼去,也教他们眼前一亮。”   祁北南好笑道:“再是没人比你会盘算过日子的了。”   “你只管把东西挑了送人便是,要觉着带回来的东西好,下回杜家的商队出去,拿了银子再教他们带一箱子回来便是了。”   萧元宝点头说好,又道:“挽月纱贵重,虽是要拿去卖钱的,不过我还是想自留下四匹来。”   “送一匹去冯娘子家里,她老人家虽然见多识广,可这纱绸是才出的好东西,想必她能瞧得上眼;一匹给二姐儿做礼,一匹送桂姐儿,鑫哥儿自家里多是挽月纱,咱这头的纱绸还是他家里搬过来的,就不必要再搬过去;另外再给老师一匹。”   祁北南听萧元宝的安排,点头道:“这些都是应当送的,不过依蒋夫郎的性子,只怕不肯收。不如你按照他的尺寸给做好一身送去,如此这般,他倒容易收下些。”   萧元宝圆了眼睛:“还是哥哥想的周道。那再留一匹,我与哥哥也做一身衣裳吧。”   “哥哥不喜欢鲜亮的颜色,我瞧有一匹皎玉色的不算太鲜。”   祁北南摆了摆手:“我一男子,就无需穿月下发光的衣裳了。倒是你,自留两匹来做衣裳吧。”   两人说一番,最后留下了八匹挽月纱。   年十五上,县城里便张灯结彩起来,夹道的商铺都陆续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瑟瑟的街市因着这一抹红彩,让人觉着好似暖和了两分。   这日一早,县里外出的商队发了功,清早就赶着车子巡街吆喝。   祁北南休沐,天冷起的迟了些,正与萧元宝在屋里吃羊肉饺子,隐约也听到了外头的吆喝声。   这些大商户,在闹市上赁用了几十个摊位的位置,要一同布开卖年货。   城里冷,大伙儿为着置办年货,有新鲜玩意儿,也都愿意前去凑一凑热闹。   祁北南和萧元宝不为着前去凑热闹,也要去瞧瞧与家里有关联的生意。   吃了早食,两人系上厚厚的斗篷,一并步行前去闹市上。   今朝无雨也无雪的,不过走在巷子里,却依然干冷的厉害,言语间,呵出来的气都是白雾。   冬日里鸟虫的鸣声少,转被顽童点的鞭炮声替代,倒也不觉过分寂寥。   两人到闹市上时,这头已然热闹得很了。   几家商队把摊子铺开,吃穿日用的物品应有尽有,瞧看得人眼花缭乱。   每个小摊儿上都有两个伙计招呼着客,老百姓从这个摊子欢喜的寻看到那个摊子上,都在寻买着好物,人声鼎沸。   杜家今年受了祁北南的介绍,前去拿得货都很新颖,且是日用的东西。   摊子前最是热闹,生意都不知做了好几十桩了。   人多怕起事,还有四个巡街衙役在此处守着。   受了商户的好,正在一处面摊儿上吃馄饨和羊肉汤。   萧元宝两只耳朵上带了一对圆圆的白兔毛暖耳,他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头。   站在祁北南身侧,巷子里的风都教他挡了去,一点不觉冷。   只是占了这般个子矮的便宜,远却又瞧不到摊子那头,最后还是爬到了闹市边的小石墩儿上。   站得高了,摊子那头的景象一目了然。   祁北南看着站在石墩儿上方才与他一般高的萧元宝,眸子里起了些笑。   又还怕他摔下来,便伸手端着他的胳膊。   “哟,老明,今年又来凑热闹呐?”   一行搬抗着货物的伙计从东街那头姗姗来迟,阵仗不小。   径直从穆家商行的布匹摊前行过,往空下的一片地去布摊子。   那正在监督着伙计招呼客的穆家员外见此,忍不得挖苦明达两句。   “前年那些桌椅凳儿可尽数售出去了?不过拿旧货出来也无妨,左右是为咱商会的集市添几分热闹嘛。”   年底上商队回来,各家都在此处卖货,这头最是热闹人口聚集的地儿。   明家怎又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自也来布摊子售卖铺子的东西。   奈何家中主行木材生意,打的柜子桌凳儿都是大物件儿,重量也高,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卖出去的却鲜少。   每回在此处布摊子生意都是几个商户中垫底儿的,没少受笑话。   “大家都来热闹,我怎有不来热闹的道理。”   明达今年有底气,很是大方的回应了穆家人的调侃。   穆员外道:“还得是咱老明大气,若换做我,必然是懒得跑这一趟。白教伙计将些笨重的家伙什抬着来,又原封不动的给抬回去。”   “磕了碰了,最后还得砸在自己手头上,你说这又是何苦。”   几个商户听热闹,皆跟着笑出了声来。   明达没说话,瞅了穆家员外一眼。   心中想,一会儿也还能笑得这般畅快,倒还敬你是条汉子。   穆员外见明达一言不发的去了自家摊位前,以为折了他的脸面,嗤笑了一声。   旋即招揽自家摊位前的几波客。   “来来,娘子,瞧瞧我们从扬州府拿的料子,最是时新。”   “这细绸甚么价钱?”   “五贯钱夫人拿走。扬州那头您这般的妇人都买这般细绸子穿呐,再衬你不过。”   穆员外话音刚落。   明家那头的伙计吆喝开了来:“这边走,这边看,上等时新的纱绸咧!”   “老爷,今年明家竟也卖起了料子哩。”   “这卖老朽木的,木材生意做不下去了不成,买卖怎还做到我这布匹行当上了。”   穆员外闻听了吆喝声,一把拨开跟前的伙计凑到前头些去瞧:“我倒是要看看,哪里捡些烂货来充好。”   “扬州来的新绸纱,月光下粼粼发光,唤作挽月纱。”   明家唤了个口齿十分伶俐的伙计,站在高凳儿上,绘声绘色的鼓吹着绸纱的好来。   眼见前来逛买物件儿的老百姓都瞧了来,伙计拍了拍手。   立走出来一个女子和哥儿,两人身上皆穿着用挽月纱新裁制出来的衣物。   轻薄的纱衣穿在锦衣的外层,十分飘逸。   这时候两个伙计提了四个灯笼来,往两个试衣人前照着,挽月纱立便闪出了些细碎的光来。   光芒并不耀眼刺目,只觉纱衣上撒了层银粉一般。   一时间披着的纱衣如同彩翼。   “耳听为虚,眼见为识!尽可上手试试料子,绝无仅有的绸纱,货少人多,先到先得!”   “时下买上一匹,请了好的成衣匠裁做衣衫,春来赏花,夏月清凉!”   正在穆家摊子上看料子的妇人见状,丢下料子道:“我瞧你这料子不似扬州的时新货,那头的挽月纱倒应当是。”   言罢,连忙便挤过去瞧料子了。   “诶,别走啊!”   穆家布摊的伙计连忙留人,却是一个都没留住,都涌去看新鲜了。   穆员外有些傻眼,便是他一个做布行生意的,也觉得那料子有些名堂。   不知明达哪里得的货,竟教他一个外行人占了这便宜。   他嘶了一声,隐约想起秋时好似有个跑闲的来带话,说是有人想借穆家的商队合作生意。   好似说的有一处地新成绸纱,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十分美丽,不曾大肆问世,价格贱……   彼时他正在忙着商队出发的事情,见是个跑闲的来传话,便也没如何放在心上。   想着他一个在邻县数一数二的布庄员外,商队时常往返扬州,消息比多少人都灵通,如何会不晓得有这样的料子。   只当是人侃大话,想要行得方便,也没多客气。   时下瞧来,竟还真有这桩生意,一时间心头怪不是滋味。   祁北南瞧了热闹,道:“这明员外倒是会吆喝,唤了两个身段好的试衣人来,教人不想买都难。”   萧元宝道:“主意一看就是鑫哥儿出的,前些日子他还与我说来着,细问又不肯言,只唤我到时候来看热闹。”   “商户人家的孩子,果真是脑子灵活,小小年纪就有一本生意经。”   眼瞅着生意已经铺开了,吵吵嚷嚷的,也不晓得明家究竟卖的是个甚么价钱。   萧元宝见一个妇人从里头出来,身边的丫头抱了两匹挽月纱,他便上前问了一嘴:“娘子选的这匹纱颜色当真是好,不知是何价格?”   “便是那头在卖的挽月纱,县上头回见得,怪是新颖。八贯一匹。”   萧元宝乍闻价格,不由得咂舌。   “这般高价!”   那娘子反道:“料子虽不说最上等,倒也能算个中上,商队打扬州那边带回的,定是要比寻常的丝绸料子贵些。”   “若是托人前去扬州买好料子,少不得也是要给路费赏钱,算下来不比在商队手上买实惠多少。”   “娘子说的是。”   萧元宝悻悻道了一声。   “先行一步了,哥儿若是喜欢这布,唤你家郎君与你买上一匹罢。”   那娘子看了萧元宝身后的祁北南一眼,道:“趁着时下料子多还有得颜色选,晚了指不定就没了。”   萧元宝闻言抿了下嘴,怎又这般说,他们果真瞧起来那般登对不成?   也不是头一回教人误会了。   萧元宝痴愣罢了,倒也不似头回那般面红无措。   看着妇人走远,他转过身,朝着祁北南摊开手,小声道:“给我买。”   祁北南见状,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他轻轻拍了萧元宝的手心一下:   “我是你郎君么,就唤我与你买。”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我又没说你是我郎君。可你是我哥哥呀,难道不能给我买,只能与你的娘子夫郎买么?”   祁北南失笑。   “与你买还不成吗。”   言罢,萧元宝见祁北南还真要拉着他过去,他连忙拽住了人:   “我说笑呢。”   祁北南道:“前去凑凑热闹又如何。”   萧元宝睁大眼睛:“家里又不是没有,凑这热闹干嘛,八贯钱呢,不要命啦!”   祁北南颇有些遗憾的止住了步子。   “那咱们家的货要趁这时候拿出来顺道卖了么?”   “四十二匹料子,如果按照明家的价格尽数都卖出去的话,除却一百贯买料子的钱,也还能挣下二百多贯呢。”   “不着急,待着门面儿彻底打开,天气暖和了咱们再把手头上的货卖出去。”   “到时候说不准还会涨些价格起来。”   萧元宝有些担忧:“让明员外先把名声打出去固然是好,可他们手上囤得料子比咱们多,届时城里的人都买够了,只怕不好出手。”   祁北南道:“头一批挽月纱数量并不多,明家手上也就比咱们多个二三十匹。”   “只是明家与造纱人定了契约,到时候会再去补货。我们只需在明家这一批挽月纱卖得差不多的时候售出去即可。”   “城中使得起银子的人家远比你想的多,有这样的好料子,他们不单自买来穿新鲜,还要拿来做礼送人。"   "这般买得起挽月纱的高门,来往的亦不是甚么布衣小户,若没有些好物,如何拿得出手送人。为此见了好料子,他们定然也要囤买些往外头的相识送去,只要卖挽月纱的人不多,咱们就不愁出不了手。”   萧元宝不如祁北南得这些生意上的门道,也没旁的主意,便应了下来。   十九一日,两人一同回了庄子上,预备着二十一日上方家吃送嫁酒。   方家为着嫁女,年底上将一方土院儿重新修缮了一番,瞧着新了不少。   这一日已经在装点,挂红布、红灯笼、贴喜字窗花儿,喜庆的很。   此前方家穷困的时候不见来往的他乡亲戚,这朝闻着喜事儿,都提前来了不少人。   旁的不说,倒是热闹。   萧元宝将备好的成婚礼提前给二姐儿带过去,好与她说说话儿。   祁北南没跟着前去,留在庄子上看账簿。   “这不是城里正抢手的好料子么!”   方二姐儿今日也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裳,她在闺房里头瞧看了萧元宝带来的礼,惊得张起了一张小口。   “宝哥儿,你送的这礼也忒贵重了些,我如何能要!”   大几贯钱的挽月纱不说,又还与了她四支红烛、一对荷花烛台;两支银蝶钗子。   “我这挽月纱不是外头高价钱买的,是哥哥一早便托商队跟着带回来的,哪有市面儿上那般唬人的价。”   萧元宝道:“二姐姐欢喜秋里暖和的颜色,我挑了一匹扶光色的,看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可再喜欢不过了。”   方二姐儿小心的捧着料子,脸庞微微发红的与萧元宝道:“待我做了新妇的时候就裁做成衣裳穿。”   萧元宝听这话,再是欢喜不过。   其实他本想再送二姐儿一些胭脂、香粉、口脂一系做妆的礼,后头还是祁北南点了他一下。   二姐姐的郎君家里便是做胭脂生意的,哪里还短缺这些。   若是那般名贵少得的胭脂香粉也就罢了,商队拿回的也并不是奢贵的胭脂香粉,如此拿去送二姐儿,只怕不能教人多欢喜。   他这才作罢,将原本准备的这些东西换做了红烛。   两人在屋里说了一晌话,外头还有些亲戚,二姐儿需得去照应,也便没能说太多。   翌日,萧元宝早早的前来帮着给二姐儿梳了头发,晚些时候,男家那头的迎亲队伍前来。   二姐儿盖着红盖头,上了花轿,就教人接了去。   萧元宝瞧着新郎官儿穿了一身红艳艳的喜服,骑在一头脖子前挂了大红布花的骡子身上来迎亲,还挺俊秀威风。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头教人围着说话,客气应对的祁北南,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   倘若……倘若是他与北南哥哥能成亲的话……   那他们本就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能骑着骡子马儿来接亲么?   想来是不能的,总不可能教人骑着马儿骡子在外头溜转一圈再回来吧。   萧元宝纠结了一番,回过神来,忍不得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他想什麽不好,偏想这些没头没脑的。   一回头险些撞在不知甚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的祁北南胸口上:“新郎官儿这般出挑,瞧这么久?”   萧元宝道:“二姐姐的郎君自是不会差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再不差也是旁人的了。”   “不看了,去吃席面儿吧。”   二十四小年一日,百事通寻到齐北南跟前,将杜家分成的银子带了来。   拿的两张交子银票,都是八十贯的数目。   也便是说此次与杜家的生意,赚了八十贯钱。   祁北南点看了账目,账上倒是没问题,不过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另外的账本。   但就算是杜家昧了银钱,也不亏,左右他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算是坐收银钱,多一些少一点倒是影响也不大。   且他只做这一回生意,不会长久以此营生,对合作人不必考量的太深。   做这些生意,为的是挣一波快钱,到底冲着磷州的生意去的。   祁北南盘算了一番,时下手头上已经有了六百贯左右,待着把手头上的挽月纱出手,还能挣上几百贯。   如此一来,他手上当能有一千贯左右的银钱。   他问百事通:“外头的挽月纱现在甚么价格?”   “明员外家的新料子好,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抢着买,价格足足涨了五百文。”   百事通先前虽不晓得祁北南与杜家合作的新料子是什麽,但明家的料子在市场上出现,他立马便得知了这就是祁北南原本要给杜家的生意。   他心中忍不得想,穆家先前倨傲,将他不客气的赶出了门,如今看着明家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将他们家的丝绸生意给占了光彩去,只怕是毁得肠子都青了。   倒是不枉他这般想,前两日杜家人请了好茶,将他邀去,好言好语的央他问祁北南的消息,心头想着要挽月纱的路子呢。   百事通既吃这碗跑闲的饭,能在城里混到今时,便晓得干这行首要的就是嘴巴严。   祁北南若是愿意现身,起初便不会让他做中间人两头跑。   他自然没有张口提祁北南一个字,受了穆家的好,却也只答应前来问话,成不成的,全凭祁北南的话。   “若是他早些答应下来,这生意自然是他的。”   祁北南慢条斯理的吃了口茶:“可做生意不想担风险,只想见着了好才动手,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好事情。”   百事通道:“穆家言,郎君尽可开条件。”   祁北南笑了笑:“让我尽可开条件的不只他穆家。”   百事通明悟了祁北南的意思,也便没有再多言。   祁北南道:“你办事很是玲珑周到。”   百事通见状,连忙道:“郎君信我才教我在这般要紧的生意上牵线搭桥,与郎君做事,不敢不周。”   “往后有甚么事,还需你周道。”   百事通欢喜道:“小的定当与郎君的事为首要。”   祁北南又赏了百事通十贯钱作为此次事成的奖赏。   年后,春上,天气转暖。   两场赏花宴后,挽月纱的价格从八贯余钱涨到了十贯上。   祁北南得闻明家的商队已预备离县,铺子里的挽月纱早已经卖尽,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那些有头脑的小商贩,提前在明家囤了几匹货下来,趁着涨价好倒卖。   挽月纱的名气打响,却这时候断了货,想买纱的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寻料子。   市场上说是十贯钱的挽月纱,从倒卖商的手上拿一匹起码得再加上两贯钱。   祁北南知晓这厢时机到了,方才将手头上有挽月纱的消息放出去。   一头是识人甚多的百事通,一头是与人梳头的方二姐儿。   当日消息传出,百事通便前来拿了十五匹挽月纱出去。   他专与人跑闲传递消息,早已有不少人前来朝他打听何处还能买到挽月纱。   祁北南这头一放货,他便与人这些人家送去。   买家欢喜,他亦得了不少赏钱。   方二姐儿这边结识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妇人夫郎,哥儿姐儿的,最是爱买料子的人。   只要去给人梳头发时,透露出有挽月纱的门路,都央她介绍。   不过十来日的时间,祁北南手上的四十二匹挽月纱尽数售尽。   他倒是以十贯的价格售出,只不过百事通和方姐儿把挽月纱拿与买家是说得多少数目,他便不得知了,也未前去打听,毕竟中间人也是要拿些好的。   这朝算下来,挽月纱就挣了四百二十贯钱,除却一百贯的本钱,也还有三百多贯。   手上一千贯钱是有的了。   磷州铺子的事情可算是有了着落。 第72章   六月过罢, 七月中上,又一年秋时。   夹道上的早桂飘出花香,今年县里有下场之心的秀才, 都紧绷了起来。   八月乡试, 当预备着前往州府上应试了。   往日里光风霁月,从容不迫的秀才郎君,神色忧忧,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些对前程的忧心。   “这回乡试课室中的同窗欲结伴同行, 相互有个照应。”   祁北南与萧元宝道:“马俊义包揽了前去州府上的车马,我们便不必另行准备了。”   “马秀才恁大方,我记着哥哥课室里还是有七八位秀才郎君的。”   萧元宝这几日都在给祁北南准备赶考的物品, 也不是头回下场去州府上了, 准备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这几年在县学读书, 大家相处的确实和睦。今朝是同窗, 来时科考路上若走得远, 为官做宰, 在朝堂中同窗便更显可贵了。”   祁北南道:“如今多来往周到, 也是为将来。有朝一日想起同窗之谊, 遇事也会顾念几分情分。”   萧元宝想着,眼下最低也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郎君了, 不说往上多远,哪怕就上一重, 也便是举子老爷了。   免除赋役,有了做官资格, 属实易为人脉。   他不禁感慨:“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 想的果真长远许多。”   祁北南道:“既是过日子,要想过得顺心, 如何能不下功夫去谋计的。”   萧元宝应声:“那我与哥哥多准备些吃食带在路上吧,与同窗郎君们分食,咱也不能白白沾旁人的便宜是不是。”   祁北南说了句好。   此行前去磷州,不仅应考,他还想着顺道把那头买铺子的事情给一并办了,省得到时候再周折又去州府。   但那头的生意若无人打理,到时候还得他亲自费心前去。   他盘算一番,决定去磷州时把铁男带上,教他跟着自己跑一趟,提前熟悉一番,到时候铺子租赁,还得要有人看着。   这一载有余,铁男在县里,识字算账学得不差,已经大有长进。   他初到家里时年纪不大,少年孩子最是学东西快得时候,家里怎么教,也便怎长本事。   如今十三四的年纪了,足以立些事。   且只要把铺子的事情打点妥当,租赁收取赁金,也不是甚么难事。   事情不难,但不能没有人手。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用人使人何尝又不是。   好在早先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预备,否则这时候更是不知哪里去寻人来做事。   祁北南拿着去钱庄置换的出来便于携带的两张五百贯交子,不知放在何处。   置放在包袱书箱中,只怕将东西遗落了去。   思索一番,觉得还是贴身放在身上。   七月二十一日,一行上十个人,车马队伍排做一长排,停在城门口。   家眷前来送行,细声嘱咐,依依惜别。   “好好待在家里,若嫌乏味无趣了,可回庄子上住些日子。”   祁北南站在自要乘坐的那辆马车前头些,与萧元宝嘱咐:“少贪凉吃些冷饮,身子吃不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晓得。”   萧元宝道:“哥哥也别读书太晚,熬得眼睛疼。路上一切谨慎小心,考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平安最要紧。”   “嗯。”   祁北南应承了一声,看着跟前长高了不少的萧元宝,已然快到他的下巴了。   萧元宝长大,眉眼渐开,不仅年幼时的乖巧可爱,倒是生得更好看了些。   人总是在分别时方才用心的看一眼身边的人,以此在分开的日子中足有清晰的面容用来思念。   他轻轻给萧元宝理了理衣角,用只两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也别不挂念。”   萧元宝微微怔了怔。   他耳尖微红,躲开了祁北南温热的目光,点了点头。   马俊义今朝从家中出门时便与外祖父小祖父请安做了辞别,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自是不能来城门口相送。   舅舅舅母又去外乡行商生意去了,一时间竟是无人在城门口惜别。   他只好在置了一盆子冰块的马车里头等着同窗。   马俊义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几位同窗的爹娘差不多都前来相送,成亲早的,妻儿更是掩面不舍。   他见此情境,胸中怅然,微微有些不好受。   此次乡试,他爹别说是相送了,便是送来一封家书,勉励或是嘱咐二三乡试一事也是好的啊。   他心中怀揣着一丝期许,信在路上耽搁了,没赶到送在他手上。   可他心中何其清明,他爹有心送信,一个节度使,如何会连封家书都不能按时送到。   马俊义心中哀凉,暗处谴责过他父亲薄情寡义,却又还是忍不得想从他那获取些父爱。   他正欲要放下马车帘子,以防再触景伤情。   瞟眼见着站在角落的祁北南与萧元宝,两人不知在说什麽,十分和睦,眉眼间都有些笑意。   倒是也稀奇,祁北南也无父母爹娘相送,独只萧元宝一人送行。   他瞧着言笑晏晏,暖心动人的萧元宝,心中一叹。   更是觉着自己无用。   早前自己尚未全然发动去求人好,便从表弟的口中得知人家暂且没有婚配打算。   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会不明白人家的意思。   一头不免心生遗憾,如此好的一个小哥儿不得,另一头又觉挫败,接二连三的所求不得,论谁的信心都会受到些打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家眷,郎君们该出发了。”   赶车头子见马俊义靠在车子中神思倦怠,以为他是等的不耐了,便高声言了一句,催促着人上路。   秀才们这才作别家眷,陆续上了车子。   萧元宝唤铁男照顾好人,与祁北南挥了挥手,未再言,只静静的看着车马远了去。   人在跟前时,再是作别也还未觉多不舍,真当是远了,不见得踪影,方才后知后觉的涌起些怅然若失的情绪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宽慰着自己很快便家来了。   这才尽量轻松的踩着街市上的石板回去。   马车一路往城外行去,七八月上,正还是热的时候。   车子里的冰在第二日全部消融了后,怪是闷热,大伙儿两人一个车子,怕在路上闷得中了暑气,有驿站的地方都会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   祁北南去打了一壶冷茶装在水囊里,赵光宗找去了茅房,诚邀祁北南一起,他婉拒了。   打了水准备回马车那边,转头见着马俊义,招呼了一声:“可还好?”   “还成,我出远门的次数不少,倒还习惯。”   祁北南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祁兄,不妨到我车子里坐一程吧,天热赶路书也瞧不进去,我一个人怪是乏味。”   马俊义忽的道了一声:“两人说会儿话倒还打发时间,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打扰了祁兄。”   “怎会,我在车子上也假寐,书箱子都不曾打开。”   虽说马俊义对萧元宝生过心思,但祁北南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因此便对人生出敌意。   两人结伴一道上了车子。   “今朝同窗的亲眷皆来相送,倒是不见祁兄父母尊长。”   马俊义从冰盆上端起了个碟子,内里是红艳艳的冰镇寒瓜,他与祁北南吃。   “说来,竟还不曾见过祁兄的家里人。”   祁北南道:“我少时父母俱丧,投奔萧家。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叔叔不得空前来,婶婶亦是早逝。”   马俊义闻言,眸子微睁,胸口深起伏了一下。   他连忙与祁北南拱手做歉:“不知祁兄家中是此,贸然发问,教祁兄想起伤心事来,是我之过。”   祁北南笑着摆了摆手:“马兄也是出于关心,何过之有。往事已逝,我既能泰然说出,便已无妨。”   “祁兄当真是豁达之人,教我敬佩。”   马俊义见此,喃喃道了一声。   “马兄似乎有心事?”   祁北南何其精明,早察觉出马俊义今朝情绪与往日里有些不一样。   “若是愿意,不妨道出,我未必能为马兄排解心绪,但至少可做个嘴严的倾听者。”   马俊义他识得祁北南的时间算不得长久,两人也是在县学读书时才结识。   可这几年相处下来,他觉着祁北南似乎有甚么魔力一般,总是教人想要亲近。   大抵他是个十分沉稳且不爱张扬的人,教人觉着可靠。   他常常见赵光宗与之情如兄弟一般,两人同进同出,甚么话都能言,甚么好的不好的都能共同分用,虽自己嘴上不言,心头却格外的羡慕。   自己身旁环绕着不少人,但这样的情谊,他晓得自己是不曾有的。   马俊义顿了顿,道:“说来不怕祁兄笑话,今朝在城门前,见着诸位同窗的亲眷相送,我心中颇有些感触,生出些扭捏之态来。”   马俊义虽是马家嫡出的长子,但他并不受江州节度使马大人的喜爱。   他幼年时小爹离世,尚未一载,马父便续弦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弟,两人恩爱和睦,很快就生下了两子一女。   马俊义在马家,便如同外人一般。   家中孩子不少,妾室也还有两个孩子,可马父独爱续弦生下的两子一女。   可庶出的两个孩子尚且还有姨娘疼爱,独是马俊义无爹疼也没娘爱。   明氏一族心中亏欠马俊义的小爹,见孩子在马家无所依靠,便借着读书的由头,十余岁上,将他接回了明家来养。   他父亲和小爹的结合,不过就是一桩利益置换。   彼时马家虽为官宦,却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儿,银钱常有短缺,过得潦倒。   而盘踞在磷州的明氏一族生意渐大,却缺乏士族背景。   两厢互补,明氏便陪了厚厚的嫁妆,将最小的一个哥儿嫁到了马家,得受马家的庇护。   那时候马俊义的父亲与自己的青梅竹马正是情谊浓烈的时候,为着家族兴盛被迫娶了商户家的小哥儿,怎会甘心。   可想而知对马俊义的小爹何种态度。   但毕竟是利益牵扯联姻,也不敢薄待明家哥儿。   如此这般,倒是教他心中更为不平。   明家哥儿离世后,马父没了牵制,又得家里的人脉疏通,一路从末流小官儿升至了如今的四品官,可谓是官运亨通。   家中不再需要明家的扶持,他自是随心由着自己的心性来。   续弦心爱之人,冷待亡妻之子。   祁北南这两年其实也对马俊义的事情略有耳闻,知晓他家世不俗,却在岭县读书时,便察觉出了些不对劲来。   不过大家虽是同窗,却并不曾互相询问彼此的家中情况。   今朝说来,倒也是意料之中。   大户人家,这般婚姻,并不是多稀罕的事情。   可寻常归寻常,爹娘老子若不相敬相爱,孩子多也受苦。   祁北南道:“倘若人生来便事事圆满,是感受不到圆满的,只有残缺时,方才能感知它的可贵。”   “马兄苦于不得令尊关切,这是马兄的苦处;而我父亲自小待我不薄,奈何匆匆辞世,这是我的痛;”   “再说我识得的一位大哥,他倒是父母高堂俱在,一家子相处和睦。偏却家中清贫,有上顿没下顿,心仪的姑娘亦心仪于他,却怕姑娘跟着自己受穷受苦,生生错过。这是他的憾事。”   祁北南看着马俊义,道:“我们往来相见,与人看的都是好的光彩的一面,往往觉着活于这世道间,难捱哀愁的只有自己,实则不然,谁背后都有自己的苦痛之处。”   “既然人人如此,作何不珍惜当下所有的,自强。”   马俊义复述了一遍:“自强。”   “是矣,自强而不薄幸己身,总是能寻得弥补缺憾所在。”   祁北南道:“马兄生来所有的,已然强过许多人,何不借此搏一番自己的天地。若有自己的天地,如何会再囿于高堂轻视之中。”   是啊,他做得好,行得差,父亲既然都漠不关心,那自己何苦于围绕着他的目光、他的认可打转。   听罢祁北南的话,马俊义原本郁结于胸的情绪顿时疏散开了不少。   “多谢祁兄疏导,从不曾有人与我深谈过这些话,我今日受益颇多。”   祁北南道:“马兄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你是通透之人,想通明悟是迟早的事情。”   马俊义听罢,微有些飘然,愈发对祁北南好感起来。   若说此前在县学里头他的才学总是压他几头,教他心中有些不得劲儿。   这朝与之有了一番深谈,他反倒是十分佩服和敬重起他来了。   祁北南这般的人物,单做知交,感觉太过可惜了。   要是能与祁北南做亲戚,那可当真是再好不过。   先前原本歇了的心思,忽的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又再次生了出来。   他默了默,觉着不该那么快就轻然放弃求得萧元宝。   人家觉着门不当户不对,自己若坚定些想法,让人家觉得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在意,说不准就能打动了人去。   他父亲左右是不关心他,婚事上想来也不会为自己费心。   否则自己都近二十的年纪了,怎的也没听闻他提过一句成家之事。   父亲不为他着想,那自己也还要不为自己着想么。   就当寻个自己欢喜满意的人成家才好,再不要如同他父亲和小爹那般婚姻。   祁北南见马俊义两只眼睛一扫先前的阴霾,神采奕奕,想来是真的想明白了。   他不免欣慰,马俊义这当上却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张口道:“祁兄,我与你当真是相见恨晚,只怨不是亲戚兄弟。”   祁北南眉心微挑,兄弟便兄弟,男子称兄道弟是寻常,只是说甚么亲戚。   他敏锐的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祁北南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了,听人言这般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来,便忍不得多想。   虽萧元宝此前已经同他三令五申,和明观鑫传达了他的意思,并且马俊义也再没有同他示过好,但到底没有得到马俊义这头的准确回复。   眼下,他只好自行再加一重保障了。   “马兄是明白通透的人,我欢喜与这般的人来往。说句笑话,若是我有姐姐弟弟的,当真是想与马兄做亲戚。”   马俊义本有试探一二的心思,听祁北南这话,不由得一愣。   旋即与祁北南说笑:“祁兄定是哄我,与我说客套话。家中分明有哥儿,作何与我做不成亲戚。”   祁北南:“……”   果真了是!谁说男子的嗅觉比女子哥儿差。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祁北南也不想再兜圈子,趁此便道:“小宝并非只是家弟。”   “我与他自小定有婚约,只待着他到了年纪,我中举之后便会成婚。”   马俊义:“……”   面上以说笑为由试探的笑容僵了个实在。   久旱逢的不一定是甘霖,还有可能是旱上添烈火。   马俊义嘴里发苦,道:“到时候定要唤我吃杯子喜酒。”   表弟也真是,怎的这般要紧事都不知,害他白日梦了一场。   “这是自然。”   话毕,两人忽然都没了话。   一同坐在马车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脆口的寒瓜送进嘴里不甜了,盆子里的冰块融尽,马车里也更热了。   正当是不知该找点甚么话来说时,马车忽的急停了下来,害得两人皆是一个踉跄。   “怎了?”   队伍一时间嘈杂了起来。   纷纷探出窗子去瞧。   只见前头迎面来了个背着包袱的老汉,似乎是从远处赶路来的。   他神色忧恐,问道:“你们可是前去州府上赶考的读书人?”   “正是,老汉可是要讨水吃?”   马俊义的车子行在最前头,便询问起那拦路的老汉来。   “去不得,去不得!白鸟观那头出了凶徒,伤了前去赶考的读书人咧。”   “你们这般队伍前去,教他们碰上,少不得出事。”   一行人闻言,神色大变:“乡试乃是国之大事!老汉,你可别胡言,扰乱考生进城考试是大罪!”   "我好心与郎君们言,却受你们这般斥责。郎君们既是不信我,也便作罢。"   话毕,那老汉拢了拢包袱,快步便要继续赶路去。   马俊义眉头一紧,不由得看了祁北南一眼。   祁北南见状唤住了老汉,他从车上下去:“老人家莫要见气,我同窗也是乍闻这样的事心中震惊,并没有要责难老人家的意思。”   他同马俊义示意了一下,从马车上取下了个水壶,递给了老汉:“天热赶路辛劳,喝口水润润嗓。老人家且与我们说说前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老汉见祁北南客气,接过水壶,这才道:“老汉从怀乡那头来,还未上官道,就见着一伙满脸胡子的歹人,身上挂着胳膊长的大刀躲在山里头。他们不欺行路人,专指着进城赶考的书生下手呐!”   “老汉生生是瞧见个坐着车的读书人挨了他们一通老拳后被推进了河里,惊得一身冷汗,卧在田里头不敢出声儿,生等着他们走了才爬出去。”   “只是书生已教水冲走,不知死活呀!”   老汉说起来也是一阵胆寒。   祁北南见着他裤腿上还有干了的水渍痕迹,一双草席上也还夹着田中的泥,不似说谎。   “那老人家可晓得歹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是朝磷州那边去的,他们要对读书人下手,说不准是想在那头蹲守着害人。”   老汉说得心中害怕,虽自家没有读书的儿郎,可见着这般光天化日行凶的事情,还是尤觉瘆得慌。   祁北南又问了老汉几句,与了他一壶水,另外几个肉饼干粮,谢了他方才教人离去。   骤然间听得这样的消息,看着老实本分的老汉说得又有鼻子有眼,大伙儿心里头都慌了起来。   祁北南细细回想起来,当初天降异象后,属实是闹出了不少事情。   其间好似确实听闻有歹人在乡试时作乱,伤了前去赶考的读书人。   彼时他在金陵参考,只听说了小地方上出了乱子。   像是金陵那般繁荣之地,戒备森严,歹人再是凶蛮,也并不敢有行动。   于是便在偏远的小地上,拿那些没甚么身世背景的读书人开刀,寻衅滋事,挑战皇权。   祁北南一琢磨,岭县可不就能算作是这些贼人作乱的小地方。   几人见祁北南不知在想什麽,一直不曾张口,心中更没了主意。   他们都是些学生,终日太平读书,哪里真见过打杀的阵仗,又见素日里最是沉稳的祁北南都没了话,不免心头更是乱。   “北南兄,这事情究竟真假?科考何其严肃之事,怎么会有歹人专门行凶,莫不是不要命了!”   “你们可还记得去年官府抓到了几个四处散播谣言,煽动无知百姓起事的歹人?估摸此次在路上专门对读书人下手的也是一个路子。”   诸人惶然:“那可如何是好!”   祁北南心中有些迟疑,片刻后,道:“不怕事假,就怕事真。科考固然要紧,可平安出来,好生生回去更是重要。”   “北南兄说得不错,莫不是就这般原路返回,今年的乡试就白白错过?”   “大家别慌,所幸咱们此次是结伴赶考,不曾落单。”   祁北南道:“我们既没有防身的武器,又没有带利索好手,也不知对方几人。要是真对上,大家可有信心?”   诸人都沉默着没有言语。   读书人再是高大,也不如练家子。   祁北南虽会点手脚,可也不能说自己与歹人搏斗还护人安生。   “便先折返,重新准备?”   他们早已出了岭县地界儿,这一来一回的耽搁,只怕误了赶考。   先前也是心大,想着前去磷州也不是头一回了,都已经有了些熟悉,出发的日子便定的晚,谁预料路上会有这样的事。   几人做了商量,为安全着想,还是决定返回。   “几位郎君,作何不前啊!”   不想都预备调头了,一行押货的人从后头行来。   马俊义见此,赶忙上前去攀谈。   “呸!这些贼东西,竟对读书人下手,要不要面皮!真要有些胆气,怎不去官府衙门滋事,柿子还挑软的捏!”   得闻了有歹人害读书人的事,那为首押货的魁梧汉子道:“我们一行镖师要去磷州送货,郎君们若是担心,不如与我们结伴。”   “果真么!”   诸人不免喜出望外。   “我们有家伙什,不怕歹人!”   “这些贼人最好教我碰上,不与他一通腿脚,他不知太平日子过着有多舒坦。”   大伙儿见一行镖师精神健硕,不免对此提议动了心。   祁北南想着回去重新整装费时间不说,也不一定能找到比这些镖师手脚更好的人随行了,便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心中谨慎,为求妥当,又还央了镖师与他们这些书生一身衣裳,大伙儿都给换上,装作了压货的镖师。   祁北南身形高大,且不似课室里的另几个读书人那般书生气重。   换了束袖,额间捆了布襟,顿时还真就似镖师一般了。   他便随着押镖人走在前头些。   孱弱些的同窗混在队伍中间。   赵光宗体格子也还成,随着人赶马车去了。   马俊义本身就衣饰华丽,便就坐在马车里头,做似郎君老爷。   “郎君,你的那身青色衣裳真是好看,穿着就似读书人。”   祁北南身侧忽的凑上前来个少年,骨骼宽大,个子不小,瞧着模样十五六,浓眉大眼的。   “蠢小子,你以为是那衣裳的功劳,不知是人郎君气韵好。”   领头的镖师笑骂了一句:“郎君别见怪,没甚么见识的混小子。”   “无妨。”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你要喜欢那身衣裳,换与你穿便是。我倒觉着这身镖师的衣裳穿着威武。”   “多谢郎君!”   少年欢喜的挥了套拳。   看似欢快而发的动作,祁北南却见拳拳生风,当真是练家子。   “你甚么年岁了?”   少年道:“郎君,唤我秦缰便是,今年十三了。”   祁北南微微意外:“我当你十五六上了,个子生得真好。”   “我八岁就跟着我爹走镖了,南来北去的,瞧着就比同龄人大些。”   祁北南点点头:“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好小子。”   镖头儿道:“郎君勿要夸他,这小子皮实得很。”   “若不是别无出处,也不会教他走镖吃风受霜。若能去与大相公看家护院的,总都比这般强。”   祁北南道:“如此虽吃苦头,却长了一身本事,也是难得。”   几个书生随着押镖人一路,路途劳累了不少,不过倒是安生。   几日后,大伙儿顺利抵达了磷州。   几人深谢了一行镖师,留了姓名,只待乡试以后回县城上再做答谢。   住进马俊义家里人提前赁好的宅子里时,提心吊胆了几日,大家方才将悬着的心落进了肚子里头。   马俊义道:“这朝可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一回。”   赵光宗应道:“可不,往后说来,又是一桩趣闻。”   大家一同笑了一场。   夜里,祁北南在灯下写信回去报平安。   赵光宗打着个灯笼进了他的屋里来:“家书还没写好?”   “快了。”   祁北南眼睛落在纸业上,不曾留意赵光宗,待着罢了笔,方才见着人竟连被褥都抱了来。   “你这是作甚?”   赵光宗将褥子往榻子上一铺:“想着路上的事情,怪是吓人,我来与你作伴。”   祁北南道:“你都多大的人了,竟是还这般,也不怕人笑话。”   “一路安顺,今儿晚间吃饭时,你们几人不还在谈是不是那老汉扯谎吓唬人么,怎的这时候又怂了起来。”   祁北南半晌不见赵光宗回答,走上前去,这小子裹着被子竟已经睡熟了去。   来时紧绷了一路,如今好不易松懈下来,又还舟车劳顿,怎会有不困倦的道理。   祁北南看着窗前的皎皎明月,桂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不知岭县今夜的月亮是否也如此皎洁。   他轻轻吐了口浊气,不知觉间觉着自己变了许多。   若是换做昔年,遇上这朝赶考路上的事,他定然热血不已,便是独自一人行,也要与歹人斗一场。   如今竟是为保安生,连半路返还的主意都能想出来。   他不由得摇头笑了笑,许是答应了人,要平安罢。 第73章   晚间, 雨疏风骤。   门窗被号叫的风声摔得砰砰作响。   萧元宝喊了刘妈妈和赵五哥赶紧前去把各屋子的门窗闭好,园子里的树木被风刮扯得老长,廊子间尽数是被卷起的残败枯树叶子。   好一晌奔忙, 才将各间屋子都关上。   本是还未曾落尽的白幕, 这朝风雨喧嚣,笼了茫茫灰暗之色。   一时间仿佛入了夜一般。   萧元宝在屋里,听得外头阵仗大,放了灯罩的烛火也依然有些晃荡不安。   他瞧着风雨势头, 心里不得安宁。   算着日子赶考的队伍已经去了三日有余,要是车程快,差不多是能到磷州了, 若是路上行得慢, 只怕是还在路上。   这样大风大雨, 在家中闭上门窗倒是安稳。   若在外头赶路, 雨幕糊视线, 泥泞官道不说;风大经行林间方才吓人, 不知甚么时候就教风刮倒了树木枝干, 砸在人身上可了不得。   再又迟迟不得歇脚的地儿, 淋湿了身子,那不染风寒才怪。   萧元宝夜里听着外头的风雨声, 总觉得烦闷不已。   这些日子上心中不大安宁,他便觉着有些怪异, 独怕是他们在路上遇见不好的事儿。   昨儿去城中的庙里烧了几炷香,又还添了些香油钱, 不求旁的, 只求他们在路上顺利平安。   去了庙里心头稍微安稳了些,谁晓得今日竟又起大风。   他只有在心中祈祷, 这场风雨独只在岭县,就别教赶考的学子吃苦头了。   翌日一早,整个宅子见天儿的地方都湿糟糟的。   园子里的桂花教夜里的风雨抖落了个干净,秋雨也被刮得东倒西歪。   累得宅子里的人好一番打理。   萧元宝一头等着磷州那头的信儿,一头又等着家里来人。   今年菇子种得多,城里要吃要买的人家更是多,田恳两日就要往城里送回菜,他好问问昨夜庄子上有没有受风雨摧残。   快午间,田恳才赶着车子过来。   进宅子里吃了些茶水,送来了些新鲜的瓜菜还有鸡鸭各两只。   庄子上倒是没甚么事,只是村子里涨了水,把木桥给冲断了去。   清早上里正便带着人去修补了一番,这才耽搁了好些时辰来城里。   萧元宝下午些时候,预备出门去药堂子里拿点百合莲子家来。   最近冯娘子有些咳嗽气虚,家里正好送来了鸡,他想着炖一盅猪肚鸡汤送去与冯娘子吃。   刚到宝医堂,二姐儿见了萧元宝,连忙一把将他拉近了内室去。   “怎了,我今儿个可没带吃食。”   “这时候了,谁还惦记一口吃。”   桂姐儿道:“我正说要过去寻你。”   萧元宝见二姐儿神色不对,连问道:“怎了?可是出了甚么事?”   桂姐儿低声道:“你可晓得陈夫子?在斜街巷那头置了一间私塾那个。”   萧元宝乍听这人,还有些懵,不过他认得的夫子并不多,忽的又想起了这号人来。   不就是以前瞧不起赵三哥哥那个老货么。   “我识得的,咋啦?”   桂姐儿道:“昨儿夜里我阿祖教陈家人匆匆请了去看诊,前去一瞧,方才晓得是陈夫子受了伤。他胸口肋骨教人打断了两根,又有些溺水症,阿祖见着人时都半死不活了。”   萧元宝听得睁大了眼:“陈夫子虽名声不大好,可到底是个秀才,谁胆子那般大,如何敢殴打他!”   “阿祖便觉得事情怪,可陈家不说,阿祖也不好过问,只与他医治了一番,好歹是命给保住了。”   桂姐儿道:“我今儿才从爹爹那晓得,原是陈夫子今年也前去乡试赶考了。谁晓得在路上竟遇见了歹人,对他痛下狠手,若不是跳进了河里,只怕丢了性命!”   萧元宝大骇:“甚么歹人,这、这是劫财还是如何?”   “歹人劫财如何敢动读书人,且不说赶考的读书人身上有几个钱,前去乡试的读书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劫财的哪里敢去招惹。他们都盯着商队咧。”   桂姐儿四下张望了一眼,才低声在萧元宝耳边道:“我与你言,你切莫往外头说。这些歹人只怕是专门为着起事才动的手,就是要教朝廷不安宁。”   萧元宝心突突直跳:“那……他们这回前去赶考的人,岂不是……”   桂姐儿说到此处,也是一张小脸儿惨白。   罗听风也在队伍之中,她怎么能不担心。   萧元宝心头惶惶不安,像是头顶悬上了把利剑。   怪不得这些日子心里头都不得劲儿,他原以为是昨夜那场大风雨,不想这才是真正不安的缘由。   他全然不敢想祁北南他们要是撞见了歹人该如何。   萧元宝都不晓得怎么回的家,只觉着自己离了魂儿。   这样的事,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头没个着落,如坐针毡了一日,最后扭头回了庄子上。   他将事情说与了萧护听。   “怎会起这事!先前官府抓了人,还以为这些歹人都伏了法,不想竟还在干不要命的事!”   萧护听得也是急:“这朝廷是干什麽吃的!”   “虽是在家里,爹爹也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哥哥总说太平之下,总也还有不太平的事。”   萧元宝道:“他总嘱咐我出门要谨慎注意自身安危,哪里想竟教他遇见这样不安稳的事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护得了消息,心头大概便有了主意:“我得把这事儿去跟里正说一声,他们家光宗也一同去了磷州,让里正帮忙寻两个好手,我带着人去一趟磷州。”   萧元宝点点头,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事情没有闹大,官府有意压着消息,怕传开来起动乱。   家里有读书人赴考的大户人家还是得了些小道消息,一时间都在急急忙忙的打点着人。   不想,这时候磷州的信使进了县,陆续收到了那头过来的平安信。   简直大大的虚是惊了一场。   萧元宝拿着祁北南的亲笔信时,恍惚的跟做梦似的。   他拆了信匆匆阅览,积压在胸口的担忧,总算是在这时候疏散了去。   萧元宝把信反复读了三回,信里一个遇险的字都没提。   一时间他倒有些不晓得他们一行人究竟是不晓得路上有事,还是说知道了,刻意隐瞒不教家里人忧心的。   但不论怎么说,还能写信回来,说明人是没事的。   萧元宝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触。   他将信小心放进抽屉里,吐了一口浊气:“差点害人成了望门寡!”   得了磷州那头的地址,他想回封信去,提着笔竟又不晓得说甚么好。   在桌案前坐了半晌,才动了笔。   八月初九一日,祁北南提着书箱,与同窗们互祝了好成绩,进了考场。   乡试的严格,比之当初的院试更上一层楼。   光是在号房外的庭堂上验身查检就去了半个多时辰。   祁北南草草的张望了几眼,不知是今年受了歹人影响,还是磷州这头的秀才人数本就不多。   估摸赴考的不过两百人。   他觉着比之那年金陵乡试时人要少好些。   不过也情有可原,磷州与金陵的繁荣富庶没法一较。   就好似京都府,遍地王公贵族,秀才举子更是云集,乡试时,赴考的人也会多于金陵城。   待着进了号房,大门一关,小门上锁。   祁北南还给折腾了些汗出来。   他取了帕子揩了揩汗,静待着开考放题。   各省乡试题目不同,当年高中后,他在翰林院闲散无事时,倒也去礼部瞧看了各省乡试的题目。   但省份多,又三年一回,他也不记得磷州府今年考的题目是什麽了。   如此一来,反倒是教他多了些期待。   “考生肃静,启题!”   一声朗唱,巡题的官员揭开了题板,祁北南抖擞了精神,将题录下。   乡试结束时,已然是八月中旬。   缴纳了最后一场的考卷,祁北南从贡院里头出来,身子总算是能全然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蜷缩在小小的号间里头,感觉人都折叠起来了,若是在继续待个十天半月,他当是能练出个缩骨功来。   如今身子周展,顿时舒坦的有些不能自已。   贡院外头已经围了许多前来接人的家眷,有些水泄不通。   “郎君,这儿!”   铁男瞧见祁北南,欢喜的挤了进来。   将被褥和书箱子接了过去。   祁北南笑着拍了铁男一下:“走,回去吧。”   他没等赵光宗马俊义他们,虽说这几日考试天气算不得大,可憋闷在小号房里头,出汗还是厉害。   考场里又没有洗澡的地儿,汗水出来也只能干在衣裳上,翌日午间天气热的时候又再出汗来。   如此反复周折,可想而知身子上是何种气味。   回到住处,他发觉自己竟是头一个到的。   拿了干净的衣裳,一把澡豆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   在院子里头擦晾头发时,这才见着赵光宗提着书箱子,好似被抽干了气血一般,丧眉耷脸的回了来。   瞧此神色,祁北南便晓得这是在考场上不大如意。   磷州的考题出得中规中矩的,祁北南三场下来没有太大的感触。   这头的考题,还不如金陵那头考的刁钻,为此他没费什么力气。   不过他不费力,并不代表旁人也这般。   “我是已经预备三年后再跑一回了,乡试果真是非同凡响。”   赵光宗摇着头与祁北南道:“这回可算是长了些见识。”   他看着祁北南散着一头墨发,换了干净的衣衫,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澡豆儿香气。   转又抬起袖子闻了闻自个儿,连忙屏住了气:“不行,实在难闻,可还有热水,我也要去好生盥洗一番。”   祁北南道:“去吧,今日考罢,铁男烧了许多热水,管够。”   言罢,他又与铁男道:“快去与赵郎君打些水送到屋里。”   祁北南晾干头发,转再将头发束好时。   大家都已经陆续回来了,头一件事都是打理身子,收拾洁净。   在贡院里心头压着石头,夜里睡又睡不好,吃也吃不舒坦。   这朝回来洗漱整顿一番,估摸还要好生歇息补个眠。   祁北南便没前去打扰,带着铁男出了门去。   他穿过北大街,径直往记忆中那片拆修的民巷去。   老民巷唤做云平坊,自柳花石拱桥下去就到了,整个坊市都沿着河道走。   这头已经修整的差不多,只还有些工匠把修缮建造余下的碎砖瓦,老木头给运出来。   街面儿也在做打扫清理了。   祁北南带着铁男进去逛了一圈,没有个把时辰竟还逛不完全去。   他看着如今人烟寥寥的云平坊,与记忆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简直判若两地,一时间别有感触。   别说是他,就是头回来的铁男,从外头的大街穿走过来,热热闹闹的,一时见着这头还有如此清净的地儿,不免也是惊奇。   这些日子郎君进了考场,他依言把磷州府城好好的逛了一遭,日日出去在街边上与人闲聊,吃盏子粗茶,同人唠嗑一下午,已然对州府有了些了解。   按照祁北南的吩咐,他着重的打听了云平坊这头铺子的价格,已经问了好些个房牙子。   这头铺子的价格倒是真不贵,一间前铺后屋最常见的铺子,房牙报价最高的要八十贯,最低的六十贯。   换做旁的稍热闹些的地段上,同样大小的铺面儿,一间得要一百余贯。   若是在闹市上,那价格更是不得了,也是同等的铺面儿,一间能追两百贯钱。   “郎君,果真要在云平坊买铺子么?这头铺子价格不高,可名声属实不大好。”   铁男打听了这些日子的消息,还是头一回过来云平坊,如今修缮好了肉眼瞧着倒是不差,可在磷州城人眼里,这头可就不好了。   “云平坊原是些穷苦城户住的地儿。住户在院儿里养鸡养鸭,还有养牲口的,小巷子里四处都是屎尿,臭气熏天。这些人手头上都没甚银钱,平素城里的富贵闲人又不爱来这头。原本开张的铺子就没几间,多也都是卖杂货的。”   “如今虽是受州府改建修缮了,可这片儿离主街闹市远。改建后铺子的价格比原先要高了两成多,商户都不乐意在这头买铺子咧,咱就算把铺子买下,往后能赁出去,赁钱也都不高,回本儿可得好多年。”   祁北南当然晓得这些。   可这并不妨碍宵禁放开以后,此处成为城中最大的夜市,夜间最为繁华的地段。   倘若初始就可见此处的前程远大,那如何还能由着他一个外乡人前来置买铺子。   这头铺面儿价格再高,也早被一抢而空了。   “郎君,如此闲情往云平坊来呀,可是沿河道吹凉风走进来的?”   祁北南未曾回答铁男的疑问,两人先遇见了个在路边上磕着干果仁的闲汉。   瞅见祁北南,赶紧将一只大黄脚塞进了布鞋里头,凑上去与他搭腔。   “你是此处的住户?”   祁北南问道。   “小的不是,小的住在北湖街那块儿,是个房牙。”   祁北南闻言,想着要置铺面儿宅子总归都得过房牙,便与他攀谈道:   “既是住在那头,过来云平坊,可是在跑这新坊市的生意?”   房牙光看祁北南的衣着打扮,说的又是一口官话,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磷州人。   便道:“可不是,有新街新屋落成,咱房牙便忙碌些。”   “别处的生意繁忙,云平坊的生意怪是清闲罢。”   房牙一笑:“郎君是行道人。”   祁北南道:“既是如此,怎还在这头寻生意。”   房牙闲着也是闲着,便与祁北南闲侃:“云平坊修缮改建进了尾声,州府海量的银子投了进去,这些铺子若是售赁不出去,户房也是吃紧。”   “不怕与郎君言,户房的官爷寻了我们这些房牙,差遣咱把生意好生做起来。”   如今距离朝廷的宵禁解除令且还早,起码得明年夏月时,上头才拟定律令。   州府上现如今自也还不晓得朝廷会解宵禁。   磷州府公初才调任此地三年,改建云平坊应当也是新官上任烧的三把火之一。   到了新的任地,总得是要做点政绩出来。   否则几年后考绩官前来,能拿出来说的都不曾有,如何又还指着升迁。   改建老旧坊市,倒也是拿得出手的政绩,只是也得分改得好和不好。   今日瞧着云平坊倒是改建的有模有样,可正如房牙所说,新建成的铺面儿售赁不出,户房光出银子进不来账,那云平坊的修缮改建就得成一笔烂账了。   届时不仅政绩不见光彩,反倒是平添败笔。   府公怎可冷眼瞧着如此,定要想法子把这些铺子售出。   寻房牙好生跑动着,也是个法儿。   “想来是成一桩生意,州府户房那头与房牙酬劳不少吧。”   房牙笑道:“郎君眼明心亮,州府财大气粗,酬劳自是要可观些。否则小的也不会在这鬼都能打死人的地方来巡街看铺儿不是。”   祁北南笑而不语。   房牙见势问道:“郎君闲与小的说了这许多,可是有意在此处置间铺子?”   “早先云平坊的民声是不好,可州府已经做了整顿,郎君今日也来瞧了,这头宽敞明亮,将来总也能热闹起来的。”   祁北南道:“我倒也不怕与你说,确有这些意头。”   他上下打量了房牙一眼:“只不过我寻人办事,寻的必须是靠谱人脉好的,如此人物,方才与我争得最好的价格。”   房牙听闻祁北南真有买铺子的打算,心中一喜。   他拍了下大腿:“郎君可是寻对了人,这城中的房牙,我说二,那可无人敢居一。你甭瞧小的此般不见正形,小的家里往上两代人可都是做的房牙。”   房牙最是牙尖嘴利,十句话里八句假,还有两句半真半假。   祁北南不会全然信这些人的吹嘘,他道:“说有何意,我只瞧实打实的东西。”   “郎君,你便请好吧!”   房牙道:“我能把这云平坊的图纸与郎君拿来,郎君只管选铺子,您跑遍全城的房牙,也绝计不会拿着比小的此处更贱的价格。”   祁北南道:“如此明日你前来寻我。”   他与房牙留了个茶馆的地址,不曾教人上宅子寻人。   别了房牙,祁北南才慢悠悠的与铁男回去。   他要好生比对一番价格,尽可能的用低价多买下些产业。   虽手上足有一千贯,可这些银钱一旦放在置办产业上,尤其是在繁荣人口聚集的地方,那便算不得甚么大钱。   银钱短缺,也就只能抠抠搜搜的过日子。   不过待着铺子赁出去,运转起来以后,家里便能舒喘口气。   到时候转手卖上两间铺子,也能挣回不少银钱来。   祁北南回到宅子时,天色有些暗了。   几位同窗歇息了些时辰,现在都恢复了精神,正在园子里闲话。   “祁兄去了何处?怎现在才回。”   马俊义问了一声。   “州府上有门以前我爹在世时的故旧,我前去做了拜访。”   祁北南随意扯了个由头出来,转道:“大伙儿可休整的好?”   “身子上是休整好了,心头却不是那般好受。”   几人都言了几句乡试的不顺,不过倒也都还看得开,乡试非同寻常,一回两回不中实在寻常不过。   退一万步说,至少已是个秀才了,即便考不中举子,有秀才功名在身也饿不死人。   再来他们几人年岁都还算不得大,最大的也不过三十,还有得是机会。   十五的月儿圆,明亮皎洁如同大圆盘。   园子里头桂花香味阵阵,中秋佳节上,奈何远在他乡,不得与家中亲人团聚。   夜里大伙儿在园子里头对月吃酒,倒也热热闹闹的,不觉寂寞。   祁北南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屋中,从箱子里寻出从家里带的一罐子油浸香菇肉糜。   出门时萧元宝一共与他准备了三罐子,路上吃干粮时,大伙儿都觉味好,争厢央来吃,路上就吃了两罐子去。   这一罐子还是他藏起来的,否则也定教那些个老饕给吃尽了去。   而下佳节,场吃点家里人的味道,念家的心绪也可得些纾解。   祁北南正用菇菜就着大饼吃得香,门嘎吱一声开了来。   惊得他险些将饼给丢到了窗子外头去,教人晓得了他在屋里闭着门偷吃,岂不是惹一场笑话。   一转头,见着是铁男。   他喘了口气:“你是要吓死我不成。”   铁男傻呵呵的挠了挠额头:“小的将才拿到了封信,瞧着是家里送来的,一时间高兴的忘了形。”   祁北南闻言,立马放下大饼,赶紧擦了擦手去接信。   “怎的这时候信才到,若是再晚些时候,启程回去信可就收不到了。”   “那信使说乡试其间信件繁多,这封遗落在了邮驿,今朝瞧见,这才赶忙给送了过来。”   祁北南眉心一紧:“这邮驿做事怎这般马虎,家书抵万金的道理难道不晓得。”   铁男鲜少见着祁北南因为甚么事情生怒,这朝因邮驿险些把信件弄丢而生了气,倒是稀罕。   他没打扰祁北南看信,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祁北南满心欢喜的将信封拆开,展开信纸,眉心微动。   信上竟是一字未落,独只落了几笔画。   圆月之下,屋门前蹲坐了一只小狗,两只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月亮。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眸光发柔。   他指腹轻轻摸了摸纸上的小狗,心口顿时充盈起来,像是被甚么一下子给填了个满。   一夜好梦。   翌日清早,祁北南盥洗罢了,便直奔茶馆去,想着顺道在那茶馆里头用早食。   他比约定的时辰更早了些前去,想着吃罢,那房牙按约来整好谈事。   不想到茶馆门口,那房牙已等候多时。   祁北南照例不慌不忙的把早食给吃了,这才与他说正事儿。   “郎君且瞧瞧,这图纸可有误?”   房牙等着祁北南吃罢早食,见人泰然自若,自个儿心头却早已经跟猫爪了一般。   好不易等人吃好,赶忙把准备好的图纸低了过去:“郎君若是瞧了无误,尽可在图纸上圈画看重的铺子,到时候咱再上实地去看,合适即可定下。”   图纸倒是没甚么假,他问道:“哪些铺子已教人定下了?莫要教我看中,又得人选了去。”   房牙这才圈了几间铺子出来,其实这不当祁北南问就该标注好的,奈何云平坊的铺子实在是还未卖出几间,圈出来略显伶仃,只怕教人看了不火热歇了买铺子的意愿。   祁北南瞧着教买去的都是几间位置不错的。   不过好的也还有,毕竟不小一块儿地皮子。   他指着中间地段,临河的一间三层楼铺子:“甚么价格?”   房牙见是大单,心中一喜:“郎君好眼光,这间铺子位置居中,又可览看江色,做酒楼茶馆还是甚么旁的生意都好,到时候……”   “得了,就不必细说吹嘘这些了,好坏我心头自有数。直说价格便是。”   “最少也得两百四十贯。”   房牙道:“郎君一针见血,小铺子也与您不相匹配,这大……”   祁北南打断了房牙的话:“我瞧你这本事也寻常啊,这样的价格,我在你此处定下,与在旁的牙人那定下也并没甚差别。”   房牙一时语塞,他估摸出祁北南是个有些门道的人,故张口也未曾把价格喊的天高,不想人竟还是嫌价高。   这价格,市面上牙人可不会喊,初始张口少不得二百六十贯往上去。   他也晓得,与买客再是低廉的价格,也照样会嚷着嫌价贵。   便道:“郎君,这可是三层高的小楼,那些前铺后屋的小铺子姑且要上百贯钱,楼铺这个价格上,可很是实惠了。”   “明白人便不打哑谜。上百贯的小铺子他就不在云平坊这片儿上,牙哥打量我不知行情?”   房牙默了默:“郎君你开个价,若是合适,小的前去与郎君谈。”   “两百贯。”   祁北南悠悠道了一句。   房牙眼珠子瞪大:“郎君,你可别拿小的打趣了。云平坊的铺子价格再是贱,那到底也还是在磷州城内。郎君这价钱,去地方县城上买处小楼,房牙有些神通的话许还有些可能。”   祁北南道:“这价钱在地方县城上已然能在地段好的民巷上置一处大两进的宅子了,小楼虽是三层,可占地却并广,连二进宅子的一个园子都比不得。”   “磷州虽是州府之城,甚么东西价格也有个标准。我不是乱还的价。”   房牙默着没言语,生觉祁北南是根硬骨头,不好啃下来。   祁北南丢出钩子:“我也是瞧价格是否合适,若合情理,多添几处铺子也成。但若不合情理,我又何必在云平坊这样的地方置些铺面儿下来。”   “说白了,肯在这头置铺子的,不就是看中价贱二字么。”   果然,房牙听闻祁北南有置办几处铺子的苗头,登时又起了心思:   “郎君若除却这间小楼,另还要在小的手头上置买铺子,这价格也还有商量的余地。”   祁北南挑眉:“那旁的小铺,你又想与我甚么价?”   “郎君,你是个厉害人物,我也不与你叫板要价。那般前铺后屋的寻常铺子,六十贯钱,云平坊上,你随意挑选可好?”   六十贯,价格倒是铁牛打听到的最低的,如此深谈下来,应当就还有下降的可能。   不过这房牙虽不曾在价格上做让步,任挑选位置,倒也一样是做了实惠。   祁北南想着不差,道:“八百贯,十四间小铺。加上小楼,凑个整,一千贯。”   “如何?”   房牙听了祁北南的还价,险些昏了过去。   “郎君,这生意如何使得!”   祁北南也不急,道:“我出价如此,与你一日时间,若成自是好,若不成,也不怪。”   房牙嘴中发苦,长吐了口浊气。   州府上与了他们这些牙人好,吩咐了他们全力将云平坊的商铺售出,自有嘉奖。   能与州府搭线为其办事,谁敢不尽心,都在铆足了劲儿挣脸面儿。   祁北南这无疑是桩大买卖,他要做成,就能讨得州府的好。   可这价格实在是忒贱了,已经低过了户房那头的价,毕竟不是自己的屋楼铺子,他也不敢咬牙答应。   “郎君既信得过我,那小的便再去跑一趟,郎君先将看中的铺子划出。”   房牙道:“想来郎君定是重诺之人,还望给足一日时间。”   “安心,既说了一日时间,那便是一日时间,期间我必不会寻下家。”   谈罢,房牙做礼后,匆匆离去。   祁北南在茶馆里又吃了盏子茶,估摸房牙是去回禀户房了。   他还得赶着回县里去,但谈生意急不得,方才与房牙谈,其实他就能谈下。   可定下的快,那就得多出些银钱。   要是按照他说的价格能谈下来,那便极好。   可若不能,减下一间小铺子便是。   下午些时候,那房牙便火急火燎的又赶了来。   “郎君,小的再是没见过比你更会谈价的了,那头答应了。不过这价格沿江的好铺儿不能全数给郎君,十四间小铺子,只可七间临江,其余七间另择。”   祁北南想着也不可能一方把好处都给占尽去,便另外选了七间不曾临靠江边位置不算偏的。   前去云平坊又实地看了一遍铺子,方才出了三百贯的定金。   翌日一早,房牙将盖了章的房契取来,祁北南又仔细的核对了一番房契上的位置与自己选的铺子能否一一对上。   查验完毕,将剩下的七百贯结算。   房牙前后跑了好些趟,祁北南与了他一角银子作为赏钱。   州府那头要与他多少报酬他不知,自己这头当给的赏钱也照样给。   “郎君,不是小的吹嘘,若非遇上小的,您这价格,可难拿下这么些铺子。”   房牙领了赏钱,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便与祁北南侃起话来。   祁北南笑道:“你当真这般神通?”   房牙得意道:“户房典史是我大舅,郎君说旁的房牙可有我这神通?”   祁北南笑着应了一声:“如此说来,是沾牙哥的光了。”   “也是互为神通罢了,我把云平坊的铺子多售些出去,大舅也不必那般愁不是。”   房牙道:“话又说回来,旁人都瞧不起那片地儿,郎君怎肯买下恁多铺子?”   祁北南道:“我做梦,梦里的神仙说云平坊将来铺价要涨。”   “待着涨起价来,我手头这些铺子,便还教牙哥与我赁出去。”   房牙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不知是笑祁北南看起来何其沉稳精明的一个人竟然也信这些,还是笑祁北南痴人说梦,竟等着那片儿铺子涨价坐收铺子钱。   他还是答应道:“真有那一日,郎君只管吩咐便是。”   祁北南也跟着笑了笑,拍了拍房牙的肩,如同一个教神棍迷了心智一般的痴人,小声道:“云平坊将来热闹的很,牙哥若有能耐,不妨也为自己弄两间铺子下来。”   房牙哭笑不得:“嗳,我要有闲钱,就去置间铺儿。”   祁北南将一千贯钱换做了一叠房契后,随着一同前来的几位同窗,悠悠儿的,又返还了岭县。   待着一行人平安抵达岭县时,已然是八月尾巴上了。 第74章   原本十五一日乡试考罢, 略做休整,十七八的时候便能返还。   但介于来时路上不安生,虽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 可谁晓得路上又是甚么光景。   马俊义的舅父在磷州经营, 不知是如何也得知了他们在路上险些遭遇歹人的事情,不放心就这般教他们回县里。   便多做了几日休整,待到八月二十上,这才随着明氏的商队一道回的岭县。   回去的路上, 与商队的人说谈。   他们方才得知陈夫子赴考遭袭,不仅误了今年的乡试,又还受了伤的事情。   县里有人脉的人家都晓得了消息, 马俊义在府城考试, 那头便与马俊义的舅父通了信。   诸人一阵唏嘘, 虽陈夫子在县里的名声早就臭了, 可闻得他遇险, 还是颇为感慨。   难为他上了些年纪, 赶考路上竟还遇上这样的事情。   进了考场考不上和外因不能下场, 那全然是两码事。   只怕遭逢此番, 他往后不会再继续乡试了。   队伍抵达岭县,已然是八月二十五, 明月高悬的夜里了。   舟车劳顿,大伙儿在城门口处作别, 匆匆说了两句便各自家去。   出去这些日子,家里只怕大多都晓得了今年赶考不太平, 虽到磷州时都递了信儿回来, 可到底不曾实打实的见着人。   为安家人的心,大伙儿都想赶紧回去。   左右回到了县里, 同窗再聚,再是容易不过的事情。   祁北南与赵光宗在巷子口作别,他与铁男到自家宅子门口时,宅门紧闭,独只两只挂着的灯笼还亮堂着。   打更人提着铜锣,自巷子远处踩着月华慢悠悠的走来,嘴中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谁呀,这么一夜了。”   铁男叩了门,半晌去了,睡在门房上的赵五哥披了件外衫,揉着眼前来看门。   大门扯开,见着是祁北南和铁男,喜出望外:“郎君回来了!”   一时睡气都醒了七分。   祁北南微微一笑:“家里一切可都还好?”   “回郎君的话,好着呢!只哥儿回庄子上住了几日。”   祁北南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询问了赵五哥几句家里头的事情。   “今日也不在家?”   “在的,十五过了中秋,哥儿就立马回了县里,只挂记着郎君回来咧。”   祁北南眸子微暖:“铁男一路回来也累了,早些去歇息吧。”   “灶上可还有热水,五哥送些去我屋里。”   “嗳,小的这就去。”   祁北南信步往萧元宝的屋子前去。   夜色深深,却见屋里尚还亮着一盏灯。   萧元宝散了头发,盥洗后在屋中只穿了件轻薄的玉色亵衣。   秋夜微凉,闭上了门窗,倒也不觉冷。   他正在桌案前的油灯下,翻看着从冯娘子处得来的食谱。   忽的听到一声佯怒的询话:   “这么晚了,作何还不睡。”   他恍然回头,竟就见着祁北南站在了里间前的屋门边。   萧元宝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有想到祁北南会在这时辰上出现在家里。   后知后觉,方才痴痴的站起身来,确定自己不是瞧书瞧的起了幻觉,这才快步朝人跑了过去。   这些年虽也有过不少次的分别,可他从未像这回一般提心吊胆过。   纵然得了报平安的信,可人在外头,心里总忍不得胡思乱想,夜里不得安眠。   眼下见着人安安生生的回来了,他心中情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欲扑进祁北南的怀里,以此才能言出自己心里这些时日对他的担忧和挂念。   可真正到了人的身前,仿佛理智又回笼了一般,步子止在了一手之间。   “怎这么一夜了才回来,作何不在驿站上歇息一夜,明日天亮再进城。”   “饿不饿?我去灶上与你做点夜……”   祁北南未答话,伸手握住萧元宝细长的胳膊,将人全然带到了自己身前。   随即揽住了他的后背,一把抱到了怀里。   萧元宝一怔,话顿时迂回了嘴里。   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心思被猜中了一般,又忍不得雀跃,能这样靠近祁北南。   后背的胳膊圈得他很紧。   他贴在祁北南身上,清晰的感触到了身前人结实的胸膛,胸膛中一下接着一下跳动的心率,以及赶路后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萧元宝的脸瞬时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祁北南小时候没少抱过他,与他穿鞋穿袜,待他无微不至。   为此他也十分的依赖祁北南,总是爱牵着他,贴着他。   那时候,心里只觉得祁北南就似亲哥哥。   依靠着他,便安稳,甚么事都不必担忧害怕。   可知事些起,学得了避嫌,便不再像儿时一样与祁北南亲近。   如今,如今这样受祁北南迎面拥着,即便是小时候也不曾有的。   他觉得现在这样,倒更像是……   萧元宝面上更热了些。   不知何时,心绪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连带着,觉得祁北南的怀抱也早与儿时的不同。   细细想来,又怎会相同。   彼时,祁北南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孩子。   可如今他已弱冠,已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萧元宝心中羞赧,但却不愿脱离祁北南的怀抱,忍不得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把脸藏到了祁北南微微起伏着的胸膛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他很想他。   “瘦了许多。”   祁北南抱着萧元宝,人在怀里,有些纤细了。   “跟我头回到家里那年冬天抱着一样,看着裹得圆滚滚的,冬衣换下,抱起来瘦伶伶的。”   萧元宝眉心微动,心里有些异样:“跟那时候一样么?”   祁北南轻抚着萧元宝的后背,怎么能与那时抱着一样呢。   他道:“也不一样。”   萧元宝这才满意了下来。   “哥哥知不知道你的信要是再晚一点回来,爹爹就要去磷州寻你了。”   萧元宝低声埋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说一声。”   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安眠,东西也不如何吃得下。   月余下来,怎有不消瘦的道理。   祁北南料想家里也知道了赶考路上的事情,但听闻为他提心吊胆,有些愧疚,得家里人如此关切,心里又不由得发暖。   “也是没有预料的事情,我本是预备折返回城里重新整顿再行出发的,运气不错,遇见了一行镖师,便与他们结伴安全到了州府。”   “信里没说,也是怕你和萧叔在家里担忧。”   萧元宝抿了抿嘴,只把祁北南抱得更紧了些。   乡试放榜得朝廷有律令,这般大比会在十五日内放榜。   不过县城上得到结果,寻常会比十五日还要晚上三日左右,也就是说最晚得等到九月初才能观榜。   其实昔年地方上赶考的学生出了考场,需得在州府上等到看了榜才能做去留的安排。   没中举的可自行离开,中了举的学生还得留下前去参加府公设的宴。   州府设宴,与院试中榜县公做宴一个道理。   明面上是慰劳一番读书人的辛苦,实则便是结交的一场宴。   但后头朝廷下令,为免读书人受恭贺之扰,便取消了州府设宴款待新举子。   实则也是朝廷不想州府任职的官员与举子相交过密,生出太多勾连来,营成一党。   为此进州府赶考的秀才,考罢即可返还,不必在州府等着看榜了。   祁北南一行人回来的晚,已在八月底,等不得几日就能放榜。   等榜的这几日间,祁北南先回了庄子一趟,与萧护报了平安。   又去了县学,与夫子学政谈了此次下场的感悟云云。   学政嘱咐了诸人,勿要声张路上的事情。   读书人赶考路上遇袭,这样非同小可的事传出去是要引起骚乱动荡的。   虽是州府管辖的疏漏,让读书人的安危受到了威胁。   但若他们大肆宣扬,传到了府公处,得罪了上头的人,小小秀才,便是中了举子,那往后也难得出路。   这些事情,州府乃至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会在暗中处置那些意图动摇安定的歹人。   诸人一一谨记在了心头。   “好了,你们且回去再歇息一番,这回赶考,确是不易。再两日便要出榜了,你们也不要太焦急。”   “是。”   诸人谢过了学政,便要离去。   “北南,你且先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祁北南与赵光宗相携着要回去,却被学政突然叫住。   赵光宗见学政有话要与祁北南单独谈,便识趣儿的先行去了。   “学政。”   祁北南返还回去,又做了个礼。   杨学政问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路上可辛劳,在磷州那头可习惯的话。   祁北南做了答。   须臾,杨学政才问道关键处:“此次大比,你觉着题目应答得可还顺畅?”   “学生不敢妄自定论,只等放了榜才知晓结果。”   祁北南客气说道。   “县学中你历来是谦逊的,性子又稳。我这般问你,你定是不肯说老实话。”   杨学政看着祁北南此番,反倒是心中欢喜他这样的严谨,不急不躁,是为官的好性子。   “你是童考的小三元,县里难免对你给予厚望。这几年在县学读书,上进专心,夫子常赞你,我都瞧在眼里。”   杨学政道:“不论这回中榜与否,你这般心性,迟早都是能有大前程的。”   祁北南连忙做礼道:“学生受学政如此夸奖,心中欢愉不已,却又实在惭愧。”   杨学政笑道:“你是受得起这些夸奖的。”   “说了这一晌的话,想来也是渴了,我新得了些好茶,与你尝尝看。”   “多谢学政。”   杨学政朝下人扬了扬下巴,转又与祁北南道:   “我听闻你早年失孤,寄居于母家亲戚家中。”   祁北南道:“是矣,虽是少年失孤,可叔父家中待我不薄,如同亲子。”   “学生能安心读书,也是承蒙叔父一家的照顾。”   “你如此孝心,知恩感恩,是个纯孝的好孩子。”   杨学政言罢,门口进来一道身影。   “爹,祁秀才。”   祁北南见着进来的竟然是杨学政的哥儿,杨郴叙。   他与人回做了个礼,眉心微微一动,心头有些不好的猜想。   “听闻此次赶考路上不安生,祁郎君可是吃了苦。好在是平安归来,有惊无险。”   杨郴叙从下人端着的托盘中端出来了一盏子茶,奉于了祁北南:“祁郎君尝尝我泡的这茶可还适口。”   祁北南谢过,虚饮了一口,客气道:“学政的茶自是不差的。”   杨郴叙轻轻笑了笑,欲要再张口与祁北南说话,杨学政同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合了嘴。   转道:“祁郎君与爹爹说话。”   言罢,做了个礼,出了门去。   “叙哥儿泡茶的手艺不好,贪玩儿的性子,小祁你莫要笑话。”   杨学政如此又道了一句。   且不说这茶泡得究竟好不好,哪里能应承学政这话的。   祁北南立又奉承了几句。   杨学政与他简单说谈了些闲散话,倒是没久留他。   差不多时辰,就许他告辞离去了。   “赵三哥哥,怎只你一人回来,我哥哥呢?”   萧元宝从市场上买了几只新鲜的羊蹄子,预备卤来与祁北南吃。   祁北南回来以后,他小脸儿上都多了许多光彩。   他整好在巷子里遇见赵光宗。   “他教学政留下单独说话去了,不晓得甚么时候能说完。想着万一留他吃饭,我便没等,独一人先家来。”   萧元宝疑惑道:“如此多读书人,怎独留了哥哥说话?乡试又还不曾放榜。”   赵光宗默了默:“许他是院试案首,在县学成绩又突出,学政大人便留他问些乡试的事情。”   萧元宝应了一声,想着哥哥学业好,得学官看重那是好事情。   便道:“赵三哥哥去宅子坐会儿吧,我下午做卤羊蹄子。”   赵光宗摆了摆手:“晚间得去我外祖家里头,老人家有些日子没见我了,心中想。”   萧元宝点点头:“那我做好了唤铁男与你送些去。”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分路,别了各行家去。   “宝哥儿,要不然你去学政府接阿南吧。”   赵光宗往自家宅子的方向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   他复又折返回来,唤了萧元宝一声。   “啊?”   萧元宝听到赵光宗的声音,不解道:“怎还要接?”   赵光宗一拍脑袋:“哎呀,我这记性,光是记挂着乡试放榜的事情了。”   “先前从学政府出来的时候,阿南唤我带话给你,教你去接他的。亏我与你说了这一晌的话,竟是忘了。”   萧元宝觉得赵光宗有些怪怪的,怎的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还是道:“那行吧,我回去把东西放下就去接他。”   赵光宗道:“瞧你去肉市衣裳都弄脏了,学政喜爱洁净,换身干净的衣服去吧。”   萧元宝立马埋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也不见有脏污的地方。   他迷惑的看了赵光宗一眼。   赵光宗只道:“快去吧,快去,别耽误了。”   “那、那好吧。”   赵光宗看着萧元宝快步去了宅子里,吐了口浊气。   祁北南从学政府出来时,心头有些复杂。   他想着怎么才能寻个合适的机会,将学政的好意给推回去。   今朝这一出,学政甚么心思,他自然是看明白了。   不过人家只字未提,自己也不好主动张口去说什麽。   说到底只是奉杯茶水,如何意会,意会对错,全凭学政做主。   也倒是想就此能够打消了学政的念头,奈何却不得机会。   实在也是不晓得今日他会单独留下自己说话,又还叫杨郴叙出来相见,若是早知这般,他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不过看学政的意思,估摸是等放榜以后,若成绩可观,定会言明。   这样的书香人家,当然想选个前程可见的清流读书人做女婿。   祁北南想着,届时那头态度明朗,自己再趁机表明。   也好。   正当是祁北南思绪万千之际,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   “祁郎君。”   祁北南见杨郴叙竟送着出来了。   他眉心微动,做了个礼。   “郎君欢喜今日的茶,不妨将这饼茶叶带回去吃吧。读书疲乏之际,倒也醒神。”   杨郴叙唤下人准备的茶叶给祁北南。   “多谢了杨公子的好意,说来不怕杨公子笑话,我家中微寒,吃惯了散茶粗叶,这般好茶与我吃,倒是牛嚼牡丹可惜了。”   祁北南未接下茶叶,委婉道:“不妨将这样的好茶送与懂茶之人,于茶于人岂不两厢合宜。”   杨郴叙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并非痴傻之人,祁北南这样说,多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相貌昳丽,家世不差,身边环绕的人也不少,哪有主动示好受男子拒绝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受挫。   可他当真是又瞧得上祁北南。   虽说家世寻常了些,但祁北南相貌英俊,性子沉稳,才学也好。   他常听得他爹说赞祁北南的文章写得有见地,自己还曾偷偷拿来读过,不光文章做得好,字迹也苍劲飘逸。   越是了解此人,越是觉着祁北南合人心意。   他自小就知道,只有那般不好的东西才放着由人挑拣。   好的东西都是需要主动去争取的,因着东西好,价值高,有的是人争着想要。   为此,他道:“祁郎君以前吃惯了散茶粗叶,多吃些好茶,往后定也能习惯好茶。”   “你这般的人物,本当是吃好茶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祁北南淡笑道:“承蒙杨公子抬举了,我才疏学浅,昔年侥幸得了个案首,教我这几年占了些风头。我心中常有不安,只怕辜负了学政大人与杨公子的期许。”   杨郴叙闻祁北南一席话,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家境平庸,又还不确定能不能中举,这才对他多番拒绝。   为得祁北南安心,他面庞微红:“若能有好成绩固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没有,我……我也与今日一般心意。”   祁北南眉头一紧。   他同杨郴叙深做了个礼:“祁谋辜负,已有婚约,不可转矣。”   “什……什麽。”   杨郴叙立从羞赧之中回过神来,如同天降了一盆冷水,直泼得他毫无防备。   一时间他是又羞又臊,且心中又感伤不已。   祁北南道:“望杨公子见谅。”   杨郴叙紧紧抿了下唇,他尽可能的稳住自己不失态。   “多谢祁郎君坦然告知,我知晓了。还望郎君勿要将我今日的冒犯和打扰放在心上。”   祁北南见杨郴叙并不是痴缠之人,也与他留下了面子:   “祁谋今日不曾听闻过甚么冒犯打扰的话。”   杨郴叙做足礼数:“祁郎君既是不爱吃这茶,我便收了回去,慢走。”   祁北南这厢才告辞离去。   他未行两步,一抬头,竟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萧元宝,人静静的立在街边,不知甚么时候就来了。   “小宝。”   祁北南显然是意外他会来的。   萧元宝闻声,扯了个笑容,慢慢走了上去:“嗯。要回家去了么?”   “你怎么过来了?”   萧元宝张了张嘴,却不知当说什麽,心头是翻涌的苦滋味。   他来时疑惑,赵三哥哥怎么那般奇怪,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忘记告诉他带话,一会儿又说他衣裳不干净。   这朝来到学政府门前,瞧见祁北南和貌美的公子哥儿说了好半晌的话,他心头立时就明白了赵三哥哥作何不对劲了。   想来,北南哥哥是并没有让赵三哥哥与他带话,教他来接的。   学政单独留人谈话,学政府的公子哥儿热络相送,赵三哥哥说话又不明不白,他再傻也能将这些给串起来想。   他安静的站在街边上,看着祁北南与学政府公子言了许久的话。   心中的卑怯,一时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雨,将他整个人都浸泡了起来。   他很想,想冲上去将祁北南拉走。   告诉旁人,他们有婚约,祁北南是他的。   可他到底没有那么做,他觉得自己比不得学政府的公子。   没有那样的家世,也没有那样的样貌……他从来,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的不如人。   若是北南哥哥有那样的一个夫郎,将来定然会容易很多。   做官的岳父提携,自又有学问,两厢合宜。   他不懂官场上的事情,也能晓得其间的好处。   知晓这些,他又如何能全凭自己的心意,不顾忌北南哥哥的想法、他的前程,就那么自私的用婚约去绑住他。   毕竟……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说过爱慕他,喜欢他……   或许,他是拿他当做家人看待,于婚姻大事上,另有想法的。   萧元宝心中难受,像口鼻上蒙了一块湿热的帕子。   教他不能大口的呼吸,也不会教他窒息而死。   “回家吧,我做菜给哥哥吃。”   祁北南见萧元宝刻意不提,不问,声音也有些飘忽。   他知道他是瞧见了自己与杨郴叙谈话。   见此,他反倒是直接挑起话头:“方才那是学政府的公子,杨郴叙。你以前见过吗?”   萧元宝手指屈了屈,逃避不想谈。   他想得到祁北南解释,可又害怕他说起杨公子。   怕他说,说他们有意……   可许多事情却不是今朝不提,明朝不提,就能消失粉饰的。   他眼睛看着教人踩踏的发白的青石阶,祁北南执意要说,他便答:“没有。”   说罢,他暗暗长吸了口气,语气故作轻松,说笑道:   “不过今天瞧见了,是个相貌很好的公子。说来,与哥哥站在一处,两个相貌好的人,远远瞧着,倒是很……登对呢。”   萧元宝难捱的吐出了那两个字。   “登对?”   祁北南眸光微沉,他看着萧元宝白皙的脸,道:“你真的这般想?”   萧元宝闻此,眼睛倏然有点发热,他强忍了下去,抬起头与祁北南道:   “是啊,难道旁人不这么觉得么。”   “我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这么觉得,不过学政或许也跟你想的一样罢。”   祁北南语气有些淡,眸子里却渐渐起了些情绪:“若乡试中榜,他想我做他的女婿呢。”   果然如此,萧元宝喉咙哽涩。   他挤出来个笑:“那很好啊,看来我的眼光跟学政一样好呢。”   祁北南胸口深深的起伏了一下:“好么?你是希望我与他成亲?”   萧元宝反问祁北南:“那哥哥呢?想与他成亲么?”   “我想不想,对你来说重要么。”   萧元宝道:“当然重要啊,你是我哥哥嘛。”   说罢,接着道:“要不要我去和爹爹说,这样的大事,总是需要长辈出面的。”   “萧元宝!”   祁北南眉头紧蹙,看着面前无所谓态度的人,终是丢了一贯的平和沉稳,生了气。   他一把拽住了萧元宝的胳膊:“你那么着急把我推出去,我碍了你的眼么?把我推走,你想要什麽!”   萧元宝见着忽然红了眼睛的祁北南,好似很有攻击性,但又深深受伤了的野兽。   惊惶,生气,失态。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样,不免被吓到,一时不由得噤了声。   心中想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过了。   祁北南见像是失了神一样的哥儿,后知后觉自己的情绪竟然这么强烈。   他原本想借着这件事,逼萧元宝一把,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是什麽感情。   不曾想,竟是越说越奔离了预设,倒教他被萧元宝气得先情绪失控了。   祁北南仓惶伸手抱住了萧元宝,他眉头紧锁,眸子中是悲哀又卑怯的央求之色: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你不要生我的气。”   祁北南絮絮说道: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为什麽还要这样,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你可以告诉我啊,我改。”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微有些沙哑了声音,心疼起来,不由得怪自己赌气又死撑面子说些没有分寸的胡话出来。   可听到祁北南说的话,傻了一般受他圈着。   “我、我知道什麽。”   “我的心里只有你,容不下旁人。”   祁北南将人放开了些,径直看着萧元宝的眼睛:“我只想和你成亲,你现在知道了么?”   “你可以不愿意,也可以拒绝我,但是不要那么着急的把我推给旁人,好么?”   萧元宝受祁北南束缚着,无所逃避,也无所躲藏。   只能仰着下巴看着他,半晌后,他才有点结巴道:“我、我没有想把你推给别人。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如杨公子。”   “天底下那么多人,今日比得了这个,明日就能比得了那个么。”   祁北南道:“在你心里,我便是那般肤浅看这些外物的人?”   萧元宝默着没做声。   许久,他才小声道:“我和……我和哥哥的心意是一样的。”   “真的吗?”   祁北南小心的问了一遍。   萧元宝笃定的点点头。   祁北南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却装傻:“那是和我什麽心意一样?”   萧元宝抿了下嘴,耳尖发热。   “我心里也只有哥哥一个人,希望能和哥哥一直在一起。”   祁北南如负重释的合了合眼,将下巴轻轻放在了萧元宝的后肩上。   缱绻的蹭了蹭:“不要叫哥哥。”   “那我叫什麽呀?”   萧元宝眉头动了一下。   甚么脾气,哥哥都不让唤了。   “总之旁的甚么都好。”   “祁秀才,祁郎君?”   祁北南松手,转又看着萧元宝的脸,见他冲自己无辜的眨了眨两只眼睛,忍不得捏了他的脸一下:“你诚心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萧元宝紧闭上了嘴巴,须臾,道:“阿南?”   祁北南面上这才好看了些:“姑且先这样吧。”   萧元宝心中欢喜,抿嘴笑起来,祁北南见他笑,自己也笑。   他还没有抱够,伸手想再抱抱萧元宝,却被他按住了胳膊。   萧元宝四下看了一眼,回缓过神,方才留意到频频有目光从他们身上飘过。   虽在小巷上,可这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   他觉得害臊,小声与祁北南道:“我们先快些回家去吧。”   倒也来日方长,祁北南想着,便止了自己的动作。   转牵住萧元宝细软的手,心中松快,也很好说话:“好,都听你的。” 第75章   回到宅子, 萧元宝泰然自若的进了屋里去,房门一闭,人立现出了原型。   他一头扑到了床榻上, 在上头欢雀的连滚了几圈, 头发都散乱了才克制的停下来。   一把扯了褥子,将自己的脑袋严丝合缝的蒙进了里头去。   人停下来了,心里的喜悦,却是久久平息不下来。   北南哥哥是喜欢他的。   他说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只想和他成亲。   跟他喜欢他一样。   真好。   比学会写字要好,   比学会做菜要好,   总之比什麽都好!   萧元宝越想越飘然, 心中充盈的好似能够飞起来。   他想着, 天底下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欢心的事情了。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以后, 很多很多的日子能够共处, 一想到这些, 他便对将来充满了期许。   萧元宝高兴的到了午间饭点不觉饿, 过了饭点当午歇也不觉困。   精神比前一日夜里早早的睡, 自然的醒来还要精神百倍。   想着想着, 他又在床榻上打起滚儿来。   “小宝,刘妈妈新做了些桂花糕, 我端来与你吃。”   萧元宝正乐呵着,乍的听见门外传来祁北南的声音,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慌忙把自己衣裳整理了一下,稳了稳神色, 这才又像往时那般自然的前去开门。   “刘妈妈今年新鲜拾的桂花, 可真洁净,好香。”   萧元宝嗅了嗅碟子里的桂花糕, 心情和糕点一样香甜。   他教祁北南在桌子前坐,去取香茶来配着桂花糕吃:“我还用蜂蜜腌了几个罐子,很香甜。冬月天气冷,爱吃热水,就能取了桂花蜂蜜兑水喝,桂花蜜拿来送人再好不过。”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说话一本正经的模样,头发却乱糟糟的,好似教什麽揉了几道一般。   他道:“你在屋里做什麽了?”   “嗯?”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没做什麽呀。”   “那头发怎这么乱。”   祁北南伸手与他理了理细软的发丝,亏得是这些年二姐儿总与他用些滋养头发的香油,以前稀少的发丝如今生得茂密又乌黑,倒是不枉这些年的精心打理。   萧元宝连忙捂住脑袋,耳尖发红,赶忙去屋里妆台前的铜镜上照了照,见着自己脑袋跟被屁蹦了似的,心虚的用梳子赶紧理了理。   祁北南站在他卧屋的帘儿下,瞧着他梳理头发,转又见着床榻上褥子皱做了一团。   估摸着人是在上头滚了不下五圈,他忍不得笑了起来。   萧元宝回头见着祁北南在笑话自己,他赶紧又去理了理床铺。   “我这卧屋里头合该放一架屏风才好,鑫哥儿院子里就有好几架,又精美又能遮蔽。”   “好,去给你置总行了吧。”   祁北南道:“只不过近来手头上有些紧凑,待着宽松了好生置办些东西下来可好?”   萧元宝闻言疑惑道:“倒卖绸子不是挣了些银子在手上么,如何就又紧凑啦?”   “那自然是去经营旁的生意了。”   祁北南将一叠房契递给了萧元宝。   萧元宝忙把香茶放下,他接过房契一掐,发觉很有些厚度,连忙把房契展开数了数。   一数竟然有十五张。   上头一水儿的落着磷州云平坊铺子一间。   喜人的是,竟然还有一处小楼。   萧元宝瞧得欢喜,虽早晓得了祁北南要在州府上置铺子,可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把事情办成了。   “怎这么多!磷州的铺子竟这般价贱?一千贯在县上只怕也堪堪能买下这么些铺子。”   祁北南道:“州府上的铺子不便宜,只是咱新置的铺子位置偏僻,占了些好而已。”   “那往后赁金能拿得起来么?可别砸手上了。”   祁北南道:“你还信不得我呀?”   萧元宝一笑:“也是。阿南哥哥办事总是教人放心的。”   他又细细看了一遍房契,道:“旁人前去州府赶考,一心都挂记着考试的事情,你倒是好,竟还能腾出空闲来去置买铺子。”   “不多置些家业下来,往后……”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往后家里人多起来,怎么养家糊口啊?”   萧元宝领会到其中意思,脸红起来,他拨下祁北南的手,这未免也想得太过长远了一些,才哪儿到哪儿啊。   默了一会儿,他想起要紧的,道:“你不是说学政有想择你做女婿的心思么,你预计如何呀?”   “学政未有明示,要等我中举。我本想等放榜之后再行处理的,不过没想到杨郴叙会提前来与我相谈。”   祁北南道:“既是没有那意思,不可耽误旁人,我趁此已经与他明言了。杨家是官宦人家,婚姻之事,想来也不会痴缠勉强。”   萧元宝心中微安,又忍不住试探问道:“那……那你怎么和杨公子说的?”   “我能如何说,没得旁的可说的。实言相告,我已经定下婚约了。”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婚约不会改,勉强也是无用。”   萧元宝闻言抿着嘴,嘴里吃着桂花糕,心里却甜滋滋的。   想着祁北南因自己拒了旁人,如何能不高兴。   祁北南见萧元宝没说话,只笑。   如此这般反应,让他有些诧异:“我说婚约的事,你不好奇?”   话毕,他忽的有所明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有婚约的事了?”   萧元宝眸子动了动,倒也没有再隐瞒:“嗯。”   祁北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连忙问道:“甚么时候晓得的?”   “就……就是刚搬来城里的时候,爹爹告诉我的。”   萧元宝声音小了些下去,有点不好意思道:“那时候哥哥小三元案首,风光得很,在县城里置了宅子,搬过来住人就不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怕丢了好女婿,嘱咐我多生点心眼儿好好盯着呢。”   祁北南扬起眉:“萧叔真与你说这些?”   萧元宝道:“哥哥要不信去问爹爹好了。”   祁北南吸了口气:“我也没见你好好办萧叔交待的事啊。你这般早就晓得了,却还装聋作哑,跟不知道似的。”   “日里说些话来,存心的气我。”   “我才没有。”   萧元宝立也替自己辩驳,反责怪道:“你还打小就知道这事呢,作何那么多年月下来,也不吐露半个字出来。尽厢伙同起来欺瞒我。”   祁北南微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么。”   “当初我来投奔,一无家业,二无功名。萧叔又心疼你,他便是重信重诺不曾因我已无父母依靠而轻待我,可要将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做父母的心里定也是不乐意的。”   “我心中知晓这些,便同他许了诺,不与人提婚约的事情,只待着将来得了功名,能与你安稳日子时再由萧叔做决定。”   祁北南说着嘴角上扬:“不过若你说的是真的话,那萧叔当是认可我了。”   萧元宝瞅着他像是才得知爹爹认定他的模样,撅了撅嘴。   他才不信他才晓得爹爹是认可他的。   早好些年前,家里的大事多已是他做主,他怎会不知爹爹的意思。   祁北南见萧元宝两只眼睛微眯起,狐疑的神色,笑道:“好吧,萧叔确是早已经同我传达了他的意思。”   “后来没告诉你,不是为旁的,又或是起有别的心思。只是你年纪尚小,我不想用婚约束着你,你也当有你的选择。”   萧元宝听闻此番答案,心中畅然。   这些年两人生活在一起,许多想法,总能不谋而合。   他很高兴。   祁北南继续道:“我本是起了主意,预备这回乡试放榜以后就告诉你婚约的事情。”   “不想……”   他顿了顿,想着今日的事情,他便无奈。   颇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受,想要试探这哥儿,当真是讨不得好。   “不想会提前说与你知道了。”   萧元宝见状,有点心虚。   他今天见着祁北南和杨郴叙说那么久的话,又不知道两人说的究竟是什麽,心里醋味儿翻腾,还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心生卑怯。   多番滋味混集在心头,确实是脾气也上来了,口不对心,任性说些反话来刺祁祁南。   他没想到会那么伤祁北南的心的,也没想过他会那样着急。   时下,静下了那些情绪来,萧元宝歉意道:   “先前是我不好。我如今晓得了你的心意,以后再不会说那样的话来让你伤心了。”   他眨了眨眼睛,与祁北南央好的说道:“既然本就想告诉我的,我提前两日知道也没有甚么差别的。”   祁北南道:“怎麽没有差别。待着放榜以后,我若中了举再与你说婚约的事情,岂不是更郑重,更显诚意。”   他巴巴儿的去把铺子房契准备好,就想着等到时候有了产业,又有功名,再与人说婚约的,这朝全都给打乱了。   萧元宝道:“即便没有这些,凭这些年的情谊,我已全然觉得足够了。”   “怎么说来都是我高攀,哥哥又何必还要做得那般完好,不是更教我觉着愧不能当么。”   祁北南每每听闻萧元宝说出那般贬低自己的话,心里便不是滋味,总会教他想起昔年的事情来。   他不想重来一遭,小宝却还是这般,让人心疼:“小宝,你很好。值当旁人的用心,最高的诚意,也值当最好的对待。不要说你不匹配这样的话来。”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认真的眸子,受这般坚定的认可,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受。   卑怯,其实也有很大的缘由是因为不确定,但他确定了祁北南的心意,这些年养成的心性,便教他不再那般卑怯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祁北南眉眼含笑,捏了捏萧元宝的手,犹嫌不足,又捏了捏他的脸和耳朵。   只觉得满心满眼的都是喜欢。   萧元宝教他捏得烦了,转也去摸了摸祁北南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   想着这么英俊的郎君,往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高兴。   两人不瞧书也不做事,就在屋子里待了大半日。   好似就那么一道待着,什麽旁的事情都不做,也觉得十分有趣味,不晓得时间怎么就过去了……   且再说这时候的杨学政府上,杨郴叙与祁北南示好受拒后,回屋里便闭了整日的门。   杨学政原先还不晓得是怎麽回事,问了下人的话,才得知杨郴叙去送了祁北南。   他见着在屋中红肿了一双眼睛的杨郴叙,气道:“爹已将人唤前来与你相见,祁北南那般聪明的人,必然一点即通。若是他有那意思,放榜后自会再上门来。”   “偏生你却沉不住气,半点不矜持,巴巴儿前去与人示好,这朝倒是好了,教人一口回绝了去,平白丢了脸面。”   杨郴叙本就伤心,又受学政责备,心头更是难受:“爹爹只怪我,怨我罢。”   “当初那马俊义与我示好,爹爹要筹谋。人马大人四品官员,咱家与之,已然是高攀了。爹爹却嫌马俊义不受马大人的重视,又还只是个秀才,生要我等着乡试后再做考量,教我不可与人过热,也不能太冷淡了去。”   “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全由着爹爹盘算,早先已不与我再来往。”   杨郴叙呜咽道:“婚姻大事,我知当家里做主,由不得自个儿的心意。为此一应也都听爹的安排。”   “我本就瞧得中祁北南,得知爹爹说相中了他,心头何其欢喜,哪怕他此次不中,我也是肯同他结亲的。”   “爹爹却要生等着人放榜后才计算,到时候人高中了举子,属实是不差。可那时也有的是人家瞧得起,县公家不也有个到了年纪的女儿么,程家可也对祁北南赞赏有余呢。我早些前去与他示好,教他知晓我们家的诚心,又有甚么差。”   杨学政恼声道:“知县不过七品官儿,就是那程相公得了升迁,也不会一夕越过你爹去。且那边家里头就是个庶女,她能与你比么。祁北南是痴傻不成,舍你去要那头。”   “那程家就一个女儿,县公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还管甚么嫡庶了。”   说罢,他又摇着头:“如今平白谋计再多也不过是白搭二字,争辩这些来还有甚么用处。我若未前去与他言自己的心意,还不晓得人已经有了婚约。”   “如今早问倒是早死心,人家已定了亲,还由得着咱挑三拣四么。”   “爹爹盘算来,盘算去,我今年已二十了,出去与姑娘哥儿闲会,人家都讥讽我年纪这般大了还没着落呢!”   杨学政听到此处,见着杨郴叙哭得伤心,心头不好受,到底是没再继续出言责怪。   他在雕花椅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来,也是爹不好。”   “县学的读书人中,几番比量,想着还是祁北南合适。一个寄人篱下,却富才学的读书人,咱家里容易把控,提点起来说不准有大前程,这才与你选中。怪爹只留心了祁北南的品性和家境,却没有打听清楚他婚约上的事。”   “爹百般钻营,也是因本事不大,做官多年,也只还是个六品小官儿。难得你品貌好,爹总想与你多打算些。不想本末倒置,反倒是耽搁了你的婚事,教你受人笑话了。”   杨郴叙揩了揩眼睛,他心里苦,却也知道他爹的不容易。   杨家并非世代官家,是从杨学政起始做官的,他也是从小户人家科考入的朝堂。   家里在官场上没有多少人脉,朝廷尽数又是世家大族把持着,他们这等苦读致仕的人家,想要往上爬,谈何容易。   偏生儿子还不成器,读书多年,也没考出个甚么名堂来。   还是家里捐钱,买得了个小县丞做着,庸庸碌碌,也不见能有甚么升迁之相。   杨郴叙相貌好,从小就读书,杨学政难免会起些钻营的心思。   许也是早知晓自己为着家里的兴衰而被安排,杨郴叙心中已然接受,如今听他爹说这些,不免还是伤怀悲哀。   “爹,那往后当如何?祁北南已然说明了有婚约,给了我体面,咱家总不能纠缠。”   杨学政摆摆头:“家里掏空家底子,走尽门路也与你哥哥寻得个去处,不当再教你为着家里而白白耽搁了,都是一家里的孩子,怎能太过区别相待。”   “待着秋闱放榜,从榜上寻个你瞧得中的定下罢,再钻研盘算下去,只怕以后连举子都不好寻。”   杨郴叙应了声,只觉着人活在世间,如何能这样苦。   翌日,祁北南一早去了趟赵光宗家里。   过去的时候,赵光宗还在屋里吃早食。   “甚么事,这般时辰来我这边,可是稀奇。”   赵光宗问祁北南有没有用早食,听他吃罢了,转唤人与他做盏子茶来。   “这物什,与你了。”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带了个四方长匣子来,光是见那匣子上描了金花边,便可知不是什麽残次物。   他放下箸儿,下了桌子匆匆前去开匣子,只见里头端放着做茶十二先生,一整套的物什做工精致,分外风雅。   他两眼放光,看向坐在一头悠闲吃茶的祁北南,道:“青芜坊的十二先生手艺考究,一套难得,甚么意思?大清早的来与我送这样的好礼,莫不是你飞黄腾达了?”   祁北南道:“这套十二先生放在库房里好些时候了,放着也是放着,你爱吃茶做茶,索性与你用了。”   赵光宗小心合上匣子:“早不索性晚不索性,偏生今朝索性,岂不是太凑巧了么。”   “快快与我说来,是要央我办事,还是发了横财。”   祁北南道:“我发甚么横财,又能央你办甚么事。”   “不应当啊。”   赵光宗把匣子放在了祁北南身侧的桌子上,他早觉自己上不得榜,便坦然说起玩笑话来。   “你这般我可不敢收如此贵重的礼,怪是烫人的。眼瞅着放榜在即,万一我榜上有名,往后就是举人老爷了,你趁此央我做事怎么办。”   祁北南睨了赵光宗一眼:“你倒是想得长远。”   赵光宗笑道:“快说吧,究竟怎么个事儿。”   祁北南方才慢悠悠道:“我与小宝的事,劳你费心了。”   赵光宗闻此,顿时目光暧昧起来,两只眼睛燃起了问闲的光。   “昨日,莫不是发生了甚么好事?”   “事情曲折,我便不一一赘述了,不过好在是结果不差。”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膀:“我这人历来是赏罚分明,记你的功劳。”   赵光宗大笑起来:“好好好!这朝我是把礼收得安心了。”   祁北南未与赵光宗谈杨郴叙的事情,不过他既会喊萧元宝去学政府门口接人,心里大概也是有些猜想。   这朝祁北南又来谢,想来是与他想得不差了。   两人都是有分寸的人,自不会拿这些事作炫耀的谈资。   事情要传出去了,教学政折损颜面,容易得罪了人去。   两人还是说了半晌的话。   赵光宗与祁北南说谈昨日去他外祖家里的事情,说的是外祖想他得很,唤他过去吃个便饭,谁晓得去了竟是相看人家。   他半点准备也没有,弄得怪是窘迫。   “那到底相中了不曾?”   祁北南道:“你与我是同年,今年可就弱冠了。”   “我一直不慌不忙,那是我爹娘在世的时候就与我妥当了,你可别学了我的不急。”   这几年身边相识的人,逐渐到了年岁,前前后后的陆续都有了着落,便是老光杆子方有粮,再些日子都要成婚了。   正是与唐家豆腐坊的姑娘。   这小子有福气,唐家就一个独姐儿,老两口做生意又攒得不少银钱,如今姑娘要嫁人,生是在交子巷上与孩子置办了处小两进院儿。   待着成了亲,院儿就做嫁妆,教方有粮和唐家姐儿住。   方三哥儿年中的时候也成了亲,在县城下一个农户人家上。   虽依旧在乡里,可那农户田地丰厚,还有山林,是个富农人家,日子过得不必城里的经营小生意的人家差。   说算下来,村子上那一圈熟识的年轻人中,也就赵光宗还没有着落。   祁北南也看不明白这小子,这几年赵家也一直在与他相看人家,可就是没有成的。   说他是已经有了心仪的人,故意戳黄婚事,却又不像。   反倒是更像还没长出来感情那根筋似的。   分明性子也开朗,又随和,当是个很快就能定下人家的,偏却还一点音讯也没有。   这人呐,当真是说不清楚。   赵光宗道:“我有甚么相不相得中的,人家相得中我便成。”   “你一个男子不主动些,人家哪好意思。如此态度,旁人不就以为你没有那意思吗。”   “哎呀,我实在是干不来那些事,教我去与姑娘哥儿的示好,倒是不如喊我写八篇文章。”   祁北南无言。   觉着这小子大抵是没得救了。   “也罢,姻缘自有天定。”   祁北南悠悠道:“待着我家的孩子能读书写字的时候,你再议亲,也挺好。说不准你的子女还能与我的孙儿结亲。”   赵光宗:“……”   再是没有比祁北南更能劝人的了。   很快,日子就到了九月初五。   这一日,正值秋闱放榜。   天一亮,就有跑闲率先前去告示栏观榜了,只带着先瞧见榜,跑去与中榜的人家报喜,讨上些喜钱。   这一日,上榜的人家,出手都大方得很。   祁北南不慌不忙的在书房拾腾,巳时揭榜,早去也是无用。   家里距学政府外的大告示栏不过两刻钟的时间,要是巳时二刻还没有人上门来报喜,那他也没必要前去看榜了。 第76章   “这个时辰了, 你不去看榜,怎么来我这边了。”   祁北南收拾妥当,方才到园子上, 就瞅着赵光宗没往学政府那头去, 反倒是来了家里。   “里正和张娘子没有来城里随你一道去瞧榜么?”   赵光宗道:“爹娘是想来与我瞧榜的,只秋上村子里忙,我劝说他们不必白跑一趟,有了结果我晓得去告诉他们。”   “秋闱放榜每回人挤人, 前去参考的没几个人,观榜的却比童试放榜时的人还多得多,我这回没指着能上榜, 索性来你这头待着。”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 我再去瞧一眼便是。在你这儿, 还能见着报喜官兵, 瞧瞧热闹多好。”   萧元宝早就想去凑热闹看榜了, 奈何祁北南却在家里头磨蹭着, 半天不出门。   时下赵光宗也过来了, 听话头是不打算去看头一茬的, 简直气人。   这些个读书人也真是,也不知该说他们是沉稳了, 还是说太不关心自己的成绩。   倒是教他们这些着急想看榜的,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味道。   “赵三哥哥, 你这话说的倒好似是阿南哥哥一定能中似的。”   萧元宝道:“秋闱多严苛的考试,许多读书人年近不惑了都考不上呢。他受你们吹捧, 一会儿见了榜没中, 午间还不得饭都吃不下了呀。”   赵光宗道:“宝哥儿,你帮着阿南谦逊就罢了, 却是半点不顾我。”   “他若是都不中,我还能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么。”   萧元宝闻言眨了眨眼睛,感觉赵光宗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于是把嘴巴抿做了一条线。   祁北南过来道:“不许欺负小宝。”   赵光宗叫苦:“我合该去看榜的,过来吃你俩一唱一和的排头做甚。”   萧元宝教赵光宗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了话头:“你俩到底是去瞧榜还是不去啊。若是不去,也别耽搁人,我自个儿去了。”   “一早就打发铁男去看榜了。”   祁北南拉住萧元宝:“在家里等结果便是,前几回考试还没挤够呀?”   萧元宝听了这话,心头想着到底还是挂记榜的嘛。   瞧着不在意的模样,指不准儿就是心里头担忧的狠了,才不敢前去瞧榜。   原本萧护也要来城里等着出榜的,不过他想了想,又不肯来了。   萧元宝问他作何又不来一道等榜了,说一家子都去盯着榜,中了自然举家都高兴,要是没中,只会教下场了的祁北南心头更不好受,徒增了一层包袱。   他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三人在园子里说了会儿话,瞧着巳时上了,便一道挪动去了门口。   预备再等两刻钟,要是不曾有报喜的来,心里也就有数了,到时候再去看榜,那头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不会拥挤。   “祁郎君,大喜!大喜!”   却是不等巳时二刻,约莫巳时一刻上,便有道身影急惶惶得从巷子口直跑了过来。   活似一头脱了缰绳的牲口,横冲直撞的,嘴上还大声恭祝着,弄得一条巷子中路过的行人频频回头观望。   头一个道祁家报喜的竟然是百事通,青年男子在秋风凉爽的早晨也跑了个满头大汗出来,见着宅子门口的祁北南,顾不得旁的,喘着气道:   “恭贺祁郎君荣登秋闱榜首!”   “中榜了!”   萧元宝一双眼睛立马睁大,急问百事通:“可确是看见红榜上有名字了?”   “哥儿,我这双眼睛再是不清明,郎君的名字居于榜首,祁北南三个大字,我如何会瞧错,如今已然都传开了!”   百事通站在高处,见着红榜一揭,头先就见着了祁北南的名字。   其实像是放榜前去报喜讨喜钱这样的事儿,他这般资历了的百事通,寻常来说是不会去同那些个跑闲得抢。   但他与祁北南有交情,且是与他做事的人,瞧见他秋闱中榜,亦是欢喜一场,便亲自上门前来报喜了。   一般来说报喜也是去同家里人报的,下场的郎君通常都在榜栏头,消息一家子迟早都会晓得,不过是争个早和晚。   倒是不想,祁北南竟然未曾过去看榜,倒教他能直接将好消息说与他听。   “榜首!我听你说我们阿南是榜首,你可瞧见是第几名了!”   赵光宗得听了中榜已然是高兴的双目放光,一下便捉住了百事通话头的要点。   “正是说郎君大喜!名列不光是咱县里的头名,是整个省的头名咧!”   百事通唱高了声音,高兴的活似自个儿中榜了似的。   “头名!”   赵光宗急切问道:“可是解元头名!”   “否则怎说大喜!”   百事通同祁北南做礼:“郎君当真是文曲星下凡,小的在城里跑闲这许多年,也看了许多榜,记事起就没见咱县里出过解元,今朝可是沾了大喜气。”   “不枉小的抄了两条近路,头一个将这天大的好消息送来。”   祁北南一笑:“还得是你,脚下生风跑得快,有劳你前来报喜了。”   他镇定自若的从身上取出了一角银子,赏与了百事通。   百事通欢喜接过,连忙又说了两句喜庆话。   不说祁北南的银子给的多教人高兴,这解元大相公给的赏钱,也足在外头吹嘘一阵了。   这钱方赏,巷上长了耳朵听闲的人,闻说竟是郎君中举的大喜事,连忙都大着胆子围上前来:“恭喜郎君中举。”   “郎君好文采!”   萧元宝还有些惊傻的回不过神来,他原本一会儿觉着祁北南能中,一会儿又觉着不好中数。   这秋闱大比,中榜之人整省也就那么五六十人,且都是赶往州府考试,试卷在州府上批阅。   有的县城一县能有十余人中榜,而有的县城挂零都有可能,为此他虽觉得祁北南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可他毕竟没有离开过县城,不知祁北南放在整个省上才学算的是什麽。   心中一直没有底。   如今听闻不仅中了,且还名次了不得,他如何不痴傻。   阿南在县城是拔尖儿的读书人,放在外头,在整个省上,依旧是拔尖儿的人物!   他心里当真是又欢喜,又傲气。   见着围来聒噪着恭祝讨喜的人,他才回过神采。   连忙从身上掏出了钱袋子,一连撒了三把铜子出去,一边撒一边欢喜道:“谢大家的祝贺了。”   “了不得,了不得!这朝可真真是扬眉吐气了。”   赵光宗接连摇晃了几下脑袋,他虽隐隐觉着祁北南会中榜,可也未曾预料他竟能中解元。   自己究竟交好的是个甚么人物,当真是从未教人失望过呐。   须臾,他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真诚的同祁北南做了个礼:“蟾宫折桂,雁塔题名!阿南,恭喜你!”   祁北南还是那句话,这些他早已经逢了一遭,重来一回,已然没有了初做少年读书人中榜时的欢喜。   再者当初他可是金陵解元,金陵府的才学读书人如过江之鲫,他能在金陵府上拼争个解元出来,其中的骄傲得意,远比在磷州得解元还要高。   不过如今有好友真心祝贺,又有萧元宝同他在一处。   这回的乡试,他仍然很高兴,只是此中让他欣喜的情感不同了而已。   “谢了你的贺。”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膀,转问百事通:   “可见着了赵光宗的名字?”   “郎君,我只留意了您的名字,旁的都还没来得及过眼就急忙前来报喜了。您这般成绩,不出半刻,立会再来人报喜。”   百事通歉意的看了赵光宗一眼,他不识得赵光宗,若是相识,定然也会看榜的。   赵光宗道:“无妨,便是瞧看了,结果也不变。”   倒是正如百事通所说,不过须臾,后头就有跑闲的来给祁北南报喜了。   虽不是头一个了,但萧元宝还是照样打赏了钱。   今朝高兴,撒些银子出去没什么,再者中了举,这般好名次若还抠搜,旁人会说闲的。   祁家门庭若市,热闹了好一晌。   “瞧那个糊涂蛋,连咱宅子的位置都不晓得,跟个屋头苍蝇似的乱蹿。”   刘妈妈受萧元宝的吩咐,又从家里取出了一篮子的铜子儿来,专门做打赏用。   她与讨喜的人分给着铜子儿,眼睛瞅着巷子口,正瞧自家的姑娘哥儿作何还没过来。   分明前头两日就与他们嘱咐了,今朝秋闱放榜,要留意着宅子这边,郎君中榜了一定来道喜。   如此这般能在郎君哥儿面前混个脸熟不说,还能讨得喜钱咧。   她心头正埋怨着两个懒哥儿懒姐儿,就瞅见两个报喜的人一脸糊涂牢骚的从另一条巷子挤出来。   萧元宝听闻声音望过去,还真有俩寻不着北的报喜人。   他有些好笑。   两个报喜人拧着眉头:“家里怎也没见个主事人,教咱们白跑一趟。这头喜是讨不着了,竟是还不如上祁解元那儿说两句喜庆话讨点散碎喜钱。”   说着,两人厚着面皮挤过去:“恭祝祁……”   还没说完,见着在看热闹的赵光宗,瞪大了眼:“赵郎君,您怎在此处,可教咱好找!”   赵光宗闻跑闲的说这话,不解道:“你们寻我作甚?”   “哎呀呀,今日放榜这样的日子,寻郎君还能作甚!”   两个报喜人喜出望外,连忙道:“恭祝赵郎君旗开得胜,已然中榜啊!”   赵光宗一怔,全然没有任何预备:“你说我中榜了?”   “郎君切莫打趣小的,这样的大事情,谁敢胡乱假报。”   跑闲人道:“郎君您的名字在第六个上呐!”   祁北南和萧元宝得听这样的欢喜事情,不由得相视一笑。   见着赵光宗还有些不能缓过神来,祁北南轻扯了他的袖摆一下:“欢喜归欢喜,还得把眼下的先给周道过去才是。”   赵光宗连忙应声,从身上摸钱来做打赏,却是半晌没给摸出来。   他全未意料自己会中榜,压根儿就没准备甚么赏钱,这一时间还真弄得局促。   萧元宝见状忙塞了一角银子到赵光宗手上。   “劳你两人跑一趟。”   赵光宗方才给出了赏钱。   萧元宝接着往外头广撒了三四把铜子:“这是赵郎君给的喜钱!”   “恭祝赵郎君。”   “赵郎君前程似锦!”   又是一场热闹的恭祝。   这厢撒罢了喜钱,三人回了宅子去,教刘妈妈和赵五哥将人疏散了。   如此一直在门口放喜钱,只会越来越的人过来讨喜,家里再多的银钱都不够这般使。   差不多得了就成。   “你不尽信,一会儿铁男回来就晓得了。”   祁北南见着赵光宗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出言慰他。   赵光宗点点头:“嗳。”   萧元宝自得听了中榜的好消息,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知晓赵光宗也上了榜,笑容更盛了些。   在外头招呼应付了些时候,口干舌燥的。   他前去弄了一壶茶水来吃,三人就在园子头等着铁男。   赵光宗吃水的手都还是抖的。   倒是不一会儿,铁男就跳着脚跑了回来。   赵光宗见着人,慌忙把茶水放下,径直站起了身:“如何?!”   铁男跑得嘴中唾沫发干,知晓家里的郎君已经等得急了,也不拖沓,捡着最要紧的先说:“二位郎君均在榜上!咱家郎君位居榜首,赵郎君在第六名上!”   “阿南,真的,竟是真的!我真的中榜了!”   赵光宗道:“我竟然中榜了!”   祁北南好笑,他指点的学生,怎么会差。   “好好好,眼下可是安心了,你切莫欢喜的失了心智。”   萧元宝也笑的合不拢嘴,与了铁男一盏子茶水。   铁男一口给吃了个干净。   祁北南这才细问旁的情况。   这回磷州拢共上榜五十八名学生,岭县一共中榜六人。   第一是祁北南,也是整个磷州的解元;第二名是罗听风,磷州排名第九;   中间的三个人铁男不识得,并非县学的学生,是往年的老秀才了。   赵光宗是最末尾的一个,不单是县里最后一名,也是磷州榜的第五十八。   “当真是险,稍只在落后一分一毫,这回秋闱我便无缘了。”   赵光宗听得心惊:“想着若不是这回赶考路上有歹人作乱,误了些考生,只怕我也不能上榜。”   祁北南道:“命里该你上榜,便就能上榜,不管名次如何,终归是不枉这些年的苦读了。”   赵光宗面上生笑:“这般结果,全然出乎了我的预料,我心中哪里还敢求甚么好的名次。”   萧元宝道:“赵三哥哥的名次也不差呀,别只盯着上榜的人看,想着前去州府赴考的读书人那般多,赵三哥哥可是前六十名呢。”   “是矣,如此说来,已然是极好的名次了。”   祁北南道:“高兴归高兴,事情还没完,再晚一会儿官府报喜的人当也要登门了。这是官府朝廷给读书人的体面,不能丢了体面。”   “你快些家去,在家里等着报喜官上门,可预备了喜钱?”   赵光宗道:“银子倒是有,不过散碎铜子却不多。”   “一会儿家去带些铜子走,听得敲锣声,必然还有一帮子讨喜的老百姓,便是散上两把铜子,那也得撒的。”   “再得准备两壶好茶,一些点心果子,喊报喜官吃。人吃不吃是他的事,你喊不喊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好!我当真是没有预备,若没有你提点,可得疏了礼数。”   今日赵光宗自己出了门,即便是觉得自己不会中榜,也当提前准备些喜钱与家里看宅的人管着,以此方便应对。   报喜人也就不会空着手白跑一趟。   不过倒是也不能怪他,像是他们这般农户人家出身的儿郎,家里头又不曾有中举的前例,一应的礼数如何会晓得。   祁北南有过经验,当然会提前周全。   早早就教铁男拿了交子银票去钱庄上兑换了不少的铜子回来预备着。   片刻后,赵光宗从提着一篮子铜子,从后门抄近路匆匆家了去。   这头也没多等,距离放榜过后大概半个时辰,远远就听见敲锣的声音往巷子里来了。   萧元宝赶忙给祁北南理了理衣裳,端正了一下身姿。   方才出门去迎报喜官。   “恭贺郎君喜中解元,您才学了得,不单是光耀家族,更是为县里添彩呐。”   报喜官有心拍起北南的马屁,话说得十分好听:“我能报一回解元的喜,也真是运气。”   “辛劳大人跑一趟,到家中吃些茶水歇歇脚罢。”   报喜官道:“倒是想吃祁解元这盏子茶水,奈何秋上学政府和县府人手紧凑,还得去二家呢。”   “祁解元家的茶定是好茶,他日我定然厚着面皮来尝尝。”   祁北南道:“只怕大人不来,我定早早的备了茶。”   报喜官见祁北南如此客气,也是心头舒畅。   他并不是头回做报喜官,三年就能做一回,见得举子也并非一个两个。   有的是那起子中举便跟当了皇帝似的秀才,一朝中举便人五人六起来,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头了,在他们这等小吏跟前端的比县公还高了去。   “郎君,这些是您的文书,磷州那头有官差直接送过来的,连县里都不曾开封瞧过。”   报喜官教后头的官差递送上来了个大匣子,外头有红封,且还落得有祁北南的名字。   “您点验以后,若有甚么问题,尽可到县府回禀。”   “有劳。”   祁北南扬了扬下巴,铁男便将匣子接了过来。   “大人繁忙不得空到家里吃茶,待忙罢了,与诸位官差一同在茶楼里吃个茶水。”   祁北南与了报喜官一个去指手掌心大的香囊。   报喜官不着痕迹的捏了捏,顿时眉开眼笑:“多谢了郎君。我们便先去下家了。”   官差敲锣打鼓的一走,立又涌上来一批祝喜的老百姓。   萧元宝连忙撒银钱,一些衣着朴实的百姓连忙便去捡铜子了,却有几个衣着不差的人混在其间,专恭贺祁北南,好似不为喜钱,只是为了与祁北南说话似的。   他心想可真是甚么人都有。   照例撒下些铜钱后,萧元宝都不想撒钱了,倒不是心疼铜子,只是见了报喜官送来的匣子,他的魂儿早就被匣子勾了去。   于是将篮子塞与了刘妈妈,拉着祁北南回了屋去。   此前先吩咐了铁男家去与庄子上报喜。   这才安然的跟祁北南在书房上拆看匣子。   “拆吧,你来。”   祁北南看着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萧元宝,宠溺道:“左右我的也都是你的。”   萧元宝眼睛一弯,笑抿着嘴,这才轻轻启开了匣子。   匣子里整齐的叠放了好些文书,和院试一样的有证明身份的举子文牒,一块有朝廷官印的举人令牌。   举子享受的特例两篇,譬如是减免自身及其家属的徭役赋税,见县官不跪,上公堂可由讼师替代,不受刑罚等等一系……   又有举子应当遵守的条例三篇,譬如当自勉,进取科考为朝廷所用;当谦逊拥护朝廷,为百姓做表率云云。   这些特例以及行为规范,大抵都是提升社会地位的,萧元宝没有尽数一行行瞧看完,而是慌着看都有些甚么东西。   另外的,就是中举实打实的奖赏了。   萧元宝见着有磷州府房契一张,州郊田地十五亩,外在五十贯数额的交子一张。   “哪处的宅子,念出来听听。”   祁北南听闻萧元宝把有的东西报了出来,道了一声。   “嗯,上头写着的是南甜民巷,二进院一间。”   萧元宝没有去过磷州,不由得问:“如何,这地段好吗?哥哥可晓得?”   祁北南点点头:“倒也是处不错的民巷了。”   说来,磷州的出手看着还比金陵手笔大些。   昔年他中举的时候,金陵那头可只给了郊外十二亩地,宅子也是有的,不过是地段偏僻的一进院儿,赏钱倒是给的多些,有六十贯。   但细算下来,金陵物价比磷州高,倒也相差不多。   “可真是好,一朝就新得了许多的产业!”   萧元宝心里美滋滋的,州府上的产业,那可比县里的值钱许多。   且他们人在县上,外头已经有了产业,心里会别有些自得的感受。   “月奉呢?”   祁北南又问了一句。   “月一贯钱呢,外在岁两石粮食,六钧肉,细布八匹。”   萧元宝道:“比做秀才的时候可涨了好多,秀才月两百八十个钱,岁粮食一石,四钧肉,布匹且还是没有的。”   祁北南道:“秀才到举子,拔高的不是一筹。”   “官职若有空缺,举人是能前去参选直接做官的。秀才虽有了些地位,却还不曾能有做官的资格。”   “天下安定太平,国库也尚充盈,也便不愿意亏待读书人。”   祁北南道:“若秀才举子的家境十分艰难,也难能安心读书考试报效朝廷,尽数前去钻营糊口去了,如何还能全身心投入。”   而今朝廷还在大肆选用读书人,待着再去些年头,朝廷冗官冗吏,到时候待遇可就不如现在了。   中秀才中举的奖赏,月俸,只一年比一年的少,对今砍半不为过。   连朝中官员的俸禄都有减少,就别说下头这些尚未入仕的读书人了。   彼时有些微薄功名的读书人都不值甚么钱了,遍地都是穷酸书生,秀才在酒楼做账房理账的屡见不鲜。   就是现在的举子大相公,也有在外头谋生计,与人看账抄书的。   萧元宝不晓得那些,总之不管怎么说,现在都高兴。   他哥哥现在可是举人大相公了,是解元,是此次乡试第一人。   放眼整个县里都没几个举子大相公,就更别说是解元了,他心中光彩万分。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欢喜,心中也觉得一番奔波赶考分外值当了。   “我这名次,可还满意?”   萧元宝道:“不满意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名次了。”   祁北南笑道:“当真是贪心。”   “可我既得了这番名次,你就没预备给我点奖赏么?”   萧元宝当真仔细想了想:“是应当的。”   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没甚么主意,像是笔墨纸砚这些,哥哥也不缺,且他似乎并不像寻常读书人一样十分喜爱,讲求好的。   说来,这些年,他也没觉得祁北南有甚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与他备礼,怪是教人犯难的。   “可有甚么想要的?”   萧元宝道:“若能说,我前去准备。”   祁北南眸中起了笑,凑到萧元宝耳边去轻语了一句。   萧元宝闻言,看着祁北南近在咫尺像玉一样的侧脸,面颊子顿时绯红一片。   他推开了祁北南一些,羞赧又虚恼道:“不行!”   祁北南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行?”   萧元宝有点磕巴,但却微抬下巴义正言辞:“没、没成亲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祁北南啧了一声,亲一下都不让,真是比老夫子还严格。   他倒也没有勉强,退后了些,声音有些发弱,可见的失落:“那好吧。”   萧元宝见祁北南坐回了椅子上,没有旁的动作,才稍稍松了口气。   心中却凶巴巴的想,这人可真坏!   祁北南靠在椅子上头合了眼,道:“你且就欢喜吧。我可得养好精神,瞧来是还有硬仗要打咯。”   萧元宝闻言心头一慌,偏头问道:“瞧、瞧什麽来?打什麽硬仗?”   祁北南睁开眼睛:“这中举了,少不得迎来送往,便是我不想张扬,却也不能一个客都不见吧。自家里有交情那些都不许人来祝贺,岂不是教人家觉着我中举后就抖起来,瞧不上人了。”   “呃……哦。”   萧元宝磕巴应了一句。   “那不然你以为是什麽?”   祁北南明知故问。   “我什麽都没以为!”   萧元宝慌忙辩驳了一句,旋即道:“出去看爹爹来了没。”   祁北南看着出门去的身影,慢悠悠道:“搬出老丈人来,我也是不会怕的。” 第77章   “阿爹来了!铁男脚下生风了不成, 消息传得恁快。”   萧元宝出门来,一头就撞见了前来的萧护。   “家里忙完我无事就自先前来了,半道上撞见了回来报喜的铁男。”   萧护面有喜意, 高兴了一路, 时下心情才平和了些。   其实于祁北南中了秀才,他就已然很满意了。   但话说回来,谁又会嫌女婿能够更出息些。   他语气愉悦,急见好女婿, 没瞅见人,不由得问:“北南人呢?”   说起祁北南,萧元宝脸又一阵发红, 说道:“在、在书房里呢。”   萧护见萧元宝有些奇怪。   面红耳赤, 嘴上磕巴, 又还刚从书房那头出来。   他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转又看向萧元宝, 立变了脸色道:“那小子欺负你了?”   萧元宝立马睁大了眼睛:“没、没有啊。”   萧护默然, 转道:“没有就好。他要敢抖起来欺负你, 定然告诉爹。”   萧元宝连忙道:“没有的事, 哥哥一直待我都挺好的。”   萧护道:“那便好。我去寻他说说中举的事。爹有些日子没吃你做的菜了,做点卤肉给爹午时下酒吃吧。”   萧元宝笑着应了声:“家里还有外头送的羊羔酒, 可好了,阿爹一会儿喝。”   萧护大着步子去了书房, 祁北南正在把州府上送过来的匣子给收拾好,转头就见着萧护还真来了!   他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 微有些不自然的喊了一声:“萧叔。”   萧护点点头:“一路上都听铁男说了你何其出息, 倒是可惜了我没早些过来瞧见热闹。听说里正家的光宗也中了。”   祁北南请萧护坐下,又与他倒了一盏子茶汤。   “光宗是好苗子, 读书刻苦用功,上榜也是应当的。”   萧护道:“这些年你俩一同读书,相交甚好,如今一同中举,真是一桩大喜事。”   祁北南笑了笑:“若没有萧叔一应的支持,我这些年也不能安心读书。时下有此成绩,总算是不枉昔年许下的诺。”   萧护看着玉立青松般的祁北南,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婿,再是没有让人比之更满意的了。   他由衷道:“你是个重信重诺的好孩子,我把小宝交给你很放心。”   说罢,他又试探道:“你可把婚约的事情与他说了?”   祁北南未敢隐瞒,毕竟将来成婚还是要萧护点头的:“我前些日子已经与他说谈开了,他没有旁的异议。”   “你俩一起长大,一道这么些年,心中有情,定是会走到一起的。”   萧护是个过来人:“不过你俩能说开把事情定下,我也格外高兴。待着商定好甚么时候成亲,与我说一声便是,我没有旁的话说。”   萧护语气和缓,言语间可见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和期许。   祁北南听着,心头格外的舒畅。   “只一点……”   萧护忽的话锋一转,面色也变得严厉起来,他目光凌凌的看着祁北南:“成亲前,你不能动他。”   都是男人,萧护还能不晓得。   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斯文自持谦逊有礼的,实际内里底子上也有一个样。   祁北南眉心一动,明年四月便是春闱,三月就得出发进京赶考,待进了京,耽搁的时间就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少不得月余。   如今已然九月上了,他犹嫌与小宝能一道的日子不长,就又得别居两地。   要是老丈人再把他领回了庄子上去,那岂不是更聚少离多了。   这如何使得。   他顿了顿,道:“是。”   萧护见他没有着急忙慌立马答应,姑且还有点可信度。   如今,他没有在山里营生,这几年与人打交道的多了,人也圆滑了些。   见祁北南乖顺,并没有因为中了举便目中无人,便又道:“眼看着就要春闱,时间紧凑,也是不想你因旁的分心。”   祁北南淡淡一笑 ,心想他这萧叔打一巴掌再给颗枣的功力功力全然还不够啊。   不过能如此这般,也是不错了。   “我晓得萧叔是为了我好。”   祁北南诚然道:“您放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萧护在城里吃了午食。   午间萧元宝做了两道祁北南和萧护都爱吃的菜。   因一时忙不过来,他没做多少,便喊赵五哥去酒楼里提了几个好菜回来。   他和祁北南住在城里,得闲时还常有出门打个祭,城里酒楼的菜倒是不觉多稀奇了。   萧护少有在外头吃,买几个菜回来,他吃着口味新鲜,倒是还爱吃。   家里人不多,祁北南又不爱扎炮竹,如此一家子吃顿好的,便算是庆祝了。   外人瞧来也太冷清了些,不过一家子反倒是都挺乐意这般的团聚,没有恭贺应酬之扰,下午些时候才回去。   秋里头庄子上忙,离不得人,不过打今年起赋税就减免了,家里不再缴纳田产赋税,能省下不少事不说,纯纯进账,实在是喜人。   这样算来,庄子上一年能进一两百贯的账,便是抛却开销,也还能有百贯之数。   如此日子,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祁北南嘱咐了萧护,现今他中了举,有了免除田产赋税的资格,少不得会有人想攀附。   如若有人使好,请求予以庇佑,不要轻易应承理会。   萧护倒是晓得会有些商贾农户看中减除赋税的好处,会拖家带口依附于举人大相公手下。   原本要缴纳朝廷的三成或是四成的赋税,缴纳一半或是大半给举子老爷以做供奉。   如此一来,自还省下了一半的赋税。   而举子也可从中白获得一半的供奉。   民间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   萧护不大懂得那些士商的弯弯绕绕,祁北南既然说了不让这样的人前来依附,那他就不让。   于这些事情上,他的头脑,自是远远不如祁北南。   再者庄子上已经享受了减免田产赋税的优待,家里并不短缺银子,他心头觉着确实没必要再受那些商户农户的好。   在宅子门口送走萧护,祁北南瞅着两只眼睛还望着牛车远去的哥儿。   他虚咳了一声,待着人听见他的动静转身时,却不理会人自行折身进屋去了。   萧元宝看着自顾自就回宅子了的人,他迷糊了一下,跟着过去:“干嘛也不喊我一声。”   祁北南不说话。   萧元宝几大步上前去:“我与你说话呢。”   祁北南这才停下步子,他负手看着萧元宝,说道:“你看不出来我在生气么?”   “啊?”   萧元宝疑惑:"中举的大好日子,你干嘛要生气啊?"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你说呢?”   “嗯?”   萧元宝不知所以。   “你还真去告发我呀?”   “啊?我哪有!”   萧元宝圆了眼睛,旋即他又意会到什么,问祁北南:“爹爹训你了?”   祁北南默着没说话。   萧元宝见状,反倒是抿嘴憋不住笑。   “还笑!”   萧元宝耸了耸肩,学着祁北南的语气道:“就是老丈人来了我也不怕~”   祁北南见此垂下眸子,好似是觉着有些被打了脸面。   萧元宝难得见祁北南如此,本想再笑张口话他两句,不想却一下子被祁北南捉住了手,他稍一使力气,自就不受控制的往他扑了些过去。   看着不过两寸距离前身姿挺拔的人,几乎能将他给倾覆了去,他立不敢笑了。   “这么说来真是你告状了。”   萧元宝连忙摇头:“真没。”   祁北南看着人,微扬起眉:“想你也不当那么狠心。”   “那爹爹真训你啦?”   “那叫警示敲打,不叫训斥。”   祁北南道:“说若我不老实些,还要接你回庄子上呢。”   他转牵住了萧元宝的手:“我可舍不得。”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没好意思看祁北南,耳尖微热。   九月上旬,祁北南都在忙碌之中渡过。   出榜后次日,先去了一趟县府。   除却州府下发的文牒奖励,县上也预备了奖赏。   举人在县里更为紧俏,得到的厚待礼遇不比州府上差。   尤其是祁北南作为此次乡试的解元,出自岭县,可谓是让县里大增光彩。   届时学政和县公在教育选举这一块儿的政绩上也会可圈可点。   如此,县上自少不得对举子的奖励,以此也能勉励旁的读书人,更为用功科考。   祁北南便又得了县上三间空置的商铺,铺子在闹市的柳叶街上。   除此之外,另有县郊一处私林。   值得一提的是,私林周遭有二十亩的荒地可开垦出来种粮食。   于旁人来说这些荒地算不得是多好的奖赏,但祁北南有田恳,全然可以变废为宝。   其余几个举子便一视同仁了,一人得了闹市外的一间商铺,二十亩荒置田地。   这两年土地可见的紧俏起来,像是那般开垦好的肥田旱地,已然极少的拿出来作为赏赐了。   且朝廷对那些犯事的士族官宦的惩处,也愈发的喜欢从没收罚处资产上下手。   能得些荒地作为赏赐,也不差了。   没两日,祁北南又与几位举子一同到学政府上参加谢师宴。   接着到县学里做讲学,谈说秋闱考试的经验,鼓舞勉励县学中的读书人。   这厢就去了几日时间,稍稍得了些空,回了庄子上,又好生宴了乡里的贤达耆老。   祁北南虽是不爱这些应酬,却也不能不办。   到时候教乡里的人以为他中举抖起来了,面上虽敬重他是举人老爷,笑脸相迎,可背地里难保没有说辞。   祁北南哪怕并不是圪山村的本籍人士,但在此久居十年之久,在此科考经营,不得不与当地的人友善融洽。   届时要选举做官,是会有官员前来地方上考察的,彼时一一请问这些乡绅耆老,问及品行、处事一系。   若与这些贤达耆老不睦,说上几句不大中正的话来,教考察官记上一笔,想要受选举为官也会受到不小的阻碍。   罢了乡上的宴请,回到县里,才得功夫请自家交好的朋友亲戚聚一场。   祁北南请了素日来往好的几户人,外在也请了一同赴考的同窗。   大伙儿都携了礼前来相贺,独是马俊义不曾前来,说是得了风寒,带病不宜外出。   祁北南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借病不肯出门,他此次下场未曾中举确为遗憾。   本也是县学里头拔尖儿的学生,结果拔尖儿的连中两个就罢了,连在县学中等水平的赵光宗都中了,他难免心中有些难捱。   倒也不是妒忌同窗,只是家中给的压力不小,没有中举,心里总归不好受。   人未到,礼却至。   祁北南、赵光宗和罗听风都收到了他的厚礼。   祁北南想着等过了这段日子,得空也去宽慰他一番。   说到底,年纪也比他们小上一些,心志上不稳,也是寻常。   自家宴罢,又前去罗听风家里吃宴,再又是赵光宗屋里。   紧锣密鼓的宴席下来,可不就去了十余日。   日日的酒水大肉,祁北南觉着自己满肠满胃都是油腻,连吃了两日的白水青菜萝卜汤才给缓了过来。   赵光宗的行程与他也没甚么相差,又欢喜此番中举后光耀的四处应酬,又忍不得诉苦,就这般应酬下来,还能有几天静下心来读书的功夫。   眼瞅着会试与乡试放榜的时间相隔又短。   祁北南宽慰他,这些应当的礼数不做全,将来只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也不靠他们如此,天下的举子都是这般。   就连罗听风那样的书呆子也都应酬,倘若过不得这关,将来也难在官场上混。   祁北南忙着应酬,萧元宝也没得闲着。   原本家里很是空旷宽敞的库房,从一场接着一场的席面儿下来,不知觉间就变得充盈了起来,收得了好些礼。   书用这一块儿上最是繁多,收得毛笔八支,墨四方,砚台三盏。   这般零散送的都是相对于名贵有来头的,也有些送得书用物没甚么名气,这样的就会送上一整套的笔墨纸砚,全套的足也有四套。   外在还有许多散物,像是雕竹刻兰的笔筒、墨盒、镇尺等等。   东西小件儿,可却格外的精致细巧。   吃喝穿用送的人也不少,毕竟是不会出错的礼。   各色绸子收得了十二匹,茶盏子两套,一套青花,一套白瓷。   家具也是有人送的,太师椅收得两把,千秋书架一组,百宝箱两只……   他一一清点着记录再册,将来送了礼的这些人户家里办事做宴,都得回以差不多的礼才行。   九月下旬上,门庭才算是清净了下来。   祁北南如今中了举,是不必再去县学继续读书了的,他日里就在家中温习,倒是还节省了些前去县学的时间读书。   这日一早,铁男进书房里来禀告,说是来了两个面生的男子,是镖师行的人,想要拜见祁北南。   祁北南默了默,问铁男:“可问了姓名,是不是姓秦?”   铁男道:“正是。”   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有前来请求见祁北南的人,不乏是些商贾还有农户。   祁北南与铁男做了吩咐,不轻易教人进来。   每回有人求访,他都提前来问询祁北南的意思:“郎君,可要一见?”   祁北南没想到他们会来拜访,他放下手头的事:“你将人请到厅里,奉了茶,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嗳。”   见着铁男出去,萧元宝好奇道:“哥哥甚么时候同镖行的人有了来往?”   祁北南道:“算不得甚么来往。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赶考时与一行押镖的人结伴进的州府?我换了镖师的衣裳虽他们步行,一路上有所闲谈,那押镖的镖头正是姓秦。”   “也不知过来有甚么事。”   萧元宝恍然:“哥哥赶考与这些镖师一路方才安顺,如今人家上门来,不论何事,确是当见一见。”   祁北南整理了一下衣物,笑道:“我们哥儿是懂礼之人。”   祁北南进了厅上,见着来的是精悍的秦镖头,还有他那个怪是活泼的儿子秦缰。   两人见了他来,连忙起身行了礼。   “秦镖头别来无恙,近来押镖一切可还顺遂。”   祁北南应了礼,唤两人坐。   “托郎君的福,一切尚可。”   秦镖头道:“此番冒昧前来恭贺祁郎君,还望勿要见怪。”   言罢,便教秦缰将贺礼奉上。   祁北南又怎会收没有来路的礼,道:“镖头也太客气了,乡试赶考若非是幸与结伴,我也不会那般安顺抵达磷州。说来,还是我当谢镖头的,作何能收镖头的礼。”   秦镖头见祁北南并非是那般好礼之人,干干一笑。   “初见祁郎君便觉不是一般人物,不想郎君远超我所预想。”   镖头更恭敬了些:“此番秋闱夺魁,当真是了不得。”   祁北南微微一笑,两厢说了几句客套话。   眼见秦镖头也没说到要点上,他便径直道:“赶考路上,我与镖头相谈甚好,知晓镖头是豁达直率的性子,为此一路也是格外愉快。镖头有甚么,不妨直言。”   祁北南倒是不信父子俩来纯粹是恭贺他的,若只是单纯想恭贺,当是做宴时便会送上份礼来,这头若有心结交,下回自会请人来。   这般携礼亲自上门,如何会没有事情相谈。   “郎君快人快语,我这般弯酸实在羞愧。”   秦镖头说罢,方才道:“今日前来,一是恭贺郎君中举,二来,是想给我这蠢钝的儿子求个差事儿。”   “郎君为人谦和,前程远大,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手差遣。我这儿虽是脑子简单笨拙了些,但胜在手脚功夫麻利,若是郎君不嫌我这儿蠢钝,可收他做个看家护院儿,打杂重活儿的。”   祁北南闻言不由得看向老实立在秦彪头身侧的秦缰,心想原来是要送人。   少年察觉他的目光,一双眼睛灼灼火热,活似是只待着主人一声令下,即可欢快扑过去的大狗儿。   祁北南徐徐道:“镖行是门不错的营生,秦镖头作何不教秦缰承袭父业?有秦镖头这般在前头与他铺路,来时秦缰做镖头也快,作何还需另谋差事儿做。”   秦镖头道:“押镖确是比在码头搬搬扛扛,酒楼茶馆跑堂要多挣上个三瓜俩枣。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般粗人教不得他多少能耐,孩子尚且年纪不算太大,总还想着他能跟着本事之人多学些东西。”   祁北南听此,未当即应答,只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秦镖头爱子之心,我深为感动。”   “只是秦镖头或许不知,我今虽得了些微薄功名,瞧着尚且光彩,可不过也是个农户人家出身的儿郎,父母高堂故去,也未曾有宗族渊远来头。”   他看向秦镖头:“只怕白耽误了秦镖头一腔为子之心。”   “官宦高门之家常有,可如郎君这般品性才学的人却鲜少。我走南闯北这许多年,见过的人不在少数,虽与郎君不过几日之交,可郎君却是我此前都不曾见过的沉稳青年。”   秦镖头诚恳道:“我送犬子来,不为郎君家世,只为郎君的为人。犬子若能伺候在郎君身侧,定也可学得正直。”   祁北南嘴角上扬。   这番话,无疑是教人受用的。   他微做思索,家里眼下周展的人是够用的。   但有手脚功夫的当真还没有,秦缰的功夫他见识过,小小年纪,确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手。   以秦缰的身手,若是想要投身大户人家做事,其实并不难。   但秦镖头能选中他这样一个人,倒也有些教人意外。   倘若有个这样的人在身边使唤,属实不差。   且祁北南接触过这少年,单就这少年来说,心思很单纯。   他看人太多,不会错。   但要留在身边用的人,还得好生打听考察一番才行。   秦家家里是个甚么情况,且还并不通晓,倘若有行过或行着甚么不法之事,那只会与他带来麻烦。   一切还是谨慎为宜。   “秦镖头一番好心意,贺礼我便收下了。”   祁北南徐徐道:"若是家里头人手不够时,我再唤秦缰过来,你看如何?"   秦镖头闻言面上一喜,收礼便是松口了。   只是他来的突然,这般贸然送人上门,人家总也要时间思虑。   他连忙站起来行礼:“多谢郎君。”   秦缰也欢喜的同祁北南道:“郎君,若是能与您做事,我定然踏实妥帖。” 第78章   翌日, 祁北南使了一串铜子,寻了百事通来,向他询问打听秦镖头的事。   百事通便将他晓得的事情都说与了祁北南听。   这秦镖头在城里的镖师行里已经做了好些年了, 是个押镖的好手。   城中但凡是常有使镖师的人大抵都晓得这号人物, 因着秦镖头做事稳妥,常有人请,很是紧俏,偶时想要请到他押镖, 还得加银子才行。   祁北南对于秦镖头的能力是没有甚么质疑的。   便又问了秦镖头的人品私德和家里如何。   百事通与他说,秦镖头为人正直,不曾见过听过他在外头惹是生非, 除却一房夫郎外, 在外头没有相好, 也不爱寻甚么粉头。   不似许多镖师一般, 因性子豪爽, 手脚又比寻常人利落, 常有与人打架斗狠;要么便爱吃酒狎妓。   而秦家家中亲缘也并不复杂, 高堂兄弟都没听说过有甚么作奸犯科, 偷盗欺人的官司。   家中父母在乡里务农,兄弟经营些本分的小买卖。   祁北南听闻这些, 心中多了几分满意。   他历来是不喜那些私德不休,爱在外头眠花宿柳的男子。   这样的人, 风流是其次,且容易为着粉头生事。   倘使秦镖头是这样的男子, 彼时滋事吃上官司, 虽自己用的是秦缰,可老子吃了官司, 儿子如何会有坐视不理的,少不得又求来他的面前。   提前打听好一家子的人品德行,如此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他那个儿子秦缰如何?”   “年纪不大就跟着秦镖头走镖了,手脚功夫不差,性子活泼,没有听过有官司。”   祁北南了然,又吩咐百事通前去留意打听一番,近来秦家有没有甚么事端。   百事通领了话便去了,临走的时候,萧元宝还包了一包桂花米糕与他。   “哥哥这样谨慎。”   萧元宝见祁北南事事打听的如此细致,不免有些感慨:“得听了秦镖头与他的家中如此了,还要教百事通留神。”   “如今身份与以前不同了,用人做事上不得不更仔细些,稍有不慎便教人跌跟头。”   祁北南道:“虽是有祸躲不过,但多周折费心些,是能避免一些灾祸麻烦事的。”   萧元宝点点头,想着确是这般。   这样的道理其实寻常谁都晓得,不过嫌麻烦费精神,行事时躲懒,到头来却招了更多的麻烦。   过了两日。   萧元宝与祁北南一道去柳叶街上查验了他们新得的三间铺子。   铺面儿位置相隔并不远,又在街市的中间地段,位置倒还不错。   不过进了铺子里头转一圈,铺儿并不大,就与磷州买下的云平坊的铺子一般大小,但那头的是新铺子,这边的却是老旧铺子了。   门锁一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子霉尘味,惹得萧元宝的鼻子痒痒,在门口连打了两个喷嚏。   铺子里头凌乱不堪,也不曾收拾。   甚么桌子、凳儿、置物架子的,胡乱堆叠在铺子中央。   铺子也破损处不少,像是窗户、门栏,尽数是磕碰,地砖也有碎裂。   祁北南听说这几处铺子是官府从一个犯了事儿的商户手上收的,原本人走时是个甚么模样,时下就是甚么样。   县府虽将铺子赏给了祁北南,却也不会还事先唤人来把铺子打扫清理干净,县府到底不会细致至此。   “还得请了工匠好生修缮一番,无论是自留着做生意,还是给赁出去,眼下铺子这模样也都不好看。”   若赁出,如此品相,就是再闹市上,人前来赁铺子的,也得狠狠的压一番价格。   “三间铺子修缮下来,少不得花费十余贯钱。”   萧元宝算盘打得非快,柳叶街上的铺子他早打听了一番,寻常大小的铺子,一间月赁金不过两贯的模样。   售卖出去的话,能卖上八十贯往上。   “铺子都给赁出去,回本倒也快。”   祁北南点头:“先教工匠修缮好了再做安排吧。”   瞧了县里赏下的商铺如此,也不晓得磷州的那处宅子是何光景。   祁北南心头没抱太大的期望,自己也不得空闲前去查看。   等过了年,他便教铁男去磷州,将那宅子给打理出来就落下脚,顺道管理云平坊上十余间铺子。   两人带着一身尘味,在街边上走了走,散却了味道。   九月下旬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街市上也热闹,能瞧见好些富贵闲人出门耍乐,其间好几个都穿着挽月纱做成的衣裳。   这挽月纱实在是妙,不光夜色下美绝无双,就是白日阳光下也别有一番姿容。   前阵子中秋拜月,有不少穿着挽月纱大放异彩,明家布行上的挽月纱价格肉眼可见的又涨了起来。   说来明达也真是有些手腕,这也大半年去了,挽月纱的路子当真也就还掌在他手里。   如今靠着这绸子,不晓得挣了几百金去,惹得城里做布行生意的商户红了一双眼,可又奈何不得他什麽,反倒是低三下四前去求门路。   祁北南悠悠与萧元宝说了一通,却不见人回应自己。   他偏头看了萧元宝一眼,瞧着人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前头。   他顺着目光看过去,见着前头有间布庄,唤做香云庄。   “可是想买料子?”   萧元宝却道:“哥哥瞧铺子里那个招揽客人的郎君。”   祁北南闻言立又看过去,果真瞧见了铺子大堂里头有个小郎君。   此人内着玉色内衫,外配一身剪裁很贴的松花交领长裾,腰间束着的腰封身姿板得挺立。   面生得如玉白,嘴角带笑,一双桃花眼,怪是惹人春心荡漾。   他身侧围立了四五个小娘子和哥儿,都倾耳听着他介绍挂在胳膊上的几匹料子。   不出半盏子茶水的功夫,出来的人怀里最少的都抱着两匹布。   祁北南眉头一紧。   他垂眸扫了萧元宝一眼:“此人打扮得比小娘子还鲜亮花哨,不似是个稳重的。”   “轻浮也好,稳重也罢,要紧是他相貌生得当真是出挑。”   萧元宝道:“像不像书里写的玉面小郎君?”   祁北南默了默,不咸不淡道:“这么远看得清什麽,不然咱们走到玉面小郎君身前去瞧瞧吧。”   “那多冒昧啊!”   萧元宝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竟然会听见祁北南说出这样不得当的话来。   他收回眸子,对上祁北南一张臭脸,方才回过味来。   “我不是……”   萧元宝有些好笑,赶忙解释道:“我不是刻意要瞧他的。此处是穆家的布庄,鑫哥儿家里把挽月纱的生意握在手里头,穆家布庄的生意冷清了好多。”   “听闻穆家在外跑生意的郎君教穆老爷唤了回来,时下在香云庄里料理生意,他在此处,香云庄的生意都红火了起来。”   祁北南道:“这与你瞧他有何干系?”   萧元宝道:“历来貌好的人,不论男子女子还是哥儿,总教人多欢喜些。”   “我此前没想到在生意上竟也能占许多便宜,我将这事情记在心里,他日要是经营生意,跑堂的伙计也寻上两个相貌好的,如此岂不是更能揽下些客。”   “不许以貌取人。”   祁北南道:“以前就喜欢看相貌好的小郎君,与你说教一番,只应付我说记下了。眼下看着压根儿不曾记到心头上。”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有这样的事么?”   祁北南道: “记性这样不好,回去唤刘妈妈与你炖个猪脑补一补。”   “再教买上些鲜嫩的红凤菜,炒了猪肝吃,好明了目看街市上相貌好的小郎君。”   萧元宝听着这不是味道的话,心想弯酸人的功夫可真是了得。   “我如今记下了还不成么。”   萧元宝徐徐道:“其实要论相貌……”   他微垫起脚在祁北南耳边小声又迅速的说了一句:“阿南哥哥已然是难得。”   祁北南不是个在乎相貌的人,也并不喜欢旁人鼓吹他的容貌。   不过受萧元宝这样说,嘴角还是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心中难免荡漾。   他一把拉住后退回去的萧元宝的手:“那是这玉面小郎君难得,还是我难得。”   “那自然是哥哥呀。”   萧元宝立答道:“街市上的人如何能与哥哥相比较的。”   “最好是别油嘴哄我。”   萧元宝心想不哄,只怕有些人回去,合着一张嘴,晚间饭都不肯吃饱。   以前觉得再是沉稳不过的人,不知怎的跟越长反倒是长回去了似的,他觉着祁北南有时候十分的小孩儿心性。   也不知是不是有的人就爱反着长,寻常人都是年少活泼浮躁,随着年纪见长,慢慢也就稳重了。   而有的人则是少年老成,很是沉稳,而年长以后,因已足够沉稳,反倒是长出了少年时应当长却没长的性子出来。   祁北南就是这般。   前些日子铁男记做了宅子里账,他就夸说了句铁男字写得愈发好了,账记得也条理,待着年后去了州府那边,定然能将那头打理好。   祁北南便说作何只夸铁男字写得好,账算得清楚,却不夸他教导的好。   萧元宝以为他与自己说笑,便戏谑了他两句,不想人去了书房里头待了大半日,闷着脑袋看书写字,茶水不喝,晚间饭也不吃。   明眼人都晓得他不痛快了,可他左思右想了好一阵儿,也想不出究竟哪里教他不舒坦。   他想了大半晌才十分怀疑的把可能归结在这头上,心中依旧是不信以他的性子会为这样的小事情不高兴,便端了一盏子糕饼过去,虚夸了一通他字写得好,又说了当真是老师教的好,铁男才大有进步。   不想如此一席话下来,人还真就高兴了。   晚间说不饿不吃饭的人,又能吃进去宵夜了。   萧元宝心中摇头,想着人可当真是复杂得很。   两人一道走着家去,到巷子上。   远见了个带着锦制方帽的中年男子叹着气从他们宅子门房处出来。   瞧着打扮,似是个商户。   祁北南握着萧元宝的手,将人拉着避进了小巷里,只等着商户扭头上了小轿儿,这才重新出去。   若是这番迎面碰上,少不得教人拦着攀谈。   萧元宝道:“这两日怎求见的人愈发的多了起来,一日里头就能来好几拨人。帖子更是堆起了大叠。”   “前些日子秦镖头进了宅子吃到了茶,那些想拜见的商户瞅着有人得进了门去,以为是开了口子,也便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钻。”   萧元宝见此说道:“商户日子过得滋润,这般几番受阻,竟也还舍得下脸面来求见。当真是叫人意外。”   祁北南轻声道:“农户想方设法要教庄稼能够长得好,施肥除草,松地浇水,只求着多两升半斗的粮食;商户为谋取上多一成半成的利,生意安顺长久,自然也能百折不挠,用尽心思。”   “我的傻哥儿,人活世间,要想能得好日子过,都得费心经营。舍下脸面就能成的事儿,也不算太难的事儿。”   萧元宝点点头,心头倒是对这些为着经营好日子的人生出了几分钦佩来。   两人刚进宅子,赵五哥便说他们出去这些时间,又来了三趟人请求拜见解元大相公的。   有人硬要塞礼,只教赵五哥都给退了回去。   人见送礼不成,转留了帖子和信函。   萧元宝在书房里坐着,得了祁北南的许,把信函拆开。   这些商户不得见祁北南,又送不上礼,便只能留信函,只盼着如此能够进宅子来吃茶。   萧元宝瞅着有个茶商留的信函,信中说若是祁北南乐意将他收揽至门下,愿意供奉原本要缴纳给朝廷的八成商税。   除此之外,另还愿意给两家生意不错的茶铺归于祁北南名下,一间铺子岁进八十贯钱。   萧元宝唏嘘:“这条件也开得太好了些,光是瞧信函就觉着心中动荡了,若是再由着他们登门拜访,当面言谈,凭借商户那张巧嘴,岂不是很容易就将人给说动了去。怪不得哥哥不教他们有登门之机。”   “他们此番出手阔绰,拜在了咱们门下,便是免去了商税,可却只留原本供奉朝廷商税的一成,还搭上两间生意好的铺子,还能有利么。”   祁北南吃了口茶:“你可晓得商税是多少?”   萧元宝道:“四成呀?明文上不是这般规定的么?这四成,狡猾的商户还能逃不少呢。”   祁北南不紧不慢道:“这四成不过是明面上的而已,商户能狡猾逃一些。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除却名录上的四成,每年还有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三五月间税差就能到这些商户铺子去十几回。”   “商户纯只是商户,半点子官场人脉都没有,今日税差前来说要缴一回关税,明日税差又上门来说天气炎热,为防火情,商铺又得缴纳一笔税费作为官差巡火情所用。种种收钱名录下来,一年到头来,还不如农户。”   “可税差去的再是频繁,商户也不敢不缴纳税钱,胆敢相抗,官府便寻着名头查封,教人生意都没得做。这朝是更没有进项了,商户还能如何,只能咬牙经营。”   “但若背靠了官户,也便是有了背景,经营也就能稳妥许多了。好些官差讨要税钱的名录是没有朝廷律令的,也便不敢与有官户背景的商户叫板,常言道打狗看主人,话糙了些,理便是这个理。”   萧元宝微吸了口气,他是农户人家出来的,此前与商户其实接触并不多。   便是有接触,人家经营生意的也不会与你闲谈起这些私密事来。他只见商户衣着光鲜,出门不是香车,便是轿子,出手又阔绰,最是过得滋润。   可又听士农工商,商排在末端。   今听得祁北南如此说,他才晓得其间的不容易来。   这样一说,他倒是更明白了家里都说了谢绝见客,商户还孜孜不倦的前来拜见。   他哥哥现在不仅是举子,还是解元郎,秋闱的头名,中进士的可能是极大的;而中了进士,不必多言能做上官,且不是芝麻绿豆难升迁上去的小官儿,简易盘算都晓得是前程远大之人。   商户怎能不想抱上大树。   “再瞧瞧这封呢。”   祁北南闲来无事,见萧元宝没有这些事上的见识,也便愿意教他再开些眼界。   将来也不会教些蝇头小利所打动。   萧元宝便又拆开了一封烫金封面的信函。   这回是个盐商送上的。   内里说愿意所贡献朝廷的商税全部奉于祁北南,并另献上金银两箱,三进宅院儿一间,调教极好的扬州瘦马。   出手比那茶商更是阔绰丰厚。   萧元宝蹙起秀气的眉毛:“扬州瘦马是何物?”   祁北南听萧元宝念信时眉头便不由一紧,如今又见他特地询问,一时还不知如何答。   “便是一种礼。”   “甚么礼?还需得调教?”   祁北南默了默,总不能说是扬州那头的一种马。   想着也没甚么好瞒的,便据实与萧元宝谈:“就是那些家境贫寒,相貌却生得好的女子哥儿,教有心人买了去,打小的调教,最后再送往达官显贵手上以供消遣。”   "这些富人不将人作人看,以此戏称。"   “无耻!”   萧元宝骂了一句,将那信函径直丢置去了一侧。   祁北南与萧元宝道:“不仅商户把人以礼相送,官宦间也不乏有互赠娇妾小哥儿的。”   “都是些可怜人,命不由己,辗转于不同人身边。”   “可还觉着相貌好受人欢喜,全然还是好事情了么。”   萧元宝抿了下唇:“我晓得了。”   转他又看向祁北南:“哥哥怎知道这许多的事?”   祁北南眸子斜动了一下,道:“也是听人说的。县学,宴上,酒过三巡总有些人爱侃话,将这些吹嘘出来,作为谈资。”   萧元宝心想富贵之人,衣食不愁,当真是会消遣。   他心头忽的又起了些忧愁来。   阿南哥哥家业见大,门第也增长,以后也能说是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为彰显家世,家主多是三妻四妾,与一夫一妻的农户人家相差极大。   以前他在村子上,甚少见着有两个娘子或是夫郎的人家,反倒有的是娶不上媳妇的男子,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   来了城里,时间不长,但也陆续识得了些新的。   其间寻常经营日子的人家,也都是一夫一妻,但家业大些的人家就不同了。   譬如鑫哥儿家里就有姨娘,马俊义家里头虽不曾去过,但也有姨娘妾室,且还不止一房两房,最要紧的是,马大人还娶得是心仪的青梅竹马。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好些妾室。   倒也常听人说三妻四妾,并不稀奇。   可听说与实际面对,终还是两码子事。   他不曾长在这样的人家上,也便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寻常。   “怎么了?”   祁北南见萧元宝没了话,面色不太明朗,不由得问道:“吓着了?”   萧元宝摇了摇头。   “将来……”   他有些想问,又有些问不出口。   “将来什麽?”   祁北南忽的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将来会不会纳妾?”   萧元宝心头一紧,一下子被猜中了心思,有些难为情。   “我要说什麽,哥哥都知道,是有窥心术不成。”   祁北南一笑:“哥儿姐儿的,若是用了真心,都爱问男子这样的话。”   “那男子会怎么回答?”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   祁北南道:“情到浓时,自然会发誓赌咒说今生非你不娶,只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成亲后嘛,那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萧元宝眸光一暗。   他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心情低落谷底。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教你伤心。”   祁北南握住萧元宝的手,将看着脚尖的人唤来:“岁月悠悠,一生漫漫。诺言是张口就能说出来的,但所行所动,却是要真切付出。”   “这些诺言我都能许给你,但你别只听,多看所作所为,好吗?”   萧元宝轻抿了下嘴,眸光又亮了起来。   祁北南摩挲着萧元宝的手,将他手掌心覆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我爹在世时,教了我许多东西,要紧的我只学会了两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也只有两样。”   “一是读书;二是……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读书上,他高中入仕,能说是越过了他爹;   爱人上,他爹爱了他娘一世,而他……他可以两世。   萧元宝的手,一头是祁北南手掌心温热的体温,一头是结实韵律的心跳。   他看着祁北南认真的眸子,心如擂鼓,一瞬间觉着,此刻的真心,哪怕是不能够永恒,却也都足够慰藉余生了。 第79章   乡试的热温在十月初冬的风吹来时, 总算是趋于了平淡。   杨学政这时候才将此次中举的名单放在了杨叙的屋里,问他的意思。   县里此次乡试拢共六个举子,三个老秀才, 早已经成了家。   除外, 便是祁北南、罗听风和赵光宗。   三个人都在县学读书,杨叙倒是都见过。   祁北南自是不必说了,已然是断了念想,便是如此, 父子俩得晓祁北南中得魁首时,双双都叹息了一场。   只可惜了如此才貌皆俱的男子,早早的教人给看中了去。   余下的也就两人, 一个是罗听风, 一个是赵光宗。   论起才学来说, 罗听风自是没得说的, 在县学里就是拔尖儿的人物, 这回乡试的成绩也不错, 已然入了前十名。   家境不说好, 但家里人倒是都安分, 也算是清流人家了。   不过罗听风性子确实有些闷,俨然一派书呆子的模样。   这般死读书的学生, 于官场不是上乘。   倘若不能高中,便是走门路与他寻个小官做, 可不擅交际,实在是难得升迁。   杨学政心中便有些犹豫。   再说赵光宗, 相貌倒是端正, 读书也勤恳,在县学中是那般不上不下的中等学生。   才学上不如罗听风, 此次中举也侥幸在末尾最后一名。   家世也不能说好,与罗听风差不多。   他定不下来,便教杨叙自行决定。   错过了最好的,杨叙心头也没甚么好选的,便指了罗听风。   杨学政心头倒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回倒是长了机灵,提前去打听了罗听风的婚配。   却打听的巧,方才遣了人去,罗听风家里头正与白巧桂下聘,两家欢欢喜喜的定了亲。   白家杨学政是认得的,县府里工房那个典史嘛。   他脑子里生出了些恼骚,进县府时特意去弯酸恭贺了白典史一声。   白典史不晓得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是诚心祝贺。   且还欢喜拍他的马屁,说学政教导出来学生就是重诺,有出息。   杨学政方才晓得,乡试前白家就选中了罗听风做女婿,两家也都有些那意思,平日里来往只格外客气。   乡试后罗听风中举,把这头的应酬走完以后,家里立便张罗准备了礼上白家下聘了。   自任意挑的时候觉得人这里不好,那处也差。   这朝教人先一步抢了去,立时便觉得哪哪儿都好了。   杨学政毁得肠子都有些青了,与县公吃酒时,又听闻他说自己女儿大了,只怕也要看选女婿了。   他心头立时更有了些急。   “学政喊我去了一趟府上。”   祁北南正在和库房里头跟萧元宝选看礼物,再几日方有粮成亲做宴。   相识了十年的老大哥如今终于有了着落,祁北南也很欢喜,便也亲自选个和心像样的礼送去,表示一番恭贺。   赵光宗便拖着步子来了家里头,祁北南见他情绪有些不对,便将人喊去了书房吃茶。   他还没张口问怎么了,赵光宗倒是先道了一句。   祁北南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心头不情愿?”   赵光宗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不情愿,杨家那是甚么人家,学政可是在官场几十年的人物,杨叙知书达礼又还相貌好。如今能看上我,也是赵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儿了。”   祁北南看着赵光宗:“你盘算的不错,那如何还这般满腔子不得劲的神色。”   “可是因为先前学政有意思教我做女婿,我们两人相熟,心头觉得有些怪异?”   “你那般拔尖儿,学政瞧上你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么。”   赵光宗笑着拍了祁北南一下:“不关这些事情,若真因此,我就不会前来与你说这事儿了。”   “那是怎的?”   赵光宗轻蹙了下眉:“我也不知,总觉着有些怅然。”   “许是这些年,见着你、罗兄……乃至方有粮方大哥……你们都是婚配的自己真心爱慕的人,这朝教我与杨家结亲,心中觉得有些怪罢。”   “但我也知晓,婚姻大事,多也是看人品,家世门第。真能两心相悦成婚的人,终归是少数。”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头,赵光宗会如此,确实也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旁人十七八的年纪上春心萌动,为此而生不得死不了之时,你在一头看热闹,满心松快着,全然也不想想自己的事情。”   “如今人家姻缘落定,你过了那该不生不死的年纪,又是家里独子,且还有才学前程,自给不得你那么多时间再去拉拉扯扯。”   “甚么年纪就去做甚么事。”   祁北南道:“如今你年纪也算不得大,若心中实在不乐意,还有机会。”   赵光宗道:“爹娘很满意杨家的婚事,心中欢喜不已,教我务必要讨得学政的欢心,要待杨叙尊敬。我哪还能生出那些不知好的心思来。”   祁北南晓得赵光宗是个孝顺的孩子,见此,也不好多劝他凭心行事。   转道:“杨家是官宦人家,你与之结亲,有为官的岳父提携,将来仕途会少些弯路,好走许多。”   “再者杨叙便是如你说的,是那般知书达礼的公子,你们成婚后,定然能和睦。天下多少夫妻,多也是成婚后方才两相倾心的。”   赵光宗点点头:“嗯。”   他露出些笑容来:“我定然会好生待他。”   祁北南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如此想,便是极好的。”   天气一日日的冷起来,月底上,早间园子里头起了好些霜,白白一层。   萧元宝搓着僵冷的手,唤了铁男去采买些碳回来屯着,只怕今年天气格外冷,到时候碳借机涨价。   祁北南在书房里头温书,时常是进去就待大半日,身子不活动着最是容易冷。   要不用炭火将屋子给暖和着,只怕受寒身体吃不消。   忙完,他无事,便端着针线篮也钻进了书房去。   近来天气冷了,他不大爱出门,既不去桂姐儿那头,也不上鑫哥儿家,就窝在家里与祁北南待着。   两人也都不嫌在家里乏闷,只在一道觉着很知足。   “明日去方大哥家里吃酒,我穿甚么衣服去?”   祁北南瞧书瞧的眼睛涩乏,合上书歇眼睛,见着萧元宝正在一侧的塌子上做针线活儿,便闲与他说话儿。   “我四岁的时候天冷天热,都晓得打开衣柜找合适的衣裳穿了。”   萧元宝捻着线头往针屁股上穿,穿了两回都没穿过。   “哥哥这么大的人了,未必穿甚么都不晓得了么。”   祁北南起身走过去,从萧元宝手里取过针和线,手指一搓,便将线头穿过了针孔。   “唤你吃猪肝明目,你只当我打趣你,现在可好了,线都穿不过去。”   “下次不许夜里再翻书瞧了。”   萧元宝轻哼了一声。   祁北南拾起料子瞧了瞧:“与我做的新衣?”   “给爹爹做的。”   萧元宝道:“每回家去,见着他都只穿那么一身衣裳,那些在成衣铺子里买回去的衣裳,拿回去放在哪儿,下回家去就还在哪儿。”   他无奈道:“我这朝亲手与他缝做的,不信还记不得换着来穿。”   祁北南笑道:“萧叔的性子有时与蒋夫郎倒是像,两人都是这般。”   翌日一早,祁北南和萧元宝携着礼,两人早早的去了交子巷。   方有粮和唐家姐儿的院儿张灯结彩,很是喜庆。   祁北南与方有粮虽是旧交了,可举人老爷这般携礼上门,还是教方有粮面上格外的增光。   两方的亲戚长辈都对他很是热络客气。   方二姐儿挺着个肚子,早早的也前来帮着操持,倒教他们家的郎君提心吊胆的跟在身后,只怕磕了碰了有个好歹。   三哥儿成婚不过小半年,却已然有了不少夫郎的模样,比之成亲前稳重了好多。   萧元宝听闻孙婆子说连方老爷子都来了城里,要与祁北南一同前去与老爷子说了会儿话。   方家三兄弟妹簇拥着两人,也都一道进屋里去说话。   方家日子好起来,与老爷子打了一把能推着走的轮椅,病了这些年的老爷子年纪大了,气色和精神气头倒是瞧着比早些年瘫在床上时好了许多。   大抵也是儿女都陆续成了家,日子过得都还不错,心中压着的大石头也挪开了。   “我好阵子没见着宝哥儿了,长高了好些,出落的愈发是好了。这要是乍然教我在外头瞧着,只怕一时还认不出来。”   方老爷子笑眯眯的与萧元宝道:“小时候就站在我那病床边上,才比床铺高那么一截,如今好是高挑了嘛。”   萧元宝道:“也是怪我。我当是常回去瞧方爷爷的,教方爷爷瞧我都眼生了。”   方老爷子道:“哥儿大了嘛,就当往外头走,长见识开眼界。大郎常都有来瞧我,总与我说你和小祁在城里好,我听着欢喜,现在就很好嘛。”   “老爷子这朝既来了城里,倒不如就在城里住下养老。小宝还能常来瞧瞧你和孙婆婆。”   祁北南受敬着,方家人拿了椅子要他坐着说话,几兄妹反倒是立着。   “这把轮椅打的多好,在村子里头却都不好推出门去。”   方有粮接话道:“清芳同我说了几回,教我成婚后将爹娘接来城里,我与二姐儿三哥儿也都劝,就是不肯,非得在乡里守着那几亩田地。”   “今日整好,北南,你快替咱兄妹几个劝劝。”   “家里现在日子是好过了些,可到底是那几亩薄地养出来的,要没人看照了,教卖了去,我和老头子都舍不得呐。”   见着儿女又说起这事情来,孙婆子不由得看向祁北南,好似两方都在等他为着这件事给个裁定似的:“我与老头子在村里过着也踏实,没甚么不好的,又习惯了乡里的日子,只怕来了城里住不习惯,又教孩子们费心。”   祁北南见此,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舍不得离开家头也是寻常事。只是孩子孝敬长辈是应当的,如何说起费心不费心的话来了。”   “要我觉着,来城里住是好事情。不单一家子在一道热闹,老爷子身子不好,这才城里不论是拿药看病,总是比村子上要方便许多。”   “再来方大哥现在县里当差,唐娘子也要照料豆腐铺上的生意。二老也是不在城里与他们一道住着,岂不是教他们挂心么,平日里当差忙生意已然疲累,再还得村子和城里频繁奔波,岂非更劳累。”   二姐儿道:“是啊,娘,我如今身子也重了,你和爹在城里,待着孩子生了,还能隔三差五的见着外孙。”   “是这些理。可那些田地如何是好。”   祁北南见二老应承,却又心中为难不答应。   老农人靠着几亩薄田地吃饱,又还养育大几个孩子,对田地的感情怎么能不深厚。   他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二老来城里住。家里那几亩地就放到庄子上,唤庄里的佃户打理着,如此一来田地不必卖出去,留着也不会荒废。如何?”   祁北南都这样说了,老两口也不好再寻旁的话头来说不好。   方老爷子见此,松了些口:“要是田地教萧大郎管着,我们俩倒是放心。”   一屋子人,不由得都欢喜了起来。   祁北南和萧元宝在方家吃了席面儿,又前去闹了洞房,家去时天色已然不早,夜幕早将整个岭县笼罩其间多时。   夜里城中的寒风呼呼吹的响,街市上鲜少见着个人影,沿街的灯笼亮的怪是寂寥。   祁北南理了理披在身上宽大的斗篷,伸手将缩着脑袋,把下巴藏进脖颈间毛茸茸围脖的人拉进了斗篷里头。   他圈着萧元宝的后肩背,道:“还是得打一驾马车才好,春夏秋月里也就罢了,冬月里这般出来一趟实在是冷。”   萧元宝缩在祁北南的身侧,慢慢的走着。   巷子口喧嚣的风教更大的披风给挡了去,祁北南的体温比他高,他如此贴着人觉着很暖和。   “我觉着这般也挺好的。”   祁北南听闻这话,嘴角上扬了几分。   他也觉着好,不过也舍不得萧元宝受冷。   “坐车子也是能挨着坐的。”   萧元宝扬起眸子看了祁北南一眼,只觉得满心的喜欢。   他藏在斗篷下的手,轻轻碰了碰祁北南的手背,见祁北南眸光柔和的看着他,然后再两只手都牵握了上去。   冬月里头,县里下了场雪。   萧元宝在库房里搬出了一个三角莲花铜制炭盆出来,这还是祁北南中举的时候外头的人送的。   从箱子里开出来时他就很喜欢,预备今年冬里拿来烤火。   现在下了雪,整好能用了。   正当是唤了刘妈妈去灶屋取些黑炭,把炭点起。   铁牛跑进来说,赵郎君送了一长篓的炭来。   萧元宝前去瞧,发觉竟然是上好的白炭。   这样的炭不仅烧来无烟,燃得又还久,城里炭行的囤货且都不多,一篓子就得一两贯钱。   萧元宝还是在鑫哥儿屋里见过这样的炭,当时只觉得炭很好。   得听要卖这样的价格,直咂舌,家里头都没舍得去买来用过。   “赵三哥哥是发了不成,怎送恁些好炭来。这一长篓子的炭不得要大几贯钱呀!”   祁北南也有些意外,道:“许是得了甚么门路吧。”   说甚么都是举人了,不说在村上,就是在县里也是有了头脸的人物,得些好东西也不是甚么奇怪事。   他估摸着许是杨家那边送的也说不定,没打算多过问这些。两人这么好,他得了好东西送来也寻常,收着便是了。   萧元宝受这么贵的东西,又是过年过节家里做宴,心头有些过意不去。   便又从屋里寻出了两条才做好的兔毛围脖,教铁男合着一盒子蟹粉酥与赵光宗送过去。   又去了些日子,工匠师傅那头来人说,铺子已经修缮妥帖了,教前去验收。   祁北南和萧元宝便再看了一回铺子,两个来月,铺子一经修整,打扫干净出来有模样多了。   结了九贯八百钱给工匠,预备把铺子先挂两间到房牙那赁出去,剩下的一间慢做打算。   萧元宝从铺子出来,心里很欢喜。   一想着能坐收赁金,就觉着日子别有了些盼头。   “等铺子赁出去,咱就上车行打一架车子,再去选一匹像样的马儿。”   要养一匹马得费不少银子,除却买卖那一手,往后吃草料,都还得长久的用钱。   上回祁北南提了想打一架子车的事情,他便去打听了一下行情,听得些门道。   庄子上已经有一头牛和一头驴子了,平日里除却用做驾车,还能拿来耕地,驮运重物。   但城里要养一头牲口,除却用来驾车外,用处不如乡里那么大,且还要花钱买草料吃,怪是不划算。   先前一时也就没舍得定下。   待着铺子有了进项,他觉着多了一重保障,也便舍得这一笔花销了。   “要买马儿啊?你不是觉着价高么?驾车驴子也用得,十五贯钱能选着很不错的了。若是选马,没得二十贯,选不得成年健康的马。”   萧元宝道:“驴子是价贱些,但用处就一个。我盘算了一番,还是买马儿好,不仅能驾车,哥哥空闲还能练一练骑术,我听说大户人家的郎君不少都是会骑马的。”   祁北南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两人正说着,忽得耳朵上传来了争论声。   “这铺子是我先定下的,连定金都给了,你这样不讲理,后来还想越过我拿铺子,是甚么道理!”   “缴了定金又不曾过契书,我如今看上了这铺子,就是要它!”   萧元宝偏过脑袋去瞧,见着是他们铺子对街上有两个商户为着一间铺子争了起来。   一胖一瘦两个商户,那瘦商户瞧着老实巴交的长相,出言却咄咄逼人厉害得很,直将那大腹便便的商户说骂得张不得口。   萧元宝和祁北南一时也不晓得谁对谁错,只好在一侧瞧着,唤了铁牛去找巡街管理秩序的官差过来。   不过半盏子茶的功夫,官差就来了。   今日巡逻的竟是方有粮,两厢没功夫寒暄,点头示意了一下。   祁北南和萧元宝跟着腰上挎着大刀的方有粮一道过去。   “闹市之上做甚么争论!惹得行人驻足观望影响秩序,都住嘴住手!”   方有粮别有气势的将两个吵着吵着便动手推攘起来的商户分开。   胖商户气极:“官爷你来得正好,与我评评理。这间铺子我先看中缴了定金与房牙,这人,却生来抢铺子,还要与我动手!”   方有粮看向那瘦商户:“真有这事儿?”   那瘦商户神情倨傲,颇不怕事儿道:“官爷,我们大相公瞧中了这处铺子,想买来经营生意。我们这是买,他是赁,作何不能让我们买的优先。”   胖商户气道:“是赁是买,凡事也不都讲个先来后到么!大相公就能平白无故不讲理的欺人么!”   方有粮见此,问瘦商户道:“他说的也不错,你们家大相公是谁?”   “差爷,你今日既偏帮着他,我知你姓方,待回去,我只与我们大相公说方差爷是如何做事的。差爷也便不必管我们家相公是谁了。”   那瘦商户说罢,脖子一扭竟就走了。   方有粮气得不行,上前要叩那商户问个清楚,却教胖商户拉住。   “算了吧,差爷,算了。”   “诶,你这人,方才他如此欺你,你却忍气吞声了。”   胖商户道:“这人如此嚣张,你若叩他,只怕一会儿赖上你,说你打人,白惹了一身骚。”   “这儿如此多双眼睛瞧着,当真就凭他一张嘴胡乱说不成。”   方有粮气骂。   胖商户低了声音:“听他张口闭口大相公,只怕背后当真是有门路,差爷别再因他得罪了人。”   说罢,那胖商户长叹了口气,息事宁人的去了。   “光天化日的,这商户未免胆子也太壮了。”   祁北南与方有粮道:“你可识得那商户?”   方有粮道:“有些面熟,他说晓得我姓方,想来是街市上哪个开门做生意的商户。我记下了他的模样,回县衙里问问旁的衙差可认得。”   祁北南点点头:“他要生事儿,与你在县府使绊子,你只管报了我的名讳。今朝在此处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方有粮道:“放心吧,没事。我巡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样的人不是头回见,好些就是说来唬人的。”   萧元宝看着方有粮继续去当差了,与祁北南道:"咱们家的铺子可千万不能赁给这样的商户,甚么嘴脸。"   祁北南也是摇了摇头:“他上头的大相公若与他同脉相承一样的霸道也就算了,蛇鼠一窝,都不是甚么好人物。若只是这商户借着他的名头横行霸道,如此也够烦恼的。” 第80章   腊月里, 接连了四五日的雪。   县城终日白茫茫的一片,早间巷子里尽是哗哗竹条扫帚扫雪的声音。   冰棱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挂在屋檐下头,几步远就能见着个堆扎的雪人。   街市上驾车的马儿驴儿在蹄子上都包了层布, 地面上结冰, 滑得很。   年关上了,县里四处张灯结彩。   红灯笼喜庆窗花儿映衬在白雪上,倒是别有一番景象。   “郎君,人来了。”   早间, 祁北南和萧元宝正在屋子里吃早食。   铁男进来禀告了一声。   萧元宝嘴里还包着只味鲜肉香的饺子。   “怎恁早。”   “辰时末了,倒也不算早了。”   祁北南宠溺道了一声,与萧元宝又夹了一个蒸饺沾了点醋放在他的碗碟里。   转才与铁男道:“你先领人去偏厅上等着, 与他端一碟糕饼和一盏茶水去。”   “嗳。”   萧元宝挠了挠脸蛋儿, 近来冰天雪地的, 连日的雪, 寒的很。   他换了床更厚实松软的被子盖, 床垫子也加铺了一床棉花垫在原本的棕垫上。   晨间被窝暖和的能教人生汗, 外头雪簌簌的下, 他在暖人的床铺上舍不得起。   分明是早早的醒了人, 却也赖在床间蹉跎着时间。   祁北南在书房里读书,也不去唤他, 只等着人赖够了起来,这才一同吃早食。   为此这阵儿上的早食都用得晚。   “我快着些吃了去见人。”   萧元宝把碟子里的另一只饺子夹来塞进了嘴里。   “不着急, 当心噎了。”   祁北南道:“人都到了家里,冷不着, 急一时半刻做甚。”   去了这些日子, 祁北南再去唤百事通来问了话。   听闻秦家无事,他便没再拖着, 教铁男带了口信儿过去。   因着年底了,明年最晚三月他就得进京赶考。   既要秦缰过来,定是要他随着自己去京城的,但临时前来就出去,只怕不妥当。   早些将人唤来,磨合一番才好。   今朝人就过来拜见。   本以为人会午间些到,不想却是来的早。   两人吃罢了早食,简单收拾了一番,才一同去了偏厅上。   “秦缰见过郎君,见过哥儿!”   偏厅上等着的少年瞧见结伴前来的两个人,连忙窜起身行了个礼。   萧元宝倒是听了祁北南说他,却还是头一次见着人。   上回父子俩一同来,他没过来厅上,只人走时,他瞧见了一下秦镖头,没得瞧秦缰。   厅里的少年个儿生得高,浓眉高鼻,与秦镖头长得怪是相像。   不过到底是个少年人,不似他父亲那般沉稳,两只眼睛光亮灼热。   这天气上穿着一身束袖薄棉衣,背上捆了个包袱,一眼瞧去就教人觉着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似的。   便如祁北南与他说的一般,很是活脱的性子。   “坐吧。”   祁北南招呼人吃茶水,看着人穿得单薄,道:“外头还在飘雪,过来可冷着了。”   “谢郎君关切,我过来半点不觉冷。这般雨雪天气在县里算得什麽,要是在外头押镖才冷咧。”   秦缰语气愉悦轻快的回祁北南的话。   家里等了好些日子都没等得这头的消息,本是不多报期望了,不想年末上这两日,总算是得了答复。   他小爹与他早早的收拾好了包袱,就教他过来拜见人。   祁北南笑道:“你这般少年孩子,身上火气旺,总不觉冷。”   “秦镖头可在县里过年?”   “我爹接了活儿去外头了,要是顺遂脚程快,能赶在春节上家来。要是路上风雪大了,停歇得多,就只能年后再到了。”   祁北南道:“难为年关上阖家团圆,秦镖头还在外头。”   秦缰道:“最是年节上忙碌,做镖师一行便是此般,家里头的人都习惯了。”   萧元宝见这少年活泼也讨喜,便也出言问:“你多大年岁了?”   “回哥儿的话,我再些日子就十四了。”   萧元宝道:“比我们家铁男年纪还要小上一岁,瞧着却比他年岁大些。”   “我随着镖行在外头飘着,都说我年纪瞧着比实际年岁要大些咧。”   萧元宝笑起来,又道:“我听郎君说你几岁上就随着镖行出去了,有见识。你可识得来马匹?”   “镖行里有马,我时常帮着看管。选用马料,用刷子与他们洗澡,我通通都会。”   秦缰道:“好马歹马,不说一眼就能瞧出,仔细观察一番,我还是能分辨得来。”   萧元宝高兴道:“那敢情好,过些日子你就与我去牲口行选匹马儿家来。”   前两日房牙来说,有三四个商户都瞧得中柳叶街上的铺子,愿意赁。   问这头的意思,想把铺子赁给谁。   来看铺子的商户一个是做杂货生意,一个是餐食生意,另两个分别是粮食和灯笼生意。   比对了一番赁金,以及赁用年限,萧元宝选了做杂货和灯笼生意的商户。   他们手头上的两间铺子位置还不错,又还才修缮出来,瞧着便新。   只要有心在柳叶街看铺子做生意的,瞧了大抵都能瞧中,为此价格也还赁的不错。   按照一间铺子月两贯的赁金,一次性赁了两年出去,两间铺子收进来九十六贯钱。   昨日房牙把契书和赁金一并都送了过来,萧元宝手头上一下子阔绰了,年底下舍得花钱,便有些烧手得慌。   昨儿下午就去车行定下了一架车子,去了十贯钱,就等着甚么时候看马儿了。   得听秦缰会看马不说,又还会养马,他更是欢喜。   在偏厅上说了半晌的话,祁北南才教铁男取来了契书,同秦缰看了签字画押。   秦缰这般前来跟着他,却也不是白白一句话就来了,该过得文契一样也是不能少。   但秦家并不缺银子到卖儿做奴,签的是十年的赁契。   待着往后赁期到了,要如何,再行打算。   做罢这些,祁北南喊铁男将人引去了偏屋住下,再带人熟悉熟悉宅子。   翌日一早,萧元宝穿了身厚袄子,要与秦缰一同去北市的牲口行买马儿。   本是要祁北南一道去的,都换好了衣裳,不想杜家商行来了人。   今年家里的菇子育得多,除却应时节卖出去的鲜菇子,秋月里还收晒了几十斤干菇子。   这些干菇子放在县里倒也都能卖出去,不过祁北南嫌只在县城上卖不起甚么好价,这么好的东西,不卖到外头去也可惜,便把干菇子拿去与杜家瞧。   杜家的商行先前与祁北南合作了一回,得了好,还指着与祁北南继续能有来往。   今年商队回来,虽祁北南未在参与他们的生意,也还是送来了一箱子外头的东西。   祁北南觉着杜家行得来事,有生意,倒也乐意想着他们的商队。   杜家本就吃的用的都倒。   干菇子重量轻,又不易坏,且稀少价值高,杜家商队见着这样的好货,自是肯收菇子拿去外头的州府卖。   这朝两厢便要谈如何买卖,要是谈得好,长久的合作也不是不行。   生意要紧,萧元宝便没央着祁北南,只自与秦缰去了。   年底上沿街的铺子都热闹的很,买卖年货的人多,甚么都涨价,花销的人却还是不少。   然则牲口行冬月里却就有些冷清了。   这时节上冷,牛儿马儿要吃的草乡野上都不好打,又容易得病,且还不是急需要牛马的春耕秋收时,老百姓都不爱来买牲口。   牲口行棚前的坝子里摆了个大火盆,火燃得熊熊,贩子们围坐一处烤着火儿。   不知谁弄了一副骰子,正捏着铜子赌钱。   两人进门也没个人来招呼,秦缰便高声道了一句:“来生意了咧!”   闻见声音,扬起几个下巴来:“哥儿,小兄弟要瞧甚?”   秦缰道:“瞧马,来个人领我们哥儿看看。”   几人默了默,大抵是见着两个都是年轻面孔,衣着也都简单,不似是能成交生意的。   屁股黏在凳儿上都不太想动弹,最后还是个身形魁梧的络腮胡男子道:“老八,你领人去瞧瞧。”   这才起身来个瘦男子。   离了火堆,男子立缩起了脖子,搓了搓手。   “二位这边来。”   萧元宝左右瞧着牲口行,有些稀奇。   他还是头回来,先前家里的大黄牛和驴儿都是他爹和田恳来瞧的。   进来这头只觉得味道大。   天冷了,味道流蹿的不如天气热的时候厉害,这些贩子也躲懒,牲口棚里的屎尿都堆得教牲口踩坏了,也不肯去打扫。   只等着收粪人来买粪的时候少要几个铜子,教人自进棚里收拾粪去。   萧元宝耸了耸鼻子,庆幸自己有先见,穿了身不好的旧衣裳,否则染些这头的臭味道,怪是可惜了好衣裳。   他随口问:“这头可出粪?”   “出,一百铜子一车。”   萧元宝道:“恁贵!”   “哥儿,这些牛粪马粪多实在的东西,用来肥地好得很。春月里这价钱乡里的农户还抢着来拉咧,也就冬上,城里城外的人都犯懒,不肯忙活,价才贱些。”   萧元宝前些日子听来城里送菜送肉的田恳念叨了一声,说家里多了山林和土地。   山脚下的土地开出来,得狠下些肥才能把荒地育好,家里的牲口家禽产的粪都不够使了。   他悠悠道了一句:“要是价格实惠些,我还能要上几车。”   那马贩子打笑道:“哥儿,你是来买粪还是看马的嘛。”   秦缰听这话就不欢喜了:“既经营了这生意,我们哥儿想买马就买马,想买粪就买粪。”   “得得,二位要是定下咱这里的马,送两车粪都成,行不?”   萧元宝心中一欢,却不表露出来:“那就得瞧瞧你们这间牲口行的马儿如何了。”   马贩子便随意问了句买马来作何用处。   萧元宝与他言了驾车,外在骑用。   马贩子听闻这般用处,一改懒散,打起了些精神。   他暗中打量了两个少年人一眼,进来左看左稀奇,右看右稀罕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与两人牵来了四匹马儿。   萧元宝见牵来的两匹棕马,两匹黑马,都还挺壮硕的。   他选用不来马,只觉着高大应当就差不多,便看向秦缰:“如何?”   秦缰围着马儿看了一圈,轻拍了拍马身,又侧过耳朵贴近马儿听了听。   随后与萧元宝努嘴摇了摇头,问马贩子:“这样的马甚么价格?”   “冬月里头牲口生意不景气,我也不与二位叫价格,三十贯一匹,牵走便是。”   马贩子揣着手,一派吃了大亏,教两人捡漏的神色:“寻常人来,我还不与他们这样的好马看咧。”   “这样的马匹你们牲口行卖如此价,要人命了咧!”   秦缰听了价当即便骂出来:“呸,你们也晓得寻常人不与他们看这马,怕挨骂。瞧咱年纪轻,好敲竹杠与我们看这样的马匹来。谁买下谁倒霉了去!”   “诶!你个糊涂小子,识得甚么马就这样胡乱说,我们这马哪里不好了?!”   “这马干瞧着壮,两只眼睛却没得神采,细听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病马!”   秦缰道:“寻常康健的马不过二十余贯,你们拿这马忽悠我们哥儿,还要三十贯钱。我们不买你这马,你们牲口行欺客黑心咧!”   萧元宝听了秦缰的话,心头也气,不怪外头说牲口行的水最是深。   他就是怕着道才没早来,得亏今日有懂马的秦缰。   “甚么地方,如此做生意,半点诚心也没有,咱们走!”   马贩子没想到秦缰竟是个识货的,心头一惊。   闻听这小子又说他们黑心欺客,立就变了脸色。   他朝着坝子那头使了个眼色。   烤火的一行贩子听见这头的动静,都停下了赌钱,收到信号立站起了身。   “小兄弟,是不是有甚么误会,如何就动了火气。”   那魁梧的络腮胡男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四个男子:“我这伙计不会说话,你勿要往心头去。”   萧元宝见着黑压压来了如此几个人,抱手站在络腮胡男子身侧。   眼睛不善的盯着他们俩,这阵仗,哪里像是好言相谈的,分明就是前来恐吓。   “买卖不成是寻常事,我们也不是那般小性子的人。”   萧元宝知晓这番境遇争辩未必讨得好,便好言道了句。   言罢,他同秦缰道:“走吧。”   不想那瘦男子却一个侧身,挡住了萧元宝的去路:“走,你们如此损了咱的马就想走了!”   “怎的,你们这牲口行还不教人走了!”   秦缰见此起了些怒气来,他上前将萧元宝护在了身后些:“你们可晓得我们哥儿是何家的人物!”   “二位张口闭口骂我们这是病马,损我们的名誉。出了门子若再与旁人抹黑,教我们生意怎做。不管谁家的人物,理总得讲!”   那络腮胡道:“既是买马,不如就把这马牵走。”   “好生蛮横霸道的贩子,还行起强买强卖的事来了!”   秦缰也不是个怕事的:“你们这马论哪个懂行的人来都得说一声病马,我们又不是那起子冤大头,才不买你的马!”   话毕,一把薅开了挡着的人   他还不曾动力气,不想那贩子却身子一歪,竟就一屁股摔跌在了地上。   “哎哟,好生霸道的人~”   络腮胡见状起事:“好小子,胆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言罢,几个男子就撸起袖子要过来与秦缰动手。   萧元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连退了两步,尽可能的稳住阵脚,呵道:“你们要是敢动手,我哥哥是举人,必教你们吃不了好官司!”   马贩子见着萧元宝一张小脸儿惨白,哪里会信他这时候逞凶说得话。   “就怕你兄弟不是举子,我干爹还是主簿大老爷,能怕你的官司!”   说话间,马贩子就与秦缰挥起了拳头。   “狗娘养的,我爹教我不许与人动手动狠,今日你们吓唬我们哥儿,还对我们郎君不敬,我非得把你们的牙给打下来不可!”   萧元宝眼见着几个马贩子就围上了秦缰,肉搏的声音立传了来。   他惊呼出了声,吓得赶紧要跑出去喊人,不想这些歹人竟关守住了牲口行的门,存了心欺他们俩。   萧元宝又惧又惊,头次见着如此横行霸道的人。   "今朝这牲口行如何不曾开门?生意淡得索性打烊家去过年了不成?"   方有粮挎着把大刀巡街,他心里正牢骚着今儿个倒霉,抓阄抓到了三十那日职守巡街。   连团圆饭都不得在家里吃,只能改做别日。   正想着,就听与他一起当值的衙役说道了一声。   他闻言走过去:“往年都没有的事,这倒是怪了。”   “咦,瞧着外头没落锁,像是里头闭上的。”   方有粮见状凑上前贴耳到门上,里头砰砰咚咚的响。   他觉着不对劲,直起腰身,正欲拍门,就听得隔着门传来一声呵:“哪里逃,吃爷爷一脚!”   话音刚落,砰!一声闷响。   大门敞了开,跟着扑摔出来个男子,重重的砸在方有粮脚跟前。   若不是他闪得快,必得给他扑个满怀。   然则方有粮与那官差还不曾反应过来,紧跟着就飞出来个人影,稳稳落在了男子的背上。   那男子本就被一脚踹摔得七荤八素,再遭此重击,险些吐出口老血来。   他眼冒金星的仰头,瞧见身前立着的两个人穿着差役服,当即就哭了出来。   身子动弹不得,只能颤着手揪住方有粮的裤脚,哀嚎道:“官爷爷,救命呐!”   实在是教人看着可怜揪心的紧。   方有粮恍才回过神来,见着男子身上蹲踩着的竟是个少年。   这少年头发乱了几缕,嘴角破皮儿噙了点血,一双眼睛却是别样的凶。   “你这少年,好霸道,还不快快从人身上……”   方有粮正要斥骂少年,将他从男子身上拖下,话还不曾吐完,就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头仓皇的蹿跑了出来。   只以为是同伙,要拦住扣押。   “方大哥!”   不想人却自停下步子惊喜的喊了他一声。   方有粮见着萧元宝时,惊得眼睛瞪大:“宝哥儿,你怎在此处!”   萧元宝被方才的阵仗吓得眼睛生红,见着熟人时突突的心可算才安了些下来。   他连忙控诉,声音不知觉的带了些颤:“我来这儿买马,马贩子要将病马卖与我,我不肯买,他们就动手!”   “大胆!”   方有粮听得脸色大变,原是要呵斥少年从马贩子身上下来的话,立转做了:“你这少年身手了得,得亏将这些歹贩制住了!”   萧元宝立将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   那马贩子先前为了不教他跑出去喊人,将门落了门闩,不想却是给自己讨着了大苦头。   萧元宝从没见过谁能那般灵活,动作又狠厉的。   只见着教五六个人围着的秦缰又是拳头又是腿脚,那些个气势凌人的马贩子一会儿便哭爹喊娘了起来。   守着门的男子眼见情形不对,开了门想跑,却也教秦缰飞踹了一脚,半分好也没捞着。   ……   祁北南随着去给他报信儿的方有粮急匆匆赶到衙门的时候,兵房门口抱着脑袋一排溜儿蹲了六个男子。   个个都挂了彩不说,还有在抹泪儿的呜咽的,好不凄惨。   “瞧把人给打得呐,门牙都落了两颗,好好一青壮小伙子,连人家都还没相看,这幅模样,往后还咋说人家!”   一身穿靛蓝长棉衣的中年男子背着手,在几个男子间来回的走,走一步气说一声:“兵房和刑房你们还不将那生事的小子给关到牢房里去,教这样霸道的人在外头,县里还要不要安定了!”   “干爹,您再瞧瞧我这眼睛,我只觉着看东西都是重影咧。他们嫌儿子的马贵,要实惠些,儿子不肯,小子一拳头就过来了,打得儿子骨头都要裂了。您定要与儿做主,我这眼睛只怕都教那贼小子给打瞎了去!”   “放屁,你们不强买强卖拦着不教人走,我如何会自保动手!”   秦缰见着这伙人来了县衙有人撑腰,黑白颠倒着卖惨,气骂出声来。   萧元宝气说道。   “你们太不讲理了!要不是我们身手好,不晓得还要吃多少暗亏。”   兵房和刑房的人也不敢说话,两房的典史出去办事儿了。   这牲口行的络腮胡是主簿的干儿子,他们一群小喽啰不敢说道不是。   另一头的哥儿和少年又说是牲口行的人欺人在先。   牲口行五六个汉子,教一个少年打成这模样,谁瞧了谁都不大信。   为此只能僵持着等典史回来看怎么处置。   “钱主簿,要不然都先送到牢里看着,等典史回来定夺吧。”   带了人回来的衙役心头急,这方有粮也不晓得上了哪儿去,怎去叫个人来这般的缓慢。   “怎的,这点小事我还做不了主了!”   钱主簿见衙役不按他说得办,骂道:“县里养你们来就是与自家人对着干是不是!”   “不不,我们不是……”   “出了甚么事,教钱主簿动了这般大的气。”   祁北南沉冷的声音响起,一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由得望向走来的两个人。 第81章   “祁郎君, 你、你如何大驾。”   钱主簿瞧着前来的祁北南,心头预感出一丝不妙。   祁北南未曾理睬人,径直快步先到了萧元宝跟前。   他拉过萧元宝的胳膊, 将人带到身前来, 左右前后仔细的看了一晌:“有没有伤着?”   虽在来的路上方有粮已与他简单交待了事情的经过,且与他说明了萧元宝未曾受伤。   可乍听得在县里遇了这样闭门欺人的事,被扣的人还是萧元宝,他心里头还是急得不行。   自将秦氏那恶妇从萧家赶出去以后, 萧元宝在他的羽翼下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心里既是担忧,又是生气。   “哥哥,我没事。”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眉头紧锁, 神情严肃。   他离人近, 见得他额头上起了些薄汗, 只怕是得听了事情担心了一路, 恨不得飞过来才好。   虽自己是受了些惊吓, 但到底不曾破损块油皮, 他不愿再增祁北南的惊忧, 小声安抚道:“我不要紧的, 只是苦得秦缰挨了拳脚。”   祁北南见着了人安安生生的,又听得他说了无事, 心头的忧虑方才减去了几分。   只是担忧平复了些下去,可愤怒却只增不减。   尤其是见着蹲在地上的几个贩子身板健朗, 浓眉密胡,一脸得不好惹得相貌。   这样六个人, 见着萧元宝和秦缰两人年纪不大, 便闭了店囚客动手,倚强凌弱, 何其恶劣。   好在是秦缰手脚功夫确实强,不曾教这些人沾了便宜去,否则不晓得当如何。   钱主簿见祁北南果然是为着今日的事情来的,登时觉着将才贸然就把个烫手的山芋给揣进了怀里的。   心头不免又怨起这些衙役来,怎也不提前与他通个气儿,说那哥儿与少年是祁北南家里的人物。   他见祁北南不理睬自个儿,也没心思再计较他的傲慢与疏礼。   只又低下了身段儿与祁北南道:“幸是哥儿没伤着,否则可还真不知如何才好。我得听了县中起这样的事,立马也过来狠狠的训斥了这些个意气冲动的人。”   “没伤着?”   祁北南闻主簿意图用萧元宝未曾受伤减轻这些贼人的罪责,心中只更来气。   他捏住秦缰的下巴,与那主簿看:“如此青紫一片,在钱主簿眼中竟是未伤着。”   钱主簿张口欲再做辩驳:“男子间……”   祁北南哪里肯给主簿机会再巧舌,直接将人打断:   “县公勤政,管制严明,光天化日之下还能生出如此恶徒来。”   他冷声厉斥:“今日胆大敢欺至举人家眷,明日只怕是敢殴打官员了!官绅尚且不放在眼里,平头老百姓岂非是任由欺凌!”   他微眯起眼睛看向张着口,一时却不知当如何继续做狡辩的钱主簿,道:   “想来这些狂徒胆敢如此生事应当是自行胆子肥,而非是背后有人撑腰。前者也便罢了,若是后者,这般借势欺人,想来县公爷也不会轻绕了他背后的靠山。你说是吧,钱主簿?”   钱主簿心头咯噔一声,他也不是头一回见祁北南了,昔日里见着人只觉得沉稳温和,才学斐然的谦谦读书人一个。   最是好说话不过了。   这朝撞事,他才见识到了人的厉害。   县公都教他如此端出来了,他哪里还好公然当着县府中差役的面替自己的人说话。   他赔了个笑:“祁郎君说得不错。”   那络腮胡马贩子见着钱主簿如此说,心头便急了。   “是那小子说我们的好马是病马,又还先动手,将咱都给打了。你定要为咱做主啊,干……”   爹字还不曾喊出来,啪得一声,那马贩子便挨了一耳光去。   钱主簿大骂道:“都这时候了,还不知悔改意图攀诬祁郎君!且不说祁郎君最是知礼的读书人,手底下的人再恭顺不过,不会生事儿;那小小的少年,如何敢同你们五六个汉子叫板动手的!”   那络腮胡被一耳光扇得有些发懵,不敢继续辩驳了。   干爹也不敢叫了,只哭丧着脸喊:“冤枉啊,我冤枉~”   他心里头暗骂倒霉,怎就还真是举爷家的人物了。   早晓得人有这般神通就不与之痴缠了,挨了一顿打不说,来县衙也没讨得好。   连他干爹都在这举爷面前低三下四的,心中想着这回只怕是要不得赔偿了。   钱主簿这朝再行试探道:“今儿个教哥儿和郎君的人受了惊吓,让这些人厚厚得赔偿哥儿和郎君的人医药费用,再与之致歉,郎君觉着如何?”   “私了?”   祁北南嗤笑了一声。   “便是不为一口气,为着县里的安定,这事也私了不得。”   钱主簿没想到祁北南如此不依不挠,竟是个气性之人。   “郎君,借一步说话。”   “我行的端做得正,主簿有甚么话,直言便是。”   钱主簿见祁北南不为所动,只好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识趣的退后了些去。   他低声道:“实在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若是知晓,定是不敢与郎君你的人动手。这事情闹大了也不好看,教那几个糊涂东西封上百贯钱,一匹上等的好马,赔与哥儿做医药费用,郎君觉着如何?”   “钱主簿,你觉着我祁某人会贪图这点医药钱?”   “郎君高洁,怎会贪这点钱银,是他们错在先,诚心致歉。”   钱主簿徐徐道:“话说回来,我也是为着郎君着想。”   祁北南见此,道:“不知是怎么个着想法。”   “哥儿正值好年华,不晓得可许了人家。但无论是许与未许,若是今日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也是不好听呐~”   “固然是那几个杀千刀的不是,可事情已经发生,为着哥儿的声誉,还请郎君绕过他们一回。”   祁北南寂寂的看着人,眸色晦暗不明。   钱主簿受祁北南这般不做言语的看着,心头竟觉得有些瘆得慌。   他胸口起伏了下,尽可能的稳住神。   祁北南忽得笑了一声,他凑上前,低语道:“我本是不曾去想这些,若非主簿提起,这罪状也还少了一桩。”   “主簿当是庆幸,你那几个人不曾对我未婚夫郎起甚么歹心,否则他们便不是下狱那般简单了,我会教他们午时三刻在菜市口身首异处。”   言罢,祁北南去牵住萧元宝,唤着秦缰,与人丢下了一句:“且等我的诉状。”   如此,去了。   “干爹,干爹!你得救救儿子呀!”   络腮胡见祁北南走时一脸肃色,又听还要起官司,俨然是没谈妥,心头不免生慌,爬去抱住了钱主簿的腿。   钱主簿耳根子上姑且还回荡着祁北南淡淡的话音,人已经远去了,他背间才后知后觉的生出了些冷汗。   他心头咕咕得跳,只觉着这个不过弱冠的举爷远不是面上那般温和的人物。   时下是把人给彻底得罪了去,他心中不安得很。   眼见着马贩子又来央着他,更是烦恼,一脚将人踢了开:“谁让你狂妄,这朝就等着吃官司吧!”   话毕,他浑身恼骚的背着手去了。   他犹觉祁北南当是记恨上他了,急急想着方儿,如何在县公那处周道一番才好。   “……眼瞅着门落了闩,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想着是能跑躲到哪儿去呢。就这时候,秦缰飞出一脚就踢在了那个络腮胡的下巴上,生生听得是咔一声。”   回到家里,萧元宝绘声绘色的与祁北南说起在牲口行里头发生的事。   “隔着老远我都听得牙发酸,那个守门的贩子见着秦缰手脚厉害,想上去帮忙,又怕挨打想跑,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后头也挨了秦缰一脚,直把人踹飞了去。”   “我听见外头有方大哥的声音,赶忙跑了出去,方大哥见着飞出去落在马贩子身上的秦缰,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萧元宝握住祁北南的手:“哥哥你说秦缰才多大啊,怎么这么厉害!”   说了一晌的话,他发觉祁北南只静静的听着,也没应他一句。   正欲再张口,却一个字也没得吐出,忽的就被拉进了个怀抱里。   萧元宝眸子微睁,一时噤了声。   他受祁北南的一双手臂紧紧圈着,密不透风的贴在他身子间,下巴只得放在他宽阔的肩上。   屋头的炭燃得暖和,将祁北南身上淡淡的澡豆味道蒸熏得浓郁了些。   萧元宝嗅着这样的暖香,又受祁北南抱着,声音不由得软了下去:“我真的没事。”   “还能说书一般,我知你没事。”   祁北南只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心有余悸而又贪恋的圈着萧元宝的腰:“若是真遭遇些什麽不测,我只怕自己会疯。”   萧元宝知道祁北南是担心他担心得狠了,他轻轻抚着祁北南的后背:“人生在世,总有意外横生。哥哥与我都不是故意涉入险境才遇见危险的,谁也不怨,谁也不怪。”   “往后出门,我再是谨慎些,也就不会再遭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嗯。”   祁北南应了一声,又道:“以前觉人多麻烦,瞧着还是得再招揽一二壮丁在家里看家护院才好。”   “我去了赶考,没在跟前,多不安心。”   “好。都听哥哥的。”   萧元宝道:“有好手在身侧确是安顺得多,今儿我才知了其间的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的话,萧元宝见祁北南的情绪好了不少。   他欲从祁北南的怀里出来,抱了这般久,教人觉着怪有些不好意思。   然则祁北南却不肯松手,先前他确是因心中起的忧虑情绪而抱住了萧元宝,以求最实际的抚慰。   而现在情绪归好,他纯粹想抱抱萧元宝。   萧元宝看着秀气,瘦伶伶的,但实则身子上有不少的肉。   这些年养得好,难不长肉。可他骨架小,便是肉多些,瞧着却也苗条。   如此身形,不仅好看,环抱起来也很舒坦。   又软又香,祁北南抱着哪里轻易肯撒手,不曾又啃又嗦便是克制了。   “我、我勒得慌。”   萧元宝红着脸告饶道。   祁北南这才稍稍松开了些,却也不教他逃了去。   萧元宝只好继续靠着人,面上是自持的推阻,心头却雀跃喜欢的紧。   “那牲口行的人哥哥预备怎么处置?”   “碍于朝廷律令,不得与他们动拳脚,否则我真想好好招呼他们一通。痛不在身上,难长记性,也难教人解气。”   祁北南道:“既是不能动武,也不能轻饶了他们去,必教他们尝尝蹲牢苦徭的滋味。”   萧元宝道:“那几个人是钱主簿的老相识,我见他今日几番与哥哥求情,若咱们还是不依不挠,会不会得罪了他?”   “我还怕得罪他一个小主簿。别人敬他唤他一声主簿老爷,说罢了也不过是个县府赁来的小吏,得不得脸,全凭县公的意思。”   祁北南心中想,若他不曾求私了时意图拿萧元宝的名誉来威胁他,许还不与他计较,既他那般作为,也别怪他不客气。   萧元宝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他知道有祁北南会做,很安心。   折腾了一个上午,他确实在牲口行受了惊吓,如今靠着祁北南,身心松懈,屋里又暖烘烘的蒸得人睡意生起,不知觉的,他竟就睡了过去。   祁北南听得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平稳,眸子也安然的合着,微微吐了口气。   小心将人抱去了床上,与他脱了鞋袜,放到了床榻间。   只床上久无人睡有些冷,怕教萧元宝又醒了来。   祁北南便合衣抱着萧元宝睡了会儿,待着被窝里有了暖气,方才与他盖好被褥。   他也未曾出屋子去,就在萧元宝这头展了笔墨,凝眉写了一封状纸。   “郎君,秦家来了人。”   祁北南眉心微动,见着诉状写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笔。   他看了一眼屋里,放轻声音道:“你且唤人在偏厅等等。”   铁男领了话出去,祁北南简单收拾了下,先去了趟下房。   “郎君,哥儿没事吧!”   秦缰见着过来的祁北南,连忙要从凳子上起来。   “你坐着。哥儿有些累午歇了,没甚么大碍。”   祁北南转问过来看诊的大夫:“他伤势可要紧?”   “只一些皮外伤,少年人伤口好得快,用上些膏药,要不得几日就好了。”   大夫道:“祁郎君无需太忧心。”   “劳得大夫辛苦一趟。”   送走了大夫,祁北南见着秦缰嘴角上的伤口青紫得更厉害了些。   先前还不曾见着的暗伤,慢慢的才显现出来。   不过好在都只是些淤伤,并不太要紧。   这小子俨然是没有被打疼的,精神还好得很。   “郎君,今日是我不好,教哥儿受惊吓了。”   秦缰心中自责,他才来宅子里就办事不利索,教人觉着他不靠谱,没本事。   祁北南在他身侧坐下,手指沾了些药水在手心搓开,与秦缰往青紫的地方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五六个粗汉子,换做常人,早挨了揍,亏得是你一身好功夫,反倒是关起门把他们打了个厉害。”   “只是我也得说你,年纪小,血性高,做事大大咧咧的。”   祁北南语气未有责怪之意,多是警醒:   “你瞧出了那贩子牵出来的是病马,这是你的好本事,又问了其价,病马要人三十贯,便知其不是诚心与人生意的。”   “这时候你在人家的地盘上,所处环境不利自己的情况下,说话不当那般直莽,张口说骂病马,岂非惹人起冲突。自然了,事情究根结底错在他们,可若是再因他们的错教你吃大亏,岂不是更不划算。”   “以后再遇这样的人,你收敛些气性,圆滑些,不与他们直面争锋。转头回来说与我听,我自有法子弄他们,何需教你和哥儿如此涉险。”   “今日那些东西不如你,叫你打个痛快,你且只破了些相;他日要是遇见铁板,断了手脚,损了眼睛,我怎么与你爹娘交待?”   受祁北南这般苦口婆心的教诲,秦缰听得心头感动,又愧疚,难得反省起自己的不是之处来。   他不是个混小子,但手脚功夫厉害,脑子难免有些空,在家里也没少犯过混事儿。   秦镖头教导起来都有些费劲。   以前在家里犯混了,他爹便抽出棒子打打罢了,小爹抱着他哭,骂他爹心狠。   鲜少是有人与他说做错的事情错在哪处,为何错,当怎么改。   今朝听得祁北南不似个东家,更似个兄长一般待自己,他心头说不出的味道。   只说道:“郎君,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往后定然不会再似今日这样的鲁莽。”   祁北南见他受教,也宽慰,道:   “我愿与你啰嗦这么多,一则是欣赏你的一身功夫,不想你直直一根脑筋反让你因功夫害了自己;二来你年纪不大,做错事情还是好听好改的时候,若长了记性,将来会大有出息。”   年纪小,脑袋简单的,最是欢喜夸。   其实说白了,男人都喜好夸赞,祁北南深有所感。   大棒子打不出来的,有时候几句话反倒是就能说教通。   “好了,铁男说你家里来了人,许是听说了今日的事情,你与我到偏厅上去一趟吧。”   两人一同到偏厅上,不想来的竟是秦镖头。   “爹,你怎回来了!”   “你这混小子,我才赶回县城,水还没得吃一口,就听你惹下事端来。”   秦镖头在偏厅里等了有些时候,心头不上不下的。   他倒是不担心秦缰教人打坏了去,自己的儿子自己心头有数,他甚么本事,老子晓得。   怕就怕他没个轻重,将人打残打死了去。   这前一日才将人送来祁家,后一日就惹是生非,若吃上了官司,祁家如何肯费功夫保人。   他们这般平头老百姓,要惹了官司,下半辈子都得搭上。   时下见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秦缰,气得一只脚就要飞踹过去了。   祁北南扫见秦镖头一身尘仆,可见当真是才回得县里。   “秦镖头勿恼,这事情并不关秦缰的事。”   秦镖头闻言,方才收住了手脚,秦缰见状,立缩躲去了祁北南身后,已然是一派忠仆模样。   “郎君,实在是羞愧,这小子才来两日便惹下事端。”   秦镖头致歉道:“我定将他带回去好生教训一番。”   祁北南落坐在椅子上,道:“我已然训过了他,秦镖头从外头回来已是劳累,无需再费心。事情也是功与大于过,秦缰做得很好。”   秦镖头见祁北南的态度,微宽了心。   “多谢郎君海涵,只是那头……不知作何处理。”   祁北南道:“我自会送诉状到县公手里,祁家的人,不是那般任人欺凌的。”   秦镖头得了祁北南这话,心便放回了肚子里。   不怪他火急火燎的前来,秦缰惹下是非,才来的日子又不长,与主子郎君情分浅。   遇了事端,只怕被推出去顶事。   那滋事的马贩子与主簿老爷又有渊源,到时候单凭他们这般平头老百姓官司,怎一个难字了得。   秦镖头既安了心,也便没在这头继续打扰祁北南。   转与秦缰去了下房,父子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秦镖头才回去。   “你也是县府里的老人儿了,举子是甚么人物,你未必不晓得?”   “他年纪轻,小三元,又接乡试榜首,那是有大前程的。便是科考无望,止步在这举人上,凭他乡试的名次,要选官也是容易。”   县公持着一支狼毫,正在园子里的亭儿下画雪景。   炉子上煮着一壶茶,冒着袅袅白雾,边头的炉子上有一张铁网,散烤着几颗栗子和两只橘儿。   “你坐着吃口茶,干在这立着作甚。”   钱主簿弓着老腰,毕恭毕敬的在一头处着,他前来央人,哪里敢坐着吃茶。   “我伺候着县公作画儿,不口渴咧。”   县公瞧主簿那一派做小求人的姿态,想着到底也是他在此任上帮着做了几年事的老帮手了。   如今他快到任期,升迁又有了些谱儿,倒也愿意全一场情分。   “得了,你与我公事几年,劳心劳力,如今我怎会干瞧着你犯难。”   县公道:“届时我酌情处理便是。”   “多谢县公,多谢县公。”   钱主簿连谢了两回,心头松下不少:“县公为着我的事劳累,我心中羞愧得很。年底了,牵两匹好马儿来,还望县公不嫌。明年县公升迁去他处,虽有朝廷的公车,但多匹牲口驮物也更宽松些。”   “就属你贴心事情想得周到。”   过了两日,赵光宗匆匆上了祁家的门,见着祁北南和萧元宝正在屋里投壶玩乐,道:“外头都乱做了一锅粥,你俩还如此闲情逸致。”   “县衙今日提审了那几个马贩子,你也不说去瞧瞧!”   萧元宝招呼人去给赵光宗沏一盏子茶来,他面露幽怨道:“我也想去看看的,可哥哥不教我出门。”   祁北南捏着箭羽,慢悠悠道:“举子不必上公堂,巴巴跑去没得失了身份,教人觉着我当真做贼心虚一般。”   “一应诉状,秦缰受大夫诊治,开药的方子,小宝受惊吓吃用的安枕医药等一系证据已妥帖呈交。县公自会断下案子,我劳什麽心。”   赵光宗上前,放低了声音,道:“闻说那马贩子可是钱主簿的人,主簿跟在县公身前儿可也好几年了,只怕有些情分。”   “情分定是有的。”   祁北南不疾不徐道:“可再大的情分于升迁调任面前,也都淡了。”   赵光宗不明所以,见祁北南不慌,便也只好在这头静静等着结果。   午些时候,县府那边可算传来了消息。   铁男欢喜跑着进来回禀:“几个马贩子一人领了二十个板子,入县徭役三年,宏隆牲口行查封。外在赔偿咱们宅子的医疗费用。”   赵光宗闻言端着茶盏子径直站了起来:“处罚恁严!”   旋即又笑着看向祁北南。   铁男道:“想是这宏隆牲口行的人行商不端多时了,得此判处时,外头听官司的老百姓都拍手叫好咧。”   萧元宝被拘在家里,心头却挂记着官司。   得知了结果,心中一安,不免又想知细节:“那钱主簿得晓处置,没与他那干儿子求情?”   “宏隆行的人也请了讼师为他们打官司,钱主簿得避嫌,哪里好在公堂与他的人求情。”   “当日的事情在场的都参与其中,做不得证人。可秦缰是在他们地盘上挨得打,官差前去时,宏隆牲口行经营时闭门,这些却都是做不得假的。讼师也没得辩驳,且也辩不得郎君的讼状。”   萧元宝心头一快,虽本就是这些歹人的不好,可他们背后有人撑腰,以前生事儿不知躲了多少处罚去。   这回重重一罚,也算是将以前的也弥补了。   赵光宗问祁北南道:“你究竟如何写得状纸,教县公狠狠的处罚了这些贼人。”   祁北南道:“能写什麽,自是写他们的过错。于人品,恃强凌弱;于经营,强买强卖;于安定:他们团结壮力,寻衅滋事,不敬士绅。”   “异象后,地方上屡生起事端,秋闱袭击考生的贼人尚未落网,地方上且还紧绷着。以不敬士绅一条,略做文章,便足以教他们吃一壶了。”   谁让他们偏生是霸道强悍的马贩子,历来天下起事之人,不乏便是这些行当的。   有主簿作保,许是县公不曾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些有羽翼庇护而狂了些的不端之人。   他略着笔墨,言上一句赶考路上的事情,县公想必也便有了思虑。   这关节上,地方官员不得不对体健滋事,又对士绅阶层不敬之人上心。   稍有不严谨,若再起事端,别说升迁了,到时候乌纱帽子丢了也都不无可能。   眼见开年便要调任,县公再是要与主簿讲情分,也不会拿自己的仕途来做情分。   赵光宗大为惊赞:“怪不得县公会从严处置。”   祁北南道:“若单针对此次他们强买强卖,动手伤人的事,有主簿从中周旋,县公即便碍于公正会判处,想来也不会判得多厉害。许也不过是赔偿致歉,再张贴告示训斥警示民众,动不得他们的贼窝。”   赵光宗点头道:“是矣,若不查封了他们的牲口行,他们只当犯了错也不会受大处置,来时只会更加张狂欺人。”   祁北南看着笑眯眯的萧元宝,捏了一下他的手:“现在高兴了?”   萧元宝点点头。   这些个恶人,害他几日夜里都做了噩梦,如今可算是大快人心。   再说那钱主簿,前一日才将价值百贯数的马送去了县府,不知怎的隔日宏隆牲口行就受了重判。   倒不是为着他那干儿子,实乃他也靠着宏隆牲口行饱腰包,如今人被处罚做三年徭役就罢了,作何连铺子都给查封了去。   他急想寻县公问问,不想却是人都没见着。   送进去的两匹马儿也教牵了出来,只觉得大事不妙。   “钱主簿,天寒地滑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县公心疼你咧。你回家过年去吧,就不必总往这头来了。”   “黄管事,县公咋就不见我了嘛。”   钱主簿往管事怀里塞了一角沉甸的银子:“我心头不知所以,毛焦火辣的没有个准数,哪里能安心过年。”   “哎,我与主簿也是老交情了,便与你多嘴一句。”   黄管事将银子塞进袖子里头,道:   “秋月里头秀才赴考遇了凶徒,迟不得落网,官老爷们都谨慎着呐。主簿那干儿子粗武,又对祁举爷不敬,何其大的胆子!祁举爷正是今年中举,可遭逢了赶考路间的不顺,在县上又遇见这样的事,难免多思多想。”   钱主簿心头大惊,后背生出细密的冷汗来:“那几个糊涂东西虽是粗蛮了些,可断不敢行那些杀头的死罪啊!”   “县公知晓你是踏实的,可风头上也只能谨慎些,你见谅。”   钱主簿又惊又惧。   怪不得遭了重罚,时下县公连他都不肯见了,只怕因着马贩子,连带着对他都起了疑心。   他后悔作何要去得罪祁北南那么个人物。   早该想通透,如此年龄,又是务农人家出来的儿郎,若没有些本事,如何能够走到今日。   只如今,再悔也没得补救,已是遭足了教训。 第82章   赵光宗从祁北南宅子家去, 已然时候不早了。   他踏着巷子里新落下来稀薄的雪,徐徐朝前走。   心中想着人生在世,当真是没有全然顺平的时候。   连祁北南那般谨慎妥帖的人物, 也会意外遭逢事端。   不过再有事端, 若有祁北南那般处事之能的话,倒也不必怕。   做人处世上,他觉着自己尚且是个稚子一般,还得多看, 多跟祁北南学才好。   赵光宗看着巷子里亮起来的灯笼,想着趁时候不算太晚,家去再进书房温会儿书。   “恁冷的天儿, 去甚么地方了?”   赵光宗至家, 见着他爹和娘竟然来了城里。   瞧见二老, 他心中欢喜一场。   “阿南家里起了场官司, 我过去看了看。”   赵里正点头, 两个孩子打小交好, 这些年读书更是形影不离, 家里都晓得。   赵家也十分的满意两个孩子的这桩交情。   两个孩子在城里走动的频繁, 乡里头赵里正也和萧护来往的密切。   他问询了一番祁北南的这场官司如何,得知了结果, 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   “他打我头回见就是个本事人物,总教家里头能安心的。”   赵光宗应声说是, 又问二老这雨雪的天儿,时候不早了怎还来城里。   说起这茬, 赵里正笑眯眯道:“我跟你娘拿了些东西来, 你瞧瞧好不好。”   赵光宗疑惑去看,只见二老用牛车拉了一个大麻袋来。   里头是腌制好的腊味, 有教竹条撑得跟扇子似的鸭子、黄鸡;长条条干酥酥的青鱼,还有好些上好的五花肉。   他开了袋子就嗅着一股松和果的香味,与腊肉融合,香得很。   “这些腊味可真好,我与阿南送些过去,保管他们也说香!”   张氏笑眯眯道:“香吧,砍得松枝汇着橘皮守着熏的,都是冬月里新做的腊味。”   “鸡、鸭子都是选的不肥不瘦的,最是味道好,洗净了放蒸笼蒸熟了就能吃。”   赵里正道:“你不忙着与小祁家里送,先拾掇出个像样的箱笼出来,往箱底下铺上一层干净的布,把这些腊味给杨大人家里送过去,也教你丈人尝尝咱们的土菜肉。”   张氏也连忙道:“娘还从萧家取了些干菇子,你一并封了箱子,做年货与杨大人家送去。那些菇在外头都是稀罕物,料想杨大人家里能瞧得上。”   赵光宗闻此,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他道:“冬月里才送了一车子无烟好炭,接着又送两匹绸子;这月上已然又送了三回东西,时下又送,流水一般,咱家里未免太殷勤了些。”   赵里正脖子一梗:“傻小子,杨大人家里虽有那意思,可到底也还不曾过媒下聘,事情就不算定下来。”   “这是还在考验你和考验咱家里咧,礼多人不怪,咱门第本就比杨家低,多在礼数上周全,也好教杨学政早些安下心嘛。”   张氏也道:“是哩,年节上哪有不送人礼的。”   赵光宗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应两人的话。   ……   杨家。   "又送了东西来?"   早食过后,距午间还有些时辰的时候,杨叙受了邀,正在屋里梳妆。   伺候的小哥儿欢喜的跑进门来说,赵郎君又往家里送了一只箱子。   “是咧,这当儿赵郎君正在厅里与大人说话。”   小哥儿问杨叙道:“公子可要上厅里去见一见赵郎君?”   杨叙道:“婚事不曾说定,我上赶着去见甚么。”   之前便是大着胆儿去见了祁北南,倒是闹出来场笑话。   好在是祁北南口风严谨,不是那般喜爱张扬的人,事情不曾流露出去。   谁晓得这赵光宗是个甚么心性的人,还是不要教他太得意以为婚事稳妥了才好。   他在屋子里拾掇妥当时,听闻赵光宗已然告辞。   见着出门的时辰还早,便先去了他爹那儿。   “又送的是些甚么?”   杨学政道:“是些家里做的腊味,鸡鱼鸭子这些东西。”   杨叙瞧了一眼:“闻着倒是怪香。”   杨家虽是官宦人家,可并非是那般擅经营生意的,手头并不多富裕。   外在先前为着与杨大郎走门路用了许多钱银,日子也有些紧,腊味这样的东西,也是饭桌子上常有的。   为此,并不嫌这些农家肉。   “这盒香蕈不晓得哪里得的,倒是稀罕。收拾起来,送上头的人也拿得出手。”   杨叙捏着干菇子嗅了嗅,与他爹道:“赵家一个农户人家,不想还有些家资,这俩月前前后后送了好多回东西了。”   入冬时的一车子无烟碳就得值好些贯钱,外又不知如何弄得了两匹挽月纱。   这月里送的虽都是些家常的物,可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杨学政看不出收了东西的欢喜,与杨叙道:   “他家里那处小二进宅子不多宽敞,与你成婚,定还得要他置下一处大的。”   杨叙道:“他要是做了官,定不会在岭县,我若与他成婚,定然还是要随他去任地的。这头置了宅也没得机会住,有个落脚的地就成了。”   “你便是向着他说话吧。这才送点甚么东西,就将你笼络了去。”   杨学政摇了摇头:“送再多的东西,都不如会试上的名次好看来得实在。光在这些东西上做功夫,有此闲心,却不多些几篇文章。”   他心里到底是对赵光宗末尾上榜有些介怀。   这样的名次,中举都有侥幸的意味,就别说开年春闱有甚么喜事了。   他虽是对赵光宗中进士不报多少期望,但也还是希望能在春闱上成绩好看些。   如此后头走门路替补选官,也能容易些。   杨叙没与他爹谈太多,否则又得听他挑剔赵光宗的各处不好来,教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心中不由得想,觉着如此不好的一个人,又要他嫁过去,是个甚么意思。   如此这般,倒是不如不嫁了!   正月里,这家的席面儿那家的宴。   萧元宝都还没如何回去乡里,光是城里的席面儿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吃。   他早间穿衣服的时候,捏着自己的肚子,不知觉就感觉又长了些肉出来。   冬日里头长时间的都穿着厚厚的衣裳,肉躲在棉衣底下使劲儿的长,待着夜里褪去了外衣,穿得单薄了,方才晓得又圆润了。   他心头有些烦恼,自己还没有成亲呢,要是长得太圆润了岂不是穿喜服都不好看了么。   “你还在抽条长个子,哪里会胖。”   祁北南看着蒙住碗,不教他夹肉放进去的哥儿,道:“冬日里头身子单薄可冻人的很,长上一点肉才不怕冷。”   萧元宝不肯吃那炖得入味儿的红烧肉,刘妈妈拿手的好菜,他都不要吃了。   “眼瞅着要开春儿,到时候衣裳减了,肉没减下去,怎么是好。”   祁北南看着是怎么哄劝都无用了,无可奈何,转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也罢,教我长肉好了,我不怕。”   “左右长成肥猪也还是你的,何故为着身形忌了口。”   萧元宝听此,也不许祁北南吃了。   “你若如此,我也不要。”   “怎有这般狠心的人。”   两人正说着,铁男快着步子进来,说是赵光宗来了。   “来的整好,他可吃饭了,教他进来一道。”   铁男道:“问了,赵郎君只说在偏厅那头等郎君,看模样似有事。”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他放下筷子,与萧元宝道:“你吃着,我过去看一眼。”   赵光宗是家里的常客,平素里亲得跟一屋子人似的,今朝却恁见外的在厅里等人,只怕有大事。   萧元宝也放下筷子:“我跟刚刚一块儿去。”   祁北南也便由着他一道。   “我扰你俩用饭了。”   在偏厅上坐立难安的赵光宗见着祁北南,如同见了主心骨儿一般,赶忙上前去:“只是起了事,我心头惶惶不安。”   “你别急,甚么事,慢慢说。”   “中举后,家里宅子上陆续都有商户农户前来求见,冬月里头,我允了一姓窦的商户人家拜在门下。”   赵光宗道:“与你们拿的那些白炭,便是这窦商户献的。”   祁北南点头,他记得这回事儿,萧元宝还说赵光宗是不是发了财,送这般好炭火前来。   他当时便想着赵家当是得了点路子,不过彼时他也不曾过问。   “这商户可是出了甚么事?”   赵光宗急道:“县府里收得封诉状,说有人状告这窦商户欺行霸市,为着一桩生意出手斗狠,生将他儿子的腿给打断了。”   “窦商户犯下事端还不知悔改,不曾与那受伤的人家赔礼致歉,且还扬言他有人庇佑,不怕吃官司。”   听到此处,祁北南便明悟:“窦家打了你的旗号做恶事。如今那人家不仅告了窦商户,连带还将你也一并告了去?”   赵光宗连忙点头:“正是,县府那头便是收到了诉状,转告了我一声,问询可否识得这窦商户。”   祁北南眉头一紧:“他拜与你门下时,可过得有甚么书契?”   “正是因为已经过得了书契,我才着急。”   要是不曾过,口头所应的事情,不认也就罢了。   祁北南想也是如此,这样一来,窦商户就确确实实是赵家门下的商户了。   赵光宗心头又急又恼,赵家一族人尚且不曾吃过这样的官司,时下倒是教门下的外人给吃上了。   再来因不曾遇见过官司,忽的如此被牵扯上,他都不晓得当如何才好。   “也是怪我,早前中举的时候你便嘱咐过我,别轻易的受那些个商户的蛊惑,受了他们的好。面前是能得不少贡献,可天下没有白吃用的餐食,今朝白白受下的,只恐他日翻倍归还。”   赵光宗失悔道:“我真是糊涂了!”   事情已经发生,祁北南知晓再怪也是无用,只问他细处:   “举子庇护农商户并不是甚么稀罕事,若非有如此的好处,怎又会有许多的读书人想要中举。水清无鱼,我当日警醒你也并不是要你一刀断,只是想你选用人的时候要细细的查问,怎还教这样的人与你招了黑?”   “这人是我爹举荐于我的,他说窦家最是老实厚道的商户,以前总受那些有庇护的商人欺凌,先看好的铺子却教人抢了去,谈好的生意也能教那些有背景的商户夺走。”   “窦家也便想有个官绅庇护,以此也能踏实的做生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门路,后打听得我中举,他与我爹又有些薄交情,这才求来了我们家。”   “我本是无意庇护甚么商户的。赵氏一族虽不富裕,但也还够周展着银钱用。”   赵光宗面如菜色,嘴中发苦道:“我爹觉着我受学政看中,要想做他的女婿,家资不能太薄了。与杨家示好,总得拿些送得出手的东西……”   受赵里正和张氏轮番的劝,赵光宗无奈,只好答应了庇护的事情。   他也晓得事情非同小可,为此在过书契之前,也寻人打听了一番窦家。   这窦商户做炭火生意多年了,不曾听闻犯过甚么事情,倒是常教商户霸道欺负,最是老实不过的人。   打听下来,未见有不好的地方,他才准许了庇护。   祁北南闻此,道:“想来原本是老实的人,只一朝有了庇护便得意忘形,要将以前所受的欺辱找补回来,这才惹下事端。”   说来,也是赵光宗时运不济。   “只如今,我当怎么办才好?”   祁北南道:“首先,这样的商户,你必得立马与之断了来往。今朝是欺人打人,来日说不准还闹出人命。”   赵光宗连点头:“定然,如此品性的人,你不说,我也定要与他断了。”   祁北南又道:“再来,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得尽可能弥补。你亲自携上些礼,前去看望一番受伤的那户人家,不论是人家和解不和解,礼数得足。”   “两样事情办了,再一封讼书与县公陈情,表明的你的态度。若是情况好,你无事;若是不好,也至多是约束管教门下人不利。”   赵光宗梳理了思路,心头有了数,便不再那般慌乱了。   他起身与祁北南做了个礼:“幸得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乱成甚么模样。”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我们之间,多甚么礼。遇见突发棘手的事,初始阵脚有些乱也是寻常,你勿要急,静下心来才能想法子解决事情。”   “好了,快去处理事情吧,有甚么难题,来与我说。”   “好。”   赵光宗没再多做言谈,匆匆去了。   萧元宝看着人都没了影儿,眉头还紧拧着不曾松散开来。   先头家里那许多的商户开出诱人的条件,他都看得眼睛花了,心头还微微有些可惜,他哥哥太严谨不肯受一户人家的好。   这朝见着赵三哥哥家里出事,他方才晓得哥哥的明智。   要真受一户人家的好,得花费许多的精力前去打听考察这人家不说,便是早先考察出来人不错,也防止不得后头变了心性儿。   想着如此周折和麻烦,的确不如一开始就不开那口子,有恁多精力,都能自己经营生意了。   “只望着不要有事才好。”   祁北南听萧元宝期期艾艾的声音,握住他的手,道:“到底不是光宗指使那窦商户欺行霸市的,他也是受牵连的人,为此不怕有什麽大的处罚。”   “只不过……”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不过什麽?”   祁北南道:“且看后头吧。”   赵光宗跑了两日,先去与那窦家断了,接着又按祁北南说的携了厚礼前去看望受伤的那户人家。   那人家倒是远比赵光宗预想中要和善许多,见着他前去看望,以礼相待不说,还十分感谢。   接着他又与县公陈了情,升堂当日,原告还撤消了告赵光宗,增了窦家假借关绅欺人一项罪名。   县公判了窦家赔偿原告医药费用,生事的窦商户挨了十个板子,查封了一间铺子。   赵光宗无罪,却也还是受了口头批评,以此警示士绅约束下人。   升堂的时候萧元宝还躲在人群里做了围观。   那窦商户挨板子的时候,他瞧清了人,回去马车上,惊与祁北南道:“你可晓得那窦商户是何人?”   祁北南不好到府衙跟前去围观,只在马车里等着萧元宝去看热闹。   他合上手里的书,问道:“你识得?”   “不识得,但咱俩都见过。”   祁北南眉心上挑:“哪里见过?”   “早先咱家里的铺子修缮好,我与哥哥前去验收,可还记得街上两个商户拌起嘴来?”   祁北南有些印象,他记得还教铁男去喊了方有粮。   当时那起事的商户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却是霸道得很,口口声声与人说他有人庇着。   不教萧元宝说完,他心里就有了数。   “若那日就知那人是光宗手低下的商户,一早将他训斥,也就没今日这些事端了。”   祁北南摇了摇头:“看着那样老实的面向,也不怪光宗被迷惑了去。”   萧元宝也觉得是。   事情没有闹大,赵光宗微才舒了口气。   要是真闹得不可开交,届时只怕他前去赶考都不得顺心。   然则他的气还没平顺下来,未过两日,他就教杨学政唤了去。   赵光宗心里头惴惴,知晓这样的事情定是瞒不过杨学政的。   他不知要与他说甚么,但心头隐隐觉着不是好事情。   “这事儿你处理得不错,肯去看望受伤的人,确是个心地良善的。”   赵光宗只觉着面上羞愧,站着与杨学政拱手做着礼,不好意思抬头:   “是学生的过错,予了窦家势,教他如此狂妄,欺害了无辜的人。”   杨学政看着垂低着头的赵光宗,认错的态度无疑是诚恳的。   只是犯了错,那就是错。   他端起茶盏子,徐徐吃了一口。   没教赵光宗止了礼,也没张口与他说旁的。   一想到送来家里讨好的那些炭,就是从那商户手头转来家里的,他心里就不是些滋味。   他道:“读书人家,重清流二字。”   “你可是晓得州府京城那些官宦人家,最是瞧不起甚么?便是读书人与商户瓜缠。”   “我也是务农人家考出来做官的,知晓京城和州府那些官宦世家底子厚,历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白了还是瞧不上咱这些出身微寒的做官人。”   杨学政放下茶盏子:“我不怪你行庇佑商户这样的事,只是……你约束管教人的能力,还有待磨砺。这般能力,不光是家宅上的小事情,于做官,也是十分要紧。”   赵光宗先听着杨学政前头说了许多,不晓得究竟要说甚,说到此处,总算是露出了些意思。   “你此番虽不曾受到明文处罚,却也还是遭了口头斥责,于理来说,学政处是能记下一笔的。”   杨学政说了这句,做了片刻的停顿,有意于敲打赵光宗。   赵光宗道:“学政教诲,学生谨记于心,今日之过,属实当罚。”   杨学政接着便道:“只录下这一笔,将来你选官之时只怕就难了。于情来说,我不当坏你前程,其实与县公一盏子茶,这事儿也便揭过去了。”   “你可愿意事情揭过去?”   赵光宗受问,连忙将头又更低了些:“学生自是希望能够干干净净的前去选官,只也不敢教学政为难。”   杨学政见此,道:“倒也不算为难事。只是我体谅你的前程,也希望你能体谅一番叙哥儿的前程。”   赵光宗闻言,忽的抬起头看了杨学政一眼,四目相对。   他抿了抿嘴,喉咙有些发哽,心头滋味万千。   “可是录了你的过?”   赵光宗是在祁北南家里头被唤走的,瞧着人失魂落魄的回来,祁北南便觉着有事。   “没有。”   赵光宗摇了摇头。   他将事情说与了祁北南听。   “我是不是个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为了前程连婚事都不要了。”   赵光宗面色有些苍白的看着祁北南。   “作何这般想来轻贱自身,是学政不想这桩婚事罢了。”   祁北南道:“他故意抛于你两个选择,看似两个,实则一个,你只能选前程。若选婚事,你还是他的女婿,他如何会记女婿的过。”   “其实我晓得这些理,只是心头还是不大好受。”   祁北南知道他不好受,本是为着这桩婚事才庇护的商户。   结果婚事黄了也是因为这商户,兜兜转转白忙活了一场不说,且还惹了身骚,论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只道世事无常。”   祁北南宽慰赵光宗:“凡事往前看。你年纪还不大,有的是机会寻见更好的姻缘。”   赵光宗轻应了一声。   回至家中,蒙头睡了三日,人才重新振作打起来精神。 第83章   二月里, 萧元宝做了个生辰,转瞬就到了三月上。   今年开春得有些晚,二月里雨水怪是多, 一日日的不见太阳, 冻人得很。   三月里头了,城郊的草皮才开始绿起来,倒也见着桃杏花儿起花苞。   会试四月初九便要开始了,进三月里, 要下场此次会试的读书人便当准备着出发。   岭县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便是车马顺遂,也得十余日才能到京。   如此在路上的行程起码得算半个月的时间, 抵京后还得寻落脚处, 熟悉一番地域环境。   京都与岭县这头的风土人情相差不少, 那头空气干, 与靠近南边儿的岭县不同。   许多地方上的学子前去赴考, 便有水土不服身子不舒坦的。   若是不提早个十天半月的到, 在那头住一段时间养养身子, 带着病躯前去考试, 只怕发挥得不尽人意。   那贡院里头解手又不便,水土不服闹坏肚子的, 简直苦不堪言。   祁北南将这些说与了赵光宗听,教他早些准备好东西, 两人一道结伴去京城。   县里要前去会试的人并不多,祁北南相熟的也就县学那么几个。   一同上榜的另外三位老秀才他不熟, 没打算一同前去京城, 余下还有个罗听风,倒也去问了他的意思, 不过罗家有旁的安排了。   如此一来,就只有祁北南和赵光宗两个。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便捷之处。   会试路上的安全倒是不必忧心了,鉴于秋闱路上不安生,正月里各官道驿站上加派了原先两倍之数的官差,直至四月才撤去,以保赶考书生能够顺遂入京。   此番贼人再想借着科考生事,无疑于自投罗网。   再来,祁北南要把秦缰带上,有这小子的功夫在,更为稳妥。   三月初一的时候,萧元宝就在给祁北南准备赶考的物品了。   定下了日子,三月初五一日动身。   “赴京赶考虽是路途遥远,但胜在条件还不错。给赶考的举子安排公车不说,还发放盘缠。”   萧元宝一边给祁北南整理衣裳,一边说着。   今儿一早官府就派送了一辆马车来,他瞧着车子虽算不得敞大,但坐一人是全然够的。   且那车子上还有县府的镖旗,旁人一瞧就能晓得是朝廷的车子,怪是威风。   另外又送了十贯钱的盘缠费用。   这些银子便是节俭着用,进京赶考一趟也未必够,不过能贴补一些,比之没有已经好很多了。   “以后要能中进士,那就是天子门生了,不晓得又是什麽样的光景。”   祁北南见弯着腰在柜子里头拾掇衣裳的哥儿。   他屋里的柜子有些高,萧元宝得垫一垫脚才能把放在高处的衣裳取下来。   祁北南走上了前去。   萧元宝瞧见衣柜里多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自他脖颈边穿了过去。   他偏过脑袋,险些碰到祁北南的下巴,于是稍稍往后头退了一些,身子便抵在了书柜上。   祁北南不退反进,垂眸看向受他圈在胳膊间的哥儿,道:“你喜欢天子门生么?”   萧元宝眨了下眼睛,没答话,他看着祁北南微有点干涩的唇,还是不由自主的轻点了下头。   祁北南放低了声音,问道:“那你是喜欢位居榜首的状元郎,还是喜欢沉稳不张扬的榜眼,亦或是风姿绰约的探花?”   轻和沉稳的声音落尽耳朵里,萧元宝耳根发红。   祁北南的声线褪却了十几岁少年郎的青涩,已然是更趋近于青年的声音,别有一种蛊惑人的感受。   萧元宝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微侧过了些下巴:“说大话,好似是我欢喜甚么就能得一般。”   祁北南低下了些头,更凑近了萧元宝:“大话又不是说与旁人听,说来与你听听也无妨。”   萧元宝羞赧两人这般说话,想要逃开去,圈他在衣柜前的胳膊却不肯松开。   “我还得去给你收拾箱笼呢。”   “说了再去,也不急。”   萧元宝无可奈何,便只好道:“都好,我不挑的。”   祁北南低笑了一声:“这么好打发的啊?你挑剔一点也没关系的。”   萧元宝抿了下唇:“只要是阿南哥哥,我觉得都好。”   祁北南嘴角扬起,他与萧元宝理了理衣领,道:“此去少不得两个月之久,待我去到京城,安顿好以后,进了考场里头,就教秦缰回来接你。好不好?”   萧元宝眸子一动,他早算过了祁北南这回去京城赶考要多少时间。   光是来回就得月把时间,考试又得九日,外在等放榜十日左右,随意就两个月的时间去了。   倘若会试上了榜,还得参与五月的殿试,时间又得往后推。   前去磷州考试,最长也月余,何曾需分开这般久。   越是临近赶考,他心里头其实越不是些滋味。   可他不好张口说舍不得祁北南,会试是要紧大事,他这般扭捏岂不是教人觉得不懂事,竟是还不如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么。   待到下一回生辰,他便年至十八。   再不是甚么小年纪的孩子了。   这朝听得祁北南竟有要将他接去京城的打算,心头立便雀跃起来。   “我也能去京城?”   “嗯。”   祁北南见他有这心思,便继续道:   “若是我中了进士,少不得诸多耽搁,你去了京城,我也不必那般挂念,可安心的殿试,参与授官;若是不中,你打小不曾出过岭县,前去领略一番京都的风光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萧元宝心中欢喜不已,立想点头答应,却尽力克制,理智的询问:“我过去会不会太麻烦?”   “怎麻烦,寻好车马便无事了。路上我会先教秦缰好生熟悉路。”   祁北南原也不安心教萧元宝独行前往,但见识了秦缰的本事,他倒是放心不少。   届时他与自己先行了一道路,再折返接人,经验只会更足。   萧元宝见祁北南当真是打定了主意,事前也想了周全的,更为欢喜。   他抓着祁北南的胳膊:“好,我听你的。”   得晓自己也能去京城,萧元宝这些日子笑容挂在面上。   收拾东西都欢欢喜喜的,就差哼着曲儿了。   初四一日,萧护也来了城里,好初五送一送祁北南。   他见着萧元宝没焉儿哒哒的,还喜气洋洋的张罗着与祁北南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好似做欢送一般,倒是奇了怪。   原本怕祁北南去了京城,他一个人在城里不欢喜,预备说接他回庄子上住两个月的。   家里头怎么也比城里宅子的人多热闹,不教他一个人孤单单的更挂记祁北南。   这朝瞧来,倒是他多虑了。   初五一早上,下着些小雨,本是要送人到城门口的,奈何举着伞,三月初春雨下来夹着风,冷涔涔的,不比冬日里暖和几分。   祁北南与赵光宗便不教家里人送出城,就在东阳街外的大道上作别。   “要不得多少日子,你在县里待上一个月的模样,秦缰定就到了县城里来接你。”   萧元宝点点头:“我晓得,待你动身去了,过几日我就预备着收拾东西,好等他。”   因着他也要去京城,此次送别也就没那么难舍难分了,他心里反倒是生出了些期待来。   不过还是嘱咐了祁北南几句,天气冷,赶路也缓着些,别风寒了身子。   他总还记得前年那场初秋的雨,教祁北南风寒了好一场。   萧护没凑上前去打断两人,把时间留给年轻人,转便去嘱咐了秦缰一句:“路上看顾好郎君。”   秦缰一张脸早已好全,他身上捆着个包袱,精神好得很。   他虽随着镖行出去过岭县许多回,可也还不曾去过京城那样的地方,心头憧憬得很。   与萧护拍胸脯保证:“老爷只管安心。”   赵家二老也一道上城里来送赵光宗。   杨家那事儿,教赵里正和张氏心头愧疚不已,一家子都静默了好些日子,心中都不是好味道。   “一路平安最要紧,有小祁与你结伴,我与你娘都放心。”   赵里正说了几句,张氏便在赵光宗身侧,一直与他理着衣裳,只怕他冻着。   “我也不是头回出去考试了,晓得怎么应付,爹娘在家里也要注意着身子,少操劳些。”   赵里正听着少操劳三个字,吐了口浊气。   他与赵光宗道:“杨家……是爹和娘的不是。你大了,往后爹娘不插手你的事情了。”   “爹娘到底是庄稼汉,眼界理事不及你。赵氏一族兴旺,还得是望着你。”   赵光宗听他爹这般说,连忙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家的事情我没有怨你和娘,我与杨家只是没有缘分而已,婚姻是大事,与科考一般,一次就成的也还是少数。”   “爹晓得,只是我与你娘仔细的想了一通,确实是自个儿也行得不够妥帖。”   赵里正道:“事情就这般揭过去了,你好好前去考试,不要再想这些事情,受拖累。”   “我省得了。”   “光宗,时辰差不多了,可说好了?”   不远处的马车上传来祁北南的声音,赵光宗微怔,连忙道:“嗳,这就来了。”   “爹、娘,风口上冷,要紧这身子,回吧。”   “好。你安心着去。”   赵光宗举着伞过去,从祁北南乘的那辆车子前经过,受祁北南戏谑了一句:“多大的小子了,还与爹娘舍不得啊?”   “我恍觉着时光倒转了,今夕不似是去会试,反倒是似你十岁那年下场童考。抬头我瞧瞧,眼睛可红了。”   赵光宗受祁北南如此臊,耳根微红,他没接这话头,反道:“怎回事,此去好些时月,宝哥儿竟是未与你说许多话。”   他亦挖苦:“莫不是嫌了你在跟前烦,想教你快些去了?”   祁北南道:“外头雨兮兮,不舍他受冷,索性快些上了马车来。”   赵光宗嘴抿做了一条线,摇了摇头:“倒是我多此一问。”   两人如此相互调侃了两句,离愁别绪,倒是浅淡了许多。   车轴转动,马车踏过湿润的石板街,这时辰上,又落着雨,主街上也凄清的可怜,车子倒是行得顺畅。   萧元宝挥着手,直至车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这才慢慢的停下了动作。   外头下着细雨,风吹又冷,他倒是想在此处在立一会儿,但还有三个长辈在。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自己年轻身子骨儿好,却不好教长辈在如此风口上冷着。   他便招呼着赵家二老一同回去。   四人到了巷子里的分路上,这才作别各自家去宅子。   “阿南可与你提了婚事的事情?”   萧元宝避踩着地上的水洼,听他爹冷不防的如此道了一句,他转头道:“爹爹记性不好了?去年不就已坦白了婚事?”   萧护道:“傻哥儿,我说得是他可与你提了甚么时候成亲?”   萧元宝闻言懵了一下,倒是还真没有与他说过这些事。   两人虽都知晓了婚约,也互通了心意,但成亲的安排,他一个小哥儿,终归还是没好意思主动张口去问,到底还是得等起北南主动的说才好。   他向着祁北南说话:“中举以后距离会试的时间多紧,哪有时间想这些。爹爹便安心,他不是那般见利忘义,轻易辜负的人。”   若哥哥因自己现在身份高了,有心于更好的人,那他也便不会大大方方的与杨家说他有了婚约,也不吝旁人知道他定了亲。   再者,这番前去京城,也不会提议要接他过去了。   萧护道:“我当然晓得阿南的人品,只是想说也别耽误得太久了。他今年过了生辰也二十二了,村子里他这般年纪的男子,孩子都俩了。爹可甚么时候才能抱上外孙啊。”   萧元宝脸一红,眉头微紧:“爹,你说些甚。成亲都还没定日子,便说甚么孙子不孙子的事情了。真不害臊!”   “便是说得早些把成亲的日子定下啊,不定下,那一直都得害臊。”   萧护吐了口浊气,道:“你们俩倒是年纪轻,舍得耽搁。爹这两年感觉是老了,日里不是头昏就是腰痛,再捱几年光景下去,只怕连外孙都抱不动了。”   萧元宝抿着嘴,心想他爹多要强的一个人,竟也为着催促成亲要外孙给装起身子骨儿不好来了。   他道:“阿爹要是身子不爽利,我这就去请个大夫来与你瞧瞧。”   “不过我觉着阿爹要是少吃些酒,当也不会头昏脑涨的。”   “诶,你这孩子,甚么时候学得这般牙尖嘴利的。”   萧元宝轻轻哼哼了一声,默着没说话,父子俩一并进了宅子。   半晌后,萧护又听得人道:“那、那不然等哥哥回来了,爹去探探口风?”   萧护闻言,心中想,瞧来也不是他一个人心头着急。   他道:“过个月你也要去京城,届时乘机就问问他。等着他回来县里,爹再问,那得甚么时候去了。”   萧元宝想了想,倒也有些道理。   不过他哪里好意思应承,便鸭嘴一般:“我才不要问他,待他自张口去。”   说罢,快着步子回了屋去。   过了两日,萧护就回了庄子。   去年底为了开新得那处山林外的荒地,庄子上又招揽了几个佃户。   如今庄子上田地多,人手也多,倒是不必再要庄主老爷亲自下地操劳了。   不过时下春耕,是庄子上忙碌的时候,萧护虽能得空出来,可心头也还挂记着地里。   他得回去盯着些才放心。   另外田恳提议说有了山林,可以栽种些果子树长果来卖。   如此比山林光只产柴火,木材要挣得更多。   萧护觉着不错,着手于去寻买合适的果子树去栽种。   萧元宝一个人在宅子里有些乏味,便去了一趟明家。   “我的哥儿,难得你还想得起我这号人物来。”   明观鑫见着萧元宝来,心头欢喜得紧,嘴上却说着凶悍的话。   萧元宝自知理亏,他确实有些日子没有过来耍了。   “前阵子不是忙着不得空嘛,这一闲下来还不是头个想着你。瞧我今日还特地带了你欢喜吃的鸡鸭杂碎来。”   明观鑫道:“你哪里是忙碌不得空,是教祁郎君缠着脱不得身。也就祁郎君时下不在县上,你才舍得出门。”   萧元宝被说得有些脸红。   明观鑫见他这般,好笑道:“不过也怪不得你,若有这么个郎君,换做是我,我也不想出门闲耍去。”   萧元宝道:“你别笑话我了。”   他前去挽着明观鑫的胳膊央他别在取笑他,一触着人,眸子微睁:“怎瘦了好些,这些日子我没来与你送吃食,未必你都没好好吃?”   明观鑫听萧元宝这般说,不忧反喜道:“当真觉着我瘦了?”   萧元宝仔细打量了明观鑫,点点头:“脸颊子没甚变化,不过身形确实纤细了好些。”   明观鑫乐得不行:“你这般说,倒也不枉我这些时月的功夫。”   萧元宝疑惑道:“好端端的怎折腾起这些来?”   明观鑫低了声音附在萧元宝耳边道:“家里与我寻看了一户人家,正在走动着,若是顺遂,可定下。”   “如今事情未落定,你千万别张扬。也便是你我才长舌一嘴,换做旁人,我定当不会吐露一个字。”   萧元宝眸子一亮:“这是好事情啊!我晓得轻重,必不会再教旁的人知晓。”   他心中起好奇:“你且与我说说,是哪户人家的郎君,我可认得?”   “我也不晓得你认得还是不认得,不过与你说,他也是我们岭县的人便是了。”   明观鑫小着声儿道:“他今日正好来了家里头,这晌正在与我爹厅里说话,你想不想去瞧一眼?”   萧元宝也低着声:“会不会太失礼了?”   “不妨事,正厅有个偏屋,从后园开得门。躲在屏风后头暗暗瞧上一眼,不会教厅上的人发觉。”   萧元宝也想晓得是甚么样的人物能教鑫哥儿也注重起身段儿来,好食都忍着不吃,愣是瘦了好些。   于是明观鑫打发了伺候的人下去,两人进了后园,偷偷的溜进了正厅的偏屋里。   萧元宝还是头次干这种事,心头突突直跳,颇有一种在乡里时偷摘人桃梨吃的感受。   “亏得是你爹,生意做得那般好,这城里的衣料布匹商行,谁比得过你们家去。”   “受不得明伯父夸,我爹总还与我言,生意场上佩服的人不多,明伯父便是其中一个。他敬伯父生意经营得好,又擅结交,时常鼓励子侄如经营生意能伯父这般本事才好。”   萧元宝听着清朗的陌生男声,不大辨得出是甚么人。   直至明观鑫将他往边上拉了一点,越过屏风前的门缝,他整好瞧见对坐在前的前年男子。   那男子白面,桃花眼,生得一副极好的姿容。   萧元宝微惊,回过头去看明观鑫,只见着他一双眼睛泛着少有的光亮。   这般眼神,也就只在吃上和胃口的好吃食时显现过。   “如何?可是十分俊俏?”   出了偏室,回到园子里头,明观鑫便急不可耐得询问。   萧元宝诚恳得点了点脑袋:“实在俊俏。”   “他不是香云庄的穆郎君么?”   “是他,你可是之前上他们家买过料子?”   萧元宝摇了摇头:“这穆郎君在香云庄揽客,好些哥儿姑娘的都去瞧他,我只远见过一眼。”   彼时哥哥还为着这小郎君与他阴阳怪气呢,害得他好一番哄。   他意外道:“之前挽月纱入市的时候,我还见着明伯父与穆员外在市场上拌嘴呢,只以为两家不睦呢。”   “嗐,商户之间多有攀比,相互挤兑,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明观鑫道:“穆家苦寻挽月纱的门路不得,便想与咱家结了亲,共享挽月纱的利益。”   “那你还肯!”   明观鑫耸耸肩:“作何不肯。我爹说若我与穆家小郎君婚事能成,到时候就把这生意交于我做,也算是与他们家共享了。如此这般,也还更稳固。”   “今日你也瞧见了,那穆小郎君相貌奇佳,我半点不吃亏。”   萧元宝笑起来:“到底是生意人家的哥儿,就是会盘算。旁得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欢喜这小郎君,中意他,这才是首要的。”   明观鑫望了望天,道:“宝哥儿,你没生在商户家,不晓得商贾人家最看重的一个字便是利。我生在商贾人家,享了富贵,但也不能白享,得继续稳固着一族的利。”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婚事是不得自行做主的。若家里安排的人是和心意的,那简直是烧香拜佛也难求来的好事情。也好在我爹喜欢我,我娘也不是软弱之人,能在偌大的明家护住我,家里即便为利而寻得的人家也不会太差。”   萧元宝抿了抿唇,想着各式人家真当是也有各式的烦恼。   他见明观鑫有些惆怅,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所幸是这样的好事情落在了我们鑫哥儿身上。”   明观鑫苦笑道:“就只怕是穆郎君即便碍于父母的意思与我结了亲,但也并不多满意我。”   “我们鑫哥儿这般好,不可灰心。感情总有许多波折,哪有一来就完好的。”   萧元宝道:“便是我也阿南哥哥打小就有婚约,又还青梅竹马,不也一样有曲折么。”   明观鑫笑道:“有你这些话,我心中也信心多了。” 第84章   “越是往北边儿走, 雨水好似越少了些。”   祁北南和赵光宗赶了七日的路,出了磷州界,归到了去京城的官道上。   在磷州府界上, 接连几日都在断断续续的落雨, 赶路怪是不便。   他们坐在马车里尚且还好,倒是苦了车夫,驱着马匹,得受外头的春雨所扰。   不过好在是物品准备齐全, 有蓑衣草帽,不至教身子打湿了去。   在通往京都的官道上,倒是晴朗。   马车上拘了好几日的祁北南和赵光宗, 一并下了车, 在官道上随着马车步行松展一番身子。   “怎就是不能动了, 可是车轱辘卡了石子?”   “郎君, 查检过了, 车轱辘完好。”   赵光宗与祁北南正闲说着, 就见着前头停了两辆马车堵塞在官道边, 几人正围着车子不知作何。   祁北南远瞧了一眼, 那车子上也插了官府的镖旗,看着像是金陵府那边的官旗。   “指不准也是赶考的读书人, 我们上前去瞧瞧。”   赵光宗点头,两人快步过去。   “出了甚么事, 可需搭把手?”   祁北南唤车夫将车子停在后头靠边处,省得两行人的马车并排堵在一处将官道都占了去, 再来车马通行不了。   “郎君, 我们的车子不知如何动弹不得了,可是阻了郎君的道。”   祁北南道了一声:“不曾阻。”   话音刚落, 车子另一头绕出来个月白交领的年轻男子,头束玉簪,腰配美玉。   男子生得清瘦,身形盘顺,但却有一股懒洋洋的感觉。   他扬起下巴瞧了过来,眉间生得一颗浅红的痣。   祁北南看见男子的身姿便觉有些眼熟,待瞧其面容时,不由一怔。   “二位可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男子偏头瞧见后头马车上的官旗,他轻吸了下鼻子,食指揉了揉鼻梁,似乎有点想打喷嚏。   一双眼睛也有点迷迷糊糊的,好似是没睡醒就被生喊起来了一般。   “正是。”   男子见状,抬手做了个见礼。   “在下姜汤源,打金陵过来进京赴考。”   祁北南嘴角浮起了一丝笑,亦与之做礼。   “在下祁北南,自磷州前来。”   赵光宗也做了介绍。   三人都是年纪相差不太多的年轻人物,在此遇上,倒是不如那些年纪拉得很长的举子生分。   再来又都是同考,在此荒郊野岭间,便生出些好意来。   祁北南唤秦缰与姜汤源查检了一番车子,方才得知是内轴断裂了,幸好发现得早,否则车棚还得坠散。   这截官道近处不见驿站,只有二十里地外有一处村落,要想修缮好车子不易。   祁北南便道:“姜郎君若不嫌,可与我们结伴同乘,余下一个伙计处理车子的事。”   “待着到了前头城中,另行买车子便是。如此也不会耽搁赶路的时间。”   姜汤源思索了片刻,道:“如此便叨扰二位了。”   这厢说妥,姜汤源前去另一辆车子前,他轻声道:“阿团,我们与两位郎君结伴。”   话毕,车子上下来了个面容白皙的小哥儿。   他怀抱着一只胖滚滚的圆眼狸猫,猫儿在他怀里十分的温顺,似乎见着从马车里头出来了,还伸了个懒腰,肥嘟嘟的猫掌张开成了一朵四瓣小花。   小哥儿与祁北南和赵光宗行了个礼:“麻烦二位郎君了。”   祁北南见着姜汤团,微有些意外他竟然也在。   说来,也是有大几十年不曾见过他了。   姜汤源这个唯一的弟弟,性子沉静,不喜多言,但心地良善。   当初他在金陵读书时,姜汤团每每与兄长准备吃用都会多预备一些,更甚有时候准备两份。   大抵上就像是小宝待赵光宗那般,他与姜汤源交好,姜汤团也把他当做兄长一般。   奈何却也不是长寿之人。   姜汤团到了年纪,姜家将他下嫁给了一位看中的门生。   那门生婚前百般乖顺,待着迎娶了姜汤团后,依靠姜家的门路将官坐稳,渐渐便变了模样。   离了岳家的眼皮子,到地方上任官时,先是纳青梅竹马,后又醉酒与姜汤团动手。   婚后的第三年,姜汤团难产离世。   彼时姜汤源气怒至极,生是追到了门生任地上,将男子痛打了一顿,险些废了他的手脚。   因殴打官员,还受言官参了一本,遭了贬斥。   赵光宗不知祁北南所想,与姜汤团回了个礼后,见着身侧的人看着姜汤团不为所动,像是丢了神似的,他自后头轻轻扯了一下祁北南的衣裳。   祁北南回过神来,与姜汤团做了礼。   “你怎么回事,莫不是赶路赶傻了。”   赵光宗与祁北南回车子上整理东西。   “当心我回去告诉宝哥儿去。”   一会儿一辆车子教姜汤源同坐,另一辆车子则与他放些行李。   如此周展开,才不会打挤。   祁北南失笑:“我没旁的歪心眼儿,你想多了去。”   须臾,姜汤源携着行装过来。   一些行李放在了赵光宗车子上,他与祁北南同乘了一辆马车。   车子晃晃悠悠,姜汤源一直揉着鼻子,想打喷嚏又打不出,鼻腔却痒。   一只手递了个水囊过来:“往北走天气干,喝些温水能有所缓解。”   姜汤源接下水囊,吃了一口。   祁北南道:“鼻腔不适,可适当按压迎香穴、鼻通穴。”   “祁兄广知,还通晓医理?”   姜汤源盖上水囊,道:“大夫亦是与我这般说的。”   祁北南哪里通晓甚么医理,不过是占着与人是老相识的便宜。   他道:“我不过也是恰巧晓得这点。”   起了话头,两人接着又说谈了几句。   因着是半道结伴的人,姜汤源心中还设着防备心,两人虽同乘于一辆马车之中,他也只与祁北南说些书本课业,沿途风土的事情。   不与之提家中情形,吃用等,只怕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出来。   他这人看似迷迷瞪瞪,实则心眼儿不少。   可与祁北南闲散说了几句,发觉竟与他出奇的谈得来。   与书本的见解相同,所思也一致。   一路上与祁北南结伴甚是欢愉。   待着抵达了厢阳城,姜汤源置买了新的车马,也不曾与祁北南和赵光宗分道扬镳,反而是与之约定一同去向京城。   再度结伴,姜汤源显然要更亲近了些。   驿站住宿时,姜汤源取了一只盐水鸭,几只咸鸭卵出来与祁北南还有赵光宗尝吃。   祁北南也拿出萧元宝与他做的油酱菜来,原本准备的肉饼、卤味,在磷州界内就吃了个干净。   如今三月天里,并不热,这些菜肉能存好几日,但是出来也十日光景了,再放也都变了味道,早些吃罢反倒是不糟蹋。   然则油酱菜浸在菜籽清油之中,不易腐坏。   只要爱惜着,启开菜坛子取用时,筷子洁净,取用后迅速封好口,保存月余是不成问题的。   便因能存得久,祁北南才舍不得吃。   他心头挂记着人,总还想着等到了京城的时候启开来。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拿了油酱菜,笑与姜汤源说道:“姜郎君好口福,今日能吃到阿南手中的油酱菜。你不知此人多抠,路上央了他几回都不肯启了吃。”   姜汤源闻言看向祁北南:“何种珍馐,祁兄如此珍视。”   祁北南道:“哪里像他说得那般,只是油酱菜存的久些,便没急着取出来用。”   他一头说着,一头便开了酱菜,立时一股油香味道散出。   姜汤源一双迷糊的眼睛亮起来:“光是闻着就觉香,倒不枉赵兄念着。”   祁北南把油酱菜用勺子舀进碟子里头:“姜郎君只管尝吃,这油酱菜配粥,夹在馒头素饼里吃倒是送口。”   姜汤源不客气,动了筷子。   闻着香的油酱菜,吃着更是口齿缠香,若是配粳米饭,他觉着能送三碗进肚。   “这是如何做的,味道竟是这般香人。”   祁北南见姜汤源不吝又动筷子,便道:“我只晓得这油酱菜是选用冷不结团的清油,将脆嫩的上笋结,香蕈,雪菜,肉糜合炒而成,至于其间入了哪些香料,我还真不知。”   “看似家常菜,用料却好生精细。这般体贴用心,可是家里人做的?”   姜汤源觉着味道实在美,出门在外,家里多少都会预备些酱菜在路上吃。   他往前只觉着在外无奈下不得馆子才只能吃这些,今日尝吃着了好的,方才觉得竟是好食。   “是。”   祁北南道:“是我……夫郎与我做的。”   说出这般称谓,他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些弧度。   赵光宗闻言,不由得看了祁北南一眼,只笑,不说话。   姜汤源眉心一动,笑道:“原不怪祁兄不舍取出吃用,不光是这酱菜味好,情意更好。”   祁北南道:“见笑了。”   说罢,姜汤源又招呼着两人吃盐水鸭和咸鸭卵。   这都是金陵的菜,盐水鸭瘦香不说,那咸鸭卵当真是腌得好,油润润金黄黄的,夹上一点送进口中,滋味香醇。   祁北南也是好些年不曾吃上这一口了,吃了好几块鸭肉。   足又吃了两只咸鸭卵。   姜汤源觉着祁北南的油酱菜好,讨了一碟儿送去与屋中的姜汤团吃。   夜里,赵光宗泡了泡一双长坐而疲软发胀的脚。   热水浸过脚脖子,泡了一刻钟的时间,只觉着身体都松快了不少。   明早一早还得起来赶路,他今晚不打算温书了,预备早些歇息。   不想站起来肚儿却发撑,晚食姜汤源带的盐水鸭子味道好,他此前没吃过,便吃用了不少,又是实在的肉,倒是现在都还饱着腹。   瞧着窗前撒着的月华,外头月色当不错,不妨出去走一圈消消食回来再歇息。   这时辰驿站外头还有几个官差正围坐在一处吃酒菜侃话,见着赵光宗出来,道:“郎君,可勿走远了。”   “我就在驿站周围走走。”   夜色皎皎,虽是不如夏夜里的月儿明亮。   但今日十六,月亮倒是圆。   他绕着驿站走了三圈,返还来时,肚子里差不多松快了。   驿站园子里头吃酒的官差也都散了,只余下了个在收拾打扫的老妇。   赵光宗迎着月色正预备回屋去,仰头见着阁楼上的姜汤团。   他身上系着一件连帽的井天色缀白毛斗篷,整个人浴在月光之下,一张不大的脸宛若镀上了一层清白的光。   许是人也在赏月,目光静静的看着远山处的银盘。   赵光宗正欲收回目光,不想扰了人清雅。   忽的起了风,阁楼旁的一株开得繁盛的李花散乱了花瓣,从姜汤团身侧拂过。   他一时贪看,定住了目光。   上头的人大抵也是注意到了赵光宗的目光,他微垂下某之际,手间的帕子忽的教风给扬了去。   轻盈的手帕随风自阁楼飘下,竟受风吹至赵光宗的胸口间,他身子阻着风,帕子竟是好一晌落不到地上。   赵光宗见此,将帕子拾了起来。   他仰头看向阁楼,姜汤团也微有些紧张的双手扶在栏杆上往下看。   四目相对,静默了片刻。   须臾后,伺候姜汤源的一个小哥儿方才下楼来,从赵光宗手上取回了手帕。   回至屋间,赵光宗也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他坐在窗前,只觉那张手帕的料子当真是好,丝滑柔软,上头似乎还绣着几片栩栩如生的竹叶。   一丝淡淡的香味尚且还余留在他拾过帕子的手间。   赵光宗嗅不出究竟是甚么香,却觉格外的好闻,清新雅淡。   这样的味道,出现在姜汤团那般话少,安静的小哥儿身上,似乎很得宜。   他躺进床榻间,心中想着,姜汤团的话确实很少。   结伴了这些日子,两人好似也就初次见面时做见礼说过一回话,此后的这些时两人撞见,他也不过微微颔首致意,不曾张口……   赵光宗不知何时才睡了过去。   翌日,大伙儿早食都快吃罢了,他才迟迟的起了身。   祁北南见着出门来的人,与他添了一碗粥,外取了一个馒头递过去:   “可是驿站没睡好?往日里最是起来的早的。”   赵光宗接下,摇了摇头:“没。只是贪睡了。”   昨夜似乎一夜的梦,然则清醒时,却又记不得梦见了些什麽。   祁北南一行人抵达京城时,已然距从岭县出发去了十三日之久。   京都巍峨繁荣,富贵迷人眼,教一行从地方上来的考生看得浑身都有了些劲头。   一扫舟车劳顿的不适,全然受风土人情而吸引了去。   姜家几代人为官,京中有亲眷,自是不必在外头寻住处。   两厢各留了通讯地址,至此才做了别。   祁北南貌似头回来京,实则轻车熟路。   引着赵光宗前往内城与外城的交界地段,在一处唤作羌梧坊的地方寻到了合适的落脚处。   两人合赁了个一进院子住了进去。   祁北南率先落笔写了封家书,教邮驿快马加鞭送回岭县。   他本想是教秦缰返还的时候带回,只他人也才到京城,不好教人立马折返,如何也得歇息个三两日,养足了精神才好回去接人。   然则岭县这头,萧元宝捏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估摸着祁北南也当是到地方了。   他便着手预备着自个儿要去京城携带的物品。   白巧桂在家里来顽,得晓他能去京城,心头羡慕的不行。   “他也没说教我去京城,半点不惦记我。”   白巧桂捻着一块果糕吃,嘴里甜滋滋的,心头却苦巴巴儿的。   “罗郎君便是有心你去,只怕白伯父也不准。”   萧元宝不晓得京城那头的天气,摸不准要带些甚么样的衣裳过去。   收拾了两件喜欢的,便置在一头,等着祁北南与他捎了信回来再做打算。   “你们俩如今定了亲,可说甚么时候成婚?”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忍不得打探一番。   “日子没定呢,许也得等至明年了。”   白巧桂道:“今年会试,中与不中都有得耽搁。”   萧元宝点点头,想来也是。   “待着初九进考场一日,咱俩一同去庙里烧炷香吧,再捐上些香火钱。”   “好哇。”   白巧桂答应道,待着四月里头,天气暖和了,出门踏青游玩的人也多。   出去热闹一下也好。   “这开了春儿,冯娘子的身子不晓得可能好转一些。”   萧元宝微微叹了口气,去年冬月,一季冯娘子的身子都不见得好。   他过去瞧人的时候,整个宅子似都浸在药汤里一般,走进去就能嗅着味儿,教人心头多忧心。   “今儿整好空着,不妨去瞧瞧她老人家。”   白巧桂如此提议道,冯娘子虽教萧元宝做菜,可待她也好。   每回过去的时候,总与她些好吃食不说,还拿些稀罕东西送于她。   萧元宝应声说好,去前,又在灶上收拾了一盅鸡汤。   冯娘子的肝不多好,萧元宝听白巧桂说石斛、玉竹这些草药养肝。   他想着冯娘子终日里吃药,只怕是再不惧苦的人吃多了汤药也嫌难以入口。   为着老娘子能舒坦吃上几口汤药养肝,他便将这两味药材入进乌鸡一同炖,添些干橘皮增风味。   问了桂姐儿,如此做来不坏药性,炖出来的鸡汤还香。   “这汤炖得入味儿,别有一番好滋味。便晓得是药,我也乐意多吃些。”   冯娘子得了萧元宝的石斛乌鸡汤吃,面色红润,笑着夸萧元宝:“你这贴心孩子,总想方设法的为着我好。冬月里受你送来的那些药膳吃了,我觉着身子好了许多。”   萧元宝道:“冯娘子便是夸我,不过听得你身子有好转,我心头还是舒坦。”   “不是说来诓你,实是你做的药膳好,滋味美。药膳吃着跟平素里吃餐食一般,我肯多吃些,不似吃药汤的抗拒,养了身子。”   冯娘子拍着萧元宝的手:“这个冬月都不似往年的冬那般难熬,你瞧瞧,我的气色都红润了。”   萧元宝今儿过来,倒是瞧见冯娘子的气色确实红润了不少。   他见此道:“也是桂姐儿,她与我说了哪些药材如何用,我这才能琢磨点药膳出来,否则如何做得来这些。”   “你们俩都是好孩子。”   冯娘子吃罢了药膳,引着两人进屋去。   取了两只描金的红匣子出来,与了一人一只。   萧元宝开了匣子,内里是把珐琅彩镜子,不知是什麽物做的,镜面照人可清晰。   他还不曾见过能将人眉眼鼻子如此清楚照出来的镜,不免稀罕。   白巧桂得的是一只花丝银蜻蜓簪子,工艺精湛灵巧,十分美丽。   瞧得是如此贵重的物品,两人都不敢收。   “我知你俩定了亲,这是一点子心意。”   冯娘子把匣子推过去:“长辈送与晚辈的小礼,乖巧的小辈可收下。”   白巧桂与萧元宝对视了一眼,方才谢过冯娘子收了下来。   “你俩定亲下的郎君都是读书人,前程远大,好得很的事情。”   冯娘子倒是真与两个孩子高兴,又忍不得嘱咐他们两句:“只我是过来人,与你们唠叨,成亲以后也不好一味的依附郎君,需得寻着些自己的事情做才好。”   “桂姐儿我是安心的,她医术好,有这番手艺在,总有得是好处。”   冯娘子与两人亲切的坐在一处,她偏头与白巧桂道:“只要成婚后不疏了手艺,是上是下都走得通,不愁。”   说罢,又看向萧元宝,道:“宝哥儿是有上进心的孩子,与我相识,也是为着手艺功夫,极好。”   “祁郎君我见得几回,他才貌俱佳,为人处世老道,将来会有大前程。老娘子一生阅人无数,不会看错。”   “他将来做了大官人,官眷便不好是与人置席掌勺的灶哥儿了。那些个官宦人家,甭看出身高,实则也与乡野上的娘子夫郎一般,爱说人闲。”   “你与郎君情意是深,可久听那些瞧不起人的话,听得多了,难免不会生出些嫌隙来。”   萧元宝仔细的听着冯娘子说,他心中觉着娘子说得不差。   其实自阿南哥哥中举以后,身侧往来的人渐渐都有了些改变,他出门营生置席,便是哥哥只还是举子,也有些跌了他的颜面了,若他再出息高中进士,那必又是另一番天地。   祁官人的夫郎擅治菜,这般听来是个长处;可祁官人的夫郎是个灶哥儿,听着好似就不大对味道了。   冯娘子见萧元宝不说话,道:“你别怪老娘子多嘴,在你们情意浓厚的时候说这些话来。”   萧元宝连忙摇头:“娘子说得极好。”   “我跟着娘子学了许久的菜,大菜已会,如今出门去接席,只怕是那些人家都争着要我去,可我却不曾着手去办这些事情。”   “一则,家中事多不得空;二来,心头也隐隐觉着不妥当。”   祁北南去了京城,这阵子他在家里无事,也才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番自个儿的事。   “只我幼年就学了这桩手艺,若是不与人置席掌勺,岂非是白学了这些年。”   他心中有些纠结。   冯娘子笑:“会手艺只有好,没有白学的说法。不做掌勺,也总有旁的用处。”   “开食肆,办酒楼,东家懂得做菜,才更好经营。”   “家里倒是有一间铺子还留在手头上,开个食肆也无不可。”   聘请上厨人,他常去盯看,琢磨菜单即可,不必要亲自在灶上掌勺。   如此旁人也不好多嘴什麽了。   只是,也还有不恰当之处。   还是那句话,要是哥哥高中了,往后做官定是不可能在岭县的,如此他如何看管这头的铺子。   只要铺子经营久了,入了正,倒也不必他在跟前盯着。   可如此,少不得也要个一两年的光景才好。   萧元宝心头没个定数,求教冯娘子。   老娘子只说,要他先多去了解一番行情,熟悉了食肆酒楼这一行当以后,再行打算。 第85章   四月初三一日, 祁北南遣了秦缰回岭县接萧元宝。   六日后,天不亮,他与赵光宗同乘一辆马车, 一并进了贡院。   大门落锁, 春闱即始。   这日一早,在岭县的萧元宝也早早的起了身。   他与白巧桂约定好了一并前往庙里上香。   天气晴朗,官道两旁的树木发芽葱翠,桃李相映而开。   风里是春日的青嫩香气, 萧元宝和白巧桂坐在板车尾,吹着风倒是怪舒坦。   这几日天气好,外出游玩踏春的富贵闲人多。   田野地头间也尽数是种瓜点豆的村户, 热闹得很。   “一会儿咱们上完了香, 转道去庄子上耍一趟再回来可好?”   萧元宝问白巧桂。   “好哇, 说来我还没得去你村上的家里顽过。”   白巧桂受萧元宝一邀, 就还真想去消遣一通。   萧元宝欢喜, 庄子去年末又修缮了一番, 扩了牲口家禽棚, 外在还专门搭建了个菇子棚用做育菇。   时下庄子可又敞大了不少, 人员也多了,都赶超了平庄去。   两人闲说着就到了庙里头, 这边比路上更为热闹。   人声鼎沸的,香炉里头并满了香烛, 烟雾腾飘,香火倒是旺。   萧元宝与白巧桂一并进去烧了香, 叩求了菩萨。   又还捐了些香火钱。   小沙弥见萧元宝捐的香火钱不少, 便教他抽个签。   萧元宝心想抽着上签也便罢了,抽中下签只怕教他心神不宁, 索性拒了摇签。   两人从殿里头出来,时辰还早,瞅着庙里的野樱桃树花开得正好,便相携着转悠一番。   青石板上铺着薄薄一层细小的白花瓣,好似是不会消融的雪,两人很是贪看。   走着走着,不知觉就到了僻静处。   萧元宝见着周遭景色虽好,可却不见人烟,想着祁北南以前跟他说那些拐子的事情,心里便有些发怵。   他正想唤桂姐儿返还,却听得一道说话声响起。   “你来此处寻我,他可晓得?”   “作何教他晓得,他那般的性子,半点不和婉容人,又那样子的身形,同你差得也忒远了。”   萧元宝听着声音有丝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且那说的话又怪是叫人遐想。   虽是听人墙角不好,可这样的墙角实在是教人忍不得去听上一耳。   萧元宝轻了步子,靠去那传出声音的山石后头,只微微探出了一只眼睛,他就瞧见了正躲在一颗野樱桃树下幽会的一男一女。   倒是一双相貌极好的璧人,只是人物却教萧元宝直直怔在了原地。   若非是他心力好,险些便呼出声来。   “你如此说他,教他多没脸面。”   着粉衣的姐儿听小郎君那般说,心头不知多欢喜,却还做着为旁人说话的模样。   “他为着你可是节食好些日子,已然清瘦了许多。你若见着原先的他,岂不是夜里还得噩梦了去。”   小郎君又巧言道:“他再是节食消瘦,也变不得模样。我只诧异一屋子的人,如何有的貌若天仙,有的却那般粗陋。”   “你怪会说这些好听话来哄我,还不是照样与他婚约。”   姐儿不知是真怒还是假怒,总之看起来都十分的娇美,惹得小郎君心中紧张。   “那是家里头长辈安排的,我以往也不曾有过动心的人,便由着家里的安排。”   小郎君痛心叹惋道:“谁晓得偏在婚约有了苗头时遇见动心爱怜的人,上天贯会与我开玩笑。”   姐儿娇嗔:“我与他,你只说选谁去。”   小郎君立马答:“且不说有眼睛的人都晓得选你,我只怕如此不能明确我的心意,偏要再与你说一遍,我心里只有你。”   “你不嫌我是庶?”   “甚么嫡出庶出,也只有那些做官的人家才分辨这些,将一屋子的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咱们这些商户人家大气,可不受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不管旁人,我是不管欢喜的人是嫡是庶。”   姐儿心中不知多高兴,嘴角只扬着笑容。   身子一偏一软,便靠在了那年轻小郎君的怀里去。   萧元宝看到此处,只觉身侧一阵凉风扫来,桂姐儿不知何时也悄悄的过来了。   先前还压着火气静静的听看着,待着两人缠抱在一处时,再忍耐不得,径直想从山石边蹿过去。   萧元宝大骇,赶忙拽住了白巧桂。   好在是他常年操锅铲的手力气大,把人给拉了回来。   那头两人浓情,显然还不曾留意到幽会已教人发现,还继续说着情话儿。   那小郎君哀哀道了一句:“虽是我对你百般的真心,想将你立时娶回家去,只怕是家里要将我痛打一顿,罚跪在祠堂三日三夜。为你,我倒是不惧罚,只是不忍你跟着我受苦。”   姐儿见小郎君面中忧愁,心里生疼。   “这话如何说?”   “我将你视为要紧人物,不想瞒你分毫。明家挽月纱的生意做得极好,几乎是断了穆家的商路,此次家里要我与明观鑫定亲,也是想结了亲家,讨得些挽月纱的路子。往后两家人一道做生意。”   小郎君嘴中发苦:“可若我违背了明伯父初始的意愿,他即便舍得将你嫁我,如何还肯将生意路分出一条来与穆家。”   姐儿全然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哪里舍得心上人一丝烦恼。   她道:“万事有我,你勿要忧心,我定与你拿得挽月纱的进货路子来。届时作为嫁妆与了你。”   “呦棠,你待我实在是好。我都不知作何答谢了,只教待你一辈子好作为回报。”   ……   “方才你拦我做甚,就该准我上去挠花这两人恶心的嘴脸!”   白巧桂气得不行,教萧元宝拉着回了热闹处,心里的火气不减反增,活似点了线的鞭炮,时下是炸开来了。   她与萧元宝一同去明家顽过,也晓得了明家穆家要定亲的事情。   彼时还欢喜,三人一道在屋子里吃酒想着成婚以后的日子。   这才多少时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胃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似的。   萧元宝道:“且不说你冲上去是不是能打得过他俩,这般贸然的打草惊蛇,未必是件好事情。”   他心里也乱得很,明呦棠他是见识过的,心中晓得甚么脾性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反倒是没太惊讶,只是没想到穆家的小郎君也是这样不端的人。   亏得了那一张好面皮,笑起来和四月桃花儿一般,迷了人眼去,掩盖了面皮底下的龌龊。   想着鑫哥儿对他还颇为喜慕,为着他瘦身少食,竟是真心都错付与了歪心眼儿的人。   怪不得哥哥说人不可貌相,以前总听不进心里去,只觉得哥哥是吊书袋子。   这朝可算是被狠狠的上了一课。   说到底还是他们识人太少,不知外头的人心能如此的复杂。   “这事儿我们得与鑫哥儿说才好,不能教他蒙在鼓里,受两人那般折辱欺瞒。”   萧元宝道:“至于他如何处置,是明家和穆家的家事,咱们说到底是外人,不好参合这样的事情。”   也是因为和鑫哥儿亲近,否则他们也不会晓得明家与穆家要结亲。   事情断不可张扬出去。   白巧桂连忙点头。   撞见了这样的事,也没心思到庄子上去耍了。   两人径直回了县城,不耽搁,下午就去见了明观鑫。   乍得这样的消息,明观鑫怔愣了好一阵,半晌才回缓过神来。   他当然相信萧元宝和白巧桂,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来诓骗他。   再来,明呦棠那小蹄子历来就爱抢他的东西,爱与他攀比。   以前是吃的用的,现在有个相貌好的郎君要与他结亲,而不是自诩相貌好的她,心里头怎么能不动歪心思。   可不管两人谁勾搭的谁,一应都是不知廉耻的人。   一时间他觉得既是屈辱,又十分生气。   “好啊,好得很!”   明观鑫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只恨不得将屋里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   “好一对男盗女娼的狗男女!”   白巧桂头次见明观鑫这样生气,都不敢落座,她看着明观鑫眼睛落在桌子上的抱月瓶上,连忙过去抱住瓶子:“你可千万别砸东西。”   “我才不砸!犯不着为这样臭烂虫子损我一文一物。”   明观鑫大大往嘴里灌了一口冷茶水:“砸了东西闹开来,闹到爹娘那处,没凭没据的。明呦棠不承认,到头来受责的还得是我咧,我才不闹!”   于大家宅的生存之则,明观鑫自小就耳濡目染,小时候还意气用事吃这样的亏。   现在大了,还吃这样的亏,那未免太没长进,真就输给了明呦棠去。   白巧桂稍稍松了口气:“你是如此的明事理,穆家那儿郎根本就配不上你!”   “谢你们俩来告诉我,否则我还得受这俩东西的欺瞒。”   萧元宝心中担心他们来告诉明观鑫这样的事情让他没有脸面,但是又不能不说,便柔声安慰人道:   “两家婚事尚未说定,现在早早的认清了穆家那人是甚么品性,总比往后真定下了婚约才晓得要好。你别太伤心,也别太生气,为他们不值得。”   “我知晓,宽心。”   明观鑫道:“便是你说的这个理,我不会教他们如意的!”   萧元宝和白巧桂在明家待了些时辰,好生的宽慰了人一通才回去。   明观鑫好好的送走了人,在大门前还是无事的模样,人方才返还园子去,原本用自尊撑住的理智瞬间崩溃。   门还未关上,他便再绷不住,捂着脸在屋里痛哭了一场。   既哭自己头回萌动的心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去,又哭那两人在背后如此损他。   明观鑫将院儿门闭着,在屋里三日也没出去,东西也吃不进。   人昏昏沉沉的,做甚么都没力气。   这日,马俊义上家里来,顺道来他园子里想讨些好吃食。   “怎么回事,如何瘦了这么些!可是病了?”   明观鑫见着马俊义,有气无力道:“我这处今日可没有好吃食与表哥吃用。”   “瞧你这般没精神,我黑心肝儿不成,还惦记着吃。”   马俊义看着起码小了两圈的人,一时间还以为走错了园子,他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教你如此憔悴。”   明观鑫道:“家里的一些琐碎事罢了。”   他不想提自己的那些糟烂事情,岔开话题:“表哥今日怎么舍得出门来,先前落榜,一直闭在屋中苦读,如今春闱开始,你可算是想开了?”   “我那不算什麽事,再等上两年继续考便是。”   “外祖说了,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便是考上一辈子都不成问题,左右我爹心中我也是不会中榜的无用之人,我急着与他示好做甚。先前一直想不通透,其实也就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一朝想明白了,也不觉是甚么大事。”   马俊义道:“我且是与你推心置腹了,你还不与我说说你是怎么了。”   家里人姑且还不知,他如何又好与马俊义说。   马俊义见他不张口,又道:“你历来性子直率,时下却如此,莫不是婚事的事情不顺心?”   明观鑫一下子被说中了心思,心头有些不是味道。   顿了片刻,他道:“便与你直说是也无妨。”   “我听外祖说是穆家的小郎君,那个相貌十分端正的人物。怎的,他欺负你了?我教训他去。”   “可别提他了,事情不好听也不好看。”   明观鑫瞥了马俊义一眼,瞧着人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一改了过年时的颓丧模样,又一派翩翩郎君的样子了。   他先前带着吃食去瞧他,人没精打采的,他还说他不似个男子,一回挫折就打倒了去。   再看眼下的自己,与他之前瞧不起的模样也没甚么差别了。   他道:“先前我不当说表哥,人在不顺挫折的时候,当真是甚么都听不进。”   马俊义难得见明观鑫低头,既是意外,又不免忧心:“究竟甚么事,都教你自省起来了!”   明观鑫忽的又变了神色,他扬起下巴与人道:“共情你一番,你倒是又笑话起我来了。”   “我哪里是想笑话你,是担忧你才这般!”   明观鑫道:“那若我说是明呦棠欺了我去,表哥如何断公道?”   马俊义道:“你俩一直谁也不让谁的,今朝你被气成这模样,料想她是做了不恰当的事情。我站你还不行么!”   明观鑫听此,心头好受了不少。   “今日见表哥都能振作起来,我也没由头再这般消沉。”   马俊义见明观鑫眼里有了些神采,一笑:“你这般想,我就安心了。这才是儿时那个敢与我打架的人物。”   明观鑫也笑起来,小时候马俊义来家里头拜见亲戚长辈,端着一派官家少爷的模样,又爱出风头,怎么看怎么欠揍。   一群孩子在园子里头放风筝,为着一只纸鸢。   他便与马俊义打了起来。   彼时马俊义还比他大上几岁,却是个瘦伶伶的软菜鸡,自己实在敦实,竟将人还给压制住了。   这事逢年过节都会被家里人拿出来笑一场。   以前马俊义觉着十分没有面子,这朝倒是能拿出来当宽慰人的笑话说了。   明观鑫心头好受了些,道:“且等着吧,我要教欺我的人没那么痛快!”   马俊义笑道:“这才对。”   “速速整换了衣装,咱们两个伤心人一道外头吃铺子去,也给自个儿打打气。”   明观鑫这才从园子里出去。   ……   萧元宝再度得到明观鑫后续的消息时,已经是四月下旬了。   秦缰快着行程返还了县里头,只待着歇息两日,便可动身往京城去。   他正在家里收拾箱笼,见着人昂首挺胸的来了家里头。   心中微微一宽,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来询问。   “我设法前去套了明呦棠的话,这小蹄子正是得意的时候,很容易就露出了马脚教我看出。   得知事情确凿,绝计没冤枉了她,我便前去与母亲说了这事儿。”   明母气怒之余,估摸出穆家怕是打着结亲的幌子来套取挽月纱的门路。   思来事情不大简单,她便与明达做了商量。   明达虽宠爱侧室,可也不敢拿家族利益开玩笑,他是生意场上的老人精了,听得妻子说来,也瞧出了穆家的险恶用心。   明观鑫便提议设了个局,明呦棠那痴憨姐儿,教穆家儿郎迷惑,不知家中人设了圈套让她钻,还真去偷挽月纱的拿货地址与穆家送去。   两人正在你侬我侬之际,教明达抓个正着。   “我那三妹妹这回可是把爹气出了个好歹来,为着个男子,爹娘老子都不顾了,爹骂她白眼儿狼,教她痛吃了几鞭子,任凭她小爹如何哭嚎都没用。又罚关了祠堂,如今受了禁闭不教出园子。”   “至于那穆家,也真是恶心,教儿郎出来勾搭人骗门路,你说这叫甚么事儿。我还只听说过用貌美女儿哥儿勾搭人的,男子还是头回见。足已见得穆家为达目的何其手段不用。”   “两家是彻底撕破脸断了往来,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了。我爹是不会教穆家在县里顺心的。”   明观鑫出了一口大恶气,整个人都松顺了。   他怪是得意道:“我爹说我遇事沉得住气,又还懂得筹谋,是能撑得起家里生意的人。于是他将挽月纱的生意交予我做了~”   明观鑫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可也掩饰不住的欢喜:“可看着,事情没完呢,穆家那个敢戏耍我,后头生意场上我不会教他有好果子吃。”   萧元宝一直安静的听着他说来,眼睛弯弯,嘴角上扬。   “你光瞧着我笑甚,痴傻了不成!”   明观鑫见萧元宝不说话,倒教他怪不好意思的,轻轻攘了萧元宝一下。   “鑫哥儿就像是阳光照着的晨露一般,在发光。”   明观鑫抿着嘴,面上是笑:“说些酸话,祁郎君才学好,也把你教成个才学人了。”   萧元宝正色了些,他长吸了口气,又缓吐出,拉过明观鑫的手:   “我就要去京城了,可总还挂记着你的事情,怕你多难受,想不开。如今见你处理的这般好,我也能宽心的远行了。”   “我没有那般容易被打垮,这回真还谢你与桂姐儿,若不是你们来告诉我,我们家也不得那般快速的看起穆家的面目。此前,他只在我们家面前装的多好,多理事,我爹欢喜,我也跟着满意。”   明观鑫道:“人心复杂,要遇见个良善正直的人实属不易。你去了京城那边,虽有祁郎君的照顾,但你也要小心着那些人。京都繁荣广阔,更是甚么人都有。”   萧元宝点头:“我记下了。”   “只是你的婚事,又得搁置。”   明观鑫道:“姻缘自有天定,没可心的人物,那般急着成亲做甚,倒是不如自己潇洒快活,我不比你和桂姐儿。”   两人说了好一通话,明观鑫才离去。   四月十八一日,萧元宝上了马车,与萧护作别,赶往京城去。   这一日,恰巧是祁北南出考场的日子。   萧元宝把车帘子卷得高高的,受春风贯吹整个马车,将衣摆也扬了起来。   他拾掇的简素,穿着暗蓝稳重的衣衫,收拾成了个已经成婚的夫郎模样。   原本白皙的脸颊子也涂抹得暗黄,还在脸上点了些影响美观的麻子。   秦缰见了他的装扮,都忍不得一笑。   萧元宝见着官道上的行人见着了马车里的他,也都立收回了视线去,颇有种被冒犯了眼睛的模样,他心头反倒是稳妥了。   得听秦缰说他们过去的时候花费了十四日,回来一个人骑马行程快,但也费了十二日。   如此远的路程,他又没有出过远门,即便身旁有秦缰,心里总也还有些不安稳。   不过接连行走了几日,一路上顺遂寂寥,他也就逐渐习惯,放宽了心,只想着能快些到了京城。   京都这头,祁北南出了贡院,回至落脚处,两人蒙头睡了足足一日。   次日一早,才回缓了精神。   在贡院里头九日时间,实在是憋得慌,出了贡院,人复才得活了过来。   这时间里,都没人去想去挂记成绩了,只想好生痛快的宣泄一番才好。   “会试当真是教人脱层皮。”   赵光宗摊在园子杏树下的摇椅上:“回想九日间的考试,我现在脑子都是糊涂的。”   祁北南笑道:“便是皇家的书院国子监出来的举子,进了春闱考场也多是拍脑袋的,你觉着糊,也是寻常。”   “既已考过,忧愁焦急,宽心肆意,成绩也都在那儿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不如趁着放榜前好生逛逛。”   两人在等榜的时间上,把京城的内城外城都逛了个遍。   中间还与罗听风和姜汤源吃了茶酒。   旁人心中牵挂着榜,祁北南掐着手指算,萧元宝能不能赶在出榜前抵达京城。 第86章   进了五月里, 京都的天气可见的退了春时的柔和,多了夏月的燥气。   白昼渐长,夜色见短。   天起了些暗色, 城中的高楼宇便早早挂上了通明的灯笼。   待着天边一片灰白时, 坊市间的灯笼尽数亮起,自高处望去,十二闹市街宛若金色的银河。   会试十五日出榜,明日榜单便会张贴于贡院外的围墙上。   祁北南负手立在皓月晚风之下, 他不晓得萧元宝究竟是哪一日出发的,只是算着时间,当就在出榜前后能来京城。   他看着夜色渐浓, 想着许是不能和小宝一同观榜了。   空气有些干燥, 夜里吃了好几盏子茶, 入了夜也没甚么睡意。   从屋子出来, 瞧见赵光宗屋里的灯也还亮着, 明日放榜, 估摸也是心头焦愁的睡不着。   祁北南未前去扰人, 自出了宅子。   他想去走走, 消遣一番。   不想刚出宅门,就见着一辆马车从巷子口驶进来, 祁北南潜意识的停下了步子。   这几日里,他没事就爱出来看看, 瞅见马车进巷子,都要偏头看上一眼, 这朝形做了下意识的动作。   马车渐近, 坐在车头前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的少年面孔, 不是秦缰是谁。   祁北南心中一喜,连忙从宅子前的阶梯上迎了下去。   “吁~”   秦缰看见宅子门口的祁北南,欢喜的喊了一声。   “郎君!”   祁北南面间有笑:“怎这个时辰进城来,不是嘱咐了夜里不赶路的么。”   “哥儿说明日就出榜了,若在城外耽搁一夜不划算,便加快了行程,今儿夜里入了城来。”   祁北南赶忙去车子前,正要掀开车帘子,一只手倒是先他一步自里头掀开了车帘。   立时一张黄焦焦的小脸儿落进了眼睛里。   祁北南一惊:“怎面黄成这模样?可是赶路辛劳过度了?”   萧元宝忍不得一笑:“再累也累不成这模样,这是我自个儿涂抹的,如此方便赶路。”   祁北南胸口微松:“就你鬼主意多。”   话罢,他伸手去牵住萧元宝,快俩月没见着人了,心头不知多想。   萧元宝正想借着力从马车上下来,不想祁北南握住他的胳膊,顺势圈住了他的后腰,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去。   初夏的京城,祁北南衣着的单薄。   他按在他胸口上的左手,清晰的感受到了结实紧绷的肉躯,与自己发软的皮肉是全然不同的。   萧元宝心底一颤,手指微屈,耳尖发红。   “瘦了。”   祁北南放在他腰间的手轻轻的捏了一下,得出如此个结论。   萧元宝连忙道:“只是正月里吃起来的肉少了。”   “身形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瘦的。”   祁北南一笑:“你欢喜清瘦一点,这样也好。”   说罢,他唤了到京城时新赁的妈妈和门房出来,把行李都收拾进屋去。   又让秦缰好生去歇息,来回折腾了三趟了。   萧元宝先进屋洗了个脸,去与赵光宗打了个照面。   两人没说几句话,赵光宗料想他赶路来已很是疲乏了,没久拉着人叙旧。   萧元宝这才得回了屋,一屁股坐下,就再不想动弹了。   他头回赶这样久的路,新奇罢了,只觉得当真是个累人的事儿。   终日里屈在马车里头,小腿肚子又酸又胀,脚也肿了起来。   在驿站客栈落宿,又不大睡得踏实,当真是受罪。   萧元宝正捶着自己的腿,祁北南便提了个食盒进来。   跟着,新赁的妈妈又送了一大桶热水。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只怕一路上都没好生吃。”   萧元宝瞧着食盒盖子打开,取出来一碟子辣炒兔子肉,一碟子豆腐小菜汤,还有一碟酱菜,配得一碗粳米饭。   香喷喷的,好似刚出锅一般,本是没甚么胃口的萧元宝嗅着味儿,顿时觉得胃有些发酸。   “将才教人去食肆里头买的,趁热吃些。”   萧元宝取了箸儿,大口的往嘴里送饭菜。   “这食肆的味道真好,兔子肉半点不觉腥臊,入味得很。”   “吃得贯就多吃些,我和光宗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没在家里吃,也叫的这家食肆的菜。”   祁北南道:“这间食肆不大,尝着味道家常,倒是好送口。”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意外道:“京城可真好,这一夜了,也还能在小食肆叫到菜吃。”   祁北南笑道:“京都繁华,人口众多,各行各业角逐比咱们的小县城中可激烈得多,宵禁以前,街市上的铺子想买甚么都买得到。”   萧元宝眼睛亮堂,他在京郊外的高处就见着京城这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待着进了城,只以为时间凝滞了一般,夜深了,街上的人却还多如牛毛,全然是县城元宵佳节灯会才有的盛况。   他瞧着街边的铺子干净整洁,卖甚么的都有。   巷子七通八绕,宛若迷宫;建筑巍峨精巧,鳞次栉比。   街道宽敞,行过的宝马香车能教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去。   俨然就是个富贵金窝子。   “你欢喜,得空我引你慢慢逛便是。”   祁北南取出一只洗脚盆,倒出了新送来的热水,往里头倒了些玫瑰盐。   他在萧元宝身侧蹲下:“泡泡脚身子会舒适许多。”   萧元宝正想放下筷子,祁北南却止住了他的动作:“你只管吃你的。”   他抬起萧元宝的脚,轻轻同他脱了鞋袜。   只见两只原本没甚么肉的脚肿胀了起来,将皮肉都撑得有些平展了。   祁北南不免有些心疼。   “我自己来就好。”   萧元宝面红,不好意思的想把脚往后缩,却教一只大手握着纤细的脚腕动弹不得。   “不要乱动,待会儿把脚盆踢翻了。”   祁北南试了试水温,再将握在手间的脚泡了进去。   水温微微有些高,没到了小腿处。   萧元宝长吸了口气,觉着好生舒适。   祁北南见着他圆了眼睛,这才起身擦了擦手,由着他先泡会儿。   萧元宝吃饱了饭,安然的靠在椅子上,微眯起了眼睛。   在路上落宿的时候也泡脚,可都不如这回泡的舒坦,到底还是到了家安稳着才好。   祁北南过去瞧了瞧,见着差不多了,取了帕子与他擦干了脚。   “你不惯长时间坐马车,腿和脚都肿了。我给你捏一捏。”   祁北南说罢,便矮身将萧元宝抱到了软榻上去。   萧元宝落到榻子上,连忙便跪坐着:“哥哥写字的手,怎能做这些事。”   祁北南在他旁侧坐下:“手还分什麽做得,什麽做不得。那泼粪的手岂不是不可拿筷子吃饭了。”   萧元宝抿了抿嘴。   祁北南道:“我又不是旁人,怕什麽?”   他看着萧元宝的眼睛:“你不想教你夫君给你捏脚么?”   萧元宝闻听夫君二字,心头像是扫过一片松软的羽毛一般。   他耳尖烧得厉害了些。   微顿了片刻,还是坐正,将脚伸了出来。   祁北南嘴角微扬,握住萧元宝被泡得发红的脚,将人往自己身前带了一些。   萧元宝的肤子白皙,小腿曲线流畅,总得是纤细的,尤其是脚腕,他一只手完完全全可以包住。   可他又不是全然瘦削,身体上是有肉的,如此倒更是肉感可爱。   指腹按压在细软的脚心上,觉着好似在按压面团一般。   他轻轻的揉捏着,目光不明,克制着一些封禁了很久的冲动。   手捏过酸软的小腿肚时,萧元宝浑身跟过电了似的,既觉得很舒服,又觉着祁北南的手掌比方才泡脚的水还烫。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眉如墨,目似辰,一张脸宛若画师费了好一番心力才描摹出来的成名作。   瞧着如此一张脸,足已教人的心安定不下来。   偏生这人还顶着这样的脸,低头与他认真的捏着脚。   萧元宝只觉得羞赧得厉害,又很是贪恋这样的偏待。   祁北南闭门出去的时候,萧元宝浑身松快了好些。   身子舒坦,睡意也起了。   他展动了一下身子,预备去把烛火灭了。   走近窗前,红烛爆了灯芯,像冬月里拿在手间耍的小烟花一般。   萧元宝眼睛一亮。   灯芯爆,喜事到,明日定有好彩头。   “郎君,这等粗活儿我来吧,水教我去倒。”   祁北南放低声音:“你再送些水到我屋里,不消太热。”   萧元宝听见外头的说话声,耳朵竖起来,有些迷惑。   先前抱他的时候,他分明在他身上嗅到了湿漉漉的澡豆味道,显然是才洗过了澡的。   怎又还要冲凉?莫不是与他按脚起了汗?   萧元宝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早知就教他少按一会儿了。   翌日,清早,祁北南萧元宝和赵光宗收拾了妥当,一同前往贡院外看榜。   祁北南念着萧元宝赶了路,本是想稍晚些再出门,不想起得却比他还早,人怪是精神。   大日子,萧元宝浑身扎得慌一般,想多睡一会儿也都自然的醒了过来。   巳时张榜,不到辰时三人就一道出发了。   春闱放榜,必定是拥挤,早些过去占上个好位置,能早点观榜。   “宝哥儿,你一会儿可得看好阿南。”   赵光宗笑与萧元宝道:“我听闻说京都民风开放,可行榜下捉婿之风。”   “阿南品貌好,一会儿再中榜,那不得教那些人拉了做女婿去。”   赵光宗道:“我与阿南等榜这些日子,在外头闲逛,可瞧见了好多热闹。有比武招亲的,有抛绣球选婿的。”   “小娘子蒙面在高楼上,一身红衣,怪是惹眼。瞧着稀奇,便驻足看个热闹。那小娘子眼睛可好,绣球直往阿南这头丢咧。”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还真有抛绣球这样的事?我只当是说书人编纂的故事。”   “是真的,我也是头回见着,心头稀奇的紧。得听是京城富商,还特地修建了一坐绣楼抛绣球,真真是富贵奢靡。京都不愧是京都!”   萧元宝眼睛不由得望向祁北南,低低问了一句:“那哥哥接了么?”   祁北南道:“你听他胡言,我都不曾站进绣楼划线的范围中。”   “再者我已经定了亲,前去凑甚么热闹,不是误人么。原是人家要抛于我前头的一位俊秀郎君的。”   萧元宝听得祁北南当着旁人的面,公然说他已经定亲,哪怕是在熟悉的赵光宗面前说,心里也怪是美。   他又眉眼舒展,与赵光宗道:“我晓得了,是赵三哥哥想去接绣球,可又不好意思前去,便拉着哥哥一同。”   “我哪有那样的心思!”   赵光宗连忙否认了去,转又摇了摇头:“你俩啊,真是没人离间得了一分。”   祁北南嘴角扬起了些笑,不动声色的牵住了萧元宝的手。   三人到贡院外头时,距离放榜的时间还有一炷香,这头却已是车马堵塞,人头攒动了。   幸得是不曾乘坐马车来,否则他们的车子还不知道停在哪里才好。   萧元宝见着布榜栏前有四个官差,拉了一条线,不教观榜的人贴到榜栏前去。   以前也不曾有这样的规矩,只因一年放榜,有个屡试不中的考生见着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发了癫狂,冲上去将榜给撕烂了,害得后来的人都没得榜看。   至此以后,便会有官差守着榜。   三人挤去了前头,静待着出榜。   倒是没久等,礼部布榜的官差提前一盏茶的功夫携了红榜前来。   萧元宝瞧着官差手中曲卷做圆筒的红纸,心中突突的跳,没来由得绷紧。   反是祁北南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在他耳边道:“别紧张。”   萧元宝回看了祁北南一眼,后知后觉自己手心在出汗,他有点想脱开手,祁北南却捉着他的手不放开。   广袖遮挡住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人又多,也没人留意两人的亲密,他凑上前小声道:“有点汗。”   “不要紧。”   萧元宝抿了抿唇,正要张口,乍然挤上来两个男子,一下子将他挤撞到了祁北南身上去。   祁北南见势,伸手把他护在了怀里。   “张榜!”   礼官一声郎唱,旋即官差便动作迅速的将红榜张贴到了告示栏上。   人群立骚动了起来。   萧元宝看着尚未张贴平展榜,率先露出了一甲的前几个名次。   他呼吸骤得一窒,霎时紧攥住了祁北南的衣角。   萧元宝还有点傻傻愣愣的,他回头看向祁北南,道:“榜上当不会出现同名同姓之人吧。”   祁北南好笑:“不是没可能,为此你得仔细看看名讳后头题写的是何处人氏。”   萧元宝还真又看了两眼。   春闱红榜,中榜名单。   一甲第三名,祁北南,磷州岭县人氏。   许是教巨大的喜悦冲得头脑晕乎,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也或是这些年观了好些次榜单,渐渐也稳重了,两人都没有在人群之中大喊大叫。   可握在一起的手却比方才明显的紧了许多,两人心间的喜悦与激动,也只有彼此深刻的感受到。   两人未动声色,从前往后将榜单仔细的看了一遍。   其间看见了姜汤源,也看见了罗听风,却迟迟不见赵光宗的名字。   直至把榜单重新看了三回,一样不曾见着,大家心里便都有了数。   这回岭县过来的举子,只中了两个。   全国统一的考试,县里能一次性出两个贡生,已然是极其难得。   祁北南拍了怕赵光宗的肩:“总还会有机会,无需气馁。这个年纪考至此,已是十分难得了。”   赵光宗道:“我晓得的,一回就中的凤毛麟角。中举且是吊尾中,这般又迅速春闱,我晓得自己的火候不到。”   他微只失落了片刻,这样的情绪在见着祁北南中榜时便烟消云散了。   倘若自己这回真的中了榜,高兴归高兴,心中总会觉着底气不足。   仿佛一脚踏入云端一般,不够脚踏实地,如此必然要跌大跟头。   他心中很想得开,家里也不曾与他会试的压力。   “你如此想,心性便是已经有所修成,这比成绩更要紧。”   赵光宗一笑,转与祁北南像模像样的拱手做了个礼:“阿南,恭喜!”   祁北南好笑:“谢了你的喜。”   “这位郎君中了!不知高姓大名呐!”   这头话音刚落,就挤过来两个耳朵灵,眼睛尖的商户,围着祁北南问询。   “郎君才貌俱佳,当真是难得才俊。”   “我家小女二八芳龄,相貌娇美。瞧着与郎君十分夫妻相。”   萧元宝微怔,他以为赵光宗是戏谑他说的笑话,不想还真有商贾蹲守在此,见着有人中了榜就来捉婿了。   他庆幸方才没有得意忘形的喊叫。   祁北南倒是维持着沉稳,他在两名商户前不疾不徐的抬起紧扣的两只手。   “多谢美意了,已然定亲,磐石不转。”   萧元宝两颊发红,见着商户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故作镇定,打直了腰背看了过去,道:“二位眼光与我一般好,只是不巧我抢先了。”   两个商户见此,只好作罢了去。   看罢了榜,三人正欲离开人群出去,又撞见了罗听风。   这书呆子满面春风,是难得的没握着书本也有如此欢喜的神态。   两厢说了几句,又道了喜。   挤出榜栏,又遇见了马车上拿着帕子捂着鼻子姗姗来迟的姜汤源。   祁北南倒是见怪不怪了,这人就是如此,以前书院读书的时候便是屡迟到的人物。   “如何,二位如何?”   姜汤源左看一眼祁北南,右又看了一眼赵光宗。   再又挪回目光看了一眼祁北南,瞧着他牵了个眼生的小哥儿,不由得稀奇。   “榜上现了你的名字,第十二名。”   祁北南先与姜汤源说了他的榜,不教他着急,再道:“我侥幸也是中了榜。”   赵光宗恭喜了姜汤源,笑着说:“我还得回去多修炼几年。”   姜汤源顾不得高兴,先同赵光宗做了礼,宽慰道:“来日方长,我也是第二回春闱了。光宗兄文采不低,千万别气馁。”   “我心中看得开,倒是不觉多失落,反倒是生得了更多斗志,这趟京都不白来。”   姜汤源见赵光宗如此豁达,倒是又高看了他一分。   “想必这位便是祁兄常有谈及未婚夫郎了吧。”   说罢成绩的事,姜汤源看向萧元宝:“祁兄也不说介绍一番。”   祁北南笑了笑,与萧元宝介绍了姜汤源。   “说来也缘分,咱们村上的平庄,便是姜郎君家的产业。姜老相公以前在县里任过县公。”   萧元宝微感意外,同姜汤源行了个礼。   姜汤源道:“一路上总听祁兄说起哥儿,先前虽未曾见,却已好口福尝到了哥儿的手艺。今日得见,瞧来不仅是位手艺高超,且还灵秀的人物,不怪祁兄百般挂记。”   萧元宝做不好意思的模样,答的得体:“如何受得郎君这般夸赞,郎君不嫌我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手艺已是难得,还得深谢郎君一路对我哥哥的照顾。”   后头缓缓又上来一辆马车,车子停稳,下来的是姜汤团。   他与姜汤源一道来看榜,不想人多,马车拥堵,车子便被堵去了后头。   这朝来,就见着姜汤源在与祁北南还有一个眼生的哥儿在说谈。   他轻凝了一眼旁侧笑着看三人说话的赵光宗。   许是那头的人也注意到了目光,便回过了头来。   四目相对,两厢又迅速的移开了视线。   “阿团,我这回可算中了!”   姜汤源见着迟来的姜汤团,连忙过去,将他拉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道:“北南兄还中了第三名,只是可惜了光宗兄这回与我上回一般。”   姜汤团同几人行了礼。   “常言,胜败乃兵家常事,科考亦是如此。赵郎君是上进之人,厚积薄发,这回便是不中,来时也有得是机会。”   赵光宗连忙回了个礼:“多谢姜公子开解。”   姜汤团嘴角轻轻扬动了一下,转又与祁北南道了喜。   接着又介绍了萧元宝和姜汤团相互认识。   祁北南倒是愿意引荐两人相识而多说几句。   昔年,萧元宝交好的官眷屈指可数,姜汤团便是其中之一。   两人常有通信,萧元宝那时候识字不多,许多也都是他代劳所书,两人的交情,他自是格外的深刻。   如今再会上,若能重拾情谊,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87章   五月上旬出了会考成绩, 不得喘息,中旬上榜的贡士便要继续前去参与殿试,面见天子。   如今科考尚未改制, 贡士参与殿试时也是有一部分考生会落榜。   而只有过得殿试的考生, 才能真正获得进士出身,受吏部和礼部协办分派官职。   然几年后,皇恩浩荡,加重礼遇读书人, 凡过春闱者,皆可成为进士。   殿试不再有落榜考生,只是走个过场, 由皇帝重新对春闱考试排名罢了。   不过凡是盛极一时后, 都会走向下坡路。   随着科考取用的读书人愈发多, 冗官冗吏, 读书人便愈发得不值钱。   以至于后来进士以下之人无官可做, 便是中了进士, 也得等官。   那些没有门路的进士, 中榜时本就已经年逾四十, 生是等到两鬓斑白方才得个小官儿做。   不乏有进士没有官做,另谋生路的。   后新帝登基, 罢黜了不少德行有亏的官员,外又裁减了庸碌之辈, 缩紧了科举录用人数,提升了科考难度;   逐年下去, 方才又恢复了读书人的价值。   人生浮沉, 读书人的前程亦然。   生对了时候,处处都好;生错了时候, 处处都受制。   再说回,此次春闱中榜共计一百二十人,依照往年来看,最后能中进士的当有八十人左右。   也便是说此时风光无限的贡士有四十人将来年再来。   祁北南倒是并不慌,他春闱一甲。   若在殿试上不曾失仪,口出恶言,又或是生事,成为进士是很稳妥的。   只不过排名如何,也还得下点功夫。   回到宅子处,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喜官差便敲锣打鼓的登了门。   所过程序和中举时相差不多。   萧元宝倒是处理的更为得心应手了些,撒了一波喜钱与围观的百姓后,又与报喜官差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官差进宅子吃口茶吧,劳得辛苦一趟。”   官差轻车熟路的收了钱,瞧了一眼门头,只道:“多谢,只还走下家。”   说罢,便引着报喜队伍去了。   萧元宝见报喜官差面上虽带着客气的笑,但却是淡淡的,与之中举时县里的报喜官热络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在门口受祝贺的三人也都瞧在了眼里,不曾张口说甚么,也未挂脸,先大方得体的打发着前来讨喜的人。   报喜官态度淡归淡,可敲锣打鼓的,队伍如长龙,人数可比县里的多得多,看着更是气派。   所经行的坊市街巷,内里居住的人都晓得附近有春闱中榜的贡士,开门出来瞧热闹的多。   京中富贵,可并不乏穷苦之人和庸碌寻常人家,为此得闻报喜官差的声音,前来讨喜钱的人只多不会少。   报喜官差走后,萧元宝再撒了三回喜钱,这才回了宅子去。   “这都中了贡士,怎道是教人觉着还不如中举那般荣耀。”   赵光宗进了宅,闭了门,这才说出心中的疑惑。   萧元宝也道:“是啊,那官差收银子倒是快,却没见多一点笑脸。”   祁北南见着发恼骚的两个人,道:“会试的报喜官只负责前来报喜送物,他们是不晓得所报喜之人是甚么名次的。”   “他抬眼瞧了咱们这住处的门头,见着并未有牌匾。落府为官舍,落宅为民舍;咱既非府又非宅,他们这些门道人一下子便猜出咱们是地方上前来的考生,赁宅住在此处的。”   “又说明了咱们在京中未有甚么登台面的堂亲或是表亲,他们如此态度也是寻常。只是不热络,也捉不出他的错处。若是拎着他们这点态度就发作,反而会显得我们小气,不体谅报喜官差的辛苦。”   萧元宝眉头紧凝,不想京城这头人情竟是如此复杂,人心冷暖也忒明显了些。   祁北南宽慰两人:“好了,进屋瞧瞧贡士所得吧。”   闻言,两人转又打起了精神来,一道进了屋子。   启了描金红匣,内里有一块银制的贡士令牌,老样子,一应的文契。   除却所书的纸张比中举中秀才时的更好一些外,没旁的太特殊的地方。   更教人意外的是,此次竟然没有产业的奖赏,独只有一套墨宝,一对五两重的金元宝,再者就是一只御窑所产的君子瓶。   萧元宝不可置信,将空了的匣子又抖了抖:“没啦?”   祁北南好笑:“会试中榜后,就不单赏产业财物了,多还是呈现地位二字。”   “你墨宝,宝瓶都是御赐之物,不是拿钱能买到的。于遍地都是勋贵世家的京都来说,这是比产业财物更难得的赏赐。”   萧元宝闻此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那可得置个上好的架子把宝瓶和墨宝供起来,每日擦拭一遍。”   过了两日,赵光宗收拾了行装,动身返还了岭县。   他不曾中榜,留在京城也无事,便想着早些回去也好将祁北南中举的好消息带到县里。   清早,两人将他送出城门。   虽是别离教人心中有些惆怅,可想着总算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又别有些欢愉。   晨风迎面,吹得人怪是舒坦。   祁北南看着身边的萧元宝,心神一动,与他道:“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便握住他的手,将人引去了只可通人,连车马都过不得的小巷子里。   萧元宝心生好奇,随着祁北南的步子穿行了两条街。   正是觉着京都这样逼窄的小巷子很有趣味,两个人并行会蹭住彼此的衣裳,怪是亲密,忽的,两人从巷尾钻出,便入了一片银杏林中。   只见宽敞了的街市夹道上一排溜儿都是腰粗大小,笔直冲天的银杏树。   新长的银杏叶子郁郁葱葱,如小扇子一般一边挨着一片,风里都是一股清新的味道。   岭县少银杏,萧元宝见着这么一条街的银杏树,觉得很稀罕。   他仰着下巴看着日色下的葱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 不敢想秋时银杏叶子金黄,此处是何其景色。”   萧元宝两眼亮晶晶的看着祁北南。   “街市边有不少茶楼酒肆,都是冲着一条街的银杏树为噱头揽客,四季此处都有景,生意很好。”   萧元宝道:“秋月里要是还能在京都,我倒也想来吃茶看一地的金叶子。”   祁北南就知道他会喜欢,跟往前一样。   在京城居住时,他少有出门,出来时,多也是来此处。   他们曾并肩在此走过四季。   看过银杏发芽,枝繁叶茂;也看过银杏结果,杏叶纷飞;再还见过叶尽雪来,银装素裹。   只那时萧元宝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好似总不能开怀,教人看着心疼。   彼时曾也想,他是不是并不喜欢自己。   如今再次行走在这条银杏道上,祁北南不禁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出今夕是何夕。   萧元宝东瞧西看,半晌没听见祁北南答话。   回过头,就见着人在原地看着他,却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可是在担心殿试?”   萧元宝走到了祁北南跟前去,见他神色不大好。   也是稀奇,是他要带人来此处的,来了怎反倒是不见欢喜。   祁北南看着身前的哥儿,忍不得伸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小哥儿眉眼明媚灵动,何处见感伤。   祁北南倏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转握住了萧元宝的手。   “我不忧心殿试,我只是……”   半晌后,祁北南吐出几个字来:“只是很庆幸。”   他把萧元宝抱进怀里,真切实际的感受,教他惶恐起来的心安稳了不少。   萧元宝觉得祁北南有些奇怪,他问道:“庆幸什麽?”   庆幸,庆幸还能再次拥有你。   祁北南心中这般想,不可这般答,只道:“庆幸许多事情,譬如金榜题名,譬如你在身边……”   说罢,他松开了些萧元宝,却又不教人完全脱离怀抱,如此虚搂着他的腰,让他看着自己。   “小宝,待着这头的事情料理妥当,一切都稳定下来。”   “来年百花盛开,春和景明时,我们便成亲吧。好不好?”   萧元宝闻言,微微一怔。   虽是知晓有婚约的存在已然多时了,可真正的说成亲却是两码事。   他此行前来京城,也是带着他爹给的任务的,便是探探祁北南的口风,看他想甚么时候成婚。   路上他闲散得无事,便想些有的没的。   想了许多说辞,可也没想出一个对薄面皮十分友善的由头来。   这几日又受京都的繁华,中榜的喜悦冲的飘忽忘情,早把探口风的事情抛到九霄外了。   倒是不想,到底还是祁北南自行先开了口。   萧元宝没甚么准备,祁北南说的突然,可心头的惊喜是不作假的,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他微垂着眸子,躲开了祁北南灼灼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想想又觉着不够郑重,怕教祁北南觉得他很勉强,复又张口:“好。”   春月里暖和,成亲是极好的。   而且,他也想和他成亲,从住在一个屋檐下,变成睡在一张塌上。   心中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他一怔,旋即一张脸又红又烫。   祁北南说要成亲他没觉得多害臊,倒是教他自个儿的想法给臊着了。   “不过,不过也得先告诉爹爹一声。”   萧元宝心虚,言着旁的来抵消心头的臊:“要教他也答应了才行。”   祁北南一笑,见他愿意答的欢喜,心中无比充盈。   昔年,他于亡故父母的挂念,于情爱的所有寄托都放在了这个未曾蒙面而有了婚约的小哥儿身上。   他只记得,初次见他的时候,即便是他并不多光彩照人,可他就是喜欢的。   前世他也问过他,愿不愿意和他成亲,他也答愿意。   不过不同的是,彼时他觉着萧元宝是出于没有更多选择的愿意;   那时候他性子内敛怯弱,都不敢看他,也不敢与他多说话。   或许他愿意,是因着有个机会离开秦氏把持着的家。   而今,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愿意,两者结果相同,可意义却大不相同。   倒也不是他吹毛求疵,只是对于萧元宝,他总也会思多想多,变得不沉稳起来。   就好似他此时还问:“这是自然。不过要是萧叔不答应怎么办?”   “爹爹那么喜欢哥哥,怎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如今哥哥中了贡士,他只有更喜欢的。”   祁北南痴缠着说:“那假使他就是不愿意呢,你会怎么做?”   萧元宝眸子发圆,堂堂一甲贡士,预定的进士大相公,怎能问出这般幼稚孩子气的话来。   不过倒也不是头次见识了,不会再觉着是教鬼上了身。   他道:“爹爹不愿意哥哥就去让他愿意啊,又不是我不愿意,作何还要问我怎麽做。怎么做都好,左右是做不出来无媒无聘,携带细软与人私奔的事情来。”   祁北南笑容变盛,他捏了捏萧元宝的脸,怎么捏怎么可爱。   “我们小宝长大了,不好骗了。”   萧元宝长开抽了条,脸颊子不似小时候那般肉团团的捏着也不会觉着不适,如今脸蛋儿肉紧实了,捏着便有些不舒坦。   他轻拍开了祁北南的手,转也要去捏他的脸,然则不曾捏到,却教他偏头亲了手指。   祁北南的唇微凉,触感柔软。   萧元宝食指顿时像过来一阵电流一般,教他浑身酥麻,耳尖又红又烫。   祁北南见人呆怔在远处,忍不得笑:“这样也都不行么?”   萧元宝红着脸背转过了身去,手指屈得紧紧的,眸子忍不得乱动。   倒也没有不行。   殿试于五月十六一日举行。   天不亮,祁北南便坐着赁来的马车,赶往宫门口去。   京都地广,分皇城,内城与外城。   自外城至宫门口,便是车子不曾拥堵,一路畅通,那也得要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能到。   偏京都人口密,上朝时辰早,天不亮出发,街市上不少铺子也都拾掇着预备开门了。   虽不如白日拥堵,却也甭想快马驱车。   为此住在外城,要进宫上朝的官员,可谓是苦不堪言。   祁北南以前也没少吃这苦头,初来京城会试时,便是贪图住宿价贱,住在了外城上。   待着考试那日,当真是赶路赶得人心慌。   时下来京都考试,他便学聪慧了,多费些银钱,一早将住处安排在内城边缘上。   即便如此,到宫门口也得一炷香的时间。   他到朱红肃正的宫门前,外头已经停等了几十个贡士。   罗听风早早的到了,正靠在马车处翻着书,书页翻得快,看进心里的东西却不多。   见着祁北南来,立合了书本,与他低声寒暄了几句。   毕竟是头回面圣,他们这般地方上来的考生,连几个大官儿都不曾见过,骤便要面见天子,再是心性沉稳,难免也会有些紧张。   反观那些本就生在京都的贡士,或是州府上出自官家的儿郎,谈笑风生,便要松愉得多。   祁北南与罗听风简要的提点了两句一会儿殿试的规矩。   姜汤源才姗姗来迟。   他前脚到,后脚礼部官员便拿了册子,点名整队,要进宫门了。   一时间正在交头接耳的考生们都肃正起来,念一个名字,答一个到。   排队的位置是按照春闱名次来列的,祁北南为一甲,站在第三个位置上。   站在第二位置的贡士瞧见站至他身后的祁北南,瞅了他一眼,犹觉器宇轩昂;又转头瞅了为首的会元一眼,芝兰玉树。   他唇角明显的下瘪了一些,默默的将携在袖子里的一面小镜塞了回去。   时辰到,礼官宣读了进殿受试的规矩后,朱门启,一行贡生方才随着引路的官员入。   汉白玉的石柱,金碧辉煌的楼宇,贡生不敢东张西望,可还是被所过之处的建设所震撼。   行至太和殿,身子在冷吹的晨风中也起了汗。   身着金纹龙袍,头戴冕旒的皇帝已在殿中。   开德帝已至中年,腹微腆,威严雍容,不难瞧出年轻的时候亦是个相貌端方的皇子。   考生依礼叩拜,皇帝简说了两句,时辰差不多了,便让入座。   殿试由皇帝亲考,不设考官,此次选用了内阁大学士两名,六部大臣六名,以及御史监试四名。   考验也不似此前的任何一场考试那般关在狭小的号房中答卷,太和殿中设桌一百二十张,考生便如此光喇喇的落座其间应考。   周遭穿行着十几名朝中大臣,更甚皇帝也在殿中行走,观看考生答卷。   头回前来的贡生坐在其间,简直如坐针毡,后脊生汗,竟是不如在那巴掌大的号房之中屈着。   如此心中倒是还安宁不少,可静下心来应考。   不似这殿试,答着答着身侧便多了个人,不知是大学士,又或者是皇帝,且还近身站着,真教人心中惶恐不已。   殿试只考一场策问,当日交卷。   题目由皇帝钦定。   祁北南初次殿试时,心中也是惴惴,落座于位置上,也用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定神静心入了境。   其实殿试虽说是皇帝钦定题目,可考题少,题出的也并不刁钻。   于秋闱春闱那般厮杀过来的考生而言,当真算不得甚么难题。   这场考试,考得是心境。   为此头回殿试不过的贡士,大多二回就能过,再不济第三回也能过。   便道是一回生二回熟。   祁北南时下是第二回殿试,且不说他头回就过了,后做官参与的科举事宜实在是太多了。   在地方上做过巡考官,也在太和殿监过考,甚至还批阅过考卷。   眼下这殿试,实在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自若,也还装模作样的局促了一盏子茶的功夫,这才提笔挥洒如流。   直至身侧飘来一股龙涎香,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停至在了他的身侧,他方才稍有凝滞。   祁北南不曾抬头,只继续做着答。   身侧的人停了好一晌,方才行去别处。   交卷从太和殿出去,直至是出了宫门,许多考生尚且还未从殿试中回缓过神采来。   “如何?可还顺?”   祁北南出来与罗听风结了伴,人多,车马也多,他没瞧见姜汤源。   两人行至偏僻处,方才谈论考试心得。   “陛下出题巧妙,福惠学子。”   罗听风如此说道,他哪里敢直言皇帝出题并不难。   “只是天子威仪,初始我答得并不顺。”   祁北南道:“罗兄才学,定然不负皇恩。”   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宫中,皇帝亦是龙颜见悦。   “陛下欢喜,可见此次的贡士合陛下心意。”   总管太监与皇帝奉茶,主子高兴,做奴的也欢喜。   “朕瞧着一甲倒是都不差,文章做得好,是有才学功底的读书人。礼部不曾与朕胡乱选拔些不成样的人上来。”   皇帝端起龙井吃了一口,又笑与太监道:“且还个个儿相貌端正,姿容才学都好。”   今日从会元瞧下去,一甲三人,当真是眼前一亮又是一亮。   他喜爱这般有才学又好姿容的读书人。   说着,他道:“第三名那个,一手的字写得漂亮,颇有大家风范,倒是引得朕驻足观看了好一晌。瞧着年纪也不大,有此字迹,倒是难得。”   太监谨慎笑呵呵道:“这一甲的文章做得好,相貌好,字儿也漂亮。还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并非是老贡生,陛下这回殿试可有得愁咯。”   皇帝放下茶盏,心中也是好笑:“往年是愁不知探花点何人。实在是在一甲中选不出个相貌端正的,而今个个相貌端,也是不知如何凭断了。”   开德帝年轻时相貌好,他自有一双对美丑评判标准的眼睛。   点探花时,总有些固执之处,不肯点那般只是才学好而相貌平庸的进士为探花。   这出了宫门游街,总也少了些意味。   也是做皇子放荡不羁时,在宫外看过探花游街,见着高头大马,风姿绰约的红衣探花郎,实在是别有风雅。   后头登基做了皇帝,也爱设宴教探花郎作陪,歌舞怡情。   国事繁忙,千头万绪,若不教俊秀郎君,艳美佳人为伴,教身心松愉一番,只怕不是长久之相。   开德帝是为明君,但也颇有些自己的闲情爱好。 第88章   殿试成绩五日后即可出。   由礼部尚书主理阅卷之事, 自内阁、翰林院等多部门提调二十余人于文华殿参与批阅。   一百二十份考卷需从每个读卷官手上轮一遍,按照五个等次标注。   三日后,主理的官员将前十名呈递与皇帝, 由皇帝亲自阅卷排列名次。   前三名视为一甲, 四名至十名算作二甲中。   读卷官拆去弥封依次填榜,此榜便为金榜。   十五一日。   金榜布开,中与不中,一目了然。   “嗯……”   祁北南见着金榜, 沉吟了一声,随后与身边的萧元宝道:“倒是没有惊喜,亦没有意外。”   许是这几日间祁北南与他说应答得宜, 在殿试上发挥得不错, 进士是可稳中的。他心头有了一重保险, 来瞧榜便没那般紧张了。   但心中隐也有些期待, 毕竟会试祁北南的名次好, 若殿试被压去了后头, 未免教人觉着可惜。   真当是见着他的名字在一甲的第三名上, 尘埃落定了, 他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时下管甚么惊喜,又管甚么意外, 稳稳当当就教萧元宝心花怒放,两只眼睛亮得跟星星一般。   不过他生是咬着下唇没有做出甚么动静来, 教人发觉瞧到他们这头。   春闱放榜的时候他可是见识到了那些捉婿的厉害,又是拉又是拽的, 生是将那般落单又中榜的小郎君压去了马车上。   他暗自庆幸来了京城, 与祁北南一道来瞧的榜,否则人要教捉走了, 可真没地儿寻去。   先前只还是会试,这朝可是殿试后出的金榜,榜上的名字都是接下来的进士大相公了,是陛下亲许的要分派官职的人物,与贡士还是要高出一大筹的。   这朝要是教他们晓得了探花郎在此,怕是连人伦都不顾也要把祁北南给捉了去。   他们接着又看了姜汤源与罗听风的名次,两人皆未被黜落。   姜汤源在二甲十二名,罗听风亦在二甲,不过名次比姜汤源靠后,在二十二名上。   虽与祁北南相较次了些,可与芸芸学子来说,已然是十分难得的好成绩。   三人互相做礼道贺了一声,不曾说谈太久,毕竟天大的喜事,还得回去告诉亲友家眷,接待报喜官差。   约定了忙碌完这遭再行聚会,各先返还了去。   前来报喜的官差这回热络至极,马屁拍得格外响亮。   祁北南为一甲进士探花郎,殿试后得到的奖赏比春闱上榜的奖赏丰厚多了。   萧元宝吃初始瞧着一行报喜官端着匣子,抱着盒子,后头的还用扁担挑着个系了红绸大花的箱子,本还以为是送于几处的,直至都送进了他们的住处,方才反应过来尽数都是他哥哥的赏赐。   报喜官收到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与祁北南喜说道:“小官也不是头回做报喜官了,鲜少见着陛下与新科进士这般多的赏赐,足可见得大相公受陛下看重。”   祁北南道:“陛下如此隆恩,实乃教学生愧不敢当。”   萧元宝见那报喜官慈眉善目,与他奉茶的时候道:“陛下惜才,只不晓得可是此次高中的进士大相公们都得了这许多的赏赐?报喜官差岂非十分劳累。”   “能做报喜官是小官的福分,怎敢叫苦。”   报喜官道:“只祁大相公与哥儿许不晓得,这海量的赏赐独只一甲进士方才有。二甲三甲的进士哪有这般多。”   萧元宝听此,心头不由更欢喜了些。   祁北南知晓开德帝的秉性,今年一甲进士都是相貌端正的年轻人,他心中高兴,愿意多赏些东西下来。   报喜官略微吃了口茶嘱咐祁北南翌日进宫前去参与传胪大典后便去了,没久留着。   萧元宝欢欣鼓舞的跑进屋去看赏赐。   他最为喜爱的便是中榜后拆看封赏这一环,名誉地位那是长久的东西,且初始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但这些送来的奖赏确实实打实。   首先,一套大红锦制进士服配以乌纱帽,连蹬在脚上的靴子都有。   其次,是一匣子的文契,自又是进士令,警书等物。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此回的令牌上刻做得有大大的探花二字,边缘又一行小楷,记录了哪一年中得榜。   萧元宝觉着这块令牌可比先头所得的都要气派许多。   再来,墨绿布盒装了白玉如意一件,玉骨折扇两把,青玉透雕梅花纹花囊。   “陛下似乎很爱玉器。”   祁北南道:“君子如美玉。”   以前开德帝召着翰林院姿容好的进士陪宴,酒吃得微醺,与从旁侍候的他如此说的。   接着萧元宝又启开了那只抬进来的大箱子。   内里竟然全数是些锦缎料子!   数了一数,竟然足有十二匹。   萧元宝瞧着这些料子的花色,制工,无一不是精湛的。   他觉得每一匹都好得很,全然胜过往前在布庄见过的好料子,即便连那般取巧的挽月纱,放在这些上好的锦缎里头,也显得轻浮取巧了。   他倒是喜欢这赏赐得很,只……   “哥哥是进士,陛下赏一箱子的笔墨纸砚倒还合乎情理,怎赏如此多的衣料?”   祁北南好笑:“穿鲜衣,骑怒马,许是陛下眼中好儿郎和当如此。”   “陛下倒是十分体恤,比那些吊书袋的老夫子要通情达理太多了。”   萧元宝如是想着。   祁北南笑了笑,自后身拥住萧元宝,浅声问道:“高兴吗?”   萧元宝的脖颈被祁北南蹭的有点痒,他点头。   怎会不高兴,他的郎君不仅是新科进士,还是探花郎,多少人能有他这样的运气。   便是连话本里此般故事也都是动人心弦的。   祁北南下巴贴了下萧元宝细软的侧脸颊:“你高兴我便高兴。”   “明日你到街上去瞧我游街吧。”   萧元宝偏头看向祁北南:“我自是要去瞧的。方才已经喊了秦缰去安华楼定了个好位置,外在采买些鲜花回来,明儿你游街经行安华楼时,我定然能将鲜花掷在你身上。”   昔时新科进士参加完传胪大典后,自太和殿出来,返还家中的路上,因街市上有许多观瞻新科进士的老百姓,十分热闹。   闺阁子见新科进士郎相貌英俊,风采卓然,便将手帕香囊投掷于新科进士身上,后逐渐形成了习俗,一甲进士便要骑着马于内城主街游街一圈。   不过因看热闹的老百姓多,又能往新科进士身上投掷香囊扇坠儿,由此而生过事端。   那起子心思歹毒的人嫉恨新科进士,便将尖锐硬物塞在香囊之中,将人砸伤了去。   后头朝廷便下令不可投掷香囊,改做了投掷鲜花,且只得在安华楼一片儿。   祁北南点头说好。   接着,两人又与家里头捎了信儿去。   虽礼部也会与州府送金榜的捷报前去,州府得了讯息再行下发到县城,家里人会得到这头的消息。   朝廷快马加鞭,速度比他们的信件要快许多,可到底还是家书更体己些。   萧护得到祁北南高中进士的消息时,已是六月的事了。   县城学政府外布了大红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今年县上出了探花郎,且还高中两名进士,县学围观的学生十分多,很是艳羡。   赵光宗、马俊义,以及前时与祁北南同窗交好的学生们纷纷书信传于京中,聊表祝贺。   萧护在村里头更是得脸,简直如同大老爷一般,逢人便同他道贺祝好。   不说里正,村中的乡绅耆老,见了他亦是点头哈腰的好不殷勤。   就连五月里新上任的县公老爷都下了帖子要请萧护吃茶。   萧护应酬不来,便推了去,言说待着探花返乡时再行拜访。   原一个沉默寡言遭人惧的猎户,这朝竟是成了如此光耀人物。   萧护欢喜不已,不光是在村上得此殊荣,更是高兴自家里出去的孩子能如此出息。   他拉着赵光宗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教邮驿送给祁北南和萧元宝。   城中几户与祁北南和萧元宝有来往的人家俱欢喜,从外头回来的秦镖头满面红光,得晓祁北南中得探花,心中百般得意自己眼光好,教自家小子早早的跟了个有大前程的人物。   这些也都是县里得晓祁北南高中后的总总欢喜事了,且说回京城这头。   十五日一早,天不亮,祁北南便早早的起了身。   今日要进宫参与传胪大典,面见天子,极其庄重,半点都马虎不得。   起身时,立取了热水用平时都舍不得开的香胰进行沐浴,上好的牙粉漱口,盥洗。   擦干身子,着里衣,再行换上昨儿夜里挂在香炉子前,做了一夜熏香的进士服。   束了发,蹬上靴,已有八分春风得意之相。   萧元宝端着早食,放在外屋的桌子上,撩起竹帘进来时,见着屋中身形高挑的进士郎一时间看痴了眼。   祁北南身段本就如青松苍劲板正,一身料子极好的进士服落在身间,两厢得宜,谁也不低配委屈了谁。   他年岁算不得大,可打十余岁少年时起就爱着那般暗色沉稳的衣料,几乎不曾着鲜亮的颜色,更何况于进士服这般正红的衣袍。   便是这身袍子不曾有地位荣誉的象征加持,祁北南的体态,相貌,着上这衣袍,亦是难得的出众。   再添进士服的高意,更是教人心神动荡。   丰神俊朗,大抵上便是此般景象了。   虽是瞧了十余年的人,十余年的面孔,萧元宝仍还是受今日的祁北南所重重的悸动了心。   祁北南见萧元宝睁着两只眼睛在门口瞧着他一动不动,上前去将他牵进了屋中:“怎还不好意思进我这屋一般,明年都说定成亲了。昨日与萧叔的家书中也说明了这件事。”   萧元宝抿了抿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也是祁北南人生中少有的光耀日子,他不想吝啬对他的夸赞,轻声道:“阿南哥哥今天……很好看。”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他止住了步子,看向有些不好意思的萧元宝。   他唇轻抿,嘴角上扬,微仰着下巴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眸子之中难以掩盖的仰慕。   没有男子可以抵御这样的眼神,祁北南心中一动,忽的伸手抱住了萧元宝,将他抱置在身前的方桌上,比他矮了一截的小哥儿瞬时便高于了他。   祁北南不等他张口,先行道:“你喜欢吗?”   萧元宝与祁北南这般面对面,且又还坐在桌上,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奇异感受。   可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祁北南道:“我要你答。”   萧元宝轻笑,附身上前了些,在祁北南的耳边小声说:“我喜欢。”   如此凑近了祁北南,他能嗅着他身上才沐浴过的湿漉香气,还有昨夜熏了一晚的进士服上的香味。   他属实很喜欢,像是得到了戏文里的神仙郎君。   祁北南耳根子受温热的气息撩动,不免也微红。   他知晓自己并不是甚么坐怀不乱且清心寡欲的人物,有些口子不开也就罢了,一旦打开,便是覆水难收。   萧元宝说罢,面上薄红的退了回去。   祁北南目光落在他粉米般的唇上,眸光微暗,转换作他覆身上去。   萧元宝眸子微睁,他抿了下唇,耳轮廓温热而湿漉。   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祁北南在做什么。   他觉着自心间传出了一种战栗感,不痛却很痒,蔓延至周身,感觉极奇异,是他从前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很痒,却无从抓挠。   半晌后,祁北南才放过了那只明显已经烫红起来的耳朵。   “别在撩拨我了,我不是个经受得住撩拨的人。”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喑哑了的声音,眸子睁大了些。   他好生冤枉,究竟是谁撩拨谁的。   萧元宝往前连一本略带些男子与哥儿欢事色彩的小话本都不曾瞧过,心思单纯的不行。   哪里接得住祁北南的茬,只当是确实他不对了似的。   下意识的便抬手捂住了被祁北南亲过的耳朵,好似是贼人犯了事藏了证物就当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可心如擂鼓,眼睛也心虚的不知往哪里看。   祁北南却轻轻的拿开了他的手,看着两只明显颜色不一般了的耳朵,又还上手捏了捏,好似还挺满意自己的杰作一般。   萧元宝感觉无地自容,想逃走却又坐在桌上,身前还堵着一座山似的人。   他时下总算是晓得作何要将他抱桌子上了。   “你、你还不快吃了早食进宫去,一会儿迟了时辰。”   祁北南复又展身抱了抱萧元宝:“是你说喜欢我的,我这才与你多独处些时辰,这番怎又赶人。”   萧元宝受祁北南这般抱着,方才没那般羞赧了,许是抱过许多回,如此很安心。   “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道:“我只是觉着那样有些奇怪。”   “那你不喜欢么?”   萧元宝没有应答,倒没有觉着不喜欢。   但也绝计张不了口说喜欢。   他感觉自己身体的反应很奇怪,更让他羞于启齿。   “快去吃早食吧,饭菜该凉了。”   萧元宝的声音已然带了些央求的意味。   祁北南见此,松开了人,轻点了下他的额头:“好~听你的总行了吧。”   三声威严响亮的静鞭抽打丹陛,大乐声起,新科进士齐齐跪拜。   宣制官郎声起:“开德二十七年,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传胪官员依次传唱,声音响彻广场。   “一甲状元林青煜,赐任翰林院修撰。”   受念名字的进士从队伍之中出列,跪领圣旨谢恩。   “一甲榜眼任珩,赐任翰林院编修。”   唤作任珩的进士领旨后,便轮到了祁北南。   “一甲探花祁北南,同赐任翰林院编修。”   当庭赐官的只有一甲前三名进士有此殊荣,二甲及其往后的三甲进士,后续到吏部报道任领官职。   毕竟中进士的人数也不少,几十名的进士,若一一赐官下来,诸人站等吃不消是一回事,皇帝只怕也无此般多的耐心。   赐官结束后,皇帝褒奖警训了几句,传胪大大典便差不多结束了。   诸进士跪辞皇帝,以状元为首,引一甲三名进士从太和门御路出,以示皇帝对读书人的惜爱。   出了宫门,外头的陪游队伍已然整装待发,由披甲官兵与祁北南等人牵来训练纯熟的宝马,让一甲进士骑马游街。   脖悬红绸大花的马儿是三名官差同时牵过来的,祁北南微做停顿,待着状元郎与榜眼上了马后,自才翻身上马去。   那榜眼任珩,倒是不讲究,一个跃身,很是矫健的就上了马,竟是比状元林青煜动作还快。   状元似乎不擅骑,受牵马的官差搀扶,这才踩着马镫上了马儿去。   祁北南将这些都收进了眼里。   其实这两人也算是他的老相熟了,昔年他们便是同榜,只是祁北南对他们俩的了解并不多深。   原是因那时年轻,心怀远大抱负,觉着在翰林院日子过得松闲没趣味,便请官去了地方上历练。   他走时只在翰林院待了半年,与这两位翰林的同榜便未结下太深厚的缘。   不过这两人倒都是有意思的人物,一生也是精彩,这些往后再题。   游街的队伍打宫前往外走,一路入了市,原本便热闹的京城,因今日的游街而更为热闹了起来。   祁北南居于宝马之上,远眺天光,晴空万里,近俯视街市上人群,受四面八方的艳羡的目光,心中升腾起一股难言的自得。   哪怕重来一遭,这番春风得意的感受,依然能够再度升起。   “陛下大喜,今年的新科进士怎这番好姿容!”   “如此才学,如此相貌,最为难得的是一甲三位大相公竟都才貌脱尘!”   萧元宝远远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从皇宫方向的正街过来,他居在城中最高最富贵的安华楼四楼上,可观极远。   只见着二十余人的游街队伍缓缓而来,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教祁北南吸了去。   直至人沿街前来,能瞧清面貌,楼里传来了许多的议论声音。   都在夸说,今年的游街很有看头,饱人眼福。   萧元宝想着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于是也细细瞧看了状元郎和榜眼郎。   果真都是个好字。   不过平心而论,相貌都好的郎君放在一处,即便没有婚约、亦没有一同长大的情谊,他还是更欢喜祁北南。   “姐姐觉着哪个好?”   “都好,状元郎清隽,榜眼潇洒,探花挺拔俊朗。若要教人选,我倒是更为中意探花那般姿容的,更有男子气概些。”   萧元宝竖着耳朵听见旁头的两位富贵小姐如此说,忍不得自己的嘴角翘起来。   他心想好眼光,心中又得意。   正当他忘乎所以时,见着那拿着团扇掩面的小姐羞怯怯的模样,却是十分胆大的往还不曾至楼下的进士郎身上掷去了一朵粉红的芍药。   萧元宝赶忙将准备好的花篮取了出来,只见新科进士至楼下时,萧元宝看准了人,往楼下倾洒了花篮,一篮子的花瓣飘落而下,当真好看。   沿街观看的百姓直喝彩。   祁北南抬头,正与微挽着腰的萧元宝对上,他嘴角轻扬。   萧元宝见状,赶忙将一朵藏在袖间的辛夷花取出,往他身上投掷而去。   同在楼阁上凭栏而望的公子小姐有眼尖儿瞧出那是甚么花朵的,不由得都偏头看向萧元宝,心中想何人如此胆大不知羞。   就见着一张不大秀才的脸庞。   “也不多貌好,瞧着怪是安分的模样,竟是如此孟浪。”   一富家公子哥儿嗤了一声。   “瞧那一身装束,估摸不知哪个小户哥儿,也就只这般大着胆儿去引进士郎注意,好一朝翻身做那飞黄腾达的美梦。”   话音刚落,便听楼上楼下传来惊呼。   只见探花郎不偏不倚的抬手接住了那朵辛夷花,且还冲楼上之人一笑。   登时街市上就更为热闹了。   连他身侧的状元林青煜和在状元另一侧的任珩都都忍不得偏头看了他一眼。   任珩挑起眉眼,戏谑道:“探花,你可真是风流人物呐~接了人家的花儿,可当心人家寻上门来,要你负责。”   祁北南将花公然放入袖间,只觉心情大好:“不敢承榜眼风流二字,我只说一屋子的人,合当负责的。”   两人一笑,拱手以贺祁北南。 第89章   高中后, 应酬亦是一茬接着茬。   虽说祁北南打地方上来,在京城并没有故交亲眷,不必做宴款待, 可没有私宴还有公宴。   三日后祁北南前去参与了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 皇帝亲临,祁北南陪侍。   凭他酒量不小,亦是吃醉了一场。   五日后又前往吏部报道,进了翰林院简易的熟悉了一番往后办理公务的场所, 见了同僚,领取了官服,朝板。   当日下朝, 翰林大学士又设宴, 邀他赴宴吃酒。   一场下来, 不如琼林宴吃得醉, 可他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 在场都是上司, 也逃不得太多的酒。   接着, 又有些官员相邀, 祁北南拣选着可去的几处,走了两场。   待着他递交上去的返乡省亲申请得过时, 已然是六月末了。   吏部与他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催促他快去快回。   高中之初, 方才有如此长的休沐时间,往后正任为官, 就再是难以有长的休沐了。   此番也是为了便于地方上的进士返乡整理庶务, 此后便全身心的进入官途。   祁北南与萧元宝不敢久耽搁,一早就备好了车马, 快马加鞭的赶回了磷县。   车马畅通,夏月天气晴朗,赶路也快,且也不是头回走这条路了,返乡时倒是快,只费了十二日就到了县里。   祁北南与萧元宝兵分两路处理县上的人情。   一个前去拜县官,谢师长,见同窗;一个则将京城中采买的礼品送往县中来往好的人家。   转又收得了流水一般的礼。   忙完县里,还回了庄子,小住了两日。   夜里,一家子还如昔年一般在堂屋中泡脚。   只往昔一个脚盆子,如今大了,一人一个脚盆。   祁北南与萧护说着后头的打算。   “如今我任官于京都,轻易不得变。他日就是到地方做官,如按寻常而言,少不得也要三五年之后。”   “此番就得在京城起下炉灶,且我也有心在京城生些根。”   既是入了仕途,为官之人除却喜爱在自身出来的州府县城上起家经营外,另一处便是京都了。   祁北南的起点高,进士及第出身,一入官场便能在京都任职,不似二三甲的进士,许多受吏部派遣,径直便下放于地方上。   从此处县城调于彼处州府,若无门路,大半辈子都在地方过了。   便是一辈子都不曾得到入京做官的进士,那也是大有人在的。   像是这些官员,即便是在地方上打转,却也积极的在京都置办产业。   虽是自个儿不得所愿进入中央,可也得为儿孙铺路。   祁北南姑且还未想儿孙事,自个儿和萧元宝要在京中,少不得要在那头经营。   “这是应当的,总不好产业都在乡里,如此手头上紧要时,这头也不便立就可支援上。这两年庄子上进账不差,前些日子我才教铁男把账给理了出来,便是你们不回来县上,我也要差人与你们送银钱过去。”   萧护道:“我听光宗说,京城繁荣,可甚么都贵。只怕没有些银子傍身,你们日子过得紧凑,也教旁人低看。”   祁北南听得萧护如此为他们着想,心头一暖,他道:“吃用开销的银钱我们尚且不缺,高中后又得了些封赏,足过上好一阵子的。今朝说这些,是想说萧叔可愿意一同到京城去。”   “县里距京遥远,不似县城与乡里这般,有个甚么事情几个时辰话便带到了。我们去了京中,萧叔在县里,多有挂记。”   萧元宝道:“是啊,爹,这回周折着赶回来,一则是为着县里的人情,二来也是为了想接爹过去京城与我们同住。”   萧护闻言看向了萧元宝,轻笑了一下,道:“爹老了,不似年轻的时候能出去闯荡。以前一门心思埋在山里头,后转要耕种田地,心头多不适应。如今这些年做下来,反倒是觉着比打猎的时候快活。”   “时下教我舍下这些,去京城那头,终日提笼架鸟的过日子,实属是习惯不得。”   祁北南倒是早猜出了萧护会如此,庄子上的庶务田恳早就能尽数料理得来了。   前两年他便与萧元宝唤他到县城里过,却也都不肯,与方家二老一个模样。   不过那二老身子病痛,确是在城里养老更妥帖。   萧护到底还身强体健,用不得这般由头教他去京都。   萧元宝道:“明年我与阿南哥哥便要成亲,届时公务繁忙,如何有日子返还来县里。婚宴多也可能办在京城那头,莫不是爹爹不瞧我们成亲了?”   萧护道:“届时我自然会早早的过来,哪里会教你们回往县里跑。”   萧元宝瘪起了嘴。   “你们俩都大了,能看顾好自己,爹在庄子上就没有不安心的。”   萧护反倒是劝起萧元宝来:“如今北南如此出息,村里头谁待爹不是毕恭毕敬的。去了京城,未必还有这样的日子过。”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在县里村上,处处都是熟识的人,又晓得他有个在京做官的女婿,便是县公也要给三分颜面的。   去了京城,尚且还没有这些殊荣。   祁北南见劝不动人,便松了些口,道:“眼下不急着过去也无妨,京城那头毕竟也还不曾安置妥当。待着过两年安置妥帖了,有了小孩子,萧叔就不能不过去了。”   萧元宝闻言脸微微一红,刮了祁北南一眼,想着都还没成亲,怎就说到这茬上了。   “成。”   萧护听这话便乐呵起来了,这厢倒是答应的爽快:“到时候有了小外孙,我就过去照看孩子。”   萧元宝心想照看得好才怪,不过他没继续犟着说不肯去,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那就先这样说定了。”   庄子外头的星子漫天散布,月儿皎洁又圆。   乡下宁静,听得虫鸣蛙叫声声。   萧元宝在园子外头站了些时候,晚风徐徐,吹得凉爽。   以前三步就能走出来瞧瞧村里的夏夜,如今却得走上好一会儿才行了。   村里头变化不大,树还是那些树,田还是那些田。   只是小树或许长高长大了,田拓宽育肥了。   外在进村的路口上多了一块石碑,是为探花郎竖起的,很是荣耀呢。   萧元宝想着,要是他和哥哥在京城好,那爹爹在县里也不会差。   如此,他也就安心了。   “不怕蚊子叮,在外头瞧甚?”   祁北南从大门处出来,就见着萧元宝在夜风中看着远处发呆。   烛油火贵,村上灯歇的早,还不到人定,村里也就只余下了几户富足些的人家还亮着灯。   只也油灯昏黄,在皎皎夜色之中,倒别有一番馨和。   “回来总忍不得想些小时候的事。”   祁北南闻言,道:“那是想的开心的事,还是不开心的事?”   萧元宝眉心微动,不由得回头看向祁北南:“我实在是想不出小时候有甚么不开心到现在也还能记得的事。”   那会儿他的糕饼蜜饯是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没有的多,城里铺子的糕点他哪样没尝过。   街市摊子时新的小吃食哪种没吃过。   衣裳一季做两身,春夏月里拣选着鲜亮的好料子,冬日里衣裳里的棉花又松又软,只怕塞得不够多。   鞋子也各式各样的十几双,分春夏秋冬来换着穿。   村里的孩子谁不羡他的,也只富农人家的孩子稍稍能有些这般日子。   方家孙婆婆哥哥姐姐的都疼他,里正大伯见着他也总从衣兜里掏东西与他吃。   蒋夫郎更是有甚么好的都想着与他留着,鲜甜的果儿,卤香的鸡腿鸭腿……   萧元宝只觉得乡下的每一条小路想起来都无比的亲切。   那些年学习手艺,和阿爹,阿南在一起的时光,在梦里再现时,也是和美梦编织在一处出现的。   “说着,我都想回到小时候了。”   那时候年纪小,容易知足,得一块儿糕饼就能高兴许久;   如今大了,吃用的好东西多了,见识也大了,可却不容易再有儿时得到一块糕饼就十分纯粹的那般喜悦了。   可要说现在不好,他又觉着实在也是很好的。   祁北南听他这般细数出来往事,眸中满是对幼时的欢喜回忆,心中涌起了一股十分繁复的情绪。   他上前轻轻拥住了萧元宝:“我很高兴你觉着幼时如此开心。”   萧元宝不知情由,只道:“可我能那么开心,也还是因为有哥哥。”   他不是不记得秦氏在家里的日子,也偶还记着一二受蹉磨的往事,只他觉着那些事情只在十分短暂的一段时日里,后来的日子,早已经平淡了那些不快。   祁北南觉着此番心中成就的感受,不亚于高中。   十年磨一剑,科考如此,于萧元宝的引导和曾不是如此。   翌日,祁北南与萧元宝前去看望了蒋夫郎,又去赵里正家中一道吃了饭。   返回京城时,八月里了。   他们赁下的那处宅子,园子里的一盆金桂开得正好,推门进去就是一股香气。   萧元宝受得这般赶路颠簸,只觉着身子都快散架了。   好在是回来的日子早,距离休沐结束还有五日的时间。   两人在家里闭门好生歇养了两日,身子才又舒顺起来。   这才将从岭县带来堆得山高的行李拾整出来。   这回从家足是拉了一车子的物,箱笼十余个。   往后就要在京城这头长久的经营日子了,他们此行回来,便将县城里的许多用得上的东西一并收拾了来。   像是四季穿的衣裳,盖着睡的被褥,盥洗的用具;祁北南的书本,还有墨宝都带了一部分。   外在是吃食,庄子上育的香蕈,熏烤的鸡鸭鱼,火腿,羊肉……   京城物价高,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也不见多贵重。   可真要一样样在京城里头采买下这许多来,也是很要些银两的,没有大几十贯钱如何置得下来。   萧元宝略算了下账,干脆的选了在路上麻烦些,省下一笔钱银。   如今家里能周转的银子是不少,瞅着还宽裕,可拿在京城里又全然不能看了。   新在一个地方落脚,又得长久营生,看着要花销的地方可多得很。   大头上而言,他们在京城一没宅子,二没田地,三没铺面儿。   萧元宝还不曾得空前去打听这些产业各是甚么个价,可光此处赁得一进宅院儿,月就得十贯的钱,便可窥得买下一处宅子得花费何等高昂的价。   此次走的时候,萧护给了他们五百两的交子,算下自个儿手头上的存余,以及此次高中的赏钱,手头拢共有一千两百贯的模样。   这些家资在县里,尾巴都可以翘起来走路了,到京城里,只还得夹着尾巴做人。   县里的宅子好不易从一处空旧宅子,慢慢添置家私有了些模样,可惜没舒坦上两日,竟是又搬了地儿。   “往后还得告老还乡的,那头整置好了,将来返乡的时候住着一样舒心,不必一把年纪了还为了住处奔忙,也不算白折腾。这头慢慢整置好了,自住不说,往后儿孙也可在京城经营。”   萧元宝道:“你倒是想得长远,早早儿的为他们预备产业了。”   祁北南吐了口气,道:“想着是你我的孩子,便忍不得会为他们多谋计。”   萧元宝有些不好意思提儿孙之事,便岔开了话头道:“虽时下咱们在京城中一无所有,好在是哥哥有一份体面的差事儿。”   祁北南闻言摸了摸鼻尖:“我进翰林说来清贵荣耀,可也只是个七品编修。先前自吏部领取官服与朝板时,瞧了一眼俸禄,还不曾与你说。”   七品官员岁俸七十二贯,加之年末有赏,能有一百贯。   外在猪两只,金一钱,银三钱,料子三匹,炭一车,米两石。   萧元宝掰指一算,他眼睛睁圆了看向祁北南:“那折算下来,月俸禄不就只有十余贯?”   祁北南点点头:“加赏年末方才给,也便是说,平素月俸禄只六贯钱。”   萧元宝只觉两眼一黑:“若是靠拿着俸禄过日子,咱连此处宅子的月赁金都给不起。”   “可不就是。”   祁北南道:“全靠陛下隆恩封赏。”   萧元宝嘴里发苦,以前只以为做官何其威风,何其光耀,可也没人告诉他俸禄这般低呀。   他见地方上的学政、县公,日子过得都还挺滋润,只当是俸禄都不少。   今朝方才得知,滋润的,不是自有家业,便是另有门路。   光靠那点子微薄的俸禄,如何养的起一家老小。   以前他只不明白读书已然是如此辛劳了,哥哥作何还要费心弄神的置家业,谋生意。   如今方才得其远见。   也是怪先前科考中榜,每回给的奖赏值钱,将他惯坏了去,以为高中做了官只会有更多的钱银。   “朝廷给中榜者的奖赏,就是要他们经营起来,不教干守着俸禄吃饭。再来,你瞧着流水一样朝廷的奖赏,是因着中榜快,年月排得紧凑。许多人一辈子也就领取那么一两回。”   祁北南悠悠道:“朝廷要养着文武百官,还得鼓舞读书人,与秀才举子每月有钱银拿,得何其富裕才能将周展开来。”   萧元宝明白这些道理,只还是微微受了些撼动。   许也是那些个商户张口闭口就是百贯千贯的钱银,倒是显得官员潦倒了。   “俸禄虽是低了些,不过人人想做官,想来自也有他的好处。”   萧元宝道:“我便精打细算些,日子总能过。”   祁北南揉了揉萧元宝的头发:“多谢萧夫郎体恤,有劳了。”   萧元宝耳尖一红,手肘蛄蛹了祁北南一下。   剩下的三日假,其中两日,祁北南与萧元宝一同寻了牙人,买了两个人进来。   一个丫头,一个哥儿,年岁都在十二三的模样,很是伶俐端正,费了三十贯钱去。   丫头唤作红棠,哥儿唤作文哥儿,原是大户人家里的家生子,后主家犯事没落,他们才被卖了出来。   规矩一应都教过,又还识得两个字,很是不错。   原先赁的俩人,那妈妈还愿意继续在祁北南手底下做事,祁北南便与她签了三年的长契,男子由着人去了。   倒也不是祁北南和萧元宝贪图人伺候,实在是有了官身,少不得迎来送往。   彼时同僚到家中一坐,连个端茶倒水引路的人都没有,也不成样子。   办完了采买人的事,罗听风来了一趟宅子。   回来京城的头一日,萧元宝便喊秦缰把桂姐儿和罗家想要捎给他的东西给送了过去。   他住在外城一个亲戚家中,过来他们这处都得好远一趟。   高中后便一直等着吏部与他分派官职,为此不曾与祁北南结伴回县里去,家里头的人挂记得很。   吏部久不出消息,他不好前去问询,也没有人脉去问。   不好擅自返乡,彼时错过了吏部的通传,就只能在京城干等着。   祁北南晓得不乏有吏部传唤时,人不在京都错过了授官,吏部转用他人的事情。   尤其是他们这般地方上的读书人,半点官场人脉都没有,不得门路,也就只能态度更谦恭一些。   祁北南离开京城返乡前就在宫里撞见了姜汤源,他于传胪大典后五日就得吏部分派了官职。   在翰林院得了临时职务,做庶吉士,历练三年后,若表现优异,可转正职编修。   于二甲进士,能进翰林,可谓是极好的去处了。   自然,祁北南晓得他能顺利且迅速的得到官职,也是家中几代为官的好处。   “我今朝是来与祁兄辞行的。”   祁北南道:“吏部与罗兄授官了?”   罗听风应声:“是,在锦湘府下的蓝田县,任知县。”   祁北南默了默,锦湘府倒是距离京都不远,是紧邻京城的一个州府。   而蓝田县,却是距离州府最偏远的一处县城,并不繁荣。   依照罗听风的成绩,便是下派地方上,在州府上任职全然是可行的。   不想吏部却将其放到了县上做县官儿。   可事已至此,说丧气话也无用,祁北南道:“锦湘府靠着京都,县里进京也算不得久。甚么时候任职?”   罗听风道:“我回乡一趟,便收拾着前去任职了。”   “不论怎么说,总算是等到授官了。”   祁北南道:“我瞧着还有不少进士在等官。听闻姜兄言,最迟的等到明年也未可知。”   罗听风其实未有甚么不满的,他心里头清楚,京城没有门路,是难留下的。   去县上磨砺一番也好,即便这官职并不是他心中所想。   两人说了半晌,罗听风才告辞离去。 第90章   八月初二, 这日,是祁北南正式上朝的日子。   寅时,天不亮。   宅子里便掌起了灯, 灶上的热水已然滚烫两回了。   新来的丫头红棠打了热水, 调好水温,往主君屋中送去。   祁北南着一身素白亵衣自塌上起来,先行用牙粉漱了口,又净手, 洗脸,醒神。   盥洗罢,自衣架上取下圆领大袖子的绿官袍, 腰系革带, 脚蹬乌皮靴。   萧元宝带着一脸睡气进屋来时, 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祁北南右手端着黑色的直脚幞头, 正预备出门去看秦缰可把马车套好。   就见着眼睛浮肿, 睡意朦胧的哥儿趴在门栏处。   他一只手包住了萧元宝的下巴, 捏了捏他的两颊。   “怎就起来了?”   萧元宝揉了下眼睛, 声音也还带着睡气, 不过瞧着身前神采奕奕,玉树临风的翰林大官人, 稍醒了些神,他扬起下巴弯着眼睛道:“我想着今日你上朝, 送送你。”   祁北南只觉着他惹人爱的紧,笑道:“坐着马车去, 又只是上朝, 何必麻烦这般早起来送。”   “也就今日正式任职了我才送,往后唤我起来送我也不起咧。”   萧元宝从祁北南手里抱过幞头, 往外头走,园子里的天儿还黑乎乎的,偶有几声公鸡打鸣报晓。   街市上还有敲梆子的声儿。   “以前读书要早早儿的起来,是因在村子上,离县学远。如今可好了,做了官也还得这时辰就起来,只有更早没得晚的。”   祁北南道:“早些出门只有好的,怕在路上有耽搁。一会儿快至宫门的街上我还能再吃个早食,这时间便差不多。”   他揉了揉萧元宝松散下来还没束的柔软头发,道:“我去了,你再回屋去睡些时候。”   萧元宝道:“想着你已在翰林做事忙碌,我还在屋里睡眠,心里头怪是过意不去。”   祁北南听萧元宝这般心疼他,嘴角上扬:“上朝没你想得那般劳累,你不必心中不安。”   萧元宝没应话,两人行到了角门处。   他拉住祁北南的袖子轻声道:“我有话嘱咐,你头低些。”   祁北南没多想,依言低下了些身子,偏头去听他要说甚,忽的侧脸上一阵温热。   他且还未反应过来,萧元宝便红着脸跑开了。   “就送到这儿?”   祁北南道了一声。   萧元宝背着身摆摆手:“早去早回。”   祁北南立在远处,看着钻回了屋子的人,抬手触了一下方才被啄了一口的地方,眸中尽数是笑意。   “郎君,能走了!”   秦缰在外头瞥见直站在角门前的祁北南,半晌不见出来,他便从马车上跳下,进去喊了一声。   祁北南回过神来:“这就走。”   车轱辘转动,马车驶出巷子。   晨时的京都城如早春尚未全然复苏的大地,街间有洒扫,擦洗的伙计。   扫帚磨地,泼水倒水的声音颇有一种宁寂空灵的感受。   祁北南掀开帘子一角,晨风拂面,夜未央,可街间一景一物却都分外合人心意,路边蹿过的野猫也惹人爱的很。   卯时,入宫门。   祁北南先去翰林院做了报道,转再去吏部销假。   返还翰林时,同僚皆已到官署中。   祁北南处理公务的位置在正殿下的一处偏殿里,七拐八绕后才能到,地方也不大,不多显眼。   高中时分外荣耀,可进了人才辈出的翰林院头,便是一甲探花也算不得甚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毕竟昔年高中一甲的状元探花都在此处,能在翰林进出的,谁又不是才学了得。   再者,这些往榜的进士,已然在此有了几年的为官经验,不论是官职,还是旁的,都比新人老道。   祁北南进殿里,门口的庶吉士便热络的与他打了照面,庶吉士说他叫卢筝,问祁北南吃不吃茶,要与他倒。   祁北南谢了好意,去了自个儿的位置上落座,旁桌的是此次的榜眼任珩,前桌则是状元林青煜。   另外还有两个坐在边角处的庶吉士,都不认得。   见着人来了,正埋头处理公务的林青煜止住手上的事,同他点头致意。   祁北南回以一礼,林青煜便继续忙碌了。   倒是旁桌的任珩热络一些,只是语气有些懒散,且他虽与祁北南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堆得山高的卷宗那头。   “祁大人可返乡回来了,这一去好长的日子。不知是何处人士?”   祁北南道:“我家乡远在磷州的一个县城上,来去便折腾了许久。”   “磷州?没曾去过,不过我有一叔叔在那头做官,确是怪远的一处地儿。距京远,距离扬州金陵那般富庶之地亦是远。”   任珩眼睛上挑,对着卷宗正了正帽子,又扬起下巴摸了一摸,最后眼尾露出一抹满意的笑。   祁北南这才发觉他在对身的卷宗里夹了一块儿小镜子,正在对镜自赏。   他嘴角抽了抽,应承了一句:“是矣。”   正预备做正事,那任珩却又凑了上来。   “欸,那你们县里头可有甚么好吃食好玩物?此行可有带些到京来?”   祁北南道:“倒是带了些乡里的粗食,若是任大人不嫌,我与你捎带一份。”   不想任珩还真答应道:“成啊。明日下朝了我差人到祁大人家中去取,今日不行,下朝我约了人吃席。”   祁北南心想这人倒是真直爽,笑了笑。   “好。”   待着任珩又继续倒腾他的'绝世荣光'后,祁北南方才正事。   编修要做的事便是负责修撰国史和起草诏书。   他和任珩的顶头上司是试讲学士。   去报道时,李学士与了他两本草册,要他整理简练出来看看。   祁北南翻看来一瞧,见着竟然是有关取消宵禁的制度。   朝上议了此事,支持和反对的大臣不少,时下皇帝还未曾定下,后有复议。   祁北南心中一喜,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待着宵禁放开,磷州的铺子赁出去,手头上便能再宽裕一些,届时还能瞧瞧京城里合适的宅子。   这头,萧元宝回屋里去又睡了会儿,可身子疲累,人却睡不着去。   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他也起了身,梳洗一番出了屋去。   八月天气晴朗,京都这头比岭县要稍稍热一些,空气也干燥。   他吃了早食后,提了篮子,要上市场去买一方好肉回来治。   祁北南上朝的时间虽早,可下朝的时间也早。   早早的做了饭食,回来歇息半晌就能吃上菜。   萧元宝从巷子里出去,这时辰上正是出门上市场的人多得时候,怪是热闹的。   他唤了文哥儿与他一道走,行了几步,文哥儿前来低声说:“公子,我瞧见后头有个夫郎一直在看您。”   萧元宝闻言疑惑回身,还真瞧见了不远处有个蓝衣的夫郎正在瞧他。   一看过去,四目就对上了。   那夫郎见被发觉,面露一笑,索性快步走了上来。   “哥儿晨好。”   萧元宝见走上前来这夫郎年岁也并不太大,姑且还不到三十。   一身交领直裾,是细软的绸子。   头上配了一根束发的青玉簪,白肤杏眼,他的姿容倒是好。   萧元宝打量出人不似寻常人家的,客气道:“夫郎安。”   那夫郎道:“我多冒犯,敢问哥儿可是前头新进探花郎家中的人?”   “正是,夫郎怎晓得?”   “我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头,官人在工部当差。先前殿试后,听见报喜官敲锣打鼓的往巷子里来,我开门瞧了热闹。在宅子门口远远见过哥儿一眼,今日出门,远瞧着像,却不又不好上前认。”   萧元宝想果不其然,闻其是官眷,虽还不知他家大人是多大的官儿,但他还是更为客气了些。   “我们初来乍到,不晓得巷中的人家有些甚么人物,若知晓有工部的大人居于此,合当早些登门拜访。”   夫郎道:“这哪能怪你,我与官人也早想来拜访,只是官人说新科进士多忙碌,我们也不好打扰。这朝撞见了,我便是再忍不得前来打招呼。”   萧元宝觉着这夫郎还挺和善,又肯言谈,便不吝与他多说了两句。   两厢说谈的合,便互报了姓名,得其姓贾,名忻意。   都是往市场上却采买东西,也便结伴同行。   贾夫郎与萧元宝并着肩膀走,他轻瞧了萧元宝的衣着,不知是因要出去市场买菜还是本就手头紧,穿的是一身素青色的细布衣衫,连绸子都不曾穿。   “不晓得哥儿是哪里人氏?原先都没曾在巷子上见过,早教我见着,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儿。”   萧元宝道:“我们是地方上过来的,磷州城下的一个县城里。”   他倒也没瞒着,这些事情,稍做打听就能晓得。   再来他也并不觉得是地方上的人很没颜面,这偌大的京城,多少人又是本土人氏呢。   便是朝中的官员,许多也都是地方上的。   “原来如此。”   贾夫郎道:“那咱巷子里的屋子可是赁的?”   萧元宝闻言没有立答。   贾夫郎见此笑着拍了下自己,道:“瞧我这问的,我就是关切一句。听哥儿从地方上来,只怕不晓得京中的一应物价,忧心哥儿与探花大官人教人哄了去。城中的那些房牙最是鬼精灵,见人下菜碟儿的主。”   “听官人说,有一地方上提调来的大人在城中赁宅子住,在外城的梅子巷里赁了一处小一进的屋子一月就用去十几贯银子。许哥儿还不晓得,那梅子巷又窄又旧,靠着一个牲口行,天儿热的时候臭死人了去,又还住着三教九流。这样的宅子,哪里值当得起如此多的银子,你说是不是?”   萧元宝唏嘘:“那些房牙如此大胆,竟连官员的银子都敢坑骗!”   “嗐,富贵险里求,要不然怎说他们精又贼。”   萧元宝道:“我们这处宅子也是赁下的,倒是没费得这位大人那般多的银子去。”   贾夫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他顿了一下,笑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探花大官人想来也不是容易教人轻易蒙骗了去的人物。只我这人怪是多嘴,你莫要见怪。”   想着这户果真不是甚么富裕人户,衣料粗简,小屋宅也是赁的。   “贾夫郎怎是多嘴,您这是热心肠。”   贾忻意笑了笑。   两人一齐在菜市上挑买了瓜菜,肉食,又在街边就着桂花糕,吃了盏子茶才回来。   “哥儿年纪不大,可我与你却多谈得来。过两日得空你可愿意到我家里头来坐坐,我终日一人在家中不是绣花就是吃茶,无趣得很。”   临分别时,贾夫郎亲切的拉着萧元宝的手,很是舍不得一般。   萧元宝一路与贾夫郎也还谈得不错,想着他来京城里也没甚么相识的人,平素里都是靠写信与家乡那头的交好通信,可一来一回的得好长的日子,终也是不便。   若能在这头结交些人,不论是消遣又或是旁的,只有好的。   以前初到县里不也是这般么。   他便道:“难为夫郎不嫌我年纪小不知事,咱们两家有缘在一巷子上,我怎好违背了天意去。”   “夫郎唤我过去坐,我定然是来的。”   贾夫郎见他答应下来,这才欢喜的做了别。   过了午食,萧元宝拴了裙儿在腰上,举着菜刀宰了只王八和鸽子。   预备与祁北南做个鲜汤吃。   在县里的时候,他与桂姐儿研究过这个菜,将甲鱼鸽子配上秘制的中药包炖,汤鲜味美不说,男子吃了可以强身益脑,女子哥儿用了肌嫩肤滑,老人家吃了延年益寿。   秘制的中药包是桂姐儿配的,与他说了方子,他录了下来,在县里的时候与冯娘子做了几回,她吃着好,他便不翻册子都记得方子。   萧元宝觉着祁北南在官署劳碌,最是费脑伤脑,若平素里不补补身子养一养,而后老了少不得一身病痛。   “公子,你炖得汤忒鲜了些,怎生这般好手艺!”   文哥儿与红棠在宅子里没有太多的活儿做,见着萧元宝自个儿上灶,便都过来帮着打下手。   瞧他起刀用刀十分麻利,一瞧就是有手艺在身上。   待着鸽子王八焯水去腥下锅后,炖了一盏茶的功夫,香味就了不得了。   俩人都忍不得凑上去瞧,只见着锅里的汤清亮黄绿,很有卖相。   萧元宝道:“哥儿这手艺,在城里开间食肆可使得?”   “再是使得不过了,公子比外头的灶人还厉害。”   萧元宝晓得他们说的是奉承的话,可心里头还是挺高兴,原本他就有些意头想开间食肆经营生意。   家里薄资,还得把手头的银子盘活了来,在京城买下一处自个儿的宅子才好。   “瞧你们馋的,一会儿郎君家来了,盛一碗与你们尝尝便是。”   文哥儿与红棠欢喜不已:“多谢公子。”   申时,翰林到了散职的时辰。   祁北南也差不多忙完了手上的事,同在一殿的状元郎认真的办了一日公,榜眼郎也“忙里偷闲”了大半日。   祁北南松动了一下身子,预备要走人。   任珩凑上前来:“祁大人闻闻,我这身香如何?”   祁北南动了动鼻子,还真嗅到了一股龙脑香的气味,不知这人甚么时候竟还抽出了功夫用了香,他偏头瞧向任珩:“任大人这是预备去相亲?”   “哪里的话,只是吃酒席。虽都是些粗鲁老爷们儿,可便是此般,也得以最完美的姿容前去。”   任珩一摆衣袖:“新科进士,就得如此风雅。”   站起身亦准备走的林青煜见此轻摇了摇头,眸子中已有了种见惯不怪的静感,显然是祁北南不在的这些日子,已经饱受了任珩的“折磨。”   他与两人点头致意,随后大步先溜了。   “状元郎半点风雅不懂,一脑袋扎进卷宗里便难见他抬起来一回,若不是见过他说话,只怕教人以为他是哑巴。”   任珩叭叭了人一句,拦住祁北南道:“祁大人快说说我这香可好?”   祁北南回过神来:“香不错,只是任大人预备穿官服去赴宴。”   “那怎像话!”   “如此这香在官服上,岂非是浪费?”   任珩道:“我只是先用来教祁大人闻闻看,若好我再用,若不好,我弃了用旁的去。”   “严谨。”   祁北南不得不道上一句。   “这龙脑香虽好,不过味道烈了些,任大人姿态潇洒,鄙人拙见可用幽兰竹香,倒是出尘。”   任珩眼前一亮:“不想祁大人竟是行家呀!”   祁北南笑了笑,往官署外头走去,任珩也连忙跟了去。   偏殿内还有个脑袋见着三人都走了,方才探出头来。   他虽未嗅着龙脑香的气味,但一副嗅见了颇为嫌的模样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低低骂了一句:“这样的人,如何也配进翰林里来。还一甲,真当是德不配位。”   说骂的这人便是早时殷勤要与祁北南倒茶吃的卢筝,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不过在二甲上。   与姜汤源一般,在翰林里头做庶吉士。   只是姜汤源分去了另一殿上,他分在了此处。   他多瞧不贯任珩,见着祁北南今日来,不与他亲近,倒是与那任珩也说谈得来,心头连带着对祁北南也没好眼色了,觉着他是与人同流合污的人。   “卢筝,你还没走呐。”   正当他嫌恶之际,一道声音从侧窗前传过来,他偏头见着是李学士,心中一慌,旋即镇定下来,连忙起身与之行了个礼。   “学生初进翰林,深觉同僚个个出色,心中惭愧不已。想着笨鸟先飞,便留下来多下点微末功夫,也求不要与同僚相差太远才好,故此还不曾走。”   李学士闻言扫了他一眼,默了默,才道:“你有这心是好事,只也别学太迟,误了明日上朝。”   卢筝欢喜的应了一声:“是。”   李学士又往殿里瞧了瞧。   卢筝见着是往祁北南那三人的方向看的,心中愤愤,又道:“李学士可是寻任大人和祁大人有事?只他们已走多时了,有甚么事学生可代为转达。”   李学士又觑了卢筝一眼,道:“无事。”   言罢,与他客套了一句便也去了。   卢筝见着李学士走远,心中乐开了怀。   只以为自己给上司留得了个刻苦用功的好印象,连消带打的又教任珩与祁北南在上司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这卢筝是谁挑选进来的庶吉士?”   李学士出去时,与他要好的学士言。   “不曾听闻呐,许就是吏部那头安排的。怎了?”   “感觉才能是弱了些,同批次进来的进士早早的都办完了手头上的公务离开了,独只他还留官署里头卖力。”   李学士凝着眉头道:“如今翰林清闲尚且如此,往后忙碌起来他能办几件事。”   同行的学士道:“许也是为给上司留个好印象罢了,初来肯多下些功夫也不是坏事。”   李学士却又想起他方才说的话,甚么谁谁已走多时,顿时更觉得不对味了,摇头道:“他这心思倒是多,才能要是也能似心思一般多便好了。” 第91章   祁北南回到宅子, 换下官服,着了身常服。   再推门出来的时候,见着外头晴转阴, 已飘起了些薄雨。   秋日里头一落雨, 再吹上丝风就觉着有股冷意。   正说是觉得秋雨打桂花冷,萧元宝就端着一锅子热乎乎的汤来了。   “早要端过来,秦缰不知在哪处买了两只石榴,开出来又红又大, 正在灶屋那头分与大伙儿吃。”   萧元宝把炖锅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启开来盛了碗汤。   “我吃着也真是甜,早闻京都这头产的石榴好, 果然不是虚传的。”   祁北南嗅着清亮的炖汤, 也还真有些饿了。   端来尝吃了一口, 鲜得很, 足用了一整碗的汤, 这才用筷子夹了点炖得软烂的鸽子肉和王八肉吃。   萧元宝圈着手坐在祁北南对身处, 看着他吃的香。   “果真上朝累人。”   “虽是不曾做甚么体力活儿, 活跃了脑子, 总也是饿得快。”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官署供得那餐午食, 一荤一素两个菜,味道甭说是能与你比, 就是灶上的妈妈都比那烧得好。”   “官署大人多,做得是大锅饭, 哪里能如小锅灶做出来得讲究。”   祁北南道:“大锅饭是一则, 外也是为着节约些经费。”   萧元宝道:“你觉着官署的饭菜不好吃便少用些,回来我与你做好吃的饭菜。”   祁北南笑着应了一声好。   “对了, 我今日出去买菜的时候还撞见了同住巷子里的一名官眷夫郎,人怪是擅谈的,还邀我去他家里做客。”   萧元宝与祁北南说了是巷子里的哪一家,又道:“下晌我唤文哥儿出去打听了一下,那户人家确实是做官的,那家的大人在工部做主事,姓鲍。”   “只是不曾打听出这户人家的人品如何。”   祁北南不认得这姓鲍的官员,估摸是个小官儿,不过工部主事也是从六品,眼下官阶也在他之上。   “傻哥儿,官宦人家轻易如何就能打听到他们家的人品,既知是做官的人家,寻常老百姓也不敢张口说人不是。便是寻了那跑闲的,若与之没有过好的交情,没有舍下大把的银子,人家也不会担着风险与你说这些。”   萧元宝想想也是,京城的跑闲不似县里的百事通,与他们家交情好,这才甚么都能从他那处打听到。   “那哥哥觉着我可要前去他们家里吃茶?”   萧元宝问道。   “既是一条巷子的邻里,去吃盏子茶倒是没什麽。”   祁北南道:“人还得是接触才知其人品,干是打听也不全然准确。只是也得谨慎小心些,少说多看。”   萧元宝应声:“我晓得了。”   祁北南吃了两碗汤下去,胃里暖洋洋的,又想起今日任珩的话。   不晓他是说笑的,还是真是要唤人来取从县里捎带回来的东西,他便将事情说与了萧元宝听。   两人一同去了杂货间,取了一只火腿两只风腌鸭子包整好,又封了一盒子干香蕈。   萧元宝想了想,又加了两罐子油酱菜。   祁北南多舍不得,不过想着还能再做,不是外头赶路时带的干粮,也便舍了。   翌日,下午些时候还真有个家丁上门来讨要,萧元宝便将一早准备的东西与了他带走。   那家丁见着人很快就取了东西来,又还是收拾好的,面上欢喜,谢了去了。   待着祁北南下职回来,与他说了这事情。   “人送了五斤龙眼来,两斤紫葡萄,又还有一盒子包得精致的柿饼。”   萧元宝把任家送来的水果取来与祁北南看,那龙眼圆润又大颗,剥开来沁甜,核儿丁点儿。   外头市场上的龙眼价便卖得已不低了,这样品质的龙眼,不知何其高价。   紫葡萄更是稀奇,皮儿不软,剥落不得,连皮吃也不酸,反是脆甜。   最为喜人的是连籽儿都不曾有。   祁北南道:“这是提子,不是葡萄。”   他看罢,唤文哥儿取些去洗出来吃。   萧元宝倒是听说过这水果,是冯娘子与他说的,言似葡萄一般,口感却比葡萄紧实。   他当时听来就觉着稀罕,如今乍见着还没反应过来就是提子。   “那岂不都是些贵重之物,咱们给那些土货只怕与人不对等。”   祁北南道:“是他主动与我讨礼的,乐意送这些东西来也是瞧得起咱家里,无妨。且这些对任大人言,许也算不得甚么十分珍贵之物。”   萧元宝闻此不由好奇:“这任大人究竟是什麽人物?出手如此阔绰大方。”   他今儿见着来取土货的家丁穿的都是细布好料子,收拾的怪是体面,全然抵得上大户些的人家的儿郎了。   祁北南道:“任家乃是世家大族,不单世代做官,一脉上还多出大官儿。任大人的曾祖、祖父都进了内阁。”   萧元宝唏嘘:“这样的人物竟不嫌咱们家门户小。”   祁北南道:“越是这般高门第,结人交友反倒是不大在意门户了,心中如何舒坦便如何来。”   过了几日,萧元宝受贾夫郎的邀,去了他家里头吃茶。   他倒也留下了心眼儿,定下了去回的时辰,说与了秦缰听着,到时候迟不见他回就去寻人。   虽他觉得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官宦人家,不至于进了他家的门子就出不来的道理。   不过碍于先时在县里牲口行那事儿,他还是更为谨慎些。   萧元宝带了文哥儿一道,门房前去通传了后,就引着他往里头走。   他留意了一下鲍家宅子,比他们家那赁下的屋倒是要大些,不过也只是个小二进的宅,算不得很宽敞。   伺候使用的人见了有两个,便是还有些不曾见的,想也是不多。   再见一应陈设,毕竟是京官儿,有些门脸,但也不算多富裕。   自然了,萧元宝也只是大致的得出个结论,说不准人家只是不曾显摆出来。   “宝哥儿可来了,我左右的盼着你来,早想喊你,只是前两日有些事情耽搁去了不得空。”   贾夫郎见着萧元宝,十分热络的招呼着他:“快去,把我收得那铁观音泡一壶来。”   “我这乍来,也不晓得夫郎欢喜甚么,只备下点稀薄的见礼。还望不嫌。”   萧元宝同文哥儿使了个眼色,人连忙将捧的礼奉于贾夫郎伺候的人。   “你也忒客气了些,上门来坐坐怎还拿礼,往后可不许这般了,多生分。”   说罢,教人收下了。   蒋夫郎邀萧元宝在一张罗汉床上闲坐,一会儿下人就端了两盏子香茶上来,又三碟子吃食。   一碟子这时节上外头常吃常见的桂花糕,一碟子坠着芝麻的干酥饼;外是一碗剥好了的石榴。   萧元宝瞧一应的叠碗盏子都是最寻常的款式,不过胜在是官碟。   “快尝尝,这桂花糕是我一早唤下头的人去买的,是觅香斋里的一位老师傅做的,寻常还轻易买不到。”   贾夫郎热络的用帕子亲取了一块儿给萧元宝。   萧元宝接下,尝吃了一口,桂花糕倒也软,就是甜得有些腻人了。   虽他还不曾去过觅香斋,但在冯娘子那处听过,说是京城里糕点做得极好的几处铺子之一。   闻说是宫里的人都爱去那处买糕点吃。   萧元宝不大信这般口味是觅香斋的老师傅做出来的,他面上挂着笑,估摸着贾夫郎说了假话。   至于为什麽,他猜测要么就是看他从外乡来的不识货,随意拿点吃食招待;要么就是鲍家手头并不宽松,又要做些面子。   萧元宝道:“果真是味道不一般,我来京里的时间不长,还不晓得京城中哪里的糕饼好吃。”   “你爱吃便多吃些。”   贾夫郎道:“我们家那大人,下职的时候总爱在街上与我捎买些吃食回来,我都吃得发腻了去。”   萧元宝奉承了一句:“鲍大人与夫郎当真是恩爱,教人羡慕。”   “我多嘴一问,不晓得哥儿可说定人家了?”   萧元宝不好诓骗人说没有,但也不肯多说,便面做羞赧色点了点头。   又道:“夫郎别笑话我,我不好意思说这些。”   贾夫郎笑起来:“这有甚么。我瞧着哥儿生得好,又与我十分谈得来,若是没定亲,还想与你说我的亲戚咧。也是我多想,哥儿这般好的人才,定是早有亲了。”   正说着,突突的跑进来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模样,喊着小爹来了屋里。   贾夫郎爱得很的将孩子抱住:“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着些跑。”   “这上头写的什麽?”   那孩子手上拿了本蓝皮子的书,上头的字密而小,不似是孩子的读物,字大且稀。   估摸是拿了鲍大人的书在问。   贾夫郎往上头瞧了两眼,没说话,随后往外头喊:“小翠,还不来把少爷抱去,你们这些懒骨头,怎看的孩子!”   萧元宝眉心微动,那孩儿连书都拿反了,贾夫郎似乎也没发觉。   他心里头登时又有了些数。   须臾,一女使便进来把孩子抱走了,临走前,还在桌子上抓了块糕吃。   “我家小子,最是顽皮的,教你看笑话了。”   “孩子哪有不活泼的,活泼才聪明咧。”   贾夫郎很受用对他孩子的夸奖,闲又问萧元宝:“哥儿可识得字?我家那孩子时下也爱翻些书本子瞧了,估摸也是教他爹抱在书房里头耍熏染出来的习惯。”   萧元宝默了默,想着贾夫郎多半不识字,他若说自己会,也便高了人去,只怕教人心头不舒坦。   便道:“我农户家出身的哥儿,没上过私塾也没念过学堂,不多识得两个字。”   贾夫郎闻言眉梢微动:“这字识不识的于咱们也没多大用处,农户人家出身再是清流不过的好人家了。”   萧元宝笑着说是。   吃了会儿茶,又闲说了几句。   萧元宝没留在这头吃饭,回去时,贾夫郎包了些东西教他带回去。   “夫郎,这外乡哥儿送的两匹料子倒是难得,我瞧着好似是外头时新的挽月纱。”   萧元宝前脚刚走,贾夫郎便收起了一脸的热络笑意,歪在罗汉床上吃茶,喊伺候的人把送来的礼抖开瞧瞧。   得听那哥儿不单是外乡的,还是农户人家的哥儿,比他预期的还低,竟是还不如他以前的出身咧。   他好在也是个小吏家的哥儿。   倒是难为这样子的人家,还能到京都来开开眼界。   贾夫郎听得下人言,连忙坐起来了些身子,伺候的哥儿忙将料子抱到他跟前去。   “还真是挽月纱,时下外头也得卖十余贯一匹咧。”   他早想买一匹了,奈何是一直没舍得下银子,手中也是紧。   “瞧那哥儿收拾的素简,不想还有这样的好物。”   伺候的哥儿道:“莫不是他们家颇有些家资?”   贾夫郎嗤道:“有家资便不会赁宅子住了,他们家大人说甚么都是进士及第出身的翰林大官人,少不得有人巴结示好,家里怎可能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先前报喜官来时,我瞅着上头也赏下了不少东西。”   “那夫郎可与他们家多多来往着?”   贾夫郎不屑道:“京城的人何其势利眼,任凭他们家大人是出身清流的翰林大官人,可没有门路,要想混出个头脸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瞧他不是也巴结咱么,手头不宽也还咬牙送这样的料子来,还不是为着疏通些人脉。”   “只是没甚么见识的农家哥儿,以为京城的人是他两匹料子三包点心就能打动的,哪有那样轻巧的事情。”   贾夫郎一笑:“不过平素里喊来消遣打发一二晨光还是行的。”   说起消遣,他眼珠子一转,忽的计上心来:“对了,吕娘子家里不是坐席宴客么。他们家爱做席请人,眼下秋高气爽的,只怕席面儿更多。”   哥儿闻此多气愤,道:“她们家门第高,却是不把下头的人当人,外头的人瞧着她人好,门第高的请,门第低的也欢迎去。可却不晓得她爱拿底下的人取乐,教人出丑,以供上头的人消遣。”   “先前夫郎去,没少受她们戏弄,夫郎如何还提她们的宴。”   “你懂什麽,我受了她们这样的消遣,也算是近了人。”   贾夫郎道:“这再去,把那哥儿唤上。他一个村户哥儿,没见过世面,不知能在那样的宴上闹出多少丑来,到时候她们高兴了,还记我的功劳。”   “还是夫郎会谋计。”   晚些时候,祁北南下朝回来,见萧元宝去了鲍家,问询他这户人家如何。   萧元宝道:“不是多诚挚坦率的人,也是爱装门面的。”   “这么一回倒是比先前多了解了些,虽不觉是多好的人,但也瞧不出心思就极坏。”   祁北南道:“千人千面,但也都想在旁人面前体面些。为官人家,心思总多些,不似以前在村里县里,来往交际的人那般耿直纯善。”   萧元宝点了点头,他现在接触的官眷并不多,还不大摸得清这些人的习性。   再者他觉着纯善的人哪有那么多,人都是会有缺点和不足之处。   便似与他交好的鑫哥儿,初识时只觉他端,嘴巴毒辣,可来往的多了,就知晓了他心地是好的,人是正直的。   他觉着人的小毛病不要紧,只要品德是端正的就好。   “我还得再接触一二贾夫郎,才能晓得他的品性。”   祁北南深看了萧元宝一眼,他将人拉到了身边来。   他一头不想萧元宝去与那些官眷来往瓜葛,想着前世的重重,只觉心中气闷难消,忧心他再受这些官眷的消遣折辱。   可若要在京城扎根,却又不能不交际,即便是不为人脉,人总要有人说话相伴,哪有全然关起门子过日子的。   如今萧元宝又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一应将他拘在家里头相夫教子,如此行径未免太自私了些。   他还是想他像在县里时那样,有自己的人情往来,闲暇三五好友作伴。   祁北南吐了口浊气,最后还是道:“总之,我不反对你出去交际些人,这本身不是坏事。但若应付不了,也别强撑,回来说与我听,我与你想法子。不欢喜的事情不要说为免我烦恼,又觉着是官眷之间的事情就不与我说。”   “你晓得的,我爱听你说些闲散事情。”   萧元宝笑说了声好:“我不瞒你事情,你也不瞒我事情。”   祁北南应声,又道:“你与那些人交际,若与他们不对付,他们嘀咕些不中听的话,拿着甚么出身、家世、见识说事儿,全然不要放心里去。切勿怀疑是自个儿不好,埋怨自责自身,当去想他们的不是去。”   “憎怨别人,比气自个儿,耗自个儿可强得多。要不然怎说祸害遗千年。”   萧元宝大笑起来:“我今日才觉哥哥也有这么不讲理的时候。你如此,岂不是太偏袒我了一些?”   “不是偏袒,是经验之谈。”   萧元宝好久不见祁北南这么苦口婆心的教导他,便乖巧答应:“好,我记下了哥哥的话,都听你的成不成。”   祁北南眸间起了笑意。   “对了,我有一件欢喜事要告诉你。”   “何事?”   “陛下定了律令要取消京都,州府之上的宵禁了。往后昼夜皆可生意,那些勾栏酒肆宵夜铺子的生意可就更好做了。”   祁北南道:“且看着磷州那头如何,咱们手头上的铺子许能赁出去了。”   萧元宝得听这消息,心中欢喜不已。   连忙盘算起来:“要是有了那头的赁金,咱们的日子可就能松快不少。”   祁北南点头:“到时候铺子赁出去的,上来了钱银,恰好用做准备成婚的用资。”   萧元宝面上微红:“不必铺张,简单办场席面儿把该过的礼数都过了就好,应当用不了多少银子。”   “我想着既成亲,赁宅子住还是不多舒坦,到时候趁着成亲就把宅子置下,成婚了后就搬去新宅住,心头也安心。”   萧元宝眸子一动:“这般倒是也好,只不过我还不曾前去打听置宅的事情。”   “等我过两日休沐,我们一道去选看一番,日子也还长,不着急,慢慢就是。”   萧元宝高兴点头。 第92章   这日, 祁北南休沐。   外头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个阴天。   两人一同出去逛了逛,顺道打听了一二城中宅舍的价格。   既是要置宅, 总不好置一处还不如赁的宅子, 祁北南要上下朝便捷,宅子最好是置在内城中。   从现在住的内城边上往城里去已然要一炷香的时辰,再后外头去些,前去官署的时间便更长了。   秋夏里天气暖和, 白昼长,倒也还好,若是入了冬, 下半夜里就要从才睡暖和的被窝起来, 收拾着前去上朝, 未免也太辛劳了些。   一番走问, 内城中的宅子一进院儿就得卖到五百贯以上, 二进院儿得八百贯朝上头走了。   越是靠近宫城的宅子修建的越是敞大, 价高。   贵不说, 没门路便是有万贯家财那也买不着。   祁北南和萧元宝觉着, 他们如今这样的身份,若能置买在内城靠中间些的位置就已经极好了。   有合适的, 还是想买下一个小二进宅院,家里头来人, 周展得开些。   得其打听房舍,那些房牙便不得了, 热络得很, 楞是就要将人拉去实地上看宅子,便是你与他说不一定买, 也言说先只管瞧看,必不强买强卖。   萧元宝本是无心这般早就去看宅子的,受其如此鼓吹,心中本就是有那想法的,耳根子一软,拉着祁北南便去了。   倒是不白跑,看得头一间宅子萧元宝就瞧上了。   小二进的宅子,建得可雅致,垂花门楼进去,一应的花园,亭廊皆有。   宅子多用洞门,存留着时月痕迹的灰白墙面间,中开一扇海棠门。   自门洞中,可窥见另一小园子里的白石假山,引人走进去一观全景。   转头,边间又有寓意着福禄双全的葫芦门,在一株垂挂的竹枝掩印下,十分清雅。   八角门对宝瓶门,将大园子分制成了几处小园子,藏景万千,探幽揽胜,实在美得极致。   如此多用门墙,七穿八绕下来,图纸上比他们县里的大二进院占地小的宅子,生还教人觉着比县里的更大了一般。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喜欢,便多问了房牙几句这宅子的消息,说原也是个文官的住宅,只如今告老还乡了,儿孙又另有宅舍,就将这宅子卖了出来。   如此也好换些银钱出来回乡养老。   祁北南见着宅子里头还置得有寓意官运亨通的贡式门,即便不是做官的住的,也是读书人住过的宅子。   “甚么价?你诚心的说,我们一早也与你谈了,不急着置宅住,但瞧着合眼缘的,定下也未可知。”   萧元宝看宅子看得入迷,听得祁北南在园子里与房牙说话,连忙也凑过去听。   这样的宅子,就是手头没银子买不下,那也想晓得值金几何。   “不敢叫嚷高价唬退郎君,外头喊一千两百贯,我与郎君交个底一千一百贯。”   萧元宝对这宅子的喜爱登时减了三分去,这样的价钱,不是教人砸了锅卖了铁才买的上么。   他不停的与祁北南使眼色。   祁北南未说价高,也未曾说价低,只应了一声,一时间倒教那房牙不知如何施展了。   出了宅子,又看了两家,各有各的特点,只萧元宝觉着都不如初看的那一处好。   得看的几处宅子,价格都在八百到一千五百贯之间。   回到家,他吃了口茶,便直接摊倒在了榻子上,直言京城的宅舍如何这般贵。   祁北南好笑道:“谁让它在天子脚下,你若喜欢,我再去唤那房牙商谈,咬咬牙倒也是能置下的。”   萧元宝道:“那不得把人的牙给咬碎么。咱手头上就一千贯钱,都拿去买了宅子,一家子在那头守着宅舍吃西北风。”   “还有官人的微薄月俸养着你,不至于吃西北风。”   萧元宝闻此,从软榻上爬起来,道:“大官人的月俸与下人发了月钱,还有多少能用在咱身上呀?”   祁北南摸了摸鼻尖,买宅的事情且就先搁置了下去,预备还是等着磷州那头的铺子赁出去再看。   不过这阵子,祁北南下朝回来得空,还是与萧元宝出去的勤。   明年便要成亲了,宅子的事情没法子先贸然定下,但成婚所用还是得一样样慢慢置办着走了。   虽老早就是一家子了,也不说甚么彩礼嫁妆,可也不能光秃秃的两个人就把婚成了。   喜服得早早的选买下合适的红绸子裁做出来;家具也要选着打几样新的;摆设小样亦不能少;首饰、四季衣料,日用一系……   趁着现在天气凉爽,不冷不热的,祁北南初入翰林也不忙,把这些东西看选着定些下来,做了红礼箱封好,成亲的时候就可用了。   亲力亲为着成亲的一饰一物,心中别有一番奇异的感受。   这日,快午间的时候,萧元宝正在读桂姐儿与他写的信。   信上说他与罗听风已定下了婚期,预备在九月下旬的时候在县里完婚,届时婚宴办完了,就要随着罗听风前往任上就职。   萧元宝得听这消息心头欢喜的不行,只是眼下都已经九月里头了,他预备成婚礼给她送去,只怕婚宴都结束了去。   若是在路上再耽搁周折一二,桂姐儿和罗听风去了任上,更是难得到礼。   他思索一番,索性把礼备好了直接送到任地去。   “公子,贾夫郎差了人过来,说是想请公子后日与他一同去赴宴,他与公子好,想将公子介绍给其余的官眷。”   萧元宝闻听,眉心一动,想着人恁好?   竟是愿意带他去交际,认识些别的官眷。   萧元宝心头有些犹豫,没答复。   不想,下午贾夫郎带着一篮子水果来了家里坐。   “你上回送我的那两匹挽月纱,我喜欢得很,外头虽也卖着,可却不如你那两匹的颜色好,我立吩咐做了身衣裳出来,想着穿出去耍。”   贾夫郎多亲切热乎道:“正好吕娘子设了宴,与了我帖儿,喊我去赏秋花儿。我一下子就想着了你,想你多好多大方,与了我时新的料子做衣裳,这出去赴宴耍乐怎能不唤你一道。”   萧元宝道:“只我也不识那吕娘子,前去恐冒失。”   “嗨呀,你初来不知,这吕娘子最是热情不过的人。她娘家在主管宴享的光禄寺做事,打小就欢喜设宴。”   贾夫郎说罢,低下些声音,凑到萧元宝跟前,道:“她父亲是光禄寺少卿,五品官员,兄弟也争气中了进士,自己官人又是武官,在京卫指挥使司任职,何其好的人家。”   “素里设的宴前去的不仅都是些出身高的官眷,她也欢迎家里头大人官阶低的家眷前去,从来都不嫌的。若晓得哥儿是翰林大官人的家眷,只更欢喜,她们那样的人家,很是欢喜清流人家的。”   贾夫郎把吕娘子那说得百般好:   “哥儿才来京城,就是得多参些宴,不说结识上吕娘子那样的世家户,前去结实些宴上的其余官眷也好呀。一同吃吃茶,瞧瞧花儿,闲散说几句,与去我家中一般,只是人多些,不显那般乏味。多的再是也没有了!”   萧元宝见贾夫郎与他说了这般多,想着陪同赴个赏花宴也没什麽,他少说多看便是了。   不过想来他这样的小角色,前去参加那样许多人的宴,也只就初始进门的时候能与主家打个照面,后头只怕也顾忌不了他们,如此倒也自在。   “劳得夫郎想着我,我与你去便是了。只我没甚么见识,不曾参过这般官眷的宴,还请夫郎届时多指点我一番。”   贾夫郎见萧元宝答应,心头发喜,他拉着萧元宝,亲切和善道:“且不说那头不似你想的那般,我比你年长,自是会带着你的。”   过了两日,萧元宝收拾了一身玉色合欢祥纹绸缎衣裳,配着一支润色的白玉簪子。   这身料子还是祁北南高中的时候宫里赏赐下来的,不多哗众的鲜亮,却又精细耐瞧,论谁看了都不敢说一声寒碜。   马车行到贾夫郎家,贾夫郎已然在门口上等了一会儿了。   两厢会上便往巷子去,萧元宝的马车跟在贾夫郎后头,一路往内城里行去,估摸去了两盏子茶的功夫,马车就停了。   萧元宝掀开帘子一瞧,前头停了好些马车轿儿,门口的空地上已然停满,只得排到了外头去。   “宝哥儿,咱得下来走上一截。”   听见说话的声音,萧元宝见着贾夫郎从马车上下来了,今日人果真穿了他送的挽月纱做的衣裳,在日色底下,闪着一层细腻的光。   萧元宝嗳了一声。   贾夫郎瞅着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玉色的萧元宝,微微一顿。   素日里头见惯了他简素的收拾,今日乍然穿上锦缎衣绸,竟还颇有几分姿容。   他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脸,想着自己已然年长,虽不至色衰,可到底是比不得这般年轻的哥儿了。   “凭他收拾的好,一会儿出起丑来只会更有看头。”   立在贾夫郎身侧伺候的人,瞧出了他的不痛快,在他耳边低声言了一句。   贾夫郎闻此,心头才又欢喜起来。   “哥儿今日可真是鲜亮,多貌好。”   贾夫郎虚夸了一句,挽着萧元宝往设宴的人家去。   做东的是吕娘子,她的夫家姓乔,立着石狮子的朱门前挂的牌匾上便落着乔府二字。   在门口将礼给随了,萧元宝才跟着进去。   朱府是几进几出的宅院儿且瞧不出,不过穿过影壁后见着的大园子便知这家不小。   穿了两个四方门洞,远热闹声就传来了。   这边估计单是吕娘子住的园,已然聚了好多人。   萧元宝见着人圈站围于一处,不知在做什麽耍乐,只听得阵阵哄笑声。   他正想瞧一眼,身侧的贾夫郎却拉住了他:“哥儿,可瞧见凉棚那头,撑脸歪在卧榻上的娘子?”   萧元宝循声瞧去,只见那处的妇人居于一处好位置,能揽园中景,体态丰腴,面白富相。   “那就是吕娘子了。”   萧元宝道:“那我们去拜见一番罢。”   贾夫郎听这话,颇觉好笑:“吕娘子客多,又不乏贵客,只怕是招呼不过来。咱在门口记了礼,她晓得咱来过便足够了。”   “如此会不会太失礼?”   贾夫郎道:“怎会。”   他听萧元宝言语这些,不免觉着他果真是小家子不曾见过世面。   他们这样的小门户,来席面儿上已然是蹭沾吕娘子的光,凭此靠本事结交一二人,多大的脸子还要到人跟前儿去受人招呼。   萧元宝心中觉得有些怪,可他头回来这样的席上,也不好多说什麽。   这时候,那歪在榻上的吕娘子受身侧的下人俯身在耳边说了两句什麽,朝着贾夫郎的方向瞧去。   贾夫郎触到吕娘子的目光,连忙点头哈腰,远远的朝人摇尾乞怜。   “说是带了个能消遣的来。”   吕娘子懒洋洋道:“便是他身旁的那哥儿?瞧着倒是还有几分样貌,也不是那般很小家子气的模样嘛。”   “那鲍家的说是新科进士探花郎家中的人,地方上的村户哥儿,家里人高中,头回跟着过来的。”   吕娘子听了这话,起了些兴致:“噢?”   她身旁也懒闲的娘子嗔道:“翰林大官人的家眷你也敢惹。”   “翰林里头多少大官人,走上去的才叫人高看,走不上去的便是守着闲职。”   吕娘子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农户子,若没科考那条路子,能爬到京城来。瞧瞧这些农家哥儿,进了京便多么急不可耐的想融进官眷里头。”   “谁说不是。倒是有探花郎家眷这么重身份在,消遣起来比那些个来蹭席的末流小官儿,商贾人家有意趣得多。”   吕娘子勾起嘴角:“只怕是要将他在翰林的大人的颜面也给丢了去。”   说罢,她慢悠悠斜了身侧的妈妈一眼:“你怎还在此处立着?”   妈妈领了话,前去与那贾夫郎通了气儿。   贾夫郎多欢喜,他压着不吱声儿,转拉着萧元宝道:“哥儿,在此处干站着也结识不得甚么人,咱一道去顽投壶罢,人多,容易结交了人。”   不等萧元宝张口,贾夫郎就拉着人往里去,嘴上还说着:“便是耍不来,咱与那些人喝彩,也比在外头强是不是?”   他低声还在萧元宝的耳前多贴心道:“咱封了厚礼来,甚么都不耍,人也一个不识,岂不是白可惜了那些礼。”   萧元宝没说不肯,但听他这么说,倒觉得他更有人气儿了些。   这朝走到里头去,只见园中置得有一个青铜细颈壶,外有两只耳。   中置两个陪侍的下人,一个手上端着投壶箭,一个端着抽签桶。   站定,萧元宝正想问贾夫郎规投壶的规则,这贾忻意却一捧肚儿,轻轻哎哟了一声,与萧元宝道:“我这肚子不知怎的好疼,只怕是今早吃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闹了肚子。”   “哥儿,你先耍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萧元宝眉心一动,心下起了些微妙的情绪。   “我陪你一道去。”   “怎好意思教你陪我,一会儿臭了你去,安心在此处顽,我去去就回。”   言罢,贾夫郎便虚捂着肚皮受下人搀扶着去了。   不等萧元宝退出,那其中一名陪侍下人见着来了新人,已然行了上来。   “公子抽签吧。”   萧元宝不知所以,客气道:“我初来,不知规则,还请告知。”   “公子按照所抽的签做便是。”   萧元宝见着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不好托大半晌不肯动弹,便抬手抽了一支签。   上头红字写得是诗签,往下又有小行黑字,秋菊诗。   陪侍道:“公子的签是吟诗签,需得吟两句秋菊为题的诗。”   萧元宝微顿,他还从不曾这番耍过,不知投壶还能有这些花样。   场上围于一圈的人低语:“不晓得是谁家的公子,瞧着十分体面,竟也来参加这般投壶,不知是头回来的,还是为着讨上头人好的。”   “那鲍家的还真狡猾,捂着肚儿跑了,留个一问三不知的哥儿在局上,瞧着都教人心里头慌呀。”   在高处的吕娘子摇着团扇,半掩着嘴角间的笑意。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1]   萧元宝脑子中过了些写菊的诗句,最后选定了这两句。   这诗句是说满院子的菊花如同金黄色的桂花一般,中间独有依丛颜色却雪白像霜。   微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秋日园子里都摆得有金菊,恰好他又穿了玉白的衣裳。   此时正躲在外头偷瞧内里场景的贾忻意眸子一睁,颇为不可置信:“他,他怎还会诗?”   “许是捡着两句背过。”   伺候的人与他道:“恰好今日运气不错,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贾忻意听得这话,心头稳了稳。   他大字不识,哪里通甚么诗书,只晓得萧元宝对出了诗,却不晓得其中合景的意。   然则他不懂,上头的吕娘子却懂,凭借这一句诗,便可晓得萧元宝不仅识字,还通诗书。   她偏头看了身侧的娘子一眼:“瞧来,我今日倒是受人戏耍了去。”   “你勿要气,人都来了,既有些东西,不妨试一试他的根底?瞧着可是能结交的人。”   吕娘子闻言没做声,许是先前的话说得教她有些没脸面,但她贯是能屈能伸,没应身边的人,也还是同场上的陪侍使了个眼色。   “公子的诗吟得合情合景,好才情。请再抽一签。”   陪侍得了示意,与萧元宝道。   “怎吟了还抽?”   萧元宝不解。   在萧元宝身旁的一位娘子好心与他道:“头回上来耍,得一回抽三签。若尽数完成了签上内容,能拿彩头;若是没成,就……就罚吃酒。”   萧元宝会意,心头顿时明悟了些东西。   眸子在场上扫了一眼,还不见贾忻意的人。   他心头不由得涌起些气恼,不过人已入局,现在发作也只会惹人笑话。   “多谢。”   萧元宝心平气和的先谢了人,又行抽签。   这回他抽中的是一支字签,内容是让写一行祝词。   倒是这头准备的齐全,须臾便抬了桌儿来,还备好了笔墨纸砚。   萧元宝更是无惧了,他的字可是翰林大官人从小捉着手一笔一划写的,多少年的练习,直至于祁大人都点头说了好才罢。   要在场上拾笔写一段祝词,岂非信手拈来。   他字迹青娟如兰,流畅自在,方才落下一半,旁头看热闹的便已忍不住夸出:“公子好字迹!”   萧元宝静心写罢,止了笔,才谢夸赞他的夫郎娘子。   纸页传看,没有人说不好的。   有目共睹的好字,没有罚人酒的道理。   萧元宝的祝词传到了吕娘子的手上,她眸子中的颜色多有变换。   随后一笑,站起身:“萧公子不愧是陛下钦点的探花家眷,这一手的字,当真是教我们这些人望尘莫及。”   吕娘子的声音不大,却也足以教场上的人听清。   诸人唏嘘。   萧元宝见此,远远同吕娘子行了个礼:“是我班门弄斧,今日前来娘子的宴上,只觉十分热闹气派。便想着将祝词尽力写好,添一丝欢庆。”   吕娘子从塌子上起身,同萧元宝走去:“萧公子这般客气,教我这个做东的多不好意思。”   两人近会上,说了几句。   吕娘子亲近道:“你爱不爱玩投壶?这般又是作诗又是写字的,恐你累了去。你要爱玩,我陪你耍两把。”   萧元宝说:“早听闻娘子投壶了得,我今日要能学习点微末也是光彩得很。”   吕娘子笑着取了投壶箭,他投壶技术倒是当真好,把把中壶,招式漂亮。   萧元宝也玩得来投壶,进县里那一年,商队从外头采买了货物送与他们家,其中便有投壶。   冬日里闲散无事时,他与祁北南在家里常玩,能活动一二写字僵了的手。   两人皆中了壶,萧元宝拿捏分寸,每回中壶都比吕娘子要得分低些。   吕娘子嘴角含笑,她一个迎来送往的人精,心中自是有数。   这般该秀的都秀了,继续在此赖着耍也没甚么意思了,萧元宝这才说身子累了,退了出去。   吕娘子唤人与他拿了椅子。   一抽身转头,见着从另一门洞里传来一抹鹅黄身影,很是眼熟。   萧元宝率先做了个礼,那头的人行了过来:“萧公子也过来了?”   萧元宝点点头:“是,不想会在此处碰见姜公子。”   简易招呼了萧元宝的吕娘子正欲回去,见着萧元宝与姜汤团竟说起了话,微有些意外。   “二位哥儿识得?”   姜汤团道:“祁大人与我兄长是同榜,又是好友,我们俩相识。”   “不想萧公子竟是汤团的相识,怎有在这远处说话的道理,去凉棚那头吃果子。新到了些提子,吃着倒是甜口。”   吕娘子更是热络了些,邀着两个哥儿去坐。   姜汤团在宴上索然无味,如今撞见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萧元宝,又识得,便与人一同去了凉棚。   躲在暗处的贾忻意见着萧元宝一场签下来不曾半分脸面没丢,还教吕娘子与他一齐投了壶,这朝又与一贵哥儿同去了高处坐。   心头又慌又乱,竟是不知该如何了。   伺候他的人见风向说变就变,同贾忻意道:“夫郎,要不咱走吧。”   “现、现在走合适么?”   “一会儿吕娘子问起罪来,只怕更不合适。”   贾忻意觉着是这理,与伺候的人偷摸着快步往外头走去。   不想刚到园子门口,上来一妈妈,肃着张脸:“贾夫郎这是何处去,还未开席呢,且我们娘子还想请你到屋里说说话儿。”   贾忻意见此一双腿都软了下去,教妈妈请去了偏屋里头坐着。   此时吕娘子与萧元宝他们同席,一齐吃了两颗提子,接着又来了两个贵娘子,便告辞前去招呼人了。   这当头场间的投壶又重新开始,萧元宝见着有位年轻夫郎先抽了投壶签,没中壶,遭罚了酒。   又中诗签,支支吾吾吐不出一句,继续罚酒。   萧元宝未被罚,不知那罚酒竟然是饭碗那样大的海碗,年轻夫郎一碗下肚皮,面发红,已是狼狈。   再来一碗海碗如何吃得下,他连摆手告饶,说吃不了了,那头却半点人情不许讨。   “夫郎少有来,如何能不尽兴吃酒。”   “这般不吃下去,岂非坏了规矩。”   “来来来,吃了接着再拿签。”   坐在高处凉棚中闲吃糕点果子的人见着这般劝酒,眼中含笑。   萧元宝瞧得实在是心头有些不舒坦,只自己人微言轻帮不得人半分。   “你也不爱这般消遣?”   姜汤团见萧元宝的神色,轻问了一句。   萧元宝收回目光,试想自个儿若真的胸无点墨,今日在这场席上成为众人笑柄的就是他了。   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连祁北南的脸面也会受到折损。   他怎又会喜欢这样消遣人的宴。   想着这些,心中不免有些悸悸,又更憎恶起引他来丢人的贾忻意。   他为着他的面子,恭谦说自个儿不识甚么字,又还没见识,他心中信了真,还以此为捉弄,怪不得先前总拉他问他的家境。   只怕是人先前在此丢了丑,这回要拉他也丢回丑,何其下作的心思。   萧元宝这回算是看清楚了他的人,往后必与他断得干干净净。   他听姜汤团话里的意思,显然他也是不赞许这样的消遣的。   便道:“是旁人带我来的,我不知是这样的消遣法。方才受哄骗上了场去,同伴装肚子疼,跑了人。”   姜汤团眉头一紧:“你可受刁难?”   萧元宝摇了摇头:“好在是我抽的签子都会,不曾丢了人。”   姜汤团松了口气:“有的是那般心思不好的人,平日里装得良善。他们便是瞧你从地方来,想戏耍人。我也不爱这样的宴,往后决计不来了。”   萧元宝道:“我先前不曾遇上这样的事情,没个防备。”   姜汤团拨了一个橘子与萧元宝,道:“吃一堑长一智,也叫人长了个心眼儿。不过我将才见吕娘子与你一同投壶,想来你是入了她的眼了,旁人轻易不敢再欺你。”   萧元宝只觉着设这样的宴席来取乐的人,便是受她瞧上了,他也不敢继续再与之来往。   与姜汤团说了一晌的话,一道在此处吃了席面儿,萧元宝才回去。   那贾夫郎人再是没出现过,萧元宝自也不会去寻他,散了席,前去与吕娘子告辞。   吕娘子还附赠了礼,萧元宝携着礼自个儿就家去了。   不过走时,他见着贾忻意的马车还在原地上停着。   殊不知此时,人还在吕娘子的偏屋拘着,午宴没得吃不说,连茶水都没有一盏。   他是又渴又饿,却又不敢叫嚷。   直至外头热闹的声音都淡了,吕娘子才施施然的过来。   “贾夫郎在此可还舒坦呐?”   贾忻意立站起了身,低着头不敢瞧人:“吕娘子。我也是受那哥儿的蒙骗,他心思多,城府深,将我也骗了去。”   吕娘子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下:“我竟是不知贾夫郎是失察,还是有心要与我不对付。”   “你受不受他蒙骗未可知,我却是受你活活戏耍蒙骗了一通!”   贾忻意被吓得哆嗦:“我、我怎敢戏耍吕娘子,便是为着娘子欢心,这才引他来的。”   吕娘子冷哼了一声:“说来竟还是怪我了。”   “不敢,不敢。”   贾忻意连忙道:“都是我的过错,娘子你勿要气。”   “我自是不会为着你这等人气恼,不过看着你这张嘴脸,心中不由得还是来气呐!”   吕娘子冷声道:“往后你甭再来我这席面儿上,他处有我的席,也不想再见着有你这号人物。”   “是,是。”   贾忻意出乔家的大门都是教人扶着的,身子像是受汗洗了个澡一般。   回到家里便大病了一场,鲍官人不知情由,只当是人受秋雨寒凉,还多心疼他,几番请大夫与他看病。   直至在官署受了几次挤兑,才晓得贾忻意在宴上惹了人,他气不打一处来,家去将他大骂了一顿。   将人禁足在家里头两个月,哪里也不许再去。 第93章   萧元宝与祁北南说起宴上的事, 心中还是气闷一场。   “我今日才深觉哥哥以前教我读书识字的好处来。他们觉着我从小地方上来,大字不识两个,想要捏着这些弱处欺凌;若我真是那般, 这日少不得落进他们的圈套里了。”   萧元宝颇有些劫后的感慨。   “原先想着这些门第高的娘子夫郎, 合当是最知书达礼不过的,不想竟也如此恶趣味。”   祁北南听得眉头紧锁,细细问来今日做宴的是甚么人家,又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情绪起伏极大,他尽力的压着怒气,听萧元宝说。   “娘子姓吕, 她的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夫家姓乔, 是个武官。”   祁北南闻罢, 心中便有了些数: “光禄寺掌管宫宴, 是个肥差。吕家富裕, 她□□请做席也有个中道理。”   他看着萧元宝, 吐了口浊气:“好在是你机灵, 不曾教那个用心险恶的贾忻意坑了去。”   以前萧元宝去参了宴回来后就不爱出门了,他多少是猜出宴上与人交际得不好。   可那时候他不爱与他说这些, 问也多躲闪,教他不知事情全貌。   如今细细听得萧元宝说宴上的事, 只怕当初也受了这么些磋磨。   虽时移世易,他听来心中依然多不是滋味, 只觉更添了些怒。   萧元宝见祁北南脸色不大好, 抚了抚他的胳膊,道:“有了这么一回经验, 我再不会那般轻信于人了,也不挤去参加这般不生不熟的席面儿。哥哥只管安心。”   他觉着结交人固然要紧,可去上这样子的席,又没有显耀的家世做门面,只怕去了还得不偿失,稍有不慎就成了人的消遣。   “不过我此次去虽是不多愉快,但也有桩好事情。”   萧元宝道:“我在宴上遇着了姜大人的胞弟,先前见过两回,一直还不温不火的,这回一道吃了茶水果子,发觉咱俩还挺是谈得来。”   “他还邀了我去姜家做客。”   祁北南道:“旁的人不熟知,姜家人我是看过的,你可放心与他们来往。”   萧元宝看人少,不过他单凭着感觉而言,姜汤团和贾忻意给他的感受就很不同。   姜汤团性子静敛,不轻易与人多说,初见许是教人觉着他有些冷淡生分,可一旦亲近起来,人不错,说话很有分寸。   贾忻意便初来就热情和善,却顶的是一层伪善,看似热情爽朗,实则说话没有分寸,打着性子直的旗号,打听人的私事。   时下有祁北南作保说姜家人品性没问题,他就更放心了。   “那我就应他的邀。”   祁北南捏捏萧元宝的脸:“好。”   两人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萧元宝去了库房里头,与白巧桂备成亲礼。   祁北南看着出了屋的人,面上的笑容顿时敛了起来,目光幽深。   贾忻意如此把人当猴耍,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虽到底不曾教萧元宝丢丑,可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事后,他想就此躲了去,没句告歉,就想事情如此不了了之,这世上可没这般轻巧的事情。   往昔他未能为小宝主持的公道,如今怎还能平白受人欺凌。   他既不能与一个家眷不对付,他家大人却是也在朝为官,当是能好好留心一番了。   十月,冬寒。   朝廷颁布新令取消宵禁,京城率先试行;   工部忙着大肆整修,秋尽冬来,户部点盘徭役赋税,礼部也忙着年下的大典,各官署忙如狗。   翰林院。   半个时辰的午歇空隙上,打膳食院吃了午食回殿官员都泡了一盏子热茶在桌案间。   京都的天一入冬便冷人的很,偏殿中已点上了无烟碳。   从膳食院过来那一盏茶的路程,冻得人哆嗦。   钻进了殿里,才觉又活了过来。   只是午间歇息的时间短,吃了饭食又易困乏,便是入了冬时,午间也不得不吃一盏浓茶才提保得住神,下晌办公的时候不至打瞌睡。   “这开了宵禁,白市打烊,夜市即起,闹市上通宵达旦。秋里天气尚好也就罢了,这入了冬冷,雨雪天气夜市竟也照样开。”   偏殿里的几个官员歇息的功夫上,说谈着取消了宵禁后的京城中的所见所闻。   “可不,这才多少日子。初开宵禁时夜摊夜铺都少,如今已然是整条街的夜铺了。”   “夜市上的生意只好不坏,人不比白日头的少,这些商户见利而入,怎有不热闹的。”   祁北南听人言谈,想着他倒是也跟萧元宝去逛过两回夜市。   早先开夜市的时候且还只有些吃食,慢慢的是各种用的耍的奇珍巧物都在夜市上买卖。   夜市灯火辉煌,如同金色的一条织带,别有一番白市所不曾有的景象。   “热闹是热闹,却也喧哗,京都府尹近来收到好多叫苦声,夜市周遭的民巷住户夜不安寝。巡防的守卫也陡增了以前的几倍。”   “条令下来,初始便全然没有缺处,必是不能够。也只有天长日久的,尽善尽美。”   “闻说工部那头便是在规整了,正在划定好夜市的位置。京城这头做好了典范,上行,州府才能下效,也好少走些弯路。”   正是闲散唠嗑,李学士走了来。   几人都与之做了个礼:“学士大人。”   “午食用得可还好?”   李学士问候了一句。   卢筝连应道:“入了冬,膳食舍那头添了羊肉锅子汤,用着十分的暖胃,浑身都暖和,殿里的炭都尽可省下了。”   这话一出,偏殿的人都噤了声。   是添了羊肉汤锅,只是汤咸肉少,不是寻常人都喝不进去一碗。   谁下了职不嘀咕一句的。   时下若还要因着那么一碗不好吃的羊肉汤殿里连炭都不用了,那这个冬冻死在翰林算了。   “卢大人身强火旺用不着炭,不如你的匀来我用罢,我这身子骨儿惧冷。”   任珩慢悠悠的道了一句。   旁人不好嘴卢筝,他却不惧那些。   卢筝见任珩驳他的话,心中多不痛快,暗戳戳觑了他一眼,却又不敢出言驳斥他。   “好了,冬日上职本就不如春秋气温宜人,陛下体恤臣子,炭火断是不会短了诸位同僚的。只是陛下倡行节俭,你们别浪费了这些上好的无烟炭便是一份心意了。”   李学士也没多欢喜这卢筝,他日日下职后不走,偏殿里头就他一人,却也还用着炭。   若是早些处理完了公务按时下职,不知节省下来多少炭了,时下还有脸皮张口说这些。   只他一个上司,也不好太苛刻。   说罢,他才言正事。   如今户部礼部工部繁忙,事务众多,从吏部申请调遣人员帮忙。   翰林说忙不忙,自成了吏部支遣人员的官署。   李学士觉着这也是个见习的好机会。   朝中官员谁人不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并非是个进士就能进来这翰林院中,同样的道理,也并非是进了翰林便可入内阁。   翰林年年都有考校,若不得通过,是要被下派的。   但李学士觉着那些考试总归也还只是笔尖上的考试,不如实际的办事能力。   趁着年下忙碌,六部官署有借调,前去学习管理一番相关事务,多加磨砺,只会对自己有更多的好处。   只是他这般想,旁人未必这般想。   眼看着冬月,天寒地冻的,自己手头也还有不少事务不说,外在去参手其余官署的事务,怎肯去折腾。   事务办得好,那是人官署的功劳,事务办的差,罪责却在你的身上。   李学士见没有人应答,自行搭了个梯子下台来。   “有意向的今日下职前来寻我,若没有,我与大学士指定几个人选去。”   午后,祁北南便去了一趟李学士处。   分派到他手上的公务他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在翰林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也成。   李学士见着他来,很是欢喜。   “你办事勤谨,又还做得好。昨日大学士瞧了你整理的史书典籍,还赞了你。翰林院不是养老的地方,你这般肯出去磨砺吃苦的,将来有你的前程。”   李学士是个正派的人,先前在国子监中任职,皇帝觉着他教导学生不错,便将其调来了翰林院里头管带新科进士。   他是为人师表的心态,想着手底下出去的进士都能修得好品性,提升自身能力,将来也好为朝廷更好的效力。   这批进翰林的进士中,他便挺是看好祁北南,觉他稳重踏实,办事能力也不差。   此番见他又肯上进,自然满意。   “我瞧你算术不差,人又仔细,便去户部吧。”   李学士一边说,一边寻出了调用文书:“去帮着核算一番税务。”   户部管理财政,仅次于吏部之下,无疑是个好去处。   不过祁北南却没应,转道:“不妨让学生去工部吧。”   李学士闻言,不由得抬头瞧了祁北南一眼:“你要去了那头可得下力气,时下工部为着宵禁选市修缮等事务繁忙,少不得数九寒天在外头办公。旁人都言吃力不讨好,你肯过去?”   “事无大小,总都得有人去做,工部那头若不是焦头烂额,也不会请调人手前去帮忙。”   祁北南恭敬道:“想来翰林中还有不少同僚也愿意前往要人的官署前去帮忙,学生来的早,怎好把好去处早早的给占了。”   李学士默了默:“你既愿意下苦,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工部那头也好,左侍郎与我交情不错,你过去,他们不敢为难于你。”   祁北南连忙拱手:“多谢学士大人周全。”   没过两日,祁北南便被调至了工部做事。   这工部中还是头一回有一甲进士调遣来协理事务,自是客气着,且吏部调遣人时,也觉有些大材小用,便予了督查的职权。   于是祁北南便在工部上会着了担任主事的鲍大人,两人同理宵禁选市修缮的事务。   素里在京都各坊市间跑着,祁北南也不多做什麽,只将这鲍大人紧紧的盯着。   鲍主事虽是从六品官员,官阶于祁北南之上。   奈何祁北南进士及第出身,来这工部上,又有督查的职权,左侍郎也做了叮嘱,要他与人融洽。   这是于职权于背景,也都落在了人的下头。   如此受祁北南紧盯着,即便是自己清清白白的没有甚么错漏处,可办起公务来未免也很受掣肘。   更何况他确实会补贴自己一点儿,原是不痛不痒,便是工部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但这番来了个“外人”,又还将他紧紧的盯着,那便没有施展的余地了。   毕竟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即便是人人都做,却也不是合乎条例的事情。   他便与之示好,祁北南却无动于衷。   鲍主事如芒在背,前去侍郎面前,婉转意思试探能不能将祁北南挪去别处,不想却还遭了侍郎训斥。   责他不知珍惜,吏部调了人过来,人又未有错处不说,办事效率还高,怎还有脸挑三拣四的用人。   鲍主事两厢不讨好,惹不起上司,只好又从祁北南这处开口子。   去与熟识的同僚做了打听,却得知此人最是稳重好相与的性子。   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到底也不是一日两日为官了,鲍主事这厢估摸出了是不是什麽地方得罪了人。   这日下职,他特意等了祁北南,两人同在一坊巷,倒是容易寻着由头套近乎。   自说自话了一晌,见祁北南只笑不应,他直言:“不知我可有甚么地方做得不妥,教我与祁大人生了误会嫌隙。”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大人怎会有不妥的地方,我与大人同住一街巷,说来也是十分缘分的事。更何况,大人夫郎与小官家眷又还交好。”   说罢,祁北南便告辞去了。   鲍主事回味着祁北南的话,琢磨出了些味道来。   他神色一凝,匆匆家去,直奔了贾忻意的屋。   “不是说一俩月间都不想再瞧见我,如何又还来了。”   贾忻意被禁足在家中,乏得都快不成了,这朝见着自己官人,以为他的气已经消了。   张口闭口间,娇嗔埋怨,一派委屈之色。   谁料鲍主事却一把将他从罗汉床上拽了起来:“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与巷子里祁家的家眷有来往?”   “你做甚!将我扯得生疼。”   贾忻意见着鲍主事问萧元宝,他装糊涂:“我哪里去识得甚么祁家。”   “就是那新科探花家,你少给我装不明白!还不从实细细招了来!”   贾忻意瞅着鲍主事动了火气,虚咽了口唾沫,弱弱道:“我是与他识得,可也谈不上甚么来往。”   他捡着轻巧的将与萧元宝的相识说了,鲍主事大吼还不说实话,他吓得哆嗦,这才老实的将宴席上的事情说了出来。   啪得一声闷响,贾忻意说罢便挨了个耳光。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要教你害惨了去!先前就教我受了吕家挤兑,你还只言话没说好惹了吕娘子不高兴,不想心思如此下作,见人外乡来的没见识,想引人去丢丑,如今可是丢了自家人的丑了!”   “他祁探花,受吏部调来了工部,整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先前还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了人,今朝才摸出了些门道。”   鲍主事越看贾忻意越来气,只恨自己当初怎就色令智昏了,偏在任地上续弦了这么个中看不用的。   “怎不能打死了你去!没那交际的本事,不在家里好好教导孩子,尽数去惹事。鲍家迟早都得败在你手上!”   贾忻意挨了打,又如此受斥责,嗷嗷儿哭。   “他一个小地方考进来的进士,能有如此能耐?”   “他一个一甲进士没能耐,你一个大字不识的有能耐!自个儿几斤几两不掂量,还去学着吕家那样的人家消遣人!”   贾忻意抹着眼,哪里想会惹下这么多的祸端来,只心中多想不明白,分明同是小地方上出来的人,他们怎就又会书又会字的,小官儿还能压到他官人头上去。   “那、那现下怎办是好?”   “还能如何,自是携礼登门致歉去!蠢呐!”   萧元宝本在家中穿线缝衣,冬月里头天气冷,在屋里烤着炭火做衣裳再是合适不过。   这些日子,成亲用的喜服他都做了一半了,瞧着逐渐有了形的喜服,心里不知多欢喜。   他方才取出线篓子,就听文哥儿来说贾忻意来了。   萧元宝看了一眼一侧正在写字的祁北南,气恼道:“他还有脸敢来!”   祁北南想着鲍主事的动作倒是快,他放下笔,看向萧元宝:“出去见见?”   萧元宝瘪着嘴:“先前他那样的心思害我,时下又来,谁晓得又是甚么用心。我不教人用棒子把他赶出去已算脾气好,才不要再去见他。”   祁北南笑着站起来:“不气,我陪你过去。”   萧元宝见此,只好丢下线篓子,与祁北南上前厅见人。   不想那贾忻意竟然是来赔礼告歉的,与鲍主事一同前来。   贾忻意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便是脂粉也盖不住。   “我当真是鬼迷心窍了去,那吕娘子因着门第高,总压着我们这般下头的家眷,胁迫我带人去参她的宴,我不敢不从呐。”   “可千不该万不该,我都不该引如此良善的宝哥儿前去。我心中愧悔,这些日子也都在家里自责,可却没脸面来见哥儿。今日有官人作陪,我方才鼓起了勇,前来与哥儿告歉。”   萧元宝听着贾忻意把不好尽数的都往吕娘子身上推了去,倒是显着他也是受迫害无可奈何一般。   虽吕娘子的作为不正,但贾忻意这般推卸,无非是狗咬狗。   贾忻意见萧元宝不搭理,只好又一应的吐露了自己的丑恶心思,险些与萧元宝跪下。   萧元宝哪里要他的跪,他道:“你今日道歉,我应下,只往后咱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好。”   鲍主事只觉得丢人的慌,可还是道:“贱内品行不端,也是我看教不利之责,往后必当是好生管教。”   接着又愧责了自个儿一通。   不管是为着官场前程,还是为着甚么旁的,两口子一道来做了歉,也还是拿出了态度来。   祁北南也便未再行继续捏着事情不放,言明以后一同处理事务公事公办。   鲍主事这才松了口气。   只祁北南借着此事,也暗中动了动手指,将萧元宝受心思不轨的家眷接近,戏弄不成反遭了教训的事情在家眷之中传了出去。   与人一个警示,往后再起歹心思对萧元宝,也掂量掂量他的家里人是否会任凭他受人欺负而坐视不理。 第94章   经此事后, 祁北南未再行为难鲍主事,两人各司其职,倒也还算融洽。   过了些日子, 京城里落了雪, 终日里头更是冷寒了起来。   这日祁北南休沐,窝在宅子里头与萧元宝一起侍弄兔肉汤锅吃。   两人一早顶着严寒去市场上选买了几斤鲜嫩的菜秧子家来,炖上暖呼呼的羊肉汤锅,预备涮嫩菜叶子。   冬月里头的菜样不丰, 终日里也就些萝卜菘菜和冬葵。   寻买了些萝卜细秧子菜,也只它吃口嫩,这进了雪季里, 后头想买嫩秧子菜吃可就难了。   在京城这头住着, 京郊上没有自家的田地, 要想吃口好菜, 还真是不如以前在县城里便捷。   住村子里的时候自是没得说, 便是搬去了县里, 田恳隔个三五日就要送些新鲜瓜菜和鸡鸭鱼来, 几乎用不着他们再去市场上买甚么菜吃。   不过京城到底繁荣, 甚么菜肉都买得到,只要肯用钱。   猪羊肉自不必说, 甚么鹿肉、驴肉和牛肉运气好都买得到。   像是地方上哪里能买上驴肉和牛肉吃,这些耕耘的牲口, 朝廷不允许私自宰杀了吃肉。   京城的肉市上却有正规的摊子能买到,那些自然死亡的驴子大牛, 会送到专门的摊子上。   萧元宝听了一耳朵, 这些驴牛还得过官府的手续,总之能摆上摊子, 程序繁复。   为此,价格便甚是高昂,一斤能卖到五六百个铜子儿。   多也还有价无市,去得迟了,人家就卖了个干净。   两人吃个鲜,咬了咬牙一样买了半斤。   片成薄薄的片儿,与嫩菜一般涮着滚汤吃。   灶屋那头正是热闹。   萧元宝掌勺做羊肉汤,祁北南剥蒜。   妈妈片肉,红棠在一头用温水洗菜,文哥儿则在灶下烧火。   在门房看门的秦缰跳着脚跑进来:“郎君,外头来了个房牙,说是想见您。”   祁北南扬头问道:“哪里来的房牙?可是之前引我瞧宅子的那个?”   秦缰点头:“正是他咧。”   “莫不是物色到了新的宅子,前来说与咱们听,要引去瞧?”   萧元宝也道了一声。   祁北南将手里的蒜放进了碗碟里:“我去瞧瞧。”   萧元宝道:“洗个手再去,一手的大蒜味道。”   祁北南依言用香胰净了手再行前去,教秦缰把人引去偏厅上,弄盏子茶给他先吃着。   待着祁北南过去的时候,那裹得厚厚的房牙,茶已经用了半盏了。   见了人,连忙与祁北南做了礼。   “这冷的天儿,你上门来可是有要紧事情寻我?”   房牙恭敬道:“本不当来打扰,只想着上回郎君与哥儿瞧中的那处宅子有变动,故此来与郎君说一声。”   祁北南道:“你且说来听听。”   这京都城里开了宵禁,夜间可真是热闹得很。   那处宅屋,本就距离外头的道儿不算太远,以前夜里间也不觉吵闹,只这夜市开了,外头的街市通宵达旦,宅屋那头便不如以前宁静了。   祁北南跟萧元宝看中的那处宅子属实不差,两人当时嫌价高了不曾定下来,随后没几个日子就有位喜爱风雅的老相公也给看上了去。   老相公是爽快人,很快就缴纳了定金与房牙。   本也当是板上钉钉了的事情,不想宵禁开了,老相公晚间在夜市上吃了消夜乍起心思去宅子那头瞧瞧,这一去发觉宅子也忒不安静了。   他心中生了不满,寻着房牙,嚷着要退了宅子。   心中又想要回定金去,还闹了好些日子,最后协商下来,退还了他一半的定钱。   房牙如实说来,他认得祁北南,知晓他的身份,不敢轻易欺瞒。   原是因着探花游街那日,他在街上见过穿着红袍骑着高马的探花郎。   “而今那头的确是不如先前宁静了,不过也并非十分吵闹。那老相公嫌喧嚷,也是因着年纪大了,夜里受不得一丝风吹草动,他要一处安宁的宅子养老。”   房牙道:“与宅子的主人家说了夜市的事儿,他尤为通情达理,愿意舍些价钱。”   祁北南闻言,心头起了些兴儿。   不论年轻还是年纪大的,也都尽可能的想寻个安静些的宅子。   否则终日里头的喧嚷,如何能够安心睡眠。   不过那处宅子因夜市而吵闹,算不得甚么大事。   他参与了夜市规整选址的事宜,工部已然差不多将位置敲定在外城及其内城边缘的几处位置了,他们看的那处宅子并不在其间。   这些事,若非主事之人,自是不晓得的。   祁北南问道:“那现在那头是个甚么价钱?”   “房契的主人愿意再降一百贯,也是想着快些出手了去,开了年好还乡。”   祁北南张口即道:“你且去转传我的话,八百贯。若成,可迅速过房契,我定不毁约。”   房牙听祁北南一开口便绕了这许多的银子去,哪里能轻易应下,只觉撞了狠人。   “如此,小的便前去问询一番,只是这价格实在贱了些,只怕房主不肯,还请郎君心头有些准备才好。”   “无妨,买卖不成是常事。”   待着房牙去了,萧元宝在灶屋里忙完,解下围裙儿,也想听听房牙来说了甚么。   先前因着价格,宅子的事情搁置了去他也没再想,这房牙登门来,倒是又勾起了他的心思。   待他过去时,人却已走了。   祁北南便与他说了房牙前来的缘由。   “你瞧得中那处宅子,若是这回价格合适,倒也能定下来。”   祁北南道:“毕竟合眼的宅子要靠缘分,并非是总能有合适的。”   萧元宝教祁北南说得有些心痒,那处宅子能买下当然是好,只不过他不免又忧心:“可你将价格还得如此低,已然是内城中二进宅的最低价格了,只怕教人一口拒了去。”   “若你与人交底儿,一来就是个高价格,那头只会想着要更高。如此也是为着先降低些房主的期待。”   萧元宝默了默,倒也是这番理。   也是因着他欢喜那处宅子,总觉着价还太低,怕了人家不肯。   没过两日,房牙又过来了一趟,果真那头不肯如此低价。   言是不差钱的主儿,宅子便是放着也无妨,还是要寻有缘人,而非是一味压价钱的人。   却又言,若是肯出个九百贯,他们也图方便,就让与他们了。   萧元宝心中好笑,说不差钱儿不肯卖,却又还是想要多一百贯去。   那这究竟是差钱儿还是不差钱儿。   只祁北南不在,萧元宝也没给房牙答复。   待着祁北南下职回来,他才又说与了他听。   祁北南其实也估摸出了那头会这般,既是不差钱儿,那就图个吉利数目,八百八十贯。   让秦缰与房牙带了话去。   翌日下晌,那头回话,不肯。   祁北南也不去加价,与房牙说,价也加了,一加再加是不能够的。   成便如此,不成即止。   如此过去了两日,那头也再没了回音儿。   萧元宝叹息,这宅子是黄了。   祁北南与他道:“二十贯再几百上千贯里瞧着不是甚么大数目,可真要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的挣出来,却是不易。你瞧着我的俸禄便可知了。”   “且便是八百八十贯的钱,他也尽有得赚。京城前几年宅舍的价格可远不如现今高,便是我们县上的宅子,也得两百贯往上了,虽只长了一二十贯上去,却也是涨。”   萧元宝点头,他如何不知道这些。   “那就再行瞧瞧。”   不想又过了两日,房牙再次跑了来,说以祁北南的价格,那头答应了。   萧元宝心头怪是复杂,房牙告饶,央求这头可不要因着那头许了先前的价格,又做毁要再低价格,他实在是两头跑着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去。   萧元宝好笑:“我们不是那起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家,先前说了甚么价格就甚么价,速速过了契,两厢心安也少去一桩事才好。”   “若再晚上些日子,这宅子我们可就真不要了。眼瞅着年下,事情多如牛毛,如何还有心思去劳碌买宅子的事。”   房牙道:“哥儿说得是,小的这般以此行当为生的,也只盼着两边的爷能够都满意,将生意促成。”   萧元宝与房牙说了两句,与了他一张五十两的交子作为定金,另又给他包了两包酥饼点心,两颗大甜梨。   他的差钱,还得一应的手续过罢后,地契到了手上再行结算与他。   “宅子定下了,我这是欢喜又不欢喜,咱好不易攒起来的银钱,哗啦一下子就空了。”   夜里,萧元宝拿了钥匙,将锁在高处的钱匣子给取出来,里头交子银票,金元宝拢共加起来一千贯钱。   将置买宅子的八百八十贯取出后,一匣子的银钞,立时就散剩下了两张薄薄的交子。   萧元宝不免呜咽:“这银子如何能够这般好用,攒却那般难攒。”   祁北南失笑,拍了拍圈抱住钱匣子的哥儿:“谁教吃穿用度,样样都离不开这物呢。”   “咱把宅子买了,可就不剩多少银钱了,能周展开么?”   萧元宝盘算了一番,所剩一百多贯的钱,要是在岭县,他全然是不怕的。   只要不置大物件儿,三五几年都不必忧愁。   可来了京城,开销大,就是日常的用。   这笔钱也用不得太久。   再者,他们要准备成亲的一应事宜,彼时办席面儿要一大笔银子,再来就是中途置办东西了。   喜服买了,首饰的话,还差两套做门脸儿,日用也不齐备。   外在大头的家什还没有定。   手头这点银钱,定然是不可能够的。   祁北南早也考虑到了这些事情,他道:“我想着将磷州的那处宅子给卖了。左右那宅子也空置着,二进院的宅,价值虽不如京城这头,可好在是州府。”   萧元宝想了想:“倒也可行。”   “至于大头的家什,前阵子咱们也看了几家,东西不见得多好,价格却贵,为此才迟迟没定下来。如此这般,倒是不如在可信的熟人手上置办。”   萧元宝一下子就明白了祁北南的意思。   如此,祁北南与已然去了磷州那头的铁男传信儿去,教他将宅子给卖出。   萧元宝又与明观鑫写了封信儿,言他与祁北南来年要成亲,要置家什,列了一张单子与他。   冬月初,两人便收到了新宅的宅契。   萧元宝瞧着上头印得京都这头的官印,心中别有一股沉甸满足感。   趁着雪季里天气冷,闲人多,萧元宝低价雇了些人力,将新宅那头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通。   前屋主觉着价卖得贱,心头多吃亏,便将原本说是要留下的一些自拉不走的家什,也都给变卖了去,靠着这般填补。   不过那些物件儿,即便是他们不变卖出去,萧元宝也照样要变卖,他们成亲要置新家什,留着旧的也无用。   但前屋主觉吃亏,后头要是晓得夜市挪去了旁处,只觉着更吃亏了去。   不过这也都是别人家的事儿,与他们无关。   “你们家新置的那处宅子好,与我们京中的住处离得不远,往后咱们就更好走动了。”   这日,姜汤团来寻萧元宝顽,两人在屋里头暖着炭火吃蟹粉酥。   萧元宝也觉这是一桩意外之喜。   “我在京里,甚么都不熟,也甚么人都不相识,独只你一个朋友,往后住得更近了,可就要更赖着你了。”   姜汤团笑道:“我欢喜你来赖着。虽我来过京都好些回,可却也没结交多少人,除却一脉的那些哥哥妹妹,还真不识得多少别的人物。”   “如此那日做宴的吕娘子,与你是亲戚?”   姜汤团摇头:“算不得亲戚,只是她家乔大人,与我一叔叔识得。”   他想着萧元宝与他都瞧了成亲预备穿的喜服,待他亲近,便与他多言了些:“不怕你笑话,吕娘子想与我们家结亲,这才请了我过去。”   萧元宝圆了眼睛:“与你哥哥姜大人,还是……”   姜汤团微微叹了口气:“后者。他们家的大儿子已当龄。”   萧元宝见他不多提得起兴致的模样,就晓得他心里不多情愿。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事多磨。”   姜汤团道:“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你在家里都如何消遣的?我知你字写得好,也读书,平日里都爱读甚么书?”   “若与旁人说,我且答复爱读诗书。”   萧元宝笑道:“但答你的话,我便要说我爱翻阅些食谱,近来则是在瞧老家那头的好友与我捎来的一些医理。”   姜汤团眸中亦生了笑意,道:“你倒是实诚。”   “先前我随着兄长赶考来京时在路上吃了祁大人带着的油酱菜,味道可好,我哥哥总也还惦记。不怪你手艺好,这般用功。”   “你可别奉承我,甚么山珍海味你不曾吃过,哪有你说得那般了得。一些登不得台面的小菜食而已。”   “你还不信我,你做得油酱菜,内里的香蕈可不就是山珍么。再者怎连菜食还分个高低贵贱的出来。”   萧元宝心头别有些欢喜。   “你家去时我与你两罐子拿回家去吃。”   两人说着又说了些地方上的事儿,萧元宝乍的想起了一个人来。   “你们家可是在岭县的圪山村有处庄子,庄头儿姓朱。”   姜汤团道:“我还真不晓得,不过朱庄头好似是我母亲身边伺候的妈妈的夫君。他们管着哪些庄子,我不尽晓得。”   “那当就是了。”   萧元宝道:“圪山村是我的老家,我就是那村子上的人。昔年我们村上有个哥儿,听闻似是去了你们家里做事了。如今兜转,我与你竟结识,说谈间,想起这么个人。”   姜汤团听着也觉缘分,便问:“唤作甚么名儿?家里的下人我还是都晓得的。”   萧元宝道:“姓王,单名一个朝,我们村上唤他叫朝哥儿。”   姜汤团眉头动了动:“你说的这个名字,姓朱的倒是有。他就是我与你说的母亲身边的妈妈领来的人。”   “许他改了这姓儿,他的母亲改嫁给了朱庄头儿做小。”   “那便是他了。”   只是姜汤团想起这人来,却是摇头:“他先在我哥哥那头伺候,做事倒勤快,我哥哥待下人都好,却是再干净不过的人。他后头惹了我母亲不快,就从我哥哥屋里发落去外院儿里做事了。”   “我少见着他,不过倒是也都还在我们家。”   姜汤团没曾明言他犯了甚么错,说出来不好听,便谈得不明不白。   不过萧元宝大抵也从他的话里猜了出来,估摸王朝哥儿是想爬姜汤源的床,与他母亲一般给人做个小,不想没成,教打发了。   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怎了,他与你可相熟?”   萧元宝道:“以前是有些渊源,只不过自他离开后,就再没有了联络。”   “儿时在一个村子里,如今各安天涯,忍不得问上一句。”   姜汤团道:“是矣。通讯不便,若别居他地,确是难联系。”   晚些时候,萧元宝送走了姜汤团,还给他捎带了两罐子的酱菜。   姜汤团还怪是欢喜的。   萧元宝觉着吃了这油酱菜的,似乎都没人说吃不惯。   时下手头上银钱短缺,他心中不由得浮起了些想法来。 第95章   做油酱菜要用到的料子其实很是寻常, 葱姜大蒜,八角桂叶椒子一系。   再来用上的主料就是自家育的菇子、鲜笋、以及雪菜肉糜。   菇子的话手上还有几箱子能吃用,雪菜自不必说了, 市场上多的是, 即便是没有,自家买了菜也能腌制。   只是冬月这时节上的鲜笋教人发难。   萧元宝前去城里逛了一圈,菜市上倒也有那般圆肥嫩黄的冬笋,它们藏在泥土里头, 不肯冒头,却也教眼儿尖的农户用锄头掏了出来。   掐一把笋肉脆嫩,一股春月里才有的清香味道。   这笋冬后即死, 不能破土抽条长成高大的竹子, 味道又鲜甜, 好似天生就是长来做一道珍馐的。   萧元宝问了价, 可了不得, 一颗笋就得上百个钱, 已然比肉价高了。   要是选用来做油酱菜, 那这价格必然是不合适的。   再者在村里的时候, 他爹也去掏过冬笋,用来炖猪蹄子汤倒是鲜美, 做油酱菜味道并不如四五月间的小笋。   萧元宝忽的拍了下脑袋,去了干货铺里。   铺子中菜干肉干, 河海货都有。   伙计听问笋,当即引他去了货架前, 教他自选要甚么笋干。   萧元宝看得眼花缭乱, 一应是大笋小笋中笋皆然有之,甚么麻笋、鞭笋、苦笋、红壳笋、白哺鸡笋……   伙计跟说书似的, 叭叭儿的吐出名字来。   萧元宝问了他做油酱菜的小笋,伙计立提了一大麻袋出来。   四五月里的收的小笋,教大太阳晒得干酥,潮湿的冬月里都不曾长霉发腐。   论重量凭价,还不如鲜笋贵。   萧元宝拿着笋干,面露笑意。   下晌,祁北南下职家来,外头的雪又厚了不少。   他在外城巡察整市的进度,一双脚埋在雪里,早冻得没了知觉。   换下官服,就唤秦缰与他送一桶热热的水进屋,   “鞋芯子里怎都湿润了!”   萧元宝本在灶上忙活,用上午去菜市上逛时买的两颗冬笋煨猪蹄子汤。   见秦缰打热水要与祁北南送去,说想泡脚。   他便入了老姜片在水里,跟着进去。   与他收拾脱换下来的鞋的时候,摸了一把鞋面儿,发觉湿得能沾水在自个儿手心上。   眉头一紧,便将手探进了鞋子里头,发觉内里果真也都湿了去。   他埋怨的将鞋子拿到祁北南跟前:“甚么时候打湿的?便是当着差不好回来换鞋,你差遣一声,我唤秦缰给你送去也成啊。”   祁北南哪里敢说早就湿了,只也不是乍然就十分湿润了。   也是行走间,雪一点点给浸透去的。   即便是家来换了鞋,布靴子也容易打湿。   他便哄着萧元宝道:“许是下午打屋顶的雪的时候给打湿的,想着快要下职,也就没有麻烦。”   “怎就是麻烦了。京城冬月本就比县里冷,要是不好生保暖,身子如何吃得消。”   萧元宝道:“年轻的时候觉着健壮不知保养,以后老了骨头疼才晓得厉害。”   祁北南笑道:“是,萧夫子教导得不差。明日我要再湿了鞋子,就唤人回去取干的可好?”   萧元宝默了默:“也是我不好,改明儿我上外头的皮子行里去寻两块皮料,裁剪了缝做成靴子,内里头纳上厚软的毛,教你上职的时候穿。”   “皮靴子虽不好透气,可总归比布靴防水。”   祁北南道:“那皮子可贵,用来做靴也忒奢侈了。”   萧元宝将祁北南的官服挂起来,道:“若是生了病了,那药吃起来难道就不花钱了。”   说罢,他眼珠子一转,放下手头的活儿,过去挨坐到祁北南身侧去:“再来,我想着了一桩生意,挣了钱别说买一张皮子与你做靴子了,就是买十张也成。”   祁北南扬起眉毛:“甚么好生意?”   “我做那油酱菜旁人都说好吃,原先我觉着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小菜食,成不得甚么气候。可京城里这许多的山珍海味,就是街边随处一家小食肆味道也都还不差,如此这般,汤团还说我这酱菜好吃,岂不是真不错。”   祁北南听此,便晓得这哥儿是要打油酱菜的主意了。   “这话倒是不假,我那翰林院的同僚,任大人。前些时候也还与我讨要油酱菜吃,说拿上好的羊羔酒与我换,我也没答应。他那张嘴何其刁,都还讨要着吃,可见确实是有风味的。”   萧元宝听此,心中更为欢喜。   与他说了自己已然挑选看了食材的事情。   “哥哥觉着这桩生意成不成?我想着便是比不得哥哥先前筹谋的那些大桩生意,这般三瓜俩枣的挣些在手上,也比只出不进的好啊。”   祁北南默了默,道: “酱菜谁家都能做,谁都吃得起,只是味道各有千秋。于味道上,你做的,已没得说。”   “再来,就是价格了。还是那句话,酱菜是市井小菜,并非甚么稀罕物,便是要拿出来卖,价格也不能定高了去;咱家的酱菜与旁的不同之处便在于用了价贵的香蕈,但这一味食材是自家里的,不花银子去外头采买,成本价也便不高,倒是也还能占一个价格的优势。”   他看向萧元宝:“味道、价格都好,只要你不嫌做这样的小营生,乐意办,这生意是做得的。”   萧元宝见祁北南答应,心中十分高兴,已然是满脑子生意经了。   过了一日,他就带着文哥儿红棠去买了足够做半铁锅的食材回来。   烧了热水,将笋干和干熏泡发。   碎切猪肉,姜蒜为沫,八角椒子磨做了粉。   备料就去了一日的功夫。   这回除却用了猪肉做肉糜,他还买了只走地鸡回来,想着再做一种鸡丝油酱菜。   翌日,齐备了料子食材。   萧元宝系了裙儿,按着心头食材的配比。   雪菜为首,笋与菇齐平,肉糜最罕来炒制。   热锅烧清油,先将鲜小葱和芫菜入锅炸出香味,至焦黄捞出。   肉糜进油锅,肉香味立时便四散开来。   略微翻炒,依次入菇笋雪菜,试味撒料。   萧元宝先前做得油酱菜都不多,下多少料子心里头都有准数,但这回是大锅足量,为确保味道不出偏差,他也一头炒制一头尝着味儿。   灶上帮忙打下手的几个人都遭香得糊涂了。   只觉这喷香的味道又家常,又更惹人口齿生津。   若是夹上那么一小碟子,凭着这般可口味道,能送三碗粳米饭下肚子。   待着祁北南家来的时候,新做的一大锅酱菜已经放凉,教萧元宝分装进了圆肚儿的小陶罐中。   贴墙的木架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五排。   祁北南揭开内陷的罐盖,油汪汪的酱菜便是冷了去,香味却依然可闻。   罐子选的小巧,他单手就能握住大半。   “味道闻着好似与之前的有些不同?”   “你的鼻子倒是灵得很,这回我选了鸡炒制新口味。”   萧元宝道:“文哥儿红棠尝着都说好吃,你试试看哪种更好。”   他取了两个不同口味的放在小碟子里头,教祁北南吃。   “因着用的是干笋干菇子,味道还是有微末不同。”   祁北南才用了些吃食,肚子不觉饿。   捡了筷子尝吃了新做的油酱菜,原先猪肉糜的酱菜味道上没甚么太大的区别,笋丁似乎更有嚼头了些。   而换了肉糜,用鸡肉丝的酱菜似乎味道上更鲜美。   他不觉饿时尝吃来这东西好吃,那味道便是真不差。   “说不得哪般口味更好,各有各的好,还得看个人的口味才分出高低了来。”   祁北南道:“多些供选的口味,总是比单一的更好些。”   萧元宝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这些要是卖得好,我还能用腊肉做油豆豉。”   不过眼下他没有急切做许多品种出来,只怕卖不出,到时候堆在手上,虽说自家里也能吃,可囤放太多也没必要。   当夜两人便商量了一番,酱菜不必非要在铺子里头卖,在街市上置个小摊子就成。   一来酱菜不需用上档次的装潢铺面儿来引客,毕竟不似茶叶丝绸名贵,也不是人参鹿茸那般娇贵之物;   二来他价格本就不高,若装潢做得太好,反倒是阻了布衣客来。寻常的酱菜弄得价格极高,也只那些个富贵之人愿意去花销。   京城闹市上的摊子并不寒碜,有的是人赁小摊子贩卖奇珍异兽,稀罕之物。   有时候同样的东西,摊子上的反倒是比那些铺面里头的质好。   为此街市上的摊子,也有的是富裕高贵的人物逛买。   如此这般,白日就在外城的主街闹市上赁个摊子,要是畅销,夜里倒也能赁个摊子在夜市上凑个热闹。   一经打听,闹市上的摊子月也得一百八十个钱。   街市热闹归热闹,价钱也不是贱的,这都快赶上县城里赁一间偏僻小门面儿的价格了。   一番绕价,用一百五十个铜子儿赁了一个月下来。   萧元宝如今是官眷了,他不好在抛头露面的吆喝做小买卖,教有心人瞧见了,少不得又是些说头。   便教秦缰出面去赁能说会道的伙计来,守着摊子卖酱菜。   祁北南倒是会考验人,先与了那求差的伙计一些酱菜拿回去尝吃,隔日再说一通吆喝词来,需得是贴切于酱菜,谁说得最好,谁就录用。   这日一早,外城的闹市街上逐步的热闹起来。   萧元宝与祁北南吃了早食,又在家里头磨蹭了一通家事,待着巳时初,外头正当是热闹的时候,再前去瞧酱菜卖得如何。   两人坐着马车出去,冬月里头,路面冰滑,却也不减人游街采买的兴致。   偌大的京都城,便没有冷清的时候。   马车堵堵停停,总算是进了外城的闹市上。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钻进了旁头的一间茶楼中,上去二楼,凭栏望出去,他们家的酱菜小摊儿就在对街上,一览无余。   只见带着油布遮顶的摊儿,左前挂了一张落着“响当当油酱菜”几个大字的招牌。   摊面上层叠往上的置物架间摆着几排酱菜坛子,在长长的街市上并未有甚么出彩之处。   偏是那守摊子的伙计,有些巧舌在身上。   他左手打着快板,嘴中唱着顺口溜:   “酱菜好,酱菜香,要吃酱菜就选响当当!”   “有菜有肉还有汤,那汤儿又香又鲜还油汪汪!”   “……”   一头唱着,空着的右手还直往驻足看稀奇的路客往里头招。   "你这酱菜有甚么稀罕处?"   偏也就有那般走闲看稀奇的要凑上来问一嘴。   “俺不瞎吹嘘,俺这摊子上的油酱菜,味美香鲜吃了赛神仙。”   他一头夸说着,一头开了罐子与来客瞧。   “闻闻,可香?是不是油汪汪?”   “倒是闻着真是好。”   客眼睛亮大了些:“可能尝吃?”   “咱这开摊子做吃食生意的,咋不能尝,还只怕大官人不尝。”   伙计隔着干净的帕子撕了小块儿素味薄饼,沾了点酱菜在上头,递与来客:“尝了您今儿个就得走不动道。”   客不信邪的将素饼送进嘴里头,旁侧亦是驻足瞧看热闹的人便将目光都落在了这人身上。   男子一拍大腿:“味道当真是好,对得住你家的招牌。”   “甚么价一罐子?”   伙计连道:“三十个铜子一罐,两罐子五十五个铜子。大相公方才吃得是肉糜口味,再带一罐子鸡丝口味的,再是合适不过。”   那客立便掏了铜子。   瞧着提了两罐子油酱菜去的男子,旁头看热闹的人道:“一罐酱菜三十个铜子,夭寿了咧!人七味居大铺子,里头的酱菜一罐子比你这大,也才二十五个钱;你这量少,价还高,将才那人只怕是你请的托儿!”   “方才的大相公可当真是冤枉!天地良心,大娘子就是压了俺去公堂,俺与那买酱菜的相公也不相识啊。”   伙计又撕了饼,取了小勺子挖了些酱菜出来铺在上头:“大娘子你瞧瞧,俺这酱菜,清油泡着,里头都是些甚么好物,说出来你都不信。”   “瞧着,香蕈、笋干、雪菜、还有实打实的肉呐!不说肉,这香蕈,外头可是按两来计价,大娘子满街的去找,谁家的酱菜这么舍得下料的?”   那娘子将信将疑,不信酱菜里头会舍得用香蕈来做,便接了块儿素饼来吃。   吃得眼儿发亮,连偏头与周遭的人言:“当真有香蕈!”   “这如何做得假。”   伙计端身姿来:“娘子可还说先前那大相公是我请的托儿不。”   大娘面上堆了笑:“好小郎,是老娘子老眼浑浊没识清好吃食;你贱老娘子些价,也好教老娘子买一罐子家去年节里吃,与街坊邻居,亲戚好友都夸说你家的酱菜好如何?”   “不是俺不愿意与大娘子让价,大娘子识货,也知晓俺这酱菜的好;这三十个钱,全然是贱价了,再与娘子让,俺今朝非得赔了本。”   眼见伙计不让,那大娘心中不欢喜,可奈何这油酱菜实在馋人嘴得很。   到底还是不多情愿的从身上掏出张手帕来,掀开取出了一吊子钱与伙计:“你这小郎,生意做得忒抠门儿。”   “大娘子吃得欢喜再来。”   伙计装听不见她的弯酸,笑着接下钱来,把编拴了谷草的罐子提与她。   在茶楼上的两个人,瞧看得津津有味,上来的热茶水冷了也都没动口。   萧元宝面上的笑容藏不住,扬起脸与祁北南道:“这京都城里可真是处处的人精,瞧一个看铺子的伙计,打得快板,说得来顺口溜,生意起来一套一套的。”   “京都繁荣,在此处讨生活的人,自然也更能耐些。”   祁北南道:“你也不想想咱花了多少钱雇他来的。一贯余的铜子了,要没些功夫,咱多亏。”   萧元宝点点头。   眼下瞧着生意开头还不错,且也还便捷,他只消将油酱菜做出来就成;   一应的食材,料子的采买,出摊,买卖,都有人帮着打理,生意做得还怪是轻巧。   可他人是轻巧了,成本也跟着上去了,只怕赚不得几个钱进口袋里头。   倒是不等他忧愁这些,两人瞧看了摊子是生意便回了家去。   才至午间,摊子那头捎了口信儿来,说是酱菜卖得差不多了,还能不能供货去,要是不能够,就只得早早的打烊了。   萧元宝闻这口信儿,又是欢喜又是忧的。   一早出摊的时候,足足拿了四十个罐子去,这才多少时间,竟就卖得差不多了,那一日下来不得卖上百罐子油酱菜?   可他此前就做了百十罐子的酱菜,这要一股脑儿的送去,那明日可就开不了门了。   便先添送了二十个罐子,教伙计这些卖完就打烊。   另一头,又唤了家里的人赶紧前去外头买香料、笋干、雪菜、还有坛子,今日提前将笋干和菇子泡着,明儿就能赶着做出新的一批油酱菜。   祁北南见萧元宝吩咐办事仅仅有条的,这般屋里屋外的忙,不比他上职的时候松闲。   萧元宝吩咐罢了,见着祁北南在书房的门栏处立着,只露出了半个身子,也不吱声儿。   只怕是人在笑话他,萧元宝大步过去:“作何窥视我?”   “萧老板生意兴隆通四海,日进斗金达三江,小人心生敬仰。”   萧元宝嘴一瘪,就晓得这人是在暗戳戳看他的笑话。   他扬起下巴插着腰,做出自傲的模样:“冲小祁这份敬仰,待萧老板腰缠万贯之时,必与你盖座金屋。”   祁北南失笑,他伸手将萧元宝拉到了自己身前来,闭了书房的门。   “要金屋藏娇呀?”   萧元宝抿了抿唇,心想他挣不得来盖金屋的钱,哥哥可也并不娇。   祁北南见他不说话,不由得捏了一下他有点冻红的耳朵。   萧元宝怕人又亲他的耳朵,便连忙抬手将两只耳朵给捂上了。   “这是做什麽?”   祁北南看着动作怪是滑稽的哥儿,好笑道。   “冷。”   祁北南瞅着两只圆圆的眼睛自下扬来望着他,像只不谙世事的小兔子。   他微眯了下眼睛,偏身吻了一下小兔子的鼻尖。   冰冰凉凉的,好似一颗教井水湃过的葡萄。   “还冷不冷?”   祁北南见着红了一张脸的哥儿,轻声问了一句。   萧元宝想着这人可真坏。 第96章   过了些日子, 进了腊月。   京城节日味道浓,十二月的头一日,沿街夹道的商铺就已经开始挂红灯笼了。   灯笼的样式且还繁多, 再不似单一的红圆灯笼。   这间铺子食肆挂上两只四方纱灯, 隔壁的绸缎铺子便挂两只八面儿的赛宫灯,下一间也不愿落人后,挂上扇形一般的趣味扇灯。   家家比攀,不说城中热闹, 单是花灯就瞧得人眼花缭乱。   萧元宝从街上家来,一路上马车的帘子就没放下来过。   夹道上这许多的花灯,有些他在县里的灯会上都没得见过, 到底还得是京城。   这阵子他忙得头脚倒悬, 日日忙着做油酱菜。   酱菜卖得好, 早间拿出去几十个罐子, 午间就卖了干净, 一日下来最少也能卖出去八十个罐子, 多的时候百余个不在话下。   他亦是咂舌, 到底是京中人口多, 日日能有许多的人买卖。   若换在县城上,再是好, 生意红火,只怕也没得这么多的人能买。   这卖得多, 用得食材料子也就多了,要不得两日就十几斤的雪菜笋干往家里采买。   他打着算盘, 唤人前去与采买食材的两家铺子谈生意。   往后就在他们家里固定的拿笋干料子, 拿得量多量大,看能不能与一个外头拿不到的低价。   有利倒是不难谈, 两间铺子从原价上减了两个铜子下去,如此这般,拿得越多,也就能省得铜子更多些。   外在又去了陶行,原先在那处拿得罐子是两个铜子一个,这阵子没少往那处去。   一去就是上百个的拿,一回就能教陶行的老板进两百个铜子去。   虽他们拿得都是那般低价货,自是比不得那些上好的盘碟,一套就能卖几贯几十贯钱去。   可那般的大桩生意却不是日日有,这样的小桩生意却多,若能得稳固二字,算下来不会比卖一套贵碟少挣。   一番讨价还价,老板言说五个铜子拿三个罐子去,还在罐身上与他们落下响当当三个字。   萧元宝还不全然满意,唤秦缰与他谈,三个铜子两个,也落字;作为回馈,他们家卖油酱菜的时候,与客人说是谁家买的陶罐,夸说两句好。   陶行的老板觉着有利可图,便应了下来。   萧元宝坐在马车里头,心中美滋滋的。   这一趟下来,压低了成本,他们原本一罐子挣十二到十五个铜子的油酱菜,此番能增个一两个铜子。   甭看一两个铜子,百个罐子那就能多一两百个钱。   他们这小本经营,就要从中“抠”,才能挣得起钱来。   回到宅子里,他钻进了库房,拨了拨算盘。   这大半个月过去,二十来日的模样,摒却了成本,油酱菜竟然挣了三十贯钱。   瞧着喜人的进项,他心中大慨,还得是做生意挣钱。   不过欢喜之余,他又愁起来。   先前没想过酱菜会这般好卖,手头上的那些菇子也不如何多了。   他写了信递回去,教老家那头再多送些菇子来。   不过这一来一回的得好些时日不说,算来成本又要多上一笔不菲的路费。   秦缰在镖局里待过,言一车子的货物从县城要运送到京城来,熟人也到要上十贯的钱镖局才肯接。   若是散箱子不足一车,路程远了镖局也不会单接,不过若有顺路的,倒是能捎带。   所要费用就实惠,用不上几贯钱。   可这样捎带得赶巧,寻常是难有碰上的。   萧元宝听了更是心头没底。   若往后算上运送菇子的费用,虽肯定是不如在京城里头买菇子花用得多,但成本增加是必然的。   今儿他买了豆豉,要做新的油酱出来。   就是想丰富些摊子上的口味,能省些菇子做酱菜,也好等到家里的菇子送来。   萧元宝靠在椅背上,脑袋后仰着,他头回经营这样的生意,其间不乏惊喜,但问题也是接踵而至。   其实有些问题在做生意以前就可以考虑起来的,提前考虑就能提前想出办法。   就好比是做油酱菜中最重要的一门食材香蕈,当时他手头上确实有不少的存货,但是却没有想过一旦用完以后该如何。   他想着手上的香蕈已经能做不少的油酱菜,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将这桩生意长久的经营下去,一来冬日里打发时间,二来挣点散碎铜子,家里多个进项开销。   想着手头上的香蕈做得油酱菜卖完也就差不多了。   现在看着生意这般好,收益也很可观,这朝要他不做了,他哪里舍得。   再来这厢还谈好了旁的食材和装酱菜罐子的价格,更就不可能中途放下了。   萧元宝在库房里头挠着脸蛋儿想着怎能将生意好好盘起来。   晚些时候,祁北南回来,遇见邮驿的信差,有他们家的信,他顺道拿了进去。   见着萧元宝还在库房里挠脸蛋儿。   “萧老板为甚么事如此烦恼?”   萧元宝没急着与他说手上菇子不多了的事情,人忙碌了一日好不易下职来,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如何好教他还要烦恼家里的事。   “我在算账,多了生意,账目没有以前算起来轻巧了,牢骚以前没有好好学算术。”   祁北南点了萧元宝的额头一下:“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不说这些,快来瞧瞧,我将新靴子与你做好了。”   萧元宝放下手上的事情,拉着祁北南去了屋里,从软塌上取了一双鹿皮长靴。   祁北南摸了摸靴:“试试。”   萧元宝教他在凳上坐下,官服都不消脱,他蹲下身子与他试。   拨开了原穿着的鞋,一双大脚便露了出来,祁北南的身形高挑挺拔,脚也大,他比了比,全然有他两个手掌长了。   “常言道脚大走四方,祁伯父又与你取了个北南这样的名字,如今瞧来,倒是印证了俗语。”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你与我做了鞋子,便被你套住,走不得四方了。”   萧元宝轻拍了一下鞋背:“说来倒是还怪我了一般。好了,走两步试一试塞不塞脚。”   靴子面软,长至小腿肚儿,将裤子和贴的塞进去,怎么跑跳都不会跑出来。   鞋底子为防水和泥污做得厚实,鞋里还有一层浅绒毛,赤脚塞进去又软乎又暖。   祁北南左看了右看,怎么都觉得贴心合适。   “穿官袍常服都没有不妥。”   萧元宝看着也怪是满意,祁北南本就英俊,配一双好鞋子更出彩了。   祁北南在屋里走了几圈,问萧元宝买靴子的皮料费了多少钱。   “不足五贯钱,我捡着价廉的拿的,又不是整块皮子,价便不高。”   说是不高,五贯钱的鞋,穿在脚上未免也是贵重得很了。   萧元宝道:“也是瞧着油酱菜挣了些银钱出来,这才拿出与你买了皮子做了鞋。”   祁北南戏谑道:“我这也是吃上软和饭了。”   两人欢喜了一通,方才想起信的事情。   开了信封,是家里那头递过来的。   两人并头一道读了信。   “他们无耻!本就是老师受了亏,自村里的人不护着,竟还吐这样的恶语出来。”   萧元宝瞧了信儿,立变了脸色,骂了出来。   原是今年秋,乡里的席面儿多了起来,蒋夫郎出去与人做席的时候,教外村的一个独身男子瞧中。   他打听得蒋夫郎一个人寡了多年,就想与他一道过日子。   冬来遣了媒人去说亲,遭蒋夫郎拒了。   寻常人家也就作罢了,可那男子见蒋夫郎看着年轻,又有手艺能挣银子,得不到人心里多不甘心,生出些贼心思来。   他偷摸进了蒋夫郎家里藏着,人多时衣衫不整的跳出来,故意教那些个妇人夫郎瞧去,想着坏了蒋夫郎的名誉,也就只能嫁了他。   村里的长舌妇见此,果真是议论纷纷,蒋夫郎的名声都给他坏了。   赵里正气得不成,上那户人家去寻公道,不要脸的竟然一口咬定了是蒋夫郎唤他去的屋里。   萧护得知了事情,使了两个好手,等着男子出门时,将那得瑟的东西拖去打了一顿。   这般泼皮无赖,与他说理说不通,吃了拳脚痛在了身子上就晓得老实了。   可那男子虽出来澄清了事情原委,也同蒋夫郎告了歉,事情却不得全然平息,那些长舌人总还在背后多言多语。   席面儿上人多会上更是不得了。   蒋夫郎话少人多思,觉着受了异样眼光,多不痛快,席面儿都不爱出去做,在家里头好多的日子了。   赵里正忧心,来说与萧护听,教他来了这么封信,意思是想萧元宝劝劝人,只怕蒋夫郎想不开。   萧元宝怎么看信怎么生气:   “我只恨不得将那男子撕碎了去,怎就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人。老师一个人那么些年,打我小就许多说媒的人打着他的主意,多少好人家他都没应,凭啥瞧上他一个几十岁了还讨不得媳妇的人,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这般坏人名声还想着人嫁他,做甚么大梦!”   祁北南眉头发紧,寡妇门前是非多,蒋夫郎有里正家里照拂着,且还安生一些,没想到还是有那起子贼心的人,反向行之。   只以为拿下了蒋夫郎,还能多里正一家的助力。   “当着面劝且还不好劝,这信上就更难劝了。”   他默了默,道:“过阵子明家要送咱们定下的家什来京,不妨你书信一封给蒋夫郎,教他随着商队来京,参加咱们的婚宴,当是散心了。如此长久的在村里那么大点的地方屈着,就是再开朗的人,非也逼得郁上病。”   萧元宝眉心一动,道:“那我倒是不如教他这趟来就留在京城了,省得在回村里受人说长道短,有酱菜的生意教他打理,想来他也待得住。”   祁北南想来是个不错的主意,京城里无亲无旧的,要有个长辈在,确实也能多个照应。   只就不晓得他肯不肯,不过先将人接过来总不会差,托他帮着料理他们成亲的事情。   时间住得久,甚么都有能谈的余地。   萧元宝顺势又与他说谈了菇子不多,需得再运的事,两厢又做了长时间的商量。   进了夜,两人才写好回信,加了银子差人快马加鞭的送回去。   赶在腊月的最后一日,便是大年那天,明家的商队到了京城。   外头大雪,人都冻得快缩做了一团。   又是戴帽又是蒙着嘴,外头来的人只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   “老师!”   萧元宝见着裹得厚厚的蒋夫郎从马车上下来时,欢喜的像只小雀儿一样飞扑过去,径直一把将人抱住。   “多大的哥儿了,还这般!”   蒋夫郎见着萧元宝也难掩的高兴,只嘴上还是以前那般的长辈口吻。   他拆开蒙在嘴上的棉布,立马白雾气就从嘴里飘了出去。   “我想你想得紧,生怕你不来京。”   萧元宝语气扬着愉悦的调儿,他拉着蒋夫郎的手:“冷不冷,一路上来可吃累了。”   “我就你一个徒弟,你跟祁大人成婚,我如何会不来。就是再远,也是来的。”   蒋夫郎看了萧元宝一眼,又偏头看了祁北南一眼:“北上确是冷一些,不过顺利就好。”   祁北南道:“正是如此。小宝念叨了多时,如今平安到了比甚么都强。”   “老师快进屋去,外头冷冻着。”   萧元宝道:“我买了不少菜,老师到了整好吃团圆饭,不教春节在路上过。”   祁北南教两人先屋去,自留下打理送来的物。   先唤了商队的人去宅子里吃暖茶热饭,缓些时候将车子赶去新宅,还得教工人将打的家什给装整好。   除却家具,还有家里送来的菇子,年货,以及两个田恳调教出来的育菇手。   萧元宝与他谈了菇子运送路费的事,两厢商量,最后决定从家里要了两个养菇的人来。   他们在京郊看了十亩田地,预备用做养菇种菜。如此这般,往后就不必愁菇的事情了,吃菜也能像以前在县城一般。   只今地还没买下,京郊田地昂贵,十亩地少不得三百贯钱。   他们时下买了宅,手头没有多余的活钱,磷州那头的宅子还不曾卖出。   前不久铁男来信,云平坊已经被州府选定做了夜市地,那头的铺子不过月余便一售而空,价格翻了一翻了。   租赁铺子的商户亦是一茬接一茬,原先的那个房牙也来问,肯不肯赁铺子出去。   铁男按照祁北南的意思,且先不急,待着那头夜市兴了,再放出手头的铺子。   时下赁出去也有的是人抢着要,但价格赁得不高,且耐心等等,赁金还得涨。   至于从明家那处定下的许多家具,预算是四百贯,提早与他们通了气儿,待着手头宽裕了再拿。   凭着两家的交情,自也好说。   如此虽有些一团乱麻,可银子挪着用,总算也还是将事情一件一件的办着走了。   待着慢慢走上正轨,也就不会似眼下这般的紧促。   夜里,京城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实在的热闹。   烟火也是城东炸完城西炸,黑漆漆的夜幕上烟花绽开,别样好看。   蒋夫郎与萧元宝还有祁北南在暖和的屋子里头,吃的是热锅子团圆饭。   萧元宝许久不得见蒋夫郎了,一张嘴停不下来的说话,问询家里的事。   “你爹爹也想早些过来,只庄子那头走不开。他身子硬朗,只落雪的时候冷,冻得他早些年教熊瞎子打了的骨头疼。我那表兄弟也劝他说家里不差那点炭火钱,教他入冬就老实把炭点在屋里头,保养好了身子,你们在京都才安心。”   蒋夫郎道:“旁的说不听,提你俩他就也听得进去了。”   祁北南闻听了家里的事情后,又问赵光宗:“他一切可还好?”   “好。他打京里回来以后稳重了许多,秋里头族里有个堂兄弟生事,他给出面处理得很是妥当,家里头的田产生意也自行盘起来了。”   听着村里大伙儿都不错,萧元宝和祁北南心里头暖洋洋的,比甚么都高兴。   正月里头,祁北南有些应酬,翰林院的同僚邀宴,同一官署的不好不去。   另工部那头也邀他,他如今在工部做着事,事情办得好,与人又交得不错,人缘便好。   萧元宝便在库房里收拾礼物与给人送去。   张大人好酒,便送不贵重也不价贱的酒去;王大人家中清寒,不可送贵礼去教人压力,回礼时犯难;吴大人家中富裕,就要送别出心裁的礼,这才能教人看得上眼。   蒋夫郎伴着人一道在库房里,见萧元宝与人送礼多讲究会办事,全然是长大了。   萧元宝却与他叫苦:“我打理这些也就罢了,还得忙生意的事务,且还不是点查账目这样的事情,需得是自个儿动手做。”   “甚么生意还要你上手?”   萧元宝便与他说谈了酱菜的生意:“这成亲置海量的物,又费大价钱买了宅,手头难有不紧的。我便想着经营点小生意挣个菜肉钱,谁想生意还不差,就丢不开了。”   “要是有个可靠人与我照看生意,我也不至于几头忙,也是无可奈何京城这头无亲无友的。”   他也没张口直接就教蒋夫郎留在京城里给他料理生意,只如此说着,让他听些去心里头。   人才来就将他留着不教回去了,只怕他心中抵触不肯,到时候防备着,他们都不好再提了。   且他多大的脸面,打着为蒋夫郎好,说要人留下就一定给留下。   说罢,他没多言,教蒋夫郎去看他做得喜服。 第97章   初五一日, 祁北南没有应酬,新宅子那头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他便和萧元宝携着蒋夫郎一道过去看看。   新宅先前揽了人来,将屋顶园子, 边边角角破损处做了修缮, 再行得打扫。   收拾干净后,便是个空匣子,看着格外的宽敞,可没有家具却也显得十分的空寂。   这朝家什运了来, 安置在屋子里头,新宅这头就很有可居的味道了。   宅子中最大的一间园子,预备拿来做两个人婚房用。   年前祁北南过来的时候, 教了工匠做了个牌匾, 如今已送来挂在了上头。   又还在市场上要了一株花树栽在了园子里头。   萧元宝有些日子没有过来了, 看着新宅子焕然一新, 颇有些惊奇。   “辛夷轩?”   他站在大园子前, 瞧着挂了一块牌匾。   园中也多了一颗小臂粗细的花树, 这时节叶子花朵落尽, 只光秃秃的黑枝条立着。   便是如此, 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是甚么花树。   祁北南收回扬起的眸子,转看向萧元宝:“喜欢吗?”   萧元宝见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心领神会,微是抿了抿嘴。   也只两人才明白其间的意味。   他点点头:“名字取得好, 花树也应景。”   蒋夫郎识不得几个大字,不知晓其间的寓意。   偏头瞧见两人眉眼间的默契, 也扬起了些笑容, 轻轻摇了摇头,年轻人呐。   进了园, 中入待客厅,上置了一张翘头案,紧挨方桌。   往进门前是左右相对的四张太师椅,单边椅间置有一张方案。   左转是偏厅,陈设便不那般肃正了,靠墙处置有一张罗汉床,左有花案,右是折叠屏风,阻隔了进卧屋的视线。   卧屋中设了一张架子床,衣柜,妆台,花案,桌凳。   外去,右方向是间宽敞的书房,房中置半面屋墙的书架子,又是桌案一系。   明家送来的家具是好物,大园这一屋用的都是黄花梨木、鸡翅木、紫檀、铁力这般好木头。   用料实在不说,做工精巧,雕刻纹花耐人细看。   便是这个园子里头的家什少不得也是几百贯之数。   另还有旁几个园子里的整套家具。   虽客园和其余不必摆上门面的屋,所用的家具都是榉木、松、杏这样的木材,但耐不住数量多。   与明家言了四百贯的预算,这送来的哪里是这些银数能买到的。   虽说明家压货来的人言,一套正客厅上的紫檀家具,是明家送的贺礼,五六架的美人百花屏风是明观鑫送得贺礼,可抛开这些,其余的也是过数了。   这份情,祁北南自记在了心里头。   “你们这处的园子逛得人脚发软,看着似比县里的还大些。”   蒋夫郎随着萧元宝这园钻去那园的,只觉京都的宅子便是讲究,一景一物的都别有看头。   若不是有这么个徒儿,他哪里能得这样的机遇来京城走一趟,又逛上如此好的宅子。   “我来瞧园子的时候也觉比县里的宽敞,实则是他门墙园子隔得多,教人觉着大。实则可不如县里的宽敞。”   萧元宝挽着蒋夫郎的手道:“只是这宅子便是不如县里的大,我与哥哥再连带着一杆子伺候的人,那这宅子也住着空旷。老师就在京里陪着我多住阵子,你瞧在新宅子住多好。”   “那像甚么话。”   蒋夫郎道:“你俩新婚夫妻,届时我住着讨嫌。”   “讨哪里的嫌,这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分了园子,都不从一个门进屋歇息。”   蒋夫郎只笑。   萧元宝见此,便没再说话。   如今宅子侍弄得差不多,一应成亲所需所用便可置办起来往这头送了。   蒋夫郎来了以后,与萧元宝一同采办着日用,又能帮着他做油酱菜,萧元宝可算是松了些手。   过了正月,祁北南回了官署。   开宵禁归市的事务处理殆尽,京都府上也未再收到京中百姓的皇帝对工部满意,连带着祁北南也受了褒奖。   他踏实的回了翰林去就职。   二月上,铁男来了信儿。   “可是宅子售出去了?”   萧元宝见着是磷州的信,有些急切的询问。   眼看着要开春儿,处处都等着用钱,那头宅子要是再卖不出,手头的银子可就周展不开了。   祁北南读了信儿,眉心微动。   铁男在信里说他们手里的那处宅子有个商户前来瞧看了,没见多瞧得上,但竟也不还价。   他们宅子对外要的是五百贯,这价格虚高,只要人还价不还到四百二十贯以下,都能售。   这商户倒是有意思,竟然一口就应下了五百贯的钱。   铁男前去见了人,方才晓得那商户也并非是人傻钱多,原也别有用心。   不知这商户哪里来的神通,得知铁男手上有云平坊铺子的事。   年秋上朝廷律令下发,开了宵禁,冬月上又令各州府归管夜市,不可扰民夜歇。   磷州府上便将夜市选定在了现成改建出来的云平坊上。   云平坊临河景致好,又远离了闹市和民巷,用做夜市再好不过。   商户闻风前去抢买原来无人问津的铺面儿,未出两月,铺子被一抢而空。   年底上夜市便做了起来,又有州府的扶持,在云平坊营商商税有所减免,年节上元宵灯会又办在云平坊,老百姓都知晓了这地儿,好不热闹。   如今那头铺面儿越开越是多,白日夜里都热闹。   寻常小铺面儿的价格从初始的三贯钱的月赁金,时下已涨至了五贯。   若要临河位置好的铺子,价格更高,六到八贯不等。   光是赁铺子且不好赁,更别说买一处好的铺子了。   这商户瞧中了临河的那处三层楼的小楼,愿意出高价卖下。   几经打听铺子在甚么人的手上,最后打听到了铁男那处。   知晓人只怕没有售出的念头,教人捎了口信儿去被拒了难再张口。   又使了神通,借着买宅子这才得见了铁男。   铁男事先没收得祁北南卖铺子的信儿,自不敢做主,便与祁北南来了信,问他的意思。   “那商户愿意出八百贯买下小楼,连带着会用五百贯把我们的宅子也买去。”   祁北南如此与萧元宝道。   “那卖还是不卖?”   萧元宝现今只晓得云平坊的铺子涨了价,却也不知是个甚么价钱。   “他开的这价,咱卖与他也不亏。”   云平坊那十五个商铺,拢共才花了一千贯的钱,虽小楼一间低得上几间小铺的价格,但也实在是挣了。   不过那处小楼位置属实是好,又大,再放放价格还会涨。   但祁北南手上确实有些差银钱用,若能套着宅子一并卖出,省事不说,还能迅速回钱来这头周转。   既然有人问了来,他也起了些心思要卖。   但这个价格,他就不大满意了。   祁北南提了笔,与铁男回了信儿。   信上说,小楼合宅子,一千五百贯。   若不肯,言沿江还可赁两间小铺与他用,按照今市价月八贯钱的赁金,两间十五贯,今岁不涨价。   再若不依,至少也得合一千四百贯钱。   封了信,加了银钱,与邮驿快马加鞭送去。   萧元宝心头多不安宁的等着,他心头盼着生意能成。   这笔钱能来,届时一应都能周展开了。   倒是不白等,二月下旬上,京都的天气回了些暖。   萧元宝正在和蒋夫郎在做油酱菜,秦缰赶着马儿将前去官署的祁北南送至宫门口,在街上嗦溜了一碗面条,回来宅子。   在巷子口见着个东瞧西看的身影,远看着就有些眼熟,近了发现竟然是铁男。   他头次来京城里,虽有京中宅子的地址,问着过来,还是不尽熟络,半晌没找着位置。   “一路打磷州过来,可是劳累了你。”   萧元宝唤文哥儿与铁男端了一盏子茶汤,外又教红棠给他拿了一碟子糕吃。   “过来路上的几日,天气都还好,赶路也顺,倒不觉疲累。”   铁男如今长成了大小子,高高壮壮的,在磷州掌着那头的庶务,人稳重了好多。   “只心头挂记着郎君与哥儿,嫌那车马行得慢。”   萧元宝笑道:“你这嘴跟抹了蜜似的。”   铁男晓得家里头哥儿管事,要紧事郎君没有特别交代,哥儿也是一样能说的。   于是他便将随身带的包袱取了出来,将一应的物交与了萧元宝。   萧元宝见着铁男亲自前来京城,便晓得生意多半是成了。   他前来必定是把银子带来,这要紧的东西,不亲自送过来,谁都不放心。   虽也是能前去银庄上汇过来,只也繁琐,且还得与一笔不小的费用。   “那商户取了第二种提议,一千五百贯买下宅子与小楼。他得听还能赁用两间沿江的好铺,没多绕价,爽快就答应了下来,倒是都还不曾与他少下一百贯的钱去。两间江铺各赁了一岁。”   萧元宝见着一并送来了一千六百八十贯钱,外还有两间铺子的赁契。   他瞧着三张五百贯数额,三张五十贯数额的交子,外有三十两的碎银,心头说不出的满意。   问铁男道:“可晓得那商户做得甚么生意,如此阔气,一应能拿出这样多的银钱来。”   “听得是做古玩生意的,需得是要一间位置好又大气的门面儿来经营。那些个小铺他嫌门脸儿小了,不肯要,就敲得中咱府上的小楼。”   铁男道:“外在的两间小铺儿是为族中同经商的亲眷赁下的,一个用做了吃食生意,一个做了首饰。”   萧元宝道:“那倒真是生意之家。”   “是咧,若没点子家资,商户还真置买不起云平坊一片儿的铺子。”   磷州铺子的盘买,铁男都是跟着祁北南去办的,彼时他心头还怕赁不出砸在手上,如今再见着那头翻天覆地的变化,心头只敬佩祁北南的远见。   下晌,铁男歇息了些时辰,祁北南下职回来,又去拜见了人。   祁北南见着铁男,道:“长高长壮了,愈发得像个主事的人了。”   铁男多不好意思:“郎君勿要取笑我,若不是郎君事事在信中与我交代,小的能办好甚么事。”   祁北南道:“你能不能办好事情,我心头有数。”   铁男得祁北南的认可与信任,心中很是欢喜。   他与之回禀了磷州的事务,后又道:“说起郎君的先见,原先那带看铺子的房牙,心中不知多感激郎君。”   “他听了郎君的话,后头捡漏也置了两间铺子在手上,如今卖了一间回了本钱还赚了几十贯,另一间赁出去吃着赁钱,日子不知过得多滋润。”   “日里撞见了小的,还常邀我前去吃酒。”   祁北南失笑:“那也是他听进去了话的缘法,若没信去,今来云平坊的铺子涨起来,也只能干瞧着失悔。”   “不过当初能好价钱盘下铺子,也多亏得他从中周旋,如今能沾得些好,也算是回馈他的诚心。”   “是矣。”   祁北南道:“眼下手上的铺子还余下十二间,宅子售出了,你不能没有个落脚处。留间铺子你自改建了住着,剩下的铺面见着出价高的按照市价慢慢往外赁出去便是。”   铁男应承下来。   祁北南道:“你好好踏实的在那头做事,待着京都这头忙罢,我会与哥儿谈,教他与你在老家庄子上寻一个你爹娘合心意的哥儿姑娘与你成家,届时去磷州,也好叫过起来好日子。”   “他们二老在庄子上做事无不尽心,老爷也满意。府上定然不会亏待你们这般忠心为主的一家子。”   铁男听得祁北南对他的打算和安排,心头十分感激。   连忙跪身相谢:“昔年若不是教郎君救于水火,小的同爹娘老子哪有今日的好光景。如今郎君又与小的如此费心,小的当真无任感激,必当是勤谨忠心的为府上做事。”   祁北南应了声。   铁男在京城里住了两日,便返还了磷州去。   走时,萧元宝与了他路费,另又赏了十贯钱,两匹绸布,一套好茶碟。   手头得了卖宅和小楼的钱,手头一下子就宽松了起来。   先拨了四百贯与明家,早早的还了置家什的银钱。   接着又拿出三百贯,在京郊置地。   眼看着开了春儿,再是不整地出来,那且要误了春时去。   两厢就去了七百贯的大头,立时铁男送上来的一千五百八十贯就去了一半。   余得八百八十贯,另手头还有百余贯的钱,倒是也还能凑个一千贯出来。   祁北南看着账目可观,于是翻看了黄历,选定了四月初九这么个宜嫁娶的日子。   一头与家里去了信,一头早早的在吏部做了申请,婚嫁休沐吏部批三日假,但得提早报,如此才好做安排批下来。   这事往吏部一禀,那就是定在铁板上的事了,轻易做不得毁,否则便是借故假休,那可是要治罪的。   事情定下,陆续便拟定请帖。   祁北南来京时间不算长,熟悉的同僚就那么几个,亲眷又都在老家,能来的不多。   一番盘算下来,届时办个八桌子已然不差,但为着妥当,还是预先备十个桌子。   “若是能在县里办宴,必是热热闹闹的,能办个四五十桌。”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沾墨写帖,有些歉意的与他说道。   “四五十桌京里如何摆得下,还需去赁宅子置宴,更添麻烦。”   萧元宝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与祁北南道:“时下就十来桌子的客,咱们新宅子就周展得开,我觉着还多好。”   一边上收拾箱子的蒋夫郎也道:“是啊,人少些不麻烦,来的人多人少不要紧,要紧的还是你们俩成亲这个事儿。熟好的几桌子人来吃个宴,也一样热闹舒坦。”   祁北南闻此,便没再说。   他点看了这些时月蒋夫郎陪着萧元宝一同采办的日用,已经装了二十抬箱子。   梳理妆发用具装了两箱子,譬如是木梳、竹篦,梳妆匣;漱口盂、刷牙子、牙粉、头油等等物品;   又有床上用物,春夏薄缎鸳鸯盖被,鸳鸯枕,床帘,幔帐;秋冬厚棉暖褥,兔毛垫子……八铺八盖。   这就给装了六抬箱子去。   外还有四季的衣物料子,药材香料,就不一一细说。   这些东西零散,花用银钱倒还好,只是繁琐费心思。   按理来说是萧家当与萧元宝置办好的,但家中那般情形,也没那许多讲究早早的给他置办出许多的嫁妆来。   现在办来,一来是装一装门面儿,二来也是婚后确实能用着。   “还不曾置办首饰么?”   祁北南瞧着尽数是些日用,却不见重头的首饰。   萧元宝道:“我想着不必要,这些东西已然够多了。”   他的嫁妆到头来还要祁北南看着置办,也怪是不好意思的,弄了这许多的物,他已经觉得很够了。   那些金银首饰的,轻易的就是百贯的钱不说,他也不如何爱戴。   “小哥儿不似姑娘家,有许多的花样首饰,我原本那些玉簪玉佩也够使了。”   祁北南知晓他的顾虑,道:“便是哥儿的首饰不似姑娘的多,可也有得能办,能买。”   “我们家这般是聘礼嫁妆合一处置办,不能少。”   “前些时候,我瞧街上有贵家的哥儿戴璎珞,倒是很精致好看。”   祁北南道:“你不喜欢也买些放着,想用时总比没有好。”   说罢,他看向蒋夫郎:“教蒋夫郎与你掌眼,一并去挑,若教我一应与你买来,那可未必入得了你的眼。”   蒋夫郎见此,笑道:“祁大人说得不错,这些物放着也不变,将来还能与孩子用戴。”   萧元宝受两人的劝,便只好应了下来。   于是又前去置办了一副金制的如意葫芦掐丝璎珞项圈,一副银制的祥云锁项圈;又还青玉、白玉、珍珠宫绦各两条……   八个匣子的首饰,足费了三百贯钱去。   这厢东西差不多就置齐了,再就是宴席的事情。   京都置宴再是容易不过,出门寻了四司六局,一应教与他们,办的那叫一个妥妥帖帖。   置宴的桌椅板凳,要显耀,有紫檀的、黄花梨的供选;若想亲民,那也有榆木、核桃木的供选;   碗碟儿盆盘,能选的就更多了,有官窑的,有民窑的;还有金制的、银制的;   宴上要吃的菜,果儿、糕点,酒水,全然可供挑选。   萧元宝看得眼花缭乱,就是蒋夫郎与人做了半辈子的席面儿,也还是头回见着如此周道的备席人。   止不得的咂舌京都果真不是等闲之地。   两人瞧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到底还是四司六局的老道。   问询了萧元宝是做甚么宴,官宦之家做宴还是寻常百姓家,又或者商户人家。   萧元宝与之一一说来,里头的人便有了数。   又问是多大的官儿,是想要大排场,还是求好求实惠。   萧元宝只谈是新官,无需显耀的大排场,但也不能落得人说小家子气,中等不张扬最好。   于是里头的人便与他荐了用寻常的核桃木桌凳儿,不显排场;   碗碟就用官宦人家用的青花官碟,雅致内敛又显门第。   至于菜样,十桌子的人,不算多,就置那般精致可口的菜席。   一桌子五贯钱,酒水用得是羊羔酒,以及樱桃果酒。   鲜果就吃梨与葡萄,糕点做应时节的百花糕和喜糕。   萧元宝见着在此处算中上等,价格算不得极高,也并不是那般很贱价的席面儿。   与蒋夫郎瞧看了,没什麽问题,便先应了下来。   回去说与了祁北南听,他闻之未有不妥之处,这才唤人过去缴纳了定金,定好了日子。   时间一到,那头便会安排人过来办宴,这些人经验老道,上与达官显贵做过宴席迎过宾客;下也与出得起银钱的平民老百姓置过席。   为此银子拿出去了,只消安心就好。   只这十桌子的席面儿,得六十贯钱,另外聘四司六局的人又是另外的花销,总之合计下来,一场宴办下,合计得八十贯钱。   寻常人家,当真还请不起这四司六局走上一趟。   蒋夫郎叹说京都的便利,做宴有专门的人妥帖,坐在家中不想动手烧菜,想吃甚么,又有索唤送至家中,实在是好。   尤其还有夜间,夜市兴起后,索唤更是遍布。   最要紧的是,人来人往,民风开放,总是能寻着乐子消遣,不似村野小地间,眼睛都落在别人的阴私和闲事上。   三月初上,收到了县里那头的信,萧护这月里要动身前来京都了。   萧元宝得闻消息,欢喜不已。   他已然好些时候没见萧护,心中挂记想念得很了。   知晓了他已经预备着来,心里头只觉日子愈发的有盼想。   心头高兴,便提了篮儿,想上市场去买一方羊肉来,炙与蒋夫郎和祁北南吃。   三月天儿里,午后的天气已经有些暖和了,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城外的绿起来的地皮子一同欣欣向荣。   人逢喜事精神爽,萧元宝瞧甚么都好。   “那小郎是卖甚的?”   萧元宝没坐马车出来,他觉着坐车子出门买菜,有些怪,便总步行出来。   行在闹市街上,瞧见前头有个男子隆着斗篷,像只站立时用羽翼裹着身子的大蝙蝠似的。   左边蹿去右头,凑人跟前不知说了些甚,只见受他攀谈的人摆摆手。   与萧元宝一道的文哥儿正要张口,那小郎瞧见萧元宝再看他,立跟锁定了鸡崽子的鹰一般俯冲了过来。   “哥儿,可瞧小书?春阳馆柳心先生新出的本子俺这儿全都有。这一回写得那叫一个妙,官贵小姐要与穷书生私奔呐!”   萧元宝眨了眨眸子,回乎过来,原是卖话本子的人。   卖书郎见着萧元宝没立时推拒,立马敞开了他的黑斗篷,里头竟然缝了十数个袋子,全都装插着话本子。   萧元宝来京的时间也小半年了,还是头回见着如此卖话本的人。   他道:“卖话本也是正经营生,你作何这般?”   那小郎闻言微顿,旋即道:“这般当街叫卖生意好些,若把话本子放在书馆,愿意踏进去的人终归是不多嘛。哪里比得如此在外。”   “哥儿便拿几本回去看,一来打发消遣时间,二来也照顾一下小的生意。我那病了的老爹还等着我挣点散碎回去买药吃咧。”   萧元宝觉着这小郎的话未必是真,多半是卖弄可怜。   不过买两本小话本也费不得几个铜子,他便拿了两本。   小郎欢喜做谢,与萧元宝说:“这话本子保管哥儿瞧了还要寻我买,平素里小的在阳桥底下买卖。”   说罢,蹿进人群了去了。   文哥儿同萧元宝道:“那柳心先生多有名,听说写得故事缠绵悱恻,好多人都追读咧。”   “只我识得字不够多,不能瞧话本子,也只听说书人说。先前听过两回,可教人入迷。”   萧元宝没翻那书,丢在篮子里头,道:“如此精彩?那我家去得闲翻看两眼。”   晚间,祁北南从官署回来,今日他返还的有些晚。   因着翰林里要分派差事,这新的一年上,地方有院试要考,需得从翰林派人协同礼部下地方去做巡考官。   另外又有一事,地方上官职多空缺,吏部的意思是想考选举子,从举人中选一些出来去任职。   这事情又得要礼部和翰林协办。   今儿翰林院为着这些事务就下职的晚了些。   祁北南倒还挺乐意下派去地方做巡考官的,户部拨的差旅费用十分丰厚,寻常根本花销不完,个中好处自不必多说。   这样的肥差去过的都还想争着去。   不过祁北南四月里要成婚,李学士虽有心与他这肥差,他也只好拒了去。   下不得地方上,那就只有去协办举子考官的事务了。   说起举子考官,他便想起了在县里的赵光宗。   夜里用了饭,他在书房与赵光宗写了信儿。   虽先前他是说要再行会试,不过有考官的消息,他还是跟他传个信儿去。   会试三年一回,年隔不短,一回不中是常态,两回不中亦是常态,可这常态就消磨去了六载,人生的好光阴又几个六载?   他不劝赵光宗放弃会试,也不鼓励他一直在这条路上死磕。   中正的分析了两条路的利与弊,是要就此考官还是继续会考,决定在他。 第98章   倒春寒的天气入了夜, 起上两阵风还有一些冬日凌冽的冷意。   萧元宝在屋里泡着热水脚,紧闭着门窗单听着风在外头喧嚣,倒是也还舒坦。   他瞅了一眼书房那头, 见着那边的灯还亮着, 不知祁北南还在忙碌公务还是甚么旁的。   吃了晚食人就去了书房里头。   晓得这些日子官署忙,他也便不去打扰人。   百无聊赖,他两只眼睛落到了软榻边的两本话本子上,顺手给捡了过来。   “甚么话本写得这样勾人, 受吹捧的那样厉害,且教大老爷来品鉴一番。”   他自言了一句。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字学得许多了, 也在县里用上几个铜子买上一本纸糙字密的话本来瞧过。   写得有灵异精怪, 富家女与穷书生这样的故事。   不过后头因着看了那些鬼啊妖的, 夜里做了噩梦惊醒来, 拉了褥子将脑袋蒙在里头瑟瑟发抖, 害怕得睡不着。   酷暑时节, 生在褥子里憋出了一身大汗, 又还大半宿得没睡, 翌日起来吊着的大黑眼,还给中了暑气。   祁北南晓得实情后, 又气又好笑,就不许他看了。   又与他说, 高门里的子弟,尤是小姐公子的, 更是不许看这样的小话本。   那些灵异鬼怪也就罢了, 尤其是那般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写着富家公子小姐与穷书生相爱, 为脱世俗门第的禁锢,抛却一家子兄弟姐妹的名誉与人私奔,将人教坏。   话本子里头不写与人私奔的下场,只重描绘誓言和情爱的坚定,吹嘘得多动人。   实则许多本子都是那些个功名无望,又爱臆想的穷书生写出来聊以□□的东西罢了。   不想这样不入流的读物拿出去还有人追捧,挣得些银钱进腰包,如此写得就更卖了。   脑袋清醒把这话本看个稀奇无事,就怕心思单纯,脑子无物的,看了这些脱离实际的话本子后心思飘荡,也学起话本子上的行径那可就不好了。   借着话本子,萧元宝又受了一番教导。   不过打那时候起,他便晓得与人私奔是一件十分严重且不好的事情。   思绪未敛,萧元宝已然翻了几页纸了。   读了几页,他面微红,觉得写这话本子的人多不正经,字里行间许多字眼未免露骨。   甚么腿,甚么臀的,又是莹润又是浑圆,描绘人来不觉仙姿美貌,反倒是艳淫不端。   他瞧至后头,眉头一紧,这话本子哪里写得是甚么纯美情爱,原写得是小叔子偷人的戏码。   萧元宝犹感受骗,正欲将这不端的话本丢开去,竟还翻得一页图画。   他颇意外,这样劣质的话本小书,还做图画未免也太稀奇了些。   待着左瞧来右瞧,方才弄明白墨笔勾勒的线条是甚么画面时,他一张微红的脸登时沸腾了起来,只觉得甚么脏东西一下子跳进了眼睛里似的。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图画,心头又是怪异又是嫌,心中不免恼怒起那卖话本子的小郎来,分明卖的是这样的□□之物,还与人吹嘘说是甚么柳心先生写得话本,专就是蒙骗他这般无知小哥儿。   萧元宝一双脚泡在脚盆子里,气恼的将话本子掷在了屋中,好似将话本砸在了那卖书的书贩子身上似的。   然则胸中的气还没得减弱几分,门自外头推了开,祁北南手里拿着个信封走了进来。   祁北南来就见着椅子上泡脚的哥儿瘪着一张嘴,眉头也压着。   他眉心微动:“怎在屋里发脾气,谁惹你了?”   话毕,又见着被砸扑在地板上的书,正欲弯腰去捡。   萧元宝见此脑袋嗡的一下炸了开,他哗啦一声将脚从盆里拿了出来,赤脚踩在地板上,突突突跑去,就要把话本给捡回来。   祁北南见此,反倒是立将话本拾在了手间。   “甚么话本写得这样好,湿脚都来捡。”   萧元宝想给抢回来,祁北南却不让,手一抬高,他便是踮起脚都拿不到了。   “就、就街市上买的寻常话本子,哥哥给我吧。”   祁北南受萧元宝央求,更是稀奇了甚么话本子。   他不为所动,转把萧元宝拉回了脚盆子前。   “好东西理当同享才是,如何这般藏掖着。”   祁北南在一头坐下,将话本翻了一翻。   萧元宝见他手指掀动纸页,简直跟解他衣裳一般教人羞耻。   哪里还有甚么心思泡脚,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祁北南目光落在绘页上两个纠缠在一处的小人儿身上,眸光微动,但却面如常色。   他偏头看向了一旁如坐针毡的哥儿,未置言语,但意味深长。   萧元宝撇见绘页一角,面红耳赤,匆忙解释:“是那街上的书贩子硬塞给我的,我、我都不知道是什麽。适才也就翻看了两页,觉之不是甚么正经的话本,就给丢开了。”   祁北南悠悠道:“话本能有多正经。只是不知看如此话本的人,正不正经。”   萧元宝受此怀疑人品,心中大为慌张:“我真就只瞧了一眼,多一眼都教我坏了眼睛去。”   立又保证:“往后我再不胡乱买话本了。”   祁北南失笑,只怕再戏谑两句,人得急哭。   他将话本合着放在了桌上:“瞧给吓的,无非也就那点事儿。便是你看也无事,又不是小孩子了。”   萧元宝闻言舒了口气,可脸上的红温却还是退不下来。   祁北南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胳膊一紧,便教他坐到了自己腿上:“只不过你看这些话本也学不得什嚒要领,届时还是我亲自教你。”   “教、教什嚒?”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幽深的眸子,结巴问道。   “你说呢。”   萧元宝脸绯红,连忙别过脑袋看向别处。   说这些也忒不正经了!   不过他脑瓜子又还灵醒,想着有些不对劲,作何这人瞧见那些淫奇图册就半点波澜没有,好似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他不由得低声问道:“你怎教我?”   祁北南讶异的看了萧元宝一眼,看似羞赧,怎还问得出这样的话来。   “你真要我说与你听?”   萧元宝恍然意会话中有歧义,连忙道:“我的意思是你又怎会!莫不是你早就看了这些淫奇话本?”   他越想越觉不无道理,不由眯起了眼睛。   怪不得人能在书房一坐就是大半日,只当是人用功,说不准还有旁的打发时间。   祁北南眼见自己的人品也受到了质疑,严肃摇了摇头:“我是不看这些淫奇之物的。凭你去书房卧寝里搜,决计也寻不出来。”   萧元宝圆了眸子,将信将疑,立想起什嚒,忍不得盘问:“那你怎又会得来教……教旁人?”   “莫不是你已经与人……”   后头的话萧元宝没说出来,单凭想想,他心里头已然不是个滋味。   祁北南勾起嘴角:“你想知道?”   萧元宝见他面间神色多不端,保管问来没有好事情。   “我才不想知道。”   话毕,萧元宝便想从他怀里起来,祁北南却并不松手。   “作何不想知道?我们成亲以后势必也要做这些事的,难道你不想和我更亲近些么?”   萧元宝受祁北南这样问,耳根子烫热,很难为情。   半晌后,他才低声道:“我没想过这些。”   他只想过和祁北南成亲,也认定要成亲,只是成亲了要做什嚒,与现在这般一道过日子有甚么差别,却不曾有细细想过。   两人也只限于牵着手,亲亲耳朵鼻尖这样的事情,自然,二月里他生辰,又还亲了亲嘴。   祁北南唇湿漉温热,教他夜里想起来也还浑身激荡。   再多的,也便没有了。   往前很多年里,他都不晓得夫妻之间除了一道过日子还能如何。   也是挺大了,听得村里与人说媒的乔娘子与他说过几句诨话,他才晓得夫妻还有旁的事情会做。   并非是结做了夫妻,睡一张床上就有了孩子,中间也是有个章程的。   即便知道了这些,可他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又或是在书本上看到,总也是模糊的。   为此即便是肖想祁北南的时候,也不过是想着成亲以后,他多亲亲自己,两人相拥而眠罢了。   祁北南闻言,轻叹了口气,也还是太单纯了些。   他同人解释道:“你别胡乱猜想,我不曾与旁人有过甚么接触。至于会不会的,大抵男子天生就会。”   祁北南也只得如此与他说了。   若言两人曾经圆过了房,且还婚后常有行事,所谓是熟能生巧,想来他也不信。   说来,他也只怕是生疏了,毕竟多少年过去了,自失了他,心生情欲,也只能自行慰藉。   一个人,如何与两个人相同。   萧元宝道:“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我是你的人,怎会教旁人沾了身。”   祁北南道:“且你不时时盯着我么,我如何能有空隙与人如此。”   萧元宝得听此,抿了抿唇,心中安稳了许多。   他靠在了祁北南的胸膛上,听得结实有力的心跳声,轻声道:“那、那你现在就教教我。”   “现在?”   祁北南复问了一声。   萧元宝点点头。   祁北南默了默,起身。   将萧元宝抱去了床榻上。   三月下旬,萧护到了京。   一路风尘仆仆,不过可算是到了。   这一来又足足带了十几个箱子。   除却萧护带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家里那头的故旧送的礼。   置在家里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看得到了,萧护干脆便一回麻烦些,将东西全都给稍上带了来。   “爹爹路上可顺遂?”   父子俩许久没得见,一见都欢喜得很。   所幸两厢都没甚么变化。   “顺遂,只带的东西多,行得慢些。”   萧护这般到了京,也就妥当了。   四月初,四司六局的人便前去新宅那头开始挂红绸,贴喜花儿,将宅子装点成喜宅。   祁北南也先搬去了那头,届时萧元宝从赁的宅子这头坐花轿过去。   两人且先分别几日的功夫。   四月初九一日,大婚。 第99章   成婚, 虽黄昏方才成礼,却也不教人偷闲,天不亮就得起来收拾预备着。   倒是不等人去唤, 萧元宝早早的自就清醒了过来。   前一夜里, 他天才黑就躺到了床榻上,想着翌日是大事,需得早起不可赖床。   可上床得早,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睡不着便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先是想着明日是甚么样的一个光景,是下雨,还是天晴?   成婚以后以前那些鲜亮的衣裳岂不是都要收进箱底儿里, 都从小哥儿变成夫郎了, 还不得拾掇得稳重端庄起来呀。   只可惜了以前那些衣裳, 可都是好料子, 怪早先不紧着多穿几回, 舍不得拿出来, 往后可就更不能拿出来了。   想着想着又想到祁北南那处去了, 不晓得人在新宅子那边, 成亲的前一晚还会不会在书房里头看书,这晌是不是已经睡熟了去?   睡熟了好, 养足了精神,明儿个好招待宾客。   他倒是轿子一抬进去, 盖着盖头行罢了礼,也就去了新房里头, 也用不着宴宾客, 他可还得吃酒招呼。   日子慢慢的过,将来……将来他们生几个小孩子好呢?   也不知阿南喜不喜欢小孩子, 不过他倒是喜欢,在襁褓里的时候软乎乎白糯糯的多可爱,长大一点能走了,就围在他的膝前,软声软气的唤他小爹。   想想,萧元宝翻了个身,觉着还挺是欢喜。   待着他欢喜之余,发现窗子外头的月亮都落进了起伏的山峦里了。   心头一紧,连忙闭上眼睛催促着自己这下必须得睡了。   只也不知甚么时候才睡了过去,依稀记得自己睡得很浅。   外头的雄鸡打鸣的时候,他一下子就醒了,一点赖床都没有,赶忙就起了身。   这晨起来头一件事先行沐浴泡进大浴桶里头,仅有的一丝睡意都没了。   好在是时下开春天气暖和了不少,否则真还冻人。   蒋夫郎帮着萧元宝将喜服给换上,他贴身站在人跟前,嗅见萧元宝身子的兰香,笑着道:   “香胰果真是好用,从身上洗过,浑身都香喷喷的。不怪是价高,属实比皂角好用得多了。”   萧元宝闻言抬起胳膊闻了闻自个儿:“我怎闻不出来?”   “你泡在桶里这般久,还能闻得出甚。”   蒋夫郎与他系上腰带,盈盈一握的腰身,都用不着刻意将腰带系紧些显出身段,简易往腰间一合,就已是风姿了。   他觉着自己这小徒儿当真是养得好,脸颊子白净细腻,眸子又大又灵动,与小时候一样招人喜欢。   倒是也不怪能将祁北南那样一个世间少得的男子给套住。   他低了声音,与之说道:“你晚间教祁大人闻闻,看他闻不闻的出。”   萧元宝闻言,脸一红:“老师怎么连你也打趣我。”   “哪里是打趣你,立时都成亲了,还这般薄脸皮怎得了。”   萧元宝抿了抿嘴,外头忽的推门进来。   “宝哥儿,你瞧谁来了。”   萧元宝疑惑偏头,就见着白巧桂竟出现在了门口。   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人眨了眨眼睛。   “你怎来了!?”   “这话倒是说得不欢喜我来似的。”   白巧桂笑着进屋来:“我过来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可比磷州那头过来快得多,作何不来一趟。”   萧元宝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我多盼着你来,可想着你才跟着罗大人到任地上不久,只怕走不开,不好教你奔波。”   “这都多少时间了,怎会还没落脚好的。”   白巧桂握住萧元宝的手:“我本是计划着最晚昨日也能到的,不想路上车子出了些问题,耽搁了些时候,还好是赶在你出门前到了。”   萧元宝心里说不出的动容。   “好了,别光顾着说话了,桂姐儿来一块儿与他拾掇拾掇。”   蒋夫郎说道:“一会儿吉时到了,还没收拾好可就好笑了。”   白巧桂虚捋了一下袖子:“保管是将你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我可有了经验。”   萧元宝在妆台前坐好,高兴应了一声:“好。”   一头做着装点,一头问询着白巧桂随着罗听风到了任地那头如何。   新宅这头,祁北南已然一个人在屋中拾掇妥帖了。   一身喜服上身,不必多加修饰,新郎官儿身姿卓然,已然是书文中的神仙郎君。   虽是此般,他还是走至铜镜前照了照。   一张英俊的面孔从镜子里显现了出来,镜子里的人眸光柔和,嘴角有一抹显眼的笑意。   祁北南知道自己的相貌不差,但他鲜少观镜自赏。   他不是个多在意容貌的人,大抵上自身有,也便对此不多在乎。   不过自打是晓得了萧元宝喜貌好的郎君后,他多少也变得更注重些仪表了。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他想自己能在他心里留下个最好的模样。   心中期待和喜悦,以至于成婚今日的总总繁琐,都教人别样有耐心的去做。   祁北南骑上马背时,已经是下午十分了,沿街一路敲锣打鼓的往外城去,本是热闹的街市,在一身红袍的迎亲队伍前,也都逊色了几分。   喜轿抬到宅门口,祁北南先行进去与萧元宝一同过礼拜别亲友。   原本是教新人伤心的场面,奈何是家里的情况与许多人家都不同,这朝拜别,一会儿连着老丈人都去新宅那头吃酒吃席了。   这些也都是走个过场。   萧元宝盖了长长的流苏盖头,独只瞧得见自己的脚下,旁的甚么都看不清了。   只听得吵吵嚷嚷的说,新郎官儿来了,须臾,原本搀着他胳膊的桂姐儿不见了踪影,正当他微心慌自己这般如何看得见行路时,一只温热的大手便牵住了他的手。   萧元宝对这只手再是熟悉不过,心立放了下来。   他从盖头下窄小的视线中,窥见与他相衬的红色衣袍,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雀跃。   晕晕乎乎的,好似是跟着人出了门,随后被扶送进了花轿里头。   听得一声吉时到,起轿!轿子就悬空抬高了,晃晃悠悠的往前行了去。   萧元宝知晓自己现在是在花轿里头了,很想揭开盖头透口气,但是蒋夫郎事先同他说要是在轿子里揭了盖头,一会儿路上要是起风,将轿帘子吹了开,外头的人可就瞧见新夫郎的模样了。   倒是没甚么不吉利的,但就不能教新郎官儿头一个瞧见盖了盖头后的新夫郎。   萧元宝想着还是作了罢。   他听着外头喧嚣,不乏有说新郎官儿英俊的,心头怪是得意。   到了新宅,祁北南将萧元宝从轿子上牵了下来,临跨火盆时,将人抱了过去,引得一众观礼人欢呼。   “这祁大人在官署里瞧着多端正沉稳的一个人,倒是不想还是个体贴多情人。”   任珩在一头观礼,与同来吃酒的林青煜啧啧了两声:“林大人尚未娶亲吧,这趟可来得不亏,能学得些求妻之道。”   林青煜看了任珩一眼:“任大人不也未曾娶亲。”   任珩勾嘴一笑,将手中的玉骨折扇往林青煜的心口上轻做一点:“所以我已记在心间。”   林青煜微不可察的笑了笑。   拜堂,行礼,送进洞房。   一连串礼毕后,宅子又喧杂热闹了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   屋里静静悄悄的,萧元宝揭开盖头一角偷瞧了一眼,见着屋里确实没有人,他才将盖头整个揭了下来。   环顾四周,新房还是他之前过来见到的模样,只是张贴了红窗花儿,摆了红烛,红灯罩,所见之处,多用喜庆的红装点。   他坐在床边,脚不由得翘起了些,心头多是欢愉和安心。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见着那些打外头嫁过来的娘子和夫郎,每到年节上,就挺是想家,可想却也不得见。   嘴上总说还是做姑娘哥儿的时候好。   他家中和睦,时也想着成亲远嫁,再是难见亲人一面,又到一个新的家宅中,与一个情分不多深厚的男子共度一生,属实是教人心中不多安宁的。   不过走至今日,如此境遇安排,这些曾经忧心的事,似乎都并不存在了。   萧元宝勿自胡乱思想了一会儿,从旁头的桌案上偷拿了几颗桂圆剥吃了。   昨儿夜里睡得迟,今早又醒得早,如此折腾了大半日,时下困意袭来,他有些哈欠。   瞧着闭着的窗子外头还很明亮,时辰当早,便蒙了盖头,靠在床上眯眼打个盹儿。   倒是不想好睡,迷迷糊糊的给睡了过去。   天色灰灰,酒过三巡,祁北南酬谢了宾朋前去喜房时,天已擦黑了。   祁北南步履可见急促的到屋门口,却又没立时进去,他顿在门前,转头看向秦缰:“我衣饰可齐整?”   秦缰左右看了祁北南一眼:“没有啊。”   话听如此,他又还是自顾自的整理了一番衣袍,随后又抬袖闻了闻自己的喜服,又与秦缰闻了闻:“可有怪味?”   “一股酒香,还有饭菜香。”   秦缰如此说道。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祁北南说罢,道:“只怕哥儿今日没吃东西,你去厨房给你他寻点吃食来。”   秦缰领了话去了,祁北南这才吐了口浊气进了屋。   碍于礼数,两人有几日的光景没见上了,他心中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待着走进屋中时,望向喜床,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嘴角上又浮起了笑意,放轻了步子过去。   祁北南看着脚悬在床榻外头,侧身在床上睡着了的萧元宝,不觉有些好笑。   他在床沿边坐下,轻轻祟祟的将人蒙在脸上的盖头往上掀了一点。   萧元宝的下巴白皙光洁,未曾另行涂抹甚么脂粉,只唇上似乎抿了一点红纸,教染得比平素要红艳许多,与喜服的颜色很是相衬。   祁北南面上的笑容更盛了些,他未曾全然将盖头掀起,怕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将人扰醒。   估摸是昨儿夜里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朝给累着了。   他见他如此睡着,心中只觉别样的欢喜。   昔年成婚时,两人且未深熟,他怀揣着一颗惴惴而动的心,进来见着喜床上端坐着的人,腰背打得笔直,十分的拘谨和局促。   他揭了盖头,与他喝交杯酒时,萧元宝端酒的手险些将酒脱洒。   原是人进了喜房便一直在床榻上端坐着,一刻都不曾改,浑身呆坐得僵硬也不知前来松动一番。   祁北南既是笑他傻不知变通,又心疼他凡事小心翼翼,只怕惹他不高兴。   如今再次走进这喜房,同样的人,却与往昔早已不尽相同。   能在成婚等新郎官儿来前事先睡却,想来也没几人了。   祁北南心中觉得很好,若无全然的信赖,也怎得如此。   不枉这些年来对他一点一滴的引导,与他的相伴。   祁北南倾身想着将他的鞋给脱下,方才触着人的脚,躺着的人突然就弹了起来。   萧元宝恍然醒过来,盖头随着他的摇晃,一下子滑落了下去。   四目相对,空气也静了三分。   萧元宝反应过来,连忙去捡盖头,却教祁北南一下子抓住了手。   他看着祁北南,心中歉意:“我见先前时辰还早,就想着打个盹儿,省得你来了没精神,不想一下子竟是睡过……”   "真好看。"   “嗯?”   “我说你真好看。”   祁北南伸手萧元宝理了一下教压着久了而散下来的碎发。   “我能与你成亲,很高兴。”   萧元宝微微一顿,他抿了抿唇,垂下眸子有点不好意思看祁北南:   “是老师和桂姐儿给我侍弄的。”   说罢,他又抬起眸子:"你见着桂姐儿了么,她竟也赶了过来。"   “见着了,在席上,已经打了照面,还问及了罗大人的安好。”   萧元宝闻此,又没了话。   他碰了碰祁北南的手背,轻声道:“你今天也好看,和做探花游街的时候一样好看。”   祁北南扬起嘴角,他静静的看着萧元宝。   萧元宝见他不说话,眸子微动:“怎、怎一直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麽不干净的东西么?”   说着,萧元宝便要擦脸,祁北南握住他的手:“没有,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他说罢,将萧元宝抱迎身抱住:“我做过一场很长的梦,梦见我们也成亲了。”   萧元宝将下巴放在祁北南的肩膀上,他嗅着人身上淡淡的酒气,问道:“那梦里我如何呢?”   “很好,不过好似没有很喜欢我。”   萧元宝闻言眉心一动,他从祁北南的怀里钻出来,看着人道:“真的假的?梦里的人会这般不知好歹?”   “不要用这样的话说他。”   祁北南有点委屈道:“左右我是这样觉着的。”   “定然也是极喜欢你的,只他不曾张口言说而已。”   萧元宝想了想,凑上前,亲了亲祁北南的嘴角:“梦里的人不曾告诉你,那我来告诉你,我很喜欢阿南。”   祁北南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好似受得一阵暖风拂过。   他问萧元宝:“那你会一辈子都喜欢我吗?”   “我会。”   萧元宝听此般幼稚的问,还是十分认真的去回答:“哪怕有挫折,有磨难,或者有一天发现了哥哥的缺点,短处,我也不改初心。我会一辈子都喜欢。”   祁北南心中听得飘忽,眉眼之间难掩笑意。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也可以肤浅至此,受几句好听话就忘乎所以。   “见你如此诚心,我就不教你发誓了。”   萧元宝道:“我也可以发誓的。”   祁北南道:“誓言多是说来容易,行时难,你知道我不多信这些的。我更想见的还是实打实的诚心。”   萧元宝眸子动了动:“要怎见我诚心?天长地久的事情,我们还有很多的……”   话还未曾说完,他只忽的教人压到了床榻上。   萧元宝心头一紧,见着近在咫尺的英俊眉眼,目光一改柔和,染了几分灼热,一呼一吸的温度都清晰的能感受到。   他的脑子中不由得就想起那晚祁北南说教与他听的那些事。   想来也是面色生红,思及今夜就真要去做,面颊子顿时发烫。   他惶然道:“我们、我们还没喝交杯酒。”   祁北南在萧元宝的脖子上蹭了蹭:“可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等这一日,太久了。   此番时境里,他不想多费功夫去装什麽正人君子。   原本他也不是,他喜欢萧元宝,就想和他行鱼水之欢的事。   即便是装得了一日的清正,成了婚长此以往的同一卧寝进出,他也没得掩藏。   萧元宝抿了抿唇:“以前不知,你怎……怎这般急色?”   “你方才不还说哪怕有一日发现了我的缺点,也一样不嫌,会一直喜欢么?”   萧元宝连忙道:“我可只说了会一直喜欢,没说不嫌。”   “你嫌也是无用了,我实则就是这般的人。”   祁北南道:“你没得躲藏。”   萧元宝面红得如园子里的春日桃花,他当然知道没得躲藏。   旁的说也无用了,他只央了两件事,一是把红烛灭了,二是将床帐床帘放下。   祁北南不应,只许一件。   在他耳边哄说,他的身姿不差,值得一观。   两厢商量,红烛需得燃至天明,灭了不吉利,便只放床帘。   红绸帘帐避光,却也不全然能遮蔽了去,帐中就如朦胧月下的光色。   祁北南赤膊将外头置着的酒取了进去,到底是依萧元宝的意,喝下了交杯酒。   帐中染了些酒气,更添了几分热度。   萧元宝在温弱的光中,窥得了祁北南未着寸缕的模样,面红的将眼睛挪去别处。   却又见帐上亲吻起伏的影子,不比看着祁北南要好多少去,索性是抬手蒙住了眼睛。 第100章   秦缰叩了叩门, 屋里半晌都没见反应。   瞧着时辰也不晚啊,莫不是就都睡了去?   他一只端着从厨房里拿来的餐食,端得都有些僵了, 正准备换只手继续敲门。   在灶上烧了热水的妈妈, 前来守夜等着主子唤水,就见着闭着的房门前立着个傻大个儿。   她赶紧将秦缰拉去了墙角:“我的祖宗哟,这时候你还傻杵在这处作甚。”   “郎君唤我与哥儿取些吃食来。”   秦缰道:“这究竟是吃还是不吃?屋里也没个应声儿。”   妈妈笑:“你这傻小子,甚么时候, 还应你的声儿。你且去哪处闲挺尸去吧。”   秦缰挠了挠头,端着吃食一头往灶房那边去,一头忍不得回眼去望紧闭着的屋门, 总觉着祁北南就要喊他把吃食送进去。   妈妈瞧着他如此, 笑得直赶手央人走。   “真是个憨傻儿, 半点人事不通。”   约莫快午夜时分, 妈妈在廊前已是瞌睡绵绵, 屋头才出声唤水。   又吩咐了取些热汤和吃食一并送来, 妈妈连忙应下。   她揣着喜意快步往灶屋去, 心头想他们府上的主君不光相貌才学好, 做男人更是一流,竟能折腾这般久去。   此时屋中, 萧元宝瘫躺在榻间,身子上贴身盖着一床松软的褥子。   他额发湿润, 贴在自内透外的侧脸庞上,犹觉浑身好似教汗给洗了个澡一般。   肚子里觉着饿, 但又更为口渴。   也不明自也未出甚么力, 怎还疲倦不已,连手指都不想抬动一下。   反观祁北南, 如那洪水猛兽一般了如此久去,时下怎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泰然起身去吩咐。   若不是见他墨色的头发有些散乱,只还以为他不曾行过事。   妈妈动作快,须臾提了热水进屋来,文哥儿送来了吃食和汤水。   萧元宝躲在床间,一声不吭,假意睡了去。   “已经出去了。”   祁北南掀开床帐,见着床榻上的人闭着眼睛,笑着道了一声。   萧元宝睁开眸子,烛光透了进来,眼前忽然明亮。   他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待着适应了光芒时,见着床榻外烛台上的两只红烛已燃了大半去,想着那么长的时间两人都在做甚,忍不得又面上发烫。   光亮下,再见着祁北南,他颇有些无法直视人,只得将眸子低垂落去别处,轻轻嗯应了一声。   祁北南知他不好意思,没戏谑人,将床帘挂好,柔声问道:   “想先吃点东西,还是先沐浴?”   萧元宝心想身上有气无力的,如何还支得起身去清洗,便道:“吃点东西。”   一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调都变了,沙声哑气的。   他眸子一圆,立抿住了嘴。   祁北南将他揽抱起来,道:“没事,明日就好了。我唤灶上与你兑了蜂蜜甜水。”   萧元宝拽着被角坐好,待着祁北南把汤水端来,他赶忙喝了一大口下去,嘴里甜丝丝的,发干的喉咙里也舒坦了一些。   忽又想起什嚒,他低声与祁北南道:“你唤了蜂蜜水,那他们不就也晓得了。”   祁北南闻言忍不得轻笑:“咱们是正正经经成了亲,拜了堂的夫妻,又不是偷情。”   “便是教人晓得也不要紧,人之常情的事。若一丝一毫的风声都不教人晓得,反倒是会笑话。”   萧元宝听进去了一些,可这样的事情,他总也不愿意教人知晓去,面皮子还是太薄了。   “有什嚒吃食?”   “有瘦肉粥,还有小菜。想不想吃?”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祁北南拿来床边,一勺一勺喂与他吃。   吃罢了食,他又带人去洗浴了一番,换了床被褥,这才穿着亵衣一同躺下。   萧元宝窝在祁北南的怀里,他看着人衣襟间微露的锁骨,轻声问:“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祁北南垂下眸子,看向怀里的人:“怎这般说。”   “你在兴头上时我喊疼,教你败兴。”   祁北南做思考的嗯了一声,语调拖得有些长:“有一点吧。”   萧元宝闻此,扬起眸子看向祁北南。   他瘪了下嘴,眉头叠着,有些委屈道:“你还真应,倒是实诚。”   “你都如此问了,我自是实事求是的说。”   萧元宝不高兴道:“那、那我也很不舒服,这事一点都不好。”   祁北南眉头微动:“胡说,我还不晓得你的。”   萧元宝作不得反驳,嘴便瘪得更厉害了些。   祁北南笑了起来,在他嘴上啄了一口。   “我只说我个人的感受,你并没有做得不好。若要我尽兴,你现今朝头一回,如何受得住,是我不尽兴也情愿停下的。”   萧元宝抿了抿唇,没做应答,只是身子朝祁北南身上拱了拱,更贴近了人一些。   “我困了,要睡觉。”   祁北南圈着人,宠溺道:“好~睡吧。”   他鼻尖萦绕着萧元宝才沐浴后淡淡的澡豆香,十分好闻,轻轻蹭了蹭。   本是挺清醒的,却也没过一刻钟,两厢呼吸都趋于了平稳。   一夜好梦。   翌日,祁北南是教胳膊上传来的轻微酸痛感给扰醒的。   他睁眼,瞧见还在自己怀里睡得熟的萧元宝,嘴角扬起了一抹笑。   再挑起一缝帘帐,外头已然大亮了。   他鲜少有这样的时辰才醒,往昔一贯是天不亮便会自行醒来,哪里会像今日这般。   不由得将手收回去,重新圈住怀里睡得暖乎的哥儿,心想温柔乡果然是误人。   不过能如此日子,他也认了。   左右是没得公婆需拜见,祁北南也不起身去,就伴着萧元宝一并在床上躺着。   待着萧元宝醒来时,外头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收拾着起了身,盥洗一番吃了早食。   这当头上园子里多热闹,萧护、蒋夫郎、白巧桂……一应的都在那头吃茶闲散。   春日当头,园中的花草兴盛,别是有一番看头。   “我成婚后的头一日,迟起了半个时辰,前去拜见公婆没得他们怪罪,已觉好生福气。你这倒是好,径直就睡他个日晒三竿去。”   白巧桂与萧元宝在园子里头闲逛,参观一番他们的新宅子,嘴上闲说着话儿。   “偏是你们祁大人也惯着你,还陪你到这时辰才一同起。当真是人比不得人。”   萧元宝面上微红:“你这句句说得,好似是与罗大人成了婚过得多苦一般。我瞧你人可比以前丰腴了一圈,气色也好。”   “我没说我好,只夸你这日子更好咧。”   白巧桂笑掐了萧元宝的腰一下:“你这哥儿,现在怎变得如此嘴尖牙利的。我怎记得有些哥儿小时候见了生人还躲在人身后的。难不成那哥儿不是你,我给记错了?”   萧元宝嘶了一声,他揉了揉腰:“你就是记叉了去。”   白巧桂见他受捏了下腰就龇牙,眼眸中笑得暧昧:“看来祁大人是个厉害人,看把你给折腾的不清。”   萧元宝左右环顾,瞅见没人,红着脸重重的拍了白巧桂的手一下:“甚么时候嘴变得这么坏了你。”   “这就坏了,对你使坏的人又不是我,你怎不冲他生气去,就晓得”欺软怕硬”。”   萧元宝自知时下是说不过已然成亲快半年了的桂姐儿,闭上了嘴巴不说了。   “你成亲多欢喜热闹,只是可惜了鑫哥儿没能得来。”   白巧桂颇有些遗憾道:“我在县里成婚的时候,他倒是来了,还与我送了几扇大屏风。”   萧元宝道:“他与我来了信,京城如此远,一来一回的少不得一个月。他便是来,我也要劝他不要麻烦这一遭,他的心意我晓得。更何况他时下忙着生意。”   白巧桂点点头:“他啊,是个厉害人物。认真做起生意来,当真是了不得,将那穆家挤兑的不行。”   说了半晌话,宅子方才逛去一半,萧元宝便嚷着逛不动了。   倒不是他不想陪着桂姐儿逛,只昨日还单是疲乏的身子,这睡了一觉起来,更是酸软发痛,手脚都不多使得出力气。   尤其是教碰触过多的位置。   白巧桂瞧出他的不适,拉着他去开了两张方子与他留着。   她在京都里住了三日,第四日告辞回了蓝田县去。   萧元宝挺有些不舍,却也不好再留白巧桂,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家室,怎可在别处久留。   他忍不得便怀念起年少时的日子来。   那时候想见也至多不过是县上乡里个把时辰的路程,后来就更近了,几条街的路,想见就得见着。   如今各落一方,便是通上一封信已是不易,更何况于常相见。   于是他备了不少的吃食衣料,教桂姐儿带回蓝田县去,以此聊表一番他的心意。   又去了七八日,萧护也前来与祁北南和萧元宝说道,要回县里去了。   “这才来多长时间,爹爹怎就嚷着要走,这里莫非就不是你的家了?”   萧元宝听得萧护要走,心里不大高兴。   萧护连哄道:“哪里是说这处不是家,只这京城里头天气干,我多不习惯,嘴鼻都干得很。眼瞅着要入了夏,只怕更不得了。”   萧元宝不张口应承。   萧护见此,连忙跟祁北南使眼色,教他帮自己劝一劝。   祁北南瞧着人嘴瘪着,哪里敢去劝,反道:“是啊,爹就在京里多住上一段时日,要是觉着干燥不适,我教秦缰去医馆里买些温润身子的药回来吃。”   这下换萧护的脸色不好了。   祁北南眉心一动,他可真是两头不敢得罪,两头讨不得好。   见此,他道:“爹这一走,蒋夫郎指定也要随着一道回去,届时人都走了,小宝可不是冷清的厉害。要不然这样,爹想回去也成,你劝劝蒋夫郎,教他留下。”   萧元宝闻言眉毛一扬:“这个主意好。爹爹要走,你就将老师劝下;劝不下,那就一并在京城里多住一阵。”   萧护默住:“……我去劝蒋夫郎?”   “我这嘴是能劝人的?”   “那不是爹爹的事么。”   萧元宝无赖道:“总之二择一,否则我便不依。教秦缰把你的马儿藏起来,看你如何回去。”   萧护觉着跟落进了贼窝一般,进来得容易,出去反倒是难了。   他又拿萧元宝没法子,便也只得如此。   “要不然你留下。”   蒋夫郎见着萧护愣头愣脑的来与他说道这么一句,他一哽,不由得道:“你个做爹的都不肯留下,我留着算做甚。”   “你留下好,还能在京城里头经营生意。”   萧护道:“我留着甚都做不得,又过不惯那般提着笼子喂鸟的日子。”   蒋夫郎睨了萧护一眼:“真是个不知享福的。多少人求着这般日子都不得,你偏生是还不爱享。”   “我不急,待着往后有了小外孙了再来享这福。”   萧护道:“你便应着,安心在这头住下,左右村子那头回去也没甚多的意思。”   蒋夫郎在京里住了这么些时月,萧元宝跟祁北南是什麽心思,他如何会不晓得。   说来,一家子如此为他着想,他心里头怎能不动容。   他与萧护道:“我再想想。”   萧护见此,便没再继续说。   过了两日,蒋夫郎前去与祁北南和萧元宝道:“我留下,与宝哥儿看着酱菜生意。”   “只是我不住此处。”   祁北南闻言,道:“怎不住宅子里头,起居没有不便之处。若在外头去,反倒是不多便捷。”   蒋夫郎道:“我一个人住那么些年,习惯了去。”   祁北南看了萧元宝一眼,看他的意思。   萧元宝想了想:“只要老师留在京城,住在哪处倒是都不妨事,总是能照应上的。”   他道:“酱菜也总不好一直在家宅里头做,我盘算着赁一间小铺子下来,能做酱菜,也能陈列货品,供人买卖。届时老师也不必在外头另行寻住处,就在铺子里头落住,如此可好?”   蒋夫郎点点头:“行。”   萧护是四月下旬走的,天气晴朗,也算不得热,倒是赶路的好时节。   祁北南和萧元宝将人送到了城门外头,人来时多欢喜高兴,人走时便多不是滋味。   热闹鼎沸总是人生的片刻光阴,平淡宁静方才是绝大部分。   萧元宝倚在祁北南身上,看着远去的马车,心中的感受与昔时见着祁北南离开时的心境相似,却又觉不同。   回时,见着屋檐下的燕,恍想起春日宴中那句岁岁常相见的祝愿。   他与祁北南今如屋檐下的燕,亲昵朝夕相见,可却还不知足,想着能与家人也可常聚一处。   只他也知,人各有所求,不可勉强,需得随心自由。   祁北南紧了紧自己牵着的手,道:“日子还很长,我们慢慢的,用心的好好过下去。”   “来时,总有更好的团聚。”   萧元宝笑着点点头,他心里头,也一样是这般想。 第101章   翰林里, 祁北南与礼部筹备着举子选官一事。   此次举子选官,由翰林大学士及两位侍读学士和礼部的左侍郎一并出题,再下发至各州府上。   届时礼部和翰林院也都会下派官员参与巡选。   祁北南新婚燕尔, 不多想下派出去, 只是躲过了院试巡考那头,这头便躲不过了。   真要选着他,那也无法。   不过好在是这般下派也去不得太长的时间。   忙碌了一日,他才下职家去。   这朝搬到了新宅, 距离官署可近得多了,他从宫门口上马车到家里头,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能到。   早间也不必那么早起身, 那八九百贯的钱倒是没白花销。   “你今日走这般早?”   祁北南从官署出去, 就撞见了也同是下职要回去的姜汤源。   六月上翰林有考核, 届时考核不过者要教调出翰林, 多半会降派。   这阵子翰林里头的官员都十分勤谨, 尤其是那些庶吉士。   祁北南倒是还好, 他应对翰林院纸上的考核不是问题, 再来他进了翰林以后一直在做事, 更是不必忧心了。   “今儿家中有客,我早些回去。”   姜汤源瞧见祁北南, 等了他两步,新宅距离姜家不远, 祁北南搬过去后,两人倒是常有结伴一同家去。   两人朝着宫门方向走:“我母亲从地方上来, 想见见先前家里走动着的吕家。”   祁北南闻言, 立时间就明白了过来。   早先萧元宝同他提过,吕娘子想与姜家结亲, 她的大儿子正当年。   便是萧元宝不说,他也是晓得姜家与吕家这一茬子事的。   “如此倒确实是当早早家去。”   姜汤源拱着一双手,面上带了些笑容。   似乎也挺是期盼事情能顺利落定,毕竟就那么个弟弟,又还心疼,总是想着能与他选定一个可靠不错的好人家。   祁北南知晓他心中所想,未多言,两人在宫门口作别了去。   回到宅子,祁北南没见着萧元宝在家,他换下官服,吃了一碟子山药糕垫肚子,萧元宝这才回家来。   “去甚么地方了?这时辰才回来。”   祁北南见着脸红扑扑的哥儿,取了扇子与他扇了扇风。   五月的天,两个晴朗的大太阳晒得人怪是热。   萧元宝端起祁北南的茶大吃了一口,道:“去定了商铺。”   祁北南扬起眉:“就定啦?怎也不教我一同去。”   萧元宝道:“我都随着你看买几处宅子了,又见了如何赁出铺面儿,再蠢笨都该长了些见识出来。你在官署忙,哪好事事都教你操心的。”   祁北南道:“自家里的人,自家里的事,我操心也是应当。”   说罢,他又捏了捏萧元宝的脸:“不过我们小宝这么能干,我也确实省心许多。”   萧元宝挨着人坐下,将他捏着自己脸颊子的手给扒下来,两只眼睛发亮道:“我将铺子选在了外城的闹市街上,这铺面儿不错,老师也觉得好。”   “铺面儿接待客人买卖的地儿不宽,约莫只供得七八个人进铺子里选买物品。但是铺子后头圈得有个小院儿,盖得有灶,边头有个梯子能上阁楼,足可供下两三个人住宿。”   萧元宝道:“原就是一对夫妻做营生的铺子,只如今年老了,便不想再做生意,想到京郊去养老,这才将铺子赁出。”   “铺子的赁金是月五贯钱。在闹市位置这般价格全然不高,只他铺子前头供经营的地儿属实不大,那一截闹市又不许将桌凳儿铺展到外头的空地上去,那些个想做吃食生意的嫌摆不下两张桌子,都不肯赁。”   “这处铺子张贴了许久的赁出告纸,却也都迟迟没能赁出去。”   “我想着但咱做的是酱菜生意,供陈列的地儿又用不得多宽敞,便是先前在外头出摊子也成,小小的铺子全然已够使了。又有灶又能供落宿,再是合适不过的。”   蒋夫郎也一眼就相中了这铺子,瞧中了铺儿,萧元宝也没急着就去定。   而是先行寻了人打听,询问此处可常有人来闹事,老夫妻俩人可吃着官司欠债等事宜。   虽是赁的铺子,不是赁的人,但若是这原来的经营人有这些麻烦事,他们将铺子一赁就躲跑了,届时那些讨债的人寻来铺子上生事,那可就影响后头的人安宁营生了。   将一应打听了没差错,这才去与那夫妻俩商量绕价,最后四贯六钱定下。   先缴了一岁的赁钱,又做绕价,费去了五十五两。   祁北南听罢,忍不得夸道:“我们哥儿可愈发的谨慎会盘算了。”   萧元宝纠正道:“是夫郎,不是哥儿。”   祁北南一笑:“说得不差,是我说错了。”   天气热起来,萧元宝减去冬春时的厚衣裳,穿了一件白玉色的绸衣做里,外头覆的是一件葱绿的云纹绫。   他脖颈显露出来,白皙秀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竹茉莉味。   祁北南看着人,眉心微扬:“好似变白了些。”   萧元宝闻言摸了摸脸,道:“这葱绿的衣料衬得人白。”   “今早老师见着我也是这般说的,先前在外头我又买了一匹这样颜色的料子与了老师,教他也做一件衣裳。”   祁北南后头的话没多听进去,早被他白皙的脖颈恍得有些失了神。   他环住萧元宝纤细的腰身,一下子将他抱了起来,转教人坐在置花的方桌案上。   萧元宝见此,心头立便知晓了祁北南又起了甚么鬼主意。   他素是爱将人抱在高处屈着,再好行些不正经的事来。   这也便罢了,床笫间也是如此。   爱教他坐在他身上,尽数让人做些耻于开口的事情。   见着人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上,他脸微红,连忙抵住了想亲他脖子的人。   祁北南转亲了下萧元宝的手心:“怎么了?”   “你说怎了。”   萧元宝偏了一点脑袋,教他看一眼窗前明亮的日色。   “且不是昨晚才……”   他也不知这人哪里来那么高的兴头,打成婚起,头一个月还只是三五日间一回。   时日长了些,他得了一二要领,这人就不加节制起来,少时两日就要行事,多时连着能一连几日不待歇息的。   他以前觉着他多端正的一个人,从也不见对情色有过甚么热衷,一成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说来也只是这事儿上有了变换,旁的倒也如常。   祁北南道:“那是昨晚的事,昨日吃了饭,今日未必就不吃了?”   “能是一回事么。”   萧元宝觉得这人可真会讲歪理,他不信他的理,自个儿还有正理。   “白日里做这些事,不跟那不正经的话本里头写得□□人物一样了。”   祁北南扬起眉,他捏了萧元宝的下巴一下:“如何一样?我们是正头夫妻,想如何折腾那都是合乎情理的事。那话本子里写得什麽?小姨姐,小叔子~你且说一样。”   萧元宝抿了抿嘴。   “再者,你非要提醒我,你不是小哥儿,是夫郎。”   祁北南道:“我自以为你是予我暗示。”   萧元宝睁大了眸子,他正正经经说句话来,竟还成了暗示之语。   人怎能如此曲解话中意的。   他胸口起伏,浅吸了口气,诚然自己是与翰林大官人讲不通理了。   “那、那……”   萧元宝垂下眸子,脑袋也低着,颇为羞赧。   “你去把窗子关上。”   祁北南闻言,嘴角浮起笑意,在他耳轮上亲了一口,转去关窗。   萧元宝挑起一只眼睛偷瞧着人,见祁北南背身拉窗子,他赶忙从花案上滑下去。   待着祁北南再回来时,花案上哪里还有人,早一溜烟儿就跑去了门外头了。   萧元宝趴在门边,与祁北南道:“我还得教人去把铺子装整出来咧,可没功夫耽搁。”   祁北南眉头紧起来:“你便如此欺骗我的真心?”   萧元宝想说,你那哪叫什麽真心,一颗白日宣淫的心倒是不差。   不过外头下人经过,他没说出来,只弩了弩嘴。   祁北南微眯起眼睛,只觉得这哥儿也是越来越狡猾了。   过了两日,萧元宝联络好工匠师傅,前去将赁下的铺子给修缮装整一番。   铺子上需得置一个收铜台,外在几面墙壁上贴墙定几排货架,铺中间在做一个平案台,用来试吃。   这点活儿用不得多久,前日师傅就来测量了尺寸,今日过来四个木匠师傅,带着现成货架子前来,要不了一日就能做出来。   蒋夫郎在灶上烧了热水,将阁楼上干干净净的打扫擦洗了一通。   原来那俩老夫妻就是爱干净的人,收拾的都洁净,阁楼里一点霉气都没有,窗户开着,还多是通风。   他从阁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四方的小院儿,一眼便全然尽收眼底。   院中有一口大肚圆水缸,里头还有三颗长得圆鼓鼓绿油油的水葫芦,与这小小的院子增了些生机。   他想着,无事可以去陶行转转,捡几个烧毁的陶瓦罐回来。   便同萧家庄子上的田恳一般,刨些土装在敞口的破罐里,种上些小葱子,蒜苗,韭菜这样的小菜。   虽不如村子里的住处宽敞,可这是京城,进出采买,哪哪儿都方便。   此处离京都的夜市也不远,待着铺子开起来,他便预备得空就做点卤味出来,待着这头打烊的时候,拿到夜市上去卖。   待着往后祁大人和小宝有了小孩子,他就松闲一些,常过去带看孩儿。   想到这些,蒋夫郎觉着心中便有股久违的对日子的期盼。   昨日他还与赵家去了一封信,教他们安安心心的,他在京城会好生经营日子。   “老师,你便歇歇吧。我在街上唤个闲来打扫便是,京城里头这样的人很好寻,要得铜子也不多。”   萧元宝在外头盯了一会儿,进院儿来,就见着蒋夫郎在挽着腰卖力擦洗阁楼,连忙在下头喊道。   “这才多少活儿,不必使人。我再要是不动弹,只怕骨头都僵了。”   萧元宝听此,也便作罢,没再说要去差遣人来。   他折转身子又出去,瞅见本在做活儿的几个师傅都没了人影,走出一瞧,见着人都在外头去看热闹了。   "毛小子,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爷是甚么人物,爷的人你也敢抢,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骨头几两重。"   “欺人太甚!我正经花销了银子,如何使不得她来陪,她面上是落了你的名儿不成!”   萧元宝正想问是甚么事,自凑到人群外头就瞧见了梅音楼门前两个衣饰不菲的年轻男子掐了起来。   边头立着个十分美艳的女子微垂着头,正用轻薄的手巾揩着泪珠子,好不可怜。   他瞧这阵仗八成是在争粉头。   京都勾栏瓦舍的云集,妓人貌美多才,引得风流人物频频光顾。   人多难免起事儿,萧元宝不多爱看这样的热闹,他正准备回去,就听得咚得一声闷响,两个本只是口头争论的年轻男子,竟是动起了手来。   惹得梅音楼里的妓人惊叫出声,那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欲要去劝和拉架,竟也教打红了眼的人揣了一脚,哎哟一声跌在了地上。   场面混乱,那佩着金冠的男子仗着带的家丁多,自都没动手,生是将另一个独身出门的男子打得在地上爬走。   眼见着是挂了彩,那几个强健打家丁也没有停手的意思。   周围瞧热闹的人眼瞅着情境不好,欲要去报官,那带着金冠的男子厉声呵道:“谁敢去多事报官,休怪小爷不客气!”   教人如此一呵,谁还敢多事去。   只可怜了那挨打的男子,生生是遭着教人心头发麻的拳脚。   萧元宝悄儿默声的退了出去。   “偌大京都,天子脚下,怎也还有如此狂妄的人。”   蒋夫郎听得萧元宝与他说外头起了事,也钻出来远远的瞧了一眼。   萧元宝在县里也遇得过这样的事情,想当初那商户仗着赵光宗的势尚敢抢人铺子动手打人,这男子穿金戴银的好不富贵,想必也是背有靠山的人物。   “可不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这人是京卫指挥使乔大人家的少爷。真真是个风流人物。”   敲敲打打的木工师傅听得萧元宝与蒋夫郎在议论,便也凑来说了一嘴闲。   萧元宝眉心一动,听得有些耳熟,恍得想起个人来:“你说的这乔大人,他娘子可姓吕?”   木工师傅却摇摇头:“不知大人娘子姓甚。”   萧元宝虽未得确切答复,却也心头有了些数,哪有同样的官职同样的姓的人。   他便又问木工师傅:“你认得他?”   “我哪里去认得这样的人物,只也是从旁人那听说的。”   这乔郎君不光是在梅音楼里有相好的,私下里还养得有个俏哥儿,人就住在木工师傅同一个巷子里头。   哥儿生得好,终日里也不见有个甚么营生,却还穿金戴银的,隔三差五的出门去,都是轿儿抬。   夜半时分,有人瞧见有男子往他住处钻。   城里多的是这般教富贵之人养在外头的,老百姓见怪不怪。   只这哥儿嘴也不是个牢实的,又爱显耀,将养着他的大官人说与了人听,话可不就传了出去么。   萧元宝不听这些,光是见这人今日这般行径,就觉着不是个多值得托付的人,汤团如何能许与他去。   回去家里,他便将事情先说给了祁北南听。   “这乔郎君也是不知检点,年轻意气,便是有些家世,却也不够他这般肆意妄为。”   萧元宝道:“那可要去告知姜家?”   祁北南道:“自是得让他们晓得的。我去同姜大人说便是,你不必烦心。”   萧元宝点点头,想着有祁北南出面,那他就不多言了,抽个空闲前去看看姜汤团便是。   祁北南寻了个下朝的日子,喊了姜汤源去外头吃茶。   姜汤源知晓祁北南不是个爱在外头闲散的人,估摸出他有话与自己说,便教他直言,都是年纪相差无几的人,又是老相熟,说话不必弯绕。   得晓了祁北南与他所说之事后,他还是忍不得一恼。   “自然,其中或许有误会,可再费心打听一番。”   祁北南道:“这选亲,也不单是与令弟择一个夫婿,将来也是你的亲戚,品行若不端,终归也是留存的祸患。”   姜汤源道:“多谢你来与我说谈这事。”   他见祁北南如此为他家里着想,便也不瞒他:“这乔家,说来门第比我们姜家要高,我爹娘在任地上,本也没有要与阿团寻京都的亲,只我那叔婶,几番撮合,说赞那乔家的好,家里想着总要与阿团寻亲,这才教人与我来了京城里。”   “也是我早前全然忙碌着自己的事了,只听得了叔婶说赞,又见那乔家人很是热情和善,只以为是不错的人家,不曾细细的查听这乔郎的品行。”   祁北南宽慰道:“京都盘根错节,那乔家在京里头经营的时日比你我都长,他们有心粉饰,一时半会儿的,也打听不出个甚么来。”   且姜汤源说得不错,早先上他自己的事务也多,高中,派官,一样样的事情过来,那头初来做的样子好,容易教人被蒙骗。   姜汤源道:“只若他真是那样的人,我那叔婶未免也太教人心寒了。”   别了祁北南后,他便背着他叔叔婶婶,暗地里差了人去仔细打听。   果不其然,祁北南所说没有冤枉了他的。   他的风流事只有更多。   姜汤源气不打一处来,亏得他娘为着这桩亲还特意从任地上过来。   前些日子里两家人一同吃了个饭,本还多欢喜,商定着就要将事情确定下来了。   只怕是那乔郎,瞅着婚事是铁板定钉便抖了起来,一时忘形露出了尾巴。   姜家也不是为着人脉才要与乔家结亲,知晓了这乔郎是个不堪托付的人,婚事自是不成了。   姜叔和婶儿却还为着乔家说话,言贵家少爷总有些气性,年轻风流是常事,成了婚也就收敛心思了。   姜汤源估摸他这叔婶是受了乔家的好了,要么就是瞧中了乔家的人脉。   他不好与长辈过多争执,便与他爹写了信去。   姜父得闻消息,气得连来三封信痛斥了兄弟一番,若不是在任地上走动不开,非得过来京城里将这一对夫妻给收拾一顿不可。   一家子因着这事情闹得多不愉快。   自家里也就罢了,说甚么都还是家事。   只那乔家,姜家这头临门婚事又不肯了,还多大度的言无事,背地里头却早把人记恨得凶。   吕娘子他娘家的兄弟是进士,同也在翰林头做事。   只他年长,早从庶吉士熬做了正八品的五经博士,除却负责五经教授外,还管翰林一众官员考核的相关事宜。   姜汤源才进翰林的庶吉士,这朝可教他给拿捏住了。   暗暗给姜汤源使绊子,处处挤兑。   眼瞅考核在即,今日是差遣人去做些闲杂琐碎事,明日又借着由头当着众人的面斥骂。   瞧着势头便是想教姜汤源过不得此次翰林的考核,将他驱出翰林去。   “我如今倒是更晓得了这乔家和吕家人的品性,便是时下受他们的暗亏,也比来时与这样的人家做亲戚要好得多。”   姜汤源嘴上如此说,心里头也还是多不痛快,说到底还是个初入官场的人,受这等磋磨,心头如何能够好受。   下了职,他喊了祁北南,一同在内城的酒馆雅间里头,一杯接着一杯的酒往嘴里灌去。   祁北南见他如此吃闷酒,止住人,道:“如此这般教他压着欺,他只当你纯粹好欺负,更是得意变本加厉起来。”   姜汤源闻言,眉头紧了紧:“只我爹时下在任地那头,管不得这边的事情。京都里只叔叔一家近亲在,前阵子才为着婚事的事情吵了一通。这厢不好教他们相帮,他们还就等着瞧看我的笑话。”   祁北南道:“也并不是非得要他们出面才行。”   “常言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可晓得吕家在朝中有不对付的官员?”   姜汤源是聪明人,受祁北南一点,就晓得当如何做了。 第102章   初一, 例行朝会。   文武百官皆数于太极宫早朝。   官员按品阶站定,自太极殿中一路延至广场上。   殿中皇帝言语广场上的官员听不清,由专门的传话官转述。   像祁北南这般品阶, 足当是排在广场上了。   只翰林是皇帝培养肱骨近臣的官署, 不单是翰林院距离皇帝的办公大殿最近,连早朝时也可享受优待,排站于大殿门口处。   祁北南握着朝板,静静听着殿中大臣与皇帝启奏事务。   户部汇禀了打开宵禁后国库增收;内阁大臣又禀了江南起水患, 众议开坛祈福。   从国事又说至后宫事,劝诫如今国库充盈,皇帝当选秀充实后宫, 延绵子嗣……   总之, 每月初一十五上, 总有几件必提的事务。   议了约莫是一炷香有多的时间, 听得掌事太监尖声唱道:“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 御史台执朝板出列:“陛下, 臣有本启奏。”   眼见御史台的人出来, 一众默着声儿的官员皆绷直了些后背,低垂着的眼, 随着人走了几步。   这御史台的老匹夫终日里头监察着百官,谁又晓得憋着甚臭屁, 要蹦在谁人的脸上。   “臣参京卫指挥使司乔胜,约束管制家眷不利, 其子恃强凌弱, 当街殴打他人,置其肋骨多处折断。”   祁北南总算听得重头上, 闻言不由得斜垂眼往后头立着的姜汤源方向看去。   姜汤源回之以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   “竟有此番事。”   皇帝语气雍容,比之先前的国之要务,这般官员之子寻衅滋事便显得不痛不痒起来。   不过京卫指挥使司是武官,纵子行凶不是甚么好事。   且皇帝也知几桩朝中官员子侄凭势欺人的事来,又还是朝中重臣,这般事务无人提及,他一国之君自不会去管。   今日御史台既是开了个口子,借着个京卫指挥使司敲打一番朝中大臣,倒也不差。   “陛下,御史台若非是有真凭实据,绝计不会攀诬任何官员。”   皇帝道:“为官者,当清正;京卫指挥使司本是护民爱民为职责,如何能够反以势欺人。此事便交予京都府尹仔细查上一查,从严治理,也好教文武百官任职之余,好生教导一番子侄,便是不能为朝廷出力,也当恪守本分才好。”   此话一出,朝中官员心中便都晓得皇帝有心敲打,连忙勤谨附应。   这乔胜且还在当职,不曾前来早朝,哪里晓得已然受御史台参了一本。   倒是光禄寺少卿吕孝靖以及在翰林的五经博士吕良面如菜色,虽是不曾斥训两人,这乔胜是他们家的亲戚,无疑是连带着将脸打了一通。   散朝后,吕孝靖走至了参乔胜的御史身前:“李大人当真是仔细呐,这么点事情都参到了陛下跟前。晓得的,说御史台明察秋毫,不晓得的,只怕还以为御史台没本硬参,生怕陛下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中枢官署在。”   受吕孝靖嘲讽的御史冷笑了一声:“朝中事无大小,今日乔胜之子将人仗势将人殴打至多处骨折,在吕大人眼中尚且是小事,实乃教人心惊。他日若行凶杀了人,不知又在吕大人眼中是何种事。”   “说来,这京卫指挥使司的乔胜不过是个小武官儿,他的儿子能做出这等事来,也不知是仗谁的势。”   说罢,御史斜了吕孝靖一眼。   吕孝靖受其指桑骂槐,心中多不痛快,心底头骂老东西。   不过他没再张口,行至大殿外,甩袖而去。   再说那乔胜之子,乔靳,当日便被受了皇帝亲令的京都府尹亲自从府上捉拿提审。   府尹前去时,这厮前一夜里买了醉,还躺在房中伺候人的床榻上,衣不蔽体,不成样子。   人教拉出去时,还撒泼哭嚎,生是教人猪狗一样押着拖出了府中。   吕娘子头回见到这般阵仗,来往他们家的人再是身份贵重,却也不曾如此无礼。   她心头又急又气,可对上京都府尹铁一样的面孔,凭她再是有些神通也不敢与之叫嚣。   眼看着人被压去了大牢,她一头吩咐人去通知自家官人,一头赶紧坐了马车回了娘家去求助。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到亲爹和兄弟下朝来,还不等她张口,先受了亲爹与兄弟的一番斥责,言她不会管教孩子。   吕娘子心中冤枉:“这孩子也就爱吃两口花酒,爹和大哥都是晓得的呀。他吃了酒难免头脑不清醒,意气生些事来,以前都无事,怎这厢就闹得如此之大。”   往昔出了事情,她爹和兄弟都帮着平,怎的此次事情不大,怎反倒是还斥责起了她。   委屈归委屈,可孩子却不能不管,她央道:“爹,大哥,你们可得救救靳儿呐。那大牢里头多苦,靳儿自小便是锦衣玉食的长大,哪里吃得了那些罪。”   “难道我不想管他?只这回是陛下在朝会上金口玉言,教将这事情严查,陛下想敲打百官管教好子侄,这朝便拿靳儿开刀!”   吕娘子闻言,心头大骇:“我们家可是得罪了甚么人,他们存心想害我们不成!”   吕良得闻这话,与吕孝靖对视了一眼,父子俩心头都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接着乔靳在京都府受审的日子,吕家和乔家都没闲着,四处与之走门路。   吕家这些年经营,门路广,此前出了事,凭门路倒都将事情平了去,然则这回却是处处碰壁。   吕娘子上走不通,下亦走不通。   往上那些昔日交好的贵眷,径直闭门不见,下头的也言,皇帝下令从严,这般铁令下,谁敢去使神通。   这头还在疏通门路,殊不知京都府那头不单是审出了乔靳当街殴打人,竟还审出他先前犯下的人命官司。   越审越有的审,小小的京卫指挥使司的武官之子作何能犯下这许多的事下来。   没过多少日子,便查至了吕家头顶上。   “蛇鼠一窝,京都府才查吕家几日,竟就查出了这吕孝靖在职几年中贪污受贿十数万两的银子。光禄寺置办国宴,他胆子倒是大,竟贪到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来。”   “他从那些定期与宫里运送菜蔬的庄户身上收刮银子何其厉害,每回送菜来,若是不曾与之孝敬,便以果菜不鲜,不仅不与银钱,还以欺君不敬定罪,逼得庄户不得不给孝敬。”   “拿着这贪刮来的银钱,家中一场接着一场的宴席办,遍请人来,结交经营人脉。”   下职后,姜汤源邀祁北南到宅中吃茶,说议起了乔家的这桩案子。   见乔家与吕家下马,他心中好不痛快,不过也更是庆幸未与他们家勾连上成为亲戚。   祁北南闲吃了口茶,道:“吕家这样的人家,自以为结交了不少人脉,门路广。真正出事时,看又有几人真与之说话的。朝中如今谁不是对其敬而远之,只怕是还悔着先前上他们家中吃了口席。”   “此前多得意,看似光耀,犯了事也有一同得利之人帮忙粉饰,只以为便可高枕无忧了,纵得他犯错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殊不知是还未曾查至其头上,一旦是撕开个口子,他那许多的错漏,如何又还兜得住。”   京都府尹将所审理的结果上了折子,皇帝原本只是想敲山震虎,敲打一般朝臣,不想如此一审,小案子变人命官司,又顺藤摸瓜查出了贪污。   眼见如此“惊喜”,他如何能不动怒。   乔靳手上有人命,判其流放,乔胜被贬官职。   至于吕家,吕孝靖贪污受贿,罢黜官职,下了大狱;吕良受牵连,从翰林中发落去了地方上做县官。   原多风光的吕娘子,这朝是再没了气焰,夫家娘家都垮了台,如何还有脸面在外头走动。   终日是闭门在屋中,少有人再见着她了。   “这回多亏是你点了我,教我收集了乔靳的错证交予御史台。那御史台的李大人与吕孝靖不对付,见有与吕家有干系的罪责,必然会捡来参。”   姜汤源道:“我原是担心收集的那些罪责不足以教御史台去参乔家,果真还是你料事如神,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祁北南笑道:“也是你们姜家有人脉,能够打听出吕家有些甚么不对付的人家,否则事情还真没那么好办。”   “且吕家被打击的如此狠,说来也是我们的时运。若不是陛下有心敲打百官,从严处置,恐怕就教吕家走门路给平息了下去。只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回就教他栽了去。”   姜汤源点头称是。   此番吕良被发落,翰林院里没人再与他绊子使,他日子又好了起来。   经此一事,倒是愈发的与祁北南走得近。   原先只觉得两人谈得来,虽也和睦的来往着,可到底相识共处的时间不久,也不过是那般不经事的浅淡来往。   如今在朝中同谋了大事,与之先前的那般交往自有了不同,心更近也更默契,倒真处做了知交。   祁北南从姜家回去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萧元宝正在灶屋上料理吃食,他换了常服过去瞧,见着今日炝炒了脆嫩的瓜苗,一股清甜香味飘出。   又见旁头的小锅上温着卤下水,他动了长勺勾了勾,内里有猪脸肉,鸭脚,鸭翅,肠子。   卤味温煮香味浓郁,在姜家说了大半晌的话,他嗅着香味儿还真是饿了。   “今朝如何做起了卤味来?”   “是老师送来的,天气暖和了,夜市愈发热闹。响当当打烊后,他想去夜市上卖点卤味挣几个闲钱。今儿一早采买的猪下水新鲜,鸭子也长得好,羽毛好去不留肉,便卤了不少,送了些来与我们吃。”   萧元宝一早就得到口信儿说他下职以后要去姜家,他没提前说要在那头用饭,这时候回来,估摸着肚子也饿了。   他从锅里端出来个圆碗:“喏,先垫垫肚子。”   祁北南瞧是一碗软乎白嫩的猪脑,他接来,就在灶屋一头的桌前坐下:“整好与我补一补脑。”   他取了勺子,伴着浓香的酱油吃,滋味极好。   萧元宝见此,干脆就教将菜布在了这头,两人一并吃了饭。   桌子上,祁北南与萧元宝说了吕家的事情。   萧元宝听得唏嘘,得知这吕家倒了霉,他心里头还是有些痛快。   倒不是因着先前在那吕娘子的宴上险些吃了消遣,心中还记恨着。   只偶时他还是能想起当时见着受他们戏耍的一个年轻夫郎狼狈的模样,此前不晓得多少人受了他们这样的捉弄。   想着如今自也成了他人看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算不算是因果报应。   “前两日我去姜家看汤团,他本就不多欢喜乔家那桩婚事,亲事不成,心中倒也没甚波澜。”   只因着婚事,吕娘子的兄弟在翰林院里头处处挤兑姜汤源,虽姜汤源不会与他说这些,可两人极和睦,他心思又细腻,见着兄长在他退婚后明显的忙碌了起来,面上也少笑容,略做打听,就晓得了是因着甚么事。   他心里头多愧疚,觉着因自己的事还连累了姜汤源,不是个滋味。   心里头郁郁,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咳嗽的厉害。   “婚事不成也是寻常事,分明是那吕娘子刻意隐瞒自己儿子的风流,婚事这才不成的。说到底是他们的过错,到头来还记恨姜家,与人小鞋穿,足可见得也不是那般敞亮大气的人家。”   萧元宝道:“这招看来,果然不是甚么端正人户。”   祁北南与萧元宝夹了一箸儿菜,笑道:“那便是恶有恶报了。”   “你今日过去可见着了汤团?”   祁北南摇摇头:“倒是真没见着。”   “许是还病着,我明儿再过去瞧瞧他。”   “好。”   萧元宝夹了一只鸭脚给祁北南:“你吃一个,可香。”   “老师说在夜市上卖三个铜子一只都有人买。”   祁北南笑道:“那蒋夫郎可要发财了。”   萧元宝扬起眉与祁北南道:“老师说多攒点钱,赵三哥哥娶亲的时候与他用些,将来我们有了小孩子,再与孩子用些。”   祁北南好笑:“蒋夫郎倒是想得长远。”   说起赵光宗,萧元宝忽的想起来:“今儿个家里那头来了信儿,我见着是赵三哥哥的。”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老早前就与这小子去了信儿,想来是该早回了才是。   饭罢,祁北南便前去看了信。   “信上说了甚?”   屋里头闷乎乎的,近六月的天气里,屋子里有些燥热,却又不至于用冰。   冰其实也用得,只还不到最热的那时节上,现在就用着,惯坏了身子不说,花销也了不得。   启开窗子倒是能通风凉快些,只蚊虫又多,怪是恼人。   萧元宝前去取了扇子的功夫,见着祁北南已经将信读了。   他与两人打着扇,凑上前去看信,嘴上还是问了信中写了甚。   “他说要去选官,作罢会试了。”   祁北南如此说。   萧元宝眸子睁大了些:“要考官了?那若是考上,这般岂不是就能前去做官了!”   祁北南点头:“是矣,倘若考上,那就能入仕途,做正经的官员。只是举子考官,出身低了些,不如进士出身高,即便是做了官,但碍于出身,许多官职是做不了的。”   “就好比是初入官场时,进士一部分能留京,不济的也能到地方上做县公,或是在州府上任职。但举子就只能从末流做起,好比是为县丞,州府上做知事等小官。”   “不仅起点低,顶点也不高。才能高的,倒是有做至府公的,但入阁这样的例子还不曾有。若是平庸些,没有门路,又无才干,一辈子在地方上打转,到荣休时也只是县公的也不乏人在。”   萧元宝闻言眉心紧锁:“如此说来,那前程确实是不如过会试考得进士远大。”   “这是自然,人家辛劳多考两场试才得来的功名,如何轻易能教乡试出来的就给越过了去。要是没有一二短处,那读书人考至乡试,也都不必再苦读过会试了。”   祁北南合上信,与萧元宝道:“不过我是赞成他如此抉择的。”   赵光宗家世不高,如今虽有举人功名在在身上,一应的衣食不会短缺,倒是能供养着他考个大半辈子。   只凭他对赵光宗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全然安于现状,没有冲劲上进心的男子。   趁着年轻时,若能早早入仕,为官能做些实事出来不说,也能光耀全族。   毕竟赵氏一族也都望着他出息。   另外,祁北南是经行了一世的人,晓得往后科考的变换,自是更支持赵光宗选官。   他若下一回会试即可中,那此番参与选官就有些可惜了,但若是不中,越往后可就越发的难。   届时冗官冗吏,读书人不再金贵。   别说举子不能考官了,就是进士都难得一个官职。   多是分派到官署中前去做见习,好几年都不得转正。   若趁着现在的好形势做了官,积年累月下去,待着那时,官职也做得稳当了。   也便不必忧愁这些事。   不过时下说这些都过早,且还得赵光宗能考得了官才有长短可计,否则一切也都是白说。   信上倒是说他已经在准备着应州府的考试了,就是不晓得究竟准备的如何。   祁北南于赵光宗的感情有些复杂,这么些年看着人读书科考,从一个怯懦的孩子长成今日这般开朗和煦的青年,也是不易。   若说是好友,两人之间又还差隔着些什麽。   倒不如说祁北南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传学生看待,总也忍不得挂心一二他的前程。   他写了封信送了回去,肯定了他的选择,鼓舞勉励了一番。 第103章   翌日, 萧元宝去了一趟姜家。   姜汤团正在屋子里头,人安静的坐在罗汉竹凉榻上,坐姿慵懒, 一手握着书卷, 一手正捏着个玉搔头,轻滚着面颊。   他卧榻旁侧蹲着红漆花架,上头放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白芍药。   “好生风雅,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呀。”   姜汤团闻见声音, 举头见着萧元宝来了,连忙放下书页,起身要迎人, 却忍不得一阵咳嗽。   他连忙用帕子掩住了嘴, 有些苍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了不自然的潮红。   “你这咳嗽怎还不见好, 吃药看大夫了么?”   萧元宝连忙上前去, 轻轻的与姜汤团顺了顺后背。   姜汤团拉着萧元宝坐下:“我这身体老毛病了, 若是不曾风寒还好, 一旦是染上, 没有半月轻易好不得。”   “怎会这般。”   萧元宝儿时身子也不好, 却也不见如此。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幼时十分淘气, 曾与哥哥一同爬树去摘果子跌进荷花池里头,险些丢了命。我哥哥也因此事遭了好一通责打, 我在病床上躺了几日,他便在祠堂里跪了几日。”   姜汤团道:“打那以后, 我这身子便落下了病根儿, 也再是不敢胡闹淘气,性子沉静了许多。”   萧元宝深吸了一口气:“可真够吓人的, 只见你如今多安静的一个人,实想不出有那样淘气的时候。”   姜汤团笑起来:“都是过去的事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只如今又因着我,拖累了兄长。”   “甚么拖累,是那吕家小肚鸡肠,没见过如此小心眼儿的人。”   萧元宝宽慰道:“且他们已经倒了霉,你还挂记着他们作甚。”   姜汤团点点头:“亏得事情是妥善了,否则我心中总不是味道。”   萧元宝道:“只你的婚事怕是要耽搁了。”   姜汤团对此倒是没甚么在意的,他本就不中意那吕家,要不是看在叔叔婶婶的面子上,他都不惜得来京城里头。   “我不急这事,先前也是家里头说这户人家好,这才相看。”   萧元宝笑说道:“你年纪不大,自不必着急的,这么好的哥儿,有的是好人家瞧得中。且我相识的一个哥哥,他年纪不小了,也还不见急躁。”   他打趣了赵光宗一句,恍得想起甚么,又道:“咦,说来你当与他见过的,先前他与阿南一同也上京城来赶考了,只可惜没中。”   “你是说赵郎君?”   萧云宝点头:“便说你当是见过的。”   姜汤团默了默,旋即笑了一下:“如何没见过,我们在半道上结伴进的京不说,放榜的时候前去观榜不也撞见了。”   他瘪了下嘴,不欢喜道:“瞧你只怕当时的心思全然都放在了祁大人中榜上,浑然忘却了那还是我们头一回见。”   萧元宝道:“我哪里敢忘,记得真真切切的那是咱头一回见面。彼时瞧着人,恍若觉着见了神仙哥儿一般。”   姜汤团复又高兴起来。   须臾,他又抿了抿唇,问道:“你说赵郎君他也还不曾说定亲事?他似乎年纪与祁大人相仿。”   萧元宝点头,与他说了几句先前赵光宗议亲的不顺,又言了他准备考官的事情。   “我以为赵郎君早已成了婚,倒是不想他还不曾。”   萧元宝道:“阿南说他是榆木脑袋,于婚姻之事上,迟开不出花来,也是教人着急。”   “眼下有考官的大事,事情未了却,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将这事情提不上行程来。”   姜汤团道:“赵郎君是个踏实的人,此次考官定然能遂了心意。”   说罢,他又忍不得咳嗽。   萧元宝赶紧与他递了一杯子温水去,他眉头紧锁着探了探他的额头,倒还好不见滚烫,只就是单单咳嗽。   “你如此这般总咳怎好,我与你熬煮一盏子润肺汤来吃。”   说罢,萧元宝就还真教人引他去了小灶上,他管下人要了川贝、石斛、雪梨干和党参等药材,怕姜汤团这些日子吃多了药嫌味不好,便又要了两根猪骨。   将川贝、雪梨干浸泡后,与石斛一般洗干净,与猪骨肉一同炖煮,教草药汤里头融进油润香。   “你来看我,我病着招待不周,还要你在小灶上忙碌,实在是教我不好意思。”   姜汤团在小灶前见着萧元宝忙前忙后,动作麻利,觉他厉害,心里又惭愧。   “你总这不好意思那不好意思,就是太爱多思多想,这才迟迟不见得好。”   萧元宝道:“我这食疗方子是以前家里的好友与我说的,她是个女医,很了不得。我做来这润肺汤给你吃,你要觉得好,我说与伺候你的人听,教他们总做来给你吃,好好温养着身体。”   姜汤团见他这样为自己着想,心里很动容。   “你留的食疗方子,我定然好生吃。”   快午些时候,汤熬炖好,油亮亮的,姜汤团嗅着味道不错。   同是草药,可这般做来,味道清甜润口,可比草药汤好吃百倍。   他吃了一碗汤,又吃了好几段剁得小块的猪肋骨。   连伺候他的妈妈都说今日他的胃口好。   午间,萧元宝在姜家留吃了饭再回的宅子。   姜汤团将他送出来到门口上,见他上了马车,这才回去。   夏月气温炎热,萧元宝坐着轿子回去,摇摇晃晃的只觉昏昏欲睡。   到了宅子里进屋去午睡了些时辰,倒是不想好睡,一睡就去了个多时辰。   醒来时,就见着祁北南正在一侧换官服。   他一下子从凉榻上坐起了身:“甚么时辰了,你就下职了!”   祁北南回头看了一眼睡得迷瞪的人,道:“怕是快酉时。”   “我怎睡了这么长时间,你回来也不喊醒我。”   萧元宝揉了揉脑袋,正要从软榻上下去,就见着祁北南脱个官服,竟把内里的亵衣都给脱了。   乍的就裸露出光溜溜的臂膀和结实的后背来。   他面发红:“青天大白日的,你、你知不知羞啊。”   祁北南闻言要去拿帕子的动作一顿:“我在屋里换个衣裳都不知羞了?”   “换衣裳你脱那般干净做甚!”   祁北南抹了一把身上的汗,心头冤枉:“外头多热,我坐着马车回来憋闷的一身都是汗,还不能将教汗打湿的里衣给脱干净了?”   萧元宝一顿,自知曲解了祁北南的意思,脸更红了一些。   “那、那我给你找帕子去。”   他将脚塞进鞋子里头,从凉榻上下来。   却不等去寻帕子,就教祁北南抓住胳膊一下子给拉到了身子前去。   他有些踉跄,手掌心一下子便摁在了祁北南赤着的胸口上。   倒是真起了汗,萧元宝感受到手掌心下的身体有些湿润,且滚烫的有些厉害。   许是汗湿了一场,祁北南身上的味道不再是那般熏香,而是一种成年男子的烈性气息。   萧元宝心突突的直跳,想收回他的手,却教祁北南紧握着。   祁北南知道他面皮儿薄,容易害羞,可偏知如此,反倒是更热衷于逗他。   他捏着萧元宝发软的手,问道:“我身上是不是臭了?”   “没、没有。”   萧元宝抿了下唇,眼睛里全然都是祁北南裸露的皮肤,想躲避开,却又躲不得。   虽两人也是坦诚相待过好多回了,可那也只是在床榻上,这出了那地儿,在旁处如此见着,总是忍不得面庞生热。   “你仔细闻闻。”   祁北南一只手圈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点了他的后脑勺一下。   萧元宝便贴到了他的身子上。   “仔细闻着果真是臭了。”   萧元宝知这人看他面皮薄又捏着他的弱处要戏弄他了,索性是顺了他的话来说。   祁北南果真是一顿,他将萧元宝放开了些。   “那每回在床上,流那般多的汗时,你怎没说臭?”   萧元宝红着脸,不知如何接这话。   偏是环着他的人却还在言:“莫不是流的汗不同?”   “我、我怎晓得。”   “那便看看是不是真是此般。”   话毕,祁北南便将萧元宝给抱了起来,转往床榻上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问萧元宝:“你想在凉榻上,还是床上?”   萧元宝心说他还没答应,竟就这般笃定了他会应承一般。   “我都不……”   “行。”   祁北南点头:“那就不在榻上,左右你这么轻点儿,我抱半个时辰不要紧。”   萧元宝闻言大惊失色,这白日当头,就是在床榻间放下层层床帐也足教人羞臊得慌,如何还能不在那上头。   他慌改了口:“床上。”   祁北南勾起一抹笑,转将人抱去了床榻。   酉时夕阳洒落,霞光漫天,散进屋中,明晃晃的。   只落得一抹霞光在散闭着,受一只白皙细秀的胳膊紧紧拽住的床帐上,没能洒进床榻间。   倒也不要紧,霞光洒落不去的床榻,自有旁的洒落。   天快擦黑,事情才停罢。   萧元宝觉着没脸出屋子去,便将夜食唤到了外屋里吃。   不想竟是不如到厅上去吃,因着那人吃饱喝足了去,好似教甚么邪魔附体了一般,见他在屋中不出,生是又行了两回才作罢,萧元宝更是没脸了。   午间睡了一个时辰去,本以为是夜里要睡不着了。   倒是不想疲乏了身子,未至人定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过了两日,举子考官的事宜准备妥当,翰林选中了祁北南随礼部至地方上做巡察监考。   这事儿本是定的林青煜,只他将要成婚,教公爷看中做了女婿,翰林院怎好这时候将外派的公务教在林青煜的手上。   萧元宝闻听了这消息,忍不得问:“此行可说多久能回?”   “安排了四支巡考队伍到地方上,各巡六个省份,少都得两三个月去了。”   祁北南道:“一个省怎么都得留个上十天,外加还有行路的时间,差不多得要这么些时日。”   萧元宝见要去这么久,没张口说不好,但还是有点发焉儿。   他早晓得为官不会那般自在,少不得听从上头的安排,前往地方上办理公务。   但真派到头上,还是有些舍不得。   祁北南拍了拍萧元宝的手背:“我早去早回。”   萧元宝笑了笑:“来京里也一年了,我识得了人,再者老师也在,不会觉着不适应。你只管安心的去就是。”   六月初,祁北南便随着礼部官员一同前往了州府上。   为回避,他去的省份没有磷州,倒是往金陵那一带去。   萧元宝站在高处,远远的目送了车马队伍出了城,这才悠悠儿的回去。   过了两日,姜汤团来了家里头寻他。   “你咳嗽好了?可算见你愿意出门来走走。”   萧元宝迎着人进去,祁北南出去了,家里头也就只少了一个人,觉着冷清好多。   有个人来,他很是欢喜。   “你那食疗的方子奇效,小灶上又做了几回给我吃,我吃着还真就不咳嗽了。只他们味道做得不如你好,我吃用得不如你做得多。”   姜汤团身子好转,面色也红润了不少,见着精神好了很多。   萧元宝听他这样说,心里头很高兴。   “哪是那食疗的功劳,当是你好好吃药,身子这才好的。”   姜汤团却摇摇头:“我可不是说客套话与你听,是当真觉着不错。”   “这样子的食疗,教人乐意吃,温养身子,比吃药可好许多。”   萧元宝听此:“那我可得再多研习研习,也好教往后能派上用处。”   姜汤团好笑。   说罢,又道:“祁大人这朝去了地方上巡考,你一个人在家里头怕是冷清。”   “家里头又没有亲眷长辈,时间当难打发。”   萧元宝道:“京里头这般确实不如县里,不过好在是还有你能一块儿说说话。”   两人说了半晌,姜汤团在这头吃了午食,天气炎热,又午歇了些时辰,这才回去。   说过些日子要与萧元宝送些冰来,他新得的一个冰鉴做得很巧,一并要给他。   姜汤团走后,萧元宝热闹了一时,霎间冷清下来,感觉便比平素里还冷清了。   他瞧着日头下去了些,便跑去了酱菜铺子上。   “这几日来得勤,也不嫌这头地方小,热得慌。”   蒋夫郎从街上买了一碗冰沙红豆小圆子,拉了个圆凳儿,放到了萧元宝的跟前。   将买来的一碗甜食放在上头,教他吃。   萧元宝坐在矮凳儿上,往前挪了挪。   他拿勺子往碗里搅了搅,舀了一勺儿圆子放进嘴里,发热的口腔顿时甜滋滋凉丝丝的。   夏月里头吃冰食,可当真是舒坦。   他眯起眼睛:“这里头我觉着还比府里凉快,巷子里的风吹过来,风大。”   蒋夫郎在柜台前拨着算珠,见着一团小羊羔似的在那小凳儿前吃甜食,跟小时候一个模样。   他晓得祁北南去了地方上办公务,这哥儿一人在家里头没甚么着落,终日里只有往这头跑。   倒也没笑话他,只道:“你觉着凉快便过来。”   萧元宝在铺儿里吃了半碗冰圆子,又吃了两根教柳条穿着的烤羊肉串儿,四只卤鸭脚,肚子给撑得发圆。   这般瘫躺在了椅子上:“京城里的好吃食可真多,便是这街边上随意一个小摊子味道都好得很。”   “不好如何能挣得下钱来,你不瞧瞧铺面儿赁金多贵。”   萧元宝道:“咱铺儿里这阵生意可还好?”   “好。”   蒋夫郎道:“一个月里头除却成本,还能挣上四五十贯钱出来。”   “那些人觉着酱菜好吃,又保存得久,就有不少要外出行远路的人来买,预备着做盘缠在路上吃。这般客人,一买就买下好几罐子,更好的还是商队,买下的就更是多了。”   “城中的货郎也有来拿货往京外的县城去卖的。”   萧元宝听着生意好,心里头也踏实高兴。   说来,还有一件好笑事,有间大酒楼见着他们家的酱菜卖得好,也想效仿做同样的酱菜来卖。   本是想打价格账,仗着他们资产雄厚耗得起,想用更低的价格把客都引到他那边去,教他们客稀而关门。   不想香蕈这一味原材料的价格就教他们够呛,低价做了不到一个月,反倒是他们熬不住歇了这生意不做了。   自以为低市场价格买到的香蕈,实则还是他们京郊的菇农给育出来的。   萧元宝故意将香蕈卖到他们手上,挣了他一笔不说,还与那些想效仿他们家油酱菜的商户做了个警醒。   时下酱菜的生意是进了正轨了,磷州那头的商铺也都一间间赁了出去,前些日子铁男才捎来了八百贯赁钱。   以手头上的所有铺子来计算,一年光是赁钱就能有上千贯的钱进账。   除此外,家里庄子上岁还能有两三百贯。   京里的吃用,若无大型开销,单靠着响当当这间铺儿就够用了。   银钱置产业,一松一紧这么些年下来,如今可算是把账给拉了个平整。   现在日子已然是松快好过了,再不必紧巴巴儿的瞅着腰包。   虽也还不比得那些富户人家,但他们手头上的产业与银钱算来,也能撑个中等人户了。   不过萧元宝并不就满意此番,就此过起富贵闲人的日子。   眼下只能说不紧凑了,将来他与祁北南有了孩子,那可得花费不少。   单养育孩儿,供他读书,这些也都还费不得太多,待着他成亲,那才是用钱的时候。   萧元宝也算是过来人,自是晓得其间的费用。   萧元宝脑子里盘算了一番家里的账后,悠悠吐出了一句:“我想着还是得寻点事情来做才好。”   一来是再添进项,二来,祁北南一去不知三月还是五月,他实在闲散。   蒋夫郎闻言,道:“那你想作何?”   “我手上也就那么点儿手艺,除却往这头上靠,好似也别无长处了。”   蒋夫郎默了默:“我不是泼你冷水,京都城不似咱们县里那样的小地方,会烧菜治个汤水旁人就买账了。原先我觉着自己拿手的下水菜多好,可今在京里的夜市上置摊子散卖,生意却不见得红火。”   便是萧元宝说的,这街上随意一间吃食味道都不差。   那些味道不好的,除非是不差钱儿,又或是不以售食为主要营生,方才能开得久。   否则不出三五个月,从此便查无此人了。   多的是铺子赁期都没到,生意就做不下去关门走人了的。   蒋夫郎在这处的时间不久,坐贾间爱说点街市上的闲,谈的也都是这些。   便是不听闲,长着眼睛看也是能看到的。   “要是全凭味道好,没有一点特色过人之处,那要想把生意做起来,可难得很。”   他们的酱菜生意能做得好,便是占了过人之处,小小价廉的酱菜,竟用价格昂贵的香蕈来做,味道又好吃,价格却还算不得高,这才能做起来。   萧元宝也晓得这些道理,昔时冯娘子也跟他如此说,教他慢慢看。   生意不是一拍脑门儿就干的事情,油酱菜也是他经过了多番考验才定下的生意。   “我如今倒是有了一些苗头。”   蒋夫郎闻言问:“你说与我听听。”   “我在县里的时候,和桂姐儿在一处,当时教我做菜的冯娘子身体不大好,我俩变着法儿的做了些食疗的餐食与她吃。她一个见过多少世面的人,都说做得巧妙,有见效。”   萧元宝道:“那时候我便研究了食疗的方子出来放着,润肺保肝的,滋阴补阳的……前些日里,汤团咳嗽,我炖了汤与他吃,他这朝咳嗽也好了,说是方子有效。”   “我见着京里那些有名气的酒楼,便说安华楼,是以奢为著称。”   安华楼在内城的闹市街上,楼高足可俯瞰大半个京都城,酒楼中多用金银器来盛菜食,天底下的山珍海味,在安华楼里没有吃不到的。   又再说朝栖楼,它所有的特色之处便是楼里有十二个貌美娘子和哥儿,前去吃酒菜,能与佳人作伴。   ……   细数来,经营得好且长久的,都有些特点长处。   京都里能做出好吃食的灶人多的是,但单只好吃,却还不够。   萧元宝想着,将好吃的菜食肉食,增以一个食疗的名头,特色不就有了么。   且也不只是挂个假名头,确是有所见效的。   蒋夫郎听来,面间生了些笑:“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京里的富贵之人多,可身子却多有不好。若开得这么间以食疗的食店,说不准生意还不错。”   萧元宝见得到肯定,心中欢喜。   他道:“只我到底不曾从医,也只晓得些皮毛,虽手头上已经攒起来了十几个方子,但要开起食疗店来,远觉不够。”   可惜了桂姐儿不在京都,虽也还能靠通信来研究药膳方子,可到底是不如在县里容易。   不过既有了方向,那朝着这头使力,可先前无头苍蝇似的不知从哪里下手要好得多了。   回去家里,他当即就与桂姐儿去了封信。   把自己想要开食疗店的想法说与她听。   萧元宝这朝寻着了事情办,日子也不觉清净了,终日里头拿着医理书,抄看也就罢了。   又还采买食材,在灶上打转,试着将温补身子的药与菜肉如何做才好味道,更养补。 第104章   倒是没过多少日子, 萧元宝便收到了白巧桂从蓝田县寄来的信。   信上说,她也要来京都城了,他所说的这桩食疗生意, 待着到了京城以后, 面见详谈。   萧元宝瞧见此处,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他不可置信,又将信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通读了信,萧元宝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文哥儿端了茶水进来, 见着萧元宝捧着信笑得欢,道:“可是大人来信了,夫郎这般欢喜。”   萧元宝偏头与文哥儿道:“不是大人来的信, 是桂姐儿要来京城了。”   文哥儿放下茶盏, 道:“白娘子可是特地来瞧夫郎?”   萧元宝道:“她不是为着来瞧我, 是要搬来京都。”   他说着都高兴。   白巧桂在信里头说, 此次举子考官, 陛下广施恩德, 所选举子任官数目有所增添。   但这些举子, 再如何优秀, 也不能提到京都里头任职,都需得先在地方上做官。   为此, 只好尽可能的调出地方上的官职出来,以供新选的举子上任。   罗听风在殿试时成绩不差, 但当初派官时,因着在京都里没有门路, 为此便被下放到了地方上做官。   如今吏部为了让地方上有足够的官职供举子, 如此便又将那些下放去地方上成绩还不错的进士给提调回来一部分。   白巧桂没有说调回京都后在哪处官署中任职,信中说不详尽, 待着人到了京里常常会着,再说都不迟。   时下她托萧元宝先帮他们打点一二,用不得十天半月的,就要动身过来京都上。   因着州府举子考官已经开始,这般考官不似科考繁琐,考一日即罢,成绩也出得快,届时一应任职也快。   为此他们得到吏部的调遣令后,就收拾着做交接公务了。   虽前去县上任职的时间不长,可这时间倒长不短的,甚么也都才整顿好,公令又来得突然,一时间便多出了好多的活儿来,京都这头要是没人照应着,过来又是好一通手忙脚乱。   便是他们不张口让帮着打点好这头,萧元宝得知他们要过来京都了,也是一样会帮忙的。   他赶忙与白巧桂回了信,教他们安心交接好蓝田县那头,这边有他。   罗家与白家都是本分的小户人家,家中有些资产,但并不多富裕。   这番前来京城,首要的还是得有个住处。   京都不似在县上任职,能够有府衙直接供县公及家眷住。   不过倒是也有官舍,只还是那话,没有门路,想要分上顺心的官舍住可没那般容易。   一是不知道时间得拖到什麽时候去,二来,不知是给你分到外城边上,还是分在甚么不成样子的闹巷中。   罗听风自任官一事后,大抵也晓得了京都这头是个甚么情况,与其来了京都上等官舍等得焦头烂额,倒是不如自行安排宅子来住。   只是要想像祁北南与萧元宝一般买宅,家里即便是有些薄资,却也办不到一时拿出这许多的银钱来。   他们这般家底子,为今最好的还是赁宅子住。   官员外赁宅住,月里到底也有些贴补,只是并不多。   于是他便教桂姐儿托萧元宝帮着赁一处宅子,住处置好了,过来就容易。   萧元宝倒是巴不得桂姐儿一家能赁在他们一个巷子上,只不过这头在内城中段,置宅子昂贵,赁宅子也了不得。   可也不好把位置赁得太远,若在外城,上朝可就辛劳了。   萧元宝思索了一番,灵机一动。   他们原先赁住的那处宅子位置倒是适中,价格上也算不得高。   要紧是他们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若非是成亲置了新宅子,那处宅子他们当会长久的赁着住。   再者桂姐儿先前也去过那处,说还不错。   他想定,便赶紧唤了人去寻房牙。   幸得是五月里头他们前去退赁,这一两个月过去,中途不曾有乡试会试这样的大考,租赁宅舍的人不如那般时候多,宅子还不曾转手赁出。   此般这头要再赁,倒是都好说,一应都不必谈价格了,还是老样子。   重新把宅子的钥匙拿到,萧元宝唤了两个闲人,前去将宅子做了干干净净的打扫。   夏月里头尘灰重,宅子才放了个多月,灰就积了起来。   六月下旬,京城里已然是炎暑之中,空气好似教热火烤过一般,又干又燥。   罗听风与白巧桂托着三四车子的行李,到了京城里头。   萧元宝早得了信儿,在城门口等着夫妻俩。   他本是在外头站着等的,可那日头起来,热得不得了,直把他蒸晒得大汗淋漓。   转在街市上买了块冰,正要躲去马车上用冰消暑,不想却远远瞧见了过来的车马队伍。   “这样热的天儿,你来城门口接作甚,要是中了暑气可怎么是好。”   白巧桂打马车上下来,见着萧元宝,又是欢喜又怪他跑那么远一趟来城门处。   她取出带着薄荷清香的帕子与萧元宝擦了擦额头:“原先那处宅子我又不是不知路。”   “我在阴凉处等的,再是热也比不得你们赶路热。”   萧元宝笑道:“左右我在家里也无事,过来走动走动不也好么。”   话毕,他又偏头同罗听风做了个见礼:“罗大人,一路可还顺遂。”   自京都一别,萧元宝和罗听风也是有一载不曾见了。   罗听风黑了一些,许是在地方上风吹日晒的,不比以前读书的时候。   不过他原本人就有些虚白,如今黑了一些,反倒是更添了些稳重和男子气概。   “一路官道过来,倒是畅通无阻。只这天气赶路是炎热,在马车里头憋闷得慌,一路上吃得水都泡了蓝靛根,否则几日赶路下来,还真得中暑。”   罗听风道:“我们只是赶这三两日的路尚且如此,祁兄在地方上巡考,只怕更是辛劳。”   萧元宝道:“他会骑马了,不必一直拘在马车里头,当还好。”   几人简单说了几句,便上了马车往处去。   萧元宝一早就吩咐了人在灶上烧了热水,待着人到了,少不得是一身汗,要洗个澡才舒坦。   时至午间,又唤了跑闲从外头的食肆里叫了饭菜来吃。   家里的仆役也唤了过来帮忙收拾整理。   罗听风和白巧桂也有两个伺候的人,不过这才搬了家,要落脚下来人手只嫌少不嫌多的。   萧元宝搬过几回家了,最是知晓其中的麻烦。   罗听风与白巧桂见着这头收拾的干净妥帖,他们一来就能入住,萧元宝又处处想得周到,实在是为他们省下了不少的麻烦,心头好生感激。   待着下晌,太阳偏了西,萧元宝才从罗家回去。   空着手来的,返还时,多了一个箱笼。   萧元宝拿回家去,打开一瞧,竟都是些实用的好药材。   晒得干软的野枸杞子,拇指粗的当归,白脆的百合,莲子……   这些药材既是能入药,又能入菜食中,百合莲子做粥好吃,当归炖鸡炖肉香润滋补,枸杞子更是用得多。   只怕这些都是桂姐儿在蓝田县那头收采来的。   除却药材,又还有蓝田县那头的特产。   麻腌熏鸡,萧元宝开了包着的油纸就能嗅到一股麻香味,若是蒸熟来吃,不知得多香。   他选了些百合莲子装进一个圆盒子中,又取了些当归枸杞,外在两只麻腌鸡一并收拾起来,教人与姜汤团送去。   “夫郎,有信。”   文哥儿才将这些特产与外院儿的长工拿去,教他送到姜府。   回来便从门房那处取到了一封信进来,不光如此,又还抱了个包袱。   萧元宝收拾了一晌的箱笼,那熏鸡味道十分霸道,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教他身上都染了些麻香味道。   他正在用澡豆搓手,闻见有信,连忙擦了擦手,弄干手掌,这才将信接过。   拆开了信封,他就瞧见折着的信纸背上落着几个熟悉的字:吾爱亲启。   萧元宝见着这四个字,捏着厚厚一沓,少不得四五张的信,心中没来由的一甜。   他没即刻看信,反是与文哥儿道:“你去教灶上与我做一碗虾仁饺子,我夜里就吃这个。”   “嗳。”   文哥儿领了话去。   萧元宝这才拿着信进了主屋去,启开了信纸。   小宝,见信如唔。   考选顺遂,一切井然。   吃用皆好,只金陵夜雨,雷鸣交加,雨声喧嚣,难以入眠。   忍不得想雨夜时与你同在一处时的光景……   信上写了祁北南在金陵的监考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又在信上问萧元宝在京城里好不好,有没有想他云云。   因通信不便,祁北南的信写得长,萧元宝逐字逐句的读了两页后,见他又说金陵繁荣热闹,有许多的好东西,便是京城里也不一定有。   他考罢闲暇时,在金陵闲逛,与他捡买了几样觉得不错的礼品给他捎回来,希望他能够喜欢。   萧元宝见此,还没见着礼就已很是高兴了。   读完了信,他赶忙将那包袱取来,想瞧瞧是甚。   包袱打开,先见了一只长长的木匣子,里头躺了一支精雕的木簪,很简洁灵巧,最奇妙的是木上还能嗅着一股雅致的香气。   另外,还有一只手掌心大小的方匣子,启开来,内里竟是一颗圆润光泽粉红的珍珠。   萧元宝轻轻用两指捏出,只觉稀罕。   珍珠他还只见过白的,粉的还是头次见,这样的珠子不知价值几何。   “在外头还这般乱花钱。”   萧元宝嘴上说了一句,心里却别样欢喜,小心翼翼的将珠子放回了匣子。   正当他以为就这些东西时,包袱下头还有叠起来的一匹料子。   他瞅了一眼,也不觉多特别,京里头很是常见的皮料,怎还塞在包袱里老远的送回来。   萧元宝诧异的给取出来,一捏,发觉内里好似还夹着甚么。   他掀开料子一瞧,果不其然,还有一个布艺的扁窄盒子藏在其间。   “又是甚么,竟还藏的……”   萧元宝话还没说话,盒子里头安然置着的一块儿赤红布料便跃入了眼帘。   只见那红布料也就一个腰身那般宽窄,比那做饭时系在腰间的围裙还要短小,挂脖一根细细的带子,两侧余着方便系在腰间的红带。   为中上,还精绣着戏水的鸳鸯。   萧元宝将布绸拿起,他一只手就能将其全然揉握在手心。   料子柔软至极,触手间好似摸在丝滑清凉的春水之中一般。   那盒底上还有一张纸,萧元宝捡来一瞧:   “你肤质白皙,腰身韧细,这料子柔和,穿着定然好看。待我回来,好好看看。”   萧元宝一张脸霎时通红。   这一点点的小布料挂在身上,能遮住个甚。   前头也就到那大腿根儿处,后头只还两根带子给系着,这与赤条条的给人看有多少差别。   料子在手上,他都觉得发烫。   萧元宝赶忙放回了盒子里头,热着一张脸将其合上。   他心里头骂,这人怎么能这么不正经。   在外头办着公差,如何也能去选买了这样的东西给递回来。   面皮可真是厚,他在屋里头收着这料子都觉得臊得慌,也不知人怎好意思去买下的。   还想着教他穿与他看,等他回来,非给摔在他脸上不可。   “坏透了,这样的人谁爱想谁想去。”   萧元宝捂着一张红脸,一头钻进了被窝里去。   嘴上虽是厉害的骂着,教祁北南这样挑逗,心里也还是有些念头。   成亲以后两人就腻在一处,行事又频繁,如今人去了快一个月了,一个人的日子也就过了一个月。   就好比是大鱼大肉的日日吃着,吃多了有些嫌,一时清粥小菜,觉着还怪是好味道。   这这般时日一长,又嫌清水小菜寡淡了,还是馋一口荤腥。   以至于夜里萧元宝梦了许多,教他早间起时,觉得又热又汗。   过了几日,罗听风去了官署任职,宅子那头也打点好了,白巧桂才得空过来寻萧元宝说话。   “他这般虽说是调到了京城里来,可去的却是个清水衙门,没甚么前程的位置。”   白巧桂与萧元宝苦恼道:“教吏部派到国子监里头做典籍去了。终日里头就管着些藏书,闲得不能再闲的职,竟是不如在地方上,到底还能施展些拳脚。”   “不过所幸是他就爱读书看书,你也晓得的,那人以前在县学里头读书是个甚么模样。这差事儿虽然没甚么远大前程,好在是所做的是自己欢喜的事儿。”   萧元宝今朝才晓得罗听风的去处,不免也是有些惋惜。   京城里头门路当道,他们这般小地方过来又没根基的人,确实也是难。   “待着多做几年,资历老了,总能有往上提的机会。”   萧元宝宽慰桂姐儿道:“勿要灰心,罗大人这才进官场多久的光景呀,往后时日还长的很。”   “我如何不晓得这些道理。”   白巧桂笑道:“也只有同你才如此言语两句,其实他官运亨通固然是好,即便前程暗淡,我也不怨的。两个人能好好过日子,比甚么都强。”   “你说的不差。”   萧元宝道:“谁晓得往后是甚么模样。”   白巧桂道:“先前见你信头说,想要经营生意,我瞧了很赞同。”   “如今成了婚,有了家,就得把家给养起来。他们的俸禄,你也是晓得的,要想把一家子过着走,可不见的容易。”   “他手头上也就早先科考中榜时的那些田地铺子的产业,一应赁了出去,所得的赁钱把家里头的开销供应着走。先前在蓝田倒是还宽裕,来了京里,也是过得紧。”   白巧桂来了这京里才住下几日的光景,就晓得了萧元宝先前来时与她信里说京都用银子了不得不是虚夸。   “这样子下去不是个法子,而今才成婚算不得久,还没有孩子,待着再过些时间有了孩子花销更是海量一样出去。”   白巧桂道:“我想着,趁着时下闲暇,也当收拾着开间医馆。”   只是医馆想开却不易,她在京里头没有任何资历,也没人脉,便是有手艺,那也不容易出头。   就好似是以前萧元宝才搬进县里时的境地一般。   再者,要开医馆,起始也要投许多的银子进去。   处处都教人发愁。   萧元宝再明白不过白巧桂的苦处,若是家里头没有祁北南的高瞻远瞩,早早的置下磷州那十几间铺面儿,他们家里的日子只会比白巧桂跟罗听风更难。   他们夫妻俩好歹是有家里头帮扶一二,作为支撑,只是碍于成了家,不再好与家里头要银子用。   不论如何,能自个儿想着经营,把日子过起来,那是极好的事情。   萧元宝道:“你要在京里开一间医馆,属实是难。采购药材,这是一门学问,自就不提了;再来你是官眷,总不能日日在医馆坐堂与人看诊,到底也还是要请人坐堂;选一间合适的铺子,这些反倒是都还好说了。”   白巧桂道:“我便是想着这些,觉出事难。”   萧元宝细细思索了一番,道:“要不然,你便与我一道研制食疗方子,与以前一般。届时我们一同开食疗店。” 第105章   “你娘家那头母亲是出自医家, 打小也就学了这一门手艺,且不说治病救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情,你原本就喜欢这手艺, 若是碍于生计改行做旁的, 心头定也可惜不愿。”   “我儿时就学的做菜,时今若让我却织布卖衣,那我也不乐意。”   萧元宝是这般想的。   食疗药膳离不开医理,也需得做菜手艺, 整好是将两人的手艺合在了一处,便是做这一行,也不曾违背儿时就学来的功夫。   再者两人要好, 一同都是地方上来这京都城的, 相互扶持也是应当。   “我想你心头当也最是属意于开一间医馆, 碍于时下的总总局限难成, 可正因难, 方才得一点点预备。”   “这做食疗店, 一来可以挣下些资产, 为开医馆攒够银钱。且若你乐意, 还能初一十五的定个日子,在食疗店中坐堂与人看诊, 以此积攒些名气和人脉,届时再开医馆不就不怕因没有资历而没客么。”   白巧桂听得认真, 萧元宝可算是说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开医馆不光是为了生计,也是因着她确实喜好。   她许久以前, 就想开一间女医馆, 专门招揽女医和哥儿做大夫。   普罗大众,女子和哥儿人口数目繁多, 病痛也层出不穷,但是女医和哥儿行医的却极少。   女子夫郎的病痛了,若是妇症,要么便羞于启齿,讳疾忌医。   要么想去治,可面儿薄,碍于男医不便,想寻个可靠合适的女医又难。   这是女子哥儿得了病的难处;然则女医和哥儿行医的,也有许多难处。   好些医药之家,手艺只传男子不传女子和小哥儿,能学到这手艺的女子哥儿便不多。   即使有那些开明的人家,一视同仁,传授了治病救人的手艺与女子哥儿,可女子哥儿成亲以后,教夫家管着,多又屈在内宅中相夫教子,少能出去行医的。   抛却这些阻碍,能在外头坐诊看病的女医哥儿,又多教男医瞧不起和排挤。   同在一处医馆坐堂的女医,哥儿,所享的声誉和待遇都要低男医一头。   白巧桂从小就在他外祖的医馆里头走动,对这些事情再是知晓不过。   这偌大的京都城中,人口密布,医馆药铺也云集。   但不论他是出门逛荡还是办事,也没见过一间独是女医开的医馆。   不过京都城到底比县城小地要好些,女医哥儿行医的没那般稀奇,好些医馆里也能见着一两个。   她想着若是在京都里开一间专揽女医哥儿的医馆,又专门诊治娘子夫郎,如此也不枉学医一场了。   只她心中的宏愿是好的,可要银子没银子,要资历没资历,要想把这样的医馆办起来实属是难。   但听萧元宝的提议,她又觉着事情有了些眉目。   “你说的正中我心坎儿,我依你的主意。”   白巧桂道:“只这生意不说好不好做,铺子开起来,可会有人买账?”   萧元宝道:“你不曾做过生意,我知你的担忧之处。在京都一载有余,我早考察过了,要想在京都把生意做起来,就得取巧,取新。”   “京中富贵之人再多不过,可有富贵病的也一样多。这些富贵之人衣食不愁,不似咱们要为生计烦恼,你猜他们最恼甚?”   白巧桂细眉一动:“怕什麽?”   萧元宝道:“以前阿南同我说过一个故事。”   说相传过去,有一个经营盐铁生意的富商,那可当真是富可敌国,奢靡至极。   他吃的用的皆不输进贡到宫里的物,可这些花销竟也不是他最大的用钱之处。   “你可晓得他最烧银子的是甚?”   白巧桂摇了摇头。   萧元宝道:“炼丹。他流水的银子送与那些终日里神神叨叨的炼丹道士,只因那道士说所炼出的丹药能教身子强健,延年益寿。便是一颗小小的丹药万贯之数,他也不眨眼的往外掏去。”   白巧桂笑道:“那这富商可真是够傻的。”   萧元宝道:“他哪里是傻,能经营盐铁生意,且将家业做得如此之大,若非精明人,如何能够办到。之所以愿意花费这海量的银子去买丹药,是因着心中想要活得更久。”   “这些富贵之人,日子过得坦顺奢侈,只怕活的时间不够长,身子不够康健来享这富裕日子。”   他道:“若有疗养保身的法子,他们怎会不登门不买账。”   白巧桂听此,默了默,颇觉有理,心头得出了不小的门道来。   “你怕无人会没病也吃保养身子的东西,生意做不起来,会这般想也是因咱家境寒微,觉着吃饱饭才是头一要紧事,哪里会花钱去做些多余的事情。咱先前不曾见识过这些高门人,不知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富贵闲散。”   萧元宝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就好似他才来京时,受鲍家那个带去吕娘子的席面儿,险些遭到戏耍。   那吕娘子的宴,吃的用的多好,他们多闲散,会靠着戏耍人来取乐,不就是因为他们富贵么,寻常的乐子也不足以教他们欢喜了。   若不是经逢变故倒台了,她会不想这样富裕的日子过得更长久么。   又再说姜汤团,他出身官宦人家,家里父兄叔伯官职算不得高,但却往上几代人都在做官,手头有银。   小时候跌进荷花池,家里重金去求了长命符来烧灰化水与他吃,求长命。   后头身子不好留了病根儿,也还听些偏方,吃荷叶上没见光的露,说是能治病。   瞧这些有点身份和家境的,不都想着长命健康么。   不说富贵之人了,寻常人谁又不想健康长寿的,只是布衣老百姓所忧所愁的事情太多,日子又捉襟见肘,不大能拿出银子来保自己健康长寿罢了。   萧元宝理了这般思路,对食疗的生意便很有信心,不怕店铺开起来以后没有生意。   但前提是研制出足够的方子来,否则走不到开铺子。   白巧桂吸了口气:“成,那我便与你一同做这食疗的生意。”   两人一拍即合,一道研制起了食疗的方子来。   夏月里头天气热,却也还得在灶上打转。   姜汤团送了一车子的冰来与萧元宝,就教两人给扣下,要他尝吃药膳,品鉴口味,酌情更改。   日里拿药材熬炖,鸡鸭鸽子甲鱼,流水一样进出。   家里头萧元宝一张嘴又吃不下,就教桂姐儿给带回去,罗听风日日下朝来都能吃上一盏子不一样的温补汤来。   没出几日,正在书房里头写字,鼻腔里就流出了血。   “你们俩劲头也忒高了,今日教我吃鸽子汤,明日又教我吃猪骨,后日还有羊鞭……这味道再是好,我这般吃也经不起折腾。”   罗听风仰着脖子,流血的鼻腔里塞了布条,他与桂姐儿道:“也是怨我,若……”   后头的话不曾说话,白巧桂便嗔瞪了他一眼:   “又要说那些话来,若你这般才学,又还家财万贯,咱俩也没缘分夫妻了。如今你在朝中任职,我也有事情做,一同经营这日子,我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罗听风见此便又闭上了嘴。   桂姐儿与他往后脖颈擦了擦些清水:“这些日子我与宝哥儿一道研制食疗方子,多都是提气血补气虚的,你这身子骨又不用补,夏月里头又热,容易上火,你不受补也寻常。”   说起夏月炎热上火,桂姐儿灵光一现。   偏头与罗听风道:“这食疗也得分时节的食疗,天冷吃暖身补气血的,夏月里头就当吃降暑、清血的食才好。不成,我得去与宝哥儿说道说道,也商量着分时节研做些食疗菜谱出来。”   说罢,人还真就匆匆去寻了萧元宝。   罗听风瞧着忙过他的白巧桂,轻摇了摇头。   他当真是想与祁北南书一封信去,教他晓得自己在京城这些时日教两人补成了甚么模样。   奈何是不知祁北南如今在何处选考。   此时在应居府的监考的祁北南,阅了上百份的试卷,不仅一双眼看得昏花,又还肚中空无。   待着应居府考选作罢,他便能动身返还京都了。   嗅着学政府中的栀子香气,不知觉竟已是七月中旬。   出来也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几个州府辗转,日子过得倒是快。   “诸位同僚,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便先到此。明日卯时再至继续批阅,诸位辛劳了。”   祁北南闻见礼部的张大人言,将手上阅览了一半的试卷,静心看完,这才徐徐停下。   将案台简易整理了一下,随着一众阅卷官出去。   “听闻应居府添香居的风腌小菜做得很是爽口,大家一同前去尝尝如何?”   “倒是听过一耳,还真不曾尝吃。”   祁北南没多想去,户部拨的出差补贴十分丰厚,自下派来,两日便出去大吃一场。   一桌子的菜食,便是最价贱的,一回也能花上十贯钱,那可真是尽数往山珍海味里吃。   吃的东西倒是好,只这些上了点年纪的官员,爱吃点酒。   几杯下肚皮,话多,爱劝酒,没个半夜散不得席。   祁北南去了几回,便不大想去了。   他前去同礼部主理事务的张大人道:“今日我有些疲乏,恐误了明日的公务,就不外出用餐先回了,诸位大人尽兴。”   张大人倒是没有勉强:“你初次前来巡考,有些吃不消也是寻常,往后多来几回就习惯了。”   又嘱咐了几句教他保重好身子,就由他回了。   祁北南往官舍去,心头嘀咕着怎也不见京城来信。   上回递信回去的时候,分明说了会来应居府这头,莫不是信又教邮驿给丢了去?   他正想着,闷头进了官舍,后脚就听见秦缰欢喜的喊着跑来。   “郎君,有信!”   祁北南面露喜意,连忙去接过:“可是京城那边的信。”   “我没瞧。”   祁北南欢喜的带着信到屋里去,人还未进屋,就先将信给开了。   瞧见信的那刻,面上的喜悦登时少了两分去。   信不是京都那头的,而是磷州那边来的。   祁北南读完了信,笑容复又起来。   赵光宗考官过了。   信上说,此次磷州考官,拢共提选十二个举子,他侥幸是其中一名,得了第五的成绩。   官职也已经做了分派,他受调,前去金陵府下的丰县任县丞。   祁北南闻此结果,很是为赵光宗高兴。   县丞虽官职不大,且还居于县公之下的一个位置。   但若是做的好,是能提做县令的。   丰县他虽不曾去过,但昔年在金陵读书的时候,却也听过这地方。   此地距离金陵不是很远,算不得富裕,与岭县差不多,也算是举子考官还不错的去处。   但丰县不温不火的,想做出政绩不容易。   不管怎么说,能考上就是一桩好事,至于往后的前程,还得看以后的机遇。   他提笔祝贺了赵光宗,又嘱咐了一些他前去任职需得注意的事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末了,已是月上柳梢头。   祁北南放下笔,收拾好将墨晾干了放进了信封中,转拿给秦缰,唤他明儿一早把信送出去。   外头月色皎皎,廊檐下还能映出影子来。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吐了口浊气。   连赵光宗都能把信儿送过来,京城那头却连一点声儿都没有,他心里头更有些不是滋味。   八月,桂香馥郁。   祁北南赶在中秋前到了京城。   一行下派巡考选官的官员先去了官署,前往吏部做了报道。   主事官员前去面见了皇帝,将一行事务做回禀,其余的官员把一应的文书,考卷拿去存档。   繁杂琐事弄了大半晌,待着官署下职,这才得回家去。   不过好在是除却官署的正常休沐时间,下派的官员还能另得两日的休沐以做休整。   “眼瞅着是快要中秋了,外头支起了好些卖月饼的摊子,瞧着红的黄的甚么颜色的都有,可真是好看。”   萧元宝掐着快要下职的时间,从罗家回来。   他不在那头久留着,人罗大人下职来了,两夫妻还得说说话儿。   自长久待着把桂姐儿给占去了,罗大人不埋怨他才怪。   他靠在马车上,忙碌了大半日,午间又没歇息,这时候一静下来身体就有些疲软。   听见文哥儿这般说,不由得往车帘子外瞅了一眼,倒是真多了不少卖月饼的摊贩。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   他喃喃道了一声。   今年中秋,只怕是只有他和老师两个人过了。   马车微微摇晃,他昏昏欲睡的到了宅子门口,文哥儿唤他,他才清醒了些。   受他扶着下了马车,方才站稳脚,他就瞅见在门房处凑着个高高的身子。   萧元宝不大确信,快步走上前去:“秦缰,真是你?”   “哥儿。”   “甚么时候回来的?”   萧元宝圆了眼睛。   “上午就入京了,将才去宫门口把大人接了回来。”   萧元宝听了这话,都没心思细问了,立往宅子里头跑去。   他匆匆忙忙进了辛夷轩,果真在书房里瞅见了一别两月多的人。   实在是一点消息都没得,他又惊又喜,微做了停顿,旋即突突跑上前扑到了人怀里去。   萧元宝紧紧的抱住了祁北南的腰,侧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好半晌没张口,只静静的将人圈着。   祁北南揉了揉怀里人的后背,只觉抱着是愈发的温软了。   他眸子微动,道:“好似是比我走时胖了些。”   萧元宝闻言扬起下巴,瘪嘴看向祁北南,道:“那又怎了?”   “我在地方上去了那么些日子,一封信也没得。原想着是路途波折,许是信没能送到。”   祁北南看着怀里的人:“如今看来,不是那邮驿的过错,是人压根儿就没递信。”   萧元宝见祁北南恼骚,一脸不快的模样,忍不得笑起来。   他凑上前去,亲了祁北南的脸一下,犹嫌不足,于是又亲了他抿着的唇。   祁北南往时哪得这样的优待,转将人抱紧。   屋里静悄悄的,只偶时能听得一两声水渍的声音。   直至唇舌生痛,这才松开。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盈盈水光的唇,想着是自己给亲的,不免耳尖发红。   他轻声道了一句:“我有想的。”   祁北南听这样的话,嘴角不知觉扬起了弧度:“那怎不给我写信?”   萧元宝嘴一瘪,换了神色:“谁教你往家里捎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我怕你不尽心办公务,也便就没写信咯。”   “怎的,我送回来的东西你不喜欢?”   祁北南道:“那粉红的珍珠我可是寻了好久才寻到的,价钱也不便宜。”   萧元宝道:“胡乱花钱。”   “哪里胡乱,公差经费足,许与家眷捎东西以表安慰。我若不花用,只怕人言我假清高。”   祁北南道:“那能有不用的道理?”   萧元宝闻言忧心道:“那这会不会是贪……”   祁北南好笑:“你想哪里去了,正经路子,户部批的。”   “除却买用,另还有五十几贯在手上,都是余下没用的。”   萧元宝微微张大了些嘴:“原下派待遇这样好,你怎不早些说。这不快赶上你在京里头一年的俸禄了,先前还多不乐意不肯去的模样,我只当是下派条件艰苦都没人肯去,苦差事落在你这样的新人头上。”   “原这样的好,只怕是旁人都争抢着想去。”   时今外派办公差的补贴待遇是极其丰厚,确实算是美差。   待着往后朝廷整改,那便不似这般舒坦了,补贴也就将够简单的吃喝,指不得还要自掏腰包贴补,那时候才叫苦差事。   “我不想去因着甚,你是不晓得?”   萧元宝抿了抿嘴,面上尽数是笑。 第106章   祁北南见他笑, 又凑上去亲了亲他,不过没亲嘴,转亲了亲他的耳朵和眉眼。   许久不得见人, 他心头惦记的慌, 夜里睡着都觉得空唠唠的。   时下将软乎的人抱在怀里,又香又软,他自是舍不得撒手。   算着日子,这此次公差与以前离家赶考时所费的时间也没相差得太多。   可这都同一屋檐下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了, 也还是不觉得一丝腻味,成了亲以后,反倒是比以前更舍不得与人分开了。   自然了, 他也坦荡承认。   惦记着人不单是纯粹是想见着人, 也还想干点别的。   祁北南像一只许久没见着主人的大狗, 乍的见了, 在人身上蹭了半晌。   萧元宝被他闹得发痒, 笑着想将脖颈处毛茸茸的脑袋给拨开。   只他发笑浑身力气都没有, 推不开人, 反倒教他在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侧脖颈处有一颗痣, 教他捻磨的湿漉,一片皮肤都发了红。   萧元宝只好告饶道:“别闹了。”   “我去这么长时间你连一封信都不捎给我, 这朝回来了,难道就不当补偿我一番么。”   萧元宝默了默, 道:“成吧。”   话毕,他又赶紧添了一句:“不过得晚上。”   祁北南闻言微顿, 他抬起头来。   看向萧元宝微微发红的脸, 颇有些不可思议:“答应的这么爽快?”   萧元宝本有些害臊张口答应,又见他如此问, 闻言有点恼:“那便罢了。”   祁北南见状连忙圈紧要走的人:“别。晚上也行,我不挑。”   “不过……”   萧元宝微眯起眼睛:“又怎了?”   “把之前送回来的料子穿给我看看。”   萧元宝脸更红了些,真想抽这不要面皮的人一个巴掌去。   不过他觉着打他打不疼,指不得还要亲他的手。   说起这茬,他恍的想起什麽:“你说户部批了经费与外出办公差的官眷置礼,可、可有记录在册?”   祁北南闻声挑了挑眉,没做应答。   萧元宝心头立时更慌了起来:“那、那怎么行!这要教人晓得了怎……”   祁北南见人慌得厉害,笑道:“哪会那般一一录下所买之物,是有个价钱数,教官员自行去挑买的。”   话罢,又道:“再者那是我自掏腰包买下的。”   萧元宝听此,这才松了口气。   松气后,又更想骂人不正经了,若是为着花用补贴买礼就算了,竟自个儿掏腰包都惦记着选用这样的东西。   想着,想着,他眉头紧锁了起来。   他偏着脑袋狐疑的看着祁北南:“你这样不正经,在外头办公差那样久,可去外头寻人了?”   祁北南闻言发笑。   萧元宝见他不说话,戳了他的腰一下:“你倒是说啊。”   “我多大的胆子,白日在官署监考批阅试卷,下职回官署与一同外派公差的大人住在一处官舍上。”   “随行的可还有御史台的官员,要真去吃酒狎妓,还不得受御史参一本私德不修?这才做官多久,扣上这样的帽子,那可真是前程无望了。”   萧元宝听此,这才宽了些心。   “萧大人可还有要查问的?”   祁北南和声问道。   萧元宝道轻哼了一声:“姑且信你一回,倘使真犯,可绕不得你。”   “不知是怎么个不饶法?”   萧元宝道:“届时就不挣钱养着你了。”   “我与桂姐儿商量了,要开一间食疗店。”   祁北南在地方上,一直在变动着位置,通信不多便捷。   再者萧元宝也未曾与他写信过去,他这才晓得罗听风调至了京城,今任职国子监。   倒是早先听见些消息说吏部会调遣一批地方官员进京,给举子腾些空位出来,只他在京都时,吏部还未曾把事情落实下来。   他便说自己外出公差的这些日子怎一封信也不曾来,原是京里头来了好友,终日里头待在一处,日子倒是好打发的很。   “可没胡乱消遣打发时间。”   萧元宝从祁北南身上下来,在桌案下取出了个匣子来,推到祁北南身前:“我可有事做。”   祁北南诧异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堆了一沓食疗方子。   他瞧看了几张,上头写着气虚养血的,养骨的,养颜的,分门别类,当真是多。   一沓起码三十几个方子,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怎样,我也不曾虚度光阴吧。”   祁北南笑起来,将方子放进了匣子中:“如何这样能干。酱菜铺子才开好多少时月,这就又谋划着新的生意路子了。”   萧元宝道:“趁着如今空闲,精力足,多做点生意起来不也是为着往后的日子清闲么。”   “要不然小孩子怎么养?以后我们的小孩子,我可要给他吃用最好的。”   祁北南闻言一顿,面上的笑容凝滞了片刻。   他们曾经……也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彼时,得知萧元宝有了孩子,他不知有多欢喜,只恨不得能将萧元宝给供起来。   两人也曾一同期许着这个孩子平安的降生。   夜时,他秉烛遍读诗书,想给小孩子取个好名字,萧元宝便陪在一侧,借着烛光,与小孩子缝做衣裳。   为人父母责任临门,他们不觉沉甸压身,反倒是觉着别样的喜悦和满足。   只是这样的欢喜,并没有存留太久。   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在村里的萧护要进山给小外孙攒钱打一个长命锁,进了山就再没有出来。   萧元宝得到消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身体本就算不得好,这个孩子也没能留住。   孩子没了,他心中伤心又愧疚,多番不顺的事情压在身上,身子就没再好过,以至于连自己走至了绝路上……   即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祁北南想起这些往事,心口还是有一阵细密的痛席来。   萧元宝见他面色有些差,眉心一动:“怎了?”   祁北南扯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你说得很合理。桂姐儿和罗大人时下来了京城,有桂姐儿与你作伴,她又擅医,我觉得很好。”   “如今什麽都好了,我们一定能好好的生下小孩子,将他健健康康的养大。”   萧元宝觉得祁北南说这话语气有些恍惚,感觉怪怪的,不过听他说养孩子,心中还是别有些期许。   他过去挨着祁北南坐下,问他道:“那我们要生几个小孩子?”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亮堂堂的两只眼睛,道:“几个都好,他爹能养得起。”   萧元宝闻此便高兴起来。   祁北南在家里休整了一日,说是休整,倒是不比外派公差时要轻松。   两人夜里睡得少,午觉时间歇得长,一日光景就这般蹉跎了去。   休沐的第二日,他与萧元宝一同做了一桌子菜,喊了罗听风夫妻俩,又喊了姜汤源还有姜汤团一道过来小聚了一场。   一早,萧元宝就唤文哥儿红棠出去市场上选了几斤鲜活的青虾,再买上一笼有膏的螃蟹回来。   去的早,虾个头很大,有巴掌那么长,两个大拇指那般粗,很是肥美。   萧元宝选了大的肉厚的来焖,小虾便与螃蟹一般清蒸了蘸醋吃。   先前桂姐儿从蓝田县带来的醋很是香,他都爱启了蘸菜。   外在又用黄酒香料腌了一盆子生腌。   中秋前后的天气算不得凉爽,这时节上吃生腌也很合适。   外在又烤了一只兔子,炖了鹿蹄筋,炸了肥鳅鱼,辣炒了田鸡。   一应还有些应时节的瓜菜。   这回他没有做食疗菜,研制方子的这俩月里头,不单是他们家,姜家和罗家吃了太多的药膳,今朝宴客要再吃那些菜,只怕都没人再敢来登门了。   萧元宝又启了一罐子玫瑰蜜酱做酥饼,弄成圆圆的形状,与那月饼一般,就当是提前一道过节了。   下午些时候,白巧桂和姜汤团早早的就过来了,罗听风跟姜汤源是下职后,往家里换了官服才前来的。   “可吃些酒?”   祁北南从厨房那头提了两坛子羊羔酒出来,问在园子里头的两个人。   姜汤源正在侍弄园子里头那颗开得满枝丫的金桂,闻言道:“瞧着坛子是江南酒坊的好酒。”   “今日有口福,不过话且说在前头,只能浅啄两杯子。”   “我可晓得你酒量不差,作何只吃两杯。”   祁北南道:“翰林院考课不是已经过了。”   姜汤源吸了吸鼻子:“考课过了,是能松口气,为此我与吏部缴了休沐申请。”   “过两日要回金陵一趟。”   罗听风听这话,放下了手头上从祁北南书房得来的一本古籍,道:“怎忽要回金陵?”   姜汤源默了一下,笑道:“是婚事。”   萧元宝端着才烤好的玫瑰酥饼出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忍不得道:“这就要预备着回金陵了?”   他先前倒是听姜汤团提过一嘴,姜汤源的婚事在他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说定了,两家一直和睦的走动着,今年定了日子成婚。   那户也是个官宦人家,与姜家门当户对,是一桩不错的亲事。   姜家双亲长辈在金陵,京都前往金陵也算不得远,便定了在金陵成婚。   姜汤源道:“虽婚事一应有父母操持着办,我不必费甚么心思,但到底是做新郎官儿的,还得是早几日回去。”   翰林院的考课顺利通过,他心情不错,没了甚么拖累,这才能安心的递了申请回去成亲。   “如此可恭喜姜兄了。”   罗听风道:“人生大事,去了两桩。”   一桩金榜题名,一桩洞房花烛。   几人听得这样的好消息都为姜汤源高兴。   可惜是不能赴金陵去吃喜酒,姜汤源言待着完婚回京,再另请一同吃一桌子席。   说是少吃两杯酒,这一说到欢喜事,纵起情来,足是把两坛子的酒都给吃了个干净。   一桌子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罗听风酒量不是很好,回去时进了马车就给睡着了,姜汤源倒是还好些,只也红了一张脸。   “路上小心着些。”   “嗳,马车夫稳,你俩回吧。”   祁北南跟萧元宝将两家人送到了宅子门口,分是嘱咐了安全,瞧着车子出了巷子,这才踏着月回宅子去。   “姜大人成婚,我也替他欢喜。只他这番回金陵,汤团也要随着他回去了,这一去,就不再跟着回来了。”   祁北南吃了好些酒,他虽酒意不重,但身上还是染了很重的酒味。   萧元宝喊灶上送了好些热水进来,要他好生泡个澡,省得明儿去上朝还有酒气。   他与坐在浴桶中的祁北南抹着香胰,心里头有些惆怅。   “怎就不来了?”   祁北南问了一声。   “在京都里头这桩婚事没成,姜家自要另外同他寻一门亲事。”   萧元宝道:“经过乔家那事儿,汤团说家里头如今更属意于给他寻个姜家能拿住的人家,省得门第高了想为他撑腰都不成。”   祁北南晓得姜家的苦心,昔年也是这般。   姜家原本是要与门第高的人家结亲,后来出了不好应付的事情,到头来反惹了一身骚。   后头姜家就改了主意,要与姜汤团寻个容易制住的人家,挑中了个门下的农家书生。   只汤团也是命苦,这书生看似忠厚老实,实则也都是为着攀附姜家而为。   萧元宝道:“他这一回去,就待着家里与他选好人家嫁人。多半也都是金陵那头姜大人接触过的官家儿郎或是科考的读书人了。不知猴年马月还能上京城来。”   他心中怎么能不惆怅,汤团是他在京城交的头一个朋友,除却旧相识,他在京都交好的也就只他一个。   如今好不易桂姐儿是来了京城,汤团却是要回去了。   祁北南晓得他感伤这般聚散离合,他轻轻拍了拍萧元宝的手背:“他成了亲,若夫家郎君也做官,指不得哪日就也调来了京城。”   萧元宝点点头:“也只这般想了。”   祁北南靠在浴桶背上,吐了口浊气。   汤团是个良善的小哥儿,不当是再与那般背信弃义的男子纠缠在一起。   届时他从姜汤源那儿旁敲侧击的留意着他的婚事,早叮嘱姜汤源留心着那门生,认清了他的面目,也好不再教汤团走老路。   “咦!我忽的想起来一事。”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甚么事?”   “光宗考官中了,前去金陵下的丰县任县丞。”   他折过身与萧元宝道:“他与汤源也认识,如今他大婚咱们都去不成,丰县到金陵不远,他倒是能去吃一杯子喜酒。”   萧元宝欢喜起来:“赵三哥哥倒是比咱有口福些。”   祁北南笑了笑:“一会儿我与他去封信,他如今当也在丰县那头落脚了。”   翌日,祁北南去了官署,萧元宝在库房里寻了些好东西出来。   他要备两份礼,一份送与姜汤源做成婚礼,另一份则是随着祁北南的信送去与赵光宗的,祝贺他考官顺利,也做上了官。   姜家兄弟俩动身走的前一日,萧元宝把礼送了去。   顺道与姜汤团辞行。   “你身子不好,素日里头虽说别出去着了风寒,但也别总闷在屋里,也是要出去走走的。”   萧元宝与姜汤团嘱咐:“不过你在金陵许多年,至交好友都在那头,想来也不会像是在京城这般,总在府里不出门。”   姜汤团见着他拿了一箱子的东西来,里头一应是温养身子药材,他素日里喜爱的吃食这样的物品,又听他百般嘱咐,心里头不知多感动。   “你这拿来的东西,比送我哥哥的成婚礼还多了。”   “哪里是我一人的,还有桂姐儿送的。”   萧元宝道:“本是也要来送你的,只罗大人在京里的亲戚身子不好,她去与人看身子了,奈何是脱不开身来送你。”   “亲戚身子要紧,我这只是回金陵,不要紧。”   萧元宝见他宽心,应了一声,又道:“这些食疗方子,你拿回去教灶上的人按照上头写的做汤给你吃,桂姐儿给你看过脉,知晓你的身子,这些食疗方子最是适宜不过。”   姜汤团拉着萧元宝:“你这闹得我都舍不得走了,本是不多欢喜留在这京里住的。真当是要走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萧元宝笑起来:“我们时常通信,金陵与京都相隔总还算是近的。”   “你回去了,替我给老家的哥哥带声好。”   萧元宝道:“赵三哥哥任职去了丰县,阿南与他写了信,教他去吃姜大人的喜酒。你要是在席面儿上见了他,就与他说我们在京里一切都好。”   姜汤团意外道:“你是说赵郎君考官到了金陵?”   “嗯。”   萧元宝笑说:“你可真是金口玉言,说他能中就真中了。”   姜汤团也笑:“这说的倒是我的功劳了一般,我可半点不敢居功。”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走时,萧元宝又带走了两只匣子。   是姜汤团送与他的东西,一只与他,另一只带与桂姐儿。   时间悠悠儿的走,晃眼就进了十月。   萧元宝和桂姐儿研制了三个多月的食疗,手头上已经攒了几十张方子。   两人觉着差不多了,寻了房牙,开始留意着赁一间铺子,以及招揽人,慢慢的要将店铺拾掇着开起来了。 第107章   萧元宝和桂姐儿看选了些日子的店面儿, 相中了外城的一间两层独栋的铺子。   位置在闹市外的一条分街的尾巴上,说是尾巴上,京都坊市四通八达, 这条街的尾巴, 也便是通那条街的头部。   街闹市那头远,可另一头却与银杏长街相接,在铺子的二楼上还能望见银杏。   铺面子前头圈得有个能放下四张桌子的院子,后也配有灶院儿, 两间杂货屋。   虽不曾在闹市,萧元宝却觉得还成。   闹市人口流动大,在闹市街的铺子生意也都好做些, 可人口多, 赁金也高。   这铺子的位置虽不比闹市, 相对于那头清净很多。   但他们要做的食膳与寻常的食肆生意还是有些不同, 所谓是保养身子, 喧嚣的环境, 与之就有些背道而驰了。   为此择选一个环境好的铺子很是要紧。   这处原先是卖布匹料子的, 后头经营不下去, 关门走了人。   萧元宝倒不忌讳这些,生意经营不善而倒闭的比比皆是, 这都是寻常的事情。   只要前者不曾留下些烦恼官司,于甚么风水不好致使铺子倒闭的, 他不多在意,觉着这是生意经营不善者为自己找补的一个宽慰自己的借口。   “这处的院子好, 届时在小院儿里扎个花墙, 院子中也能种植些葱茏开花的草药,如此就更应景了些。”   白巧桂也多满意。   “二楼上就做成雅间, 到时候初一十五在上头的雅间接待客人瞧脉。”   两人一边转看着铺子,一边已经比划规划着如何安排了。   眼见着都满意,这才问房牙铺子是个甚么价格。   “月赁金二十贯钱,若是以年赁的话,那便十八贯。”   萧元宝寻的是之前与他们介绍宅子的房牙,也算是熟悉的人了。   房牙是见识过祁北南绕价的厉害的,便没有喊高价格来在与之慢慢的磨,索性是都贴着说。   桂姐儿唏嘘,这价格比他们赁的宅子价格还高了。   不过商铺的价格确实宅舍的价格要高,且他们也看了好几间的铺面了,闹市上大小全然不如此次的两层楼商铺,价格能喊到三十五十贯去,更是要人倾家荡产去。   两人商量了一通,教房牙再去寻房主商量,十八贯的价格赁半年可成。   若不成,一年的赁金再少些,齐个整,二百一十贯。   房牙领了话便先去了,萧元宝与白巧桂后脚走。   来了这头,想着顺便去银杏街逛逛去,秋里头银杏都黄了,铺落一路,别有些看头。   “这般教他去谈,八成都只谈的成后头的二百一十贯。”   桂姐儿如此说道。   “他与我们家里跑了几回了,你那处宅子也是从他手上赁回的。阿南会过这人,说是能唤着做事的。”   萧元宝道:“你安心,他不会乱使坏。只不过如你说,好的话,能二百一十贯将铺子赁下。我前头说的那话,知道成不了,只是先降低些商铺主的期望,再行真正想得到的价,他心里会好接受些。”   白巧桂闻言笑道:“你学的恁精。”   萧元宝道:“要做生意,也只能滑头些,否则那不是经营生意,是与人慈善了。”   “二位,可是瞧看铺子?”   两人正说着,一道声音远远插了进来。   闻声瞧去,只见迎面来了个摇着扇子的妇人,三十余的年岁,但身姿多婀娜。   她笑吟吟的走了来,上前搭话。   “这处冷清了好些日子,今儿热闹,瞧见有房牙进出,估摸是有人来看铺儿了。远瞧着就觉娘子夫郎好气韵,教人忍不得驻足瞧看。”   “我是对街那处开脂粉行的,店里新上了些江南的好货,二位要是不嫌我那铺儿小,可去逛上一逛。”   萧元宝闻此,眉心微动,他客气道:“倒是多想前去一逛,只今朝还有事情在身上,若是哪日得空,定过去逛逛。”   那妇人受拒也不恼,道:“也是我话多冒昧,不妨事。夫郎娘子瞧中了这铺子,往后在此经营,也有得是前去逛的机会,不急这一时。”   又低了些声音:“到时候二位过去,我拿最好的脂粉出来,与二位实惠的价钱。”   白巧桂觉着这妇人多热情,倒不愧是做生意的。   “多谢,那到时可就麻烦娘子了。”   妇人闻言眸光微闪,轻摇了两下扇子,道:“不知娘子赁下这铺子是要经营甚么生意?”   萧元宝想制着白巧桂,她口快,言:“做食肆。”   “原是如此。”   妇人道了一声,旋即又笑起来:“食肆生意好,谁都离开不得一个吃字。要不是我没那起子手艺,也想做这生意。”   “这营生倒是不差,只……”   妇人话没说完,深瞧了铺子两眼,闭了口。   白巧桂立是捕捉到妇人的欲言又止,她连忙问道:“不知这铺子可是不好?”   那妇人却笑笑:“这怎好说,我只多言一句,娘子夫郎好生考量一番,勿太过仓促定下即可。”   言罢,妇人便告辞去了。   “咱们也没听房牙说那铺子有甚么不好的呀?打听了也不曾有过官司,出过坏事,只是上家经营不善没做了而已。莫不是真的风水不好?”   出了街市,白巧桂教那妇人吊了胃口,心里头不上不下的。   萧元宝紧着眉头,道:“我总觉那妇人不对。”   “哪里不对,怪是热心的一个人。”   萧元宝闻言,嗤笑了一声。   如今他对热心二字可颇有些警觉,尤其是这般无缘无故就与人热心肠的。   “你不觉她上来说的话是为着套话么。”   白巧桂闻言,复回想了一遍,疑惑道:“怎么说?”   萧元宝道:“她见了咱先夸说姿容好,虽是奉承,却教人觉得舒坦。再又说她是对面开脂粉铺子的,寻常人都会想这人是想来拉生意,也便不会多想了。”   后头又套近乎说以后便是一条街行生意的人,能与人实惠。   这便是她高明之处,不直接张口问人,而是就笃定了他们已经要把铺子赁下了一般。   若是真瞧中了,自会说往后如何,若是没瞧中,便说与此没缘分了。   她便套得了人瞧没瞧中这铺子的消息,接着又问了是要做甚么生意。   桂姐儿不晓得她的心思,也就张口说了食肆。   白巧桂听得心惊:“她竟真如此多心思?可别是咱多想了。”   萧元宝道:“咱没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你是没吃过这亏,我昔前便似你一般不设防人之心,把旁人都想的好,结果却遭摆了一道。”   白巧桂紧着细眉:“那这铺子咱是要还是不要?”   萧元宝道:“荣我再细细打听一二。”   回去宅子,萧元宝便使人又去打听了一番。   分喊了两个人,一边去打听那间商铺,一边则暗暗去打听那老板娘是个甚么人物。   这去打听过来,可真有意思。   前去打听铺子的人说,那铺子风水差,前头的几个商户生意都没做下去,且夜里总还有些不安生的事情。   听闻是以前那铺子滋事打死过人,冤魂就留在那处了。   另一打听老板娘的回禀说,那妇人是开脂粉铺子的不假,是京都本地的人,街尾上有一间做羊肉的食肆是他兄弟开的。   萧元宝将打听来的说与了祁北南听:“那房牙说昔前铺子都不曾出过事情,也实诚说了上一个赁铺子的人是经营不善没办的,时下打听来又是这么一个说辞,究竟谁言的是真,谁言的是假?”   祁北南把事情来龙去脉听罢,笑道:“你心里头有了答案,还问我。”   萧元宝道:“我就是怕判断错了。”   “那妇人前来套了话以后,又与你暗示铺子有问题,就待着你去打听呢。她早打点好了人,好教你听得那些消息,弃了在那处赁铺子的打算。”   祁北南道:“如今又晓得了他兄弟就在铺子对面开食肆,如此做的动机也晓得了,还有甚么好错的。”   萧元宝其实心里头与祁北南所想的也差不多,他忧愁的是另一件事:   “我纵然是晓得了她的别有用心,知晓铺子是没问题的。可铺子且还没开,她就这样生事,往后真要在那头经营,岂不是更多麻烦事。”   祁北南听此,捏了捏萧元宝的脸:“但凡是做生意,哪有不麻烦的。便是今日因着她转去了别处经营,岂知旁的街巷上没有那般有歪心思的人。这朝晓得了她的为人,往后也能直接应付,总比是那些不动声色暗戳戳的使坏要好应对。”   “虽说规避,能少她这一桩麻烦事,岂知因此规避,后头也增了许多麻烦。重新挑选铺子,打听,岂不是又得周折许久。”   萧元宝想来也是,若遇见一点磨难就退让,那往后只会瞻前顾后的更多,畏手畏脚,如何能做好生意。   “那要是价钱谈得下来,我还赁这处铺子。”   祁北南点点头,道:“你别太担心,要是有处理不下的事情,还有我给你撑着。”   萧元宝听此,心中欢喜,捏了捏祁北南的手背。   “那我就去与桂姐儿说道两句。”   “去吧,早些回来。”   祁北南看着人出了门,他往屋外唤了一声:“秦缰。”   过了两日,房牙过来说,房主答应了一年二百一十贯的钱将铺子赁出。   祁北南留那房牙吃了一盏子茶,将一张签字画了押的述证与了他。   “替我转交给房主。”   房牙诧异将述证展开一瞧,眉头顿时紧了起来:“这妇人当真是心思坏,如此设计人。早前就有一做餐食生意的老板瞧中了那铺子,定金都缴了,好好的,不知怎突然就做了毁。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想原有人从中作梗。”   说罢,他小心将述证收起:“幸得是郎君明察秋毫,否则真是教那商户害了多少人去。”   房牙所言不假,那妇人如此编排好好的一间铺子风水还不好闹鬼,唬要赁铺子做餐食生意的人,不光是教房主铺子久久不得赁出去,也教房牙不好挣那单子生意钱。   这不是几方害人是甚。   房牙回去便与商铺的主子绘声绘色的言了对街坑害人的两兄妹。   恐是房主不信,再将其祁北南与他那张述证给了房主。   述证是受那老板娘使散碎钱雇来特地散播铺子风水不好的人写下的,有证便是抵赖不得的事情。   这般事不好闹去公堂,但却足教人气愤。   能在京都有此大铺子赁出的,也不是等闲之辈,那房主怎会如此闭着眼受人欺去。   过了五六日,萧元宝这头把铺子赁好,喊了工匠前去修整铺子。   白巧桂还是有些不安心,挂了一张庙里的符在院子里的树下,萧元宝笑她迷信的很。   “不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这符咒就当是求个顺利平安。”   “你这心思倒是好。”   两人正在院子里头说着话,忽的听见对街上吵嚷了起来。   前去一瞧,对街那间食肆里头起了事,有两个汉子说在羊肉汤里头吃出了三只小指头大小的死苍蝇。   汉子嚷得大声,将那湿漉漉的苍蝇挨着与食肆里的客看,骂说食肆抠搜,肉少拿苍蝇来置汤底。   肉不干净还不新鲜,否则如何能招来这许多的苍蝇。   店里头吵嚷个没完。   白巧桂看着那苍蝇,捂住胸口道:“我远瞧着都觉得恶心了,这教铺子里的人如何还吃得进去汤肉。”   这头还没消停,那脂粉铺子里也跟着起事。   一姑娘趁着铺子里人多的时候冲进去又哭又闹,言用了铺子里头的脂粉脸上起红痘,闹得不可开交。   萧元宝两头看了一眼热闹。   起事就罢了,偏生还是这两家,他再是迟钝,也瞧出了事情不对劲。   他赶紧家去,在巷子口恰好撞见了下职回来的人,他赶忙爬上了马车。   “可是你使人做的?”   萧元宝心头有些急:“咱们新铺上那兄妹俩的商铺。”   祁北南闻言细问出了甚么事,得听如此,好笑道:“陛下要选秀,翰林要录事,官署终日忙碌,我哪有闲情去做这些事情。”   萧元宝闻言松了口气,道:“那莫不是他们自行倒霉了?”   祁北南道:“万事有因才有果,好端端的也没那么容易倒霉。”   他与萧元宝说了自己与房牙述证的事情:“想是那房主气不过发力了。”   萧元宝圆了眼睛,他就说事情有些太巧了。   祁北南道:“那兄妹俩做脏事坏人铺子的名声,也别怪人用下作手段报复。且有得他缠的。”   萧元宝道:“咱都瞧的出来这是有人要弄他们,那兄妹俩经商滑头会瞧不出?要是到时候教房主吃上了官司,咱赁铺子会不会受影响?”   “这事情吃不了官司,那兄妹俩即使查出是房主唤人干的,两厢对峙下来,他们也有把柄捏在房主手上,说来也是自己不端在前,就是闹去公堂,也够他们自己吃一壶的。这事情后头只能吃哑巴亏。”   萧元宝听完,笑出声来:“也就你把事情算得这样准。”   他有时候觉着自己还是有一点点小聪明,可在祁北南跟前,始终还是个稚子一般。   祁北南吐了口浊气,将萧元宝揽到自己身前:“谁吃亏都好,总不能教你吃亏,否则我还经营个什麽。”   说罢,祁北南道:“对了,好好收拾份礼出来,过两日林大人成婚,我收了他的帖儿,得去吃喜酒。”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便是与你同榜的新科状元那个林大人?”   祁北南应声:“是,早先不是同你说他教国公爷瞧中,让他做女婿么。本是考官外派安排他去的,就是为着要在京里筹备成婚的事情,这才换我去了。”   “如今筹备了几个月,也当是成亲了。我与他是同榜,又在一个官署任职,素日里关系还不错,当去的。”   萧元宝道:“我看人情簿的时候,咱俩成亲他也来了。”   “是啊。”   萧元宝道:“林大人福气可真不小,听说靖国公只有一个哥儿,自小是千娇百宠的养大,靖国公的心头肉就许给了他。”   祁北南扬起眉:“你还晓得这些?”   萧元宝咧嘴:“是先前汤团在京都的时候,得听了这桩婚事与我说的。”   祁北南道有些感慨:“是啊。不说多少读书人想要这样一个岳丈,就是朝中不少人家都肖想,最后却落到了林大人头上,按理林大人当欢喜才是。”   萧元宝听出些不寻常的味道来,小声问:“难道林大人不高兴啊?”   祁北南笑了笑:“左右是没有外人看来那般欢喜。”   昔年他和林青煜的渊源其实还挺深,虽算不得至交好友,但也是能够把酒言欢说到一处去的人物。   当初皇帝选秀,国公爷不想唯一的哥儿入宫,于是便提早与他选中了才学能力皆上乘的林青煜做女婿。   林青煜这个人,难得的英才。   他从小地方科考进京,自年少下场始,一回落榜复考都不曾,直至高中状元。   此人如他外在一般,清冷疏淡,其实还很清高。   大抵是有才之人,总有些执拗毛病。   他并不屑于有一个了不得的岳丈的提拔,比之如此走捷径,他更想凭自己前途无量。   但公爷相中,却也由不得他拒绝,如此这般,心中的逆反心理更深了些。   成婚后,他倒是不曾薄待郡君,但夫妻情分却很浅淡,比之相敬如宾还要像疏淡。   外人看来,却说是一对典范夫妻。   彼时他是靖国公提拔的人,与他接触不少,是少有知道内情的。   那年小宝离世,他颓丧了许久,皇帝将他下放磨砺,林青煜也自请去了冷僻之地任职。   他们一个在西,一个在北,倒是偶有通信谈说地方治理。   后头两人在地方上都做得不错,又被提调回了京城。   萧元宝道:“林大人和郡君此前没有交集,乍然教两人成亲,没有感情不大欢喜也情理之中。说不准他们先婚后爱了呢。”   祁北南眉心微动:“你在哪里去学的这些奇异的说法?”   “戏文上啊。就是说两个没有感情的人先成了婚,再相处磨合中相爱了的故事,简说便是此般。”   萧元宝道:“我觉着还写得多好。”   “那我们这叫什麽?”   萧元宝道:“这你也不知,自然是青梅竹马咯。” 第108章   过了两日, 萧元宝跟祁北南一同去了林府吃喜酒。   原本是以为十里红妆好不热闹,不想办的却并不张扬。   林青煜请的人不多,和先前萧元宝和祁北南成婚的时候宾客相差无几。   客多还是在公爷府上。   只见是林青煜一身喜服高头大马将郡君从公府迎来, 他相貌本就好, 今日做新郎官儿更是惹人注目。   一路上看热闹的人很多,快是赶上新科进士游街了。   不过比之状元游街时的意气风发,今日大喜,却不如那时的少年意气了。   萧元宝站在宾客之中, 偏过脑袋瞧了一眼从大轿上下来的人。   身姿端挺,衬身华美的喜服教人看得痴。   只郡君盖着红盖头,并不见姿容。   但从端庄的行资和天鹅一般雅直的脖颈足可见, 是个很尊贵的人物。   跨火盆, 拜堂, 一系井然。   两个新人一手拉着红绸两端, 像一对璧人。   可那红绸虽将两人连接在一处, 分明是不短不近的距离, 却无端教人隔得很远。   萧元宝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他偏头与祁北南小声说道:“我们拜堂的时候, 你有没有偷偷瞧我?”   祁北南闻声,看了萧元宝一眼, 道:“那是自然。”   拜堂那日,在堂中行礼, 他不知看了萧元宝好些回。   忍不得心中高兴,又不能与之说话, 自也就只有暗暗的瞧人了。   萧元宝心中想, 如此就是了。   一对新人都谨遵着礼数,一板一眼的敬高堂, 拜父母,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   外人瞧来,再是端庄和礼不过,可许有真正在相爱之中的人才能感受到,新人之间很淡。   行完礼,入洞房。   大抵是郡君身份贵重,并无人嚷着要去闹洞房,如此更是有些冷清了。   萧元宝观完礼,没再瞎想什麽,外头又恢复了热闹。   他前去与官眷一同吃了茶水,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不多时就吃席面儿了。   旁的不说,席面儿倒是好吃,也是请的四司六局来招待的,只不知是哪个灶人掌的勺。   三足盘里盛的焖虾和长叶盘里的酒烧鱼很合他的口味,他吃了好几筷子,再想吃也不好意思再动箸儿了。   散席回去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   晚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月儿挂在柿子树上,黄橙橙的柿子也渡了一层银光。   祁北南将脑袋偏探在车窗外头的人给捞了回来,他放下帘子,阻绝了外头徐徐的秋风。   “当心着凉,秋季里头最是容易风寒。”   萧元宝却道:“我前些日子在吃换季食疗暖身的汤,换季受凉风也不风寒。”   祁北南笑了一声,问道:“今日喜宴可热闹?”   “热闹还是热闹的。”   萧元宝道:“虽已经成亲了,但我还是头回这般完完整整的瞧一场成婚。”   “先前成亲的时候,把那盖头一盖,晕晕乎乎的,南北都分不清。”   祁北南道:“南北分不清不要紧,分得清北南就成。”   萧元宝睨了祁北南一眼:“正经与你说,却又打趣我。”   祁北南只觉好笑。   两人回去,时辰已然不早,晚秋天冷,收拾一番便早早进了被窝里头。   许是受了喜宴所染,兴致都还不错,月儿偏西了也还没睡。   事罢,萧元宝双颊潮红,额头上也汗津津的。   他趴在祁北南的胸口上,脑子有些空,半晌后才回乎过些神来。   祁北南理了理怀里人他有些发乱的头发,见着他眸子在动,哑声问道:“在想什麽?还不想睡?”   萧元宝默了默,道:“你说今天的新人都成亲了,好似是生人一般,那他们今夜会不会……”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脸一下:“还有心思去想旁人的事。”   “不然上职的时候我去替你问问。”   萧元宝见此,连忙抬手捂住了祁北南的嘴:“别!多冒犯的事。”   “我只是有些没法子设想。”   倘若是他跟祁北南也是这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尊长将婚事说定了,也没怎见过他这个人就拜堂成婚,那成婚夜多拘束拘谨啊,还能圆房么。   祁北南咬了萧元宝的手指一下,想他还是太纯良。   “有甚么不能,你想那些在外头寻花问柳的男子,与妓人可先就熟识,不一样也行事。”   萧元宝眸子一动,还真是这般。   他无端有些恼怒起来,狠狠掐了祁北南的胸口一下,转头去睡了。   祁北南吃痛,冤枉道:“我又没有这般,你生甚么气。”   过了些日子,铺子教工匠修整过半。   萧元宝盯着铺子这头的进程,以及招揽账房、灶人、跑堂这些事情;白巧桂则跑药铺,与之谈拿草药的价格。   若是富贵之家,这些事情其实都有底下专门的人去办,主人家只端坐府上管人,做最终定夺即可。   只他们这样的人家,才兴起,根基不够,一应办事的人手也短缺,哪里有那样的福气来享。   凡事也都还是亲力,一点点经营起来。   此间接触得些给自己做事的人,忠心恳切,长久与自己办事,天长日久的,才收用来做自己的人。   回过头来瞧,如今家里头也有些人手使了,也便是靠这许多年经营积攒来的。   到时候店开起来,他一个官眷,不好似那些商妇寻常人家一般时时都守在店铺里,还得是要得力的人来看管。   届时他只需在后头查点账目,研制菜式就好了。   不过因食疗方子是自行研制,在用灶人上便格外仔细些。   选定了人,需得是签长契,再来是密契,往后离了他们店铺,也不得用食疗方子盈利。   思定,便往外放了消息揽人。   京都人口多,谋差事儿的人也也多,没出三五日的时间,就陆续的来了十几个人。   有应招账房的,擅厨做灶人的,还有好些跑堂,厨房的杂使。   账房和灶人是要紧的人物,其余的倒是都还好寻,毕竟做的活儿不是那般的考验人。   祁北南与他做了两本账,用来与那些应招的账房来算,验其算账的能力。   灶人的话,萧元宝选用了两三张食疗的方子,教人按照方子做出来,瞧谁的味道好,自也就留谁了。   其实能力都还是好查验的,要紧的还是人品,不过这东西也不是三言两句能够全然查验出来的,还得时日长了才知晓。   萧元宝选定了三个灶人出来,一名男子,一名夫郎,一名妇人。   账房先生要的是个老童生,他算账不如旁人快,但是萧元宝觉着他算账很妥帖稳当,比寻常账房都仔细,于是便要了下来。   至于跑堂,先定了六个嘴巴伶俐,性子活络的;   后厨杂使也定了六个,其中两个端菜,四个帮着烧火切菜洗菜这些杂事。   大食楼办起来所耗费精力比小本经营的铺子可多太多了。   晃眼就筹备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去。   冬月初,祁北南从官署里出来。   就见着灰蒙蒙了一日的天儿,终于是在起了几阵冷风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京城的雪总是来的早。   “冷得厉害,去安华楼吃碗羊汤。”   祁北南偏头,见着姜汤源打了把伞出来。   没等他张口说去与不去,又听他道:“我请。”   祁北南一笑:“姜大人今日如此大方,岂有不去的道理。”   出了宫门,两人一同前去了安华楼。   祁北南与秦缰吩咐了一声,教他带话家去。   两人去了二楼的雅间上,安华楼这般酒楼,就连大堂里头都早早的用上了炭。   雅间里头更是暖和,又熏了雅淡的香气,竟是比官署里不知舒坦多少。   姜汤源与祁北南倒了杯茶,两人有些日子没有一道出来吃过茶了。   自姜汤源回金陵去成了婚,就没能得空会上。   他回金陵不足月就返还了京都来,姜汤团虽是回了金陵,但此次他新过门的娘子随他来了京城。   回京的第十日上,请了京都的友人去家中吃了一场宴,祁北南和萧元宝都一同去的。   如今新婚燕尔,姜汤源的娘子又是个十分温柔贤淑的女子,他下职后自就回去陪娘子了,不比以前没成婚的时候,在外头晃荡吃茶的日子多。   祁北南觉得这是好事情。   “今儿寻我何事?”   祁北南如此问道。   姜汤源笑:“这话说的,好似是我往前没事便不会寻你出来吃茶一般。”   “谁教今时不同往日。”   祁北南端起茶吃了一口,挑眉打趣了姜汤源一句。   姜汤源面上的笑容更盛了些。   他道:“倒是不瞒你,确实有一桩家事要说与你听听。”   “家事?”   姜汤源道:“你非外人,家事也说得。”   祁北南眸间有些笑。   “我这婚事落定,家里头总是为阿团的事忧心着。上一桩婚事未成,且又还横生了些事端出来,家里头便更上了些心。”   “前些日子我爹来了信,说是选中了两个人,教我参谋一二。”   姜汤源见祁北南安静的听着,继续说道:“一个是我爹看中的在考读书人,是个耕户人家,倒是清流。我见过他的文章,写得确实不差,将来若顺遂,当能有些前程。”   祁北南应声:“听来倒是不错。”   姜汤源道:“那你可知另外一个人是谁?”   祁北南眉心微动:"你这般问我,看来是我相识之人了。"   姜汤源笑了一声,没直接答复,转吃了口茶。   随后才悠悠道:“另一人选是赵兄。”   祁北南其实听他说前头的话时,心头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但听其如此说出,还是忍不得挑了下眉:“光宗?”   “可不就是。”   姜汤源道:“大婚那日,他携礼前来相贺,我才得知他选官去了金陵底下的丰县任县丞。合该是我提前贺他一贺的,却是不得消息。”   祁北南抿着嘴,但难掩笑意:“你且与我说说,老姜大人是如何相中了他的。”   姜汤源道:“经乔家那事,我爹便想与阿团寻个一般的人家,想着往后日子能好过些。恰逢那日赵兄来吃酒,我爹见了人,瞧着是年轻俊秀的青年人,便就打听了一下。”   赵光宗人才不差,说不得多英俊,却也是生得端正的人物。   他谈吐温和,又有才学,如今年轻就任了官,有待嫁女儿哥儿的人家,忍不得都会留些心。   一问询,更巧的是竟也还没成婚。   “我爹说不错,先前我与你和他又结伴进京,倒觉他性子好,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姜汤源道:“不单如此,阿团待他教我觉着与旁人似是有些不同。”   他发现这一点时,其实暗中还留意警惕了一二,怕赵光宗前去金陵做官,生着那般不正的心思,暗地里勾缠蛊惑阿团。   可探查了一番,两人私底下却并没有不正的往来,他才安了心。   “我爹诧异,赵兄人才人品瞧着都不错,怎蹉跎到了二十有三还不曾成婚,怕是其中有甚么隐情。”   姜汤源道:“思来,也没有人比你更知晓他的了。你是公正之人,必不会偏颇。”   祁北南道:“你可真是会为难人的,我若是闭眼说光宗的好话,你定不依,我夫郎也不依;若说他不好,确实也挑不出大的错处来。”   “两头都是熟识,我索性是将知晓的说与你听。他这人,读书是刻苦勤谨没得说的,许也是把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对姻缘之事一直不曾开窍。我与他相识如此多年,从不见他对哪个姑娘哥儿的多一分心思。”   祁北南刻意道:“那般风流事绝计是一桩都没有的,且在老家那头,也没有甚么相好,青梅竹马的情谊。”   “不过中举那年倒教县里的学政瞧中,有意是要将他选做女婿,两家人走动过一阵子,只他最终是没过学政的考验,婚事也就不来了了之。后头会试,落选,回乡考官……也就如此。”   姜汤源听得祁北南与他说的详尽,倒是与庄子那头所说的不差。   而与学政有走动这样的事情,庄子上都不晓得,算是私事了。   祁北南道:“我与你交好,与光宗情宜也深,为此不偏帮着哪方。中正而言,光宗人品和性子没得说,若与他过日子,当是祥和安宁;但他举子考官,将来前程势必坎坷,不如进士为官要好走。”   “我知晓这些,家里要当真十分看重前程,那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乔家结亲了,不会往下寻人家。”   姜汤源道:“要紧的还是要对阿团好,为人品性好才能长久的经营好日子。”   “是矣。”   姜汤源也是烦恼,因时下看来,两厢都还不错。   书生已然中举,他不曾考官,还在等着会试。读书也十分刻苦,对姜家更是言听计从。   祁北南瞧出他的烦忧之处,若是好选,当初也不会选出那样一个货色。   “瞧来,就目前看着,两个人选当是品性和才学都还不错。如此倒是更犯难,不知则选哪个才好了。”   姜汤源道:“什麽都瞒不过你。”   祁北南:“问句冒犯的,可旁敲侧击过两个年轻人的意愿。”   “这是自然,选亲总不能强买强卖,还得是两头有意才成。”   祁北南又道:“那可问过了汤团的意思?”   姜汤源道:“我倒是去了信问他,便如先头说的,他是高看赵兄一些。不过言自己一个闺阁人,不好去考验男子,还是看父兄的考验。”   “他是个听话懂事的。”   祁北南闻言默了默:“为着汤团谋得良婿,我出个馊主意吧。”   姜汤源眉头微挑,附耳去听。   听罢,他忍不得笑:“有些不通情理,但又觉是个不错的主意。待我书信一封回去,想来能见些真章了。”   说罢,他觉得高兴,手一挥唤来小二:“我就晓得没白唤你出来,尽管叫你喜欢的吃。”   回到宅子时,雪已然下得更大了,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祁北南从马车上下去时,还拎了个大食盒,都是从安华楼里带出来的吃食。   “姜大人这般大方,是要升官了不成!”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打包带回来红艳艳油汪汪的大卤鹅,细嫩鲜美的脆笋煨鹌鹑,还有带骨的炙羊肉。   这些大菜在寻常的食肆里已不是贱价,在安华楼就更是不菲了。   祁北南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教灶上把菜热一热,他牵着萧元宝去了屋里。   外头落了雪,萧元宝今日没出门,一直在算账,一双手暖呼呼的,教祁北南牵着很是舒坦。   进了屋,他才与萧元宝说了姜汤源请他吃酒菜的缘由。   萧元宝惊的圆了眼睛:“他俩!”   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脸:“我当真是没想到赵三哥哥那样的木头,竟教阿团瞧上了。”   说来,他又啧了一声,原先他与汤团谈起赵光宗的时候,他确实话还多。   当时他也没多想过,只当旧相识客套,不想竟还别有心意。   他忍不得摇头,自己还是太不细致了。   说罢,他又急问祁北南:“那你究竟是与他出了甚么主意,教再行去考验的。”   萧元宝心中倒是有几分私心的想汤团和赵三哥哥能成婚事,但他也晓得这样的事情不能凭自己的意志去干涉,还得是缘分使然才好。   祁北南徐徐道:“如今两头都做得有模有样的,教人看着满意,其实也都是不痛不痒的面子功夫。还得是教他们实际舍下些什麽,方才能显出诚意和真心来。”   “我便与小姜大人说,同这两人提出一个要求,便是婚后不许纳妾。且口说无凭,需得立下字据画押,他日若有违背,便去官媒处作罢婚事,并由男方揽责。” 第109章   萧元宝得闻祁北南与姜汤源出了这么个主意, 想他实在是坏主意多。   要说是不纳妾,其实也并不是甚么要人半条命的大事情,天下男子也多的是一夫一妻, 并不稀罕。   就好似以前他们村里头, 除却地主大户和那般庄头儿许不止一房妻,寻常百姓人家也都还是夫妻两人。   纳妾的人家,多还是那般家境富裕的门户。   好似是富商,财产众多, 养得起几房的妻妾,也以此来显耀自己的财富。   而门楣高的士族官宦,有偏房妾室不仅寻常, 若谁家的大人未曾有偏房妾室, 反倒是稀罕了。   外头说甚的都能有, 言门户小, 养不起偏房妾室;也言这家官娘子官夫郎善妒跋扈, 容不得人;   倒也有那般说句好听的, 夸人夫妻恩爱情深。   其实真不纳妾也没什麽, 少不得一块肉去, 外头的议论也无关紧要,言官又不可能捏着不纳妾去参人一本。   追根究底, 说着没有三两房妻妾不体面,子嗣不昌茂这样话的, 要么是那些爱管闲的亲戚;要么就是男子好色风流,却又还要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萧元宝道:“你可别教赵三哥哥晓得你出了这样的主意。”   祁北南笑道:“我可不怕他晓得, 姜家不说门楣多高, 可毕竟也几代人做官,是上百年经营的官户, 门楣可比昔前的杨家还要高。”   “实心眼的说,光宗若与姜家结亲,是高娶。不舍弃些什麽,当真是天下掉馅饼儿,偏偏砸你怀里头不成。”   “再者也没有按着头教他答应,他若不肯,不应便是了。姜家是忠厚之家,不会因此为难。”   祁北南道:“做人可不能既要又要。再者,我以身作则,光宗也没话来说我。”   萧元宝听此,眸子微动,嘴角扬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祁北南点头:“我说的。”   “此前不早已经同你许了诺了,不会做毁。”   冬里,萧元宝忙着铺子的事情。   人招揽齐全了,还需在铺子开业前,将招揽的灶人和跑堂做训练。   灶人自需得先熟识一番铺子里的菜式,一样样做来尝吃;   味道是其一,还有一则是需得严格按照方子上的调料来,否则怕是入了相克的食材进去,届时食疗不成,反倒是害人得病,那便得不偿失了。   跑堂的也得要晓得甚么菜式对甚么症,好与客人做介绍。   分门别类,一种种熟识记背下来,也得需要时间。   教这些招揽来的人练习罢了,萧元宝跟桂姐儿才一同前去考核。   “若我说是气虚,想提补气血,合当是吃些甚么好?”   “夫郎若是气虚气弱,要想提补气血,可点要一盅党参桂圆气血汤,是以滋补的老乌鸡炖的汤,最是补气血。”   萧元宝摇摇头:“我不爱吃这乌鸡。”   “夫郎不爱乌鸡也不要紧,咱铺里养气血的食补菜食最是繁多,除却党参桂圆气血汤,还置得有鸽子汤,鸡蛋红枣红糖汤……”   那伙计说着卡住接不下去,记不得还有些甚么菜式了,眼睛一转,递了食谱上来:“夫郎不信瞧瞧,这食谱上样数可多,您只管捡选着报。”   萧元宝见此,笑了一笑:“虽是记得不详尽,倒是胜在头脑活络。”   “过了,下一个。”   查验了一番,这些个伙计脑子都灵活,倒应对自如。   这跑堂确实也不需要将东西死记硬背,活泛应对才是最好的。   萧元宝与桂姐儿都还挺满意。   “夫郎,娘子,客人这般点菜,倒是难不倒咱,谁家食肆酒楼也如此。只咱店里头做得是食疗,若客人进门来,也不知自个儿要吃用甚,只说自己头昏,脑热,腰酸,要咱荐菜与他吃如何是好。”   一个小伙计道:“咱到底只是个跑堂做活儿的,不晓得医理,如何敢断症荐菜。没对症尚且还是小事,若是教人吃坏了身子怎了得。”   萧元宝和白巧桂闻此,颇觉有理。   她们此前还不曾想到这一茬上,到底是这些做过跑堂的伙计有经验。   萧元宝赏了那小伙计半吊钱,与他们说道,这事待着商议后再行告之他们的应对法子。   “这是一桩要紧事,虽我觉着会前来食补的,当晓得自个儿身子哪里不适,但不乏会有这样不确晓自己身子究竟是因何不适的客。”   回去时,白巧桂与萧元宝道:“能断症的终归还得是专门的人才好。”   萧元宝道:“如此这般,那就只能是医师。”   白巧桂点头:“不是医师不懂医理,即便是通晓,不是大夫旁人也不会信服。”   萧元宝默了默:“原我们还想着初一十五才坐堂,如今瞧来,还得要有大夫时时在店里才成。”   “你一月间去几回还成,总是不好日日都在那处的,得外头寻人才行。只大夫都在医馆,怕是难寻着愿意在食肆中的。”   白巧桂道:“人我来寻便是,我学医,总是比你好寻人些。”   萧元宝应声:“也好。”   铺子这头的事情还未曾处理完全,倒是先来了姜汤团选婿的消息。   萧元宝一直在静等着后续的消息,却又不好去信催问,这朝可算是等来了些回复。   且家里头还不是从姜汤源那处知晓的结果,而是先收到了赵光宗的一封来信。   赵光宗的信足足写了三页纸,字迹一改往时的工整,颇有些颤扭,足可见得信是在情绪激动时所书。   阿南,见信如唔。   今有喜事一桩,无人同享心中喜悦,书信一封告知同乐。   姜兄,姜汤源之父,老姜大人欲将爱子许配,吾喜不自胜……   信洋洋洒洒写得长,信里赵光宗说自己何种高攀幸运一系也就罢了,只是寻常人喜得这般婚事的正常反应。   最为难得的是赵光宗说他早便心许姜汤团了。   当初会试进京,他在赶考路上见到了姜汤团。   那年春,李花盛雪,姜汤团在阁楼上观月,受风吹到身上的那块手巾,切实吹到了他的心里。   无波古井,忽起涟漪,久不得平静。   那份悸动,于昔年从不曾有过,来得迟,但却来得那样美好。   以至于教只为学业辗转难眠过的他,也饱尝了一回因为一个人而夜不能寐。   一颗心交付出去再是容易不过,可要教两心相许,却也是世间的难事。   一路上得知姜家家境以后,赵光宗从倾心的欢喜,落入了羞愧之中。   他自知姜家与赵家天上地下,两人不堪匹配。心思也便不敢与人表露出丝毫,只怕是徒增人的烦恼。   会试落榜后,他更觉两人此生再是无缘。   后举子考官,其实他又起了些私心,后头顺利进入金陵。   再次在姜家的席上见着姜汤团时,他已然是欢喜不已。   更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宴后,姜大人几回招见,于他的家世上有所打听。   他心头隐隐觉察出了姜大人的意思,得知此,他欢喜的整宿睡不着。   这是他此前全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于姜家更是客气,于公务更是勤谨。   但在此间,他也得知了姜大人看中的不知他一个人,还有一位姜家的门生。   打听得来,是为才学不错的读书人,他心中只怕好不易重新得来的缘分再次失去。   倒是不想,姜大人这时私底问了他,若是将汤团许配,将来不准许再行纳妾,不可私养外室,如此这般,可还愿意这桩婚事。   若能娶得姜汤团,他如何还会想要什麽妾室。   赵光宗当即便立誓,又签字据,甚是坦荡。   姜大人便选定了他做婿,此番来信,已然不是还在受考察的阶段,而是已经通晓了双亲,定了婚约。   祁北南和萧元宝得知了此番结果,都很为赵光宗欢喜。   独身了这么些年,可算是有了着落,且还是自己心许,又还心许他的人物,如何不是天大的喜事。   其实祁北南在收到赵光宗的信时,心头便大抵猜到了是个甚么结果,但切实的看见老姜大人选了他做婿,心头才算是全然落定。   萧元宝将信放在桌上,高兴的仰靠着椅背。   “如此这般,往后与阿团可好走动了,将来告老还乡,还能一同回岭县。”   祁北南好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便想着告老还乡这样的事了。且还有着几十年的光景过呢。”   萧元宝道:“不管那些,左右我时下是想着年老以后的日子,都别有盼头。”   祁北南道:“倒是说的不错,姜大人是江州人士,紧临磷州,倒是也都不算远。”   萧元宝开心的晃荡了会儿一双腿,他忽的又想起什麽来:“赵三哥哥只说姜大人挑中了他,却也没说那另一位读书人是如何落选的。”   他凝起眉头:“莫不是那书生连个许诺都不敢,当真是不肯只守一门正室,舍不下三妻四妾的日子?”   祁北南轻嗤笑了一声:“这便不知了,许是那书生另与人许下了终身,为此便答应不得老姜大人这样的要求罢。”   萧元宝疑惑:“既与旁人许了终身,那还求取阿团做甚,与他的相好结成夫妻不就皆大欢喜了。姜大人又不是压着他要与自己心爱的人分开,一定要他做婿。”   祁北南点了萧元宝的额头一下:“你说是为着甚,除了想借姜家的势青云直上,还能是为着什麽。”   萧元宝闻言眉头更紧了些:“这些也不过是咱们的揣测而已,内情还未可知。”   祁北南只笑,没再辩驳。   萧元宝得知内情时,倒也没隔太久,许是姜家那头与小姜大人去了信。   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去姜家吃饭的时候,得姜汤源所说的。   原事情是这般。   那日姜汤源从祁北南这处得了方儿后,立即修书一封回了姜家。   姜大人也觉这法子不错,于是便分别考验了两个人。   其实先行考验的还是那读书人。   姜大人是这般问的,他言若是将汤团下嫁,婚后打算纳妾几房。   书生巧言,内宅之事一应由夫郎做主,纳妾这般庶务也由夫郎和父母尊长安排。   答来倒是没甚错处,但却并不教姜大人多满意。   姜大人又言,倘使要娶汤团,不准纳妾又当如何。   那书生没立即答,转说他心中自是愿意,只不晓得父母是甚么心意,待回去问询了双亲,若无意义,他定答应。   表了一番他对姜家的忠心,又显他做事并非一头热,是个孝顺的好儿郎。   姜大人便由他回去与父母谈,另一头便又问了赵光宗。   两厢问询后,事情也未曾立即定下。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有个年轻女子哭哭啼啼的寻上了门来。   言她与书生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人早就说定了终身。   姜家财大势大,便是要抢走她的夫婿,也留个活路与他们这对苦命鸳鸯,教她给书生做个妾也是好的。   在大门口上哭闹得怪是难看,教人觉着她受了姜家天大的委屈一般,好不可怜。   姜家人气得不行,不管内情究竟如何,这女子来一闹,如何还会与那书生继续结亲。   下嫁本就是图个安稳顺心,这还没成婚就闹这些事情,若真成了婚那还得了。   姜汤源道:“后头我爹派人特意去探查了一番,这青梅竹马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儿时书生一家还在金陵底下的远县村子上经营,后头书生中了秀才,得了恩赏,这才来了金陵。”   “那女子是书生的远亲,儿时在一个村子上,常有一处玩耍,两人早就有了情谊。书生与之许诺将来光耀后必然娶她。”   书生到了京城,中举时在宴上结识了老姜大人。   老姜大人觉着他文章写得不错,读书用功有自己的见解,于是也有意的提拔他。   来往间,也未曾有觉得不妥之处,这才生出想要他做婿的心思。   许书生也没想到会落这样的好事在头上,他虽已经受姜家的提拔,可这样的关系终究不见稳固,若是做了姜家的婿,那便另当别论了。   于是虽已经和远亲的表妹定了终身,也还是舍不下这头的富贵。   不知那远亲如何晓得了书生左右逢源的事情,这番姜家还不许纳妾,只怕是更觉无望,于是便上来闹了一通。   姜家也只晓得了这些,不晓得的是,那书生得知了要娶得姜汤团的代价是不许纳妾,回家与父母商量了一通后,觉着还是前程要紧。   毕竟像姜家那般的岳家实属难寻,本已是想舍了那头。   只那头也是厉害人物,得知书生一家如此忘恩负义,心中好不怨恨。   知了书生决心攀高枝而舍旧情,他们家的婚事是万万不成了,于是来了个鱼死网破,上姜家门前去闹了一场,只教书生也甭想好,把他的前程也毁了个干净。   但即便是不知后头这些事情,光是知道这书生的用心,也教萧元宝唏嘘不已。   来了京城以后,他愈发的知晓为官没有门路的为难之处,却还是头次见着为了高枝,能做至此。   还真是教阿南给说中了去,这书生当真另与人定了终身。   姜汤源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受那主意,还真验不出人的高低来。面上瞧着品行都好,真遇事,也就晓得谁是真,谁是假了。”   倘若是赵光宗不曾走进来,凭借他爹对那门生的欢喜,指不准就将阿团许配给了他。   按照他的性子,少不得婚后日子定下后,又将那青梅竹马的表妹给接进府里头。   纳妾算不得甚么大事,只要良善肯好好过日子,也是能在同一屋檐下和睦的。   只经那事,足可见得也是个十分有手段的人物,且那两人还早就有十几年的情谊在身上。   如此的人,阿团如何应付得过。   想起这些,他夜里都不得安枕。   便是因这般,他才更为感激祁北南。   “说不得感激的话,都是熟识友交,有难处,怎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祁北南提杯与姜汤源碰了一下,笑道:“往后汤圆与光宗成了婚,光宗若待汤团不好,我也一样教训他。”   姜汤源笑:“有你这句话,我再是安心不过了。”   从姜家出去,萧元宝心头感慨万千。   冬日的寒风凌冽,吹得人脸生疼,他伸手去握住了祁北南的手。   祁北南手上温软一阵,眉心微动,不由得瞧了一眼萧元宝:“怎的今儿如此好。”   说罢,他转握紧了萧元宝的手。   萧元宝吐了口浊气:“我只是忽然间觉自己很幸运。”   祁北南问道:“怎这般想?”   “世间感情纷繁复杂,兜兜绕绕坎坷磨难,即便是经历了这许多,也未必都能有个好结果。”   萧元宝看向祁北南,道:“与之比对起来,我觉着我一路过来太顺了。”   祁北南闻言,看着萧元宝那双明亮的眸子,虽多了年长的沉甸而幽深了些,却也依然清澈明媚。   他不由得将人揽进了怀里,柔声道:“小宝,你应当顺的。”   前世太苦了,所有的不幸都已经尝尽。   如今,合当是顺遂安康,享平和坦顺的日子了。   萧元宝在祁北南宽大的斗篷里蹭了蹭:“你也太偏袒我了。” 第110章   年底, 趁着临近年关的热闹,萧元宝和白巧桂紧赶慢赶的总算是把铺子的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两人商量着,决定就趁着年下将铺子开业。   腊月二十四一日, 接连的雪日中难得的半日晴。   敲锣打鼓声中, 铺子揭了红绸,招牌上落名长春居。   一早上,门口就有杂技表演引客。   原先是想着多放几串鞭炮,锣鼓队敲敲打打一番即可。   但年底下哪里的花样都多, 轻易吸引不来客。   萧元宝便请了舞狮队伍和杂技。   “你慢着些,等我一步。”   萧元宝和白巧桂赶过来时,招牌已经亮相了。   门口的积雪上撒着一层鞭炮炸开的红纸, 好似是洒落的红艳艳的花瓣一般。   两人没做老板的模样在外主事招呼, 而是请得有个掌柜, 姓于。   他们是官眷, 背后经营生意倒也没甚么。   若是在商铺里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 自个儿打小求生活来的不会觉得屈尊降贵, 可却抵不得旁人议论, 说些不好听的话出来。   且还夫妻一体, 他们的名声不好,还能累及家里做官的。   为保周全, 索性请了个掌柜,他们在后头做甩手掌柜。   钻去了二楼的雅间上, 两人在窗子边观看着外头的热闹。   只见那顶着黄皮大眼皮的技人在架得老高的长凳儿上蹿上跳下,直瞧得人胆战心惊。   周遭很快就围来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一场舞狮毕, 立响起了一阵喝彩。   这头舞狮结束,杂技人又开始做表演, 喷火,耍抢……   外头的人越积越多。   看着凑热闹的人是愈发的多了,于掌柜清嗓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小店今日开业。承蒙诸位捧场,长春居开门前三日,一律菜品买一赠一,还请诸位赏光!”   “瞧这外头挂着的告示牌上说,滋补,养身,食疗,掌柜这长春居究竟是做甚吃食?招牌菜又是何?”   于掌柜笑道:“这位官人可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人食五谷杂粮,沐晴阳雨雪,总也有个三灾六痛;身子若不保养好,如何长久经营日子。我们长春居专做养身的菜食,与人保养身子。”   “是脾虚体弱,咳嗽肺不爽利,又或是肝火旺大,胃疼不适……我们长春居都有相应的菜食以疗。若是不知身子究竟是何处虚弱,店里还有专门坐堂的大夫,只消在店里用餐,即可免费诊脉呐~”   诸人听罢,议论纷纷。   “倒是稀罕的很,像是医馆又做吃食。”   “怕就怕是弄得不阴不阳的,光图个噱头。”   “左右买一赠一,倒是能进去尝吃一回看看究竟是个甚么名堂。”   “再是买一赠三我也不去,我又没病痛,去吃劳什子的食疗菜,是有钱烧手了,还是那外头的炙羊肉滋味不美?”   白巧桂是头一回开店做生意,不如萧元宝已经做了好些生意了,没那般坐得住。   见着掌柜的已经介绍了店里是何种经营,围在外头的人叽里咕噜的说谈议论着,远在这头也听不清说的是好还是坏,心里头没个底。   长春居至开业这日,从菜食方子,与药铺谈拿药材价钱,选铺子,选人教人;   两人费却了半年的光景,不说投入了这许多的精力去,投进去的银子也是海量的。   若是铺子开来生意不景气,那可真是白费了太多的心力。   所幸是须臾,还是有人大着步子往食楼里头来。   有了一就有二,陆续的进人。   白巧桂这才吐了口气。   “我就怕是开业这日都没人,若是如此,待着往后没有这些引客的实惠了,岂不是更没客。”   萧元宝也是头次做这样的大生意,心头不如先前在老家卖菜和做酱菜生意时那样拿得稳。   “来了客就好了,咱趁着有客下去瞧瞧他们招呼的可好。”   “嗳。”   白巧桂应了一声,两人相携着一道下了楼。   大堂里头已经落座四五桌子人了。   “这店里头倒是装整的干净宽敞,炭火也烧得暖和。”   搓着手说话的两个妇人左右打量着铺儿。   “二位娘子,咱这食楼里头雅间里炭更暖和咧,可要上去坐?”   伙计嗅着声儿就来了,连麻利的与两人倒茶水吃。   茶水热乎,妇人捧起吃了一口:“呀,是姜茶。”   “是咧,天气冷,咱铺子里用的是应季的姜茶。娘子要是吃不惯,也能换一壶寻常的茶汤来。”   “吃着热乎,姜茶好咧。”   那妇人道:“只你们雅间里头可另外使银子?”   “如今是才开业,这三日里头不另收钱,只要有空的,又没教人预定下,都能去坐咧。”   两个妇人见此对视了一眼:“那咱上楼瞧瞧去。”   白巧桂瞧出两人是想占小便宜,问萧元宝:“作何这三日雅间都不另收钱,一屋子一个炭盆子,燃得可都是好炭。”   “不教人先去瞧看一番,在里头吃一回食,如何教人体会到里头的好处。”   萧元宝道:“谁人都晓得雅间里头清净舒适,可究竟如何舒适,也只去了才晓得。没去切身体会一番,也独就记着要另收银子。”   白巧桂了然。   有人上楼雅间去,也有那般不多讲究的男子血气旺,不怕冷的就在大堂中吃。   那瞧菜谱的男子眼睛往羊鞭汤上多瞄了两眼,小伙计嘴儿快:“官人,咱们长春居的羊鞭汤最是一绝,入得有枸杞子,补阳最是了得。”   桌子上轰然一笑:“点你当吃些壮阳菜,瞧着面儿虚嘴皮白的。”   男子面上一臊,将伙计骂了一通:“甚么羊鞭汤,我从不吃那物。”   “去去去,谁要吃你这菜。甚么食疗,没病没症的,我来食疗个甚。”   说罢,嘴里骂骂咧咧的就去了。   白巧桂摇摇头,又气又好笑:“这愣头伙计,哪个男子受得他这般介绍羊鞭汤的。”   萧元宝道:“铺子一开,也就晓得了不足之处。得去与掌柜说上一声,教他们点这些菜的时候别那般张扬,否则悉心研做的那一页补阳菜,教他们那般介绍,谁还好意思点吃。”   罢了,萧元宝把那伙计唤到身前来,宽慰了两句。   两人在角落上瞧着一波波进来的客,外头的表演不绝,进来的人也便没断。   萧元宝两只眼睛仔细的瞧着进出的人,似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外头的空地上,只鲜少停了一两辆马车。   在铺子里守了小半日,两人才离去。   出了长春楼,人也没急着走,而是去了外头的马车上。   萧元宝谴了文哥儿与红棠去问那般从铺子里出来的食客,状似是想进门去吃菜,故打听一番去吃了的人味道如何。   “倒是不差,吃着多是温润滋补。我来的时候一双脚冰冷,吃了一锅子猪蹄子汤,浑身的暖和了,脚底下也发燥。那汤里也不晓得入的是些甚么食材,总之能见着些药材。”   红棠问道:“放了药材可不就是一锅子药汤了,那不就是吃药一般。”   “倒是没有,口味很好,不觉着像在吃药。”   食客说的中肯:“店里头还有坐堂的大夫,与人把脉看诊咧。是女医,还有一个夫郎,怪是好,只我也没好意思前去看脉。”   红棠道:“那听起来还不差。”   “只一点不好。”   红棠闻言,连忙问:“怎的?”   “价格也忒贵了些。那样一个莲花盆子的猪蹄养颜汤,竟就要六十六个铜子,虽说滋味好,也入了药材,可别家食肆里头的猪蹄汤才五十几个钱。”   “这朝开业买一赠一,赠的也只半盆子的量,这倒是没甚么,外头的食肆也都是这般。只如今开业前三日姑且是买一赠一,吃着还算合适,若是待着开业的实惠过了,那价格可就贵了。”   红棠听此,道:“同样的食材,不同的铺子不同的做法,价格也不同。若是在安华楼里,这一盆子蹄汤不得上百文钱去。”   食客笑道:“是这么个理,我也只是牢骚一句。”   红棠谢了食客,转回去将话说与萧元宝还有白巧桂听。   两人听罢,都默了下来。   其实价格定出来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有些高了。   同样的食材,一道菜做出来价格比同等的食肆都要贵上那么十来个钱。   却也不是他们图暴利,实在是用的药材和食材都是好的,几厢下来得要定这个数,才有些赚头,不至于亏本经营。   彼时心中也忧愁,会不会因价格高了没有食客来。   可心中固然生了些忧虑,一时却也没有解决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先前的担忧显现出些苗头来,两人心理都不免有些忐忑。   萧元宝道:“食客多是嫌食肆菜价高的,咱们出门下馆子,也一样爱如此念叨一句。且先经营些日子来看,若有甚么不对之处,再想办法。”   白巧桂点点头:“也只有这般了。”   回去家里时,祁北南都已经下职回来了。   “如何,今日开业可还顺利?”   祁北南家来见着萧元宝还没回来,换下了官袍,正说是要过去看看,倒是不想人便回来了。   “也就是正常流程。”   萧元宝解下斗篷:“请的技人在门口热闹了一番,周遭的人就来吃菜了。”   他没急着与祁北南说今日开业发现的一些问题,这几日还在开业,生意好坏一时还不能全然瞧出。   待着再过两日,祁北南也休沐了,空闲的时间长,若是铺子那头不好,他再与他说便是。   如此,又去了两日。   萧元宝跟白巧桂日日都过去看上一眼,生意还是那般,倒一直在见客。   看了账本,这几日都在实惠,便是店里头看着多热闹,进账的数目也并不乐观。   待着第四日上,开业的实惠结束了,生意是何模样,慢慢的开始显露了出来。   萧元宝和白巧桂是饭点午间的时候去的,到食肆外头时,隐约就瞧出了门口进出不如前头三日了。   待着进了食肆时,店里的生意更是教人觉着伶仃。   大堂里头就两桌子人,问了雅间,只定了一间出去。   “经营生意是长久的事情,需得沉住气。”   萧元宝与白巧桂道:“这才开始,咱不能泄气。”   这几日过去了,很快就是过年。   吃团圆饭,应酬,家里头忙碌,一时间也便没空闲日日去食肆里头看。   待着初四的时候,萧元宝才与祁北南一同过去查看生意。   这一去,听得掌柜言,生意打第四日起就不温不火的。   萧元宝瞧看了账簿,日里进账不到两贯钱。   他眉头紧蹙,如此这般一个月下去,所挣还不够开销的。   这朝可真是有些急了。   回去他便钻进了书房里头,将账通算了一遍。   铺子月赁金便要十八贯钱,赁用的伙计灶人,一杆子人月钱得开支三十余贯钱出去,再采买食材,料子,柴火……月里的开销不得了。   按照这般进账,亏着经营,如何能长久下去。   萧元宝动了些想要调菜价的心思,只提笔将成本一算,又发觉调不动。   他有些上火,心里烦躁的很。   这生意起心做的时候,他还挺有信心,鼓动了桂姐儿来与他一道做。   可开了业才发觉与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   虽说做生意,亏钱那是寻常事,并未一本万利的美事。   只他自己亏钱还好,若连累着桂姐儿亏钱,心里难免愧疚。   桂姐儿夫妇俩手头上的银钱本就不多宽裕,为着这生意,咬牙拿了家底儿出来。   要是家底子亏了,桂姐儿如何还做医馆。   祁北南端着一盏羮进书房时,就瞧着俯在桌案前的人低着个脑袋,两只手烦恼的揉着头发。   “头发可是得罪了你,这般将蹂躏。”   萧元宝闻声抬头,可怜的看着祁北南:“铺子里的生意,今日你也瞧见了,可怎么是好。”   祁北南过去挨着人坐下:“午间饭也没吃两口,来把这八宝羹给吃完,我再与你说谈。”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墨眉明眸,一张俊脸。   他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依言将一碗八宝羮给吃了。   祁北南见他乖乖将东西吃了个干净,这才张口:“我见你开长春居,很是条理谨慎,可谓是用了不少心思。”   “然今生意却并不乐观,出乎意外。”   萧元宝道:“与食客打听了,说味道是好的,吃着也可见些疗效,可嫌价高了。”   祁北南道:“那你做食疗的时候,可想过,长春居主要是想招揽什麽样的客?”   “什麽意思?”   “安华楼富贵奢华,所想招待的,不说全数是能够一掷千金的人物,但至少也是富贵之人。天下生意,是不能够将男女老少富贵贫寒的人群全数都给照料妥当的,针对其中一些,已足够经营。”   萧元宝眉头紧锁,忽的明悟了些过来。   亏得是他早先与桂姐儿说那个富商求丹的故事,光想着是连富贵至极的人物都想要长生,想那些不愁吃穿的人当也都会舍得花银子保养身体。   其实这时候,便该想到他们长春居已经选定了要做富贵之人的生意。   为此开业那日,他瞧见外头鲜少停着马车,就觉出了些怪。   只当时有那般看热闹图实惠进来尝鲜的客人进了铺子,瞧着怪是红火热闹,也就没有深究那些出门乘马车的人不曾来会怎么样。   结果便是寻常人家手头不够宽裕,还不全然舍得花费银钱来保养身子,吃了两回虽觉得东西好,可也舍不下银子再来。   然则那些舍得花钱,又不惧菜价高低的人,却又没来。   “那他们作何不来?”   萧元宝苦恼,这教他想不明白。   他看别家铺子开业都是这般造势的,那些个绸缎庄,糕点铺,也如此开业,还没他们弄的热闹呢。   那些高门显贵的人家,照样也都进去逛买。   不说人究竟进去买没买东西,可外头停着的马车轿儿是不少的。   祁北南笑道:“食疗店不是寻常食肆,是作何的,为保养身子开的。人也都是觉着身子不痛快了,吃了这苦头才后知后觉身子康健的要紧之处,这时候才会想着保养。少有那般精壮如牛的还想着保养的。”   “为此一说保养,就教人觉着身子弱,有病痛。”   “富贵人家都好脸面,如何好舍下面子公然进来食疗店里头吃保养品的。自家人晓得身子弱些也就罢了,教外人瞧去,又落得人说闲。笑身子弱,有病症,难生养,指不准还影响了嫁娶。”   萧元宝醍醐灌顶。   其实身子差,合该是教人多关切照料的,可这世间真又有几人能怜他人弱的。   尤其这些富贵高门,衣食不愁日子多乏味,巴不得看人闲的。   祁北南道:“就好比是先前开业的时候,你与我说伙计同男子点羊鞭汤一般。那人就是想吃,可碍于旁人笑话,也只有羞恼着甩袖去了的。”   “你想想法子,如何能教这些富贵高门人不张扬的吃到食楼里的菜。若是铺子经营所选中的这群人还是不买账,届时再思考生意是否能继续做。” 第111章   萧元宝受祁北南一席话的启发, 摸到了些门道。   思索了两日,在院子外挂了一张大大的招牌:可受索唤。   京城里头好些铺子都受索唤,提前上店里吩咐一声, 交待好时辰和地址, 到了点食肆便教人将吃食送上门去。   家里有客的时候,没提前备好菜,萧元宝也索唤过几回,倒是便捷。   只索唤得另外加钱, 若是自家里头的下人带了食盒去取,那便罢了;但若是到了时辰那头唤人送来,得看菜的多少, 多给三个五个铜子都是寻常。   先时开店的时候, 想着怕堂食生意忙碌拾掇不过来, 也便没想过做外送。   再来菜式的价格本已是不算低, 若是再受索唤加钱, 只怕是更教人觉着贵了。   也便是祁北南说的, 他起始并没有想明白食疗是要做甚么人的生意。   一味是考虑着价格高了, 怕寻常老百姓不肯来吃, 却不曾想长春楼经营的生意一开始就不像酱菜生意一般,是为寻常老百姓所开设的。   就好似是那布匹料子, 也分上好的绸缎庄子和粗布小店经营。   绸缎庄里的料子价格都高昂,所做的便是富贵之人的生意, 自然了,平头老百姓若是想要挑选两匹好料子, 也能带着银子进去买。   只是绸缎庄并不会将平头老百姓作为主要的顾客照料, 价格不会刻意调低来讨好这群客。   先前萧元宝便本末倒置了。   寻出问题所在,他不仅没再压缩下调价格, 反倒是还将招牌好菜的价格往上调了些。   受索唤后,没出两日,还真便有了些效果。   接连有跑闲来叫菜了,一日里头能够有五六单子索唤生意,这般在算上铺子里的堂食生意,店里的伙计可算是有些事儿做了。   不至教店中的伙计闲散着嘀咕,觉着食肆随时都要关了门去。   且有意思,萧元宝和白巧桂去看账的时候,瞧见索唤的都是那般补阳的滋养汤。   舍不下脸面来铺子里头吃的菜,有了索唤,倒是教人能安心吃了。   只萧元宝发觉,前来索唤的都是街上那般闲人,富贵高门人家的小厮女使却不见有来。   如此说明,食楼里所要讨好的客,不曾舍下面皮来过店里,还不晓得他们铺子所做的经营。   “这索唤的大都是补阳菜品,当是开业的时候那些前来店里的男子看了菜谱后,有心想吃,可又怕人笑话,这才叫街上的闲人来索唤的。”   萧元宝与白巧桂分析道:“说白了,吃咱们食楼里菜的还是那些寻常的老百姓。”   白巧桂道:“得想法子将咱的食楼宣扬到富户高门里头才成。”   萧元宝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只苦不得法子。”   “先前听说有商户为着宣扬自个儿所经营的物,竟雇了人往高门大院儿中扔拓印的纸团进去。倒是教人知晓了京城里头有这样一个铺子,只名声都不好了,反倒是惹了一身臭,教人看见了铺子都绕道走。”   白巧桂道:“正是这般,宣扬得宣扬好的,若是宣扬不得当,得不偿失。”   萧元宝宽慰白巧桂道:“好在是受了索唤生意好看了些,不着急,咱慢慢来。”   “我前些日子与鑫哥儿写了信去,与他求取生意经。他们世代营商,且他如今的绸缎生意又做得好,法子定然多,指不得能与咱一些启发。”   白巧桂一拍脑门:“糊涂,竟是将他忘了去,合该早给他写信去。”   萧元宝笑道:“这沾上了生意,方才晓得营商桩桩件件都十分的考验人。”   “外头总说商户最是刁滑,一身铜臭味。原先不曾经营大桩生意,只以为是商户大抵都品行不好。如今才晓得,说这样的话,是红眼商户精明说的酸话。”   “只有百般能干的人,才能把生意像模像样的经营起来,且还挣上银子。”   白巧桂道:“可不就是。”   正月底上,萧元宝便收到了明观鑫的信。   明观鑫恭贺了他和桂姐儿开了铺子,言说心中多羡慕两人在一处经营日子。   又责备,怎不早些与他说经营了生意,后与他说了如何在富贵之家宣扬生意。   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纸。   萧元宝瞧的仔细,眉头看的舒展。   瞧罢了信,他摇摇头,觉着自己在经营生意上全然便是一只小雏鸟。   到底是世代营商的人家,这经营的法子,五花八门的教他惊叹。   萧元宝没耽搁,立是安排了人出门去打听,又使了银子办事。   二月二,龙抬头。   这日祁北南休沐。   今年开春的早,这月份上京郊外的草皮子都绿了,风里都是泥土花草的新香。   天气暖洋洋的,城里城外的集会一场接着一场。   难得有闲,萧元宝便与祁北南一同到城郊的小龙山去赶庙会踏青。   一路出城去,官道上的车马人流都不少,待着上了山,更是了不得。   城里出来踏青求近的都往这头走,本是算不得大的一个道观,四处都能寻见人了。   萧元宝从道观底下供停车马的广场,与祁北南相携着一道踩着石阶梯爬上去,不见多高的石阶,竟还教他身子上还起了些薄汗。   “太久不到这外头来动弹了,走那么几步就气喘吁吁。”   祁北南笑着取出手帕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确是不似儿时在乡里,终日在山野地间跑时身子健朗。”   萧元宝看着山林里的大树子都抽出了新树芽来,山里头远离里喧嚣的人群,树木繁盛,空气也很清爽。   正值他四处张望之际,瞧见了不远处的亭子下立着个紫缎长裾的夫郎。   此人腰置长珏,身姿端得极正,萧元宝脑子里兀的便想起“珺璟如晔,雯华若锦”这两句来。   他驻足多瞧了两眼,不想对面的人目光竟也落了过来。   萧元宝不知那人是何许人,只见他身侧足有四个伺候的人跟着,远瞧着便很是矜贵,当是个身份贵重之人。   小龙山上见着甚么官眷贵人也不足为奇,不识不怪,他想着微微点头示意一番即可。   祁北南温润的声音却自头顶落下来:“那是郡君,顾言许。”   萧元宝微惊,与祁北南远同人做了个见礼,那头受了礼,回以点头。   罢了,行至别处,萧元宝才道:“可是林大人与之结亲的郡君?”   祁北南点点头。   萧元宝眸子微动,不怪觉着身份贵重。   他只在两人的婚宴上见过一眼,只彼时盖着盖头,也未得一观真容。   今日倒是巧遇得见,果真是一副好姿容。   不过他瞧着人似乎情绪不太高,面色也比寻常人苍白一些,好似身子也并不太好。   祁北南与他低声道:“便是因身体不多好,国公爷才并不想他进宫。若是选秀前他未曾定亲婚嫁,以他的身份姿容,入宫是显而易见之事。”   萧元宝了然。   亭子那头,顾言许道:“方才的是祁家夫夫?”   伺候顾言许的下人道:“正是,今日休沐,想来是一道过来烧香踏青。”   顾言许见过祁北南,是一甲进士游街的时候,瞧过一眼,知他是探花郎。   当初他爹晓得陛下有意选秀,便预备着在新科进士之中与他择选一位夫婿。   彼年一甲的三位进士相貌才学都好,打听得除却探花已然定亲外,旁的两位尚且未曾定亲。   一位状元郎,他如今的夫婿;一位是任珩,都是京中高门人家的子弟,他当然是认得的。   任家那个不着调,父亲更看中林青煜,便选了他与自己成婚。   虽他识得祁北南,也知他定了亲,却还是头回见着他夫郎。   他将才见着祁北南牵着夫郎的手走,又与他擦汗,与他沉稳不思女色的模样大相径庭。   顾言许道了一句:“瞧着,两人很是恩爱。”   伺候他的夫郎道:“听闻两人是一同长大的情谊,自小就定了亲,祁大人很是要紧他这位夫郎。”   他将萧元宝初进京来险些受人戏弄消遣,祁北南又敲打人的事说与了顾言许听。   顾言许听得入神,这样的夫夫,他还只在戏文上见过。   何其缠绵悱恻,教人心中羡慕。   伺候他的夫郎见着人神情恍然,更添哀愁,自知多言了。   转宽慰道:“咱们家大人只是公务繁忙,这才不得空陪公子一同来。”   不听这话就罢了,听了反觉心中更委屈。   “同在一个官署,官职也相差不多,作何旁人得空他就不得空。这般忙碌,索性是教父亲与他安排个闲职算了。”   终日里头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里,不到月上柳梢头不见得人回屋睡。   他等着等着乏困人都睡着了去,教他只好白日多睡些,夜里便能多熬些时候等着他。   叶夫郎知晓人又在耍小性儿了,道:“男子当以前途为重,若去做了闲职,如何能帮扶公爷。”   顾言许心里闷闷不得志,道:“你再去往姻缘庙里捐两百贯钱,与大师求个保夫妻恩爱的符咒来。”   说罢,又觉不妥:“记着是夫夫的,只怕夫妻的求左了。”   叶夫郎眉头一动:“先儿个才烧了香,又捐钱呐?”   顾言许抿了下嘴,不愉的央道:“你不去我再去教人看见了又得说闲。”   祁北南和萧元宝去庙里头上了几炷香,瞧着时辰也不早了,便打算在吃了斋饭再回去。   这头的斋饭做的好,不少富贵人家都爱在此处吃。   两人寻了处桌子坐下,松散了一会儿走得发热的脚。   祁北南道:“你说鑫哥儿来信同你谈论了营商,你得了宣扬的法子,究竟是何法子?”   萧元宝夹起一颗炒豆子喂到了祁北南的嘴里,正欲张口,却听将人阻开的屏风那头传来说话声。   他们进的这殿要的斋饭钱最高,便是些官眷富户才舍得花钱进来。   虽是共处一殿,但一桌一屏风,都是隔开了的。   只见他们旁头的一张长桌能窥见三四个人影,正在闲说。   “你这是用了哪家的胭脂,瞧着白里透红的,气色怪是好。”   “果真见我气色好了?”   身形丰腴的妇人道:“当真,不信你问他们俩。”   同行的人皆然点头。   受问的妇人见此,团扇掩嘴笑了一声:“不是我不与你们说是哪家的胭脂,实在是我不曾用那物,你们瞧着我颜色好了些,当是我近来吃的食疗方子起了效。”   “这气血好了,面色白里透红,瞧着便跟上粉抹了胭脂一般。”   萧元宝听此,连忙头祁北南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仔细听着。   “甚么食疗方子这样好,藏着掖着,也不早与我们说来听。”   “我的好姐姐们,如何会藏着不说给你们听,只先前我也才吃那方子,不是怕没作用说来惹你们笑话么。这朝你们瞧见了好,与你们说便是。”   “外城的平安街上开得一间食疗店,唤作长春楼,里头一应是调理保养身子的食用。我也是听人说了一嘴,索唤了气血养颜汤来吃,倒是做得还真味好滋养,本觉着味道好就当寻常菜食吃了,不指着有多少成效。不想……”   妇人欢喜笑起来,多不好意思的抚着半边脸:“瞧倒是受了姐姐们的夸。”   几个同行的人听得痴:“果真么?”   “真与不真,姐姐们索唤来试试便是。”   妇人道:“那食楼里食疗种样可多,甚么气血养颜啦,滋阴补阳啦,安眠调胃啦,食疗方子可多。不管是轻盈瘦身,还是丰腴长肉,皆数有。”   “我嘴笨,记性又不好,不可全然说来与姐姐们听。回了府上,差下人去食楼里要一张食谱回来看个明白。”   几人道:“竟是不晓得城里还开了这样一间食楼,听着怪是好。”   祁北南听罢,轻笑了一声,他附身在萧元宝耳边道:“何处识的娘子,如此为食楼说话?”   萧元宝小声在祁北南耳边道:“我不识得她。”   祁北南眉毛一挑:“不识?”   萧元宝这才笑着与他说了原委。   那日明观鑫来信,同他说要想在富贵高门之中晓谕,还得是要里头的人来宣扬。   萧元宝来京时也曾想参席识些人脉,只是受人摆了一道,心中气闷,便没有再想如此经营了。   未曾经营,所识的官眷也便不多。   再者,他也不好意思为自己家的生意做宣扬。   然则他不晓得的是,这些官眷贵家里头,竟是有人会接做宣扬的活儿。   他们这类人嘴甜,脑子活络会说话,自己爱走动四处参宴,旁人也爱请他们去暖场陪客。   这类人到处参宴,好比是宣扬一种新料子,这场宴上当闲说出去,那场宴上再又说给不同的人听。   一来二去,消息自然也就在那一圈里头传开了。   只要他们传消息,得花费不少的银子,否则人本身身份也不低,如何肯干这样的事情来。   萧元宝得听了有这样的人在,也是大为吃惊。   不过细下想来,好似也合情理。   毕竟有门第的人家也并非个个都是富户,日子过着难免有银钱短缺的时候。   这般在席面儿上说闲一般宣扬个一食一物,就能拿到一笔银钱,倒也还算轻巧活儿。   只是若非长久营商的人家,这门道还是鲜少有人晓得。   明家的名贵木材便是做的贵家生意,自也用过这样的法子来宣扬木材。   如何前去寻这样的人,如何谈价格,他们都晓得。   萧元宝便依照这路子,前去找到了人,再拿了银子。   开了春,天气转暖,百花盛开,席面儿集会多。   消息也就更快能够宣扬出去。   “人张口要一百贯钱,我觉着实在是价高,可又苦于没有比之更好的法子宣扬,也便咬牙给了。”   萧元宝悄声与祁北南道:“时下瞧来,银子没白花。人家当真是用了心宣扬的,若是铺子不是我开的,我听她这般说都想去瞧个新鲜了。”   “我已然请了画师和拓印坊的人将食楼的菜谱重新做了一遍,有字儿有画的,保管是教人看了菜谱,也想点个菜尝尝。”   祁北南好笑,他点了萧元宝的额头一下:“求对了师傅,与了你一条好路子。”   萧元宝点头赞成。   要不是鑫哥儿同他谈这些,只怕是他再混个是十年八年都不晓得还有这样的门道。   哪日出去吃宴席,人家宣扬到了他的耳根子上,他也还只当这人热心,有好东西与他同享。   打是这日后,食楼里索唤的生意一下子便起来了。   先是来了人要食谱,接着又来定食。   原先一日四五个外送的单子,自这二月起,一日少也有十余单,多时三四十个都是寻常。   铺子里头的伙计已然跑不过来,又招揽了些闲人帮着食楼跑腿。   那些闲人原先见着长春楼虽也受索唤,可生意却寥落,自个儿铺子里的伙计都能送过来,也便不愿意过来在这头等生意。   这朝见着长春楼里人进人出的,吃菜的客人不见几个,倒是索唤生意了得。   于是都爱团等在长春楼外头等生意,楼里待闲人也好,在院子置了一口大缸,煮了粗茶在那儿放着,专门供闲人吃,不收费用。   四月,萧元宝和白巧桂再去看账本的时候,都喜上了眉梢。 第112章   食肆的进账从正月里头的六十三贯, 二月里头上涨到九十八贯,三月提升至一百二十贯。   四月上,这才过去一半, 账上已经有八十贯钱了。   萧元宝简单打了打算盘, 除却开业头一个月亏损了十几贯,二三月上是有挣的,抹平亏损的钱,已然有五六十贯的进账。   若是生意能够稳固下去, 要不得一年半载的便能将投进去的钱都给挣回来。   瞧着长春楼如此态势,两人心头怎么能不高兴。   “只人不来食楼里头,便不好结下人脉, 来时利于你开医馆。”   生意是可见起来了, 不过堂食生意瞧着还是不如别的食肆, 独是索唤跑的热闹。   来铺子里头吃堂食的, 多还是寻常老百姓。   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夫郎是常客, 他们不如在乎旁人说道甚么。   点了菜, 也都爱去二楼雅间上教女医看看脉。   生意并不寥落, 但也不算热闹。   白巧桂道:“我见着如今生意好了, 倒是不慌。只待着生意再稳当上一些,可慢慢宣扬出看脉制做独一的食疗。”   “如此与客人瞧了脉, 通晓了身子的状况,可针对的与人做出食疗菜来, 于成效上更好,也能借机搭上人脉。”   萧元宝听来觉着不错, 道:“等再过一年半载的投进去的银子收了回来, 届时攒下了钱,人脉上也有了, 你便能安心的开医馆。”   白巧桂应声,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同萧元宝道:“只这一年半载的,得劳你多看顾着些铺子这头。”   “你安心,咱们俩一同的生意,我自是会多……”   萧元宝张口就要应承,可话没说完又觉哪里不对,眉头一蹙,偏头看向白巧桂:“好生生的怎说这些?”   白巧桂抿嘴笑了一声,本想吊一番萧元宝的胃口,可又实在忍不得还是就说了出来:“前些日子觉着身子有些不大对付,这朝确信,身子上有了。”   萧元宝一时没转过来:“有了什麽?”   白巧桂闻言更是笑的厉害了些,嗔道:“你是拨算盘把脑袋拨成榆木了不成,这男女成婚,还能有什麽。”   萧元宝眸子霎时圆了起来,他惊喜道:“有小孩子了!”   白巧桂笑着点点头,忍不得摸了一下自己尚且还平坦的腹部。   她跟罗听风成婚快两年了,如今这个孩子来,两人都很欢喜。   时下日子也见平顺,正是养胎的好时候。   萧元宝连忙小心扶着桂姐儿坐:“来来,好生坐着,你时下可更金贵了。这头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后头你就做甩手掌柜就成,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   白巧桂好笑:“这才一两个月,多大点儿的孩儿就教你这样小心着伺候,待着以后挺个大肚子来可该是甚么一副光景。”   萧元宝听着白巧桂说,面上是落不下的笑。   日子可真是越发的有盼头了。   晚些时候,祁北南到了下职的时辰。   今日宫里头选秀,排场大,又隆重,便是在外头的官署上也能听见奏乐的声响。   听得此次入选六个新人,这朝后宫是又见充盈了。   眼见四月中旬,州府上秋闱也快了。   翰林里头又见忙碌。   祁北南心中感慨,时间倒是过得快,不知觉间他下场乡试,距今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老祁,过两日休沐可有安排。”   祁北南正收拾了典籍欲要走,从外头进来的任珩唤住了他。   “如何?莫不是要请我吃酒?”   任珩一笑:“你也不见是好酒之人,却张口闭口吃酒的。”   他道:“府里的春花开得正好,过两日休沐携夫郎一同前来赏花。”   言罢,他看向一头还在处理公务的林青煜:“老林也带郡君来。”   熟知林青煜的秉性,他又强调了一句:“生辰。”   林青煜闻此,也不好拒绝,便应承了下来。   祁北南从官署回去时,见着家里的马车俱在,萧元宝竟然在家里头。   他信步进了园子,瞧见人正在写信。   “回来了。”   萧元宝听见脚步声,瞅见一身官服的人,放下了笔,起身去与他寻常服。   “嗯。”   祁北南端起萧元宝吃剩下的茶一口饮尽:“在同谁书信?”   “鑫哥儿,时下楼里的生意见好,我写信回去谢他呢。”   萧元宝道:“顺道再将桂姐儿有了身孕的事情告诉他。”   祁北南闻言放下茶盏:“罗大人和白娘子有孩子了?”   萧元宝笑着应了一声。   “那确是一桩欢喜事。怪不得我这些日子见着罗大人的马车跑得那般快,几回在宫门口见着他,一溜烟儿就去了,往时可在官署里头好些时候才慢腾腾的出来。”   萧元宝道:“他们头一个孩子,自是小心着。”   说罢,萧元宝将衣服递与祁北南,叹吐了口浊气出来。   他在祁北南身侧坐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说来我们成亲的时间也不短了,怎的我的肚子里除了晌午吃的肘子外,甚么都没有。”   祁北南见萧元宝恼骚,觉得好笑:“那兴许是我使得劲儿还不够吧。”   萧元宝脸一红,攘了祁北南一把:“少胡说八道。”   祁北南揽住萧元宝的肩,道:“他们也是成亲了快两年才有的孩子,我们这才刚好一年,不急。”   萧元宝扬起眉:“那你要年逾三十才做爹么?”   祁北南眉心一动:“我有那么老?”   萧元宝展眉大笑起来。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腰一下,嘶了一声。   “想着正月里光宗来信说,他和汤团的婚事定在了六月上,算算日子,也是快了。”   萧元宝应声道:“是啊,汤团忙着成婚的事情,如今是与我来信都不如以前勤了。”   祁北南默了默,这些倒是都不要紧。   想着先前他还曾笑话过赵光宗,说是待着他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才成婚,如今看来,这小子也未曾晚多少。   指不准将来还能比他先有孩子去。   他与萧元宝道:“虽说是做父母的缘分不可急躁强求,但也不能不尽心,你说是不是?”   萧元宝耳尖生红,但觉得祁北南说的也不无道理。   官袍褪下,常服就一时也就不急着穿了。   过了两日,祁北南和萧元宝一同前去任府吃席面儿。   任珩不是做整寿,就是寻常的小生辰。   两人携着衣一同过去,到了任府外,发觉那头却已然停了好些马车。   萧元宝撩开一角帘子瞧了一眼,道:“任府门第高,小生辰竟也做得这样热闹。”   祁北南道:“无妨,左右是吃场席,你若是去了待不惯,教红棠过来与我捎个口信儿,我们早些回去便是。”   萧元宝想着他现在是不惧外头的席面儿的,不过今朝不知那些人来了,但不管来的甚么人,他多半都不识得。   如此在宴上没有相识的人,他又不爱贴着上去攀附结交,难免有些无趣儿。   于是点了点头:“好。”   两人相携着刚进了宅门,任珩便从府邸里头迎着出来。   寿星今日装点的一表人才,瞧见祁北南夫夫俩,脚下生风的前来:“你俩可算是来了,老林都先你们一步。”   祁北南道:“林大人过来不是近些么,可见得我们出门并不迟。”   任珩摇了摇头,由他辩驳。   须臾,似是想起了什麽,转又敞开双手,广袖下坠,在祁北南跟前半转了一圈:“如何,今日可光彩照人?”   祁北南无奈,道:“究竟是许不许客进屋。”   “任大人生辰喜乐。”   萧元宝趁此,笑着恭贺了一句。   任珩这才端的正经了些,客气与萧元宝说道:“多谢。往园子里请,那头的花开得正盛。”   任珩唤了下人,教引着两人进去。   祁北南和萧元宝没走两步,就听见外头怪是声势浩大的车撵声,不由得都驻足偏头瞧了一眼。   只见外头来了一辆四马齐驱,甚是华丽的轿子前来,随行的人足有八个。   萧元宝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大的阵仗,不免好奇想看是甚么人。   倒是片刻,马车就稳当的停了下来。   任珩见状,快步迎了上去。   马车上的小门打开,内里探头出来个脸庞圆圆的姑娘,相貌很是灵动,约莫十六七的年岁。   “公主殿下大驾,寒舍蓬荜生辉。小官何其有幸~”   “你自个儿唤我来的,还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长平公主睨了任珩一眼,从马车上下来,道:“可准备了本宫爱吃的蝴蝶酥。”   任珩一笑:“那是自然。”   祁北南与萧元宝见着了人,未前去打扰,两人往园子里去。   萧元宝低声与祁北南道:“我还是头回见着公主殿下。”   “那是三公主长平,生母乃当今的皇后,身份尊贵,陛下也很是疼爱。”   萧元宝道:“见着任大人与公主似乎很是熟稔。”   祁北南点头:“任大人以前进宫做过太子伴读,长平公主与太子又是一母同胞,算是一同长大,情谊自是好的。”   萧元宝微微吸了口气,原先只晓得任家门楣高,只是不想竟高至此般。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想着昔年,他们同榜的一甲进士三个,要说活的最明白的,还得是任珩。   不是他自夸,当初一甲三人,要说才学,当真是不相上下论不出个长短来。   任珩虽是看着不着调,可才学却是没得说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回下场即可考至榜眼郎。   只他后头未曾为朝廷的肱骨,并非是才能不济,而是志不在此。   任家一门兄弟三个,他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兴盛门庭有两位兄长在前担着。   一无家族重担,二自有才华,活得便十分肆意。   他早便立志求娶公主,做个外戚,不愿多劳心朝廷事。   昔时祁北南志向远大,对任珩这般的人物,觉着太过游戏人间。   道不同不相为谋,比之林青煜,他自是更欣赏后者一些。   然则几十年朝堂浮沉,暮年三人重聚一处吃酒时,心境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三十岁那年丧夫,后孑然一身,奔赴各地为朝廷尽心竭力,两鬓早染风霜。   林青煜也未曾好到哪里去,他与郡君感情淡,虽育得一子,却时常因教导孩子一事上生分歧,自又常年受国公爷管制施加压力,眉宇之间总是解不开的愁。   年老之际,两个人暮气沉沉。   独是任珩,活得慈眉善目,精神很好,瞧着好似比两人年轻十余岁。   他与长平公主婚后恩爱和睦,为皇帝下巡江南,四处游山玩水,生了几个孩子,个个都教导的很好。   “这头是男席,这头是家眷席。”   行在前头引路的下人客气的道了一声。   萧元宝冲祁北南点了一下头,两人分走两头进了不同的园子里。   方才入园,萧元宝就嗅着了一股花香,进去一瞧,偌大的园子中,竟是种满了芍药。   这时节上花开的正好,大朵大朵的绽放,瞧着便教人心头舒畅。   园子里头已然来了好些家眷,各有乐子。   有相识结伴在一道闲说的,也有赏花的,还有在金鱼池边喂鱼的。   萧元宝瞧着内里还搭得有个戏台子,正唱得热闹,旁头还置的有桌椅,奉有茶水。   他想着便在那头瞧会儿戏,待着到了时辰入席吃菜即可。   “那似是上回在小龙山上见着的萧夫郎。”   在园子一头的凉棚上赏花的顾言许往戏台那头扫了一眼,瞧见桌边多了一道身影,远瞧着有些眼熟,出声问了伺候的人一嘴。   “正是呢。祁大人与任大人同在一官署,想来也是请了他们夫夫来。”   顾言许默了默,他往嘴里头送了一颗盐津梅子,没说话。   伺候他的叶夫郎见他乏味,道:“听闻长平公主来了,郡君可想过去与公主说说话儿,瞧着开席还要些时候。”   顾言许道:“公主今日过来自有人与她说话,她爱打趣我,我可不想凑上去教她打趣,一会儿席上再打照面即可。”   叶夫郎应了一声。   顾言许顿了会儿,道:“你去将祁大人家的萧夫郎请来与我说说话算了。”   叶夫郎道:“听说他是小县城上过来的人,不知郡君可否能与他说到一块儿去。”   顾言许道:“能不能的,不也只有说过了才晓得。”   叶夫郎见此,只好领了话过去。   “郡君?”   萧元宝正把那戏看进去了些,便见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夫郎过来请,说是他们家郡君想请他过去一道说说话儿。   他往叶夫郎说的那个方向瞧去,还真见着了坐在那头的顾言许。   人端身在那头赏花,冲他还微微点头致意。   萧元宝将才进来的时候还没注意到人,否则也该是过去打个照面的。   倒是意外,郡君瞧着那般矜贵端得高的人物,竟会叫他去说话。   “见过郡君。”   萧元宝过去,规规矩矩的与人做了礼。   “无需客气行礼,那日在小龙山上遥遥一见便觉亲切,今日在此又巧遇上,忍不得唤你来说说话。”   顾言许说罢,请萧元宝在身旁坐下。   “近来天气可见是暖和了,少在外头见着你,不知在家中做些甚么消遣?”   萧元宝答道:“我素日无事便在家中翻看一二闲书,要么就做两盏子汤吃,手脚也不快,时间倒是好消磨。”   顾言许有些意外萧元宝不仅识字还读书,道:“倒是不错的消遣。不知你素来爱读写甚么书?”   “我是个没有甚么才情的,不怕郡君笑话,读诗书的日子少,倒是喜欢看些杂书。”   顾言许闻言好似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一般,道:“你也爱看杂书,可瞧戏文?欢喜哪个先生写的?”   一旁伺候的叶夫郎闻此,赶忙轻轻扯了顾言许的衣角一下。   顾言许眉心微动,自知失言,合上了嘴。   萧元宝也是微怔,他说的杂书其实是医理,以便于研究食疗方子。   只不过这事情不好说出来教人晓得他在经营生意,故此这般说的。   自然,说爱读诗书是最体面的,只不过谁知人家会不会问你在读甚么诗书,若是说左了,反而教人觉着他在装才情。   只是他没想到瞧着一举一动多端庄的顾言许竟然会问这个。   但凡是有些脑筋的,都能听出他爱看戏文。   萧元宝少有接触这样身份贵重的人物,只以为他们所喜好的消遣都极是风雅才是。   不想顾言许竟会欢喜这些。   他微微一笑,道:“我倒也瞧,不过近来觉着那些先生写的不多合心意了。倒是以前瞧看的一些觉着写得好。”   萧元宝低了声音:“我欢喜瞧那般上进团圆的故事,像是豆腐娘子起家,夫郎装扮成男子悬壶济世这样的。可市面上多是穷苦书生和富家小姐,看上两个本子,也都是那般,有些俗套。要么就是天仙下凡与人结好的,故事跌宕曲折都差不多,我不多爱。”   顾言许闻此,面上又重新起了笑,他与萧元宝并的近了些。   “你说的在理。那些我也瞧的腻味了,近来瞧着两本病弱书生和强干夫郎的倒是有意思。”   叶夫郎见着两人凑在一处说这些不上台面的喜好,眉头隆起,见是劝说又劝不动,没教得还惹了顾言许不高兴,回去又不肯吃饭了。   只好两只眼睛四处瞧着,看有没有人凑近偷听的。   两人说了好半晌的话,待着来唤开席了,顾言许却还意犹未尽。   他不教萧元宝走去旁处,到席面儿上也与他坐在一处。   萧元宝在一众贵眷中无疑是张生面孔,高门席面儿何其讲究,位置都是按照身份高低和亲疏给排好的。   本是坐在中间靠后的萧元宝受顾言许唤着,一下子便坐去了前头,惹得人频频注视。   “哪家的夫郎,往前怎也没见过,如何与郡君这般要好了?”   “他家大人好似是新科探花,在翰林任职的祁大人。”   “我当是甚么高门大户中的人,瞧着也不过如此,小户人家的便是舍得下脸巴结,瞧就攀上了郡君去。”   萧元宝心思细腻,如何不晓得那些频频落在自个儿身上的目光。   交头咬耳的,说议的不是他还能有谁。   虽没听见说了他甚么,但也能知不会是甚么夸奖的好话。   若换做是他初入京城那会儿,许是如坐针毡,心头定然慌乱,在意旁人说议。   只不过今时心境早已变换,遇事已然心静。   他一来不曾做错事现眼,二来又没主动去招惹谁,郡君瞧得起他,能与他说在一处,怨得了谁。   萧元宝大大方方的,该做甚便做甚。   反倒是如此,倒是教几个官眷还凑上来与他说话。   待着席散了,又在这头与顾言许耍了几把投壶,还是祁北南那头捎话过来问,这才辞了人回去。 第113章   “你倒是能耐了, 还与郡君说谈得到一块儿去。”   回去的时候,祁北南诧异分明说好了暗号,怎的还反过来他去唤人了。   不知与谁那般顽得来, 竟是待的住。   听萧元宝一一说出后, 不由得笑着赞了一声。   “说来也是奇,他瞧着挺难相与一个人,但与之好生接触下来,却是……随和。”   萧元宝本是想说单纯小孩儿心性的, 可又觉着不妥,还是用了个很上台面的词儿。   “大抵是身份尊贵,自小学的礼仪, 在外头都十分端庄, 平白教人觉着很有些疏离。”   祁北南昔年与顾言许虽相识, 但接触并不多, 倒是如萧元宝所说, 外来看着是再端庄不过的人物。   但他晓得内里却并非全然如此, 若真如外来那般礼仪周全端正, 也不会教林青煜眉间常聚烦忧。   在他曾经未知全貌的情况下, 觉着顾言许也是个十分能折磨人的人物。   总之不知林青煜是如何教他不高兴了,他竟教国公爷与他弄了个闲职, 林青煜何其上进的一个人,如何能在闲散职务上待得住。   两人在外和气如宾, 内里不知做了多少较量。   时下听萧元宝说觉着他很随和,一时倒是不知怎么评价了。   他到底也未曾与顾言许接触太多, 片面定夺不得一个人的性子。   “你若与他说谈得来就好, 若觉着相处并不顺心,亦可疏淡了去。”   祁北南道:“我们家与之没有甚么厉害关系。”   即便是有, 祁北南也不是会为着前程委屈萧元宝的。   更何况今生事有变换,他初始就留在了京都为官,不曾下地方上历练,自也没有按着原来的那条路与国公爷搭上线。   虽是没了一重大靠山,少了要紧门路,要想往上走不会那般容易,但他也并不后悔如今的选择。   萧元宝应了一声,他察觉出祁北南似乎并不大认同他说顾言许随后这件事。   也是因着他没有将顾言许喜好戏文话本子这样是的事情说给他听,感觉顾言许要不是有家里人看着,是真能与穷酸书生私奔那样的富家哥儿,为此他才觉人单纯的。   但他又不是个喇叭,将这样的事情四处说实在是不妥当。   总之不管怎么说,今日他都是欢喜的。   他答应祁北南:“我晓得了,不会委屈着自己与人相交的。”   祁北南见他高兴,拍了怕他的手背,道:“果真我们家小宝是不同了,如今这样的宴也是坦然处之。”   萧元宝笑意更盛了些。   宴后,没过两日的光景,萧元宝竟又收到了顾言许的帖子,邀他到家里做客。   听来送帖的人说,不是做甚么宴,就是单想请萧元宝过去说说话儿。   萧元宝那日在任家的宴上与他说谈的好,只也以为是一场宴席上的熟络,待着宴结束了,也便不会有甚么交集了。   倒是不想,顾言许竟还下帖来邀他。   萧元宝没拒,收拾了些点心吃食出来。   那日听闻顾言许的身子不多好,面色见着比寻常人要苍白,便煮了一盅养颜汤带着,按着时间赴了约。   顾言许遣了身边伺候他的叶夫郎来门口接,看着萧元宝很是欢喜。   多热络的将他往里头请。   萧元宝上回来林府,还是顾言许和林青煜成婚的时候。   这处宅子大小不输任家,又还距皇城官署近,等闲官员都住不得。   萧元宝听说宅子是陛下赏与顾言许的成亲礼。   待着进了园子,七拐八绕好一通,这才到了顾言许住的园子里头。   “念了你几回,可算是到了。”   顾言许见着萧元宝高兴,连忙招呼了流水一样的下人去上茶上点心。   萧元宝见着光这头伺候的人就上十个,排场之大,教他还挺有些不适应。   怪不是不好意思的将准备的礼与顾言许。   但是不想他不嫌礼薄,很是给他脸面的就把送来的汤开来尝吃了。   “天气见热了,这汤清爽润口,倒是吃着很好。”   “你可是在外头那间长春楼定的?我听下头的人说外城开了间食补的铺子,倒是新颖。”   萧元宝听得意外,不想他们铺子都传到了顾言许这处来。   他不好说那铺子就是自家里头经营的产业,有教人光顾生意之嫌,转道:“这是我自个儿捣鼓的,想着这月上忽冷忽热的,得保养着身子,没旁的甚么东西好拿,就炖了一盅汤来。”   “瞧我这记性,竟是忘记了先前你与我说爱做些吃食消遣。”   顾言许道:“只我没想到你手艺竟然这样好,又用心,还特地与我做汤送来。”   萧元宝道:“算不得甚么麻烦事,想着有时候身子不适,自做些食疗来温补身子,总不是真的病痛的厉害了再吃药好些。”   顾言许吃了半碗下去,他才罢了手,用手帕擦了擦嘴。   他偏过眼睛看了萧元宝一下,想做说闲一般,可又有点不自然,道:“我见你与祁大人感情很好,两人恩爱,想来也是因你再是体贴不过了。”   萧元宝闻言眉心微动,笑道:“郡君笑话我。”   顾言许道:“我哪里是笑话,真心而言。”   “我也体贴不得他什麽,近来官署里头忙,下职回来便一头栽进了书房里,不到天黑不罢休,多也是天黑了点着烛火忙碌的时候。我又帮不得他公务,也便只能与他煮一盏明目的汤水,不教他眼睛不爽利。”   顾言许听这话,心里头舒坦了一点,看来林青煜是真有些忙,这才在书房待许久的。   他听萧元宝说到了这茬上,便跟着道:“是矣,我见着他也是忙,却无从分担,想着去央我爹与他个闲职好了,省得是日夜都忙。”   萧元宝听此,眸子微睁,这如何使得。   他听祁北南说过,林青煜本就不喜受安排,婚事也就罢了,男大总当婚。   但若是国公爷还要干涉他的公务,那岂不是教人更生嫌隙。   只是他又不好直言,便道:“林大人若是晓得了郡君一心为他所想,心里定然欢喜。只不过林大人从地方上高中状元,足可见得是个十分上进的人,如今年轻正是意气想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要他清闲,想来自个儿也闲不下。”   说着,他又拿话本来说:“郡君瞧戏文上,那般做主人公的男子,哪个是提笼架鸟之辈。若是等闲人做主人公,我觉着那本子便失了教人神往之处。”   顾言许默了默,眸子一动:“你说得在理,转想着我前儿个看的那本游侠话本,若是那游侠心里没有天下苍生,行侠仗义,转换做个闲散人,好似确实少了精髓。”   萧元宝见他并不是固执听不进去话的人,面上起了笑容。   端起旁头的香茶,吃了一口。   顾言许说着却又叹了口气,两只眸子有些沮丧。   萧元宝见状连忙放下茶盏:“怎了?”   “可若是不这般,那我更不晓得能为他做什麽了。”   顾言许心中烦恼。   萧元宝瞧着林青煜是那般清冷端方的人,接触顾言许又觉他是个外里很端的。   两人成亲以前都未有接触,乍然结亲,可想而知两边都很端,如此怎么会不疏离。   “那我多嘴一句?”   萧元宝试探着问了一声。   顾言许闻声,连忙道:“你且说,这样的事情,我都不好意思同长辈张口。你我年纪相差不大,我想听听你是如何与祁大人相处的。”   萧元宝见此,这才张口道:“我与他其实也没甚么过人的相处之道。若要我来说,大抵便是有甚么便说甚么,尽可的去表达的自己的内心,言与行一致。”   回头再看,他与祁北南自幼一同长大,确是这般。   当初他来家里,自己性子还很怯弱,他总耐心的问他吃了什麽,顽了什麽,又或者是喜欢什麽,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一应要问要自己与他说。   久而久之,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同他便亲近了很多。   自个儿学手艺的时候,会将自己所学所思通通都告诉祁北南。   祁北南去县学读书,回来的时候也会将同窗夫子,县学里愉悦的不好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两人一直都很好,要说有坎坷,便是当初互通心意时。   也曾是辗转难眠,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日子。   如今回望思来,不就是都没有张口去说,让彼此知道心意所致么。   若是早早的开了口,如何还会教对方去猜,让彼此心神不宁。   这般猜心思实在难,猜对了皆大欢喜,若是猜错了,只会恒增误会,长此以往,只怕有情有心,反而变做了怨恨。   “言与行一致?”   顾言许话能听懂,却不大明白其中深意。   萧元宝道:“便是说,心里想什麽就是什麽,好似我想吃面条,那便说面条,而非因为甚么旁的缘由,违心说自己喜欢吃馄饨。”   顾言许这般了悟了过来,只他当即便有些不适从。   想着他夜里希望林青煜不要在书房里久久待着,前来陪他歇息了,这样的话要他直接与之说出来,实在太折脸面了。   林青煜如今待他敬重,只是教他觉着疏离,若是他说了这样的话,只怕他觉得公府教出来的人,竟然那般不知礼数,只怕是对他的敬重都没有了。   还有,他也害怕受他拒绝。   顾言许道: “到底你和祁大人青梅竹马,情谊不同。我与他,如何张得了口。”   萧元宝见此,道:“我与他虽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尚且还做不到凭借一行一动而窥见彼此内心所想,一样要靠张口说出来才知。郡君与林大人相识的晚,若张不了口,那岂不是得去求菩萨赐一样神物,以此不靠开口,也能听人心声。”   顾言许被他的话逗得一乐,但笑罢,却觉着萧元宝说得很有道理。   两人说了大半晌的话,顾言许留了萧元宝在这头吃了午食才教人离去。   席间见他欢喜吃虾,走时,还教人与他装了一篓子手掌长的好虾与他带回家。   “郡君很是喜欢这位萧夫郎呢。”   萧元宝走后,叶夫郎去屋里头伺候,笑着说了一声。   “我觉着他性子好。”   顾言许扒了一颗葡萄送进了嘴里,道:“可又不是小门小户那般讨好奉承人的性子,是有些见识的。”   叶夫郎点头道:“只要郡君所交的不是那般歪心眼,用心不纯的人就好,门第高低并不要紧。”   国公府势大,不靠家中人去择选朋友结交来往上走。   顾言许吃罢了葡萄,他与萧元宝说的高兴,午间吃用的也比平时多些,躺不下去。   “我觉着他今日与我说的多有道理,还是不教父亲与他另置职务了。”   “那郡君想如何?”   顾言许想了想:“我也与他做一盏明目的汤水好了,待他下职回来端与他吃。”   他张不开口,就教下人去与他说,是他亲手做的就好了。   “啊?”   叶夫郎闻言面露为难,怪是有些紧张:“郡君打小厨房都没去过两趟,如何做得来那些。”   顾言许不高兴道:“我往姻缘庙里捐钱你说不好,我要与他做汤你也说不好,那我还能如何!”   “好好好,做汤,做汤。”   叶夫郎见人又生起气来,连忙安哄道:“这就去教灶上的吴妈妈教郡君做汤。”   顾言许这才收起脾气,美滋滋的去了厨房里。   倒是不枉叶夫郎闻说他要做汤脸色大变,在厨屋忙活了一下午,人哭唧唧的回了屋里,身子一歪躺倒在了软榻上。   林青煜今日下职回来的比往时要早些,他见着外头天色不大好,似乎是要下雨,怕回去的路上雨大了不好走,于是便没有在官署久留。   马车方才在宅子门口停下,他下车来,就见着伺候顾言许的叶夫郎出来唤人说是要请大夫来。   “作何请大夫?”   叶夫郎见着下职回来的林青煜,连忙同人行了个礼。   顾言许嫌丢人嚷着他不准教林青煜晓得了,他哪里敢张口多言。   林青煜见其避而不谈,道:“郡君病了?”   叶夫郎连忙道:“没有。”   林青煜眉头微蹙,他没有再与叶夫郎言,径直往宅子里去。   叶夫郎见着他往顾言许园子那头走,连忙跟了上去。   “郡君勿要再伤心了,您是千金之躯,生来便尊贵,那般熬汤煮水的事情并便是我们这些下人干的,您做不来那不是寻常么。”   顾言许心里头不是滋味,犹觉自己无用,就没有一样能干得好的事情。   他正欲是谴了人出去,在屋里头安静待会儿,就听见屋外拨帘儿的下人请安的声音。   顾言许眸子霎时睁了个大,紧张从床上起来:“他如何来了!”   “这时辰大人是该下职了。”   顾言许道:“往日里下职他自去了书房那头,如何会先来这边的。”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头发,觉得自己时下定然很不成体统,连忙催促身侧伺候的人:“你快去与他说我睡下了,不教他进来。”   “早有些时辰便要到晚食的时间了,还睡着?”   林青煜在外间听到下人过来说,眉心更紧了些:“郡君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上午郡君宴请了祁大人家的萧夫郎,午睡的便有些迟,这才还睡着。”   林青煜有些疑惑,他什麽时候与祁北南的夫郎有了来往。   不过这些也都不要紧,将才伺候他的人分明是让去叫大夫,如今又说睡着不让打扰,两派说辞显然便是有鬼。   林青煜看了闭着的门一眼。   想来屋里的人是不想见他,那他也便没必要强求。   “既然如此,就教郡君好生歇息吧。”   站在屋门前屏风边听着外头动静的顾言许听见林青煜清冷的声音,眸子微垂,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盏烧的似草药汁子一般汤,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正是他徐步想要回床上时,又听得外头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进去看他一眼。”   林青煜本已是要去书房那头,行了两步又顿住了步子。   想着若人真要是病了,没有知晓而不关切的道理,说什麽他都是他的夫君。   下人迟疑着不动,林青煜觉着唤不动他的人,便自行启开了门进去。   不想正站在屋里的顾言许便与他面对面碰上。   一时间屋里静了好半晌。   林青煜见着人分明是好生生的站在屋里头,不似病了,也没那般睡状。   无疑是做实了他不想见着他的想法。   便是知了这般,林青煜还是维持了两人之间的体面。   “见着叶夫郎唤人去请大夫,以为郡君病了,不想当真是在歇息,是我吵着你了。”   顾言许觉得自己现在这副尊荣,想来是丢人的很。   他强撑着说:“没有。”   “那我不扰你歇息,待着晚间用餐时,郡君再起便是。”   说罢,林青煜就要出去。   顾言许张了张嘴,几番在嘴里打转的话,犹豫几番吐不出,见着人要走,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醒了没要再歇息,你……你办了一日公务当也是累了,吃点东西歇歇,不必那般急着去书房。”   叶夫郎见状,连忙道:“阿竹,去与大人沏一盏茶过来,再取些糕点让大人垫垫肚子。”   林青煜见这般,也便不好再拗着去书房,他进了屋坐下。   叶夫郎将伺候的人唤去了外头。   顾言许见着林青煜留下了,心头又颇为懊悔,自己怎就张口说了那样留人的话出来。   且自己方才在床榻上躺了那么一阵,头发定然也乱了,不知是什麽不得体的尊荣。   “这是什麽?”   林青煜见着桌子上有一盏褐色的汤,偏头问闭口不言的顾言许。   顾言许面上一臊,怎还忘了那碗汤,想着那是自个儿做出的东西,当真是恨不得连碗也给丢出去。   “你真病了?”   林青煜见顾言许脸色不似寻常,细看下,眼睛也有点发红。   嗅着那汤也似草药的味道,更是有些做实了心中的想法。   “是哪里不舒坦?”   “没有!”   顾言许见他关切,只好道:“这、这是我做的汤。”   林青煜:“……”   一时也是无言。   顾言许瞧着人如此神色,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好端端的,怎做起了汤来。”   林青煜道:“是时下新如此么?”   顾言许受林青煜这样说,无端心中生出些委屈来,萧元宝今日的话,忽的进了他的脑子。   “我本是想……做与你喝的。”   顾言许后头的声音有些小,林青煜还是听了去,他眉头一动,不由得看向端坐在罗汉软榻上的人。   “见你下职也忙碌,我也帮不得旁的,想着学做个明目汤给你,也好教你护着些眼睛。”   说至此,顾言许发觉,好似那些觉得难以开口的话,开了口,好像说起来也并没有那样的难为情。   林青煜怔了半晌:“你……”   他想说金尊玉贵养大,可以教下人去做的,忽的又见着他葱玉一般的食指上红了一大片,转道:“手可是烫到了?”   顾言许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后知后觉,连忙将手背了过去。   “不碍事,就不留心烫了一下,不要紧。”   林青煜上前,从他身后将受伤的手给拿了出来。   两人鲜少隔得这样近,近得能嗅见彼此身上的味道。   林青煜道:“我那有些伤膏,是地方上带来的,效果不错,不比金疮药差,若是你不嫌,我去拿来先与你涂一些。”   顾言许见着认真看他烫伤的人,心头没来由的跳得很快,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没下过厨,往后那些事教下人去做就好,何苦伤了自己。”   林青煜语气轻和,没有责备的意思,反倒是可见些心疼的意味。   “我想自己给你做,下人做的到底不是我亲手做的。”   林青煜抬眸看着顾言许。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满京都也难寻出几张同样好的。   往前只觉得他是郡君,端庄且高傲,不想,他竟然也这样有心。   或许,之前都是自己误会他了。   他同顾言许道:“我会做汤,待着休沐的时候,教你。” 第114章   六月中, 天气炎热。   下了早朝灼日悬升,已是不得几分清凉风。   今日早朝时辰比往时都长了不少,文武百官却是听得仔细认真。   五月百官考课毕, 吏部将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 这日,是皇帝升贬百官的日子。   褒奖升任的官员不少,下放遭斥的也不在少数。   待着散朝时,祁北南一双腿都站的有些发僵了。   他徐徐行回翰林, 今日他们官署有三名官员升任,他到官署中时,已然是一片热闹的恭贺声。   祁北南亦前去恭贺了一声, 罢了, 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进翰林不知觉已是一载, 他一年的考绩不差, 算是翰林新进的一批官员中靠前拔尖儿的人。   只不过兴办的也都是些常务, 再是办的两件像样的, 也是借调去旁的官署协助, 多也还是见习的身份。   为此, 此番大考课下,他自然无升无降。   翰林的日子不咸不淡, 这般悠悠儿的光景倒是好过。   只他如今正值茂年,若是不做些实绩出来, 往后就更不是不易了。   虽知想要往上升得靠实绩,可这前去办实绩的机会不是自己肯去办就能有。   文武百官人数何其多, 用人之际皇帝未必能想到自己这处, 若没有人举荐,属实是难。   下职后, 祁北南乘着闷热的马车往宅子去,刚进巷子,就见着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从里头驶出。   祁北南认得那车轿,是郡君顾言许的马车。   “郡君来过了?”   回到宅子,他问萧元宝。   “嗯。他邀我过些日子一同去小龙山上烧香还愿。”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家来,额上起了些汗,唤了灶上与他取水来洗澡。   “小龙山那头树木高大繁茂,热气不似城里,说是那边不必用冰消暑也一样凉爽。”   祁北南解开官袍,道:“这俩月间,见你们是愈发亲厚了。”   先前还是顾言许喊人过去耍乐,不知甚么时候起,顾言许就屈尊过来走动上了。   他早前听萧元宝说他随和,且还觉着不好评价,如今看着两人当真是走得密,倒是真如萧元宝所说的。   “那是。”   萧元宝道:“他今日一早就来了,同我学做酱胡瓜,说是林大人很喜欢这个菜。这不,才学上手就匆匆赶回去了,怕迟了林大人吃不上。”   祁北南听得吃惊:“他来同你学菜给林青煜做?!”   “我没事哄你做什麽。”   萧元宝见人不可置信的模样,道:“时下郡君都会做好几个菜了,他还会做鱼汤,说是林大人教他的。”   祁北南久久消化不过来,他说近来见着林青煜的话比以前都要多几句了,下职人也走得早,他还以为是要升官,不想原是家里过起了好日子。   “他俩跟对头一般,如何就好起来了。”   萧元宝仰着下巴得意道:“大抵便是近朱者赤。”   祁北南见他如此,笑了起来。   “是你劝他的?他如此高傲的人,竟是拉得下颜面洗手作羹汤?”   “郡君不是你说的那般,他心里有林大人,还特地问我如何与郎君相处的。我便同他说了些咱们如何相处的,细里不知他们如何的,总之是可见的好起来了。”   萧元宝也是为顾言许高兴,他和林大人本就是金童玉哥儿,合当是琴瑟和鸣,恩恩爱爱。   若成为一对怨偶,彼此消磨,那才是教人惋惜。   祁北南深深的看着萧元宝,眸中满是考究。   若说往前他对萧元宝,那必是百般爱惜的心境,无论是他做错做对,皆然包容。   可如今,他再看面前的人,无疑是更添了些欣赏。   他握住萧元宝的双手,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   “怎了?”   萧元宝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抬起下巴看着他的人。   “我发觉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萧元宝听他这般说,眸子可见的添了笑意。   “那便说明以前还不够喜欢。”   祁北南使了下力,萧元宝便扑到了他怀里,他顺势圈住了他的腰:“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萧元宝道:“粗略想来,倒是没有。若细细想来的话……”   他顿了顿:“好似也没有。”   祁北南跟着笑起来:“既我如此好,那不好生犒赏我一番?”   萧元宝上午就教顾言许做了个风腌小菜,也没干甚么旁的事,不知是不是未曾午睡的缘由,怪是有些乏累。   他本是不大想教祁北南胡闹,但前儿他去看桂姐儿,她肚子里的宝宝已是五个多月了,已然有些显怀。   见着她在园子里头养胎纳凉,他怪是有些羡慕。   每每去瞧她,总是叹着甚么时候和祁北南也能有个孩子。   想着此番,他也便没有推拒。   祁北南将他抱起来之际,他攀着人的胳膊道:“不准折腾太久。”   “又没旁的事,外头太阳毒辣,莫不是你还要出门?”   萧元宝抿了下唇,道:“我觉着有些累,想睡觉。”   祁北南好笑:“那也不饶你。”   只萧元宝不曾说假话,祁北南只行了一回事,床帐中热,他靠着人还是给睡着了。   祁北南看着怀里的人,呼吸平稳。   他捏了捏萧元宝白皙透红的脸颊,人也不见眉头动一下,不似是装的。   祁北南无可奈何,到底是没再折腾他,凑上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也未曾起身去,揽抱着人,一并睡了些时辰。   且说林府这头,顾言许匆匆回了府邸便跑去了灶上,想要大展身手一番。   做了一叠清爽的酱胡瓜出来,尝吃了一口,脆生生的,酸甜爽口。   感觉比在祁家时萧元宝夸他做的好那叠子味道还要好些,听闻说林青煜下职了,欢喜的端着胡瓜就要去与他尝。   “阿煜,你可是下职了,我今日学了新菜,快来……”   顾言许高兴往外头去迎人,见着回来的却不止林青煜一个人,瞧着站在林青煜身侧面色威严的人,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唤了句:“父亲。”   靖国公见着腰间系着块裙儿,手上端着一叠酱胡瓜的人,险些没识出来是顾言许。   他怔了片刻,方才道:“你何时能做菜了?”   顾言许抿了下唇:“就、就无事捣鼓一二。”   林青煜上前去接过顾言许手上的酱胡瓜,将他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胡瓜子轻轻擦下,道:“我与岳丈有公事要谈,一会儿再吃。”   顾言许立又高兴起来:“嗯。”   靖国公犹觉见了鬼,他默看着两人半晌没说话。   须臾,见着林青煜手里的那叠子酱胡瓜,竟还有些模样。   “倒是也有些饿了,公事迟些再谈不晚,整好是有叠酱胡瓜。”   “那是我给……”   见靖国公背着手看过来,顾言许只好又合上了嘴。   靖国公在林府待了好些时候,用了晚饭才预备走,公事也没谈。   出园子前,他将顾言许陪嫁的叶夫郎唤到了跟前问话。   “许哥儿与大人这阵子可还好?”   叶夫郎见靖国公问及,连笑着道:“好。郡君这两月间与大人的关系是愈发的和睦,前些日子大人休沐,还带了郡君一同到小龙山去住了一日。”   “大人下职后,两人形影不离,便是大人在书房处理公务,郡君也要在一侧伴着。”   要说是往前,靖国公必当是以为奴仆欺主。   可今日前来瞧着两人,关系当真是可见的和睦,且不似是那般作假的模样。   两人先前成了婚,多是疏离。   他也听下人言,许哥儿终日里头不大欢喜,觉着林青煜忙于公事少有陪他。   这桩婚事本便是他做主定下的,孩子成了婚不顺心,做爹的如何能不忧心。   只这两个人的事情,许哥儿不曾开口,他擅自难插手。   如今看来,倒是用不着他再费心什麽,尽教人安心了。   他不免心中生奇:“作何做了这番大的变化,两人可是发生了甚?”   叶夫郎想了想,道:“倒是不曾,只四月上郡君头回与大人做汤伤了手,两人便好了起来。”   靖国公如何不晓得顾言许的性子,轻易的如何会与林青煜做汤去。   他问道:“郡君近来可与甚么人在来往?”   “也便是以前常来往的那几位,只年初的时候在任府的宴上结识了祁大人家的萧夫郎。郡君与他来往的密,今日便是前去祁家同萧夫郎学做的菜。”   靖国公道:“祁大人?”   “就是与林大人同一官署的祁大人,他与林大人是同榜。”   靖国公想起来:“可是那个姓祁的探花的家眷?”   叶夫郎道:“正是。”   “这祁大人与萧夫郎十分恩爱,说来,郡君许也是受其影响。”   靖国公了悟,默了默,道:“你留心着伺候郡君,自少不得你的好。若有甚么大事,且捎口信儿来公府,勿要兜瞒着。”   交待罢,靖国公方才离去。   过了些日子。   “原平一片私盐猖獗,陛下心中烦忧,瞧着今日火气上来,多少官员受责。”   “那头也并非一日两日如此了。”   早朝散,文武百官脸色都不多松愉。   祁北南和姜汤源一并结伴回官署,并头嘀咕了两句。   “看这架势陛下是有心要整治盐务了。”   祁北南闻言,吐了口浊气。   西南官商勾结,私盐泛滥,一斤盐卖到了几贯之数,许多百姓受害连日常所需的盐都吃不起。   算着时间,皇帝是要任命靖国公为巡盐御史处理盐务了。   昔时他整好在地方上,顺势配合了靖国公办理盐务,受其赏识提拔,一路高走。   如今,又见盐务,却不似昔前。   他心中是想前去办盐务的,不光是为着前程,更是因着西南一带的老百姓水深火热,他做不得置之不理。   只是,他在想如何重新搭上靖国公,教他能抬举自己办盐务。   未过几日,皇帝在朝会上果真下令要办西南私盐之事,任命了靖国公为巡盐御史。   由其调遣能手办这桩公事。   靖国公首提了自己的女婿林青煜。   这倒是情理之中,林青煜这般人才,即便不是靖国公的女婿那也举荐得,旁人没有话可说。   皇帝自是应允。   “再者查账点物,需得是细致稳重之人方才办理得当。翰林院中编修祁北南月前考绩拔尖,前协工部办理夜市之事亦是妥帖,微臣以为乃是可用之才。”   祁北南闻听自己竟受了举荐,甚是意外。   “祁爱卿可愿协同国公前往西南办理盐务?”   皇帝雍容的声音响起,祁北南方才全然确信了自己受国公爷举荐。   他连忙执朝板出列回话:“臣自当为国效力。”   朝散,祁北南觑见回往官署去的国公爷,他快步上前,同人致谢:“此番举荐,多谢国公爷提携。”   靖国公见着祁北南,笑了笑,道:“你是才能之人,举荐你也是为着能将西南私盐之事更好的处理。”   “此事错综复杂,且牵扯深,你当竭尽所能才是。”   “下官必当是用心竭力,不负所托。”   祁北南有些摸不准,国公爷做何举荐他。   若说才能,他也未曾显现多少,朝中有的是比他显能之人。   他想着莫不是林青煜同他老丈人举荐的他,可似乎不太像他的性子。   思不得果,他回官署时便问了林青煜。   “非我之功,不敢贸居。”   林青煜道:“并非是我所举荐,是公爷自行要用你。”   “我与公爷并无交集。”   林青煜放下手头上的事,见四下无人,方才道:“岳丈很满意郡君与令正交往。”   话点到即止,祁北南立时便明悟了。   他沉默了须臾,忽的笑了出来。   窗外六月末的阳光正盛,琉璃瓦上是跳跃的晴朗。   祁北南坐在堆叠的卷宗中,微微出神。   一阵难得的清风从他的衣襟上扬过,风中带着些干燥的味道。   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是也倚靠上了一把萧小宝的功劳。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有意外,有喜悦,但更多的好似是欣慰。   小小的雀鸟从一直护着他的羽翼下飞出,已是能自行越过连绵的山川了。   祁北南觉着六月的天,晴的刚刚好。 第115章   “一饮一食具是离不得盐, 咱都是平头老百姓过来的,晓得盐是何等要紧。你此行前去办盐务,是一件极好的事。”   萧元宝得听了祁北南受公爷举荐要前往原平办理盐务, 又知他心中本便是想去办这桩事, 见他心愿得成,也为他高兴。   这为官做宰,是光耀门楣,但做上这个位置, 也合当为国为民做事。   否则拿着朝廷的俸禄,受着许多的尊荣优待,却不行实事, 天底下怎能有这样的好事情。   萧元宝晓得, 祁北南不是那般没有抱负的人。   早先未曾在官场上施展拳脚, 无非也是因着不放心他。   他们初来京城, 无亲又无友, 且还不熟京中的生存之道。   他一直在翰林院中不温不火, 也是为着能在他的身侧护着他, 遇事也好头一时间替他解决。   但如今来京城也两载有余, 家宅置下了,生意也做了起来。   他慢慢也摸出了些在京城生存的门道, 手头有生意经营,不是那般闲散难打发晨光之人。   有旧友, 也有新交,长辈在。   实在是没甚么教人再放心不下的。   “这些年, 你为家里为了我, 已经做了太多,如今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萧元宝道:“家里我可以照看的很好, 你无需要担心。”   祁北南握住萧元宝的手:“我尽信你现在已然可以把家里照看好,因为我们小宝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见着生人还要躲起来的小孩子了,足可独当一面。”   “我出门再是不必像少时前去赶考时那般,把心悬在心口上。”   他看着面前明眸善睐的人,徐声道:“只是,小宝……”   “过去为你,为家里所做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且高兴去做的,从不曾觉着因此舍弃失去了什麽。”   这些年自小相伴而来的日子,是他夜里梦时,美梦方才会出现的场景。   他真的……真的再没有比之更知足的日子。   萧元宝忽的抬手拥住祁北南,轻靠在他的脖颈处。   “谢谢……阿南,谢谢你能来到我的身边。”   或许这句话说来教人觉着生分,可却是他一直想对祁北南说的话。   谢谢他品性端正,谢谢他始终如一,谢谢他自小对他一点一滴的教导。   他曾经或许不明白,或许看不到他的悉心。   可来了京城,所遇所历,逐一让他明悟,倘若这些年不曾有阿南在身边对他的引教。   即便是走到了京城,他也没办法自如顺遂的经营下去。   他时常都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以至于也患得患失,怕这样好的祁北南,有朝一日便不再属于他。   可事实便是,他总能教自己安心。   祁北南圈着萧元宝的后背,喟叹了一句:“如果你想谢我,便用余生作为答谢吧。”   萧元宝笑了起来:“总之是我占便宜的事情,我自是乐得答应。”   ……   巡盐御史前往西南,是在七月下旬动的身。   车马队伍浩荡,萧元宝在家里与祁北南道了别,到底还是忍不住跑去了城墙上头去为他送行。   风吹得旌旗呼呼响动,萧元宝额间的头发也被吹的凌乱。   他看着身姿挺拔的祁北南骑在马背上,随着队伍慢慢往城外行去,心也好似跟着去了。   此行,少不得一年半载,如此多日日夜夜,如何能够教人不徒生些离愁别绪。   萧元宝长吸了口气,试图将闷在心口上的不适给压下去。   京城里甚么都好,只这夏月教他觉着不打好。   天气闷热,蝉声喧闹,他在这般大日头下,愈发是站不得多少时辰就觉疲乏。   正说是回去,偏头却见着安静立在他身侧的顾言许早哭做了个泪人,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活似美玉吐露。   “怎的了这是,如何还给哭上了。”   顾言许吸了吸鼻子,取了手帕将眼睛揩了揩。   “父亲也真够狠心的,不过是我与青煜做了一碟子菜未与他尝吃,我才成亲多少日子,这就将人给带去了地方上。”   萧元宝听其埋怨,忍不得笑。   “公爷哪里是想教你们夫夫分离,只入朝做了官,长久在翰林不去历练,如何好往上头走。”   “虽也是知晓这些道理,可心头还是难受。”   顾言许声音哽咽:“在跟前时且还好些,这山水迢迢,去了那般远的西南,指不得把我就给忘了。”   “哪里有这样的事。”   萧元宝宽慰着人道:“有公爷在,林大人如何敢把郡君忘开,指不得是三日一封信,五日一箱礼给捎回来。”   “真假?”   顾言许红着一双眼睛问萧元宝。   “如何能有假,日日在跟前见着,男子见惯了不多珍惜,这分隔两地了,反倒是心里挂记。俗话说远香近臭,林大人见不得郡君,心里恐更是思念。”   顾言许听罢,心头才好受些。   两人结伴从城墙上下去,顾言许央着萧元宝,教他一同去府里说话儿。   萧元宝依了他,往林府去,待了大半晌。   日落西山了,他才从林府返还家去。   “也不知是怎的,困乏得很。”   坐着马车回去的空隙,他在车子上打了两个哈欠,昏昏欲睡。   文哥儿道:“夫郎一早便起来送大人,又陪郡君说了大半晌的话,这夏月天里,如何有不困乏的道理。”   “虽也是这个理,但这也没做甚么费力气的活儿,当真是觉着身子不如以前好了。”   萧元宝嘀咕了一句。   回到宅子,他简单吃了些东西,早早的就回屋睡了。   本是送祁北南走,心里头多不是滋味,可顾言许婚后还是头一回和林青煜分开,只有比他更伤心的。   他宽慰了人许久,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反倒是自个儿给说开了。   夜里他都没太因着祁北南不在便呼呼大睡了去,一觉睡到了天色大亮。   他晕晕乎乎的从床上爬起来,瞧见外头的日头,心头惊了一茬。   睡了可好生长的时间,夜里梦多,一会儿这处一会儿那处的。   可究竟梦了甚么又不全然记得。   只记着好似瞧见了些粉糯白乎乎的小孩子,眼睛又圆又大,冲着他笑还露出了两颗小牙。   他觉着看起来有些眼熟,好生可爱,忍不得前去抱了抱。   那小孩子竟是比瞧着还要软,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还软声软气的唤他小爹。   祁北南在一侧上笑,说他小时候也跟那些小娃娃一样可爱。   萧元宝想起来,也忍不得眉眼舒展。   片刻后,他又醒过神来那只是一场梦。   他扶着额头,身子一歪一脑袋又重新扎进了松软的被褥里。   时下那人都去了西南,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就甭想甚么小孩子了。   萧元宝踢了被子几脚,忽的又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虽说是人不在家里头,可他趁这时候把身体好好调养一番,届时他回来了要孩子岂不更容易。   想到此他又欢喜起来,忙从床上下去。   可又想起甚么顿了下来,若要调养身体,少不得寻人把脉来看。   这事定然是要去找桂姐儿,只他想着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早先他去看桂姐儿的时候,她还催促说教他赶紧也和阿南要个孩子,届时他们的小孩子年纪相差不大,还能够一同玩耍。   他想着当然是好的啊,可是又迟迟不见自己有甚么动静,便嘴硬说还不着急要孩子。   这下去寻她给自个儿看脉养身子,必得是惹她笑话。   萧元宝叹了口气,默了默,眼珠子一转,收拾好还是坐了马车出去。   只不过他没有往白巧桂的宅子,而是祟祟地溜去了外头的医馆上。   “夫郎身子平日里头可有甚么不适?”   “倒也不曾不适,我是想来教大夫瞧瞧,养着身体好要个孩子。”   萧元宝受大夫问及病症,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同他看诊的是个老夫郎,似乎是见惯不惯了,便道:“如此夫郎且教我先看看脉,再行做诊断。”   萧元宝赶忙起了些袖子,教大夫与他看看。   他身子骨儿养的不错,少有病痛,出来瞧大夫的日子屈指可数。   平日里有桂姐儿与他观相,更就不如何瞧大夫了,这朝出来看脉竟有些做贼心虚似的感受。   老夫郎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按了须臾,眉头一动,惊讶的看向萧元宝。   见大夫如此神色,萧元宝心里咯噔一下:“我这身子可是有甚么不好?”   老夫郎收回手,稀奇的看着萧元宝:“你说是想养身子要个孩子?”   萧元宝讷讷点头,他心里没底儿,不知哪里不对。   他正是想问,大夫道:“你这身子上已经是有了,我当是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话,是把养胎听做了养身。”   萧元宝听这话,呆呆的张了张口。   半晌,他才回缓过来,不可确信小心翼翼的复问道:“大夫的意思是我有孩子了?”   大夫见他的神色,笑了起来:“医馆中还能拿这些事来说笑不成。”   “也是忒不留心了些,如何自己有了也还不知,反倒是想着出来求药养身。”   萧元宝听此,见着大夫笃定的模样,不由得的将手掌心覆在了自己的腹部上。   细细想来,他这阵子是有些贪睡能吃,只是他以为是时气所致,全然未曾往这上头去想。   “那、那我这孩子多大了?”   萧元宝后知后觉的才想着问。   “已是两个多月了。”   大夫道:“我且与你开些安胎的药来,前四个月上得小心着。瞧竟是教你没发觉就两三个月,也是运气好,不曾磕着碰着,不过也归功你身子本就好。”   “只身体再是好,有了孩子也得好生留心着,否则不留神没了孩子,还自伤身体。”   萧元宝暗暗长吸了口气,脑袋同刚刚睡醒时那般,晕晕乎乎的。   大抵上这意外之喜,实在是太过意外了,让他一丝准备都没有,乍然的就这般成了所求,教他有些发愣。   一来是他本着求子的心态来,不想已然有子;   二来,这才将祁北南送走,若是早一点知晓这天大的好消息,也能教两人一同欢喜。   如此思来,他又很是后怕,不怪大夫说,他当真是大意,居然有了也不知。   从医馆出去,萧元宝脑子都还浆糊一般。   许是这好事来的太巧,太顺,他心里头总不敢确信。   虽从医馆里头已经拿了些药了,他还是扭转去了桂姐儿那处。   还得是要教她同自己瞧瞧,这事情才算稳妥。   萧元宝上罗家时,白巧桂正在午歇。   若是换做往昔,他别说是将桂姐儿唤起来了,这时辰上,他压根儿就不会前来打扰。   “甚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不知孕妇为大么。”   桂姐儿从床上起来,她倒是没有睡熟,只她也稀奇萧元宝这时候竟然会来。   他嗔怪了人一声:“祁大人去了地方上,这般不分时段的舍得出门来了。”   萧元宝好声央道:“好桂姐儿,你先别打趣,我有要紧事情。”   他一头扶着白巧桂坐下,一头自在一边坐下去挽袖子:“你快同我看看脉。”   白巧桂见他慌里慌神的,只当出了甚么事,立也收起了打趣,正色起来:“你这是怎的了。”   说着,她便依言前去摸脉。   一摸立是展了眉头,她喜道:“我的哥儿,你这是有喜了!”   萧元宝听了白巧桂如此说,这才慢慢的舒展神色,然后一下子笑开来:   “果真,果真是喜脉!”   两人欢喜做一团。   说了好半晌的话后,白巧桂道:“哎呀,只是不巧,你这才有了身孕,祁大人却受命去了西南,这厢谁照料着。”   萧元宝全然是沉浸在了有孩子的喜悦中,他反复的要去摸自己的肚子,虽平坦一片,可想着内里已经有了一条生命,他就有股子说不出的充盈欢喜。   这般抚来抚去的,从得知消息到确认消息才多少时间,已然却教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   “我也想着他去的不巧,若是早一日晓得,只怕也欢喜。不过转念一想,这般倒是也好,若他晓得我有了孩子,必然是不会去西南。”   萧元宝道:“所以还是我这小宝宝贴心,不教他爹耽误公差。”   白巧桂听得好笑:“瞧这才知有了孩子,就已然夸起孩子的好了,往后出生了,不知该是多娇惯。”   萧元宝道:“爱惜归爱惜,我可不会娇惯养岔了孩子。”   “好好好。左右祁大人是个会养孩子的,瞧把你养的多好。”   萧元宝面微红。   白巧桂说罢,道:“言归正传,你这有了孩子,祁大人不在我是真不安心。”   萧元宝觉着其实也没甚么,不过他到底往前没有过孩子,也没太见识怀孩子的苦,不敢太得意和逞能,而今凡事还是以孩子为重才好。   他想了想:“我会好生安排一番的。”   萧元宝回去时,便将有了孩子的事情告知了蒋夫郎。   蒋夫郎自是欢喜,又心疼他祁北南才走,于是便立收拾了东西搬回了宅子里头来住,要早晚的看顾着他。   萧元宝与他商量,趁着这机会写信回去,好教他爹来京城里头。   原先走的时候便说了等有小外孙就来京里头陪着,如今他有了孩子,祁北南又去了西南,萧护没有不来京都的道理。   再来萧元宝虽知他在京城闲散着不惯,但他们在京郊买了地,又建了屋舍供菇农住。   萧护来了京里头,在城里住的腻味了,便能前去郊外自家田庄上逛荡。   他要爱打理田地上那些事,而今家里手头宽裕,再多买些田地下来,再建个小庄子教他有事做就是了。   等着萧护来了京城里头,他再去信把有了孩子的消息告诉祁北南。   届时爹爹来了京里,他又有老师照看,京城这头安置的妥当,他就是晓得了消息,也不会太忧心,能安下心思办理盐务。   萧元宝写完送往家里的信,看着外头月儿又亮又圆。   他与萧护写信说好消息,心里头很高兴,可晚风习习,心中又还是有一处空唠唠的。   阿南也喜欢孩子,两人是一同期盼过孩子的。   如今所盼成真,他却独自享着这番喜乐。   以私心来说,他巴不得立是教祁北南晓得这桩喜事的。   可于理智而言,他晓得不能够。   好事左右就在这里不会跑了,早晚都能够晓得的,不急一时。 第116章   九月上, 桂香馥郁。   祁北南一行抵达原平已有一月有余了。   “恍是又一回乡试,来年又是会试,殿试罢, 又有新官进朝了。”   午间, 祁北南从办事处回住舍,进宅便嗅着了一股香气,枝子上的桂花竟是一夜之间尽数开了。   他瞧着一簇簇的金桂开得好,不由得思及乡试的事情来。   想着昔时的同窗, 今年当有不少要下场的。   倒是年初的时候收得一封马俊义的信,言他今年预备再考。   时下成绩也当出了,只是别省的成绩也不好听得, 他倒想马俊义今年能取得个好成绩。   “大人, 茶沏好了。”   祁北南听得一声唤, 从桂花树下往里头去。   他查点了一上午的账本, 两只眼睛也是瞧看得乏累了, 整好是吃盏茶午歇一番。   在家时, 且还有萧元宝隔三差五与他做的明目汤, 这保养的多好的一双眼睛, 来了原平才多少日子,接连的点着账簿, 那累的山高的账簿虽是去了半,可他的眼也得瞧出重影了。   他本是想着紧着些把盐务早办理了, 一则是好早些回去,二来也教这头贪污受贿的人早受处置。   只这般紧锣密鼓的办事, 实是有些让人吃不消, 还得是徐徐图之的好。   祁北南心中正是这般想着,秦缰从外头跑着进来:“郎君, 京里头来信儿了。”   闻言,祁北南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去迎信。   “等了些日子,家里头的信可算是来了。”   祁北南匆匆拆了信,坐回椅子间去读。   信写了五六页,他也不嫌多,慢悠悠逐字逐句的去读。   信上说家里头都好,怜他郎君不在,都来同他作伴说话。   他日里头看账管着铺子的事情,不觉日子难消磨。   两页信读了过去,祁北南面上都带着放心的笑容,直至是读读去了第三页纸上,面色霎时变了去。   他倏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前头所说的都是些琐碎杂事,倒不要紧,只是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与你。但我说前,且嘱咐你勿要着急担忧,这是一桩欢喜事情。   我与你盼说了许久的事,竟是成了真。待着你将盐务之事办理妥当回京来时,家里头当是要多一个小家伙了。不瞒你分毫,我有了身孕。”   “你在那头知晓了这消息,想必头一反应不是惊喜,反而是忧心。我且与你说,你尽可为了我们有了孩子而欢喜高兴。与你来这封信时,爹爹已抵京中,老师也从知我有身孕时便从铺子里搬回了宅子住。”   “我终日有人看顾着,安胎的汤药有好好吃,孩子也很乖巧,并不闹腾人……”   祁北南几页纸通读下来,从提心吊胆到慢慢舒缓了些心。   他紧紧的捏着信纸,心中想着怎这般不凑巧。   不过元宝说的倒是不错,若早教他知晓,只怕是也便不会来西南办理盐务了。   也是命运弄人。   虽说是在信里听得他已经将事事都安排的妥当,按理说,确实不必再行担忧。   只历经了曾经失孩子的事,他心头总是不尽安心,只怕再走老路。   得闻了要做爹的消息,他哪里还有甚么午歇的心思,方才萌生徐徐图之办理盐务的想法也全然抛至了脑后去。   他只恨不得插上两只翅膀飞回京城去。   只他人已在原平,盐务不曾办理完想半途请辞是绝计不可能的。   既知此般,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早的将盐务办理妥当,再行迅速回去。   索性是这盐务办理过一回,一些要紧之处会比曾经要好办许多。   祁北南尽可能的稳住心境,一头又埋进了公务之中,竟是比先前还要卖力更多了。   “素来是觉你办事勤谨,事情做起来没个节制,这朝瞧着祁大人,发觉竟是还有更下力气的人。”   靖国公见着祁北南一连好些日子都扎在办事处,那几大箱子的烂账,生是教他迅速给清理了出来。   他不由得觉人办事妥帖,能力且还出众。   与林青煜说话时,忍不得赞了人一句。   林青煜道:“祁大人自来是杰出之人。”   靖国公眼中多出欣赏,不日派遣他外出巡盐,不在尽数于埋在官署之中算账目。   这朝不必专在官署里头做笔墨功夫,出了外头能跟着去办事,更是如鱼得水了。   协着公爷揪出私盐商,顺藤摸瓜,又捉出了与盐商勾结的官员。   一桩桩一件件紧锣密鼓的办起来,竟是不出半年的光景,此番原平的盐务竟是进了尾声上。   自然了,西南一带的盐务要尽数平铲,却不是一年半载可平的。   然则靖国公领命办的是连平府的盐务,办完即可回京禀告去,至于后续是否继续任命办西南他府的盐务,还得往后再说。   不过此番节节顺遂,即便是不立即稽查西南他府的盐务,也可敲山震虎,能教那些个贪东西收敛着。   “你果真是个人才,我举荐你前来西南办理盐务,果真是选对了人物。”   靖国公多欢喜,不吝对祁北南的夸赞。   “待回了京,必是向陛下陈你之功。”   “若非是公爷抬爱,我哪有这般机遇前来为民做事。旁的不求,若是能赶在年前回去京城,与家人团年,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靖国公笑道:“早知你是眷家之人,这厢出来半载,又至年下,外头已见年节气,属实是教人更为念家。”   “若是尾声之务办的快,定是圆你所想。”   祁北南恭敬道:“多谢公爷体恤。”   京城这头。   “这京都里头的冬啊,真是够冷的。雪一下来,整日整日的落,出门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甚么都不见。”   萧护哆嗦着身板子从外头回宅来,嘀咕了一句京里的冬冷。   “爹出门去不坐车马轿子就罢了,怎的连把伞也不打。”   萧元宝抬眼见着从外头回来的萧护头顶和肩头上都积了一层雪,忍不得埋怨了一句,起身要从铜炉前与萧护扫去肩头的雪。   “不肯在屋里陪我就罢了,出去还这样不知照看自己。”   一侧正在做针线活儿的蒋夫郎见他要起身来,先他一步起身将他按回去:“你好生坐着,身子重了本就不便,还当同以前独一个儿的时候洒脱似的。”   蒋夫郎把萧元宝的一举一动瞧得紧,他把萧元宝当做自己亲哥儿似的喜欢,如今他有了孩子,更是要紧了。   “爹哪里是不肯陪着你,不过是想出去与你买点闲嘴吃。”   萧护自抖去了雪,转从胸口前掏出了一包糖炒栗子拿与萧元宝。   “我走得也不远,只不想外头的雪跟夏月里的雨一般大,才唤个叫卖栗子的买了一包,竟就弄了这些雪在身上。”   萧元宝欢喜的接下来,取了一颗出来吃,栗子且还烫着。   糖炒栗子都开了个小口,好剥不说,个头还大。   他剥了放进嘴里,粉糯又还有些甜滋滋的,他忍不得多吃了两颗。   再要吃蒋夫郎却不许了:“当心上了火气。”   萧元宝便也听话的放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见着蒋夫郎针线篮子里头缝做的一双虎头小鞋甚是可爱,捡起来左右看了一番:“都快快完工了。”   入了冬以后,接连的雪日,外头冷且不说,屋檐上四处悬着冰棱子,地上也跟着结冰。   虽是日日都有人清扫着,可保不准还是有人跌摔。   冬月初上,白巧桂生产,他赶着过去瞧人。   那会儿且还没落雪,只是霜大,出门的急,险些也打了个滑,可却教一家子都吓了个好歹。   连他自个儿也都吓得不轻,索性是过去看着白巧桂平安的产了个女儿,这才缓了口气。   只打那后,天气愈发冷,他也有些怕冷,就再不如何出门了。   萧护和蒋夫郎怕他在家里头闷,也都陪着。   等着天落雪后,就在屋子里头烤火观雪,唠唠话儿,颇有些以前在村里头落雪天一般。   乐子虽少,可一家子都在家里头烤火,觉得很踏实,一日倒也好过。   “这眼瞅着是快要过年了,也不见北南来信。不晓得那头冷是不冷,这模样是赶不回来过年了。”   萧护听着外头放鞭炮的声音,忍不得道了一声。   萧元宝笑道:“爹竟是比我还挂记他一些。”   “他上回来信说那头公务重,日日都忙着。这稽查盐务不是小事情,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哪里成事,人走时,春夏秋冬的衣裳都齐备了去,我早不指着他能回来过年。”   萧护道:“他做官,是办公务要紧,左右家里头有我与你老师看着。”   蒋夫郎道了一句:“你看了个甚,也就图哥儿看着你人看个欢喜高兴。”   想着这人劳碌命,闲老爷不做,来了京都里头没十天半月的,就央了宝哥儿在京郊又新添置了些土地田产,又办个庄子出来。   等着开年那头兴建好,又要上那头去劳碌。   萧护笑了声,寻不得话出来反驳。   萧元宝好笑,平日里头见这两个不爱多话的长辈拌句嘴,也怪是趣事。   腊月三十日上,是春节。   京里头的炮竹烟花是一茬接着一茬,这日团圆饭摆在大饭堂里头吃。   萧元宝挺着个大肚子,也在灶上做了一道鸡汁焖笋出来,虽是这节气上,忍不得想要大展身手做上那么一桌子的菜。   只精力是不如以前,独做了一个菜出来,就教蒋夫郎叫去厅上等着吃了。   萧元宝独坐在教炭熏的暖呼呼的厅上,见着外头的雪更是大了些,隐可见着天边上炸开的烟花。   原本是没起心思念叨那人,这朝热闹之中的一晌寂静,竟是教人无声的就念起了那人来。   眼瞧着屋里屋外,好似哪里都是那人的身影,耳边也响着他的说话声儿。   心里头一挂记,就觉得有些发闷不是个滋味。   也不知是雪天不便还是如何,当真是过年里头,也没收得他一封信来。   萧元宝低头摸了摸隆起的肚子,轻声道:“也不知你爹这晌在做什麽,可有空闲能够念叨一下咱们父子俩。”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   “又何止是念叨二字可揽概的。” 第117章   萧元宝抬头, 便见着厅外立着个身系墨色斗篷的人,身上积带了好些雪花。   挺拔如青松的人,似是教风雪沧桑了一圈, 人都瘦了好些去。   那张本是不见多少肉的英俊面颊, 这朝更现骨相。   下巴一圈,青茬横生,眼底下一片乌青。   一双沉静的眸子中,闪烁着温热酸涩的光。   “阿南……”   萧元宝一瞬间喉咙发紧, 迟疑的唤了一声,随后浑身的血液才后知后觉的涌动起来,他扶着腰站起身, 想要前去迎人。   静静站在门外的那人却是先他一步快着进了屋来, 先扶住了行动变得很是迟钝的他。   祁北南一路马不停蹄赶着回来, 京城一片风雪大, 属实有些难以行走。   不过远在城外的山道上, 见着城中节气欢庆, 反倒是激起了诸人归家的心, 到底是赶在团圆饭前到家了。   他顶着一身冷寒, 知自己眼下这幅尊荣定是狼狈又沧桑。   晓得的是他前去顺利的稽查了盐务,不知的还以为他前去打了一场败仗灰溜溜的回了京。   欢喜团圆的节气上, 本是想体体面面的回来,先回屋去换了衣裳再来看萧元宝, 只是没进宅子的大门姑且挂记人挂记的厉害,进了园子, 再是忍不得多等那一刻钟, 还是先来了饭厅这头。   只过来,便见着烛光温黄的饭堂中, 萧元宝静然坐在长椅间,正与肚子里的孩子念叨着他。   走时身形还清瘦着多轻盈的人,此番肚子已经隆得大,孩子不是一日之间长到八个月的,可他却是自知道消息时,头一次见着便已经八个月。   他心头情绪万千,颇有些不是滋味。   所幸是他赶着回来了,否则这年节都不能陪着夫郎孩子过,实在有些失了丈夫和父亲的职责。   萧元宝摩挲着祁北南的手,两只眼睛紧紧的看着面前的人。   只觉他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冷冰冰的,且还变得好生的粗糙,掌心上也起了好些的茧。   “怎也不来封信说要回来,这样也能在外头去接你呀。”   萧元宝见着这模样回来的人,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心疼的紧,说起话来声调都变了。   “本以为也是要年后才能回了,不过没想到尾声清查的快,公爷体恤,便提前回京了。临时来信未必比我先到,再者我也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惊喜。”   祁北南安抚着人:“好在是回来的时间赶得巧。”   萧元宝闻言抿了抿嘴,眼睛泛了些红:“瘦了好些。”   “不碍事,原平那头的饮食不惯,日里吃用的少,这才看着瘦了些。”   祁北南宽慰道:“再来风雪赶路回来,一行都是些男子,不如何整理仪容,瞧着便潦草。”   说罢,他轻轻放开了萧元宝:“我这身子上冷,带了许多外头的寒气,不敢久抱你,若是过了寒气给你和孩子,那可不好。”   “待我洗漱一番,也好见爹,不好教他瞧我这幅尊荣。”   萧元宝笑了一声:“你甚么模样爹又不是没有见过,都不怕教我瞧见,还怕他瞧见不成。”   “女婿还得是像个模样些。”   萧元宝知他刻意打趣,也是怕他身子上这样冷,一会儿得了风寒。   便柔声道:“你先回屋去,我唤灶上给你送热水来。”   “好。”   祁北南在萧元宝白皙红润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才阔步往辛夷轩去。   “回来了!”   萧元宝前去厨灶那头,吩咐送水去,顺道与萧护个蒋夫郎说了祁北南家来了的事情。   家里人喜出望外,颇是惊喜。   蒋夫郎正在灶上忙活,听此,道:“我再做两个他爱吃的菜,幸是预备的菜肉多,时下做也快。”   萧护也乐道:“这朝倒是好了,有人同我一道吃酒。”   萧元宝笑着答应,嘱咐下人往水里放两片老姜驱寒。   夜里,本是三个人吃团圆饭,祁北南这一回来,便当真是团了圆。   说来也怪,只是多了一个人,宅子霎时就热闹了好多,年节的气氛一时间就上来了。   家里头置了两桌子的菜,一桌是祁北南萧元宝他们在饭厅里头吃。   再有一桌子是家里伺候的人吃。   这头菜布齐后,萧元宝便教所有下人都自去吃年饭,屋里吃饭的时候不必来伺候。   挨着又与他们发了红包,红棠文哥儿还有一杆下人都谢了恩,欢喜的下去吃饭了。   厅里就一家子几个人吃年饭。   “爹这回来了京城,可别见着我回来了,开年便嚷着要回去。”   祁北南扶着萧元宝挨着自己的位置坐下,转与萧护倒酒,打趣他先前闹着走的事情。   萧护道:“这朝一时半会儿的不回了,我留在京里头教我的小外孙射箭。”   萧元宝笑了一声:“姑娘、哥儿也教射箭呀?”   萧护道:“姑娘、哥儿也强健些身子才好,不能像你小时候一样。”   “老家那头的庄子可是教田恳管着?”   祁北南听萧护这般打算,心里头就安了大半,知晓他是决心在京都待着了。   “是啊,那小子种庄稼是个厉害人物,这些年为家里做了许多的事,管理庄子也是一把好手。他成婚的时候依你俩的意思,放了身契与他,自由他去留。”   “他言老子安葬在了岭县,又受家里恩惠,不肯离开,说要一辈子为家里做事。我见他忠心又诚恳,就让他继续留着。幸而是他没走,否则我来京城,庄子还真不晓得谁来管才好。”   “时今有他夫妻俩管着庄子,我才安心。”   祁北南笑了笑,这些年起家,也是得力手底下的人能干。   像田恳那般人才,寻常大户人家是不会舍得轻易放了人出去的。   只是祁北南觉着他已然为家里做了许多,那样有才能的人物,不当是一辈子为人奴仆,生下孩子还是人的奴,于是便和萧元宝商量,在他成亲的时候做好将身契与了他。   这人却知恩图报,还肯继续为他效力。   “听闻说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萧护闻言道:“可不是嚒,虎头虎脑的小崽子,壮实的很,素日里精力好,能动弹不久就四处爬。”   “一日他娘一个转背的功夫就爬去了床底下,也不出声儿就给睡着了,教夫妇俩好找。”   他在庄子上无事的时候也爱去逗逗那小崽子,常拿些软糕与他吃。   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好,就想着哪一日自也有个小外孙儿可就美了。   这不,收到萧元宝信的时候,立就收拾了过来京里,比上回两人成亲还跑的快。   萧元宝吃了一口祁北南给他夹进碗里,鱼刺都给挑了去的鱼肉,听到谈到这茬,他道:“阿南去原平了不晓得,下半年里,方大哥也来了信。他得了二宝了,是个哥儿,可把一家人都欢喜坏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一动:“他这成亲的晚,动作却是快,瞧这才几年的光景,孩子都俩了。”   “可不是,二姐儿比他成亲的还早,如今也才一个孩子呢。三哥儿也只一个孩子。”   萧元宝道:“他们一家子人口本就热闹,如今方爷爷跟孙婆婆又是孙子孙哥儿,还有外孙女儿外孙子的,可更是热闹了。”   萧护道:“方有粮家的老二满月的时候我上城里去吃了酒:他们一家子的娃娃聚拢来,一会儿是要吃水一会儿要吃糖,方老爷子教一帮子孙儿外孙的围着,嚷嚷的脑仁子疼,只恨是不能站起来躲去清净。”   一桌子的人听此都忍不得笑了起来。   “那他们家的生意还好不好?”   祁北南问了一句。   “好。方有粮那小子能干,县府里头街市外头都识了好些的人脉。只那小子也好起了朋友,比以前更爱吃酒了,他娘子也厉害起来,揪着耳朵就把人给扯了回去;他岳家豆腐坊修缮扩了一半大,还雇了俩人帮着。我上城里走那处过,那铺里的人眼力又好,老远认着我,总塞豆腐过来教又不肯收银子。”   “二姐儿同他郎君的胭脂坊的生意也好,年初的时候就商量着要开第二家店了。那俩都是能干人,生意经营的好,只膝下尚且只一个乖巧的姑娘,家里头催促着想教两人别光顾着生意,趁着年轻再生两个。”   “三哥儿他们家没做生意,不过夫家是上进人,听说我们庄子上的庄稼种的好,还过来买过好多回的肥。”   祁北南听得老家的那些人都好,心里头也为着他们欢喜。   他同萧护添了一杯酒,笑道:“爹以前多闷的一个人,村里的事情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如今各家的事情竟通晓的这般清楚了。”   “嗐。”   萧护往嘴里送了一杯酒,道:“这不是没去山里了么,村里头的人爱来寻我吃酒,吃的多了,各家的事情还不就都晓得了。”   “只怕是我那兄弟与你吃酒的时候说的。”   蒋夫郎道了一声:“他们夫妇俩在村子里日子可还顺遂?”   “哪里有不顺遂的,里正何其神通,以前就把村里料理的妥妥当当的,更何况后头光宗又出息,去金陵那边做了官,还有那样厉害的岳丈。老两口儿要体面有体面,要能耐有能耐,再是没那般好日子了。”   蒋夫郎笑了一下。   萧元宝见蒋夫郎高兴,同他道:“前些日子赵三哥哥送了年货过来,还在信里头说教老师不能太偏心了,这朝照料了我,等阿团有身孕的时候,也要来把老师接过去照看阿团。”   蒋夫郎心里欢喜,嘴上却道了一句:“一个个的,是要教我累死不成。”   萧元宝好笑起来,夹了一箸儿菜送进他的碗里:“老师受累。待着阿团有了身孕,若是这头我出了月子,就陪你一道去金陵看看阿团。他还埋怨着我成亲的时候没能去呢。”   蒋夫郎听此,应道:“如此倒是好。”   起了头说亲朋好友的事情,萧元宝又想起了些来,他握住祁北南的手道:“阿南可听说了,马秀才中举了。”   祁北南闻言放下酒盏:“乡试的时候我还念叨了一嘴,后头忙着盐务的事情,也没得空去打听,倒是还真不知。”   “中秋前后我收了鑫哥儿的信,是他与我说的,马举人在乡试的成绩不错,排名还靠前咧。沉淀了三年,精进了好多。”   “另外,鑫哥儿也要进京来。他当真是行商手段了得,也不知是怎去把那挽月纱的织造人说动了,竟答应了在他手底下做事。开了年就要来京城里头开一间绸缎庄,整好与进京赶考的马举人一起。”   祁北南眉心微动:“倒当真是了不得,那明年你和桂姐儿鑫哥儿,仨不就要会在一处了。”   萧元宝欢喜笑起来:“是啊。”   便是因种种好事好消息,祁北南在原平的时候,他才觉着日子也别有盼头。   一顿团圆饭欢喜的吃了一个多时辰,饭罢,几人在园子里头扎了会儿炮竹。   祁北南往素是决计不爱做这耍乐的,今年竟也去扎了些炮。   几人在园子里耍乐了些时候,想着萧元宝和祁北南分开了半年了,如今好不易团圆,两人定然还有许多话要说,就劝着两人早些回屋去歇息。   萧元宝与祁北南才一同回了辛夷轩去。   “不是说盐务的事情得料理些时候么,怎这才半年就办好了。”   萧元宝动弹了一会儿,面上红扑扑的,手受祁北南给牵着。   时下大手虽又似往昔一样暖和起来,可他还是忘不得先时摸着那样冷。   “一静下来就容易忧心,忍不得想你和孩子,心头便烦恼不是滋味。左右不得安稳,索性就全身心都放在了公务上头,事情反倒是办得快了许多。”   “就是逼着赶着,所以人都瘦了。”   萧元宝摸了摸祁北南的脸,心疼道:“老师先前都凑在我耳边说觉着你沧桑了。”   “不是沧桑了,是要做爹了,所以就老了。”   祁北南握着萧元宝的手,道:“我瞧瞧小爹有没有老。”   “我才甚么年纪,可好的很,一点不见……诶!”   话还没说完,萧元宝便被祁北南忽的拦腰抱了起来。   他圆了眼睛,看着祁北南:“都说做爹了还这样不稳重。”   祁北南也不说话,只笑,他稳稳的抱着人在屋里欢愉的转了两圈:“要当爹了高兴!我们祁家和萧家要有小孩子了!”   萧元宝连忙抱紧了他的脖子,本是要教他赶紧将自己放下来,可见着他多欢喜,自也忍不住眉眼松散笑了起来。   这份迟来的欢愉,也算是弥补上了。   两人在屋里闹了一阵,祁北南才将萧元宝小心的放到了床上。   他一只手将萧元宝揽在自己臂弯处,一只手轻轻抚着他隆起的腹部,两人并着脑袋。   “你不知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有多急,既是高兴有了孩子,又恼怎偏生是这般不凑巧的时候。在原平的日子,心里多挂记你和孩子,只怕你有个好歹。”   “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了,你还这样不放心。”   萧元宝将手覆在祁北南的手背上:“瞧着这番不是好好的么。桂姐儿常与我看脉,她说我这胎很稳,一点不用忧心。不过也不知是晓得了你要回来了还是如何,近些日子里闹腾了些,总是踢我。”   祁北南温声道:“那想来是知道爹要家来了,也跟着你高兴。”   萧元宝笑起来,他蹭了蹭祁北南的脖子:“你想是个男孩儿,小哥儿,还是女孩儿?”   “我们的孩子,自然是都好。来者不拒,我都喜欢。”   祁北南亲了亲萧元宝:“男孩儿哥儿女孩儿我都能教养。”   萧元宝道:“爹也是这样说,他说男孩儿哥儿女孩儿他都喜欢。只盼着我们俩能多生两个孩子,如此才热闹。”   祁北南:“我也想多几个孩子热闹,只你怀着孩子这样辛苦,若是生好几个孩子,那不得辛劳的不成样子么。”   “听闻是孕吐,孕期情绪也敏感脆弱,容易哭。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偷偷的哭?”   萧元宝笑着说道:“旁的我不知,总之我怀着大宝还觉着好,不觉多辛苦。孕吐没有太厉害,哭的话更是没有了,不过你今日回来倒是差点惹我哭。”   祁北南道:“我回来倒还不是了。”   “哪里说这样的话。我是见你瘦了,又满面风霜,自个儿却在家里吃好睡好,爹爹和老师把我当祖宗似的供起来,很是心疼你。”   “亏得是你在家里好,若是不好,我才真要消瘦了。”   萧元宝也凑上去亲了亲祁北南的眉宇:“便是风霜沧桑了,却也一样还是英俊,我不改喜欢。”   两人在一处声音小小的,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似是想把这半年光景下各自经历的一点一滴都教彼此知晓去。   外头的雪簌簌的下着,京城万家灯火,炮竹声响动了大半夜。   萧元宝卧在祁北南的怀里,不知是什麽时候睡着的。   只觉今夜是这年冬里最温暖、最踏实,教他安稳好睡的一个夜晚。   祁北南轻轻碰了碰萧元宝的鼻尖:“唯愿岁岁年年,长相依伴……” 第118章   二月, 惊蛰。   这日一早,阴雨了好些日子的天儿忽的放了晴。   萧元宝早间起来看着晴朗,心情也舒畅, 足吃了一大碗的粥。   没些时候, 却就觉着身子有些不大对劲,肚子忽的有种下坠感。   他慌忙抓着祁北南的手,秀气的眉毛蹙做一团。   “怕是今日要生,肚子发疼。”   “什麽!”   祁北南愣了片刻, 旋即反应过来,拦腰便把萧元宝抱去了产房里头。   一头走,一头安抚着人。   “不怕, 都安排好了, 你只安心生即可。大夫看脉都说你身子康健, 产子定会顺遂。”   萧元宝额头上一会儿就起了汗, 到底是头回生孩子, 临到关头, 心中难免紧张。   身体上的不适更教他心里头发紧。   家里势头不对, 萧护连唤了人去请白巧桂。   秦缰领了话几乎是飞出宅子去的。   蒋夫郎则立安排了稳婆进去预备着, 又去催促灶上赶紧烧出热水来。   正月里头家中就请了来好吃好喝供着的稳婆和接生夫郎匆匆赶去产房里头。   这般阵仗正月里就闹过一回,不过那次却虚惊一场, 萧元宝肚子疼了一会儿便又没了动静。   眼下再次不对劲,一家人未有松懈, 反倒是更紧张了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人, 夫郎这回当真是要生产了, 您在屋里头不便,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接生夫郎经验老道, 检查了一下萧元宝的身子,便知时候到了。   回头却见着祁北南还在产榻边紧紧的握着萧元宝的手,连忙劝人出去。   祁北南看着早间吃粥还好好的人,这才好一会儿就满头生汗的躺在榻上,极是不安的动着身子。   他知他定然是疼很。   心里跟针扎似的,他握着人的手不肯松开,心头的紧张不输萧元宝。   “我……没事的,你先出去。我一定、一定给你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萧元宝本还多紧张,可瞧见祁北南比他还不安,转还去安慰他。   “你快出去吧,在此处,我……我也不能安心生产。”   “那好,我在门口候着,就在门口!你若是有什麽,千万唤我。”   “小宝,我只要你平安。”   祁北南嘱咐了好几句,在稳婆的催促之中,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蒋夫郎且还好,能进出看着。   祁北南和萧护不得进去,一个巴巴儿的守在门口,一个在园子里背着手来回的打转。   屋里头穿出萧元宝难受的呻吟声时,两个男人更是如烈日灼心一般。   白巧桂气喘吁吁的赶着来时,已然在往屋里头送水了。   “快去替我看看他!”   祁北南见着白巧桂来,连忙冲上前央人:“我听他疼的厉害,别是有不好!”   白巧桂看祁北南眉头紧的足能夹死一只苍蝇,二月天上,面上竟也起了些汗珠。   历来那般沉稳的人,这朝也是急的不顾形象了。   她晓得祁北南的生母便是因着生产才离世的,无意于再说那些教人心里更添忧心的话,以此来教男子谨记女子哥儿生产的不易,便道:   “祁大人勿要着急,宝哥儿定然能顺遂生下来。这生产没有不疼叫的,我进去看着他。”   祁北南连忙点头。   只瞧着产房进进出出,端进去的清水盆子,出来时都染做了红。   也不知分秒难熬的等待,究竟是苦熬了多久,园子里前来等萧元宝生产的人从三两个变做了五六个。   才到京城的明观鑫是后白巧桂一脚到的,接着过来的是顾言许。   上午生生是熬做了下午,外头的人都无心用饭,茶倒是吃了一盏又一盏,心里头毛焦火辣的。   直至酉时,屋中总算是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祁北南听此哭声,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后,忽得了解脱,腿脚上竟是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生了么?!这是生了吧!”   明观鑫也是急糊涂了,傻问了这么一句,却是不等人答话,便见着祁北南射箭一般弹进了产房里头去。   “生了生了!夫郎孩子都平安。”   稳婆从产房出来,笑着同外头等的人说了消息。   这朝外头的人,心方才落进了肚子里头。   “恭贺萧伯父了。”   明观鑫和顾言许先行祝贺了萧护,这才转往产房里头去:“我们宝哥儿真是能干,四个时辰就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了。”   屋中祁北南已经俯在了产榻前,他看着在榻间已然耗尽了浑身力气的萧元宝。   整个人全然是教汗水洗了个遍,发丝凝结在侧脸上,整张脸都是虚弱的白。   他埋在萧元宝的侧肩上好一会儿,硬将眸子中闪烁的泪光给逼了回去,这才重新抬头来看萧元宝:“让你受累了。”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劫后余生的神色,抬手轻轻的摸了下他的脸,力气支不上,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瞧你,都急坏了。看看孩子,我也想看看孩子。”   祁北南闻言,连忙去抱已经裹上松软襁褓的小崽子。   小家伙生出来是哭了,这会儿倒是安静。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柔软的小家伙,送到萧元宝跟前去:“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   萧元宝有些意外,他瞧着窝在襁褓里的小家伙皮肤嫩的像是新肉一般,嘴巴微微的张着,眼睛却给合着。   他心头别有些怜惜,偏过脑袋贴着小孩子的软被:“怀这孩子的时候觉他好生的安静贴心,只当是个娴静的姑娘哥儿,竟不想会是男孩儿。”   “贴小爹的心便是好孩子。”   祁北南笑着道:“他出生的是个好日子,小名儿就唤做惊蛰好不好?”   萧元宝点头:“好。”   屋里的人由着夫夫俩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才上前去看萧元宝和孩子。   半日的焦急等待,这朝全数是喜悦了。   “宝哥儿,你如何这般能干,生个小娃娃这样可爱。”   “来,教我也抱抱,沾染些孩子缘……”   明观鑫顾言许都争着要抱孩子,白巧桂也是累了几个时辰,散着腿安心的狠狠吃了三盏茶。   蒋夫郎则同屋里接生的稳婆,一杆子忙前忙后的下人都赏了厚厚的红包。   萧护看了萧元宝后,一直是想抱一抱孩子,几回要伸手却都没能得到抱着,几番下来,再是忍不得站起身张口:“教阿祖也抱上一抱!”   惹得祁北南和萧元宝一笑,屋子里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元宝从热闹之中,偏过脑袋望向窗外。   园子里那颗辛夷,早春二月里开,向阳粉紫一片,欣欣向荣。   五月里头零落,生出了绿叶,盛夏枝繁叶茂……   如此周而复始,一载又是一载。   好似是呆板无趣,没个尽头。   可再回首一瞧,细细埋进土里的枝干,不知何时竟然长得粗壮似小腿一般了。   “小爹~树子已经长大了,能爬。”   “树子是长大了,可孩子长大了吗?”   “孩子也就快长大了呀?现在已经到小爹腰那样高了。”   萧元宝看着花树下眨巴着两只眼睛,十分认真与他讲道理的小崽子。   他说不过人,便上手,捏了捏小崽子软乎乎的脸蛋儿,道:“祁惊蛰,你这样淘气,等爹爹下职来我可要告状噢~”   “我没有淘气。”   祁惊蛰从身后取出了个鸟窝来:“这颗树子是园子里漂亮的树,要让受伤的小鸟住在最漂亮的树子上,这样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呀。”   萧元宝凑上去瞅了一眼,发现鸟窝里头当真有一只眼睛圆溜溜的小鸟,翅膀上伤着了,似乎飞动不得。   他轻轻摸了摸小鸟柔顺的像丝绸一般的羽毛,道:“哪里来的?”   “我在书房写字的时候落在窗子前的。”   萧元宝刮了一下小崽子的鼻尖,捧过鸟窝要与他放到树杈上,只垫了垫脚,竟还放不上去。   祁惊蛰见状,连忙跑到树杆前蹲下身子,圈做一团朝萧元宝拍了拍自己的后背,道:“小爹你踩在我身上。”   萧元宝捧腹笑出声:“小爹要踩你身子上,你阿祖见了还不得将小爹一顿好打。”   他伸手将祁惊蛰牵起来,道:“还是等你爹爹回来教他放上去好了,他在西南待了那样久,回来了合当教咱爷俩儿好生差遣差遣。”   “爹爹今天甚么时候才回来呀?我想他。”   祁惊蛰牵着萧元宝的手,扬起脑袋问。   萧元宝闻言不由得也往外头瞧了一眼:“今儿只怕还得要些时辰,还早朝呢。”   他牵着四岁的小崽子往屋里去:“这天儿上午就晒得很了,别在园子里头中了暑气,到屋里小爹给你吃一块儿寒瓜。”   “一年一夏的,日子倒是好过,眨眼间竟就是开德三十五年的光景上了……”   此时紫禁城中,明晃晃的日光倾泄,早朝方毕。   文武百官自大殿鱼贯而出。   朝服层叠累赘,在逐渐闷烫起来的空气中,教人后背生出了好些的汗。   不过好在是今日东南私盐之事历经四年之多的清缴,可算是彻底了结,主理此事的官员事情办得漂亮,龙颜大悦。   虽升职之事未曾落在自己头顶,可那龙椅上的人高兴,一众臣子朝会也松快些。   此时三五结伴的官员低声细话,下值后是前往安华楼用些新出的果子,还是前往寒天阁饮冰消暑。   未得结论,身侧飘过一阵清风,一道健挺的身影从中快步穿行而去。   “祁大人满面春风,当真是好不意气呀!”   “他协助公爷妥善办理私盐,事结不单得公爷亲自举荐,连陛下也对他颇为赞赏。如今从翰林升至了吏部,做了侍郎,时年不过而立。”   “前途不可限量呀!若此番还不见春风满面,那真当是不知还得何种荣耀才能教他开怀了!”   祁北南出了宫,一头便钻进了送风的马车里头,他同车夫道:“家去。”   “嗳。”   马车从宫外往宅邸走,不多时稳稳进了巷子,祁北南撩起车帘儿往宅子那头瞧了一眼。   “爹爹!”   老远就瞧见一个脑袋往这头张望了。   萧元宝拉不住见了他爹就颠颠儿跑了去的小崽子,只得在后头道: “你慢着些,当心摔了呀。”   祁北南下马车去,一只小崽子的扑进了他怀里头。   他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同迎上来的萧元宝道:“等好些时候了吧。”   “是惊蛰吵着要出来等的,我正犯困呢。”   祁北南在小崽子脸上亲了一口,道:“还是我的小惊蛰知道心疼人,小爹都不心疼爹爹的,你说是不是。”   惊蛰道:“小爹才没有不疼爹爹,我要吃三块寒瓜小爹都不许,小爹说要给爹爹留着。一个上午小爹都说了爹爹好多次了!”   “那究竟是好多次?”   惊蛰张开两只小手:“十次。”   祁北南笑起来:“可别哄我。”   萧元宝笑看着父子俩,他问祁北南道:“今日朝会如何?”   “升了,往后就是吏部侍郎了。”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手:“此番当是会在京都安然待些时候了。”   萧元宝听此,心中也很是欢喜,又道:“如何这样早就回来了,公爷提携,你也不前去谢。”   “不急这一时,公爷过些日子设宴,咱们到时候一家子都去。西南的事情料理了这样久,陛下准了几日的休沐,可能好生歇歇了。”   两人说着进了宅子去,一并舒坦的吃了午食。   小惊蛰吃了饭便犯了困,两人哄去屋里给睡下了。   午后日色明烈。   小园子里贴墙站着的芭蕉,叶大葱绿,两排翠竹弄着斑驳的影儿。   祁北南给躺靠在凉椅上的萧元宝缓缓打着扇子。   “休沐足有五日,明日我带你和惊蛰去小龙山避暑罢,在那头小住两日。”   “倒也成,惊蛰早想出去顽了。他还想去京郊的庄子上,去年你带他去捉禾花鱼,如今都还念叨着。”   祁北南道:“天气炎热,带他去摸鱼捉虾整好。山上也有溪流,水清澈还凉快。”   “那就依你的。”   萧元宝望着青葱的夏色,心中格外的祥和。   他摸了摸小腹,嘴角翘着,悠悠儿道:“且再与你说一事。”   祁北南止住扇子,看着躺在凉椅上神态颇有些得意的人,好奇道:“什麽事?”   萧元宝轻声道:“我又有了。”   祁北南闻言手中的扇子骤然坠地。   “真的?!”   萧元宝见着人大惊小怪的,不由得觑了他一眼:“桂姐儿给我瞧的,那还能有假。”   祁北南乐笑了一声,两眼满是光的笑看着萧元宝,顿了片刻,旋即才敞开怀的大笑。   “我的小宝,你怎么对我这样好!这消息可比我升任还教我高兴!”   “都不是头次当爹了,还这般稀罕的很。”   日色明丽,清风徐徐,人影起舞。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一辈子也过不够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