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   作者:nomorePi   简介:   十七岁,我看见他就烦。   十八岁,我离乡上大学,他来找我,我吻了他。   他哭了,他说我压根儿不喜欢他。   他说得对。   十九岁,他还是经常来找我,我从来没说过爱他。   二十岁,他说要跟我谈件重要的事,我喝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让他晚点说。   二十一岁,他不见了。   二十二岁,我穿上西装去上班。他再也没了消息。   往后的每一年,我都在想象我和他重逢会是什么样。   在世界末日的前一天,我决定去找他。决定告诉他我喜欢过他,决定跟他说:   “世界崩坏了,我们来谈恋爱吧。”   没想到他真的在等我。   ——   - 杨平生×柳江,薄情过的好学生×永远在哭的坏学生   - 第一人称互攻,小甜小虐,一定HE   ——   -同步连载:   →刑警从灭门案里领回一个狼崽子CP1562958   ——   -预收请看:   →新疆列车长和他车上的惯偷CP1408294   →年代美强互攻CP1615466   →婚礼当天老公死了怎么办CP1615462 第1章 青春就是疼痛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柳江的那一天。   那天特别暖和,就是风有点大。我从市中心出发,坐错了两趟车,又迎着杨絮找到山坡顶上。   我是朝着肉眼可见范围内最气派的建筑走的,我以为那就是二十中学,没想到到了门口发现是个教堂。门口一个神父打扮的人对我欠身,问我是不是来寻找神爱世人的真理的。   我气喘如牛,问他二十中学在哪,他一指,我回头看,差点一眼没瞅着。   下坡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要迟到了,还好连城三面环海,空气也不至于太干,我在春天里喘匀了气,用一种比较体面的姿态迎接自己的迟到。   我果然迟到了。   我爸和教导主任打招呼说我八点就能到,结果我到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教导主任在门口训几个翻墙进来的,我想从他们旁边过,被其中一个一把薅住了。   那个跟我说:“哥们,迟到进来的就别想着跑了。”   旁边几个跟着扑哧扑哧乐,其中还有个声音说了我一句:“傻逼。”   我刚想转头,却被教导主任拦下了,原来他把我认出来了,他拉我到一边,脸笑得油光光的:“这不是杨总儿子吗,怎么现在才到?”   身后那个骂我傻逼的声音又来了:“迟到了呗!”   我还想转头,教导主任又拦了我一次,他喊我:“先来教务处办公室等会儿,你手续还没办完。”   我以为这算特殊待遇,后来发现是殊途同归,因为五分钟之后,那帮逃课的学生踢踢踏踏进来了,他们要来这儿写检讨。   办公室一共四张桌,他们一共七个人,前六个把其余三张桌子占了,最后一个一手纸一手笔晃晃悠悠来到我身边,看起来是极不情愿的。   他个子高,穿了件很大的校服,校服拉链拉到了最上面,下巴藏在领子里,头发是学校领导看不顺眼的长度。   我看他,他不看我,我再看他,他终于看我了。   他说:“你看什么看?”   我说:“刚才就你骂的我吧。”   屋子里其他六个人都抬脸了,我算是知道了,这人多少是个犯罪分子首脑。   他也不胆怯,毫不犹豫地与我对瞪,手拿上来,手指在脸边把玩着拉链。   我发现这人眼裂很长,但眼皮又像是懒得睁开,眼仁在眼眶里黑漆漆的,仿佛整个眼睛都是黑的。   像狐狸,看着坏。   我从上一个学校转学的原因就是打架,就在我以为我来二十中的第一天也要不可避免地和七个人打一架时,教导主任推门进来了。   他叫我:“杨平生,你的手续办好了,五班,走!”   完了,现在我的信息暴露给了敌人,我连这浑小子叫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一步三回头出了办公室,浑小子看我的表情还有点玩味。   十分钟后,我站在讲台前面不改色地自我介绍完毕,教室的大门开了。   浑小子像是浑身没骨头一样倚在门框上,他也是五班的。   那时候要是跟我说他以后会缠上我,我一定会揍他揍得更用力点。   其实在办公室里和浑小子对视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和他打一架,或早或晚。结果这一架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就在我和他见面的第一天中午。   原因我是忘了,感觉也没有特别上头,就是有种不打不行的感觉。   在他手下三个人的帮助下,他成功地没有打过我。我俩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下手可能重了点,校医来了,她给我手指骨上的破皮消了毒,又去看柳江的脸,“啧啧”两声,说我下手太狠。   校医走了。我和柳江并排坐在教务处外,里面是他帮忙的弟兄,我们俩得下一拨挨骂。挺奇怪的,这学校里的学生好像不爱学习,只爱闹事。   我仰脸四处打量,柳江垂着脑袋,走廊里有个石英钟在滴滴答答地走,我忽然听见他抽噎了一声。   我没敢看,借着假装看时间的理由瞟一眼,我操,居然真哭了。   说时迟那时快,屋子里起了动静,看来他的手下喽罗们挨骂结束了。比起他,我先一步感受到了尴尬。   我坐直身子:“别哭了,他们要出来了。”   没用,我感觉他鼻涕泡也要出来了。   我急了,问他:“不是,你真要在他们面前哭?”   他用袖子抹鼻子,憋得通红的眼睛看我。他真厉害,我一下子就闭嘴了,然后我就脱了自己的校服上衣。   等他手下几个弟兄出门来,他头上盖着我的校服上衣,手插兜靠墙上,我穿着校服里的短袖,在阴飕飕的走廊里故作气定神闲。   小弟一:“柳哥怎么了?”   我说:“他困了,闭目养神。”   小弟二:“你敢打我们柳哥,以后没你好果子吃!”   我赶紧点头:“行,没问题。”   小弟三还想跟着放狠话,校服底下的柳江忽然压着嗓子吼了一句:“赶紧滚!”   他们仨走了。柳江把脑袋上的衣服拽下来,擦完眼睛擦鼻涕,擦完鼻涕又回去擦眼睛,然后才把校服扔还给我。   他不哭了,我的校服也没法穿了,我只能把它捧在手里,继续穿着短袖在三月里装逼。我问他:“你哭什么?”   他低着脑袋看自己的手,然后小声说:“疼。”   以后的许多年里,他把这个字又跟我说了许多遍,但我大多数时候不信,我是感觉他乐在其中。   我记得我刚实习第一年,研发部聚餐,我有个嘴边没有把门的同事,在给我敬酒时拿我打趣,说我这人就是看起来乖,没准关了门就能在床头把皮带抡得啪啪响。   话一出部门里的人都不说话了,我赶忙找话绕开,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一口把酒闷了。   他说对了,也没说对,我一般不在床头,床单不好洗。   反正那天柳江跟我说“疼”的时候,我觉得他不是真的疼。   扯远了,总之打了一架之后,他就缠上我了。   柳江这个人调性跟二十中很合,他上学来只是为了上学的,不是为了学习,也不是为了考大学。下节课是体育,他喊我一起下楼,我题没解完,喊他闭嘴等着。   他一伸腿跨到了我前面的座位上,倒骑在椅子上,拄着下巴看我。   他对我的成绩没概念,他问:“你成绩有多好?”   我都懒得看他,在纸上写公式:“你把招生名录拿出来,随便指个学校我就能考上。”   我吹牛逼了。但鉴于我考不上的学校只有五个,一共三千所院校里他能指到这五所的概率低于百分之一。   他嘟囔着说大学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老老实实等着我解完题。   在他盯着我的五分钟里,我连心神都没有乱一秒。他那时候还没那么高,没那么好看,头发没染,也没去穿乱七八糟的环,干干净净的,就是没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觉得他好看的呢?应该是第二年开学。   他还是天天迟到,而我加入了学生会,目的就是为了抓他这样迟到的人。   夏天的尾巴,我站在墙边等他。他果然上来了,但我一眼没认出来,因为他染了个白头发,不是全白的,一半黑一半白的那种。发根白的,发尖黑的。   还没穿校服,穿了件白色的破洞长袖,左边肩膀在外面露着,胸口印了蜘蛛网,戒指项链叮叮当当,还背着个贝斯包。   他一笑眼睛就会眯起来,今天眯得格外像狐狸,而且嘴角都快咧上耳根了。   他蹲在墙头上看我,然后喊着问:“好看吗?”   我忽然发现他很白。我喊着回:“下来写检讨!”   教务处里,我看着他写检讨。他写几个字就抬头看我一眼,但我始终没把视线从单词本上挪开。   他说:“杨平生,我下午要去演出。”   我“嗯”一声,单词背到了boring。   他在嘴唇上按着圆珠笔的按键帽,接着对我说:“我家里人跟学校打好招呼了,不穿校服不记处罚的。”   我没看他,boring,boring。   他还在说:“染头发也不记。”   我勉为其难地抬了眼睛,告诉他:“我抓你是因为你迟到。”   他撇撇嘴,把花了十分钟憋出来的标题划了,换一行重新开始写。   不出五分钟,他又叫我:“杨平生,再跟你说个秘密。”   他凑近了,我发现他好像涂了唇彩,这个发现导致他接下来说的话我用了一分钟才辨明意思。   他说:“我打耳洞了。”   在我把视线从他嘴挪到眼睛上时,他抬手撩开了两边的头发。一边一个圆形耳钉,碘伏消毒的痕迹还在。   我把单词本合上,往前挪凳子,盯着问他:“刚打?”   他点头,抿着嘴唇看我。我抬手捏住了他左边的耳垂,我真没用力,但是他眼睛里一下子就有水光了。   他说:“疼。”   但是他又没躲,我哪知道真疼假疼。   我又等了两秒才放开,低头把手里的单词本打开了。他问我:“我演出你去不去?”   听他声音好像是真疼了。   我说:“不去。”   手里的单词背到了burning。   那天我真没去,虽然后来去看了几次他练习和彩排,但真的第一次去看演出还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   说起来惭愧,我那时候有女朋友。   他是高三毕业那年和我表白的,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什么都懂,所谓学习好的人情商低那都是骗人的。也可能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   总之交女朋友是为了堵他的嘴。表白堵不住,拒绝堵不住,连接吻都堵不住,那我只能靠别人堵了。   他专门坐着火车来了我学校一趟,就是为了跟我吵架。   架是在食堂门口吵的。那天天阴,快下雪了,他已经够高了,还穿了件他穿都宽松的连帽毛衫,拖地长裤,马丁靴,全身是黑的,头发是白的,不显眼都难。   可偏偏我就没看见他,可能是因为我着急去给女朋友送雨伞。   他直接拽着我领子把我拽进了食堂边的小巷。   架吵完,他又哭了,他都快长到一米九了,性子还跟高中时一个样。但现在的我没有校服脱给他擦眼泪了。   我跟他说学校西门外的长途车最晚一班到八点,你再不走,今天就只能在中关村南大街上凑合了。   我不知道他最后走没走成,但是我们装模作样冷战一个月后,他的演出票寄给了我,还寄了两张。   可惜他走后三天我就和女朋友分手了,所以我自己去的,这次我又迟到了。   音乐现场都是站着的,我挤进去的时候只有二楼有空位了,我撒谎加道谢,和看台上的小姑娘换了位置,挤到前面。   柳江第一眼就看到我了。   可能舞台这种东西本来就有滤镜加持,他站在边缘,做他的贝斯手,谁说贝斯手在乐队里不显眼?   虽然他的站位怎么数都不是C位,但我觉得在场的人除了他看不见别人,而他,除了我也看不见别人。   我站的位置高,他仰头看我,这感觉挺像是那次迟到与抓迟到的人,只不过是颠倒过来的。   他今天比那天还好看。   他的耳洞多到我都数不清了,我也记不得我有没有都摸过,只记得他的唇环硌过我的嘴,还有他的舌钉。   奏乐的间隙,他的手从贝斯上拿开,食指指向我,眼睛笑得眯起来了。我身后的小姑娘都快把我耳朵喊聋了。   你看我就说吧,这里每个人都是来看柳江的。   后来呢?   虽然不愿意这么说,但是我对柳江的记忆到此为止了。   我们后来又吵架了,然后继续冷战,反正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吧。总之柳江自那之后就消失了,再也没联系过我。   二十二岁,我顺利从中关村南大街上那所名牌大学毕业了。   我留在我实习过的游戏公司做研发,那是家大厂,同龄人有,引路人也有,前途无限。   二十四岁,我做了团队leader,开始参与研发游戏公司推出的全息网络项目。   这听起来是不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开始?   刚毕业两年就开始带领团队,接下来就可以一路升到经理,奔向主管,争夺CEO,脚踹管理层,生活围绕着房子车子、会员制商店和高价度假区——好像一切都和柳江没什么关系了。   但这不是我要讲的故事,也不我想过的未来。   我要讲的,是关于我怎么再次见到柳江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前三万字连更,后面随榜更,这本大纲很直白就是个酸涩日常小故事,看得开心就好!顺便求求收藏海星和评论,助力皮总上榜! 第2章 我要见柳江!   其实我不是一开始就想去找柳江的。   如果硬要追溯一个开端,应该就是那天早上的新闻。   那天我开车去公司,那时候我刚在北京上班两年,还没买房,租的房子在沙河,上班在海淀,每天早起开车过去,路上堵得不能再堵了。所以我打开了车载新闻,但那天的早间新闻没有以往的轻松。   “……记录结果显示潮汐水平发生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变动,此次变动可能引发可观测范围内的潮汐改变,同时,各地区的气象观测结果显示近期将有极端灾害天气发生……”   我不喜欢一早上就听负面消息,我换了几个频道。   “……我国正在紧急召回国外公民,为可能发生的异常情况做准备……”   “……有关部门号召居民不要驾车出行,不要盲目哄抢,请等待相关部门的统一指示,切莫慌张……”   我把音响关了,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播如此莫名其妙的新闻。   到了停车场,我下车看远处,天有点阴。公司大楼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我打卡进楼,接了一杯咖啡,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却接到了一通电话。   我竟然有一瞬间以为是柳江打来的,毕竟出了什么怪事,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找我。   结果是我妈。   她那边乱哄哄的,语气也很急:“你快请假,请假——开车去附近所有的超市买生活用品和食物、水,见什么买什么!我和你爸正堵在路上动不了,听别人说昌平那边都已经抢疯了!”   我奇怪她听了什么奇怪的传言,站起来去窗边接电话顺便透透气,没想到抬眼一望,却见到了排到天边的长龙车队。天也比一早上更阴了,不,不是阴,是如同末日黄沙一般的鲜橙色。   我回头看办公室里,一整个楼层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那时候我才知道,末日并不是像科幻电影里一样轰然爆发的,而是如同地下矿脉的暗火一样,暗自燃烧数十载,等待那天被人类发现,然后人类再自食恶果。   哄抢潮我也参与了,我没见过比那更像地狱的场景。回停车场时发现我的轮胎被人扎了,大概是因为没卸掉气不过,我走了十多公里到了我父母家,发现我爸因为抢物资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好在伤口不深,血很快止住了。   安顿完他俩,我又一次想到了柳江。   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是在两年前,那天我部门聚餐,他打电话说有事要跟我说,要我一定等着他。   我敷衍两句挂了,也没等到他再联系我。一开始我以为我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又在和我玩什么冷战的小游戏,我干脆也没理他,等他自己寻思过味来再找我。   结果就这么等了一年多。   一年多,他真的一句话都没在跟我说。那年结束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在过年那天给他转发了个新年祝福,看起来很像群发的那种。   他没回我,朋友圈也没更新,身边也没人提起他,三无人类。   我趁着放长假回了趟连城,他老家,我还专门去他之前住的地方找他来着。老巷子还没拆迁,不过光从窗户看就知道他不住那里了,我问了楼下小卖部的阿姨,她还真认识柳江。   她说那家的老人前几年没了,整家人自那之后就搬走了。我问她知道搬去哪里了吗,她摇摇头,又反问我你那么关心,怎么不去问他本人啊?   我倒是想问。   我打开手机,又给他那两年不回我的微信发了条消息,打开电视,新闻播的内容和我早上听到的一样。   当时的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侥幸的,我觉得大概率就是场人祸,很快就能恢复秩序,很快就能让我们重新过上昨天还在过的生活。   但是并没有。   在我围着救生毯去救援点领物资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世界末日来了。   那段时间,住宅区开始集中定时供水供电。没有电的时候,我就在客厅里看外面。我家地理位置很好,能裸眼看到朝阳区的奥林匹克塔,晚上也能看灯,但现在晴天也看不见了——因为根本没有真正的晴天,有的只是能见度稍高一点的时候,这时候我们就要早点出门排队领物资,领按人头发放的压缩饼干和蒸馏水,还有维生素药片。   再后来,避难所的席位开始叫卖。   如果说哄抢潮的时候是地狱,那避难所时代就是地狱中的地狱。   偷窃、诈骗、抢劫、逃亡——这些常有发生,从收音机的境外新闻里,我听闻第三世界的许多国家已经进入了无政府状态。   避难所的席位是有限的,由政府统一抽签发放入住权。尽管收音机里一再强调等待官方通知,但还是有不少人站出来称自己有避难所的席位,要高价售卖。   最后结果公布,我家里抽到了两个位置。   我决定留在外面,为此我妈跟我大哭大闹了一场,还要去找她所谓的靠谱中间人买席位。   最后钱也花出去了,位置也没拿到,避难所开放的前一个晚上,她和我爸说什么也不要走。   我当时是说了什么把他们劝走的呢?   可能是说我听到了可靠消息,如果抽到席位的人准时到位,政府会给家里的剩余成员尽快开放通道。   也可能是说现在的钱已经不值钱了,花出去和没花没区别,我还有物资,够我活的。   总之他们走了,留我一个人在打开窗帘就能看见血红色天空的房子里。   我为什么想留下来呢?   大概是有一丝不该存在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不想就这么屈服于现实,我还想回到原来的生活里,我还想过正常的生活。   这时候我又一次想到了柳江。   他可能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过着和我一样水深火热的生活,那我应该留在外面,因为说不定哪天可以看见他。   又或许他正跟着那几百万人向着避难所迁移,那我更应该留在外面了,因为他走出来的那一天,说不定我可以看见他。   后来,我觉得留在外面可能真的是个正确的选择了。   自从大批人类迁往避难所以后,地表人类的矛盾好像就没那么激烈了,甚至大自然也打算放人类一马,在那之后的几年时间里,我甚至有几天看到了晴天。   我听闻避难所里的生活也不错,劫后余生的人类像是进入了科幻小说里描绘的乌托邦,穿同样的避难所统一支付,活在人人一致的格子间里,领按劳分配的物资。   里面的人每隔一个月可以和外界通信一次,我就是在这样的通信频率下听说这些消息的。可想而知,我凑齐这些信息需要多久。   这段时间,我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搬回灾难发生前租住的房子。   房东联系不到了,我准备的租金也无处可送,又或许房租本身已经不重要了。我拉了电线,给房屋连上自备的发电机,终于可以在供电时间以外看见灯光了。   我又把天台上的储水设备改造了,造了个储水系统,滤水净化装置废了我挺大力气。期间我为了搞清楚原理跑了几趟市图书馆,本来是想着那里已经成无人之地了,我应该主动找到书然后留下代币,等时间到了再还回去,就像是一个人类文明的守护者一样。   没想到那里还有人,他穿着往常的图书管理员制服,坐在临出口的服务台边。   我把选好的书交给他,他登入系统,盖章,又把书递还给我。这一套在灾变前再普通不过的流程,在今天猩红的天空下熠熠生辉。   第二天我做了个决定,我在柜子里找到灾变之前的西裤和高领衫,我准备接下来重新回去上班。   我出门,顶着风沙到地铁站,本来是想着走地下通道抄近路,结果发现居然还有一条线在运行。地铁的岗亭里还有个员工,他见我等在站台上,上来和我解释现在只有一列地铁,所以会跑得慢一些。   和遇见图书管理员时一样,我感觉在末日里遇见同样留在外面的人,至少应该寒暄两句,但我们却像是在和平年代遇到的一样,解释完必要的事情,又各自回到了岗位。   我没有在埋怨,我只是在感叹,挺难得的,我们还在梦想着回到过去。   地铁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公司。大楼没有保安,门没锁,我的员工卡还能进入闸机,来到门口的人脸识别机器前。   它“滴”了一声,接着开始语音提醒:“打卡成功。温馨提示——杨先生,您已旷工三百九十七天,请您及时联系人事部门,以免对您的个人绩效造成影响。”   除了“三百九十七”以外全部都是拟人声的语调,单单数字是机械音,这平时听起来无趣又违和的语音播报让我愣了一秒,接着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笑着笑着我就开始淌眼泪了,但就是停不下来地笑,我笑着到了我的工位上,那里积了厚厚一层尘土。   公司还有电,也意外的没断水。我拿了保洁间的水桶,卷起袖子洗抹布,用一上午的时间从南到北擦干净了大半个楼层,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现实问题,我中午在哪里吃饭。   我循着肌肉记忆来到食堂,没想到居然看到有人。   原来食堂还留着一家档口,这栋大楼里返回来上班的人不止我一个,而这家档口算是其中之一,他们在顶楼开辟了菜园子,肉类和主食来自灾变之前的库存。   菜的样式当然没有之前多,但我吃得很满足。午餐结束,我把餐盘放到回收处,决定去把工位剩下的地方打扫完。   从那天开始,我就继续在公司里上班了,一切和之前一样。   我早上坐地铁到达公司,打卡上班,中午在唯一的档口吃饭,午休后继续工作,下午赶在天黑前出门,乘坐一路摇晃的地铁回到住处。   渐渐的,我的生活居然开始规律了起来。   我发现这座城市里还有人活在地表,他们和我一样,还想继续过灾变之前的生活。虽然世界混乱,但我们还留有原来的习惯。   街边偶尔能见到仍开着的餐馆,地下通道里也有兜售自家苹果的小贩,甚至后来,市里的博物馆又重新开始营业了。   而我也重新启动了公司在在灾变之前的项目——一项可以全息模拟使用者记忆之中场景的项目。   我们采用的不是传统的VR+传感器设置,而是连接脑电波进行模拟,这种技术不需要头盔以外的其他辅助设备,能够让体验者真实的身临其境,能够听得见声音,摸得着物体,甚至还能闻到花香,品尝美食,真正意义上做到所见即所得……   ——这听起来像不像是游戏的宣传册上会写的?   没错,我就是在宣传册上抄的。   不过游戏内测版上线之前我去实机测试了几次,虽然只能体验提前设置好的小部分地图,但确实,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也听得清。   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项目继续推行下去。   听起来,靠我自己一个人做完整个游戏外围功能开发、封包、测试上线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好在这是家大厂,我曾经的同事们也很靠得住,所以在未上线的数据库里,我找到了他们留下的可用代码。   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在空无一人的格子间里独自敲代码、测试、修复、再测试。从白天到傍晚,从蓄着酸雨的阴天到满是沙尘的尘暴天气,我在往来办公楼的途中遇到过劫路的帮派,也遇到过要把我拉入组织的自然启示教,遇到过地铁大规模停电,也遇到过冲进办公楼的野鹿。   似乎没了人类,这个星球就要归还给自然了。   但我们还在坚持。   我想说,但不敢说,我坚持把这个项目做完,为的只是再回到过去看一眼。   我还想见到柳江。   终于,在我回来上班的第二年,我们的项目终于达到了可以上线的标准。我记得我们在内测阶段给项目起过名字,不过一直没有敲定,当时产品提供的建议都很宏大,什么全息,什么跨世纪,什么未来世界。   但我的理想实在简单,所以我给它起名叫——如常计划。   如同往常一样可以体验阳光和晴天,这是我的梦想,当然,能见到柳江就更好了。   我选了一个好日子,早早来到了公司。如常计划的测试房间是间会议室,我坐在服务器中间的矮凳上,把用于模拟全息场景的头盔戴好。   服务器启动,我闻到了熟悉的电机和灰尘的味道,接着坠入了虚拟世界的深渊。   我感觉自己正闭着眼睛立在原地,直到一声机械男音把我唤醒:   “测试者您好,请您在准备好以后环顾四周,测试肢体的动作协调性与感官的实时性,请注意不要着急,系统会等您准备好之后开始进一步模拟。”   哦,这就是之前文件里找到的所谓智能辅助系统。   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副春天的景色争先恐后地涌入了我的视线。   我正站在和柳江第一次相见的那一天,站在那个春天里的山岗上,草絮纷飞,杨柳依依,眼前是酷似学校大门的教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末日太久了,眼前的春天在我看来有些过于鲜丽,不过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我成功了。   如常计划成功了!   教堂的门前,那个神父打扮的人再次对我欠身,他问我:“你要寻找神爱世人的真理吗?”   我张张嘴,嘴能动,于是我说:“我找个屁。”   他对我的话做出了反应,表情虽有几分惊愕,但保持着冷静与谦和。   但我没有冷静与谦和,我说:“你就是个NPC,我和你讲这些道理有什么用呢?”   礼貌在现实世界有用,在虚拟世界里没用。   说完我就转身下山了。   后来回想起来,感觉我对这位神父说的话多少有些泄愤的意思,在倾泻我在末日地球的一千天时间里遭遇的一切,也在倾泻我此时此刻脑海里的叫嚣。   我的脑子一刻不停地向我叫嚣——我要见到柳江了。   【作者有话说】   给这本建了歌单,网易云搜索“柳江的mp3”,点击就听疼痛青春音乐 第3章 吻穿校服的柳江   但我遇见柳江的过程实在是没有我想象的诗情画意,事实上有点无聊,也有点烦。   这段需要通往公交车站的下坡路比我想象得难走,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吗?还是因为在末日里太久没运动了?   在路过一栋关着门的门市房时,我向玻璃望了一眼,我是遇见柳江那一年的模样。   在枕头上滚过一晚的头发向上倔强生长着,薄薄的眼皮,直挺的鼻梁,一副青春期毛小子独有的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就是过去的我?   我抬起两只手,一左一右按在面颊上,张嘴,闭嘴,左转又右转,这的确是我。   明明有着过去的身体怎么还是这么容易累?   这时候,刚刚提醒我睁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测试者您好,由于您正处于模拟启动后的适应阶段,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身体疲劳和动作迟缓,请您不要惊慌,该症状会在适应模拟环境后逐步减轻。”   原来如此,解释得很是时候。   我试着如此回答他,但发现他好像没法读取我的脑电波——但能看清我的行为。   在我尝试向着天空无声说话无果之后,它的声音又来了:“如果您有吩咐,请您直接将问题讲出来,我在听。”   这虽然是模拟世界,但不是无人之境。早晨八点的街道里,有骑车赶路的学生, 还有低头独行的上班族,人来人往的,我指指自己,问道:“就这么说?”   旁边一个推车的大姨看了我一眼,但好在系统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   它说:“是的。”   好吧,毕竟是靠我一个人测试上线的,没那么智能也是正常。   我不再盯着自己玻璃上的倒影了,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太久没见过太阳了,在抬起头的那一刻我竟然忘了虚起眼睛。猛烈的日光晃得我晕了好几秒,回过神来看向前方时,一个硕大的光斑出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光斑是亮色的,把对我而言本就过于多彩的春天映得千变万化的。   我闭着眼睛感叹:“虽然系统傻,但至少模拟得还是挺真实的。”   系统没回我。   我微微睁看眼睛,在阳光下闭眼再睁开,视野里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变绿,就像是透过啤酒瓶底看世界,没想到连这点都模拟出来了。   光斑还在,我感慨于这一幅不真实的梦幻春色,恍惚间看到身旁开过去了一辆公交车,好像是我准备搭的那辆。   这时系统忽然说话了:“测试者您好,为保证模拟初期的准确性,请在程序深度学习的阶段按照您记忆之中的发展做出行为。”   什么?   系统的提示来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我站在原地,一手抬起来挡着太阳。视力总算恢复正常了,这公交确实是我要搭的那一辆,它停在了离我一百米外的公交站牌处。   系统说:“系统温馨提示您——跑吧。”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要迟到了,不对,是又要迟到了。   在草长莺飞的三月里,我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奔跑。   正如系统刚刚提醒我的那样,适应阶段的肢体动作确实跟不上我用上的力气,所以这一百米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千米的体量。气喘吁吁登上公交车后,我的呼吸简直称得上呼啸。   我跌跌撞撞攀上车座,恍惚之间忽然意识到,我好像要见到柳江了。   这次是真的要见到了。   九点半,我准时到达了学校,这个准时是对我自己的记忆而言,而不是对学校的时间观念而言。   总之,我在教学楼门口见到了那熟悉的一伙人——同样迟到的柳江他们。   以前的我做不到的事,就是一眼把柳江认出来,但是现在的我做到了。他站在这群人里左数第二个的位置,最高,也最白,光看一个背影就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低头,眼神放空望向地面,时不时咬住下唇,然后再吊起眼睛看讲话的人。他一挨训就是这个样子,被我说也是这个表情。   有人说过,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是藏不住的。   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但就在回头前的下一瞬间,一张又油又光的脸挡住了我的视线。   是教导主任,他说:“哟,这不是杨总儿子吗,怎么现在才到?”   我躲着他的脸想看柳江,没想到这张大脸很灵活,辗转腾挪,把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我只能站定了回他:“我坐反公交车了。”   在教导主任恍然大悟的表情里,那熟悉的声音忽然打他身后来了:“傻逼。”   柳江骂的。   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件事无论在回忆里有多美,现实永远是现实。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回到过去,该生气你还是一样生气。   就比如现在这句“傻逼”,成功惹恼了刚刚怒跑一千米的我。   不过就在我有所表示之前,教导主任先发作了,他头一拧,留给我一个和脸一样光的后脑勺,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怒吼声:“让你们说话了吗!!”   原来他脾气这么臭的。   这下连我都沉默了。   沉默之后,教导主任很快又把脸转回来,换上了一副尽量平和的面容对我说:“你跟我来。”   由于教导主任和我是并肩进门的,我一路上都没敢回头看刚刚那伙人。不过还是那句话,人要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是藏不住的,直到迈进教学楼的大门,我都感觉有道视线盯在我的后脑勺上,几欲把我的脑壳烧穿。   教务处里,我抱着书包在位置上等,接着意识到我好像搞砸了。   因为我听到走廊里又传来了一阵教导主任的怒骂声。   由于我刚刚的答话太过傻逼,引起了迟到差生中某人“傻逼”之评价,这恰到好处的世界线变动成功惹恼了教导主任,所以他们现在不能坐着写检讨了,要在走廊里站着写。   我决定去喊旁观了这一场变故的系统。   我抬着脸望天花板,小声叫他:“听得见吗?”   系统的回答马上来了:“测试者您好,我在听。”   我问:“现在发生的事情好像跟我记忆里不太一样,这会有什么影响吗?”   虽然有时候挺傻的,但系统回答起问题来倒是挺快,他说:“目前发生的变化都在系统的可执行范围内,不会造成肉眼可观测的严重后果。”   我刚想松一口气,系统的下一句又冒了出来:“但为了保证深度学习的效率与准确度,请您接下来按照系统提示做出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   我刚想接着问,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教导主任站在门口,他叫我:“杨平生,你的手续办好了,五班,走!”   这倒是和记忆里一样。   不过这样我是不是就要错过和柳江初识的机会了?   我走出办公室门,发现我多虑了。因为我一转脸就看到了柳江的眼睛,他正趴在门边的墙上写检讨,草稿纸垂直于地面九十度,脸又平行于纸,不过显然他的心思不在检讨上,所以才能在我出门的一瞬间对上我的脸。   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狐狸眼,窄长脸,宽宽大大的校服,和任谁看都不符合学校规定的头发。   他问我:“你看什么看?”   我动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感觉我身处的走廊就好像瞬间拉长了,左右两边的人都在迅速远去,世界的中心只剩我和他。   但显然抱有如此想法的只有我一个人,在他眼里,我现在不只是一个公交车都能坐反的傻逼,还是一个张着嘴说不出来话的傻逼。   如果这是过去那个无所畏惧的我,我一定能自信从容地吐出那句“刚才就你骂的我吧”,但在和他经历过那么多之后,我是实在没法做个体面人了。   我盯着他,然后用不符合我十五岁高中生身份的语气说:“柳江,我找了你好多年。”   他:“啊?”湳沨   我:“我来的世界已经末日了,水利资源枯竭,人口向地下迁移,你现在正在模拟程序里,你根本不是真正的人。”   他:“啊??”   我说到了兴头上,正准备接着讲的时候,系统忽然说话了。   系统:“测试者您好,未按系统提示做出选择,同步测试已失败,请您稍后重新登录。”   话音一落,我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迅速远去了,这次不是我在自己脑子里给自己加的戏,而是真实发生的。   我当场向后倒去,掉进一片混沌的黑色里,而那阳光明媚的学校走廊仿佛一处悬浮在虚空中的微观造景。在逐渐远去的视野里,柳江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愕,他显然看得到我正在掉出世界。   靠我一个人跑起来的程序怎么可能运行得那么顺利?意外果然还是来了。   一声巨响后,我整个人砸在了服务器主机上。   多年没人清理的主机立刻炸起了尘雾,我被这忽然的冲击砸得头重脚轻,几欲干呕,却又吸进了大口的烟尘,一时竟分不清是最难受的是喉咙还是胃。   我是被从模拟里踢出来了。   模拟用的头盔还在闪烁着红灯,系统的提示音还在重复:“测试者您好,未按系统提示做出选择,同步测试已失败,请您稍后重新登录。”   和在模拟中听到的天堂之音不同,在现实世界里,系统只是个头盔上会闪烁的红点。   我爬过去按下了返回键,让不停重复着的系统闭嘴。   “为什么我有种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我喘着气问系统。   系统的红灯闪了闪,像是在做一些思考:“在进行模拟测试时,测试者的肌肉和相应脑区处于活跃状态,忽然停下模拟会产生急刹现象,类似惯性。”   这么说是我自己把自己踹出去的?我摸着依旧在痉挛的腹部,表面在思考,心里感觉这一脚像是系统踹的。   看它急着休眠,我又把它唤醒了:“我问你,你刚说的让我按系统规定做出选择是什么意思?”   系统回我:“所谓按规定做出选择,是指后台会在模拟过程中计算最符合系统模拟路径的发展,并建议您做出选择。”   我问:“暴露我是从未来过来的就算是模拟失败吗?”   系统回:“您是对的。”   我又说:“你说的规定就是就是类似游戏条件吧,我做对了,游戏才能继续。”   系统回:“您是对的。”   我前后琢磨着,忽然发现了纰漏:“可能是你刚刚也没建议我做出任何选择啊?”   要说这系统说聪明也挺傻,说傻却也还算聪明,它傻的地方在于明说着让我参考的提示压根就没弹出来,聪明的地方在于,在我用我完整的人类智慧发现这一点缺憾后,它闭嘴了。   头盔上的红灯闪了又闪,它的思考徒劳无功。   我重新坐回测试者的位置,把头盔举到头上,提醒它:“说提示。”   接着我眼前一暗,被拉进了模拟世界里。   好巧不巧,时间点刚好卡在我刚走出教务处办公室,和柳江对视的那一秒。我体感像是眨了一次眼睛,对面的柳江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依旧说:“你看什么看?”   就在此时系统的提示来了,它说:“关卡1-1,通过提示——请与柳江用正确的方法相识。”   什么?   怎么还有关卡?   我以为系统会给我一个具体的指示,再不济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提示,比如友善点,直接点,这个“请与柳江用正确的方法相识是什么意思”啊?   但事已至此不上不行了,我盯着柳江的眼睛,也开始了徒劳无功的思考。   我和柳江的认识算得上不大不相识,虽然这次的选择前后有些差别,但结果导向都是我们必须打一架,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就让这个未来变成现在吧!   我把手里的书包一扔,迎着柳江的面门,挥出了正义之拳。   看来我的适应阶段已经过去了,这一拳毫不迟疑,结结实实砸上了他的鼻梁骨,下一秒我就听到他一声嘶吼,又瞧见他捂着鼻子往后撤。而同在走廊里的几个同党本就在注意着这边,现在他们也不会继续袖手旁观了。   然后,我就被其他六个人团团围住了,我感觉到有人正扼着我的喉咙,有人架住我的两臂,我听到了教导主任的声音,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异动,正在一边喊一边向这边跑。   如果要从上面往下看,我被六个人同时抓住的场景一定仿若一副古典油画。   当时的我是怎么打过这么多人的?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又被踢出了模拟。   我第二次砸在了服务器主机上,这次我有了经验,在倒地之后没有忙着挣扎,我就平躺在那里,等着胃里涌上来的恶心感褪下去。   在感觉自己终于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出来后,我喊醒了系统:“能不能给我点提示?”   系统说:“提示已经交给您了,请您用正确的方式与柳江相识。”   我眉头紧锁:“请定义‘正确’。”   系统沉默了,它显然没有科幻电影里那些人工智能的智能。   我决定还是靠我自己,靠我属于人类的智力来解决。   我第三次进入了模拟世界,这次,我对“正确”有了全新的客观定义。   在与柳江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已经将准备好的对话烂熟于胸,我要和他探讨一个最现实也是最正确的问题——学习。   在明媚的春光里,我侃侃而谈起来:“每年都有数以千万计的考生踏入高考的考场,高考,是改变我们人生的道路,高考,也是迈向成功的阶梯,现在距离高考的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不短,要从今天开始,头悬梁锥刺股,怀抱父母的期待,背负老师的等待,我们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璀璨!”   走廊背阴,但我感觉我仿佛又回到了百日誓师大会的讲台上,带着全校同学去讲拿背了几十次的台词。   其实当时的我并没有这么热血澎湃,现在倒是有了些该有的情绪准备。我感觉有光芒照耀在自己身上,有微风拂过耳边,哪怕现在柳江正用看二逼一样的表情看着我,我也有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这次一定成。   接着我发现,什么微风拂面,什么阳光普照,统统都是我被踢出系统模拟的前兆。   不过不要紧,这次我也有准备了。   我提前把休息室的沙发垫扛过来了,左边放好,右边放正,哪怕我被踢出来也不至于冒着脑震荡的风险。   但我这次倒的位置刚刚好,就在两边沙发垫的正中间,我躺在仿佛为我量身定制一般的地板缝上,再次思索起系统的智能与否。   待我平复好心情重新爬起来,头盔上代表着智能辅助系统的红灯闪了闪,就灭了,仿佛是系统瞧见他没有真的因为摔在地板上脑震荡以后就开始了它的装睡。   装睡的人叫不醒,装睡的机器不一定。我按下唤醒键,默不作声地把头盔按在脑袋上。   我今天要和它死磕到底!   这么说起来,我人生里让我如此烦恼的时刻可并不少,比如我每次跟柳江吵架的时候。   我和柳江还在联系的时候,总会因为一点小事吵架,真正发生了什么大事的时候他反而挺平静,就比如我谈了女朋友那次——这是后话,现在只说吵架。   有一次他半夜给我打电话,好像是在说他的乐队签唱片公司的事情,但那天我很累,刚跑了三家实习的面试,还被HR挑三拣四了一番,没心情听他激情澎湃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可能我语气里的冷漠有点明显,他很快也冷下去了,然后就是吵架。   我承认那时候不主动哄是因为我贱,听另一个人翻旧账就有种自己被在乎了的错觉,或者是因为他声音好听,玩乐队的嗓子不好听才怪了。所以我能插着耳机干自己的事,听他累得都快睡着了还在委屈着数落我干错了什么事。   我好贱。   我重新出现在了春风拂面的学校走廊,我闻得见远处水房传来的潮湿味道,柳江就在我左边,他下一秒就会问出那一句“你看什么看”。   我知道在他生气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做,也知道我过去故意避之不见的感情是什么,哪怕现在不是时候,我也要这么做。   被踢出去也无所谓,我重来就是了。   可能是我直盯着他的眼神过于坚定,柳江的嘴闭上了,他没问我为什么看他,也没质疑我为什么会忽然往前一步。   我做出了我过去不会想也不会做的事情。   我两只手按住他的脸侧,然后吻住了他。穿校服的我,吻穿校服的柳江。   他还没打唇钉,嘴唇是柔软的,我知道他有早上洗澡的习惯,这个距离能闻到他耳后传来的沐浴露清香。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春光在我闭紧的眼皮之外明媚。   我等着系统模拟失败的提示,就像我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来到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为的都是一些看似真实的美好。   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在几秒之后听到了教导主任的一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   我没能想到的是,我居然以这种流氓方式成功通过了系统为我设置的关卡1-1。   但是殊途同归,我和柳江还是被重新送到了校长办公室。   我们是被按斗殴处理的。   【作者有话说】   嘴皮子打架 第4章 长大以后的柳江   在被请到校长室的期间,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整个虚拟世界的运行并不像是我们公司一开始宣传的那样随心所欲,我的所作所为要依照系统演算的方向来,就像是通关游戏一样,从第一关开始,让整个故事一路顺畅的演算下去。   不过我有另一个问题要问——   亲嘴为什么会被当打架处理?   我没想明白。   我旁边的柳江也直愣愣坐在凳子上,我用余光看他,感觉他也在尽自己所能的思索什么,不过他思索的问题应该不一样,可能是一些更难以解答的问题。   比如我为什么要吻他。   看得出来,他也在进行着徒劳无功的思考。   柳江这人挺奇怪的,他是一个说软挺软说硬也硬的人。他给外人的印象就和他的外表一样,混不吝,世俗于他不起任何约束作用,挺凶,打架下手也不轻。   但他给熟人的印象恰恰相反,对我尤甚。   柳江会跟我吵架,他不怂,但主动道歉的每次都是他。我刚才是不是说我自己贱来着?那是比较级,他自己也不相上下。   他为了跟我道歉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年我还在读大学,晚上在图书馆准备竞赛,他在图书馆楼下的花园里等我,非要和我说两句——可那岂止是说两句。   后来天太晚了,小花园幽会的大学生情侣都走了,我坐在湖边的石板凳上,三月份的冷板凳多少有点冰屁股,但我就是想坐着。   他也不站着了,蹲在我身边。后来他膝盖挨了地,手抱着我的大腿,枕了一会儿后,又抬脸看我。我耐不住他这么看我,手托着他下巴把他抬起来。   我们当即就重新和好了,大好特好。   当天晚上我没回寝室,第二天室友都乐着问我刚大一怎么就找人开房去了。   扯远了。   现在我还在校长办公室门外,而且眼下的情况无论怎么看都该是我跟他道歉。   不过要怎么道歉?   对不起,我只是遵守了系统的协定要用正确的方式和你相识,谁能想到和你正确相识的方法是亲嘴,说到亲嘴呢我之所以亲你的嘴是因为我来自未来,说到我们的未来——   打住吧,如果我真要这么说,免不了又被系统踢一次的后果。我的脑子承受不住再挨地一次了,末日里的脑外科可不容易找。   末日啊。   坐在阳光普照的走廊里,我都差点忘了我是从末日来的。   现在在校长室谈话的正是柳江那几个同党,我猜谈话内容一是他们为啥不拦着我们,二是我们为啥要这么干,估计他们几个是一问三不知,两问六不知。   无所谓,反正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了。   教导主任出来叫人的时候,柳江还没从他的沉思里超脱出来,浑浑噩噩站起身来到了校长室。教导主任关门,校长坐直。   他们对我的态度和前一拨相比有所缓和,毕竟我爸和他们认识,是他们口中的“杨总”,碍于这层关系,两个光头男人面面相觑几秒,谁也没能先把话问出来。   我率先坦白从宽:“其实,我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这下,柳江也从入定的状态里跳了出来,三人一起看向我。   我的表情庄严肃穆,酝酿了几秒情绪才去回应他们的视线。   这他妈当然是我编的。   按照这系统的尿性,既然亲嘴能算“正常”,解释我为什么要忽然亲别人的嘴也能算作正常吧?   我没有被踢出模拟。   嗯,系统就是这副尿性,它就是想看我出丑。   “可能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对我刺激太大了吧。”我仰天长叹,语速放慢,“我这病就是这样,受到刺激就会出现。”   其他三人的表情从全神贯注改为了相互猜忌,他们肯定都在思考究竟是谁给了我刺激——可能是刚迈入校园时就撞见的不良少年群众,也可能是教导主任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脑袋,甚至有可能是我在教务处那漫长的等待。   我趁热打铁:“家丑不可外扬,我爸也就没说。”   校长连说话都柔声细语了,他说:“那你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柳江,他正好也在转头看我,我俩的视线短暂汇了一下,又彼此看向自己的方向。   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下就看不到他哭了。   晚些时候我还是看到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   那天天气挺好的,比记忆里还好,我在毕业近十年以后,又重读了一遍高中第一天。其实感觉还挺上头的,下课铃响,我还盯在手里的课本上。   不是因为有多爱学习,而是因为我发现这虚拟世界里的东西确实很真实。   就比如我手里的教材——教材是挺常见的,但想要呈现出来就不一定了。首先它要形状和颜色,其次还要有每一页的内容,我侧过脑袋迎着太阳看,背面的字如同影子一般呈现在太阳光里。   所以这真的是从我记忆里深挖出来的一切吗?   阳光忽然一暗,我听到座位前的椅子忽然被挪动了一下,一个身影倒骑在了上面。   是柳江。   我保持着看课本的姿势认真思索了几秒,然后决定装作没看到他。   见我没有抬脸的意思,前头的人说话了。他问:“你学习很好吗?”   这话听起来耳熟,似乎我们之间的相处要与之前的时间线并轨了,不过他下一句话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见周围没人,他猛地凑近压低声音问:“你那病是真的?”   得了,真有人信。   我把课本放下,柳江居然有一瞬间想躲开我的视线,但还是倔强地迎了上来。   我们四目相对,我再一次感叹,系统的模拟确实很真实。   我刚遇见柳江时他就是这副样子,还没那么白,但看得出皮肤很薄,依稀可见眼下的晒痕,鼻梁骨好像还没发育起来,总之眉眼没那么鲜明,望着我的眼仁透露着青涩,饱含青春期毛小子独有的欠揍感。   我说:“千真万确,我就是受刺激了。”   他也没多废话,拍拍课桌给我留下一句:“放学等我。”   放学等他。   我的目光追随他到教室门外,有几个我脑子里根本没印象的学生在外面等他,他还是一样受他那帮狐朋狗友的喜欢,我还是一样孤独到仿佛只有他能注意到我。   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我决定站起来抻抻肩膀。   刚进入模拟时的迟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若真的回到十六岁一般的自在,肩膀毫无酸痛感,大脑也清晰到能捕捉到一切信息。   原地感受了半分钟,我的膀胱中忽然有一阵不快袭来。   在卫生间的小便池前,我发出了进入模拟世界后的第三次感叹——真的很真实。   我提上裤子,遁入深思。如此真实的体液排空感,不会在现实世界里引发什么副作用吧?   忽然之间系统发话了:“测试者您好,虚拟世界之中的行动仅作用于大脑皮层,不会影响测试者本人。”   显然系统发现了我的疑惑,我抬起脸随机望向一个方向,像是在看不见其人的它。   我说:“你这种时候还要看啊。”   系统没回答我,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身后隔间的开门响。一个柳江同党攥着卷卫生纸从隔间里出来了,看起来我刚刚的发言对他造成了一些误会。   他没问,我也没说,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到他平移到厕所门口,他连手都没洗,直接跑了。   关于五班新转来那人有精神病的谣言至此一定会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用我活了近三十年的生活经验应对高中时的一个下午,只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放学时间,我去找约定好和我放学见的柳江。   他没在学校的任一出口等我,而是在教学楼之间的杨树下,看到我了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带我到了一处矮墙底下。   我问:“你要干什么去?”   他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嘴里的好地方可是千变万化,我四下看看,发出质疑:“那为什么不从大门走?”   说话之间他已经飞身翻上了围墙顶,也不知道他重复了这样的行为多少次才能翻到如此熟练。   他把挂在肩膀上的书包往后甩,对我不耐烦地伸伸手:“哪那么多废话?这边近,来,手给我!”   可能不在我把他打哭那条时间线里,他眼里的我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好学生。   我把书包卸下来抡给他,在他接住书包到拿稳到准备伸另一只手接我的时候,我已经站稳在了墙头上。   他愣着把伸出来的手收回去,给我鼓了几个掌。   二十中学靠近连城的老城区,这边有许多没改造的老建筑,西式混搭中式,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要带我去的地方我有点熟,记忆里我好像去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半夜偷偷翻窗户进去的,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光明正大。   这老弄堂的背后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柳江的家。   对我来说,这是时隔十年之后的再次登堂入室,但这对于柳江来说,就是把一个刚刚认识第一天的陌生人带回家里去。   一个公交车坐反的,张着嘴说不出话的,精神方面有疾病受了刺激就亲别人的,最后还直接强吻了他的陌生人。   不愧是柳江。   穿过贴满小广告的门廊,我回头看着同时饲养锦鲤和绿藻的水泥鱼池,弄堂间满是老建筑的潮湿气味,柳江在我面前摸到了门,我收回和运动饮料海报上的男明星对望的视线。   几声敲门响后,门从里打开了,一瞬间,门里的吵闹声和香气都钻了出来,冲散我脑后的一切阴冷。   开门的是个年长的妇人,头发花白但并不颓靡,整个人充满了精气神。她系着围裙,老花镜在她鼻梁上挂着,眼睛向上瞪着柳江。   我想起来了,这是柳江的奶奶。   她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语气虽然严厉,但看得出柳江一点都不怕她,嘻嘻一笑,转头介绍我:“我带了个同学回来。”   奶奶的表情本来挺严肃的,但在瞅见我之后,眉头直接打开了,她面目和善地说:“生面孔呢——新认识的?”   柳江直言不讳:“新转来的,今天刚认识!”   奶奶也不见怪,让开身子迎我进屋,边用围裙擦手边高声喊道:“排骨再等几分钟啊!”   她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因为楼上还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应了她,听起来都是和现在这个杨平生年纪差不多的高中生。除了说话声,我还依稀听到了音乐声和桌椅拍打的声音,时断时续的。   这什么情况,托管所?   之前没听说啊?   刚才说过,我之前来过几次柳江的家,但都鬼鬼祟祟的,我知道他住爷爷奶奶家,也知道家里有他表姐妹,但我们没彼此正式介绍过。   他家在老城区的旧胡同里。中间有个天井,上面是二层加一天台的独栋,面积挺大,他房间在二楼,沿着围墙上去一翻就是。   虽然我知道,但我不能表现得那么知道,所以我一路跟着他到了厨房。   柳江家的厨房在一楼,中间是贴了塑料桌布的圆桌,水泥砌的灶台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他爷爷正在擦门梁上的基督挂画。柳江从冰箱里摸了两罐香草苏打,把易拉罐搂在怀里,又拍我肩膀,示意我上楼。   他没带我去卧室那边,而是转头去了另一边的房间。   离那房间越近,刚刚听到的音乐声就越大。门一开,我连眼睛都被吵到了。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的家具都被推到了一边整齐码好。窗户上挂了遮光窗帘,屋里开着大灯,正中间是台架子鼓,后面是音响,乱如麻的电源线互相纠缠着,分出来的几根电线向前爬,分别连接着电吉他、贝斯和话筒。   屋子里面有好几个人,都是与柳江相仿的年纪,有穿二十中校服的,也有穿职专校服的,他们正凑一块儿对着一本乐谱七嘴八舌,没人注意到进来的我们。   乐队。   我忽然就明白了,这是柳江最想让我看的排练现场——我每次都拒绝了,我觉得无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回到了高中形态,思想也倒退了,我现在看着,居然觉得挺酷的。   有只手在怼我肩膀,我一转头,就看到柳江已经把易拉罐替我打开了,他举着汽水问我:“怎么样?”   我接了汽水,直言不讳:“挺酷的。”   柳江显然很满意我这个答案,他抿着嘴用手指抹鼻子,然后放下汽水拍拍手,叫停了屋子里的喧闹。   他拿过话筒试试音,然后说道:“介绍一下,这是我自作主张给咱们乐队找来的新顾问——来,自我介绍一下!”   顾问?   话筒不由分说举到我嘴边,我一时忘了拒绝。   “啊,我叫杨平生……”   话没说完,柳江一声“好”然后带头鼓起掌来,看得出他的同党也很捧场, 屋子里的喝彩和掌声震天响。   不过掌声之中,架子鼓前的胖子先反应过来,他指着我开问:“哎,哎,这不就是你们班新转来据说有精神病的那个——”   柳江一拳凿在他肩膀上,拳头陷进他的肉里,造不成任何伤害,但胖子闭嘴了。   吉他前的瘦子显然情商高一些,他赶紧接过话头:“是新转来学习好的那个!”   众人此起彼伏应了几句,柳江顺坡下驴,来了个总结性发言:“对,学习好,当顾问正合适!”   吵吵嚷嚷下,我弄明白了情况。   原来这是他们是自己组建的乐队,二十中这种不重学习的得天独厚条件下,一群放了学没事干的孩子凑在一起打发时间,只可惜干出了点成效之后,缺少一个真的有点头脑的人帮着算账。   最近有场教堂里用于募捐的公益演出,他们忙着排练,还忙着找人帮他们记账。   现在我成了那个帮着算账的。   但我又明白了,学习好当顾问多半也是个借口,柳江收留我的真实原因八成是同情我。   他可能认为我的“发病”有他一部分责任,一个新转来的、有精神疾病的、又在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的人后果是什么?   无论后果是什么,柳江都不想看见,他想罩着我。我都差点忘了,柳江就是这么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在真实的时间线里,我把他打服了,在现在的时间线里,他却又开始同情我了,或许两条时间线里我都在用“我”的存在征服他,又或许无论在哪条时间线里,一直都是他在同情我。   我忽然想起一句俗得要死的话——无论是怎样的平行宇宙,我们总会走到一起。   太俗了!   我喝了一口苏打水,轻压下冒起鸡皮疙瘩的冲动。房间里重新恢复了热闹,柳江坐我旁边,手里拿着汽水罐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应该找点话说。   我侧过头去,第一眼先看到了房间的门,门留了条缝,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一开始我以为是柳江他爷爷或是奶奶,但那身影很年轻,我的视线从下往上,然后定在了他脸上。   他穿着一件黑色帽衫,嘴上有唇环,耳后的发梢漂染成了白色,正静默无声地看着屋子里的演出。   门外站着的,是长大以后的柳江。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屁股底下翘着的凳子差点直接飞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歇一下,周五周六周日更 第5章 睡着的柳江   我屁股下的凳子最后没飞出去,门外站着的人当然也不是柳江。   在注意到我的异动后,我身边的柳江转过头,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倚着门问:“姐,你来了怎么不吱一声?”   门外的“柳江”开口了,她对着我开口的:“来瞧瞧新来的。”   回过神来仔细看,她和未来的柳江确实有几分像,但又不一样。没柳江高,五官比例很相似,就是脸稍圆一些,而且跟柳江动不动就展露出来的嬉皮笑脸比,她的表情堪称厌世。   按柳江的说法,这是他姐。   我赶紧站起来点头问好,她就是打量了我一下,也没自我介绍,手一挥指身后:“忙活完下楼,准备开饭。”   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一下。柳江还保持着手撑住门的姿势,开始和我解释:“我表姐, 我大爷的孩子,叫柳丝丝。”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了印象,我没记住她的人,但记得她这和外表反差极大的名字——不对,她好像每次露面都长得不太一样。   下楼之前,柳江又向我解释了一句:“她做博主,平时自己试试妆啥的。”   这么看这一家人真是卧龙凤雏,玩乐队的弟,搞美妆的姐,看管着一大帮孩子还乐在其中的爷爷奶奶,还有我这个刚认识第一天就被带进来的精神病。   大圆桌前,柳奶奶给我放了只儿童碗,两边带把手的那种。   奶奶慈眉善目跟我解释:“今天多你一个人,临时没碗了,凑活用。”   我很难说这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只能说:“谢谢奶奶。”   在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儿童碗时,刚刚在楼上闹得震天响的毛小子们也就位了,圆桌不够放,其中几个人还是搬着凳子在厨房就餐的。   开动之前,柳江先用勺子敲敲手里的玻璃杯,来了个餐前总结性发言:“欢迎我们的新顾问——杨平生!”   餐桌边此起彼伏响着祝贺声,然后就是觥筹交错和杯盘狼藉。   我夹起离我最近的红烧排骨,犹豫着尝了一口,烧得正好的糖色包裹着炖到酥烂的排骨,美味至极。果然,和刚刚的香草汽水一样,我在模拟世界里也是能吃能喝的。   一顿饭中我也没跟别人搭话,只有柳江动不动和我拉两句家常,可能怕我不好意思,还替我夹了几次菜。   中途柳丝丝也无声落座了。原来挑染狼尾是假发套,她的真实发型是有齐刘海的妹妹头,现在她看上去不那么像柳江了。   等我抱着儿童碗吃完整整一碗饭,整场排练也到了结束时间,几个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名字的小孩们纷纷道别,一群人里只剩下了我和柳江。   我的理由是爸妈回来得晚,可以等下再走。   但实际情况是父母根本没随着我到二十中这边来,他们住市里,在这边给我租了个平层,又找了个不住家的阿姨,每天做完饭就走。想必等我回去以后,还要收拾餐厅里冷掉的三菜一汤。   柳江也不见外,我俩替爷爷奶奶把碗筷端到水槽后,他又带我去了他自己的房间。   还是这里我比较熟,毕竟每次晚上偷偷进来都是奔着他的房间去的。   但没想到等他真开了房间门,我反倒有点拘谨。   这里和记忆中一样,只是缺少了他成年后的一些痕迹——现在只有充满着青少年气息的装饰,满墙的乐队海报,角落里冒着气泡的熔岩灯,立在床边的贝斯,还有贝斯旁边的立式CD架。   他和我介绍了一圈,然后倒在了他软塌的大床上,拍拍自己旁边,我也不见外,坐下来,手还从旁边的CD架上抽了一张专辑。   他问:“所以你这个病,一定要受到什么刺激才会出现吗?”   专辑是皇后乐队的,正是最有名的波西米亚狂想曲。   耳边回荡着询问这是现实还是幻觉的旋律,我也倒下去,淡定自若地回答他:“是啊,受刺激了就会。”   他仰躺着若有所思,视线向我这边摆了摆:“所以你这刺激是指什么方面的,和你的经历有关系吗?”   我眨眨眼睛,忽然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   我告诉他:“我只要想起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就会发病。”   系统不让我打破第四面墙,但暗示总行了吧?   就像每个现实启示录游戏里都会有的修理工上帝角色,我说的每句话都饱含哲理。   ——屁的哲理。   我就是想借题发挥。   柳江不再看我了,他问:“这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吗?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承认过彼此的重要性。   我把手里的专辑扔到一边,和他一起盯着挂着吊饰的天花板,我说:“我们从来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不见了,他会去找,他不见了,我也会去找,我们最后一定会彼此相见,一切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他的声音变低了:“所以,现在是他——”   “对。”我懂他的潜台词,“他不见了,失踪很久了。”   余光里,我看他摸了摸鼻尖,我继续说:“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还在吵架,这次我想主动道歉,但是我找不到他了。”   我听到他喃喃自语:“但你们一定会有好的结局的,对吧?”   我笑着摇摇头:“不一定,我觉得这次不一样,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死了,丢了,失踪了,反正不再等我了。   气氛好像有点压抑,我试着让这场高中生的晚间聚会活跃点。   我赶忙说:“也没那么压抑——可能你干的什么事情让我想起他来了吧,不重要,你们其实也不是太像。”   我努力的振作没有引起柳江的反馈,我转头看他,忽然发现我们的距离好像有点太近了。   窗外的天马上就要黑了,房间里只有熔岩灯在幽幽发亮,他的床很软,我的后背被柔软的包裹着,连看向他的视线都好像变钝了。   他问:“哪里不像?”   我说:“你没有他那么招人烦。”   柳江忽然笑了,但这个笑不太好看,果然不出两秒,他的嘴角就往下掉了。接着他猛地把脸转到与我相反的方向,拉过一个抱枕,把脸埋进去,然后发出一长串如泣如诉的叹息声。   啊?   我撑起身子来想瞧瞧他这是要干嘛,结果只听到他暗骂一句:“操,也太他妈惨了!”   在骂我惨呢。   还是哭着骂的。   我想起来了,这人不仅同情心很泛滥,泪点也低得吓人,可能刚刚我讲的童话故事很触动人心吧,反正他是被触动了。   殊途同归,虽然没动拳头,但他还是在我们相见第一天就哭了。   同时我也想起来了另一件事——他要是哭到动感情,没个一时半会儿平复不了。   我也不管他了,从他枕头边拿了本杂志,借着熔岩灯微弱的光线开始锻炼视力。不知道过了多久,杂志上的字实在看不清了,他那边也没了声音。   我合上杂志屏息静听,只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   我撑起上半身凑近看,只见抱枕还被他紧紧搂着,但他眼睛已经闭上了。   居然睡着了。   看见他睡着了,我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把杂志轻手轻脚推到一边,也在他身边躺稳了。   别误会,我对十六岁的高中生没有那样的想法,况且我现在自己也是十六岁,根正苗红得很。   我只是想歇歇。   虚拟世界与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速比是六比一,我在这边度过了十二个小时,那边应该是快到下午四点。   我该走了。   末日里没了那么明显季节变化,无论春夏都是黄沙漫天,再过几个小时能见度就会低到可怕,我怕我根本走不到家里。   但我又想等等。   无论是脑后蓬松柔软的羽绒被,还是窗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丁香味道,还是身边正均匀呼吸着的人,一切都在提醒着我——留下吧。   如果外面的我死了,里面的我会消失吗?   还是说我会就这样留下来,会这样抬头凝望着天花板,会和柳江重新一起长大,重新用这种“正确”的方式相识。   要走吗,还是该留下来?   我听过“缸中之脑”的构想,但我们公司的项目显然离真正的构建世界还有很远的距离。无论现在我肉眼所及的一切有多么真实,它们最终也只是我的错觉。   我在一片混乱中闭上了眼睛。   我居然也睡着了。   但睡意就像是初春河面的冰碴,只简单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又很快溜走了。我恍惚着睁开眼,外面居民楼的灯亮起来了,我大概眯了十分钟。   我身旁的人还在安静酣睡着,我深呼吸一次,然后向着系统提出要求:“拉我出去吧。” 第6章 喜欢我的柳江   意识就像是一汪海浪,我恍恍惚惚漂在上面,忽然之间我闻到了电机的味道,耳边响起遥远而清晰的提示声:“测试者您好,系统模拟已结束。”   我猛地睁开眼睛,我正坐在服务器中间的矮凳上。   耳边还有服务机的隆隆响声,我低头展平了上衣的皱褶。   这次倒算平静,没有被踹了一脚的感觉,但这种即将陷入睡眠又被唤醒的怅然若失感不亚于被人踹了一脚。   我把头盔拿走,关掉重复着提示音的系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用于模拟测试的房间只有一扇装了百叶窗帘的小窗,透过窗帘缝隙,我看清了外面橙红色的天,又是一场正在酝酿的沙尘暴。   我该走了,最后一班地铁要来了,我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今天的地铁准时到达,整节车厢里的乘客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地铁行驶在地上段,我听到砂石拍打车窗的声音。   为了省电,运行中的地铁一般不开灯,我身后就是猩红的城市天空,前景的高楼大厦像是惨白的贴画,格格不入。   临下车灯开了,我在倒影里看清了我现在的脸。   依旧是薄薄的眼皮,直挺的鼻梁,只是头发长了些,压向两侧,高领衫压过脖子抵上下巴,眼里看不出什么桀骜不驯,也可能因为我的眼前还挡了一层眼镜片。   比起刚刚在模拟室里经历的画面,现在的所感才更像是假的——但很不幸,更凄惨的那一方反而是现实。   到了家里,我发现还有更凄惨的事情迎接我。   窗户卡扣年久失修,在风中被吹开了一扇,靠近窗户那侧的地上积起半指厚的土,没覆上尘土的地方也被吹得七零八落。   我顶着风进去,把被吹得叮当响的窗户关严,又找来工具自己勉强维修了一下,卡严实窗户后,我要开始对付一地红土了。   那天晚上我穿着柜子里找出的旧工装,跪在地上卷起袖子,把整个客厅从左擦到右。   可饮用水的供应有限,我用上了囤积的雨水,擦了三四遍,屋子是干净了,但有股淡淡的泥土味。   我比平时晚了四个小时才躺下,再过四个小时我就要睁开眼睛去赶地铁。   但我有种预感,我可能会从现在起直接睁眼到天亮,我听着强风鼓动窗玻璃,被子下的手一刻不停地颤抖。   我还能见到柳江。   我居然还能见到柳江!   在见到他那一刻该表达出来的激动非常滞后地来到了,我感觉自己从牙关到脚踝都在打架,片刻之后,我左手按住右手,从枕头下拿出了手机。   这两年里我的手机基本处于关机状态,现在连了发电机,我会把它充满电之后放在枕边,很少有机会打开。   我和柳江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末日刚来到时我发给他的那条新闻上。   黑夜里,我盯着发光的屏幕,敲下一行信息:“我今天见到你了。”   按下发送,消息理所当然没发过去,消息左边显现出了红点。现在是末日,我最后一次给通讯设备连上信号是一年前。   我又盯了一会儿屏幕,才把手机重新锁上。我缩回到被子中,心里却很意外地平静下来。   我见到的不是真正的柳江。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刚刚满溢到快从喉咙里喷涌而出的兴奋消失了。我听着在黑夜里一刻也不安宁的风声,安静等待着天亮的到来。   天亮前我只睡了两个小时,睁眼时我有几分想死。   抵达办公室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在离线的云端库中找出了所有可用的数据,关于模拟系统,我有几点问题要修复。   对我来说它已经运行得很完美了,不过出于对人身安全的考虑,我需要给它加两条附加条件。   第一,我需要一个自动唤醒时间,不能每次都靠我主动要求系统拉我出去,它需要每隔一段现实时间就提醒我一次,我将这段时间设置为了现实中的四小时,也就是模拟世界里的二十四小时。   第二,我需要模拟系统人性化一点。   有时候我觉得它莫名其妙很气人,这不是我的错觉吧?   理论上只有设置了仿生智慧模式的系统才有如此类人的气人功能,它现在的类人程度应该是0%,但是气人程度却有80%。剩下20%我不打算给满,因为我觉得它还有上升空间。   我打开后台,给程序追加了定时系统,接着去找智能辅助系统的源文件,然后我就遇到了问题。   智能辅助系统的文件被加密了,但这不是大事,我尝试输入了我自己账号的默认密码,成功了,然后我看到了长达几万行的代码。   这系统是被人精心设计过的。   妈呀,谁这么努力却做出来这么一个废物东西。   我扶着鼻梁上的眼镜凑近看,事实又给了我一个惊喜——这种代码的编写风格非常像是一个人的,那就是我自己。   这是我自己写出来的系统吗?   关于末日前的上班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我很确定我没参与过智能辅助系统开发,眼下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我失忆了,二是有人在模仿我的写代码风格。   我思考了一下,我确实在刚刚升职那段时间带了几个实习生,所以我认为是可能性二。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们,我一定得就此事数落一顿所有人,写的什么东西?   我手撑着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心里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又压了回去,笑僵在嘴角上。   我哪还有机会见他们。   屏幕上,代码后的光标还在闪烁着,我重新把代码封上,决定不动了。   气人就气人吧,就当我自找的。   我回到了测试房间,深呼吸一次,如同潜水者带上潜镜一般扣上头盔。   我的意识漂浮在了黑暗里,很快我又闻到了丁香花的味道。我能感觉到自己正仰躺在松软的羽绒被上,这是柳江的床。   旁边的人依旧呼吸均匀。   不对,这不是睡着了的呼吸声——他醒了!   但是人醒了之后呼吸声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吧,除非离得很近。   嗯,很近。   很近?   我猛地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就是柳江正撅着嘴靠近的大脸。   我把惊叫吞回到肚子里,直接抓过旁边随便什么东西扬手一劈,柳江惨叫着捂住鼻子。   在他的惊叫声里我连连后退,大声吼道:“你要干什么?!”   被我吼了,他很委屈,捂着鼻子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以为你又犯病了!”   啊?   当你小憩一会儿后,身心愉悦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患有精神疾病的朋友双眼紧闭,据你所知他受到刺激后会无缘无故地亲别人,现在他正处于危险之中,你要怎么拯救他呢?   柳江终于挪开了手,鼻子没流血,就是有些发红。他皱着眉头看自己的手掌,向我解释:“我以为亲你一次你就会醒。”   我张张嘴,哑口无言,只能低头去看床单,刚刚被我用来砸他的正是他的波西米亚狂想曲。   我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睡着了?”   现在轮到他哑口无言,然后狡辩:“我哪知道,我又不了解你的病!”   我郑重声明:“而且不要随随便便亲别人。”   刚说完我有点后悔,因为在他看来我可能才是那个真正随随便便亲别人的人。   还好他没那么聪明,没从这个角度来反驳我,反而满不在乎:“都是男的,怕什么。”   我没说话,我可不会告诉他将来谁会是先表白的那一个。   天彻底黑了,房间里只能看到深蓝色的墙和黑洞洞的人影,他去把壁灯拉开,然后迈到床下冲我招手。他问:“我送你出去?”   “不用。”我说,“我记得路。”   但他还是送我到了胡同口,往前迈两步之后,我鬼使神差想回下头,没想到他还站在原地看我。   他上身穿着宽大的校服,敞着怀,里面是比吉斯乐队印花的短袖,下身是收口的校服裤子,脚上穿着篮球袜,外面套着一边一个塑料拖鞋,有一边裤腿还稍微比另一边往上了些。   刚刚听闻我故事后的悲伤一扫而空,他现在的脸上是专属于十六岁的无忧无虑。   我有点想笑,他这样子又好看又不好看的——好看大概只是因为有他的好底子衬托着。   柳江看到我笑,他也笑了,抬抬手示意我走,顺便还喊了一句:“我还挺喜欢你这人的!”   我往前迈的脚差点绊在一起,接着意识到他说的完全就是哥们角度的喜欢。   我回头冲他喊:“恶心!”   之前我跟他说我家离这儿不远,确实不远,但有种物理上的隔离感,我要穿过一座桥到老城区对面,然后坐三站地铁到商业步行街中心,我父母给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里。   不过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是我转学的第一天,所以我爸来看我了。   当我看到杨辉的时候一时愣住了,年轻了许多的他正蹲在地上检查空气净化器的标签,瞧见我回来,他默不作声站起来。   显然我该解释下为什么上学第一天回来这么晚。   但急着解释肯定会显得非常可疑。   于是我先放下书包,去厨房打开净水器给自己接了杯水,喝完才说:“我去学校旁边看自习室了,没有太合适的,明天继续找。”   他一路盯着我的目光移开了,这个回答应该让他挺满意的。   演戏演到底,我又去锅里盛饭,装作饿了半天的样子扒上好几口,他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出门。   他去门口穿鞋,还不忘转头叮嘱我:“别和学校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教导主任,要不然就打电话找我和你妈。”   我应一声,又往自己碗里夹了块杏鲍菇炒鸡胸肉。   我爸妈相当在乎营养,阿姨每天做的饭都是他们列好的,那几年是他俩生意的高峰期,家里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最好的遮光窗帘,最好的席梦思,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空气净化器,当然会养出一个最怪的孩子来。   我坐在厨房的岛台前,扭头向旁边看去,一体化的橱柜墙擦得干干净净,倒映出我那张写满了娇纵的脸。   我把手里的碗放下,认真端详年轻了十岁的我。   客观来讲,这张脸很好看,所以原来在市中心上学时才会有那么多女孩绕路上厕所,只为了到我班级门口看我一眼。   也能理解,毕竟在所有人顶着青春期激素上头的肿脸时,一个干净清爽又皮肉贴合骨骼的男生不可多得——况且他学习还异于常人的好。   再这么总结下去,我自己都要恶心了。   所以那时候的我充满了看不起周遭一切的理由,这“一切”包括二十中学,包括二十中学的学生,也包括柳江。   好吧我承认了,之前的我就是看不起柳江,但他也是心甘情愿的被我看不起。   明明他应该过得很快乐的——不需要背负父母的期待,只管每天吃好玩好,住最老的城区,睡最随便的觉,活得随心所欲。   但他在我面前却是卑微的。   可能他真的是很喜欢我吧,喜欢到都不在乎自己本来是可以快乐的。   我深吸一口气,把筷子撂回碗上,吃不下去了。   所以现在的我算是与他正确的相识了吗?   用一种很真挚的,没有挑挑拣拣的,但却充满了精神病色彩的方式。   我尽量不把记忆往伤春悲秋的方向引,没必要,毕竟我在这边还有时间可以过,反正已经世界末日了,再坏又能怎么样呢?   收拾好明天要带的书本,我把校服挂在衣柜边上,平躺在我爸妈为我精心购置的床垫上后,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不过就在我的意识陷入漩涡前,脑海里的天堂之音忽然开始作响了。   原来系统发言之前是有前奏的。我先是听到了一阵仿佛话筒打开的盲音,就好像是有事要宣布的学校广播电台,接着它说话了。   它说:“测试者您好,即将进入关卡1-2,通关提示——抵抗世俗的眼光。”   抵抗世俗的眼光?   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如果现在天花板上有流转的光线,那我平躺着发愣的效果会更好一些,可惜我父母选的遮光窗帘过于遮光,我置身于纯粹的黑暗中。   我操。   抵抗世俗的意思,不会是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亲个嘴吧? 第7章 抓不住的柳江   阳光明媚的四月里,我踏着朗朗读书声来到新班级的教室,柳江在那里等我,他远远看到了我,赶忙站起来,挥手向我致意。   我们看向彼此的眼睛饱含着热泪,我仿佛听到耳边响起激昂的乐曲。我们托住彼此的面庞,脸各向一侧倒去——停。   打住!   我止住过于丰富的想象,望向眼前的二十中学大门口,深吸一口气,呛进去了至少三团杨树毛。   真正的二十中学没有什么晨光熹微,学校设施是不错,但学生也不用,而且更没有什么朗朗读书声,只有我在走过每个班级时听到的一阵阵轰隆响声。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走在动物园的长廊里,每道教室门都像是一个封了玻璃的展出窗口,里面是叫嚣着的飞禽走兽。   就在我路过四班门口时,一只野兽忽然停止了打斗,探出脑袋来:“杨平生!”   他在叫我,我木然转过头去,野兽的脸幻化成了人,是柳江乐队里那个胖子。   胖子名叫郭子昊,外号耗子,虽然昨天我见到他是在架子鼓前,但他的真实身份是主唱。   他是有点宽了,我一眼没收住,退了半步看他。   其实他人挺干净的,性格也好,在舞台上还真有点个人魅力,据说隔壁班班花最近和他交往颇深。   耗子说:“老叼正找你呢。”   又是一个外号。   老叼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把我接到教导处的教导主任,姓刁,别名老叼,当然这个外号只能学生之间自己叫。   “他找我干嘛?”我略显疑惑,下意识寻找柳江的身影,后来意识到这个时段的柳江肯定在自由地满楼乱窜。   耗子回我之前还躲避着班里同学扔来的课本,闪转腾挪后回我:“不知道呢,你去看看!”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时段教导主任不在办公室,而是在校门口看着学生入学,我预感他是要就之前的精神病发作一事和我唠唠,所以我是低着头过去的,做好了挨批的架势。   没想到老叼发现我后爽朗一笑,然后问我:“竞选学生会干部,你有兴趣没?”   第一节课结束,我还在反刍老叼这句问话,虽然此时的我还是高中生身份,但我读出了他这句话里的几重社会化含义。   一是这件事他既然想要让我知道,还要让我单独知道,那一定是认定了我的。   二是他已经认定我会答应了。   过去的我确实答应了,而且虽然老叼说是竞选,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在二十中这种矬子里拔大个的环境中,我算是一个打转来开始就带着被校领导关注光环的人。   虽然在这一世多了一个精神病debuff,但好像并无影响。   当上学生会干部有个好处,那就是我可以孤独得更加无拘无束。早自习不用上,午休有专门的办公室,就连晚自习都可以去退休干部活动室混时间,听起来权宦至极。   但如果没记错的话,学生会干部需要随叫随到。   之前我是有机会去看柳江表演的,也有机会随着他那支看似不靠谱其实还算凑合的乐队东奔西走,但自从我接受了学生会干部的身份后,好像与他的交集就变成了他逃我追。   指他在学校墙上翻过来,我追。   等等,难道说系统提醒我的不惧世俗眼光——是让我拒绝这些虚与委蛇的好处吗?   我松了口气,挺好,不是亲嘴就好,也算是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丢一次脸了。   想到这里,我回头去看眼柳江。正上着数学课,这小子心思完全就不在课堂上,正看着外面飞扬的杨絮发呆,感受到我的视线之后他转过头来,朝我挤了下眼睛。   我嘴型骂了他一句“傻逼”,继续转回头去听课。   说起来,我俩的关系好像进展得有点迅速。   当然不是指一些有的没的的方向,而是作为朋友。有时候如果不带功利去看他,会觉得他是个挺好的人。   这些日子我装模作样早回家了几天,到家就开视频电话告诉了爸妈自己的行程,等到他俩对我放下戒心之后,我重新出现在了老城区里的柳江家。   二楼练习室里还是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可能毕竟也不是专业团队,几个同党偶有缺席替补,我反而成了到的最频繁的那一个。   这几天我和他家里人也混熟了,打个照面就直接上楼了。柳丝丝我也碰到过几次,但她没再画我碰到她当年的那套妆——那套像极了未来柳江的妆。   其实我有暗自期待过那天站在门口的就是柳江。   我暗自期许他可能也在找我,但就他这个人来说,我感觉他要是真的想找我,应该也是在现实世界里。   所以他会来找我吗?   在期待过之后我又给自己的期待画上了“否”,我猜他走的时候生我的气了,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但有种直觉。   可能因为现在我身边的这个柳江就有点生气。   耗子今天和班花一起补课,把训练翘了。负责吉他的小子换了个人,这次的是个矮个子,总是踩不上别人的节奏,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柳江发起牢骚来和我记忆里一样烦,我从阳台上下来,借口去楼下拿饮料,其实就是去院子里放风了。   他家院子挺好的,重新活过一次后我好像不那么追求一些看起来华贵的东西了。   知道为什么漏沙子之后我擦房间擦了近六个小时吗?因为即使只是自己临时住的房子,我也租了一个一百平的。   听听,多贱得慌。   我在柳江家的老院子里伸了个懒腰,面朝鱼池开了罐苏打水。柳江好像很喜欢这个口味的苏打,每次都买一冰箱——也可能他只是喜欢奶油的味道,我记得之前我俩住一起的时候,他每次洗完澡都往嘴里灌牛奶。   我转着手里的罐子,身后忽然来了个人。我猛一转头,看到柳丝丝同样拿了个易拉罐站我旁边。   她对柳江买的奶油苏打不感兴趣,拿的是罐啤酒,拉环一开,是属于大人的气泡响声。   我站她旁边拿着小甜水,很无话可说。   她这次先跟我说话了,她说:“你还待得挺久的。”   我?   她又说:“以前他找回来的每个‘顾问’,待不了两天就跑了。”   我沾沾自喜,那我能和别人一样吗?   等等——每一个?   我猛转头问她:“他找过很多人?”   柳丝丝好像对我的反问有点诧异,眉眼之间全是无语:“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人缘有多好。”   我当然知道。   我在当然知道的情况下居然还没想到他可能找过很多人。   我又闷了一口汽水,装出游刃有余的模样,问她:“他找来的都是什么人?”   “你跟他不熟吗?我以为你们挺熟的。”啤酒还在滋滋冒着气泡,柳丝丝懒得正眼瞅我,“也是,他自来熟。”   说着,她拉过旁边放着的折叠椅坐下,掂量着手里的啤酒罐:“有的是他们学校的, 有的是其他学校的,都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看样子你和他同年级?”   我只能点头。   她也点头:“你算是看着最顺眼的一个。”   我算是看着最顺眼的一个。   一直到回房间我都还在琢磨这句话,从二十中学找到隔壁,从高一找到高四——他到底找了多少个人来凑数?   亏得我当初还以为他这是相见甚欢加同情心作祟,亦或是我俩的相见过于精彩绝伦,现在一看倒像是我在自作多情,这小子,天天往家里捡人!   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怎么是个人就往家里捡呢?   门一开,我看到那堆乐器旁边没人,再一转头,他们都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凑着。   电脑在我看来是旧型号的,屏幕上的色彩饱和度高得吓人,但几个人看得专注,我凑近了瞧,怪不得专注呢,在看EXCEL,估计他们这帮学生是谁都看不懂。   柳江是第一个注意到我回来的,他赶忙喊我:“杨平生,你学习好,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在对着他天天往家里捡人这件事生闷气,汽水一放,板着脸撑住桌子看。   电脑前本来坐着的是新招来的吉他手,被我的表情唬住了,抬屁股就给我让了地方。   作为高中生,可能不懂这串乱码什么意思,但是作为一路干到团队leader的我杨平生来说,实在不算问题。   我甚至都不用打开上边的工具栏,直接用快捷键处理好了问题。   换取一阵惊叹。   待我准备事了拂衣去时,一双手忽然按在了我肩膀上,我一转头,对上了柳江近到吓人的侧脸。   他越过我的肩膀看屏幕,大呼小叫几声,又感叹:“不愧是你,不愧是你,还是你最厉害!”   夸得我晕头转向,自然也忘了刚刚想起身就走的事。   我腿一翘手一指,继续跟他吹:“这也不难,你们学学也能会。”   换来的又是一顿沸沸扬扬,柳江指着屏幕问我:“那一起把这些公式都算了呢——你是不是也会?”   太简单了,要知道我上班时要做的表格可都是几千行起的。   我照旧用快捷键搞定,几个人已经感叹不出来了,只是闭着嘴一脸恳切地点着头为我拍手。我怀疑这是他们高中生之间流行的什么夸奖手段,毕竟前两天柳江也这么对我鼓过掌。   我稍微从夸奖里清醒了点,这才注意到表格里的内容,左边一列是一些商家和地点,右边一列还有酬劳和联系电话。   除了柳江之外的其他人又去摆弄乐器了,柳江也从我肩膀上离开了,我偏头问他:“你还要参加别的演出?”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尖露齿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虽然柳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吃穿不愁,况且还有闲钱让他自己玩乐队,这么着急挣钱干什么?   我把视线转回表格上,顺便帮他美化了一下,然后装作不经意劝了一句:“现在不用着急赚钱,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人做牛做马。”   印象里柳江一直随心所欲的,他也挺适合随心所欲,如此现实主义的举动让我有点陌生。   他只顾着嘿嘿乐,也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起身把电脑推给他,准备去阳台上透透气。   望向楼下的鱼池,我反应过来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他的捡人举动。   操。 第8章 关心我的柳江   我已经不顾世俗的眼光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亲嘴了。   我已经为了和他多待几个小时而放弃学生会的花言巧语了。   为什么不能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在路上随机乱捡人?!   结果那天直到他送我走出巷口我都没问出口,原因无他,只因为主动开口的人就是认输了。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但我还是想问。   那之后是周末,有两天我们没联系,再上学时是周一了,天暖和了不少,柳江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是在走廊里看到他的。   按照上一世的决定,如果我此时已经加入了学生会的麾下,那我应该在校门口看到他——或是学校围墙上。   此时的柳江正和新来的吉他手推搡打闹着,他俩前几天的训练上虽然有点不对付,但好在后来还算相处得来。没记错的话,这一任吉他手好像在乐队里待了挺久的。   他叫什么来着?   正在我屏息深思的时候,柳江的一声叫嚣给了我灵感。   他正被隔壁班那几个人一起架住,大概是谁碰到了他痒痒肉,柳江边笑边骂:“梁毅,我操你大爷!”   哦,梁毅。   梁毅,我也操你大爷。   我直接迈步到了楼梯间,推开垃圾房的门,撑开垃圾道,把嘴里正嚼着的泡泡糖扔进去,然后任由铁门自由落体,用一种极其吵闹的方式合拢。   但由于我比较有素质,扔泡泡糖之前用包装纸包了一下,铁门的合拢声并不十足震撼。   不过区别于人声的响动还是引起了人群的注意,他们三三两两停住动作,扭头往我这边看。   大概关于我是精神病的传言已经扩散开来了,也可能我的登场方式实在特别。刚被架起来的柳江跌在几人中间,撑起身子来向我打招呼,爽朗极了。   我没说别的,勾勾手让他过来。   楼梯间里,我把一叠打印好的A4纸交给他。   早知道这帮高中生的office使用能力几乎为零,我把那份表格传给了自己,晚上重新排版后传到了U盘。不过刚躺下我又起来了,高中生接触电脑的时间好像也不那么多。   所以我把表格换着参考系重新排序了几份,然后打印出来,然后装订上。   多负责任!   柳江把文件拿到手时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看看文件夹又看看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用力拍着我肩膀:“你真厉害啊杨平生——晚上请你喝奶茶!”   他这几下拍得过于用力,几个跟过来围观的学生看得心惊肉跳,好像怕我接下来就精神病发作起来做出什么难以置信的举动。   确实,他这几下拍得我有点烦,但让我烦的主要原因还是我到之前发生的事情。   柳江对待我的行为好像过于平均化了一点。   我宁可他对我平淡一点,但要特殊一点,或者干脆骂我一句都行。   我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手,说:“随手做的。”   说完转身就走。看见我出来,楼道口那几个围观的同学急忙作鸟兽散,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各自装出很忙的样子来。   忽然柳江叫住了我。   这时候他的语气没那么激动了,压低音调之后,他听起来很像成年以后的他。   他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心情不好?   我刚想转头反驳,楼梯间里忽然钻进来一个人。   是耗子,他在找我。果不其然,我不加入学生会这件事,连老叼都觉得稀奇。   再度通过耗子这个中介被老叼传唤到身边以后,老叼换了个态度对我,他选择有话直说。   他拍拍身边的椅子让我坐下,与我促膝长谈:“平生啊,还有三天学生会干部的报名就截止了,你真不想争取一下吗?”   这要是领导劝我加项目组,我有的是理由拒绝,可我现在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讲不出什么深明大义。   我挠挠脑袋,用最简朴的方式回答提问:“刁老师,我怕影响学习。”   老叼恍然大悟:“你是怕耽误你的学习时间吗?没关系,以后这办公室里给你留个位置,有什么问题直接进来问!”   我表情犹豫,继续婉拒:“不是,刁老师,我真没有时间。”   老叼又恍然大悟:“你是怕学生会活动占用你的课余时间吗?没关系,我跟他们学生干部都打好招呼,尽量少找你!”   那我加入学生会的意义在哪里?老叼画起大饼真不比我领导差。   我眨着属于十六岁学生清澈的双眼,老叼充满期待地看着我,看来二十中学除了我真的拔不出来其他的好学生来了。   现在两边都被堵死了,但我还有逃脱方法。   我忽然站起身来,然后一手按住脑袋:“不好,不好……到了我该吃药的时间了,不好意思刁老师,我们下次再聊,我先去吃药!”   不等老叼做出反应来,我抢先夺门而出。   走在窗外已经开始充盈着绿色的走廊里,我脸上面对长辈时的那副乖巧慢慢消失了。   我对要不要加入学生会或者学生会能带给我什么好处毫无兴趣,就算刚才面对着教导主任,我心里也只是在想着一个问题——我和柳江的关系好像有点怪。   我好像记不清之前我们相处的细节了,但我知道我没这么患得患失。   或许有过?   不记得了。   人际关系这种问题可比数学题难解太多了。   第一节课结束,下节课是体育,身边闷了一早上的高中学生们迅速雀跃起来。在他们吵吵嚷嚷着换运动服的声音里,我撑起下巴盯着窗外。   跳动的光线忽然一暗,我座位前多了个人,我不用转头都知道是柳江。   所以我故意多顿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用自己最完美的姿态转回头来。   结果一眼瞅见一张干瘪枯瘦又满脸青春痘的脸。   我操,这谁?   我下巴至少往后缩了二十公分,面前的奇异男子似乎误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抬手摸了摸。   我缓过神来之后提醒他:“你脸上没东西。”   有问题的东西是你的脸。   他收回手,重新站直。我才看出来他没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只是背着手站我旁边,刚刚让我吓一跳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在弯着腰看我。   幸亏他没坐我面前的椅子,我心里只有柳江能把这套混不吝的姿势做得好看。   在我思维飘忽的时候,奇异男子开始自我介绍了:“我是秦博文,你的班长。”   我狐疑着一抬嘴角,感觉他的语气像是帝国反击战里达斯·维达说出来的“我是你爸爸”。   他没看出我的潜台词,继续发言:“同学,我现在要询问你一下,不加入学生会是因为在顾虑些什么吗?”   老叼还学会找帮手了?   等等,我想起来了,我高中确实有秦博文这么一号人,而且他也确实是学生会的。   要说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当官,无论是官场的奉承还是领导的眼色,他们也不需要岗前培训,天生就会。   秦博文就是这种人。   上一世有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就做好他的善后工作就好了。比如风头让别人出,言语舆论让别人承担,他跟在后面享受树荫,顺便再博一下领导的喜爱。   幸亏这种人没和我一起上班,不然真玩不过他。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冲在他前面的领头羊没了,他的危机意识不允许他冒这个险。   我眉头一紧,干脆不从椅子上坐着了,起身开始套校服外套,没想到他居然一路跟我到了走廊里,边走边嘀咕:“同学,加入学生会是全体学生的梦想,学生会是我们二十中学学生的荣耀啊!”   我忽然停住脚步,我看他,他也看我。   我说:“我有病啊!”   他反驳我:“不,同学,你没病。”   我反驳他:“不,我说真的,我真有病,精神病。”   看他还在愣神,我转身就走了,没想到他又跟上来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拔腿就开始了狂奔。   二十中学的体育课都是凑一块儿上的,那天操场上至少有五个班级几百号人。所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大概有几百人都围观了我们的追逐战。   我本意不是想让他真的追上来,而是想用这种忽然开始逃跑的行动切实证明我有精神病,但没想到他病情更重,他居然追上来了!   虽然追得很慢,但他的确在追,缓慢的行动速度不影响他洪亮如钟的嗓门,在我每一次以为他要被我甩开的时候,一声气势如虹的“同学”又让我重新开始奔跑。   偌大的操场上,我好不容易看见了几个熟人——耗子正和他那一帮乐队朋友坐在草皮上放风。   我几步跑到他旁边,夺过他手里刚拧开的汽水横空灌了几口,耗子看我急,空着一只刚握着汽水瓶的手问我:“你找柳江?”   为什么默认我找柳江?   但不问白不问,我把汽水瓶塞回他手里,问:“他在哪儿?”   耗子摇摇头:“他走得早,不然你去问问梁毅?”   听到这人的名字我都想翻白眼,拍拍裤腿站起身,回耗子:“我才懒得找他。”   十分钟后,我在篮球场内找到了梁毅。   这人在中场休息,怎么看都是一副呆傻的样子,我到他旁边用胳膊肘顶了下他肩膀——我都懒得伸出手来碰他。   他本来还要喝水,看到我就把瓶子放下了,还没等我开口就答道:“柳江刚往领操台那边去了。”   我还挺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柳江?”   旁边是梁毅他们班的学生,有一个每次都在场的眼镜男,忍不住向我搭话:“因为每次柳江在你就在啊,还总黑着个脸。”   梁毅瞪他,我懒得瞪他,因为秦博文已经追到篮球场来了。   他喊:“同学!”   梁毅疑惑:“同学是谁?”   眼镜男摇头:“反正不是我。”   然后两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转头就跑了,向着领操台的方向跑。   但有一件不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秦博文越追越近了。不知道怎的,他刚刚的小步疾走仿佛是在养精蓄锐,一迈上了塑胶操场就开始大步飞奔起来,我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但我胜在灵活。   我一个调头冲到了领操台后,这里是一处死路,只有一道安了尖刺的院墙与校外相通,这和柳江经常爬的那面墙不一样,我要是硬要爬肯定得挂彩。   峰回路转,我看到领操台后有个体育仓库,但好像挂了锁。   我上前一拉,又是峰回路转——锁是虚扣住的,压根没锁。   我压低身形钻进门里,把门重新拉紧,四周吵闹着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与体育仓库独有的潮湿味道。   这还不算完,我欠身到了装篮球的球框后面,这里有扇矮窗,高度只到正常人的肩膀,可以轻而易举地观察外面。   我看到秦博文的肩膀出现在了窗外,他来回找了一圈,根本就没怀疑“上锁了”的体育仓库。   看到他远去的身影,我重重呼出一口气。   不愧是我,你抓不到我,我是山里灵活的——   我旁边有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僵硬地把头转过去,对上身边人的视线后,我又松下一口气。   是柳江。   他蜷在我旁边,和我靠着同一摞体操垫,看起来坐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又是这种情况。   一个封闭的小空间里只有我和他,外面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层保鲜膜,我们俩躲在保鲜膜里,我在意他,他在意我。   “我在意他”指的是对视十秒左右后,我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在意我”指的是针对我的提问摇摇头后,他问我:“你的病又严重了吗?”   确实,刚才瞻前顾后地从门口进来,又鬼鬼祟祟来到角落里,任谁看都不太正常,被当成犯病了也很正常呢。   矮窗投进几道光线,我看见他背光对着我,抿了抿嘴,嘴唇格外红艳。 第9章 让我酸的柳江   我说:“你先回答我你来这里干什么了。”   说出这话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特别正直,像是一个俸禄送到眼前都置若罔闻的明君,两袖清风。   同时我还想打自己两巴掌,怎么能这么装啊杨平生!   他被我问得肩膀头一耸,两只手一左一右搭上了膝盖,好看只维持了一秒,现在他又是毛小子的样子了。   他狡辩:“我回答你了啊!”   说着又重新做了一遍刚刚的摇头动作,我才看明白这不是摇头,是用下巴给我指方向。   顺着方向往那边看,他手边还放了把木吉他,还有一个草稿本。   他在写歌。   我早知道他学生时代起就会自己写歌了,但不知道他写歌的方式这么简朴——在体育仓库里,用木吉他和草稿纸写。   “你还会吉他?”我问他。   他点点头,把吉他搬起来来回拨了两次弦,相当熟练。属于未成年的魅力时刻就是这样专注去做着某件事,如果他能在全班学生面前弹一曲,八成能迷倒一片小姑娘。   “你怎么不挑个敞亮地方写。”我又问他。   他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拨弦的手放到脑后,他笑两声,说:“这要让别人看到,多有距离感啊。”   作为一个人缘好到爆的坏学生,他情商还挺高的。   身后的体操垫散发着灰尘气味,我不靠着了,改蹲着,偏头看向他拨吉他的样子,然后问他:“那乐队呢——你怎么不做吉他手,吉他手比贝斯手显眼吧?”   我的意思是说未来的他会很显眼,做贝斯手完全抢了吉他手的风头,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当吉他手。   他倒是不嫌弃垫子上灰尘多,挪着屁股坐得更舒坦一点,然后回答我:“我也不那么想被很多人看到,我只想被我想要的人看到。”   我心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阳光透进来,外面是在肆意奔跑着的高中学生,这一刻还有几分美好。   我忽然想到刚刚还有一个没来得及问他的问题。   重新响起的吉他声里,我问他:“你会随便跟人亲嘴吗?”   吉他声骤然停下了,我的视线捕捉到了柳江瞠目结舌的脸,接着他问我:“你这是什么话?”   “我是说,”我把语速放慢,做出一副认真解释的表情,其实我脑子里也很乱,“我是想说如果别人跟你说他生病时会有这样的情况,你会帮忙吗?”   这是给“你对我和对别人是不是一样”的变种表达,虽然以我的身份现在问有点早,但我就是想问。   柳江错开了我的视线,他一手拿着草稿本,另一只手转着笔,他在思考。   他回答我:“可能会吧,如果不亲一下就会死了的话,我会帮忙。”   我马上说:“我可不是不亲就要死了。”   “那不一样!”他一着急居然也想站起来,但最后还是坐回了原地,“你说过这是精神疾病,症因又是因为我像某个人,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应该只有我能救你了吧——哎,就是,好麻烦,我又解释不清楚!”   他已经解释得挺清楚的了,我就当是对我的特殊对待了。   反观柳江,在我的提问和他自己的解释下,已经成功脸红脖子粗起来。   我可以收手,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我问他:“这不会是你第一次亲别人吧?”   这句话成功换来了柳江的爆发,我先是躲过劈面砸过来的草稿本,又和柳江在狭小的仓库里演起了二人转——指我逃,他追。   这当然是他初吻,我比他自己都清楚。柳江啊,明明这么受人欢迎怎么谈恋爱经验还是零呢?   但在想到我的初吻也是柳江之后,这个笑话忽然就不好笑了。   不止是对于现在这个十六岁的杨平生来说,对于外面那个二十六岁的杨平生来说,情况也是一样,只不过外面那位情况稍微浪漫一点。   那年我十八岁,刚高考结束,在学校里被雪藏了三年的学生自那一刻起全都爆发了。无论是用年轻的生命挑战熬夜连轴转的极限,还是用年轻的脾脏挑战吸收酒精和油腻食物的极限,在我看来都挺蠢的。   我出现在那些场合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柳江,柳江人缘好,还会带着我。   酒尽人散,我没怎么喝酒,他喝了不少但还算清醒,他说想醒醒酒,我们就沿路去了附近一个海滨广场。   快入秋的夜晚,海风一点也不留情面,就在我第三次问他要不要走的时候,他转头堵住了我的嘴,用嘴堵的。   一声遥远的下课铃响把我从记忆里拽了出来,我转头看柳江,他已经返回去收拾好了吉他,重新站起身来。   我感觉这半天一直压在我喉咙里的某种情绪忽然飞了,我得到了一种扭曲的印证——柳江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他说:“走啊。”   年轻人的情绪就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他脸上的红退了,只剩鼻尖上一点,看起来像在冷风里赶过路,有点像我俩十八岁在海边那天。   我说:“我也想走,但有个问题。”   在他等待我下一句的视线里,我又推了一把仓库门。   锁上了。   是的,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由于没有经验,一不小心把门锁关死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班主任找不到人不得不打电话报警,最后消防队和刑警队一起出动的情况下,把我俩从体育仓库找到的情景。   我回头对他说:“如果我们被救出去,就说是迷路了意外闯进来的。”   柳江眼睛一眯:“谁迷路往仓库里钻啊?”   我正无话,他下巴一抬:“我们走上面那个窗户出去。”   原来体育仓库的窗户不止那一扇过不去人的矮窗,还有位置稍高的一扇,开得大一些,足够人钻过去了,就是位置有些高,需要搬来体操垫垫脚。   早说啊,不然我以为真要被人抬出去了。   体操垫堆成的垫脚石没那么稳,需要放稳了重心才能爬上去,我打头,柳江在我后面。推开窗户后,我闻到了室外空气的清新味道,竟然真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踩上窗沿,我对柳江说:“你小子还挺会选地方的。”   他嘿嘿一笑。柳江面对夸奖时从不推脱,是个好习惯。   我俩一起蹲在仓库外的窗沿上,这里的高度接近领操台,又比二楼稍矮些,能吹到初夏的风,又不至于那么快被教学楼上的老师发现,确实是个好地方。   不过我本意不是蹲在这里欣赏风景,而是因为我没找到下脚的地方。   窗沿窄,柳江探出脑袋来看我,一指旁边的排水管:“从这儿下去!”   看着摇摇欲坠又满是锈渍的排水管,我迟疑着看了他一眼。   他狡辩着:“挺结实的,我还从这爬上来过呢。”   说着伸手就要越过我去验证稳定性,我一手把他挡了回去,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系在腰上做了个安全绳。   他疑问:“这么惜命?”   我回答:“我可不想打了石膏还陪你去跑演出。”   他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这高度他跳下去都没事,不过在我踩上排水管边的围墙时,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他叫我,“你这两天晚上先不用去我家了。”   我注意力都在脚下,直接问他:“为啥?”   他回答我:“这两天我要去找我哥。”   他哥?   他什么时候有哥的?   我所想即所问,抬起脑袋问他:“你什么时候有哥的?”   听起来就好像我认识他认识了很久一样,柳江估计也觉得奇怪,但他还是回答我了。   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声音有点模糊:“就是一直跟我很好的哥啊。”   我一脚踩空了,眼里只有湛蓝晴空。   喉咙里刚飞走的那部分情绪又压回来了,使我呼吸困难。   我后来还是去他家里了。   我当然没摔出事来,那扇窗户到地面一共两米多,况且柳江还抓住了我,但他抓的不是地方,抓了我麻筋。   所以我直接挥开了他胳膊,但他反应更快,换了另一只手来抓我,之后我俩安全落地,我的T恤变成了独臂。   现在我正老老实实端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柳奶奶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我的袖子,我拘谨地坐在一边,身上穿着柳江的短袖。   他现在不比我高,但是比我瘦,好在他穿衣服都喜欢穿大码的,所以这件短袖我穿了正好,只可惜不是我平时的风格。   这是件石灰白色的短袖,身前印了个又像鸟身又像马头的几何造物,身后是一句占据整个背面的大写英文短句——I can't tell you why。   这是老鹰乐队某张专辑里的一首歌,不过正如这句话所说,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在柳江的房间换好这件衣服时,背后的全身镜正好照出了我饱含各种情绪的脸和这句至理名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听到柳江在门外叫我:“我出去买奶茶!”   然后我就独自坐在还没开饭的厨房里,等着柳奶奶帮我缝衣服。   今天正如柳江所说,其他人都没来。没有热闹劲的老房子也不显得空旷,倒是显得别有味道,只是和陌生老人独处有些难熬。   跟我熟的人都说我是老师家长会信任的那种人,虽然长了张不太像好学生的脸,但架不住我懂礼貌又成绩好,谁都喜欢。   但要知道礼貌这种东西很大程度上靠演技,其实我是坐立难安的。   柳奶奶用拆线剪夹断了线头,把短袖翻过来抖开。缝得很好,衣服和原来一模一样。   衣服拿到手了,柳江还没回来,柳奶奶把老花镜摘下来,开始与我攀谈。   她语气慈祥:“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是好学生!”   我笑着推脱两句,心想着柳江你小子怎么还他妈不回来。   她开始低头整理针线盒,小声念叨:“二十中学的孩子都挺好,就是没几个爱学习,你来得正好,带他多学学习,他是贪玩点,你也别嫌弃他。”   但听起来柳奶奶并不担心柳江的成绩,和我爸说过的话一比,我感觉这才是养孩子的人该说的话。   看着她把最后一卷线收进铁皮盒子里,我脑子里一直压着的问题在暗暗叫嚣,让我把它问出口。   我终于还是问了:“奶奶,柳江他有哥哥吗?”   柳奶奶点点头:“有个邻居家一起长大的,他从小喊他哥,大他一岁,在上艺术中学。”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忽然僵了,幸亏柳奶奶转头去放针线盒了。   我又问:“他们关系好吗?”   奶奶已经去水池边备菜了,还在认真回答着我的问题:“好得很啊,柳江玩的那些乐器都是他教的呢!”   说着她又问我:“你想认识一下?那下次我叫他来家里玩。”   我连连回绝,心里对一切都没了兴趣,正在我把椅子归位准备上楼等的时候,奶奶的声音又从水池边传了过来:“柳江总去的奶茶店就是他家开的,他这么半天没回来说不定就和他哥在一块呢——要不你去看看?”   我胳膊猛地一麻,像是被人掐了一把。 第10章 不想等柳江了   我当然去找了。   奶茶店不远,就在他们家出门拐角,我就穿着柳江那件向全世界宣告自己一无所知的短袖晃到街口,没用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家奶茶店。   这边是一排门市房,海鲜店、饺子馆加水果摊,奶茶店是唯一一个有点青春气息的,在转角处。   我没迈进去,因为离老远我就看到了一抹二十中的校服,柳江就在里面。   我在奶茶店的转角墙边站着,把I can't tell you why压在我和玻璃门之间。现在这个时段奶茶店没什么人,也可能住宅区地段光顾奶茶店的人本就不多,我没花什么力气就听见了柳江的声音。   他那比外表低沉一些的嗓音。   只可惜玻璃门的隔音效果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我只能跳脱着听清几个词语,以及夹杂在柳江说话声里的另一个声音。   是哥。   他的哥,跟我没关系的哥。   出门前我又跟柳奶奶问了些情况,关于这个“哥”。他叫顾童宇,大柳江一岁,在艺术高中读书——这些都是奶奶一开始就透露出来的信息,不过随着对话的推进,我发现了一些盲点。   这个顾童宇,似乎跟我是同一个类型的。   长得干净,老师喜欢,家长放心。这些明明都是好词,但我第一次如此之不爽。   更不爽的是之前的我对这么一个人毫无印象,甚至从来就不知道他存在过。   隔着玻璃门,我终于依稀分辨出了柳江在说的几个词语,“这几天”,“放学后”,还有“演出”,就在我屏气凝神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时,一辆送海产品的货车从我面前的街道呼啸而过。   车型不大,噪音倒是不小,我皱着眉闭上眼睛等它过去,没想到却等到了另一个声音。   柳江嗦着奶茶出来,手里还拎着另一杯,看着手插校服裤口袋靠墙站立的我,问道:“诶,你怎么在这?”   我泰然自若睁开眼睛,张嘴就是胡诌:“奶奶等着急了,让我来看看你。”   “不能啊。”柳江边嚼着珍珠边说,“我平常往哪里跑她都很放心。”   然后说着就把奶茶往我手里递,看颜色和他喝的是同一款,同样加了半杯子珍珠。   我接了一秒,又给递了回去,我说:“你喝吧,我要走了。”   他莫名其妙:“你不留下吃个晚饭吗?”   我回:“跟你哥吃吧,我妈等着急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醋味的。但从句式和句意上来说,这就是一句普通的回绝,所以柳江只是“哦”了一声,单手拎着奶茶目送我远去了。   我没回头,我猜他是目送我我远去的,我不敢回头确认,要是他没有会显得我很狼狈。   无人的城轨车厢里,沉思之后的我决定选择场外帮助,我抬头叫系统:“你在听吗?”   系统很快回我了:“测试者您好,我在听。”   我问:“你们这个世界里的东西都是按照我记忆里来的吗——没什么原创内容?”   比如虚构出一个“哥”来增加我的通关难度,降低我的通关体验。   系统回复:“模拟全部是基于您的真实记忆展开的,如果您没有印象,只能说明您没有印象。”   我抬起眉毛深吸气,没跟它计较,主要原因不是我大度,而是因为城轨到站了,车厢里多了几个乘客,我可没法在有人的车厢里继续和天空对话。   城轨重新开动起来,我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上,斜靠着旁边的扶手,脑袋里回荡着系统所说的话——只是因为我没有印象。   我记忆力有那么差吗?   时隔多年重新回到高中课堂,虽然当年的知识还给老师了一大半,但是现在跟起来也不算吃力,我还记得我的鼎盛时期,也就是临近高考那段时间,谁跟我说个定理,我能把教材页数报得大差不差。   那时候班主任对我的评价就是:“只要是杨平生想记住的东西,就没什么记不住的。”   可能因为回归了高中生的身份,我可以轻易为一些成年后听过无数次的赞扬而快乐,回想着当时的盛赞,我抬手抹了抹鼻尖。   但很快笑容定住了,我在脑子里重复一遍班主任的话。   想记住的,没什么记不住。   说明我之前压根就没想记住柳江身边有谁。   也难怪,怪不得我要用胖子瘦子或耗子去替代我在学校里见到的所有人,因为我从来就没记住过他们。   刚刚停靠的车站是连城海洋大学,上来了一对大学生情侣,他们坐我对面,两人虽然一左一右戴了同一副耳机,但距离微妙的有点远,要么就是刚在一起,要么就是还在暧昧后期。   男孩摘了耳机,凑近说了句什么,女孩压低嗓音,闹着嗔怪:“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偏头看向城轨行驶的方向,刚刚胳膊上那仿佛被人抓了一把的麻木感又来了。   到达小区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半,天边刚开始泛起晚霞的红意,我照例刷卡进门,等电梯。不过就在电梯楼层一点点靠近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接着探头看向大厅外,门外停了辆很眼熟的车——我妈开的奥迪A6L。   而我身上正穿着柳江借我的短袖,一看就不正经的短袖。   我当场把手里抓着的校服外套抖开又套上,拉链从底下拉到顶。   如果是我爸还好说,但我妈那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件不是我的衣服,孩子为什么上着学忽然换了件衣服?多半是有事,为了这不确定的“有事”,她绝对会刨根问底到谜底真相大白。   我把刚被缝好的短袖藏进书包里,把下巴缩进领子,盘算着一进门就进卫生间假装要洗澡。   密码锁打开,我若无其事地进门,没想到我妈就在卫生间里。   她说:“回来了?”   我应一声,装作不经意瞥了一眼,我妈正在一瓶挨一瓶的检查镜柜里的保健品和药。她强迫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检查一次手头存货的保质期和开瓶日期。   我做出一副学了一天习的模样,揉着眉头换拖鞋,但刚一走出她视线范围外,我就一把抡开书包,脱掉身上的短袖,把它塞进书包里,又把本来塞在书包里的衣服掏出来套在身上,全程用时不到五秒。我妈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我正在表演刚从房间里出来。   刚说了,我妈强迫症,所以她顶看不惯我到家了不第一时间换衣服,催我去换。   正和我意。   我去阳台拿了件刚洗好的上衣,就在向着卫生间去的时候,我妈忽然叫住了我,她的目光停在我的短袖上。   不会吧,不会她的目光能够看透我衣袖里的缝线吧?   那当然不会。就在我心跳到要比季度报告前还快时,我妈发问了:“你这衣服,怎么全是褶呢?”   这很好回答,懒是一切的解答。   我说:“睡午觉睡的。”   她的表情里只有嫌弃,没有怀疑,我绕过她,把上衣拽下来扔进洗衣机,听见她在客厅里边穿高跟鞋边对我说话。   她说:“离二十中学那帮学生远点。”   和我爸说的一样,不愧是夫妻俩,永结同心。   但她说的显然还要确切一些,她开始讲道理:“有些人你现在看着挺光鲜亮丽的,实际上对你未来一点帮助都没有,上学只有三年,工作要工作一辈子,考虑考虑谁能对你的一辈子起作用,再去决定你的行动。”   我蹲在洗衣机前,滚筒里正并排放着两件衣服,我身上刚脱下来的这件,和从柳江家穿回来那件,我不懂品牌或者材质,单纯只觉得这两件衣服放在一起就像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外人看就是格格不入。   我站起身,把脏衣篓里的衣服都倒进去,按下启动键,洗衣机开始注水,盖过了我妈的唠叨。   卫生间外响起开门声,然后是我妈喊我关门的声音,我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伴着洗衣机搅拌的声音来到玄关。   她问我:“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好好学习,以后别跟那帮学生一个结果。”   就这一句话,成功让我一路上压抑在心里的某个点爆开了,我差点气笑了。   “不用以后,”我说,“世界末日了所有人都一样,都是一个结果。”   狐疑终于出现在了我妈脸上,她问:“你说什么呢?”   我闭上嘴,用力眨了一次眼睛,不打算去解释,因为我在等系统把我踢出去,很显然我刚刚打破了第四面墙。 第11章 柳江抓住我的手   但我等了差不多十秒,什么都没发生。   仔细想想,我刚刚那句话也可以理解为青春期叛逆孩子的中二发言。   我妈已经从半侧身准备离开转为了正对我并抱起手臂,之前的我显然不会这么跟他说话,之前的我会非常同意她说的话,因为不就是一帮连教材第一个章节都坚持不下去的坏学生嘛,我们将来肯定不会有交集的,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个头。   在我妈横眉冷对的视线里,我直接把门关上了。   我都能想象她看到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后的表情,抱着手臂,看向旁侧夸张一笑,就好像在跟某个不存在的第三人展示她的儿子有多么乖张,多么叛逆,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她叛逆乖张的儿子,只可惜她和她儿子之间隔了一道防盗门。   她要面子,所以不会拍门问我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她至少在门外驻足了十分钟才离去,高跟鞋踩得比平时要响几倍。   我回到房间,倒在刚从烘干机里捡出来的床单中,根本想不清到底是哪一点在惹我生气,又或是每一点都在惹我生气。   我仰脸看天花板,片刻后问系统:“我可以跳过这段时间吗?”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系统一直在看着我,但它每次的回复都给我一种静观其变后发表感言的感觉。   它说:“暂时不可以,但如果您有逃避现实世界的想法,欢迎您随时进入模拟测试。”   窗户挨着窗,我的脸稍稍向后仰起一点,能看到窗外碧蓝的天。刚五月,气温正好,窗帘被轻轻浮动着,我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遥远鸣笛声。   如此真实的体验是假的,而外面那如同末日游戏一般的黄沙漫天才是真的。   真好笑。   我忽然觉得挺没劲的。   我重新在床上躺好,闭上眼睛,如果系统是确实存在着的实体,它一定正在从上到下地俯视我,然后我在我自己漆黑的视野中天旋地转,再睁眼,便是会议室惨白色的光线。   我视线恍惚着眨动双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然后放下头盔站起身来,却仍然没有回到现实的实感。   当一种假象存在太久了,就会显得现实不太像是现实。就比如现在,我在两个世界中往返几次之后,我愈发觉得真的是假的,而假的才是真的。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离开公司的大楼,徒步来到距离公司两公里外的书报亭——曾经是书报亭,现在是救济品发放中心。   和世界末日刚到来时比,我觉得人类已经开始算是有素质了。现在书报亭外排着整齐的队伍,偶尔还有行人之间会互相交流,就好像这是末日之前的早餐摊,又或是晚霞升起时卖啤酒烤鸭的小摊。   我站在队伍里,重新闭上眼睛。   虽然系统已经明确告诉了我时间没法跳跃,但我还是暗自期待再上线时,时间能比记忆里向前多走一段。   在模拟世界里活越久,就会显得现实世界的我越凄惨,而且还有一点,模拟里那些提醒着我过去美好的记忆,也并不那么百分之一百的美好。   人是会在无意识中美化记忆的——过去的我就知道这一点,但不亲身经历一次,是不知道人能把记忆美化这么多倍。   我总觉得我把过去一切都记得清楚,我面对一切记忆时都运筹帷幄,再来一次我会过得更好。   我会吗?   当时我是怎么让柳江喜欢我的,柳江又是怎么喜欢我的,我们究竟算不算是真正在一起过,这些问题我现在都没法去细想,想的越多,不确定的就越多。   我在记忆面前越来越渺小,而隔着一道名为过去的玻璃门,我听见柳江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半小时后,我拿到了小小一箱救济品,一小时后,我回到住处。   吃完酒精炉加热好的即食咖喱之后,我简单清理一下自己,关掉手摇灯,躺在被褥中,重新漂浮在黑暗里。   第二天闹钟响起的时候,我头一次有想就此继续睡下去的冲动。   但十分钟后我还是爬起来了,穿上衣服,打理好头发,坐着慢如牛的地铁来到公司楼下。   服务器亮起灯来的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被十六岁的杨平生附体了,他永远那么自信,永远不觉得自己会失败,我希望他能多带给我一点勇气。   戴上头盔,片刻的眩晕之后,我在散发着柔顺剂香味的床单中醒来。   在感受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后,我抬起两只手,用力拍了几次自己的脸颊。   上啊!杨平生!好好活下去!   我保持着这股热情度过了一个乏善可陈的夜晚。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教室,坐在空无一人的课桌之间。   虽然气势到位了,但我其实还没想好具体该从哪一点开始执行。   是先解决我爸昨晚发过来的“你跟你妈怎么说话的”,还是先解决柳江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或者是我至今毫无头绪的任务1-2之“抵抗世俗的眼光”,又或者是——   前一刻还整齐美好的课桌前多出来一个人,那人最开始是在门外站着的,见我望天,就来到了我的座位前面。   他就是这几天以来坚持不懈劝我“干点正事”的秦博文。   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说话了,我说:“我很忙,你先别跟我说话。”   他根本不听劝,我感受到了长篇大论的前兆,所以我直接站起来,迈步向前越过他,向着男厕所去了。   如果我只是简单想去放水,他不依不饶跟我一起来厕所确实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但对我真正的目的来说,他能跟着一起来正正好。   就在他后脚迈进男厕所的下一秒,我直接回身关了门。   咣当。   旁边是关牢了的厕所门,秦博文的表情里第一次流露出动摇。   他说:“同学,我说的都是为了你好的。”   他明明知道我叫什么还一直喊我同学,像极了我那个明明知道领导姓苟还要苟总、苟老师和苟领导换着叫的同事。   我轻叹一声,接着抬手扽住他的衣领。   秦博文一愣,被我拽得手足无措,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个完整句子来。   我平静地盯紧他的眼睛,寸步不让,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说了,我不想加入学生会,你听懂了吗?”   他嘴里的支支吾吾马上转为了疯狂点头,等我终于放开手,他惊魂未定地整着校服,眼睛却还在看我。   我颇为贴切地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此一顿操作居然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熟悉感,毕竟我本来的人设就是一个能打能杀的“好”学生,“好”仅限于学习好。   他说:“我是为了你好。”   我问:“那我怎么感觉不到?”   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为了你好”,难道是觉得我傻吗?   他又说:“你刚转来,你不懂,没有哪个真正想过得好的人会跟柳江走那么近的!”   我刚准备一走了之,听到他嘴里冒出这个名字,又退了回来。   我说:“谁?”   他觉察到我愿意听他讲,眼神里闪过一丝喜悦,马上说:“柳江,就是他。”   “他怎么了?”我问。   明明前一句话还中气十足,在我发出疑问后,他却像是在密谈一些趣事一样压低了嗓音,他说:“柳江这人性取向不正常,他好像喜欢男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抬眼观察一下我的神色,在没读出来任何信息以后,他心满意足地继续说道:“他在校外有个哥哥,好多人看到过他们在一起走,关系看起来就不正常,你说——”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把男厕所的门反锁了。   他脸上期待回应的欣喜神色还没褪,我问他:“喜欢男的怎么了?”   他张嘴,但没说出话来,因为我一拳正中他的鼻梁。   最后我们是被值班的后勤老师送进校长室的。   后勤老师上来检查水管的维修情况,却发现了一道怎么都敲不开的男厕所门,返回去找到钥匙之后,我走出门来自首了。   事情的全过程是我在描述,秦博文没法说话,因为他嘴和脸肿到了相互作用的程度。校医过来看了一眼,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两天之内会很疼,建议喝稀粥,顺便别说话。   秦博文一直在看我,但他脸肿得太厉害了,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眼神。   我妈还处于生气的状态,当然别人要问她她肯定不会承认,唯一的表示就是拒接所有来电,所以教导主任最后找到了我爸,还找来了秦博文他爸。   他爸看着像是个普通而正常的工薪阶层,相比之下我爸倒像是权宦,我爸西装革履走进教师办公室,居然还是带着律师来的。两个家长加一个律师在办公室里谈,秦博文被先送回去了,我坐在校长室外,情况有点像我在上一世时和柳江的不打不相识。   只不过这次我旁边的不是柳江,而是一直没敢说话的老叼。   他一路都在跟着,但没敢开口评价,这会儿终于踟蹰着问我:“平生啊,你的情绪波动是跟病情有关吗?”   我目视前方:“不是,我感觉我就是青春期叛逆。”   按照我跟校方的解释,我是因为秦博文纠缠我让我去学生会而生气,但很显然,秦博文惹我生气的真正原因就是他提到了柳江,以及提到柳江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一些上一世发生的情况。   准备上高三的那个暑假,学校里忽然多了些传言,落实到行动上就是用手做出一个类似向回勾的手势,落实到语言上就是“弯”或者“弯的”,传言现象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偶有发生,其他时候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在乎。   柳江稍微有些在乎,他长得好看,容易惹人视线,在食堂的时候旁边那桌的人一直在回头,由此我才知道有流言。   要不然我是肯定不会在乎,那时候的我除了学习一无所想,看不见未来就主动创造未来,反正什么都没怕过。   现在不一样了,我与过去的最大区别就是变得胆小了。秦博文的一句话就能让我想起过去,想起我和柳江坐在我对面时那个向旁边看去的眼神。   那时候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低头继续吃饭了,现在的我却像时重新回到了炎热的六月,坐在食堂里,停下手,抬起脸,转头看清周遭的一切猜忌与窃窃私语,以及柳江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模样。   所以我在反锁男厕所门后,又问了秦博文一遍。   我问:“喜欢男的怎么了?我也喜欢。”   他答不上来不要紧,我不管之前那次是不是他传的,也不管他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反正我已经决定揍他一顿了。   但现在有个问题,比起过去的半遮半掩,我这次直接承认了,只要秦博文熬过这两天喝粥期,他随时都能说。   死到临头,我却无比坦然,继续端坐着迎接老叼反复打量我的视线。   我爸比我想象中聊得久,老叼让我先回教室收拾书包,学校决定给我放两天假,让我回去休息一下。   现在正是课间操时间,教室没人,我返回座位,把还没来得及打开的书包拎起来,却听见教室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正对上气喘吁吁的柳江。   他说:“你……打架了?”   我明明应该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的。   但在看到柳江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从嘴里冒出来的句子却是“你怎么才来”。   柳江来了。   但即使他来了,我也没法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能告诉他我们可能会一起经历痛苦,也不能告诉他那一次我只留他一个人在其中折磨。   什么都不能。   我背起书包,低着头走到门口,从他旁边经过时,我低声说:“我没事。”   但就在下一秒,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作者有话说】   迟到的五月第一更,新来的读者大家好!请来一些评论和海星鼓舞屁屁谢谢谢谢 第12章 柳江给我写了信   我们彼此停顿了几秒,接着我猛地把头转过去。   而柳江也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他赶紧放开手,退后一步看我。   他说:“怎么可能没事,班主任说你要被停课了。”   我抬起脸,看向他的眼睛。柳江的神色确实有些慌张,但不超出朋友之间彼此关心的程度。   我的确从柳江的嘴里得到了他或许关心我超出关心其他人的结论,但我只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新的开始,一切与过去无关。   现在我却有点恍惚,因为过去的柳江最喜欢拽我手。   吵架的时候,闹分手的时候,彼此连话都说不顺的时候。   明明拽人手腕最好发力,他却每次都拽我的手,拽手指,他会用食指和中指去勾我的小指和无名指,抓住了才会说话。   他松手松得太快了,我没来得及感觉得到他的手指是怎么握住我的。   我正对他,看着他脸上担忧的神色,却忽然有一种他也在陪着我演戏的感觉。   就好像他也是游戏的一个玩家,他来到游戏里,装作和我重新认识,在我的每一句蹩脚台词后憋笑,在我的每一句暗示后明知故问。   我说:“柳江,是你吧。”   面前的柳江表情变了,他的担忧转为了疑惑,他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继续说:“过去你总说有机会就重新认识一次,你说有机会就重新来,现在我重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们都好过一点,都快乐一点?”   我听见系统说话前的噪音开始在我耳边响湳沨起,一股我没法抗拒的力气在我身后拉扯着。   我说:“柳江,我想好好再和你过一次。”   话说完,我被猛地拽出了走廊。这次我没摔在会议室地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后仰,我伸出手来撑住旁边的服务器,勉强稳住身形。   耳边,系统那句经典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测试者您好,同步测试已失败,请您稍后重新登录。”   塞满服务器和电机设备的办公室里,我撑着服务器坐在其间矮小的圆凳上,头上的头盔一次次重复着我的失败,结合我在离开模拟之前说出来的话,整个场面都是无比的可笑。   但这次系统没有把它的经典提示进行到底,在我摘下头盔之前,它的语速忽然一变。   “测试者您好,温馨提示您,请不要试图唤醒模拟中角色的自我意识,这会造成不可预见的灾难性后果。重复,请不要——”   “等等。”我把头盔重新扣回来,“你是说角色的自我意识是可以唤醒的吗?”   系统停顿半秒,我感觉得到它在斟酌措辞。   它说:“建议您不要尝试。”   理性的劝阻当然无法磨灭感性的冲动,我直接提问:“我要是想唤醒,该怎么尝试?”   如果系统有表情,那么我猜简单的无奈、愤慨或是嘲笑都概括不了它现在的神情。   它保持着毫无感情的语调继续回答我:“在程序的设定上,唤起角色意识是无法做到的,在检测到您有唤起意识的尝试时,系统就会自动终止模拟,这是在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我迟疑一下,问:“难道唤起意识……会对现实生活中的我造成影响吗?”   系统回我:“现阶段的试验结果表明,模拟中所发生的事会在一定程度上对测试者造成现实影响。”   现实影响?   难道这就像是一些经典里世界题材的日式角色扮演游戏,玩家主控角色一开场就会被提示“如果你在那个世界里死掉的话,现实世界里也会死掉哦”——我会吗?   在我想继续提问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并不是来自模拟头盔,而是来自会议室外面。   有人来了。   我下意识关掉了模拟头盔,接着拖动转椅向后,关掉会议室的电源。四周陷入黑暗后,我透过百叶窗的叶片向外看。   层层叠叠的办公桌间,我看到前台小姑娘正在座椅间四处寻找,而她身后跟了个身穿油蜡皮风衣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行动还算利索,今天又是个风沙天,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分辨清他的长相。   在意识到他是谁后,我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看见忽然开门的我之后,前台姑娘吓了一跳,我赶忙解释:“不好意思,刚在做测试。”   其实末日里有戒备心很正常,谁知道进来找我的是自然启示教还是单纯缺乏物资的流浪汉。   我提醒她:“你们在楼下注意安全,记得把锁挂严实点。”   小姑娘点点头,示意我和她身后的男人单独聊。待她走下楼梯后,男人默默摘下了卫衣帽子。   是耗子。   耗子瘦了很多,脸上长出了胡茬,但并没有显得太憔悴,只是看起来没过去有福相了。他望向我的表情很复杂,片刻之后感叹:“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们俩在楼下食堂吃了顿饭。   今天的午饭是冷冻库里的香河肉饼,用蒸锅简单加热了一下,配上稀薄的紫菜蛋花汤。肉饼是韭菜馅的,在冷库存放的时间有点久,散发出了些微的垃圾气息,我在小料台倒了半碗醋回来。   耗子见我端着醋碗,由衷感叹道:“你还是这么爱吃醋。”   我坐下,夹了块饼到自己碟子里,感觉这话理解起来别有深意。   耗子来找我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柳江。   他从跟在前台小姑娘身后起,手里就一直捧着一个纸箱子,对上我的视线后,他先是感叹了一句我没变,又问我:“你知道柳江在哪里吗?”   他开口前我还略微有点紧张,因为我害怕他手中的盒子别有深意,但事实很简单,这只是柳江几年之前留在他这里的旧物。   “他三年——四年前吧,借我车搬家,搬完好久我才发现后备箱角落里落了个纸箱子,他让我拆开看看是什么,我拆开发现里面是相册一类的旧东西,他就说先放我这儿,过段时间再来拿。”   耗子还像之前一样吃什么都香,瘦了之后的他已经没有让人看着就想笑的能力了,却还算是眉目和善。   “后来他一直没来拿,我也联系不上他,然后……就现在了嘛。”   我们对望一眼,都尴尬地笑笑,彼此吃着饭,谁都没先去说“末日”这两个字。   后来还是耗子先说了话,他说:“其实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以你那个性格,从来不记着人脸和人名,除了那一个人的。”   那就是柳江。   耗子说得对,我一开始真差点把他忘了,要不是在模拟世界里复习了一遍,我不会这么快把他认出来。   耗子是和柳江走得最近的乐队成员,一直跟他到大学毕业,后来柳江的乐队里来了新主唱,他退居到二线专心陪老婆——他老婆就是当年和他颇有故事的班花,叫彭小夏。   任何一对拉扯过的情侣身边总有个好话赖话都说尽,同时又不敢确定两人时实关系的友人,我说的这个情侣不是耗子和他老婆,而是我和柳江。耗子和彭小夏的爱情之路一帆风顺,堪称佳话,而我和柳江就是那种永远都让耗子摸不清关系的混蛋玩意。   “但我觉得要是你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应该也不会有别人知道了。”耗子捧着碗碟,再次陷入了沉默。   耗子和我的情况一样,他和老婆的三口之家抽到了两个名额,他把名额让给了老婆和他年幼的女儿,自己在外谋生,他家里人在的避难所没那么远,甚至每个月都可以申请见面。   他今天找到我也是因为他的谋生手段有了变动——他加入了这附近的救济品发放协会,在住协会提供的简易板房。   他试探着问我:“你俩当时没再联系是因为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吵架了。”   他又问:“之后你就在这里了吗?”   我沉默片刻,回答他:“我们有一年没联系,之后才是现在。”   他的“这里”和我的“现在”一样,都在代指末日。   为了打破沉闷,我把话题转向纸箱:“我能看看里面有什么吗?”   耗子点点头,把纸箱推向我。   纸箱不大,就是公司档案室常用的牛皮纸箱,左右都有提手的那种。我掂量一下,并不重,里面照片的数量应该不是很多。   我推开盖子,第一眼先看到了最上面一个黑白相间的东西,我把它往外拽,稍微展开一点。   是校服。   校服叠得整齐,拉链拉到最上面,空白处大大小小签着学生的名字,其中几个有些眼熟,其他毫无印象。我把校服翻转到正面,左胸口有一处名字格外大,还与周围的名字都隔开了距离。   耗子坐在我对面,隔着校服对我说:“左胸口那里柳江不让我们签,一路都躲着人,跟我们半开玩笑说要留给一个专门的人签。”   那个专门的人是谁呢?   是我。   柳江是在教室里找到我的,他一只手从兜里掏出只马克笔给我,然后点点自己左胸口的位置。   我俩的身高差大概五六厘米,他为了方便我签,坐在了第一排的课桌上。我咬开笔盖,抻平他左胸前的校服,恃宠而骄地把笔划放到最大,十分狂放。   他说有点痒,还在笑,鼻息喷在我手上,我也开始痒了,让他别笑,他就真的没再笑。他抿着嘴看我签完,把笔拿走时,他的食指在我掌心划过去。   其实我签的并不完美,小拇指蹭到了自己的名字,导致“生”字下半部分是花的,那抹晕染开的墨迹还留在校服上,看起来就像是昨天签的。   我把校服收起来,不动声色地擦了下眼角,耗子不敢看我,正在认真地观摩手里的碗筷。   我把纸箱重新封好,说出了此刻我心里最想说出的话:“他一定对我感到很生气吧。”   耗子不再观摩碗筷了,没抬脸,我继续说:“要不然他肯定会去你那里把这些拿回来。”   我大概看了下,箱子里除了校服确实都是些旧东西,柳江会把校服和它们放在一起,大概也是他能表达的愤怒的极限了。   耗子把手下的碗筷摆整齐,低声劝我:“生气了,那哄回来不就好了嘛。”   我忽然被他逗笑了,我算是明白班花为什么会看上他了,一个永远情绪稳定且能提供情绪价值的人——对比之下我永远只会站着说风凉话。   我和耗子在天黑前分别了,他现在的住址离我公司很近,徒步过去就可以。我抱着牛皮纸箱乘上地铁,在车厢的摇晃中开始了漫漫回家路。   如果四季还在正常周转,那现在应该是快要入夏的春天,和我刚遇见柳江时是同一个季节。   地铁开到地上段时,我发现车窗外的天晴了,黄沙退到天边,我头顶上是难得一见的晴空。   我又鬼使神差一般打开箱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把校服拎出来,直觉告诉我,柳江是因为生气了才不去拿这些旧物,但直觉同时又告诉我,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校服保存得很好,衣领上还有仿佛刚从烘干机里取出来的柔顺剂味道,我顺着衣袖从上摸到下,然后把校服举起来,迎着日光去看。   终于我有了发现。   靠近衣兜的内侧有一处布料不透光,似乎是被人缝了东西。我把校服翻过来,果然有个夹层。   缝线并不结实,但足以把里面的东西固定好,拽开连接处的缝线后,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一封——信? 第13章 接受柳江的挑战   回到住处,我把桌面的东西清空,又把牛皮纸箱里的东西统统倒在桌面上,把校服展平,然后把信封放在上面。   柳江确实有写东西的习惯,但他的文字仅限于歌词,从不会用来与人交流。   我把信封翻转了几个来回,又举起来朝着灯泡看。信封是被胶水粘上的,里面除了一张叠起的纸外没有其他东西,灯影下,文字交错在一起,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我从玄关拿来一支防身用的匕首,侧过来,划开了信封。   我的手很平静,肚子里的那股焦灼却一直烧到了喉咙,无论这封信上写了什么,它都一定是柳江想要留下来的。   叠起的纸张展平,里面的内容相当超乎我的想象。   “不要在春风里等我   要鲜衣怒马,要少年得意   叫作悔意的那天总会过去   醒来呀   我们一起忘记”   是一首诗,或者是一段歌词。   就这?   我把纸前后翻转几次,又试图去看纸缝间有没有夹着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这个信封里所想要包含的只是这一张纸。   仔细看看,这好像还是从柳江当时一直在用的草稿本上撕下来的,上端是整齐的裁开痕迹,没有纸碴。   所以他想留下的东西并不是这封信本身,而是信里的内容。   我把视线重新投回到信纸上,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很羞耻的一件事就是,我的语文成绩是最差的。   我记得诗歌专题是在初中语文里学到的,诗歌这种体裁最适合人去发挥创意了,所有虚无缥缈的意象,所有毫无意义的辞藻,都可以堆,都可以加,而我在这文学的海洋里坐立难安。   比起坐在那里分析作者写作的用意,我宁可去连考三场理综。我生无可恋地坐到桌前,把柳江的信纸展平放在桌子上。   其实静下心来看,他的这段词还挺简明易懂的,大概就是两个年少分别的爱人对于重逢的期待——是这样吗?   那这种情况和我们之间有点像。   不过我很快推翻了这一想法,柳江不是会生闷气的人,更不会在生气时自己写小情诗,又费老大劲把情诗缝在校服内侧,他的情绪有时候确实起伏不定,但如此方式的起伏不定也不是他的作风。   除非他这么做就是想让我生气,或者干脆就是想让我猜不透。   不对,不对——我又一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柳江还在跟我生气,他就不会为了我专门做这种事,如果柳江会专门为了我做这一套动作,那就不会是在跟我生气。   在脑海里弯弯绕了半天,我一个头有两个大,干脆把信拨到一边,开始看箱子里剩余的东西。   果然,不止校服,牛皮纸箱里的其他东西也都是高中年代的老物,不过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比如二十中学的毕业纪念保温杯,一把笔墨早已干涸的百乐中性笔,还有一叠没来得及用的草稿本,以及耗子说的相册。   我把椅子向前挪,展开了相册。   相册第一页没放照片,而第二页刚一翻开,我就与这张许久没见的脸正对了。   那是一张拍立得相纸,照片中的柳江躺在床铺上,双手举着相机从上向下拍,闪光灯打开,没有空余的手去比出摇滚手势,他就用表情表达了摇滚精神,略显狰狞。   但柳江神奇就神奇在这些地方,无论是放在普通人多么惊奇又古怪的要素,他都能做到轻松演绎,就比如这个现在看起来略显中二的表情。   我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硬生生把自己看笑了。   我笑到书桌乱晃,桌面上的牛皮纸箱都差点被颠到地上,我赶忙扶稳桌面,把相册翻到下一页。   从第二页起,影集开始丰满了起来,照片里什么都有,人和物都拍,有学校的走廊,也有楼下的丁香花树,有脸压在课本上酣睡的耗子,还有一个坐在窗口的背影。   除去这张背影,其他照片看起来都是手机拍下后冲洗出来的,还有早期智能机过曝的残影。唯独背影这张清晰一些,和柳江的自拍一样,是拍立得拍出来的。   我把相册立起来仔细分辨,发现这张背影是我。   我坐在柳江卧室里的窗沿上,两脚悬在窗外,屋里没开灯,那时候的我看起来比记忆中单薄些,怪不得一眼没认出来。   但对于这张照片的拍摄我毫无记忆,有可能是他偷偷拍下的。   我心里浮现出一些难以形容的情绪,我决定暂且不谈,继续向下一页翻去。   相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一开始出现在照片里的人看起来都是青涩懵懂,柳江自己也还是黑发,很多照片也拍得粗糙,毕竟那时候智能机还没普及,学校里也不让学生带手机。   但从某一刻开始,我的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因为柳江染银发了。   最开始是一张从下往上的仰拍,能看见他直挺的鼻梁和眯起的狐狸眼,额上是银到发紫的头发,透过阳光来看,几近透明。   如此死亡的角度也能拍出几分味道来,不枉我对柳江的评价。   从此处开始,柳江的手机像素稍微高了些,也多了一些他和别的人的合影。有在舞台后的,也有在阳光下的,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开始乐队演出的时候。   再往后翻,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也开始重新出现了。   有从后面偷拍的耗子与彭小夏,还有翻墙被挂住了后脖颈的梁毅,有从教学楼上偷拍的五五开老叼,还有在奶茶店里的合影——等一下。   我当场把影集翻回去,视线定在那张奶茶店合影上。   这应该是某次演出之后的全员合影,合影地点在奶茶店的柜台前,身旁堆放着乐器箱,柳江不在镜头的最中间,但他依旧最显眼,而柳江身边站着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面孔。   身高略高于当时的他,长相还算温和,戴了眼镜。   都不用专门解释,我知道这是谁,这就是柳江的“哥”,这是顾童宇。   之前有人说我这个人挺怪的,好胜心强到变态。当一个大目标摆在眼前时,正常人有的会躲,有的会唉声叹气,而我不一样,我直面挑战时第一反应就是会笑。   就是这小子?接受挑战。   说真的,我接受挑战。   我迅速把相册向后翻,其实这本影集并没有填满,只有一半左右放了照片,而照片从时间进度上来说只到高中结束,那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流行冲印了还是不方便带相片了,只偶尔有一两张柳江跑演出的合影,或是他当年的一寸照。   随着照片的跨度越来越大,相纸上留存的记忆也越来越少,我索性直接合拢了相册,望着灯光下腾起的烟尘,一些说不明白的情绪在心底里叫嚣。   上一世过得着实不完美,所以再过一世会更有经验,况且现在这一世可以过得无限慢,我有无数次机会。   我一定能做好,就像柳江在信里说的——要鲜衣怒马,要少年得意。   我站起身,把那封信重新塞回信封里,夹到相册间,又把牛皮纸箱里倒出来的东西规整好,放回箱子里。   别让柳江只望着我的背影了,这一次让我也转过身来问望向他吧。   叫作悔意的那天总会过去。   上啊,杨平生!   【作者有话说】   上啊,杨平生! 第14章 你找到柳江了?   走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我信心倍增,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我踌躇满志,来到公司楼下,我摩拳擦掌。   甚至在进公司大楼之前,我先去找了一趟耗子。   耗子正在卡车上给救济品归类,见我来找和领班打了声招呼,跳下车斗来找我。我俩站在旁边的休息区,他听说我问怎么解决对喜欢的人的身边人的吃醋问题时,差点把纸杯里的速溶咖啡喷出来。   他问:“你找到柳江了?”   我赶紧摇头:“没有,我做个假设罢了。”   他擦着嘴角的咖啡,回应我:“确实,不然你第一句话肯定不是这个。”   确实。   而且我要是找到了柳江,第一件事会是跟他吃醋吗?   他沉思,摇晃着纸杯,然后回答我:“按我的经验——信息差。”   “信息差?”我眯起眼睛。   “信息差。”他言之凿凿。   按照耗子的说法,所有爱情之间的矛盾都是由沟通不畅引发的,也就是信息差。   我没有具体去跟他说我的处境,只是假装做出了一种假设,我跟他说我做了场梦,梦见我有了新的恋人,而我和恋人之间出现了让我妒忌的另一个人,醒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破局,所以才来问他。   耗子一如既往的热心肠,又或者是以为我已经放下了,没有只丢下一个“信息差”就让我自己分析,而是设身处地的为我提供了几种假设。   他问:“你和这人交流多吗?”   我摇摇头:“几乎没有。”   他问:“也就是说你对他没什么了解?”   我点点头:“知之甚少。”   我把纸杯放下,只为用手撑住下巴,做出一副深入分析的表情,然后对我说:“那从你的角度判断,他会是一个比你优秀很多,或者是让你完全比不上的人吗?”   其实我想说怎么可能,但细想还是应该自谦一点。   我说:“我们差不多。”   耗子点头:“那你应该主动去认识他一下,破除嫉妒的第一步就是了解,可能你们认识了,反而会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   不愧是学生时代起就和班花谈恋爱的感情大师,我感觉胜券在握,正准备道谢后道别时,一种可能性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如果这“差不多”是我主观的臆断呢?   我又问耗子:“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人各方面都比我强很多呢?”   耗子很高情商地说:“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   祝我好运。   在向上的电梯里,我反复回味耗子这句祝福。   电梯到达楼层,提示音后,我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的办公区。   不管怎样,让我来会会他吧,会会这个可能与我“差不多”,也可能让我望尘莫及的人。   我坐在办公室的矮凳上,服务器启动,一阵风扇空转的嗡鸣声后,我坠入了空洞的黑色中。再感受到光线时,我发觉自己正站在走廊里,而我的手正被人握着。   时间回到柳江抓住我的那一刻。   这一次我感受清楚了,他抓的是我的小指和无名指。   不过就在我回过头来的一刻,他猛地把手松开了,接着他退后一步,说出了下一句话:“怎么可能没事?班主任说你要被停课了。”   人真的很奇怪,无论当时感觉情绪有多上头,一旦过了那个时段,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甚至还有点好笑。   我盯着他,他大概也看出了我脸上的无所谓,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了。   我说:“是有点事,因为我接下来两天都不用上学了。”   话说完,我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起来。   柳江脸上的茫然转为疑惑,最后转为嫌弃,他放大声音质疑我:“哈??”   我揉揉太阳穴,解释:“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打了一架,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如果秦博文能把嘴闭严一点,那就更没事了。   柳江开始数落我:“敢情你小子的阴沉劲儿都是装出来的!”   见我满不在乎,他又问:“为什么打架?”   我是想解释,但现在有个问题,老叼在楼下等我呢。   我说:“晚上去你家告诉你吧。”   不过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我知道这几天他要跟他哥见面。   所以我在提议完上一句后,下一句装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说:“哦,你哥要来吧,那我们下次再说。”   说罢转头就走,他果然在两步之内拉住了我,但这次没那么暧昧,他拉的是我的校服后襟。   “怎么总说的像是我要欺负你——带你带你,带你总行了吧!”   我背对他,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没转身,只是冲他招招手,说:“那我们晚上见啊!”   我把这副好像略有不满的状态保持到了楼梯间,在走廊里把拳头一握,用力“嗯”了一声。   干得好,杨平生!   明明关起脑子张开嘴就能解决的问题,过去居然被我想得如此之复杂,属实是不应该,好在我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荣耀!   然后我又把这份欢呼雀跃保持到了楼门口,在瞧见门口的人后,我的嘴角瞬间就耷拉下去了。   因为在门口等着我的不止有老叼,还有西装革履的我爸和他的律师。   在如常计划外,我是一个想通了某些情理的成年人,而在如常计划里,我是一个犯了错要被家长押回家去的倒霉高中生。   律师开车,我和我爸坐在后座,我看着左边阳光明媚的人民公园,我爸看着右边缓缓行驶的屠宰场冷冻运输货车。   我爸和我妈是不屑于和我促膝长谈一些人生道理的,也可能是因为有律师在场,总之车开到一半律师先坐不住了,他主动告诉我对方要求私了了,没什么大事,我歇两天就可以重新回去上学了。   我点头应了一声,我爸很恰得其分地叹口气,没有发表任何态度。   车送到地方,他递了我一张名片,说这是市里三甲医院出来的主治医师开的个人咨询室,让我有什么问题就去,最好这两天就去一次,去跟专业人士交流。   他唯一认真跟我强调的地方就在:“找时间我们三个出来吃个饭,你妈不会跟你生气的。”   我统统点头答应了。   我爸的车走远,我迈进公寓大楼,第一件事就是把名片扔进垃圾桶里,第二件事就是把和我爸我妈吃饭的打算抛到脑后。   我要去找柳江啦!   当天我并没有晚上才去老城区找他,因为柳江下午也溜了。说溜有点不太恰当,因为他是名正言顺地跟班主任编了个理由后走的,不知道是事假还是病假,总之该做法十分之不值得提倡。   反正下午两点的时候柳江成功到家了,给我发消息让我过去。   那时候智能机刚普及,我用的是某款仍保留有home键的型号,而柳江用的是某款还没进化出home键的型号,我俩发的表情总是不互通,所以我这边看到他的消息很大程度上是这样的——   前面一串大大小小的“”,中间一句“到了,来见”,后面是一个波浪号和一个感叹号。   后来我才知道前面那是他的颜文字,据说挺可爱的,欣赏不到实属可惜,但不重要,我此行的第一个重点还不是要放在他身上。   有个人,我想单独见一见。   下午三点,我到达了柳江所在的旧城区,但第一个地点是街口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奶茶店。   门打开,头顶上的风铃作响,我背对下午的阳光站在玻璃门前。柜台内,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孩低头说着“欢迎光临”,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对。   我要来见顾童宇。   下午三点半,我拎着两杯奶茶来到了柳江家。不过我不是从正门进的,而是轻车熟路翻上了围墙,沿着墙来到天台,翻身上去,把正拨着吉他等我的柳江吓了一大跳。   待我站稳脚跟,他更惊讶于我手里随着我一起爬墙上来的两杯奶茶,他疑问:“你先去了奶茶店?”   是的,柳江的“哥”——顾童宇并不认识我,但认识我的校服,因为柳江总是穿着一身去见他。   所以奶茶店男孩的第一句话就是寒暄:“你也是二十中学的学生吧——想喝点什么?”   我比他直接一点,我回答:“柳江平时会喝什么?我要一杯一样的,不对,两杯。”   我用一问一答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我与柳江很熟,我对柳江很关心以及我等下要去见柳江三件事,但在坐下来等他摇奶茶时,我又感觉自己好像显得有点攻击性过强,这让我无形之中有种要输的不甘心感。   深呼吸一次,我试图找自己过去的游刃有余感。   我跟他搭话:“平时来你这里的有很多二十中的学生吗?”   他的声音混杂在奶茶封口机的噪声里:“不多,这几天也就你和柳江。”   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让我听出了他的阳光品格与积极向上的品质,我开始怀疑我与他是否真的有共性,以及这种品质是否真的会让老师和家长会心一笑。   反正现在的我开始讨厌起这种阳光温暖的人设来了,但如果抱有这样的想法,只会显得我愈发阴沉。   第一杯奶茶做完,他上下摇晃着奶茶杯子,塑料杯里的冰块咔哒作响。   柳江最喜欢的奶茶是茉香奶绿,全糖,还要多冰,光是听见冰块敲打杯壁的声音,我就感觉自己会被冻到下颌骨疼。   噪音停下的间隙,他又主动开口与我搭话,这人真的很奇怪,光是听他发起提问的音调,就能感受到一股正午的太阳直射在脸上,刺得人脸皮疼。   他对我说:“你是这几天转来二十中学的吗?我从柳江那里听说过你。”   我手里正翻着玻璃边桌上的便签纸,这个年代每家奶茶店都会配置这样一面便签墙,他的话让我抬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一张蓝色便签上的宣言。   两个字——要赢。   我回答他:“是吗?我也从柳江那里听说过你。”   封口机的噪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停下手,抬头看着我。   【作者有话说】   目前的更新频率是每周五、六、日,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点苦等? 第15章 好孩子柳江   比起一板一眼的对话,直接剑拔弩张倒是能让我倍感舒适的状态,我很期待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来。   没想到他只是一抿嘴,略显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封口不小心漏了,你坐着等等,我再给你做一杯。”   就这?   没劲。   我靠回椅背,望向玻璃门外随风摇摆的杨树。   “这样啊。”柳江给自己手里的奶茶插上吸管,又问我,“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柳江当然不知道我去找顾童宇的细节,只当我是去普通和人家见了面,普通和他打了招呼。   我坐在柳江旁边,也给奶茶插上吸管,深吸一口之后,我只感觉自己的眼皮都要被糖糊到一起了。待我好不容易把嘴里的甜奶精咽下去,才回答柳江的提问:“人……挺好的。”   说实话,顾童宇这人比他这名字普通多了。   光听名字,怎么样都得是个言情校园文里的多金痴情男二号,如此印象在我看到他照片时削减下去了一分,在我见到他本人时又削减下去另一分。   现在只剩下一个长得端正,比我略高,戴了副眼镜,声音有点好听的普通男人形象。   ……怎么还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爽?   但好歹算是认识了,正如耗子所说,所有的嫉妒都能在缩小信息差的过程中不攻自破,我感觉我对他的敌意已经没那么强了。   我问柳江:“你平时喝的都是这么甜的吗?”   我俩坐在天台上,柳江被太阳晒得直眯眼睛,卧蚕明显,他丝毫没犹豫就把我手里那杯拿去尝了一口,然后反问我:“这怎么了,这不就是正常糖吗?”   我盯着柳江尝过一次的吸管,硬生生又喝了一口,眼皮第二次被糖糊了起来。   挺好,至少证明我俩甜度是一样的,不是顾童宇在刻意刁难我。   连城是座旅游城市,五月份的天气好得要命,柳江家的天台并不高,是和周围的树冠平齐的高度。风一吹,我感觉自己像是飘到了天上,畅爽极了。   对顾童宇也不那么恨了,对柳江跟谁都好这种事也不那么恨了,因为现在天地间只有我和柳江。   “说起来,”我问他,“你学这些乐器是专门报了班吗?”   他本来正眯着眼睛看风景,听到我发问,先是自嘲般笑了一声。   “不是,我家哪有那么多闲钱。”他把奶茶杯子放在脚边,“一开始是我哥教,后来我上手了之后就开始自学,其实乐器之间共通性很大的,学了一个就会另一个,简单得很!”   顾童宇是被家人专门往音乐方向培养的,但听说是要站在歌剧院里的那种,和柳江的追求没有多大共同点。   我也把奶茶杯放在脚边,和他的并排放在一起,我感叹:“学音乐,很贵啊。”   “但学好了很挣钱。”柳江言之凿凿。   我后知后觉发现我们俩的对话不太像是高中生该有的,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还在用他们不熟练的语言系统表达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的阔绰,比如我妈开奥迪,我爸开公司,我自己一个人住一套房子这种。   ——虽然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实话实说。   好吧,我闭嘴了,说回柳江。   之前在看他接演出的时候,我也问过他要那么多钱干嘛,结果他只是嘿嘿一笑就把话题岔过去了,我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我只当他是有点青春期的小秘密,用我过来人的身份简单评价了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挣钱。”   柳江在我旁边直起身子,语气爽朗:“我是有时间,我奶奶可不一定有。”   起风了,天上飘来一块遮天蔽日的云,他一直眯着的眼睛稍睁开了些。   接着他说:“她得癌症了,我还想多陪她几年。”   语气像是描述晚上要吃什么一般平静,但认真。   我盯着前方暗下来的天色,嘴张了又张,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有一瞬间我想现在就大喊系统把我拉出去,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先找面墙撞几下,狠狠撞几下。   我想起来末日之前的某一天,我在假期的时候回了一趟连城,就来到了差不多现在这个位置,我站在老房子楼下,仰头看着关紧的玻璃窗。   年久失修的墙面稍显斑驳,窗户外蒙了层灰,我后退几步离远看,看得出房间里已经空出许久了,丝毫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那天天气比今天还好,我得用手压着额头才能看清高处。   “你找谁?”左手边忽然有个声音叫我。   我保持着手压额头的姿势转身,小卖部的窗户开了,一个阿姨探出半个身子来。   我伸手指上面的窗户:“您知道这户人家去哪里了吗?”   “姓柳他家?”阿姨嗓门很亮,“前几年家里老人死了,然后搬走了。”   我评价不出任何话来,只能再看看窗户,然后再看看阿姨,我问:“您记得具体那年吗?”   阿姨从小卖部出来了,开始摆雪糕柜上的饮料瓶样品,她一抬脑袋:“前年吧,不到两年的时间。”   那年我二十四,算整整两年的时间,柳江还能再陪奶奶过五年。   遮天蔽日的云朵飘过去了,天台上的我终于想好了该说什么话。   我说:“会的,有你在身边陪她,她一定会很快乐。”   这不是假话,与柳奶奶的每次见面都让我觉得她是个无比健康的人,健康,快乐,健全,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可能我突如其来的成熟让柳江有点不适应,他抓了抓自己的裤腿,然后一拍膝盖站起来。   他埋怨:“搞那么沉重干嘛!”   我无语:“你自己提起来的。”   “行了,别废话了。”他迎着风说,“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没看着我,导致也愣了半天神才转头看他。   “什么东西?”我问。   但我问出声来的时候,他已经抬腿跑了。   空无一人的天台上,我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只捕捉到了柳江飞扬起来的校服下摆。   这小子搞什么?   我站起身来紧跟两步,又反应过来回去抓了奶茶杯子,甜是甜了点,但好歹也算是个糖水——趁年轻不胖就应该多喝点。   柳江一路跑下楼梯,停在了自己的房间门前,见我也跟着来了,抬起手向我招了招。   他的房间比上次看起来乱些,可能是这段时间忙着在各个地方跑小型演出,花花绿绿的布料从床边摊到衣架。他低头钻到敞开的衣柜下面,翻出几件还没拆塑封的演出服,向后扔到床单上。   我眉头一皱。   说来惭愧,我也有强迫症,应该是随我妈。   有段时间,大概是大学那段时间,每次我到他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收拾。把吉他从床上撤下去,立好在吉他架上,CD收拾起来摞好,然后是衣服,还有首饰,柳江的衣服叮叮当当都是装饰,拎起来时总会缠上我的手,顶不好收拾。   我走到床边,朝衣服堆里看了一眼。   这时候的柳江打扮得还没那么自我,演出服也只是写写着“某某集成灶”或“○○购物广场”的文化衫,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   我压抑住直接全盘帮他收拾一遍的冲动,在衣服堆里给自己扒拉出一块空地,坐在床沿上看他。   衣柜里,埋头翻找的柳江终于有了收获,他腾不出手,转头喊我。   我百无聊赖凑过去,只见他从衣柜下翻出了一个崭新的衣物密封袋——这密封袋我认得,得是奢侈品专柜才会送的,我妈每次出差回来都会拎好几个这样的。   我说:“干嘛?”   他说:“试试。”   说着把手里的密封袋扔过来,我两手接住。   “干嘛啊?”我又问了一遍。   他已经倚着衣柜站起来了,挠挠后脑勺,说:“我上次不是把你衣服扯坏了吗?”   我反应过来了,他在说体育仓库那次。   其实我当时也担心了一下,因为那件衣服是我妈去上海出差时在机场免税店买的,是个众所周知的奢侈品牌子,花了四位数。本来是想买给我爸,但那天他俩吵架了,所以她回来后直接把衣服塞给了我,没想到我穿着正好,还比我爸多几分精神,从此以后那件衣服就归了我。   不过事后反应过味来的我妈似乎觉得有点不值当,所以她对那件衣服格外关注,比如我有没有好好烘干,有没有挂起来在衣柜里放好。   好巧不巧,我在体育仓库爬窗户时就穿了这件衣服,好巧不巧,柳江抓我时抓住了衣服,又是好巧不巧,我把衣服递给柳江时,他看到了牌子。   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茫然,天真,懵懂,然后大惊失色。   “操!”他骂我,“你小子穿这么贵的衣服!”   我赶忙装傻:“我妈买的,我不懂,不重要。”   “这怎么可能不重要!”   说完,他一边嘀嘀咕咕着什么,一边把衣服拿下楼去给了奶奶,又嘀嘀咕咕从我身边过。   那之后我俩没再提跟衣服有关的事情,再提起,就是现在。   我不是一个配得感缺失的人,要是成年后的柳江愿意送我东西,我肯定收,但这次不一样。   特别是刚刚还听说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卖力赚钱。   “真不用。”我把衣服递回去,“小票还留着呢吧?去退了。”   “小票扔了。”他根本没接,还退后两步。   我知道这牌子要是在连城市内买贵得要死,虽然柳江有自己东跑西跑的接活,但这一件衣服的钱肯定需要他至少攒上几个月到半年。   他应该是在扯坏我衣服后的当天下午做了决定,然后走进了商场,然后把买回来的衣服放在衣柜的最下层。   而这段时间我干的事情就是在跟某些人吃醋,又跟某些人打架,然后被系统一脚踢了出去。   丢人,真丢人。   在我思索着怎么让一个十六岁的毛孩子听懂我的回绝时,他已经小碎步退到了门口。   “你试吧!我出去,我在走廊里等你!”   说罢门一关,房间里只剩下被翻乱的衣服山,已经从心底被搅乱的我。   操。   我脑子僵了半晌,然后坐在床沿上,我抬起脸来看柳江床对面的等身镜,镜中那个把嚣张与懵懂同时写在脸上的杨平生也正看向我。   我抬手脱掉校服外套,今天的我在校服里穿了件黑色的短袖。   有人说过我很适合黑色,我的头发和瞳仁都很黑。有一次柳江看着我不声不响站在窗户边背单词,他对我说:“你不说话的时候,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我把自己的袖子向上撸,露出一节还没被太阳晒到断层的胳膊,骨节还在生长,大臂上有薄薄的肌肉。   这样一个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与柳江发生故事的。   他看起来明明更闪耀,至少比我闪耀。   明明知道柳江在外面等我,我的思维却向四面八方不停伸展着,在我终于想起来要把手里的新衣服包装袋打开时,忽然想到了一此时此刻还有另一个“人”在看着我。   我抬头看天花板,对系统问道:“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够俗的?”   我知道它根本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答案,只是想让此时此刻的我别那么孤独且尴尬。但没想到这一问真带来了点效果。   电噪音响起,然后是系统的回答声:“测试者您好,恭喜您通过关卡1-2‘抵抗世俗的眼光’,即将跳转至前厅,请您做好准备。”   什么?   难道这世俗的眼光——指的是我自己??   还没等我把话问出来,思维便坠入了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说】   采用了评论区宝贝们的意见,不集中在周末更了,下次更新时间是下周二,接着就是周二、四、六更,因为我现在在同时写两篇文,存隔壁《楚里》的稿子,隔日更可能有点吃力,不过在上好榜或存稿多些的情况下会多多更,谢谢大家理解和支持~ 第16章 柳江,你的世界好难搞   其实我应该早有预料的。   在解包系统程序的时候,我发现系统的任务进程里有一个跳转项,也就是说有一道分水岭,从某一个节点起,整个系统会跳转至另一套程序。   当时我以为是一套防止系统崩坏的后备程序,因为我的编码习惯就是这样的,会留后手。然而我没想到,这套我以为的后备程序,居然是真正要走的正确程序。   飘忽不定之后,我砸在了一个软垫上。   这是什么?我伸手摸,和柳江的床触感完全不一样,像是包了泡沫海绵的天鹅绒垫。   接着我听见一声电闸拉开的响声,四周瞬间明亮起来,我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我身处何方。   这是——一家酒店的大堂?   还不是普通的酒店,而是那种开了许多年,装修在当时很奢华,而又无人光顾的酒店。   地砖是暗金色的大理石,不远处有行李车和绿植,我正坐在大堂的休息区,屁股底下是铺了暗红色天鹅绒布的沙发,而我还穿着跳转时所穿的衣服——黑色短袖,校服裤子,和一双柳江家里的塑料拖鞋。   我与酒店,互相格格不入。   这就是系统所说的“前厅”?   我试着和系统对话,但现在显然不是模拟之内的情况,无人回应。   我站起身来,开始环顾起四周。耳边是大堂播放的舒缓音乐,凝神仔细听,还能听到空调出气口的细微响动,还有电梯运行起来的钢缆声,离我不远就是酒店大堂的接待处,但没有人。   站在接待处前,我按响了接待处的服务桌铃,又回头扫了一遍整间大堂。一切看起来只是稀松平常的酒店模样,仿佛下一秒钟就会从门口走进一队打着旗的老年旅行团,又或是电梯中会迈出一个刚送完行李的侍者。   然而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原地,听这个世界陪我演了两分钟的仿佛若有光,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的喉结滚动一下,心里开始发慌,就在我准备转过身去再按一次时,脑后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那声音沉稳:“测试者您好,欢迎来到前厅。”   我当场把头别回去,对上了一个比我稍高些的年长侍者。   我当机立断:“我操!你是人吗?”   他回答我:“您好,不是的。”   冷静片刻,我觉得这对话有点过于诡异了,于是我清清嗓子,站直身子。   我说:“我是想问,你是真人操纵的角色,还是只是系统生成的一道指令。”   他依旧平静而谦和:“刚刚已经回答过您了,我并不是真正的人,只是您在模拟过程中的系统助手。”   也是,我在后台解包时看过了,这个模拟系统同时只允许一个人接入,所以我面前的侍者和其他在这里遇见的人一样,都是NPC。   侍者穿着普通的黑马甲与白衬衫,身材清瘦,脸上有些许皱纹,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神情上并无老态,身姿挺拔,花白的头发梳向脑后。   他看起来与我见过的酒店侍者别无二致,稀松平常。   他说:“自我介绍一下,您应该已经对我有一定了解了——我就是在前面关卡中为您服务的‘系统’,您还像之前一样,称呼我系统就好。”   原来这就是那个在大风天提醒我狂奔,又在每场关卡前淡定自若和我报着通关目标的家伙。   我想起来了。   我们公司在这款模拟游戏开发时,确实有考虑过给玩家做一个自选关卡的环节,类似《生化危机》系列中的安全屋,又或是《辐射4》战前的盥洗室镜柜前。在这里,时间相对游戏流程本身是静止的,只要玩家不离开,什么都不会发生。玩家可以自由休整,等准备好再进入游戏下一个关卡。   而这样的安全区域通常需要玩家通过所谓的“教学关”——也就是开始几关之后才能加入,这样来看,我现在才算是真正来到了游戏里面。   我回过头去第二次环顾起了四周,原来这就是那帮同事开发出来的环境,现在看,实属有点似有人却无人的诡异感。   我忽然又想到被拉入“前厅”前,与系统正进行着的最后一段对话。   盯着侍者始终温和的双眼,我问他:“所以说,其实上一关的通关目标其实是要我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个俗人吗?”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您说的也对,但并不完全,程序上讲您只要以任意形式否定过去的想法就行,您已经做到了,恭喜。”   他说完,面带微笑停住了,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为我鼓几个掌。   幸好他没有,不然我肯定会直接生气。   我一掌按在自己的额角上,语言系统组织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来,我问:“你们是想说我本人就是世俗的眼光吗?”   系统没同意也没否认,伸手示意着柜台上的甜品架:“如果您需要休息,可以吃颗糖,再去沙发上稍作休整。”   我摆摆手表示不用,两手按在额头上,原地绕了一圈,最后还是从甜品架上顺走一颗柠檬糖。   酸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我也终于是再次接受了系统的尿性。   系统非常适时地开口了:“既然您已经准备好了,不如我现在就来和您介绍一下之后的关卡进程吧。”   还能怎么样呢?听吧!   侍者从接待柜台后走出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和他一同迈入准时到达的电梯。一小段电梯运行的钢缆声后,我们到达了标号为“2”的楼层。   电梯门打开,视角正对一段不算长的走廊。和大厅一样,走廊也是普通的酒店配置,暗纹地毯、暖光壁灯、拜访了沙发和矮桌的休息区,步伐向前,我转头看着房间的门牌号,很快注意到了规律。   从左往右,门牌上的标号分别是“2-1”与“2-2”,很显然,这是我需要继续“通关”的关卡。   系统适时给了我解释:“这是您接下来继续需要进行的关卡,每次通关后我都会带您来到对应的关卡前,开门即可进入关卡,在不进入关卡的情况下,您可以在前厅自由休整。”   我转头看着来时的电梯,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我问他:“电梯也可以到达我已经通过的关卡吧?”   侍者点头:“是的,只要您要求回顾已通关的关卡,我随时可以带您回去。”   果然,这就像是关卡制游戏的选关画面,已通关过的部分可以随时回溯探索。如果要是这么看,这个游戏还挺值的。   只可惜我现在没有想回味的部分。   我直接表达了想法:“我现在想去下一关。”   系统也没有与我过多解释,在他点头表示遵从选择后,我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   没办法,后端的职业习惯,点子总是很多。   我问他:“我已经通过教学关,正式进入了游戏剧情,难道就没什么奖励内容吗?”   说实话问出来时我压根没考虑过“奖励内容”会是什么,这只是一种游戏习惯,比如过关后会有的虚拟物品奖励,可以用于技能升级或道具购买,又或者只是一段奖励关卡。   比如我和柳江——   打住。   我用诚恳的眼神看着侍者,假装什么都没想到。   侍者也用同样诚恳的表情看我,他说:“有的。”   居然还真有?   他说:“您每次成功通过一个关卡后,都有一次向我提问超越权限的问题的机会。”   超越权限?   他又说:“在此我不会向您举例超越权限的问题具体是什么样的,因为举例本身就会超越权限。”   我欲言又止,他再次说:“提醒您一下,您本次的奖励提问机会已经使用过了。”   我再次欲言又止,然后眉头一紧:“我什么时候用掉的?”   接着我恍然大悟,应该就是我问的那句“你是人吗”。   “这居然是超越权限的问题?”我有种被奸商诈骗的感觉。   他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所答非所问:“建议您在下次通关后,谨慎选择向我提出的问题。”   我把手插回校服裤子的口袋,现在的高中生形态让我不那么注意个人形象,松散一点也无所谓。   我说:“问问你下一关的通关提示总不算超越权限吧?”   他点头肯定了我,回答道:“其实自下一关起,我就不会随时处在可以被您呼出的状态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用手示意门牌号“2-1”的房间门。   “自下一关开始,您的体验会更无限接近于现实世界,我会成为您随身通讯设备中的一条程序,如果需要,请使用通讯设备呼叫我,同时,通关目标也会以信息的形式发送给您,以确保我们的存在不会影响您的游戏体验。”   我质疑他“是不是人”这件事好像有些轻率了,因为现在看他把一长段话丝毫不卡壳的从头说到尾,实在是不像一个活着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再次感叹,如果世界没有末日,这款游戏成功开发上线,我真是没法估量人群的反响。   “那,”我说,“有劳你了。”   他很懂我的潜台词,微笑着点点头,从随身口袋里掏出钥匙卡,替我刷开了“2-1”的房门。   门应声而开,房间里的灯亮起,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标准间,印着暗红色细纹的地毯绵延至房间深处,原木家具,纯色床品,一切平淡无奇。   但我知道这份平淡无奇就像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件事一样,只是表象罢了。   在侍者平静的目光里,我转身迈入了房门。 第17章 柳江,请喜欢我   我知道这房间肯定有蹊跷。   就像这个世界里的每一样东西一样,看起来波澜不惊又人畜无害。所以我迈进房门时的第一步很坦然,但是从第二步便开始小心起来,第三步直接步步为营,甚至每一脚都在怀疑脚下的普通地毯会化为深渊。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狐疑着转头看向门外,侍者两手交握在身前,一脸谦和的望向我,就在我准备问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时候,脚下的地毯陡然下陷。   最后一眼我对上了他微笑着的脸,他居然还帮我把房间门关上了。   随着门锁“咔哒”一声,我睁开了眼睛。   我还坐在柳江的床边,手按在自己仍处于少年时代的臂膀上,身后是没开灯的房间,我坐在柳江杂乱的衣服堆里。抬起头,我和等身镜中年轻版的杨平生对望着。   就在这时,我听到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是柳江的问话:“换好了没有啊?你都在里面快二十分钟了!”   我如梦初醒,低头一看,只见我手里还拿着十六岁的柳江专门买给我的四位数短袖,他还在等我试穿。   我赶忙答应,左手一扯,右手一套。   果然,这贵衣服质感就是不一样。   门打开,柳江似乎站得离门太近了点,我俩差点脸对脸撞在一起,却同时反应过来各退了一步。   柳江很快恢复了他平时那副神采奕奕又不知所谓的表情,对我说:“挺合适的嘛!看来我还是有眼光的。”   不过他那一瞬间的惊慌被我捕捉到了眼里,我装没看见。   我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吗,抬头问他:“你确定吗?”   这件衣服和撕坏那件确实是同一个牌子,只是和我妈选的款式迥然不同,不仅违背了我穿衣服向来简洁的原则,甚至还不是我一贯选择的深色。   衣服是奶白色的,胸口正对我视线的位置有一只似人又非人的黄毛大耳朵熊,熊穿着夏威夷衫戴着墨镜,看起来可比我青春洋溢多了。   我退后几步回到等身镜前,居然真的还行。   柳江的脸从镜框后冒出来,他的语气十分确凿:“我就说你应该多穿点咱们这个年龄段的衣服。”   他说的没错,我现在这张倔强又不屑的脸,居然能和青春系的衣服碰撞得很精彩,唯一缺憾就是袖筒有点空,没能被我此时没长起肌肉来的胳膊撑满。   我抬起胳膊,给袖筒卷了两个来回,两边卷好后我抬头看。   哇操,我现在帅得可怕。   柳江应该也这么想,因为他抬起手来给我鼓了两个掌。我让他别起哄了,等会儿给我扇感冒了。   这是一句我自认为很无聊的玩笑话, 他居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情绪居然被他感染了一点,但我现在即使想笑,脸上也挂不住。   我问他:“很贵吧?”   他回:“说的就好像你那件不贵一样。”   我说:“这不一样,我爸妈的钱随便花,你的钱是你自己赚的,怎么能随便花。”   他辩解:“你这就看不起人了——我两场演出就赚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总之我把校服捡起来套上了,再看到这件衣服我只会更有种接来烫手的感觉。   我问他:“你这两天不是要找你哥去吗?”   柳江本来还在望着我脚边发呆,听我提问抬起了眼睛。   “哦,”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过段时间有个跟本地乐队的演出,想找他再帮我纠正纠正指法。”   就这?   其实放下我世俗的眼光并把问题问清楚以后,发现一切都特别的简单且单纯。   我说:“那我早点走也行,你晚上去找他也不算迟吧?”   他又挠挠头:“你都来了我也不能赶你走吧?吃个饭再走,我奶奶今天做辣炒小海鲜。”   我对辣味没什么追求,但他好像还挺喜辣的,喜辣又喜甜,却一直皮肤白皙又没有长胖的烦恼,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异禀。   “吃饭之前呢?”我问他的打算。   “练贝斯,”他跌回到床上,象征性地把衣服往柜子里收了收,“本地乐队就是看中我练贝斯的视频了。”   该说不说,这本地乐队还是挺有眼光的。柳江本人的气质与贝斯就是很适配,比吉他多一分狂气,又比架子鼓多几分贵气,无论站在舞台的哪个角落,众人的视线很难不随着他转。   “你呢?”他问我。   “我去陪着你吧,反正今天也没别人。”说完我又觉得单纯陪他有点怪,补充说明,“我可以在你旁边背单词。”   “背单词?”柳江对我的好学生习惯嗤之以鼻,“贝斯的效果你又不是没听过。”   我接受挑战:“不信你就再找个人陪你敲架子鼓,我照样背得下去。”   他欲辨无言,撇撇嘴从床沿起身,捞起一旁琴架上的贝斯,同我一起去了二楼角落的练习室。   这房间没人的时候显得挺空旷的,他用脚荡开地上的乱线,来到靠近窗台的角落里。我停在和他相反的墙角,我俩在房间的对角线里各占一边。   他应该是在顾虑我到底有没有背下去单词,调音之后便没了什么大动作。我低头看单词本,旁边放了我用来默写的草稿纸,我知道他每拨两次弦就抬头看我一眼,而我为了打消他的顾虑,特地在他每次抬头时都背得卖力。   其实高一水平的单词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我心里在想的另有其事。   我对柳江的想法,从“他心里一定有我”,到“他好像对所有人都一样”,再到“他可能就是喜欢我这一款的”,最后又回到了“他心里好像真的有我”上。   他心里好像真的有我。   从进入如常计划到现在的时间里,我都在用我过去对他的记忆判断一切,不过现在跳出以往,站在旁人的角度上看,他对我好像确实有些不一样。   先不说愿意在认识第一天就把我接到家里这件事,也不说在还不怎么熟的情况下给我花钱这件事,刚刚我迈出门去的第一瞬间,他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是一个短暂而恍惚的表情,他现在也就比我高一两厘米,所以差不多是在与我平视着的,那一瞬间的他的表情像是抽干了一切灵气,所有的情绪只会围绕我旋转。   不过他跳脱得很快,马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接着若无其事地评价起他为我挑的衣服不错。   过去的柳江,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们之前的相识没这次这么单纯,柳江被我揍到裂开的上唇花了一个星期才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据他回忆,那段时间都不敢用吸管来喝奶茶,因为吸管的上缘正巧会卡进伤口里,把刚愈合的裂口重新豁开。   不过说到一个具体的心动时间点,我好像的确跟他讨论过这样的问题。   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就是我们在图书馆后小花园吵完架的第二天,我上午满课,但是我翘了。   我俩住的是距离学校一站距离的快捷酒店,大床房。开房时前台姐姐的目光压根就没离开过电脑屏幕,大概来这里光顾的大学生什么样的都有,她都见怪不怪了,不过递房卡的时候她多瞧了柳江一眼,低头收拾手边的文件,然后又抬起头瞧了他第二眼。   柳江很显眼,十八岁之后尤其如此。   走在安静至极的走廊里,我确认这家酒店的隔音很好,这让我很安心。   关上门,不开灯,第一次是他先来的,那天我的感觉比平时敏锐,也不再只是光顾着喘,一阵床垫的咯吱声后,顶灯打开了。   我皱着眉眯起眼睛看他,他压着嗓子说以为我疼。我不想说那么多废话,直接去咬他上唇,他的舌钉敲得我上牙膛麻了一瞬,各种各样的感觉从我的躯体里炸开了锅。   后来换我,我全程都开着灯,他也像往常一样没收着声音。后来我听烦了,用手掌去盖他的嘴,他讨好一般舔我的手心,我把脸贴得与他极近,我们的嘴唇隔着我的手掌碰在一起,四目相对。   我喜欢这样的他。   说远了,而且这些回忆对于目前在物理上处于十六岁状态的我太不应该出现了,让我主动跳过它们,把记忆拉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是我先醒来的,洗漱之后我又回到了他身边。   他也醒了,在漫无目的地玩手机,看见我从卫生间出来,他迷糊着从包里拿烟,说要出去抽一根顺便买早饭。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万宝路柑橘。   我不抽烟,不了解这款,但盒子挺好看的,银色底,有一抹似黄似绿的渐变点缀,莫名给我一种适配柳江的感觉。   我没放他自己去买早饭,说要跟他一起下去。有了我的陪伴他倒是懒散了,又瘫回床上,我等了十分钟终于忍不住催他了,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地上找他的内裤。   但他扔一地的衣服早就被我收拾好了,我指一边的行李架台,他又迷迷糊糊过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内裤。   看他蜷起膝盖来套裤子,我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个问题。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站起身去找他的蜘蛛网一样的大领子毛衫,毫无怯意地回答我:“你转来之后没多久,应该是给我递作业那次吧。”   他好像从不害怕表达他对我的喜欢。   我对他所说的事情毫无印象,后来我俩在楼下早餐店吃饭,他一边啃着香菇油菜馅的包子一边和我还原了事情原貌。   我转来后没多久,物理老师也将我招安了,在物理老师和我的淫威之下,班里学生民不聊生。   具体体现在每天课后都留没人解得出来的爆炸难作业,再对没解出题来的学生进行挨个批判。   那天柳江被下了第三次作业交白卷后的通牒,我收作业,来到他座位前,我竟先于物理老师翻开了他的作业,在又得到一张白纸之后,我从作业本最下面把自己的那份抽了出来。   “抄第一题和第四题,这两道简单。”我把自己的笔记本扔到他桌子上,他正岔着腿抬着眉毛看我。   潜台词——这么简单的题,你解出来也不奇怪。   “因为这个?”我一边往馄饨汤里倒醋一边问他。   “不然还因为什么?”他皱眉看我腾起醋汁的馄饨汤,“一个班里最大势力的帮凶,居然背叛组织站在我这边。”   原来如此。   注意力回到我的单词本上,中性笔正指在一个单词上——doubt。   是动词,释义为怀疑,不相信,这词是高中生需要背的范围吗?   我翻回去确认自己拿的是高考英语词汇,脑海里计算着之前柳江和我说的初次心动时间距离现在有多久。   好消息,我拿的是高考英语词汇,坏消息,记忆里柳江对我的心动时间,好像已经错过了。   ……操。   因为上一关中,我误把对世俗的抗拒当成了对于官威的抗拒,所以我现在没在学生会,也不是物理课代表,没有收作业的机会,更没有把作业本丢在他桌上任他抄的可能。   之前还在我心里躁动着的“他对我心动”此时已经偃旗息鼓,我把笔平放在书本旁,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柳江一眼。   柳江也没在练习上太上心,此刻的他正贴着窗缝向外看,手里虽然还抱着贝斯,但丝毫没有去拨弦的意思。   这时,放在我校服裤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了一声提示音,不知道是谁给我发了短信,又或是我爸想劝我早点跟我妈道歉。   我把手机拿出来,是一条简讯,发件人显示并不是号码,而是两个字——系统。   【系统:即将进入关卡2-1,通关提示:“给他喜欢你的可能”】 第18章 我要柳江快乐点   现在让我后悔的还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没学好语文,即使重来一次,语文课也是我宝贵的补觉时间。   我真的很讨厌语文,此时此刻看着系统发来的通关提示,这种厌恶尤其深重。   一开始我以为它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就像上一关一样,抵抗世俗的眼光,变陈述句为祈使句,让我猜不到要求的主语是我自己。   不过我又仔细把通关要求读了一遍——给他,喜欢你的,可能性。   这是一句完整的话,我需要做出某样的行为或者改变,让我在错过作业本事件后,再次给柳江一种我站在他这边的感觉。   怎么听起来这么难?   我把手机从与膝盖平行举到了脸前,在抓耳挠腮之际,我听到了柳江适时的评价:“你不是说要背单词吗?”   潜台词,怎么玩上手机了。   我保持姿势不变,直接锁屏,然后转头看他。   要是在以前,我有至少五种回答方式可以应对他这种程度的嘴贱,但现在起,我要斟酌我所说出来的每句话。   系统的提示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难道会有一种可能性让他不再喜欢我,与我渐行渐远吗?   比起渐行渐远,我好像更害怕只做他身边的普通人,没给他留下什么回忆,只是简单在他的人生里出现了一刻,就像他的许许多多身边人那样。   斟酌之后的我还是选择用一句实话回答他。   我说:“我背不下去了。”   他嘴角向上,嘿嘿一声笑,好像我一个好学生吃瘪会让他分外开心。   还是那句话,要是以前我多少要计较下,现在的我直接放弃。   我把单词书合拢,中性笔揣进口袋,干脆利落地起身对他说:“你加油。”   这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我不仅需要加油,还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来思考一下我该怎么加油。   我下楼来到客厅,又循着流水的声音来到了厨房。柳爷爷在用收音机听着评书,手里叮叮当当修缮着屋角,柳奶奶在厨房里择韭菜,我是自告奋勇去要去帮她干点活来着,但柳奶奶一如既往地赶我去玩,按她的说法,有我在旁边干活倒碍手碍脚了。   我又绕出门来看柳爷爷修缮着的围墙,但最后还是转身回屋了,这回不是我不想帮,而是因为我没看懂他在敲什么。   我挠着脑袋,想我现在的形象除了好学生以外,还要多一条手脚孱弱无力。   就在我坐在厨房的折叠椅上发呆时,柳江家里的第三个人登场了。   柳丝丝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碎花连身裙,搭扣长靴,她今天又换了一个发型,是发尾有大波浪的蜜棕色长发。   她脚下生风一般迈进厨房,打开冰箱门,拿了瓶矿泉水,关上冰箱门,转头扫我一眼。   “现在高中生这么闲吗?”她问我。   别听她是这样的语气,其实我早习惯她嘴毒了,她的潜台词应该是在跟我搭话。   其实她比柳江好懂。   我点点头,语气诚恳:“姐,今天这个发型好看,适合你。”   柳丝丝显然是不会被小男孩的甜言蜜语轻易打动的酷姐,但我的夸奖很诚恳,因为她这样真的挺好看的,主要是有点像柳江——我是说她笑起来的时候。   她的笑很快收了起来,她说:“你比柳江会说话。”   从她嘴里冒出柳江这个名字后,我忽然有了一丝灵感,我赶忙站起身来对她说:“姐,我有点事想问你。”   屋檐下,柳爷爷叮叮当当的修缮声中,我向柳丝丝编造了一个故事。   大概就是一些普通的高中生之间的交际矛盾,我特地把细节说得复杂了些,以掩饰我编造导致的悬浮,最后得出结论。   我问柳丝丝:“我要怎么样,才能让柳江不继续生我的气啊?”   其实柳江根本就没跟我生气,他也没理由跟我生气,我就是在变相问柳江的偏好。   看表情,柳丝丝的确没听懂我编造的人际细节,她的神态呈现出一种对高中生优质的麻木,然后回答我:“高中生多容易讨好啊——你顺着他做就行,但也别万事万物都顺着,柳江这人……”   她在斟酌用词。   “喜欢被人吊着。”   我装作不懂的样子,其实心里懂得要死,受虐狂嘛,我懂。   正在我心满意足的时候,柳丝丝的视线往下撤,看到了我校服里的小熊短袖。   她说:“哦?你穿上了?这件衣服还挺适合你的嘛。”   啊?   接着她告诉我:“柳江前几天过来跟我说他惹你生气了,想买件你常穿的牌子送你,还让我和他一起去购物广场参谋来着。”   我表面波澜不惊,心里说着我操,我俩怎么连撒谎都撒成一样的了?   我现在只能祈求他谎话里的内容没和我撞车,又或者柳丝丝对撞车内容丝毫不感兴趣。   柳丝丝的确不感兴趣,她已经准备走了,她今天应该是要去和朋友小聚,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过她走了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感兴趣的点。   她停下脚步转头问我:“你们两个,不会是在谈吧?”   我脸上还保持着那副高中生面对成年人的呆傻笑容,听见提问后,这份呆傻逐渐转换为我此时情绪的真实写照。   不过我很快有了对策,先是装作没听清,疑问一声后,又眉头一拧,反驳她:“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你好假啊,杨平生。   我演得很像,但柳丝丝应该还是保留了一份质疑,她眯起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向我声明:“就是说一下,我没有歧视同性恋的意思。”   我表情真诚,又向她否认了一遍。   她总算是信了我,手掌遮住太阳,又跟我强调了一件事。   “你看起来靠谱些,你帮我看着点。”她说,“如果柳江要进我房间,别让他进去。”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了他俩是表姐弟的事实,姐弟——姐吼,弟怕,天天打架。   “他进你房间干什么?”我没想明白。   “我可不管他干什么。”柳丝丝这回是真着急要走了,背对我挥挥手,“拦着就行,拦住了下次还帮你!”   今天阳光明媚,柳丝丝离开的脚步像极了一只花蝴蝶,在树荫下翩翩起舞,我在屋檐下远望,感觉他们姐弟俩共性还是挺大的。   就在我望着远处出神时,脑袋正上方忽然传来了说话声:“我姐是不是挺酷的?”   我吓了一跳,当场向上看,在对上屋檐下的灯泡后,意识到柳江是在二楼的窗口。   我向外迈了几步,再抬头往上,柳江果然正趴在二楼的窗口往外瞧。他今天穿得倒是很简洁,只是件黑色的宽松长袖衫,我俩今天像是风格互换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哪里的,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不过观察过他无忧无虑看着窗外的反应后,我笃定他没听见。   我问他:“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没想到他嘿嘿一笑,转头消失在窗口,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后,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说:“帮我个忙。”   一分钟以后,我俩出现在了柳丝丝的房间门口。   我说:“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姐在跟我说什么?”   他正拿着俩发卡撬门锁,心不在焉答我的话:“啥啊?”   我说:“她让我看着你,别让你进她的房门。”   他答:“哦。”   又撬动两下,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我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他站起身来,“我又不干什么。”   我以为他回心转意要放弃了,没想到他把手里的发夹一撤,门锁应声而开,原来他已经撬完了。   “所以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问他。   柳丝丝的房间门开了一条缝,窗帘拉着,里面是与柳江房间完全不同的年轻女性气息。作为陌生人,我肯定是要下意识地避免进去,但作为姐弟,柳江已经毫不犹豫迈进了门。   比伙同犯罪更可怕的事情,是在伙同犯罪时被单独留在了门口,走廊四下无人,我决定还是跟着柳江进门。   柳丝丝的房间和柳江的房间朝向相反,没冲着开丁香花的院内,而是冲着偶尔有车经过的街道。房间的窗帘已经被柳江拉开了,我目不斜视,不敢乱看。   柳江看出了我的顾忌,他安慰我:“没事,走之前我会复原的。”   说着他来到斜对窗户的长桌边,向我解释:“我就是借一下我姐的化妆台。”   他说完,我才注意到柳丝丝的白色长桌上铺满了化妆品,置物架、分装盒、抽屉,全都是瓶瓶罐罐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据柳江称,他接下来要去的演出现场还蛮大的,素面朝天上台不现实,多少要带点妆,他想自己先试一试。   柳江驾轻就熟从桌子底下拖出了矮凳,接着跟我说:“她做美妆博主,偶尔发点视频,能养活自己,挺厉害的。”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有这么多品类的化妆品,我抬头向房间里看,高低起伏的衣架上也挂了不少假发之类的装饰物。   如果我只是高中生,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会让我羡慕,但我现在的身体里装了二十六岁的灵魂,所以会想到一些对高中生来说没意思的话。   我问:“她多少岁?”   潜台词是如果还年轻休息几年也不错,但柳丝丝的样子不像是和我们一样的高中生年纪。   柳江没对我的话做出特别大的反应,从置物架上把一个笔筒形状的东西拿下来,然后回答我:“考上大学三年了,去了一年,在家休了两年,学校说再不回去就不给毕业证,但无所谓啊,我姐那么厉害。”   他的语气是真的无所谓,甚至还有点骄傲,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不让我担心还是对他姐有着无条件的相信——因为我视线一扫,看到了桌旁的盐酸曲舍林片。   放在橙色的小药瓶里,和其他几种药堆在一起。   我没声张,拉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看柳江如同回家一般自在地开关着柳丝丝的抽屉。   想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发表评价,我对柳江说:“你要快乐点。”   柳江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很细小地“嗯”了一声。   视线重回化妆桌。显然柳江已经偷偷摸摸进出柳丝丝的房间许多次了,怪不得他会被他姐严令喝止,连出门都要找第三方监督。   可惜这个第三方也不怎么靠谱。   面前的柳江总算是对着镜子忙完了,我斜对着镜子,看不清他现在脸上的状况。   他好像不甚满意,又伸手去拿旁边的假发套,我看清了,那就是我第一天看见柳丝丝时的她戴着的银白色假发套。   假发在柳江头上放好,下一秒他就转过头来正对我。   我感觉我的呼吸一瞬间停住了,就好像我从来都不需要呼吸一样。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计下周四入v,当天会更6000字,之后也会时不时多更一些,具体会发在作话或评论里~ 第19章 我要对柳江好一点   在他正对我三秒以后,我的呼吸又回来了。   他问:“怎么样?”   我:“呃。”   其实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刚才我的呼吸停滞主要是针对想象里的柳江形象来的,现在看,有点反应过度了。   因为现在的柳江和记忆里的实在不是很像,甚至还没有柳丝丝打扮起来像。   这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往后缩了缩脖子,没找到问题关键。   说实话,柳江只简单抹了几下,但也能看出来他挺有造型天赋,但可能实力未到,现在的他看起来只是脸稍微白了点,嘴又稍微亮了点,眼妆没画,稍显寡淡。   难道是因为底下的头发没包起来?   我试着把他白头发底下的黑头发往里掖,结果把假发套顶得更往上了,硬生生造出一个极高的颅顶来。   我说:“要不你找个发网包一下?”   他赞同我的想法,又去柳丝丝的抽屉里找发网,两分钟后,他成功把自己的上眼皮困在了发网里。   他喊我:“杨平生,快帮我弄下来!”   我难辞其咎,从后面帮他拽发网,但麻烦愈演愈烈。   我问:“这里?”   他说:“不对,你拽到我头发了!”   我又问:“这里?”   他喊:“啊,啊!不行,我头发!!”   柳丝丝说:“你从后面剪开吧,发网卡住了。”   我和柳江同时恍然大悟,说了声“谢谢姐姐”,又同时愣了几秒,接着一起胆战心惊地朝门口看去。   柳丝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站在了门口,双手抱胸看着我们。   她准备和朋友小聚的电影院临时装修了,几人溜达一圈没什么想逛的,所以随便吃了口饭便直接散伙了。接着她回到家里,出现了如上的一幕。   最后的结果是我和柳江被罚收拾好了她桌面上的一切化妆品,又蹲在院子里,一左一右帮她洗假发套。   我俩穿着塑料拖鞋,又把校服裤子挽到膝盖,小院里的水龙头哗哗作响,地面上堆着湿透或没湿透的团团假发,看起来像是某种黑作坊。   他蛮不服气的,认为只要再小心点就不用被抓,在他断断续续的抱怨声里,我做贼心虚,因为我一举背叛了两方的信任。   还有另一件事让我介怀——为什么这一次银发不适合柳江了?   我手下正搓洗着的这顶就是柳江刚刚戴过的,我装作认真听他碎碎念,心里在想别的。   他忽然说:“我可能还是比较适合黑头发。”   我捕捉到了这条关键信息,很想当场反驳一下,因为在场除了我没人知道柳江染了银发有多好看。唯一缺点就是打理起来有点难,那段时间我每次去柳江家,洗澡时总是一不小心就错拿他的固色洗发水,一压杆下去,挤出一股如同芝麻糊的洗发水。   我停下倒护理液的动作,思虑再三,还是顺着回答了他:“可能吧,那你就留着黑头发吧。”   因为柳丝丝说高中生最好顺着来。   我搓洗两下,又抬了头:“不过我看你尝试点改变也挺好。”   因为柳丝丝说也别万事万物都顺着。   他问:“比如什么?”   我将现在的他和未来的柳江作比,然后回答:“耳钉?”   这是未来柳江打得无数种钉里最容易被世俗接受的一种,没想到面前的柳江表情几近不可思议。   “啊?”他质疑我,“多疼啊!”   你还怕疼?没看出来。   我反驳他:“做出改变就是要疼,不疼怎么能叫改变?”   他不说话了,抖干净左手上的泡沫,然后在校服前襟擦了擦,又去用指甲掐耳垂,接着得到了一声理所应当的痛呼。   我也不劝他了,心里还是对他的白发有一丝执念。   然后他又开始碎碎念:“演出在一个半月后,其间可以去五六次活动,每次活动二百块……”   我问:“你算什么呢?”   他的手还保持着左右手各比几个数字的状态,回答我:“算钱啊,就算我要打耳洞也得要钱啊。”   我刚想问他你原来的钱去哪儿了,又一想,原来的钱在我身上穿着呢。   此时此刻,这衣服更烫手了。   我思考着,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   潜台词是我可以帮忙,我甚至已经动了利用我顾问的身份偷偷动他金库并向里塞现钞的想法。   他说:“本来想买台拍立得。”   他说完,我俩都沉默了,很快他意识到我会自责,赶忙弥补:“现在想想算了,没那么想要,相机很沉,我也不爱拍照片。”   放屁。   要不是我看过柳江未来的相册,我也会以为他是一个不爱拍照片的人,撒谎撒得像模像样的。   放屁!   总之那一天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都处于内疚及懊悔的复杂情绪里,带着这股情绪吃辣炒小海鲜,带着这股情绪听柳奶奶夸我好孩子,带着这股情绪看柳丝丝在桌子底下踢柳江——因为我俩又把她的假发洗分叉了,顾及情面她也只能拿柳江开涮。   对不起啊,姐姐。   我捧着碗,把视线投向还在嘿嘿傻乐的柳江,感觉他也值得我一句对不起,但我怎么都说不出来。   当天我飞也一般逃回了家,打电话定了一束康乃馨,又飞也般赶往了我爸妈的住处。   我爸出差了,我让阿姨找了花瓶把花枝插好,赶在我妈到家之前等在了门口,等我妈一开门,我又是帮她拎包又是帮她倒水,成功哄得她眉开眼笑。   但我妈又不好意思直接表达开心,她刻意把嘴角压平一些,问我:“说吧,是不是缺钱了?”   我连连否认说怎么可能,接着毕恭毕敬对我妈询问:“期中考试如果我能进全校前十,本来答应给我买的手机,能不能折算成现金给我?”   我家一贯秉承着用物质奖励替代精神奖励,比如这次,我爸妈提前定好了转校后的第一次考试奖励,如果我能杀进全校前十,他们就给我买最新款的手机。   这奖励对我并没意义,反正都是差不多的四方屏幕加home键,只是多了几个新的后壳颜色,手机壳一套啥也看不到。   我妈问我:“要钱?”   虽然听着不好听,但实际是这样,我只能点头。   好在我家也不缺这几千,她一挥手:“行吧,下次提前点说,再晚两天我就买完了。”   看来我妈对我考进前十很有信心,但现在的我不太有,因为来到如常计划的一个月时间里,我都在用自己成年后的知识对付小考。   不过至于要这钱干嘛,我也没想好。   我总不能直接把钱装信封里带给柳江吧?那样他根本不会收。   我妈彻底不生气了,哼着歌往衣帽间去了,我的视线定衣帽间敞开的门内,这里正好可以看到我妈的首饰架。   在记忆里,我确实送过柳江一些礼物,柳江并不在乎我送他东西的价值,而在乎我送他时是不是真的在真心去送的。   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平安夜,那天我们事先没有约,不过他在下课以后忽然跑到我在的城市来了,他说有个临时演出,正好来找我一起吃顿饭,省着我寂寞。   我想着你家里人都在身边还要来找我,但没说出来。   我们在一条圣诞集市后身的街道吃火锅,他那天戴的耳饰有点长,是个圆环加十字架。等菜的功夫里,他的耳饰缠了三次毛衣领子,第四次时我坐不住了,站起来,外套都没穿就走了。   我到集市上,找了最近的一个首饰摊位,买了个手工的水钻银耳钉,造型简单到单调。   摊主是个年轻姑娘,问我女朋友是不是喜欢这种简单款的,又说一定是个文静风格的女孩。   文静,哈哈。   我笑着没答话,付过钱就走了。   回店里,菜已经上了,看柳江的表情应该是以为我生气了,不过在瞧见我摆到桌子上的首饰盒之后,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再送一次耳饰?不现实,对高中生来说太暧昧。   不过此时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灵感——我肯定它是绝妙的。   【作者有话说】   周四更两章~521快乐! 第20章 柳江你居然悄悄打耳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过得非常像一个正统高中生。   如常计划里我好好学习,如常计划外我努力活着,这段时间,耗子在我公司旁的工作也稳定了下来,他时不时来公司里找我蹭饭,又私自给我夹带些即将发放的救济品。   我俩的话题渐渐广了些,时不时会聊到柳江。   有一次我问他:“你记得柳江第一次染白发的时候吗?”   他点点头。   那时候能留柳江那样半长头发的人都少,更别提他一夜之间又染成了白色,全校皆知。   耗子评价:“也不知道他是走了什么关系一直没染回去的。”   我没说话,心说多半是因为某个学生会干部的宽容。   “但是你还记得他染白发的样子吗?”我又问他,“是不是乍一看挺怪的?”   耗子惊讶,我都能猜出他潜台词来,估计他很想问你俩之间的事干嘛把我扯进来。   但他人肯定是没我想象的那么坏的,他给了很中性的评价:“还行吧,我觉得他挺适合白头发的,一般人做不到。”   他的夸奖听起来不像是客套话,我仔细一想,那时候柳江的白发确实是超越了时间的好看。   为什么这次的柳江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我在脑海里重新回顾了一遍假发套之下的窘迫,决定不想。   不过既然已经问了尴尬的,那不如尴尬到底。我问耗子:“那时候在你们几个学生的眼里,我俩是不是特烦人?”   耗子一笑:“也说不上烦人吧!”   怎么感觉好像话里有话呢。   果不其然,耗子继续说:“就是你俩给人一种感觉,感觉你俩无时无刻都准备要谈的样子。”   我很震惊,连忙问:“不会一开始就这个样子吧?”   “那倒没有!”他连连否认,“应该就是毕业前后才有这种感觉。”   “我刚转来的时候呢?”我又问他。   他若有所思,然后回答我:“说不好,毕竟那时候太年轻了,但就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你们两个之间。”   我们两个之间有种让人不一样的感觉。   我带着这个想法重新来到了如常计划里,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在课堂上多花了点心思,也终于把高中时那种对学习游刃有余的感觉捡回来了一点。   不过万事万物要做好都有代价,好好学习的代价就是我很久没去过柳江家里了。   说很久其实也不算, 差不多快一个月的时间吧,但对课堂上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的高中生来说,一个月已经很久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用课堂上不太开阔的视角向后搜寻柳江,很快我又意识到我们前几周换座了,他现在坐我斜前面。   我视线一转,捕捉到柳江脸朝下扣在课桌上睡得安安静静的身影。   这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讲起课来气若游丝,正适合睡眠,我估计柳江这几天忙着排练也很累,尤其是周六周日,他还会为了攒钱跑活动现场。   为了攒给我买四位数短袖之后浪费的钱。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我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黑短袖。他送我的那件自那天以后都被我挂在衣橱里,不是舍不得,而是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情绪去穿,只要一看到就百感交集,就像现在一样。   我移开视线,决定不想他和他买给我的短袖了。想想别的,比如如常计划。   这段时间,我也逐步适应了和系统的新交流方式,即通过通讯设备交流,他现在老老实实停在我手机里,所有需要的内容我都通过短信确认。   比如我可以通过键入对应的数字来中止模拟或返回前厅,前厅的作用我没搞明白,系统和我解释时是说我可以回顾之前的章节,但我还没想到具体用处。   在我想着可不可以利用之前关卡偷看试卷内容时,下课铃终于叫停了语文老师要断气一般的声音。   看柳江睡得香,我也不想打扰他,我站起来,手插着校服裤兜往厕所走,可能早上起床喝水喝猛了,膀胱有点不快。   放过水,洗了手,我正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见到睡得迷迷糊糊的柳江晃晃悠悠进男厕了。   他的眼睛半睁着,瞧见我后他嘴角向上,做了一个极其憨厚的笑容,像一颗任人拿捏的橙子。   我抬了一下下巴,就当作是对他的回应,就在我俩经过彼此时,一缕不寻常的闪光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猛地薅住他胳膊,我们面对面,我问他:“你打耳洞了?”   他应该是刻意用头发盖着的,但我还是看见了。听见我的问话以后,他本来还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当场左顾右盼,在发现卫生间门口没多少人聚集以后,他压低声音对我“嘘”了一下。   他说:“你小点声。”   我也没管他做贼心虚一般的样子,眼睛一直紧盯着他黑发底下的闪烁水钻。   这款像极了我在平安夜那天买给他的。   但根据我的记忆,他之前打耳洞时戴的是一款极其普通的圆形耳钉,而且他打耳洞的当天还染了白发,再而且,我还是在学校围墙下迎接他的。   难道我的选择真的完全改变了世界线?   我问:“你放弃染头发了?”   今天的他不知怎么好像看起来不太一样,好像比前些阵子要白,怪好看的。   可能是睡饱了。   他回我:“感觉白头发不是特别适合我。”   我紧盯着他的脸,问他:“疼吗?”   他好像被我盯得有些发毛,“嗯”了一声才回答:“还行。”   我说:“我想看。”   他这回是真的没听懂,看着我:“嗯?”   我说:“我想看,我还没看过男的打耳洞呢。”   我想让他离我近点,把头发撩开,让我把包括碘伏擦痕在内的一切都看清楚。   看到他有耳洞后,我好像对白头发也没那么执着了,黑色也好看,至少还有穿孔这一点像原来的他。   但和我的言行坚定比,他有点左右为难,他向后看着,卫生间门口人来人往。   我替他找了下一句,我问:“放学后去你家?”   最近除了我没什么人去柳江家里,偌大的老房,长长的走廊,我可以随便找一个角落去贴近看他的耳洞。   他眨眨眼睛,又去摸鼻头,然后回答我:“行。”   回到座位上,我仿若平常般安静地上完了上午的课。下午时分天阴了,又是英语课,班里的同学睡倒一大半,我努力在深眠的气息里辨别着英语老师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柳江这小子看着没想法,思维可并不一直单纯。   尤其是在我主动的时候。   之前上大学的时候,放寒假,具体时间应该是在那次平安夜之后,我回连城老家过年。临近除夕的那几天我比较闲,约他一起看电影去,结果那电影很无聊,越看脑袋越疼,中途他也看不下去了,问我要不要去旁边冰淇淋店里吃大杯朗姆葡萄布朗尼暴风雪。   我为什么记这么清楚?因为这名字很怪,特别是看到端上来只是纸杯装着的冰淇淋时,感觉更怪了。   我对甜食一直不感兴趣,所以只在喝店里免费的速溶黑咖啡。商场六楼的暖气坏了,看他吃得鼻头红红的,我忽然也想尝一尝这所谓的暴风雪是什么滋味。   没有多余的勺子,我也懒得去柜台拿,他直接铲了一勺喂我,我嫌他手不稳,用手按稳他的,又送到自己嘴里。   我咂摸着嘴里的味道,确实有一点朗姆的意思,不过更多是葡萄干的齁甜,布朗尼没尝到,暴风雪也没有。   放低视线,我看到他正在桌子对面拿着勺子看我,眼神清澈,像是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离我和家里聚餐的时间还有五小时,我们在商场旁开了钟点房,那天我们第一次尝试了些新情趣。   就不具体阐述了,总之那天晚上的家族聚会我坐立不安,倒不是身体上有什么异样,是心理上。   实不相瞒,挺爽的。   后来他跟我说,所有的主意都是在我忽然靠近他的一瞬间冒出来的,他那时候看似人畜无害的目光之下,脑海里千变万化。   而他那时候的表情,就和刚刚他跟我说“行”之前的一模一样。   等等。   等等!不行啊,柳江你想什么呢?我们刚十六岁啊,不能想这个的!   我大力摆正即将跑偏的思维,并劝自己二十分钟前的柳江也不是这么想的。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成功将思维摆正,回过神来的时候中性笔正支在我下唇上,我装作不经意像柳江那边瞥了一眼,他居然在这分外合适睡眠的下午保持着清醒。   但他很明显没在听课。   校服铺在桌子上,两手放在课桌下,下巴颏又支在铺了校服的桌面上,用一种极其伤害颈椎的方法发呆。   他在想什么呢?   这不同于他平时里那副什么思虑都没有的松弛或是刚刚那种看似清澈的污浊,柳江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比他本人要悲伤一些。   我眨了下眼睛,再睁眼时视线重新回到黑板上。我决定以后有机会多问问他正在想什么。   放学是晚上五点,那几年教育局抓得严,高一都不许上晚自习。走在五月末的晚风里,我估算着我们应该是连城十年以来最轻松的高中生。   柳江走在我右边,他去买甜筒,我拒绝吃这些代可可脂。   看着他站在垃圾桶前撕甜筒包装,我感觉他好像是比之前要白了些,而且长高了,他的体型追不上他一味猛涨的个头,显得比原来瘦了。   我没来由地对他说:“你以后还是多吃点吧。”   他向我示意着手里被咬了一口巧克力脆皮的甜筒,回我:“这不是在吃呢吗!”   对于从学校到柳江家的路,我已经轻车熟路了,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因为有甜筒堵着嘴,他一路的话有点少。等走到他家巷子口的时候,他手里的甜筒已经吃完有一会儿了,但还不见他开口与我搭话。   今天是柳江自己拿钥匙开门的,没人来迎接他,越过玄关往里看,我好像听到客厅吵吵闹闹的,像是有人来做客。   谁?   我本能地好奇,柳江带着我往相反方向的楼梯走,但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越过玄关的玻璃屏风,我看到一张正侧对着我微笑的脸孔,那脸孔似乎也早就注意到了我,在我望向他的时候,他也马上转过头来,嘴角还带着没收起来的笑意。   是顾童宇。 第21章 我与柳江与修罗场   我就说柳江为什么一路都欲言又止的。   以他高中生的身份来看,在和某个固定见面的朋友约好以后又被另一个朋友临时插足,这种时候放哪一方的鸽子都是不对的,特别是对柳江这种“博爱”的人来说。   房间里,我对柳江说:“你可以告诉我他来了的,但是你得提前告诉我。”   柳江开始用两只手一起抓头发,抓了几下之后对我说:“我感觉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我站在原地,表情没发生变化。   原来这小子,还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傻——等等,不对,他人缘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注意到?   我决定使用演技,我说:“你想多了。”   他说:“你当我傻啊?”   演技失败,我决定反客为主,我叹了口气问他:“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房间里没开灯,他慢慢蹲在地上,然后说:“大概就……你在奶茶店门口等我的那天。”   原来他知道那天我在奶茶店门口站了很久,也知道我一直在靠着玻璃门听他们说话,他发现我之后的惊讶全是装的,目的是给我留面子。   看看,现在谁才是傻的那一个。   房间里没开灯,我退后几步坐在了他的椅子上,他就那样继续蹲在原地抓自己的头发。   我问他:“你觉得我们像吗?我和顾童宇。”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我:“有一些地方很像。”   比如在老师和家长眼里是好学生这件事,比如声音都很好听这件事,比如五官大概轮廓上比较类似这件事。   我顺坡下驴:“你知道如果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很相似的话,他们会有种天然的互斥感吗?”   柳江还保持着蹲姿,只不过一只手撑住了脸,他眯起眼睛看我。   他真是变样子了,做这副表情都好看起来了。   他质疑我:“说的就好像你比我多活了十年一样。”   我不置可否,从心理年纪上来说,我确实比他多活了十年,所以我就事论事:“如果现在我去新认识一个玩乐队的人,你会是什么反应?”   “不要。”柳江说。   他甚至都没有考虑,直接回绝了我。   我抬起一边的眉毛,和蹲在地上的他大眼瞪小眼。   柳江终于不再蹲着了,开始变得昏暗的房间里,他竖条条的身影十分惹眼。   “我是说,”他解释,“如果我真的在朋友圈子里一个类型的人只放一个的话,那我根本就不会去认识你啊!”   说得对。   那样的话,柳江的身边只会有顾童宇这一个所谓的“好学生”。   我才是那个后来的。   我不说话了,转着脑袋去看别的方向,如果这要是在我们俩在一起之后发生的事,接下来一定会吵一架。   可是现在的我连跟他吵架的资格都没有。   柳江先认输的,他把语气放软:“我知道你看他不顺眼,这次也不是我故意的——但是,你不是想看耳钉吗?”   我把视线转回来,看到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接着,在我的注视下,他用伸直的食指把头发撩到耳后。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但放在他身上就有种直白与暧昧相结合的力量,我盯着他看,脑子短路一般地反复播放他这个动作。   然后我说:“先下楼跟他打个招呼。”   在完成淡漠地站起身这一动作后,我在心里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要用我成年人的冷静克制我高中生的冲动,然后再后悔。   我又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   大概我的下巴真被抽动了,左手边一起下楼的柳江偏头看我,我清清嗓子:“我会和他好好说话的。”   虽然如此承诺,但其实我心里没什么底,直到坐在饭桌上,我脸上都保持着僵硬的友好。   柳奶奶当然不知道,她一边摆桌子一边热情招呼我们认识:“平生,你认得他不?”   我赶忙接过奶奶手里的碗筷,点头答应着:“认识,认识,我听柳江——我听说过他。”   顾童宇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正在端鱼汤,听我提起柳江的名字抬头看了我一眼,笑得比我自然多了。   几人落座,我正好做正对他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光里他在看我,但只要我把目光转回去,他必定是温柔微笑着看向餐桌上正在说话的人。   假得要死!   我感觉我要开始背信弃义了,我对柳江做出的承诺根本兑现不了。   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和他抢菜,他夹白灼菜心,我就抢着夹走最上层的一根,他舀松仁玉米,我就把勺子拿走盛汤,他终于决定去吃红烧排骨了,我当场把白灼菜心塞到他筷子底下,并佐以真诚劝慰。   我说:“哥,吃菜。”   柳江在旁边踢了我一脚。   其实也不是踢,就是以大腿为轴心用膝盖撞我。青春期男生的骨头梆硬,撞得我大腿生疼。   我忍着痛,又抢了一次顾童宇准备拿的大瓶果汁。   晚饭结束,我自告奋勇替爷爷奶奶刷碗,没想到顾童宇也挤了过来。他比我嘴皮子利索,柳奶奶眉开眼笑,接着痛快地把厨房让给了我们。   就在我和他相视无言之际,柳江匆忙赶到。   现在不大的水槽前挤了三个人,在场所有人全都话里有话。   顾童宇问:“你们课业忙不忙?”   我答:“哈哈,说的就好像你不念高中一样。”   柳江打圆场:“咱们念的高中又不一样,普通高中和艺术高中怎么能互相比较?”   顾童宇接话说:“是啊,不过我们也是有课后作业的,我都是放学留校一小时完成的。”   哟呵,跟我比是吧?   我说:“我上课的时候就完成了。”   柳江又踹了我一脚。   半小时后,我们把碗碟洗完了,餐具整齐排布在沥水架里,我们没在这过程中打碎一两个真是奇迹。   顾童宇没有走的意思,他问我们接下来的打算,其实我作业并没写完,但为了圆刚刚撒的谎,我说我随便。   柳江说他要去练习室练贝斯,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我说我去柳江的房间预习明天的课。   顾童宇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说:“好啊,那我去陪柳江练贝斯吧。”   妈的你这时候怎么学会见缝插针了!   但人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我坚定地拎起放在玄关的书包,又毅然决然地向着柳江的房间去了。   柳江家是老胡同里的自建房,隔音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放下书包,我把门反锁,接着直接打开窗户,屏气凝神听隔壁传来的动静。   他们比我上来得晚些,声音有刻意压低,估计是在顾忌我学习,声量虽低,但听得清他们有说有笑的。   他们走近了,我听见练习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不知道谁又去开了练习室的窗户,所以我这边听得更清楚了。   他们先是说了几句无聊的家常,又开始唠学校里的故事,接着是坊间奇闻。虽然听起来话题跳跃挺快,但他们之间的话语其实没我想象的密,更多时候是顾童宇在找话题,而柳江应声。   能听出柳江是咧着嘴答应的。   而且柳江的声音偏大一点,可能因为他靠近窗口。   对,是的,谁说不是呢——如此几个词语轮换着用,跟和我说话时完全不一样。   硬要找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乖一点。   乖意味着顺从,意味着压抑,意味着没有他随便说话时那么奔放,而且柳江跟我待在一块的时候,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是他在主动找话题。   好啊,杨平生拿下一局。   我压着向上的嘴角,用手肘撑在窗台上,继续去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很快顾童宇不再找话题了,我听见了贝斯插电的声音,几次拨弦和调音之后,他们进入了正题。   “这里是这样吗?”这是柳江的声音。   “嗯……可以,但如果想视觉效果好一点还可以这样——”这是顾童宇的声音。   “这样?”又是柳江的声音。   顾童宇没马上回答,我听到了几声脚步声,接着他的声音变响了。   “这样。”   显然他也站在窗口边了,也就是柳江的身边。   人可以打自己的脸,但要打得坚定一点。   练习室的门被打开了,窗边两人一起转头望过来,我拖着书包坚定不移地走进去,拉过凳子坐在一旁。   我说:“没有声音我学不下去,你们继续。”   两人都在盯着我,忽然之间,柳江站起来。   他说:“啊,我想起来刚想喝汽水结果没拿,杨平生,你跟我一起拿汽水去。”   他哥自告奋勇:“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是来陪你的。”   “不用,不用。”他赶忙拒绝,到我身边拎起我袖子来,“就你了,杨平生,跟我一块去。”   我就这样半推半就着被他拎出门去,中途他还要求顾童宇坐回椅子上,老老实实等我们回去。   我俩跌跌撞撞进走廊,柳江把身后的门带上。   我有种他不是单纯想叫我陪他拿饮料的预感,但又说不准,就在我俩走到楼梯前的拐角处时,他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肘。   又抓胳膊肘,上次就是因为这个抓到我麻筋的!   我转头刚想发作,结果下一秒就对上了他离得极近的脸。不仅离得近,头发也撩向了耳后。   他说:“你看吧。”   我的手还保持着准备挡开他胳膊的姿势,我问:“看什么?”   但我问出口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他要我看什么了,他也闭着嘴没回答我,我们四目相对。   耳洞。   柳江默认我的一切脾气都是因为没看到他的耳洞。   就像是没吃到想吃甜筒的孩子,又或是逛街没遇到合适衣服的年轻姑娘,再或者就是现在的杨平生。   我们现在停留的位置差不多在客厅正上方,能听到楼下的水流声,柳奶奶要在睡前备好第二天早餐的食材,柳爷爷在她旁边打下手,两人时不时因为琐事拌两句嘴。   柳丝丝今天没有吃完饭就直接回房间,她在楼下客厅看电视,电视开着,现在是新闻时间。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忽然离开位置,走上楼梯,看到正在二楼楼梯旁的我们。   包括走廊尽头房间里的顾童宇,他离我们只有不到十米,他也随时可能开门来寻找我们。   柳江的胸口在起伏着,看得出他有些没来由的紧张。   我倒算是平静,暂且平静。我安静地把刚刚准备反抗的胳膊撤下去,上前半步,手向他耳垂靠过去。   他猛地把眼睛闭上了。 第22章 柳江,我想要潇洒   肯定有人以为我要对着他刚打上耳洞的耳垂按下去了。   我自己都要这么以为了。   但我没有,我只是把他随着动作垂落下来的发丝撩回去,掰着他的下巴往左偏,凑近了看那亮闪闪的水钻。   柳江紧紧闭着眼睛,估计他也以为我要按他耳钉了。   我哪有那么坏?好吧,曾经有。   我没穿环打孔过,但我觉得被针刺穿如此一段皮肉不可能没有感觉,更何况是伤口还没开始愈合的第一天。   我的呼吸肯定打在他脸上了,因为我瞥见他紧闭的眼睛在动,睫毛一抖一抖的。   其实我对看人的伤口没兴趣,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水钻放在耳垂上的漂亮只是柳江未来能达到的十分之一,我图的只是这一刻做个小偷一般的窃喜感,以及他听话的样子。   好像我还是挺坏的。   “好了,看够了。”我放开他,后退一步。   虽然我以为自己没紧张,但骤然回到鼓膜里的心跳否认了我的自我看法。一瞬间,屋子里的其他声音也变响了,走路声,交谈声,电视新闻播报声,木地板的咯吱声,还有他在我耳边的呼吸声。   我转回脑袋,他在看着我。   我问:“怎么了?”   他抬起一只手摸耳朵后侧,摇摇头,偏开视线,我看到他耳廓红了,我刚刚明明没碰。   我俩从黑暗的二楼角落转移到了光明的客厅,柳丝丝正靠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我俩一前一后走到冰箱门前,都忍不住问:“你俩怎么跟做贼似的?”   我替代了平时的柳江,嘿嘿一乐,把一罐汽水抱自己怀里,又塞了两罐到柳江手上。   然后我们又做贼一般回了二楼,一路上,我看到柳江拿易拉罐冰了两次耳朵。   重回练习室,这次的我和他都无比老实。   我低头看书,头也没再抬起来过,柳江老老实实练贝斯,顾童宇说怎么改他就怎么改,我俩都显得乖巧听话。   连顾童宇都开始纳闷,他问:“你俩这是去拿汽水了,还是被人威胁了?”   柳江已经恢复了他平时的样子,只顾着乐,也没回答他哥的提问。   我赶在天彻底黑之前回家了,那天柳江没送我到巷子口,他只送我到门口就停了,原因是我赶他。我说你刚打耳洞别受了风寒,回去好好养病,他笑着骂我傻儿子,但也就在门口停下脚步了。   我又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身后的门关上。   那周四就是期中考试了,我在剩下的几天时间里没做什么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   周四上考场,我因为转校错过了开学摸底考试,所以被分到了按成绩排的倒数第三个考场,我在这里遇到了凭自己实力考进来的柳江。   考场老师认识我,知道我是无辜拉进来凑数的好学生,特地把我桌子拉得和其他学生之间远了点。   开场先考语文,一群残兵败将还算坐得住,第二场是数学,考场里的学生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四周此起彼伏响起抛橡皮和笔盖的声音,想必他们正在使用玄学手段决定每一题的选项。   第二天先考理综,选择题多,屋子里的抛接声更响了,甚至有几次,被他们失手抛飞出去的橡皮竟滚到了我脚底下。   我借机抬头看柳江,他没有靠玄学决定自己的命运,而是睡得正香。   我重新低下头,开始为了我妈说好的奖励而奋斗。   最后一场考英语,一屋子人睡下了大半,只有我坚持写到了最后,后来监考老师都闲到轮流来看我答题了。   晚上四点,考试结束。   考试成绩是在下周一公布的,班主任走进教室,看样子就是要来总结期中考试成绩,班里的学生东倒西歪,我坐得平静,我已胜券在握。   当班主任宣读班级里唯一一个杀进年级前十的人的名字时,我看见前排的耗子和柳江以及梁毅同时转过头来看我。他们的表情大同小异,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嘴的形态上,有人的嘴是圆的,有人的嘴像个倒下的“8”,意识到这点差异后,我差点没憋住笑。   好在我在班主任严肃的目光里努力稳住了身形,听他继续讲。   “杨平生的成绩非常稳啊,没有偏科,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语文作文扣得多一点,再接再厉!班里的同学,你们也要以杨平生为榜样。”   我心说学习成绩这东西可不是有了榜样就能进步的,但还是仰头接受了四面八方传来的掌声。   掌声之中,柳江还顺便起了几声哄,被班主任瞪了好几眼才老实。   那天放学铃一响我就飞奔出了教室,本来几个人说好放学一起去柳江家,他们帮柳江训练为假,蹭吃蹭喝一起玩为真。在问到我时,我说你们先去,我还有点事。   为了这个“事”,我计划了快一个月。   本来放学我都是坐地铁的,那天打了车,虽然我爸妈给我的生活费不少,但为了这计划我也攒了一段时间钱,今天着急,因为一切只差最后的兑现。   在我妈用钥匙开门后,我毕恭毕敬把成绩单递上去,换来我妈一个假装一般满意的平常表情。   她说:“行,这还差不多,来,把钱拿着吧。”   我谢过母上,接过钱,又十万火急地赶到了临近老城区的一家购物广场,我事先查过了,我想找的牌子只有这家购物广场才有。   晚上六点,我迟于放学后一个小时才赶到了柳江家里,耗子在客厅觅食,给晚到的我开了门。   他问:“你怎么跑这么急?”   我把装了东西的双肩包藏稳了,回他:“也没多急,就是外面天热。”   嘴硬如我。   今天的人到得很齐,跟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差不多。耗子拿过零食就又返回了练习室,我在门口停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去柳江的房间等。   如果练习室里只有一两个人还好,整个乐队都在的情况下,我这个所谓的“顾问”没处落脚。   我到他房间里,把门关上,把书包扔他床上,又躺了上去。   他房间的窗户开着,能听到隔壁传来的阵阵音响声,幸亏他家里是独门独院,不然一定要被邻居投诉个好歹的。   虽然总有人说贝斯在乐队现场会被淹没下去,但我躺在他的毛毯盖布上,总能清晰地从合奏里分辨出他的部分。   我不是音痴来着吗?可能这就是文化熏陶吧。   我坐起来,把书包拉链拉开,相机包装盒的侧面露出来。   我给他买了索尼黑卡的新款,这时候刚出,还不算太贵,鉴于这款不到十年以后价格会翻倍,我感觉我现在买还算划算。   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我该怎么样让柳江接受它。   虽说柳江买给我的短袖也不便宜,但相机的价格怎么样都在一件上衣的三倍以上。相机确实有点贵,不过我选择它也不无理由,因为我想让一切发生得接近现实一点,我想让这个柳江,更多一点像是现实中的柳江。   因为我的一点偏差,柳江本来打算拿去买富士拍立得的钱流向了我,变成我衣柜里一件不同于我以往风格的衣服。关于拍立得,他可能会晚一段时间再去买,又或者干脆就把这件事忘了。   而自私的我只觉得这样会导致一些事情发生变动,比如属于他相册里的照片会消失。   一张他躺在床上的摇滚自拍,一张我坐在窗沿上的背影,以及往后十来页的记忆。   自私的我不想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所以我想手动把世界线调转回来。   选择卡片机也是因为这比拍立得便携一些,他在拥有新款智能机之前,这台卡片机可以比拍立得多陪他去一些地方。还有另一点原因,我的成年人观点让我用金钱衡量价值,钱多了,大概就会有种我用心了的感觉。   毕竟我还记得这一关的通关目标——给他喜欢你的可能。   不过他会接受吗?   我走出商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票扔了,我已经破釜沉舟地不给他要求我退回去的机会了,剩下的一切就看我这张嘴的造化了。   我在他的床上扯来抱枕,躺稳了,开始搜肠刮肚地找寻一些可以让人接受礼物的话术。   十分钟后,我成功地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我脑袋边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不大,但听着烦,睁眼一瞬间,我就伸手抓住了声音的发出者。   柳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盘腿坐在了我旁边,两手捧着我刚刚还放在脑袋边的相机盒子, 而他的左手腕正被我抓着。   恍惚间我清醒了,赶忙把手收回去,又撑起上半身来,柳江还在捧着盒子看我。   然后他说:“哥们,你好潇洒。”   见我刚睡醒的眼神清澈而茫然,他又转过头去兀自感叹:“真好,考进前十就可以拿相机,真好。”   我又眨着眼睛看他,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把这台相机当成了我期中考进前十的礼物,而我刚刚那么着急走,在他眼里大概也成了我着急去兑现奖项,现在看着功成身就又睡着的我,他很羡慕。   好单纯一孩子。   不过正是这单纯给了我灵感。   在他依然带着纯纯的羡慕凝视手里的相机盒子时,我在他身边坐直了。   我说:“是的,我很潇洒。”   我现在要做一件更潇洒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略忙,好朋友来家里开发游戏了,码字时间比平时少了许多先道歉!下周二可能不更了,周四再更,如果赶得及就周二更T T 第23章 柳江,我想叫醒你   他总算从手里的东西上移开了视线,开始看我。   我继续说:“这是我用我爸妈的奖励金和我自己的存款买的,但我爸妈肯定不允许我玩这些东西,所以我不能把它带回家里去。”   柳江眨着眼睛:“你说放我这?行啊,我房间里反正有地方。”   “不不不,”我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你可能不懂,相机这种东西,几天不用就有坏的风险。”   我发现如常计划带给我的最大帮助,就是我的撒谎能力进一步提升了,从一开始的“我亲你只是因为我有神经病”开始,我现在撒谎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看着柳江认真看我的表情,我知道他开始信了。   我继续胡诌:“不过没所谓,因为你可以帮我用。”   他看看盒子,又看我,问道:“那我需不需要给你租金?”   我一摆手,十分大气:“用不着,如果你不帮我用我还得专门找管家,就像是奢侈品皮具寄存那种。”   这谎撒得是有点大了,看得出柳江望向我的眼神里也带上了一丝怀疑,我赶忙转移话题:“你先拆开看看。”   在我认真而恳切的目光里,柳江又把脸转向了相机包装盒。很快,包装打开,存储卡装好,按下开关键之后,相机崭新到散发着蓝紫色的镜头打开了。   柳江的眼睛亮晶晶的,但他又把开关关上,转头问我:“具体要我怎么用?”   我回答他:“一天拍四五张吧,上不封顶。”   他震惊:“这有点太多了吧!如果我碰巧那天没时间呢?”   我挠挠头算着时间:“隔天补拍也行。”   他又问:“那如果……”   “好了不要如果了。”我打断他,“差不多就这个频率,拍人拍物都可以,照片你自己拿去洗还是上传到电脑里存着都随意,毕业时我再来拿相机。”   看他还在琢磨我说的话,我又补充道:“最好拍人。”   潜台词——你自己。但我不敢说。   听完我的一顿输出,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已经染上了喜悦的色彩。很显然,我这种行为就是送了他一台崭新的相机,但送得非常合情合理,至少他能接受。   身边的床垫一沉,他向后倒下去了,但左手还举着相机,一脸乐不思蜀的模样。   我刚刚只睡了不到十分钟,外面天还没黑,蓝蓝紫紫的,像极了青春校园美剧里独有的疼痛时刻。但我现在是开心的,我相信柳江也是开心的。   我说:“第一张我来帮你拍吧。”   说着我拿走了他手上的相机,一跨来到了他的前面。但等我把相机举到脸前,我俩都忽然停住了。   他躺着,我跪着,他在我正前面,我俩的膝盖又差不多碰在一起,这姿势,说不暧昧都难。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忽然有点难以稳住平衡,我把重心往后撤,假装一切的发生没有那么尴尬。   窗户开着,晚风还在自由自在地吹,我随着晚风听到了一些音响和说话的声音。   “他们还在?”我问。   他们还在,意味着随时可能有个人会找到柳江的卧室来,打开门,看到我们两个现在的样子。   相机就举在我脸边,快门终究没按下去。柳江仰着头望我,我说不好他的眼神是有神还是无神,我看见镜头里他的耳钉在闪。   他张嘴说了句什么,但我脑子放空,什么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我从脸前挪开相机,问他。   他没重复刚刚的话,而是忽然把手伸向了我胳膊,一阵天地颠倒之后,我听清了他说的话。   他说:“一起拍!”   我倒在了他旁边,他后脑勺蹭着床单向下推了推,让脸和我在同一个平行高度上,接着他把我刚刚掉落的相机捡起来,胳膊伸长,镜头对准躺在晚风之中的我俩。   倒下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好像换牌子了,这款没有原来的好闻。   他说:“你做个摇滚一点的表情。”   “什么摇滚。”我笑他,“我只会帅。”   说着我把下巴一收,笑脸也先不露了,我不笑的时候更帅,这可是柳江自己说的。   相机不像是智能机,朝向我们的只有镜头,看不清显示屏里的具体模样,快门按了几次,我不满意柳江举相机的方向。   我说我来吧,伸手就要去拿柳江手里的相机,结果一把居然没够到。   柳江甚至没故意不让我拿,他只是那么举着,结果我的手指只能摸到他掌根。   我分外不满:“你闷声偷偷长个子是吧?”   说他胖他还喘上了,只见柳江一脸委屈而无辜:“这也不能怪我,我还愁校服裤子最近短了呢。”   我一巴掌拍他前胸上,不知怎的还拍到了他痒痒肉,他笑得缩起身子来,像条水池里一拱一拱的锦鲤。   不过很快他收住了笑,压低声音对我说:“杨平生,没准我以后比你高很多呢,到时候你还得仰头看你,然后我低头看你。”   他这一句嘴贱换来我更多个巴掌,他为了躲我满床乱爬,不过爬之前还是贴心地放好了相机,再同我绝地跑酷。   虽然我力气大点,但还是胜不过柳江的长手长脚,不仅他缩起来的样子像鱼,逃跑起来也像,我根本抓不住。   不过柳江确实说得没错,他将来真的比我高了,我最后一次问他身高的时候是在大三的某一天。   为什么记这么清楚?因为那是我谈女朋友之前最后一次和他出去玩。   他约我看音乐会,是一帮唱歌很厉害的老外,宣传册上名头介绍了许多,我看不懂,他愿意看那我就陪他去看吧。   现在想想算了,那票应该是顾童宇送他的,还能贴心送两张,大概是知道我的存在。   总之在入场之前他站在场外抽烟,其间有几次有黄牛过来搭讪。黄牛很聪明的,在剧场外专找长得好看,个头又高,脸又小的人搭话,因为他们默认能长成这样的都是演出圈里的人,多条人脉,没准就能低价多收几张演出票。   等几个黄牛被打发走,我转头去看他,意识到他比上次来见我时似乎又高了些。   我问他:“你现在多高?”   他把烟叼在嘴里,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回我:“一米八七。”   一路考上中关村南大街的优等生长过一米八就停止了,从来没担心过学习或是未来的坏学生却一路快快乐乐朝着一米九去了。   当时的杨平生觉得不公平,现在的杨平生依旧这么认为。   所以如常计划里的我开始试着喝我曾不爱喝的牛奶,期望自己能长过自己基因里既定的高度。   注意拉回到现在。   在床铺上挣扎着逃跑的柳江忽然停了,他抬手示意我等等,接着拿过相机,拔出存储卡,然后让我等他几分钟。   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以至于耗子他们开门找我时我还站在床上发愣。耗子看着凌乱的室内,问我柳江干嘛去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耗子当我傻了,下楼去和其他人一起帮忙摆桌。差不多十分钟后,我在柳江卧室的窗户里看见了他跑回来的身影。   他手里拿着什么,直奔着二楼卧室来了。   他去洗照片了——确切地说不叫洗,他是去打印店打印的,用相纸打印再封膜,呈现出来的效果类似洗出来的照片,只是色彩饱和度高些,看起来很像是拍立得的效果。   卡片相机不同于拍立得,我们有许多张选择的机会,但照片只洗了一张,我凑过去,看他选择的结果。   怎么说呢?是一张我被照得很成功的照片。   他在照片左边,表情依旧摇滚,举着相机的手有点虚焦。我在右侧,这时大概是他在和我说话,我偏了下脑袋,下巴是向左的,眼神是专注的。   照片本身看起来比当时的氛围暧昧些。   我问:“你选这张?”   他没听我说话,只顾着“嗯”,又忽然抬头,从旁边的笔筒里拿来中性笔,俯在桌上写着什么。   半开的门外传来柳奶奶喊我们吃饭的声音,柳江大着嗓门迅速答应一声,手里的笔停下。   我不懂明明有存储卡在他干嘛要着急忙慌洗出来,但我又知道他会怎么解释,他可能会跟我解释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值得拿到手里。   他站直身子,把手里的照片背面向我,白底上,他竖着写上了今天的日期。   他说:“你也写点什么吧。”   我问:“就在这上面?”   他点头。我无语,但片刻后还是接过来了。   当场洗照片本来就是一个很感情化的行为,在后面签日期更是,我没那么多情感需求。   不过我转着手里的中性笔,感觉我愿意配合他一下。   今天是六月十二号,左侧是柳江竖着写好的日期,我的目光上下扫动,然后停留在了“二”后。   片刻后,我举起相纸向他展示,我在“二”后加了两个字,“二”变成了“二傻子”。   “我操。”柳江由衷感叹,“你看着像个人似的,实际上品味居然这么恶俗?”   我以为他要嫌弃我了,没想到他夺过我的相纸,也挑了个字,续写我们无厘头的藏头诗。   很快,一个好端端日期记录变成了一首驴唇不对马嘴的自创品,因为内容包含部分高中生专属的低俗,这里我不展示湳沨了。   总之我们在饭桌上还在笑,两人一边扒饭一边说着些只有我们俩自己才懂的古怪词语,笑得不可开交。   柳丝丝都懒得搭理我们了,默默和耗子换了个位置,她拒绝承受我俩叽叽喳喳的笑声。   晚饭结束,一伙人又该分开了,我是最后走的,柳江又送我到了小巷口。   我向前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叫住了我。   他说:“今天是六月十二号,我很快乐。”   天擦黑,他今天的模样有点像第一次送我出来时的样子。但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一天一个样子,他现在比那时候看起来好看多了,没了那种看见就烦的小男孩味道,现在的他,看起来开始像是以后的他了。   人虽然好看,但说的话像一句废话。   我说:“行啦,知道你开心了。”   不过我也挺开心的,所以我也陪他说废话好了。   我嘴角的笑没消,转身继续走我回家的路,几步以后,我的步伐开始慢了下来,一些本不该出现在一起的消息忽然开始联系起来。   诗,藏头诗。相纸,信纸。   柳江给我的信是藏头诗!   夜色里,我当场开始了狂奔。 第24章 但我不能……柳江   我跑到一处安静的小巷,打开手机寻找着系统,确认退出以后,我的意识猛地向上抽离。   再睁眼,我坐在办公室里。   我赶忙摘下头盔,安放好,然后继续开始了狂奔。   一小时后,我到达了家中,柳江留下的牛皮纸箱就在柜子顶上,我手忙脚乱搬来凳子,把纸箱从柜子上拿下来。   又是一小时后,我重返了公司楼上。   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分,如果要在平时,我肯定已经结束了模拟准备回家,因为再有不到二十分钟,市内唯一一班地铁就要停运了。   天黑对于人来说就是本能的危险,在末日里更是如此。   但今天的我想要弄明白——不,是我一定要弄明白。   如常计划重新启动,我重新进入模拟,不过这次我没直接来到虚拟世界里,我到了前厅。   系统本人正站在酒店大厅的前台后,还是那一副管家打扮,他面容谦和地看我一路走过去,从容地和我对视。   我双手拍在柜台上,脸凑近了问他:“‘不要叫醒我’,是什么意思?”   系统难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说:“请您再重复一遍。”   我再次意识到他并不能看到我所想,用手指按压着眉头,理清思绪重新提问一遍。   我说:“现实中的柳江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不要叫醒他,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模拟中的柳江是可以唤醒意识的对吗?”   系统面对着我,两手打开,又重新交握,一副不知道怎么跟我解释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   “我相信这点您自己都已经清楚了。”他回答我,“任何尝试与NPC说明现实世界的行为或语句都会导致系统错误,直接中止模拟进程。”   他的平和语气让我稍微冷静了些,我闭起嘴,听他继续说。   “另外,”他继续阐述,“你说您朋友给您写了信,但只要是人为的东西一定会带来误差,您不考虑您的判断是误判吗?”   我由平和冷静转变为了彻底哑火,两手从前台撤走,开始将手一并按上自己的额头。   确实有可能是误判。   如常计划有自己的运行逻辑,然而现实世界没有,这封信的藏头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虽然柳江与我会在诗的藏头里留下信息,但那只是如常计划里开始的。   现实中有过吗?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所以这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或者它不是巧合,只是柳江不是如此的用意,他可能在表达着某一天的快乐心情,或者只是单纯在回忆中沉湎于过去的美好。   不要叫醒我——这很可能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玩笑话。   系统看着我,又抬手示意:“您吃一颗柠檬糖冷静一下。”   我吃柠檬。   我心里暗骂,但还是拿走了糖。   系统双手交握:“首先,模拟内的世界是否会影响外部世界这点仍在考正,但可以肯定的是,外部世界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到内部世界,换言之,您没有上帝之力,只能尽到您身份该尽的力。”   所以我不能唤醒他。   但我准确抓到了盲点,我问他:“你说的内部世界能影响外部世界,具体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个超越权限的问题,我用舌头给嘴里的糖翻面,等着他来拒绝回答我。   然而并没有。   他平和地回答我:“因为模拟世界本身就会产生极大动能,这里我用现代物理学为您解释——材料力学中,过多的势能会逸散,流体力学中,流速快的区域会对流速低的区域产生吸引力。”   毕竟我也是理综优异的优等生,我很快明白了他所想表达的意思。   因为创造一个虚拟世界本身就类似一场持续不断的爆炸,爆炸会产生冲击波,同理,模拟也有它的余波。   在如常计划还作为我公司的新一阶段开发项目时,我们在产品会议上就讨论过这一部分的内容,甚至研发部还专门独立出来一个小组,用于研究模拟世界可能会对现实造成的影响。   可惜在大灾变发生前,他们只得出了模拟世界可能对测试者的心理产生影响的结论,大概类似于沉迷网游,或学会了什么网络流行用语而说个不停。   当时说出这条结论时,还是他们研发进程会议中的放松讨论环节,听着小组报告的结论,大家都忍不住会心一笑,相互提醒着千万别沉迷游戏。   那时的我也是人群中不以为意的一员,现在的我却像是被这场计划剥夺了心智。   坐在地铁里,走在末日黄沙中,在狭小的住所窥探外面的遥远枪鸣声。这些时刻里我的内心所想都是连城那仿佛无尽的春天,以及春天里那个被风吹起校服下摆的身影。   或许这就是我正在询问着的影响——如常计划从内到外的影响着我,给我希望,也让我绝望。   我忽然抬起头:“那这封信有没有可能是模拟中的柳江带来的?”   好吧,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蠢到我觉得系统下一秒就要笑了,但是他没有,他说:“很抱歉,这是一个超越权限的问题。”   什么?   我本来还全身无力地倚靠在柜台上,这下猛地站起身来,双手再次按上柜台。   我问:“超越权限?”   好吧,我又问了一句废话。   不过,难道这说明另有隐情吗?   一道逻辑迅速在我脑海里打通了,我问系统:“这关还有多久结束?我要怎样才能迅速成功?”   只要能迅速把这关成功结束,我就能马上知道这封信来自哪里,或许我就能知道柳江在哪里!   系统依旧恪尽职守地保持着他的平和态度,他回答我:“关卡结束的时间,取决于您完成要求的时间。”   也就是说,我还有不确定长的时间来完成让柳江喜欢我这件事。   我的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系统开始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至于怎么成功——我觉得这个问题您会比我清楚。”   话音落下,我们两方都沉默了。   确实,我不能指望一条模拟程序来帮我追别人。   就在我重新用手臂支上下巴时,系统忽然有了动作,他走到接待处的出入口处,将推拉桌板打开,走出来,停步在我面前。   他的忽然接近让我有一丝紧张,我把下巴从手臂上抬起来,一脸疑惑地看他。   他站得笔直,目光向下看着还倚靠在接待处桌面上的我,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狡黠。   他说:“但我觉得,您似乎一直在尝试对模拟中的角色进行唤醒。”   语调还保持着谦和,但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意思明显不是这个,我甚至觉察出了一丝威胁。   我慢慢站直,没闪躲,但余光已经在搜寻着可退的路了。我不知道在这里我该怎么唤醒自己,也不知道在这里受伤害会发生什么。   我听见远处走廊里有电机的隆隆响声,靠近电梯的廊灯闪动几次,廊灯的闪烁频率像极了脚步,由远及近。   不过就在廊灯的跳跃近在眼前时,我忽然看到系统眼里的阴霾一扫,他重新恢复了那副温和谦让的神情。   他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和您展示一些内容,以从根本上帮您打消顾虑。”   啊?   我的手已经在身后摸上了前台的花瓶边沿,如果系统再慢一秒恢复正常,我可能会采取些对策。   我闪躲着回答他,手尽量自然地从花瓶上挪开,总算站定以后,我深呼吸,回答他:“展示什么?”   系统微笑:“请您随我来,我们需要乘坐电梯去指定关卡。”   说罢,他已经转身向着电梯去了。我把胳膊撤走,校服衣袖又差点把刚刚放好的花瓶带倒,我急忙扶稳花瓶,系统依旧淡然向前走,没注意到我这边的异动。   跟在他后面,我忽然发觉他个子很高。   个子高,四肢修长,举手投足之间有种独有的优雅感,没有高个头可能产生的笨重。若不是因为和他站在了很近的距离,我都没发现他竟然有这么高。   一般来说酒店配备的待应生不会选身材特别高大的,因为压迫感会很强,而且不能与其他服务者统一。   不过眼前的侍者并没有给我太强的压迫感——除了刚刚那几秒钟。   而且其他的服务者——我环顾四周,再次确认这里只有我和他。   他的外型大概只是某个开发者的兴趣吧。   他已经停在了电梯门前,门向两侧开启,他伸手拦住一旁电梯门,示意我先入内。我尽量自然地从离他最远的位置迈入了电梯,钢缆绳响起,我们到达了标识为“1”的楼层。   他要带我去回顾之前的关卡?   脚步向前,我们停在了标识为关卡“1-1”的门口。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我,同我解释道:“此处是您已经通关的关卡,如果您选择回顾,会重新以测试者的身份进入,产生的影响不会改变您目前的测试进程,您也可以不用在乎之前的目标,而是以自己的体验为主要目的进行随意探索。”   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也就是说,我可以在回顾时发现之前没有发现的事情。”   他微笑,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门打开,我同他一起迈进一切看似平常的红纹地毯房间。   转眼间,我们来到了第一关的山坡上,这是我和柳江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总会赋予普通的季节或地点以特殊的意义,比如现在的我,在经历过两次这样杨柳絮纷飞的春天山破以后,我就总觉得这样的天气与场景就是我与柳江相遇的代名词,或许下一秒,那个还没来得及长得太好看的柳江就会冒出来。   但是侍者没给我这样的机会,他转头向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待我匆忙跟上他的步伐,他与我解释:“我要带您去前方的高楼——那里视野会广阔些。”   广阔?   确实,这片全是未改造的西洋建筑,只有前方一处观景塔高一些,能乘坐电梯直达顶层,俯瞰整座连城。   跟着他走在路上,我很快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路人对他的存在似乎视而不见。   个头高又装备齐全的侍者忽然出现在街道上,纵使连城是一个相对包容的旅游城市,也肯定会有人对着如此奇装异服又气质独特的人回头。   但没有。   走在路上,所有的路人只是一如往常,小摊贩在闲聊,上班族在蹬自行车,赶路的学生一路奔跑,他们只是在即将撞上我们时忽然侧身,就像我们只是个路标一样的障碍物。   到达观景塔,我的疑虑被进一步证实了。   这座塔需要提前购票,然而我们只是走到检票闸机口,闸机门便自动打开了,身后排队的旅客像是没看到前面的我们,只是在自顾自的闲聊着。   站在观景电梯里,侍者仿佛已经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把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身后背好,向我说道:“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形态。”   我看向前方,电梯的弧形观景玻璃外是逐渐扩大的连城样貌。   穿城而过的江水,逐渐密集起来的建筑,以及夹杂在现代建筑之间的西洋小楼,这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貌,这就是我成长过的连城。   然而随着视角升高,我很快发现了异常。   在视野最远处,我看到了一道仿佛磷火的天光,像是光,又像是单纯的火焰,燃烧在地面上,直达天际。   接着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如常计划的边界线。   【作者有话说】   惊喜之明天也更~ 第25章 再吻一次柳江   在开放世界探索游戏里,可见世界会被一堵看不见但摸得着的空气墙围住,看似自由,但人只能在这一块划定好的区域内活动,区域之外即是不存在,区域之内,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我清晰地看到那道天火横劈过一栋办公楼,透过远处的光线,我能看见那栋楼里有许多普通的上班族,他们在工位之间穿梭着,交流着,如常工作着。   就是没发现自己活在梦里。   侍者向前一步,和我一样靠近观景玻璃,陈述道:“这项模拟虽然看起来真实,但他们就是自成一派的模拟程序,包括我,我也是,我们都真实,但愚蠢,对世界之外的事情视而不见。”   我抓在防护栏上,选择不回头看他,我知道他这番话的用意是什么。   他想告诉我,这里的柳江也是这样一群蠢而不自知的NPC中的一员。   如果在这之前的某一天,并不知道如常计划有边界的我碰巧和柳江来到了这城市的边缘,我会仰望着如同神迹一般的边界,然后转头去向柳江确认。   而他会一如往常地盯向我,对我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身旁的侍者正要继续说话,我忽然后退一步离开了护栏,我说:“好了,够了,让我回去。”   侍者偏头看我,我又一次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压迫。   他问:“您已经想清楚了?”   想清楚如常计划里的人并非真正的人类了,即使我能唤醒他们,所带来的结果也不一定是我想要的那种。   我闭上眼睛,胡乱点头:“是,什么都无所谓了,让我回去吧。”   侍者转身面对我,观景电梯停下了,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玻璃之外美丽的连城俯瞰景,以及那一刻不停闪烁变幻着的天界线。   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地铁。   之后我在办公楼里过了一夜。   我在楼梯间找到了一个还没被搬空的自动贩卖机,用抽屉里的零钱买了两个蛋白棒和一袋薯片,喝过茶水间茶包泡出来的茉莉花茶,我在工位上用两张凳子拼了个简易床,然后睡着了。   末日的夜里并不安静,恍惚间我听到了引擎声、风声、细碎的脚步声,甚至还有说话声,我迷迷糊糊醒来几次,黑暗的工位上空无一人。   醒来后,我决定以后还是按时回家。   不为什么,这种在办公椅上凑合一夜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像过去加班加过头了的模样。   末日与通宵加班比起来,末日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早晨六点我就醒了,捱到耗子他们开始工作,我下楼去蹭了杯免费咖啡,顺便与他攀谈两句。   我现在有种直觉,我需要与真实的人类交流,我需要正常一点,而不是被如常计划剥夺心智,甚至还想着唤醒程序里的人。   今天下雨,雨点裹着泥水打下来,我碰见了耗子,打过招呼以后,我们一起躲在雨伞下。   耗子最先发话,他说:“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没睡好吗?”   我喝着咖啡,跟他说昨天风大没睡好,耗子迟疑着点点头,似乎是在疑惑昨天好像并没有多大风。   我又不能说我昨天花了一整晚来辨别现实与梦境。   自从往返于入场计划以来,我总会做些混淆现实与模拟的梦。我梦到过我前一天还在坐着地铁上学,穿着校服走到校门口,忽然又想起来书包忘在了公司,我返回公司,又想起来上课要迟到了,往返挣扎一天之后,我疲惫不堪地坐着地铁回家,却不知道该返回哪个家。   恍惚中,地铁的灯忽然灭了,我在黑暗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于和两边皆不相同的末日世界里。   喝过咖啡,聊过两句家常,我撑着把雨伞返回办公大楼里。   再回到办公楼层,我没有马上去测试用的房间,我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边,试图整理乱如麻的思绪。   我现在有种不敢望向远处的感觉,我总觉得一抬眼就会又看到那道极光一般的天际线。站在办公室的薄地毯上,我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只看到了远处灰蒙蒙的天,以及笼罩在天空之下,已经没了多少人类活动痕迹的城市。   昨天深夜,在退出如常计划之前,系统曾给过我一个提示。   他表示如果我还有其他唤醒NPC的打算的话,他会采取一定的措施,以用于“提醒”我。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后选择不追究,转身离开。现在我站在办公室前湳沨,重新把他说的话想起来。   但我无所谓,我都有勇气重来了,所谓“提醒”大概也就是被踢出来几次,磕几次脑袋,别动柳江就行。虽然他只是模拟里的一个程序,但他还是柳江,是正在接近我记忆里柳江的另一个柳江。   他在我这里还是柳江。   头盔戴好,我重新进入模拟。   再睁眼,我正站在连城平静的夜色中,心口是还没平复下去的热度,我刚刚奔跑过,呼吸并不平稳。   身旁偶尔有汽车开过,鼻腔里满是夏日草木的味道,一切都很平常,一如往常。   我放缓步子,慢慢向前走去,在上一次退出如常计划前的所有冲动全部被抛之脑后,我感觉我要花段时间才能习惯这种失落感。   但我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掀翻了我的失落感,让我开始了彻头彻尾的茫然。   第二天是个普通的上学日,普通的数学课,普通的课间,唯一一点特殊的地方就在于柳江今天不告而别了。   他早上就没来,空荡荡的课桌上只有一瓶前一天留下的矿泉水,他旷课了。   我在课间给他发了消息,但他没回,我又去问耗子梁毅之类的同党,他们也不知道柳江去了哪里。我现在也不是学生会干部或者课代表一类的“官职”,没法去向老师打听他的去处。   所以我等到第二节课下课,和当天值日的学生换了室外扫除的任务,决定假装清扫,实际上翻墙出去看看。   听着操场上学生的吵闹声,我站在围墙底下装模作样挥舞着扫帚,心里计算着实际的逃跑路线。从当前的位置出发,我全力奔跑的话只用十分钟就能到他家里,敲门进屋,找到他。   但我又迟疑了,如果他只是在家睡懒觉呢?   如果他是家里有事呢?   如果他就是单纯懒得上学呢?   那我专门逃课去找他这件事就会显得——多余,主要是不符合我高中优等生的身份,我还没在高中逃课过呢,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就在我拿起扫帚又放下扫帚的犹豫时间里,我听见身后的树叶沙沙作响起来。起风了,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找他。   就在这时,一个纸团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地落在了我后脑勺上。   操。   谁?   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当场转身向后看,结果眼前的一幕和我脑海中的一段永恒回忆骤然重合了。   柳江正蹲在围墙上,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清楚地看到了阳光中从他白到极近透明的发丝上照过来,把所有的光送进我的眼睛里。   ——等等,白发?   大概我的表情实在是太傻了,背光站在围墙上的柳江忽然跳了下来,我听见金属挂件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看到了他有一丝担忧的脸。   他问:“被砸傻了?”   我说:“你别动。”   他没动,我猛地伸手揪住了他的发根,成功换来他一声惨叫。   他捂着脑门连连后退,向我大吼:“你干什么?”   我的手还保持着举在半空的姿势,问他:“你不是说你不染了吗?”   我以为又是假发套呢。   他站直身子,我看到他脸都憋红了,他说:“我觉得还是换个造型好,昨天寻思一晚上,今早就去染了。”   说罢退后一步,两手各分出一只食指指向自己,问我:“怎么样?”   我张张嘴,终于把他染了白发的脸看清楚了。   大概因为是平视吧,上一次见到白发时的模糊没了,我非常清晰地直视了那张在许多个夜晚闪回了无数次的脸。   长眼裂,高鼻梁,不笑的时候会凶,笑起来又太软了,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最适合他,因为看起来就像下一秒就要变成狐狸跑了。   他穿了件略长的罩衫,针织的,黑色的,里面是背心,贝斯包在他肩膀上挂着,像半边翅膀,他第一次穿什么来着?有点记不清了,但感觉上大同小异,甚至更好看了些。   树荫下,光斑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银发上,他比第一次看起来离我近些,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物理上。   我重新抬手,再次薅住他的发尖。   我问:“这头发尖怎么染的。”   不过他染的颜色倒是和第一次一样,发根银白,发尖留了黑色,看起来更像是动物的毛皮了。   被牵引着一撮头发应该挺疼的,但他没躲,满眼睛像是我在夸他一般的笑意。   他说:“技术不错吧!”   我光顾着看他了,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心不在焉点头答应:“嗯,和之前一样。”   等等。   说走嘴了!   不过我停顿两秒,周遭什么都没发生。   柳江离我很近,正眨着眼看我,看反应,他好像是没听懂我说什么。这场花了两节课时间的造型好像带给他了些不一样的味道,现在的他像在演出舞台上一样自在且从容。   我只看过他一场演出,他那天在舞台上就是这样。   再等一下。既然他没听懂,系统就不判定违规,那我是不是可以继续说下去?   可是系统提醒过我别再做尝试。   但再痛不过就是被踢出去,要不再试试吧,就现在。   深吸气之后,我忽然看到柳江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闪。我定住视线,发现那是一个相当平常的显示屏,挂在校门前,平时会滚动播放些天气预报、考试祝词、佳节祝福语,或者校规校纪。   而此时,我看到显示屏正快速闪动着,在我的注视下,它空白了一瞬,接着便是一串接一串相同的字滚过,铺天盖地,速度极快。   都是相同的六个字——“不要继续尝试”。   由于显示屏在柳江身后,所以从他的角度来看,我只是直愣愣地向他身后看。   “你看什么呢?”柳江问了我一句,说着就要回头。   不好。   柳江会看到!   其实仔细想想,柳江看到也没什么,我就稀松平常和他说这估计就是学校控制室里哪个人在捣乱,或者干脆装傻装没看到。   但等想清楚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双手托住他下巴,直接吻上去了。 第26章 柳江,我愿意和你走   再吻他一次是什么感觉呢?   我答不好,因为这两次我都是冲动行事,每次都是贴上去还没来得及闭眼睛,但他每次都在我贴近前就把眼睛闭上了。   不知道是反应迅速,还是只是单纯怕我。   马上六月了,树荫正浓,我在绿色底下和他接吻,闻到了他新染过白发上定型水的味道。   接着我就被推开了,大概是因为嘴唇接触的时间太短,分开后,我竟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柳江在看我,他的脸都没来得及红。   他猛地压低声音:“你干什么?”   我手还捂在嘴上,一副贼喊捉贼的忸怩样子,我疑问:“我?”   他忽然凑近了,问我:“你又生病了?”   我是懂顺坡下驴的,所以我赶忙抓住了机会回答他:“对,嗯,是这样的……就刚刚。”   没想到他回答我的谎话的方式是吻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我。   而且不仅仅是单纯地嘴唇相碰,他把头偏过去一点,加深了这个吻。   等等,这是干什么?   辗转两秒,大概是他意识到我没闭眼睛,他猛地放开了我。   他和我在极近的距离对视着,紧接着他解释了他的行为,他说:“我担心效果不够。”   我直直看着他,嘴里应了一声,但又觉得他此时此刻的用意不单纯。   他的眼神里有一半是玩乐一般的情绪,就像是看到了有趣又新鲜的事情,另一半是胜负欲,很简单的胜负欲,类似他平常就会有的那种。   柳江是个对熟人很随和的人,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胜负欲,他只对他在乎的事物有胜负欲。我知道他会花一整天的时间反复推敲一段编曲,也知道他会为了一个演出熬夜整晚研究曲谱,他很少看手机,也很少同人聊天,但只要他肯聊,一切话题都围绕着他感兴趣的事,他想赢得的事。   难道说,我也是他想赢的对象?   还是说,我是他想要赢得的对象?   但在他一动不动看着我的眼睛里,我又读到了些微我想说又不敢说出来的情绪。   不过还没等我深入思考,他便后退一步隔远了与我的距离。   我看到他的脸后知后觉地红了,从脖子往上红,烧得比滚开的水更快。   “好,行。”他单手示意着我,脸已经别开了,“你恢复了就好。”   我倒是没害羞,主要这是如常计划里我第一次看他这样子,蛮新奇的。   等等,如常计划!   我马上抬起脸看向他身后,LED显示屏上的红光像一只红色的眼睛,在我们接吻的几十秒中一眨不眨看着我,却在我重新抬起头时偃旗息鼓。我看到显示屏的光线减弱,仿佛即将入睡,忽闪几次后,彻底闭上了眼。   一切恢复如常。   我没有继续尝试叫醒他,同样的,我也没叫醒我自己,我甚至还在为一场吻沾沾自喜。   操场那边传来了广播体操的音响声,我站正,把刚刚没给来得及给他的回答重新给他。   我说:“头发很好,很适合你,非常适合你。”   我敢肯定这是所有颜色里最适合柳江的,就像是黑色最适合我,不过我穿白色也不难看,就像他留着黑发时也有他可爱的地方。   柳江看我,他脸上的红总算开始往下褪了,看来真诚的赞美是最好的反暧昧利器。   不过我很快发现他并不是因为我的赞美而退烧的,他对我说:“我们得走了。”   我:“啊?”   说着我就回头看,却见到不远处的楼角下多了一帮人,是学生会。   那一伙人整齐划一戴着红袖标,脸上是综合了青春与阳光的单调感,秦博文正在其中,试图和身旁的任何一个人搭上话。   不好!   我这个和他结过梁子的人暂且不说,柳江还顶着一头比假发套都显眼的白头发呢!   过去,我这个学生会的反叛成员容忍了他,这回可以就不一定了。   我转头向柳江喊:“跑!”   说时迟那时快,在学生会们齐刷刷看向这边的前一秒,我俩拔腿跑了出去。虽然我俩速度都不慢,但刚跑过转弯,我就意识到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左手扫帚右手垃圾桶,他更不用说了,浑身上下都是金属环,眼下跑不是万全之策,我俩必须得选个地方躲躲。   我俩拐到了高三楼的侧门,蹲低身子,柳江问我:“你是不是跟咱们班那个学生会的结下梁子了……那个,他叫啥来着?”   柳江居然也有记不住的人,我喘匀了气回他:“秦博文。”   柳江恍然大悟,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转头问他:“你的课怎么办?”   他信誓旦旦:“我上午跟老师请假了。”   我按着额角:“我说的是你的头发,还有你这身打扮,总不能你下午就这么进教室听课吧!”   他张张嘴,然后对我说:“我的演出就是今晚。”   “今晚?”我问,疑问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对啊。”他说,“你去吗?看我演出。”   这个问题我过去好像也被问过,我记得很清楚。   “我去。”我斩钉截铁。   他好像没想到我能答应这么快,又说:“那下午三点就要走,难道你要跟我一起逃课——”   “好了先等等。”我打断他的话,“先想想你这头发今天藏哪里。”   十分钟以后,我在一楼的空教室里给柳江找了个位置。   我们的教学楼是新建的,为了能有更好的日照情况,整个一楼都是空出来的。钥匙在门卫手里,不过因为有教室间的窗户在,所以进不进去捣乱全看学生自觉。   我们俩显然是不自觉那一类。   从窗户钻进去后,柳江蹲在靠近窗户那侧的墙面下,这个位置无论前门后门还是窗户都看不见,我前后看了几圈,颇感满意。   我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没有异议,但越是没有异议我越是有点不安心,仿佛我自己快活地上课去了,把他自己一个人留在孤独的,狭小的,又随时可能会被发现的空教室里。   我摸遍全身上下,最后只找出了一本高考英语单词速记大全。   我说:“你闲的没事就看看这个吧。”   待他把单词本拿在手里,外面的课间操也进入了尾声,我重新把窗户打开,准备翻回去找我扔在教学楼侧门门口的扫帚。   我迈过他身侧,踩上旁边的课桌,伸手去推窗玻璃,但我全程的动作都有点僵硬,因为他就在我脚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看我迟迟不迈,居然还问我:“你怕摔吗?”   然后他站起来,双手圈住我的腿,然后仰头看我。   居然仰头看我!   其实我最受不了人在我正下面仰脸看我的样子,这个姿势具体是用在什么场景里的,你们可以自行想象。   我现在不想描述,因为我根本没法低下头去直视他。   尤其是他今天刚染了白头发。   我说:“你放开,你抓着我我更容易摔。”   他“哦”一声,手放开,蹲回去,我趁他没直视我的时候翻身越过窗户,在关闭窗户之前,我听见他的声音打墙根下传过来。   他说:“要记得来看我啊!”   我用一声关窗户的响声回答了他,说的就好像我把他扔了一样!   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我离开的脚步缓缓变慢了,接着又重新加快,越来越快,简直要跑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感觉是一种无所畏惧的放松感,它让我漂浮起来,又落在地上,重新让我活过来,又重新开始奔跑。   我感觉我忽然就自由了,和柳江一样自由。   教室门就在前面了,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教室门。   班级里有几个留下做值日的学生,他们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自顾自去做他们的事情了,我的存在感还跟过去一样,有,但不多。只有关注我的人才能一直注意到我的存在,比如柳江。   迈进门里,我忽然想起来扫帚和垃圾桶还放在侧门。   我又跑出去一次,再感受了一遍那种无所忌惮的自由感。   上午还有两节课, 我难得被老师点了一次不认真听讲。我坐在靠前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一句点名批评而看我,只能换了一只手支着下巴,继续去看让人头晕目眩的课本。   我的脑子塞得太满了,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事情了——我甚至在想,我就现在死了也挺好的。   我是因为什么而高兴呢?   柳江的白头发,柳江邀请我去演出,我答应了柳江的邀请,还是我和柳江那仿佛闹着玩一般的接吻?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我依旧没心思去听课,老师也懒得管我了,捱到中午,我从旁边的某麦买了汉堡套餐,拎到空教室去找柳江。   为了让我们的偷渡顺利些,我找了耗子和梁毅帮我们打掩护,置换条件是买来的快餐也给他们带一份。对高中生而言,没什么比一顿免费午餐诱惑力更大,所以他们也加入了我的偷渡。   十二点十分,我推开空教室的窗户,柳江正举着我的单词本百无聊赖地看,我先把快餐牛皮纸袋举给他看,然后才把脸伸进去。   柳江就像是孤岛求生时看到了人烟,马上站起来,成功换得我身后两个人的一片惊呼。   耗子和梁毅都惊叹于柳江新染的头发,和我比起来,他们可谓毫不吝啬溢美之词,钻进空教室以后,他们一左一右站在柳江两边,只敢远观,甚至不敢上手摸。   梁毅是夸最狠的,他看了半天又由衷冒出一句:“这也太帅了!”   柳江欣然接受这些夸奖,我们几个蹲到靠近窗户那一侧的墙下面,瓜分牛皮纸袋里的汉堡和炸鸡。柳江和我坐在一边,耗子和梁毅在另一边,讨论之后,他俩都遗憾不能逃课,梁毅是因为最近捣乱太多所以被教导主任盯上了,耗子是因为答应了放学要陪班花去自习室。   听闻耗子的理由,梁毅一声怪叫,辱骂他重色轻友。   接着他们一起问我下午逃不逃课,我叼着可乐杯的吸管示意柳江:“我下午陪他去。”   梁毅言之凿凿:“看吧,这才是重友轻色!”   我笑而不语,他们都不懂,我才是最值得唾弃的重色轻友典范。   午饭毕,我们又在空教室里闲聊了一会儿。其间有个巡楼的保安溜达到了这边,我们不约而同住了嘴,后背紧紧贴上墙壁,听着保安一边哼着俗不可耐的流行歌小调,一边迈着步子离开,我们几个人都快憋不住笑了。   我下意识向柳江那边看了一眼,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我俩目光相碰,又是一顿不管不顾地笑,如果不是保安的小调哼得太大声,估计肯定会被我们吸引过来。   浑浑噩噩的下午第一节课后,我提前跑路了。   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我的逃跑计划,不管是老师家长,或是同学。大人们以为我会在教室里继续上课,同学们以为我至少会跟老师说一声再走,但我都没有,我把一切跟学习有关的东西都留在了课桌上,文具,书本,书包,包括我想学习的思绪,然后我走了,谁都不知道。   只有柳江知道。   下午开始,天空有点灰蒙蒙的,还飘起了毛毛细雨。   我们翻过窗户,我帮他接过贝斯包,他翻过来,我们一起沿着墙根跑到学校侧门。沾了雨水的矮墙有些湿滑,我们花了比平常多些的时间才翻过去。   落地,他忽然看着我说:“你穿着校服。”   我低头看自己,我的确穿着校服,今天我甚至按照规定在校服外套里穿了夏季校服上衣,根正苗红得很。   他说:“有点不搭。”   估计他是在说我这身与演出现场,不过他马上给了我解决方案。   他提议:“跟我来,坐公交车一站地,我带你买。”   我可不能再让他出钱给我买衣服了,我说我现在回家去换一圈也来得及,不过话说完我也停住了。   我虽然年纪轻轻,但衣柜里只有些老干部款的纯色衣服,唯一一件有图案的还是柳江买给我的小熊短袖,但是穿着小熊短袖进摇滚现场,怕不是要被人当成走错入口的度假客。   他看出了我的顾虑,非常自信地指着自己:“放心,贵不了,保证你满意!”   公交车一站地后,我们来到了一处空旷停车场上的二手货市场,建筑是独栋的,乍一看以为是仓储式超市。钻进门里,我发现这里比我想象得更加琳琅满目。   从我叫得出牌子的奢侈品,到我略有印象又不太懂的轻奢品,到干脆一眼就是手作品的杂物,这二手商店里所包含的内容属实是有点过于丰富。   柳江比我轻车熟路许多,他穿过货架,径直来到最里面的衣架前,上下摸索一番,然后一件衣服就铺天盖地地压到我脸上来了。   衣服上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衣服外,我听见了柳江的喊声:“试试这件!”   我把衣服拿开,震惊于柳江扔给了我一件什么东西——这逼,居然给我一件貂皮大衣! 第27章 可我还是偏爱舞台上的柳江   我问:“你想看我穿着这件进演出现场?”   他答:“不是,我就想看看你穿上啥样。”   十分钟后,我从二手商店的简易试衣间里钻出来,上身是柳江选给我的蛇纹尖领衬衫,下身是条锃光瓦亮的皮裤,我还穿着我的帆布鞋,因为我强烈拒绝同样是柳江选给我的尖头切尔西踝靴。   最后我把貂皮大衣披在肩上,柳江已经笑到跪下了,边笑还边用拳头捶地板。   “不行,”他说,“我一定要拍一张。”   话说完,他把从贝斯包侧面把相机拿出来——他居然还在履行前些天对我的承诺,每天使用相机。   我说你等下,然后从旁边的廉价太阳镜架上挑选了一副最夸张的架在脸上,柳江刚支起湳沨来的身子又跪倒回去,他笑得店员都侧目了。   我说:“别笑了,再笑妆花了。”   他赶忙直起身子来,用手指抹眼角,还好,他的妆比较牢靠,他抬头问我:“你看出来我化妆了?”   我把墨镜放回到太阳镜架上,回他:“我还没那么直男好吧?”   因为我根本就不直——至少是在对他的时候。   柳江今天的妆比上一次看起来精细许多,大概这次是柳丝丝的作品。果不其然,他把脸凑到我旁边,和我一同望向旁边的等身镜,然后告诉我:“我姐画的,怎么样,不错吧?”   柳丝丝的水平确实比柳江自己高了不少。   他整张脸没有太多的妆面痕迹,乍一看只是觉得有点好看,仔细看就会发现从颧骨到鼻尖,每一个高低起伏点都连接得分外合理,而且他现在离我近,所以我看得出他睫毛也比平时要长。   妈的,我之前是怎么忍住不陪他一起去演出的?   不过我又在心里批评了我自己一番,要不是重来了一次,又有期中考了前十的buff加持,我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逃课。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杨平生都是热爱学习又遵纪守法的好学生。   不过现在,遵纪守法的杨平生正穿着貂皮大衣。   和我一起站在等身镜前的柳江又忍不住笑了一次。   那天我第一次体会到逃课后在二手商店里淘宝贝的乐趣,不过鉴于参与演出的人员要在六点之前入场,我们并没有来得及把货架上的所有衣服都试一遍。后来我还是把和貂皮大衣搭配的一套都送回了原位,我实在不能穿这样一套去摇摆,毕竟那样我肯定会吸引全场的视线——并不是因为太酷,而是因为中暑晕倒。   最后我在柳江的帮助下选了套衣服——白背心,琥珀色的印花夏威夷衫,还有一条亚麻色长裤。   在我把一条柳江拿来的宽皮革腰带扎好以后,柳江后退一步,眯着眼睛看我,接着从旁边的太阳镜架上拿下了一副砂粉色镜片的眼镜给我。   戴好,我俩一起望向等身镜。   哇操,我现在摇滚得要命。   不得不说柳江的品味真的不错,可能平时天天穿校服太压抑他艺术的存在了,现在放手让柳江替我挑选搭配,确实得到了一个与过去都不一样的杨平生。   但亚麻材质并不让我太舒适,我来回扯着夏威夷衫的领子,柳江把我的手挡下去,拿过从前台借来的发蜡,替我抓了一个发型。   晚上五点五十,我穿着全身上下不到三百块的摇滚套装入场,柳江在我旁边,我感觉他走路的步伐开始逐渐六亲不认。   于是我随着他一起六亲不认起来。   我俩一路六亲不认起来地走下地铁,但又在靠近演出现场时不约而同地逐步正经起来。   之前柳江有和我说过,这次演出是他赚外快以来最正式的一次演出,我对演出不了解,毫无概念。所以我的观念里只是和我大学时看过的那场差不多的模样,没想到实地看起来,设备水平居然堪比音乐节,只是规模稍小些。   演出在一片靠近沿海广场的空地上,离入口还有段距离,我就已经能瞧到射向夜空的光柱了。柳江拉着我走演出人员通道,刚一入场,我差点被场内的声浪冲出去一跟头。   场内过于喧嚣,即使我俩离得近,也要大着嗓门说话,我冲柳江喊了三遍他才听懂我要问的话,我问他这算是什么演出。   他同样大着嗓门回答我,说这是个很有名乐队的演出,邀来了几个本地乐队热场子,他占位置的就是其中一个本地乐队。   他声音大起来时,听着比他平时的爽朗,他向我解释:“但这演出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场子虽然规模大,但毕竟他们不是首席,演出方安排了一个不大的棚子,作为演职人员“家属”,我在帐篷外的折叠椅上等。   可能现场太杂,从此时起,我便失去了与柳江的联络。   坐在椅子上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又收获了场内观众望向这边的注目礼,我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准备进棚子里看下他们准备得如何。   我敲了半天帐篷外的硬质隔板,场内太吵,我声音又太小,未得到回应。   我硬着头皮直接迈进去,却见到帐篷内空无一人,我向里面绕,只见到一个带着口罩的化妆师,她十分诧异地问我找谁。   在听完我的描述后,她马上知道我在说谁了,比划着说了两句,但我没听清,因为身后场上的灯光忽然暗了,人群随之一片欢呼。   舞台上烟雾腾起来,演出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登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扫弦之后,我终于看清了台上的人的打扮。   面具,蓑衣,斗笠,手甲,纸灯笼。   音响声渐起,我竟然找不到柳江的位置——因为这样的打扮之下,所有人都一副模样。   听着逐渐开始进入节奏的鼓点,我的目光在台上搜寻着,在蓝紫交加的射灯光线里,我的视线忽然捕捉到一抹银白的色彩。   舞台左侧,头戴面具的贝斯手转身面对观众席,他脑后的银白发丝闪烁着丝丝缕缕的微光,在烟雾里像是水中的银鱼。   我猛地超前迈了几步,双手扶在面前的围栏上,面具后的人也看到了我,在一阵和弦之后,他抬手指向我这边。   和记忆中一样,这漫不经心又饱含着共通含义的一指成功换来我身前身后无数的尖叫声。与之前不同的是,我竟也跟着人群吼了一嗓子,但我声量太小,很快埋没在了潮水般的人声里。   所以我也把手举起来了,用尽全力高高举起,掌心向他,手指向上,我在告诉他我看见了。   隔着面具,我当然看不见台上柳江的表情,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手顿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才收回去,差点没赶上下一步的和弦。   说实话,柳江没说错,这演出确实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它并不是我记忆里柳江喜欢的那种后摇曲调,尽管我不懂音乐,我也知道这场演出比起他常练的风格小众很多,尤其是主场那如同铁罐子里放鞭炮的嗓音一出来,我感觉全场的尖叫声都要被他盖下去了。   我好像依稀记得这种摇滚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核,核爆。   ……   好像不是。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里,我决定放弃思考。   虽然欣赏不了,但不妨碍我跟着观众们一起摇,一曲结束,中场时灯光转换,就在我试图眯起眼睛来寻找他们的身影时,什么东西撞在了我的肩膀后侧。   是柳江。   他面具摘了,但身上如同蓑衣一般的道具服还没脱,他用肩膀撞我的肩膀,接着顺理成章地和我并排站在了看台边。   不知道是不是被后加上的妆效,他的脸上亮闪闪的,发丝上也有银点。   看到他第一眼,我不禁感叹:“我操,你上台脸都挡上了还化妆!”   演出现场声音大,我说话的声音也一直在不自觉地变大,我忽然发现大声说话其实很爽,有种所有人都在甘愿陪你一起发疯的感觉,好像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能在这时候说出来。   他在我耳朵边冲我喊:“不特别一点怎么让你一眼认出来!”   我脖颈被他震得直麻,一巴掌把他推远了, 他在嘿嘿乐,没一会儿又重新凑近了。   演出结束于晚上八点四十五,回城的地铁线路九点停运,我们一路飞奔过地下通道,在末班播报之前赶到了地铁站台。   我不记得现实里的演出结束是不是这种感觉了,总之我现在感觉非常兴奋——是一种轻飘飘又感觉不到累的兴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型晚宴都会有续摊小聚了,现在的氛围真的很适合再去找一个地方喝上两杯,听自己嘴里冒出来比平时更自信更有魅力的话语。   只可惜我们还是高中生,还没到需要夜生活来证明我们魅力的年纪。   末班地铁上没有多少人,我们选了节靠近末尾的车厢,柳江换回了他自带的那身破洞毛衫,背着贝斯包,带着一头闪粉还没掉干净的银发,和我一起站在车厢的连接处。   连城的包容性还是蛮大的,我们两个奇装异服的高中生并没有引起多少晚归人的注意,相反,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比我们更有故事。   地铁已经进入了地上段,车厢外的连城旷远而宁静,远处的灯火昭示着这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   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忘记曾经在前厅里看到的边界,把这座城市想象成真正有生命的模样。   忽然,我听到柳江在我耳边叫我,我睁开眼睛,看他侧着脸瞅我,我们对视的时间比往常要长一些。   我觉得主要原因在于他今天真的很好看。   化妆师应该是又给他的妆加重了下,现在看起来眉眼都比平时要鲜明,发梢上的每一绺都恰到好处,他在抿着嘴唇看我。   他问我:“今天要在我家住吗?” 第28章 面对柳江,谁能不坏?   我承认,这一次先冒出不该有的想法的人是我。   但很快他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我俩一起陷入了震耳欲聋的沉默里。   其实不是沉默真的有声音,而是因为地铁进隧道了,风灌进车厢里,轰鸣声充斥着四周,稍微挤占了一些我们两个之间的沉默。   隧道通过,他说:“我想给你看看今天拍的照片。”   他一紧张起来话就会密,果然,他又开始解释:“车到站就该九点半了,我家近些,你要赶地铁回家来不及了吧?”   不过确实,到站时我就错过最后一班地铁了,还要打车回住处。   见我不说话,他把视线偏开了。重新安静下来的地铁里,他的声音很清晰:“总之谢谢你今天逃课陪我。”   话题总算转换了,我为自己松了口气,然后马上回答他:“没关系,朋友嘛,逃个课算什么。”   我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是一个信奉兄弟一声比天大的青春期毛小孩了,但其实我只是在用这样的句子劝我自己,我不太知道现在该怎么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用一句“朋友”来打圆场。   朋友是可以一起看演出的,朋友是可以一起逃课的,朋友是可以亲嘴的——吗?   我打住想法,因为地铁到站了。   出站隧道里,我们的身边是向着车站外的行人,我们一言不发地踩在白瓷砖上,直到出站口出现在不远处。   是时候决定了。   是现在回家做个乖孩子,别让爸妈挂念,还是转头向左,和柳江一起走,让我的今天一错再错。   耳边响起了地铁站即将关闭的提示播报,行人们都加快了步伐,不远处,地铁安保人员的视线投向了这边,全世界似乎都在等我做出一个选择来。   我张张嘴,说:“如果让我爸妈发现我今晚没回家,他们一定会盘问我的。”   在现实中,我爸妈发现过柳江的存在,大概在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告密者未知,总之他们装作无意地和我谈话过一次,让我离一些看起来不三不四的人远一些。   最让我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当时的我没有去反驳他们,之二就是我当时甚至有些赞同他们的想法。   我想,反正柳江也跟我走不了多远。   眼前,柳江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豁达一些,他回我:“也是,你爸妈对你的看管应该比我的严很多吧。”   说着他退后了一步,通道的风里,他抬手向我挥了挥。这是在和我告别,明早再见。   我也转身了,前面就是与他相反的地铁出口。走出去之后我还要等出租,然后自己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里,先把做饭阿姨留给我的三菜一汤收拾了,再去收拾我自己,把柳江买给我的一身让人发痒的亚麻布料衣服藏进柜子里,洗澡,躺下,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里入睡。   而柳江呢?   他要走进还有夜宵叫卖声的小巷,听邻居还没散伙的麻将音和说话声,回到小院,敲门,等柳奶奶打开门,找正在准备开始打游戏的柳丝丝借卸妆乳,但他不会马上卸妆,因为他会先拖延一会儿。   我懂柳江,他一定要拖无可拖才会动身去把那一身硌人的五金件摘下去。   所以,现在回头就是最好的时候。   我站在地铁前的计程车乘车处,前面的乘客已经开门坐上了车,后面,属于我的那辆正在靠近,车停好,我听到了车门的开锁声。   接着我直接转头,开始了属于我的狂奔。   对不起啊司机师傅,我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干!   等我一路跑进小巷时,才反应过来其实我并不用这么着急。柳江不会消失,至少今晚不会,今天只是一场高中生狂欢之后的普通夜晚,不管我回头还是不回头,他都会在等我。   但事到如今我也刹不住车了,我就在这样的全速前进速度下冲到了他家的小院子里,然后气喘吁吁地敲门。   我在上气不接下气之间准备了一副面对长辈的笑脸,我笃定是柳奶奶会来开门,没想到我带着一脸憨傻的笑,等到了柳江来开门。   他果然还没卸妆,也没换掉衣服,看得出来刚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头发稍微乱了点。   他一手撑着门,另一只手拿着汽水,看得出来他只是下楼找点喝的,顺路来开门。   看到我大概两秒之后,他半闭着的眼睛才慢慢睁圆,接着一声大吼:“我操,你怎么回来了!”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声音好像有点大,赶忙四下看看,柳奶奶和柳爷爷已经睡下了,柳丝丝不在客厅,只有我刚承受了他的大嗓门。   我迈进房门,已经找好了借口:“太晚了,打不到车。”   他把手里的汽水放下,挠着后脑勺问我:“那边不是有出租车停靠点吗?”   我脸不红心不跳继续撒谎:“是吗?没看到。”   他说:“出站右手边,你没出站?”   我答:“出站了。”   话题就此结束。   沉默之后,我俩同时决定不再往这方面聊了,我问:“反正借宿一晚,不打扰吧?”   管他打扰不打扰,反正我都已经到这里了,他又不能赶我走。   柳江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干脆直接拽我上楼了。   重返高中时代之后,我第一次这么晚来柳江的家,总感觉灯打开,屋子里的一切陈设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就好像我在梦里来过许多次,但醒来后都忘了。   当然,也可能因为我在如常计划之外来过几次。   记忆中,我在现实里最经常往返柳江家的时间是高三毕业后,节点都是晚上关灯后。我毕业后,我父母就把给我租的公寓退租了,所以他家成为了我往返于郊外和自家房子之间的中转站,有时晚了,我就会翻墙进他家里住一晚。   我有点忘了那时候为什么不光明正大走正门了,是因为我父母不让我认识他?还是因为我从来没在上学期间正式走进门,和他的爷爷奶奶打一次招呼?   我忘记了,我也不想花力气去想,我怕想起来的事会干脆把我现在的好心情也一起毁掉。   房间里,柳江的床前只开了一盏落地式阅读灯,他还是像之前一样不喜欢开主灯,光线全都靠大大小小的照明设备来填满。   他顺手开了床边一个可乐汽水瓶造型的氛围灯,问我:“你睡客房?”   这也太生分了,我回他:“我和你睡一张床就行。”   意思是再收拾一间房怪麻烦的,不过我话说出口,他手顿了一下,然后我也顿住了。   干嘛?   他很快结束了停顿,又去翻衣柜,问我:“穿我的睡衣,行吗?”   不行我还得裸睡是吗?我表示着我都可以,赶他去找。   见他猫着腰往柜子里钻,我扯了扯床单上的盖毯,曲起一条腿,坐下了。   显然在我赶到之前,柳江都是躺在这块盖毯之上放空的,他当时在想什么呢?视线一转,我看到了放在我手边的相机——我送他的那台。   我把相机拿过来,开关打开。身旁的衣柜里传来咣当一声响,柳江的脑袋磕隔板上了,他模模糊糊不知道说了点什么,捂着脑袋继续找。   我把视线转回到相机显示屏上,在图库里,我看到了一张背影——那是在场边等候席的我。   场内灯光暗,他应该是在拍之前专门关掉了闪光灯,旧款相机的像素有限,照片上背影却仍有几分艺术性可言。   和由耗子转交来的相册中的那张背影一样,柳江又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望向了我的背影,然后举起了相机。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我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因为一直闷在柜子里的柳江终于有了动静,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衣服,一个后撤直起身来。我赶忙把相机关机放好,换成一副仿佛从刚刚起到现在都在发呆的表情。   柳江保持着双手高举的姿势,转过身来面对我。   我本来以为他又要给我找一件摇滚乐队的周边短袖了,没想到这次却是一个全新风格——一件印了整件晕染印花的深蓝色短袖,正中间是一只眼神狠戾的灰狼。   整件衣服看起来像极了九十年代欧美漫画杂志的周边产物,尤其是这只灰狼,我打赌他要是出现在故事里,一定会在平时化身女主角身边的普通同学,来一场边缘人物的激情热恋。   柳江两眼放光,看起来不亚于灰狼,他说:“这绝对适合你。”   印花灰狼的左边,我的脑袋冒出来,我懒得和他争辩这件衣服适不适合我,趁着我年轻能折腾,他用多怪的衣服来打扮我我都没意见。   现在的我,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我把衣服拿走,默认了等下要穿这件睡觉的事实,然后对他说:“你不是要给我看看今天拍的照片吗?”   现在我的心里有种期待感,我想看他自己把相册打开,划到偷拍我的那一张,听他解释为什么会拍我。   我想看他手足无措。   杨平生,为什么重来一次你还是这么坏?   没办法,我就是丛林夜行的灰狼,坏得很。   柳江还没卸妆,所以他的嘴唇依旧红艳。他抿了下嘴,然后意外的大义凛然:“好啊。”   他拿过相机,扑到床单上,把相册打开。   他是从前往后翻的,第一张是我俩在二手商店等身镜前的合影,他拿相机,我戴墨镜,我面无表情,他龇牙咧嘴湳沨,有种异样的摇滚感。   我使坏的心思彻底被这一张照片冲跑了,我俩盯着屏幕乐不可支。   青春期男生是这样的吗?前一秒歪心思都要爆了,下一秒又因为些幼稚到无以复加的地方而发笑,还是说这不是青春期男生的特点,而是我俩的特点。   我们在二手商店拍了不少,大多数是他拍我,其次是我俩的对镜合影,没有自拍,又或者说他在我面前不太好意思自拍,至少今晚的相册里没有。   相册从前往后翻,时间线由我俩出逃到进入演出现场,他向我展示的最后一张是我们进场馆之前对着地铁玻璃门的合影。   下一张应该就是我的背影了。   我深吸一口气,坐直,准备用尽量自然一点的表情迎接我的背影。   没想到他也停住了,然后用并不是很自然的语气说:“好了,没有了。”   什……么?   就在我把目光转向他时,他已经做贼心虚一般挪开了视线。   你小子!   偷拍就把“偷”贯彻到底是吧?!   但旧款黑卡相册下没有相册预览,我不可能以“后面还有”为理由让他继续翻,也不能明目张胆表示我自己刚才看过了,两种都是贼喊捉贼,不打自招。   我看他,他没看我,忽然我眼前一黑,原来他用灰狼短袖罩住了我的脸。   短袖之外,他朝我喊:“我先去洗漱了!”   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我才把罩在脸上的衣服拿走,手臂伸直,和灰狼面对面。   难道说,他这是不想让我知道他偷拍了我吗?   在心思是否敏感方面,很难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比如现在,我的大脑大概卡壳了几秒才发出疑问。   难道他这算是喜欢我吗?   几乎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同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响了起来。   等等,我通关了? 第29章 柳江,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手机打开,眩晕之后,我回到了前厅。   与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的我清醒于酒店的房间里,一睁眼,我便看到了酒店漆得惨白的天花板,接着低下头,我看见自己正躺在铺了床旗的单人床上。   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门打开,侍者毕恭毕敬地站在房间门口,对随意穿着校服和帆布鞋的我微微欠身。   “恭喜您。”他说,“关卡2-1已经通过了,请问您需要休息时间吗?”   我张张嘴,大脑里当真有刚刚睡醒时的眩晕感,我调整步伐,让自己在印花地毯上站定。   我直接问他:“在哪个节点成功的?”   是因为我陪柳江去音乐现场吗?还是因为我看了他的耳钉?还是说因为我吻了他?   他那饱含深意的笑容让我有种他即将答非所问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回答我:“其实这一关卡并不需要成功的节点。”   要问世界末日之后我在怀念什么,我想除了柳江,大概最让我怀念的就是本可以四通八达的交通。比如我今天还在写字楼里上班,明天就可以去京郊度假区租上一栋独栋复式。   我不算是一个喜欢旅行喜欢变动的人,但酒店的存在总让我有一种在生活之外停下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在说——你会在回归生活之后大不一样,你会有无限可能。   “前厅”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跟柳江一起旅行过呢。   现实生活中他偶尔会来北京找我,但我就算了,我对玩没意识,不会留多余的经费,至于他,我不知道他每次见我的预算是多少。   我们没去过太贵的餐厅,没玩过特别贵的项目,有时逢周六日,我们会去些外地人来京都爱去的景点,满是无所事事大学生的那种。   柳江愿意找我玩,但他体力好像不行——我说是需要走路爬坡全天候连轴转的体力,不是除此之外的另一方面。   他的另一方面不仅有,还很足,有时候我都嫌他烦,所以我总喊他自己解决。   后来他真自己解决的吗?有点忘了,好像还真不是。   他体脂低,没什么脂肪存量,带来的结果就是看起来有些气血不足,实际也确实是。   比如我俩去逛公园时,就算是颐和园、圆明园那样一马平川的平路,他也看到个长凳就能歇十分钟,不仅自己歇,还能拉着周围人一起歇。   一份便利店买的土豆泥三明治,一分两半,他自己就吃几口,剩下一半喂给了来围观他的鸳鸯和绿头鸭,另一半给了旁边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俩人竟然还能唠到一起去。   倒显得特地穿了越野装的我好像是一个准备过度的傻逼。   最后我们只把整个园区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闭馆以前我们差不多都在入口附近五公里之内晃悠,晚上我有学校里的事,所以只送他上了地铁。   忙了一天回宿舍,躺进被窝,半睡半醒之间我忽然冒出来一个疑问——这么无聊又毫无目的性的一天,他是怎么做到乐在其中的?   那时候才二十岁,万事万物都想不明白,唯独却对感情特别豁达。   具体指对将来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逆来顺受,不抓住一切可能制造回忆的机会,只留下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然后在二十六岁的把万事万物想通一半时再进行迟来的后悔。   我有关柳江的记忆好像确实有些时断时续,我将这一切归因于年轻时的过度自信和末日之后的营养不良。   但话说回来,关于和柳江游公园的记忆倒是挺深刻的,在如常计划里我也回想起来过几次,比如和他一起走在巷子里,一起说无聊的笑话,又或是他因为我一句简单的阴阳怪气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   我总觉得,好像是有关于我的一切都会让他开心。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冒出来过一个想法——这一关我怎么样都可以过。   让柳江喜欢我这件事,怎么样我都可以完成。   但作为一个从不实现对成事难易度抱有过分期待的人,这个想法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字面意义上的一闪而过。因为我觉得系统不会让我那么轻而易举地完成关卡,他一定会在临近结尾时做出点什么来。   没想到我就这么过关了。   在我做好准备全力以赴时猛然让我成功,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意料之外呢?   那天我是从“前厅”离开的。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我不打算再重复一遍办公室过夜这件事,所以我在收拾好东西之后离开了办公间。   关灯之前,我又向着放测试头盔的椅子望了一眼。   侍者向我解释,这一关存在的意义是“奖励关卡”。   奖励关卡是许多关卡制游戏里常用的关卡设立方式,在几回合险象环生的连环关卡之后,让玩家歇一下,再让剧情歇一下。   换言之,无论怎样都会过关。   再换言之,无论怎样,柳江都会喜欢我。   我已经是个不容易被情绪感动的成年人了,少年时期喜欢干的一些情绪化的事情,比如对别人无意识的举动赋予含义,比如感慨万物有灵,比如对一些自然规律赋予拟人化的释义——这些习惯我已经通通没有了。   但在想通无论怎样柳江都会喜欢我这一点后,一丝属于感情的部分还是在我脑海里连接了起来。   有点像任天堂游戏机在启动之前的那一声提示音,咔哒,然后我感觉自己的耳后温暖了一下,一些情绪先从心里涌了出来,上到鼻子,让我捂住嘴,下到小腹,让我坐立难安。   在仅我一人的地铁车厢里,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做一点花样的尝试。   比如故意不要那么帅,然后再特地丧失一些人性特质,上课跟老师顶嘴,下课肆意点评周围的同学,做一个跟同龄男生一样不管形象的人,那样他还会喜欢我吗?   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四仰八叉坐在课桌上的杨平生形象,想象里,一个无辜同学路过,杨平生上去就踹了人家一脚。   无辜学生趴倒,杨平生十分不屑地手插口袋离开,翘着腿坐上课桌,末了,还要在嘴里叼上了烟卷。身旁,柳江替我点烟。   我当场就笑了,然后又不笑了,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现实里的我会纵容他喜欢我,然后不给任何反馈,只有鞭子,没有糖。   地铁在五点四十五分到达了我所在的公寓楼下,今天的沙尘很严重,我带着防风镜和围巾钻出地铁通道,我听见沙砾打在我的皮衣上,发出细细碎碎宛如雨滴的声音。   回到家里,我打开发电机上连接的照明灯,稍显空旷的房间被暖光铺满。   来到书桌前,我重新把那封信拿了出来,信纸铺平,食指按上第一行字。   这确实是柳江的字迹。   在询问侍者以前,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封信是伪造的,所以在如常计划里,我特地留意了一次柳江的字迹。   他的字并不算横平竖直,也没有那些普遍差生那样龙飞凤舞,说实话,跟他本人比,字迹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   很圆润,但起伏算是平整,是一种尤为适合写歌词的字体,就算放在一整张没有横线的稿纸上也不会显得凌乱。   所以在通关关卡2-1以后,我向侍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有关于这封信的。   我重新向他发问:“我收到的信来自哪里,是模拟之中的柳江交给我的吗?”   之前的侍者拒绝回答这一问题,因为它“超越权限”。   他在接待处的圆弧桌后正对我,对我说:“请您把所谓的信里的具体内容重复一遍。”   侍者查询这封信是否来源于如常计划的方法很简单,重新录入一遍信中的具体内容,然后在配表中进行库存查询,查找是否有设定中的发言。   原理就是游戏开发进程的原理,只要是由如常计划进行过的发言,都算做模拟中进行的一部分,每一条发言,每一个行动轨迹都会留下痕迹。   如果这封信来源于如常计划里,那么它一定会在配表中留下痕迹。   还好我准备充分,我站在侍者面前,一字不落地将信中的内容背给了他。   看看,只要是杨平生想记住的,就没有什么记不住的。   几乎只是眨了两次眼睛的时间,侍者回我:“这不是模拟中产生的发言。”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来自于如常计划里的任何人。   按照他的说法,如常计划的技术水平虽然可以对现实造成精神影响,但还没有达到可以造成物理影响的程度,换言之,不会有一个角色来到现实生活中,又用这样的方式塞给我一封信。   难道这真的是现实中的柳江留给我的?   如果真的是现实中的柳江留给我的,那么可能性一是这封信真如侍者所说,没有意义,可能性二就是它确实是字面意思,让我不要尝试叫醒如常计划里的柳江。   但柳江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的?   难道说,他在一直看着我。 第30章 那就让我保护柳江吧   我不相信。   柳江如果真的回来了,他不可能不来见我,更不可能不仅不见我还躲起来观察我。   他可以生气,他可以对我失望,他可以痛恨我,他如果要见到我怎么骂我都可以,对我发脾气也完全没问题。只要他愿意来见我,我相信我能哄好他,我相信我能把他追回来。   所以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柳江?   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相见?   整整一晚,我都在一种焦虑与犹豫混杂的复杂情绪里煎熬,几乎没怎么睡着。   梦里我一直在赶路,前面的路一会儿是开阔的马路,一会儿是笔直向上的悬崖绝壁,有时在城市里,有时在学校,梦里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我知道越过这一道道关卡总能看到柳江。   所以我爬了一整晚,最后头脚颠倒地在床上醒来。   我比平常早了一小时来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刚刚从救灾帐篷中醒来的耗子,他迷迷糊糊披着毯子出来洗漱,第一眼先看到了穿防风外套等在门口的我。   他打了个招呼,问我:“这么早?”   我点头回了下他,然后招手示意他借用几分钟时间。   五分钟的解释以后,耗子成功一声大喊:“你要找车?!”   我赶忙示意他小声点,好在我们站在帐篷区的边缘,身旁隆隆的发电机响声把我们的说话声盖去了大半。   他压低声音问我:“你要找车干什么?”   “我想去找柳江,但我不确定他现在在哪里,可能还在连城。”我低头看自己马丁靴边的泥土,然后抬头向他,“或者你知道哪里的黑市有交易汽油吗?”   我俩在帐篷区中的露天用餐区旁,一人手里拿了一杯咖啡,看起来只是随手闲谈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和他讨论的内容可能涉及新秩序中的走私法。   末日以后,汽油一类的工业品都成了抢手货,普通人没法私自拥有。   耗子有些紧张,先喝了口咖啡润喉咙,然后劝我:“首先,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除了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周边小城市的秩序也在逐步恢复中,但在资源与人性都匮乏的末日,很难说京城之外的情况怎么样。   “救济队的人在出城时都需要安排武器和人手,你自己要出去,基本就是在等同于送死。”   耗子又给我摆事实:“现在的GPS定位系统都处于瘫痪状态,而且末日发生时高架桥上堵的车辆还没清,就算你要出城,汽车也是不现实的。”   我思考片刻,问他:“你有其他建议吗?”   他继续摇头:“我建议你不要出城。”   见我迟迟没回他,他又对我说:“如果柳江在这里,他肯定也不想看你去送死。”   我哑火了,他说得对,我孤身一人出城就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耗子看出我有心事,拉我去露天就餐区的塑料椅上坐着,他问我:“你这是受啥刺激了?”   说罢,还专门给我盛上了救济队伍专供的压缩饼干糊,我实在没胃口,拒绝了饼干糊,对他实话实说。   “你给我的旧物中,有柳江留给我的一封信。”我不敢去看耗子的眼睛,“总之柳江留给我了一些话,让我觉得他还在。”   他还在。   我是斟酌了一下才没说出“他还活着”这四个字来,其实这种可能性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柳江还在不在?   在末日浩劫中失去生命的人不在少数,而人有趋向群体的本能,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一定会听说他的消息,或早或晚。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深吸一口气抑制住鼻腔里冒出来的酸意。   耗子看出来我的难过了,他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说:“事已至此,或许你再等等看呢?”   我比平时晚了一小时才到达办公室,在此期间,耗子一直在与我唠嗑,试图让我振作起来。   为此他还被领班催了几次,我深感内疚,决定多邀请他来公司食堂吃几次饭。   在情绪稍稍好转以后,我站在办公楼内看着外侧。今天是个阴雨天,并不是那种昏黄橙红的阴天,而像是末日以前的天气,尤其像是连城的。   站在高处,我能看到原本亮着灯的高楼大厦只剩点点灯光。不远处,高架桥上还堵着连成排的车辆,私家车、救护车、警车、校车,现在它们之中全部空无一人,曾经乘坐它的人也早已不知去向,或者还像我一样仍在艰难地行走,或者早就已经安详地躺下了。   我转头面向只开了一盏灯的室内,思绪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或许他在监视我?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办公室里上下左右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监视或监听设备。   我大学主修计算机,对这些机械电子设备只是略懂,不过略懂也足够我去找出它们了。我从电机房出发,把每一条可能的线路都排查了一遍,连地上的地垫都被我掀起来了一遍,摩拳擦掌之后,我一无所获。   前台姑娘来楼上接水,见办公室地垫散乱一片,吓了一跳,以为遭贼了。我赶忙向她解释我在打扫卫生,小姑娘将信将疑,战战兢兢下楼了。   所以我又花了点时间,把所有东西复原了一遍。   一无所获以后,我将思绪转到了第三个方向——事已至此,再等等看吧。   我食之无味地吃过自热米饭,在露营水杯里加入维生素C泡腾片,听着细碎绵密的泡沫响声,我想起了连城海滨广场的海浪声。   我在下午时分重新回到了如常计划的测试房间。   关掉照明灯光,就着百叶窗透进来的丝丝光线,我重新拿起了用于模拟的头盔。   这里是我唯一一个可以再次看到柳江的地方。   眩晕之后,我睁开眼睛,先看到了柳江家房间里的天花板,身下是柳江床上的盖毯,满鼻腔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翻过身,脸侧在盖毯上。凑近了闻,盖毯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柳江的味道是散发在空气里的,无处不在。   我坐直身子。   如常计划里的我刚刚结束一场演出,跟着满脑子热血的后劲儿来到了柳江家,他在浴室里洗漱,我在房间里等他。   我操,这简直就是梦。   不如说这就本来就是梦,一场陪我生长又任我自由的梦。只是梦里的我虽然自由,但也不能真的如同世界主宰一般随心所欲,所以这梦更像是现实,像是我仍在青春年少时期应有的现实。   我听见了浴室的开门声,柳江的洗漱应该是结束了,踢里踏拉的拖鞋声后,卧室门开了。   他洗了头,银白色的头发濡湿成了深灰,脖子上挂着毛巾,身上是就他自己而言有点过分简洁的白色短袖与黑色短裤。   洗完澡后的他冷静多了,问我:“你洗澡吗?水还热着。”   说罢他转过头去换拖鞋,从浴室和走廊穿的塑料拖鞋换回卧室用的棉麻拖鞋——柳江的房间虽然乱了点,但每件凌乱的物品至少是干净的,进门都能闻到一股专属于他的香味,不脏,不让人烦厌。   如常计划里的我只是等了他十分钟,如常计划之外,我差不多找了他一整个末日。   柳江弯下腰去把地上的拖鞋摆整齐,再站直时,我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想念这种感觉许久了。   我的胳膊从他腋下环过,能隔着衣服感受到他温热而朝气蓬勃的青春期躯体,热,实在,仿佛永远都不会变。   他愣住了,没说话,没转头,任由我抱。   在气氛转为暧昧之前,我忽然大喊一声:“乌鸦坐飞机!”   喊完就要把柳江往身侧抡去,   哈哈,没想到吧!   其实像我现在这样双手环抱的姿势很利于发力,但不知道是因为我现在还太年轻,或是柳江这段时期生长得太快,我的偷袭计划没有成功。   柳江只是向左边踉跄了一下,然后一脸惊愕又受伤地转头看着我。   不过他的受伤仅存在了一秒,接下来便夹住我的手臂企图反击,但我俩力气和吨位本来就差不多,再怎么努力都是半斤八两。   所以这场争斗演变为了招式之争,等我俩的招式名从尚有模样发展到了某个会龇牙咧嘴的海绵方块美漫里的台词,我终于主动给这场闹剧叫了停。   我说:“热死了,放我去洗澡。”   我听见身后柳江嘿嘿地乐,他的手又拽了我衣角一会儿才放开。我穿上他刚穿过的塑料拖鞋,迈进走廊。   他的房间与浴室在斜对门,开门就会面朝一条幽深又没开灯的走廊,望向黑暗,我脸上的笑和脑子里的热意一起褪去了。   美好是短暂的,现在我还有任务在身。   我关上浴室门,掏出手机,意识向上抽离,我返回到了前厅。   在关卡2-1结束之后,我与侍者最后的交流就是关于“不要叫醒我”来源于哪里,得出答案以后,我退回了现实。   现在,侍者保持着和我退出前一样的谦和与从容,他站在柜台后,从头到脚一如既往的恰当。   “晚上好。”他说,“您来到前厅是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吗?”   我摆摆手示意他没必要那么客套,走到接待处前面,两手撑住柜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我问他:“你这里有酒廊吗?”   就像《闪灵》之中的斯坦利酒店,我猜这里也有那种用于宴会的酒廊,而侍者就像是吧台招待罗伊德,会给我倒一杯波本酒,让我冷静一下。   没想到这里真有酒廊,不过侍者不是罗伊德,不会真给我这个身体上的未成年倒一杯酒。   只开了吧台灯的木柜后,侍者姿势轻盈地摇动着手里的调酒壶,杯盖打开,他为我倒上一杯奶茶色的液体。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成色不佳的椰林飘香,但尝过一口后,我发现这居然真的是奶茶——而且还是柳江喜欢的齁甜款。   我双眼迷蒙地看他,侍者两手交握在身前,从容等待我的吩咐。   在我终于把被糖糊住地眼睛睁开之后,他从柜台上为我推来一封信。   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回答我:“下一关卡的通关目标。”   侍者递上来的信和酒店本身的装潢一样正式,厚卡纸信封,火漆印章封口,像极了婚礼一类的邀请函。   我忽然觉得这游戏中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他自我决策的一部分,比如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这目标编辑成短信发给我,让我在模拟中像平常一样把手机拿出来,但他偏偏要在我假装喝酒时把卡纸递上来,假装我们是在什么上流酒会里,尽管我还穿着校服和球鞋。   他这个性格,着实和某人有点相似。   我没有马上去拆,反问他:“做这些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他说:“没有,但请不要质疑程序的感情,我们也喜欢漂亮的东西。”   挺好。   所以我按照他所谓的“漂亮”,用桌面上的拆信刀裁了包装,又把卡纸夹在手里。   侍者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践行了他对自己身份的描述。   我问他:“那爱情呢?”   爱情也是漂亮的东西。   他轻微偏了偏脑袋:“请您重复一遍提问。”   “见证我们的爱情,帮助我达到游戏最后的happy ending。”我摇晃着装奶茶的杯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上流社会的品酒大师,“有什么好处吗?这一切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现在进行这游戏的意义,走到最后会有奖励吗?有人会跳出来说恭喜我完成吗?那个跳出来的人会是柳江吗?   大概不会吧。   侍者听懂了我想说的问题,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向两边打开,充满哲理:“一切走到最后终有意义。”   这么哲理?   总感觉人工设定的程序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呢。   但我的脑子现在不怎么想转,于是我没深挖,只是低头把信封拿过来,信拆开。   信封内是一张硬卡纸,上面的字迹娟秀有力,向我介绍着下一关卡的通关目标——   “关卡2-2通关提示:请你保护他。”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最近是不是有点虐了……我保证会甜爽回来的 第31章 一个全新的柳江   第二天是个晴天,我说的是在连城。   晴天之下万物都很清晰,坏学生的蛛丝马迹也无处遁形,所以我与柳江成功地被班主任抓住了,双双请进教务处。   老叼坐镇,一问柳江的头发,二问昨天的逃课。我俩只顾着低头认错,成功换来了一场全班同学面前的检讨,外加柳江的形象改造。   至于我们俩为什么会被一起抓住,那大概是源于我们俩的一起登场。   昨晚洗过澡后,我以为我们会关于白天的事情聊很多,然而灯一关,演出的后劲便彻底结束了,我们累得仿佛一摊软泥,倒头就睡。   我俩是头脚颠倒睡的,半夜我挨了他两脚,每次都在我下决心吼他之前又陷入了睡眠。   年轻真好。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同一个洗脸池前洗漱,睡过九小时的脸容光焕发。   我们就这样顶着仿若新生的脸,被等在校门口的老叼和班主任抓个正着。   如果保护柳江指的是保护柳江不被老师抓到,那我已经失败了,不过“保护他”显然指的不是这些,因为我俩还完好无损地站在教室外,等着一场对公检讨。   在打开侍者递给我的信封以后,我抬头望他,然后直接质疑他:“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礼貌了?”   从“抵抗世俗的眼光”到“给他喜欢你的可能”再到“请你保护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请”让我不寒而栗。   侍者无辜地望向我,两手一摊,耸起肩膀。   他的装束像极了某个背景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欧美国家的情景喜剧,如果这真的是在情景喜剧里,他的动作一定能引发一阵罐头笑声。   然而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只听到了我手边杯子里的冰块碰撞声。   “但我有预感,这关会花费一些您的精力。”他说,“如果您需要什么通关提示,可以现在就询问我。”   我不会放过这样送上门来的好处,我直接说:“请给我提示。”   看看,杨平生多懂礼貌。   站在教室里,我沉默着把十分钟速成的检讨书举到面前,满脑子都是侍者对我的提示。   他说:“其实只要您回想一下过去最让你后悔的点,您就知道了。”   我底气马上不足了,沉思片刻,然后问他:“哪一点?”   他站在吧台后用抹布擦着玻璃杯,闻言抬脸,笑容谦和:“您总是着急想知道是哪一点。”   现在我站在讲台前,用毫无感情的大嗓门朗诵着出自我手的检讨书:“至此,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我的错误,我下定决心修正我的方向,我下定决心洗清我的罪恶,我下定决心用单纯的学习来麻痹自己,请老师和同学们监督我,谢谢。”   台下的人坐得端正,也不知道我的话能不能打动在座,总之底下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哪个不知死活的居然笑了一下。   这一声不该发生的笑很有感染力,成功引得台下所有人此起彼伏笑了起来。   不过我很快发现他们的笑不是源于我,而是源于刚被老叼带到教室门口的柳江——他被推了个寸头。   我的视线跟着全班一起调转,盯在柳江的脑袋上,脑子里第一个感觉就是遗憾。   满打满算,这白发我只看到了一整天。   柳江被台下学生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揉着后脑勺进来,视线和我对上了。   等等,先别遗憾,这样的柳江好像还挺好看的。   寸头大概是在门口随便找发廊剃的,技术还算过关,长度如同雏鸟新羽一般,也可能是因为师傅剃着剃着发现他的白发染到了根,所以贴心地为他留了点长度。   所以他现在留着一头和传统意义上不太一样的寸头,校服领子立起来,拉链拉到头,双手插着校服口袋看我。   别说,还真有点好看。   班主任看我愣在台上不走,开始赶人:“来来来,别占着地方,检讨念完了就下去,换下一个!”   见我终于开始挪地方了,班主任又开始对着台下借题发挥:“我说咱班这些同学啊,你们天天调皮捣蛋就算了,还要带着好学生一起逃课?我跟你们讲啊,好学生逃课我也一样罚,罚得更狠,都给我记住了点!”   作为好学生,我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迈上讲台的柳江,差点结结实实把梁毅地脚才过去。梁毅一声嚎叫,班主任才把目光朝向台下。   我赶忙回了座位,坐定,名正言顺地去看柳江。   作为坏学生,柳江却没我这么从容。他虽然长了个子,那身校服却依旧比他的身材大上几号,袖口长长地垂在手面上,领子藏进去半张脸,拉链甚至还被他叼在嘴里,一副真的有在检讨的样子。   他站在讲台前,先把嘴里的拉链吐出来,又挠挠头,两手背在身后,低头开始念检讨书。   结果我发现我被他这副委屈样子骗了,他根本没在检讨的。   首先,他这检讨书不应该说是书,明明就是一首诗,还押韵的,流水账一般,从他自己的生平讲起。而且听着听着,我发现这居然又是一首藏头诗。   藏头诗的具体内容是在辱骂学校的规章制度。   梁毅是最先听出来的,呼哧呼哧一阵笑,被班主任瞪了回去。很快也有其他学生听出来了,班里的笑声如雨林里的猴子,上蹿下跳的。   班主任直到他念完都没能听出所以然来,单纯当柳江和那帮差学生在对暗号,所以他抢过讲台来,又强调了几遍校内纪律。   “你们来上学,我就是要对你们负责!一个个天天往外跑,跑出危险来怎么办?到时候谁负责?你们家长来学校找我们要说法怎么办——你们都给我回去好好想想!”   十六七岁的学生们压根不懂成年人担心的点,只顾互相交换着眼神,笑得一个比一个欢,倒是我先注意到了班主任话里的用心良苦,止住了笑。   柳江已经回座位了,正和斜后方的梁毅小声对骂着。   他两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斜着眼睛向我这边看,见我不笑了,他也不笑了,清清嗓子去抹鼻子,留给我一个毛绒绒又圆润的后脑勺。   和同龄人比起来,柳江已经算是很懂事的了。   人只有走向社会猛挨一拳后才能知道自己能做到的很少,该承受的又有许多。   柳江的肆无忌惮比其他青少年少些,有关成年人的道理他可能懂,但应该还不完全懂。估计他不笑了只是看我不笑了,以这小子无与伦比的共情力来看,大概也知道自己做的有点不对。   不过我是来爱人的,不是来教育人的,柳江怎么做与我没关系。   下午,我去物理老师那里问了几道题,开门看到他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我俩谁都没问彼此干什么去了,默不作声地一同朝着回班级的方向走。   路上,我故意放慢脚步朝他脑袋看,几次以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你这样子好像小学门口卖的小鸡崽。”   话说完,他停下脚步,分外自然地问我:“要摸摸吗?”   我愣了,他也愣了,我俩正站在向下的楼梯台阶上,他在下我在上。   不过不摸白不摸,我伸手把他拉得靠近我了些,从头侧到脑袋顶摸了一个遍。   我感叹:“摸起来也像。”   之前我一直以为柳江的头发那么顺是因为抹了什么,比如发油——我也不太懂,直到昨天我看到柳江洗了头出来,吹过头发以后,他那头银白的毛就那么顺滑如打理过一般乖巧停留在了脑后。   我摸了摸我自己那睡一觉就会千变万化的头发,我恨。   不过说起来,真的挺好摸的,柳江的头发摸起来比看起来硬些,在手里顺滑柔软如羽毛,我忍不住多搓了几次。   柳江背对着我,被我弄得有些发痒,正抬着手想挣扎时,前面的楼梯拐角多了几个人,正是平常总和我们玩到一起去的那帮。   原来他们也因为闹事被罚扫教师办公室了,这会儿正要拿着拖把和扫帚上去。   “哟。”耗子先发现的我们,“你们这是偷摸玩什么呢?”   梁毅眼尖,很快注意到了柳江头上的我的手,冲过来加入混战。   我退后几步把战场让给他们,看柳江双拳难敌四手。   不知道为什么,柳江在我面前时战斗力好像不那么强,偶尔被我弄烦了也只是用手圈住我手腕,连一点力气都没用,但现在看他,我感觉他能徒手把梁毅从头到脚调个顺序。   “我操!”梁毅怒骂,“你丫力气怎么这么大?!”   柳江的笑声和他的行为极其不相符,爽朗而无忧无虑地回荡在走廊,直到被一声厉喝打断。   那声音是从楼上传过来的,气势如虹,声响如钟:“你们几个,在走廊里吵闹什么!”   我们当时就闭嘴了,保持着拉拉扯扯的姿势向上看去,只见楼上有一队整齐穿着校服的人,打头的双手抱胸,一脸威严地向下俯视我们。   第一眼我没看清打头人的脸,倒是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枯瘦小个子——秦博文。   又是学生会。   依照出场时机判断,不难看出他们是从楼上的年级主任办公室出来的,再依照时间顺序往前推,我猜柳江那头银发是被他们告密的。   告密者不难猜出是谁。   秦博文站在打头人的斜后方,他那狭窄干瘪的胸膛也挺了起来,仿佛正在随英雄执行正义。   我退后一步,朝上看去,终于看清了打头人的脸,我得出结论,我对他毫无印象。   这情况也并不意外,毕竟很多人我都是再来一次就得再认识一遍,尤其是学生会里那些长得歪瓜裂枣千变万化的普通人物。   所以我闭嘴了,等他自我介绍。   打头人见我对他不是久仰大名的态度,也挺意外,所以站直身子,向我介绍起自己来:“本人刘大洋,是二十中学新一届的学生会主席!”   台阶底下的人鸦雀无声,台阶上的人脸色有点挂不住,开始自行捧场。   秦博文先开了口:“这次严查学生仪容仪表就是我们大洋同学提出来的,你们以后都注意点!在学校就要有个像学生的样子,每天整那不三不四的造型干什么!”   我把视线移向他所谓的大洋同学,脑子里终于是有了印象。   这人曾经就是个学生会的路人乙,存在感仅仅只比秦博文高上一点,短宽脸,地缸身材,脸上还有胡茬,看起来确实有点官相,唯一的优势就是学习成绩稍强,但每次排名都在我之后。   不过这人确实喜欢提出些颇具伟正光特色的条例,比如学生见了老师必须鞠躬问好,比如学生必须时时刻刻祥记学生守则。   柳江不止何时已经走上了缓步台,站到了我身侧,在他开口想要反驳时,我抬手拉住了他。   我用眼神示意他走廊不是我们的地盘。   秦博文得胜一笑,眼里全是“算你识相”。   那几个官威大过学生气的人从楼梯上迈下来,我们几个默默让开路,秦博文在经过我时还特地向这边望了一眼,张嘴用口型说了什么。   要不是我经历过,我根本猜不出来他要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弯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会有个重要的人闪现 第32章 等等,这是柳江?   在现实生活里,准备上高三的那个暑假中,有关于我和柳江的谣言四起,说他是“弯的”,说他是下面那个,仅仅因为他长得好看又留了长发,仅仅因为他对待女性比一般男性温和。   人的刻板印象有时候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没做,因为不在乎。   现在的我也没有,因为我怕。   我只要一想到那时柳江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事情,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知道自己放任他在一个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谣言里。   所以现在的我站在缓步台上,没做出什么反应来。   不如说,我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但就在我愣在原地的时候,我身边的柳江忽然冲了出去,我如梦初醒,当场去拽柳江的肩膀,他力气大得吓人,我差点没刹住车。   梁毅见状不好,赶忙也上来劝阻,三个人六只手好不容易按住了柳江。楼下,那帮人已经走远了。   柳江挣开我的束缚,整着校服的衣领,梁毅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了你就,干嘛突然发那么大脾气?”   柳江没说话,也没看他,自顾自往楼下走去了,梁毅看着我,我摇摇头示意他别问了。   接下来三节课左右的时间里,柳江都没和我们说话。   他平时上课并不老实,时不时会回头和我们互动一下,但接下来三节课的时间里,他只要到了下课就在睡觉,一动也不动,连厕所也不去一趟。   梁毅知道他发起脾气来吓人,连叫都不敢叫,反过头来问我:“这咋办?”   我也不知道咋办,抬抬手让他先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在听课的间隙抬起头来向他那边看,柳江根本就没睡着,我隐约看到他眼睛睁着,睫毛正一抖一抖的。   中午,柳江一下课就没影了,我们找不到他吃饭,只能先在食堂解决了一顿。   吃完饭,他们说要去找柳江,我提议算了吧。   “这么大的人了,心情不好就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我建议他们,“好不容易凉快点,回教室睡午觉吧。”   几个人互相看看,一合计,也算是同意了我的话,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我嘴角向上一撇。   计划成功。   我可不是真的不想找柳江,我确实不知道他发脾气时该咋办,但我知道他发脾气啥样,所以我能对付。   正午的校园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气,晴朗,但有风。我站在操场看台的边缘,只感觉这里的一切色彩鲜艳得如同工笔画一般。   我跃下台阶,目的地很明确,那就是领操台下的体育仓库。   走到门口时,我便听见了里面时断时续的吉他扫弦声,在安静又平常的午后,一切像极了记忆中小时候的场景。   我把门推开,我保证我已经尽量轻手轻脚了,但陈旧的铁门还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锉响。   屋里的扫弦声听了,我站在原地没动,没过多大一会儿,扫弦声又继续起来,柳江默认了我的存在。   马上暑假了,新一届的高考生已经离校,再开学我们就是高二生了,距离高中结束只剩不到两年时间。   新高一还没来,准高三已经搬入了校园角落的高三楼,人少了一半,校园愈发空旷,我站在体育仓库门口,有一瞬间我以为以为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回身关上了体育仓库的门,让这种错觉更真实一些。   关门以后,我没有再继续靠近,我原地站住,听泡沫垫后的吉他响声。   柳江弹起吉他来和他在舞台上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这两项乐器的天然特质不一样,总之我背靠着充满尘土味的垫子,有种窥见了他的暗面的感觉。   又是几声扫弦之后,我忽然听到了柳江的骂声。   他喊:“你还要等多久才过来?”   我被他喊得一愣,匆忙现身,只见他翘起一条腿坐在垫子边缘,蹙起眉头来看我。   我很少见他除了傻乐以外的其他表情,特别是现在柳江还留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发型,所以我愣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问他:“吃午饭了吗?”   他点了头,又摇摇头,最后把吉他一放开始搓脑袋,跟我说:“没胃口。”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 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牛奶放在我俩中间,这是我吃完饭从学校小卖部买的,我就知道他没吃饭。   他也没接东西,也没继续弹吉他,就那么坐在原地,和我一起双眼空洞地目视前方。   沉默一会儿,他先开口了:“你也知道秦博文说什么了吧?”   我没看他,只是点点头,他也没看我,但他应该知道我在点头。   “他说的没错。”柳江直接承认了,但和他直截了当的态度比起来,声音细不可闻。   柳江喜欢男人的传言,早在我转来之前就有了,只是我的到来让这条传言坐实得更快了。   在现实中,有关于我们的传言最激烈的时候,就是准备升入高三的时候,那之前我们对一切都没有预料,只是在某一天忽然和那些流言撞了个正着。   我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点头,然后对柳江说:“我知道。”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大多了,他猛转头看着我,然后问我:“你知道?”   我被他吼得耳根发麻,向左倾了一下,转过脸去回答他:“怎么了?又不是传染病,喜欢就喜欢呗。”   柳江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现在的我看似冷静,实际上脑子里百转千回的,我感觉有句话已经堵在我嘴边了,想说,但不知道该不该说。   于是我低下头去对付那盒巧克力牛奶,我想去拆吸管的塑料纸,但手却像是打了黄油一样滑,几次尝试过去,牛奶直接掉在了地上。   我弯腰去把它捡起来,嘴里冒出了我的下一句话,我说:“反正我也喜欢男的。”   牛奶拿在了手里,我却忽然不敢看他了。这次我拿稳了牛奶盒,把吸管插进去,那句我想说却犹豫着该不该说的话要跑出来了。   我听见了山坡上教堂里的钟声,再有不到十分钟就要上课了,现在说来得及。   我猛转头看他,我说:“你也喜欢,我也喜欢,不然我们在一起吧?”   我是没想过我会这么直接去表白。   而且我还把手里插好吸管的牛奶递了上去。有点像大学男生表白时递上去的无聊玫瑰花,但我这个不无聊,我这个能喝。   记忆中我们的过去是从高考结束后那个暑假开始的,在快入秋的海滨广场,他在用嘴堵住我滔滔不绝的催促话语之后,我们彼此相安无事了十秒钟,我们都在享受那个吻。   分开后,面对着面,海边很暗,隔着不到十五厘米的距离,他张嘴问我要不要在一起。   当时我好像没答应。   现在,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身后的窗户外是碧蓝的天,我感觉我刚刚说的那几个字像是从我嘴里飞出去的。   飞出去,撞到他的脑袋,又弹开了,然后他说话了。   “等等。”他忽然笑了,“这次可是你先说的。”   什么?   我拿着牛奶盒的手抖动一下,然后被他抓住了。   他说:“之前那次是我在海边说的,现在在体育仓库,好像差点味,但我勉强接受。”   什么??   之前,这次,我说的或者他说的。   难道他在说过去的表白吗?   不对,他怎么会有过去的记忆?   我握着牛奶盒的手松开了,他相当自然地接过去。他的脸背着光,蓝如幻境的背景之下,我一直以来看着的,无比熟悉的脸,居然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陌生。   他忽然问我:“但我要是不答应,你会哭吗?”   接着我的耳边传来了巨响,像极了我第一次被系统踢出来的感觉,但比那强烈百倍。   我眼里的世界迅速远去了,我向后倒。一阵我无法抗拒的脱力感袭来,我像是被一辆横贯而来的地铁车头撞到了半空,又被另一股不可抗力猛然按倒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撞击感之后,我醒了,第一眼先看到了横在地上的办公椅。   然后我意识到横着的并不是椅子,而是我本身,我正躺在地上,身边是随着我一起摔下来的模拟头盔。   但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   在我挣扎着爬起来以后,我发现模拟头盔正闪烁着表示故障的红灯。   这头盔的款式有些陈旧,是公司开始做这项计划时使用的初代型号,头盔本身不与任何显示设备相连,所有的状态只在头盔上的段码液晶屏里显示。   在液晶屏上,我看到了一次又一次滚动重复着的“未知错误”。   现在的我从里到外都是麻木着的,而我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他要是不答应我,我真的会哭,现在就哭。   蹲在地上酝酿了数十秒,我没哭出来。   好吧,我抬手上下搓着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如常计划里的那个柳江,他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得曾经在海滨广场和我表白的那一天,难道说,他就是柳江?   他就是我的那个柳江,他就是真正的那个柳江?   我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由蹲姿改为了跪姿,双手捂住脸,最后也没能把头盔捡起来。   我蜷缩着身体,跟头盔躺倒在了一起,双手依旧捂在面孔上,双目圆睁,朦胧的视线里全是头盔闪烁着的红光。   难道我找到柳江了? 第33章 柳江,等我   我花了点力气才重新把模拟设备修好。   首先,办公室断电了。   在我终于从会议室的地板上爬起来后,我发现百叶窗外的办公间比平常灰暗,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刚刚模拟产生了某种巨大的电流,让办公室的电路过载跳闸了。   我爬到顶楼,确认发电机的电路没有被损坏,又返回模拟所在的楼层,电闸重新拉开。   电路恢复正常以后,模拟头盔依旧显示着发生错误,我打开电脑检查程序,在缓存中找到了bug。   和我想象的一样——这只是游戏里常见的bug种类,刚刚的电流过载导致了游戏闪退,再启动游戏时便会有小错误。   在已完成上线的游戏中,这种程度上的错误可以自行修复,然而如常计划是未完成品,需要人工加以修正。   程序理清,我看到头盔上的显示灯重新变回了绿色,一切如常,又能继续进行模拟了。   如果要是往常,我应该会拿起头盔重回模拟室,继续开始玩着我的如常小游戏。   但我应该如此吗?   不应该。因为我与头盔共同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时,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现在的我就像是某个横版过关游戏里只会向右的红帽子,某个收集对战游戏里满城草皮里找精灵的训练师,逆来顺受,麻木不仁。   我从来没想过回头往过去找,也从来没想过走游戏程序之外的路,或者说压根也没去研究过游戏本身。   现在,刚刚那股窥见秘密的激动劲儿过去了,我冷静下来,拿出曾经的杨平生该有的模样。   我把办公室的杂物清空,白板黑板拉出来,用马克笔在正中间写下两个大字——柳江。   我的字和我的成绩比略有欠缺,但无妨,它很清晰。   我退后几步观察位置,然后在下面写上我的名字——杨平生。我们的名字并列在一切,剩余的一切都围绕着我们持续展开。   在刚切入如常计划后的第一天,我检查过一次后台的程序,我是如常计划的开发者之一,我看得懂,也写得出系统运行所需的代码。   在登入后台以后,我发现了一个与我风格相似的匿名开发者。   这也无妨,那时的我认为是同一部门的人的仿写结果,所以我把这一发现抛到脑后,直到今天再次想起来。   第二次登入后台以后,我专门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了些,眼镜戴上,椅子往前挪,这是我认真起来的前兆。   一个小时的尝试以后,我发现了两件事情。   一就是这代码依旧是我的风格,没错,我之所以说是“依旧”,是因为这代码并非一成不变的,在我上次关掉后台系统之后,它又生长了不少。   二就是,我开始看不懂这些代码了。   如果将一个游戏的完成度比作一张可见的艺术作品,最简单的a点到b点的程序运行是一张儿童的简笔画,可运行的小品级flash游戏是一张艺术生的考试作,可上市销售的独立游戏已经迈入了小众艺术家的门槛,而如常计划在发布以前,是可以摆上美术馆,参与同期拍卖品竞争的程度。   ——至少在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是如此的。   而现在,它在向着一种可观察但不可模仿的方向迅速发展,如果要用艺术品的程度来比较,它现在已经迅速超越了美术馆的收藏范畴,向着博物馆的收纳行列挺近。   但以现在的成长速度,它很快也不会只在博物馆了,它会是梵高、莫奈、达芬奇,以及我没法去形容的等级。   无论是程序复杂程度,还是技术的完成程度,甚至是从一行可见的编程开始,后台的一切东西都变了,这种程度的变化,我用“生长”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那这种程度的生长带来了什么变化吗?   我闭上眼睛,倒退着回到第一次进入如常计划的那一天,好像还真不一样。   第一次进入如常计划时的炫目和迟滞,到越来越真实的色彩、触感、声音,乃至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受。   以及,柳江。   对,柳江。   因为柳江一直是我关注那个世界的中心,所以他发生的一切变化我心知肚明。尽管我曾经没关注过柳江的人际关系,也没在乎过他的演出和训练,但关于他的记忆我还是有的。   比如他躺下时说话的声音,他发呆时会把短袖袖管撩起来的习惯,还有他左手大臂内侧的一颗痣。   他越来越像柳江了。   不,他开始变为柳江了——还是说,他本来就是柳江?   我退后一步,白板上已经写满了单词和连接符,围绕着我和他,我们之间的是一条从我到他的箭头边画着一个问号,以及那句他不知用何种方式留给我的“不要叫醒我”。   在此之前,我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证明这句“不要叫醒我”,现在我站在这里,把他留给我的话和这个不断生长着的世界放在一起,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就像侍者说的,一切走到最后终有意义。   一切还在生长,我不应该那么着急去求一个结果,求他跳出来,或者忽然去证明自己还在。   我不应该叫醒他,我应该和他一起沉睡,一起做梦,等到合适的某一天,我们再重新一起醒来。   这就是如常计划的意义。   我的好学生心态让我凡事总是在求一个意义,求一个结果,就算我在如常计划里见到了从没见到过的他与自己,我在现实中也总是想讨个说法。   我想问柳江去了哪里,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我想问他为什么明明看得见我却不说。   其实都没必要。   我只要再等等就好了——这方面,耗子还真说对了。   安静无人的会议室里,我从旁边拉过一个转椅。   马克笔放下,我坐在椅子上,白板最中间的“柳江”二字被我画上了圆圈,在那名字周围,我画上了一圈向内的箭头,这便是我一切行动的最终目的。   我忽然想起在过去的某一天,柳江给我听的一张硬摇滚专辑,有一首歌有着曾经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的标题。   I Was Made For Loving You.   我生来就是爱你。   来吧。   我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依然和柳江一起坐在垫子上,那盒巧克力牛奶还完好无损放在我们之间,他和我的对话刚刚进行到“他说的没错”。   我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确认柳江还是在自顾自的生着闷气。   他没有醒过来,他还是如常计划里那个柳江。   而这个柳江刚刚告诉我秦博文嘴里的谣言是真实的,他用一种极其直白的方式对我进行了单方面出柜。   在上一次尝试里,我头脑一热就紧随其后出柜了,顺便表白。   现在我可以按图索骥重来一次,重新找到那个让柳江变成真正的柳江的bug,或者只是单纯的临门一脚去表白,让柳江拒绝我或答应我。   毕竟说爱他本来就是我的目的,不是吗?   不是。   着什么急,杨平生。   如果我现在去说爱他,那我除了爱他什么都没有,我根本保护不了他,我只能和他一起受苦。   再说柳江也不一定会答应我。   他从某些方面来说比我成熟,他知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孩,人生八字没有一撇,干事只知道野。   我把牛奶拿过来,平静地回他:“我知道。”   “你知道?”他的反问果然如同上一次一般马上来了。   这次我没有马上回他,低头把吸管包装打开,戳透锡箔纸,把牛奶递给他,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这股沉稳简直就是我想象中的自己。   “与其让他们随口说别人。”我说,“不如我们反击吧。”   柳江眉毛一抬,问我:“反什么?”   我无语,他也无语,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开了个贼烂的玩笑,清清嗓子。   “怎么反击啊……”他低下头去,嗓音像是闷在被子里,充满了鼻音。   长大了人就会知道,最恐怖的事情不过一死,好着活赖着活,最后的结局都是殊途同归。但学生时代不一样,那时候总觉得有些东西的威慑力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   比如老师,比如家长,比如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学生会。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人生不一定是要认真才活得好的,有时候以最低标准做自己的标准,没准儿能活得更自在些。   别那么死板,我对自己说,摆开手脚吧,杨平生。   我说:“放学我去你家。”   “行啊。”伤心归伤心,柳江还是玩心大,“不过忽然提去我家干嘛?”   见柳江终于接过了我给他买的牛奶,我继续阐述我的计划:“不止我去,让他们也一起来,耗子,梁毅,还有平时你的朋友,多叫一点。”   柳江彻底懵了,牛奶送到嘴边都忘了喝。   我看不下去了,捏着他下巴让他张嘴,他乖乖把吸管送进嘴里,吸了两口才反应过来话还没说完。   “不是,”他质疑我,“杨平生,你不会要搞什么鸿门宴吧?”   是,但不完全是。我冲柳江一乐:“放学等我,我们先把主角邀请了。”   不是说我们坏吗?   既然要坏,那我只能贯彻到底了。 第34章 让柳江看看我够不够坏   秦博文,姓秦名博文,字学生会走狗——我起的。   他就是学生时代最典型的那种小人,小人得志,最为可怕,尤其是让他得志的那个人是和他不相上下的刘大洋,两人凑在一起,弹冠相庆。   这种时候报官已经不好用了,所以,我们就需要暗夜才现身的孤胆英雄桥段了。   ——好吧,也没有那么正义,我就是想玩点阴的。   晚上五点,学校准时下课。我知道秦博文会在放学后第一时间赶赴学校附近的自习室,先学上一个小时再回家,这一个小时时间里,我们有的是时间充分准备。   在与柳江和他一群数不清数量的朋友们说完计划以后,我们在学校旁边的饰品一条街买好了所需的道具,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效率太高了,一切都准备完毕,距离秦博文从自习室出来还有半个多小时。   我和柳江来到了学校大门对面的快餐店,找了张窗边的双人桌面对面坐下,中间放了两杯圣代和一份小食拼盘。   我们都没什么胃口,柳江低头用塑料勺戳着圣代,我在看柳江。   头发剪短了,他那两个耳钉完整地露了出来。大概是伤口长好了,水钻被他换成了两个小小的圆环,配上短发,他看起来像是千禧年前后日本摇滚乐队的主唱,每周都登上杂志封面的那种。   可能因为我看的最多的是他打过很多钉的脸,现在这张稍微显得有些年轻与寡淡,意识到他要注意我在盯着他了,我赶紧低头去捡薯条。   他后来打了多少个钉来着?我有点记不得了。   虽然这玩意本身是种自由或者不守规则的象征,但柳江的钉意外的有些规律可循,他的原理很简单,对称。   只要是耳钉,他都是对称着打的,耳骨上也是如此。唇钉一边一个有点过于摇滚,他就干脆直接打在中间,舌钉也是。   不过他好像没打眉钉,因为我说他用额头抵着我蹭时会刮到,所以他放弃了自己这张本来就没多大面积的脸,退而求其次在身体上找位置打钉。   锁骨,胸口,肚脐,这些位置都是关了灯才会展露出来,大多数时间我在用触觉感知。   又扯远了。   说起来他刚刚还进了一趟饰品店,大概是买新耳钉去了吧。   “杨平生。”柳江忽然在对面叫我,我叼着薯条回头看他。   他没急着开口,先把圣代的勺子放下,舔了舔嘴角的奶油痕迹,然后对我说:“你之前和我提过的,你的病,最近有好转吗?”   哦,我的病。   我为了自己突发奇想亲别人嘴而编造出来的精神病,这人居然还记得,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还有这种事情。   “还行。”我顾左右而言他,选了个一个什么都可以形容的词汇来回他。   柳江没马上回我,又舔了舔嘴角,那里已经没有冰淇淋了,他的动作可能只是在为下一句话预备。   “你的病。”他忽然对我说,“不会和我的那个一样吧?”   我的下巴从手上抬起来,直愣愣看向他。   他的并不是病,只是被人诬陷成了病——他说的应该是喜欢男人这一点,同性恋。   明明在上一次尝试里我大大方方承认了这点,这次,我的舌头却像是卡在随身听里的旧磁带,半天也“我”不出一个来。   好像每次他一主动,我就会变傻子。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脑袋向左偏,可算是找到了救星。   “我们该走了。”说着,我干脆利落站起身来。   秦博文出来了。   他那干瘦的背影走在路上,像极了一个在大热天里挂上黑塑料袋的电线杆,他戴着耳机,全神专注于英语听力,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   据我了解,他家住得稍远,在临近市中心的高端小区,每天下课要先乘出租车到地铁站,然后换乘地铁回家。   离学校最近的出租车停靠点在两条街之外,这个时段,乘出租车回家的学生早都走了,站牌下等车的只有他一个。   很好,这给了我们十足的可乘之机。   天快黑了,暗蓝色的天空下,一辆五菱宏光停在了出租车道上。车停下,窗户摇开,车里的司机向外抬抬手。   “上车啊。”司机是个女人,墨镜戴着,后脑勺盘了个喜鹊头。   秦博文是有危机意识的,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战战兢兢问:“您这是出租车吗?湳沨”   “怎么的,看不起五菱宏光吗?”司机被他说的上了脾气,“现在讲究人人都能赚钱,我这五菱宏光怎么就不能拉客了?”   秦博文犹豫再三,向后看,直直一条街上没有第二辆出租车,行人也少,没有人注意这边。   司机有些耐不住性子,开始催他:“走不走啊,你不走我走了!”   秦博文确实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一见司机生气了,他开始两股战战,正欲抬手开门时,身后被人推了一把。   我勾住他的脖子,柳江的胳膊肘搭他肩膀,门应声而开,我们保持着这种哥仨好的姿势停在门口。秦博文两股不战了,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往哪边看。   柳江先发了话:“师傅!这我们兄弟,他刚才为了等我们稍微慢了点,他内向,您别怪他。”   女师傅向这边看,嘴角往上,颇为大度地答话:“行吧,不早说。”   什么师傅,什么兄弟,这就是一出我们一起演的杀鸡儆猴鸿门宴,至于师傅——柳丝丝演的。   现在看,我觉得他们姐弟俩演得都有些过于卖力。   至于这车,不知道这帮人从哪里搞来的。   我们仨坐在了最后排,我们在两边,秦博文在中间。他从上车开始的一切姿势就没有自在过,门关上,他那大气不敢喘的架势更明显了。   “去哪儿?”师傅问。   我接话了,准确报出了秦博文的家庭住址。   这可不是我们跟踪偷窥得来的信息,秦博文这人最喜欢的事除了欺软怕硬,就是强调他家住在某市中心附近的高端住宅小区。   花园式建造,奢华典雅,和某某本地明星共同出入——这是他当着全班的面吹过的牛逼,我不想听都不行。   听见我报出了地址,秦博文不由得浑身一颤,但他现在撒谎说自己不住这儿已经来不及了。   作为好兄弟,我们可要带他回家咯!   车开动了,柳江忽然充满戏剧感地向前排搭话:“师傅,前边的野坟圈子停一下,我有几个朋友在那里讨生计。”   师傅也识相,回他:“行家啊,难道是同道中人?”   座位下,看不见的阴影里,我感觉自己的脚趾要把匡威抠出响声来来,心里只想着赶紧找句话来打断他俩的莫名对话。   我灵机一动,说:“嘘,不可妄言。”   牛逼。   我感觉我成功把尴尬氛围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在尴尬的同时,我向秦博文那边瞥了一眼,还好他只顾着害怕了,估计在我们几个的对话里只听见了“野坟圈子”。   无妨,我们初始目的已经达到了。   车向前开,“师傅”一路挑着又绕远又偏的小路走,车上没有计价器,我和柳江不发一语,秦博文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他压低声音,因为明显不知道师傅算是哪一伙的,“我跟你说你们这样就是犯法,限制人身自由!”   “我们这哪儿是限制?”柳江一口否定,“上车那会儿你能走的,你走了吗?”   他确实没走,连反抗的意思都不敢给一个,原因无他,他觉得丢面子。   他觉得自己站在满是陌生人的公共场合里,应该随时保持他所认为的游刃有余,呼喊,尖叫,求饶,逃跑——这些行为都不该有。   他要自信,要从容,哪怕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换言之,怂,欺软怕硬。   也正是因为秦博文有这样欺软怕硬的本质,我们的计划才能如此顺利的进行,至于等在野坟圈子里的人,估计到这一步谁都猜到了——当然是耗子他们。   临近天黑,靠近河边的小路适时下了点雾气,这边有片还未改造的城中村,野坟包含在城中村背后的土包山里。   这边道路不平,车一晃全车人都跟着打颤,雾气掩映的小桥边,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黑色的人影。   车停下,车门开启,耗子穿着黑道袍,举着个纸扎灯笼,先把头探进车厢里,直对上了秦博文的眼睛。   柳江抢先打招呼:“哥几个,收成怎么样啊?”   耗子演技比他们都自然,颇为深藏不露地微微一笑,回答道:“不多,今天遇到几个散客,给了不少,也算是意外收成吧。”   梁毅跟在他身后,也是一副道中人打扮,只不过脸上架了一副墨镜,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落座以后也是直直盯着前方。   这是我们共同的要求,因为他张嘴,八成要露馅。   此时此刻,秦博文已经认出了耗子,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就是那个……”   耗子果然演技好,他向后一展道袍,然后压低声音道:“那只是我的外表。”   秦博文见硬的不行,又开始跟我们来软的:“你们放我走,我给你们好处,你们要当学生会的人吗?你们要下次考试的重点范围吗?”   笑话,重点用得着他画?   我不仅在心里嘲笑他,嘴角也忍不住溢出了一声笑,这声冷笑在黑夜里成功幻化为了邪恶之音。   我感觉秦博文彻底安静下来了,不止是行动上,还有他试图反抗的心。   说到国人的本质,最害怕的还是一些只可窥其外表不可谈及内里的事物,其实关于我们的行动没有什么固定的剧本,一切全靠随机发挥,但我觉得这效果比限定住好。   不可妄言,散客,坟圈子,外表身份。   这一连串的词汇足够秦博文去猜测了。   前排,一路带着神秘微笑的女师傅不发一语,中间,一左一右两个穿着道袍的人仿若门神,后排,我和柳江分列两边,如同看住亡魂的黑白无常。   想必这种体验毕生难有。   放心,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坏到骨子里的人,只是玩玩罢了。   到了夏天,连城容易在夜晚起风。   车里空调开得我有点头晕,抬手想去给窗户欠一条缝,没想到车窗刚降下来一点,一个随风而起的塑料袋就拍在了窗户边,差点把我也吓一跳。   夜色里,塑料袋仿佛一张忽然贴近的苍白大脸,而沙沙作响的声音也让人不免想到身着纸衣的亡魂的脚步声。   秦博文肉眼可见地一阵战栗,而前排的耗子也抓住了这一时机,幽幽开口:“小兄弟,看来你平时作恶多端,心有不甘啊。”   耗子这句评价成功换来秦博文一句似泣又似笑的哭叫,绕过坟圈,前方就要到达大路了。我抓住机会,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想必这就是平时作恶多端的下场吧。”   话音落下,柳江用难以描述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我一抬下巴,示意他没事,这人果然就是心软。   但把视线投向我俩中间的人以后,我发现并不是柳江太心软,而是这人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   他低着头,隐忍的表情不像是在害怕,反倒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冲动。耗子也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努力用眼神和我交流着,我读不出来他的潜台词,只是转转脸示意他接着等。   我把目光投向秦博文,只见他沉默片刻,然后双拳放在膝盖上,仿佛要做什么重大决定。   他的声音泄了劲:“好吧,我承认。”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柳江:“我所做的事情,其实是有人指使的。” 第35章 柳江才是好孩子   靠近主路的建筑物后,柳丝丝把车停住了。   全车人都屏气凝神看向秦博文,倒把他整得坐立不安起来。我替他做了个主,让车上人留在原地,我和柳江陪他下车,找个安静地方听听,他口中的“指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路灯下,一排未出售的门市房前,他对于事实真相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说了,只是他关于事实真相的描述让我们觉得他在骗人。   他思考再三,压低声音:“有人出钱让我去传跟他有关的谣言。”   我和柳江互相对视一眼,我先发话,我说:“你他妈唬谁呢?”   秦博文如果有个壳,我这句话肯定让他直接缩回壳里了,可惜他没有,所以战战兢兢回我:“千真万确!不信你看我证据。”   说着他去找手机,接着把短信界面递到我眼前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还真有这么一个人的发言,在黑底白字灰气泡的对话框中,一个虚拟号码发来的信息赫然呈现在中间——   【这周开始散播,钱会按时给到位。】   标点符号都到位,讲话干脆利落,就是这干事的目的——让人疑惑。   我把手机拿走,信息翻到最开头,的确是这人先发来的短信。   谁?   我抬头看秦博文:“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他赶紧摇头。   “不知道是谁,还当他走狗,就为了这点钱?”我感觉自己的火都烧到了嗓子眼,腾地一下站起来,柳江下意识拉我,但我没有要动粗的意思,只是转头几步走到了江边护栏处。   夜里的风稍微吹散了我的怒气,我看向远处江面的游船,有一点忽然在我脑子里卡了壳。   秦博文家里不是住高端住宅小区吗?他不是很有钱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至于为了那点钱做一个真面目都不知道的人的走狗吗?   不行,我得再看看短信。   结果我一转头,忽然看到柳江和秦博文的身边多了个老头。   老人不是漫无目的地走,而是直接冲着他们去了,他推着一辆不大的木制板车,车上是堆成小山的应季水蜜桃,车旁是成捆的塑料袋——这是个街边小贩。   老人声音嘶哑,看起来已经赶路了有一会儿了:“你怎么在这里——还没回家?”   秦博文从老人现身起就低着脑袋,现在老人开口了,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柳江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他仿佛如梦初醒,抬头两眼一眨巴,张嘴就是怒吼。   “我不是说过在外面别跟我说话吗?”他一激动,嗓子有点劈叉,“快走,卖你的货去!”   老人没对他的怒吼声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充满疲倦的双眼又蒙上了一层灰,老人低头,准备继续推着车走他的上坡路。   “等一下!”柳江忽然站了起来,朝老人走了过去。   他帮老人把车别在一处平坦的地方,对老人说:“您的东西先放这里,等会儿我来买。”   话说完,他转头向秦博文:“你来一下。”   说着就揪住了秦博文的袖子,把人拽得像只待宰的鸡。   不好!   几乎同一时刻,我的心底里涌出一种直觉,我得跟上。   我当场穿过单行路,朝他们两个所在的方向跑过去。   他们停在了楼之间的后巷,在我七拐八拐冲进去时,只看到了柳江的拳头直接落在他的面门上。   这才是打架真的该有的方式,不放狠话,不做前摇,一步到位。   秦博文孱弱无力的身体向左摆,就像是被他这一拳直接贯穿了,他仿佛一片孤苦伶仃的落叶,摇摆几下,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但这没完,柳江还想冲上去把他拽起来,我赶忙冲过去,两手勾住他腋下。   “算了,算了,给他留一口气。”我边劝边把他往后拽,使了好大力气才稳住他,地面被我俩的脚步磨得沙沙直响。   我把柳江转过来,两手托住他的面庞,直视他的眼睛,轻声劝他:“今天不是时候,就当给我个面子,别动粗,好不好?”   他的呼吸声很重,我能感觉到他颈侧快速跳着的脉搏,我用手贴着他的脸,试图用我的呼吸节奏带动他慢下来。   大概十几秒过去,我的努力奏效了,深呼吸几次之后,他的心跳彻底平稳下来。   我站直,抬手拍拍他一侧的面颊,让他等我,转身去正对还在地上半躺着的秦博文。   他从头到尾看着我们,但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现在见我要过去,吓得在地上连连后退。   我倒是不着急,两边校服裤往上拽了拽,蹲下身子去看他。   “那是你什么人?”我问他。   他见我没接着动手,止住了往身后墙根里挪的动作,但他的嗓音还是带着极度的恐惧,他颤抖道:“我……我真不知道,他就是某一天忽然开始给我发消息……”   “没说那个,”我皱着眉打断他,“外面等着的老爷爷,是你亲戚?”   秦博文欲言又止,但碍于现在不是说实话就是受死的情况,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几句交涉以后,我搞明白了状况。   外面等着的老人确实是他的亲人,而且不如说是唯一的亲人。他老家在连城附近的渔业小岛,他父母在他六七岁时来连城市里打工,他读高中前,父母把他和抚养他长大的爷爷一起接到了连城,而不久后,夫妻二人又因为劳务派遣去了南方,一老一小再度相依为命。   上次我和他打架时被叫了家长,那次恰逢他爹回乡,一年里难得的探亲时间还被不争气的儿子给叫到了学校——好吧,我也够混蛋的,毕竟是我先动的手。   为了能减轻一点他父母的负担,老人还专门托老家开果园的邻里乡亲走关系,每年低价收购几批应季水果,推着小车去连城的大街小巷售卖。   然而,艰苦奋斗的条件并没能给秦博文催生出优秀品质,没有自强不息,没有尊老爱幼,反而让他向着另一个极端发展。   很显然,他所谓的高端小区,毕业出国,以及一系列为了官腔而打造的身份全都是谎言。   我看向柳江,忽然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柳江的父母也离开他很久了,应该是在国外工作,具体哪个国家我没问过,之前的我不在乎,现在的我不敢问。   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这一点,曾是我父母看不起他的理由。   同样是由老人照看长大,选择满足于自己有的,或是盲目追求自己所没有的——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秦博文一开始是战战兢兢在说,后来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痛哭流涕起来。我嫌吵,出去找他爷爷要了个桃子往他嘴里塞,没想到桃子是脆的,差点把他门牙凿下来。   可怜人必有可恨处,但我实在没法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同情他。   我又出去找秦爷爷,用五张鲜红票子买下了他手推车上的所有桃子,分装在五个塑料袋里,又让他不用找零钱了。   “我们几个是好朋友。”我在说我和秦博文,但我笑得略微僵硬,“上次他请我们吃饭我们还没回请呢,您留着吧!”   老人没怀疑我,但收钱有些犹豫,他问我家远不远,用不用他推着桃子送我一程。   我摆摆手回绝了,跟他说我们等会儿再走。   柳江也出来了,他的笑脸比我自然多了,他对秦爷爷说:“您先走吧,等下我们送他回去!”   说罢还帮老人给手推车掉了头,老人骑上车座,离开的步伐比来时轻松许多。   回到楼宇之间,秦博文正默不作声坐在拦车的石墩上,还在缓慢嚼着那个我拿来堵他嘴的桃子。我和柳江的脚边放着剩余五袋,我俩互相瞅一眼,决定今晚到此为止。   小巷之外,柳丝丝他们已经下车了,看样子把我们刚才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脸上墨镜摘了,耗子蓑衣也脱了,一伙人面面相觑,谁的尴尬都不比彼此的少。   “先回去吧。”柳江拎着两袋桃子,我站他旁边,我拎三袋。   秦博文真实的家庭住址就在坟圈子不远的一处城中村里。   我们一开始说要经过那儿时,秦博文大惊失色的神情应该不是在怕牛鬼蛇神,而是怕我们发现他真正的身份和住所。   有些时候,人的虚荣心比牛鬼蛇神可怕太多了。   按照秦博文给的地址,柳丝丝开着面包车进了村,穿过狭窄的水泥路,车停到了拐角处一个小院子前。   自建的砖瓦房有两层,看着比柳江家里稍小,但也算是干净整洁。小院子里有棵梨树,枝丫伸到墙外来,树梢上的梨子落下去了不少,只剩一些小个头的还挂在树上。   秦博文抹了抹鼻子才下车,听到小院门口,回过头来看我们,估计他是想开口问问我们想不想进去坐坐,但看着我们从左到右奇装异服又神情尴尬,他想说的话也干脆利落咽了回去。   “明天见!”我中气十足喊了一声。   他像是被我这一嗓子吓到了,夹起屁股跑了,头都没回。   回程的路上,我们不发一语,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现状,本打算畅快淋漓的复仇也变成了窥人隐私的局促。   地方一到,梁毅和耗子飞也似的跑了,连装备都不要了。   车里只剩我和他们姐弟两人,柳丝丝把头发抓散,就着后视镜看柳江。   柳江看车外,不用转头都知道她在盯着自己,拖长声音念叨:“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猜柳丝丝肯定要说说好了带她出来玩怎么碰上这么一个事,但她没有,她又把视线转回行驶的方向,评价道:“他也挺可怜的。”   是啊,可怜,可怜到晚一秒就要去四处散播谣言了。   但我现在没心思思考他因为自己的可怜干了多少讨人厌的事情,我有另一件事要对付。   地方到了,我俩回房间。盖毯上,我把我的手机放在我俩中间。   离开以前,我把“神秘人”发给秦博文的短信全部转发给了我自己,包括双方的对话内容和发送时间,我全盘复制,连标点符号都没错过。   现在,是时候看看玩智商谁能赢了。   反正我不会输。 第36章 好吧,柳江也是坏孩子   短信的第一条来自五月。   短信内容:【有个能挣钱的生意,你要不要接?】   看起来非常像是重金求子的诈骗短信,秦博文这人虽然假,但也不至于傻,所以压根没回。   对面很快觉得自己这样太冒昧了,又补了发言过来:【你肯定也不想让人发现你住城中村吧?】   ……这是什么毛片发言?!!   但很明显,如此发言确实引起了秦博文的注意,几番交涉以后,对面摊牌了用意。   【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帮我说点特定的话,不要你露面,还给你钱,这不好吗?】   连着好几句都用问号结尾,搞得我也想冒出来一个问号,这人,现实生活中指不定有多油腻呢。   我和柳江一左一右跪在手机两遍,样子像极了家庭画报上观察新生儿的恩爱夫妻,为了显得不那么恩爱,我换了个姿势变成侧躺。   “你招惹过什么人没有?”我问柳江。   他也换了个姿势,改成趴下。   “应该有吧。”他疑惑,“反正我做事也不那么十分圆满。”   果然像他这种心地善良的人才会有如此谦虚坦诚的自我评价,像我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八成才有蹊跷。   “没有,你人缘超好。”我自作主张为柳江下了判断,换得他一脸疑惑。   既然柳江不大可能在人际问题上出错,那什么原因会让这个“神秘人”下如此血本呢?   我抓过手机,继续往下看。   在秦博文答应对他的需求进行一点帮助以后,神秘人主动阐述了对于同性爱情的厌恶。   【他是基佬,弯的,恶心极了,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替天行道罢了,如果没有我们去说,别人也会来审判,不是吗?】   又是一个问号,我眉头一跳。看不下去了,我翻身躺在床面上,深深吸气。   柳江也没继续看,拉过枕头,和我躺到了一起。   他说:“要不就随他们去吧。”   我猛地抬起头:“你开玩笑呢?人怎么能活一个大度,人生来就是要争自己的合法权益的!”   这就是我的真正想法,如果有机会,连不合法权益我都要争取!   扯远了,现在是要帮柳江。   柳江躺在我旁边,没对事实发表任何看法,和他相比,我倒像是当事的那个。   “你跟别人说过吗?”我偏头向他,“出柜之类的。”   他盯着天花板了,小夜灯在他侧面闪烁着,他的轮廓看起来毛绒绒的。   “我家里人知道。”他回答我。   有没有人懂这简单六个字的杀伤力?   家里人知道,代表着他从根源上就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看柳江与他家里人的相处态度,又能十足证明他家里人是支持的。   羡慕。   我清清嗓子,先提议继续往下看。   我们俩从坐着换为躺着,手机被我举在手里。短信对话框中,看得出神秘人的发言让秦博文为之动摇,但是这动摇是针对于对所谓“基佬”的恨意还是对金钱的追随,我说不好。   总之秦博文说要先合作几局看着办,对面十分爽朗,开口给他报了价。   我看看柳江,柳江看看我,我直接发表评论:“才这点钱啊?”   神秘人提出的价格,满打满算可以买三分之一个高中生之间最流行的某水果公司mp3,没有定金,没有预付,就这么点钱还是分期付款,这都能找到人打工?   我第无数次放下手机,向柳江感叹:“这人真抠。”   柳江很少评价他人,但现在也忍不住了,他点头:“确实。”   按照秦博文和神秘人的约定,他们之间的工期按周协定,每周有行动计划,每周五结算,结算方式是在一个指定地点见,钱会放在二十中附近一家快餐店的指定位置下。   搞得真跟特务一样。   不过既然要搞得像特务,我们搞点反特务的行动,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我坐起来,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绝妙点子。   说绝妙,大概只有我自己觉得是绝妙,虽然每次都不确定能不能奏效,但我总是有着如此自信,怎么不能说是一种优点呢?   第二天一早,我和柳江又一次共同出现在了校门口。   老叼对我们俩的共同登场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斜愣着眼睛打量我们,试图找出我们身上不合规范的地方。   但我们已经改邪归正了,现在我们是五好青年。我俩笑得春光灿烂,把笑容保持到了老叼的视线之外,接着加快步伐跑向操场,我们的目标是去找秦博文。   秦博文每天一早都会提前到校,然后到操场来慢跑或做操,我都想提醒他如同麻杆还是应该多做点无氧,但今天的重点不是这个,我们要和他探讨新计划内容。   清晨的塑胶跑道上,迎着沾染露水的草皮清香,秦博文正匀速进行着他的慢跑活动,很快,他沉稳有力的步伐变得凌乱起来,显然他的脚步之后多了两个尾随者。   很快,柳江先搭住了他的肩膀,接着是我。秦博文的脸上还保持着勉强的冷静,被我俩顺理成章拉到了领操台后的体育仓库门前。   我单刀直入:“那人答应给你的所有钱,我可以翻倍给——怎么样?替我们干活吗?”   听闻我如此豪橫大气,秦博文不禁侧目,柳江还勾着他肩膀,把他的视线拽回来。   “不过你要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柳江把声音压低,这样子十足像是一个坏学生。   他说:“对你爷爷好点,做个孝顺孩子,我们会监督你的。”   只是他提的条件实在不太像是坏学生嘴里吐出来的。   我抱着手臂看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反观秦博文,他倒是连连点头,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奉承,声音颤抖道:“我已经在深入反省了。”   昨天从城中村回来之后,柳江加了秦博文的联系方式,连夜发给他大概几十个G的家庭温暖治愈风影片,要求他每天一部,还要提问考核。   挺好,他把自己吓人的劲儿用在了正地方,如果全世界的不良少年都这么有正义感该多好。   柳江实在离他太近了,我不免有些看不下去,一手拦在他俩中间,让秦博文看我。   “怎么样,答应吗?”我问他。   秦博文思考片刻,问我:“你们,是想让我做间谍吗?”   还挺聪明。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让他假装依旧做那神秘人的走狗,依旧奉旨行事,一切照常形式,只是要把收到的新消息转发给我们,而我们负责紧随其后,揪出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谁。   至于揪出这人之后怎么办——我是想毫不犹豫上拳头的,柳江不同意就再说。   那天的课堂上我格外集中注意力,就好像在用全身心为即将到来的搏斗做准备,以至于我抄笔记时造成了一种力透纸背的局面,还被旁边的女生斜睨了一眼。   我假装不经意地把那页破损的笔记纸撕掉,换上一页新的。抬头看向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板书,我忽然有一种眼前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感觉。   过去的我会在乎柳江受到的委屈吗?   我觉得不会,我连自己身上的委屈都不在乎,还轮得到他?   曾经的我对待挫折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呢——就是那种就教科书级别的受害者有罪论,如果你感到痛苦,那就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如果你被现实左右,那就是因为你还不够坚定。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按着眉心,这次换另一侧的学生斜睨我。   如果现在的我被全盛时期的我遇到,他一定会先嘲笑我为了一个自行消失的人进入如常计划,再嘲笑我相信为了这一切而做出努力。   面对嘲笑,我该怎么办呢?   我把新换的笔记纸铺平,按动手里的百乐中性笔,选择无视从大脑深处传来的嘲笑声。有时候我真的应该多跟柳江学一学,学他对世人大度,顺便放过自己。   主要是放过自己。   下午体育课,我们几个人又从空教室里凑齐了,主要任务内容是讨论放学的见面,因为刚刚我们从秦博文那里得知了最新消息——神秘人要把付款时间提前,就在今晚。   在讨论任务开始前,柳江先从口袋里摸出了几个桃子,一人一个,他自己那个给了我,因为他不爱吃脆桃。   从秦博文爷爷那里买来的桃子至少有二十斤,就算我们卯足劲早中晚各吃一个,在它们坏之前也来不及全部消耗掉。   所以我们分出了两袋放在冰箱留着,剩下三袋拿去给柳奶奶,让她看看能不能做成白桃罐头。柳丝丝围观了全程,然后也主动分走了一半,说要拿去熬桃子酱。   我一左一右捧着两个桃,左右开弓,祈祷自己别太快吃桃子吃到腻。   梁毅嚼着水蜜桃,说话断断续续:“所以,我们,就是要……提前到他们的交易地点,蹲点看,谁会来放钱?”   随着时间流逝,我最初对梁毅的二愣子印象已经逐步消散了,并不是指改观,而是觉得他是个单纯的孩子,没啥心思,跟柳江差不多。   但论招人喜欢的程度,还是柳江更胜一筹。   柳江接他的话:“对,你们俩走正路,我们去后面包抄。”   神秘人就是冲着柳江去的,我总跟柳江混在一起,估计我也会被盯上,至于他俩,保险等级高一层级,从正面接近能稳妥一些。   不过有一个问题,从时间上来说,从后面走要比前面接近远,而那人放钱的规定时间怎么算都比我们放学时间要早。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又要因意外逃课了。   但鉴于上次我俩在全班面前做了检讨,这次不能那么高调。好在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而且据可靠消息,班主任已经提前回家吃饭了,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上课铃响之前,柳江尿遁躲在了厕所,上课铃响之后,我又假装五谷轮回跑去厕所。   十分钟以后,我俩成功在校门口集合了,果然,屎尿屁就是高中生最好的保护伞。   扯远了,总之,再一次,我和柳江以逃课为由,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了连城的夏天。   因为逃出来的时间比预想要早,所以现在我们有长达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可以进行消耗。   对于成年人来说,这一个小时算不了什么,开个会,接杯水,处理一项工作,转眼就过去了。但对高中生来说,这一个小时长得像是一辈子一样。   成年以后,我曾以为高中生这样的感觉是一种错觉,现在重新回归了高中生的身体,我只感觉,这一小时真他妈长。   我和柳江在门口小卖部一人买了一个奶精风味现打甜筒,舔着甜筒,去看了附近幼儿园的放学现场,又去用蛋筒喂了不知道谁养的白毛鸭子,转回约定好的快餐店后身,离到点儿还有二十分钟。   “好热。”柳江抱怨。   这里没有树荫,太阳光平等地灼烧着我俩的后背。百无聊赖地十几分钟过后,我们猜想中的神秘人终于快来了。   我低头看手机,那头没消息,说明梁毅和耗子什么都没见着。   我抬脸,面前本来还空无一人的快餐店离忽然多了一群五颜六色的不良生——看校服,大概是来自旁边的艺术高中。   不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爱吃快餐吗?还是说,负责发信的神秘人就在他们之中?   后厨窗户小,视野有限,我眯起眼睛来左右找视角。人群之中,一个看起来块头最大最彪悍的不良少年忽然看向了这边,接着他抬手指我们,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其他几人抬头看来,然后迈步朝门口走来。   不对,很不对。   我猛转身去拉柳江的胳膊,没想到抓了个空,一抬头,他正站在离我不远处的空地上,和一个人面对面。   那人个子比他稍高,戴着眼镜,这脸我在熟悉不过了。   顾童宇转头看我,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第37章 我只是想看着柳江   显你有嘴了是吧?   我还想问呢!   我的笑容不输于他,用最快的速度反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话里的火药味都要冲出来了,柳江却一把拉住了我,我居然下意识地想把他的手甩开,一转脸,我忽然看到他的表情不太对劲。   比起上次看我俩针锋相对时的求和,柳江现在显示出的却是一种事已至此的漠然。   柳江对着我,语气比平时都沉:“算了。”   我茫然,又转头对上顾童宇,他倒是清闲,眉毛一抬,一副悉听尊便的笑脸,他问我们:“你们吵架了?”   论如何两句话让我想揍他三拳。   不过柳江说算了,就是算了。   我答:“没,遛弯儿,玩呢。”   接着我在顾童宇的视线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偏移——他在看我脑后的快餐店。   意识到这点以后,两条不切实际的线索在我脑子里靠拢。   我张嘴说不出话,一转头,那群不良少年居然都坐下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样子烟消云散,几乎就是转瞬之间的事。   “看时间,这还没放学啊。”顾童宇低头一看手表,抬头问我们,“你们这是有什么心事吗——我记着上次你们还因为逃课被老师要求做检讨了呢。”   柳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顾童宇很尴尬。   “那先这样吧,我今天还有点别的事情。”他给自己打了个圆场,“你们早点回家吧。”   这个“你们”,纯属客套一下,他真正的关心点在柳江身上,只见他转头面对柳江,换上一副后辈的柔和神色。   “早点走吧,别在外面胡混,要不爷爷奶奶该担心了。”   说罢,他居然还想伸手拍他肩膀,但这一次,一向对前辈温顺的柳江居然挥了一下胳膊。不是那种强硬的拒绝,姿势更像是正好活动了一下肩膀,总之正好把顾童宇想拍他的手错了过去。   “你也是。”他低着头,声音闷着,只说完这一句便转头走了。   现在只剩我和顾童宇。   我可懒得给他脸色,我连尾巴都没翘,转头就走了。   我们没有接着找到底是谁放了钱,耗子他们也没有。后来我才知道约定的时间前十分钟,他俩嫌没事干去旁边的网吧来了局某英雄对战竞技网游,结果遇到了查身份证的民警,双双被送进派出所写检讨。   至于我俩,虽然没被送到派出所去,但也没完成任务。   倒也不算完全没完成, 走在路上,我忽然冲柳江说:“上次我俩做检讨的事情,是不是除了班里的学生,没告诉其他人?”   柳江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迈步向前,我挠着脑袋想,怎么也想不通。   这事他可能会去跟爷爷奶奶说,但爷爷奶奶怎么也不至于去跟顾童宇说,学校不是街坊,没有那么多校与校之间的传言可谈,顾童宇知道我俩做了检讨这件事,本来就挺蹊跷的。   各种线索在我脑子里混作一团,我还想继续猜,柳江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对我说:“是他。”   什么是他,小哪吒?   柳江没心思开玩笑,接着说:“给秦博文发短信的人就是他。”   起风了,我听到头顶上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凉快,相反,一种近似冬天的冷意沿着我的脊椎骨向上爬,从我的后脑勺停下来,贴在我耳朵边说,就是他。   我从来没这么结巴过:“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想法我不是没有过,就在刚刚顾童宇把视线调转的那一刻,我也产生过同样的想法,但我很快自我否定了,没有理由,只是觉得不像。   “刚才是我先看到他的,我叫他的时候,他在往兜里塞东西。”柳江低着头,没看我,“是给秦博文准备的钱。”   旁边有几个女学生吵闹着经过,几人分享着奶茶和手里的炸串,肆意笑着,没人在乎这边的沉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几乎是下意识就问了出来。   问完,我忽然后悔了,柳江现在怎么看都不是想把理由说出来的样子。   “我……”我只顾着瞠目结舌,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无言以对。   柳江忽然对我说:“今天别去我家了。”   隔了一会儿,他好像觉得太唐突,又说:“你先回家吧,我今天想一个人待着。”   柳江话很密,活泼,但又有着仅限熟人的任意拿捏,不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是可以连续几天闷在房间不出门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地铁站,我该走了。   “你先回去吧。”我说,“我自己下去坐车。”   我默认了他那句婉拒,独自走下通往地铁的楼梯,我没去转头看他有没有目送我离开。走到入站的闸机之前,我猛地转头向后望了一眼。   这个位置看定已经看不见他了,我之所以转头,是因为我忽然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过去的我会放任他的情绪一路跌到谷底吗?   过去的我会让他在最好的七月里闷在房间不出门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会,绝对不会。   ——   晚上六点,天还没黑,小暑还没到的日子里,六点只是闷热与丝丝清凉的转换节点。站在柳江家自建房的院墙下,我把塑料袋叼在嘴里,袖子挽起,一把薅住了樱桃树的枝丫。   我知道现在的时间柳江应该在窗户边,所以我要走天台。   我承认,其实把购物袋别在腰上我能爬得更起劲,但考虑到我爬上去就能见他,人,还是要耍帅为主。   在想象里,我如天神降世一般登上天台,从嘴里把购物袋拿下来,握拳递给柳江,我的背后是金光四射的夕阳。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这购物袋三番五次锤在我的胸口,差点把我也呼吸都锤没了,待我手脚并用爬上天台,正对上了一脸茫然看我的柳江。   他甚至还拉了我一把。   “我……”我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在房间里。”   “我本来在,”柳江回我,“但你声音太大了,所以我出来看看。”   天台上,刚刚在地铁站门口分别了不到一小时的我俩又重新见面了。   我抬手把卷起来的校服裤脚放下去,拍去膝盖上蹭的灰,举起购物带来问他:“喝点?”   在地铁站追出来之后,我又在站外小公园里徘徊了二十分钟,谨慎思考以后,我决定还是去找柳江。   我买了炸鸡和低浓度气泡果酒,还有大包装的薯片,总之心情不好时想吃的东西我都带上了,还不忘了附赠柳江喜欢的各种甜味食品。   好吧,实际效果还是蛮不错的。   听完我问的这两个字以后,柳江的神色出现了细不可闻的转变,他的眉头稍微松散了些,伸着胳膊抻了个懒腰,然后说:“过来吧。”   我俩走窗户进了他的房间,和平时只欠一条缝的状态不同,他这次把窗户全部打开了。   我的嗅觉很敏锐,几乎在进门的同一时刻,我就闻出房间里有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你抽烟了?”我问他。   回头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他放在窗边的烟灰缸了,还有那包万宝路柑橘,以及一直白烟还在向上的烟杆。   他有点尴尬,对我说:“等我,我去掐了。”   “不用。”我斩钉截铁。   柳江疑惑,没想到我能反应这么迅速。   我冲他一抬下巴:“你接着抽吧,我想看。”   我想看。   很多事没有理由,我只是想让柳江接着干的时候,只要说一句“我想看”就好了。   我想让他穿的衣服,做的打扮,只要一句“我想看”,完事解决。   关上灯,我想要的体验,我想让他试的东西或姿势,一句“我想看”,也同样有效。   杨平生,你是不是太被惯着了?   窗户边,柳江把烟夹起来,叼回嘴边。   我从塑料袋里把装炸鸡的纸袋翻出来,拿了鸡叉骨塞进嘴里,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他只吸了一口就没再接着抽了,手夹着烟伸长,下巴百无聊赖地搁在窗沿上,说:“顾童宇教我的。”   他已经不再叫他“哥”了。 第38章 柳江与他   看来他俩的身份比我想象得复杂些。   我拉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床边,挨在他旁边。外面的天色开始向着碧蓝色转变,很快就要日落了,日落之后风会更舒服。   柳江弹了弹烟灰,望向远处的天:“我们两家在我出生前就认识,他父母和我父母是同事,两家互相照顾,他又是个比我年长的,父母总让我多和他交流交流。”   这是我第一次听柳江提起自己的父母。   “他那时候跟现在不太一样,也不算优等生,你知道他为什么读艺术高中吗?”他转头看我。   我摇摇头。   我只知道顾童宇比我们大好几岁却还在读高三。   “因为他曾经打群架,害的一个学生精神失常了,那之后我们两家也不怎么往来了——其实在那之前他和父母就几乎断绝联系了,差不多一年前,他父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他把小时候的特长捡起来,去艺术高中混两年,然后出国。”   然后他意料之中地开始装乖了。   其实装乖一直是他的特长,让老师和家长喜欢,却在背地里让所有学生闻风丧胆。   果不其然,我说为什么第一眼看他有种对于同类的厌恶。   原来说到底我们是一种人——但我不至于有他恶劣。   坐在窗户边,我忽然想起了我刚转过来时,被秦博文堵在男厕所里的事。他那时候就跟我提过顾童宇。   柳江等待着我的沉默,接着跟我说:“你是不是早就听过我和他之间的传言了?”   我赶忙摇头,片刻之后,又点头。   他并没有怪罪我没法自洽的反应,反而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漠然,他把最后一点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继续把下巴枕在胳膊上。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闷闷的,“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的。”   柳江告诉我,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亲密过,在他迈入青春期之前。   好像每个人童年到少年的成长区间里总会有个年纪稍长于自己的同辈,他或她会承载些和那些年纪有关的特殊记忆,但柳江有关于顾童宇的记忆在迈入青春期之后中止了,原因很特殊。   “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柳江说。   总结下来就是明明心理距离远了,还非要在长辈面前保持儿时关照后辈的态度,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柳江却无时无刻不觉得他有种别扭感。   “忽冷忽热,说话态度有时会阴阳怪气,不通的道理硬讲,有时还会跟来找我的朋友发脾气。”   柳江回忆着,又想去拿烟,我适时把刚剥了糖纸的棒棒糖塞到他嘴边,他垂眼瞅了一秒,然后顺理成章用嘴接走了。   “我觉得他好像变了,就主动和他疏远了,但我们家里人又很熟,逢年过节总会见面,他的情绪时好时坏,也总做些奇怪的事情。”   我听着他的回忆,脑子里的可能性千变万化的,接着我问他:“他做的事情都是什么样的?”   “很奇怪,很难说。”柳江把嘴里的棒棒糖换一边叼着,“但真的有实际影响的就是今年这事。”   然后他忽然问我:“你说,我是不是做什么事让他不开心了——我真这么讨人厌的吗?”   如果要是在青春期,我肯定一口咬定这就是烦死你了,但活过二十六岁,我发觉人的情感有时候是往对立面走的。   “恰恰相反,”我回他,“他可能是在逼你喜欢他。”   空气忽然安静,我听见了柳江嘴里棒棒糖碎裂的声音。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的通了。   从小没被好好教育过爱的孩子会这样,他们会以为人生的所得向来都靠奋力表现,不可以张嘴要,不可以主动说,如果别人不给那就是不行。   无论是喜欢也好,赞美也罢,这些东西都是别人主动给予的,如果他们没给,那就是你表现得还不到位。   正因为有这种思想在,他们对于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名正言顺地去争取,去赢得,反而是变相用一种提醒别人赠予的方式来索要。   我早就应该猜到顾童宇喜欢他——只是这种喜欢顾童宇绝对不会说出口,也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但说到底,顾童宇甚至可能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   怪。   我是说他这人怪,但也怪可怜的。   我也遇到过这种人,初中班里有个女孩就这么喜欢我,出于礼貌和尊重我下课绕着她们班走,第二天听她在班级门口说我害羞了,故意躲着她不见。   所以我很熟悉这种套路,我对柳江说:“他甚至在等你主动表白。”   柳江忽然把声音放大:“谁家要人跟自己表白还要反过来折磨人家啊!”   说着他把嘴里糖棍一甩:“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一点儿都不喜欢!”   他说的是超越朋友层面上的喜欢。   我窃喜。   但我也不喜,我知道任谁遇到这些事情都不会开心。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敞开的窗口吹进晚风,薄纱窗帘鼓起来,在我脸侧抚弄着。   我一把将窗帘推远,问柳江:“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柳江反问我。   我一时无话:“要期末考试了,你什么打算?”   “我不想考了。”他十分潇洒。   当然,别人说不想考了是气话,柳江说不想考了,是真的不会去考了。   我把脸转向他:“那考完试以后的暑假,我可以经常来找你吗?”   柳江正拿着一块鸡叉骨往嘴里送,听见我的话,手就顿在了嘴边,张着嘴,看似思考,实则大脑空空。   “好了,你别想了。”我打断他,“我就当你默认了,暑假我来找你。”   “好啊。”他说。   我俩总这样,明明大事在眼前吊着,我俩非要计划大事成了之后怎么玩。   不行,不能这样,我要暑假过来找他可是有道理的!   抵消人对喜欢的别扭渴求,方法就是给他找一个讨厌的直接诉求,我心大,这个直接的讨厌对象我来当。   而且我这人,最善于让人讨厌了。   那天我没有在柳江家里住,原因很简单,我爸妈似乎发现了我的夜不归宿。   不过我还不至于傻到什么手段都不做就直接夜不归宿,每次决定夜不归宿以前,我都偷偷把公寓里的摄像头后台重置,这会导致我爸妈那边的信号断联,只显示摄像头不可用。   某天周末的家族聚餐上,我妈忽然向我提起了此事。   她说:“你要是想谈恋爱,就要谈门当户对的女孩,好不好看不重要,谈吐、教养、家境,这些才是注意的。”   彼时我们正在吃最后一道收尾甜点,我以为我妈碳水吃多了犯困了,囫囵着答应,不过我妈还在接着说。   “你们要是发展到要同居的程度呢,就带过来让我们看一眼,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是吧?”   我震惊,我爸从始至终没开口,低头把他那一份冰淇淋挖得火光四溅,我抬起头来,满脸写着不解:“妈,你说啥呢?”   我妈手一抱,一脸看透一切:“别以为能瞒住我,那几天摄像头断电,你指不定瞒着我干什么呢?”   我爸终于坐不住了,他反驳:“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后台我不都给你看了吗,就是断电!”   我妈有种精英人士专属的被迫害妄想症,事实道理摆在面前后,她也总喜欢往想象力独特的那一方面猜。   虽然这一次她真的猜对了,但不太完全对。   我搞不清楚我爸是在暗中保我还是只想单纯地跟我妈唱反调,总之那一天我谁的角度都没站,默默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抓紧跑路。   在那之后,我没有再从柳江家里毫无理由地留宿过,原因无他,面对大人的一些欲言又止,我重返了儿时的尴尬。   我决定装乖。   至于柳江那边,谣言暂时消停了。   其实说实话,谣言一开始就没有完全起来,除了秦博文之前同我提到的指代词,我暂时没在别人的嘴里听过这些话。   校园恢复了校园的本来意义,宁静,沉闷,又有些无聊。   临近期末复习,课堂上的压抑感愈发沉重。柳江倒是置身事外地安然酣睡,我抬头看黑板上的板书,转头,一个雪白如蒲公英的脑袋在我斜后方倒着。   他好像比之前沉默寡言了一些。   上课的时候,课间的时候,他不说话的时候,我会这么想——他是不是没有之前那么健谈了?   他的个头还在不管不顾地往上生长,他依然喜欢穿大号的校服和宽松短袖。   他的头发开始长了,白色渐渐变成了发尾的点缀,黑色还没达到原来的长度,半黑半白,像蒲公英,也像动物,可能因为期末本就忙碌,加之他自那以后几乎没有闹过什么事,老叼懒得管他,任他在学校里像个反派英雄一样神出鬼没。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柳江还和原来一样,没变得沉默,也没变得世故。   比如在他放学的时候,比如在他和别人打闹的时候,比如他忽然一下子窜上我后背让我背他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没有改变。   我们不约而同没跟任何人提这件事,连我们彼此都没有提起,没再说顾童宇,但从我和柳江相处时的只言片语来看,顾童宇没有再来找过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在两边跳转。   对我来说,我还不至于混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但一些古怪的梦境正在生根发芽,我梦到过我穿着西装来到二十中学,也梦到过我在公司开会作报告,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还穿着校服。   我跟耗子说过——在现实里说的,我跟他说我最近总是梦到高中时候的事,醒来时以为自己还在读书。   耗子说他也总梦到,但大多数时候梦见的是高考。我想想也是,毕竟高考就是高中三年的最终目的与最高追求,梦到很正常。   但我又转念一想,我好像没梦到过高考,同样也没梦到过柳江,最常出现在我梦境里的东西很不常见——是不停行驶的地铁。   大概因为上学时地铁沟通了我与学校,上班后是我与公司,现在,更是我的梦与现实的距离。   我依旧每天乘着地铁往返于我的住址和公司,在如常计划里度过沉闷如下雨前的阴天一般的日子。   上课,下课,考前冲刺,分考场,期末考试。   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夏日上午,我们迎来了期待已久的暑假,我与柳江都很期待。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决定这个暑假要和柳江一起过,对,一整个暑假。 第39章 柳江,我是来救你的   我当然不可能放下我爸妈怀疑我可能有女友这件事,直接跑去和他私会,这就是在撞我爸妈——主要是我妈的枪口。   所以我要找个人替我挡煞。   在我妈怀疑我偷偷谈女友后的第二个月,我觉得她心底里关于我的怀疑已经淡化。我拿着一张顶好看的成绩单回家邀功请赏,在我妈努力克制住眉开眼笑的冲动时,我适时对她说:“我假期要去同学家里补课,住公寓,不回家了。”   “补课?”我妈抬起眼睛,“有必要吗,开学不是才高二吗?”   我狡辩的话都想好了:“但你想想,咱家里那环境一点都不适合学习?再说,早吗?”   精英女士最怕的就是认知上的距离差距,她口风一转,问我:“什么同学?”   “他家有空房间,午休可以在他家里,老师在学校值班,我能去空教室上自习,有什么不会的问题随时能找老师。”我的谎话早就准备好了,“你要是不放心,我让他来见你。”   我深知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妈看起来动摇了,又问我:“谁?靠谱的同学吗?”   我仍保持着手举成绩单的姿势,指尖向下一滑,点在了秦博文的名字上。   是的,我找来挡煞的人就是秦博文。   短信事件后,他似乎也认识到了自己干的傻事都是在跟虚荣心为伍,所以他在班级里老实了许多,在学生会混的时间少了,也没在班里嚣张跋扈了。   我后来问了柳江他有没有看那些家庭教育片,没想到这秦博文居然还真看了,还写观后感,三天两头拿给柳江看。   所以趁着他改邪归正的机会,我不禁好好压榨了他一把。   具体就是通知了一声他要当一个假装成我好朋友的好学生,而且我妈甚至可能面试他——但很幸运,我妈决定放我一马。   “看起来是个听话的主。”看过班里的合照之后,我妈断言。   完美!   所以,我和柳江的暑假,就从八月开始。   我一开始是想直接明目张胆住进柳江家里的,但是鉴于他全家人都知道柳江有个关于性取向的秘密,我就不打扰了,原因无他,我总觉得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而且对于青春正好的时候来说,干什么都比谈恋爱好玩些。   迈入暑假第七天,我按约定出现在了柳江的窗户外面。   好像自那一次翻窗而入之后,我喜欢上了不走正门的感觉。我没有在迈入暑假的第一天就来找柳江,是因为我知道他家里虽然不在乎成绩,比较重视亲情纽带,所以只要一放假他就是在走街串巷串亲戚,不像我家,我家只会资本主义小型聚会,然后听我爸妈谈我这个高中生听不懂的小资谈话。   总之,在柳江忙完之后,我又来找他了。   不过有件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既然他们家里比较重视亲情纽带,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柳江的父母回家过?   我倒是有想象过他父母的样子,柳江大概比较像他母亲,一样的白皮肤和狐狸眼,他父亲大概是个沉默而温和的人,会戴眼镜,会在合影时搂着妻子的肩膀。   ——总之!   我到窗口了。   柳江不在这里,我自己脱了鞋进来,放下书包,迈入走廊。   楼下会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有人说话,混杂着盛夏树叶拍动的声音,我听不太清楚,就在我准备凑近了去听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我。   我的重心迅速向后,脚下一歪倒进了用作壁橱的房间里,狭小的空间内,我和柳江四目相对。   他怎么在这里?   我没能问出来,不是因为我太过于震惊,而是因为我的嘴正被他捂着。   在确认我不会大喊大叫之后,他放开了我的嘴,我还处于对他这种霸道举动的震惊之中,在我的记忆里,柳江要对我做什么的时候向来都是温柔的。   “他在楼下。”柳江的手向下指。   他,谁?等等——顾童宇。   就像是两家不对付的狗在下楼遛弯五分钟后,隔着小区的天南海北就能互相嗅到气味。遥远而模糊的说话声里,我捕捉到了那个让我最不爽的声音。   我当场就要站起来,可是头顶到了壁橱上悬挂着的照明灯泡,我连喊都没喊出来,抱着脑袋又坐回原地。   隔了半天,我眼泪汪汪抬脸问他:“这混蛋怎么在?”   鉴于我脑袋疼得要命,这句“混蛋”骂得毫无气势,柳江两手架在膝盖上看我,我感觉他有点无话。   但他还是跟我解释了。   “他跟他爸妈一块来的,说租了一辆房车,准备去附近山里住上两天,他们要带我一块去。”   话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小,转为用手挠着头顶,一脸苦闷。   我知道,这种来自半熟不熟的长辈的话最难以拒绝。况且过两天柳爷爷和柳奶奶就要去乡下的山庄里度假了,柳丝丝也要走,她要去隔壁城市参加美妆展,去同为美妆博主的朋友那里住。   只剩柳江自己了。   “我根本没法拒绝,被他们直接做决定了,今天下午就要走。”他说着,两只手一起盖上脸,露在外面的耳尖煞白。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辈,柳江肯定没法向他的长辈们提起顾童宇的本来面目,即使不在乎对方家长的情面,看在自家爷爷奶奶的面子上,也至少要让两家之间留一个好关系。   也是。   有时候现实中没那么多爽剧,我当时想着来找柳江也不过是替他挡一挡来自顾童宇的骚扰,没想过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去吧?”我试探着问。   柳江没回我,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听他如此实在的叹气。   我忽然抬头:“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出发?”   柳江疑惑:“比我早些,中午左右——怎么了?”   我忽然起身,这次注意着躲开灯泡,我说:“我等会儿过来。”   他也随着我站起来,把灯泡拨到一边,满目茫然:“这是唱哪一出?”   “你之前说过,他父母对他打架闹事很不满意是吧?”我问柳江。   柳江点头。   “你也说过,他父母有期待他作为一个普通优等生好好成长对吧?”   柳江又点头。   “不是,”他反过来问我,“这些跟他父母想去一起露营有什么关系?”   对柳江这种家庭和睦关系单纯的人来说,亲子关系直来直去到无以复加,自然无法懂这种父母期待与孩子能力差距带来的落差。   但是我懂,因为我是一个碰巧满足了父母惊人需求的幸运的优秀的孩子,所以我最懂他这种没能满足父母的人最害怕什么。   所以,来吧,血债血偿。   下午一点半,柳爷爷和柳奶奶坐上了前往老年度假村的中巴,家里只剩顾童宇和他暂时留在客厅里的父母,以及被无辜留下陪客人的柳丝丝。   在柳丝丝第三次发消息问柳江要不要赶人的时候,我从外面敲开了房门。   可能是我这次形象和以往大不一样,柳丝丝愣住了,接着就想转头问柳江你们俩玩什么把戏,但我抢先一步迈进屋内,一推鼻梁上的眼镜。   向屋内环视一圈,接着问道:“请问柳江同学在吗?”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我总结了一下一个家长老师心目中都完美的好学生形象,然后临时打扮了一番。   现在,好学生本生——我杨平生,闪亮登场。   再登场之前,我特地把平时毛毛愣愣的头发压趴下去了一点,又把我不愿意戴的近视镜找了出来,挂在鼻梁上,顺便把我今天特地穿来的polo衫领子一立,上衣掖进了裤腰里。   一手插袋,一手夹着教材,柳江看着我,选择把我的立领压了下来。   “装过火了。”他说。   所以现在我穿着领子没有立起来的polo衫,夹着课本,出现在了客厅里。   柳丝丝认识我,所以这一下差点没憋住笑,顾童宇也认识我,但在看到我以后,他的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恐惧——不是针对于我,而是针对于沙发上坐着的另外两个人,也就是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正坐在沙发上,两人的姿势如出一辙的端庄且紧绷,他母亲穿了条紧身的套装中裙,他父亲穿了件亚麻短袖,两人看上去都是精英人士。   跟我爸妈很像,但是还没那么精英。   家里没大人,顾母自然而然担起了家里管事的人的角色,她站起身来,脸上带笑:“你找小江吗?他还在楼上收拾东西呢。”   我被柳江拉到壁橱里的时候,是他借口上楼收拾东西的时候,这一口气逃窜了两个小时,根本没下来。   他现在依旧躲在楼上,并不是因为不配合我的演出,而是因为我建议他让我自己演出。   我怕他在我会笑场。   我把视线转向顾母,回道:“也不必让他特地下来一次了,我就是通知一下,未来一个礼拜我们会有针对班级里待改造学生的特训,我作为本次特训的特派优秀生,一定会尽职尽责,努力利用好暑假时间,将柳江同学的成绩改造到合格线以上的。”   柳丝丝背过脸去了,我看到她的腮帮子一个鼓的有两个大。   顾童宇本来见到我时,还带点礼节性的笑意,现在他脸上笑意全无了,因为他听出我刻意加重了“优等生”三个字。   他压低声音问我:“这是演哪一出?”   他的嘴角还向上翘着,不过并不是笑,倒像是一种被惹到了极致的无奈,我后退一步,撇清了与他的关系。   “或许,您是柳江的家长吗?如果您周围有其他待改造的学生,可以随时送至我们的暑假集训班,针对打架斗殴,不遵守校规校纪的学生, 我们也有严格的管控措施的。”   说着,我把目光投向顾父,虽然他从始至终没说话,但我感觉整场事件的生杀大权就在他手里。   果不其然,视线对上的一瞬间,顾父当场否认了我的说法:“不,我们周围没有任何坏学生!”   屋里的气氛马上沉了一度,柳丝丝不笑了,清清嗓子抱着手臂,假装不经意地让开位置,让我们自由发挥。   “是吗?那非常抱歉误解了您。”我皮笑肉不笑,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话题被他们主动打断了。   “车还没检查好吧?”顾父语气故作轻松问了一嘴,转头叫儿子,“你跟我出去一下,我们去检修。”   不妙啊。   我转头看顾母的反应,确实不妙。 第40章 和柳江找点乐子   父子两人出门了,顾母左顾右盼后决定也不在室内久留了,她说:“我先……我先出门看看他们有没有啥要帮忙的。”   说罢换上高跟鞋,跑得飞快,简直可以说是绝尘而去。   门关上,窗户缝隙里传来风吹树叶的响声,再无其他声响。   我停在原地,屏气凝神听,只听见了细微的人声——真是场面人,连吵架都要控制在别人听不见的声量之内。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一定想听别人隐私的好事之人,我收回了注意力,没再细打探,准备上楼去找柳江。   没想到楼梯口人影一闪,我看见他从楼梯转角处走了出来。   柳丝丝全程都看在眼里,现在她见到我俩重新凑在一起,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个事了。   “楼下交给你们了。”她选择做甩手掌柜。   其实也是因为她注意到我俩氛围不太对,女人的直觉,向来不能小看。   我还保持着礼貌,伸长了脖子向她道辛苦,柳丝丝懒得理我,也懒得看我可以打扮成好学生的样子,一扬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柳江停在我眼前,我有些尴尬地把掖进裤腰的上衣扯出来,我俩无言而立。   “演太过了吗?”我问他。   “有点。”他回我。   其实如果留顾童宇的父母细想,他们肯定会察觉出事情的不对来,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了,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就能解决的事情,怎么会有一个打扮刻意的好学生,特意上门道明事实来呢?   但关键在于,他们的局促和自尊不允许他们细想,因为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被戳破了,那就是一层称为“乖孩子”的遮羞布。   一个本可以让父母在邻里乡亲前直着腰的好学生,就这样以一种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姿态走偏了,又或者因为父母的绝对期待,让走偏成为了必然的结果。   现在的他不是完全的圣者,也不是完全的恶霸,他能在同龄人面前肆无忌惮,嚣张跋扈,但回到曾让他自己闻风丧胆的家面前,他又退回去了,现在的他是一个不完成体,包含着两面性和不确定性。   为什么我会这么清楚呢?因为我差点也要往这个方向走了。   在转到二十中学之前,我和原本高中的人打了一架。   原因是什么我早忘了,但我记得我每次打架之前的感觉,不为什么,只因为我是无忧无虑着长大的,我好看,我优秀,我被父母和同龄人爱着,我自由一下,我去上张牙舞爪地闹一下,没人会怪我。   过去的我对柳江,好像也是这样的态度。   我深知自己在被在乎着。   但我又是幸运的,我可能只是聪明了一点点,又或是多被柳江在乎了一点点,又或者我的父母能稍微好那么一些,总之,我和顾童宇最终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而这个如此幸运的我站在这里,第一个感受到的情绪居然是窃喜。   我窃喜了,但紧接着,我又为自己的窃喜感觉到了羞耻。   柳丝丝又从楼上下来了,这次显然气不顺,她左手一拿顾母的手提包,右手一拽顾父的公文包。显然这俩人都走得急忘了拿东西,又不好意思回头来要,刚刚被叫做“坏学生”的柳江不是好的选择,而此时此刻连书都不用读的柳丝丝就成了他们最好的沟通对象。   她瞅了我俩各一眼,没话可说,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半分钟后,又一脚把门从外踹开,自顾自上楼去了。   我主动承认错误,奈何柳丝丝已经走了,我只能转为向柳江说:“青春期小孩是挺烦人的。”   我说我自己,顺便说说柳江。   柳江倒是替我打了个一个圆场,他说:“她原来也总这样,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   我倒是觉得按平时我俩这个折腾程度,柳丝丝脾气都算好的不得了的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房车旅行是一定要取消了,柳江看着窗外恢复安静的小院,喃喃自语:“结束了。”   “对啊,结束了。”我回答他。   说实话,解决得比我想象中轻松,接下来我们就能享受我们或许无忧无虑的暑假了。   说着,我去整理被裤腰压出褶皱的上衣,又准备去抬手摘眼镜。   “别动。”柳江叫我,“别摘,你戴着好看。”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我提要求。要是平时,别人对我提的要求即使合理,我也会发自内心地逆反一下,但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我居然真的停住了,让这副我平时都懒得戴的眼镜留在脸上。   “有吗?”我问他。   说罢,我把视线转向挂在墙边的拱形镜子。   这是一副半框眼镜,我视力还行,近视程度不深,处于坐在前排不用眯眼睛也能看清黑板的地步,所以这副由我爸妈馈赠的眼镜一直放在眼镜盒里,几乎没有被我想起来过。   好吧,我现在想起来了,为什么我在公司里总是戴着眼镜。   除了因为年龄增长带来的必然视力下降,柳江的期待肯定也起到了一部分作用,在现实中,他可能也对我说过这句“别摘”。   其实我的长相并不百分百像个乖孩子——直鼻梁,黑如墨的头发向上翘着,眼神凶,笑起来有卧蚕,怎么看都像是那种会让班里坏孩子私下里喊一句“大哥”的存在。   但戴上了眼镜,那些对我来说属于凶相的部分就隐藏了起来,只剩削尖的下巴和薄唇。   可能这就是柳江喜欢我的部分,一个不那么张扬,不那么有攻击力的杨平生。   说句不合适的,仿佛有了这层遮挡,我的残暴和无仁义属性就藏了起来,我的恶意不在了,但呼之欲出。   扯远了。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比平时略微清晰点的柳江。   “好看?”我问他。   “好看。”他丝毫都没有犹豫。   我稍稍清了下嗓子,问他:“他们走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本打算用一个假期的时间来恶心顾童宇的,没想到第一个下马威算是我给了他,经此一战,我感觉短期之内看不见他了。   我也彻底和他结了梁子。   ——好事!   “没有打算。”柳江没有我快活,回答过我以后,他转身上楼去了。   等等,他都不欣赏,我这眼镜岂不是白戴了?   不行,好好一个暑假不能被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毁了!我决定跟上去,用我的死缠烂打与帅气感化他。   一小时后,我俩双双倒在地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然后……”我本来摘了眼镜擦眼泪,现在我又把眼镜戴起来了。   眼镜戴上,我的表情幻化为严肃神情,仿若影帝附体:“如果您对我们炸鸡店的赔偿结果不满意的话——那拿走吧,这是我的孩子,归你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我俩又双双倒地了,本来柳江是在床单上拱来拱去的,被我的前几场表演逗得滚到了地上,现在已经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捂着肚子疯狂地锤击地板。   我也不知道我在表演什么。   不知道我俩谁起的头,一开始只是在模仿班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平常同学,然后我忽然灵感大作,开始模仿一些我看过的电视剧经典形象。   至于我刚才表演的炸鸡店经理,大概是《绝命毒师》里的炸鸡店长加一些外网博主的集合体,我不知道我演得像不像,反正成功把柳江逗乐了。   我的笑已经停止了,他的笑还在继续。我坐起来,手撑在床单上,隔着半张床的距离看他,他翻了个身躺在地板上,在喘气。   “心情好了吗?”我问他。   他没说话,坐了起来,问我:“吃雪糕吗?”   下午开始,天气热了起来,连城的天气向来不是很炎热,那天有些闷,可能要下雨。   柳江家的冰箱不大,但胜在数量多,甚至还有一台小卖部专用的冰柜。夏天到了,冰柜里堆满了批发来的本地品牌雪糕,颇有种不要钱白拿的架势。   我自己拿了脆皮咖啡雪糕,给了他牛奶提子,这小子喜欢牛奶的味道,我还算记得清楚。   他房间有台PS4,据说是他父母某次回家时买给他的,他虽然是个不学习的孩子,但自律性也挺强,除了出门赚钱就是专心磨练技能,少有打开游戏机的时候。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倒在他的盖毯上,看他把游戏机的盖布拿走,屏幕打开,进入游戏的选择画面。   我对游戏的兴趣一般,因为它们是我未来工作的一部分,主机界面上色彩斑斓的画面对我来说只是些竞品分析时的常客罢了。   所以我躺着吃完了雪糕,又叼着雪糕棍看他的CD,听着他游戏机里的音效从西部的马蹄声换成迈阿密城的飙车响,我开始感觉无聊了,待我撑着身子起来,看到他嘴里叼着的冰棍都快化了。   我一边嫌弃他埋汰一边拽走了冰棍,又把他滴滴答答撒了一下巴的糖水擦干净,他乖乖的,没躲,就那么任我擦。   他忽然说了一句:“无聊。”   “什么湳沨无聊?”我抬起眼睛,把手里的垃圾扔掉。   “游戏无聊。”他回我。   我挺无奈的,大概无聊就是青春的底色吧,曾经觉得无聊透顶的每时每刻,是未来永远追不回的快乐。   我倒是挺想听听他接下来关于无聊还能发表什么看法的,没想到他居然又有了些新点子。   他忽然抬头,和我四目相对:“我们找点乐子吧。” 第41章 我不会伤害柳江——也许   说实话,柳江跟我提找乐子这件事,我是完全猜不到他的下文的。   因为对他来说,什么都可以无聊,又可以什么都是乐子,他话又密,笑点又奇怪,情绪千变万化。   在我已经做好了陪他找寻一下午所谓“乐子”的准备以后,他居然直接给了我答案。   他问我:“你喜欢伤害别人吗?”   我听见窗外有只蝉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很快低哑下去,戛然而止。   “伤害谁?”我问了一句,勉强笑了一声。   同样一句话,柳江跟我吵架时说过一次。   上大学以后,我找女友之前,我忘了我们两个因为什么去吵架,总之我们有段时间总是在吵架,原因全是小的,小到我现在怎么用力想都想不起来。   那天的原因我也不记得,但我记得那是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用电话吵的,过程中还被我关系最好的室友目击到了,他显然没见过我那么凶恶的模样。   那时我在宿舍安全通道,他本来要过去倒水,见我这样子,他战战兢兢贴着墙走,等两小时后我回寝室,他才敢试探着跟我说话。   “刚才那人是怎么惹到你了?”他问。   “惹到我?”那时候我还要准备竞赛手续,心烦意乱地摇着头,“没什么事,就是一个特殊的人。”   我只用“特殊”来描述这段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过于随便,我们从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起纠缠在一起,人前嬉笑怒骂、欢喜冤家,人后关起门来,连一秒钟的耐心都不会有。   我记得只要我们俩同时没有事情,那没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房门走不出去。即使走出去了也不过觅食或放水,打扫过生理需求之后,我们又会被吸进床铺的漩涡里,钟表空走,我们忘乎所以地沉醉。   但除此之外呢?   我们好像只在化为最原始的样子时最为合拍,他喜欢疼,我又喜欢弄疼别人,不过我愿意他也弄疼我,尽管他不太愿意。   一切结束,我们退回到人类社会,却处处都在互相损耗。小到暑假的去向,大到一声爱或者不爱,我们处处都像两块生硬的玻璃,碰在一起,刺耳又难听。   是因为我不爱他吗?又或者恰恰相反,是因为我爱他呢?   总之,那次吵架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你喜欢伤害别人吗?”   我气到极点了,根本没空想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直接反驳:“别给我贴标签,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柳江没说话,在我猛地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狠之后,他笑着对我说:“你不喜欢伤害别人,你只喜欢伤害我。”   他笑得很勉强,声音在抖,隔着电话我也能想象他的表情。   那之后我随便找了个人谈了场恋爱,他马上来我学校找了我,三天后。我和空降的女友分手了,一年后,我与柳江彻底没再见过面。   这些都是后话。   但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   时间回到现在,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一定很丑,我眨着眼镜,努力让表情自然了些,我回答了自己的问话:“除了你,谁都行。”   柳江完全没意识到我的特殊反应,自言自语:“是吗?我还挺需要一个能伤害我的人。”   什么伤害?   我眯着眼睛看他,但这次并不像是上次在体育仓库里时的情况,他不是回想起了过去,也不是在对我暗指什么,而是真情实感地在找一个所谓能“伤害”他的人。   他说:“我想找人帮我打个耳洞。”   然后他转头看我:“你行还是不行?”   原来上次我俩在蹲点秦博文的时候,他去饰品店逛的那一圈,顺便买了两个专门用来打耳钉的一次性耳枪。   理由很简单,他看着好奇,想自己试试,而且穿环这种事情越搞越上瘾——我没有经验,我是看他得来的结论。   他买了,但没有勇气尝试,举起来比划了几下,最后只能放回去。现在他等到了我,要把这项重任交到我手里。   男人,不能说不行。   形式调转,我跪坐在床单上,他平躺在我膝盖上,我手拿那个订书器一般的小玩意儿,来回试探了几回。视线聚焦范围之外,我看到他的双眼亮晶晶向上瞧着,似乎真的很信任我。   但我不信任我自己。   “换个姿势。”我说,“你这样看着我,总感觉我会钉歪。”   一阵折腾之后,他换成了侧躺在我腿上的姿势,现在更怪了,我俩像在演什么不入流的言情小说,女主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观众又直骂的那种。   “不行。”我又说,“接着换。”   然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坐起来了,他坐在正对窗口的书桌前,我站在他身后。   他临门一脚:“你到底行不行?”   我都忘记要嘴硬了:“我也不知道,我又没干过!”   “不行!”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我一只手腕,“我紧张!!”   我反手抓住他反手抓我的手腕:“松开,你别抓我,松开!不然我更紧张了!”   如果现在门外有人在听墙角,大概会以为我们在搞什么生命大和谐的戏码。   老实说我也想歪了,我想到了高三毕业后的某个夜晚,但鉴于现在剧情没发展到,我不给柳江剧透。   最终,我们俩来到了柳丝丝的房间,看着我被拽到歪掉的领子和柳江凌乱的发丝,外加一只被揪到通红的耳朵,她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动作比我们都利索,迅速准备好了酒精棉片和碘伏,挥挥手让自家不争气的弟弟坐下。   两分钟后,柳江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他两边的耳垂上分别多了一个水钻钉,柳丝丝眼疾手快,连血都没流一滴。   我大气不敢喘,这女人,不可小视。   “完事了。”   她甚至都没拍一下柳江的肩膀,转身处理医疗垃圾去了。   这下换我来到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完事啦!”   现在柳江每边耳垂上都有两个钉了,按照我的记忆,他接下来选择的地方不是耳骨就是嘴唇,这两个地方我更不敢碰了,估计柳丝丝也不会接手,到时候还是找专业的吧。   返回房间里,柳江对着柳丝丝送他的小镜子照耳钉。   “我怎么感觉一边两个有点怪怪的。”他看了半天,又把镜子放下了,又忍不住拿起来照。   他今天穿了一件印花迷幻的宽松短袖,这衣服放在任何人身上我都会觉得是宅男出门,但在他身上却有种异样的合适感,不过稍后他也告诉了我,这衣服确实是他在初中参加某个漫展时凑数买的,和看摊的二百斤技术宅同款。   反正他穿着挺合适。   “还行吧。”我回他,毕竟我见过他满身钉的样子,“金属旺人,你看你还适合的。”   暑假了,他也没着急把他的白色染回去,半黑半白的头发长长了,是和过去不一样的味道。   我躺着,他坐着,天色渐晚,氛围又开始无聊起来。   我并不是害怕无聊,而是害怕柳江静下来会开始暗自神伤。   说到底,虽然我对顾童宇进行了一些血债血偿,但伤害别人终究不是柳江喜欢的事情,要是没有我陪着,他肯定会蜷缩在被窝里变成一只床单虫。   就在我翻过身想着找点新的乐子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了一声开门响。   接着便是脚步声——还湳沨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   这是干什么?入室抢劫?就在我猛地坐起来之时,那声音已经到了门口。   门一开,耗子打头,大喊一声:“干什么,干什么呢?打黄扫非了啊!”   紧随其后的是梁毅,吵吵嚷嚷进来了,跟猴子一样,我实在没听清他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虽然我知道耗子的话是玩笑话,但还是忍不住向柳江瞥了一眼,柳江显然早就习惯了他们这种不请自来的状态,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神态自若地与他们挨个碰拳头。   “我发消息你俩怎么都没回呢?”耗子问,说着,他把手里的家伙事放下。   这下我才看清楚,耗子手里抱着个塑料水桶,里面放着一系列儿童挖沙玩具。   梁毅就更直观了,直接套着五分大泳裤来的,上半身是个印了史酷比的跨栏背心,不知道穿着赶海多少年了。   “呃,睡着了。”柳江找了个借口。   梁毅这小子直白,二话没说直接问:“你俩一起睡的?”   耗子怼了他一拳头,怒斥:“都说了打黄扫非了!”   两人嘻嘻哈哈一顿乐,氛围瞬间热烈了起来。他们俩关于柳江与顾童宇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点,也知道柳江这时候心情肯定不好,所以自作主张决定夜里赶海,虽然事先也通知了柳江一声,不过那时候我俩正琢磨着用什么姿势——打耳钉,所以没看到消息。   “走吗?”耗子问柳江。   我知道柳江很喜欢海,他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个冲浪板。第一次带我来这间屋子时,他还跟我展示了他的潜水镜收藏。   尽管连城只是常见的北方石头海滩,唯一一处黄金海滩还是从南方空运来的沙子,估计水体的能见度也达不到潜水标准,但这些都不妨碍柳江对一些毫无意义的事物的热爱。   他做事也从来不追求什么意义。   所以关于耗子的邀请,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走!”   他一声回答换来了满屋的欢呼。   接着他一跃而起,扎进柜子里,翻箱倒柜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转头面对我。   耗子和梁毅已经吵吵闹闹往楼梯下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刚才的欢呼雀跃与我无关,因为我注定要在午夜之前回家,大概率无法享受这种无所事事的青春夜晚。   但也就一次,我能破戒吗?   “你想去吗?”他问我。   我挺无奈的,但这种无奈又不能轻易表现出来,因为我不开心,他肯定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   我故作吊儿郎当,长叹道:“你们去吧,我被我爸妈抓着呢。”   吵闹声在楼下,窗外开始泛起黄昏的粉蓝色,柳江张张嘴,问我:“那你想和我一起逃走吗?” 第42章 我和柳江的夏天   走,是个很普通的词汇,但换成了逃走,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   在流金铄石的七月,在无所事事的暑假,在从人到自然都松弛的连城,我背离一些此时对我来说的不可抗力,向我的命中注定出发。   好在这条孤单之旅有人陪我,因为有人答应了和我一起逃走。   所以我还能怎么选呢?   晚上五点,我们坐上了前去最近的海滩的车。   他们的准备稍微充分点,梁毅叫了他开烧烤店的表哥,开家里店铺的面包车,还备了炉子和食材,说要海滩烧烤。   至于耗子,他带了充气床和音响,要不是车里地方不够大, 他还要把卡拉OK机带上,十足一个乐天派。   再看柳江,他的设备倒是简单些,一个吉他包,一个带随身物品的背包,他本来是想带相机的,但考虑到海边不好拿随身物品,他还是作罢了。   他还穿着那件宅男哥同款的迷幻扎染T恤,裤子换成了条沙滩短裤,脚上洞洞鞋一套,就准备出门了。   最后看我自己,除了揣在左面口袋里的手机和临出门前从柳江家冰箱里顺手牵羊来的奶油汽水,浑身没有其他随身物品。   极简主义的生活,有点像我上课时的样子。   我向来都是除了教材只有一个笔记本,中性笔只用红黑两色,至于那些复杂又全面的错题本,我从来没做过。   但现在带着极简主义风格出门,我却多少有点不安定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我预感今晚真要让我爸妈注意到我的异常了,另一方面,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和柳江一起外出过夜。   车上吵吵闹闹。   梁毅他哥也是个火热性子,兄弟两人在调频里开了本地新闻,热火朝天争论着市内烧烤店的用料与滋味,耗子在中排车门边的座位上靠着,胳膊肘夹着呲水枪稳定身姿,手里正捧着手机,热火朝天打着排位赛,时不时朝前排座椅擂一拳头,让梁毅轻着点闹。   我和柳江在后排。车不大,前方的战火时不时波及到我们这里,柳江倒是比平时安静,就在我发呆时,他忽然用胳膊肘捣了捣我。   “听歌吗?”他问。   所以在通往海边的半小时车程中,我和他一人一边耳机听了几首欧美摇滚,几首日系摇滚,甚至还有班里女孩喜欢听的KPOP。   我摘下耳机,一脸疑惑地和他对视,他耸着肩膀,甚至给我一种他能放下耳机来跟音乐跳一段的感觉。   我们没去景区,去了一处本地人才知道的野海。车停好,后备箱拉开,简易折叠桌和烧烤架摆好,梁大哥开始扇着扇子点炉子,梁毅在旁边帮忙,他们兄弟俩一唱一和,我们外人没了插手的余地,只能被迫去海边看浪花。   石头海没有南方沙滩的细腻,没有那么鲜明的碧水蓝天,倒是多了一丝属于大自然的空洞凉意。   我站在离水面差不多一米远的地方,听水打礁石的轰隆响声,柳江站我旁边,已经一左一右把鞋子甩下来,趟下水去了。   盛夏傍晚,热得仿佛在煤气里行走,海边还好些,站在水花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打到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块地上的鹅卵石,清凉而恣意。   柳江在水里踢踢踏踏转了几圈,又冲回岸边来。鹅卵石中隐藏着贝壳和甲壳类动物,柳江走了几步便被扎得一直跳,但他还是坚强地一路蹦到我身边,然后开始脱上衣。   “我下水游一圈。”他说着把衣服甩到我脚边,“你不下来吗?”   我用脚把他扔地上的上衣勾起来,在手里抖了抖,回他:“算了吧,我没带泳衣。”   他一愣:“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借你一件我的了!”   “借我泳裤?”我眉头紧了紧,“泳裤这种贴身的东西你还到处借啊?”   他不说话了,退进水里,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只贝壳,高举着朝我这边扔过来,嘴里大喊着:“你居然还敢嫌弃我!”   我可没嫌弃他,我只是在质疑他的举动,他肯毫不犹豫地借我,一定也肯毫不犹豫地借别人。   我去捡被他扔上来的贝壳,朝他扔回去,水里的移动不如岸上快,胜在他有水体做掩护。几番来回之后,他对我喊:“一起下来淌水呗!”   我又向他强调了一遍:“没带泳衣!”   自己一个人在水里转估计是没意思了,柳江退回到岸边来。   他的确长高了,茁壮向上长着的个头并没有影响他长肉,肩膀到后背的线条舒展,覆盖了一层薄而紧实的肌肉。太阳落到海平线上了,他青白的肤色盖了一层金边,看起来有种不同于他平常气质的暖意。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我加快语速:“那要不脱光了下来游吧。”   “啊?”我的表现即我的所想,“这里是公开海域,裸奔违法啊!”   柳江的反应也简单直白:“你自己不好意思吗?我陪你脱也行。”   我没回话,回头向岸边不远处看,耗子游戏打完了,在陪他的小女神视频,梁家兄弟两个依旧在烤架前忙活着,各司其职,没人注意到这边。   再转回头去,我对上了柳江的视线,他朝我招招手:“这边来。”   石头野海在一处平缓的悬崖之下,从一处长了野草的土路下来,可以直达观赏落日的平台,再往礁石后面走,就是一处视野不那么好的浅海。   浅海处现在没人,只有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我在礁石上,他在水里面。   这边看不见落日,直到余晖消失在凸起的岩石后,柳江跟我说:“好了,现在没人能看见了。”   只剩我俩,我却开始紧张了。关了灯还好说,有澡堂氛围加持也不错,但在这种公开的海域,我们谁也不愿做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踟蹰半晌,我心一横,兜头脱掉了上衣,扔在一边的礁石上,转脸便看见柳江在看我。   和他比,我肌肉更加结实点,这算是我的天生优势,从小爆发力和耐力都不错,还差点被校体育队看中。   ——但这么被他看着,我多少也有点不自在。   余晖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彻头彻尾的蓝色,我转头向他。我们之间的风都变慢了,直到我蹲下去,直接扯掉了柳江的泳裤。   大概是我动作有些流氓,跑得又实在太快,他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我的身后传来他生龙活虎的喊叫声:“杨平生——我日你——大爷!”   我们的追逐戏码只持续了十几米的距离,一方面是海里阻力大,算上末日前的时间,我有大概十年没有在海里奔跑过了,没摔倒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另一方面是,我战力放水了,让柳江追上我也不是什么坏事。   总之,我也被他扒了。他干起坏事来并没有我那么顺手,还需要我放水的顺便帮他一把,最后我俩像是一起在澡堂子搓澡一般赤条条站在了海里,场面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暧昧。   但是很快乐。   日落以后,天彻底黑还需要一会儿,在这能看见彼此但又略显晦暗的环境光下,我们在轰隆作响的浪花里游了几个来回。   在光源只剩下远处海港上的照明以后,我们退回到了岸边。因为浑身湿透了,我只能暂时蜷缩在礁石上,跨间盖着一条柳江拿来的毛巾。   他很快换上了泳裤,为了不让共同前来的其他友人担心,柳江跑着去找了他们一次。   我独自留在只有海浪声的岸边,手机刚被我送回到面包车上了,现在我随身没带任何通讯设备,有一瞬间,我以为我要被抛弃在这天地之间了。   但柳江不会丢下我。   前面港口的灯光闪了一个来回,他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纸碗,脚上蹬着不知道是谁的人字拖。   “新鲜出炉的烧烤!我偷来了一点,先尝尝。”   说着,碗到了我的鼻子下,一股正宗连城烧烤的香味扑鼻而来。十七八岁的身体就是好,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吃得香,我浅尝了两串鸡翅,和柳江一起面朝着大海吐骨头。   “你心情好些了吗?”我问他。   柳江没马上回我,最后一截骨头从他嘴里吐出去,他回我:“杨平生,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温柔。”   “啊?”我举着鸡翅,瞠目结舌。   “是啊。”他从礁石上跃下去,蹲在海边,用海浪冲洗着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是那种会让人很心碎的人。”   他抬头看我:“所以我第一眼看你并不太爽,有点烦。”   我也把最后一截骨头吐掉:“你会带第一眼就烦的人回家?况且你才跟我第一天认识。”   他马上开始给自己找理由:“我这不是看你生病了吗!”   说到这,我俩都沉默了,好像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把“我有病”的表演持续下去,特别是现在,我还想到了一个之前被我忽略的细节。   跟踪秦博文的那天,他曾经在快餐店里问了我一句话,他问我,我的病症是不是和他一样。   一种暂时不能被世人广为接受的症状,所以统称为病。   他在问我是不是也喜欢男人。   我确实在体育仓库里向他承认过一次我喜欢男人,但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表白换来了时间重置,现在和我一起在海边吹风的这个柳江,他是一无所知的。   他还不知道我喜欢男人,更不知道我喜欢的就是他。   “哦!他们在叫我们了!”柳江忽然喊了一嗓子,接着站起身来。   只见不远处的海崖下,梁毅远远蹦哒着,这是准备开饭的信号。见我胯间围着毛巾,他放大声音朝我喊:“你俩——刚偷情了吗——”   柳江放声大笑,换来了我连续好几拳,最后我把衣服穿好了才肯回去,柳江跟在后面骂我矫情。   晚饭是朝向大海吃的,梁大哥不愧是开店的手艺,烧烤色香味俱全,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吃得狼吞虎咽,各种烤串的厨余垃圾造了两箱。   ——不过放心,这种没法被自然分解的垃圾我们是会带走的,淘气归淘气,连城的人还是爱着连城的海的。   饭毕,我和柳江这两个没参与做饭的人负责打扫卫生。   离野海最近的垃圾站在差不多八百米外的地方,那是一处停车场,路灯下,我和柳江把一路抬过来的纸箱丢进垃圾桶。   这里地势比刚处的位置高些,能看见海面反射着港口的光线,身后是属于人类社会的灯火通明,我和柳江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我抽支烟。”他决定。   打火机的脆响后,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柑橘烟草味,光站在这有些无聊,我反手朝旁边的便利店指了指。   我说:“我去买点饮料。”   便利店不大,开在垃圾站前方不远处,朝向港口。   推开店门,我听到了熟悉的便利店欢迎音乐,在一下午的与世隔绝后,我又感受到了属于人类社会的美好。   在冰柜里拿过两瓶饮料后,我准备再去旁边的冷冻区给梁大哥带点雪糕,不过就在关上柜门的一瞬间,我发觉过道里忽然多了一个人。   等等。   我僵硬地回过头去。   怎么是他? 第43章 我只感觉自己没能保护柳江   是顾童宇。   我数不清是第几次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遇见他了,总之,又是他。   他站在冰柜旁,身上还穿着中午时分的衣服,只是神情颓废了许多,看起来像是在这一下午时间里徒步环游了一圈连城,又或是去世界末日逛了一番。   他面朝这我,眼神飘忽,定了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转身打开了我刚刚关好的柜门,给自己掏了瓶冰饮料出来。   他喃喃自语:“我爸妈平时连饮料都不会让我喝的。”   我没有说话,眼见着他尝试拧了两次瓶盖,又因为虚弱告终,紧接着他好像想起来了要先结账这码事,朝柜台看了一眼。   “你能帮我结账吗?”他问我。   我没回答,先问了我关心的问题:“你在跟踪我们吗?”   “跟踪?”他一笑,语气满是嘲讽,“我爸妈要在把我送出国前先送到工读学校去,我逃出来了,走了一下午才到这里,谁知道你也在!”   话说完,他终于把瓶盖拧开了,朝嘴里猛灌苏打饮料。   店员早就注意到了这边,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是兼职的学生,本来就被这忽然冒出来的高个子男人吓了一跳,现在更是直接不敢说话了。   我冲她抬抬下巴,示意这人的钱我会付,店员赶忙点头,收回了准备打电话找领班的手。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顾童宇终于灌够了饮料,我问他。   很奇怪,比起之前的模样,我倒觉得他现在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顺眼了些。   “不知道。”他的回答和他本人一样茫然。   片刻后,他又对我说:“我爸妈知道我对他做的事情了。”   他。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但我知道顾童宇在说谁,他在说柳江。   他在说找人散播谣言的事情。   他见我没回话,又问我:“你也知道了吧?”   我毫不犹豫:“知道。”   我的回答换来他泄气一般的一声长叹,他手扶着冰柜玻璃门,用喝剩了一半的饮料瓶指着我:“既然知道你就早说啊!你去告诉我爸妈啊!你让他们早一点把我抓走我也不至于走一下午来逃跑了,你演什么啊,你陪我演什么啊!”   话里带刺,语气也不善,但我的情绪丝毫没有波动,因为我知道眼下最可怜的人不是正被指责着的我。   果不其然,他靠上了冰柜,慢慢向地板滑去,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拎到了旁边朝向窗口的座位上。   他声音哽咽:“谢谢。”   他居然还能分出精力来跟我说“谢谢”。   “我不了解你爸妈,我也不是你爸妈的孩子。”我没坐下,站在他旁边,“但我知道要想换取成年人的信心不能只靠嘴皮子,你多少应该干点实事。”   “实事?”他有气无力回我,“现在我这副样子还能做什么事?”   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回答他:“能做很多事,比如道歉。”   柳江站在便利店角落的位置,他看不见我,但我这里能看到他。顾童宇显然没想到他也在,他表情一顿,接着用一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别开了视线。   “不行,我不能见他。”他气若游丝。   我用膝盖把他屁股底下的座椅摆正,对他说:“你都有力气伤害他了,难道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吗?”   我自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但并没能换来他的回应,站在他身后,我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他咬着后槽牙的声响。   又是片刻,他问我:“你们是一起出来的吗?”   “是啊,”我回他,语气不咸不淡,“他因为你的事情心情不好,我只是陪他出来散心罢了。”   好一个阴阳怪气啊,杨平生。   没想到我攻击性十足的话语居然换来了他的一声笑,他站起来,看起来比平时矮上不少。   他对我说:“你们挺好的,保护好他,照顾好他,对他好一点吧。”   我也笑了,毫不留情地回嘴:“你没有资格说。”   顾童宇被我呛得愣了一下,然后只是摇头,站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我没拦他,只是喊了他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纸币给他。   “用这个坐城轨回去吧。”我说。   他大概是在考虑什么感激的话,最后只是朝我扬了扬手,我看着他向夜色里走去,那是与柳江相反的方向。   店员对我说:“他那瓶十五块。”   我结账的手一顿,大骂一声:“这么贵!”   店员表情无奈:“所以当时我才对你使眼色啊!”   我还以为在向我求助呢。   我无话,把他的账结了。   走出便利店,柳江的烟已经抽完了,正朝着夜色发呆,我把汽水罐怼上了他后脖颈,凉得他一蹦跶。   他猛转头,见是我,接过了我易拉罐,又问我:“怎么去这么久?”   我脸不红心不跳撒了个谎:“收款机坏了。”   他“哦”一声,压根也没怀疑我。   返回市区的路上,车里只有我和梁大哥醒着,其他人睡得东倒西歪。我和柳江依旧坐在面包车的最后一排,只是这次他没挨着我,换到另一侧,靠着车门睡觉去了。   车辆穿行在灯光昏暗的隧道里,周遭一切分外安静,我回想着顾童宇说的那句话。   “保护好他吧。”   我这算不算是已经保护好他了呢?   我又想到了我对顾童宇说的话——你有胆子做错,却没胆子面对。   这好像也是在骂我自己。   特别是顾童宇那副可怜至极的模样,甚至开始让我开始向自己投射了。   我曾是一个极度没有耐心的人,对自己所拥有的有着极度的配得感,如果有人把我所拥有的从我眼前拿走,我只会抱怨命运不公,从来不去考虑这双把我与幸福分隔开的手,恰恰有可能是我自己的手。   进入如常计划以后,我确实见到了许多个不一样的柳江,也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我自己,走向了过去从没考虑过的人生。   我好好认识他,我让他喜欢我,我保护他,我能迎来美满发展的人生——然后呢?   我会拥有一个完美的、快乐的、从来不会觉得我伤害过他的柳江吗?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一种无力感忽然朝我袭来,我猛转头去看柳江,想要同他说一句什么。   但我如鲠在喉,停顿三五秒后,我放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来的手,他睡去的表情依旧平静,全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正在想着什么。   车头灯一闪,我忽然感觉左手方向投来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把头转向左侧,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感瞬间席卷了我全身。   紧接着,我在前厅猛地坐起来,几声剧烈的喘息之后,我平复下来,如大梦初醒。   我通关了。   但和前几次不一样,我像是被驱逐一般掉进了前厅,等待我的是大厅等候区并不算柔软的沙发,以及耳边传来的留声机声响。   沉吟片刻,我转头朝向接待处,我都能想象侍者在用什么样一副表情朝向我,然而我的第一眼却没能捕捉到他。   他不在。   起初我以为是恶作剧,虽然他是游戏角色,但我觉得以他的人物设定一定能做出来这件事,比如在我走进柜台时忽然冒出来,冷静自洽地看我被他吓了一跳的模样。   所以我稍慢了一点才靠近柜台,侧身向内看,结果只换来一个空空如也的柜台,和柜台边斜愣着脖子的我自己。   他真的不在。   我站正,环顾四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侍者不在的情况下环视前厅,这一刻,我忽然有种被赦免的感觉。   就像是某一天打游戏时,忽然发现可以在控制台关掉游戏里的玩家保护,所以现在我无敌了,我是上帝。   离开柜台,我向走廊迈了两步,他并没有从角落里冒出来,于是我开始放心大胆地往前走,穿过大厅,走楼梯迈入了二楼。   和侍者之间跟我展示的一样,这里是我之前通过的关卡,门牌号上的关卡数字清晰,走廊空无一人,我停留片刻以后,继续向楼上迈进。   其实和他在时也没什么不同。   平常的地毯,普通的房门号,寻常的酒店装饰,除却偶尔从走廊里传来的音乐响和若有若无的窸窣运行声,和他陪伴在我身边时别无二致。   我迈上三楼,身旁的门牌号是2-2——这是我刚刚通关的关卡。   我转头向上看,安全通道里还可以看见向上的楼梯,我可以从这里直达我接下来要去往的关卡。   四楼很快到达,这里的布置和前几层一样,走廊向里分列着未来的关卡,关卡3-1就停留在我面前。我伸手去试探门把手,门应声而开。   哦?看来我靠自己也一样玩嘛。   房间里的布置和之前一样,标准间,落地灯,红色床旗,迈步进去就可以迎来下一关,让我在暑假里继续与柳江度过余生。   但是,这是我所想的吗?   一阵突如其来的顿挫感席卷而来,我好像忽然理解柳江总在傍晚时分说出的“无聊”是什么感觉了。   无聊。   我后退一步,把门关上,接着走向了右手边的下一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门也是开着的。   如果门里有人,一定能看到门缝逐渐敞开时我表情的变化,从不抱有期待,到愣住,再到略显惊恐,最后门又被我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扶住门框,手掩住嘴。   等等,关卡是可以跳过的吗?   也就是说,我可以从现在所在的普通高中生暑假,直接跳跃到高考结束,又或者直接到我们俩分开的那一年?   我迅速跑回楼梯间,向上看去,交错的楼梯之间,我发觉自己距离顶楼已经没有多远的距离了。   我又跑回关卡3的楼层,一扇扇门把手尝试过去,锁都是开的,我可以随时进去。   面朝一眼望得到头的走廊,我后退几步,陷入深思。   也就是说,我现在可以直接来到如常计划的末尾,看看属于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我该去看看吗?   我停留在原地,手脚如同千斤重,我感觉两边的房间门正在扭曲变形,向站在中间的我身上迅速靠拢,直到一声短促轻缓的音乐声从角落里钻出,将我的注意力拉回来。   视线向左,我发现走廊尽头刚刚没注意过的角落里,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对人类声音的本能驱使我向前,停在房门前一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门缝里透出来的光影。   屋内没开灯,光线闪动,好像是在播放着什么碟片。   回过头,身后的走廊空无一人,连一丝丝空调或排风管道的轻微响声都没有,转回头,面前的门是唯一一个有着人类气息的地点。   看来无论怎么选,我都会选择向前。   但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时,我听到门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人对声音的记忆并不敏感,但与声音相关的记忆总会尤为深刻,那声音响起的一瞬,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便灌进了我的胸口。   因为那是柳江的声音。   ——不止如此,那不是少年时代的柳江,而是成年后的柳江,也就是,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着的他。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加更~ 第44章 我愿意等他   我当场一把推开门,迈步走进去。   房间很暗,能感觉得出空间很大,脚下是地毯的钝感,我跌跌撞撞大步向前,双眼终于捕捉到光线以后,我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这是一间放映厅,视线所及之处是向上的台阶和红色软包座椅,我只看到了一个人——侍者。   他站着,依旧是那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双手交握在身前,垂眸向我看过来。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向身后看去。   在我身后,观影席正对的方向,是一面与普通电影院没什么区别的投影屏,而屏幕上正播放的内容,便是我刚刚听见声音的源头。   这是一段从身后拍摄的影片,地点应该是海边,镜头很暗,我能听见哗哗的海浪声。   我眯起眼睛来,待我的双眼适应周围昏暗的光线之后,我看出了视频的拍摄地点,这里是连城的海滨广场,我认得这标志性的堤坝形状。   而影片正拍摄着的人,不出意料,是我与柳江。   这是我们在高考结束以后的那天,这天我和他喝多了酒,为了醒酒而特地跑去海滨广场,他跟我表白了,还吻了我。   但很快我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这很像是那一天,但并不是。   影片的拍摄手法像极了电影,这让他和我看起来像是在共同出演一部无聊的青春片,然而影片里的我们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拍摄者的存在,如常进行着我们的对话。   我没去催柳江,我没有嫌弃初秋的海边冷,也没嫌弃喝多了酒的他粘人,我们彼此包容着,嘴角都带着笑意。   很快,一句略有所指的暧昧话让我们得对话停住了。   下一秒,一场水到渠成的亲吻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说不清是谁先侧过的脑袋,道不明是谁在主动,总之绝对不是我找了无数次借口的“病症”。   这是真正的亲吻。   但我并不想看下去,当场把头转回来,侍者到是从容,平静地把视线压低,似乎在等我先开口。   “这是什么?”我反手指向屏幕。   侍者微笑:“这是你一定会到达的未来。”   符合他以往的态度。   玩闹着,仿佛我们真的在游戏里的态度。   “别开玩笑了。”话说出口,我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低,“什么未来?什么达到?还有为什么后面关卡的门可以打开,难道一切都是既定好的吗?”   我又侧过半身,用手指向屏幕:“这也是你模拟出来的吗?”   侍者的气质很独特,从容自在,而且身为长者,让曾经的我对他也有一丝近似尊重的敬畏。   但我现在觉得没必要了,谁也别想跟我打哑谜。   侍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定,语气严肃了几分:“影片中的内容是系统根据您应当的走向模拟出来的,虽然您和您未来的爱人看起来很真实,但这一切就像您在模拟中看到的一样——只是一场技术欺骗大脑的把戏罢了。”   爱人。   这个直白的词语仿佛瞬间穿透了我的胸膛,让我不由自主地将脸向屏幕转去,但我止住了自己险些动摇的身形,重新把目光投向侍者。   “什么叫‘应当的走向’?”我问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侍者的神态出现了轻微的变化,他下巴略微抬高,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洞悉的狡黠。   “系统读取过您的记忆,也了解您的选择取向和个性,系统在大量模拟分析后得出了无数种可能,然后才能为您规划出每一个关卡的目标以及关卡的开始节点,而您现在所走的就是系统为您规划出来的唯一可能可能,也就是唯一一种成功的可能。”   “成功?”我质疑他,“什么成功,难道成功就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吗?”   侍者没有马上回答我,他向台阶下迈了两步,姿态优雅地定在离我几步远的位置,表情谦和,却略带一丝同情。   “您变了。”他说,“曾经的您是无论如何都要走成功的路的,其实潜意识里的你也是如此,不是吗?”   他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问话忽然让我止住了情绪,我闭上嘴,身后是平常到有些空洞的海浪响声。   系统读取了我的记忆,自然也知道我的想法,它知道我在人生里从来都不是会主动退而求其次的那个。   我会努力,我会为了想得到的东西拼命,我可以早上五点起床背书,可以把教材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的所有内容全部记下来,包括插图和编者。   但是我带不走柳江。   我曾在高三时和柳江渐行渐远过一段时间,不止是因为来自父母的反对,也是因为我发现,我没法就那么自由地走进他的人生,把他搅得一团糟,然后再带他离开。   他对于自由有种近乎于变态的执念。   他不想被工资和通勤束缚,不在乎学历,对即将到来的高考视而不见,我还记得升入高三前的那个暑假,他能在班主任激情澎湃的动员会中睡着,能在开始总复习的第一天逃课。   我气极了,我问他,难道你就不想有个好一点的未来吗?至少是为了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你就不能好一点吗?   柳江无话,后来他真的在课堂上清醒了几天,但很快他又重新陷入了混沌与睡眠的交替状态,我懒得管他,我直言不讳,我对他说我的未来大可以完美。   我的未来真的完美了——在外人看来。   作为二十中学全校第一名,我成功考上了规划好的大学,老师赞叹,同学羡慕,父母满意。   整个暑假我没去跟任何人见面,我躲在房间里打游戏,凌晨入睡,傍晚醒来,父母问我要不要出国玩一圈散心我也回绝了,我在等一个人,但我不会承认。   最后我还是等到了,柳江主动找的我。   也是他主动表白的。   现在想想,他表白的话多少有点委曲求全的意思,他当时说:“我也没想过和你太远的未来,我们就当玩玩,不行吗?”   我同意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着和我玩玩,但却粘人粘得要死,我说着我不管他死活,但却想管他走的每一步。   “所以接下来的剧情,”我问侍者,“我是会和柳江好好相爱吗?”   健康的,正向的,不互相猜忌的,名正言顺的普通爱情。   “这是超越权限的问题。”侍者毫不犹豫回答了我。   不过他脸上的严肃转瞬即逝,又换作了一副充满耐心的平静,他继续说:“不过鉴于您成功保护了您未来的爱人,通过了前一关卡,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您。”   “您会和他度过一个完美的暑假,在此过程中,改变的人不仅是您,还有他,你会变得包容,他会变得现实。在高三结束以前,你们会保持亲密友人的关系,高三结束,你们互相表白——”   说着,他抬头示意我——一切都是影片里播放的那样。   我没回头,关于我们之间后续的幸福,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面对不真实事物的厌恶感。   没能得到我的回应,侍者接着阐述:“你们的大学会在同一座城市,只是距离稍远,他放弃了在连城组建的乐队,而是在首都参与临时演出,你们平时会见面,周末会一起度过,在末日之前的城市,一个完整的有着人类文明的世界,你们很幸福,你们会一起考虑未来。”   话说完,一个完美的故事,理应赢得喝彩和掌声,却换来了我忽然的一声笑。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笑了,大概是无奈,也可能是嘲讽。   笑够了,我问:“要是我只想要一个普通的,没那么完美的故事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要做一个小手术,所以下次更新时间是下周四,先道歉了,再感谢一下大家的追读和喜欢~ 第45章 我见到了那时的柳江   说实话,和柳江一起度过的日子挺快乐的,我说的是如常计划里的柳江。   “他”与现实里的他没有区别,一样天真又恣意,洒脱却又不那么现实,只是因为我的态度有了转变,他不那么卑微了——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自信一点更有魅力。   但这公平吗?   “不会的。”系统回答我,“您不可能要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毫无缺憾的故事。”   这还真是慨他人之慷。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语气平静,就像是在生意场上与人谈判时一样,“我就想要一个没那么完美的柳江,他可以不放弃他所有的,我来放弃,我来配合他。”   话说完,我都被自己吐出来的要求震惊到了。   或许人终究都是害怕改变的。   我知道我在过去伤害了柳江,所以我才想要在一个同样的、没什么变化的未来重新弥补他——这听起来自私,实际也确实自私。   侍者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悲喜,他端起手臂,整了整腕边的袖口,紧接着,我听到身后的海浪声戛然而止。   我转脸向后看,幕布上的景象停在一张柳江的笑脸上,我看不出来这时的他多大年纪,只能瞧见他很快乐。   再一回头,侍者忽然出现在了与我近在咫尺的位置。   我一顿,本能想向后退,但却发现我动不了了。   字面意义上的动不了。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表情在渐渐僵硬,脖颈以下的位置像是末在了水里,触感遥远而麻木。   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侍者的手掌向上,然后抓住了我的大臂,力气不大,却不容抗拒。   不好。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神情怜悯:“您如此完美,还是完美的他比较适合您。”   话说完,放映厅里的灯光瞬间亮起,接着,两侧的暗色墙壁像是潮水一般向后退去,我的视线捕捉到了变换的色彩,从暗到亮,从暖到冷。   我们停在了一扇门前。   是酒店走廊的门前,我不知道这是第几层,背朝门牌号,我只能瞧见侍者至始至终没有改变的神色。   他说:“您去看看吧,去看看完美的你们,这样你就知道万事没有遗憾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了。”   但他没有马上放手,似乎是在等依据我的回应。   说起来可笑,即使现在的我全然在他掌控之下,他也要听一句我的回应。   头顶,走廊的灯光直射进我的眼睛里,我的指尖动了一下,开始感觉到力气逐渐回到我的身体里。   我张张嘴,嘴能动,我问他:“你想看完美的结局吗?”   话音落下,我的手臂猛然解除了束缚,力气和情绪一瞬间全都回到了我的胸腔里,几近爆发。   我深吸气,攥稳拳头,接着用尽全力朝那张平静的脸挥了过去。   我去你妈的完美结局!   ——但理所当然的,我没有成功。   就在我的拳头即将碰到那张从容到让人发慌的面孔时,身后的门打开了,我跌跌撞撞踩上地毯,眼前光影闪烁,我像是跌进了深坑。   紧接着,我的双脚踩实了地面,一时之间,说话声、脚步声、车辆的轰鸣声全部涌进了我的耳朵里,穿云裂石。   我还保持着一只手向前的抗拒姿势,直到身边有几个女孩经过,我才意识到,我正站在一条街上。   最左边的女孩向我侧目,我愣了一秒,赶忙把手臂收回来。   两边都是行走的路人,只有我顿在原地,我看向自己收回来的手,又低头瞧向地面。   我的视角好像变高了——我说的是与之前的漫长几关相比。   我两手摸向裤子,低头打量起我的穿着来。   不是校服,而是一条浅色卫裤,脚上也不是我在学生时代天天穿的匡威,而是一双马丁靴。   这双鞋好像有点眼熟。   我两手向上,拍上胸口,我正穿一件厚套头卫衣,斜背着单肩包,再往上,我的两手重重拍上面颊。   视线一晃,我意识到,我好像把眼镜腿拍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两手拍脸的动静太大,对向走过来的路人又朝这边看了一眼,我这才后知后觉不声不响地站在路中间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举动。   再说了,想看外表,找个镜子不就得了。   搞得就好像我是第一天进如常计划一样。   自我批判之后,我默默退到路边,单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扶正,又把头顶棒球帽的帽檐向后压,环视四周。   我在日常生活中也会戴着眼镜的年纪,大概是二十岁以后。   久远的记忆回到我的脑袋里,我终于认清了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我在我大学的食堂边。   这处食堂和主校区的食堂比人少些,饭菜也没那么多种类,口味偏淡,我比较喜欢。鉴于我和柳江之中我算是学校里的东家,所以柳江也总跟我来吃这家。   ——等下,所以现在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在等柳江吗?   现在我的记忆仍停留在暑假时,停留在那辆回城的面包车上,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眨着眼睛,努力回想着侍者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柳江和我一样在首都,而且会来找我,所以说现在——   “你怎么没进去等?”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问话。   比起声音,说话人的形象先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那是一个很高但不爱站直的,喜欢穿大一号毛衣的形象。他的头发在高考之后还是白色的,偶尔换换造型,但白发是他在舞台形象上无可替代的一部分,也是我心里无法更替的一部分。   他不再是高中时那个温顺而天真的样子,他的独特性不可避免地展露出来,痞气,但随性,从不刻意抢夺视线,但向来难掩锋芒。   他就在我身后。   深呼吸几次以后,我终于做好了转头的准备,但下一秒,我的后脑勺就被人轻轻撸了一把。   柳江越过我的身侧,直接走到我斜前面,从我后脑上上撤下来的手还举在半空,他问我:“愣什么神啊?”   他穿了件连帽毛衫,还有拖地长裤,脚上是和我同样款式的马丁靴——在现实世界里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他穿过同款。   片刻以后,我愣着抬起脸,对上了那张在我梦中闪回过无数次的脸。   如果梦境中是年少时的柳江,那梦境的色彩就会鲜亮一些,更自在,更洒脱,有时候我不记得梦的内容,但我会笑着醒过来,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有种偷来的安心感。   如果梦境中是成年后的柳江,那梦境的色彩便会复杂许多,有时候是如同王家卫电影里一般的高饱和胶片色,有时是冷门科幻电影中的镜头滤镜,醒来后我的情绪会千差万别,但我会始终怀念可能在梦中出现的触感,无论是手指还是发丝。   见我愣神,柳江停住了本打算继续向前的脚步,他身后是巷口微弱的灯光,天雾蒙蒙的,空气里有水分的味道,好像快下雪了。   我想起来了,这一天本来应该是我和他吵架的那一天。   就是他专门坐火车来堵我,我却只顾着给当时的女友买奶茶的那一天。   我对他那时的模样记忆颇深, 我也记得他穿着的一身衣服,就是今天这一身。   我张张嘴,终于冒出一个字:“我……”   “完了。”柳江说,“杨平生你要是老年痴呆了,我就不要你了。”   我当机立断抬了腿,照着他的屁股来了一脚。   我没踹太狠,用小腿侧面敲的,触感颇好,我还愣了一秒。   我敢肯定这下绝对不疼,柳江两手捂着腚向前窜了两步,接着又马上折返回来,猛地一把勾住我的肩膀,然后热乎乎地埋进了我的颈间。   “我不会不要你的。”他说。   他的声音闷在我的耳边,吹得我脖子发麻。   这是大城市的大学,我俩在小巷子边,行走的人没有谁注意到这边,即使注意到也只是一瞥,没人议论,没人在意,但我心底里的酸味却像是决堤了。   我顺势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收紧,接着我张开手掌,去他后背上拍了拍。   我挤兑他:“好了,真肉麻。”   刚刚向侍者挥去的那一拳像是反过头来砸在了我自己的脸上。   真好,真他妈的好,有他的未来,给我全世界都不能换。   如果这不是骗过我大脑的模拟该有多好。   柳江终于放开了,向前走几步,接着回头看我:“你说要带我吃的档口是哪家来着?”   吃食堂?   杨平生啊,好你个杨平生,对象来找就吃食堂是吧?   不过也可能他来找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再加上我学校的食堂本来也不错,对付一口也不是不能接受。   “算了。”我回他,“我请你去校外吃吧,吃点好的。”   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还是第一次。   不仅是如常计划里的第一次,也是对我记忆里一切瞬间来说的第一次。   我从来没能在这样的年纪里和柳江平和惬意地去吃一顿晚饭,所以我要珍重一点。   我们选择了大学城边购物街的韩餐馆,柳江是一如既往的北方口味,爱吃韩餐,我也能接受韩餐的味道,只是不太能吃辣。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我和柳江坐在靠近街道的位置。   点菜之前他还去旁边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可可,现在他坐在我对面,一边用力吸着奶茶杯里的珍珠,一边刷着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我坐在他对面,既没有去动奶茶,也没有去动手机。   柳江现在就在我身边坐着——那个我找了一个末日的柳江,我印象最深的柳江。   我深呼吸一次,接着喝了口倒在不锈钢杯子里的冰水。喉结滚动,冷水落进胃袋里,火依然在我胸腔里烧着,我不由得抬手堵在嘴边,听鼓膜里的心跳声。   我对他非常熟悉,但又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在现在的世界里我们走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具体又该怎么去形容我们的关系。   刚刚的重逢中,本能驱使着我接下了他的几句话,但现在走到开阔地带,面对着面,揣测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他抬起眼睛,嘴里还叼着吸管:“你怎么了?今天怎么看起来这么呆。”   我把他骂我的“呆”贯彻到了底,等上三五秒钟才继续说话。   再开口,我问他:“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周六也更,下周二的更新可能暂缓一下,下周可能会更很多!(尽量) 第46章 我与柳江的关系   他保持着叼着吸管抬起眼睛看我的姿势,嘴角抬起一边,看起来像是一个不羁的嘲笑。   实际也是。   “杨平生。”他又叫了我的名字,“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没回话,保持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清澈,柳江把奶茶杯放到一边,一副要跟我算旧账的架势。   “你先是站在食堂门口发愣,现在又问我咱俩的关系。”数落完,他似乎想通了什么,转回眼睛,“你是不是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眼神澄澈:“没有。”   我真的只是想知道我们俩什么关系,毕竟侍者只提到了表白,我可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在哪一步。   柳江叹了口气,回答我:“我们现在的关系是拉屎都不用关门的关系。”   沉默。   不仅我沉默了,旁边一桌的食客似乎也听到了这句带着味道的发言,侧目而视。   他撑着下巴的那只手拿开,向我摊着,一副“满意了吗”的表情。   我偏开脑袋,去拿桌面上的奶茶杯,但可可的颜色让我摆向了犹豫,最后我还是把它放下了。   无话之间,我们点的年糕锅已经上了,柳江没再继续去在乎我的反常,取了汤勺和筷子,先给我舀了碗盖满鱼饼的拉面,然后才动自己那一碗。   他的吃相一直给人一种直率又不糙的感觉,总之就是能让人隔着桌子也察觉得到饭菜很香——这点和原来一样。   所以这让我毛骨悚然。   我们忽然跳过了本该一起度过的上千天,忽然来到了一个平凡而美好的晚上,而坐在我对面的,却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让我觉得好看和心动的柳江。   我借口去趟洗手间,站起来离席,柳江自己一个人吃饭也从不局促,抬抬手让我自便。   小店里人很多,热热闹闹,热气蒸腾,我穿过排列不算整齐的座位,径直朝卫生间走去。   关上门,我面上紧绷的肌肉还没打开,我准备现在就让侍者把我拉出模拟,我需要找个地方缓一口气,然后弄清楚现在所面对着的情况。   没想到隔间门一打开,我却看到了一个早已等在里面的身影。   挺拔修长、神态自若,且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身影——侍者。   我一言不发后退一步,把门关上,侧身要去开另一扇,下一秒,左边的门被侍者重新打开,我停下手来看他,他嘴角带着笑意。   他对我说:“如果您想退出模拟,也需要先与我联络,既然我站在这里,有什么要求您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我直言不讳。   我曾经只知道侍者对模拟世界里的状况了如指掌,但刚刚才知道他可以牵制我的行动,对于他能牵制多久,又会有什么其他的后续行动,我全部一无所知。   所以我现在不想和他正面冲突,换言之,我不想看到他。   但我现在不跟他说话,就没有方法退出程序,即使我现在退出程序,我也要在他的监视之下。   我选择后退一步,迈回他所在的隔间前。   我对他提出要求:“把这一关的通关要求给我。”   拜他所赐,通关要求每次都稀奇古怪,句子是通顺的,语病是没有的,意味也是不明的。   不过现在有点提示总比没有好,只要有蛛丝马迹,我就能摸索出我和柳江现阶段真正的关系——不是柳江嘴里那种拉屎关系。   侍者脸上带着疑惑:“我以为您不喜欢玩游戏呢?”   “我现在喜欢了。”我感觉自己像是颗墙头草,“特别爱玩。”   虽然我表现得像是颗墙头草,但是话语里阴阳怪气的成分占了百分之八十,我觉得侍者很难听不出来。   “这一步我不打算给您通关目标。”侍者直接回答了我,“反正时间还长,您再感受一下您与完美的他,不好吗?”   我本来想深吸气,但考虑到我所在的场所,最后只是缓缓摇了下头,索性直接对他说:“因为没有任务目标,我不知道我现在和他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一脸早知如此的神情,说道:“您早说啊。”   我本以为他嘲讽都嘲讽了,能好好把任务目标或是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给我,但他停顿片刻,又问我:“您为什么会在乎您与他现在的关系呢?”   如果这句话有实体,那一定能直接洞穿我的眉心。   我向来不在乎我与柳江的事实关系,反正他不会离开我,问那么明白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的他不是记忆里的他,我也再也不能做那个只顾昂头向前走的杨平生,说实话,我怕他会因为我的不开窍而迟疑,我怕他流露出任何对我厌烦的神色。   我怕他离开我。   侍者一直在看着我,然后十分恰到好处地替我说出了潜台词。   他说:“您是在害怕他会怀疑您吗?”   我低头回他:“是。”   他的声音在我身前响起,似乎为了听我的回答,他还特意靠近了点。   他说:“您能再描述清晰一点吗?只是一个怀疑,或许我会不明白。”   一股从刚才开始堵在我喉咙里的情绪跳动,接着像是一声咳嗽一样,一不小心到了我嘴边。   “有什么听不懂的?”我提高了音量,“他很完美——他现在真的很完美,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还有我们之间的处境,这是我我过去会想象的最完美的情况,我可能不紧张吗?”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怨气,侍者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忽然靠近,反而专程退了一步,像是隔岸观火,也像是在若有所思。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沉吟片刻,又说:“果然人都是喜欢完美的东西的,不是吗?”   他的话音落下,我感觉当时想向他挥去的拳头第二次反馈到了我脸上,让我双耳嗡鸣。   没有人不喜欢完美的东西。   我口口声声向侍者表示自己想要按照自己想要的路径走,去挽回一个和当年差不多的柳江,但当我看到这分外完美的未来以后,我最开始的要求却说不出口了。   我退缩了吗?   还是因为看见了这美好的未来,又害怕失去了呢?   我抬起脸,侍者面带怜悯地看向我,接着平静阐述:“你们现在距离毕业还有一年时间,他的学校已经授课结束了,所以他在校外租了公寓,今天是他邀请你去新家做客的第一天,这是你第一次在他家留宿。”   他轻轻把头向左偏,一副平等与我交涉的神态。   “他说的没错,你们现在的关系不一般,因为你们已经确认关系超过三年了。”   确认关系,现实里从来没有,也不会发生的事情。   他应该是感受到了我忽然的沉默,停顿片刻,又继续开口。   他问我:“留宿而已,你应该不会紧张吧?”   我没答话,只感觉是时候离开了。   在小饭馆的厕所隔间和一个拟人化的系统聊天,还被他问得退无可退,要是在世界末日前,这种桥段拍成短视频都会被人质疑太假。   离开之前,我的手悬在门把手上,忽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定感。   不是因为我即将要踏上和正式男友的第一顿晚餐,而是因为我察觉到了一件事,一件以往的我不会注意到的事。   然而就在我转头望向侍者所在的隔间时,却发现他忽然消失不见了。   刹那间,一切像是重新按下了播放键。我听见拉门外响起了食客之间的交流声,后厨的锅铲声,还有头顶排水管道的嗡嗡响声,一切重新回到了我的耳朵里。   眼前的门被人推开了,来解手的客人被停在门口的我吓了一跳,接着颇有礼貌的绕了半圈,向隔间里去了。   我没再继续停留,撑住被他推开的门,洗过手,重新回了座位。   菜已经上全了,柳江正在往嘴里送紫菜包饭卷,看到我回来,指了指我面前的碟子让我快吃,嘴里的饭咽下去,又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   柳江的习惯,每道菜上之后先往我盘子里送一口,现在我面前的碟子里七零八落叠了一堆食物,看上去无从下口。   我拿了筷子,回他:“厕所全是人。”   他果然没怀疑,又去叨下一筷子,我盯着一满碟来自柳江的爱,却迟迟下不去筷子。   刚刚在卫生间里,临出门前的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侍者在感叹所有人都喜欢完美事物时的那副神情。   那不只是感慨,而是包含着悲凉与无奈,就好像他是在遗憾着什么。 第47章 柳江的柜子里……   最终我还是把侍者那一瞬间的表情抛向了脑后。   深秋的季节里,首都街头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冷冽尘土味,我和柳江一起走在路灯下,感受刚吃进去的辛辣味道在胃里慢慢化开。   我们现在要去乘地铁,去五站之外的商住两用房,柳江的房子租在那里。   从小餐馆出来,那一股盘踞在我腹腔里的不配得感已经烟消云散了,尽管身边的柳江还是大大咧咧地彰显着他的存在感,但我已经迅速学会了用他的节奏去配合他。   他说:“下周四要去面试下一家唱片公司,他们有几个推荐的乐队名单,但是我看中那个不知道有空没空,制片人帮了我挺多的,我都不好湳沨意思问了。”   我说:“嗯,挺好的。”   他说:“其实我就像现在一样保持自由身也不错,耗子前些天还说连城那边缺酒吧驻唱呢,我要是混累了就回连城打杂,到时候你要不要来陪我?”   我说:“嗯,挺好的。”   他停住脚步,问我:“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什么?”   我终于从一路上一直保持的低头深思中抽离出来,回他:“不是,我就是有点冷。”   这话倒是真的,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一路走过阴风阵阵的楼间,我有几次想开口打断柳江让他小心呛风,但他的话密程度让我无处插嘴。   柳江没答话,似乎是真的在感受着空气中的温度,不过下一秒,我架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就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包裹住了。   柳江把他的毛衫敞开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包裹在里面,甚至没给我反应时间。   “等等。”我马上叫停,一是因为这是在大马路上,二是因为他这样我真的没法保持平衡。   不仅因为行动受限,还因为这个姿势他呼吸出来的热气每一下都打在我的耳后,不偏不倚,无一例外。   果不其然,我俩现在就是闷在一个毛衫里的四条腿生物——刚生出腿来的那种,在跌跌撞撞迈了几步以后,我的胯骨狠狠撞到了停在路边的单车上。   在我蹲在路边忍受疼痛的时刻,柳江站在旁边尴尬地挠头。   待我再站起来,他换了一个便捷可行的方法,他选择直接牵住了我的手。   和过去一样,和现实里一样,他牵手还是喜欢从后面抓,还是那么别扭的姿势——用他的食指和中指勾住我的小指和无名指。   这姿势别别扭扭的,但好歹比刚刚的四足生物好多了。   走到地铁口,他也没放开,直到我们在地铁车厢门边的角落找到站位,他终于是放开了我,我们彼此安静了五站地的时间。   下了地铁,距离柳江租住的公寓要走十分钟。   大概是人到了晚上也没了什么力气,他的嘴不在连轴转了,我俩肩并肩,穿过通往住处的小路,来到他租住的公寓楼。   待到他找出钥匙来开门时,那股没来由的紧张和激动在我胸口具象化了。   不应该啊?   我已经知晓了我们现在的关系,也明白了我们在一直向好的事实,所以我在紧张什么,紧张过夜这种事吗?   好吧,我确实紧张了一刻。   我们现在不是十六七的高中生了,不在柳江家的老房子里,不需要下楼才能拿到饮料,梁毅耗子他们不会随时来开门。   只要关了门,房间里只有我和他。   转眼间,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柳江一边挂外套一边把同样的问题问了我第二次:“发什么呆?”   我也下意识地想去脱外套,但紧接着意识到我穿了卫衣,犹豫之后,我选择靠门坐在脚凳上,一边解着马丁靴的鞋带一边同他说:“没什么。”   房间不大,五十平米左右的开间,刚进门就能看到放在角落里的电吉他和混音器,还有一边吧台桌上的录音设备——处处都充满了柳江的气息。   他已经换上了拖鞋,抢先穿过玄关,打开了开间内侧的落地灯。   他还是那么不喜欢主灯。   “怎么样?”他问我,“你还没发表评价呢,我的房子。”   同样的拖鞋柳江也给我准备了一双,我一耸肩:“还不错吧。”   片刻后说出了我的真实想法:“我也挺喜欢你原来的老房子的。”   柳江显然和我持反对意见,拖长声音抱怨了一下:“那里哪儿有这个好啊——”   屋里暖气很足,我脱了上衣,只剩穿在里面的打底衫,我打开衣柜去挂卫衣,手停留在取衣架的动作上。   柳江的衣橱不一样了。   不是指凌乱程度方面,他现在的衣橱也是乱的,只不过是乱的初始阶段,连城老房子的衣橱属于乱的完成体,衣服纠结在一起,固若金汤。   现在是因为搬家没多久,所以衣服尚且保持着彼此分离的状态——我说的不一样指的是衣服的品质,换言之,层次。   曾经他攒了好几场演出费给我买的短袖,同样的牌子,现在衣橱里挂了许多件,看类型不像是我买给他的,应该是他自己买来的。   我像旁边倒腾了几件,又看到了其他更贵的牌子,虽然没多到我妈衣帽间的那种程度,但能看得出来,他的贝斯手身份不再只是一个摆设了。   我把卫衣挂好,但迟迟没关柜门。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要为生活费发愁的孩子了,而距离我找到实习岗位,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大概是因为没听到我的动静,柳江凑了过来,倚在墙边看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   又说:“只是忽然想起了你高中时候的样子,感觉你品味变了不少。”   柳江不以为意:“那肯定是越变越帅啊!”   又一抬下巴:“你看下面抽屉。”   反正也是给我显摆什么内裤品味之类的吧。   我抬抬肩膀,蹲下身,抽屉拉开,一组我没想到也没敢想的东西出现在了眼前。   我当机立断关上了抽屉,把脸转向柳江,和我的一身正气相比,他的眼神与目的都算不上单纯。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抱着的手臂,朝我走来,然后蹲在我旁边,当着我的面重新把抽屉拉开。   他指靠左侧的盒子:“你上次说这个型号你喜欢,够薄,还不容易破。”   说罢,他手指又去翻右边的,接着说:“这个味道是我喜欢的, 你不喜欢,所以我们就留着特殊时候用,不用另加甜味了。”   最后我们的视线一起回到中间,他对我说:“这玩具之前没试过,你买的还没拿过来,腾点地方,以后放这里。”   柳江还勾着我的肩膀,我直到现在只要往左一转头就能对上他那张一眼就居心叵测的脸,所以我保持姿势没变,伸手把柜门关上了。   然后我直接站起身来。   他蹲着没动,眼睛抬起来看我,这副样子和过去一模一样,就像他第一次染白头发那天,抱在我腿上让我记得来看他一样。   也像是在现实生活里,他在图书馆后小花园里和我吵架的那一天。   我说:“我去洗澡。”   他说:“我去,你这么直接。”   “怎么了?”我人都走到了卫生间门口,还要回头问他一句,“你是办事不直接的人?”   柳江听了话就要跟过来捶我,我直接把浴室门一关,听他在外面生龙活虎地辱骂我。   浴室门上有扇毛玻璃,隔着玻璃,我看到他晃晃悠悠朝着开间方向去了,我的手还握在门把上,脸上的笑一点点消了下去。   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我每时每秒每分每刻都在想他。   但真的到了临门一脚,我又问自己——我配拥有这样梦想成真的时刻吗?   我转过头去背靠着门,仰头盯着浴室的浅色吊顶,忽然感觉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响了一声。   此时距离我在高中的副本已经过去了三年,手机的屏幕变大了,款式变薄了。我解锁手机,看到是一条侍者发来的短信。   【系统:关卡3-?,通关目标:暂无,通关提示:请享受】   我无话。   他就是故意的。   谁说仿生系统没有人性?我看他人性学得挺好的,又会气人又会阴阳怪气,如果专门有为这方向设立的奖项,他多少能拿一个殿堂级。   不过我现在烦得很,完全不想思考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我把浴室门打开,冲柳江喊:“我手机先放外面,你浴室里没地方放!”   说着不管不顾地把手机朝门外扔了过去,听动静,柳江是忽然冲过来接了。   再听动静,他应该是差点在地上来一组滑铲。   在他开始对我第二波辱骂之前,我又把浴室门关上了。   花洒打开,我站到向下喷洒的水流之下,手掌向后拂去脸上的水珠,开始思索我现在的处境。   因为那次系统的错误,我遇到了一个似乎是来自现实的柳江,至此我判断出,程序正在以一种缓慢但持续的姿态向上生长,如果不出现差错,现在程序里的柳江应该会在某一时刻拥有真正柳江的记忆。   也就是说,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柳江。   水流下,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背对花洒,继续理清思路。   按照侍者之前的说法——我必须要去往一个完美的未来,达成一个在所有人眼里都美好的结局。   是不是因为只有所谓的“美好”产生的能量,才能让柳江真正的成为他自己?   我为自己的假设停顿了一秒,激动还没涌到喉咙里,便被随之而来的怀疑推了下去。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为什么侍者不直接跟我说呢?   他想让我通关,通关结果也是我愿意看到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对我说出事实呢?   而且,在我感受到这份“完美未来”的美好时,他的表情里甚至还怀有一丝悲凉。   这又是源于什么呢?   我需要问问他。   我从水幕里转身,紧接着意识到我刚把手机丢出去给柳江了。   我迅速冲干净头顶的泡沫,裹上毛巾擦了一圈,又把裤子套上,打底衫穿好,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   为了避免一出门直冲着手机去的姿态有点怪,我尽量让自己走得自然了些。   然而事与愿违,我第一眼没望见刚刚丢出来的手机。   我佯装耳朵进了水,偏着脑袋用毛巾擦,转头——一个不好的消息,柳江靠在床头,正拿着我的手机。   第二个不好的消息,我的手机好像也录了一份他的指纹。   第三个不好的消息,他从我的手机上抬起脸,暖白光的照射下,他的嘴唇很红艳。   他问我:“和你发消息的这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榜单有变,这周还是三更,在存稿了!争取快点上好榜快点狂更 第48章 清纯柳江   侍者。   难道他看到了我和侍者的对话框?   游戏本身的角色知道了游戏系统的存在,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但这么狡辩过于引起嫌疑,我选择顿了一秒,等他自己往下说。   柳江往上翻着聊天记录:“哦,好像是你室友。”   我松了口气。   他又说:“等等, 你室友说的这个——她又来了是怎么回事?”   我的气重新提了起来。   我选择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旁边,说:“让我看看。”   手机拿回来,他果然在看我室友发给我的消息。这个室友平时跟我关系不错,也知道柳江的存在,所以有时我不在寝室,他会把一些我容易错过的消息发给我。   比如临时宿舍检查,又比如班导来分发零食。   这次也是,他给我发了个消息,附赠一张照片——“她又来了,我推脱不开,东西放你桌子上了。”   我端着手机坐在柳江的窗边,没擦干的水迹顺着我的耳朵向下流,我的胃里逐渐揪了起来。   我好像想起来他说的是谁了。   那个曾在现实里和我谈了不到一个月恋爱的女生。   回顾我和柳江冷战的那段时间,我只能说她的出现时机恰到好处,但现在深究细节,我又感觉她蓄谋已久。   她跟我是同一个班级的,年纪稍大,本来是上一届的,留过两级,现在成了名义上的“学妹”。   她对这个身份颇为认可,喜欢叫我们学长和学姐。大概因为她长相甜美,说话也有分寸,班里没人同她计较,偶尔也能开两句玩笑。   我在班级里的存在感并不深,主要是大学生这个群体,社会资源本来就是按声量分配的。   我对这些作威作福的岗位没兴趣,尽管成绩一直靠前,但我主动把一些职务让给了班里有兴趣的人,我想投入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竞赛的名额,或者实习资格。   好吧,这些也跟社会地位有关,我并不是一个完全超脱世俗的人。   总之,一个如此在所有班级活动中都积极向后撤退的我,还是被她注意到了。   一开始就是在群里回消息时故意搭话,后来主动找我要求帮忙占座,再然后会找些借口来给我寝室送零食,我承认我是迟钝了点,直到我室友私下里问我这人长什么样时,我才发现室友在暗示我——她的意思就是对我有意思。   不过我的迟钝情有可原,毕竟在过去的人生里,喜欢我,且让我真正在意的人,只有柳江一个。   后来我记不太清楚了。   总之她是在我和柳江冷战那段时间介入的,我忘记了我为什么会答应她,这是我第一次也考虑过我可能也喜欢女人。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主动提了分手,还顺带得出一个结论——能让我喜欢的人的性别并不重要,我喜欢的只是一些特质,一些属于柳江的特质。   这个女生也是,她笑起来眼睛会眯着,这点特别像柳江,这应该是我答应她的唯一原因。   但我后来发现她除了眼睛什么都不像。   柳江从床头起身,向我这边靠近了点,问我:“她是谁?”   我如梦初醒,解释道:“班里的同学,总给我们寝室带零食和特产,推脱不掉。”   又对他说:“没事,我让其他室友处理吧。”   柳江“哦”了一声,缩回去找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他平静地问了我下一句:“她是不是喜欢你们寝室的谁?”   他什么时候这么机灵了?   “可能吧。”我顺坡下驴,“她总找我们寝室篮球队的那个,女生是不是都喜欢这一款?”   对不起,我们寝室压根儿没有这么一号人。   我把手机锁屏,放到一边,胃里揪着的感觉稍微打开了点,我站起身去找风筒,蹲下身去找插头,温热的风在我脑袋上吹,我的心里仍是一团乱麻。   我应该去跟她主动解释一下,然后断联,趁着这一切刚开始。   不过之前的我居然都没冒出来这样的想法吗?很难说过去的我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脑子转不动。   头发吹干,我站起身来,想着去手机里找这个女孩的微信,先感谢一下她的好意,再来写委婉拒绝的话术。   但翻到通讯录,我忽然定住了。   她叫什么来着?   等等,不对,真的,她叫什么来着?   我的记忆力不至于这么差,而且从现实经历来说,我们还在一起过好歹一个月,我不会连人家叫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从通讯录里退出来,直接找到了班级群,打开群成员列表。   这里都是实名制的,我一个一个找,总能把这号人找出来吧?   班级群打开,第一遍一看到底,我竟然没找见她,第二遍从下往上拉,我还是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人。   这感觉像极了夜里一个摸不到头的梦,梦中的你保持着正常的逻辑和行动能力,但想找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我不信邪,就在我准备站直身子认真点,再去找第三遍的时候,一个热乎乎的触感从后面靠近了我。   不止热,而且有实感,是柔韧的,有力度的肌肤,是我在末日里想念过了无数次的人。   “你真忍得住啊。”柳江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   他的声音很好听,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底气足,但又足够轻缓,吐字清晰,虽然不是主唱歌手,但我觉得听过他合音的人不会不喜欢他的音色。   “我……”我又哑巴了。   他也不接着跟我废话,一只手向上摸到了我拿手机的那只手。   他手指几乎没怎么用力,只是从我手腕上勾过去,那碍事的手机便应声下落,掉在了沙发上。   沙发上铺着针织毯,手机的掉落并没有带来什么声响,一声短暂的闷响之后,我脑子里的风暴呼啸而来。   手指间没了阻碍,他顺理成章把整只手覆上来,和我十指相扣。   有时候我觉得他青涩得要命,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先前的青涩都是为了让我主动而装出来的,现在,我的感受就是后者。   他的左手停在我腰际,这会儿开始不安分的往我运动裤的裤腰里钻了。   “等等。”我的语言系统调整好了,“你还没洗澡。”   “你也太滞后了。”柳江的手从我裤腰里退出来,气息喷在我耳边,“我出门前就洗好了。”   他也没有我想象中的矜持。   我忽然有点想笑,左手去箍他的手腕,反问了一句:“这么急?”   一路都游刃有余地柳江忽然被我闻得一愣,接着钻进我裤腰里那只手毫不犹豫向下走,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我的火直接从下往上窜,堵得我喉咙发疼。   我为这一天肖想了一千天。   事实证明我们的急不分上下,当我再次被闹钟声唤起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八点了。   我挣扎着从被窝里找出手机,暗灭了铃声,今天是周六,学校没有课,我身边传来了轻微的叹息声。   柳江的眼睛还闭着,他的额头抵着我这边,显然我的闹钟也吵醒了他,但他的困意又把他重新拽回了深眠。   我就这么趴在床上,盯着他睡着的侧脸,一股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情绪从我心里钻了出来,   这要是现实该多好。   如此感叹刚冒出来,又被我强压着咽了回去,我不敢细想,只想再看一会儿他的脸。   直到又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单方面凝视。   我赶紧把压在手肘下的手机翻出来,把缠在腿上的被子退到一边,下床趿拉着拖鞋向阳台,找到了一个能尽量把噪音降下来的地方。   来电人是我室友。   我吸了口气,接听电话。   “杨哥,知道你忙,但你能不能双休日这两天抽空回来一趟?”室友略显苦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她又来了,这回还不是在门口等,她直接敲了咱寝室窗户!太吓人了,我裤子都没穿呢,吓得我以为来变态了。”   “敲窗户?”我下意识发表一句感叹。   我寝室在一楼,有时候同班同学递东西倒是会走这条捷径,追人的倒是头一次见。   我捏着眉心,一时语塞,之后只能向他赔个不是,又表示:“我尽量回去。”   电话挂断,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被困意充盈的大脑里不声不响钻进来一丝烦扰。   手机屏暗下来,我回过身,之间柳江已经醒了,胳膊肘撑起上半身,眯着眼睛看我这边,我把身后的窗帘带上,回到他身边去。   初冬,暖气还没供上,开间里有些冷,钻回被窝里,一股从他身上而来的暖意迅速包裹了我的皮肤。   柳江顺势躺下了,胳膊勾着我肩膀,然后极其自然地要求我:“亲我一下。”   我提醒他:“我没刷牙,你也是。”   “啊?”他语气十分之唾弃,不是对于卫生习惯,而是对我,“昨天晚上在去的时候一个劲儿要亲我的是谁啊?”   “嗯,是我。”我心不在焉回答着,吻落到了他脸侧。   这本应该是个美好的早晨——要不是刚刚那通电话的话。   我不是在怪罪一大早被看光了腚的室友,而是这个我一晚上都没想起来姓名的女生。   我是不会记一些没在乎过的姓名,但不记得专门用来应对冷战的人,不太正常吧?   而且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回忆起她的长相和行为来,跟她在一起的细节,什么时候分开的,我完全没有印象,掏空脑袋都没有。   难不成,她是我想象出来的? 第49章 我与柳江的记忆偏差   我当即打消了这一想法。   我没有那么强大的想象力,甚至没法去想象一个没有柳江的世界——如果要说我花时间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我不同意,我没有那闲心。   忘了罢了。   回忆之间,柳江终于把我脖颈放开了,他行动缓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找内裤。   和以前一样,他还是在找不到之后转头问了我,然后成功在立式衣架上找到了,他终于从一丝不挂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我们俩站在洗手台前,一左一右刷着牙。   在过去的记忆里,只要我们在闲时见面,那一定是暗无天日又虚度光阴,能在预想中的时段起床,这种事对我来说还算新鲜。   洗漱完,穿好衣裳,我们俩没出门去觅食,对着小圆桌一人一桶海鲜味的方便面,因为柳江等下还有安排。   他要去和几个制作人见面,可能要花上半天时间,所以他让我想去哪里去哪里,反正我们有家了,不用着急退房。   我一边帮他在床头柜找钥匙,一边答应着他,这种被金屋藏娇的感觉还蛮新鲜的,但我谈不上喜欢。   “如果你要有其他事要忙,就先回学校吧。”开门之前,他转头对我说。   他今天穿的稍显正式点,白一截黑一截的头发也打理过,看起来和我记忆里的他重合了大半,但又不太一样。   我试图找出这些不一样,但做到的效果只是我愣着看他。   大概我愣神的时候还是太少了,柳江很快注意到了我的不对,长舒一口气,放下肩上的贝斯包,因为已经把马丁靴穿上了,所以他不得不迈大步进门,看起来像螃蟹。   最终他停在我面前,在很近的距离里和我四目相对,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有看清他的脸了。   狭长眼裂,笑起来就会明显的卧蚕,冷白色的皮肤,还有我从青春期一直看到成年,从尴尬而局促的过去看到看似一起顺遂的现在。   我说:“你的唇钉有点硌人。”   他抬了一边眉毛:“你以前可从来没嫌弃过我。”   说罢,我俩不约而同没再进行这没有意义的对话,不知道是谁先动起来的,总之,我们再度嘴唇相贴。   很快我发表了第二句评价:“最硌人的其实是你的舌钉。”   柳江后撤一步,他故意用舌钉碰我的小把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在被我戳穿后,他却要不好意思一下。   “走了!”他一扬手,没什么犹豫就关上了门。   因为他知道他还会跟我见面。   但我不一定。   停在一眼望得到头的房间里,我迟迟没敢转头去接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事实。   因为我不知道下次我还能不能好好和他见面。   我低头看向手表,我进入模拟世界即将二十四小时了,也就是说,我即将回到现实。   以前的关卡里,每次退出时我都没有过多的犹豫。那时候还处于气候的平静期,食物、水电、生存环境暂时有保障,而且大概青春的底色就是会让人有一种明天按时见的信念,我会准时退出,坐地铁回家,第二天再按时上线。   我也确实没遇到过什么意外,我每天都能按时到公司,打开模拟设备,联入服务器。   但在遇见二十岁以后的柳江时,我却开始不安了。   我要把这样的生活持续多久?   我走到最后,真的能像侍者所说的那样遇见结果吗?   可能属于成年人的体面就是需要对现实的考量来硬撑的,从意识到自己开始体面的那一刻,就不得不与现实挂钩了。   我转过头,再度看向充满着柳江气息的房间,但这里只有我,这难道不像是我所在的世界吗?   处处都能看到柳江的影子,但处处只有我自己。   腕间的手表开始震响,提醒我即将退出程序——这是我自己设定的定时闹钟,每到固定时间,我就会从模拟里退出来,来到现实之中。   模拟中的时间比现实要快,在如常计划里度过或欢闹或低迷的一天,回到现实,还是冗长的白日。   就这样吧。   我做好再度回到无聊的现实里的准备,等待四周暗下来,我跌入了系统与现实之间的空间。   但这次,与之前都不一样了。   再度睁眼,模拟头盔在我头上震响着,目光所及之处不是寻常的冷光色调,而是让人慌乱不安的橙色。   ——是沙尘暴。   不好!   我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忙把头盔摘掉,冲出办公室,但很快我又退了回来,慌乱为自己套上风衣和防风镜后,我开始加固停放服务器的办公室大门。   在刚进入末日的几个月时间里,气候也想现在这样反复无常,前一秒天空露出了难得的蓝色,下一秒就会开始飞沙走石,卷起超出人类观察能力的风沙。   之后平静了一段时间,我周围的人类文明秩序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重建的,天晴的时候人们会重新回到曾经的岗位上,偶尔有风雨,人们就会躲进住所,围着篝火弹吉他,讲一些过去生活里的美好之处。   我早该想到的。   平静从来都不会是永远。   连续拖来几个置物柜后,我听到窗外的风沙声清晰了起来。   这次风暴的规模可能比以往都要大——认识到了这点后,一股对自然的本能恐惧在我心底里下坠。   但很快,另一种坚持又浮现出来,我必须保护好这里,为了下一次我还能和他见面。   就在我将置物柜立稳之后,一块被风吹落的广告牌猛地砸上了我所在的楼体,一声巨响后,我看到昏黄色的云层中正滚动着闪电。   ——但如果我不赶紧离开,或许我就没有再和他见面的机会了。   恍惚间,我听到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被撞开,耗子跌跌撞撞出现在了我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儿!”风声大,他的喊声差点淹没进去。   我站定,回他的话:“来帮我个忙!”   在风暴彻底侵袭整座城市的前一刻,我们终于踩着临时避难所关闭的广播声冲了进去,闸门一关,身后的铁皮上马上传来了如同子弹撞击一般的细密响声。   我和耗子气喘吁吁,他直接坐在了地上,我稍好点,起身去给他打了杯热米汤,端着回来找他。   耗子想骂我,抬手指了我半天,最后还是把手放了回去,喘着粗气,又无奈地笑了出来。   临时避难所设立在地铁站里,空间大,还有能关闭的安全门,互助组织在这里安放了临时物资发放点,热米汤就是从他们手里拿的。   末日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经常有这种情况,人们都习惯了,每到达一个新地点先去看临时避难所在哪里。   耗子终于喘匀了气,从我手里接过纸杯,又想骂我又想笑我,然后还是决定先问我:“你为什么那么急着封办公室啊,连命都不要了?”   在耗子的帮助下,我俩终于是把能用上的活动家具都搬来了,按照那堡垒一般的架势,   我在他旁边坐下,撒了个谎:“公司里的服务器,它要是断了,什么都断了。”   耗子没说话,把纸杯放在一旁,回我:“也是,末日了,大家就指着最后一点人性活着了。”   来避难所里躲着的人不少,铁轨站台里的地铁停靠着,不少人在车厢里休息,站台上放了升起篝火的铁桶,篝火旁,有个人影背朝这边。   他个子很高,体型瘦长,穿着长过膝盖的油蜡皮风衣,头戴鸭舌帽,肩膀上架了一把陈旧的小提琴,悠扬舒缓的乐曲围绕在站台间,他看上去很沉醉。   他让我想起了柳江。   如果柳江也跟我身处同一个末日世界,那么他也会是这样给人们带来生存希望的存在吧。   耗子的话忽然打断了我的沉思。   “有一次。”他说,“有一次柳江也这么带我跑过,不过我那次没憋着,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转过头去看他,耗子绝对接下来的话有点犹豫,像是说不出口。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了。   我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耗子和柳江的关系比跟我亲密些,他也知道一些我和柳江身上发生的事情,所以,他自然也知道我是个混蛋。   在我的矢志不渝地注视下,耗子终于是选择了陈述事实。   “那一年——”他仰头向上看,也不知道是真在回忆还是躲我的视线,“大概二十出头吧,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想去找你。”   话说完,我开始躲他的视线了。   我知道耗子在说哪件事,他在说我为了躲柳江而专门找了女朋友那件事——时间对得上,柳江的行为也对得上。   该说不说,现在重新把这事放在这里让我审视,我都想给自己面门上来一拳。   耗子倒是没怪我,或者说,现在怪我也没什么用了,他接着说柳江:“其实他那时候也挺贱的。”   我知道耗子这是给我台阶下,毕竟现在的场合,柳江也听不见我们在唠些什么。   “贱的人是我。”我直接承认,“我那时候干的一切蠢事都是为了他,明明在乎他,却怕自己在乎得太明显太廉价,还总是想着爱我的人总是爱我,所以也不需要那么在乎。”   站台上的篝火跳动着,有块燃烧不充分的柴火跳动着,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滋啦响声。   很快,耗子同意了我的说法:“好吧还是你比较贱。”   我的目光幽幽飘向他,他十分之无辜地一耸肩,然后说:“你自己先骂自己的。”   我无话,篝火的噼啪声里,我做足了心理准备,重新开始提起那时的话题。   我问:“他那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   人就是这样,当有痛处了之后还要再用力按几次,也不知道是想确认它到底疼不疼,还是到底有多疼。   耗子感慨了一会儿,开始叙述:“也没说太多吧,但刚开口我就感觉到不对了,他说他和你吵架了,说要去找你,我追着他跑是因为想劝他再想想——连城到北京,高铁,一点儿都不便宜!”   我低头看脚边的地砖,接着他说:“他是不是也跟你提了我有女友的事情。”   周围一阵沉默,我抬起眼睛,却看到耗子一脸疑惑地望向我。   “不是。”他说,“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吧?”   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转化为了有些迟疑的笑:“你那时候是渣了点,但这种事你没干过,根本没有什么女朋友。”   但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化为了想要求证的茫然。   他又说:“你——记忆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最近剧情到了比较紧凑的地方,发过和准备发出的章节我都会好好打磨一遍,为了方便你们二刷,前面我也会修整一些小细节的!不要着急,真相就快要来到了!!(虽然应该还有几轮反转啦) 第50章 柳江,会等我吗?   躲在地铁站里的那晚,比我想象中漫长。   耗子的话是半开玩笑的,但我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所以我说了点没什么意义的话搪塞了过去。   大概就是“我记错了”一类的话,总之主动承认了错误,让这个得不出结论的话题到此为止。   耗子没再提,剩下的十个小时里,我们各怀心事。   第二天一早,我和耗子一起吃压缩饼干糊的时候,他跟我说了救济组织接下来的打算。   “我们接下来要向市中心撤离了。”他压低嗓音,“气候不好,资源也在变少,接下来的环境也会越来越恶劣,你思考一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我放下汤勺,几次张口,但欲言又止。   耗子很快说:“你,其实还是想等柳江一起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在等一个柳江出现的可能性,但在现在的语境下,我总感觉,是这个世界在提醒我等柳江。   提醒我等待那个存在于如常计划里的柳江。   我点头感谢耗子的好意,然后回答他:“我还想等。”   沉默良久,耗子还是劝了我一句:“我这么说可能是多管闲事了,但我还是劝你一句吧——”   起风了,远处传来高楼建筑残片之间的咯吱声,旷远而绵长,像是什么钢铁巨兽的低吟,也像是人类文明秩序正在逝去的哭泣。   耗子说:“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同时交叠出现了许多个瞬间。   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前的山坡,我与他第一次对视的那一个瞬间。在如常计划里遇见过的他,在真正的现实里互相折磨过的他。   我们之间好的瞬间,我们之间不好的瞬间,还有曾经不好过,但又在一个不是现实胜似现实的幻境中重修于好的瞬间。   现在下意识地去想,我已经分不清哪里真的发生过,哪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了。   所以,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真的没法去想象他真的可能已经不在了这种事。   他会是孤独离去的吗?还是他离开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在陪伴呢?   他是释然的,还是不甘的,还是充满着困惑不解的?   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在那一瞬间,重新把我记起来呢?   我的手腕猛地颤抖了一下,就像是在某个频次,他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   静息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用左手按住了颤抖的右手,抬头看向耗子。   “我愿意等他。”我说。   我的眼里有泪水,但我不打算去掩饰,耗子也低下头去没再看我。   饭后,我们相互道别,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顿早饭。   再回到办公室里,这种末日的孤寂之味再度袭来。   搬开这些废墟比想象中简单,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我把挡在办公室大门上的最后一个置物柜搬开了。   办公室内狼藉一片,除了风暴带来的自然损害,还有我为了保护服务器而带来的人为损坏。总而言之,从末日到现在的保护现状功亏一篑。   我坐在废墟之中,略显茫然。   我的脑子里很乱,但细想,又感觉什么都没有。   片刻之后,我重新起身,在将被风暴打碎的窗户加固处理后,我将室内影响我行动的杂物清理干净,然后重新回到办公室门前。   门打开,电源连上,模拟设备闪烁着微微的绿光,这里被保护得很好,完全没受到任何损害。   但我站在门口,迟迟没踏进去。   末日的孤寂之味还在,没有因为我重新准备连接起我和柳江而消失。   我感到孤独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向来习惯它,不过这一次,我却有种它在一点点蚕食我的感觉。   但是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能让我见到他呢?   我抛下多余的想法,迈步来到模拟服务器边,拿起模拟头盔,开关落下,四周陷入黑暗。   ——   片刻恍惚之后,我睁开眼睛,我正身处柳江的出租房里。   这里和离开时一样完好,完全没有受到末日的纷扰——崭新、美好、温暖,但让我不知所措。   他的房间里有扇很大的窗户,透过内轨窗帘,我看到外面的天阴了,昨晚的雪憋着没下,大概要在午后重新开始酝酿。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他的气味。   洗手台上还有他没来得及盖起来的发胶,烟盒在抽屉里,烟灰刚倒过,但垃圾没清理,细微的柑橘味掺杂其间,他换过的衣服扔在床上,一如既往地没有随手收拾。   所以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我再度深吸气,然后像是要把胸腔彻底压瘪一般深深呼气,接着我蹲在了地上,单手绕到脑后,开始抚弄我从来都不听话的头发。   我再次意识到,这时间,这经历,是我偷过来的。   因为是偷来的,所以不一定哪一天就要还回去,我自己都说不准时间。   在某一个平行世界里,会不会有一个我和他正过着如此无忧无虑的人生呢?   视线的角落里,我刚刚随手放在地毯上的手机亮了,我打眼扫过去,看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发信人。   “***”   没错,就是三个星号,像是系统自动屏蔽了一般。   难道——   我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把手机抓过来,解锁屏幕,果不其然,这是那个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名字的女生。   所以我为什么给她备注了一个叉叉叉?   【***:杨哥,我送的特产你们吃了吗?】   何止吃没吃,根本就没到我手里,我当晚就跟室友说让他们分了吃,室友没给我回消息,大概是瓜分了个干净。   我拿着手机的手垂落下去,不过很快又举起来,我给她回了消息,要求和她见一面。   不仅是因为要明确拒绝,而且,我需要确认我的记忆没出问题。   昨晚听过我的描述之后,耗子目光里的担忧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接着他还旁敲侧击问过我是不是过度思念出现了什么精神问题,我挺无语,首先我觉得自己不算过度思念,其次,如果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写成小说都会被人说假吧?   所以,我认为是耗子记错了,或者柳江没有跟耗子说真话。   但事后我们讨论了很多细节,关于一些我记忆里我们的曾经。有些不适合说的柳江确实没多说,其他的,耗子还真知道。   我试探性问了几个容易搞混的点,耗子一一作答,然后憋不住了,问我是不是觉得他在唬我。   我没说话,没承认,但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现在回到如常计划里,这种真相近在咫尺但却仅隔一层窗户纸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因为我有种直觉——先无论她的身份是什么,她的存在与否一定与一些事实真相有关。   我约她在图书馆侧的人工湖前见面,原因很简单,她总泡图书馆,这里就近。   虽然小花园更近,但那里因为承载过我与柳江在现实中的一些事情,我还记得柳江和我吵架时低头的样子,也记得我们都不说话时的潮湿气味——所以我选择不去那里。   从公寓到学校要五站地,今天很冷,我穿得有点少。我快步跑进地铁,手掌搓着,回头看向空旷的地铁车厢。   无论是在模拟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与他之间总是要靠或长或短的铁路连接。   上学时,我从他家回我家需要坐地铁,路途不短,花费的时间也很长,那年头手机内存小,我存下的几个英语听力片段被我反复听到了腻。   但下一次,我还是会在放学以后义无反顾跟着他走,再在坐上地铁后戴上耳机,听令人生厌的英语听力。   成年之后,我们之间的地铁变长了。   他要是来找我,要先坐地铁到连城市中心的老火车湳沨站,十多站,如果他着急就不得不去新城区做高铁,站数就更多了。   到了北京,还要从火车站一路来找我,北京更大,车厢也更挤,我从来没问过他来找我要站多久坐多久。   而且同样的路程,反过来,我从来没走过。   所以即使是在现在,即使是按照更好的方式重来一次,他也是在迁就我的,不是吗?   地铁的报站声打断了我的思考,前方就是学校,现在不是高峰期,车厢门口没什么人,我独自迈下地铁门,朝校门走去。   学校里人不少——不如说无论什么时候人都很多,我已经在末日里习惯了零散聚集的生活,现在这么多人同时出现,让我多少有点眼晕。   走着走着,我很快发现这群人不是偶然聚集,而是以一个点为中心扩散,我随着人群向前,很快找到了他们聚集的中心。   这里是学校的俱乐部。   有演出?   我学校附近有个全是年轻人的商圈,不少青年创业项目也会在此投资,有活动也不意外,但人这么多的还是第一次见。   经过俱乐部门口的报名摊位时,我不经意向着右侧看了一眼。   紧接着,我与柳江四目相对了。   柳江当然不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他的巨幅展板,立在报名摊位右边,当然画面上不止他一个人,但他就是最显眼的,完全背离贝斯手初衷的显眼。   ——不过,问题在于,他怎么要在我们学校演出了,我还不知道?   我确实应该不知道,毕竟,我从没有陪柳江如此成长过。   不出所料,排队的许多学生都是冲着他来的。听过路人的谈话,有人是专程而来,也有人只是单纯被海报所吸引,总而言之,氛围热烈。   我在人群中呆立了两秒,直到有负责组织现场的志愿者学生喊我。   她对我说:“同学,要报名吗!票可能不够了,你先扫码关注下公众号吧,有余量会通知的。”   搞笑。   这是我对象,我用报名?   但我还是老实点头了:“行。”   木然走了几步,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扫码,退回去打开手机,开摄像头。   我不是真的要等门票,只是想看一眼有关于他的消息。   我迈着步子走到人稍微少些的路,打开了公众号的最新一条消息——那条有关于柳江演出的消息。   最上方的照片就是海报上那一张,屏幕上,乐队的合影里,那张恣意笑着的脸让我第数不清次停顿了。   我把文章向下,在乐队成员介绍中,再次捕捉到了柳江的面孔。   这次的照片没那么正式,没那么明显的影棚制造,那是一张调成了黑白色的照片,看样子就是在他的出租房里,穿了件卫衣,外面是休闲西装,背靠着沙发脚坐在地板上,他低垂着视线,嘴里叼着燃到一半的烟卷,视线像是在看手里的电脑,嘴角却是向上的。   不难看出来,拍摄这张照片的人和他很熟,能让他先不再演,却又自然而然地笑出来。   所以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是模拟中的剧情本身存在的“我”,是那个与他相爱又走到今天的“我”,见证了他一路向上成长的“我”。   说他在迁就我,好像未免有点过于自信了——不,是自负。   我把文章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看到了柳江名字之前数不清的头衔,我还记得他今天出门前跟我说要去见制作人。   其实一路没有停止向上的是他,并不是他在迁就我,这一次他只是在往前走的过程中顺便等了我一下。   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这周更六天……嘿嘿……嘿嘿嘿…… 第51章 想要真正的柳江   昨天憋了一夜的雪终究没下。   快到中午,天开始转晴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俱乐部门口,我的手机忽然震响起来。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约着和一个人见面呢。   手机那头,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子发来了消息。   【***:杨哥,到哪里了?】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加快脚步朝着约定好的地点而去,心里的感觉有点怪,但真让我说怪在哪里,我又说不上来。   其实现在的我完全不需要担心他为我而吃醋了,他那么优秀,那么张扬,我应该好好陪他高兴才对。   反观我自己。   曾在过去让我骄傲过,自豪过,甚至微微因为赢过他人而窃喜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值得珍惜了。   正午的校园里人很多,我低头赶路,迎面撞上了一个女学生的肩膀。那是一群赶着去食堂吃饭的大一新生,我撞到了最边上的那个,差点撞她一个趔趄。   我扶住她,赶忙道歉。   女孩没什么大事,正站稳想回我一句什么,我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因为我要去急着确认一件事——确认我的记忆没出问题。   我自己怀疑就罢了,耗子的质疑让我开始了极端的不自信——我真有神经病吗?这不是我在许多个关卡以前,为了骗柳江而随口撒的谎吗?   我止住幻想,因为约定好的雕像就在教学楼的转角处。   天是雾蒙蒙的晴,我站在教学楼的阴影下,身旁是穿行着的学生,我能听见风吹过楼间的响声,未落尽叶子的树丛响声,遥远的说话声和汽车鸣笛声,再转角,我就能印证一切是不是我的幻想。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楼间。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雕塑之下空无一人。   什么?   建筑就在图书馆旁,形态是大学里常见的抽象人形雕塑,一个读书的女子,一只落在肩头的白鸽,我绕着它走了三周,没看见任何人。   手机打开,对面的消息又发过来了。   【***:再等你五分钟哦,不来我就吃饭去了】   撒娇一般的语气让我毛骨悚然,这里实实在在没有人。   我回消息,让她确认一下自己所在的地点,接着拍下了所在位置的照片。   我没心思开玩笑,只想见到她,确认这一切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手机又是震响,她很快回复了我,消息里,她的语气同样疑惑。   【***:奇怪呀,我也在这里啊?】   话说完,也是一张照片,和我角度不同,但在对着雕像拍,从她照片上的角度看,我们几乎重合在同一个位置。   所以……   我沉默着转身,正午的图书馆门口,空旷明亮的场地里,我却感觉到浑身恶寒。   她在哪里?   我的心跳在加速,一下比一下更用力,我能感觉到那股从一开始就在叫嚣的声音越来越响,它冲破了我对自己的宽慰,冲破了我对事实乐观的期待。   那个声音在告诉我——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但问题出在哪里,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毫无头绪。我向来讨厌这种对未来不确定的感觉,那会让我在某种程度上自我厌恶起来。   现在,这种对自我的厌恶正向着顶峰轰轰烈烈的发展,愈演愈烈。   我缓缓低下头,抑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广场上,已经有路过的人开始看向了这边,所有的一切让我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等等,等一下!   视线转向操场,我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记忆中,大概大二上学期,学校出资在图书馆另一边建了一尊对称的雕像。   这种举动反常又好笑,无所事事的大学生们拿这件事开了半个学期的玩笑,但就像是大学生活里其他毫无波澜的日子一样,这件事很快被包括我之内的所有人抛之脑后,转瞬即逝。   所以,我忘了雕像有两座这件事,而她在另一侧的对称雕像下等我。   我转头向着另一侧看去,越过图书馆前空旷无人的广场,我看到了那个我记不起姓名的人。   ——   下午三点,我回到了住处。   首都的天气偶尔也会变化无常,在我离开学校坐上地铁之后,阴云又笼罩在了城市上空。   走之前,我给柳江的房子开了扇小窗,回来时起风了,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看起来像落地窗边站了人一样。   为了打消自己风声鹤唳的丰富想象,我当即关了窗户,再转身,面朝空无一人的房间,我缓缓坐在了沙发上。   事实其实比我想象得简单。   我们闹了场乌龙,站错了不同的雕像,中间有图书馆的长楼梯隔着,又都没往彼此的方向看,在意识到搞错方位以后,我很快穿过广场来到另一边,见到了她。   她长了一张圆润而平凡的脸,确实不太容易让人记忆深刻,但她的名字并不普通,理论上我应该能记住。   她叫温妮,听着很小言,要不是我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的表情过于惊愕,我大概会赞叹两句她的名字很有氛围。   对,很有氛围,但我没记住。   温妮并不是那种视感情如命的人,虽然在追求我这件事上离死缠烂打只有一线之隔,但在意识到我连她名字都没记住后,她礼貌回应了几句,言语之间都是明白我的意思。   我觉得她不甚明白,所以直说了。   我说:“我有男朋友,我不会劈腿,更不会离开他,绝对不会。”   她还算平静,回答保持中立:“你的确有种男女通吃的魅力。”   我不打算与她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先行告退,临走之前,她对我说:“那就祝你未来的路继续保持清醒吧。”   我不喜欢在日常生活中说些矫酸语录,所以只是点头答应,把体面留到离开,现在坐在沙发上,她那句话让我有些在意。   难道我看着不清醒吗?   不,我现在觉得我已经很清醒了。   她的确存在,我因为某些缘由没能记住她的名字,耗子也不知为何不知道她的存在,误会一场罢了,我很清醒,我的记忆没出问题。   我向后倒去,瘫在柳江的沙发上。   明明季节不同,我却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回到了柳江在连城的二层小房子里。   不知道他会不会怀念那时候呢?   闷热的夏日,吹着海风的傍晚,体育仓库,橡胶操场的味道,有气无力转着的风扇,我们一起逃走去音乐现场的那一天。   我深叹一口气,无论怎么样,我们也走到今天了,不是吗?   但这种自我宽慰并没能在我心底生根,如此念头就像吃潮汕牛肉锅时被忘在笊篱外的牛肉丸,遗世独立,仿佛永远不会被人提起,直到结账时被扫进厨余垃圾。   我心里始终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定。   是因为我太闲了吗?   我过去一直都是闲不住的人,高中时只顾埋头读书,大学时泡图书馆,累了就去报名竞赛,实习资格也是我第一个拿到的,毕业了,我就更没有闲着的功夫了。   晚上九点下班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到了出租房都要先花一个小时处理没完成的工作细节。   我租的房子离公司稍远,因为我妈在那附近看上了一套城中别墅,让我租房靠近点,到时候买房了好收拾。   幸亏还没买,要不然还几年房贷就世界末日了,压根来不及享受。   想到这儿,我居然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   但很快我的笑容收了起来,因为我意识到,在这么继续过下去,我的时间线总有一天能和未来相重合。   也就是,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先考虑现实——我所在的现实,支撑这一切的现实,会面临的资源耗竭问题。   我猛地从沙发上支起上半身来,却听见了锁孔被转动的声音。   接着,门开了,我那光彩照人的贝斯手男友出现在门后。   ——是的,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想法,因为柳江和出门时不太一样,他显然去了一趟摄影棚,化妆了,做了造型,我不能想象他这样一身打扮在回来的路上会引发怎样的回头率。   而我,以全校前十身份靠近首都名校的杨平生,正以一副刚起床的姿态瘫在沙发上。   脑袋是支愣的,身体是躺平的,裤裆是正对门口的。   柳江无话,我也无话,接着我赶紧坐了起来。   我清清嗓子,站起身,说:“你回来了?”   他带上门,回:“你躺着呗,还多余起来干嘛?”   话音落下,我俩同时沉默。   接着他乐出了一排整齐的上牙,踢掉脚上的马丁靴,踩着地板,跌跌撞撞搂在了我腰间。   “我想过。”他的声音闷在我脖颈上,“你不用去上班,就留在我家里,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养在我身边,永远。”   这是情话。   但在现在的我听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   我把他拉起来,我俩站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四目相对。   他想吻我,但被我推住了下巴。   他两只手还环在我肩膀周围,下巴被我按着,眼里满是惊愕,紧接着,惊讶转变为了委屈。   “干嘛?”他声音都变小了,“你不喜欢我了?”   我叹一口气,接着推他的手转变为卡住他下巴,拉着他靠近自己,我们的呼吸离得很近,彼此都能嗅到对方的气息。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我一直是看起来掌控着他的那一个,我享受掌控本身,他也乐于被我掌控,我们之间的平衡好像永远不会被打破。   我们贴近了,但我始终没吻上去,他看向我的眼睛开始冒出水光,我视而不见,鼻尖贴上他的脸侧,压低声音对他说:“这样的你很好。”   柳江笑了:“我什么时候不好了。”   “但我不想要这个你怎么办?”我问,“我想要真实的你。”   那个真正的你。 第52章 “他”不是柳江   不是因为柳江的成长让我怯弱了。   而是因为我看见了柳江能成长到此,会更加后悔我在过去没有等他。   会更加后悔我在过去没有对他放手,给他一个比我记忆里更美好、更自由、更体面、更像柳江的存在。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也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情话,以柳江的性格,他可能会为了这一句话而闹脾气。   但我就是想说一句任性话。   ——好了,我发泄完毕了,我做好准备开始哄他了。   不过还没等我侧过脸去吻他,他的手忽然越过我的肩膀向内,撑开了我。   现在惊愕的神色流转到我的脸上,因为我看到柳江脸上闪烁着与以往都不同的神情。   如果硬要说,像是坐在体育仓库里时的那个他。   那个忽然主动向我打破第四面墙,对我道破天机的柳江。   现在那个“他”越过时间,走出体育仓库,一路向前,来到几百公里外的首都,再度顶替掉我身边本应该一无所知的柳江,与我对视。   果然是“他”,“他”又来了。   “他”说:“这样就没意思了。”   窗户关上了,我能听到屋外落叶敲打窗框的声音。   有什么声音也从内里叩击着我,让我想要忽然冲上去,把当时没来的及说的话全部倾斜而出。   但我没有。   我的手被“他”挡开了,无力悬在空中,我最后只是把手放下了,等“他”继续说话。   “他”叹息一声,正对我,脸上是抱有一丝无奈的笑,他说:“我已经努力变得这么好了,变得这么配得上你了,为什么你还是执迷不悟呢?”   这像是一句激起我反叛情绪的反问,但更像是对事实的阐述。   的确,现在的“他”很优秀,现在这个柳江很优秀。   我承认,这是曾经的我妄想过的,我和他可以到达的美好未来。   那时候我和他刚毕业,我们仍处于彼此关系里的试探期,我在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夜晚畅想过我们可以达到的未来。   那是一个简短而克制的想法,大概就是我能自由地追求学业,他能事业有成,我们不用过分光鲜亮丽,只要够让我们体面的活着就好了。   但是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我能答应和柳江试试也因为他漂亮。   不过事实证明,光有漂亮是不够的,我始终认为他活得不够体面。   我爸联络我时会问我要不要考虑他推荐的职位就职,我妈联络我时会让我去她推荐的美容机构做一下形象管理,说有钱人家的女孩儿喜欢干干净净的。   柳江联系我的时候呢?   他只是在说些无聊的日常话题,给我看他让我看不懂的细微成就,让我共情他忽然而来的情绪——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现在想想,我再耐心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我停在“他”对面,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曾以为他是那个在我面前卑微过的柳江,真正的柳江,但现在,我觉得“他”不是。   “他”愣住了,随即一笑,摇摇脑袋:“我就是柳江啊,你最爱最想见到的人。”   “不,你不是。”我回答道。   这是我能说的唯一的话,如果再说下去,我怕我的声音会抖。   我只感觉我的胃像是一张被攥成了团的草稿纸,再展开时,连我的心脏都在跟着一起颤动。   我还是说下去了。   我说:“柳江从来就不会把‘为了我变好’这件事挂在嘴边。”   落叶敲击窗户的声音更响了,“他”的笑容收敛了些,化为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阴鸷。   我继续说:“柳江从来都不会为了别人改变,哪怕是为了我。”   话音落下,我忽然意识到窗外的声音并不只是落叶的响声,而是确实有人在用手拍着什么。   一下,两下。   我能感觉到黑暗正从远处迅速奔涌而来,包围住我所在的楼栋,黑暗钻进窗户,无声无息朝着我们靠近。   又来了。   这是退出游戏的前兆。   在迅速靠近的黑暗里,我只能看清还和我面对面站着的“他”,他的表情一点点转为了惊愕,接着他伸出手,好像想要拉住我。   我想到了第一次进入如常计划时,那个身处于学校走廊的柳江。   他那时候也在这样看着我。   难道说——   我的下身坐实在一个海绵软垫上,但一片薄薄的垫子抵消不了掉出模拟的冲击力,我瞬间龇牙咧嘴起来,本能地想直接站起来,肩膀却被一股力量压实了。   有人在按着我的肩膀。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退出模拟,相反,我在“前厅”,我正坐在前台休息区附近的一把椅子上,而按着我肩膀的人,不出意外,正是侍者。   侍者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没用力,但很沉稳。   他的声音同样波澜不惊:“系统故障,现在将为您进行修复。”   侍者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我们面朝酒店的走廊,我能听见如同许多游人行走一般的噪响,声音很远,但能听清方位。   上下左右,应接不暇,脚步声,说话声,行李箱拖在地上的声音,就好像一瞬间里,这座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的酒店涌入了其他玩家,或者他们一直都在,和我重叠着,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声音互相混杂着,挤占着,愈演愈烈,视线朝向的走廊尽头似乎开始扭曲了,伴随着忽然而起的咯吱响声,原本平直的线条开始颤抖起来。   就好像是走在水里,也像是我在透着一层玻璃瓶底观察,我再一次真切意识到,我正身处并不安稳的模拟之中。   随后,我听见一声脆响,像是打了一声响指,眼前的一切扭曲形变全部恢复如常。   声音消失了,闪烁的灯光平复了,建筑内墙和以往一样横平竖直,我肩膀上的手忽然松开,侍者迈步走到了我的眼前。   “非常抱歉。”他微微欠身,“刚刚系统模拟出现了严重故障,可能会导致您误以为游戏角色有自我觉醒的意志,我们已经进行修复了,随后不会再出现这样让您误会的错误,请您谅解。”   什……么?   在质疑这句方方面面都值得怀疑的话之前,我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紧接着我意识到,酒店里的天花板好像比我前几次进来时低矮一些。   我现在的身体,是成年以后的杨平生的身体。   这话听起来拗口,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在前几次来到前厅之时,我还是一个穿着校服裤和帆布鞋的高中生模样,这次再来到时,视线肉眼可见的高了一些。   但侍者依然比我高许多,他高大挺拔,头发花白,衣着得体,英朗的眉宇之间,居然还真有一份与刚刚所说的话所适配的歉意。   我无话,又抬头。   比起打量这里出现了什么变化,刚刚发生的事情才是最值得我提问的。   “严重故障,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在开口提问的一瞬间,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说,模拟中那个柳江的自我意识,不是他们所预设的一部分?   “字面意思。”侍者回答我,“模拟中的角色不应当有自我意识,也不应当有现实世界的记忆,您不必过分放在心上。”   不应当有自我意识——吗?   我曾经以为“他”是柳江,刚刚发生的一切,让我开始怀疑起了其他可能性,但深究,我又想不明白。   不过现在,侍者当着我的面不承认这是他们的所为,为的是什么?   我直接提问:“‘他’难道不是真正的柳江的一部分吗?”   我妄想得到侍者肯定的答案。   “他”很像是柳江,但不全是,我可以按图索骥完成,再把真正的柳江拼起来。   我一定可以。   侍者停顿一下,然后回答我:“他不是。”   一股巨大的钝感冲进了我的胸腔,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在一起,但紧接着,侍者继续说话了。   他说:“但你会在真正的结局里遇到他。”   钝感停住了,然后化为了虚幻的快乐,这是侍者第一次主动向我提起模拟的意义,也肯定了我一开始的猜想——我会见到他。   他继续解释:“因为他现在还不是柳江,所以你无需在意他所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不管他向你表现出了多么多么真切的自我意识,他都不是柳江。”   说完这句话,他向我靠近一步,脸上的表情转为了严肃。   但并不是他以往听闻我无理请求时的庄严与宁静,而是一种商量,甚至有着恳切。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您了,请一定一定不要唤醒游戏角色的自我意识。”他说,“不是因为我不想让您见到真正的柳江,而是因为如果‘他’醒过来,所有的一切都会难以预料。”   我再次陷入了混沌。   我深重地呼吸了一次,接着问侍者:“你为什么不说人话?”   好吧,攻击性强了一点。   ‘他’是谁?单纯的游戏BUG吗?BUG修复不就好了吗?侍者搞不定交给我也行啊,我是专业做游戏的。   我按压着眉头,把另一个让我在意的点说了出来。   “如果游戏里的柳江自我意识觉醒是一件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才对啊?”我两手摊开,“之前的游戏里他也醒过一次,游戏还自动退出了,结果你根本就没跳出来,什么也没说,害我空欢喜了好大一阵。”   我在说体育仓库里那次。   那次柳江忽然就冒出来了,忽然说起了我俩第一次表白之间的尴尬故事,害的我被踢出模拟之后,又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躺了好大一会儿,思索这一切的意义。   侍者正望着我,两手背在身后,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很快发生了变化,先是惊愕,紧接着变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慌乱。   “什么时候?”他问我。   “你不知道吗?”论反应,应该是我更疑惑才对。   “不,这不应该。”他后退了一步,单手掩住面庞,“这不应该发生,‘他’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出现过,不,不对……”   然后,他忽然将视线投向了我。   他张了张嘴,说了两个字,但我并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我疑问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把他说话的内容听清楚了。   他在说——“快走。” 第53章 我会见到柳江,吗?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钟,我就被推出了模拟,冲击力之大让我直接向后倒在了地上。   像极了我第一次被模拟踢出来的样子。   我从地上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很快发现,侍者直接把我赶出来居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在离我头顶不到一米高的位置,悬着办公室内的吊灯灯管——它本来是完好的,直到昨天风暴以前都能起到完整的照明作用,风暴席卷城区,震碎楼梯玻璃,它随着吊顶一起暴露在外。   模拟开始以前,我踩着凳子把它挪到了一边的柜子顶上,没想到随着微风与楼梯的轻微摇晃,它一点点从柜子上移动下来,要是再晚两分钟,它会直接落在我头上。   灯管不沉,伤不致死,但残留的碎玻璃和伤口感染会侵蚀我,让我稳步向死亡靠近。   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我找来老虎钳,先关掉室内的墙体照面电闸,又把灯管拆了下来。   抱着陪伴我半个末日的白炽灯管,我居然感觉到了一种近似荒诞的伤感。   这间屋子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变得破败,我和其他人类精心维护的人性假象也会逐渐碎裂,一切都会像这灯管一样,被名为自然的手摘走。   我沉吟着,决定别去无谓伤感了。   灯管被我放下,我站在仍在闪烁的服务器中间,思索我还能做到什么。   这就像是一个时间悖论。   我生活在毫无希望的现实,但却在虚拟中把过去嚼了又嚼,享受虚幻的,而从没有过的快乐。   我承认,如常计划里走过的日子让我快乐,发自心底的快乐,在那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法去正经的、真实的、游刃有余的快乐。   但快乐结束,派对散场,我在一地狼藉中意识到,我所在的快乐正以无法停止地趋势向着未来发展,而我却只能在虚幻的过去找修补未来的方式,又或者,是在残破的将来,找到让过去的快乐再现的可能。   这两者听着都不是好的选择。   侍者承认了,他说我会在结局看到柳江。   但会是以什么方式看到柳江呢?   他会来到这个残破不堪的现实,和我一起末日流浪吗?   听起来好像有点浪漫,就像我俩曾经看过的那些末日公路片一样,自由、旷远、如梦一般。   ——然而朝不保夕。   要是花了那么大力气只为让他和我一起受苦,那我宁愿不要。   这不是科幻电影,我没有超能力,他消失的原因——不管是不是因为什么超自然力量,我都不觉得能改变这个世界即将消亡的现状。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句“怎么办”是针对什么而说,但我现在有点乱,想休息,想就此躺下,放弃。   站在和我一样颓唐的办公室里,我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声音。   很遥远,像是有音调,有些像我昨晚在地铁里听到的小提琴响声,但比那回味更悠长一些。   站在原地,我一开始以为那是风吹过楼体残骸的响声,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自然产生的响动。   是吉他声!   是吉他被奏响的声音,且离我很近,至少不太远,在我能找得到的地方。   这里有人。   而且他——不是别人。   因为这首曲子我听过,是我们某一次一起去听音乐会时,现场在放的经典老歌——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   他很喜欢这首曲子,在音乐会散场时还在地铁站里清唱过。   其实不止那一次,他房间里存放着那首歌的限量版唱片,还专门买过磁带,他用吉他弹给我听过,从青涩到熟练。他所有的学科都不好,唯独英语发音最标准,因为他想唱清楚那几句歌词。   我记得那首歌的旋律,记得它乍一听毫无意义的歌词,也记得他弹起吉他来的样子。   他在这里。   我当场推开办公室的门,音乐声环绕在楼间,更加清晰起来。   我当即奔了出去,冲到玻璃已然破裂的窗口,分辨声音所在的方位。   我所在的位置是市中心的CBD——至少末日之前是,这里高楼环绕,目光所及之处的建筑还保持着暂且完好的形态,玻璃有破损,风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音乐声来自楼下。   就在我这栋建筑里!   我马上退回室内,转头向楼下跑去。   昨晚的风暴激起了楼道里防火喷头的最后一次自我保护,楼梯台阶上混杂着水渍与尘土,有的地方积水颇深,工装靴踩上去,我险些一个趔趄。   站稳脚步,我试着去分辨方位,流水声混杂着空洞回响的风声,我好像是在下水道里找寻同伴的老鼠。   还要往下。   我继续踉跄着向下跑去,黑暗和光明在我身侧交替,我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方位,也不知道自己在几楼。我从来没觉得我所在的办公楼有这么高过,曲折蜿蜒,就好像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地道。   一路向下,深不见底,但他近了——我听到声音近了!   我气喘吁吁停在缓步台上,抬起脸,向上看,这里是二楼。   站在安全通道里,我看到了二楼开阔平台的落地窗,风暴之后的天晴朗些,有光,我站在暗处,光线若有若无地向前攀爬着,触摸我的鞋底。   在我的脚步落在二楼门口的同一时刻,那声音戛然而止。   我很确定他就在这里,我甚至能感觉到最后那一下扫弦带来的胸腔震颤。   但二楼平台空无一人。   面向灿烂的阳光,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睁不开,而双脚如同被凿实在了地里,寸步难行。   天是蓝的,我好像有一瞬间回了连城,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但却不知所畏地只感觉无聊的夏天。   回过神来,我看清了对面楼宇破损的招牌。   二楼玻璃已经全部碎裂了,所以我才能这么清晰地直接望见远处的天。脚下还有走廊流进来的积水,水面平静,被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微微波动。   沉默之中,我听到了一声扫弦。   我猛地转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楼梯出口的旁侧,蜷缩着一个身影。   身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坐在室内花坛的水泥边沿上,手里捧着什么,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我开口打断了她的动作。   我的呼吸刚刚平复,声音还在发着哑,我问:“刚刚这里还有别人吗?”   身影被我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转身看我。   是前台的小姑娘。   “没有别人。”她摇头回我,接着又问,“杨老师,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时没搞清楚她想问什么,模糊着回她:“我听见有人在弹吉他,我以为是——”   女孩手里抱着一把尤克里里,她有些尴尬,低头解释:“我再过两天就要随着部队撤离这里了,我想来跟这家公司道别——对不起,我这种行为,果然还是很幼稚吧?”   她已经在这家公司三年了。   末日之前,我对她没有任何了解。我每天停留在大厅的时间只有两段,一是刷卡进门,二是刷卡出门,对每天更替的前台和安保毫无察觉,也以为自己永远无需察觉。   末日以后,作为第一批回到公司大楼里的人,我和他们才终于有了交集。   她是从偏远地区考进来的。   我视作必经之路的公司,我视作踏板的职位,在她看来,是一种梦想成真的体验。   几个月前,农历新年,留在公司里的人曾在食堂举办过一次小型的庆典,她在火光前谈起梦想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支撑我在末日里走到今天,给我希望又让我愈发绝望的人。   站在我对面,小姑娘搂紧了尤克里里:“我刚刚弹的是一首老歌,可能不太熟练,我练了很久了,之前想在公司年会上表演来着……”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但这么老的哥我记忆里只有另一个人在喜欢,所以,我也自然而然地觉得会在废墟上弹起吉他来的人是他。   接着,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所问的那句“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我——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她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我向来都直接跟人说我不走,但从没想过该怎么跟他们解释我为什么不走。我沉默着,踟蹰的样子让小姑娘先慌了神,她赶忙解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听的——你有自己的计划就好!”她站定,“但一定,一定要保重。”   平日里,保重不过是句谁都不会往深处想的客气话,在末日里,它却成了最难得的一句祝福,代表着人类最本真的渴望。   我也想好好活着。   我点着头,想如何回她才能表达我的谢意,但我终究是没说出来。   我抬头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澄澈逐渐化为疑惑,然后是惊愕,我感觉自己在向后倒去,但却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直到我的肩膀挨上地面,四周的一切都在慢动作一般向我倒过来,接着我意识到,我晕倒了。   从昨天的风暴以后,我就开始有些低烧了,但我没在乎,就像以前一样,我以为挺一挺就好。   而且,我忽略了自己几乎一整晚没合眼的事实,忽略了几天以来的昼夜颠倒和废寝忘食。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倒下了。   就像每次在如常计划里退出之前,我向后倒去,坠入一片黑暗中。 第54章 柳江?   一开始我以为我死了。   一想到要死在脚下有积水,头顶玻璃都碎裂的公司二楼,我的心里难免生出伤感,尤其是我还没来得及洗个热水澡,吃些东西充饥,然后再好好躺下。   我只是向后倒下去,硬邦邦砸在了地砖上。   唉,苦!   不过我没死。   我的思维像是飘在海上,恍惚之间,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也浮在了海面,就像儿童故事里那只被生在核桃壳里的熊,起伏不定,风雨飘摇。   在我的后脑挨上什么柔软的东西后,我意识到我并不是真正来到了海上,而是被人抬到了一个床垫上。   我的眼皮沉重如铁,用了百倍的力气才微微张开眼睛,视线里,我正躺在公司二楼的医务室。   刚和我说过话的前台姑娘正在门口,和附近救济组织找来的医生焦急地交流着——看来是他们合力把我搬过来的。   几句话以后,耗子也冲了进来,显然他刚刚是去找药了,圆脸上都是汗珠。   我能听清他们在交流什么,但我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即使能看到我在房间里,我的后背上依然像是有海浪在推挤,我闭上眼睛,沉入黑暗之间。   理论上,我觉得我应该会做一些混乱的梦。   但实际上我的意识里什么都没有,偶尔有几个瞬间我提醒自己,该思考点什么了,该起来了,该把我那件一直在我后背之下打褶的皮衣脱掉了。   直到窗外的天空开始暗下来,隔着眼皮,我能感受到黄昏的到来,我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期间,那两人应该回来过两次。   我感觉到有人替我盖上了一张薄毯,喂了我几滴电解质水,接着又被试探了一次呼吸和心跳,我很想坐起来说我没死,但这个念头还没浮到表面来,我便又陷入了混沌。   我需要醒来。   我要去找到柳江,无论他在哪里——我要找到他。   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午夜。   叫醒我的是又一阵的吉他响声,听起来距离不远,低沉而悠扬,起初我以为前台姑娘又回来了,但很快我发现了不对。   这不是尤克里里的音色。   体育仓库里,连城的小房子里,甚至于在过去,我和他难得见面的操场上,他当着我的面弹过许多次吉他。   距离远的时候我会分辨不清,但只要在近处,我百分之一百能分辨出吉他的音色。   我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我听见吉他的响声近在咫尺,借着室外探照灯照进来的光线,我看见我的床脚处多了个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背对着我,坐在我脚边的床垫上。   那不是送我过来的医生,也不是耗子,不是我在末日之后见到的任何人。   那人穿着一件稍长的软壳冲锋衣,肩平背阔,吉他被他捧在手里,动作舒缓而松弛,他调正了吉他的音色,几声扫弦之后,一阵曲调奏响起来。   我的心像是猛然被人攥住了,连跳动都开始小心翼翼,但起初几下试探一般的搏动之后,我的心跳又开始得寸进尺起来。   扑通,扑通。   一下比一下有力,就像是要从我的胸腔里挣脱出来,或是逼着我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至少反应点什么。   但我什么都做不出来,我的全身像是禁锢在泥浆里,动弹不得。   我的双眼尚在意识的掌控范围之内,我本能地向上抬着视线,去寻找一丝一毫让我有印象的痕迹。   床脚边的人背对着我,皮衣之内是帽衫,帽子宽大,罩住了他的整个面孔。   随着拨动琴弦的动作,他的手移动到了光照之下,那是一双修长而不乏力量的手,骨节分明,血管清晰。   我认得这双手。   这双手拉过我的衣角,抓住过我的手指,在夜深人静时抚摸过我。   扶过我的腰窝,握过我的脚踝,拇指落在过我的喉结,在我的后背留下过抓痕,最后归于平静时,又会扣紧我的手腕,等我的吻落下去。   这是柳江。   这就是柳江!   我感觉到自己的舌尖已经抵上了上牙膛,但那个名字无论如何就是叫不出来。   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现身?   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看我,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想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爱我。   我动不了,说不出话,只有眼睛如同舔舐一般紧追着他的动作,期待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   哪怕只是看我一眼。   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没有停下,没有看向我,只是旁若无人地与   我听见曲调开始向我熟悉的方向靠拢。   是《加州旅馆》。   他的指法比女孩熟练许多,音调连贯,节奏完整,看他表演是一种享受,但此时此刻,每一下的琴弦奏响都让我有种无能为力的阵痛。   他开始哼唱。   并不是把每一句歌词都唱得完整,而像是闹着玩一般用鼻音在哼,他听起来很放松,不像是在末日里,他好像还停留在过去。   奇怪的是,我这个人从来记不住歌词。   母语音乐,人人传唱的经典音乐,哪怕是柳江面对面唱给我,我都不一定记得住,但这一次,丝毫无法动弹的当下,我却能准确回想起他所哼唱的每一句歌词。   副歌之后,一段压低音调的间奏,我在心里和他一起,把接下来的歌词唱出来:   “In the master's chambers,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   (在主厅内,人们举火狂欢)   They stabbed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他们披荆斩棘,却杀不死心中的恶魔)”   歌曲到此,戛然而止,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缓缓抬起视线向前看。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中,我可以看到他直挺的鼻尖,随着呼吸,兜帽边沿垂下几丝银发,像是清晨里树间倾斜的光线。   我的手指开始慢慢恢复了直觉,从四周向中心,丝丝缕缕,我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力气向我的胸腔中汇聚,掌握权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下一秒,我用力坐了起来,朝向他的身影伸出手。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的眼睛睁开了,大汗淋漓,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医务室门口,前台姑娘刚准备出门,听到我的声音慌忙赶了回来,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忙来到床边。   “你终于醒了。”她听起来松了好大一口气,“你昏迷了整整一天,我们推测你是低血糖和休息不足,喂你喝了电解质水,结果发现你还在发烧……”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一天?”   明明刚刚看到柳江的时候,才是刚入夜。   难道这一切是梦?   我转头向窗外看去,白亮亮的太阳高悬在天上,时间看上去是正午。   时间对不上,这一切确实是梦。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刚刚汇集到我胸口的热度一点点散去了,乏力和绝望退回我的五脏六腑,困顿感再度袭来。   但我还是抱着希望问了她一句:“刚刚没有人在这里吗?昨天晚上,刚入夜的时候?”   小姑娘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一副认为我绝对是傻了的表情,她回答:“昨晚医生先走了,我在员工休息室,午夜的时候上来看过一次——楼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吧?”   见我没回话,她又放轻声音,问我:“杨老师,你这是几天没休息了?”   我摇摇头,我也数不清楚多久没睡好了,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几乎一整晚都睁着眼,脑子里是千变万化的色彩。   女孩叹息一声:“人在休息不好的时候很容易做些奇怪的梦的,也容易把梦当成现实,你现在刚刚退烧,要不再休息一会儿?”   我终于调动起了回答她的力气,我点点头,说:“应该就是梦吧。”   见我稍微恢复了神志,她松了口气,提醒我记得吃放在茶几上的退烧药。   临走前,我叫住她,郑重道了声谢谢,然后对她说:“如果你这两天要跟着其他幸存者撤离,只管准备就好,我马上就会恢复,到时候我会自己离开的。”   她点点头,略带担忧地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注意安全”,转身离开了。   医务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我闻到末日之前残留的消毒剂的些许气味,感觉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身体一向很好,没有因为生病而进过医务室,柳江就不一样了,他因为连轴转演出晕倒过一次,那时候身为班干部的我被班主任要求着陪同前往。   待他醒过来,我的单词已经背过了两轮,我见状起身准备离开,但他忽然拉住了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再陪他一会儿。   “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他说,“再陪我五分钟吧,求你。”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连晕倒都是装的。   那时候是夏天,医务室外树影摇曳,现在没了季节的概念,我只能听到风吹过建筑物的轰鸣。   所以,昨晚那一切真的是梦吗?   不,不,我从来不会做这么清晰的梦。   吉他弦震颤的感觉,他手指拨动的频率,曲调,风声,乃至他转头之前发丝的飘动,这一切都不像是梦。   所以他究竟想传达给我什么?他是在暗示我什么?我又该怎么去寻找?   我低下头,满眼都是被子的白色,我两只手按住脸侧,指尖一点点陷入头发中。   我一定能找出来,我一定得找出来。   我开始从头到尾回忆昨晚经历的事情,一秒一秒在我脑海里重演,来回两次,最后停在了柳江和我齐唱的那句歌词之上。   难道,这是提示?   厅内,举火狂欢,却杀不死心中的野兽……   下一句歌词是什么?   我当即掀开身上的盖毯,把茶几上的退烧药直接干咽进嘴里,穿上放在地上的越野靴,朝门外跑去。   我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歌词翻译参考的是b站1994年冰封地狱演唱会现场~ 第55章 让我找到柳江   仅剩的一条地铁线路很快就要关闭了。   这是我再坐上地铁的时候得到的消息。   前几天的风暴虽然没影响到我所在的路段,但环绕首都向外,没人驻守的地区电路中断了,原因是自然破坏,风裹着损毁的建筑垃圾涌进了地下通道,工作人员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垃圾清走,但发电机损毁了一部分,照现在的维修状况来看,不得不放弃一些路段了。   “再过两个星期,全部的路段都会停止运营。”地铁的工作人员对我说。   “还有重新运行的可能性吗?”我问他,虽然我心里也没抱有什么希望。   果然,工作人员摇摇头,然后对我说:“你最好抉择一下要留在哪边,然后早点固定住所吧,接下来缺乏资源和秩序,只怕环境会更恶劣。”   我点头,迈进了空无一人的车厢。   从公司到我家,地铁会经过一段地上区域,那里原本是公园,中间有水域,休息日时有很多居民,工作日里则是游客,大家在草坪上放风筝,玩飞盘,或是晒太阳。   末日之前,我在经过这里时会抬起头,偶尔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年轻人,我就会想,偶尔,也许,我也会随着某个人来到这里。   后来我在草地全部枯黄之后,才重新坐上地铁,看清这里。   末日后的好天气里,我在这里残余的草坪上见过幸存者,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穿着防风衣,头脸蒙得严实,但还是停留在原地,享受难得的温暖阳光。   今天再经过地上段时,我没有抬头,无论现在的阳光下有人还是没人,我都不想去旁观。   一小时后,地铁到站,我用最快的速度奔离车站,朝向公寓跑去。   得益于被喂下的电解质水,我的体力仍能支撑一会儿,退烧药的药效还在,虽然头重脚轻,但我能挺。   一路奔上五楼,我来到我的公寓。   还好这里楼层不算太高,走之前也有做过防护,玻璃没有破损,地面上没有积水和尘土,但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刚刚做下决定——我决定带上我的东西离开,留在公司。   这是一个相对而言不像我的举动,它并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莽撞。   和我所在的住宅区比,公司附近可谓是毫无资源,那边没有驻扎点,与幸存者撤离方向相反,临近迎风坡,高楼林立,随便一栋楼都可能成为风暴的靶子。   所以我更要留在那里了。   只有我在,服务器才能有人保护。   回到住所,我先给自己冲了杯热可可,从头晕脑胀之中缓过神来后,我退回房间里,开始把我的个人物品向房间中心推。   衣物、生活必需品、生存物资,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柳江留下的纸箱。   将维持我生命用的物资收进双肩包,我重新来到纸箱前,深吸一口气,打开它。   柳江留给我的信放在最上面,向下是校服和杂物,我把无关的物品拿出来叠好,放在一边的桌面上,再放好相册之后,我找到了刚收到箱子时没有注意过那盘磁带。   柳江的房间里有很多磁带,各种批次,各种价位,欧美金曲或是大陆流行乐,我见过太多了,也只当是被随手放在纸箱里的,从来没想过拿出来。   现在我重新把磁带捡出来,转向正面,浅米色的封底,正中心的矩形框内,是一个全大写的英文单词——EAGLES。   这是《加州旅馆》的磁带。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我胸腔中横贯过去,我想起了昨天“梦”里的稀碎片段,他就是坐在我的床尾,用一种似乎从来没有忧虑的腔调奏响这首歌。   现在,我感觉他就是故意把这盘磁带放在纸箱里的,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要告诉我。   至于我该怎么知晓他想要传达的信息——我家里还真有一台磁带播放器。   大概是我搬到这里的公寓没多久,我注意到,我新购置的吧台桌上有一处空位。   我试着放过杯架,放过咖啡机,或者花瓶或其他装饰品,总之都不合适,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胡同里的二手家具店闲逛,正巧看到了这台磁带机,包着一定要当冤大头了的情绪,我把它买了回来,没想到正正好好,无论是颜色还是大小,浑然天成。   真蠢,真好笑,就好像那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今天。   为了我能找到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来到吧台桌前,将磁带播放器的插头连在发电机电源处,一声开机提示音后,绿灯亮起。   我打开磁带盒,把那盘磁带抽出来,A面朝上。机器开始运作,我听见了微微的磁带转动声,紧接着,前奏开始响起来。   我按住磁带快进键,乐曲的播放转动至那一晚我所听见的最后一句,短暂的停顿以后,下一句歌词响起。   “I had to find the pa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我必须找到来时的路,回到之前的地方)   Relax said the night-man We are program to see   (别紧张,值宿的说,我们只是按程序迎接)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你可以随时结账走人,但你永远无法挣脱)”   结尾处是主唱堪称精妙绝伦的转音,随后便是一段吉他合奏,到这里,歌曲的歌词已经全部结束了。   我的手撑在吧台上,屏气去想刚刚这句歌词,紧接着又重新把磁带倒了回去。   磁带中的主唱原原本本把歌词唱了一遍,第二次把结尾处的转音做到了极致。   我没停下,又一次将带倒了回去,这次直接回到了开头的地方,从第一句歌词开始,我重新把整首歌听了一遍。   三遍结束,我改为双手撑着吧台。   三遍音乐都是在我的耳边奏响的,我恨不得直接钻进磁带里,来到磁带盘上所写的1994年冰封地狱演唱会现场,上台揪住主唱的领子,问问他究竟写这些词的意味是什么。   我收回自己堪称荒诞的想法,把即将转动到最后的磁带机停住。   我转身去,背对着吧台,然后一点点向下蹲下去,滑坐在地板上。   如果我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我是一个与这些无关的人,大概能察觉到这句歌词所能带来的信息,但作为我,作为现在无能为力的杨平生,我的脑子里似乎有着千万种猜想与思绪,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焦躁,慌乱,困,想要呕吐,无聊。   种种情绪一股脑儿涌进我的脑子里,向下,顺着喉咙来到胸腔,紧接着是位,接着又毫不犹豫地向上反,让我想要一口气吐出来。   我用手捂住嘴,好不容易止住干呕,我深吸几口气,用力把情绪平复下来。   冷静点,杨平生,冷静下来。   我的呼吸慢慢变缓,我仰起脸来,后脑勺靠上墙壁,终于从情绪的泥潭中将自己拔出来了。   不行,我还要再听一遍——我一定要把信息找出来无论用何种方式。   我反手向上伸,想让磁带倒回到一开始,但受限于姿势,我的手只抬到一半便被吧台边沿卡住了,尝试几次之后,我决定还是爬起来按键,但手一挥,我意外打到了快进键,磁带开始向结尾的空带区转动。   我为自己的手忙脚乱叹息一声,缓慢支起上半身,半跪在地板上,等待磁带空转到结尾。   然而,在空转了半分钟之后,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什么。   有人在说话。   磁带的后半段里,刻进了其他声音!   我当即弹起快进键,将磁带倒回声音一开始的地方。   磁带卡顿两下,继续播放,最先冒出来的是几声遥远的呼喊,像是有人在远处说话,接着声音近了,有人贴着录音设备在说话。   那是一个青涩而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喂,喂?听得见吗?”   是柳江的声音。   准确的说,是高中时的柳江。   尾音尚且清澈,发音方式还有些许不对,属于少年的单薄体格带来的胸腔共振效果,我听过就再也不会忘记。   “这里是十六岁的柳江!现在是体育课时间,我要在我最爱的一盘磁带里留下对未来的爱人的话——”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通过回音效果来判断,他应该是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用随身的磁带机刻录。   笑完,他认真起来,清清嗓子,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对我未来的爱人没有要求,他可以好看,也可以不好看,他可以正经,也可以嚣张,他只要做他自己就好,我希望他快乐,没有烦恼。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磁带并不清晰的音效记录不下什么细节,但我能想象此时此刻的背景。   他正站在操场上,身后是云朵厚重的天空,黄昏即将到来,云彩将天分割成许多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不同的色彩。   “我想要他知道,无论他何时感到迷茫,感到彷徨,请来这里找我,我一直都在。”   话说完,他停顿几秒钟,又被自己的故作煽情逗笑了,清澈到仿佛毫无烦恼的笑声中,磁带戛然而止。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我要回到过去的如常计划里,让柳江自己来亲手解决他留下的谜题。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歇一天,周四继续更捏 第56章 见柳江的倒计时   我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重返了公司。   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乘坐末日里的地铁。   昨天登上地铁的时候,工作人员告知我地铁将在不久之后停运,我也做出了我将有的抉择——我要把我所有的生活物品搬去公司,在办公室里开辟出一块空地来生活。   我要留在服务器边,我要随时都能进入如常计划里,我要在柳江身边。   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柳江。   虽说是搬家,但并没有花上我多大的力气,我的全部家当只用一个大号的旅行背包就全部装下了。   我背上行囊,手里捧着柳江留下的纸箱,站在地铁站台的时候,莫名想到了我转学去连城的那一天。   不,应该说,是那两天。   第一次是在现实里,脚踏实地地走过一遍连城大地,顺便给了柳江一拳,跟他不打不相识。   第二次是在模拟中,我在断壁残垣的末世里重回了那座永远带着青春电影气息的小城,重新见到了丰富色彩之中的柳江,只不过我这次直接吻了他,把千句万句没说出口的话化作一个任谁看都惊奇的行为。   好吧,虽然后续解释起来花了些力气,但最终,我们在如常计划中度过了许多个可以被称作快乐的日子。   我放下了过去的娇纵,放下了一部分过分的自信和自尊,我试着去理解柳江的情绪,我开始跟着他的步伐奔跑。   木地板,吉他,奶油汽水,自建房的夏天里,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被槐花香气和吉他的响声环绕。   我会怀念这种感觉直到永远。   体育仓库,音乐现场,旧城区,面包车,日落的海边,我们的步伐不止紧固于校园,我还陪着他去了许多过去没想过的地方。   快乐吗?快乐过。   一路向前奔跑总有疲惫的时候,我的疲惫就发生在第数不清次把过去的遗憾剔除的那一刻。   我正确与他认识了,我摒弃了世俗的观念,我让柳江成功喜欢上了我,我保护好了柳江。   每分每秒我都在完成着过去没能完成的事,但我脑海中始终有个声音,就像是《史丹利的寓言》中那个喋喋不休的旁白。   他问我——你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在吗?   自在,很自在,我按掉心底里那一丝反问,继续向前。   他又问我——那原来的柳江呢?   我闭着嘴,说不出话。   坐在从连城海边回到市里的车中,这个仿佛空穴来风一般的反问声逐渐响亮起来,逐渐和我装聋作哑的本心重合起来。   我问我自己——你真的想要这样吗?   这值得吗?   做了快乐的梦,难道醒来不会更难过吗?   所以我回头了。   我在回头的那一刻看到了停留在原地的侍者,他告诉我,想要见到柳江,就不要着急去唤醒模拟之中的那个他。   他对我说,别回头了,难道现在的美好发展,不是过去你所期待的吗?   我否认了,所以他直接送我来到了那个他口中“美好的未来”里,让我切身感受那个所谓的完美的世界。   我感受过,沉醉过,但在品尝完这一切之后,我又仿佛一个不知餍足的食客一般抹抹嘴角,问道——“然后呢?”   对啊,然后呢?   然后我能带着这个“完美”的柳江一起离开吗?我们要一起前往这个已经残破不堪的现实世界吗?   且不说这个世界如何,这个“柳江”,也不是我想拯救的。   不如说,这个“柳江”压根儿不需要我的拯救,他很完美,很快乐,在别人眼里出类拔萃,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他不需要我,他也与我无关。   我要的柳江还在这里,还在等着我找到他,所以现在我要回到如常计划里,回到过去。   找到柳江,找到真正的他。   地铁在一个小时后抵达了公司地下,只是一晚上没见到,我感觉这里好像更苍凉了。   我站在地铁出站口,旅行包虽然不沉,但经过一路颠簸,还是坠得我肩膀发涨。   我单手把双肩包向上抬了抬,另一只手夹稳纸箱,背包背好,我又用两只手郑重捧起纸箱,把它护在胸前。比起背包里真真切切的生活物资,我感觉我真正的那一部分赖以生存的物件在纸箱里,我甚至感觉它好像是活的,在我胸前微微跳动。   站立在原地,安稳地感受几秒以后,我发现跳动着的其实是我自己的心脏,只是因为抵着纸箱,感觉上像是它们共振了。   我抬起脸,白亮却没有热度的太阳让我眯了眯眼睛。   昨晚并不安生,体温又升了上来,我没爬起来去找体温计,只是胡乱塞了两粒退烧药,又喝了滚烫的热水,好在我的体质还算能抗,今早退烧了。   我吃过药,用蓄水池里仅剩的净水擦过身子,又吃了速食粥,背起行囊之后,我最后朝向公寓里看了一眼。   公寓里没开灯,倒过热水的水槽还在微微冒着热气,被我放弃的旧衣物堆在床边,这就好像是一个平常的早晨,我在经过一天无聊的工作折磨之后,还会回到这里。   别想了,我告诉自己。   转头迈入公司大门,前台已经没有人了,电梯边仅剩的绿植正迎风摇摆着叶片,看起来昨天刚刚有人为它浇过水。   我停留在电梯旁,感觉我和它是这栋大楼里唯二的活物。   叹息之后,我转身上楼。我不是来伤春悲秋的,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得快点,赶在真正的世界末日之前。   大病初愈,爬楼梯比我想象得费劲一些。我在中途歇了两次,到达楼层之后,我蹲在台阶上歇了半晌,气喘吁吁,缓过神来之后,我一鼓作气站起身,决定换一个位置来继续模拟。   我所在的楼层是九层,算是受损比较严重的——玻璃裂开,吊顶被吹起,内饰散乱,本来整齐划一的办公桌被推向楼层内侧,像是被渔网打乱的鱼群。   如果不搬走,可能还会遇到上次一样的吊顶塌陷情况,天黑之后,巨大的昼夜温差也会让整个楼层如同冰窖,到时候明火取暖都会变得费力。   我所在的楼座有两个单元,通过楼间通道可以去往另一面,那面背风,情况应该会比这一侧好上许多。   考察过情况之后,我从仓库里拖来了货运拖车,将模拟所用的设备搬上去,固定好,开始靠自己一个人实现迁徙。   如果有人正从建筑物往这边看,那一定能看到楼间通道里我向前迈步的身影,走走停停,站住检查服务器上的绑带,喝水,稍作休息,然后继续向前。   在太阳开始向西边偏移的时候,我总算带着全部家当到达了另一座主楼。   个人物品比较少,我只搬了一次,服务器比较花心思,三趟才全部搞定。   这边和我料想中一样,建筑体和设备都比我原先所在的那一侧完整许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办公隔间还静悄悄伫立于原地。   窗边,难得火红的夕阳洒进来,藏蓝色的拼接地毯,灰白色的隔间,黑色的办公椅,这里甚至没落下多少灰尘,一切看起来像是在末日之前一般。   我停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天边滚圆的太阳,站在红光下,我丝毫感受不到应有的温暖,但我已经满足了。   转过身去,我开始进行属于我的工作。   会议室大门打开,我把原本的会议桌和折叠椅清出来,这里倒是积了不少灰,呛得我一阵猛咳,我退出去,从背包里找出一块方巾蒙在脸上,重新返回会议室。   服务器立好,摆正,调整设备,测试,开机成功。   待一切搞定,我到茶水间去倒起水来洗手,又支起炉子生火。   一顿忙活之后,罐头食品居然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我抬起眼睛,在面前玻璃的倒影里,我看起来竟然气色不错。   大概是大病初愈——我如此对自己解释,然后又低下头用勺子挖罐装红烧肉。   稍微等了两秒,我再次抬起了脸,看向玻璃中的自己。   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很像是那个音乐现场前被柳江打扮过的我。   虽然没有同一个模样的夏威夷衬衫,但我说的是风格,就是那种看似机能的时尚,就是那种独属于柳江的风格。   我穿了件栗色的厚皮衣,内侧套了抓绒衫,羊皮手套,脖子上还围着刚刚当作面罩用的方巾——好死不死,我随手拿的居然是个腰果花纹的款。   所以我现在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时尚嗅觉,像是柳江在旁边替我做参谋。   低头看向罐头,我居然觉得这顿饭像是在和他一起吃一样。   他是那种对速食食品都不挑挑拣拣的舌头,但他嗜甜,这为了延长保存期而齁咸的食物一定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一顿饭结束,他一定会急着找湳沨浓缩饮料来清口,或者拆一粒糖果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向后靠在行李上,和我并排坐着,看向玻璃里的倒影。   他说:“杨平生,我们这么看着,是不是还挺般配的。”   我止住想象,站起身,把厨余一股脑儿倒进随身垃圾袋里。   我要现在就去再进行一次模拟,虽然夜晚不安定,变数也大,但我执意如此。   我等不及了,我必须要去见他一面。 第57章 我和柳江之间的……暧昧?   重新连接设备之后,服务器的登入比之前慢了一些,我戴上头盔,坐在中间的办公椅上,开关启动,我向后坠入黑暗之中。   睁开眼睛之前,我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留声机音乐。   我在前厅。   我能想象侍者站在我面前的样子,他一定是双手交握在身后,脸上带着没有意义的礼貌微笑,在我醒来的一刻,欠身向我问好。   所以我刻意多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但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我正坐在酒店大堂里,不远处的留声机空转着,走廊中回荡着遥远的电梯运作声,听起来仿佛我正浮在半空中。   我匆忙站起来,双脚踩实地毯。我当然没有悬浮在半空,只是这种明明有人的地方却没有一丝人烟气息——让我很不安。   事实证明侍者不在,除了他不在以外,整个前厅正以原来的顺序照常运作着,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如此的。   我环视四周,开始回忆我离开之前发生了什么。   扭曲的长廊,忽然出现的侍者,以及他所说的那个“他”,待一切视线可及之处的扭曲停止之后,侍者第一次表现出来的惊慌。   他究竟隐瞒了什么?   没想到作为后端工程师,我居然有一天要跟人工设定的程序斗智斗勇,这样的故事情节设定出来,怕不是都要被玩家笑话太离奇。   我在停在原地等他和自由探索之间抉择了一刻,接着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反正他应该会在哪个角落里等待着我吧。   在此之前,我要先去完成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计划。   我要先回到过去,找到曾经的柳江。   但很快我发现,我在做打算时的言之凿凿,比不过事实的无限期变数,就比如现在,站在门牌号前,我发现这里和之前不一样了。   侍者在的时候,门牌号都是从关卡一开始向后排布,就像酒店房间一样,只要能找对楼层,总能找对所在的房间。   但现在不一样了,门牌号是乱序的,而且还在我每次经过时发生随机变化。   我第一次经过时是“1”,退回来时变为了“3.5”,最后我决定趁门牌号出其不意猛回头看一眼,结果却发现它变成了“6”。   站在门前,我陷入沉思。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在侍者的观察下进门的原因吗?   他就好像是这里的稳定剂,没有他的存在,这里的一切存在都会变得不可观测起来。   我转头看向大厅,我来时的情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在沙发旁侧的落地台灯向这边靠过来,拖了一节长长的电线,停留在拐角,仿佛一个偷偷观测着我的类人生物。   我止住思考,决定直接找一扇门进去。   站定在走廊里,我深吸一口气,接着下意识转向一扇门,直接开门迈了进去。   我闭着眼睛,脚下踩着酒店房间的软地毯,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感觉到房间里的灯正亮着。   一阵眩晕之后,脚下软塌的感觉消失了,我感觉自己正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有些许雨水的味道钻入了鼻腔。   我很熟悉这种气味,这里是连城。   首都的雨水没有这种感觉,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雨水更像是一种钢铁森林之间的润滑,细小,惨淡,时停时续。   雨水落下,生活还要继续,只是气压变低,交通变慢,除此之外再无改变。   但连城不一样,这里的雨水更像是有生命的存在,它裹挟着烦闷无聊的自习课,跑过时会沾湿校服裤子的塑胶跑道,以及我和柳江在雨下共同呼吸过、生活过的每一时刻。   一滴雨落在了我的鼻尖上,我猛地睁开眼睛,抬眼是压向我脑袋顶的乌云。   我正站在操场正中心。   体育课?   我环视四周,操场上空无一人,能远远听见玩闹声和篮球拍击的声音,但我分不清方位。   所以柳江在哪里?   操场面对着教学楼,从我的位置能看到教室里一排排亮起的白炽灯,但我所在的地势太低,看不清教室里的学生。   所以我选择低下头来,直接看自己,然后得出结论——我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我正穿着学生时代标志性的黑色帆布鞋,校服裤子略长,看起来刚从草坪上踩过,裤脚上还沾着些微草叶和水痕,鞋底还有轻微的吸水感。   我挪到一块相对干爽的地方,抖净鞋底的雨水,接着抬起头来,发现了蹊跷的地方。   ——我作为操场上唯一一个滞留着的学生,竟然没有老师来找我?   别说老师了,一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这也很奇怪吧?   不对,不对劲,很不对劲。   我快跑几步,登上了操场边的看台。   和我料想的一样,整个操场上——不,整个校园里,只有我一个人。   头顶有雨滴落下来,我猜想雨要下大了,我转头向教学楼的方向望去,太远了,看不清教室里有人还是没人。   我在哪里?   我判断不出自己在之前的哪一个关卡里,不知道此时正处于什么时节,只知道我仍是学生。   所以柳江在哪里?   停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我听到四面八方的雨点声密集起来,现在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天色阴沉,随着一阵涌起的微风,我闻到了校门蛋糕房飘出来的甜香气味。   紧接着,我的耳朵抓到了一阵琴弦声。   是柳江!   我猛地回过头去,视线捕捉到了操场中央的领操台,声音是从体育仓库里传来的。   我居然忽略了这一点。   磁带的最后面,十六岁的柳江曾说过如果感到彷徨请去找他,他一直都在——我居然忘记了体育仓库,这里可是一直属于他的秘密基地。   奔过操场,停在体育仓库门口,门依旧虚掩着,吉他的声音便响了,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下雨之后,仓库里的灰尘气息和潮湿气味更重了。   我低下头,钻进门,绕过一摞堆到一人多高的体操垫,向靠近窗口的一侧看去。   在我的设想里,他大概正抱着吉他看向窗外,又或者是正在低头深思,他弹吉他的时候总是这样,有点意外的悲悯,比他应有的样子要深沉点,但我还挺喜欢的。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次并没有看向吉他。   而是一手抬高调整琴弦,另一只手撑着体操垫,稍微向后仰着倚在位置上,抬脸向着我这边看。   就像是意识到我一定会出现,并且早就在等了一样。   这听起来是不是还有点吓人?   但实际效果并没有,因为我对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有一点恶心,所以我只要是和他面对面就一定会笑出来,你们懂那种感觉吗?   特别是,柳江这姿势,还是一看就是他自己挑选好的,自认为很帅很酷炫的姿势。   想到这一点之后,涌到我喉头的笑彻底憋不住了,在我们对视差不多两秒之后,我抢先笑出声来。   我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我笑得弯下腰去撑着地,又反身捶打了几次旁边的体操垫,激起的灰尘让我吸了满口,还没来得及咳嗽,我又笑翻在地,最终我支撑着身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向着柳江靠近。   可能是因为苦太久了,现在看到他我只想笑,笑到把所有的烦恼都吐出去,从此无忧无虑。   即使他还不是真正的柳江。   我站直身子,眼前的柳江被我笑懵了,但也随着我的傻样子咧开了嘴。   他反问我:“怎么,不帅吗——我这副等你出现的样子?”   我止住了笑,低头看他,然后慢慢蹲下身去,和坐在地上的他平视着。   他的表情有些无辜,一路向下追随着我的视线,接着收起下巴,眼睛微微向上看着我,脸上没了喜色。   他现在是白发。   准确的说,是发尖黑色的白发,这是我最常回想起的柳江的样子,也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我伸出一只手来,手指从侧面挑起他的一绺头发,将它掖向他的耳后。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很难说不暧昧,柳江也为之停顿了一秒,但就像未来许多次一样,他对我的出格举动向来宽容,他两手撑在体操垫上,动作有些紧绷,侧开视线。   我的手指向下滑,托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我。   他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惊愕,对上我的视线后,惊讶转为了些许恐惧,但他没躲,也没挣扎。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他随着我的手部动作将脸向左偏,而我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带有臣服意味的视线,我们近到快要接吻了,但我们谁都没动。   我说:“你和他真的很像,非常像,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我在说,他和真正的柳江很像。   我不确定现在的“柳江”是谁,是如常计划里那个一如既往包含着少年气的他,还是那个忽然道出我们彼此之间才知道的秘密的“他”,又或者是,真正的他。   我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柳江挡开我的手,脸上的表情转为一种略带委屈的倔强。   “你在说什么?”他问,“什么你,什么他,吃错药了?”   我的手抖动一下,然后松开了。   面前的这个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如常计划里的,普通的柳江罢了。   现在我要指望他帮我解开外面的柳江留下的谜题——听起来有些好笑。   我回他:“没事。”   接着我把手拿远,站起来,看向窗外。   体育仓库外没有人,下课了,能听见遥远的铃声,甚至还有说话声,但依旧没有属于人类的气息。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我和他。   所以这种时候——不该约会吗?   我被忽然闪进我脑子里的想法吓了一跳,连连回绝,但就像是过年期间等着长辈主动把红包放进口袋里的孩子一样,我意犹未尽地回头打量起这一决定来。   我刚大病初愈,我在现实世界里反复跌倒,现在,一个这么完美的,这么年轻的,无忧无虑的雨天。   不应该做点什么吗?   身后,柳江也站起来了。   沉吟片刻,我转头对他说:“一起逃走吧。” 第58章 我该怎么见到柳江   外面开始滚起雷声,柳江站在原地,望向我的眼神迟疑,但并没有不信任。   他问我:“逃跑——逃去哪里?”   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这只是从我脑子里第一瞬间冒出的词汇。   有时候我感觉我自己特理性。   我能在打着吊针的同时用另一只手刷题,针吊完,一套卷子也到了尾巴,来拔针的护士啧啧称奇,同行一起打针的孩子被家长逮着教育,那孩子哭得天昏地暗。我不给一个眼神,纱布捂好,直接走人。   但我有时候又感觉自己特别感性。   就比如大学时柳江来找我吵架的那次。   之前好像没说,那次马上就期末了,后来我去听他现场的那次也是——第二天一早就是一门重要必修课的考试。   凌晨时分,我翻窗户回到寝室,差点没给我挑灯夜读一晚后正准备睡觉的室友吓个好歹。我若无其事地脱了身上一看就不是出去学习了的外套,在椅子前坐定,还顺便对他说:“没事,你去睡吧。”   总之那天我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一副要杀掉所有人的面色上了考场,虽然结果还不错,但事后室友跟我讨论过,说以为我那晚上是出去堵人了。   也差不多,反正我在演出后台堵了柳江。   那一晚出发去找柳江之前,我根本没想着晚上要多晚回来,要怎么回来,第二天要怎样去迎接考试。   我的脑海里只有当下,每一分钟都被我的意识拉扯得长如一个世纪,我只是不管不顾地想要去见他,并且以为见到他了,世界就会到此为止,之后的一切都无需担忧,都不会再让我困扰。   就像现在一样。   因为现在,是我不理智的又一个巅峰。   外面就是世界末日,字面意义上的世界末日,但到了避风港里,见到了柳江,有了暂且安身的地方,我却妄想着再停留一会儿,多停留一会儿。   甚至有一瞬间,我想着,我和现在眼前的柳江一起逃跑,逃到这时时刻刻被人观察着的世界里的某一个角落,某一个可以暂且停歇的角落。   我可以和他生活下去,我们长大,我们躲藏在世界末日中的安乐窝,我不在乎我模拟之外的身体,任他自生自灭就好。   我在这里,柳江在这里,他仍是我最喜爱最难忘也湳沨最珍重的模样。   这样不好吗?   不好。   贪心且自大且幼稚。   雷声变大了,雨点也密集地拍落下来,我深重地叹息一声,接着蹲了下去。   我的两只胳膊伸长搭在膝盖上,眼睛盯着仓库积灰的水泥地面。四方小窗透着室外昏暗的天色,柳江看向这边,他把身上的吉他放下了。   他说:“你看起来有心事。”   我想起了我和他一起看过的某一部经典科幻电影续集,其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失意的男主角走在霓虹灯闪烁的赛博城市里,穿过空中长廊,越过钢筋水泥,而他爱着的赛博人物投影正穿行在城市的雨中。   在看到了踽踽独行的他后,全息投影停下脚步,蹲下身去,伸出手指指向他。   她对他说:“你看起来很孤独。”   现在的柳江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那看似慰籍的虚幻投影呢?   接下来男主角的选择是怎样我已经忘记了,但对于,我选择暂且贴近这一丝温暖。   我没抬头,视线只及他停留在原地的双脚。   我说:“你陪我一会儿吧。”   我没用疑问句,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果然,视线里的那双脚停留片刻,接着后退,向后坐在刚刚所在的泡沫垫上,他拍拍自己身侧的空位,问我:“过来吗?”   他用了疑问句,他还是那么尊重我的选择。   我走过去,坐下,我们彼此不发一语。   片刻后我发现,他选起秘密基地来真的很有品味。   体育仓库的层高略低,窗口开的位置也低于一般站立时的视线,所以在这处泡沫垫上,正好可以以稍低一点的位置看清室外的一切。   人很难注意到低位处的东西,所以在这稍低的位置上,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窥探全局。   我盘腿坐在海绵垫上,像是偷来一般旁观了室外许久,直到柳江再度拨响他手中的吉他,我感觉我的冷静稍微回来了一点。   柳江一向懂我,在我把视线投向他的一刻,他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把吉他方向一边,对我说:“讲讲?”   我也很想讲些什么,但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几乎像是直觉,我脱口而出一个问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问我:“现在,还是以后?”   没等到我的回答,他自顾自向后一靠,开始了思量。   “如果要是远一点——上大学以后,我想继续留在连城,这边气候好,音乐现场也多,去一次演出不用跑太远,到时候晚上还能回家吃饭……”   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了问题发出者的存在,视线移向我:“你呢?”   我摇摇头,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我的想法不重要。”   他的眼神里闪动着什么,但我说不清楚。   他现在的确是十六七岁的样貌,轻薄的身板,胸背还没开始变厚,白发在他身上浑然天成,让他有种超越年龄与时限的自由感,不像是需要为了未来而考虑许久的存在。   所以一切都会纵容他恣意去梦。   “更具体一些的梦想有吗?”我问他,“我想听。”   论年纪,我们现在还没确认关系,只要懵懂而自在地享受青春的权利就好,所以,他完全不需要考虑到我。   “可能,没有太多了,我想过,但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他讪讪笑着,抬起手去摸后脑勺,接着挪开视线,开始把脸朝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他总是这样,在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的时候,就会低下头去看他自己的手。   “我想过得再好一点。”他低着头说,“无论是为了奶奶,还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身边的人,我想过得再好一点。”   他会为了别人变好,但不会为了单纯让别人满意而变好。   雨点砸在玻璃上,这一阵的雨滴特别密,操场上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雨雾,我俩像是坐在风雨飘摇的船上,等着这一切靠岸。   但我不着急,他也不会急着等岸,他向来懂得如何自洽。   “我想去办一场自己的演出,我想把自己的脸印在海报上,然后立在现场旁边,就那样——”   说罢,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两手虎口相对,像是在透过那扇窗看见未来。   “想要挣很多钱,可以租下自己的房子,面积不需要很大,还要买混音器,放在客厅里,所有人一进门就能看到。”   “想要出自己的专辑,封面照片就要一张在家里拍出来的,随意一点……”   这感觉很奇妙,因为他几乎描述出了我在未来关卡里看到的所有模样,我已经忘了我在现实里有没有跟柳江聊过梦想,所以无从判断这些细节是柳江真正的想要,还是只是“他”的存在而造成的发展。   我一言不发听他讲到最后,然后说:“你会做到的。”   但现在的他太过于真实,我姑且就把这些当做他的全部梦想。   全部真实的梦想。   “不过现在聊未来有点太远了。”我说了一句心口不一的话,“你现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比起未来,他对于现状的回答很痛快:“我要去汉堡,二手货市场边的那家。”   我站起身,摸了摸口袋,衣袋里有零钱,不多,但够我们享受一顿。   我对他说:“帮我个忙,解一道谜题,然后我请你去吃汉堡,怎么样?”   不出我所料,我们一拍即合,一言为定。   体育仓库里,我们把多余的体育用品挪到了路两边,拉过一面用于计分的黑板,将上面积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粉笔字擦净,我拿过一截粉笔,站在前面。   “总之,这是我最近玩过的游戏里遇到的最难解的谜题。”我没带眼镜,不能装得太有学问,只能尽力让表情看着正经了些,柳江坐在正对我的体操垫上,一脸严肃。   我说:“倒也不必那么严肃。”   他:“哦哦。”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不是你自己说这个谜题很难解的吗?”   “好吧,”我妥协了,“你严肃也行,随你。”   黑板上,我先画了一个火柴人,接着在“他”右侧的一段距离以外,又画了另一个,两者之间用箭头连接。   在柳江抿着嘴的乖巧表情中,我读透了他的心思,我说:“想笑就笑吧,我画功到此为止了。”   柳江深吸一口气,把笑咽回去,然后对我说:“继续,请。”   现在轮到我深呼吸,思索之后,我找到了开场白:“一言蔽之,这是一个我寻找他的故事。”   他一抬眉毛:“不是游戏吗?”   我妥协:“对,游戏。”   所以,这是一个游戏里的男主角出发去关卡中寻找他曾经挚爱的故事。   火柴人没有性别特质,我只用嘴来说着“他”,柳江大概也听不出是男是女,他大概是把我口中的游戏故事当做普通的童话风剧情来听的,目光闪闪,似乎若有所思。   “男主角在一个见不到挚爱的地方,所以选择去寻找挚爱,而他找到挚爱之后,发现挚爱所在的世界被划分为了一个又一个的关卡,要通过每一个关卡才能重新与他认识,相知相爱,而这些关卡是通过与过去又一致又不一致的,一致的点在于他还是他,挚爱还是挚爱,但是他们用了不同的方式去相爱,更——客观意义上正确一些的方式,他和他的爱人都变得更好了,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柳江马上点了点头,看眼神,他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然而在关卡进行到中后段,主角却开始感觉这样的发展太不符合逻辑了,意思就是,游戏里的攻略对象虽然好,但和过去的他总有不一样的地方在,所以主角他不想通关到最后了。”   柳江的眉头蹙起,看起来略有不解。   果不其然,他举手发言。   “等等。”他问,“既然他的爱人更好了,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我思考了一下,对现在仍十六岁的柳江解释爱情与现实中的诸多理想与现实落差是不现实的,所以我选择了一种简明易懂的解释。   “因为主角比较贱。”我说。   “那没事了。”他回。   我清清嗓子,继续阐述:“总之,主角用各种方法延续了过关的行动,包括但不限于与游戏系统直接沟通,现在他获得了直接跳过关卡的能力,越过中间的成长部分,到达了接近尾声的部分,但是——”   柳江屏气凝神,我压低了声音:“他发现关卡中的挚爱似乎有自我意识。”   柳江的凝重化为一种惊愕,接着便是思量,我说:“所以,他发觉自己一开始的判断没有错,关卡中的挚爱并不是他真正的挚爱,或者说,不完全是,而此时此刻,他又发现现实里挚爱似乎也有着存在的迹象,但他看不清,摸不着,就这样他在游戏里陷入了僵局。”   故事的背景概述完毕,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将谜题换一种方式表述出来,不过柳江又一次举手打断了我的发言。   他说:“等一下,按照你的说法——”   他用拇指托住下巴,问我:“主角他自己,不是也在一个游戏里吗?” 第59章 我与柳江的片刻清闲   按照我编造的情景来说,的确是如此。   我的视线左右游移一下,然后反问他:“对,怎么了吗?”   他回我:“你这种描述,让我想到《楚门的世界》。”   《楚门的世界》是一部讲述主角被困在电视节目里的经典反乌托邦影片,我和柳江一起看过,他很喜欢,私下里看了很多遍,我和他看的那一次是影院重映。   当时我觉得略显滑稽和荒诞了,但剧情在我脑海中印象很深,隔了很多年,再提起这部影片的名字,我仍能想起其中经典的镜头。   “这不一样,”我反驳他,“在影片里,主角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人造的世界里,但在我的剧情中,主角是知道的, 甚至是他主动要求进入关卡的。”   柳江又问:“那关卡里的世界,和他所在的现实世界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并没有区别。   这并不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主角跃身而下便到了一切都不符合常理的幻境世界。在我的如常计划里,模拟不过就是现实的前奏——不,变奏,只有关卡继续发展,二者总有一天会互相重合。   “没有区别。”我如实回答他,“可以说关卡里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第二部,但是是前传。”   我在黑板上画了几个代指剧情发展顺序的箭头,接着把视线投向柳江,他依旧手托着下巴,几乎没思考就说出了解题思路。   他说:“既然主角能在关卡中回到在一切发生以前,为什么不让他在关卡里进行到一切的最开始,找找看有什么可以用的线索呢?”   见我一时没听懂,他从垫子上跃下来,走到我面前,拿起另一支粉笔,在火柴人下的空白地方画了一条直线,箭头向右,是一条X轴。   他对我说:“这是时间的发展顺序。”   我点头。   他在X轴偏左的位置画了一个圈,接着在向右的位置又画了一个,然后继续说:“左边的是过去,右边的是现在。”   见我听懂了,他又在左侧代表过去的圆圈上画了一个平行存在的圆圈,说:“这是关卡中的剧情所在的位置。”   ——原来如此。   我猛然回想起了梦境中看到的柳江,那个坐在我床尾的柳江,他所唱出的歌词的下一句:   “I had to find the pa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我必须找到来时的路,回到之前的地方)”   我要在如常计划里继续进行下去,找到通向未来的蛛丝马迹。   换言之,我继续玩下去不就行了?   但柳江打断了我的推测,他说:“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按照常规来继续进行关卡。”   我顿了一下,回他:“是我操纵的主角。”   他眨了下眼睛,改变说法:“你不应该操纵主角来按常规继续进行关卡。”   “为什么?”我问。   “你刚刚不是说过,主角可以与游戏系统直接沟通吗?”他看着我,“既然游戏的开发者设置了能让主角打破第四面墙的功能,那过关的方法绝对不会是单纯把关卡走完。”   “又或者说,单纯把关卡走完可以到达游戏的结局,但真结局——true ending,绝对不会是简单按着关卡流程走就可以达到的。”   我的头脑有一丝混乱。   柳江说的过关道路不无道理,但理论上理解了,不代表实际行动上可以理解,我该怎么在如常计划中,找到关于现实世界的蛛丝马迹呢?   我好想从第一次进入模拟起,在乎的只有柳江,和围绕着他所存在的一切。   时间,地点,其他人物?我没在乎过。   难道说现在我还要重新再来一遍关卡,去注意我没注意过的其他细节吗?   黑板上混杂着我与他的字迹,背景是擦不净的陈年粉渍,就像我脑子里此时此刻的乱序,我需要一个地方让我停顿一下,让我去思考我还有哪条可以走的路。   “你要走了吗?回去继续玩你卡关的游戏?”柳江问我。   理论上是这样,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任务,但他如此问我,让我感觉他似乎有什么想要提出的请求。   果然,他看向我的眼睛很亮。   他对我说:“你之前答应过我,如果替你解谜,就带我去吃汉堡。”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一茬。   但话说回来,这确实是我承诺过的,当时说得信誓旦旦,但完全没想过什么时候会去完成。   惭愧。   但我还来得及弥补。   “行。”我对他说,“现在就走吧。”   现在就走,不计后果地走。   走出体育仓库,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放晴了,远处的云层裂开一条缝,能窥探出躲藏在阴影里的蓝天。   地上的水洼安安静静躺着,让人有种冲上去踩裂它们的冲动。   柳江说的快餐店我知道,第一次同他去音乐现场之前,我们曾经在二手货市场逛了一圈,快餐店就在二手货市场楼下的室内商业街里,空空荡荡,无人问津。   但柳江跟我说那家好吃,很难想象他平时有多闲多自在,自在到这种地方的饭店都要去尝试一遍。   不过是他干出来的,也合理。   柳江走出体育仓库后,这个世界好像开始稍微真实了起来,路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行人,道路上开始有车辆经过,站在公交车站台上,我能闻到夏末雨后的清新味道。   公交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靠近车尾的地方,公交车一路再没有停下来过。   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一开始的想法应验了——我们真的要一起乘上一辆美式青春片里的末班巴士,一路向着另一个州前进,去迎接属于我们的新生活。   但公交车终究只是连城常见的旧式铁皮箱车,车里散发着雨天会有的淡淡泥土味,车窗上雾气朦胧,包了绒布的塑料座椅在车厢里空荡荡的停留着,只有我和柳江在欣赏着此时此刻的风景。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停车场上,二手货市场如同我们上次到来时一样,孤单而无人在意,仿佛光顾它的客人只有柳江。   好吧,现在多了一个我。   迈入玻璃感应门,穿过几乎没有商户开着的室内商业街,快餐店孤零零点着红黄交映的灯牌,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我俩一人一份套餐,面对面坐在了紧挨窗户的位置,剥开汉堡纸,我俩几乎同时咬下了第一口。   很好,我的味蕾还是高中生的丰富程度。   随着长大,其他东西的改变并不明显,唯一让我留意的便是我对食物味觉的改变。   有时候人们总觉得小时候吃过的饭最香,学生时代的零食最享受,但回去再也找不到那个味道,有人说是过去的配方变了,也有人说是因为成人的味蕾不再渴求食物的滋养了。   往返成年与少年的边界两次,感觉我现在更同意后者的观点。   又或者,是因为少年时代有柳江在跟我抢着吃饭。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准备拿的薯条被柳江抢走了一根,我反手去抢,他却把表情摆成了委屈至极的模样。   “要不你吃这个吧。”他和我讨价还价,说着还把一个蛋挞往我嘴里塞。   这蛋挞还是红豆馅的。   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他已经咬了一口了。   最后我们并不和平地把饭吃完了,事实证明我依然讨厌甜得彻骨的红豆馅,一整杯可乐下去,我晃着只剩冰块的纸杯,糖浆的感觉一路从喉咙烧到了胃。   柳江毫不介意地把我又啃了半口的红豆蛋挞送进了肚子,顺便把我没吃完的薯条也倒到了自己的餐盘上。   饭毕,雨又下起来了,望着远在一百米开外的无遮挡公交车站,我决定再陪柳江浪费一点时间。   楼上是我陪柳江去过一次的二手货市场,穿过熟悉的扶手电梯,我们来到了空无一人的仓储空间,售货员居然还是上次那个画着烟熏妆又摆着臭脸的姐姐。   她嚼着口香糖,靠在工位上刷着手机,完全没在乎我们这一对唯一的客人。   雨天,没有其他客人,空旷的仓储空间,多到数不清的二手货品,这代表这什么?   天堂。   我俩推着能装进去大半个人的大号购物车,从第一号货架转到最后一号,所有想试的衣服,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男装女装。   这次不止是他想让我尝试的装扮,还有我下意识觉得他适合的装扮,我没有他有时尚嗅觉,所有的喜好不过是直觉使然,比如网纱上衣,比如柳丁皮夹克。   仓储空间里只有一个试衣间,没有其他客人等待,所以我们直接一起钻了进去。   挂帘拉上,试衣间狭小,我能听见头顶中央空调的嗡嗡换气声,仿佛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移动迷宫的夹层里,马上就要被向着中心移动的墙壁挤成一团。   这个想法逗笑了我,他见我笑,也开始咧嘴乐,接着我俩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狂笑。   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在不知身处何处的情况下笑这么开心。   总之,我们在镜子前来回变换了十几套造型。   柳江没带相机,又或者说,我不知道这条时间线里他有没有被我送过相机。   但我们就像是向着镜子另一头的世界展示一般,自由自在从试衣间里蹦出来,彼此评价着对方衣着上值得念叨两句的点。   镜子里,我们像是一个又一个平行宇宙里的缩影。   有时正经,有时轻松,有时彼此嫌弃又分离不开,有时又彼此熟悉到仿佛社会主义兄弟情。   总之没有擦肩而过,彼此形同陌路的选择。   适合柳江的衣服有很多件,适合我的也不少,但奈何带出来的零钱有限,最后我们只一人选择了一套对方中意的打扮。   大概下午四点,我们并排坐在连城野海边的鹅卵石沙滩上。   我穿了件过分鲜艳的夏威夷衬衫,腿上是一条辨不清年代的李维斯牛仔裤,脚上还是我的帆布鞋,因为我认真拒绝了柳江给我选的度假款勃肯拖鞋。   而我身边的柳江——正戴着一个恐龙头套。   这并不是我的选择,是他自己临出门时当场选择的,橡胶质地,很写实,能把他的脸罩得和人类全无关系。   安静片刻之后,他忽然猛地把头套摘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没人说这玩意不透气啊!”他怒喝。   这一看不就知道不透气吗,我内心如此说道,但我给他留了个面子,没说出口。   我们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海边,天数不清第几次阴沉下来,远处的港口开始亮灯,我听到了靠岸游轮的汽笛声。   我该走了。   在肆无忌惮享受过这不知从属于哪个时间段的时光后,我要回到毫无意义的现实里去了。   真的要走吗?   真的现在就要走吗?   一种不知来由的无助和茫然包围着我,一种沉重感促使着我想要停下身来,再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再停留一会儿。   但我真的该走了。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雾蒙蒙的傍晚,海风吹过我的衣服,我也很想无拘无束。   就在我准备向着身后转头的那一刻,本来安稳坐在地上的柳江忽然扬起脸,接着抓住了我的手。   他说:“你说的那个游戏,我好想有另一种解法了。”   我停顿一下,接着转过头看向他,海风平静,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透露着呼之欲出的兴奋劲儿。   他又说:“或许你可以让主角直接留在游戏里,留在关卡里,永远留在他的挚爱身边。”   我们对视的时候,海浪还在一刻不停地拍向石滩,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下一声的海浪格外响,就像是在催促着我回答。   【作者有话说】   这周应该是四更或五更,周几不定,可以关注我的账号等鱼塘通知~ 第60章 所以我选择留在真正的柳江身边   我知道这句话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无心之举,但我却总有种他所说的话是在暗示着什么的感觉。   不过说实话,这种可能性我不是没想过。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如常计划里的柳江不真实——他太完美,让我有种难以望其项背的感觉,但比起日渐倾颓的现实,如常计划里的美好与寻常显得那么难能可贵。   就像我一开始起给它的名字——如常。   在模拟中,我可以如常生活在有人类痕迹的世界,轻而易举品尝到奶油汽水,闻到连城六月的温热空气,能在固定时间乘坐正常的地铁。   能见到柳江。   能时时刻刻见到柳江。   不止是能见到,还能触碰到,亲吻到,抚摸到,他亲口承认是我的爱人,虽然我们不是腻歪到会互相承诺永远的人,但有陪伴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对我而言,已经与永恒无异了。   又是一声打在石头滩上的海浪响,我意识到现在是涨潮时间,如果我俩继续僵在原地,就会被海浪一路追到脚下。   所以,留在模拟之中,算是一种可行的选择吗?   柳江还拉着我的手,我也没有躲,他也没有其他动作,片刻之后,我的左手抬上来,把他抓着我的那只手挡开了。   我说:“我不要。”   留在幻境里看似很美好,但我没有忘记我解题的初衷。   我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在这个幻境夹层中的关卡寻找解题思路,题干已经列好了,我们之间的过关思路也讨论过了,现在我要回去,继续完成属于我——属于“主角”的谜题了。   而作为主角,我的解题思路不应该是承认把自己化为题目的一部分。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我不要——”   话还没说完,柳江打断了我。   他侧目:“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想了。”   话说完,他主动收回了手,他平静地看向大海,眼神里并没有什么不甘与挫败。   可能在他看来,我真的只是在纠结一款让我头疼的游戏的通关问题。   “我该走了。”我对他说,就像是在学生时代的每一次分别。   但这次他没站起来,甚至没有直视我,他只是直直盯着海面,片刻后说道:“愿你保持清醒。”   这什么无聊的收场白?   我笑了一下,但随即感觉到了不对,这句话我听过,就在如常计划里,就在不久之前。   难道说——   我的意识忽然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紧接着整个人向后撤去,等回过神来,我的后背狠狠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是扶手椅。   我回到了前厅。   轻缓熟悉的音乐声在空间里回想着,铺满印花地毯的房间散发着淡淡衣物柔顺剂的清香。我的视线扫过,捕捉到了站在角落的侍者。   他的神态和以往无异,谦和而从容地站在那里,双手交握在身后。   我的第一反应是一句如同老友一般的问候:“你回来了?”   侍者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眼睛缓缓眨动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可是刚刚我就在他不在的情况下进入了关卡。   所以刚刚那算是系统错误吗?   我沉吟片刻,然后试探性问了他一句:“‘他’还在吗?”   上次退出如常计划以前,侍者出现了难得的慌乱,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出现——一个据说“不该这么早出现”的人出现了,就需要有人去解决他。   就像是游戏里出现了被提交数次错误报告的BUG,那程序员就必须去修整。   侍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会不会就是如常计划的程序员?   不太确定,程序员一般不会有他的油嘴滑舌程度,但又说不准,毕竟他那么会演。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让我猜测出情绪的部分。   然后他说:“程序运行已经恢复正常了,您可以放心使用。”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不会老老实实回答我提出的问题的。   我从扶手椅上站起身,向四周打量一圈,这里已经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不是我上次进入时的不安定模样。   见我没有马上回话,侍者问我:“您是有什么疑问吗?”   我确实有疑问,我有很多疑问,但我的问题不能明说,毕竟他不是我能全然相信的样子——一直都不能。   侍者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向前一步,交握着的双手打开,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但话语上却寸步不让。   他说:“您该继续回到关卡中去了。”   大概是知道我的抗拒,他继续解释:“如果您感觉现在的发展进展还是太慢,那我可以带您继续去往更往后的地方,创业,见父母,求婚,共度余生,一起老去,无论您想看哪一个节点,我都可以带您去。”   就像他第一次把我从少年时代拉到成年以后一样,我和柳江所在的世界一直都在他的掌控力,他仿佛可以调配时间线的上帝。   “又或者说,您厌烦成年人的生活了?”他问我,“那也没关系,回到过去也是一样的程序,您可以再去把您还没过完的暑假过完,别担心,我们还有时间。”   就在他独自发言的时候,几个本不相干的线索忽然在我脑海里汇集起来。   在找柳江探讨解题思路的时候,有一条线索我忘记给他了。   那就是,对于主角而言,关卡与他自己并非毫无关联,恰恰相反的是,他们的关系务必密切。   因为如常计划所用的模拟系统就是我参与开发的,我参与了开发前期的头脑风暴会议,中期的代码编写,后期的上线测试——与其说是关系密切,倒不如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我好想知道该怎么解这道谜题了。   我抬起头,看向侍者,然后说:“都不用。”   在他停顿下来的沉默间隙,我继续说:“让我继续完成关卡就好,就从上次退出的位置。”   有侍者在的情况下,前厅的走廊平常而乏味,一切都是我看过许多次的模样,红地毯,仿木制框挂画,大叶片绿植,还有他一如往常挺拔而毫无人类生机的背影。   电梯到达三楼,我们再次回到了最后一次进入的房门之前。   “在开始以前,我需要提醒您一下。”侍者转过身来,“‘他’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如果您察觉到有‘他’要出现的迹象,请随时告诉我。”   我狐疑着看向他,侍者平静无波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冷峻,嘴角翘起笑容,表情依旧似笑非笑:“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不喜欢他这副样子。   “知道了。”我含糊着答应,转身向推开的房间门中走去。   踩上房间地面的地毯,听见身后的关门声,感觉到眩晕和失重——这些感觉我已经无比熟悉了,再回神,我发现我正停站在柳江的公寓里。   而柳江——那个在许多人的普世价值观里都称得上完美的柳江,正在我眼前。   但细说我们俩的姿势,好像用“停”不是那么合适。   我躺着,仰面躺在他的床上,而他的两只手撑在我脑袋两侧,在及其暧昧的距离里和我对视。   我想起来了。   在“他”出现以前,我刚回到柳江的出租房里,躺在床上感慨如常计划里的无常,接着柳江回家了,他如同一个不带有任何怀疑,对我充分信任的金牌男友。   他对我说不用起来了,他对我说我可以一直留在他的房子里,他可以一直养我。   他还对我说——   我忽然主动叫停了自己的回忆,伸出一只手按住柳江即将凑上来的下巴,把他推到一边,接着猛地坐起来。   可能动作太过于坚决且迅速,让本来显得伤人感情的姿势变成了一种开玩笑一般的滑稽,他的嘴还被我捂着,眼睛向下和我对视着,表情里闪烁着疑惑不解。   我说:“我忽然,感觉,我想上厕所。”   眼看着柳江的表情从疑惑化为无语,我也没时间解释了,直接翻身从他床上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往厕所,路上还不忘了把手机拿上。   我需要捋一下我的现状。   我在读大学,在专业课已经结业的高年级,现在是深秋,我在柳江的出租房里,距离我未来所在的游戏公司开始春招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没错,这就是我在刚刚一瞬间想到的解题思路。   提前出现在开发如常计划的公司,找到开发程序的原始代码,或者找到所有能决定现实走向的先决条件。   这就是我的计划。   但这一计划怎么实现,取决于我该怎么用实习生的身份进入到核心项目里。   说好的游戏过关条件,居然他妈的变成职场剧了。   我单手扶额,另一只手解锁手机,先打开了公司官网,又去找公司的新媒体账号。   我需要一切能让我迅速成长的方法,一切。   就在我皱眉深思的同一时间,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厕所门的毛玻璃上便映出了柳江的身影。   接着门就打开了。   站在门廊上的他和坐在马桶上的我面面相觑。   我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我需要遮一下我的胯下,紧接着我发现我压根儿就没脱裤子,只是就这样衣着完好的坐在了马桶盖上,手里还端着手机。   看起来像极了出轨。   “我……”我张嘴要解释,但柳江的动作打断了我。   他迈步进入卫生间,反手把门关上,然后蹲下来看我。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在校外韩餐馆里见面的时候,柳江对我说过,我们是拉屎都不用关门的关系。   蹲着的柳江沉默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你最近有点怪。” 第61章 我害怕去试探柳江   我没答话,他也就那样蹲着不动。   片刻之后,他长叹一声,接着扶着膝盖站起来,并且顺便抽走了我手里的手机。   我能感觉到我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试图给坐在马桶上不脱裤子编出一个可信合理的理由来,但时机不对,场景也不对,我的大脑就像崭新刷好的坐便,一尘不染。   但柳江并没有盘问我什么。   相反,他只是看了一眼我的屏幕,就把手机递还了回来,然后他问我:“就这个?”   就哪个?   他又看了眼屏幕,接着问我:“你想找实习?”   就这个。   就这个思路好!   我顺水推舟,表情一变,接着两只手一同撑住额头,给自己留出了深呼吸的时间,准备好情绪以后,我缓缓把头抬起来。   “这不是不想给你添太多压力吗?”我笑得有些无奈。   好你个杨平生。   我内心对于自己的心口不一是有十二分的不自信的,但可能情人眼里出西施,柳江没质疑我,只是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查着什么。   他对我的行业和岗位一概不知,大概是在临时学习。   果然,他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似乎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然后,他把目光投向我。   “这就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原因?”他问。   “嗯。”我言简意赅。   “为什么,闲着不好吗?”他又问。   这有点太详细了,我还没编出来,于是我顾左右而言他。   “人早晚得到社会上去吧?”我反问他,“不能总留在美好的温室里,总要去现实中闯闯。”   这话听起来像是毫无滋味的鸡汤。   要是过去的我,说出来肯定要牙碜上一阵子,但现在,我却适时联想到了这里与现实的关联。   牙碜感瞬间剧烈起来,我的表情像是在咀嚼着混杂砂石的米饭,幸好现在柳江又转回去看手机了,没人发现我表情古怪。   片刻之后,柳江靠上了身后的卫生间墙壁,他把自己的手机放回口袋里,就那么抱着手臂看我。   “有时候我觉得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他说,“其实慢一点也没什么,你接着去参加竞赛也好,写论文也罢,读个研也可以——何必那么着急把自己抛向吃力不讨好的社会呢?”   我停住了。   无论是辩解的话语,还是艰涩思考的大脑。   我感觉我们的权力关系在转变。   虽然在情侣之间用这个词语有点怪,但事实真是如此,因为在过去,单方面慨他人之慷的那个是我。   我劝柳江现实一点,别总做梦,别只想着拿爱好当工作,去找一份合适的,体面的,不会朝不保夕的工作。   现在的他站在这里,劝我别急着把自己往现实世界里扔,别那么着急把自己交去让人挑选。   换言之,多做一会儿梦,别醒。   谁能想到,在这全部都是由我大脑错觉产生的虚拟世界里,我还得接受有关于现实议题的探讨。   但我现在不想探讨,我不想去思考那种才是可取的,我想先从马桶上起来。   我们的视线对上以后,我点点头,迅速笑了一下,然后说:“可能是因为我同学都在找工作,我着急了吧。”   以上纯属放屁,我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步伐走的。   但现在,这是最好的解释理由。   说着我从马桶上站起来,避免我所形容的“放屁”和事实关联。   柳江停在原地没动,我走出卫生间,停在沙发边,回头看他,发现他依然停在原地,我读不出他表情里包含着什么。   他在害怕改变。   就像是我在如常计划里看到了这个堪称完美的柳江之后的感受。   人都害怕改变,不止是自己和环境的改变,还有身边人的改变。   他也在害怕现在的我的改变。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感觉我和他其实像是一杆天平,一侧有份量了,有话语权了,另一侧就会浮起来,坐在高高的地方,四下张望,看似无忧无虑,实则寸步难行。   曾经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我处理不好这盏天平,但现在发现它只要存在,我们还是会彼此权衡利弊。   爱意是完美的,脆弱的,理想的,然而现实是无处不在的,无坚不摧的,反理想化的。   爱如同留在海滩上的玻璃啤酒瓶,完整,碧绿,未经雕琢,细碎的海水冲过,我们不知道最后会流向哪里,会化为那种形状。   我现在不想思考这种问题。   这里的一切沾染上现实味道后,我就感觉索然无味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柳江拧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我知道他没有在洗手,只是在对着水流发呆。   很快,水龙头关上了,他走出来。   一开始我以为我们要吵架了。   我们每次吵架之前的先兆都是如此,词不达意的几句对话以后,我俩之间的氛围就像隔了一层膜。   开始猜忌,开始阴阳怪气,不出一小时必定要吵一架。   我们吵架很凶,没动过手,但摔过东西,虽然通常会在几个小时后在床上和好,一天以后两人衣着凌乱地醒来——但我现在不想再来一遍这一套流程。   我没精力,也没时间,更主要的是,我深知眼前的柳江并不完全是我的柳江。   可能是,但有的地方不是,具体哪里不是我无从考证,但总之,我不敢百分之百相信他。   我要走了。   看着他从洗手间出来,我去捡自己留下的行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和他说:“学校有点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他应了一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视线在手机上,但我知道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果不其然,在我把几件随身物品归置到一起以后,他说话了。   他说:“你是觉得我烦了吗?”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的动作一顿,堵在心口的那一点火气彻底无处着落起来。   他见我不回话,又继续说:“我没有左右你选择的意思,我之所以想让你继续歇着是因为我怕你太累了,你看那些程序员毕业后——”   “别想那么多。”我打断他,“我真是学校有事。”   这是假的。   只是现在的氛围令我坐立难安,哪怕柳江先退一步去承认自己的过度担忧,那种不安定的感觉也始终在我腹部盘旋着。   我就像是仍在孩童时期,为了证明自己而骑在某个雕像的肩膀上,双脚不沾地,飘飘悠悠,随时可能坠下来。   抬起头之前,我向左右两边活动了一下嘴角,让腮部紧绷着的肌肉舒适一点,然后我将视线正对他。   “这两天你忙你的,学校的事情处理完我再找你。”我说。   他彻底把手机放下了,就那么盯着我,然后问:“不吃个饭再走吗?”   时间已经接近了晚上六点,我在如常计划里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了,但我丝毫感觉不到饥饿。   不过现实中发烧带来的余热还在,站着的时候,我需要打足精神才能不打晃。我后退一步,从眩晕的泥潭里把我的注意力拔出来,我对他说:“我先走了。”   我甚至没去回答他要不要吃饭。   在我转身经过他所在的沙发时,他忽然站了起来,向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   还是那种别扭的拽法,又不好发力,又容易让人心里一颤。   他说:“亲我一下。”   又说:“亲我一下再走。”   他的手从我的手指滑到我手臂上,勾着我,让我回头看他。   我盯着昏暗室内的某个点,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片刻以后我回过头去,吻没有落在他的唇上,而是唇边的面颊。   我把语调放温柔了些:“别出来送了。”   话说完,我离开了柳江的房间,迅速带上了门,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 第62章 我看不清柳江   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我听到了一阵闹钟声。   起初我以为是这附近哪个住户,又或是楼道里刚好经过的快递员,紧接着我发觉这铃声愈来愈近,直冲我的鼓膜而来。   我醒了。   我还坐在用于模拟的办公椅上,花了好一会儿才会想起来我从公司的一座楼搬到了另一座。   相比起来,眼前的办公设施简直可以说是崭新的,我有种回到了末日以前的错觉。   坐在原地反应片刻之后,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腕间。我给自己定了每隔四小时一次的闹钟,避免自己在如常计划里停留太久。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害怕自己会停留太久。   一方面,我是需要回到现实来解决吃饭睡觉一类的生理需求的,另一方面,刚来到如常计划里,侍者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   他说不确定模拟中的事物会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   我是在恐惧这种可能会出现的影响——尽管它是什么我都说不清。   闹钟关上,我望着前方发了一会儿呆,又低头按亮电子表,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我站起身来,眩晕褪去了一些,现在我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充斥着退烧之后的不真实感。   刚刚在模拟中度过的二十四小时,算是我最不寻常的模拟体验了。   我先是找到了如常计划的间隙,来到了一个大约是少年时代的柳江身边,他听我诉说,帮我解谜。   作为回礼,我和他度过了一个差不多算是愉快的午后。   连城很大,但我们经常去的地方不过那么几处,柳江选择的目的地都在意料之中,那就是他平时最爱去浪费时间的地方。   荒度了一下午,谜题尚未解开,但我没有预想中那么着急,坐在海边,他忽然问我想不想要留下来。   然后系统恢复了正常运行。   在侍者的带领下,我回到了本来正在进行的关卡之前,因为我发觉想要找出来到现在的原因,就要回到过去的路——即,我需要来到如常计划生成以前。   尽管我不知道具体该用什么方法探查这些秘密,但总之我回去了,回到了时间线里和我正在热恋的柳江身边。   事实证明,爱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在察觉到我在改变以后,柳江表现出了细微的违和,我却说不出他的违和源自哪里。   是害怕我改变?还是怕我离开他?还是仅仅在担心我有事瞒着他?   柳江的每一丝动作都让我在意,我感觉自己正在对不起他,但又怕“他”会冒出来,嘲笑着我做出的选择,却又能准确说出我与柳江曾经经历过的每一件事。   又起风了。   办公室外传来遥远的玻璃震颤声,我走出会议室,整个楼层的办公间一眼望不到头,同样整齐,同样灰暗,同样仿佛随时都会发生改变。   我打消了心里涌出的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   在会议室里是最安全保险的,离服务器最近,旁边还有茶水间,于是我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   但我躺在睡袋里辗转反侧半小时后,意识到耳塞丝毫阻隔不了轰隆作响的服务器噪音,我便放弃了在这里过夜的想法,起身寻找其他安身处。   在被茶水间的滴水声第三次吵醒后,我又回到了办公间内。   这似乎实现了我上班时的一个不合逻辑的梦想——上班的日子,我总会困到胡思乱想,甚至想着随机在公司一处地点席地而睡。   好了,现在梦想实现了。   只是体验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我现在要去第三次寻找就寝的位置了。   最终,在天蒙蒙亮起时,我躺在办公桌下的睡袋里,双目圆睁着看向脸上方的办公桌,想着如果未来有机会接着打工,在工位下放上这样一个睡袋好像也不错。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幻想罢了,世界末日了,居然还想着打工。   我闭上眼睛。   办公室大厅虽然空旷,但噪音确实是小了很多,我试图将自己的眼睛闭起来,让自己想象入睡的感觉。   我以为这次我又会辗转反侧,没想到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的睡眠如同昏迷一般,从清醒坠入梦境只花了一瞬间,但我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被自己的短暂抽搐和梦呓惊醒,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便再次昏沉沉睡过去。   后来我做了一个让我很愤怒的梦。   但梦境具体是怎么样我记不清楚了,大概只能提炼出一些有关于发生事情的关键字。   高中,校服,考试,阴雨天,以及柳江。   柳江不出意外的第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我昏昏沉沉坐起来以后,梦里的那种麻木和无力感还没有消退。   我眼皮沉重地看向腕间的手表,时针走到了早晨六点,我只睡了三个小时。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坐在茶水间的圆桌前,食之无味的看着一罐正在冒出热气的罐头,关掉酒精炉,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想总唉声叹气的,但三个小时的睡眠根本提供不了什么精力。   如果这种时候还要上班,那我简直想死。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烧退了。   大概是昨天的退烧药提供了作用,头重脚轻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乏力的饥饿感。   我拿来户外野餐盒,将茄汁黄豆罐头倒入餐盒,烧热的铁皮罐子烫了我手指一下,我呼着气去捏耳垂,忽然就被自己逗笑了。   妈的,能吃就是还活着。   但我的笑容没持续多久,在我把铁皮罐子重新放回桌面时,我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我发现罐头上残缺了一块。   并不是外力或污染带来的破损,而是被人为的,罐头的背面配料表和生产日期都完好,但是正面的卡通人物图像被刮掉了——是匕首的刮痕。   同样被刮掉的还有左上角的商品名标识,除此之外全部完好。   这是什么情况?   我最先想到的是有人在和我开无意义的玩笑。   我当场放下罐头,四下查看起来。   办公间里只有我,昨天刚搬到时我就确认过一遍,末日之后,这半边楼座除了我之外就没人来过。   这批罐头是从食堂搬过来的,在食堂工作人员撤离之前,这些物资都是堆放在食物仓库里的。   工作人员干的?   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了模糊用途和价值,有些人是会特地把生存物资的标签涂掉。   但要涂就全都涂,只涂标签上的脸是什么意思?   况且这批罐头是食堂大叔专门给我送过来的,我把它们收进口袋时,它们全部都是完好的。   一股反胃之感忽然窜上来,我强压着恶心向嘴里灌了几口食物,接着站起身,打开了储藏食物的柜子。   罐子是被我自己摆好的,前后左右顺序不重要,因为现在它们齐刷刷朝着我,全部都是残缺了一块人像的模样。   像是一扇又一扇的窗户,面目模糊的人影站在窗口,无言地凝望我。   又或是窥视我。   我后脑勺上的头发瞬间炸了起来。   愣在柜子前几秒后,我忽然伸手向前,把看得见位置的罐头统统向后转去,转到我看不见残缺的位置。   这是人恐惧时的本能反应。   想要打乱现状,想要阻止现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动起来。   打乱一切,重组一切,让一切停下来。   停下来!   我的动作越来越大,在打翻一个罐子之后,摞在它上面的其他罐头也随之掉落,一阵响亮而凌乱的碰撞声后,柜子里整齐叠好的罐头塔塌陷了一半,剩余一半也摇摇欲坠。   这一阵响声像是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呆立在原地几秒后,知觉终于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感到自己的后颈上已经浸满了冷汗,有一滴正顺着我的脊背向下滑落。   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抚摸我。   我猛回头向后看去,茶水间的窗户外,天空是难得的湛蓝色。只不过和末日以前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相比,这蓝色少了一丝生机,看上去就像一汪倒扣在天上的泉水,我时刻都可能会掉进去。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冷静。   冷静,杨平生,先冷静下来。   这只是巧合,或者误会,或者单纯只是因为人像印花的质量不佳发生的意外——总之,一切是可以解释的。   我后退一步,脚踢上了其中一个罐头瓶,瓶子骨碌碌向前滚了一截,正滚到了我的视线下方。   这个罐头瓶和其他几只略有不同,它的标签并没有被完全刮干净,还残留着一个汉字。   我蹲下身去,把罐头瓶身扶正,我的大脑花了几秒才转动起来,我看清那是一个“温”字。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曾经和我谈过恋爱,但却让我无论如何想不起名字来的女孩。   她就叫温妮。 第63章 寻找柳江第一步   首先,我认为这一切不会有这么戏剧化。   一个曾在学生时代钟情于我的女学生,为什么会在未来出现在罐头包装上,还是应急粮的包装?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走上了演艺圈道路,然后成为了应急粮包装的代言人。   这,合理吗?   我为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如此的发散能力和想象力感到震惊。   但人的脑子就是这样,越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所回想起来的不重要细节越多,我蹲在罐头旁,记忆多线并行,从过去到现在,反复无常。   混乱的回忆之中,我把罐头立起来,用力平放在柜台上。   效果拔群。   一切纷扰的回忆被这一声脆响打断了,我的大脑回归了平静,我看着被刮掉一半的标签,慢慢反应过来,“温”字并不一定代表着“温妮”。   温暖,温饱,温和,温文尔雅,温故知新——这是个好字,造出来的也都是好词,我不该都往诡谲的方向猜想。   不应该。   放下一个罐头之后,我脑子里活跃的思想转化为了近似麻木的平静。   我的眼睛木然盯向一个位置,手抬起来,把罐头归位,然后跪回原地,把罐头拾起来,再放回去。   我明明可以一次多拿几个,又或者是就把它们放在原地,推向一边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   这重复的动作仿佛赎罪,最后一个罐头放好,我又蹲回原地,和刚刚七零八落的思绪相比,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人生最顺遂的时候,我是不认为命运不可改变的。   那时候我有人爱,有工作,有父母的事业支持,很快我就可以把资产累积起来,逐渐老去,做一个生活里只有粗犷的富人笑声的无趣中年人。   谁知道未来会是这样的呢?   那时候我很难才去回头望一眼的柳江,现在却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生活里唯一支撑我的存在,这说来不可笑吗?   我从蹲姿改为跪姿,抚平地毯上的褶皱,凝视了一会儿空洞的深色以后,我站直身子,掸走膝盖上的灰尘。   那就可笑吧。   就当我这一路跌跌撞撞的滑稽模样是在认罪了,最后让我见到柳江就好。   见到他就好。   我彻底没心思补觉了,早上八点,我把凉透的早饭吞进肚子,开始去往新一轮的模拟。   不过在进入如常计划之前,我还是略微准备了一下,具体是指打开公司的网络,用脱机状态进入服务器,把一些关键性的决策和源代码拷贝下来。   不为别的,为面试做准备。   妈的,我是不是应该在想方设法找一下彩票的中奖号码。   扯远了,正事要紧。   关闭电脑,我连上了打印机电源,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能用。一阵滚轴转动的响声以后,我闻到了新鲜的油墨香。   虽然有一年没工作了,但捡起来并不难,得益于学生时代养成的好习惯,这点信息并不难记。   问题解决,回到办公室,模拟头盔开启,我坠入黑暗之中。   上次退出计划时,我正站在柳江租来公寓的门前,再睁眼,电梯间传来一声铃响,电梯到了。   我下意识转头向他家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没出来,不确定是在用什么表情停在房间里。   负罪感。   我收回自己望向房门的视线,迈入电梯,我低下头,打开手机查看路线。   我决定先不回学校了。   直接去网吧一键出图简历,然后直接去公司前台询问需不需要招聘——这对我这个算不上外向的人来说有难度,我决定还是退而求其次,看看公司有没有在提前招聘。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的确有在招聘实习生。   那就上吧,我对自己说。   ——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站在我未来公司的楼下。   这感觉很奇妙,看久了公司大楼周围的残垣断壁,我甚至以为它四周一直都是这样的,现在停在人类文明环绕的CBD中心,我驻足四下观望了半天。   首都的冬天来得晚,四周的绿植还泛着绿色,今天天气一般,透着初冬特有的阴霾,但四周的行人都光鲜亮丽,谈吐间透露着大城市独有的自由气息。   这是我怀念的感觉。   不过我环顾四周还有一个理由,我对柳江撒了一个谎。   昨晚赶完作品集和简历,我又找到了带自己参加竞赛的专业课导师,看看他有没有门路能直接联系到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   好消息,他有人脉,他曾经的学生在管理层。   坏消息,就在我刚挂断导师电话的时候,柳江发来了消息。   以往我们每次吵架都是柳江先道歉,冷战也是,僵局也是,柳江总是第一个来打破的。   这次我不是故意晾着他的,我本来想给他顺手发个消息,但电话一打就忙忘了。   我深吸一口气,做足情绪准备,然后点开聊天框。   他只给我发了一个表情,大概意思就是“想你了”。   我原本做好的所有对抗情绪一秒之内全部扫空了,面对闪烁着的表情,我前后撸了几次自己头顶的乱发,然后选择给他打一通电话。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有些鼻音,他先自己解释说刚刚洗澡完打了几个喷嚏,但我觉得不像。   我跟他说明天忙完就去他家找他。   又跟他编造了一个相对具体一些的谎言,说我之前的竞赛有个证明需要提交,忙到明天下午就能结束,然后我就会去见他,一起吃晚饭。   他问:“你来找我?”   我回:“对。”   他又问:“不用我去接你吗?”   我有点无奈:“这么点距离,我又不是不认路。”   我们同时没再继续说话,一种以胸腔为中心的暖意扩散开来,我感觉我们应该算是和好了。   他先打破了沉默,和前几句不同,他的语气略显犹豫:“你能别去上班了吗?”   不像上次,他没有继续解释自己的问句,就那么停在原地,等我回应。   我正站在学校操场上,天气有些冷,夜幕已经降临,但无所事事的大学生偏要找这样的时候去压马路谈心,所以我并不孤独,可以说我正站在热闹的中心。   我回答他:“好吧,我不找了。”   他那边本来还有轻微的碰撞声,听起来他像是在摆弄混音器的按键,在听到我答应之后,响声停了下来,接着便是他颇为惊喜的问话。   “真的吗?”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答应下来。   “嗯,真的。”我回答他。   不就是哄人吗?谁不会。   “那周末我们去约会吧。”他兴致勃勃规划着,“想去公园,还是逛街?晚上我认识的乐队有音乐现场,你想去看也行……”   我听他规划,心不在焉。   我骗了他,负罪感确实是有的,但我无可奈何,必须这么做。   达到约定的面试时间后,我迈入了公司大楼,来引路的行政人员还没来得及介绍,我便已经拔腿向电梯门口走去,甚至还等了她几步。   她有些意外,跟上来,略显尴尬地寒暄道:“之前来过?”   应该说是之后会来。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电梯到达了指定楼层。   其实我有点紧张。   虽然算上末日后驻守的时间,我在这家公司待了将近五年,但人总会在明明应该运筹帷幄的时候往不好的方向想,比如现在的我,就在想未能通过面试该怎么办。   不过事实还是比我想象得顺利很多,在按照现实发展说出了未来五年的职业规划以后,主管脸上的喜悦已经很难掩饰了。   很快,他询问我:“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没回答那几条面试者经典应对问题,倒是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选择。   我问他:“能借一台公司的电脑吗?我想实际展示一下我对未来项目的构想。”   主管的表情颇为意外,但他也同意了,让我暂时在会议室等待,他亲自去IT部门取一台备用机来。   待他起身,身影消失在玻璃门转角,我也马上站了起来,装作不经意地伸展了下脊背,接着闪到监控死角处,坐在了他刚刚坐下的位置上。   打开他的电脑,输入公司通用的解锁密码,然后插入了我事先准备的U盘。   难道会有人以为我决定来面试,是决定朝九晚五好好当实习生,然后一步步靠近公司机密吗?   不,不是的,我要第一天就拷走位于共享文档中的源代码,特别是我在末日之后登不上,找不到的那些。   ——就比如第一项,有关于侍者的代码。   我要先从他入手。 第64章 我骗了柳江   面试很顺利。   包括我最后显得有些刻意且蹩脚的实机操作。   面试结束,主管看起来相当喜笑颜开,他有说有笑送我上电梯,我回应起来还算游刃有余,和他寒暄着的间隙,我的视线瞟向他手臂间夹着的笔记本电脑。   拷取项目源代码比我想象中慢一些,大概是因为这个时候系统还处于原始的版本,公司网络也速度有限。   说实话,有点太有限了。   主管前去找IT部门负责人的时候,我坐立不安地停在位置前,抬头看玻璃门外的动向,低头瞧向窗口慢得仿若爬行的进度条,后颈开始感到丝丝凉意。   一分钟,两分钟——会议室外响起主管的脚步声。   我一个箭步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伸手向U盘,准备在他进门的前一秒拔走自己的作案证据。   要失败了吗?   没有。   因为在主管离会议室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刚刚跟他对接的IT部门员工忽然喊了他一声。主管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   此时我的手已经握上了U盘的金属壳,距离拔出只差一秒钟。   IT部门员工嗓门很大,隔着半层楼加一扇玻璃门,我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刚刚给你的机器好像有点问题——你先回来,我再给你换一台吧!”   幸亏主管只顾得上回头看他了,没注意到我鬼鬼祟祟从电脑插口边移走的手。   他伸长脖子回了一句什么,和楼层另一边的喊声比,他的嗓门实在有些小,连我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IT员工的大嗓门又来了:“你说什么?!”   主管一脸尴尬,先转脸向我做了一个让我稍候的表情,紧接着快步离开了,听远处的大嗓门,他们在探讨备用机的批次问题。   视线里的人消失,我脸上僵硬着的笑容也迅速撤了下去,一个闪身将转椅挪回他的电脑前,进度条已经过半了。   我松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返回原本的面试者位置,开始了度秒如年的等待。   主管在十分钟后回来了。   他的步伐比离开时沉重些,大概那个大嗓门的员工也让他难以招架,在折返两次之后,他终于取来了本不必要的笔记本电脑。   会议室门推开,我作为受试者本人,正端正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带着谦和而从容的微笑。   他止住想叹气的想法,整理好表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同我寒暄两句,语气听起来略带歉意,实则是在嘲讽自己刚刚对接的同事。   接着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好像是发现自己电脑里的窗口顺序略有改变,不过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认定是自己忙昏了头。   他说:“不好意思——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继续吧?”   我当然点头称是,表情波澜不惊,左手不着痕迹地压平了我卫衣上的口袋。   刚刚拔下来的U盘还散发着机器运转后的余温,在口袋里微微散发着热度,仿佛一块不会马上置人于死地的烙铁。   得手了。   面试结束,取电脑这一段插曲告一段落,主管对我很满意,喜色再度爬上了他的眉梢。   他说:“我回去跟相关部门负责人反映下,如果可以,我们就尽快发放offer,可以吧?”   我的视线从他手边的电脑挪走,口袋里的U盘已经散尽了热度,冰冷的贴在我左侧的胸口上。   我笑着答应,迈入电梯,和主管握手道别。   电梯向下,停在一楼,提示音响起,我迈步走出电梯门,停在夜幕已经降临的城市中心。   面试的后半程,主管的话完全没进我的耳朵,我在反复盘算着问题的突破点。   首先我认为要从侍者下手。   谈到如常计划最奇怪的点,我认为就是他。   在现实里,模拟游戏的开发进程中,关于人工辅助系统的部分我没有参与,但开会中听他们提过几次,当时的主流观点是做个美少女形象。   理解,顾客爱看美女。   但后续又有员工提到,现在女性玩家的比重也很大,而且我们也要尊重部分性少数群体男玩家的喜好,所以应该再加一个年轻貌美的男管家。   我深表赞同。   后续又有员工表示我们也应该尊重性少数群体女玩家的喜好,所以美少女同时被保留了。   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不长眼的,经上级部门审批,认为游戏里不应当出现性别化的设置,所以美少年和美少女的方案通通作废,我们回到了原点。   最后一次和负责人工辅助系统的部门开会时,我听到他们在激烈讨论机器人的形象是拟人化一点好还是卡通化一点好,我假装不经意看了眼他们所选的设计方案,在瞧见两个酷似早年的某个以鼹鼠为主角的大型在线儿童游戏的形象之后,我选择不说话了。   不说就是一种仁慈。   不知道他们最后选择了哪一个形象用于上线,但肯定不是侍者现在的形象——所以应当先从他入手。   不过——等等,我好像稍微有点按图索骥了。   如果说如常计划本质上是一场感官错觉,那么它的原理其实是和游戏没什么两样的。   有了源代码,作为游戏的开发者,我是可以跳出时间线和物理规则的,也就是说,彻底开始用上帝视角旁观这一切。   一阵前所未有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但不是知晓自己将成为上帝的愉悦,而是一种即将洞察一切的恐惧。   身为游戏行业的从业人员,我知道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玩家肉眼所见的样子,比如现在我目之所及的平常都市,可能只是一个被掏空了芯的纸箱建筑,转移到我的视角之外,一切都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那在这种情况下,柳江会是什么模样?   我的思维一瞬间便卡壳了,夜幕降临,四周的绿植挂着装饰彩灯,已经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四周全是往来的行人。   他们无忧无虑的笑着,仿佛是在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以衬托我的踽踽独行。   我在一处楼间绿地之前停下来,空地上种植着一棵白桦树,树梢上围绕着装饰彩灯。入冬后的北京总是这样,过早装饰好一切新年来到的前兆,显得冬天没那么冷清了。   但我停在这里的原因不是观赏美景,而是因为从刚刚起,我就一直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楼间有风吹过,天黑之后,秋风开始变得扎人,我的脸皮一阵接一阵的微微刺痛着,伴随着被窥视的不安感,我向后转过头去。   华灯初上的街道之间,就在我的正后方,有一个身影正站立着。   我一时无话,紧接着我反应过来该说点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做贼心虚,所以我刻意让尾音抬起来一点,想向着笑声的弧度靠近,但我失败了,效果更像是做贼心虚。   柳江停在离我不远的位置,估计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正背着贝斯包,估计是刚忙完乐队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忙工作的位置就在这附近,所以几个小时以前电话里的那句谎话以后,我毫无顾虑地来到了这边,我以为不会遇见他。   我骗他说我再也不想出来了,我会好好陪他一直到毕业,不想找工作,不想属于成年人的事情,一直保持我们原本的样子。   我骗了他。   我向他迈进了一步,想要解释些什么,然而柳江却适时向后退了,我俩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就像我在整个末日里,一直以来与他的状态。   他说:“你为什么骗我?”   【作者有话说】   感觉大家很急,但是先别急,因为五章以内就要和真正的柳江见面了 第65章 “他”想要我   我当然不能直接说“我没骗你”。   但我几乎能想象如果是在过去,我们之间会用怎么样的开场白来开始我们新一轮的争吵。   我会先用理性回应他的不解,我说这是合理的选择,我说这是慎重考虑之后才做的决定,哪怕我对自己的未来有时也会没底,我也要做出一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样子来。   然后他的辩驳会开始无理取闹,显得我的说辞愈发合理,至此我们的争吵将没有回头路。   所以我不要。   在他退后的间隙,我加大步伐,向前迈了几步。路灯下,我直直望向他的眼睛,然后说:“我错了。”   我真为我的勇气而感慨——没想到有一天我能这么跟柳江说话。   是因为我真的在自我反省吗?   还是因为我认定面前的他,有一部分并不真正是柳江呢?   我止住多余的想象,因为我们正站在风口处,风卷起他银发的样子很迷人,但实在有点太冷了。   听见我简单迅速的道歉,柳江脸上的表情忽然化开了。   倒不是因为他马上就原谅了我,我感觉只是源于他没想到我会有这么直接的抉择。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我错了。”我眼神诚恳,为了表达歉意,我又补充,“对不起。”   两个男人如此近得站在高楼之间,其中一个还是过于显眼的银发打扮,路过的人开始频频回头。   虽然在舞台上神采飞扬,但柳江向来害怕路人的凝视,他低下头躲开我的视线,去看脚下的石砖,然后抬脸对我说:“回家吧。”   我顿了一下,然后问他:“不去吃个饭吗?”   他应该很期待我在忙完之后找他一起吃顿饭的,在家附近的小馆子里,吃到两人的头发上都快沾染上锅气了,带着暖暖的眼眶和饱饱的胃,一路走着回到住处。   他摇了摇头。   从市中心到柳江租住的公寓距离稍远,我们辗转换了两趟地铁,差不多一小时的摇晃之后,地铁终于停在了目的地。   下车,我们并排走出地铁站,向公寓的方向前进,我和他的肩膀之间隔了一巴掌的距离,我们谁也没有向对方靠近。   回到家里,他甩掉鞋子,外套都没脱就躺上了沙发,顺手还把沙发上的盖毯盖上了。   房间里的装饰灯幽幽亮着,我站在玄关,分外无话。   看他没有打算开口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坐在换鞋凳上把鞋脱了,同款的马丁靴摆在一起,人却很难再往一起凑,我抉择了一下,选择坐在靠近门厅的一把木椅上。   胸口的卫衣口袋里,U盘还在,我去按了一下,然后目光打量着室内,柳江的电脑放在餐桌上。   我又要借口上一次厕所吗?   但感觉现在的氛围,端着笔记本电脑迈进厕所实在非常奇怪。   所以我坐在原来的位置,和一言不发且躺在沙发上的柳江保持着略显尴尬的沉默。   现在直接离开?   我可以假装受不了现在的氛围,直接摔门而出,去找家网吧把U盘里的内容导出来。   ——这听起来是理性的做法,如果我在刚进入如常计划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抉择,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摆向这种做法。   但我现在不忍心了。   我把U盘拿出来,光洁的金属面微微反着光,我的心里一团乱麻。   当我以为沉默就要这样旷日持久的时候,沙发上的人忽然发话了。   柳江把脑袋闷在毛毯下,模糊不清地对我说了一句:“你要忙吗?”   我猛地从手里的金属U盘上抬起视线,没懂他在询问什么。   “你刚刚不是去面试了吗?”他的解释从毛毯下钻出来,听不出情绪,“如果你要忙什么就忙吧,不用理我,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U盘本来已经被我收进袖子里了,现在转了个圈,重新出现在我的手指间。   我说:“那我——”   毯子没动静,好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又说:“我要用一下你的电脑。”   毯子彻底没动静了。   见柳江没回答,我就当他默认了,转身拿过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打开,借着装饰灯幽暗的光线,我直接点开了移动文件夹。   末日之后的如常计划里,代码发生了一部分变化,致使我没法直接进入管理者模式,现在有了初始的源代码,各项构成都变得一目了然起来。   我敲击键盘,将代码转移进手机里。   明明现在才是最该紧张的,但我却有种格外平静的感觉,视线抬起来,柳江就蜷缩在离我不远的位置。   他看起来暂时不会有动作。   房屋里的信号有些差,时强时弱,我站起来,端着电脑沿着墙边走,来到窗口附近后,信号终于满格了。我就站在那里,等进度条一点一点向着百分之一百靠近。   天彻底黑了下来,玻璃上照映出我的脸。   很神奇,我现在看起来和在现实里没什么两样,或者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好像并没怎么老去。   我腾出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脸颊,又转到山根处。   真的,我看起来和现实里没什么两样。   因为我太显老了?   还是因为我抗老?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外貌没有太多清醒认知,也不知道单从外表上来看自己应该是多大年纪,但凭记忆,我好像保持了这样一副面孔许多年。   很奇妙。   就在我想凑近点继续考究这个问题时,我忽然发现在玻璃上,我的肩膀右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脸。   我当场合拢了笔记本电脑,猛地向右转身,柳江的脸正在离我很近的位置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沙发上转移到了我旁边,正在幽幽地看着我。   他问:“我让你忙,你就真的在忙啊?”   我和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我能看清他瞳孔里反射着的灯带光点,他也一定能看出我藏在眼底的置身事外。   这种时候,他会问我什么呢?   代码的传输已经完毕了,合拢的电脑在我手上,我站直身子,将手伸到口袋里,在身后解锁了手机。   我说:“忙完了。”   说罢就把电脑放下了,现在我与他之间没了阻碍,四目相对。   我感觉他要问我点什么,但要问的话我属实是没有想到。   屋外有骑车路过,楼间闪烁着白亮的光,他的脸被照亮了一瞬,接着又遁入室内模糊的光中。   他问我:“要做吗?”   什么?   对视并不让我畏惧,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使我本能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他”吗?   但我依旧分不清“他”与柳江的真正界限,借着室内微弱的光线,柳江的眼里好像确实有渴求存在。   我没法回应他,无论是这个时间,还是这个地点,还是因为——他还不是真正的柳江。   不过我也不是没和他缠绵过,无论是气息还是触感,亦或是在黑暗里索吻的样子,都和我记忆里绝无二致。   见我没回应,他一只手握上了我的大臂,声音低哑:“你不喜欢我吗?不想要我吗?”   说着他后退了一步,开始脱上身穿着的毛衣。   毛衣下是一件普通的黑色短袖,冬季缺乏日晒,他闷在长袖里的手臂显得有些惨白,但并不显得纤弱,相反,我能感受到他藏在筋骨之间的搏动生命力。   他两指勾上短袖的衣领,不管不顾向下拽了一截,同样花白的胸膛展露在我的视线里,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我没法继续后退了,我的小腿抵上了床沿,再退一步我就会直接倒下去,看起来像是顺水推舟,又欲拒还迎。   我张张嘴,对他说:“你冷静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他的声音骤然变大了,“如果你都不喜欢我,你都不想要我,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吗?我的存在没有意义——”   他歇斯底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仿佛忽然之间卸了力气,垂头丧气地退回去,两只手垂在身侧,头也低了下去,眼睛彻底没有了神采。   不如说,是“他”。   刚刚跟我说话的又是“他”。   等一切都停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凌乱到可怕了,我跌坐在床垫上,后颈上的冷汗冰得仿佛三九天的窗玻璃。   “他”果然又来了。   我抬手擦着留到太阳穴上的冷汗,将原本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到身前。屏幕上,运行着的代码正在闪烁不停。   在“他”的声音抬高的下一秒,我就启动了管理者模式的浮空代码。   代码生效,四周的一切全部安静下来,整个房间——整个城市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如常计划里,仍在呼吸的活物只剩我一个。   我从公司总部拷过来的代码中,包含一些只有开发者才知道的初始代码,运转这几行数据,可以得到一些简单的效果——当然只是对开发者而言。   而所谓“浮空代码”,原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它就像是给打造电影的剧组专门准备的代码。   按下暂停,演员停下,而化妆师就能跟上前去,打理演员们的发型,或修整房檐上的道具板。   开发者在这种代码的作用下无所不能,他们可以穿过房屋道具,停在空间里的任何高度上,采撷任意想拿走的物品。   至于这种模式下的NPC本身,就像现在的柳江一样,神情漠然,低头不语。   如果我没能及时按下运行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又或者说,“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终于整理好了呼吸,试着从床垫上坐起来。膝盖发软,但好在没在发抖,我站起身来,停在“他”面前。   低头不语的“他”仍就让人毛骨悚然,特别是“他”还拥有着柳江的外表,这一切的违和感分外严重。   我偏开视线不再看他。   来到窗边,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静止下来的世界。   柳江的公寓在九楼,现在是晚上八点,正是首都的高架桥上最车水马龙的时刻,然而在我视线所及的位置,穿行的车辆全部停下了。   车灯向前照射着,车轮还保持着飞驰的状态,但一切都静止下来,连天上飞行着的鸟都停了下来,像是舞台上的飞鸟装饰。   我的视线转向楼下,看向路灯照射的地方,原本那里有几个滑着滑板车的孩童,现在他们也和我身后的柳江一样,垂着肩膀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很诡异。   但其实这里一直如此——一直都不是现实,只是人脑所产生的错觉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向面前的玻璃伸去,几乎没有任何阻力,我的手直接穿过了窗玻璃。   我后退一步,接着改用身体穿过墙面。   一瞬间,冷冽的空气吸进了我的鼻腔里,低头向下,我看到了灯光闪烁的首都夜景,我抬腿向前,直到双脚踩在半空中。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下意识转头看向柳江。   他依旧不声不响停留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对如常计划里的柳江产生了一丝同情,不管现在的柳江是不是“他”,他那一副失去了生命神采的模样总会让我失神,接着便是异样的自责。   别想了,我告诉自己。   找到如常计划的源代码,再去找出隐藏在这里的秘密,不是我一开始的目的吗?   按照柳江留下来的提示,回到所有事情一开始的地方,找出发生了的事情,不就是我打算做的吗?   我再度转头向前,看向如常计划的边界线——侍者曾经指给过我,但我从来没有到达过。   现在我要走过去,去看这里真正的本来面目。 第66章 我离柳江越来越近了   大概在上初中的时候,我玩过一款某四个数字网站的flash页游。   我小时候随父母出过几次国,英语水平有限,但大概看得懂。游戏背景很宏大,是现代化的美国都市,主角身穿皮衣,只身潜入一座公司大厦。   谜题不难,我很快潜入了公司大门,但只是单独一个视角的画面让我感到厌烦,我想着,我能不能走出框定的视角,去看看游戏里整个场景的样子。   说起来有点夸张,但当时的我真的成功把游戏离线下载了下来,解包后台数据,找到了限制主角行走路线的代码,剔除,然后重新进入了游戏。   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大概就像现在一样,最开始几步很新鲜,接着便陷入平缓,然后便是疑惑。   我在疑惑,我就这么一路向边缘走去,真的能看到我想要的东西吗?   在少年时期的那部flash游戏里,我很快感觉到了无聊,或者说,是恐惧。   轻而易举踩在原本没法攀登的地点的感觉很好,我可以一步登天迈上大楼,也可以横步走上半空,去俯视整场游戏里的场景。   但我随即发现,这里并不是真实世界,游戏开发者没做出来的地方,就是不想让玩家看到的地方。   在原本的游玩进程里,高楼大厦刻画精致,我穿行其间,感觉自己真的来到了休斯敦,然而使用程序飞跃到上空之后,这颇具真实感的一切都化为了一片扁平的泡影。   在被页面边框卡住动作之后,游戏也陷入了崩溃,我兴致缺缺,直接关掉了页面,没在打开过。   现在,我站在城市半空之上,这种无力感在十年以后再度席卷而来,让我颤抖不已。   时间停下了,但风没有,我没穿外套,卫衣被风撑着鼓了起来,就像有只手在劝阻着我,劝阻我别去窥探事实的真相。   我停下了脚步,凌乱的风让我没法调整呼吸,我转头向身后看去,柳江的公寓窗户已经变成了一个只有硬币大小的光点。   我该庆幸我不恐高。   吵闹着的风中,侍者曾指给我看的边界不远了,城市上空,泛着白色的边缘停留在不远处,不声不响地等待着我靠近。   边缘以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   在我下意识的想象里,现在我所处的世界会像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水晶球,周围会是灰蒙蒙的天空——就像市面上常见的开放世界游戏那样。   又或者,会是像布景棚一般的存在,我会看到支离破碎的场景,安装到一半的人物,甚至是游戏开发者留下的特殊信息。   会是哪一种呢?   边界越来越近了,明亮的白光近在眼前,看起来像场并不好看的人工造景。   站在临近光线的半空中,我感觉自己下一次的呼吸都被风逼了回去,我闭上眼睛,低下头,深呼吸几次,然后猛地睁开眼睛,迈步穿过了边界。   这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字面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如说在这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我低头穿过边界的一刻,身后的一切声响就像按下了熄屏,风声,身上布料被拍打的声音,包括我自己每一次都变得更响的心跳声。   一切都停止了,一个纯白色的空间出现在了我眼前。   像是刚漆好白墙的毛坯房,也像是在拍证件照的布景房。   安静,平和,美好,看似一切都不会发生,只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一眼望不到边界。   我抬起一只手,想去触摸眼前的什么东西,但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抓到,白亮的背景之下,我的手指也显得苍白无力。   我收起手臂,低头看向我踩着的“地面”。   我依然停留在半空中,在纯白色空间里的某一平面上站立着。我向前几步,接着转头向我来时的路看去。   事实证明,我所看到的场景是我先前的猜想的结合体。   纯白色的空间里,我离开的城市如同一个古时天圆地方的象形图,孤零零悬在白色空间的正中间,但它好像并非是一个独立的构造,在我看不见的方位,城市空间的侧后面,好像还有什么事物存在着。   我尝试着向侧面迈了几步,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白色空间承载着我的脚步,让我的视角向左侧旋转了一点。   一直以来,我都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箱庭世界里兜着圈子?   这里简直比我想的小太多了。   在如常计划里时,一切都与现实毫无差别,四季变换,昼夜更替,每个人的一颦一笑,空气里的食物香气,冷风味道,车流穿行的轰隆作响声,这一切让我感觉我所经历的与现实无异。   然而来到边界之外,却发现这里原来只有这么小。   有点好笑。   起初的恐惧逐渐转变为了对这一切的好奇,我加快步伐,向着城市的后方而去。   城市的侧后方,果然还藏着什么东西——半圆形的城市结构之后,存在着一处略小的空间,像是为城市拼接上了一处小小的储物间。   我眯着眼睛看,很快发现了这是什么。   是前厅。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那暗红色的地毯让我印象颇深,绝不会认错。   隔着摸不透的白色物质,我看清了前厅的真正构造。   最底层是圆形的大厅,再往上是三层形状一致的楼层——都是统一的酒店走廊配置,红地毯,阔叶绿植,印制装饰画,以及位于楼层最旁侧的老式电梯。   只有三层吗?   在结束海边的模拟那次,我曾经独自在前厅探索过,那时站在楼梯间向上看,向上蜿蜒着的楼层仿佛无穷无尽,绝对不止三层。   很快,我发现了端倪。   在前厅楼层的侧面,有一道仿若舞台装置一般的绳索,最上端是挂着绳索的轮轴,绳索连接着每一层楼,将整个前厅化为了一整座设计精巧的模型。   仿佛是在回应我的猜测,面前的楼层忽然发出了响动,绳索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气拧着,向上攀升起来,两座楼层交错,轰隆作响的声音停止,属于前厅的模型又归于平静。   原来就是这个原理,最简单的关卡设计原理——处于游戏中的玩家视角有限,所以视角外的场景变换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发现。   看向停留在楼层另一侧的楼梯,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一个正在通道里向上的我,只要可以,这条楼道甚至可以无限长。   而我只会浑然不觉的在楼层之中奔跑,内心相信着顶层就在不远处。   一种无声的恐惧逐渐上升起来,我遏制住即将开始失去节奏的呼吸,脚步向下,开始逐渐靠近大厅。   嗡嗡作响的锁链声停在头上,视角中,大厅的红地毯和皮面沙发一点点靠近,我开始闻到熟悉的客房熏香味道。   迈入大堂,我的双脚踩实地面,我又回到了在熟悉不过的前厅。   而在我面前不远处的地方,侍者正站立于接待处的半弧形桌子后。   他的状态看起来比模拟之中的其他人好很多,并没有当场失去神采,相反,仍在挺拔的站立着。   只是他望向我的眼神不再谦和有礼,而是带着一丝本能的防御。   不出我所料,他虽然看起来仍然有着意识,但他的实际情况和其他NPC没什么两样——同样被禁锢在了极小的行动范围内,没法做出反抗。   现在,王牌轮转到了我手里,但我不急着打出去。   大厅里,一刻不停旋转着的黑胶唱片已经停止了,我的双脚踩在地毯上,空洞的房间里,只有我步步向前的脚步声。   我停在离侍者几米远的位置,迎着他看向我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   “看来您找到了管理员模式的代码呢。”侍者的语气比他的表情温和些,但底层的冷度还在。   我在他的注视下望向大厅的内饰,就像一个寻常到访的宾客。停在接待处侧后方的鹿头标本下,我回答他:“这是你没猜到的一部分吗?”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侍者对我想做的、将做的以及过去做过的——全部都了如指掌。   他声称这是系统运算的结果,但我认为绝没有那么简单。   换言之,他对我的了解超出常人。   但现在来看,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他没算到我会在这一步的时候直接从物理层面打破时空谬论,即,来到这一切发生的开端,找到停止这一切的代码。   不过好像并没有完全停止,在我们沉默着的间隙,我听见头顶的齿轮运作声仍在继续着。   他说:“现在您打算干什么呢?”   见我不回答,他语气里温和的成分开始骤然下降:“如果您打算通过暴力消除我的存在来迅速通关,我劝您还是尽早放弃。”   我一愣,转头看他。   我原本没有如此变态的打算,但在他说完之后,叛逆情绪瞬间占领了思考的上峰,我问他:“如果我这么做了——会怎么样?”   侍者沉默了片刻,但眼下他除了回答没有其他选择。   他说:“我并不是无敌的,但会有下一个我来接替。”   在这种有“向导”的游戏类型中,难免会出现玩家玩心大起,肆意攻击人工助手的情况,多数游戏考虑到了这一点,要么干脆没收玩家在准备阶段的武器,要么干脆让向导无敌。   如常计划中显然没有没收武器或者无敌的选项。   “会凭空出现,还是会在哪道门后冒出来?”我四下看着,接着把视线转回他身上,“还有,你是人体的质感,还是机器人的质感?”   侍者的表情很快被无奈的笑容占据,他说:“您试试就知道了。”   当我的大脑接收到这句回话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去看他的表情,我发觉他是认真的。   我转身向前,走到了他的正前方。   接待处的弧形桌上,有平放在桌面上的钢笔,还有立在左侧的重工烛台,就连手边那不起眼的桌铃,大概都可以算是一种不趁手的武器。   我把桌铃拿在手里,掂量两下。   好吧,重量不错,算作趁手吧。   在侍者等待的视线之下,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桌铃放回台面,我和他四目相对。   “如果我这么干了,”我指的是把这桌上的任意一样物品砸向他的脑袋,“是不是那个新的你就会冒出来,成功制住我?”   看他的表情,我猜对了。   我又问:“你这么了解我,是因为系统运算的结果,还是因为同样的场景,你之前经历过无数次?”   这次在他的表情里我没读出有效信息,但我觉察到我没有猜错。   看,我已经不再回避这种不符合常理的猜想了,我是不是算是进步了?   其实很早以前开始,我的心底里就有一个如此的猜想——我猜侍者所遇见的我不是第一个“我”,所经历的模拟不是第一次模拟。   但这可能吗?   虽然我学的专业是计算机相关,对量子力学的了解可谓乏善可陈,不过事实常理告诉我,现在的科技还没有发展到能时间循环的地步。   特别是把我这样一个人,一个实际存在着的人,扔进时空循环里。   我认为这是没有可能的。   但偏偏我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我,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这发生过很多次,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   我从旁边拉过一把软包扶手椅,坐下,在侍者转为警惕的目光里,我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冷静。   我说:“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第67章 你是柳江吗?   侍者的回答来得很快,但并非肯定。   他反问我:“如果我拒绝回答,会怎样呢?”   听起来似乎立场坚定,但他忽略了一个细节——假如他真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替我提供游戏质量服务的简单人工智能,他大可以在这种情况下直接系统崩溃。   提示未响应,提示查询的问题无法回应,或者干脆装傻充愣答非所问,   但以上选择他都没做出来,恰恰说明他没那么傻,换言之,我即将问出来的问题,他都是可以回答的。   “我需要提醒您一句。”侍者说道,“我没有恐惧感,也没有痛觉,一切可能的折磨手段都无法对我造成效果。”   我当然不打算只用这么低级的手段。   而且这也不是威胁,是谈判。   我说:“你存在于此的目的,与其说是协助我解决通关难题,不如说是只想让我通关吧?”   我整了整衣襟下摆,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点,然后抬起目光向他。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我说,“如果我不能通关,那你的存在毫无意义。”   虽然自始至终侍者都表现得像是无欲无求,只做好他本分的引导工作,平常得像是早期办公软件右下角的那枚长了眼睛的回形针——但回过头去看他所做的每一样行为,不难发现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只想让我达到他所说的“最后”。   侍者曾经跟我说过——一切到最后终有意义。   他也说过,我会在结局遇上柳江。   但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我们算是目的一致的合作伙伴,他对我的许多行为实属欲盖弥彰。   倘若我真的只需要按照他的想法走到结局就好,那他大可以直接对我表明态度,我们会欣然握手言和,成为如常计划合作共赢第一步。   真的吗?   想得美。   所以我猜想,我确实会在结局处遇到柳江,但不只是我想象中的简单的,遇到一个能在现实里与我共渡末日的柳江。   相反,我走到最后所产生的影响, 一定是会反馈给侍者的。   又或者说,侍者引导我走向最后的目的,就是想要我带给他的那一部分反馈。   我只是一个化为了棋子的玩家罢了。   侍者并未回话,我认为我的猜测离真相不远了。   “不如这样吧。”我提议,“你先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这是你所经历的第一次模拟吗?”   说出这句话来时,我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闭上嘴,我的喉咙却开始异样的收紧。   我对真相有所察觉,但我又害怕知道真相。   侍者并没有感知到我的异常,他相当直率地回答了我的提问。   他说:“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那股收紧的感觉向下转移到了我的胃,一阵眩晕感替代了刚才的紧张。   这不是第一次?   这是第多少次?   为什么我会没有记忆?   失忆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我绝对没有失忆,末日以来每一天的记忆都非常清晰,我能向前追溯三百六十五天之内每一天的内容,我能记住我为如常计划添加的每一行代码。   我低下头,双眼盯向自己的手掌,一直以来视若平常的一切好像忽然之间开始了扭曲,让我无所适从。   等等,如果深究,我的记忆好像真的有断过。   差不多就是我二十多岁之前的记忆,好像就是自柳江和我断联那时起,先不提那个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名字来的女孩,我关于那时候的其他的回忆也时断时续的。   我记得大量不好的细节以及一定量的好的细节,但细数时间顺序和心情转变,似乎总是颠三倒四的。   每次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我的记忆就像是穿行于隧道中的地铁,偶尔有光源亮起,大部分时间在黑暗里徘徊,头脑在清晰与愚钝之间变换。   但是,人会把归为过错的记忆处理得很模糊,似乎是合理的吧?   甚至会有些人干脆把过于让自己伤感的回忆忘掉,这就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而且那本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会记错应该也很正常吧?   再说了,如果我与侍者相遇过许多次,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是我和柳江还有联系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候的如常计划连雏形都没有,更别提侍者本身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向侍者继续提问之前,他主动回答了我。   他说:“但我不知道之前是以何种方式遇见的,我没有记忆,只有程序,所以我无法回答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又说:“至于我是怎么拥有与你相处许多次的程序的——你大概只能问我的造物主。”   他的造物主?   我知道他的造物主并不是公司原定开发者的任何一个人。我眯了眯眼睛,尝试提问:“你知道你的造物主是谁吗?”   我猜他不会知道。   并不是什么深奥的难题,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问题,如果一个人出生后便再也没见过父母,那么他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生理学父母是谁。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创作者保护,只要不主动向人工智能交代自己的姓名,那么人工智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更无法透露。   果不其然,侍者用摇头回答了我的提问。   我开始感受到让时间流动停下的坏处了,如果现在我们之间有黑胶唱片的音乐声在,气氛大概不会如此之沉闷。   我不是没思考过他的造物主是谁,只是我的每次思考都得不到结论。   会是柳江吗?   不会,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而是我不相信属于我的时代的任何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之前我曾发现过,属于如常计划的代码正以秒为单位野蛮生长,就像正被一整座楼栋的程序员编写着,一刻都不停歇。   在人类文明覆灭之前,确实有人提出过这种以人工智能为框架的深度学习模型,但仅仅只是提出,距离真正能实际应用,估计还得等培养出下一代人才。   所以我说我不觉得这会是属于我的时代的任何一个人。   那会是谁?   我决定换一个思考方向。   我把手掌平放回膝盖,问他:“‘他’是谁?”   这是我最想问的另一个问题。   难道“他”是造物主?   侍者的回答很快打消了我这不靠谱的疑虑。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您,我也不清楚他是何时起出现的。”他回答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应该存在于模拟中,他是程序运行产生的错误。”   而且“他”出现过许多次。   和先前对我的记忆全部转化为程序本能反应的一部分一样,侍者不记得“他”出现时具体情境,只知道“他”不该出现,且不该很早就出现。   “‘他’也带有着‘他’的目的,只是我并不了解具体的动机。”侍者继续,“但如果推测没有错的话——他是冲着你来的。”   就像我进入如常计划的目的是柳江,“他”到来的目的是我。   “他”想要我怎么样?   类比一下,我进入如常计划的目标是想把柳江让柳江重新回到现实中来,那么“他”的目的,难道说是——   侍者忽然打断了我的思考:“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劝你不要轻易唤醒游戏里人物的意识,有我在,有系统在,我们都会阻止您打破这本不应该被打破的‘第四面墙’,如果这一切被打破了,我也无法预计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所谓“第四面墙”,是艺术创作里最通俗,但也是最让观看者们津津乐道的一条概念了。   当表演者在舞台上演出时,包围他的就是三道墙,一道在身后,两道位于两侧,他的所有情绪、所有表现都被这三道墙包围在内,滴水不漏。   而面对观众的那一面墙,虽然自始至终都不存在,但也绝对不会被打破。   现在我有一种感觉,感觉我每次进入模拟都像是登上舞台,表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而我就像是每场演出时登台的表演者一样,全知且无知。   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知道现实是什么,知道退出的路在哪里,但永远不知道舞台下观看着我的人是谁。   我甚至有想象过,真正的柳江就坐在舞台下的观众席上,静静看着闪动的光影,旁观我的嬉笑怒骂,却不做出任何反应来。   等等,等一下——既然柳江不是造物主,那他有可能一直在旁观我吗?   我早就觉得柳江在看着我了,但我找不出证据,也找不出渠道,不过现在来看,答案简直近在咫尺。   大厅里,又是一阵让人不安的轮轴转动声,我没再继续停留,而是站起身来,迈步走向侍者。   侍者的目光读不出感情来,只是盯着由远及近的我,慢慢将下巴扬起来。   他总给我一种没有什么感情的感觉,除了某几次。   一次是在他向我展示所谓完美的发展脉络以后。   深秋的北京街头,柳江在我耳边说“永远不会不要我”,我们相约一起吃晚饭,我却在洗手间的隔间遇到了忽然出现的侍者。   如果侍者的目的只是让我在模拟中与柳江相爱,那他应该很高兴看到我们之间的互动,但在离开他视线的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他目光里的遗憾与无奈。   另一次是在日光灯光从吊顶上滑落之后,他没多解释,只是喊我快走。   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发生了一系列的状况后,我还专门把服务器收拾起来,重新换了我模拟所用的根据地。   但现在想想,模拟里的人物,是怎么注意到现实中的变动的呢?   侍者不是自己曾说过,现实不会对模拟造成影响的吗?   还是说他自己压根就不是模拟呢?   我重新回到了柜台前的位置,直视他的双眼,然后问道:“你是柳江吗?”   真正的柳江。   【作者有话说】   未来一周应该是4-5更! 第68章 柳江正站在那里   在我问出之后的大概五秒钟时间里,侍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一开始我甚至以为是他没听见,但就在我准备再问一遍时,我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侍者身穿剪裁得体的管家服,那身衣装向来熨烫得平整挺括。不过就在我问过他上一句话五秒后,他的管家服发生了微妙的形变,看起来就像是在漏气的充气城堡,又或是什么瓜果蔬菜走向溃烂之前的模样。   很快,我确认了这种感觉并非错觉。   而且他的轮廓不是在皱缩,而是在剥落。   头顶的轰隆声愈演愈烈,我后退一步,发觉大厅里的一切都开始了震颤。   我将视线转回到侍者身上,他始终保持着那副平和的表情,仿佛是被固化在了画框里。但除了僵硬到离奇的表情,他身上的一切都在不断扭曲着,我甚至听到了细小的咯吱声。   事情还没完。   紧接着,他身上的衣服忽然如鳞片一般绽开,然后铺天盖地伸展开,朝我席卷而来。   一时间,我像是被包围在了盘旋的风暴中,我用双手护住面孔,在迅速铺展开的黑暗中寻找可以逃出去的路。   我不能被困在这里——我得逃出去,我得赶在这里崩塌前逃跑!   我从没在模拟里受伤过,但直觉告诉我,我不该在这里受伤,但照现在的形势看,恐怕不止是受伤那么简单。   有几片盘旋着的黑色打在了我的手臂上,刺痛的迅速袭来,我眯起眼睛四下打量,原本温馨的大厅已经被黑色笼罩了起来。   手臂上的伤口刺痛到火热,我凭直觉向墙边平移了几步,忽然意识到,前厅从来都没有门。   我的大脑之中忽然一片空白。   我从来没思索过如果我死在如常计划里会怎样。   我会回到现实中吗?   还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呢?   就在我大脑短暂卡壳的时刻,头顶的轮轴声又响了起来,我转头向身后看,原本侍者站着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了,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在不自然的颤抖着,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咯吱声,就像是在嘲笑着我的存在。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人。   我猛地转过头去,只见侍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我的身旁,他的全身已经被黑色包裹了起来,我看不清他的五官。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我看到他的嘴张了张。   鉴于他浑身漆黑,张嘴这个行为看起来也很怪,就像是蒙在一层面罩里的什么东西动了动,但我除了满耳的轰鸣声, 什么都听不清楚。   下一秒,他那双漆黑色的手便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本能去挣脱,但他的力气却如同上次压制住我时一样,丝毫不具有反抗的余地。   他的嘴继续蠕动着,然而我只能听到模糊而残缺的声响。   “……快……快,走……”   什么?   他让我走?   我眯着的眼睛逐渐打开,仿佛在他看不清的五官里读到了一丝人类的气息。   难道,他——   漆黑色的墙壁忽然开了一道光,他凭空拉住了一个不存在的门把手,将已经染成通体黑色的房间墙壁硬生生拉开一道门。   还没等我做出对这一状况的心理准备,便被他推了出去。   我踉跄几步,接着猛转身,黑色的人影望向我,然后在我面前关闭了大门。   空间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如常计划之外的纯白色布景地。   我稳住脚步,环视四周。   这里的大多数存在没有发生改变,身后还是一样望不到头的白色,脚下是虽然看不清边界,但能足够支撑我的透明地面,再看眼前,原本前厅的位置已经化作了一片漆黑。   这个样子我很熟悉,在游戏建模阶段,没有做好地图的场景就是这样的——一个实心的暗黑色方块,前后左右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块通体漆黑的均匀方块。   我退后几步,确认了我的猜想。   ——这里彻底失效了。   我甚至靠近前厅,用手触碰了几次它暗黑色的墙体。   没有温度,也说不上触感,总而言之是不能进入了。   此时此刻,我心里居然带有一丝滑稽的侥幸,我心想,这是游戏开发中常有的事情吧,大概我重启一次就全都会恢复。   但理性提醒我,这一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或许我已经靠近问题的核心了,或许我离这一切的真相都很近了,只要我再迈一步,再往前迈一步。   忽然之间,我又听见了那阵轮轴的响声,我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能变换位置的不止我刚刚看到的楼层。   半圆形的穹顶之下,夜空像是布景棚里的背景一般向上卷起,夜色褪去,穹顶下展示出纯白的底色。很快,底色被一副湛蓝的晴空取代。   随之改变的还有地面上的陈设,高楼大厦被看不见的工作人员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暗色的仿古式建筑。   这是连城的景色,我在熟悉不过了。   再往上看天空与大树——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春天,如果在巧一点,大概就是我遇上柳江的那一天。   站在纯白色的空间里,我仿佛已经闻到了春末入夏时的丁香花味道,听见了风拍树叶的沙沙响声。   连城的春天最好看了,游客还没来,本地人仍在过冬的余韵中没醒来,从空气到大地都散发着一股浪费时间也无所谓的懒散气息,让现在的我也不自觉地去眷恋。   我现在就很累,很想停下来休息。   在意识回到我大脑的同时,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开始向着穹顶之下迈进了。   和之前的景色不同,这次的穹顶只禁锢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我认得这栋建筑,是二十中学。   我停在距离风和日丽的连城一米远的距离,思考了我迈进此时此刻的穹顶会发生的所有可能,接着选择向前了一步。   就像是退回白色空间里时的倒放,所有的声音和气息全部在一瞬间涌现了出来。   我听见了车辆穿行的声音,也听到了属于春天的虫鸣鸟唱,但更多是安静而不沉闷的风声,就像我在连城度过的许多年里每天听到的那样。   我向前迈着步子,碧绿与湛蓝交错,景色一点点从我身侧向后退去,我停在了二十中学的走廊里。   时间的提醒和场景一样明确,在看到走廊里停留的人时,我很快意识到了这是哪一天。   老叼在走廊远处,耗子在拐角偷看,不长的楼道里散步着柳江的同党,而柳江本人,正倚在教导处的门口。   这是我进入如常计划的第一天时遇到的事情。   我转来二十中学,撞上了正在挨训的他,他迟到了,我也差不多。就在我以为要错过记忆里的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迈出教导处的我,和正站在教导处墙边的他,来了一场恰到好处的对视。   说来好笑,我就是在这样堪称廉价喜剧的场景里,开始了我的漫漫重圆路。   在被系统数次亮红牌后,我直接选择了用亲吻来和他重逢,就像是一个打架到最后气不过上嘴咬的孩子。   很幼稚,很无能,但没想到我却用这种方式与他重新认识了,柳江也从来没质疑过我。   哪怕我用了一个根本不是理由的理由来解释——我说我精神病了。   现在来看,真的好像是病了,有病才会相信末日里的全息模拟游戏,有病才会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进入模拟测试。   有病才会相信柳江还会回来。   眼前静止的画面好像一副过于生动的油画,又像是我送给柳江相机以后,他会亲自拍下来的画面,我停在太阳光投射进来的走廊,接着转身向教导室门口走去。   柳江正以并不十分标准的姿势倚靠在那里,眼神里透露着三分不耐烦和三分嫌弃,剩余的几分留给他那仍稚气未脱的年纪来随意发挥,我也不去猜测。   我下意识地朝他走去,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把他的脸再看清楚一点。   如常计划开始前,我每天都在梦里和他见面,也总在想着我们会用怎样的方式重逢。   在如常计划里重逢以后,我忘记了当时自己的想象,等这日复一日的相见接近尾声,我却想把当时想象过的内容捡起来,看看自己有没有把诺言兑现。   人真的是会特别贱的。   停在柳江面前,我停在那一天杨平生开门时留在的位置,屏气凝神,想象着我要是再拥有一次机会和他见面,我会用怎样的开场白。   当我深吸气以后,我认为自己还没有做足准备,所以我闭上眼睛,又把我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想了一遍。   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脸前忽然有一丝气息在拂动。   等等,难道——   我猛地张开双眼,走廊里,太阳光灌进我的双眼,我听见了楼道那一头老叼细碎的骂声,听见穿过楼板的朗读声,闻到了属于柳江身上的干净味道。   时间恢复流动了?   我惊愕地抬起脸,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柳江正带着一副复杂的神情看我,他的手里举着一份需要贴着墙写的检讨书。   他问我:“你看什么看?”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张了张嘴,一句话却像是呼吸一般轻松地从我嘴里跑了出来,炸响在空气里。   我对他说:“柳江,我找了你好多年。”   等等,这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的确说过这些话,但是是在如常计划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带有一丝略有侥幸的不幸,只当我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向他通知发生了什么。   “我来的世界已经末日了,水利资源枯竭,人口向地下迁移,你现在正在模拟程序里,你根本不是真正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   这不是我想说的!   但我无力控制自己的肢体,更没法更改自己已经说过的话,我就像是困在一副躯壳里,旁听我刚刚说出来的所有话,看到柳江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说:“什么?”   我知道到这里,系统模拟要中断了。   因为我刚刚打破了第四面墙——然后我就会被踢出去,这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果不其然,黑暗迅速袭来,我向后倒去,眼前的走廊化为了一座精妙的造景。   以上这些和过去发生的一切完全重合,唯独一点发生了变化。   就在我的身体慢慢向后失重的同时,原本正在愣神的柳江忽然动了,在一切都化为慢动作的空间里,他仿佛一个救场的天神。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闪身向前,与我四目相对,然后对我说:“那就一起成为真正的人吧。”   话音落下,炸裂声响起,我感觉到自己的跌落在了办公室的地板上。后背应该是撞上了什么,剧痛袭来,让我一时无法动弹。   模拟结束了?   我仓皇后撤着,去扯掉还压在头顶的模拟头盔,慢慢睁开眼,却发现办公室里满是炸起的烟尘。   而在烟尘的正中心,有人正站在那里。   我用胳膊挡着脸,眯起眼睛看向忽然出现的人,在视线聚焦之后,我的双眼猛地睁大了。   少年时代的柳江正站在办公室中心的桌面上,单手插着校服口袋,侧头向我看过来。 第69章 他绝对不是柳江。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不,不如说,很不一样。   在对上我的视线以后,少年柳江忽然笑了,日光灯在他头顶正上方,白亮的灯光打下来,衬得他稍长的黑发更为乌黑,眼睛也是,笑得深深弯了起来,仿佛无忧无虑。   他说:“啊——让我好找,终于出来了!”   说罢,他用力伸展了一下脊背,接着开始拉伸胳膊,看起来像是睡了一个漫长的懒觉。   而我还跌坐在地上,没站起来。   我觉得我一时半会儿不会站起来了。   这真的是现实吗?   我猛地低下头来打量自己——马丁靴,牛仔裤,皮衣和羊皮手套,这确实是我进入模拟时的打扮,再环视四周,办公室里的陈设依旧。   在我手边,滚落到一旁的模拟头盔正闪烁着红灯,宣告着系统严重故障。   见我瞠目结舌,他长叹一声,从办公桌上迈步下来,动作轻盈,却又充盈着少年时代的力量感。   成年以后的我,遇上仍处于十六七岁的柳江,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发生的这件事。   只能说,连在梦里都没想过。   他停在我眼前,慢慢蹲下身来,对我说:“多亏了你啊。”   我眯了眯眼睛:“什……么?”   再次见到了柳江,还是在现实中,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开心,因为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脑海里提醒我——这并不是真正的他。   他直视着我,眼里是天真的笑意。他身后,荡起的烟尘已经消散了,会议室里恢复了安静。   我又问:“你是谁?”   他倒是不在乎我的质疑,偏开视线,一脸不耐烦的挠着自己的耳后,心不在焉地说道:“那个惹人烦的侍者在,我就没法出来,多亏了你让他丧失了行动力——你对他做了什么?杀了他吗?”   我只是问了他是不是柳江。   等等,侍者五次三番向我强调别做打破第四面墙的尝试,原来是在防止“他”出现吗?   不,不止是出现。   因为我打破了某种既定的平衡,“他”不仅出现了,还直接越过层级被同步到了现实世界。   所以刚刚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是谁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由蹲姿改为单膝跪下,寸步不移地望向我,“我就是柳江,我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着的他,怎么样,满意吗?”   见我不说话,他直接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这次并不是手指,而是手腕。   他将我的手向他自己的脸拉过去,一根一根展平我的手指,接着主动用脸颊凑近我,贴上了我的手掌。   皮肤接触的温度让我为之一颤——但并不是因为异样,相反,他的温度很正常,也很熟悉,就是我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始终在寻找着的,柳江的温度。   他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沉醉于我触碰他的感觉,但很快,他张开眼睛,黑得发亮的眸子朝我看过来。   “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他离我很近,我甚至闻得到那股熟悉的洗发水香味,那就是柳江身上的味道。   他的脸颊从我的手上挪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我的手掌,紧接着,他空闲着的那只手移了上来,与我僵在半空中的手掌相对,然后十指相扣。   我再度感受到了来自活人身体的温暖。   “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好眷恋的了。”他说。   被冷白光照射的办公室里,我和他以一种并不自然的方式依偎在地板上,我的手还被他困在掌心的牢笼中,寸步也不能动弹。   办公室之外,成片的办公隔间整齐排列着,属于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所有的陈设却还虔诚地等待着,就好像有一天它们能够再次物尽其用。   但再往外走,就会发现这座城市已经在倾颓的边缘了。   我所在的半侧楼座是尚且完好的,玻璃还在,设施完整,甚至自动贩卖机里的零食还没有被全部盗空。   视线转向,楼座的另一侧——也就是我刚刚逃离的那一侧,已经在被自然夺走人为痕迹了。   破碎的玻璃,涌入楼层的雨水,以及被风沙卷着,停留在楼层上的碎石,不出多久,或许等到来年春天,落下的碎石就会跟砂土固化在一起,有了雨水的滋润,那里很快就会变成动植物的天堂。   再往外走,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心,已经不会再有几盏灯亮起了。   原本驻扎在低处的救济组织已经撤走,高架桥上堵塞的汽车从末日开始就停留在原地,一开始还会有人扫荡残留在车体里的汽油。   现在扫荡的人都没有了,这些滞留在原地的汽车越来越像是这城市里的一部分了。   旁观日出日落,接受风沙与大雨的洗礼,我也一起。   这里的确没什么好眷恋的了。   我很快就会和这座城市属于人类文明的一切一样,覆灭在时间里。   “你——”我张嘴,声音低哑,没什么好听可言,“要我跟你一起走吗?”   见我明白他的意思,“柳江”很高兴,他的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对啊,你跟我一起走!”他马上回答了我,然后又把脸颊贴向我的手掌,闭上了眼睛,语气仿佛梦呓,“和我回到模拟世界里,我们活在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春天里。”   他又忽然睁开眼,他把我的手攥在两只手中,举到自己的胸前,兴奋到像是计划春游计划的小学生。   “或者成年以后——你觉得就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怎么样?我可以养你,你永远也不用担心未来,如果累了,我们就再回学生时代,我们再从头认识一次……”   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把我的指骨捏到生疼,但他却好像感受不到一般,只顾自由自在地畅享。   “或者,或者按你的想法来,你最喜欢什么时候的我?你最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喜欢舞台上的我吗?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白头发的我,那我就去染好了,我一直保持这个模样,你想要我打多少耳洞、穿多少环,都可以,我都听你的。”   发言结束,一长段愉悦到极点的独白让他兴奋得直喘气,他盯着我,压低面孔,将嘴藏到我的手掌心中,又抬起脸,对我提出他的请求。   他说:“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永远不要说要出去、要离开我的话,好吗?”   我看着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抬起脸来,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了。   “杨平生,”他看向我,“你不要再问我是谁了,再问就没意思了。”   我直接回话:“我不想问。”   他看上去很满意,笑容又一瞬间涌了出来,就在他想再次把脸颊贴上我的手时,我制住了他。   “我不想问你是谁,”我说,“我只是单纯的不想跟你走。”   他不是柳江。   他绝对不是柳江。   我的问题大概让他有些促手不及,他从始至终紧抓着我的手竟松懈了一瞬,我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甩着手腕,指骨胀痛得难受。   他并没有在乎我躲避他的动作,而是依旧保持着两手端起的动作,就好像仍旧把我的手禁锢其中。   他摇摇头:“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   他长叹一声:“我早知道你会犹豫,但无所谓,我有的是方法把你带回去。”   难办了。   单单从刚才他握住我双手的力度上来看,他绝对不是好对付的人——不,现在连他是不是人我都不敢肯定,刚刚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反抗的力气。   我说:“等等。”   他歪了下脑袋,眼睛还在盯着我。   我说:“让我看看你。”   说罢,我向他伸出一只手。   眼前的“柳江”仿佛一只忽然被顺了毛的野兽,愣了一瞬,接着便颔首接受我伸过去的手。   我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享受我们皮肤接触的瞬间。   下一秒钟,我的另一只手摸上了身后散落着的文件夹,兜头向他砸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看不少宝贝说没看懂,可能因为现在还没到谜底揭晓的时候,快了,后续保证让你们看懂 第70章 “柳江”   我也没想过,我单手就把这一掌宽的文件夹成功举起,并正中了他的头顶。   在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磕磕绊绊站了起来,带着惊恐看向他。   文件夹砸得很准,我也用了十足的力气,但“柳江”的表情纹丝未变,无论是文件夹落下前,还是正中他头顶时,甚至是文件夹缓缓跌落向地面,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我就这么站在他对面,站在仍单膝跪地的他身前,看着文件夹轰然落地,文件散落在地毯上,他的额前开始渗出血迹。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直接道歉了。   我说:“对不起。”   这种时候道什么歉啊?!   血从他前额向下滑落,直落在鼻尖上,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温度,抬手擦了擦,接着看向食指上的血迹,开始发愣。   他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还是直直看向自己的手指,没看向我。   我站直了身子,前一秒莫名其妙的歉意咽回了肚子,现在,从开始就从没离开过的恐惧重新占据了上风,让我不寒而栗。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我说了,无论怎样我都会把你带回去,我有的是方法。”   话说完,他眨了一次眼睛,漆黑的眼仁向上翻起来,直直看向这边,接着,他张开五指在校服前襟上胡乱擦了擦,带血的手印伸展开,无比扎眼。   “现在你自己选吧。”他说,“是直接跟我走,还是做一些无所谓的挣扎。”   ——   我头一次发现B区楼座这么大——至少比我常待的A区大太多了。   我发出如此感慨的时候,正缩在原本楼层的下一层,我躲在楼层中央的办公桌底下,能听见打我头顶传来的隆隆响声。   至于为什么跑到了下一层,因为原本楼层被毁了一半。   “柳江”让我选择主动跟他走,还是被他被动带走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甚至还恍惚了一秒。但我紧接着意识到刚刚先动手攻击的人是我自己,而且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成分。   就算如此,我也不想跟他走,完全不想。   他看出了我的意图,眼里依旧天真,只是有些无奈,他俯身在办公桌边摸索着,捡起了我原本放在那里用于防身的钢筋。   此时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字——跑。   转学到二十中学几个月之后,我才听说柳江在这里曾经算是一个刺头。   打架斗殴、聚众闹事,凡是不好的事都少不了他作为一份子,但在我转来之后,他在学校里的行动似乎收敛了不少,只是偶尔他会忽然在自习课上消失,然后再衣领上微微挂着彩回来。   如果有人问起来,他会不好意思地搓着校服脏掉的位置,回答说是中午吃饭掉下来的番茄酱。   ——问他衣服上污渍的人是我,我在许久之后才知道所谓“番茄酱”的真相。   他不愿意向我暴露真相,我至今仍不知道是社交礼仪还是专我独属,我也没有刻意去提起来,我们彼此把这个秘密守护得很好。   直到今天我再把这件事想起来。   不过在眼前的“柳江”轻而易举地用钢筋挥断办公桌之后,我意识到了这不仅仅是战力水平的问题,而是——他好像根本就不是人类。   接着便是我现在的状况了。   逃过整整一层楼,听着办公设备在我身后掀起的声音,仿佛置身于一场肆虐的海上暴风雨之间。   穿过走廊,越过横卧在地上的办公桌,会议室的玻璃发出炸响声,抓住我似乎是他的次要目的,他现在只是想要泄愤,而且乐于泄愤。   伴随着物体坠落的响声,我听见他的笑声从身后响起,并没有带有病态的意味,相反,是我和他在少年时期共处时每天都能听到的笑声。   自由、恣意、无拘无束,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违和。   抓住他肆意发泄的间隙,我沿着安全通道逃往了下一层,他没发现我离开,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我知道他很快就会追上来。   越过层层平行着的办公桌,我退到了楼层中间的位置,躲进转移与办公桌之间的空隙,蹲踞在地面上,双目圆睁,气喘吁吁。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铁了心要把我拉回如常计划里,而他的言语也表明了他的目的——他要在那里和我度过余生。   “余生”是个挺不错的词汇,但放在此情此景之下,一点浪漫的意味都没有,反而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他”能从虚拟世界通往现实,那么也有同样的路,可以让我这个现实里的人被同步到虚拟世界里。   按照他的说法,我将和他在那里度过无尽的春天。   要吗?   我不要。   如果我走了,谁来等真正的柳江回来?   不行,我不能再躲了,我得想个办法,至少先想一个让他停止下来的办法。   我抬起脸,望向前方层层叠叠的办公位。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层是IT部门所属的位置,靠近楼层边缘的地方,是放置整栋楼座备用电子设备的仓库。   我只在更换设备时才进去过,里面乱如迷宫,高及天花板的货架上堆满了或新或旧的电脑设备,地面上,货架下,散落着一捆一捆的电源线,活像是某种机器人的屠宰场。   等等,电源线——   有办法了。   空旷的办公室楼层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摩擦声,那是钢管在摩擦着墙皮的声音,“柳江”来了。   他不打算隐藏起自己的声息,反而像是个兴奋到极点的孩子,刻意将摩擦的声音放大了,刺耳至极。   我能听见他迈下楼梯,钢管打在扶手上,震颤的回响从走廊里响起,接着脚步声迈进了办公区,踩上地毯,化为了心跳一般的闷响声。   “别躲了!”他的声音从楼层之间炸起。   我缩在设备仓库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他并不急着把我找出来,像是要与我谈判一般放慢了语速。   “知道吗?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我没有回应他,楼层里回荡着他清澈的尾音。   “你是不是正在心里想着‘反正他是虚假的’?真好笑,你就那么肯定我是假的吗?你明明看得到我,也摸得着我,你知道我最懂你,你也了解关于我的一切,如果说这样的我都是虚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吗?”   “他”和柳江的最大区别,就是“他”对于我的情绪体验足够自信。   我会恐惧,会退缩,会犹豫,会怀疑,这些在他看来都不重要,他认为我只是暂且执迷不悟罢了。   柳江不是,柳江从来都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我在货架顶层设立的“机关”,我得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不如我换个说法吧。”他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如果你认为我是假的,那你就确定你自己一定是真实的吗?”   他靠近了。   仓库没有铺地毯,在听见他的脚步声不再沉闷之后,我确认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他会从哪一侧靠近?   左边——还是右边?   我设置的陷阱在我左手边,是由废弃的数据线连接驱动的,上方悬挂着我匆忙堆放上去的主机设备。   如果他照我料想的一般从我左手边过来,只要我把绳扣解开,上方的主机就能跌落,不至于砸中他,但能唬人,在他晃神的时候,我就可以撤步跑出去,给仓库挂锁。   仓库设备算是公司里数一数二值钱的东西,所以门锁自然和普通办公室不是一个级别,上方还有防火卷帘门。   落锁,卷帘门落下来,至少能比普通的房间多困住他一会儿。   然后呢?   然后他就被困在这里,变成宠物吗?   人越紧张就越容易胡思乱想,我用力闭上眼睛,像是要把一切思想吐出去一般重重呼吸了一次。   再睁开眼,我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右手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江”已经来到了我身边,他悄无声息地立在原地,正对着我,安静地盯着我的侧脸。   在察觉到这一点后,我那还没进行到底的呼吸僵在了原处。   他放轻声音问我:“我在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我僵硬地回过脑袋,和他四目相对。   仓库的灯光偏暗,他黑亮的眼睛幽幽发着光,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他又问了我一遍:“你觉得,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想起了他刚刚说的第一句话——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下一章就是___了 第71章 这里不止有我和“他”   我的大脑还没来及开始思考,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我单手抓住身后货架上的东西,看都没看,直接挥了过去。   对面的人眼睛都没眨一次,单手接住了我手里重量不轻的武器。   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一瞬,我看清了手里拿着东西,那是一台边缘锐利又重量超群的笔记本电脑,在原先上班时,谁被这电脑边缘砸下手都要青紫上好几天。   然而,“柳江”的脸上没有惊起任何波澜,他抬起一边的眉头,问我:“你要攻击我?”   我的嘴皮子在愣神时最快,我直接回答他:“是你先吓到我的。”   “柳江”眨眨眼睛,似乎在思索我所说的话的逻辑连贯性。   逻辑的确连贯,但现在好像不是讲逻辑的时候。   就是现在!   我当场后撤一步,抬手去抓陷阱的扳手,然而我的行动够快,准头却有限,记忆中的扳手位置和现实中的扑了个空。我的手悬在半空,而我本人和他面面相觑。   他顺着我的视线,向上抬起眼眸。   然后把视线放平,盯向我的脸。   “你想杀了我?”他问。   我还真不是想杀他,只是想困住他。   但望向货架子上层叠着的折叠椅,以及在折叠椅上摞放着的主机——我觉得自己的解释可能会有些苍白无力。   我的沉默不语更增添了我目的的可疑性,他望向我的眼睛依旧亮着,只是刚刚还在笑的嘴角向下落去,眼神里只剩下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宁静。   在他向前迈出一步的同时,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事已至此,我感觉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然而事实就在这时发生了转变。   我向后退的时候,正好绊到了我匆忙绑好的数据线,没想到我这并不结实的一绊,比我先前设定好的所谓机关灵验许多。   我脚下一歪,险些趔趄,待我的身形刚恢复平稳,头顶便传来了令人胆寒的吱呀声。   我和他同时停下了脚步,向上看去。   吱呀声化为了一声清脆的断裂,紧接着横梁迸裂,黑压压的影子向我们铺天盖地的袭来。   我的思考瞬间停止了,主机就在我面前落下来,砸在离我不到两步的地面上。   回过神来,我正跌坐在一米开外的地板上,眼前狼藉一片。   ——好消息,我做的简易装置没把我自己也困住。   ——坏消息,它落下的位置并没有我预判的准确。   在挣扎着站起来之后,我看到了一片七零八落的主机碎片。   坠下的主机和折叠椅摔得粉碎,地板上炸起了浓厚的烟尘,而尘雾掩映的地板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受伤了?   越过烟尘,我看到蜿蜒的血迹向货架后而去,看出血量,他受的伤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皮外伤。   这是个机会。   跑!   我立刻转身,直接朝着门的方向跑去。   空间狭小,我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这导致我几次撞上了耸立的货架,但我顾不得疼痛,伸手握住了离开的门把手。   我却在这一步停住了。   我喘息着,望向我握着门把手的右手。   刚刚地上的血迹就好像烙进了我的大脑,让我在即将逃离这里时彻底停了下来。   步伐停止,刚刚跌跌撞撞带来的疼痛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我看向刚从地面上擦过的手腕,那里微微泛红,不见血痕,只是能确认撞过的地方很快就会化为青紫,疼痛难忍。   他一定会更疼。   他——会死吗?   尘土逐渐消散开,我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撤了回来。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如果这要是平时的我,一定会笃信这个决定蠢到了家。   其实现在的我也这么觉得,明明刚才是他要抓住我,是他在质疑我的一切举动,但偏偏就是因为他长了一张柳江的脸,又知道关于我们的一切——我放不下他。   我没法制住自己回头的脚步,我得去看看。   越过残骸,我听见脚下的地板在吱呀作响,他没有动静,我没法确认他的方位。   我试探性清了清嗓子,刚想先出声,就看到了货架转角处的身影。   他蜷缩在地板上,后背靠着货架,血迹是从他的腹部蔓延出来的,已经聚集了一小滩,猩红而扎眼。   是他先看见我的,在和我视线相碰以后,他居然扯出了一个笑。   “你这陷阱挺厉害的。”他说。   说着他把手掌撤走,我看清了他腹部的伤口——一道贯穿伤,凶器是一条显示器上做装饰的钢条,在惯性的作用下直接刺穿了他的腹腔。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瞬间被封住了。   一开口,满嘴都是无力的辩驳:“我……我没想这么伤害你。”   他没有痛觉,但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点事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如此严重的伤,也是我第一次看这么多血,离得近,我几乎能听见血液冒出来的汩汩响声。   而且受伤的人是柳江。   甚至伤口本身还是我造成的。   “有止血带吗?”他说,“还有缝衣针,有肾上腺素最好。”   他直截了当提出了需求,就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但望见他由于失血而逐渐惨白的脸色,我知道自己嘴里的回答不会是拒绝。   就在我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不会有事的,好吗?”他说。   他甚至在安慰我。   我没点头,一言不发,直接回过身去,快步穿过仓库,直奔楼下而去。   我不回答他,是因为在他叫住我的那一刻,眼泪已经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   与泪水相反,我的心底里此时此刻似乎没有任何一丝情绪存在,悲伤也好,慌张也罢,我就像是一个没有思想,仅存在一个躯壳的人体。   越过办公楼层,穿过走廊,医务室在二楼,电梯早就已经停运了,我要跑着前往,我不确定撤离的员工留下了多少物资。   但我希望我想要的东西还在。   我想要“他”活着,我不想看到“柳江”的尸体,我不想要他因我而死。   绝对不要。   我的内心充盈这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并不是因为我的情绪有多么平稳,只是此时此刻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我只想赶紧把他所要的东西找出来。   穿过楼梯,来到二楼,天已经黑了,我越过漫水的台阶,直奔医药储藏柜而去。   药品箱里,包装盒翻得七零八落,人们逃跑时抢先拿走了常用药,很多处方药和器械堆在底层,几乎被毁得不能使用了。   我不死心,又换了个柜子找,这边情况好些,但位置浸水,有许多包装都被泡得难以辨认,我踏进水里,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努力看清每一个字。   他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或许因为此时此刻的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所以平时善于捕捉风声的耳朵也失效了,我只能听见自己翻找药品的沙沙声,根本没听见另一个人朝我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平稳,但略有顿挫,随着他的脚步而来的,还有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鲜血。   “柳江”没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不如说,我对他造成的伤害并没能限制住他的行动。   之前所表现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失去理智,失去反抗意志。   所谓的胁迫并不能让我低头,真正让我动摇的是他的脸,以及他收到伤害的模样。   他的目的没变,依旧是把我带走。   然而他并不急着跟上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在我翻找药品有一会儿之后,才来到二楼,远远看向我的身影。   我没注意到他的靠近,自然也没注意到紧随在他身后的另一个脚步声。   和他相比,这个脚步声来得急切许多,马丁靴踩在上面,水痕裂开,水面的倒影里,一缕白色的痕迹闪过。   这栋楼座里,不止有我和他。   【作者有话说】   感觉可能会比预想中长一点,争取30w以内搞定吧! 第72章 “我一直在找你。”   此时此刻的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并无察觉。   我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医药柜角落里的急救箱上,那是原本配备给各个楼层茶水间的急救箱,或许因为有密码,才被扫荡者放过了。   我把急救箱从水里拖出来,拿到一边的柜台上。   拨动密码,箱子打开,值得庆幸的是,他所需要的药品全部都在。   我蹲下去,把药品收到怀里,漫水的地面透着寒气,浸湿了我的衣袖,让我略微回了神。   在伸手把存放在箱子内侧的止痛药放进衣袋的时候,我忽然在手边的倒影里看到了什么。   有人?   水面并不清澈,被我刚刚凌乱的脚步搅得混浊,但偏偏有一盏应急灯就停在上方,让我看清了身后的来者。   是“他”。   ——上当了。   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身后的人影也做出了反应,他挥起手里的钢管,风声在我耳边响起。   在我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只看到了他扬起的嘴角,还有那张永远充斥着天真的残忍的脸。   但迎接我的不是令人目眩的剧痛,而是一声清脆的震响。   我的眼睛下意识地闭上了,只能感觉到我和他之间多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只手从侧面揽过我的肩膀,撑住了我偏移的脚步。   ——什么?   我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先是一片清澈的银白色。   与白发相联系的词语几乎马上就从我的潜意识底层挣扎了出来,但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让我没法用简单的五感来吐露它。   白发的主人没看向我,他手里的匕首迎下了钢管的撞击,震响的余音仍存在着,让我的五脏六腑为之震颤。   我的视线盯向他,一丝一毫都移不开。   “柳江”显然没想到会有人阻拦,笑容化为了惊愕,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表情马上转为了早知如此的漠然。   他说:“我就知道你在。”   “他”所面对着的,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同样面孔的人表情平静,没急于给“他”任何一种回应。   钢管移开,他也反手收起了自己的匕首,接着出声提醒道:“血再继续流下去,你这副身体就不管用了。”   是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也是让我无比熟悉的,朝思暮想的声音。   在与我们对峙的同时,“柳江”腹腔上的伤口就没停止过流血,此刻,鲜红的血迹已经转为了暗红,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向外一股股漫出来。   他后撤一步,手里的钢管在手腕上翻了一圈,收到身后。   他的神情并无痛苦,但不难看出动作慢了几拍。   “罢了。”他摇摇头。   医务室所在的楼层是受损最严重的,楼体有些许残缺,月光打进来,“他”站在光芒的正中央。   仿佛音乐剧里的独唱片段,又仿佛被上天眷恋的神之子,要不是侧腹豁开的伤口,他看起来简直就是完美的代名词。   他握着钢管的手垂到身侧,接着向后退了一步,眼神从对面的人流转至我身上,盯着我,却没把下一句话说出来。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了阴影之下。   “柳江”逃走了。   按在我肩膀上的手没移开,眼前的人依旧保持着把我护到身后的姿态,他望着彻底恢复平静的水面,缓缓把手收走,停留在我肩膀上的热度开始消失。   我能感受到他一根根松开的手指,如同梦境,但却无比的真实。   我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隔着羊皮手套,我用尽全力感受着他的温度。   我问:“这是做梦吗?”   他穿着和我在晕倒时做的那场“梦”一样的衣服——深色冲锋衣,卫衣的兜帽半扣在头上,银发从帽檐边溢出来,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柳江仍是没有转头看我。   我开始感觉他在有意回避着我的注视,我们近在咫尺,却没法四目相对,月光之下,他的银发像是另一轮月亮,照耀我,庇护我,但却没法温暖我。   我感觉到自己手指尖的温度正在流失,但我依旧用尽全力抓着他,他没有挣扎,当然也没有接受。   “你在这里。”我如同梦呓般喃喃自语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他还在。   这就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一种我本以为只是执拗的直觉——我知道他没走,没死,还在,一定会在某一时刻站出来,告诉我,他还在。   现在他的确这么做了,但我却一点都没法去欢欣雀跃。   既然他一直都在,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既然他从来都没有走,为什么偏偏选现在出来?   我用力眨了几次眼睛,以确认自己在现实里。   我握着他的手正在发抖,我用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本就僵硬的指骨已经开始了丝丝钝痛。   他肯定也不好受,但没喊我放手。   一切情绪被我吸回了身体里,我拼尽全力去找一句尽量平静地描述。   “我一直在找你。”我张开口,“你知道吗?”   他终于肯回答我了。   他背对我,我看到他的腮骨微微颤动着,似乎是在咬紧牙关。   他说:“我知道。”   从四面八方被我吸回到身体里的情绪并不安稳,正在挣扎着转圈,企图找一个能安身的位置,然而他的一句回答成功终止了这一过程。   我甚至好像听到了发自我体内的一声脆裂响。   “你知道我在找你,却从来都不肯现身,是吗?”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但仍没能换来他的回头。   我问他:“这样很好玩吗?”   夜色深了,天气晴朗,楼体的残缺处吹进微弱的风,我们脚下的水面荡起涟漪,就好像我们置身于某种无忧无虑的花园之中。   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那些情绪在我的胸腔里找到了一个出口,一切感受迅速转化为了词不达意的愤怒,挣扎着,叫嚣着,随时准备着在下一秒破土而出。   如果是过去的我,肯定顺势而为了。   我会直接对着他,把从末日到现在受的所有气都吼出去。但现在站在这里,我却觉得这份委屈不止是我在承受。   他被我攥着的手在抖,他在听我说的每一句话,但没做出反应。   我沉默了,接着慢慢放开了自己握紧的手。   他的手垂下去,没去追逐我的手,相反,只有我自己我的手还停留在半空里,像是在找寻一丝没在等待的温暖。   片刻后,我的手也垂了下去。   我低下头,再次开口:“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很多,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也让我自己失望了,我没能对你好,甚至没能在你离开之后活得漂亮,我也没能及时找到你。”   我又抬起脸,向他说道:“但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好像在如常计划里说过许多次这句话——但那些只是练习,现在我站在这里,第一次用力地、真诚地、实实在在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先前说过的话都像是泡影,扑簌簌落在了我们的脚边,没激起任何一点涟漪,但这句话不一样,我有预感,他会做出回应。   两秒之后,如我预料,他静静回过身来,看向我。   我与他的对视并没有预想之中那样与众不同,没有我脑海里给自己加上的慢动作,没有忽然洒下的月光,或者忽然荡起的微风。   他只是那样转过头来,安静地看向我,眼神里包含着一些我读不懂的成分。   他说:“我都知道。”   一切感觉掐灭在了这一瞬间里,我盘旋于五脏六腑之间的叫嚣平静了。我看向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向前迈了一步。   我说:“让我看看你。”   这不是要求,是恳求。   我向前伸出了一只手,但我好怕他会拒绝,还好他没有,他也向我迈了一步,手从外侧压住我的指骨,将我的手掌贴向他的脸颊。   我终于知道“柳江”和他的区别在哪里了。   “柳江”乐于接受我带给他的温暖,无论是不是我所愿的,他只在乎自己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且无比享受。   但我眼前的柳江不一样,他的脸颊贴紧我的手掌,视线却看向了别的方向,头发低垂在脸前,神情甚至可以说得上低微。   末日已经到来三年了,但他的面孔还和与我分开时一样,只是头发长了些,但还是我记忆里的银白色。   我忽然有点想笑。   我说:“人人都说我没变老,你居然也一样,我们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么一致?”   我的笑声并没有唤起他脸上的喜色,相反,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眼眸,他望向我的眼神忽然击中了我,让我脸上没有来由的笑意僵在原地,然后一点点消失殆尽。   那是一个很熟悉的眼神,包含着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凄凉。   他说:“我都知道——包括你不知道的那部分,我也知道。” 第73章 柳江,在利用我?   风终于吹起来了。   迟来的夜风钻过楼体间的空缺,从我们之间穿过去,我听见身上的皮衣被风抽打的声响,看见风代替我抚弄他额前的银发。   远处传来细微的枪声,还有钢筋楼座被风力扭转的吱呀声。   救济组织撤走之后,城里开始不太平了,每个人都想安定着活下去,但结果就是让这座城市再无安宁。   柳江也听到了枪声,他的视线马上转向了有声响的方位,几秒钟的沉寂之后,他转脸向我。   “跟我来。”他说。   穿过漫水的台阶,来到许久没来到的室外,日落后的寒意扑面而来。   我们走的不是楼间大道,而是选了条绕远的路。夜色漆黑,我能看到远处时不时亮起的细微火光,但说不好那是人类文明的痕迹,还是一切文明秩序崩塌的前兆。   总之我没说话,也没问他究竟要把我带去哪里,看似宁静的夜色里,我们一言不发地前进。   他在前方,我在后面,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没有变长,也没有缩短。   就好像末日里一直追逐着他的我。   但我肯定现在不是没有结果的追逐——只要我肯伸出手,马上就能拉住他。   望向他的背影,我抬起了一只手。他没有察觉,向前的脚步依旧。   微弱的月光之下,身边光影变幻,他扭亮一支户外用的荧光棒,脚下的道路略微有了轮廓。   我最后还是收起了向前的手臂,继续紧跟他的步伐。   他的目的地并不远,穿过小路,又来到一处没有照明的地下停车场,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电梯居然还能运行。   电梯到达,铃声响起,我们迈入电梯,我第三次打断自己想要试探的话语,在他身侧站定。   电梯停在十楼,穿过一条幽深的走廊,他在我面前打开了房门。   紧接着,一股与末日完全不相容的温暖扑面而来。   壁炉、深色地毯、灯串、野营沙发,光是把这些词汇说出来,就知道这有多么像是在末日里野营了,但如此行为套在柳江头上,好像也不那么令人意外。   他看我,我看他。   接着他退了一步,侧开身子,向屋里一伸手臂,示意我先进。   这让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还在连城的时候,我是毛头小子,他是愣头青,我们在不打不相识后关系突飞猛进,他邀请我第一次去他家做客。   当时要进他的房间之前,他就对我做了这样一个手势,显得有点不必要的绅士,像是在宴请女孩。   好吧,但对我很受用。   我接受了他的宴请,迈步走向室内。   这栋楼座和我所在的楼座不远,虽然我们在暗道里穿行了大概二十分钟,但两栋楼的实际距离也不过几十米,可以遥相呼应。   对着柳江发脾气的劲儿已经过了,我现在完全不想质问他什么,虽然心底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问为什么他明明离我这么近,我却从来都没察觉到。   这股声音被我浮于表面的轻松感压制下去,老老实实缩回胃里面。   我抬眼向房间里望去,打量起这里的陈设来。   这里原本是一处商用建筑,我们所在的房间应该是一家中型公司的落脚点,本来略显空旷的房间被打理了一番,空间巧妙地缩小了,但又不显得拥挤。   非常柳江的风格。   我向前迈了一步,鞋尖碰到了散落于地板的书,向前看,他的房间里居然还有壁炉。   此情此景,我也不好意思穿着鞋上去踩了。   等柳江再回来时,我已经自行脱了鞋,踩上地毯,又坐到沙发上去了。   沙发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款式,和这间房间里的一切装饰一样——光是看着,就知道是来自于天南海北的收集。   沙发上蒙了一层厚重的格纹盖布,遮住了迸裂的皮面,盖住了残缺不全的海绵。我反手把盖毯重新铺好,胳膊肘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吉他。   在柳江的房间里看到吉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把末日、吉他和柳江联系在一起,我只能想到他忽然出现在我病床前的那个夜晚。   所以他一直都在吗?   我猛地转过头去,却忽然看到了端着两个热气腾腾马克杯的他。   柳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泡了两杯热可可,已经端着来到了我身后,正眨着眼睛静静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   见他愣着,我也愣了,顿了一两秒之后,我又匆忙起身去接他手里的杯子。   现在我们都坐在了沙发前,但谁也没有开口说下一句话。   说实话,有点尴尬。   这一晚上的情绪变化太多端了,从“柳江”手下逃跑的凶险,到再遇见真正柳江时的怨怼,再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情绪。   有点,过于安逸了?   在末日里,一片花心思开辟出来的庇护所里,听着壁炉里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捧着热可可,一直找寻着的人就在身边。   就像梦一样。   我觉得我应该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我俩一言不发地把可可喝到杯子底后,我将马克杯放在了茶杯上,他见我要开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对我说:“我烤了鸡。”   哪来的鸡?   “冷库里的速食鸡。”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马上作答。   但速食鸡这种东西,好像不在末日时也会吃——只是末日之后,从打工人每天对付的速成品变成了普通人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我被忽然突入鼻腔的香料味夺走了注意力,只觉得香得够呛。   “你要先洗澡吗?”他又问我。   说着站起来,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给我指明了浴室所在的方向。   “我自己改装的热水器,烧得有些慢,但温度还是可以的。”他抹抹鼻子,一副展示成果的样子,“尝尝吗?等你洗完澡,烤鸡正好烤好。”   我的大脑不争气地呈现出了一幅暖洋洋热烘烘的景象。   景象里有我,还有他。   我洗完澡,穿上刚从烘干机里取出来的干燥睡衣,客厅的电视播放着晚间新闻,我们围坐在桌前,晚饭是我们下班后准备的,所以多少有些手忙脚乱,但好在味道还行。   ——这简直就是我梦里的情景。   现实里,虽然没有我梦想里的那些无用的装饰,但重点都在。   有我,还有他,好吧,还有烤鸡。   总之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拿着柳江递给我的毛巾站在了浴室里。   柳江住处的浴室是办公室卫生间改的,地方小,但功能全。我把喷头打开,坐在马桶上等水温变热。   望向一点点腾起的水蒸汽,我心底里翻腾着的快意却一点点消散了下去。   因为我发现从刚才开始,我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幸福把我推往高地,让我猛地忘记了一开始走来的路,也忘记了这一路上我想说,却一直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而且,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柳江好像在掩饰着什么。   端上来的是热气腾腾的美食,但我却不知道他藏在背后的是什么,是鲜花还是剪刀。   为什么?   难道说在末日里,努力向着我们两个之间中点靠近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水温变热了,翻起的水花打在我冰冷的脚踝上,我低头向下看去,那一丝丝的温暖就像是挽留我,让我享受这片刻的安逸,别去探究事情的真相。   我要这样做吗——先闭嘴去享受吗?   我站起来,默不作声地一头扎进热水里。   十五分钟后,浴室门从里向外打开了,柳江正在餐桌前忙活,他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但腾不出功夫回头,只能先吩咐我干事。   他说:“正好你出来了——刚出炉,你去吹吹头发然后趁热吃吧!”   说着就要转身去拿放在身后的餐具,但我的声音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说:“别动。”   相当没来由的一句命令,但他无比听话地蹲在原地,想拿餐具的手悬在半空。   我说:“坐下。”   餐桌紧靠沙发,他面前有一把木椅,我的这句要求和上一句一样没来由也没意义,他顿了两秒,然后拉开椅子,坐下了。   屋子里没有其他声音,连劈啪作响的柴火都变得安静了。   我从背后靠过去,接着按住了他的肩膀。   隔着衣服,他应该也能感受到我刚冲过热水的皮肤温度,他也不难发现,我没穿衣服。   在察觉到这件事的下一秒,他的肩膀颤动了一下,这次我没要求他别动,他倒很听话,一动也没动。   我从他身后走到他面前,手没离开他的肩膀,现在我们四目相对。   他向上看着我,除了我的眼睛,别的地方哪里也没看。   “杨平生,”他在叫我的名字,“你要做什么?”   是啊,我要做什么呢?   我只擦了头发,身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水滴一点点离开我的身体,向他衣着完整的身上落去。   我看起来有点饥渴。   实际也是,我的嘴贴近他的耳侧,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问他:“做吗?”   他从语言到动作都卡了壳,半天才回过神,磕磕绊绊说着:“你还没吃饭。”   我笑:“你还知道我没吃饭啊?”   他的眉毛紧了紧,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直起身子,依旧不急着去穿衣服,垂下视线去看他的眼睛:“那就把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讲给我吧。”   他自己说的,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见他不回话,我又继续说:“还是说,你打算等我吃饱喝足了,再送我回如常计划里去呢?”   我回退一步,从他身上下来,站定在他面前。   我问:“柳江,你到底在利用我做什么呢?” 第74章 柳江弄丢了我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会就这样一丝不挂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拦在他面前。   之前好像从哪里听说过,想求别人办事的时候,先提一样双方都觉得遥不可及的请求,被对方拒绝之后,再退而求其次选你想要的。   我刚才就是这么干的。   我想知道柳江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我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但我知道他不愿意去说,所以我抢在他前面,先问他“做吗”。   等等,我好像都默认他不愿意跟我做了。   不过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我并没有找到他不想做的选项,虽说他只是坚定不移地望向我的眼睛,我却能感觉到一股和过去同样强烈的烧灼感。   我束手束脚,寸步难行,退回地面上,等他主动做出选择。   但事实不争,他确实是在利用我做着什么。   他站起来,从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一张毛毯,站在我面前,毛毯从我背后绕过,兜头盖在了我身上。   好一个贞洁烈男。   我抓稳毛毯的边缘,见他又转身了,再回到餐桌前时,他手里多了份热好的茄汁黄豆罐头。   他绕过停留在原地的我,在餐桌前坐下。   罐头打开,番茄的香气弥散在房间里,他示意我坐到他对面去。   餐桌简单布置过,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烤鸡摆在中间,配菜是速冻沙拉,饮料是罐头橙汁饮料配伏特加,甜点是罐装红酒蛋糕。   ——一切虽然都是末日里的囤积品,但也看得出精心准备过。   在我裹紧毛毯落座以后,他将摆盘好的烤鸡和黄豆推到我面前,又开始盛自己那一份。   在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剑拔弩张要消失在喷香的晚饭里时,他忽然问我了一句话。   他说:“你还记得末日已经多久了吗?”   好无聊的问题。   “当然记得。”我拧了拧眉头,“就是从——”   我的话语戛然而止,他面对着我,依旧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慢慢把食物倒进盘子里,没抬头看我。   末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忆里我一直在数着日子,我会记着春夏秋冬,感觉上,人类文明消退不过就是三五年的事情,但向前追溯,我却怎么也记不起一个开始的时间节点。   三年前?五年前?   还是说,我已经这样一辈子了?   我将视线投向他,期待他能给我一个确凿的声音,让我不再惶恐不安。   他仍是没看我,脸上的表情没变,安静地说道:“或者说,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断联的吗?”   我张张嘴,在记忆里搜索一圈,却找不出具体的时间来。   我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分开的?   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脊背向下滑落的水珠,很快,我发现那是我渗出的冷汗。   毛毯里,我坐立难安,扭头去看安静燃烧着的壁炉,试图让自己的记忆往前走一些。   我记得那天我们都不开心,好像打了一通电话,电话是在地铁里,但地铁里的景象不像是我平时记忆一般平常。   闭上眼睛,我好像想起了一些光怪陆离的色彩变换,白色,红色,然后是不见天日的黑色。   我猛地睁开眼睛。   柳江已经分好了食物,他把罐头瓶放在桌面上。   我发现这款罐头就是我前几天吃过的那一款——我在办公室里加热,却发现包装被刮掉的那一款。   现在,桌子对面的罐头瓶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它的包装纸是否还在。   柳江忽然对我说:“你猜的没错,等把这顿饭吃完,我的确是要在把你送回到模拟中去的。”   我猛然抬起脸,带着难以置信望向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   他明明知道末日里我都做了什么,也带我回家了,却要在温暖我片刻以后,重新把我送到永日追逐的模拟里去?   “该这么问的是我吧。”他打断了我。   “我才想这么问你,杨平生。”他说,“我找了你很久,非常非常久,但每个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哪怕一眼。”   餐桌上的晚餐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但我食欲全无。   “是的,自私的人是我。”柳江说。   “因为自私,所以我才把我该承受的情绪输出给你,因为自私,所以我才把你关进这里,期待着有一天你能真的回到我身边来。”   “但你永远都那么聪明,那么独立,你不会按照我给你设定好的路线走,你永远都想着跳出去,看看我究竟在哪里,看看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驱使。”   他闭上了眼睛,用拇指按着眼角,然后轻轻说道:“我输了。”   坐在餐桌对面,我轻轻摇了下头:“你在说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   难道一直困在模拟之中的人不是他吗?   柳江并不急着向我解释,他轻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按上了刚刚倒空的罐头瓶。   他说:“刮掉你罐头上图案的人是我。”   我定在原地,直直看向背朝着我的罐头铁皮。   差不多十天以前,我在办公室里瑟缩着给自己热早餐,接着发现一直以来囤积的罐头被人刮掉了包装。   铁皮罐头保存完好,内容物也没被人动过,仅仅是正面印的人像被刮掉了,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   这怎么看都是一种恶作剧。   当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劝自己别紧张,这不过就是巧合、错觉,或者其他什么同类的现象。   居然是他干的?   事情在不合时宜的时刻变得荒唐起来,然而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柳江沉默着,把放在桌面上的罐头瓶向我转过来。   罐头瓶上的脸正无忧无虑地笑着,那是一张美式卡通,女孩的面庞圆润,气色也不错。   在与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四目相对以后,我的耳道被一种来自脑海里的嗡鸣声堵住了。   那张脸我很熟,是在如常计划里和我表白的那个女孩,牌子的名称我也熟,温妮。   就是她。   难道这就是我想不起她的名字和长相的真正原因吗?   因为她根本就不存在。   所谓的喜欢我,追过我,和我谈过恋爱,只是我根据一个日日夜夜都在吃的罐头的图案想象出来的?   罐头图案下面,一行标语横贯在瓶身上,那就是“温妮”在听过我明确的拒绝之后,对我说过的话。   ——“愿你保持清醒”。   餐桌对面,柳江的声音传来:“我测试了很多次,但模拟中依然有无法掌控的漏洞,她就是其中之一。”   我眯起眼睛,他解释着的样子让我想起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侍者。   他说过类似的话,在我的逼问之下,他回答我说这不是第一次模拟测试,我也不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杨平生,但至于之前是以怎样的形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他一概不知。   他所知道的只是让我一直把游戏进行下去。   我的声音哑得要命:“你是侍者?”   他没有马上回答,拿起勺子,去搅弄着餐盘里的食物。   我们曾经说好不在饭桌上吵架的,但现在这副样子,像极了我们之前吵得最凶的那几年。   他说:“我是他的造物主。”   那阵让人心惊胆战的轰鸣声又来了,我强压住胃里翻腾的呕吐感,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毛毯滑落,我又回归到一丝不挂的状态。   侍者是他做出来的。   所以如常计划里那不断生长的代码也是他做出来的。   难道说我才是虚拟出来的那个?   我看向自己的双脚,然后是抬起的手臂——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真实。   突起的血管,皮肤的纹理,因为寒冷而微微变红的关节,这一切都昭示着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受伤会流血,寒冷时会发抖,被人触碰会轻微发痒——难道这些不能说明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吗?   但是,在如常计划里,我所见到的那个柳江,那些我确认无疑是虚拟出来的人物——他们也都无比真实。   如果我是假的,那一切也就说的通了。   为什么我的记忆会混乱不堪,为什么侍者会说他见到了我许多次,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变老。   为什么末日会忽然发生,为什么末日里还会有行驶的地铁。   但如果我是假的,为什么“他”还会对我穷追不舍?不,再进一步说,我是假的,我面前的柳江是真的,为什么柳江还会在意这个假的“我”的感受呢?   他可以直接关掉我的程序,把我带去他想要的位置。   或者,他有造一个我的能力,就有造许多个我的能力,只要再造一个就好了。   反正我不是无可替代的,不是吗?   柳江放下勺子,走到我面前,重新帮我把毛毯捡起来。   但我不想要他如此关心我,反手挥开了他的手臂。   毯子滑落,一点声响都没有产生,所有的轰鸣都产自我的内心,不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   他弯下腰,再度捡起毯子,又不厌其烦地为我披上。   他说:“侍者是我造的,但这个世界不是,你也不是。”   这次我没有再挣脱毛毯,目光向前,重新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长相没变,就连银发的发丝里都没有黑茬长出来,五官也依旧是我梦里最鲜明的样子。   唯一一个让我感觉他变了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神。   我说不好那是什么神情,但我能肯定,那看起来不像是会在我同龄的柳江身上能看到的神情。   而我的第一感觉是——他的眼神好像老去了。   他没躲避我的视线,直视我,慢慢说道:“很多年前,我曾经弄丢过你一次。” 第75章 事情的开始   弄丢了他。   这句话本来应该是我说的。   我一直都以为独自在末日里寻找的人是我,我一直都在后悔曾经对他的爱视而不见,又在许多年后爱而不得。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他什么时候弄丢了我?   不,我一直都没离开过啊。   现在我直视着他的双眼,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欺骗,那就是他说真话时的眼神。   就是他弄丢了我。   他微微低下头,拉住我的一只手,但并不是在祈求温暖,仅仅是想观赏艺术品一般看着。然后他又抬起眼睛,目光平和。   “你记得所有事情,你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他轻轻抬了一下嘴角,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在笑,“就像如常计划里的‘我’,你还记得吗?”   我的太阳穴鼓动了一瞬,记忆猛地拉回到我刚进入如常计划里的那一天。   我亲吻了柳江,阴差阳错地被送进了教导处,又莫名其妙地跟他回到了家里,认识了他那一群在自建房里开派对的狐朋狗友。   我和他回房间,像是每一个在青春期时期无所事事的青少年一般躺在床上,互相说着有的没的。   他问我所谓的病症什么时候会发作。   我说,我只要想起了某一个人,病症就会发作。   他问,我不会是让你想起来那个人了吧。   他问的时候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就开始哭。   柳江泪点是挺低的,但不至于低到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感动,当时有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问自己,他会不会知道这一切,只是没想起来。   如果说这场模拟进行了无数遍,理论上他确实知道我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   ——而我理论上也是一样。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暂时没想起来。   面前的柳江似乎不急着让我想起来,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循循善诱。   他说:“我们分开的那天,是个过了中秋之后的晴天,降温了,晴空万里,还记得吗?”   一丝微光在我的记忆里闪烁着,我没去和他的手较劲,任由他拉起我的手臂,伸向他的脸颊。   “其实我们那时候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他闭上眼睛,感受我手掌的温度,“只是我太任性了,我不想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奶奶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所以你拒绝了部门项目结束的庆功聚餐,选择在周五晚上回一趟连城。”   “你没告诉我,准备悄悄回来给我一个惊喜——但我也没告诉你,那天我从学校偷跑出来去了首都,晚上六点,我们在两条相反的地铁线路上擦肩而过。”   那一丝缝隙里的微光开始变得强烈起来,缝隙后有什么声音在叫嚣着,想要冲破一切。   “但我们并没有错过彼此。”柳江的声音轻柔,像是在讲着童话故事,“六点十分的时候,我所在的地铁线路忽然停运了,列车广播说对向轨道出现了事故,正在紧急抢修。”   他的话音落下,我的耳边仿佛直接传来了地铁播报的声音。   平静、温和而毫无感情。   柳江忽然笑了。   他问:“杨平生,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留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是我的?”   缝隙里的光线开始轰鸣,我的耳边传来隆隆的列车响声。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脑海里的想象,但此时此刻,无论是光线还是响声,都让我觉得我并非置身于末日里的避难所中,而是回到了许久以前,回到了柳江所说的那个秋天。   我的眼前一片光芒,只感觉到头晕目眩,光晕的角落中,柳江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地铁里信号很差,再加上抢修,所有人都在着急跟家里人报平安,我的电话怎么都拨不出去,所以我在原地等,等了十分钟以后,接到了一通电话,对面问我是不是杨平生的家属。”   光芒慢慢变弱了,我眯着眼睛,逐渐分辨出我正站在地铁的车厢里,车厢摇晃着,车辆照常向前行驶,身边的乘客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   晚上六点的地铁车厢里,一切都过分平常了。   柳江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我耳朵里响起的,他说:“那天我弄丢了你。”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了。   从那一天起,我和他就像是两辆向着相反方向行驶的列车,永远错开了。   ——   柳江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个干爽凉快的晴天,刚过中秋,万里无云。   柳江的奶奶在一周前过世了。   其实我们早都知道她身体不好,三个月前她忽然摔倒以后,柳江就一直没再回去上学,他在大专办理了休学,直接留在连城不出门了。   一周之前,柳江给我打电话,接通之后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抽泣,我也没说话,没挂电话,就那样举着手机到深夜。   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没有记忆里那样一边倒,又或者说,一边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我爸妈的公司在两年前忽然破产了,那时是寒假。   股东坐牢,资金链断裂,我家收租的几套房全被拿去抵债了,他们在四五十岁时重返职场,家里的气氛一夜之间降到冰点。   在我有记忆以来二十多年,第一次见我妈下厨做饭,我爸也跟着忙活,不大一会儿,三菜一汤端上了桌,样子确实没有阿姨做的好看。   几口菜下去,我妈忽然哭了。   不是因为做的饭不好吃,恰恰相反,她烧饭的手艺相当棒。   我爸只知道给她递纸巾,连句劝慰的话都没说出来。   一顿饭在我妈的抽噎声中吃完了,我站起身来,向他们主动宣布下周就回首都,去看看哪里有能多赚点钱的实习工作。   北京最冷的日子里,我回到了中关村南大街外。   迈出地铁站的一瞬间,一股北风差点把我抽回站台里,我当场就动了回家的念头,但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年招聘软件刚兴起,不太靠谱,一切信息都靠一些社交渠道获取,还有熟人和走关系。   我临时申请了留校资格,闷在学校的机房里,把能找到的公司投了个遍。   我的名校身份让我收到了不少回应,但同样的,我也因为薪资拒绝了不少岗位。   那年同样流行的还有自费实习,名校生也不例外,很多人事疑惑我上来就提薪资,他们会问我,学历经历这么好,趁年轻历练一下不好吗?   我只能笑。   其实要挣钱我还有其他方法,比如做家教,去奶茶店打工。   但我的自尊好像在我的生活外兜了一个圈子,让我没法一下子退到那样的高度去。   这些事柳江都知道。   那段时间我忽然就没了戾气,回消息还是很慢,但再也不会去轻易指责别人、评价别人。   这个“别人”也包括柳江。   柳江几乎是当晚就发现了我情绪不对,他问我要不要聊聊,我说困了,晚点再说。   第二天早上我投简历回来,忽然看到寝室门口多了个人。   柳江裹着厚重的大围巾,肩膀上是他那把比命还重要的贝斯,头发一看就在硬座车上滚了一晚上。   看到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鼻头都冻红了。   他在学校旁边的后街找了家小旅馆,价格低,有WIFI,唯一缺点就是热水水温不恒定,洗澡时喷头会忽然喷出一股凉水,接着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回归原本的水温。   之前都是我找酒店,我开房,只有这次是他主动带路的,看起来好像熟门熟路。   后来我才知道,我拒绝见他的时候,他都是在这家小旅馆住。老板都认识他了,给他打八折,晚上还请他去自己妹妹开的烧烤店做歌手。   那天我们在旅馆里什么都没干。   他一觉睡到了下午,我去面试回来,我俩一起在楼下的盒饭店里吃过饭,然后我去烧烤店听他唱歌。   半夜回来,他问我要不要讲讲发生了什么。   就着一把从烧烤店老板娘那里蹭来的小串,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三点,说着说着,我自己忽然就明白了,我的生活并没有跌到谷底,只是跌到了一个很平凡的高度。   一个可以和柳江平视的高度。   而柳江一直以来的态度,一直以来的选择,就是我该去学习的。   不是他活得不够用力,而是一直以来我太过于幸运了,因为太幸运,所以我不知道正常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   甚至平凡在我的眼里都成为了不幸。   那天之后,我感觉我的人生开始回潮了,我接到了一家我一直以来想去的公司的面试通知。   面试结束,很顺利,我第一时间给柳江打去了电话。   电话里他听完我的描述,忽然对我说:“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因为高兴的事情给我打电话。”   我的笑容忽然就停住了,柳江发觉好像说的不那么好听,马上补充:“以后经常打给我吧!”   我以为我的日子会这样好下去了,直到那一件事的发生。 第76章 杨平生,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那一年客观来说,并不是我人生里好过的一年。   但从主观意义上讲,那大概是我有限记忆里最最快乐的一年。   面试机会宝贵,我花了十足的力气准备,虽然效果呈现上用力过猛,不过面试官还是给了我一次机会。我很快正式入职,拿着在同城实习岗位中略高一些的工资,开始了人生自救。   我爸妈那边——四五十岁重回职场是个挑战,只要没报忧就是喜事。   这一段时间里,柳江一直陪在我身旁,我像是个忽然从象牙塔走进人间的初学者,他带着我吃苍蝇馆子,带着我用社交软件买优惠券。   他能轻易说出临近我学校五公里半径内哪家餐馆好吃,哪里有低价甚至免费的live现场,也能找到一些廉价的放映厅,带我看上世纪的歌舞片,还有一些小众科幻片。   有的电影很有趣,但大多数不知所云,不过耐着性子看下去,我渐渐也能理解一些他的欣赏模式了。   总之那段时间我忽然懂得了生活的意义,我从高处掉下来的结果不是摔得粉身碎骨,而是落回了人间,开始过我从来没有过的生活。   感觉还挺好的。   我也第一次开始正视起了我与柳江的关系。   某一天柳江来接我下班,我们走在CBD的楼座间,聊些有的没的,迎面而来遇见了同专业的同学,我先看到了他。   彼此打完招呼以后,他的视线飘向了站在我身侧的柳江。   白头发,贝斯包,在肃杀的冬日里穿着一身漆黑的皮衣,不让人瞩目都难。   柳江本人的性格和他的外貌反差很大,在我同学和他对视的一刻,他马上笑着打了招呼。   同学犹豫:“这是哪位,介绍下?”   柳江的笑容僵住了,目光转向我。   我自若地对他说:“对象。”   那年头,同性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同学恍然大悟,互相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们相互错开继续赶路了。   柳江的脸闷在围巾里,好一会才抬起来,他对我说:“你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是吗?”我急着上地铁暖身子,“那以后多叫。”   我对那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记得楼之间风口处的烈风吹得人脸皮发痒,直到很多年之后回头看,我才发觉那是我离幸福的具象化最近的一天。   距那以后过了一年,柳江还在连城北京两地跑,其实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在跑音乐现场,见我倒是其次。   或者说,他已经不需要用重复见我来确认彼此的心意了。   一年以后的某天夜里,我忽然收到了他的电话。   三个月前,柳江终止了他所有的活动,因为奶奶摔倒了,前往医院检查时,医生告知老人的身体状况不佳,需要住院。   三个月时间里,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柳江在面对她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会在病房里弹吉他给她听,但在离开医院后,会停在公交车站旁发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不请自来地回去过一趟。   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牌下,他低着头坐在长椅上,连我站在他旁边三米远的地方都没发现。   猛地看到我之后,他先是一愣,接着嘴角直接向下去了。   他非常无措。   即使是个在生活里显得自洽的选手,面对生死依旧无比茫然。   他对我说过:“如果奶奶不在了,那我最重要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所以在接到那通电话以前,我一直在做准备,我搜索了许多帮助朋友脱离亲人逝去阴影的资料,也询问过身边的人。   但面对着深夜话筒里的抽噎,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回想起来,我感觉我也不需要什么安慰的话语,只要柳江知道我在就足够了。   他只需要我在。   所以我也知道,如果我能在身边陪伴着他,他一定会更加安心。   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已经开始逐渐转好了,父母甚至给我计划着再买一套二手别墅。   我的主观意愿是用不着,毕竟我不会结婚,和柳江住又能需要多大地方呢?   只是关于柳江的事我一直没有鼓起勇气跟他们讲,我听他们俩兴致勃勃地讨论,只顾低头扒饭。   当时我已经入职现在的公司快一年了,顶头上司出了名的严苛,尤其对实习生,有传言说他除了病假一律不给。   我亲自去请假的时候,他倒是没有传言里那么凶恶,只是一动不动盯着我的脸,连续问了三遍姓名和工号——好在最后还是把假准了。   我逃也般从他的办公区撤出来,一路小跑着上电梯,行李已经提前收拾好了,我只要拿上就走。   因为请假拖了许久,我没来得及告诉柳江我要临时回去一趟,猛然想起来后,我又决定不告诉他了。   毕竟他自己也有过那么多次不请自来。   我直接关闭手机,不再看工作群里关于新项目激烈的讨论,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踏进地铁里,连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变得和蔼可亲了。   首都到连城的高铁提速了,只需要不到四个小时,我这次特地加价没做动车,为的就是快点和他见面。   地铁上人不多,但也没有靠边的孔位,我干脆站在车厢门边,把行李箱放在我和挡板之间。   地铁外漆黑一片,偶尔有照明设备闪动,我没有低下头玩手机,盯着车厢玻璃上我自己的倒影,我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与柳江讲开场白。   但还没等我定下主意,头顶的车厢灯忽然闪烁了一下,接着车里猛然暗了一秒,然后便恢复如常。   我转过脸,侧身向车厢深处望去。   乘客大部分还在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只有几个人像我一样抬起脸四处张望,不过在没有发现异常以后,他们的视线很快又回到了手里的屏幕上。   唯独我还在望着远处。   不知道为什么,一丝奇怪的不安顺着我的脊背爬上来,就好像是有人正从背后悄悄向我靠过来。   我猛地一回头,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一惊一乍的?我对自己说,又劝自己把思维放在正地方,比如想想怎么安慰柳江。   但就在我转回身子的下一秒钟,身体右侧猛然感觉到了一股凉意,然后便是一声我这辈子听过最刺耳的巨响。   接着我的身体像是布娃娃一般向右倒了过去,凉意将我彻头彻尾包裹。   我的世界化为了一片黑暗。   我感觉自己像是忽然睡着了,但睡得并不踏实,就像是蜷在某个陌生而冰冷的汽车旅馆里,又像是睡在游轮的客舱,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肢体每隔几分钟就抽动一下,耳边不断传来别人的说话声。   “前方搜查过了吗——等下,这边好像有人!”   “受伤太严重了,还有心跳吗?”   “很微弱了……”   “听得到吗,听得到吗!现在就送你去医院,你再坚持一下!”   我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没法理解,感觉自己只是在熟睡之中被人摇来摇去,我心烦意乱,只想挥开他们的胳膊继续睡觉。   直到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   “杨平生,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真的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醒过来,听我说。”   “……你一定要等着我。”   柳江的声音让我安心,我不再惶恐不安,我能感觉到自己拧紧的眉头舒展开,然后沉沉坠入了睡眠。   但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不那么好听了。   我听见一些让人心慌的滴滴声,还有金属剪刀碰撞的声音,我闻到了消毒药水刺鼻的味道,紧接着又是沉重的泵声。   然后是哭声。   柳江?   你为什么要哭?   等等,不对,我站在哪里?   我试图去睁开眼睛,但我的一切感官已经退到了十足遥远的地方,让我一丝一毫都没法掌控。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闭上眼看见的世界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片虚无,什么都不存在。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重要。   我记得之前我曾经在柳江的房间里看过一本书,主角是一头蓝色的熊,它关于自己出生的记忆,就是躺在核桃壳里,漂浮在会说话的海浪之上。   我现在感觉自己就是那头熊,只不过我还在出生之前,我能听见说话声,能感受到海浪,但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光线,我开始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向那道光线走过去,没有原因也没有意识,只是感觉我该这么做。   下一秒我回过神来,我正站在办公室里,手机上,我妈的消息正跳跃着。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我活在象牙塔里,也只是认为柳江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就在生活一切顺遂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世界末日忽然来临了。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当然我不知道,在我找到这道光之前,已经有无数道光闪烁在了我的意识里,我从飘摇到找寻光线的过程已经进行了无数次。   换言之,我死了,虽然结局遗憾,但一切应该到此就结束了。   世界会在没有我的情况下运转下去,而柳江——他可以去寻找下一个爱人了。   一个或许更完美些,不会把他的情感丢到泥土里许多年,待需要时再捡起来的爱人。   但是他没有。   从那一天起,整个故事的开头就产生了——他为了找寻我,开始投身一项技术的研究。   一项能让我重新变为真实存在的研究。 第77章 我就是最后一个杨平生。   在我死后许多年,人类世界的科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   在我活着的时候仿若天书的技术已经开始落实到纸面,行星殖民、海底探索、高维技术、量子科学,甚至一些我无法想象的科技也开始涌现。   所以,这给了柳江重新见到我的可能。   在我的视角看,如常计划只不过是一场骗过了大脑和感官的模拟错觉,但事实上,柳江找到我,靠的并不是一场简单的模拟。   因为实验的道德伦理问题和复杂性,他始终没有得到世人的支持,为了启动资金和技术,他为了这一项目花费了很多心血。   直到有一天,他看着电子“培养皿”中诞生的世界,欣慰地笑了。   他的目的不是给自己打造一个爱人还活着的梦境,他要从无到有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有他爱人的世界,一个能回到他们曾经历的过去的世界。   这一次,他做了这个新世界的上帝。   但只是迈入新的世界并没有他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美好,这里的一切虽然和他料想的一样,但正因为和他料想的一样,他才什么都改变不了。   杨平生依旧那么年轻、努力、自由自在,而他只能用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和曾经的爱人荒度时光,却不能把爱人带到现实里,陪他走真正的人生。   所以,他也是一个无能的上帝。   他又退了一步,开始审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   又是无数次的实验之后,他计算出了将爱人同步到现实里的方法。   但将一个世界的内容同步到另一个世界,先不考量可能带来的后续影响,整个行为过程也需要耗费极大的能量。   诞生宇宙本身也需要耗费能量,柳江为整场实验准备的资源正在被不停消耗,他必须寻找一个可行的办法。   某一天,在参观完最新型的粒子对撞机实验之后,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灵感。   诞生宇宙本身需要极大的能量,也会释放极大的能量,如果在当前的宇宙里再催生出一个全新的宇宙——那不就可以解决能源的产生问题了?   就像粒子对撞机本身的构造,在有限的体积内打造尽可能长的隧道,在粒子脱离机体的那一刻,便拥有了极高的能量。   锁在实验室里日日夜夜之后,柳江拿出了一份崭新的图纸。   他想要让自己创造出的宇宙里那个杨平生拥有自我意识,自认为在过去留下遗憾,所以这个杨平生会主动去创造新的宇宙,在新的宇宙里去寻找属于他的柳江,在他们相爱的那一刻,产生的极大能量能供给整个世界外的服务器,从而达到柳江一开始的目的。   ——将杨平生带到现实中去。   所以他需要让这个杨平生有十足的自我意识,他必须要十分之确认自己就是现实中的人类,也需要对柳江留下万分的遗憾,同时,最重要的一点,他必须要和属于他的模拟中的柳江相爱。   写下这几点目的之后,柳江知道,自己一开始的愿景已经变成了一意孤行的邪念。   他开始自私了。   或者不如说,整场实验一开始就是自私的。   他为了自己的私念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宇宙,又因为这些宇宙没能达标而将它们逐一摧毁。   现实里,他的爱人死去了一次,但在整个高维度的视角来看,他又将他杀死了无数次。   现在他还要站在整个世界之外,去旁观他曾经的爱人和另一个自己相爱。   所以,他还是一个全知全能但又无恶不作的上帝。   不过实验终究有结束的那一天。   柳江按照全新思路打造的杨平生真的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他没有按照设定好的路线去好好进行模拟,反而是去质疑整场模拟的合理性,他对属于他的柳江抱有遗憾,但更多的力气用在了探究真相上。   杨平生从来不会按照别人给他设定好的路线走,他有他自己的选择。   无独有偶,除了他那有自我意识的爱人带来的挑战,一个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也出现了。   因为被倾注了许多个世界的爱与关注,模拟中的“柳江”本人,也开始产生了自我意识。   甚至他的发展比世界里的一切都快,他很快理解了这个世界存在的根本缘由,也知道了创造者想要干的事情。   所以“他”也做出了他的决断,“他”决定与那个真正的柳江争抢杨平生。   反正“他”就是源于爱而诞生的,爱本身就是自私的,“他”也自私,这无可厚非。   柳江也为压制住“他”而编写了程序,成功让“他”的自我意识觉醒一推再推。   但“他”仍在不断进化着,偷偷顶替模拟中柳江的位置,向杨平生透露出“他”才是真实的暗示。   祸不单行,除了作恶多端的“柳江”和本就不怎么按照提示行事的杨平生本人,创造世界初期的一些瑕疵开始显现出来,整个世界的走向越来越难以预料。   服务器轰隆作响,指标每天都在报错,焦头烂额的柳江停留在实验室里,怀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期待实验能在整个世界彻底崩溃之前成功。   然而这一天,他在重新上线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世界出现了他所没预料到的情况。   能源耗尽——世界末日了。   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了,所剩的能量只够最终一次世界的创造,如果这次失败了,他就只能接受现实了。   接受他再也无法和爱人见面的事实。   其实他早就该接受了。   他决定在这最后一个创造的世界里,竭尽所能去让他们相爱,如果失败——他不想失败。   一开始,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杨平生在属于他的世界末日里,决定出发去寻找柳江,他在办公室里尝试着把模拟程序继续下去,世界之外的柳江手指一点,如常计划开始运行。   但正如之前湮灭的千百个世界,这个杨平生一样窥见了端倪,他察觉到这样的模拟毫无意义,他开始跳出计划的发展,去探究一切的真相。   不过在他意识到一切的真相以湳沨前,先遇到了以“爱”为一切目的的“柳江”。   又跳出时间陷阱拿到了如常计划的原始代码,将整个程序模式化,就此,他才看到了整个模拟的箱庭构造。   这就是一切发生以前的故事。   我就是最后一个杨平生。   也是那个在原本已经停滞不前的计划里,再度让柳江一退再退的杨平生。   该说我是特殊的人呢,还是集大成者呢?   “我认输了。”柳江站在我对面,坦白直言,“如果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果,我认输了。”   说完,他回到餐桌边,安静地坐在桌子前。   真相的到来并没有那么铺天盖地,我反而意外的平静,就像是听了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事实上,这一切也确实与我无关。   我的记忆很单薄,只有眼前和一切的开始,在这之前我轮回过的无数次就像是雨后操场上的积水,随着时间迅速消失殆尽,没在我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也不知道,在那无数次里,我究竟都做了什么。   我问他:“难道就——没有一个我能成功和模拟之中的柳江相爱吗?”   他摇摇头,忽然笑了:“你真是太低估自己的聪明了。”   接着他抬起眼睛:“每一个你都会发现模拟的端倪,然后试图反抗,但几乎百分百的你都会在遇见那个完美的‘柳江’之后平息下来,因为他真的很完美,就符合你过去的期待。”   “这不算相爱吗?”我有些犹豫。   “不,”柳江垂下视线,“你会意识到这对你来说只是模拟,所以你会找寻方法把他同步到你的世界来,但结果只是失败。”   我忽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问:“难道,其他的我会试着留在模拟里吗?”   柳江的眼神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他说:“几乎百分之百的杨平生会猜到模拟的用意,会一路顺利通关到最后一道关卡,然后,百分之九十九的杨平生会选择自动把意识上传到游戏里,和那个堪称完美的柳江在一起。”   我眯起眼睛,又问:“那百分之一呢?”   他回:“那百分之一就是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感觉,许许多多情绪在我脑海里穿梭着,我却没法抓住其中任何一个,也没法用任何一个来形容我现在的混乱。   最后我选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一定见过很多次我死去的样子。”我说。   毕竟每一个世界都是他销毁的。   “还好吧。”他的语气居然还算轻松,“每一次都比不过我真正弄丢你的那一次。”   火光闪烁,他一直以来平静的面孔竟然浮现出一丝痛楚。   “他们说你受的伤很致命,理论上当场就会失去生命体征,但直到我来之前,你都保持着微弱的脉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跟你说,我还有话没对你说完,你的心跳越来越微弱,最后停止了。”   我没法安慰他。   我是那个彻底毁掉他计划的人,也是那个给他希望的人,我只能站在这里,试图从他的面孔里找出一丝我能共情的含义。   我问:“现在的你,究竟有多少岁了?”   我不知道的是,远在一个我不能看到的地方,冰天雪地的机械之城,一处高塔之上的小房间里,泛着蓝色的计算机屏幕前,一只机械手臂微微抬起来,身边的仪表滴滴作响。   机械手的主人又把手放了下来,仪器盘上的指针仍在微微抖动着。   然后柳江回答我:“我已经是你没法想象的年纪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生活有变动,更新应该还是不太规律,然而!一定he,十月会完结,还请大家看到最后,谢谢~ 第78章 杨平生,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看不见世界之外的情形,我的想象力也停留在一个垂着长须的耄耋老人上。   但很快我止住了自己的想象,我没法想象柳江年轻自在以外的模样,我也不愿意去想。   我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柳江,然后问道:“所以侍者是你吗?”   “不完全是。”他摇头,“他是我设定的程序,只遵循两条定律,一是让你在模拟中爱上柳江,二是保护你,第二条先于第一条。”   “其实你早就该认出他是我了。”柳江笑了,“他的外貌就是根据我自己的外貌略加改动后生成的,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你没看过我老去的样子。”   话音落下,我眼前又浮现起侍者那肩背挺拔的模样,他是我见过最优雅的老人,个子高却不摇晃,衣服打理得平整,明明只是一身简单的管家服,却被他穿得自成一派。   他确实让我想起了柳江,但我没想过柳江会老。   说来可笑,我总以为柳江会永远是现在眼前的样子——白发恣意,背着贝斯包,走路总是带着风一样,眼尾沟明显,一笑起来,眼睛就会只剩下黑眼仁。   其实实际情况恰好相反。   那个时间向前,依旧没有继续变老的人是我。   我本质上和侍者的存在一样吗?   我们都是被程序生成了出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的确叛逆,柳江设定给我的路线我总要质疑,然后依照自己的想法继续,把他做的一切搅得一团乱。   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然后向他发问:“你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救我。”   被困在办公楼里的时候,要不是柳江忽然现身,我一定会被“他”带走,至于带到哪里,然后发生什么,我不敢想。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实验了。”柳江回答我,“我没有其他选择,我不会让你在我眼前被别人夺走。”   所以说是本能而随机的选择。   我思索片刻,又问他:“你弹吉他给我听的那次也是吗?”   他吐了一口气,接着用两只手盖住面庞,片刻后,无奈的嗓音响起:“是的。”   不久之前,我把别人弹吉他的响声误以为做柳江的,搜寻无果后,我又因为连日来的疲劳病倒了。   病床之前,他忽然出现了,甚至还弹了一首我曾经爱听的曲子给我。   我忽然很想笑,纵使年龄到了我没法想象的边界,他的行为依旧不可控。   “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手掌后,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没有。”我否认,“你还是一样从来没变过。”   他的眼睛从手掌后露出来,目光里是难以置信。   “先吃饭吧。”我说。   在桌子前坐了这么久,饭都快凉了还一口没下肚,对晚饭的大不敬。   我将撕碎的烤鸡送进嘴里——味道不错,尝得出柳江的手艺有所进步。   “你……不怪我吗?”柳江忽然问我。   理论上讲我确实要怪他,因为他的个人愿望,我在死后还不得安宁,以另一种方式复活了,还要按照他的想法去轮回无数次。   但那又怎样呢?   “退一万步,我现在的命是你给的。”我开始吃烤豆子,难得的嚼出了一些香甜,“再说,我在过去也没有对你好到百分之一百,就当我在还债吧。”   他沉默了,也去搅弄自己那份食物,然后回答我:“其实你在过去没有对我那么不好,你有的时候很温柔的,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吃完饭你打算干什么?”我问他。   我本意是想问之后的打算,毕竟照他所说,这是最后一个世界了,等这个世界走入毁灭,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他停顿一下,然后问我:“一起跳一支舞?”   所以晚饭结束之后,我老老实实重新把衣服穿好。   壁炉前,柳江打开了磁带机,悠扬的钢琴曲响起来。   我本来想让他选《加州旅馆》,以重复一下那天我在病床前听到音乐的触动感,但他反驳我说这种曲子应该拿来静享,所以最后他选择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   但听曲调,很适合随着乐曲起舞。   柳江的四肢比我协调许多,他自觉选择了女步,我的手搂上他的腰,他的胳膊勾上我的肩膀。   我们许多年前也这么跳舞过,那时还太年轻,对未来的一切都没有概念。   现在,房间里的陈设处处都改变了,房间外的世界同样改变了。在我的世界里,一切几近崩塌,屋外的楼房已经化为了残垣断壁,无论昼夜,满目看去都是漫天的黄沙。   还好他还在。   但他能陪伴我多久呢?   “你一直都是在哪里看着我?”我搂着他的腰转过身,他低着头,没有看我。   他回答我:“在世界之外有一处显示屏,在这个世界里——我就是用我的眼睛。”   “所以你一直在跟踪我?”我问。   有点变态。   他左右摆动了两次头,不置可否。   再转过身,我又问他:“你还记得那次吗——你在病床前弹吉他给我,所以我根据你唱给我的歌词回到了如常计划里,那个房间是什么?”   那时我进入了一个全然不同于以往存在的房间,房间里的世界是我们中学时的操场,但它并不像是存在于某个季节或某个时间点,倒像是过去所有时刻的集合体。   “那是测试房间。”柳江回答我,“算是……世界的雏形吧,那里的我也是第一个版本的我。”   最接近柳江的柳江。   “那对最后一个杨平生,你有什么想说或者想做的吗?”我问他。   他几乎丝毫没有犹豫:“我陪你到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这是客观事实。   我应该早就察觉到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的,世界末日总有缘由,但属于我这个世界的末日仿佛就是忽然降临的,没有理由没有征兆。   但人总是这样,不去探究背后的原理,就这样被时间推着走了,只是按照本能寻求一些一开始就在乎的东西。   就像我寻找柳江。   所以现在柳江对我说的话也是客观事实,他要陪我到这个世界彻底毁灭。   他的实验结束,我彻底回归平静。   这听起来很像是情话,我也应该就此知足。   我停下了舞步,望向他:“你真的要这样吗?”   “这是应该要做的。”他依然在躲避我的视线,“我早就应该放手了。”   我忽然问他:“要是我不愿意呢?”   柳江顿了一下,接着猛地把视线摆向我,我没有动摇,继续重复:“我愿意陪你去你的世界。”   “但是,”他犹豫了,“但是我已经不好看了。”   我有些无话:“你也见过不好看的我,甚至比我自己见到的都多。”   他低下头,思索片刻后,回答我:“我曾经试着跟你说过事情的真相。”   他尝试过?   他继续说:“但失败了,要么你会直接质疑我说的话的真假,要么你会相信,但整个世界会出现逻辑上的错误,直接崩溃。”   但在我这里成功了——大概因为我的世界已经过于混乱了。   我们这些写程序的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一个程序能用它自成一派的逻辑运行,那就别动。   我转身关掉了磁带机,站正问他:“你刚刚说,之前与我对话时导致过世界线错乱,对吧?”   他点头。   我说:“这本质上也是一种能量的逸散——和你想把我带去你的世界用的是一种能量。”   他马上回答我:“这样产生的能量远远不够。”   一直停滞不前的齿轮好像转动了一瞬,却又卡住了。   但只要转动了,就有希望。   我接着说:“反正只剩这最后一次机会了,不管放不放手去尝试,都是过时不候。”   尽管听着踌躇满志,但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有个很细小的声音躲在角落里,他一直问我——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未来?   我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双眼直直望向柳江。   我有种预感,他会答应的,会答应我尝试一次的,一定。   但事与愿违,柳江看向我的视线里包含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成分,片刻之后,他偏开视线对我说:“你该休息了。”   接着他毫无征兆地停止了与我的对话,转身离开房间,很快又转了回来。   “里面有空房间,床铺我打扫好了,你就住在这里吧。”他说。   柳江所说的空房间是一间原本的会议室,墙面是玻璃,但已经被大大小小的海报和包装纸贴满了。   房间里的“床”是被床垫垫起来的睡袋,“床头柜”是啤酒瓶架组装而来的,地上有一盏应急灯——充当床头灯。   很像是柳江的风格。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赶得离他那么远。   他的床位在大厅内,一处由文件柜堆起来的空间之内,幔步围绕,“床”同样是由床垫堆叠起的,充满他的个人特色。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回答我:“我就在外面睡,有什么问题就找我。”   说完,还没等我回话,门就从外侧关上了。   但办公室门毕竟是办公室门,完全不隔音,我能听到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以后,他才转身回到他的床铺。   应急灯的光线并不强,只能勉强照亮房间里的陈设,在贴满墙上的海报中,我迅速找到了那张属于老鹰乐队的海报。   有谁能想到,世界末日里,我会被一支歌曲吊着,一路走到今天呢?   我坐在床上,和那张海报对视了一会儿,接着躺了下去,头陷进羽绒睡袋的枕头里。   我毫无睡意。   这很正常,没有人能在一路成长到二十六七岁,忽然被人告知自己的人生是虚拟出来的,且他的真实寿命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结束了的时刻,还能悠然自得地睡去。   反正我是不能。   所以一切事实与我的想象相反。   柳江并不是那个无缘无故消失了的人,我才是,想着给柳江一个忽然见面的惊喜,所以我不请自来地从首都出发回连城,却遇到了几十年以来最大的地铁脱轨事故。   所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我的梦境里总是有轮转不停的地铁,为什么在这个末日的世界里,地铁依然存在着。   一切都是我心中执念的具象化。   我总以为地铁走到尽头,我就能够看到柳江。   事实上地铁永远没有靠站的那一天,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没有启动过,所有的呼啸和灯光闪烁,只不过是我脑海里的走马灯罢了。   而在地铁隧道的另一头,有个人一直拎着手里的提灯,风雨无阻地找寻我。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各种思绪像是不断扑打上岸的海浪,我辗转反侧,甚至以为自己又坐上了那趟地铁。   终于,在梦境里的一声呼啸之后,我猛地坐了起来。   睡不着。   黑夜里,我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很快,门从外面打开了,柳江还没换衣服,顶着一头乱毛,一脸疲惫地看向我。   他也睡不着。   他走过来,蹲在我的床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出一句话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第79章 我杨平生要去闹了   柳江让我答应的事情,是让我关闭他的维生装置。   “装置有点复杂,但以你的聪明肯定看得懂——”他用手比划着方位,然后接着说步骤,“最后关掉总阀门就可以了。”   我坐着,他蹲着,我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凝视。   我问他:“你已经默认我不想和你度过接下来的人生了吗?”   他一晚上没发生情绪波动的面孔忽然有了一丝动摇,他先是看我,又把视线飘向某个不确定的方向。   他的手自始至终一直握着我床铺上的羽绒垫,紧接着,他又把脸埋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我不知道。”   又是好一会儿,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感觉……我好像疯了……”   他还是没抬起头来。   我忽然有种错觉,这像是回到了他失去我的那一天。他由蹲姿转变为了双膝着地,脸一直埋在被子里,而我只能停在原地,什么举动都做不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我伸出了手臂,把他的上半身揽进自己的怀里。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猛地颤动一瞬,接着彻头彻尾地软化下去。   “对不起,”他忽然道歉了,“忽然拥有你这件事让我太不能相信了,对不起。”   那一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   一开始我们还在互相试探,总怕说出来的话让对方接不上,进而引申出一些彼此错过太多的感觉。   但我俩终究是我俩,就像是第一次见面后不打不相识以后的互诉衷肠,生分很快就被热络取代,我甚至想起了很多平时自己呆着的时候想不起来的糗事。   “有一次你在空教室学习,因为你嫌午休的时候教室里闹,所以你就干脆拿了卷子去空教室。”   柳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躺在了我的床上,两人挤挤挨挨,肩膀都碰在了一起。   “有个老师过来敲门,问你是哪班的,说空教室不让乱进,有安全隐患,你还记得你当时什么反应吗?”   我当然不记得了,我侧过头去看柳江,因为我们俩都躺着,床还特别小,所以这个姿势显得有些艰难。   “你跟老师说,有危险的话你会跑的,老师当然生气,又问你一遍你哪班的,说要跟你班主任交流。”   现在他把头转过来看我,然后告诉了我当时的后续:“你直接把教室门关上了,还反锁了,然后你就在里面继续做卷子,那个老师大概没见过这样的学生,所以自己走了。”   我呆了半天,语气有些赞叹:“我操,我那时候这么帅。”   感叹完,又补充:“这肯定是新来的老师,要是原来的,不管哪个年纪的,肯定都认识我这个每周在领操台上发言的干部。”   柳江的眼睛眯起来了,他笑起来从来都是这副样子。   “没错,”他说,“你当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话音落下,那个散发着丁香花的春天好像又来了。   刚刚脱下沉重的冬日外套,校服里空荡荡的感觉让人有些发凉,但并不难受。晚上放学的我们无所事事,我早就把作业写完了,所以我的自由时间很多。   “我当时经常去你家里吗?”我问柳江。   “不算经常,但也会去,应该没有你记忆里那么少。”他回答我,“但是你的父母不太喜欢我,不想让我们来往,所以你总是偷着过来。”   他抬起脸看天花板,房间的窗帘是帆布,没那么遮光,天花板上能看到时不时亮起的人为光线。   “其他应该和你记忆里差不多,我会带一帮狐朋狗友过去,耗子是最周到的那个。梁毅是最闹的那个,柳丝丝是最烦我们的那个——”   听到这几个熟悉的名字,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问他:“他们现在——不,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问题。   但我想听。   柳江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并没有悲痛的神色。   他说:“耗子和他老婆恩爱到老,子女都很优秀,两人老了之后一起搬去了山里,幸终。”   “我姐就更厉害了,她一直潇洒到老,后来互联网发展得快,她算是吃上了一波时代红利,挣了大钱后直接玩了后半辈子——我研究里的很多钱都是她投过来的。”   我俩一起盯着天花板,隔了好一会儿,我冒出了一个:“酷。”   其实柳丝丝给我的感觉跟柳江很像,只是因为我跟她没有那么熟,所以显得更酷一些。   我没转头看他,问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呢?”   这是一个非常笼统的问题,我甚至都没想好这个问题是在问什么,是关于他的想法还是在那以后的生活。   柳江眨着眼睛,安静回我:“一切和你在的时候一样,只是没有你。”   嘴硬。   首先以柳江的性子,必然要颓废很久,我知道他颓废起来的样子——用许多东西把自己围起来,毯子、外套、抱枕,什么都有,不出门,不吃饭,脸惨白得吓人。   但我也知道,他要从那个样子爬起来需要多用力。   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爬起来,走出去,然后去理解他从来没想着理解过的乏味科学。   柳江大概是懂我不说话是在想什么的,补充道:“我那时候在想,如果有你帮我该有多好。”   我也想。   那时候确实无能为力,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就在他身边,一个灵魂紧贴着另一个灵魂。   我有一种感觉,这样的我们什么都做得到。   我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两个人都没了睡意。他起床给我做咖啡,我掀起封着窗户的帆布,向再度亮起的世界窥探着。   饭做好,我们端着餐盘向上爬了几个楼层,在楼顶吃了顿简单的早饭,然后把图纸铺展在了地上。   如常计划本身被毁了,但我曾进入过一次的测试者房间还能进,需要回到服务器所在的大楼去,用柳江给我的方法切入。   “测试房间是依照连城造的,但范围有限,中心服务器在三个地点——”   说着,他用马克笔在图纸上圈了三个地点。   教务处、体育仓库和柳江的家。   “在这三个地方连接上服务器,等待代码准备完成,启动注销选项,整个虚拟世界就会重置。”   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打算——用销毁如常计划产生足够的能量,来把我变为现实。   “但模型样本都不足,我没法确认如此产生的能量能不能真的做到。”他抬起眼睛看向我。   我们都知道,只剩这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天天气很阴,远处的高楼如剪影一般,天空是灰蒙蒙的白色,一眼看去无比简单。   自“他”逃跑之后一直没有现身,但他绝对没有走远,就留在我身边的某一处,等待着随时出现。   柳江向我解释道:“‘他’的存在和我们的存在都不相同,游戏中的BUG有时比开发者料想得更难以捉摸——‘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仿佛无痛无惧,百毒不侵,就像程序开发时总会如影随形的漏洞。   “‘他’有弱点吗?”我问。   柳江摇头:“我没有找到。”   随机应变吧,毕竟我也从“他”手里逃出来过。   我们从一条小路回到了服务器所在的大楼,走楼梯上去,整座大厦的损毁程度和上次看到时差不多,看不出“他”有没有回来过。   阴暗的走廊里充斥着流水的嘀嗒声,寒气透过皮衣钻进我的皮肤,我打了个寒战。   我们的计划很直接,由我潜进整个模拟的初始房间,回到那个刚下过雨的连城,找到三处地点的服务器,然后统一设定重置,将如常计划彻底摧毁掉。   但至于计划执行期间会出现什么意外,我一概不知,柳江将留在这个世界里检测仪表,他全然不知道我身上会发生什么。   来到与我共同度过了日日夜夜的会议室前,我们把被“他”毁掉一半的房间简单复原,重新连接电路,来到座椅前。   在将模拟头盔递给我之后,他忽然又抓住了我的手。   我回过头去,小房间里,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们就这样互相望着,谁也没把话说出来,最终还是我回握住了他的手,说出了点安慰的话语。   我说:“我会安全回来的。”   这句话应该只能起到象征意义上的安慰作用,他抿起嘴来点点头,但看起来并没有放下十足的心,我将头盔戴上,又将视线投向他。   我又说:“即使我们成功销毁掉如常计划里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也不会马上消失,到时候你一定要履行你的诺言——陪我直到世界末日。”   这次他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像是一丝阳光透过阴霾,他用力点了头。   我深吸一口气,拨动了电源开关,一阵熟悉的电流声之后,我第无数次坠入了黑暗里。   但这次的目标不一样,我要去闹个痛快。 第80章 我们存在过的痕迹(一)   我会安全回来的。   ——这句话真假尚且未知,但我确实是要去闹个痛快。   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觉,但我现在没怎么感觉到疲惫,相反,一股少年时代熬夜打游戏后的恍惚感涌上来。   恍惚到有一点兴奋。   过去的如常计划对我而言是和柳江唯一的桥梁,我能在这里看到一个近似于他的“他”,我会把我此时此刻做的每一件事和过去作比,或是沾沾自喜,或是无地自容,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所以我的梦里才全是他。   现在得知了真相,我倒感觉没那么压抑了。   与其说是桥梁,不如说如常计划一直是困住我的牢狱,尽管我对此毫无察觉,但周而复始的循环重复了无数次。   说句魔幻且中二的话,现在的我就是这业力的产物。   但我打算先不想那么多,因为熟悉的光点已经出现了,我马上就要迎来我的最后一次模拟了。   当然,现在的世界对柳江来说也是如此。   一阵眩晕之后,我的双脚踩实了地面,雨后塑胶跑道的味道扑面而来。   按照柳江的说法,这是他最开始用于测试的初始房间,这里是最接近他对整场事件认知的地点——可以说是一切的开始。   带着如此的想法,我缓缓睁开眼睛,界限分明的红色与蓝色投入我的视线。   我曾在这里遇到过一次最初版本的柳江。   他和我下意识想到他的每一次一样,白色头发,穿大号校服,抱着吉他,用他认为最帅气最成熟的姿态来等我。   见到他时的情绪很复杂,特别是知道他里面掺杂着“他”的成分之后,这种滋味更没法形容了。   按照柳江的说法,我,也就是现在说着话的主体意识,无限接近于原来的杨平生。   我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我这具躯体几乎保留了所有属于原本那个世界的我的反应——肌肉记忆,条件反射,习惯性动作,只是因为轮回次数过多,记忆产生了混乱。   很好,很唯物主义。   但“他”的产生,就显得不那么唯物主义了。   柳江说最开始注意到“他”,是有一次他观测到,同一时段里,如常计划里的柳江转头去答应我的问话,然而镜子里的“他”却没有转过来,双眼阴恻恻地向前看着,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直接看到整个世界之外的柳江。   听柳江如此解释是昨晚的事情,我俩并排躺在床上。   “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但很快发现代码在变化,有人在跟我争抢后台的更改权。”   黑夜里,我汗毛倒竖。   “他”的产生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原因,毕竟按照这个世界本身的惯性,我会在游戏里彻底爱上柳江。   一个渴爱的、本身应该得到爱的、但却没能被爱包围的人,最后变成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样子,这倒也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但在思索着“他”的产生过程的同时,我的思想忽然回溯到刚刚的阐述。   我很接近于原本的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真的把问题提出来以后,柳江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躲闪的神色,我从床上支起身子来,往左看,他往右躲,往右看,他干脆把自己的脸蒙了起来。   后来我自己想想,他应该是拿走了我的“思想”。   换句话说——精神、大脑、整具肉体,都有可能。   这么看下来,“他”能疯狂成那副模样也不难理解了,毕竟柳江也有着属于他的疯狂一面,只是在我面前不显露罢了。   此刻我站在体育仓库前的操场上,转头向身后望去。   这次我没有听到吉他的响声,我又驻足观察了一阵,完全没法判断出游戏里的柳江在或者不在。   天空上的云依旧层层叠叠的,体育仓库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连附着在体操垫上的灰尘都没有被惊扰一分。   在确认体育仓库的确没有人以后,我闪身钻了进去,门虚掩着,我的到来只带来了一声轻微的挪动响。   我定住脚步,缩在体操垫后面,时间的流逝在我的感官里变成了以毫秒为单位流逝。   很好,确实没人。   我猫着腰钻到开阔地带,站起身来,放眼看体育仓库里的环境。   和我每次见到的时候都一个样子,几处堆放体操垫的空地,落满灰尘的篮球箱和排球箱,数不清年代的运动服,散发着一股说不好是胶皮臭还是樟脑香的味道。   回到初始房间之前,我问柳江服务器的具体样子,他告诉我,见了就知道了。   现在来看,他说的话一点假都没有。   在体育仓库的矮窗下方,一个漆黑的服务器就这样出现在了地面上,一丝灰尘都没有,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的新鲜图层。   我绕了它三周,最后确定就是这个,没错。   就在我准备俯下身去查看的同时,身上穿的校服口袋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震响起来。   我猛地一缩,下意识把衣服下摆翻起来,透过面料不怎么高级的校服内衬,看到了正在闪着指示灯的手机。   我之前就是用这种方式和侍者联系的。   但现在侍者不在了,所以这是——柳江?   手机翻出来,屏幕解锁,软件图标还是颇具年代感的立体化设计,是信息框在闪动着消息提示。   消息打开,在我差点以为又要看到系统发来的通关提示时,猝不及防地瞧到了柳江发来的消息。   ——“对,这就是服务器。”   我沉默,他也沉默,这感觉好像是我俩利用上课的时间偷偷聊天。   挺好的。   我没回他,因为现在还有正事要做。   我来到服务器前,找到插口,开始了销毁操作。   大概是因为太久都没这么顺利了,直到操作结束,我胆战心惊地回头望,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手指冰冷,脖颈后冷汗直流。   其实我早就应该发现侍者是柳江才对。   这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只闪现了一瞬,就因为我种种的过分自信和逻辑推理结果而被推向一边。   其实真相和我所想的方向只有一步之遥,但我所在的房间和那里隔了一道承重墙,我需要走很远回头看,才能发现我到底站在什么位置。   我的真实生活又何尝不是呢?   我花了许多年回头看,才发现自己是被过好的运气和过于顺利的人生捧高了,连跌落下来青紫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柳江可是一路青紫走过来的,他甚至还要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我。   我身边的服务器发出了即将关机的提示音,几秒钟的倒数以后,信号红灯闪烁,这里的服务器彻底断联。   行,三分之一已完成。   从体育仓库钻出来,整座城市的天色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一副雨后初晴的安静模样。   我远远向教学楼里望去,能教室里打开的灯。   像这种灰蒙蒙的天气里,老师通常会以为了学生的视线为由开灯,但实际上光线没有暗到看不清黑板,而且从实际体验而言,不开灯至少不会带来黑板上的反光,也不会带来室内外光源差距太大而造成的眩晕感。   后来我想想,老师大概就是怕这种天气学生会困。   比起舒适的困着,还不如难受的醒着。   但我这次出现在教室里,已经不是以需要在座椅上挺直腰背坐好的学生身份了。   迈进教学楼的时候,我特地选择了一条没有什么老师出没的侧门,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   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有人存在过的痕迹,但没有实际存在着的个体。   站在操场上时,能听到遥远传来的车辆声响,以及篮球场地上若有若无的碰撞声与说话声,然而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人,至少在柳江出现以前,这里不会有任何人。   踏进教学楼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显现了。   教室的灯开着,走廊里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但真的走过去,侧头顺着窗玻璃看,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教室。   水磨石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老师授课的声音由远及近,就在我以为一转头就能看到一个讲台上讲着枯燥理论的身影时,却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就在我转头的同时,这属于课堂的窸窣响声却又一瞬间消失不见了,空留一个开着灯的房间。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我又能听到前一个教室响起一模一样的说话声,丝毫没有卡顿。   这个世界就好像在等着我往前走。   ——那我就走吧。   属于教室的声音从我面前消失,又从远处和背后同时响起,眼前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躲避着与我直视的目光,但又试探着朝我望过来。   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是柳江发来的信息。   他说:“别怕,继续走。”   属于教学楼的服务器在前方,走廊的尽头,我转来那一年的五班教室。   走廊里从始至终只回荡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知为何,穿上了这身校服,我的注意力就好像真的又回到了我刚转来的那一年。   什么是属于学生的天然恐惧?不是怕干坏事,也不是怕被老师抓,而是干坏事的时候被老师抓。   上课时间不在教室,自然是属于学生的干坏事,而现在如果有某个老师来抓我——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在这个节点都足够吓人。   然而等我一路走到五班门口时,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停在离教室后门还有一截的位置上,我听见了属于我们班午后特有的响动声。   五班不是重点班,我爸当时把我转来时也算托了关系,校领导那边很痛快地要把我安排进重点班级,但我爸更痛快地拒绝了。   我爸说:“给他点磨难瞧瞧看!看看能不能刹下心去读书。”   很多老子都是这么对自己家小的的,没有困难也要创造困难向前冲,还好我争气,在这样一个班级里依然稳居全校前十。   这一部分争气,也包括我需要在无数个如此吵闹的自习课上学习。   五班特色,班主任唯唯诺诺,有些按不住,所以每到下午自习课的时候,整个班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所谓的沸腾状态。   而就在这举班欢腾的时候,我是唯一一个认真做作业的,甚至不需要耳塞。   据柳江说,我还在解不出一道题时忽然站起来过,动作之大让全班都一瞬间停止了喧闹,直直瞧向我,而我又在静立了十几秒钟之后坐回位置,继续解题。   和他说过的每一件关于我的事情一样,我差不多都没了什么印象,但我很清楚,我那时候重新坐回位置,应该是因为我想清楚解题思路了。   话回原点,我站在离教室前门不到两米的位置,屏息听着教室里的响动声。   呼喊声、笑声、议论声、课桌椅挪动的声音,这里的声响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挺直,吵闹之间,我甚至还感受到了教室里闪动的光影。   就好像我真的回到了某一个平凡到让人生厌的下午。   这里是第二处服务器,我再度提醒自己。   吸气,呼气,在调整好姿态与呼吸以后,我埋头打开了教室的门。 第81章 我们存在过的痕迹(二)   十分钟后,我再度推开教室门,走了出来。   一切比我想象的简单一些,第二处服务器地点——我待了三年的五班教室,在我迈入的同一瞬间偃旗息鼓,什么声响都消失了。   停顿两秒,我抬起视线,教室里的课桌椅比别的班级凌乱一些,我甚至还能闻到一股粉笔灰的味道。   但教室里又的的确确没有任何的人。   服务器在教室的正中间,突兀地立在稍显凌乱的课桌椅中间,就好像一个站在那里的黑衣人,无声地等待我,且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我重新偏开视线,仿佛我要躲开服务器不存在的眼睛。   连接线路,进入断联程序,我站在服务器旁,听机器内部的风扇逐渐发出嗡鸣声。   其实我的心情并没有我看起来那么平静,重回如常计划里之后,一股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紧张感席卷而来。   “他”还在找我。   与我这样行动受限的普通人比,他无处不在。我向柳江保证了我会安全回去,但具体该怎么平安无事的返回,我也毫无概念。   好在“他”还没有出现。   服务器开始进入断联中的倒数,几秒之后,红灯闪烁。   第二个服务器断联之后,我的任务完成了百分之六十,我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对我而言的时间流逝并没能改变这里的样貌,太阳还是白惨惨地躲在云层之后,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不那么真切的灰蓝色。   我又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教室,迈步走出了房间。在我后脚离开门槛的一刹那,欢腾的声音仿佛从没有消失过一般再度腾起。   我加快了脚步,从教学楼离开。   开阔的场景并没有带给我太多的释然感,相反,那种在被不确定的视线注视着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路过窗口时,我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黑色人影,走过学校里的景观林,我能听到耳边忽然传来窃窃私语。   我一路往前走,一秒都不敢停顿,更不敢回头。   我知道,很多我恐惧的东西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回头向自己反复验证它们存在的痕迹,它们就不存在。   对,我告诉自己,我恐惧的东西都不存在,我只要一直朝前走,完成我现在要干的事情。   就像我在被我爸扭送到二十中学后的每一天里我对自己所说的话。   早上太困了,坚持一下就好了;老师下课就跑了,那我追到办公室问不就行了;晚上作业没做完,凌晨三点睡好像也不是太晚。   现在我劝自己——把最后一个服务器断联,然后我就去找柳江,说什么都要让他陪我直到世界末日。   末日里,我也用柳江就在前面来劝自己。   饭好难吃,想想过去跟柳江吃了什么;好冷,起来把过去的书本烧一烧,但绝对不动和柳江相关的;好困,那就快睡吧,万一醒来就能再见到柳江呢?   现在我真的见到柳江了,他就在外面等我。   是我主动要求这么做的,因为我想去真正的现实里看看真正的柳江。   我深吸一口气,把脸朝向他家的方向。在我侧过脑袋的一瞬间,耳语声迅速从我的身边远去了,那些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人”隐起了自己的身形,都在等我的下一步打算。   最后一处服务器在柳江的家里,这怎么看都有蹊跷。   但做事最忌讳自己先给自己下马威,人总是要往好了想,所以我告诉自己,可能这次就是会很顺利地完成。   柳江的家距离学校不到两公里,是老城区,路上除了门市房就是树,没有什么特殊的建筑,如果天气好,那从这条路走起来是很不错的享受。   我走在绿荫覆盖的弄堂里,尽全力劝自己,这只是我要去柳江家里的某一天。   太阳时不时从云层之后冒出来,但带不来温暖与明亮,它像一张白亮的脸,面无表情地窥探着我,而我又不敢去直视它。   还有一条街口,柳江家所在的自建房就要到了。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震响,我知道他跟我一样紧张。   隔着校服口袋握了握手机,我选择不去主动联络他。   一转角,那栋我无比熟悉的小房子出现在了视线里。   平房顶,略有西洋风格的建筑边角,旁边是连接错综复杂的老城区围墙,院里的梨树长得茂盛,开满白色花朵的花枝已经高出了墙头。   在我迈入这片地区之后,我的身后好像忽然之间关上了一扇门,一路一直绕在我耳边的窃窃私语声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发麻的寂静。   在意识到寂静降临的一刻,我当场停住了脚步,但这个世界似乎在瞧着我的眼色,风适时的吹了起来。   我头顶的梨花枝条晃了晃,有一只小到几乎瞧不见的白粉蝶扑闪着翅膀飞到半空,落在了二楼露台上。   走这里——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我记得我沿着墙上去找柳江的经历,无论是在如常计划之内,还是在现实中,有时候我不想让他家里人知道,或者是干脆想要异想天开一点,都会选择走窗户。   现在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情况,走窗户确实比走门明智一些。   虽然做起决断当机立断,但我心里总感觉需要有人来给我一些力气,在翻过矮墙,来到梨树下时,我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给柳江发送信息。   ——“我从窗户进去应该可以吧?”   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听起来或许会让他担心。   我连敲退格键,选了一个比较中庸的态度。   我说:“我走窗户。”   手机收起来,我重新攀上矮墙,窗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上次我带着炸鸡叉骨来这里找柳江,竟然一次没能成功跳上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姿势,脑海里模拟了几次腾空的感觉,接着飞身向前。   起步还行,但落地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完整,我用的力气稍微有点大,飞跃的高度比我预判远,我迈开腿刹闸,才没直接用胯下迎接阳台栏杆。   我两只手按在栏杆上,安定了几秒钟,接着猛回头朝室内望去。   这栋房子里理所应当的没有,至少眼前这个房间是如此。   窗帘半掩着,房间里没开灯,屋外天色虽说也不怎么亮堂,但足以把屋子里显得宛如黑夜。   我压低身子,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窗帘半掩着,房屋里没开灯,陈设说不上凌乱也说不上整齐,看起来就是柳江临时出门后会有的样子。   我试探着去推窗户,卡扣没锁,玻璃窗应声而开。   我半蹲在窗口,又是几秒钟的停顿,确认房屋里没有异常的响动之后,我压低身子钻进来,把窗户关上。   房间里有些微自然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每个人童年的午后时分都能听见的练琴响声。   四下打量,我没看到服务器的踪迹。   在教学楼里时,我也听到了如此从隔壁传来的日常响声,但说不出为什么,在那里有着过分烦闷的感觉,在这里却没有。   我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试着在房间里找到服务器的存在。   在先前两个地点时,服务器都是以异常突兀又十分之明显的形式存在着的,我几乎没有花时间去找,它们就那样直接出现在了原地,现在居然没有直接放在我能一眼看到的地方,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开始从我胸腔向上席卷。   别多想,我告诉自己,先别多想。   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只是在用一种和惯常思维相违和的感觉来应对我,除了轻微的不适感之外,没有什么实质上的障碍。   我现在柳江的房间里搜索了一圈。   床下,柜子里,书桌底下,到处都是柳江堆放着的属于他自己的物品,我是一个讨厌凌乱的人,但他的凌乱对我而言大多数时候是乱而不杂的,可以接受。   不过这里除了凌乱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服务器的踪影。   我把掀起的床单罩回去,站直身子,看向还在时不时传来异响声的门口。   柳江的家里面,我最熟悉的只有他的卧室和楼下的客厅。自建房走廊窄而长,我记不清每道门后面都有什么,但对每道门出来大概往什么方位转有一点知觉。   这个“方位”,指的是回柳江房间的方位。   不过只有这一点方向感,够我找到服务器在哪个房间吗?   我选择不给自己一个预先的回答,而是整个人贴近房间门,企图去窥探屋外走廊里的动静。   但我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毕竟整个世界都在陪我演戏。   在确认房间外的声音和刚刚一样后,我给房间门欠开了一条缝隙。   房间外的声音戛然而止,空留洒进来的午后阳光。   走廊朝南,比柳江自己的房间亮堂些,他是阴天乐,主动选择了靠近阴面的房间,当然他有时候也会往眼光灿烂的地方跑,可能因为我喜欢太阳。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晴了,地板上洒着阳光,我能看到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   闪身走出房间,我决定先去楼下看看。   柳江的房间距离楼梯只有一个转角,我曾在这里偷看过他的耳洞,所以我记忆深刻。   直走右转,左右各有一个房间,左手边是洗手间,右手边是储物间,再往前就能看到老式木制的楼梯,向下,一抬眼就能看到厨房和餐厅,我们常在那里接受柳奶奶的美食馈赠。   前两处服务器都出现在了我们留有记忆的地方——体育仓库、五班教室,那理论上讲,这次的服务器出现在餐厅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退一步,我们好像留在房间里的记忆更多才对。   ——先不想那么多,或许这里的记忆更多跟柳江相关。   他爱我,他记着我,但对他而言,房屋里的温暖,应该也有一部分是家人留给他的。   这里有他最爱的奶奶,我顺手参与了一下他最难忘记的回忆,也挺好的。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抬眼朝向楼梯,但就在我思索着下楼后躲藏的位置时,忽然听见天台上传来了脚步声。   柳江家有三层。   最上面一层包含一半天台,剩下的位置是阁楼,平时没人上去。   一开始我以为脚步声和这个世界里的声息一样,只是为了迷惑我而存在,直到那脚步声目的明确地从左向右时,我心里的一丝侥幸情绪彻底消失殆尽。   那声音是冲着我来的。 第82章 “这次,再也别走了吧?”   脚步声并不着急,听不出穿的是什么鞋子,更猜不出脚步声主人的性别与身形。   我屏住呼吸,劝自己别立刻逃跑,我给了自己大概一分钟的观察时间,我想听听这脚步声到底目的在哪里。   一开始正如我的判断,脚步并没有明显的身份特征,但随着它一点点接近通道二楼的楼梯,那声音的特色开始变得明确起来。   慢,平缓,脚步不匆忙,穿老式塑料底拖鞋——个人特征极度明确。   而且这声音并非是在跟我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它很明确地越过露台玻璃门,穿过三楼的阁楼,开始向下走过来。   不好!   与三楼楼梯的咯吱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拉门的滑动声。   无论它是谁,现在它都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   走下三楼楼梯,脚步声一直保持着从楼顶开始的匀速状态,穿过楼梯,绕过拐角,似乎在经过柳江的房门口时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   随之响起的,还有叩叩的敲背声。   这次的声音和以往都不一样,它不因为我的存在而忽然消失,相反,它确实存在。   因为躲在楼梯转角处的杂物间里,我感受到了地板在向声音的方向凹陷。   老地板缺乏弹性,只要有人踩上去,整条地板总会朝着手里的方向明显倾斜。不仅如此,杂物间没有灯,我背朝门板而立,光源被挡住了,一扇阴影投在我脸侧的墙上。   脚步声的主人在看着这边。   不知道它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总之大概十来秒后,它的脚步又继续向前了。   它下楼去了。   ——不,我不该叫“它”了,应该叫“她”。   从刚刚的脚步声和身形判断,从楼上下来的人,是柳奶奶。   柳奶奶个子不矮,是个精神的老太太,走路稳而平缓,还有一双她标志性的塑料底针织拖鞋。她腰不好,常年腰痛,有时候走着走着会忽然抬起手来,叩叩敲上后腰。   就是刚刚走廊里传来的声音。   我对着脚步声很熟悉,因为好几次从柳江家里睡着,都是被她的脚步声叫醒的。   我睡着,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前一晚熬夜做了习题,第二天又跟着他来到住处,我会在刚到时直接选择趴在床上睡一会儿,放柳江自己去天南海北地跑。   不出一个钟头,柳奶奶就会来敲门,声音温和地说饭做好了。   当然这也是柳江告诉我的,我转述给柳江,我自己又记不得了。   现在听着脚步声在我身边响起,我才猛然把这事情回想起来。   这就是她的脚步声,屋外的人就是她。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现在在这栋屋子里等着我到来的人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他”,“他”并非人类,但却足够聪明,我甚至觉得我应该学一学“他”,毕竟他能跨越千万个世界,依然找到下一个我。   但这次为什么会是柳奶奶?   难不成这个世界和我之前所在的模拟世界一样,也会有NPC存在的吗?   之前确实在测试房间里见到了柳江,和他重逢之后,世界里也开始显现出其他样貌的人来。   那些人类的行为和外表与之前无异,照常生活,通常起居,只是他们的状态不稳定,只有特定的条件下才会显现出来。   之前是在柳江出现的情况下——等等,这个!   我可以直接问柳江。   杂物间里,在确认门外的人已经远去之后,我匆忙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随身联络用的手机。   柳江没像我提起这种联络的方式,我也不清楚关于我的情况他能看到多少,只能尽量言简意赅地描述我的处境。   “这个世界会有其他人吗?”我问他。   杂物间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就是合不拢的门缝,直到我把手机拿出来,门缝中投进来的自然光线被我手中的白亮人工光夺去了存在感,后退着缩去我身后。   发过消息,我马上将手机锁屏了,手机的光太明显,我怕门外的人发现。   静静等了几秒钟,无论是手机里还是房间外,都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搞什么鬼?   我重新解锁手机,退回我和柳江的聊天框中,静静看着我那已经显示发送成功的消息。   “我是不是可以直接问奶奶服务器在哪里?”我又问。   按照之前的经验,这个世界里的人处于一种混沌与察觉的中间态,即,他们关于自己是NPC有一定的意识,但又不决绝。   不过如此程度也够我在他们口中得到足够的信息了。   见柳江还没回我,我干脆转身抬头,视线朝外——如果没有非常大的风险,我可以一试。   反正讨柳奶奶欢心我是挺拿手的。   一股莫名的自信从胸中蒸腾起来,就像以往每次下定决心挽回柳江时一样,我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准备就此出门去,看看自己能发挥什么特长。   然而就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手里的手机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和我起身的决心相比,此时此刻我简直是像被抓到作弊一般当场缩了回去,差点用整个身子去隐藏手机传来的巨响。   是的,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特别是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几声连续的手机震动堪比滚雷,让我后颈的冷汗如同雨下。   这是干什么??   柳江知道我在模拟之中,也知道危险离我近在咫尺,消息也只是在我尚且安定的时候才会出现。   除非——   除非发消息的人不是柳江。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手腕居然没有随之颤抖,我迅速压低身子,划开手机屏幕,看向弹出的信息栏。   消息的确来自于柳江,不止一条。   “当然有其他人”   “我们都在”   “出来呀?”   “你要是不出来,我们去找你就好了”   最后一条消息弹出,连续不断闪烁的对话框陷入静止,手机屏幕还亮着,但在我一分一秒的注视下,它也像是困了一般合上了眼睛。   杂物间里又变暗了。   和我说话的人不是柳江,从一开始就不是。   在我刚进入测试房间里,站在塑胶操场上时,第一眼见到体育仓库里的服务器,就有人在手机另一端提醒我,对,就是这里。   我走进教学楼时,也有人在跟我说着,别怕,就在前方。   我当时想当然以为就是柳江站在屏幕另一端,等着我解决好这里的一切问题,和他一起共赴世界末日。   但我忽略了一个逻辑问题,柳江也曾跟我说过,他想观测我,必须要回到他所在的所谓现实世界里去,通过一个听懂的显示器来观看。   而他在我的世界里,在这处由他创造出的宇宙里,他的视线是和我平齐的,只能用他自己的双眼来观测。   他没法进入测试房间,侍者程序也不在了,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留在原地,等待我能按时归来。   手机对面的人是“他”。   而且我主动向“他”暴露了我的存在。   而且我告诉了“他”,我现在就在屋子里。   所以接下来,“他”能找到我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我猛地抬起脸,警觉门缝里的光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有人就站在隔间之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那股令人胆寒的感觉再度爬升到了我的胸口,一下一下的撞击着我的胸膛,像是要用恐惧凿穿我。   我用尽可能轻的动作压低身子,把手机平放在地上,让手机保持着常亮,接着用同样轻的动作向前移动着。   手机的光白惨惨地照向天花板,我看到门缝里的阴影窜动了一下。   门外不止一个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的膝盖当场抖动了一下,差点扑进杂物间的灰尘里。   连续两次尽量用力的均匀呼吸之后,我重新稳住了身形。   杂物间空间不大,只有两三米宽的样子,从衣物、旧杂志到闲置家电,堆了不少杂物,想用这些物品来隐住自己的身形怕是不可能。   杂物间只有一道门,还有一扇早已停转的排风扇,在只有一条路的情况下逃出生天,也不大可能。   正在我犹豫有没有什么妙计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被叩响了。   我僵硬回过头去,以确认这不是我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很遗憾,并不是,门缝里的阴影确实显示着刚刚攒动的人头还在,而在最前方,一个打头的人敲响了门。   随着叩门声而来的,是一声我在熟悉不过的嗓音。   柳奶奶说:“平生啊,什么时候出来吃饭啊?”   什么?   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弥漫在小空间里。   她叫我吃饭?   而且,如果是她在叫我吃饭,那她身后的人是谁?   我的动作停下了,但敲门声仍未停止,见我没有回应,门外的人开始了第二轮的呼唤。   “哎呀,你说你这孩子——躲里面不出声我们大家都着急,饭已经准备好了,快点出来吃吧!”   荒诞感极速下坠,化成了一种略带腥味的苦,从我的喉管里一路上涌,让我的大脑在此时此刻无比的清醒。   因为我听见了钥匙串的响声。   我刚迈进杂物间,就在门内反锁了,但我忘记了用东西去抵住它,现在只要有人在门外钥匙一转,门必定应声而开。   好在我眼疾手快,第一眼就看到了身旁的扫帚。   但我再眼疾手快,也快不过离门只有一步之遥的门外人,就在我举着扫帚冲上前去的同时,锁芯里响起了轮齿摩擦的声音。   我就这样手里举着扫帚,保持一副即将扑向前方的姿势,与门外的人四目相对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听见了一声刺耳的爆裂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齐声喝彩:   “欢迎回来——!!”   而我刚刚听到的爆裂声,其实是礼花拉响的声音。   几根彩带迸射而出,闪片静静飘落在我脸上,房门外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门外的每个人都是我熟悉的。   柳奶奶、柳丝丝、耗子、梁毅,甚至还有柳江那曾认了很长时间的“哥”。   奶奶站在正中间,笑盈盈地对我说:“欢迎你回来!”   又说:“这次,再也别走了吧?” 第83章 你想快乐吗?   天气已经从多云转晴了。   我被一群人簇拥着,从楼上到楼下,年迈的地板在我们一群人的脚下咯吱作响,但完全影响不了我前后左右人群的兴奋。   柳丝丝绕到我身旁,一改她向来的冷漠:“奶奶就说要早点给你准备饭,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是时候!”   梁毅在后面紧赶慢赶,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别走那么快,给我腾个地方!”   耗子在队伍后头扶着柳奶奶,大呼小叫冲我们喊:“你们都别忙着吃蛋糕,要等柳江来!”   柳江,对,柳江。   如此荒诞的场景,如此突然从寂静无人变为热闹的房间,我完全没有抽出反抗的精力,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柳江不在。   ——“他”不在。   而身后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他”化身的一部分。   每一只在我身上搭过的手臂都无比冰冷,如同管钳一般按着我的肩膀,硌着我的肩胛骨,推着我毫无反抗之力的向前。   我有一种直觉,现在不是反抗的时机。   他们所有人都笑容可掬,但我能看出来这些笑容里的违和,也能非常明确地猜到,只要我的嘴里吐出一个“不”字,接下来迎接我的不会是什么好的待遇。   我就算被打断四肢也会被送到他们的餐桌前,永远和这个世界留在一起。   所以我尽量保持着面容上的平静,甚至还挤出了一个笑,我还说:“好。”   这是我被从杂物间发现后说出的第一个字,人群停顿了一秒,接着用我不能想象的高昂情绪欢呼起来。   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我的耳膜一阵阵发麻,我只能从他们的欢呼声中捕捉到几个词汇。   永远,快乐,再也不分离。   我脚步麻木地被推着向前,楼梯走到底,一楼的样子比他们表现出来的更加热闹。   屋外的太阳光暖洋洋投进来,房屋四壁挂着拉花和气球,圆桌换上了印花桌布,餐具早已摆放好了,一切都在等我这个主角就位。   我坐在桌子的主位上,旁边有人给我带上了一顶与生日帽类似的亮片帽子,又有人给我的脖子上挂上花环,我像只精制人偶,被他们喜气洋洋地尽情打扮。   很快,随我下楼的其他人也落座了,我才注意到桌子的另一边——我的正对面,还有一个空缺位置。   几乎就在我想到这个位置会留给谁的同时,桌旁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视线投向客厅的另一边。   一个身影从厨房到客厅的转角里出现了,他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看起来也刚刚从学校回到住处。   他有时候笑起来显得憨,所以即使染着乱七八糟的颜色,戴着相当随机的耳骨钉,老一辈依然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他。   那时候我以为是他周身的气质,但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本来就长得招人喜欢。   白净的面皮,永远被自己舔得湿红的嘴唇,还有亮晶晶的眼睛。   像小猫,像小狗,像狐狸,总之是一切带着人类美好愿景的生物。   现在他没有染白发,也没有穿环,甚至发型都是我第一次在走廊里见到他时的稍长模样。   “他”站在厨房的门框边,手里端着个托盘,那上面放的应该是蛋糕。   为什么说是“应该”?   因为托盘是完整的,蛋糕上的蜡烛是完整的,唯独蛋糕所在的位置是一片非常纯粹的黑色。   并不是一块立体的黑,也不是什么光影造成的错觉,它只是单纯的不存在。   就像我们所有人都站在一张纸面上,而属于蛋糕的位置被剪掉了,我站在纸上,当然看不到纸之外的世界,所以从我这里往外看,那一处空缺就是昭示着全然不存在的黑。   “柳江”问我:“你的表情怎么像是见了怪物一样?”   话音落下,餐桌边的人整整齐齐看向我,又嘻嘻哈哈爆发出了笑声。   “柳江”又说:“这是庆祝你回来的蛋糕,象征着我们之前的感情——快吃吧,吃完,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蛋糕是谎言。   蛋糕是不存在的。   但我坐在圆桌的主位上,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很清楚我此时此刻的处境,在座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又或者说,所有人都是“他”的一部分。   在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氛围里,我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又在所有人热切注视我的视线里,我将盛在自己托盘里的切角蛋糕端起来,凝视那三角形的黑色。   我别无选择。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我用尽量平静的姿势叉下一口蛋糕,送到嘴边,然后吞了进去。   没有什么味道,我感觉自己咬下了一口虚空。   但我只能说:“味道不错。”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小房间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接着,一场和我记忆里别无二致的晚饭开始了。   梁毅和柳江吵吵闹闹,两人活宝一般欢蹦乱跳,被柳丝丝瞪了之后老实三十秒,然后继续重蹈覆辙。   耗子是和事佬,开口就是聊他最热爱的隔壁班班花,柳奶奶听着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也津津有味,微笑着等他接着说。   其他人各自娱乐,整间屋子里就像任何人之间不存在着任何隔阂。大家亲密无间,就仿佛这种欢愉永远不会结束。   我坐在位置上,仿佛也融入了他们。   我微笑,推杯换盏,接每个来提问的人的话,一瞬间我以为我自己回到了生意场上,四处逢源。   等杯盘狼藉之后,众人又各自起身道别,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在把我向着离门远的地方赶,换言之,离“他”近的地方。   等一切收拾完,柳奶奶回灯下做起了针线活,一晚上没怎么喝我说过话的“柳江”抬了头。   他说:“住我的房间吧。”   听起来就和每一天与我的对话一样平常,直到我忽然说:“我要上厕所。”   二楼的洗手间里,我猛地从洗手池前抬起脸,灯光惨白,水珠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绕过我的眉骨,从眼角处落下去。   陪着一群不是人的人吃饭,应该是每个人对自己职场应酬的比喻,但我这次是真的做到了。   推杯换盏的时候没觉得有多难受,现在缓过神来,我分不清脸上流下来的是冷汗,还是刚刚拍上脸的冷水。   在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时,卫生间的门把手发出了一声响。   “柳江”站在门外,走进来,倚着门框看我。   “他”问我:“是他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   我心说你真会说话,但表面上只是盯着镜子发呆,隔了半晌我对他说:“我有点想吐。”   “想吐?”他脸色一变,“不早说——我去给你找药。”   他表现得真的像是一个无比关心我的人,所以我也给了他还有的回应。   “不用了,”我阻止他,“现在好多了,让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示弱,半个身子侧在门口,在陪伴我和去找药之间抉择了一下,然后选择继续一开始的话题。   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没告诉你真相,他让你在这个世界里寻找那么久,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是我。”   “我们才最知道彼此的喜好,不是吗?我知道你爱吃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退一万步讲,他碰过你吗?”   我伸手去拿毛巾,他说的话让我顿住了。   身后,他的声音轻柔了许多:“他已经不是你记忆里的柳江了,他甚至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在这么久的末日里,那个愿意亲吻你愿意睡在你枕边的人是谁?”   他压低视线看我。   ——是他。   这么久以来陪伴我的人一直是他。   “我知道怎么让你快乐。”他在向我靠近,镜子里,他的身影逐渐来到我身后,我们在镜子里对视。   “或者说,你现在想快乐一下吗?”他的手按上了我的腰。   这个世界里好像又只剩下了我和“他”,我想到了我们在大学之后重逢的那个副本。   而那时候的柳江就站在世界之外,对我们之间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我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再度在镜子里和他对视。   我说:“我们现在的身份是未成年。”   好你个杨平生。   “他”看我的表情也是这么说的,但在几秒的惊愕之后,他默许了我的说法。   我乘胜追击:“而且我现在很难受,你也不想跟昏过去的人搞吧?”   “他”没想到我这么听话,但在与我对视了几秒后,他选择点点头,相信我。   我又非常听话地做出了选择:“我先回房间了,让我睡外面,我可能会吐。”   “他”欣然接受。   从洗手间到浴室,换上睡衣又躺在枕头上,我没有做出什么多余的反抗,也没去询问什么问题,全程和“他”的对话只是一些关于诸如“我好些了”的日常小事。   看起来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   留在这个永远不褪色的世界里,就像过去每一个我那么选择。   ——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从我钻进洗手间里用冷水洗脸起就在装病,装难受。   为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心甘情愿地放松警惕。   而我要睡在外面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里离门近,方便我逃跑。   我所需要等待的只是“他”睡着的那一刻。   但就在我的侧脸挨上枕头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忽然在我脖颈后响了起来。   他说:“你不要想着逃跑。”   他又说:“你刚刚吃进去的蛋糕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现在你已经走不了了,永远走不了了。” 第84章 我们存在过的最后一个痕迹   我的表情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傻。   大概就是那种老师讲了三遍我甚至连题干都没读懂时的表情。   但我从来没有过以上情况,所以我只是想象着在如此情景下我会做现在的表情——眉毛抬起,一脸茫然。   然后我说:“那算了。”   威胁只是被“他”随口提起来,但听见我说出这三个字以后,他猛地坐了起来。   “什么算了?”“他”问我。   我说:“你这么不信任我,那算了。”   果然无论是人是鬼都害怕道德绑架,我的话直接让“他”语无伦次起来,我直接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又说:“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又补充一句绝杀:“你不信我,我不怪你。”   肉眼可见的我身后没了动静,我听到“他”窸窸窣窣从床上爬下去,到门边把灯关了,接着又窸窸窣窣回到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悬在离我腰侧一寸高的地方,接着又收了回去,我们各自沉默。   而我蒙在被子里,冷汗已经浸透了脖颈。   我的手机被他收走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柳江房间的墙上有个夜光石英钟,我还记得这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用尽量轻的动作钻出脑袋来,还顺便叹了口气,装作是憋得慌,叹完气,我保持脑袋不动,眼睛向上看了眼时钟。   凌晨三点。   人睡得最熟的时刻。   与叹气相隔一分钟,我又装作睡麻了想翻身,几个来回骨碌后,我坐了起来。   嘟囔一句:“撒尿。”   表面无意识地找鞋时,我的眼睛斜着看向躺在我身侧的“他”。   把眼睛转过去之前,我想象过一个无比骇人的场景,那就是他一直没睡着,而是一直侧头盯着我,在我转过头去的一刻,我会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仁。   ——但事实上没有,他居然睡着了,呼吸均匀,看得出睡得很熟。   在我爬起来的时候,“他”的手无意识地扯了下被子,也不知道是觉得冷还是担心我走。   我回头看了眼,“他”这方面倒是跟柳江挺像的。   在“他”睡着之前,向我解释了蛋糕的含义。   “蛋糕”本身和“他”的原理一致,都是一团自行生长的代码的集合,类似于人体的癌细胞,通俗一点,像点豆腐的卤水。   从本质上讲,我和“他”是一样的,都是在人造世界里产生的生命,我们的容错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如果我要是碰到了所谓的生长代码,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   我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超越原本的极限,几近无所不能。   又或者,我会成为永远无法离开此地的幽魂。   但我无从知晓了,因为刚刚晚饭结束之后,在卫生间里,“他”进门找我的速度慢了一步。   我已经把蛋糕吐出去,用水冲走了。   所以我现在可以逃了。   从门口到阳台,我还想遵循着一开始的路径从矮墙逃跑,但在我的手摸上窗框时,我忽然听到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了什么声音。   有人追上来了?   我猛地回头,看到发出声响的东西是墙上的电子万年历。   跃动的山水图案之间,红色的数字极速闪烁着,接着化为一个又一个红色的箭头,指出了与窗户相反的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   柳江?   在刚进入如常计划没多久的时候,我也遇到过现在这个情况,我在教学楼的显示屏上见到了一排又一排的红字,在提醒着我别做其他的打算,继续把现在的游戏进行下去。   那时候就是他在指示我继续。   过去和现在碰撞起来,忽然让我有种对事实难以下咽的滋味。   “他”说得对,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他”在陪伴着我,而柳江只是站在镜头之外,根据代码来判断属于我的世界里到底出现了什么。   他早就能帮我。   我静立在原地差不多一分钟,选择相信万年历的指针。   在沿着走廊原路返回的时候,我感觉到身边的一切电子产品都在变化着,闪烁着向我指出道路的方向。   先是电视打开了,音量归零,无声静默着,屏幕上只剩一个重复播放着的影视片段,一遍又一遍展示着女主角向厨房走去的身影。   我转过头去,厨房的微波炉亮起了指示灯。   指示灯显示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个火柴小人,向着一个方向,平滑地播放了几次走路的动画。   我抬起脸,那里是房间的后门。   让我从这里逃走吗?   夜里的厨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茶水香,这是柳奶奶用来洗茶壶的花茶,圆桌正中央的果篮里摆着连城刚上市的脆桃,还没熟,看起来毛茸茸的。   这里很温暖,就像如常计划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一样。   如此虚幻,如此不真实,但所谓的现实又能真实哪里去呢?   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重复说着——选择让你快乐的梦吧。   逃出课堂,在夜晚十点的音乐现场摇摆,是快乐,在打折的二手市场里淘旧毛衣,也是快乐。   放弃世俗的眼光,让柳江爱上我,又在过去拯救他,这些都是快乐。   让我走过这些毫不费力,我一点也不怀疑过去的每一个我能做到的事实,因为在知晓结果又返回过去,再重新逆转未来的感觉太好了。   没人会不愿意做。   但一直以来,柳江是快乐的吗?   坐在课桌前等我把最后一道题解完,被我捏过刚打完耳洞的耳垂,还要笑里带泪地等我放学,如此三年,我又去上了大学。   在风雪里坐着绿皮车的时候,他心里到底会在说什么呢?   又是什么让他坚持下去的呢?   如果他要是知道未来还要为了见我而过上这么多年重复的日子,他还会继续吗?   在大脑里响起这些问题以前,我的脚步已经毫不犹豫地转向了门外。   我要离开这里。   无论最后我要留在哪里——这里,安乐的地方,不是我该有的归宿。   夜幕已深,天亮还远,我独自一个人走在空有路灯的街道上,全凭时不时亮起的指示灯来指引我的方向。   在我走向正确的位置后,路灯会闪烁一次,前方的信号灯会忽然转为一个笑脸,又或者是身旁停放的电动车忽然莫名其妙鸣起一声响。   总之,我不寂寞。   一开始的路我根本不敢回头看,我怕一转头就看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面无表情地一路跟随我,也可能正处于爆发的边缘,远远望着我,眼仁里几乎全是黑色。   所以我一直没回头,管他下一秒是不是要来,也不管会不会有人一闷棍敲晕我。   我只管往前走。   很快,紧张麻木的感觉像是被撤下去的夜幕,从底层浮到表面,又一缕缕的飞散出去,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平稳从胸中升起。   快了。   我走到了城市边缘的商业街,空旷无人的十字路口上,高层建筑上的LED显示屏还在静静播放着奢侈品的广告,在我经过那里时,广告忽然熄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重复播放的地铁宣传片。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要坐地铁离开。   地铁口在显示屏的旁边,这是我每次从柳江家离开的路线。   这是什么意思——让我逃跑吗?   可是最后一个服务器还没有断联。   我犹豫着,转头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已经开始渐明了,现在我正对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每盏面对着我的信号灯都在闪烁着,最后猛然化为了禁止符号。   他不让我回去。   那服务器怎么办?   我这个人真的很讨厌抉择,是选择硬着头皮回去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是顺着惯性往前等未来自行发展,对我来说都不是好的选择。   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身后的LED大屏幕又开始了闪烁,一阵嘈杂的乐曲声响起,然后切入了一段广告。   “……真相就是新技术,全新……”   “在我们不懈的努力下,新产品……”   “……地铁,保您安全……”   这听起来是一段毫无逻辑的广告词,但从我们一直以来走过的路来看,这谜题不难解。   藏头诗。   ——真相在地铁。   地铁口惨白的灯光依然明亮,我沉吟片刻,接着迈上了与无数次相同的路径。   夏天的清晨很冷,我出门时只穿了短袖,风从我脖颈钻进去,让我脊背麻了好几阵,我瑟缩着向地铁口之下走,那阵挥之不去的脚步声又出现在了远方。   凌晨的连城理应该安静,在测试房间度过的一整天时间里,我却已经对这种时不时出现的人声习以为常。   走过地下通道,直行,乘坐扶梯,每时每刻的声响都在我眼前消失,又在不远处重新浮现,仿佛我生活在一个热闹、但又与我没有关系的世界里。   服务器始终没有出现。   与学校和家不一样,地铁的空间很随机,房间众多,纵使服务器对任何自然设施来说都很突兀,我也很难一眼去发现它。   我所在的位置是三条线路的中转站,难度更上一层楼。   而柳江给我的提示并不总是存在,我意识到,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越多,属于他的声音就越弱。   在我进入地铁站以后,随时出现的指示灯开始变得稀少,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现在我的目光定在中转站之间的广告屏上,上面重复播放着一段地铁行驶的画面,不知道是柳江的安排,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存在的错误。   我发现那些响声离我越来越近了,甚至在我眨眼的间隙都会贴上来,在我睁眼的瞬间又恶作剧一般地跑开,如此反复,让我焦躁不安。   但偏偏现在又是我需要思考的时候,我深呼吸了几次,仰起脸来,干脆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这下,那群声音直接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凑在我的耳边,得意地窃窃私语起来。   我就像是柳江记忆里那个永远在不管不顾思考自己事情的杨平生一样,用力排除掉耳边的声音,让自己的思想重新走入地铁里。   第一处服务器在体育仓库,那里留存着柳江对于他自己的艺术的记忆。   第二处服务器在班级教室,我和他是在那里遇见的。   第三处服务器本应该在他家里,但他判断失误了,这里并不算是他记忆的中心点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地铁的轰鸣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睁开眼,很惊讶于发现这并不是和其他声音一样的幻觉。   一辆地铁进站了,灯光闪烁着,闸门打开,地铁里的广播响起。   我忽然知道最后一台服务器在哪里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万字左右就要完结啦~ 第85章 乘着风我归来   地铁上没有人。   理所应当的没有人,这个世界本来就不那么正常。我放眼望去,只看到了空旷无人的地铁车厢。   我很少看见人这么少的车厢,无论是连城还是首都,不过正因为没人,我一眼就瞧见了两节车厢以外的异物。   服务器就在那里。   和之前的地点不一样,车厢里再无其他响动声,灰白色的金属空间静默着,一切都在等我向前。   我没犹豫,转身朝向服务器。   完成这一个服务器的断联,我就能去往真正的现实了。   当我的手接触到服务器时,左侧的站台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并不是之前的虚晃一枪,这次是真的有人来了。   我转头,和忽然停下脚步的“他”四目相对了。   我从来没在“他”的脸上见到犹豫和痛楚,现在见到了,他的眼里满是惊慌失措,看向站在车厢里的我。   “你真的要走吗?”他问我。   说实话我不是没有犹豫过。   我人生里有过无数次只要放手就会快乐的经历,比如之前对柳江的追逐,如果我保持着末日之前的冷漠,我应该至少心理上会好受一些。   又或者是现在,我愿意放下心里一些不成型的执念,直接转头离开,和“他”一起留在这个近似完美的世界里。   这里有温暖的被褥,过分热情的亲人,当然如果我张嘴说让他们都正常一点,他们一定也会照办。   我问他:“如果我和你留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的生存会有威胁吗?”   我就像是个精明狡猾的求职者,试图找老板大饼之后的保障。   “不会。”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我们的世界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了——就差你了。”   和真正的柳江一样,“他”也在等把一切变为属于他的现实的能量,不难猜出来,如果这次的我也能选择他,那就会永远去往他的世界。   我和柳江之间的关系有些乱了,不像是一开始那样简洁明了了,即使在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回头看,依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过往像是旧微机教室下的电源线,混杂一团。   如果一切都能从头再来,会不会好过一点?   我往前迈了一步,离车厢门近了一点,“他”的眼里燃起了希望,匆忙向前赶了几步。   “跟我走吧。”他说。   深呼吸之后,我说:“答应我,之后好好生活,别想别的好吗?”   这听起来像是选择“他”之前的最后宣言,“他”显然也是如此想的,匆忙点头,接着郑重说道:“我们将来好好生活。”   他的笑容在注意到我表情的那一刻消失了,我站在车厢里,没有向前一步的意思。   ——不难猜出来,他没法进入这班地铁。   而我不打算离开。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但他终归是“他”,很快冷静下来,站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距离,双眼明亮地看向我。   片刻之后,他问我:“你为什么这么选?”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选,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我为什么选择那条注定让我痛苦的路呢?   我选择断联服务器,回到现实所在的世界里,回到柳江的身边,剩下会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未知就是恐惧,恐惧就是痛苦。   我选择了那条注定让我自己痛苦的路。   冷静只是“他”伪装出来的一部分,大概两秒之后,他原形毕露,快步走到我面前,眼里开始蓄起泪水,声音放大了。   他又问我:“你为什么这么选?”   车灯开始闪烁,闸门即将关闭,我看着他对我伸出了手。   “走吧,和我一起走吧。”他再度恳求道,“我们一起按照已经重复无数次的道路活下去,我们会永远不分离。”   这张脸我看过无数次,这场景我也想象过无数次。   学生时代穿着校服的他,染了白发之后星光熠熠的他,走上社会之后开始暗淡失色的他,又到我们无数年以后再度见面,那个仿佛看透了一切但又无比执拗的他。   最后,这一切化作了我在车门玻璃上的倒影。   因为我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秒钟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告诉他:“因为我犯贱。”   我这么选,是因为我犯贱。   从始至终我需要打败的人只是那个一直想要保持体面的我自己而已。   车门彻底关闭,我看不见他的脸了,广播声在我头顶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我的胸口还在起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热度想要喷涌而出,又是几次呼吸之后,我把脸转向车厢里。   最后一台服务器也在静静注视着我。   除了我们快乐的时候,柳江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我离去的那一天。   但他没法对我感同身受,也没听过我对当时的叙述,所以他理所应当地以为我是在一个平均化的车厢里。   其实那天的车厢没这么宽敞明亮,反而有点臭烘烘的。   傍晚高峰期的地铁车厢里,昏黄的灯光,半死不活的气息,但那天我心情很好,氛围并不影响我的情绪。   现在来看,如果当时真的在这样一个车厢里,倒也不错。   设定断联程序,我深呼吸一次,感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光淹没了我。   ——   后来我问过柳江,是不是以为我断联三台服务器后就会直接消失。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看到我再出现在办公室里时他吓了一跳。   他在我面前愣住了,接着忽然抽噎了一声。   仿佛是条件反射一般,我当即从旁边抽了一条毯子,直接盖上了他的脸。   我俩好像回到了二十中学那个冷冰冰的走廊里,我还能感受到穿堂风钻过我袖子的凉意。   他一愣,忽然在毯子底下破涕而笑。   笑着笑着停了,他把毯子扯下来。   他这次没像是我俩见面那天一样擦完鼻子擦眼睛,他颇为礼貌地把毯子叠好又放下。   但他没看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也变得有礼貌了,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回答我:“疼。”   又说:“这些年实在太疼了。”   三处服务器断联,如常计划彻底摧毁,根据测算,我很快就能变为现实了,只是这个“很快”是相较于整个寻找我的过程而言,真正落实到我自己的感官里。   这个“很快”还有差不多十年。   我们就像是每天喊着不想学了不想考了要放假的学生,一切都熬过去,假期真正到来的那一天,我俩却一个赛一个的无所事事。   一开始的几天时间里,我俩像是两个远道而来初次见面的大学室友,相敬如宾。   那一晚上彻夜长谈的熟络好似不复存在了,我们除了午餐和晚餐会一起吃,其他时间都闷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拿着一份设计图纸来找柳江。   我认为如果他加在外界的程序如果有效变动,那可以影响到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   虽然不能彻底扭转即将世界末日的事实,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的生活好过一点,比如,我们能打造一个地堡,多分配一些房间,甚至我们还能拥有自己的游泳池和电影院。   看过我的方案,听了我的想法,他同意了。   我好像在青春年少时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我们齐心合力,有着同样的目标,不是我在跑他在等,也不是他在走我停着,而是我们能向着同一个方向,作为队友。   好吧,有时候我们也会吵架,他气人的时候跟过去一样。   死犟,从不自知理亏。   ——好吧,我也一样。   最后我们总会坐回一张桌子前吃饭,得益于我们都没那么记仇,计划还是进行了下去。   地堡建造的原理比较复杂,简单解释起来,就是我们在现实世界里“偷东西”,虽然成果没那么豪华,但是看起来还是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彻底完工的那天,他带我去参观每个房间的设施,在看到真的有家电影院时,我的情绪有些难以形容。   他给我倒了杯香槟,我们一起看《银翼杀手2049》。   那部电影理论上挺好看的,就是情节实在太漫长,看着看着我溜号了,把脸转向他,看到他也在看我。   我们接吻了。   他的唇钉还在——舌钉也在。   那一晚上,我们两个的角色像是彼此交换了。   我用尽所有力气告诉自己慢一点,去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小的抖动,我抵着他的额头,他催我动起来。   换他时,他反而是着急的那一个。   我喊了好几次让他慢一点。   之后就有些无聊了,我们从头开始谈恋爱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给我买了花,拿着花进屋的时候我正在努力制作料理,花插进玻璃花瓶,料理大失败。   我们俩最后吃了罐头,我问他花是从哪里搞来的,他告诉我距这里不远的学校旧址里,有个老奶奶在摆摊卖杂物。   他又问我:“我们的地堡是不是也可以对他们开放?”   我一开始很不同意,在末日里,所有人都可能心怀鬼胎,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带着一副好人的面孔走进来,然后把一切搞得稀巴烂。   奶奶确实是好人,带着她末日前读大学的孙女在学校里种菜,已经自给自足有段时间了,我们邀请她们来时她们还犹豫了。   一场沙尘暴之后,祖孙俩搬了进来,看到我们打造的地堡以后,满眼的不可思议。   后来我们的避难所里人越来越多了。   有几个学生带着自己囤积的图书课本找上门,说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带来的书当柴火烧,我当然舍不得烧书,所以我们的图书馆里多了一些学前教育方向的课本。   我们也不是没遇到过困难,有段时间,避难所里有个成员非要在风沙期间闯出去,因为他赶路而来的女友忽然失去了消息。   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按住了他,又在一个持续刮起大风的夜晚听见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结局是好的,敲门人虽然不是女友,但是是前来探路的救兵,女友一行人被困在了半路上,需要救援。   最后两方顺利汇合了,男人哭得鼻涕拖了老长——这让我们想起了好久没见面的耗子。   后来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在香槟与蛋糕之间,我和柳江在看不见人的角落里交换了一个简单的吻。   再后来,某天吃饭的时候,男人忽然问我们要不要也举办一场婚礼。   我嘴里的汤喷出去老远,男人抹抹脸,说不愿意也不用这样。   原来我和柳江的关系他们早就知道了,可能这种封闭的末日体系带给了人们无限的包容力,没人惊异,只好奇我们为什么从不公开。   我没有表态,我只是觉得不是时候。   毕竟我还有没回去的现实。   在空闲的时间里,我除了照顾末日里的生活,还会和柳江一起泡在图书馆里。   他把未来的技术带来给我,和我讲述我走的日子里世界发生的变化,还给我带来了关于整场模拟的所有数据。   是的,我们已经做好了打算,在我同步到现实世界之后,我负责关闭他的维生设备,然后我继续把研究做下去。   找出新的替代能源,或者开启全新思路的研究,总之,我们要再创造一个宇宙。   在那个宇宙里,不会再是他找寻我,也不会是我追逐他。   我们要以最年轻的模样重新见面,从头开始,把我们的人生好好再过一遍。   ——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久。   和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并不会变老,在大家的容貌逐渐改变时,我们依然保持着最开始的模样。   大家都笑我们怎么看都不显老,大概是爱情养人。   他看着我笑,我却没看他,只知道对旁边人说“哪里哪里”。   妈的,十年了,我居然害羞了。   最后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预兆,我和往常一样比他更早醒来,磨好咖啡,放在他的桌子上,等着一起吃早饭。   吃过早饭是我的工作时间,他不会来打扰我,只会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敲门,提醒我注意休息。   午饭是小羊排。   我们避难所里甚至开始畜牧业了。   吃过午饭,我没有午睡的意思,时间刚过一点,我们在窗边,看向屋外的蓝天。   末日似乎不知道从某一时刻起停止了,我知道,不久之后,其他人就要走出地堡,去迎接他们接下来的生活了。   “这个世界不会毁灭了。”柳江告诉我。   最后一个世界,我们决定留下它,就让它按照自己一直以来自成一派的发展,走向它会去的地方。   “如果你不想再和我相见,那就留在未来的世界吧。”柳江又对我说,“我积攒了很多财富,足够你下半辈子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把他嘴捂住了。   “废话真多。”我说,“最好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能这么嘴硬。”   他在我的手掌之下笑了,热乎乎的,我也想笑,但我憋住了。   很快,我感觉到了一丝丝眩晕,我知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要到了。   “再见了。”他说。   “嗯。”我回答他,“一定再见。”   ——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是很想描述。   因为我不喜欢说苦难。   未来的世界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冷冰冰,反而很温暖,也很祥和,但再见到他的模样后,我知道这一切温暖祥和都不能成为我留下来的动力。   我抚摸过他的冷冻舱,和他用意识交流了几句,接着我关掉了电源,彻底结束了他的生命。   我花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去研究。   未来的科技很发达,人类的寿命可以被几乎无限的延长,我也接受了这部分科技,尽可能提高我每一天的产能,加速向着我定下的方向前进湳沨。   实验完成的那一天,我从实验桌前站起来,第一次无比真切地感觉到了疲倦。   同样的,我也无比真切地感觉到了喜悦。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柳江的那一天。   天气暖和,有风,我坐错车了,一种“就这样吧”的放松和一种“我死定了”的焦灼混杂在一起,让我对那一天的记忆无比深刻。   现在站在有着气派建筑的山坡上,我看见远处的草地毛茸茸的,我的脸颊有点刺痒,我挠了挠,转头对上了一个神父。   他问我是不是来寻找神爱世人的真理的。   我看他,他看我,我还看他,他有些呆不住,问我:“同学,你……”   我转头就跑。   我跑太快了,脚底下的草地又在打滑,但我又忍不住地笑,灌进去了早春的风。   我知道,现在追上公交车,穿过一个城区,我才能回到二十中学。   但只要回到二十中学,我就能看到校门口那个被迫罚站的他。   所以我要快一点,别迟到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