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当怪物们开始恋爱   作者:三阖   文案:   ★【双头屠夫】(玩家视角):   走不出去的那片迷雾里有一座三层小楼,楼里住着一个怪物:他的脖子上挂着两颗脑袋。   ——那是玩家们的噩梦。   代表善的头颅长时间陷入沉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于是恶的头颅狞笑着挥动染着鲜血的旧斧。   不进入小楼就会被迷雾吞噬,进入小楼就得在恶头颅的恶意下想尽办法求得一丝生机。   某天,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的玩家们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于是他们看到恶头颅瞪大了眼睛,连忙擦拭身上的血迹,而善头颅,也冥冥之中睁开了眼睛……   【那是谁?】   嘘——那是怪物的爱人。   ★【线人】   流窜着杀人犯的小区里迎来一批年轻又奇怪的租客,但是这一切和陆行声并没有关系,直到某天他那害羞的从未见过面的追求者忽然送出一朵玫瑰花,告诉自己对方想要和他见上一面。   陆行声惊讶中带着期盼。   只是在他沉睡时,被玩家顶替了身份的怪物在黑暗中酝酿着恐怖的愤怒。   【呜呜呜】   无人听见的恐怖呜咽持续了一整夜。   【他不是我!】   ★【死亡录像带】:在鬼屋当假鬼的攻x在录像带里当真鬼的受   【阅读指南】:   1.单元文,各单元都是副本背景,攻受都是NPC,立场不在玩家那边   2.有些单元受无人形,人外受,顺序按照灵感来写   3.副本背景都是为了谈恋爱设置,逻辑不强   4.主攻文,互宠(受箭头粗,攻箭头也会很粗,只是早晚问题)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HE 单元文   主角:攻,受 ┃ 配角: ┃ 其它:一些人外   一句话简介: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立意:做**人 第01章 线人(捉虫)   陆行声一觉醒来,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的在稻草垛里睡了一晚,一种从皮肉底下钻出的痒意遍布全身,令人发狂。   【好痒。】   他抬头看了看未关紧的窗户,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思维混沌凌乱。他认命似的顶着乱翘的头发起身,被扰乱的生物钟让他不得已一大早换下床上用品,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最后才神清气爽地提着洗好甩干的被单上了楼顶。   交织的长线上挂着别家的衣物,有大红大紫的床单被套,有小孩的开裆裤,还有男男女女贴身的衣物大剌剌挂在一处。陆行声穿着灰色短袖提着一个塑料桶从六楼爬上顶楼。老校区房租便宜,但相应的设施老旧,大楼门口的门卫室里永远是看着手机的大叔,楼道门口堆积着被人整理好的纸壳子和用塑料线窜葫芦似的塑料桶。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就堵在门口那聊天。   上了年纪的人舍不得用电,那地方有穿堂风,凉快劲不输空调。   陆行声下楼时步子一顿,路过八楼时还是没忍住往里几步,看了看前不久撤下警戒线的地方。   807门户紧闭,破旧的黄色木门阻挡了里面的血腥场景。   一个月前,在这里住了两年的租客被流窜的连续杀人犯杀死,血迹从楼梯口蜿蜒至807室内。陆行声有幸看过现场,那天围着的人里三圈外三圈,警察叫破喉咙才喊住想扒拉进去凑热闹的人。   他站在外面听着他们叽叽喳喳——   “可惜了,是个年轻人啊,说是在这里住几年了。”   “这不是刘婶隔壁吗?离得多近啊,她什么都没听到?”   “那天晚上你不知道啊,天上掉下那么大块石头,都搁着外面看呢,谁能注意到其他声响?”   “对对对,我儿子说的陨石嘛,几十年难得一见,我婆婆都在楼底下看呐。”   “哎呦,这可太可惜了,刘婶认不认识那小伙子啊?你别说,这么久我好像都没看见过这807的大小伙。”   “不知道小伙子干什么的,我也没见过人。”   “稀奇了,那凶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住,听说11楼那不是之前也死过人吗?是不是同一个凶手?”   “别瞎猜啊,你这搞得我都有点心慌,这要是都一个人,那要抓不到,是不是还得死人?”   “造孽,听说才二十来岁……”   陆行声回过神,身后他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晃了晃脑袋,扯回了游离的思绪继续下楼,期间和一群年轻人擦肩而过,因为是生面孔,他多看了几秒。   谁知一看便怔住,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不是警惕就是惶惶不安,见他看过来,有些僵硬地冲他点头,有些却心虚地撇开脑袋错开他的视线,还有的胆子略大,迎着目光直视过去。   可不管是谁,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几人排开贴在墙壁上,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你先。”   陆行声一怔,随即友好的道谢:“谢谢。”   奇怪的人。   陆行声迟疑着回到六楼,他房间对面的大婶手里端着一个空碗正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下楼,忙不迭叫住他:“小陆,你等会儿。”   陆行声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大婶就快步进入房间,等了几分钟,空碗里多了一盘肉,酱油色的光泽让人食指大动,更别提那股特别又醇厚的香味。   周婶的手艺是公认的好,平日没事就推个小推车在小区里逛逛,卖卖自己的熟食,人缘好,长相富态气质慈祥,多多少少也有中年女人的特质,爱念叨。   “这是婶子新做的菜,隔几天要卖的,你帮我尝尝看,要喜欢,等出来了你给婶子捧捧场啊。”   陆行声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这段时间他身体总是疲惫,以往温和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白,但不明显,只是看着很是憔悴。   “谢谢周婶,到时候一定给您捧场。”   “欸、好,好,快进去吧。”   陆行声只能一手提着空空的塑料桶,一手端着碗进了门。   在狭小的空间里,那股逼人的菜香翻滚着,陆行声捂住嘴唇没忍住干呕了几下,随即猛地冲向卫生间,俯身呕了几分钟,吐出几口酸水才好。   卫生间很小,泛黄的墙壁只有下方贴着一圈瓷砖,裂了道缝的花洒在使用时免不了水流分叉,靠近洗手台下方是两个干净的塑料盆。陆行声觉得那股恶心劲过去了,才漱了口,双手接水洗了把脸。   这段时间不仅是疲惫,他胃口也差,以前爱吃的荤菜总是令他恶心,现在只能吃些小炒菜。陆行声昨天自己煮了瘦肉粥还以为症状减轻,哪知道今天就只是闻个味道就吐成这样。   “哎……”   他叹了口气,取下洗脸巾对着镜子擦了擦脸。   没办法了,只能把肉退给周婶了,不然就浪费了。   他揉揉胀痛的喉咙,走到客厅想要将菜送回去,结果目光一凝,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碗,呆了几秒才大步上前——碗里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剩菜,甚至连酱油色的料汁都未有残留,像是刚才橱柜里拿出的新碗。   他蹲下身在桌子下搜寻。   什么都没有。   他不信邪地又在其他地方找了找依旧没找到凭空消失的菜。陆行声绕着不大的餐桌走了几圈,视线落在没有关上的窗户上,思忖野猫叼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算是野猫,总不能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可说不是猫,陆行声又想不出其他可能,只能苦恼地洗干净碗,等了半小时才假装吃完了送回去。   送碗的时候,陆行声又看见几个年轻人停留在这层楼梯口,因为他的房间离楼梯口不远,略微抬头就能看见。周婶站在门口顺着他的视线,“啊”了一声,道:“你之前上班不知道,这段时间小区里多了很多年轻人,一批一批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周婶笑眯眯接过碗,话头又猛地一转:“好吃吗?”   陆行声正观察那三个年轻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垂下眼,看见她手上的碗才慢半拍道:“好……好吃。”   神色勉强,细看有些心虚。   周婶笑容更盛:“好吃就行。”   她又接着刚才的话:“之前也是这样,几个年轻人成群结队过来租房子,但是吧过了一阵子又不见人了,说是走了,都没呆几天。一开始还有人猜测是不是便衣警察。后面隔了几天,又一批年轻人进来,也和之前那批人一样,不过偶尔其中有那么几个上了年纪,但不多,大部分都二、三十岁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在楼下卖东西就注意到他们了,人多又脸生,估计又是一批。”   陆行声好奇:“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谁知道?张老太婆几个一整天都在楼下坐着聊天,我还问过她,这些人成天不干正事,要么是在楼里到处逛,要么就找人问事情,最开始都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是后面看见里头还有个学生妹,大家才反应估计是猜错了。”   陆行声看见那三人注意到他们,随后一脸警惕和害怕,也默默将警察的身份排除掉。   他压低了声音:“问的都是些什么事情?”   周婶沉默了几秒钟,也跟着压低嗓音:“什么事都问,但几批人问得最多的就是807那事情,死的是什么人,凶手相关的问题,哦,还有那晚上掉石头那事也问。”   “这些人挺怪的,你平时离他们远点,小心总没错。”   听见807,陆行声的表情一下沉寂下来,他牵起嘴角道谢后回了自己屋子。   屋子总共十多平米,逼仄狭小,装潢又上了年头,显得破旧贫穷。陆行声刚搬来的东西不多,但是几年下来各种收纳箱好几个,放在各处角落,但是还有东西收不进去。   比如窗台的一盆花,衣柜里没有穿过一次的昂贵西装,放在鞋盒里和他气质不搭的潮流球鞋……   陆行声给花浇完水后看了眼时间,多日的疲惫让他很难注意集中力,本来做好的计划只能转个弯变成睡个好觉,于是他回到卧室戴上眼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种浅浅的痒意又开始了……   *   刘群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忽然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一开始以为是什么恶作剧,但是其他人那种麻木的眼神让他浑身都升起一种寒意。   他想要跑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区,想要远离这群奇奇怪怪的人,什么游戏、什么副本、什么死亡!他创业成功才三年,都还没来得及享受名和利,他包的情人都没睡够本,怎么可能就、就……他就要死了?   但是无论他怎么跑,自己总是会回到这个小区。   来来回回,跑得他肺都要燃烧起来,他才认命地一屁股坐下。   那些奇怪的人还围在一起说着什么:“……所以要逃离副本,要么按照系统提示那样待足七天,要么就提前找出凶手。但是依照我的经验来讲,一般十人及十人以上的副本,按照前一个选择,看似简单,但风险却很高,有时间限制的副本在后期, npc大概率会陷入狂躁,我们遇上的就是和boss差距不大的一群小怪,存活难度可想而知。”   “第二种选择,通俗易懂。这栋楼里死过两个人,一男一女,最近的一男是两个月前发现的,凶手还没捉住,需要我们收集信息找出凶手。最主要是前期我们要快速收集信息,不让自己陷入被动,只要确定凶手就行。可既然是十个人的副本,大概还是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或许我们最终还是要和凶手对上,但只要解决了他,我们就能通关。”   讲话的是个肌肉男,面色凝重,看也不看坐在地上如死狗一样喘气的刘群,只对着其他人说道。   刘群没听见他们之前的讲话,但后期这部分总结信息量已经足够了,可他还是不太相信世界上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摸了摸兜里的钥匙串,上面有个小牌子,上头写着502。他太累了,没管其他人自己试着找到房间,一开始他还很警惕,从厨房找了把菜刀在房间里逡巡,但是静悄悄的,屋内的设施一切都显得正常而温馨,充满了生活痕迹,加之外头天色大亮,这屋里丝毫瞧不见一丝恐怖的氛围,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   行,玩他是吧?   刘群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个苹果,正低头点着自己的手机。   还是没信号,而紧急电话也打不出去。   刘群认定了这可能是哪个卫视做的整蛊综艺,睡前心里忿忿,等他回去,一定要把他们都告上法庭!   知不知道自己一分钟多少钱!   一群穷狗赔得起吗?   怀着愤怒,刘群再次醒来,耳畔的嘎吱声未能停歇,他稀疏的眉头拧动,半晌才不悦地睁开眼睛: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家里。   隔着一扇门,厨房的水流声哗哗作响,刘群喘着气坐起来,踩着皮鞋开了门。   狭小的十多平的客厅厨房半开式,厨房上方只有半截红布遮挡,能看见未遮挡的下方是一个人臃肿肥胖的下半‖身,她小腿的肉突出,曲线膨胀,脚下踩着黑色的拖鞋,而拖鞋旁边立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   有水流顺着案板留下,冲散了滴在地上的血迹。   但是不知是鲜血太多,还是混入的清水太多,鲜红的液体从她的脚边开始往外漫延,而刘群呆呆地站在门口,手上还保留着刚才开门的动作。   他好像还没醒,是还在做梦吗?   这可真是一场噩梦。   噗通!   有东西被她随手扔进了装有水的桶里。   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传来,刘群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他侧过身呕了一会,但眼睛还斜看着厨房的方向。   噗通!   又有东西被扔进去,但是准头不好,只磕在了桶沿随后掉在地上、砸在那片血泊里,厨房里那人哼的调调一停,霎时间,整间屋子除了水流声,一切都静得可怕。   刘群感觉到大脑在不停的眩晕,他的身体比大脑率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在不停地发送刺耳的警鸣,但是常年不运动的身体陷入泥泞,他一时半会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里的一切一切都让他宛如梦中。   梦中,又怎么会有危险?   厨房里的人俯下身去,将掉在地上的食材捡起,刘群忘记了呕吐,直勾勾看着被捡起的一截人类的手臂,死白的皮肤肿胀,指甲被掀掉露出的粉色嫩肉和旁边的颜色作强烈的反差,手臂斩断的截面还有丝丝血红。   刘群禁不住后退半步,喉咙里被惨烈的现场撞出一丝哀鸣:“……啊!”   对着案板的脚尖忽地转对上刘群的方向,一只比常人还要粗上三圈的手臂撩开红色的挡帘,和蔼慈祥的脸从后方缓缓出现。   因为有遮挡刘群之前都没瞧见这人的身形异常,只以为是体胖,但是等人从里面走出来,才惊觉她简直是个巨人。   接近三米的身高、比刘群要粗上一圈半的体格,让她脚下被拉长的阴影径直延伸到刘群的脚下。   她的脸上还有颈间,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新鲜的血迹,被她沾满鲜血的右手握住的剁骨刀让刘群脸颊的肉不停颤抖。   “小伙子,你怎么在我家?”   阿姨的声音和缓又疑惑,配上她和蔼慈祥的表情,不看鲜血和人类残肢,简直毫无危险性。   但是刘群大叫一声,像只无头苍蝇到处躲。   可是屋里哪有可以躲的地方,周婶不知何时出现在卧室门口,将外面的光挡在身后,刘群紧绷的神经一下断了,他不停捡起散落在身边的东西往她身上丢:“救命!救命!!有人杀人了!”   周婶笑得肩膀直抖:“哎呦哎呦……”   “放过我,我很有钱的、一百万、不是不是——五百万!我给你五百万!!”   刘群泪涕直流:“只要你放过我,你要什么都行!”   “哈哈哈哈哈……哎呦哎呦……”   刘群涨红了脸:“别过来!我——”   他刚举起从床头柜掉下来的烟灰缸欲丢过去,忽地扑哧一声——   手臂从臂弯处、宛如一块豆腐似的被人一刀斩断,截面光滑平整,鲜血都后知后觉慢了一瞬才喷洒而出。   噗嗤、噗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02章 线人   江流缩在一边,小心翼翼打开卧室的门,紧接着伸出手机用里面的照明功能在门口简单而迅速地扫射一遍。   房间的陈设发生了改变,一半还是白日的模样,但是另一半却像是别人家。   从客厅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仿佛两个房间被糅杂在了一起,江流就静静地站了几分钟,没发现异常才踏出去一只脚。   一切都静悄悄的,江流也不敢开灯,只能借着手机一点点、一寸寸检查,等他跨入那不属于他房间的部分时,不由得屏息住,脸上因为这简单的动作而渗出细汗,将他脑门的头发黏成一缕又一缕。挂在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月色从窗户落进来,打在窗边的花苞上。   又是三分钟,察觉没有异常,江流才慢慢挪动了身体迈入卫生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脚背有些痒。江流移动光束照在脚背上,为了不产生动静他没有穿鞋,此刻低头凑近一瞧,发现脚背上落了一根黑色的头发。   他抖了抖脚,呼吸略重,刚才的痒意让他不知怎地有些紧张,他按捺住情绪又接着检查卫生间的情况。   狭小的卫生间一眼就望到头,江流没有过多深入,只是打开了洗漱柜门看了看,里面塞满了杂物,翻找片刻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江流关上柜门,正要起身,忽地察觉到一阵细响。   嘎吱——   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随即而来是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而来。   江流一个侧身躲到门后,关掉了手机的亮光,期间顺手悄无声息地摸过放在洗漱台上的老式刮胡刀,他在黑暗中取下刀片夹在指尖,随着脚步声一点点数着。   他的脖子有些瘙痒,但是他没有管,只放任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人”出现在门口,就是现在——   江流的动作迅速,不同与刘群,他已经是通关了三个副本的老人,知道在游戏里每一次犹豫都可能带来死亡,不管外面的是人还是npc,他都不能手下留情。   余光中他看见了一双脚,当他快要看见对方的上半身时,却忽地发现周围的光线更加黯淡。   没人看见从江流身长冒出密密麻麻的、千万条黑线。   有细如头发丝的,也有粗如擀面杖的,粗细不一、长短不同的黑线从他的身体一瞬间破体而出,随后黑线一头开始调转方向将人包裹。   无数根细线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钻入,喉咙被迫不停吞、咽,江流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痒意从皮肤表层钻入了内部,顺着血液开始遍布全身。   黑线从眼角爬上了眼球晶体,渐渐地只剩下黑色。   刀片落下,却没有产生任何动静,地上残留的黑线将一切都包裹住。   人形的黑线团不停的蠕动缠绕,随后在那人的脚步声中溃散,千万条的黑线顺着缝隙攀爬,墙壁、瓷砖、天花板……还有来人的脚踝。   “……唔,好痒啊。”   陆行声困倦地嘟囔,他按下墙上的开关却什么也没瞧见,以为是什么小虫子,随手拍了拍脚踝。   一根黑色细线无声地掉在了地上。但是很快,从天花板掉下了几缕落在他的背上。黑线太轻,落在衣服的动静近乎于无,它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像是哪个女人的头发不小心粘在了衣服上。   陆行声对此毫无察觉。   洗完手他重新回到卧室,掀起被子躺在上面,断掉的睡意和身上的黑线一起滋生。   厕所的黑线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又开始纠缠起来。   一边朝着卧室方向蠕动,一边纠缠的黑线有了粗粗的人形。   人形的身体有无数根藏不住的线头浮在空气中,似乎在欢呼雀跃地摆动着。黑线抬起脚的部分,当它踩下去,人形又像是融化的蜡烛一般,线与线相互分裂,又相互吞噬,它们从缝隙中钻入,顺着床单抵达目的地。   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很快遍布整张床,陆行声呼吸沉稳,他好像梦见了自己在一条公路上骑行,风抚过他的脸颊,轻柔又带着一点痒意。   树叶坠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叶尖的刺挠感不停地出现又消失。   现实中,黑线终于完全覆盖住陆行声的身体,除了眼睛鼻孔和嘴唇,没有一片肌肤是裸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像是覆上一层黑色面具,但是细看,却能看见暴露在空气中的线头。   它们不断在陆行声的身上游走,像是一点点探索着猎物。在耳廓打转的几缕黑线终于有些迫不及待,它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兴奋的原因,只是想更深层次地探索这具人类的身体,终于,像是掠食者无法克制蚀骨的食欲,黑线在耳廓打转了一段时间后,悄悄又分裂成了更细的黑线,一点点沿着耳道往里爬动。   “……痒。”   陆行声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抬手挠了挠耳朵。   黑线们在他梦呓时便停下动作,但也没有撤走,伪装成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当陆行声的手触碰到耳垂时,那被包裹的地方猛地腾出一片真空地带,让陆行声得以动作。   确定耳朵不再瘙痒,陆行声又沉沉睡去。   正停在耳道的几条黑线忽然被其他追上来的黑线纠缠、束缚、拖行,在脱离耳道的那瞬间便被密密麻麻的黑线一齐吞噬交融。   线人有些生气,但是它并不知道这样烦躁的情绪是生气导致的,只是陷入狂躁,将不听话的自己吞噬,它粗壮的身体宛如树干,慢慢从床上竖起,粗大的底端很快像是被劈成了千万份,散落在了陆行声的胸口处。   新生的细线带着浑浑噩噩的欢喜又开始像之前一样不断地覆盖,一层接着一层…… 第03章 线人(捉虫)   第二天一早,陆行声下楼到副食店买了瓶杀虫剂,等给房间的每个角落缝隙都喷了一次,他才锁上门出来透透气。   天气偏热,顶楼除了晾晒的衣服没什么人,陆行声找了块地方拿出快空的烟盒,里面只剩下稀疏几根,他身后是迎风飘扬的床单。陆行声垂着眼想了想,还是没有抽出一根点燃。他现在失业,存款一天天减少,少抽点还能省不少钱。   “哎……”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到未知的未来心头弥漫一股淡淡的烦躁。陆行声晒了会儿太阳,这几日苍白的脸上才有些丝血气。他捡起地上不知谁家被风吹在地上的袜子,转身朝着楼下走去,才拉开顶楼的门,却冷不丁和一群人对上面。   陆行声是惊讶了一瞬,而他对面的存活下来的玩家反应就要剧烈得多。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后退几步,身体紧绷着看向陆行声。   就和昨天差不多,但是每个人的状态都很差,甚至陆行声能看见他们掩盖不了的惊惧。   “……”陆行声没有打招呼,总觉得现在他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顺利下了楼,等听见上面的铁门被重重合上的声音,陆行声才停下脚步,仰头往上方看了看嘟囔着:真是奇怪。   *   几人顺利上了楼顶,排查了现场除他们外没有npc后才锁住门。   “江流死了……”说这话的是江流的同伴,那个肌肉男,他表情很不好,沉着脸看向其他人,“都说说吧,昨天晚上都碰上什么事情了。”   这个副本的难度比他想的还要高出不少,一晚上进来的十个人现在剩下七人,要知道,这才是第一晚。   被他目光捕捉的瘦子男眼睛咕噜乱转,看其他人都一脸惊恐憔悴,于是自己先接话道:“昨晚上我听见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是嘎吱嘎吱乱响,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鬼动静,不敢动,过了会,又听见客厅里传来打人骂人的声音,就好像屋子里凭空出现了别人。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只看见一对男女,那男的好像喝了酒,拿着酒瓶子一直对地上的女人砸。那女的脑子都凹下去了一半,肉眼看都应该快没气,但还能说话,一直求饶。我不敢再看,就躲在房间里,瞪着门过一了晚上。”   他说了一大串话,紧张地抿了抿嘴:“……我刚刚、刚刚上来的时候,又碰见了那对男女。那男的搂着那女的和别人打招呼,看起来估计是对夫妻,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昨晚上脑袋凹进去的女人也干干净净,一身活人气。”   “……”   几人沉默片刻。   有人先开口,剩下几个也继续道:“我和张伦的遭遇前半部分差不多,也是听见怪声被吵醒,但是我醒之后先到处探查,正在厨房时,客厅也有其他声音传来,我没出去,就在厨房那蹲着,看着屋子有一半忽然变了模样,客厅中间出现了一个小老太太,没开灯,那老太太旁边就烧了根蜡烛,自己佝偻着身子在折纸壳子,折了一个又一个,我的房间旁边也出现了一个房间,里头开着灯,但是关着门我看不见里面。   那老太太起先还正常,但是我越看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再打眼一瞧,发现她哪里折的纸壳子,分明就是人皮。”说话的是头发齐肩的女生,回忆到此处还剩下淡淡的恶心,“她就拖着尸体放在身前,自己起身踩了几脚,尸体就像是爆浆的果子,里头什么东西都被挤压出来,等尸体变成薄薄的一片,她像是叠衣服一样将皮子叠起来和那些染血的废品收拾在一块。”   众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一张脸。   肌肉男接着看向黄毛,黄毛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道:“那我遇上的事跟你们没法比了,前头大家都一样,我也是没出去不知道外头怎么了,我连从门缝去看都不敢,就拿了白天放枕头下的菜刀坐在床上。我就这么看着周围,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墙上多了个洞,白天我都把这屋子翻透了,那里有没有洞的我知道。我凑过去一瞧意料之内的看到一只眼睛。我还记得那方位是卫生间,纠结了半小时开门出去,发现卫生间还在,但是卫生间里没人也没洞。我又不敢回去,就缩在厕所里,可等了会,那眼睛又出现了,这次我就用东西挡了挡,好在它就看看,没什么危险,我就坚持到了白天。”   轮到肌肉男,他的神情霎时间变得更加难看,他点燃一支烟静了静心,缓缓道:“我没有遇见其他人,昨晚上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和你们一样,我的房间也发生了变化。”   “那一整面墙上都挂满了照片,小的有寸照,大的和明星海报一样,密密麻麻不留空隙,那照片统统都是一个人……”肌肉男扫了一眼众人,“刚刚我们上来遇见的男人还有印象吧?”   众人迟疑地点点头。   肌肉男重重吐出一口烟雾:“就是他。”   “我没撞上屋主人,但估计和黄毛遇上的差不多,都是个变态。那屋子从玄关开始就贴满了照片,一直蔓延到两个屋子的分界线……”   肌肉男回忆着昨晚的场景。   “照片大部分角度都看得出是很明显的偷拍,有在小区里或者小区附近的生活照,有一些工作照,大晚上看那些照片有些瘆人,我也没时间一一看过,只是拍下了几张照片……那屋子还多出了个小房间,没窗户,像是旧时用来洗照片的房间,但是里面倒是干净,没有照片,可里头摆放了几样东西……”   说着,肌肉男拿出手机翻出他拍下的东西。   第一张照片是张很普通的黄色便利贴,上面的字体潇洒又工整:谢谢你的礼物,但是太贵重了,心意我已收下,但请不要再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了,好吗?   几人抬头对视了一眼,紧接着滑动屏幕,第二张照片出现。   摆在柜子上的是一个透明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某某药店的绿色字体,里装着几盒外伤药,当然旁边还有一张便利贴:抱歉,我不是特意蹲守在那,只是碰巧,但是请放心,我没有看到你的样子。不过你放下东西时我看见了你的手,你好像受伤了,这里是一些外伤药,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处理一下伤口。   “……吁,看起来这个变态还挺喜欢他的,不过那人不报警吗?这已经算是痴汉的程度了吧?”   “说什么胡话呢?这又不是现实生活,副本里的一切怎么能用正常思维看待?”   几人一边聊着,第三张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张电影票,上面的时间距今已经有两个月,黄毛伸手放大照片去看电影的名字:《恐怖午夜》   “讲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副本的电影谁看过?而且手机又连不上网。”   “别吵,这还有字呢……”   【我很喜欢《恐怖午夜》这部电影,第二部比第一部还要出色,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电影,如果你也喜欢恐怖电影,那一定不要错过。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送礼物给我,希望这个礼物你能喜欢。】   “怎么看起来不是那变态的一头热?这算是双向奔赴了吧?”齐肩发的女生小声道。   “确实。”肌肉男点点头,翻到后面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环境图:电影票被放在相框里,相框的周围贴满了爱心的贴纸,看得人牙酸,那张信纸旁边也被画的爱心包围,还有激动到笔划混乱的字迹:喜欢……喜欢……喜欢。   最后的物品是盆小花,这次旁边留下的不是便利贴,而是一张信纸:【之前你送的花我种在了花盆里,神奇的是它活了,今年结了很多花苞,很漂亮。最近楼里并不安全,晚上请注意安全,楼上的租客尸体不翼而飞,我很担心……我一直以为你是小姑娘,但是不久前我看到了你的背影……对不起,我发誓真的是巧合。昨天有事情我下班很晚,没想到会撞见你,但是我也只是看见你的背影,不要担心。尽管和我想的有些出入,但我还是想要认识你,明天中午,可以和我在楼顶见面吗?你送了我太多东西,我也有一份礼物一直想要送给你。期待和你见面。   ——陆行声。】   “嚯,竟然还是两个男的。”黄毛猥琐地嘿嘿一笑。   “这封信的信息量很大啊。”一直没开口的光头男摸着下巴,“里面说的不安全,还有那个尸体,指的估计是之前死的那个女租户,但是尸体不见了这个点,我们倒是现在才知道。”   “那这份信是两个月前了,之后没有新的,是两个人已经见过面了?”女生猜测道。   “这还用想?当然没见面。”肌肉男点了点屏幕信誓旦旦,“这种集合了凶手,又说见面,这不是纯纯立flag吗?估计那人就是之后死掉的那男的。”   黄毛:“虽说有点道理,可万一不是呢?”   肌肉男:“是不是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肌肉男杵熄烟头,道:“如果变态就是死掉的那男的,那也就是说这两个月那男的都没收到东西,我们假装是变态随便送点,可能就能拿到一些讯息。”   “成功了,可以顺势伪装成变态,从文字可以看得出那男的并不排斥对方,说不准我们可以借用这层身份接近npc,不管是收集信息还是做点什么都很容易。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是排除了死的不是变态。”   几人又合计了一番,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几人下了楼,随便在小区里的花坛里摘了朵花,又花了点时间确定对方所在的房间,悄悄将一朵玫瑰花放在门口…… 第04章 线人(捉虫)   陆行声在门口看见装了一大袋的东西时并不意外,只是刚才还倦怠的神色顷刻间柔缓下来,他蹲下身低头粗略扫过,发现袋子里都是一些药品。   即便知道此刻送东西的人已经离开,他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在楼道里搜寻。   或许是对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哪个角落看见自己的脸色憔悴,所以今天才送了这些东西来。   塑料袋很大,那位害羞的朋友性格太腼腆,很少回话,只是默默地每天准备礼物,在他不知道的时刻悄悄放在门口等待他的拿取。有时陆行声不确定他来的时间,在家的时总会多次出门察看。   今天是下午啊。   陆行声提起有些重量的袋子进入房间,将东西放在桌上翻看着。   许是对方不知道他是哪里不舒服,市面上治疗的药好像都拿了一些:贫血的、失眠的、胃痛的、各种维生素瓶瓶罐罐在碰撞中哗哗作响。陆行声坐在椅子上,整理完东西后并没有发现有任何信息留下。   “还在生气吗?”陆行声有些苦恼。   自从他冲动提出见面后,那位害羞的朋友就变得有些奇怪。   莫名的礼物是在两年前出现,一开始陆行声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没有署名他只以为是谁放错了位置,直到后面再三再四……他才后知后觉接收对象真的是自己。   这栋老小区地处偏远,房租不高,套一的房子一季度才不到三千,所以在收到价格抵得过他两年房租还绰绰有余的奢侈品时,陆行声手足无措地提着东西问来问去也没找到主人。他毫无被这样示好的经验,只能死板地守在家门口看看能不能守株待兔。   一连守了几天他也没有遇见像送礼物的人,反而是又多了不少东西,他没办法24小时都在门口,看着这些昂贵的礼物,陆行声连东西的包装都不敢拆。他也尝试报警,但警察也管不了这种事,只能不了了之。好在送东西的人有自己的准则,没有出现更加越界的行为,陆行声只好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写下一张纸条,和东西一起放在它原本的位置,期待送它来的主人能够看见。   【谢谢你的礼物,但是太贵重了,心意我已收下,但请不要再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了,好吗?】   当第二天他再次打开门,字条已经不见,但是东西却还在门口。陆行声要上班,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无奈只能先拿回家放着。   那位沉默的神秘人没有停下自己的节奏,但或许是看见字条的内容,礼物变得不会过于昂贵,偶尔是自己手工编织的小动物,或者是绵软的羊毛手套,渐渐地,陆行声习惯了每天都会在家门口收获一些小惊喜的日子。   他开始期待回家,也会猜测今天是什么小礼物,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会想象对方是个怎么样的女生。   只是很快,对对方的猜想在第一次碰巧撞上对方时彻底改变。   他只看见对方疯狂躲避时留在转角处的一个后脑勺,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让陆行声追逐的动作停下。他听着楼道里混乱的动静,回忆刚才透露着慌张的背影,愣怔三秒后不由得笑出声。   原来不是女生,是个看起来有些清瘦的男生。   意料之外的,除了诧异并没有其他的情绪,陆行声当天晚上有些失眠,他老是会想着要是他再早点回家,说不定两人能面对面遇上。但是转念一想,对方逃得近乎慌乱,似乎现在并没有要和他见面的意思。陆行声还是决定尊重对方的意愿,只是内心对他腼腆害羞的性格有了更加深入的认知。   第二次的相遇更充满了戏剧性。那是一个晚上,陆行声加班到很晚才走进小区,楼下已经不见有聊天的老人,他踏上楼梯时,忽然心念一动——他承认当时带着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坏心思放轻了脚步声。   他也只是抱着一种期待,却没想到这次鬼使神差的行动真的让他捕捉到了对方踪迹。   不是在远远的转角处,而是几步之遥的正前方,他看见了对方清晰的背影,而对方也察觉到了陆行声的靠近,他身上穿着长款黑色的棉服,带着帽子,紧张到极致的背对他。   对方双手抵在门上,头颅尽可能地压低让人瞧不见一丝真容,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上面有一些刺眼的伤痕,陆行声一眼就瞧见了。他似乎想要逃跑,但陆行声就站在唯一的楼梯口,要跑就得转过身面对他。   陆行声视线落在对方纤细苍白的手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两个人都傻愣愣地干站着,当空气快要凝固时,陆行声才结结巴巴张嘴:“你、你好……”   黑色棉服包裹的身体开始轻微的颤动,但仍旧没有要转过身的意思,更没有出声回答。   陆行声明白了,他主动往后退,像是对待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小心翼翼,他走到上一层的台阶背对楼梯口扬声道:“我转过身了,现在看不到你,你可以——”   话音刚落,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迅速沿着楼道往下。陆行声紧闭着眼睛没有偷看,只是专注听着对方的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的缘故,楼下忽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陆行声下意识睁开眼,双手迅速撑在楼梯的扶手上往外探出上半身,声音显而易见带着深切担忧:“你怎么样了——”   楼道里漫是他的回声。   从陆行声的角度只看见下面几层上,一个黑影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才低头俯身继续往下,动作还是一贯的迅疾,看得陆行声稍微松了口气。   没伤到哪里就好。   第二次的接触充满了戏剧性的意外,但是又带着一种紧张和意料之外的刺激。   陆行声觉得自己也被那种情绪感染,半夜睡不着,神经质地在寒冬里打开窗户吹了吹风,最后精神奕奕地写下第二张纸条。   两人就通过这样奇异的方式成为了好朋友——陆行声单方面认定的,他的回应越来越多,在一次安利对方自己喜欢的作品后,他收到了两年间对方第一次的回复。   【谢谢,我很喜欢】   或许就是这几个字给了陆行声说出见面的勇气,等约定时间他在楼顶等了一上午,却什么也没等到时。他还天真的觉得是对方没准备好,而自己也太冲动了,明明知道对方的性格已经害羞得有些病态,却还是提出这样有些冒犯的请求。   陆行声站在顶楼,忽然听见刺耳的警鸣声,几辆警车停在楼下,他低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但是只能看见黑色的人头攒动。   “诶哟,死人了,好惨。”   “警察进去了,不知道什么情况,不让人进啊。”   “半年这都第二个了,警察有没有用啊,上次的凶手到现在都没抓到,让人怎么安心在这住下去?”   陆行声只能站在人墙最外层,看着警察在807房间进进出出,他想到没有来的那位朋友,心里一紧。尽管他觉得一栋楼这么多人,怎么就那么恰巧,他怀着侥幸心理直直站在那,眼睛一眨不眨,但是心跳却违背心意地狂奔不止。   他脑子一片空白,当他的身体先一步扒拉人群一层层挤过去时,正好和担架上黑色的裹尸袋迎面撞上。   “嘿嘿!都说了不要往这挤,凶案现场知不知道!”   “退后!退后!说你呢年轻人!”   陆行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警察按着肩膀往后推攘,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喘不过气,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残留在地上的一滩血迹,还有倒在血迹旁的玻璃碎片,楼里的布局都大差不差,他匆匆扫过算得上空荡荡的房间,最后视线还是落在那滩血水上。   他想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但是他都不确定是不是他。   陆行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比任何一天都要期待明天的到来,如果明天门口还是出现了礼物,那就说明对方还是好好的。   他请了假开始坐在沙发上,干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上午时,门口空荡荡并没有小礼物。   没关系。陆行声枯坐在沙发上心想,大概对方是在下午过来。   为了让时间过得快点,他没有吃饭回到床上躺了躺,被紧张感和通宵的疲惫洗刷后的身体让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入睡。等醒过来他一路跑到玄关打开门。   从那天开始,两人心照不宣的接触方式开始只有一个人每天在等待。   陆行声度过了最难熬的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开始去调查807的住户的信息,从名字到长相……可让他意外的是,就算是邻居,对这个存在感太弱的人也没有太多印象,连名字都不知道。   陆行声只能辗转找到房东。   “那小伙子像个哑巴咯,来租房的时候也是打死不说话,我差点以为他是残疾人啊……”六十多岁的老伯坐在椅子上摇着缺口的竹篾扇子,一张嘴就是一股叶子烟味:“这几天警察也来问好多遍,我也说了好多遍。我问他要什么价格的房子,不说,就点头摇头的。我说10楼有间空房,那小伙子才说了话。”   陆行声蹲坐在老伯旁边,被另一个老伯递过来一牙西瓜:“什么话?”   “他想住6楼的,但是我6楼哪有房子,来来去去就定下了807,他看起来挺怪的一人,但是缴房租倒是干脆,两年来没一次推后的,我都不用催自己就发过来了。”   陆行声继续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李镇。”   “李镇?”   “对咯。”   陆行声在心里又唤了这个名字,莫名觉得这个人就是他。   但是事情的转折出现在第三天。   他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用黑线编织成的……小圆球?陆行声捧着只有半个掌心大小的礼物,细细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椭圆的身体上坠着五个小圆球。他用指腹摸上去,发现这次的黑线比较光滑,但是成品比以前要更加粗糙一点,还有一点线头露在外头。   陆行声却很开心。   他嘴角忍不住上扬,三天的不安和担忧随着这个小小的礼物烟消云散,他禁不住低声哼起歌来,拿着新出炉的手工小东西,和以前的一堆编织成的小动物们放在一起,不同于温馨的暖色调,灰扑扑的黑色显得突兀,让人一进屋就不由得将视线往那里靠。   每次进入房间开灯后,陆行声的第一眼总是那个小黑球。他洗完澡坐在床上,拿起小圆球把玩,喃喃自语道:“这次是什么?看着也不像是动物。”   他举起放在灯光下,黑色泛着一种金属光泽,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线,没有一点毛边,还带着一点点韧性。陆行声捏了捏,小圆球内部是实心的,还有点Q弹。   有一根露出的线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比白天时要长一点。陆行声拽了拽那根线头,没有扯出来,想往里塞也塞不进去,只能摸出把剪刀剪断。   但是兴许这次的成品完成的太匆忙,之后的几天,陆行声发现又有几根露出的线头。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次可能是真的生气了,他还是第一次送这样……的过来。”   陆行声暗自将“敷衍”两个字咽下去。   朋友的性格让他觉得可爱的同时,也有种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迷惘。就仿佛是来报恩的小动物,叼着细心找寻的惊喜默默放在他家门口,但又因为太过于警惕,自己只能偶尔幸运地看见对方溜走的背影。   难不成两人要用这种方式一直接触下去?他满心以为这么久的时间,可以进一步发展成见面的朋友,但是对方好像不仅是没有准备好,好似从开始就没有这么打算过。   甚至从这次的发展来看,他貌似还很排斥。   陆行声又是叹了口气。   他单手撑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快要占满整张桌子的药品,憔悴的脸上多了一种鲜活,他正要将东西收拾好,忽然门板传来敲响的震动声。   陆行声一愣。   他以为是对面的周婶,忙不迭起身开门,下一秒却睁大了眼睛。   只见门口出现了一朵根部还带着泥土的玫瑰花,气味芬香,未加修剪的花枝上长着密密的尖刺。陆行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花朵开的正好,只是美中不足的是一片花瓣已经有了败势。   但是陆行声还是很惊喜。   玫瑰花的一旁罕见出现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算得上工整:【看见这朵花就想到了你,明天可以见面吗?就在之前约定的楼顶?】   陆行声看着短短的一句话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他翻过纸条,背后没有多余的信息。   陆行声一时半会没有进屋,反倒是双手拿着东西走向楼梯口,上下都看了看,却没有见到人影,他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也没听见明显的脚步声。   他有片刻的怀疑,文字的口吻并不符合他内心对那位害羞朋友的预想人设,文字种带着一种和害羞截然相反的露骨,但是之前的约定又只有他们两人知晓。陆行声抿了抿嘴,只能作罢。   他将纸条放在桌上,动手处理起这朵玫瑰花。   剪掉尖刺和带着泥土的根须后,他去厨房拿了个塑料瓶灌满水后暂时充当花瓶,小心将玫瑰花插进去。   今天的纸条着实让他惊讶,以至于没有第一次的那种紧张忐忑。入睡前,他甚至还有闲心捏着小黑球玩了玩。   真奇怪。陆行声闭上眼睛心想,我竟然一点也不紧张。 第05章 线人   瘦男听见在耳畔徘徊的咕唧声,紧绷的情绪让他瞬间从半睡半醒的状态抽离,在睁眼的瞬间,双手就自动摸向枕头下的菜刀,当握住沉甸甸刀柄的那一秒,满心警惕的他才感觉到身上传来被忽视的异样。   像是身体上有无数只小虫子攀爬,从小腿到脚背,从后颈蜿蜒至尾椎骨,他空出的左手下意识摸向痒意最深的部位,但是却摸到了一手异常的触感。   “啊——”瘦男惊恐大叫,像是着火似的猛然从床上跳到地上,光着脚胡乱地后退。他惊惶地打开灯,屋内的光线乍起,但是瘦男的视线范围却违和的缩减为针眼大小。   细如毛发的黑线缓缓从眼角爬上晶体,和无数根黑线交织遮挡住棕色的瞳孔,也覆盖了大片的眼白。瘦男只觉得心脏骤停,不停尖叫着去揉自己的眼睛,却忽略了他活动时从身上簌簌掉落的黑线。   “什么东西?!什么鬼东西!”   瘦男的视线完全变成一片漆黑,他揉眼的动作遽然一顿,随后菜刀哐当坠落在地,他开始发疯似的伸手去拽住往耳道里贯入的黑线。   一缕又一缕,带着血沫碎肉的黑线被甩在地上,瘦男除了快要淹没他的惊恐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所以他感受不到比一开始翻倍的黑线从他的血肉皮肤破壳似的钻出,然后再继续钻入体内,皮肤下鼓起一道又一道、像是膨胀的血管,从手腕延伸至脖颈。   和上一次主动攻击相比,这一次黑线带着一种属于掠食者的残酷。它可以在一秒内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地结束对方的性命,但偏偏,这次行动缓慢的让对方清楚感知着无法挣扎出来的恐惧悚然。   痛楚在此刻已经是不值一提。   它将人戏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一定要让这个胆大包天的猎物感受到它的愤怒。   当然,它没有脑子去盛放“愤怒”的情绪,也没有人类的思维去理解愤怒的定义。   它只能在等那人睡着后,从角落里探出无数个自己,无声息地剧烈摆动它们的身体。   无法发出声音的构造让它们只能用动作来表达情绪。   触须般的线头从四面八方伸向床上——对此一无所知的陆行声。   带着万分的小心,黑线圈住他的手腕,一圈、一圈又一圈……   它们勾住他的指头、脆弱的脖子,还有不死心微微探出几根线头的黑线,悄悄又迅速地扒拉了一下对方的嘴唇,转眼就被更加愤怒的自己吞噬。   【呜呜呜】   只有黑线才能听见自己的动静。   【呜……】   几根显眼的粗线在床上不停摆动,快要将自己拧成麻花:【……他不是我】   放在客厅的玫瑰花的花芯里探出几根黑线。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黑线快要被愤怒伤心又对宝藏的占有欲淹没,它没有大脑去处理这样复杂的感情,它只想要让自己钻进去,钻进陆行声的身体,让自己沿着他的血肉长满自己。   是自己的……是它的……它们的,谁也看不到。   这样的感情瞬间同步到千千万万个自己身上,于是黑线开始向耳道前进,可是高昂的情绪瞬间被那些死去猎物的样子覆盖,黑线转瞬间没有动作,死物一般趴在陆行声身上。   【好痛苦】   好痛苦不能让他长满自己。   但是痛苦又是什么?   【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啊啊啊!!”   瘦男最终在黑线的折磨中死去,地上铺满了繁殖出来的一批黑线,它们方向一致地开始交缠,很快,黑色的人形出现在房间。它的身高和死去的瘦男差不多,只是高了半个脑袋,因为黑线的数量太多,导致纠缠形成的大腿和腰际有些违和的粗壮。   它站在灯光下,黑色泛着光泽,它开始学着人类走路,虽然每一步都像是植物人复健一般艰难——线人还不能较好地将所有黑线都指挥好,迈步时腿部和腰连接的部分猛地溃散,密密匝匝的黑线掉在地上,像是小黑线虫一样蠕动爬行。   它们连爬带走的往陆行声的方向前进。   但是走到门口时,线人和还在屋内的黑线共鸣。   那群黑线还在伤心。   一直呜呜呜个不停。   连带着身上的黑线开始剧烈地在空中摆动,它的人形只艰难地坚持了三秒就溃不成军铺满在地上。   这是它诞生后情绪最激烈的一次,不管有多少个它,此时都无法学习分辨这样多个情绪交织的情感,它不明白现在感受到的痛苦来源于【愤怒】、【伤心】还是【委屈】。   它只能和其他无数的自己一样摆动、挣扎。   黑线缓缓从门前离开,它们又一次组成人形从高楼处的楼窗一跃而下。   一场黑色“暴雨”倾泻而下,掉落的黑线有序地分开,从缝隙、角落开始在整个小区寻找——   月色中好端端开着花的玫瑰身上爬上一条又一条黑线,用近乎挑剔的“目光”打量它们。   花朵太小、叶尖泛黄、花瓣不够多、香味太淡……   从深夜找到清晨,黑线终于满意地找到了一朵玫瑰花。   【嘻】   黑线们围绕着这一朵开得最茂盛、最大、最漂亮、香味最浓郁的玫瑰花摆动,随后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   它们保护着这朵花抵达陆行声的房间,线人手的部位拿着花枝,另一只手分出五指,一点点小心地剪掉扎人的尖刺,还有带泥的末端,它的头颅垂下,像是学着人类的动作缓缓又珍惜地靠近花朵,害怕自己的力量伤到它脆弱的花瓣,隔着一段距离去“嗅”它。   【香】   线人的身上又冒出很多很多线头,摆动着靠近玫瑰花。   塑料瓶里的玫瑰花早已枯萎,线人【眼睛】的部位朝它的方向看去,紧接着就有黑线凭空从枯萎的花朵上冒出,一秒后无声息消失在空旷的室内。   线人小心地将自己的花插了进去。   线人身上的线头又是一阵剧烈的摆动。   【嘻嘻】   正高兴的线人忽地想起什么,动作一滞,它散落下来从门缝里钻进去,又形成人形,很快有黑线传递信息说找到了。   一张纸条从陆行声白天穿的衣兜里被黑线们推了出去。线人的手夹住纸条,黑黢黢的脸上没有五官,但是却保持了看这个动作。   纸条很快被黑线们裹住。   黑线默契地在静默中移动自己的位置,线人的背面就在两秒后切换成了正面。它走到床边,床上还残留了大部分舍不得离开的黑线,静静贴在陆行声的身上,那张因为睡眠不好憔悴的脸上正好笑地被迫带着个面具。   线人微微歪着头,仿佛急切地想要好好看他,可其他部位没能跟得上,线人的脑袋咚地一下就落在了陆行声的胸腹上。   一根黑线的重量几近于无,但是组成脑袋的一团这么大剌剌掉下,还是让陆行声睁开了眼睛。   “唔……”   陆行声的手摸到刚才被袭击的胸口,浑浑噩噩地揉了揉,才啪地一声打开灯。   白炽灯的亮光瞬间照亮不大的卧室,干净整洁的床上在他再三确认下依旧没有异物,胸口残留的触感却让他知道那不是梦。   陆行声踩着拖鞋蹲下身又往床下看。   ——躲在床下的黑线迅速缩回探头探脑的线头。   下面没有东西,只有一层平日没打扫到而累积的厚厚的灰尘。   陆行声眼睛干涩,他的身体非常疲惫,这样的疲惫仿佛是从灵魂深处袭来,让他的肉‖体根本无法消化,只能又眨了眨眼睛倒头回到床上,拉过被他掀在一边的被子。   被子上轻飘飘落下来一根黑线,安安静静趴在陆行声的衣领上。   从各处缝隙里爬出来的黑线一时之间按捺不动,等对方的呼吸放得沉缓,才渐渐爬上床,交织成一道人影,这道人影比刚才还要像个人形,腿和腰上没有多余的黑线,它像陆行声一样蜷缩着身体,黑魆魆的脑袋渐渐往对方的面前凑近。   像是扇面的部位宛如是被剪刀剪了几道,分化出五根手指,线头像是水中的海草般晃荡个不停。   那只手停留在陆行声的腰上。   它又感觉到了一种情绪,线人细细品味着,它暂时无法命名这样的情绪,和前不久的【愤怒】一样,都让它躁动难安,但是前者它只想做一切可以让它发泄的事情,而后者——线人顿了顿,旋即将黑色没有五官的脑袋轻轻贴在陆行声的胸前。   随着它和对方的贴近,一霎那,所有的黑线都停止了动作,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或者散落在地面。   真神奇。   它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填‖满,已经容纳不下任何东西,但是却还是持续不断地被填‖充着,可是这样被迫的填‖塞让它不仅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反而有种漂浮在半空的恍惚与轻盈。   【嘻嘻】   冒出的线头紧紧扒拉住面前人类的衣服。   它又想钻进陆行声的身体里了。 第06章 线人   陆行声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起身,有气无力地垂着头,一种尖锐的爆鸣声在头颅深处炸开,他双手本能地捧着脑袋,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像是经历了人生中最后一场宿醉,或者听了一晚上冲破耳膜的爆燃音乐,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卧室唯一一块镜子面前——有些年头的土褐色衣柜上嵌着块手掌大小的镜子,陆行声抓了抓未打理的头发,强撑着揉了把脸,想要给苍白的脸上揉出一丝血色来。   他觉得自己真要去大医院看看了,而不是舍不得那么点钱硬撑着,以至于他现在透过面前的镜子,竟然会看见床头的小黑球身上冒出了一条长长的、比他一只胳膊还要长的细线在空气中飘荡。   陆行声:……   陆行声猛地回头。   床头的小黑球安安静静毫无异样地立在那里。   他又木然地转过头,镜子里的镜像也和他回头见到的那样,仿若一切都是他精神不济而产生的幻想。   陆行声16岁高中没念完就出来自己生活,发过传单、进过厂,能坐着一干就是12小时。贫过血、受过伤,有过累到直接晕倒的辉煌战绩,除了自己无意识后被人带去医院,在他十多年的记忆中,他正儿八经去大医院挂号看病的次数少之又少。   陆行声揉了揉眼睛,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这次就忽然病得都到了产生幻觉的地步。   他看了眼时间,将准备的礼物带在身上,却在路过客厅时,余光瞥见开得灿烂的玫瑰花。   陆行声不由得瞪大眼睛,脚尖自然而然地一转,身体从朝门的方向掉转到桌边。   他伸出手掌放在花朵的旁边对比了一下。   “真夸张,一晚上变得这么大了……”   陆行声眼里终于有点笑意,整个人仿佛从泥泞里挣脱出来,眼角眉梢都跳跃着一股轻松。他不再着急出门,反而给玫瑰花换了次水,坐在一旁认认真真打量着这朵再普通不过的花。   昨天还有开败的迹象,可过了一晚上,它像是从花苞重新绽放了一次,绯红的花瓣层层叠叠,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陆行声的情绪又再一次得到松缓。   真奇怪。   他又忍不住做出对比,明明昨天自己收到花都没像现在这么开心,反而因为那张纸条而有些迟疑。   但他没纠结太久,给自己随意找了个状态不怎么好的借口就美滋滋地赶去赴约。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乌云翻滚,但是天气又闷热,人简直像团被嚼来嚼去的口香糖,身上时时刻刻都带着令人不适的黏糊劲。陆行声才等了不到半小时,后背的布料就开始被汗水浸湿贴在肉上。   中途有人见天气不好上来收拾衣服。   陆行声见一个小孩动作慌慌张张,顺手上前帮忙取衣服,刚取下最后一件黑色牛仔裤,顶楼的铁门就被人拉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噪音,两人的视线下意识追逐着声音落在门口的眼镜男身上。   陆行声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带着某种忐忑、但又很确定地锁定他。   “……”陆行声脑子空白了瞬间,手上的牛仔裤被小孩扯了两次才从他手里夺下来。   小孩:“谢谢哥哥。”   “哦……”陆行声垂下眼睛,像是被这声道谢唤醒,“不客气。”   小孩捧着一盆子的衣服和眼镜男擦身而过。   陆行声干站在原地,后知后觉才开始紧张:“你好。”   眼镜男好像比他还紧张,但是紧张中还有微不可察地排斥:“你、你好……”   两人对上视线,又不约而同地错开,陆行声嗓子干痒,忍住咳嗽的冲动朝他走过去。他的身高高他一个头,第二次见面他只看见被黑色棉服包裹的背影,并不知道对方的胖瘦,高矮的话……   陆行声内心快速和当时作比较,发现了违和的地方。   当时的他,要比面前的人还要高一点点才对。   陆行声心中起疑,但是面色不改,只是红润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起初的憔悴苍白:“你就是——”   他声音一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只能用事件去称呼:“给我送礼物的人?”   胡通有些心虚胆怯地垂下头,但这个逃避的动作有巧合地符合陆行声认知里的那个人,他现在也有些不敢确定了。   “对。”   今天来顶替的人已经确定是昨天送花的黄毛,但对方运气不好,死在了昨天晚上,肌肉男转头指定了自己,他小胳膊小腿拗不过大佬,再害怕也只能前来。   他们初步已经确定这个楼里的npc在白天就和普通人一样,只在夜晚变成怪物,他倒不用害怕白天出什么事情。   但是——   胡通暗骂一声,白天是不用担心,但是晚上呢?万一被识破,面前的npc在晚上来杀他怎么办?   他伸手抬了抬往下滑的眼镜,借着这个动作暗自打量起面前这个算得上英俊的男人。   他不是充满荷尔蒙一类张扬的长相,而是温润如水的气质,面对别人不管是神态、口吻还是肢体动作都带着一种小心和尊重,虽然脸上有着肉眼可间的疲倦,但反而营造出让异性心疼的破碎感。   胡通心里又带着一种面对同性被比下去的嫉妒和恶意,觉得长得再帅还不是基佬一个,心里又开始感到恶意被滋润的满足。   “我送的东西……咳咳!!”胡通本想说我送的东西你喜欢吗?但是喉咙里的痒意骤然爆发,他开始控制不出地咳嗽和干呕,“咳咳咳咳咳!!!”   胡通捂住嘴弯下腰,陆行声被他吓了一跳:“没事吧?”   他没有避开,反而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感冒了吗?最近气温是不稳定,吃过药了吗?”   胡通只是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痒,但是并没有多关注,喉咙的痒意停止后,他才敷衍道:“没事了。”   陆行声低着头,眉头微蹙,脸上都是掩饰不住地担忧,他隔着衣料拍了拍,眼尖地发现对方脖颈那里有一根长长的——   他扯掉翘起的“长头发”,长发卷曲,末端刚好圈住自己的手指,从长短和形状,都表示“头发”主人是个年轻女性。   陆行声的心情又平缓下来。   两年来不间断的示好,陆行声本来心就比常人更软一些,也或许是这样心软导致对方示好的更加明显。陆行声并不迟钝,而就算他迟钝,在长达两年时间里,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晓得对方对他是有男女间的心思。   但是粘在脖子上的长发又是怎么回事呢?   陆行声见他恢复得差不多,才问道:“你是一个人住吗?”   胡通下意识接话:“对。”   说完他才死死闭上嘴,懊恼地回忆刚才的说辞会不会令对方产生怀疑,想来想去没什么才松了口气。   陆行声不知道对方是在撒谎,还是这根头发是意外才落在他身上的,有些苦恼地绷着脸,指腹摸到裤兜里准备的礼物,再三思索决定做最后一次的试探:“我之前送你的感冒药还有吗?如果咳嗽严重还是要吃药的。”   “我——”胡通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刚才的经历让他知道说话前先过脑子,话头一断,他开始紧急回忆共享的几张照片。因为要顶替身份,胡通来之前就恶补过里面的信息,一下冷汗直冒,脸上开始发冷,他抖抖索索道,“你送的不是外、外伤药吗?”   胡通不确定照片里的东西就是他送的所有物品,但是按照那个未出面的死变态的珍视程度,如果真有什么感冒药,应该也会出现在那里才对。心里知晓是一回事,但是没有百分百把握,他的口吻还是带着一种不自信。   但是陆行声却松了口气,并没有发觉他的迟疑。   他笑着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一边打开一边对胡通说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对了,你之前给我送了很多东西,我也有想送你的。”   陆行声从巴掌大小的首饰盒里拿出一条吊坠。中间用银色边框框住的是一颗血红色未经打磨的石头,他有些害羞地抿了抿嘴,也是第一次这么主动送礼物给一个男性,更别提对方还明晃晃地喜欢他。   “之前不是有两次陨石坠落在附近吗?第一次动静不是很大,但是我去现场捡到了一小颗碎片,也送去检测过没有放射性物质,我放在身边身体也没有——”   等等。   陆行声的笑容一僵。   他忽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莫名的疲惫,又垂眼看了看手上的红色陨石,对着胡通,刚才还顺畅的说辞一下就断在这里,让胡通的眼神从惊讶变成怀疑。   陆行声送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我……”   好在此刻胡通又爆发出一声比刚才还剧烈的咳嗽,陆行声抓准时机将吊坠放回盒子,手忙脚乱地塞回裤兜,随后又担忧地看着对方。   乌云遮天蔽日,闷热的顶楼开始狂风大作,陆行声仰头看向天空,才低声建议:“看起来要下雨,你要不要先去我家,我家还有感冒药,对了,正好我也有……嗯,其他东西要还给你。”   这个建议正好命中了玩家们最终的目的。   和npc拉近关系的同时,也可以探索新地图里的新讯息。   他立刻点头同意:“好。”   这声嘶哑的“好”字落下,胡通感受到心脏也开始像喉咙一样发痒,还有一种被掌控的心悸,他捂着嘴,楼道里填满他咳嗽的回音,听得陆行声更加担心。   两人抵达门口,陆行声打开门,嘎吱一声,胡通站在门口往里看,只觉得这间房间座势很好,光线充足透着安全感。从他的角度,看不见缝隙里疯狂摆动的黑线,看不见天花板上那一根根零散的黑线抓狂地在空气里拧来拧去。   也看不见不知何时爬到他身上的黑色“毛发”。 第07章 线人   陆行声侧过身,胡通略微紧张地迈步进入,一眼就看见桌上被人精心照料的玫瑰花,那一秒,紧张散去,随之而来是一种戏耍他人高高在上的满足感。   对啊,从这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来看,他还不知道对方就是死掉的807,自己现在变成那个送东西的舔狗,又不怕一个死人来戳穿他的谎言,只要他细心一点坐实这个身份,不就可以借由这个身份做很多事情?   胡通舒展了眉头,看着陆行声给他端来一杯温水,又找来一板感冒药放在他的面前:“先吃药吧。”   “嗯。”   人类就是这样容易被情绪影响的生物,刚才还紧张忐忑的下位者仿佛抓到最大的依仗,一夕之间就挺直了腰杆坐在那里,对对方的关切只有一个敷衍的“嗯”字。   但是陆行声并不生气,他对那人假设的性格就是像个腼腆到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正常交往,只能用这种直白又明显没有边界感的行为表达自己的意图。   恐惧他人的拒绝、害怕和人面对面的交谈、也并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笨拙害羞但也很纯真。   只是后面的三个特性是要被放大数倍。   简陋的租房迎来了它第一位客人,陆行声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屋里可以用于招待客人的东西拿出来,外面雨声密集,偶尔传来一声惊人的闷雷声。   胡通看着面前的男人,胳膊上生出一片疙瘩,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和一个男人“约会”,他就止不住的恶心。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陆行声双手捧着杯子含笑道。   “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他略微有些害羞,“我叫陆行声。”   【呜呜呜——】   黑线的意识中爆发出历史新高的尖鸣声,几根细长的、肉眼不容易探查的黑线沿着桌脚往上,然后跳跃至陆行声的大腿,一端在桌下方扬起,像是只被主人无视的宠物在无声撒娇。   黑线高频率地摆动,因为伤心有些失控地往陆行声的衣摆里钻,它挪动时和肌肤产生的痒意让人无法忽视,陆行声动作不大的挠了挠,黑线静静贴在心口的位置。   如果它能产生泪水,现在陆行声的心口一定被水浸湿。   【呜呜呜——】   躲在缝隙里的黑线们都同步了情绪,伤心愤怒的同时又统一学着他刚才的发音在意识里念着那三个字。   【陆行声】   这三个字比它的食欲还要充满魔力,每重复一次,弥漫的喜悦就冲散之前压抑的情感。   于是黑线们的动作也变得停顿和古怪。   【呜呜——陆行声——嘻嘻】   【呜呜……】   【陆行声】   【陆行声】   【嘻嘻、嘻——】   “你呢?”   胡通干咳了声,有片刻犹豫要不要报个假名字:“胡……胡通。”   很好,这是个好的开头。   陆行声暗自给自己打气,相互交换姓名是成为任何关系的第一步,看见“他”不再如之前那样躲避,陆行声一直提着的心松快不少。   “你是住在这栋楼里吗?我以前没有遇见过你。”   来了来了,胡通神色紧绷。他说出几个玩家一起准备好的说辞:“以前是住在附近,最近才搬过来的……”   胡通恶心感更盛,简直下一秒就要吐出来:“……因、因为想离你近一点……”   【啊——】   黑线狂躁的意识让所有的个体都陷入一秒的停滞,随即躲在暗处的它们开始失控地爬上地面。   它们几乎快要顾不得会被陆行声看见,被情绪操控的黑线沿着地板的缝隙隐身,一点点向这个不知死活的猎物靠近。   诚然它害怕以这种样子出现在陆行声面前,也唯恐在他的脸上看见和其他猎物见到自己时露出的惊惧表情,但是被外来者挑衅的暴怒和失控让它已经等不到猎物远离后再动手。   【杀】【杀杀杀杀……】   杀了他!   像是一根针刺入湿润的纸巾一样简单,成千上万条细线在同一时刻刺入胡通的小腿,但是被盯上的猎物只是感觉到轻微的刺痒,他没有低头看上一眼,只是磕磕巴巴说完那段恶心人的情话。   “因为太想每天看到你,所以搬过来。”   陆行声呆滞片刻,随后也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他是知道对方对他的意思,但是在他的预想里,这样直白的表白并不像是那个两年来只敢偷偷送礼物,不敢和他面对面的男生能做出的事情。   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背影仿佛被切割成完全不同的两部分。   但是对待面前的胡通,并不知晓内情的陆行声还是无法控制将往日的情感投射出了部分,导致听见这段大胆又热切的表白时,虽然有质疑,但是更多的是被扰乱情绪的慌张。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   两人的接触还是太少,陆行声并不敢唐突地直接答应,他害怕对方对自己有一层想象,怕他们真实交往起来,这层梦幻的滤镜会被打碎。可是按照对方的性格,直接拒绝又担心伤害了他。   “我、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陆行声笑容有些僵硬,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怎么回应,怎么做才能完整表达自己想要多接触再考虑进一步关系,又兼顾不伤害敏感男性的感情与自尊。   他拿着玻璃杯走到厨房,在转身的瞬间,坐在椅子上的胡通神色遽然一变。   从眼球里爆射而出的黑线重新刺入他的脸颊,恐惧的叫喊淹没在喉间层层叠叠翻滚的线条里,他像是瞬间只剩下皮囊,皮肉里鼓动起来的线条膨胀又膨胀,肆无忌惮穿梭在他的四肢和脏腑。   求救声无法传递,逃命的双腿仿佛被人钉在原地,骨骼被融化的痛苦让胡通涨红的脸被汗水打湿,他只剩下生理性的痉挛,但是很快,这样的抽搐也残忍地不被允许。   黑线报复地让他痛苦之上更为痛楚,恐惧之下是深渊般的绝望。   他让猎物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鲜活的心跳声,但只能眼睁睁体验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死亡。   从血肉里成倍繁殖出的黑线散落,又汇聚在门口成为一个人形生物,它打开门,确定厨房的陆行声听见后,在对方折回的途中关上门。   人形溃散开来,重新回到不见天日的暗处。   但是有末端悄悄探出,看着陆行声对着不见人影的空荡荡客厅停顿一秒,随后抬步往外跑。   砰!   雷鸣轰响,在天际炸开成眩目的白光。   陆行声不知所措地跑到楼道里,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不见人影,看不见,他就放轻了呼吸侧耳去听,但是炸响的雷鸣让所有动静都被掩盖。   他好像又做错了事情。   是他没有立刻回答让对方觉得伤心、难堪所以逃走了吗?   陆行声憔悴的脸上露出令人不忍的愧疚,他只能凭运气挑了个往下的方向追去,凌乱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呼入的空气在喉咙中化成一把把细刀割着内壁,让他的喘息都变得难以忍受。   倾斜的雨滴落在发顶和肩头,他的视线透过遮挡物不断搜寻,却仍旧没找到那个背影。   从楼窗掉落下来的几缕黑线随着豆大的雨滴埋入陆行声的头发时,正听见冲进滂沱大雨里的陆行声呼唤着那个恶劣的顶替者,黑线每听见他叫一声,细长的身体就颤抖一分,直至后面忍无可忍。   它的身体合力圈住一小束头发,然后用力地扯了一下。   陆行声低声“啊”了句,终于停下脚步困惑地揉了揉刚才发痛的头皮。   【回去】   他仰头向上看,只能看见雨滴和阴霾的天空,陆行声的心情和天气一样低落下来,他期待了这么久的见面,但是好像被他搞砸了。如果他当时果断一点,两人是不是就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   那双安静温润的眼睛不知道注视何方,孤单地站立在雨中。   陆行声有些难过,这样的难过和以往任何情况都不一样,他脑中想起的不是今天和他见面时的场景,而是印象最深的第二次。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那只看见背影的第二次见面念念不忘,可能是对方颤抖紧绷的后背,还有不知道怎么受伤的手指。   他明天还会来吗?哪怕不见面,就像往常一样……   还是说生气了?不会再来了?   忍不住胡思乱想的陆行声又感觉到头皮一疼,他委屈的情绪更加浓重,今天怎么什么事情都不顺利?   骑在头上的黑线捆住一束短短的细软的头发往上提,不停在只能自己听见的意识中重复:【回家】【回家】   陆行声带着一身的水渍缓慢地、有气无力地上楼,鞋底留下一个又一个明显的鞋印,他站在门口,脑袋抵在门板上,神思不属地摸着兜里的钥匙,摸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出来得匆忙根本没带,当时也并没有关上门,可能是风吹阖上了。   他直起身体,嘴唇错愕地微微张开,可当他还没有想出对策时,忽地一声咔哒——门就突兀地开启一条缝隙,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往后……   放在桌上的热水还散发着温暖的热气,窗户紧紧闭合,阻挡住窗外的狂风暴雨。陆行声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像是爱丽丝第一次进入仙境,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澎湃心情。   陆行声抬脚踏入其中。   门轻轻地在他身后阖上。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房间不止有他一个人在,因为那片刻的鬼使神差,他竟然对着这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荡荡的房子轻声说了句:“……我回来了。” 第08章 线人   这场雨从白天下到了后半夜,从偶尔几声的雷鸣到后半夜持续不断的劈里啪啦,陆行声将脸埋进枕头,扯住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感冒了,但是他不咳嗽也不犯晕,只是脑子浑浑噩噩,那种渗入灵魂的疲惫又抵挡不住地袭来。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像是在梦境中回到幼时的旧房,他躺在外婆的大腿上被人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哄睡。   陆行声眉宇间的烦闷一点点松开。   等他终于彻底睡着,线人才从床上、从陆行声的身边依依不舍地起来。它的整体是无数的自己组成,意识大部分统一,但偶尔、就例如现在,要让所有的黑线全部乖乖听话地从男人身上撤走的难度,不亚于让它大发慈悲地放走那个无耻的顶替者。   【离开】   【离开】   【不】   【嘻嘻】【陆行声】   线人身体的一部分也宛如融化般流向枕头,不多时,陆行声的脸上又多了一个好笑的宛如入室抢劫盗匪的黑色头套。   “唔……”   陆行声的眉头浅浅一动,刚才还闹着不走的黑线们蓦地一停,意识中叫嚷着姓名的声音也同时间消失。   【离开】   这次的撤离较为顺利,只是还剩下装死的几根,线人直接忽视它们离开卧室,它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客厅,坐在白天那个顶替者的位置。   线人身上的黑线有一半分离,渐渐在它的对面化成第二个人形。   它还对白天两人的会面耿耿于怀,那种久违的嫉妒愤怒让它对白天两人的每一个动作、交流都烂熟于心。   【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我叫陆行声。】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像是一幕滑稽默剧的复刻,充当陆行声的线人1号在意识中学着对方的语调和肢体语言问着另一个自己,线人1号脸部的位置露出一个缺口充当嘴巴,但尽管如此,也因为颜色相同的缘故用人眼分辨不出这前后的细微差距。   但好在1号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它等待着线人2号的回答。   这才应该是属于它的真正的回复。   一秒、两秒……用人类的计时方式来讲,从它提问已经过去了五分钟,线人1号开始主动感知2号的意识,等接收到对方的意识后,它也开始陷入新一轮的沉默。   它……叫什么名字。   从苏醒至现在,它没有计算过去了多少天,从一开始只能本能地前进、本能地进食,到学会攻击,那是一段不短的时光。再然后是感受到除去疲惫和食欲外的情绪,学习另一种生物的肢体语言,感知和操控猎物又是一段时间。   它的学习能力越来越强,情感的变化也越来越多样,像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慢慢一个人学会行走、学会觅食,默默观察着大人的样子,开始怒和笑,它学会使用工具,学会让自己在血肉中进化得更加高级。   当它能够独立思考时,记忆里也多了一丁点的什么。   最初线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多出的部分不过是小区的一角,偶尔是窗外的落叶,或者延伸的楼梯,都是无聊且无用的讯息,直到昨天新出现的记忆里多出了一个它熟悉的声音。   “你、你好……”   在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黑线们像是被电流打过,都如同海草般不住地抖动着,黑线们聚集在一块,毫无章法地开始在意识海中叽里呱啦各说各的。   带着声音的片段被黑线翻找出来,但是画面却令它们大失所望:只有一块门板,坚实的水泥地上有一双黑色的运动鞋,鞋面带着白色的墙灰。属于陆行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是不管黑线怎么想怎么看,都没有看见陆行声的脸。   【呜呜呜】   有受不了的黑线又开始哭,一条哭起来就有另一条跟着。   有几缕黑线开始偷偷从线人的身体溜走,无声地开始往卧室的方向爬动。   线人1号和2号没有顾得上悄悄溜走的黑线们,只是微微垂着脑袋开始回想自己的姓名。   它的以前好像还是一个猎物,那是多久的以前?线人用开发的智慧开始思索。是它还没有苏醒的以前,孱弱的自己曾经遇见过陆行声。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连人类的所有情绪都没能一一学会的线人,用仅剩的智慧思考起一个严峻的问题。   ——它是谁?   是追求血肉、追求进化的掠食者,还是一个孱弱的、早已死过一次的人类?   但是并没有富裕充足的时间让它慢慢思考,房间里就响起了奇异的嘎吱声,熟悉这一切的线人开始重新融合为一个。多出的部分也像蛛网似地黏在卧室的门框上,安静、危险又充斥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保护。   咚!   砰砰!   碎肉飞溅,多出的厨房里亮着灯,浓郁的血腥味让线人缓缓抬起光秃秃没有五官的头颅,直直冲着那个方向。   血水流动中,一双大脚忽然一动,红色的遮挡帘从里被人掀起,周婶红光满面的脸出现在线人的面前——   “哎呦哎呦,又是一个怪物哈哈哈哈!”   *   如同肉山一般的躯体倒在客厅的饭桌上,断裂的木茬飞溅,上面的瓶子倒地,一朵玫瑰花在对方的身体下开始迅速死亡。   巨大的声响代替了电闪雷鸣,让陆行声从睡梦中醒来,慌张的黑线迅速将自己的身体交织起来变成一个冒着很多线头的圆球,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头上。   客厅里的线人感知到他的苏醒,如同潮水般的长线钻入周婶的口鼻之中,将她的嘴唇撕裂,腥臭的血水沾满了身体。   “怪物!杀了你——”   狂化后的周婶伸出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从嘴里扯出一把又一把的黑线,她惊恐地感知到生命力的流逝,踉跄地带着差点将全身覆盖的黑线滚到塑料桶的旁边,开始抓住就吃。   没有剃毛的人类的大腿、泡得死白的头颅,粗大肥胖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掀起带着毛发的头皮,然后像是咬一颗带着壳的坚果,让人见之色变的血腥场景在这个房间上演。   陆行声只能隐隐听见呻‖吟声和咀嚼声,他站在卧室门口,手轻轻搭在了门把手之上。   周婶被掏空的血肉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滋生,她的瞳孔里已经完全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从空荡荡的眼眶里伸出无数根细长摆动的黑线,她嘴里咀嚼着人类的血肉连同黑线一起咽下,并没有听见不远处,一道轻轻的开门声。   但是黑线听见了。   覆盖在门框的蛛网只能抵挡外界的伤害,却无法阻拦人从里面开门。   它努力让自己繁殖、吞噬,但是这个可恶的猎物太过庞大,它不止一次的吞噬,对方也不止一次的再生,线人撤回其他地方的自己,开始专心致志地用自己的躯体盖住地上的血迹、残肢和碎末,当然,还有这个肉山一般的女人。   因为它的举措,吞噬的能力得到分散,周婶本就粗壮的身躯开始像泡沫似的膨胀,惊呆了门口的陆行声。   黑色、黑色……到处都是蠕动的黑色。   没有细看的陆行声以为是什么黑色的软体虫子,像是误入了对方的领地,整个房间都变成了对方的巢穴,他不由得后退,惊惧之外是对生物密集的反胃。   这样成群成片,几乎覆盖了整个地板和墙壁的黑线就这样沉默地绞缠着,只有细微的摩擦声在凌迟人的理智。   陆行声想要往外逃跑,可是前方根本没有一块干净的、可以下脚的地方,他无奈只能后退——   “啊——小陆啊,是小陆啊,快来!快来!”   已经吃光塑料桶的余粮,再次被死神追逐的周婶颤巍巍起身,随着对方的动作,有一簇又一簇的黑线从她身上掉下来,露出一块带着鲜血的围裙,但是很快就被遮盖住。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陆行声险些忘记了说话,他本就憔悴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周婶?”   “啊,小陆——咯——咯——”   【闭嘴!】   【闭嘴!!】   黑线结成一颗黑色的硬球堵在了女人的喉咙处阻止她发出声响,那被黑线包裹的人形——已经看不出人形了,陆行声只能从对方伸出的手臂、向他走来的双腿判断出面前这个快要齐天花板的东西,是住在对面的大婶。   陆行声并没有因为辨别出对方的身份而上前,再怎么看,现在的周婶也已不是白天那个慈祥的中年妇女。   周婶的双腿开始消失,那肉山似的女人嘭地倒地不起,整个楼层都在隐隐颤动。她不死心地用双手开始往前爬,繁殖的黑线层层叠叠开始往她的头颅聚集,陆行声捂住嘴唇,艰难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一切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陆行声死死握住门把手再次后退,刚要将门关上,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除了周婶身上还在活动的黑线,其他地方的——白色的墙壁上,地板上、完好的沙发上……   黑色的细线都一动不动,毫不见不远处那吞噬猎物的凶狠和可怕。   无法被人类所听见的黑线们在哭泣,一根又一根,一片又一片,除了正解决那个较为棘手的猎物的黑线,其他的都一瞬间失去了力量。   【被看到了。】   地上的黑线宛如也在经历一场死亡。   【呜呜…………被看到了】 第09章 线人   就如同食欲被刻在了骨子里,而不被陆行声看见这一准则,也被刻在了黑线的意识中。   它们不会好奇、也不想探究,就算现如今它们萌发了智慧,也不会思考为什么不能被他看见,就像不会去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饥饿一样。   分散到各处的黑线们用身体遮挡地板上未清洗的血迹,虽然对它而言是汲取能量的盛宴,但从其他猎物的反应能够得知,脆弱的人类似乎格外恐惧这样的血腥。   黑线一动不动,它们已经知道,此刻这样宛如退化成单细胞猎物的情绪叫做痛苦,而痛苦到了极致,让黑线想要彻底的消失。   但是不行、不行……   【呜呜呜——】   密集的抽噎声回荡在意识海中,偶尔夹杂几声对那怪物的谩骂。   它们不能消失,起码现在不行。很多血——打斗中飞溅的鲜血涂满了墙壁与地板,那该死的猎物进食时产生的血水快要淹没整个房间,不能被陆行声看见,就和自己不能被他发现一样。   于是,痛苦欲绝的黑线只能像死线一样躺在地上、黏在墙上,像是一块人畜无害的黑布,是单纯用于遮挡视线的存在。   周婶拼劲全力也没能爬到陆行声的跟前,因为在她出现这个行为的下一秒,本想先吞噬头颅的黑线行为一致地移动到她的手臂上。无数根粗线在她的身体搅动、繁殖,肥胖的身体一点点消失,最后在陆行声的目光下,那巨大的黑色人形嘭一下溃散,里面空荡荡再没有嘶吼、血肉和熟悉的声音。   溃散下来的黑线如潮涌至,重新将地板覆盖地严严实实,有黑线抗拒不了地朝陆行声爬行,但是在对方侧过身控制不出发生干呕后,屋内的动静便只剩下那断断续续的干呕声。   陆行声反酸地产生生理性的泪水,他什么也没吐出来。这颠覆性的一切都在他眼前进行,可是现如今他甚至都不知道,发出周婶声音的是什么怪物,而现在,仍旧停留在屋内的黑线又是什么怪物。   他单手扶住门框,没有再产生任何一丝侥幸心理,回到卧室又怎么样,关上门又怎么样?简单的木门能够抵挡这来势汹汹的……怪物吗?   陆行声呼出一口热气,他应该恐惧,也应该害怕,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站在死亡的边缘,或许今天以后他再也见不到早晨的太阳,但是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不想死的——   他想起周婶被吞噬的恐怖情形——   不,他不要那样的死法!   陆行声艰难地将视线移到不远处、就距离他两步远的黑线上。它们交缠的太密了,陆行声试探性地一点点弯下腰想要看清这是什么东西——   黑线动了!   猛地一下,陆行声扶住门框的手指一紧,身体诚实地后仰,连呼吸都堵在喉咙里不敢吐出来。   【嘤嘤——】   刚刚因为他的靠近而荡漾不已的黑线重新被现实击垮,软弱无力地掉落、装死。   黑线从痛苦里又品尝到一股浓郁的悲哀,这样压抑的情绪让它想要像个人类一样嚎啕大哭,但是它们注定无法变成人类,甚至想要用那简陋的肢体语言来表达它们现在沉重的心情都害怕吓到对方。   【离开】   黑线第一次在陆行声的身边却产生了离开的念头。   从这里离开,躲避到肮脏黑暗的管道里,躲进狭而深的缝隙中,只要能躲开现在陆行声看向他的视线,去哪里都好。   【呜呜……呜呜……痛苦,好痛苦】   在每一根线条都陷入相同的痛苦中,却仍旧有那些倔强的、不死心的黑线偷偷摸摸地爬上陆行声的裤脚,这样的举动没有惊动到神色不安的陆行声,可是却给了其他黑线一种错觉。   刚才还被痛苦浸泡的意识海中,突然混进了一股满足窃喜的情绪,仿若无垠黑暗中泛着七彩光亮漂浮的泡沫。   警报声响彻大地。   黑线们统一抬起了线头冲着同一个方向。   【他没有拒绝】   【哦~~没有拒绝】   【嘻嘻……嘻嘻】   爆鸣的喜悦像是烟花绽放,压抑了一晚上的黑线兴奋地用最快的速度朝着那个方向赶去。   陆行声惊恐地看着向他潮涌而来的黑线:…………   “啊!”   陆行声身体本能地应对面前的突发情况:后退、抓门、哐当一声!   刚才还说不再抱有侥幸的陆行声后退到床沿才回过神来,随即呆呆地盯着门板。   我要死了。   陆行声抓住床头摆放的木雕小鸟,颤声:“……我要死了。”   他咬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退到了床边。   外面雨势减弱,两扇窗户被打开后,雨水拍打叶面的清脆声响更加明显,倾斜的细雨不请自来落在了靠在窗边的陆行声的脸上,带着微薄的寒意。   等黑线进来,他就从这里跳下去。   陆行声探出头看着楼下,尽管只是一瞥,但想象中的失重感还是让他有些害怕。   “胡通……”   嗯?   嗯??   一直躲在陆行声裤脚的一条黑线直起了线头,不可置信地绷直了身体。   陆行声眼里含着一抹沉重的悲哀,他好像无法对他道歉,更没法解释白天的迟疑。   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对感情再慎重一点,可能对以往那个只偷偷送礼物的男生有太长时间的预想,所以对突然出现、和记忆中有细微差距的本人没办法将感情全部投射下去。   可是他的想法或许没有能见天日的那一天了……   “胡通,对不起……”   陆行声轻轻叫着这个名字,粘在裤脚上的黑线已经进入发疯的状态。   它将自己的身体绷得笔直,好像要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断成两截,随后又开始颤动、摇摆,最后不管不顾地向上爬行。   【啊啊啊好痛苦】   停留在屋外的黑线感知到更深层次的痛苦情绪。   黑线爬上腰际时,陆行声闭上了嘴,有些迟疑和困惑地看着毫无动静的卧室门。按照距离和怪物的能力,现在不该是以不可抵挡地姿态来吞噬他吗?   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陆行声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靠近那扇门,他只是后背抵在墙上,等待命运的最终判决。   冗长的寂静快要逼疯一个正常人,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隐隐带着一股肃杀的意味。陆行声感觉胸口有些痒,他没在意地挠了挠,随后眨了眨有些疲惫干涩的眼睛。   窗外的大雨不知不觉停下,只留下湿润过的空气与冲刷干净的建筑物。陆行声站得有些累,望了眼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床,有些不争气地想上去躺一躺。   可能神经放松下来,人类该死的作死基因就开始活泛,陆行声除了想在床上躺一躺,还想悄悄看看外面的情况。   一直等在屋里也是不可能的,没有食物和水,活活饿死并不比死于怪物口中要体面多少。   陆行声看着柔软的枕头,终究没忍住地轻轻移动过去。   他太疲惫了,如果真的要死,那尽最大限度地让自己轻松舒适一下也没什么问题不是吗?床离窗户不远,真的被缠上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陆行声抿了抿嘴,他的意志并不坚定,身体也开始晃动到床边坐下。老式的床垫受到轻微的力都会发出弹簧声,陆行声面色一变,立刻站起来胆战心惊地看着门口,手上握住小木鸟。   ……   ……   没有一点动静。   陆行声惊讶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倒是不急着上床睡觉,他没有穿上拖鞋,光着脚走到门后,深吸一口气抬手握住了冰凉的金属手柄。   他悄悄地打开门,露出半截小拇指长的缝隙,小心翼翼地靠近缝隙用一只眼睛往外看。   树上的鸟雀开始喧闹,温暖的光线透过云层,地上的水泽还未干透,睡梦中的人们在不知不觉里迎来新的一天。   陆行声动作缓慢地拉开整扇门——什么都没有。   没有奇怪的厨房,没有怪异的房间布局,也没有几乎占满整个屋子的黑色不明生物。   陆行声只是迟疑了一秒,随后走了出去。   这里仍然是他所熟悉的房间,他站在两个怪物战斗时的位置却没看见这里有留下任何痕迹——血迹消失,光洁干净的地板上连一根头发都没有。   当然,陆行声知道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被怪物坐断裂的椅子和桌子消失不见,连带着桌上的几个玻璃杯和他精心看护的玫瑰花也没了踪影,只多出一块空荡荡的区域。   陆行声环顾四周后走到门口——他得去确认,昨晚怪物用周婶的声音让他非常在意,只是等打开大门,门口出现的东西让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那是一颗颗用纸折成的爱心,零零洒洒掉落在门口,还有一张被风吹得颠簸的纸张贴在墙角。   像是被点燃送上高空的烟花,悬在最顶点炸开,陆行声的心脏猛然一跳,他伸长手臂够住墙缝的纸条。   ——&*#……   陆行声:……   他看着被黑笔涂满的纸条,有些怀疑自己误将垃圾当成对方的留言,上面宛如幼童般的笔触,画不成画,字不成字,但是力透纸背,在纸上凹陷的痕迹彰示了对方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将地上的纸心一颗颗捡起揣在衣兜里,想了想,还是将这疑似留言的纸条收下:“什么字?”   一开始还以为是胡通送的,但是纸上的字迹打消了他的猜想。   陆行声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将纸条凑近眼睛,微眯着仔细辨认:“……不……什么?”   一根泡在蜜罐里的黑线悄悄从他的衣领处探出线端,微微扭动身体将自己悬在领口看了看。   【陆行声】   线段轻轻用线头触碰他的颈间:【不要害怕。】 第10章 线人(捉虫)   黑漆漆的屋子里,雪花般的白纸洋洋洒洒落在地上,线人身上的线头像是做了个时髦的羊毛卷,弯弯曲曲挂着。它上半身连接在地板上,剩下的黑线交织形成一双双手臂从线人的后背两肋延伸出来。   地板上翻开的字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线人的躯体在无声地抽噎,微微颤动下连带着刚写出的字又有些过于抽象。   它还没能接收到更多的回忆,关于自己以往猎物的身份,它也只知道个大概,更别提练好一手漂亮工整的字。   它有很多想诉说的话:我不会伤害你,不要害怕。或者是不小心吓到你对不起……但是纸太小了,随意写几个字就没有了空隙,线人抬头看向四周——   墙壁上贴满了陆行声的照片,这让刚才还深陷悲伤的线人有了轻微的喘息——每张照片上粘着一些黑线,黑乎乎的像是照片被焚毁产生的黑色空缺。   它吞噬了怪物的血肉,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又有了进化的迹象,而自己的数量也早就过于庞杂,触目皆是,堆积起来比那肉山般的女人还要恐怖,这个房间已完完全全成了黑线们的巢穴。   地上的几个线人都和1号一样,写几个字就忍不住抬头看看,卷曲的黑线在对上照片上人的笑脸时摆动得更加剧烈。   进化是一件好事情,线人能感觉到自己已经不会惧怕这片区域的任何生物,但是也因为进化,它读取猎物记忆变为更得心应手。回忆像是沉积灰尘的礼盒,开始一个个拆开,属于线人的嗜血和麻木逐渐被另一种本能取代。   线人清楚地知道那来自谁——一个脆弱的猎物,和陆行声一样的人类。   它现在说不清楚情感倾向于人类对自己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不可否认地是,多亏了人类的记忆,它的鬼画符开始朝正规的笔划靠近。线人笔耕不辍,一时之间没有出去。它能感觉到陆行声的身边还有自己的存在,而自己也还没有做好面对那种警惕排斥的眼神。   不能想,一想就又开始伤心。   线人几号悄悄抬头,汲取力量后开始趴在地上练字。   另一边的陆行声敲响了对面的大门,上了年纪的人无论男女都浅眠觉少,周婶十多年前就带着女儿和前夫离婚,这还是陆行声偶然间听楼下几个闲聊的老人说起的。   周婶一直没有再婚,将女儿供出去后就一门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摊生意,前几年和另一栋楼的离异男人有接触,挺多人看到他俩跳广场舞,八卦的几个老人都说周婶老来还有桃花。   陆行声敲了一阵但意料之内的没人开门,此时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不好的猜想,但是他没理由也不能强行闯进去,只能着急地回了家,打开大门,让他能在屋里第一时间瞧见对面的动静。   回到家陆行声也没闲着,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今天能活着看见太阳,明天可就不一定。他不由得想起以前看过的动物世界,自然界的掠食者没有吃掉你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已经饱腹,等到缺食少粮,他再求天拜地也无法全须全尾地从那样的怪物嘴里逃出来。   ——话说起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陆行声一边拉开衣柜,胡乱将自己的衣服塞进行李箱,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昨天的场景。   他看不见黑色怪物身下的鲜血,也没有瞧见任何的残肢或者骨头,唯一让他惊惧的,不过是对方超出现实的形态数量和能力,还有熟悉的声音从密密麻麻的黑色中蠕动出来,那种动静像是一条软体动物钻进他的耳朵,让他寝食难安。   是虫子?   陆行声动作一滞,微微歪头冥思苦想,他总觉得那东西让他产生一种无言的熟悉感,但是细思之下却没能抓到一点痕迹。   他拉上黑色行李箱的拉链,好在他衣服不多,一个行李箱能装上春秋两季的衣服,但是冬季的衣服有些厚,他又摸出一条蛇皮口袋开始一件件塞冬季的衣物。   楼道忽地传出一阵开门声,收拾东西的陆行声身躯一震,立刻起身往外跑去,却是隔壁的邻居。陆行声失望地返回,却忽然看见自己拉好的行李箱不知怎么地被拉开。   拉链崩开了?   陆行声蹲下身检查,没检查哪里有问题,一头雾水地又再次拉上,顺道把床上的枕头也压进蛇皮口袋的空隙里。   零零散散收拾好已经到了中午,对面的门一直没有打开,陆行声控制住内心的焦灼,开始拿起手机找房子来转移注意,可才打开手机联系人一栏,却忽地想起被他遗忘的人。   他要是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那个人要怎么办?   留张纸条在门口吗?那他如何保证对方能百分百看到,不会被其他人当作垃圾扫开?陆行声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在昨天怎么会变得那么犹豫不定,导致期待那么久的见面不欢而散,他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得到,只知道一个名字。   没等陆行声思考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因为一场雨带来的阴凉天气让外面带着一种沉闷的墨色,来势汹汹的穿堂风将他敞开的门扇得啪啪作响,陆行声不由得循声望去——   翻飞的纸片簌簌下落,在风的裹挟中无数张白纸宛如初雪般动人心魄。   太多了——   陆行声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已经不知何时息屏的手机。   那不是数百张,可能是成千上万张,多到将地板完全淹没,在沙发上铺上厚厚一层,他的脚边也全是纸片,陆行声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迷惘地注视着周围还在飘荡下落的纸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啊。   他的第一反应现实又无奈,陆行声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和早上留下的那张字条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等他蹲下身,又在地上拿了一些细看,发现他竟然能看懂上面的一些字了。   【不要*&】   【陆%#*……】   像是一路上捡着芝麻回家的人,陆行声也捡着地上的纸张抵达了门口。   而此刻,他面上的神情早已脱去了刚才的无奈,带着深深地不可置信,东拼西凑中,他终于估摸出了无数张纸条上要表达的意思。   【陆行声,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   ……   那被他无数次辗转回忆的片段就这样突兀地出现。   被黑色棉服包裹的身躯背对着他,匆忙逃离的脚步声、因为过于慌乱而摔倒的一次短促的呻‖吟……   “你没事吧?!”   楼梯上滚了一身脏的男生似乎抬起了头,黑色的帽檐下是一双黑魆魆盛满了惊慌的眼睛,一片狰狞的烧伤从口罩边缘蔓延至他的太阳穴,直直没入额间的碎发里——但是陆行声看不见,他们之间离得太远了。   “不要害怕,我不下去——”   陆行声的声音在破音边缘,身体不安地想要下去查看,但又有所顾忌只能站在原地,他探出身体一个劲地安抚他:“你不要害怕,慢点——我不下去。”   楼下人的动作因为他的一句话停滞了一下,随后又抬起头,似乎想要再看一眼,但是抬头的动作又因为想到什么中途顿住。   最后,留给他的只有对方灵巧又不安的背影。   陆行声几度张嘴又合上,他看着地上凭空出现的纸张——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想到的会是那样的场景。   但勾起的回忆多多少少让他神情柔和,陆行声将几张落在门外的纸张捡起,而后还是在外探查了一会儿,意料之内的没什么可疑人员,只能无功而返,他站在门口,身体依靠在门框,看着屋内层层叠叠的白色,太阳穴两边都在发疼。   “……这要收拾起来,得花多长时间啊?”   话音刚落,斜对面的一扇门打开,一个短发女生走出来,和陆行声对上视线那一刻,脸色比他还苍白。   陆行声对她有印象,他之前和他们一群人在楼顶见过。   当时对方的表情和现在的一样,充满他难以理解的恐惧和慌张。   刘静是存活下来的两个女性之一,副本已经接近一半,但是他们已经死去了六个人,连一半的存活几率都不到,这让剩下的几人压力非常大。因为肌肉男的错误信息导致胡通没有回来,也是这条同伴的性命带给他们一个新的讯息:这个副本不是只有夜晚才会有危险。   胡通是做了什么事情才导致死亡的几人都心知肚明,甚至有人怀疑没有熬过夜晚的黄毛是真的死于夜晚,还是死于接近那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个男人的危险性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刘静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只是闷头往前走,路过敞开的大门时,她被里面一片白色骇得后背生汗。   陆行声看着对方忽然脸色大变一路狂奔:……   刘静像是被鬼撵了一路,喘息地跑到众人约定的地点——还是楼顶,没人愿意多呆在那个古怪的房间。   其他人的表情不比刘静的好看,特别是一直作为领头者的肌肉男,因为他错误的判断让他的地位开始隐隐晃动。   “怎么跑成这样?有事件?”   刘静撑着墙壁猛喘:“我、我遇见那男的——”   “陆行声?”   刘静点点头:“我和他对视了,不会有问题吧?”   肌肉男面色凝重:“仔细说说。”   刘静不敢隐瞒,将刚才的事情完整地说出来,三人沉默片刻,另一个齐肩短发的女生齐慧徐徐开口道:“除开白天npc动手这一条我们没有搞清楚外,其他部分大家应该没有异议:一是到了晚上,楼里的房间会随机融合,融合时间大概在晚上十二点后;二是除了玩家,整栋楼的住客到了夜晚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异化;三是住客中有流窜的杀人凶手,之前死过的两人应该都是遭受同一个人的杀害……”   “四,搜寻信息得到的两次陨石坠落——”   “等等,不是一次吗?”肌肉男打断道。   “两次,只是后面的那次场面太大,大家谈起来想到的只有那一次。”齐慧补充道,“这两次的陨石我猜是副本形成的重要因素,或许也是导致住户异化的原因。”   “最后一点,就是陆行声。”齐慧面色凝重,“我们当中的人还没有和对方房间融合过——或许有,但是已经被淘汰掉。”   “目前猜测怪物异化的方向和他们白天的生活息息相关,如果按照我们的推论整栋楼里除了我们都是异变过的怪物,那这个陆行声到了晚上又是什么?” 第11章 线人   所有的计划都被这满屋子的纸片打乱,陆行声收拾了一下午,累得腰都抬不起来,扛着一尼龙袋的纸上上下下。   小区没有电梯,他又住在6楼,陆行声只是搬了三次,后背就已经被汗水打湿。更可怕的是,他收拾了两个小时才堪堪空出的一片区域,等他喘着气回到房间,就看见不知从何而来的纸片又进行新一轮的侵略!   陆行声:……   陆行声:!!!   “出来!”   他按着腰开始在房间里打转,每个角落都没落下,但还是没找到这个装神弄鬼的人。陆行声皱着张脸瘫在沙发上,屁股底下也是一层层的纸张,他闭着眼睛擦了擦汗,脑门黏着打湿的碎刘海,整个人脸色不再是病弱的苍白,泛着一种健康的红润。   擦完脖子他才捡起几张细看。   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字迹却有了明显的提升,至少这张纸上的文字他不用连蒙带猜。   陆行声看着字缓缓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他的视线略过字迹朝向狼藉的室内,又是无奈又觉得好笑:“觉得对不起就不要加重我的工作啊……”   谁对不起呢?也没有落下名字。陆行声俯身又在地上抽出几张,上面没有什么新内容,不是“不要害怕”就是“对不起”,这样的行为已经越界,但或许是上面的文字透露一种人畜无害的口吻,导致陆行声除了累得想瘫倒在地外,并没有过多害怕或者紧张。   嗯……陆行声思考片刻,觉得是自己这两年被训练出来了。   他关上窗户,避免等会又从这里吹来纸片,休息了会儿又开始断断续续收拾起来,等提着一口袋的纸站在门口,陆行声纠结片刻,忽地对上空无一人的室内扬声道:“不要再把这些东西送进来了……”   没人回应。   陆行声并不意外,只是自说自话的行为让他觉得羞赧,干咳一声,这次声音微微压低:“我一个人要收拾很久的。”   说完他凝神在门口观察着,但没有察觉有任何异样。陆行声心情复杂地锁上门,弯腰提着大袋子往楼下走,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站定,他抿了抿嘴,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恼。   最终,还是隐隐发酸的手臂让他决定折返。陆行声有礼貌地敲了敲自己的大门,这次口吻显得严肃:“再送一屋子的纸我真的会生气!”   一直装死趴在他肱二头肌上的黑线动了动,心虚地将自己的线头埋在衣领内,但又想着是其他的黑线不听话,又一秒改变阵营站在陆行声这边,跟着点了点线头:对,再送就要生气了!   真是闹心,不像它,多听陆行声的话。   黑线悄悄拧了拧自己的身体,缩成一个小圈窝在对方的锁骨窝里。   【嘻嘻——】   意识海里不间断传来一个显眼包的幸福呻吟,屋子里埋头收拾东西的黑线都不约而同停下来。   高大无声的线人转头盯着那条吸引仇恨的黑线的方位,身上飘荡的细线卷着地上一张又一张纸,线人用萌发的智慧思考了两秒,随即还是收回“目光”。   它得在陆行声上来前收拾干净。   线人低下头,从身体长出无数根纤细的手,吸附那些对陆行声而言是很重负担的纸张——   快点、再快点……   匍匐在地的黑线潮水般将地上雪白的纸页覆盖,吞掉成千上万张的纸后,线人坐在刚刚陆行声坐过的地方,它不流畅地展开双臂,学着刚才他的动作轻轻放在沙发背上。   线人歪了歪了脑袋,认真感受此刻将它浑身包裹的属于人类的情绪——如果它现在还有猎物的心脏,就能体会到这种懵懵懂懂的幸福有着能让它心脏炸开的威力。   它的身体开始融化——有很多新生的黑线不听话地开始占据陆行声呆过的地方,意识海里也多了吵闹的叽喳声,线人感受到陆行声离它越来越近,于是站起身拖着快要溃散的身体进入卧室。   里面摆好的行李箱让线人觉得身体又开始变得笨重,它的双脚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从它下面延伸出去的黑色将行李箱包裹住,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拉链的嘎吱声。   砰!   行李箱炸开了。   *   开门时陆行声有些紧张,钥匙扣上挂着的小黑球晃晃荡荡跟着钥匙串的叮铃声一起进入房间。   开门前他做足了准备,但是当干干净净的地板进入眼帘时,饶是已经有所猜测的陆行声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的手死死握住门把手,有些不可置信地踏出去,确认好门号,又踏进来。   原来他的房间真的有其他人。   是“人”吗?陆行声一无所知,但唯一能有些把握的,可能就是对方对他毫无恶意这一点,或许不仅是没有恶意……   他看着屋内除了消失的白纸,还有摆放整整齐齐的物品,陆行声轻轻往里面走了几步,好奇地像是婴儿睁开眼第一次看世界。   善意多得已经溢出来了。   陆行声心想。   他扯下门钥匙关上门,换好鞋子,手撑在墙壁上,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出来了。陆行声仿佛踏进了别人的房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他的发梢因为汗水黏在脸颊上,红色的脖颈透露出主人的紧张。   “……我、我……”陆行声垂着眼睛拿出张干净的卫生纸擦了擦汗,才慢吞吞地说完那句话,“我回来了。”   没有人突然蹦出来欢迎他回家,但是陆行声知道,在自己看不见地地方,有“人”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我进来了……”   他束手束脚地走进客厅,又坐立难安地快步进入卫生间,撑在洗漱台上弯下腰,打开水龙头将自己的脑袋放置在水流之下。   哗哗哗——   陆行声睁着眼睛,水流顺着发丛流向他的脸颊、脖子,衣领被打湿,让躲在锁骨窝里的黑线遭受了一场不小的洪流灾害,被水流裹挟着淌过起伏的胸肌和一层层薄薄的腹肌,黑线晕乎乎的贴在腹肌上,还没反应自己是在哪里。   陆行声关掉水流,随手扯过挂在墙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而后是脸颊。   他环顾四周,忽然开口道:“你现在不会在卫生间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陆行声苦恼地思索该怎么和对方交流,他都不知道对方是人还是……他拍了拍脑袋,不行,好不容易忘记的东西就不要记起来了,怪物哪有这么多。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走到客厅,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尝试沟通:“你好——”   “你是谁?”   怕对方听不见,他各个屋子都进去了一趟,像个复读机似的转了一圈回到客厅,他又等待了几分钟,见对方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表示,陆行声又结结巴巴问:“不好意思,请问你、你是人吗?”   沉重的寂静死一般将人裹住。   陆行声磕磕绊绊给自己找补:“对不起要是你感到被冒犯了——因为我昨天还看见两个——”   趴在腹肌上的黑线开始往下跑,正道歉的陆行声话音一顿,隔着衣料挠了挠小腹:“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来的?”   黑线听见这番话,又开始苦恼地打滚。   【名字】【名字】【名字】   它的名字叫什么?   它的本名,或者当初还是猎物的姓名——它一个也想不起来。   陆行声的小腹上痒意肆意泛滥,他不得不低头掀起衣摆往下看——   一根细细的、头发粗细的黑线正自顾自将自己长长的身体对折、不知不觉拧成了麻花状,宛如一条长虫趴在了他的身体上,黑与白的极致对比,让陆行声身体的灵魂都仿佛从这具僵硬的身体里飘飘荡荡出来。   猛地一下,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又恐怖地展开。   堆积在屋内密密麻麻的黑色,相互吞噬的怪物、一根长长的怪物静悄悄趴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全然不知。   黑线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已经被发现,立刻装死,但为时已晚。   陆行声疯狂地开始拍开它,随后白着脸手忙脚乱地脱衣服,扭过脸检查自己的后背、前胸,然后是裤子——   他早已遗忘房间里另一个“人”,他踉跄着冲进浴室,门一关开始洗澡。   “啊啊——”   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从卫生间传出来。   被拍落的黑线坚强地蠕动着往厕所方向,它已经吃过甜头了,不想再和那些自己待在一起,它哼哧哼哧往那赶,但从缝隙中伸出来的黑线们却不会放过这个背刺它们的叛徒。   线人出现,它弯着腰,整个身体快要贴在地板上,眼睛的部位盯着地上的黑线,从粗糙的外表上无法看出它的情绪。   冰冷、沉默,但带着一种压迫感。   黑线很快被吞噬,但是线人的愤怒让它的身体开始膨胀。   【又被看见了】   线人听见了被吞噬的自己发出尖叫,但是它无动于衷地掉头,像是一个蹒跚的老人,撑着一把快散架的骨头缓缓地向着浴室的方向走去。   腹腔的部位打开,一张令陆行声头疼的纸条又这样突兀地出现。线人紧张地捏住纸张一角,它不知道这次的字迹算不算得上工整,它读取的记忆卡在了半道,接收的信息量让它无法公正的评判。   但是紧要的是,它在那些蝼蚁一生的回忆中知晓了一件事: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   不然——   【陆行声会生气】   线人弯下腰,一面不容抵抗地扯住想要偷渡过去的黑线们,一面轻轻将最后一张纸条从门缝下推进去。 第12章 线人   这是陆行声前半生——也可能是一辈子洗过最长的澡。密不透风的室内让他险些晕倒,他直接换成冷水冲洗,指腹因为泡水太久起了褶皱,剩下小半瓶的沐浴液已然用尽,陆行声接着拿过搁置在一边的肥皂继续涂抹。   他硬生生洗了快3个小时,才勉强压下生理上的惊惧和颤抖。   “周婶”死亡的景象对他而言太过可怖,血肉骨头在最后都瞧不见一点,活生生的人、又或者说是怪物,连挣扎都显得徒劳,更何况他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   他没有巨大的身躯,也没有毁天灭地的能力,面对那遮天蔽日的黑潮,他任何的挣扎都显得极为可笑。   陆行声瞳孔微颤,压下脑中自己被吃的骨头都不剩的画面关掉水龙头,扯过浴巾擦了擦,随后将半湿的灰色浴巾围在下半身朝着门口出去。   水珠溅在门口,被塞进来的纸页已经浸湿大半,字迹微微晕开,但好在上面的意思能完整无误地传递给对方。   陆行声在见到门口的纸页时,被遗忘的“第二人”和被支配了一下午的恐惧让他第一反应便是猛然拉开门,在瞧见的还是干干净净的室内时,那口气才顺利咽下。   他将信纸捡起,饶是有所猜测,但还是在看见那工工整整宛如印刷的字迹时愣怔在原地。   这才多久,肉眼可见地进步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陆行声对对方身份的猜测也渐渐偏离“人类”。   没关系,陆行声心想,就算是怪物,也一定不是昨晚上那两个怪物。   他先对着上面的字满意又羡慕的点点头,随后才轻声读出来:“对不起……”   嗯,并不意外,还是之前的内容。   “……吓到你了,不要害怕我,陆行声。”   ……   ……   等会!   陆行声睁大了眼睛,他又重新将内容看了一遍,怕自己漏掉什么,可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内容。他满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陆行声感觉身上又开始隐隐发痒。   因为吓到我而道歉,他是怎么吓到我的?   持续近三个小时的淋浴让陆行声的思维迟钝,可只要触发关键字,他就自动地在一团乱麻中厘清信息,让他被迷雾笼罩的大脑瞬间清醒,清晰得他都开始痛恨这么清醒的自己。   陆行声自欺欺人地干笑出声:“怎么可能呢?”   他的接受能力再怎么强,也没去设想过住在他屋子里的第二人和昨夜吃掉另一个怪物的黑潮是同一个,他怎么被吓到了?不就是被掉在身上的黑线吓的吗?   说得通了,这就说得通了。   陆行声颤抖地拿着那张颠倒他理智的信纸,开始回顾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   那么多的信纸是怎么出现的?   而又仅仅是他下趟楼的功夫,他收拾了一下午连一半都没收拾出来的东西,就这么迅速凭空蒸发?   ——因为是非人类,因为拥有超脱人类的能力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事情!   甚至如果不是昨晚突然出现的怪物,他可能都不会知道自己和什么样的存在同吃(划掉)同住!   陆行声觉得眼前又开始浮现黑色细点,他白着脸往前走,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肌肉记忆带着他避过障碍物顺利来到厨房。陆行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情绪已经过了波动最大的点,他面色平静到麻木地喝下水,然后严肃地用双眼逡巡室内。   这一次他用了百分之两百的认真,用人类的听觉、视觉,不同方位感受这算得上寒酸的屋子里的存在。   没有挪动时的窸窣声,也没有露出它千万个身体的某一角,像是空气,完美到没有一丝破绽地融入了自己的生活。   陆行声应该感到害怕的,他也确实在一开始害怕过。   可是他收拾了一下午的信纸,来来回回几趟搬运,身上流的汗能浸透一条干毛巾——他就奇异的不再惶恐。   陆行声灌完一整瓶水后,站在了沙发旁边。   ——我得尝试和它沟通。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彰显了对方可比拟人类的智慧,或者说:更高的智慧。   陆行声从茶几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棕色封皮的记事子,还有支剩下三分之一墨水的签字笔,他蹲下身开始组织语言。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他将这一页纸撕下来,随后放在茶几上默默等侯。待墙上的时钟走过十分钟,陆行声一开始的激动和忐忑被消磨得差不多。   他用手抵着下巴,想着它这么久都没出现过,可能和他那个朋友一样是个怕见人的性格。于是陆行声走上前,将纸条随手塞进沙发底座的缝隙里,又回到卧室本想找件衣服穿,却看见倒下的行李箱和本该在里面的衣服,此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柜里。   “……”   好的,它看起来确实不像昨晚上那么凶猛。   陆行声暗自判断,从衣柜里拿出件背心和短裤套上,随即有些迫不及待地出门——他都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在一天前,如果有人和他说自己会迫不及待等待一个怪物的回信,他一定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对方。   但现在,他的确风风火火地跑出门,眼睛直勾勾盯着沙发底座看。陆行声围着沙发绕了几圈,而后看着光线暗淡的室内,他又迅速将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   “怪物会有名字吗?”陆行声这才想到这个严峻的问题,颇为后悔自己应该再细心一点。   也正是他拿起笔想要再写一张时,沙发底下倏然弹射出一张信纸,速度减弱后轻飘飘停在了陆行声的脚边。   天呐!   陆行声双眼爆发出一种惊人的神采,他迫不及待伸手拾起,饱含着激动与兴奋展开——   【你好,陆行声】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像是人类第一次探索宇宙——那种懵懂中带着紧张,紧张中充斥兴奋。   “哦,你好、你好——”   没有回复它的姓名,但是陆行声并不在意,姓名是人类对个体的命名方式,这怎么能要求一个非人类按照人类的准则行事。   但是它真有礼貌啊。   陆行声看着上方工工整整、横撇竖捺都仿佛是拓印下来的字体时,觉得它有礼貌的同时还真是厉害。   【昨天的黑潮也是你吗?】   他将第二张纸塞进去,这一次他没有离开,直接坐在地上,盘着腿紧紧盯着沙发缝隙。   很快,回信也弹射出来,biu——地一下,陆行声眼睛瞪得更大,随后忍不住笑起来。   【是我】   【那刚才的黑线也是你?】   【是我】   陆行声仍然为昨晚密集的黑线所不适,但看着一张张的回复,那种不适又有了惊人的缓解。   陆行声像是吃了兴奋剂,整个身体都因为加速的血液而沸腾,紧接着他手速加快的写上第三张、第四张……   【你是什么生物?昨天晚上和你打斗的又是谁?】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以前都没发现你】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陆行声有太多的疑惑,而幸运的是对方也非常配合。   一张张纸条不停地飞射出来,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力将它狠狠投掷而出,沙发下的黑线们拧成几股,一股负责回信、一股负责将信纸推出去,还有一股则死死将欲爬出去的黑线按在地上——   总得来讲,气氛很平和,分工很明确,大部分黑线很满意。   黑线的一端像是小狗的尾巴不停的晃动打转,偶尔摩擦到沙发的布料发出声响,它便受惊吓地分散躲藏,但是等了又等,没看见陆行声趴下来侧身查看情况,于是松懈地重新出现,继续镇压、写字、推出信纸。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用人类的话来讲,怪物?外星生物?】   【和我打斗的也是怪物】   【很久了,我不记得怎么来这里的】   黑线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回答,不见一点敷衍,它感到快活——用人类的话来讲,就是快活。这种情绪和幸福有所重合,又有所不同。但是黑线无法区分这两种是在哪里不同,何种程度的不同。为何用“快活”来描述此刻的自己?   黑线单纯觉得它得拓宽自己的词汇量,这样在陆行声面前,才能表现出自己聪慧的一面。   它聪慧、无害,而且善良。   黑线又忍不住摇起来。   线端裹着一支黑色签字笔,满怀期待地等陆行声下一个问题,它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轻柔地拨动它的身躯,让它产生一种想要摊开躯体的冲动。   黑线忍不住从沙发下探出头来,悄悄看了眼陆行声。   灯光下,那素日苍白的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他坐在地上微微低头,神情认真地在桌上写着什么。他垂着双眼,唇角上扬,周身活泛着一种静谧的美好,黑线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泡在了蜜罐里。   ——蜜罐又是什么做的?   黑线忍住要往上爬的冲动,重新回到黑魆魆的沙发底座下,认真在人类繁杂的回忆中搜罗蜜罐的做法。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没关系。   交缠的黑线默默在地上打滚拧动,并不灰心。   从今天开始,蜜罐就是用陆行声做哒! 第13章 线人   周婶的失踪在晚上才被人发现。   这栋沉寂的居民楼因为这则消息再次热闹起来,警察来了又走,陆行声几次想要将那晚的事情告诉警察,但是他知道并不会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一个平日里人际关系良好、毫无危险性的普通中年妇女,会在晚上变成一个身长近三米的吃人的怪物。   ——这也是从黑线那里知道的消息。   直到现在他还无从得知对方的名字——或者说称呼,陆行声只能自己先用个代号叫着。   他不知道周婶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因为他未能对警察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陆行声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一整天都恹恹的,自然也忘记自己打算搬家的计划。   他烦躁地在屋内徘徊,没有丝毫睡意,而也是如此,他亲眼看见自己熟悉的房间出现了陌生的家具——   陆行声呆滞地站在客厅,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微微晃动,墙壁融合的过程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墙面轻颤中,簌簌掉下一层薄薄的白灰,等那阵让人不安的声音完全消失,他便看见房间有一半面目全非。   ——而一个穿着白色长袖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对上陆行声的视线后脸色霎时一变,猛地后退至门口。他警惕地面朝陆行声,但左手背在身后拼尽全力拧动门把手。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光头男暗骂一句,握着小刀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他背抵靠在门上,目测自己和陆行声的距离,觉得有些过于接近,又一面观察他一面缓缓挪动身体。   陆行声 :……   他没料到自己家里会忽然多出一个男人,对方的表情也不太乐观。   陆行声看着他手里的小刀,也心生戒备,但还是友好地开口:“晚上好……”   光头男陈宽表情有明显地一秒呆滞,随后在陆行声友好又尴尬的注视下,默默再次后退几步。   陆行声站在原地,见对方还举着小刀对着自己,思考他要不要也拿个什么防身,可不等他动作,微微偏头便看见了桌上他之前和黑线交流的纸条,瞬间就不害怕了。   这奇妙的安全感。   老实讲,陆行声有些羞赧。虽然他们同住在一个屋子里很久,但认真算下来,自己也不过是今天——好吧,那意识中隐隐拿不准的猜测在几天前,为什么他就这么容易接受、并且心安理得的觉得对方会保护他?   陆行声搓了搓脸颊,目光绕着沙发底座飘忽不定。   在陈宽焦灼不安等待的时间里,陆行声认真总结道:是对方流露出的态度太过纯然无害,让他的警惕心在死前还不忘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在短暂的相互了解的时间里,陆行声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陌生神秘的生物沟通,而是一个内敛又胆小的人类。   或许这也是智慧生物的可怕。   它们具有抹除一切的危险能力,对待人类像是对一群渺小的蝼蚁,光是注视,就能让弱小的人类陷入冗长的恐惧当中。可相反的,它的萌发的智慧和展现出的堪称恐怖的学习能力,再次突破人类逼仄的遐想。   陆行声不是满心为人类发展而献身的科学家,他甚至高中都没有毕业,用他几十年生活的经历去思考自己面前的这一切,他只有一个过于天真的念头,那就是——   这个会保护他、会同他礼貌沟通的、只敢躲在缝隙里“胆小害羞”的外生物能有多大的危险?   天呐,它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总而言之,陆行声对自身的安全感蹭蹭上涨,他甚至对那个凭空出现的男人笑了笑:“你不要紧张,我不会伤害你。对了,你知道房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陈宽没有放下戒备,看着和白日里的模样相差不大的陆行声,他试探性地张嘴:“你……你是这楼里的N——”   他吓得差点给自己一嘴巴子,赶紧改口道:“租客!租客吗?”   陆行声点点头:“对,你是刚搬进来的对吗?我们之前好像见过。”   陈宽冷汗直流:“是吗?”   陆行声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吗?”   这还是他在夜晚遇见的第一个能够好好沟通的NPC,说不激动是假的,陈宽却仍旧不放心,会伪装的npc在副本中也不罕见,他没有鲁莽地靠近,还是保持一段不小的距离回答:“我也不知道。”   陆行声站的累了,走到沙发上坐下,顺便整理着桌上摆放的纸张。陈宽目光随着对方的动作移动,悄悄动了动鼻子:空气清晰,没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他又环顾四周,地上也没有血迹或者尸体,这让一直紧绷的陈宽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陆行声将撕的参差不齐的纸页按照聊天的顺序一一叠放,然后妥帖夹在笔记本的中间。他的表情在做这件事上变得非常严肃,让不清楚他为人的玩家紧了紧头皮。   拉开茶几的小抽屉,陆行声手掌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笔记本的封皮,然后小心翼翼放在抽屉里,一便关上他人窥视的目光。   等一切做好了,陆行声才微微偏头看着陈宽:“你可以不用一直站在那,要过来坐坐吗?”   整个客厅虽说一半变成了别人家,但属于陆行声的家具多一些,比如经过多次摧残但完好无缺的沙发和小茶几,还有常年没打开过的电视。   陈宽背后不知道是卧室还是厕所,陆行声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紧张,只能主动邀请。   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陈宽还是不靠近,但是脸色早不是最初的不安,他摆摆手:“没事,我就在这。”   陆行声并不勉强,这里的一切都有一半属于别人,他也说不出让人离开的话。   想到这小小的房间忽然从他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到现如今的“三人”,陆行声凝重地扫过四周,开始逐渐担心家里的人口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量产。   他没管客厅的人,自己走到卧室,拿着干净的毛巾将床边的地板擦拭干净,随后从衣柜里抱出冬天的被子铺在地板上。   黑线不满地在沙发下探出跃跃欲试的线头,长长的身躯弓出一个饱满弧度,像是炸毛的动物,企图以攻击性的姿态吓跑对方。但是它单独的个体太过纤细,加之害怕被陆行声看见,束手束脚的。陈宽并没有看见这个抬手间就能取走他性命的存在。   几缕黑线缓缓交缠,筷子粗细的线头已经暴露在灯光下,可陡然间靠近的脚步声让黑线咻一声缩回去。   轻飘飘的纸页推到了黑暗中。   分出的千百根细线急急忙忙贴过来,身体卷着脆弱的纸张,线头有模有样地浮在空中摇头晃脑。   【陆行声】【陆行声】【陆行声】……   意识海里又长时间充斥这三个字,丝毫不觉得厌烦。   【他是客人,不要伤害他可以吗?】   黑线打着圈,像是浮行在水里海马的尾巴。它有些不高兴,意识海多了听不清的咕哝声,但最终它还是缩在黑暗里,静静趴在原地。   一些在外警惕这个猎物,但剩下的一些悄悄跟着陆行声的行动轨迹移动着。   陆行声在地板铺了简单的床铺,房间没有安装空调,他只是甩了甩脑袋,用纸巾擦了擦忙碌出来的细汗。   他看着明亮的卧室,小声道:“今晚外面有别人,你需要睡觉吗?如果想要睡觉可以在床上——”   陆行声一个人对着房间自言自语着,怕这个非人类不知道床是什么,他还坐在床沿拍了拍:“就是这里,这样——”   他躺下去,双手放在腹部,笔直的姿势很是安详:“就像我这样睡。”   陆行声说完鲤鱼打挺一个起身,屏息静气地等待回应。   而后,从床下缓缓飘出小纸片。   陆行声脸上的笑容几乎控制不住的爆发。他想的没错,整间房处处都有它的存在。   像是一个巨大的厚茧悄无声息地将他罩住,而偏偏,身处波诡云谲之中的本人全然不知这其中潜在的危险,在这令人生畏的巢穴中欢快的徜徉,甚至还觉得另一方可怜。   陆行声像是在教第一天抱回家的流浪猫如何睡觉,又挨个介绍屋内的设施——   “这是窗户,一般在睡觉的时候都是关着的,但是如果你想吹吹风,可以把它打开。不过小区里会有些老鼠小猫,可能会从窗户进来……”   “这是衣柜,主要是放衣服的地方,之前你不是帮我折好衣服就放在这里的吗?对了,你叠的衣服真整齐,我平时都是皱皱巴巴的放进去。”   他转身来到厕所,冲着外面的玩家笑笑然后关上门,声音压的更低:“这是卫生间,嗯……”   陆行声回忆黑潮的模样,食指蹭了蹭下巴问道:“你会上厕所吗?我是意思是你有上厕所的生理需求吗?”   他等了等,随后看着台盆柜的缝隙中被推出小纸片。   【不需要】   陆行声嘴角上扬,眼里都是细碎的笑意:“我知道了,外面的部分等……这个房间恢复正常再说吧。”   “我介绍完了。”   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堆,嘴唇有些干涩才停下,寂静的氛围持续了半分钟,台盆柜里忽地传来啪啪啪木板被敲击的声响。   陆行声一怔,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他耳根微红,这热度瞬间蔓延至耳垂,陆行声也产生一股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冲动。   这种说完话底下开始啪啪啪热烈鼓掌的情景已经离他离得很远,在不记太多事情的幼儿园,到了大型节假日他们小孩子被哄着排演节目,等到正式登台,几个小豆丁磕磕绊绊表演完,底下才会爆发这样热切的掌声。   那时他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一段沉闷的啪啪啪声将他强行拉回到模糊却愉悦的过去。   但此刻浮现的情感却令他有些别扭,仿佛重新被人塞进那幼稚不合身的表演服,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舞台上。   线人躲在柜子里不停用凝成拳头大小的圆球撞击柜子,它已经默默学了很多在掠食者看来没用的东西。例如如何叠好一件衣服,如何做一个好的有素养的倾听者,以及在对方讲完后给予最基本的鼓励。   几个圆球不停被抡出去,柜门被撞得砰砰直响,让陆行声从别扭到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见柜门已经响了快一分钟还没有停歇的架势,他不得不蹲下身,用指节轻轻叩响震动的柜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隔着一扇柜门的黑线猛然停滞,随后意识海陷入一片焦灼的混乱——   【什么事情?】   【我该有什么事情?!】   被等待回复的黑线在狭小的空间乱蹿,鼓掌之后又该说些什么?黑线在木板上打滚,急得身体开始膨胀——   【找到了——找到了——】   昏暗的记忆里充斥着连绵不绝的掌声,目光所及之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璀璨的华灯下,台上的猎物俯下身体,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重压过一重喝彩——   陆行声看着第二张纸片哆哆嗦嗦地推出来。   【好!好!再来一遍!】 第14章 线人   陆行声没有再来一次,因为外面传来一声碰撞的闷响,他匆匆撂下一句“如果你需要休息,可以关上灯睡在床上,我不介意”,随后打开门冲了出去。   陈宽摔倒在两间房的分界线上。   他惊疑不定地狼狈后退,然后不停揉搓残留诡异触感的脚背,脸色难看得快要滴出水来,甚至恨不得用手上那把小刀将那片皮肤剜下来。   “你怎么了?”陆行声迟疑着靠近,陈宽眼中是明显的惊惧,连带着刚才消弭的警惕再度复起。   陆行声伸出手欲要拉起他,却被对方侧身躲过,陈宽声音带着微微颤抖:“刚才好像有东西爬到我身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陆行声闻言目光不自觉飘向周围:“什么东西?”   “没看清楚,可能是什么虫子吧。”陈宽面色低沉,但见陆行声脸上的关切不作假,心稍微有些放松。随之而来的,便是忍不住打起其他主意。   胡通死了,瘦子男黄毛也死了,他并不知道黄毛是死于副本每晚的机制下,还是和胡通一般……陈宽的余光仔细评估着面前这个和正常人毫无二致的npc,这个男人身上围绕了太多的谜团,几乎是放在阳光下的指引,但令人感到挫败的是,他们暂时无法从他身上挖掘出更多的信息。   肌肉男的判断已经用一条生命去证明是错误的,白天并不是毫无危险。   那现在呢?他要继续中断的计划吗?   陈宽自问并不具有奉献精神,但是无奈他自己就身处副本,死亡如影随形,而恰好,现在站在他面前的NPC又是这样一幅正常且无害的模样。   “我可以坐下来吗?脚好像闪了一下。”陈宽指了指不远处的沙发。   “当然。”陆行声不疑有他,反而高兴对方终于态度软化。   陈宽坐下来,姿态却依旧僵硬,他假意揉了揉脚,才清了清嗓子:“你是一个人住吗?”   陆行声刚想说是的,但忽然转头看向卧室。他突兀的动作引得陈宽也转过头顺着视线看去,光线从虚掩的门缝中透出。   “你屋里还有别人?”   “不是。”陆行声并不想多言,只干脆利落地否认,“我一个人。”   陈宽点点头,表情看不出相信与否,他转而仔细观察陆行声的屋子——   这里的布局都差不多,只是细小的陈设不同罢了。   屋内的大家具都是房东自带的,快被市场淘汰但仍然嗡嗡运作的老式冰箱,冰箱上搭着一块纯咖色的方布用来防尘。电视机似乎很少使用,插头静静垂落,电视柜上摆着一摞书籍,有一本是翻开状态,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清楚看见上方是一本菜谱。   茶几上干干净净,一点油污也没有,反而是一盆小花摆在中央,开得正好。而这盆花似曾相识——陈宽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它——在变态的房间里。   这间房老旧,但是不得不承认,它具有和副本格格不入的温馨。   陈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屋内,而一边的陆行声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记起黑线一整天没有进食——上一次进食——陆行声冷不丁又开始回想,旋即连忙清扫那毛骨悚然的零碎片段。   黑线不用上厕所,但是可以进食,这是毋庸置疑的。   陆行声懊恼地蹙眉,随后冲着玩家点点头:“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他脚步匆忙地来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两颗油嫩嫩的青菜和三颗鸡蛋,就只剩下一罐冰啤酒。   陆行声站在原地,冰箱的光打在他沉思的脸上,令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真真正正变成一个聚光体。他焦糖色的眼瞳很特别,思索时不再如素日那样温润,有种淡淡的压迫感。   而带着压迫感的陆行声却只苦恼,加上剩下的挂面,这些食材只能做简单的青菜猪油面。   确定菜谱,陆行声自顾自地忙碌起来,一面拧开火开始烧水,一边将每一片青菜叶子都洗净。做面不费工夫,短短十来分钟就能出锅。但在分配分量时他犯了难,黑线的数量太多,食量肯定也大,但是有客人在家,不能只做一碗。   他将面条盛在大小不一的空碗里,舀了一小勺凝固的猪油浸在面汤中,不一会猪油化开,醇厚的香味和油光波动的汤水让人胃口大开。   两个碗上方都搁了一个煎蛋,但是陆行声热着耳根偷偷将第三个煎蛋藏在了大碗底部,这样一来没人知道他的小心思。   他还是第一次干这件事,难免心虚。   陆行声端着两碗面条出去,小碗放在茶几上,他深吸口气让自己表情自然:“你饿了吗?我这多煮了点,要是不介意可以填填肚子。”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太习惯跟人一块吃,我在屋里吃,你吃完放那就行了,等下我出来收拾。”   陈宽愣愣地看着冒着白雾的面条,没等他道谢陆行声就立刻转身走进卧室关紧门。   里面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没有黑线躺在床上,也没有出现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陆行声将一大碗面条放进床底。   他坐在地上盘着腿道:“你应该是需要进食的,不知道人类的食物你能不能吃。这东西叫面条,饱腹感强……”   陆行声声音渐渐压低、消失,他自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不明白为什么对着一个非人类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感受到他的失神,床下又传来鼓点似的啪啪声。   陆行声愣怔后忽而一笑,像是真真切切被鼓励了一般:“你有味觉吗?”   黑线的线端沾着汤汤水水,末端像是吸收一样膨胀,听见陆行声的询问,它们进食的动作停下,然后晃了晃身体。   【没有。】   陆行声看着上面的两个字,有些轻微的失落。   紧接着第二张纸条被轻轻推出来:【但是你做的肯定很好吃。】   黑线无师自通学会了人类的花言巧语,随后整个身体都幸福的泡在了碗里,它像条愉悦的小鱼在汤水里打着摆子,在本能的促使下学会了珍惜。   它珍惜地吃完陆行声亲手给它做的食物。   虽然食物里没有充沛的能量,没有它喜爱的血腥,甚至是带着它排斥的滚烫热度,但那充盈的幸福让它整个身体都快炸开,其他的黑线开始嫉妒,乃至在嫉妒的边缘走向失控。   向床下爬行的黑线越来越多,堆叠的厚度达到骇人的几厘米,小小的碗无法容纳铺天盖地的黑线。它们不留余力地争抢,仿佛不是同体,而是至死不休的死敌。   连钢碗都遭受这场毫无硝烟战斗的余波,碗沿出现一个明显的豁口,但是杀红了眼睛的黑线们顾不得别的,吃不了陆行声做食物,就吃掉已经品尝食物的自己。   陆行声没有低下身查看,虽然他的天性仍旧有磨灭不了的好奇,可他想要尊重这可怜的、背井离乡的、连名字也没有的外星生物。   就和他的那位同样害羞的朋友一样。   陆行声表情变得更加柔和,甚至散发了一种圣洁的光辉——偷偷注视的黑线心脏涌动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感情——如果它存在这种可以称之为弱点的结构的话。   他真特别。   从天花板的灯罩边缘探出线头的黑线痴迷的想:他和其他猎物一样孱弱,拥有低劣的视觉、可以被轻易欺瞒的听觉,不具有和环境融为一体的伪装能力,甚至对危险的感知力和其他人类都差上一大截的距离。   但是——   黑线忍不住从灯罩上掉下来,轻轻落在陆行声的发顶。   【陆行声……】   黑线雀跃地打着滚,有其他的黑线断断续续附和它的意识。   我一定会留在最后吃你。   它开始摆脱猎物的说辞去形容自己的感受,高等掠食者的本性是掠夺、吞噬,但是对你可以不一样。我会将你好好贮存在我的巢穴里,我会替你抵御外界的一切危险和天敌,我愿意守在这简陋的领地和你度过漫长的岁月。   对抗潮涌般的食欲、铭刻在基因里的杀戮,等你和其他猎物一样衰老、不可避免走向死亡,到那时,我会吞噬你——像在意识海中想象过无数次那样。   我会用你的血肉繁殖,完好保存你的记忆,这样你和我,我们融为一体,我们共同走向永生……   陆行声不知道自己觉得小可怜的黑线,正在意识中表露让人退避三舍的表白,他只是将第二张纸条盯得快开出一朵花。   纸条小心翼翼被他放在衣兜里,陆行声轻轻拍了拍存放的衣兜,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穷汉在汹涌的人潮里,再三确认唯一可以让他翻盘的本金。   陆行声的头趴在床沿,小声问:“我没发现你之前,你吃的都是什么?”   想到除今天唯一一次的进食,陆行声隐隐约约有了猜测,但是他不确定,问它:“你伤害过人类吗?就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黑线不赞同地在意识中哼唧两声。   你不一样。   它再次重复道:你是特别的。   陆行声这一次等待了很久,快五分钟时,第三张纸片才被推出来。   黑线略微紧张的蜷缩着身体,猎物的记忆告诉它撒谎是错误的,但是当它真诚地将答案写在上面,一种天性里对危险的警报骤然间拉响。黑线慌慌张张将刚才的答案涂黑,转不过弯的意识让它不知如何下笔。   陆行声将地上的纸片捡起来。   他表情有瞬间的空白,看着静静躺在手心的纸爱心,内心的疑问喷涌而出。   “嗯……”陆行声小心将纸爱心拆开,内部也没有字迹,随后他才豁然开朗。   这就是对方拒绝回答了。   陆行声又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干咳一声怕自己下一秒笑出声,随后也意识到这无声拒绝背后的答案,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半是商量半是祈求:“之后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好吗?”   这一次的回答就迅速得多:【好吧】   黑线将自己晃成波浪号,它也有和猎物一样的狡猾习性,对于无辜的定义,从自己和人类的角度都不统一,按照它的理解,它吞噬的所有猎物都不无辜。   但是它并不想和陆行声争论这些。   它柔软的身体又在空中晃荡,旋即缓缓将新叠的爱心送出去。   猎物的记忆还真有用。   黑线看着情不自禁笑出声的陆行声恍惚地想,它有必要多花时间翻翻了。 第15章 线人(捉虫)   很好,上天也站在我这边。   看着紧闭的房门,被独自一人留在外面的陈宽狂喜地想。他放下被强硬塞进手里的筷子,随后健步如飞地跑到最开始陆行声的位置。   他伸手拉开——抽屉纹丝不动。   狂喜的神态一僵,陈宽低下头看着抽屉,那是非常常见的老式抽屉,外面没有锁孔,按理说只需要轻轻一拉就能打开。   但是陈宽憋得脑门子生汗也不见一丝松动,久而久之,他放弃了。   可被陆行声遗忘在桌上的手机却也能帮助他做很多事情。   因为副本限制,他们出不了小区。之前收集的信息几人都解析出了大部分,但依旧有因为限制而导致调查停滞不前的。   比如警方公示的调查进度,或者除了这个小区外,凶手是否还曾在外杀过人……   陈宽毫不犹豫地打开手机,两只眼睛恨不得分出一只来放哨,他不敢耽搁时间,抓紧在搜索框输入关键词,时间紧迫,没能留给他更多时间逐一点进去仔细浏览,只能一边录像一边迅速划过屏幕。   等记录得差不多后,陆行声还没有出来。陈宽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正要放下手机,忽然想起一条被他忽略的讯息。   ——碍于通信设施无法使用,肌肉男曾经拍过807的房间,那几张照片他们都翻来覆去看过,但是有一张照片,他们的调查却迟迟无法推动。   那张电影票:《恐怖午夜》   几乎是一瞬间,陈宽毫不犹豫地继续输入电影名称,用自己的手机将有关海报、词条录下,甚至几十秒的花絮,但遗憾的是,他注定不能完整传送电影。   几十秒的花絮片段一晃而过,陈宽紧张得手心出汗,害怕自己被npc抓个正着,就在这紧迫的气氛中,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什么。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都陷入死一般安静,陈宽从别处收回了所有的注意力,目光紧紧盯住屏幕上已经闪过的画面,他颤抖着手指往回拨动进度条。   ——那是只存在了几秒的镜头。   昏暗的室内主角背对镜头站在一角,随着他瞳孔的倒影,画面逐渐拉远——镜头里安静整洁的室内缓缓露出湿润绵密的青苔。   当第三秒,整个房间的画面都全然展现出来。   现代的房间内,应该是墙壁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洞穴,湿润的墙壁被青苔占据,从内到外,缓缓和房间连为一体,阴森幽暗的气氛径直透过屏幕让陈宽冷汗连连。   他瞳孔紧缩,缓缓举起手机,视线从那一帧转移在此刻两间房的分割线上。   ——这栋楼里的住客在夜间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异变。   这是几个玩家的共识,可陈宽今夜却因为一个表现得过于正常的npc而怀疑起这条,他的面颊发冷,偏偏此时正前方的卧室传来响动。   陆行声兜里装着一大捧的爱心,端着被舔干净不带一点汤水的空碗满面春风地出来,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神魂离壳的邻居。   “你怎么了?”陆行声走过来,注意到茶几上的食物没怎么动过。   随着他的靠近,陈宽几乎忍耐不住地起身往后,脸颊的肉不自然颤抖:“没、没……”   他放在裤兜里的小刀重新被握紧:“我没事。”   “你——”陆行声再靠近,却看见如坐针毡的邻居陡然起身,露出一个被吓到半死的惊惧表情,然后连跑带爬地越过屋内的分界线,到达让他有微末安全感的另一半地界后,狠狠摔上房门,力道之大震得整面墙都在颤动。   这场景似曾相识,陆行声感到疑惑和并不明显的尴尬。   他没有鲁莽上前,只是看着没动的面条,想了想又端着回到卧室,如同之前一样小心推到床下。   刚才的困惑和尴尬转化成一种明显的满足,他竖起耳朵听着下面轻微的动静——他不明白这个非人类是怎么进食,是否有口器或者食道,陆行声没有看见过,但他清楚的是,对方在进食中很少发出声响,他努力去听只听见一点摩擦声。   在下面打得昏天黑地的细线闹哄哄地在碗里打滚,拼死不让自己被挤出去或者被吞噬掉,张牙舞爪地在意识中发出低沉的警告。   只是一切都是无用之功。   陆行声忍不住好奇,问它:“你有什么喜好吗?比如喜欢吃什么?家里没什么东西,明天我要出门采买,如果有想吃的我可以买一些回来。”   说到这他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自信:“虽然你尝不到味道,但是我的厨艺很好,我曾经在高级饭店当过一段时间掌勺师傅的助手。”   争抢最后一点汤水的黑线都停下来,随后意识中只剩下纯然的狂喜。它们对陆行声很了解,但这种了解存在很大一片的空白,意识到这是对方主动提及过往,没有任何黑线捣乱,都竖起身体冲着一个方向。   但是陆行声讲到这就没有再说话,仿佛只是单纯的提上一嘴,急得底下的黑线抓耳挠腮。   【讲、讲】   【好、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黑线将空碗推出去,顺便送出一个完整的纸心表示感谢。   陆行声又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但是两秒后,一张纸条随之出现。   【然后呢?】   意识到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提出问题,陆行声再次感慨,它真的很具有人性,一点不像电影里臆想中的非人类那样充斥着高等生物的冰冷、残忍和血腥。   陆行声也满足了对方的好奇,缓声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夫妻店里当服务员,那家餐馆很小,厨房都只能容纳一个成人忙活。因为年纪不大,很多工作我都没法做,但也幸好地方小,大部分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十八岁就是在那家小餐馆度过的——”   陆行声很少回忆过往,他不是陷入回忆的人,对这世间大部分人而言,他的家庭似乎被不幸格外优待。   十五岁父亲因为厂里的安全措施不到位,导致右手被绞进机器里,还是身边干活的人将他拉出来,而那时候陆行声刚初中毕业。   小地方的法律普及不到位,而在最底层忙活一辈子的父亲还在医院,就被工厂老板带着“律师”找上门,连哄带骗地签下一份协议,说是因为他的事情工厂大批货物交付日期都受到了影响,损失超过百万,吓得才动手术的人脸色白得快要晕厥过去。   老板随后缓和声音:“你在我这干了快十年,多多少少有些情分在,损失我就自己担着……”   这一切陆行声是从他父亲那听完,消瘦一圈的中年男人缩在床上,口吻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和庆幸,随后从枕头下摸出厚厚的信封。   陆行声死死攥紧拳头,眼眶泛着水光。   那是老板出于“人道主义”给的一万块钱,在他父亲签字以后。   多年的积蓄因为这场事故都花的差不多,身为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开始酗酒,陆行声明白他的失意和绝望,每天放学后就是收拾起乱糟糟的家。   没关系。   他当时想,只要几年——   但是更重的不幸在暗潮涌动,它从未停歇。   只是半年,陆行声从单亲家庭变成了孤儿——   醉酒的父亲淹死在水里,是第二天路过的行人发现的尸体。陆行声开始在亲戚家里辗转——多出一个人不仅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因为手术及后续的疗养,他们家断断续续外借了不少,眼看没有大人在,着急的债主开始找上陆行声所在的亲戚家。   他就那样被不幸所簇拥着往前走。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来时,那种快要压倒他的情绪在十多年后,轻飘飘的只变成了一句话:我十八岁就是在那家小餐馆度过的。   “一开始是端菜洗碗,然后老板一家看我勤快,就慢慢教我怎么做菜,我在那学了几年,心想着自己未来也开家小餐馆自己做老板。”   陆行声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悟性不错,当时的老板就将我介绍到镇上大一点的饭店,我又开始从学徒做起——虽然几年下来有攒住的钱,可是大头都要还债用。第二个饭店不包住只包中午一顿饭,我舍不得在住的地方花钱,就住了大通铺。”   他眉飞色舞的描述大通铺的情景,势必要让这个外来的生物长长见识:“你肯定没见过大通铺的房间,就是我现在租的房间这么大,但是一屋子睡了二十个人,床和床没有分界线,唯一的分界线就是床铺,有些睡姿不雅的后半夜直接把腿伸到别人床上。”   “屋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洗漱台和卫生间,每次用都要排队。那一层也有公共浴室,但是公共浴室洗澡要花钱,所以每天的厕所都非常难抢,我那时候又小,端着盆子站在厕所门口也会被人明晃晃插队……每天熄灯以后,抽烟的,半夜起来上厕所的,还有打电话的……反正很难有个健康的休息时间。”   “我和旁边靠墙那床的小兄弟都很不适应,那段时间可能算是我条件最艰苦的时候——”陆行声似乎记起了什么,压低嗓音,眉眼间都是生动的朝气,“我有天晚上被别人的鼾声吵醒,发现隔壁的人在偷偷哭。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性格有点——”   他不知道要怎么和它形容。   毕竟当时他也是年轻人,虽然条件苦,可因为心里有目标,他的性格没有因为挫折而变得阴沉,反而有些过于有精力。   他听见身边的人裹在被子里哭,没有体贴地避开,反而伸手稍微扯了扯被子,明知故问:“你哭了?”   哭声骤停,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怎么也藏不住,陆行声应该走开,但那时他却脑子抽筋似的补上一句:“真哭了?”   陆行声回忆至此,心虚地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当时的性格有些活泼,所以多嘴问了一句,随后他就没有再哭,或许是在我的安慰下对方心情变好了……”   他说这话耳朵有些微红,很快转移道:“从那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以后攒钱我一定要一个人住。之后我在大饭店一干就是三年,学徒的工作很累,而且出头并不容易,工资也低,但是我偶尔还是很幸运的——”   陆行声摊开手掌,垂眸看着掌心的纸爱心含笑着:“就像是给了一连串的巴掌,生活也没忘记那颗迟到的甜枣。有一天教我的师傅介绍我去了省里的一个非常豪华的饭店去打帮手,说是饭店接了个大单,省里的富豪为了给他儿子办成年宴,饭店一包就是三天。”   那也是陆行声第一次到省里。   像是处于命运极端的分支上,有些人光是喘息都拼尽全力,但也有人出生就被整个世界拥入怀中。   那一次的经历对他的冲击巨大,陆行声仿佛是行走在别人铺满金玉的罗马大道之上,顷刻间就被行驰在大道的车轮碾轧。   金碧辉煌的室内、他从未看过的锃亮豪车,红毯似乎没有尽头……他穿着员工制服躲在毫不起眼的昏暗角落,看着触不可及的人物从车里下来,从一道光迈入另一道华丽璀璨的光里。   陆行声没有艳羡,因为他被冲击的连羡慕的情绪都没时间滋生,就被耳麦中急吼吼的杂音叫回后厨。   时隔多年,那迟钝的羡慕才从现在的陆行声的口吻中透出一二:“那场宴会持续了三天,那三天的工资开得非常高,就算我这样被推过来帮忙的杂工,一天工资都有一千多块,更别提第三天结束后,富豪还专门给大家发的红包——人人有份,我也有。”   “所以——”陆行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胸脯扬声道,“我学做菜学了很多年,我差一点点就能出师掌勺,虽然差点,可我的基本功是几个老板都夸过,所以我的自夸一点水分都没有。”   床下的黑线听的入神,虽然当中某些信息它此刻并不能理解,但并不耽搁它听完整个故事。   密密匝匝的鼓掌声传来,黑线们听得眼睛兜住一大汪的眼泪——如果它有眼睛的话。   陆行声描述的大通铺是什么样子?让他这么向往的金碧辉煌的饭店又是什么样子?黑线陷入了抓狂的苦恼,而尽管某些信息对它来说过于模糊,可是陆行声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涩和口吻中的怅然,都让黑线急得无能狂怒地将自己团成团。   【呜呜呜】   黑线敏感的情绪稍微被拨动就再无法快速平复。   【巴掌——巴掌——】   黑线对陆行声形容的“给了一连串的巴掌”耿耿于怀,一面汹涌的哭泣哽咽,一面在猎物记忆中看见“给一巴掌”的画面时,纤细的身体陡然炸开。   【啊——】   疯狂而又阴森的怒吼响彻意识,黑线们这一刻基因里的残忍以几何倍数放大,那细如毛发的身体逐一开始膨胀,如同紧盯猎物的眼镜王蛇,安静地、缓缓抬起头颅,从阴森的黑暗中缓缓探出身体。   它们坚决不会放过给巴掌的人——   【是谁】   【谁给你的巴掌】   急切的信纸又失控地飘出来,陆行声一张没看完,紧接着就又是一片,大有白天那副淹没房屋的架势。   陆行声手忙脚乱地拾起一张又一张,等他捋清楚对方的意思,颇为哭笑不得,但心里不由自主涌动着被关切的热潮:“没有谁打过我巴掌,那只是一种形容,用生活给我一巴掌来形容自己过得不太好,并不是真的动手——”   炸开的黑线一下缩回原本的大小,它们停顿了几秒,意识又被其他声音覆盖。   【呜呜呜】   最开始还是熟悉的呜咽声。   【他过得不好】   【不好】   【不好】   黑线们的躯体都在学着人类哭泣时的抽噎耸动,一大片的细线软哒哒趴在地上,听见陆行声承认自己过得不好,这一点比它自己被看见时还要让它痛苦,但是此刻的痛苦不同于之前完全的苦涩,还多了它搞不清楚的酸。   整个身体都酸得发痛,像是经历一场只死无生的进化。   黑线想将陆行声包裹住,将外界的风和雨,不管是艰苦的大通铺还是什么金碧辉煌统统拦在外面,它会将自己吞噬的能量输入陆行声的体内——   给他最好的——   最好。   最好。   它会给出自己最好的,用支撑它进化的能量,用最坚固的身墙,在意识中轻声细语地安慰他,给他叠很多很多的爱心,吃他做的很多很多的面条然后鼓很多很多掌。   让陆行声感到开心的事情它都会做。   但是黑线们却被一股主宰的意识束缚住,没有全然失控地爬出去。   只有唯一一根躲在陆行声头顶的黑线悄悄将半截身体飘荡在半空,饱含热切的疼惜用线端迅疾地贴了贴他的脸颊。   【啵】   黑线自动给这一下配了音。   喧闹的意识海骤然安静,在黑线们反应过来后,便宛如数亿万匹鼻腔喷息的烈马,剧烈嘶吼着要离栏——   【啵啵】   【啵啵——】   【我也要啵啵!!】 第16章 线人   它们以万马奔腾之势想要冲破意识中不可撼动的束缚,但终究只能羡慕嫉妒恨地看着那条狡猾的自己满足地浮在半空,随后有些食髓知味地再次偷摸着贴一贴——   它们咬牙切齿、它们痛心疾首、它们在地上撒泼打滚。   空碗被黑线翻滚的动作掀翻在地,沿着地面滑动出去,被等在一边的陆行声看见,他端起空碗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你的食量是多大呢?吃这么点东西会饱吗?”   【我的食量很小】   黑线绞尽脑汁地回复道:【小鸟胃】   陆行声忍俊不禁,他捂着嘴巴,低低的笑声还是被黑线捕捉。   它还不明白陆行声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是它刚才的回答吗?   黑线再次翻找人类的回忆,可是这不就是代表自己胃口小很容易养吗?探出的线头微微苦恼,可是看着再无法压抑笑声的陆行声,它就觉得这微末的苦恼根本不值一提。   “哈哈哈哈……”陆行声捧腹大笑,笑得腹部酸痛,他觉得黑线身上有种懵懵懂懂的可爱,它或许对人类有所了解,但这种了解太过片面,导致在沟通中,陆行声多多少少会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可爱回答。   “真的吗?”陆行声笑够了,坐在地上缓了缓,眼角眉梢都是让黑线心神荡漾的愉悦。   床下的黑线一边继续享受这样的甜蜜,认真地回复对方每一个问题,但它注意到陆行声分明的下颌线和平坦的腹部。   对于黑线而言,人类的交易过于容易,只要拿着几张轻飘飘的纸就能囤积大量的资源,所以它有些难以理解陆行声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艰难,他太瘦了。   和它碰见的一些人类相比,陆行声甚至没有突出的大肚子,他吃不饱吗?黑线心疼的看着他。   ——没关系,它来了。   意识海中席卷着欢快的咕噜声,像是数千万条惬意晒太阳的猫,整整齐齐发出同一种音调。它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黑线们齐齐开始活动起来。细长或者粗短的线一股股分开,每一层每一户都仔仔细细搜刮着。   ——这是什么?看起来金灿灿的像是猎物记忆中的黄金。   黑线趴在金黄色女士水晶拖鞋上,仔细分辨着。   算了,先卷走再说。   ——这又是什么?天花板吊着的璀璨的水晶晃晃荡荡,黑线觉得看起来很像记忆里的钻石,不管了,拖走!   成人手臂粗细的黑线爬上天花板,然后冲着目标一个跃起——完美的弧度后,黑线稳稳落在吊灯的其中一个水晶上,因为惯性,整条黑线的身体悬空,只有线头吸附在水晶的表面,摆来摆去活像是谁上吊的粗绳松散开。   没有什么东西能躲开这鬼子进村般的搜刮,黑线卷起黏在沙发垫下的纸钞,无声带走相框照片背后的几张现金,又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埋进行走中猎物的裤兜……   带走、带走、统统带走。   黑线们又齐齐鼓胀了身体,摇摇摆摆地像水草。   我的、我的、都是我——黑线一顿,随后呜呼~一声,从裤兜边缘蹦到地上。   ——都是我们陆行声的!   没人能阻拦它这强盗行为,不管是正殴打女人的男人,还是如同鹌鹑一般只敢偷偷缩在角落的玩家,黑线根本不在乎被其他人看见,光明正大地从他们眼前蠕动爬行。   线人昂首挺胸地开门进去,将它的战利品堆积在了陆行声的卧室门口,甚至不忘有礼貌地敲了下门,才又重新分散潜伏在各自的位置,暗戳戳期待等会陆行声的表扬。   哎……它要怎么面对人类的夸赞呢?   黑线们故作苦恼。   猎物的记忆里好似很少有这样的场景,让它现在都不知道是表现得谦虚还是自信才好。   正和剩下的黑线你来我往的陆行声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这段时间竟然做出这种事。   当敲门声响起,他只以为是外面的邻居。   “等我一下。”陆行声打了声招呼,然后起身开门,随着他拉开房门,堆积倚放在门口的昂贵物品一同失去支撑,哗啦啦地洒在地上。堆放得如同金字塔般的宝贝没过了陆行声的脚背,因为过于惊诧,让来不及反应的陆行声显得有些呆傻。   “……”   陆行声最初只是以为门口凭空多了一堆的垃圾,因为他看见最上面有积灰的水晶珠子、金色的塑料女士拖鞋,一看就是假的翡翠生肖摆件……   但是很快,他就推翻了自己方才的结论。   因为堆在他脚边的金镯子金项链,还有被压在角落的几张红色大钞都让陆行声背后生出一层冷汗。   “这是哪里来的?”   陆行声自言自语,从积压的东西中抽出自己被埋的双脚,旋而急切地转身对着床问道:“你刚才出去了?”   这样熟悉的手笔,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   【我找来送给你的】   【你的】   【你的】   【这一切都是你的】   啊,原来找来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可以让它这么满足,它也好想让陆行声体会到自己现在的心情。   得到回答的陆行声怔在原地,他转头看了看地上的“小金山”,哑然半晌,才轻声问这个无缘无故送东西给他的非人类:“为什么要送这些给我?”   陆行声屏息静气地等待对方的回答,神色有掩饰不住的紧张,身后一座小山在屋内白炽灯的照射下,笼罩一层淡淡的金光。   它似乎格外偏爱金色,除了少量的绿色和银色,还有在小山面前显得格外微不足道的红色,就连偏金的衣架都十分无辜地杵在里面。   【希望你过得很好】   它对陆行声口中“过得不好”耿耿于怀,气势汹汹写下这段话:【不要巴掌,要甜枣】   它真的很喜欢陆行声笑起来的样子。   不管从人类的审美,还是它的审美出发,他都很好看,非常非常、特别的好看。   每看一次它的意识里就好像吹起了五彩的泡泡,无数个自己宛如被泡泡包裹着慢慢升腾至万米的高空,让黑线有一种失重的快乐。   陆行声喉头微哽,他心情复杂地看着纸上那端端正正写出的字体,心头有无限柔情涌动,让他鼻头一酸。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虽然如今他对这个莫名出现的生物该有的警惕早已被厚葬,但遗留下的问题还是令他感到不解。   为什么……是他?   这么想的,陆行声也问出口:“为什么希望我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行声比同龄人更早步入社会,而从最初的单纯到开始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他走了不少弯路,被人占了不少便宜。   他干的活永远是最多的,因为过于容易交付信任,被背刺已经是家常便饭。陆行声偶尔会反思自己的性格是否真的那么糟糕,否则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诚然他因为年纪小、长得好和身世凄惨得到了不少的同情,但收到的善意都很明确,他能清楚分辨出是来自怜悯还是对方感同身受。   可此时此刻,他已经过了容易被人怜悯的年纪,而孤儿的身份已经无人得知,只剩下还有一张稍微看得过去的脸……   如果对方和他一样是个人类——就像这两年送他礼物的追求者,陆行声或许会想,他也是被这一张脸蛊惑。   可一个非人类,对他这样友善,又是什么原因?   陆行声很在意。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不知何时折好的几颗爱心,将它们拢在掌心静静等待回复。   或许是具有雏鸟心态,它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自己,所以才有了这让人不解的亲昵?   陆行声试图去分析对方的行为,神色渐渐恍惚,没有注意这一次离他提问已经过去很久,可床下毫无动静。   黑线意识宕机,它不明白陆行声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希望他好需要理由吗?要怎么写呢?   黑线对他的在意起于苏醒那天,在没看见陆行声时就已经和难捱的食欲一样操控它。   但是黑线能回答为什么会感到饥饿,因为它需要进化。   ——那为什么要对陆行声这么好?   意识中一片寂静,无数个自己都在寻找答案。   那死去猎物的记忆已经被从头到尾翻找过一遍,可多翻几次,它还是找到了之前被忽视的画面。   那是它熟悉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只多不少的陆行声的照片,猎物坐在沙发上,不远处一台被人类称作电视的机器独自运作,里面充斥着人类的声音——   喧闹、嘈杂,高昂的情绪迸发的尖叫声让埋头写着什么的猎物猛然抬头。   从黑线的视角,看见前方电视内的画面。   两个猎物你追我赶,像是一个正在捕捉另一个:“你到底为什么不信我?”   黑线兴致缺缺,因为没有看见血腥的场景而哼了声。   “我要怎么信你?她的脸都快要凑到你脸上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类似乎被这一幕吸引,久久没有移开视线,连带着黑线也只能干看着。   “我喜欢的是你!”   随着话落下,猎物的视线匆匆移开,黑线听见了急促的呼吸,视线内属于人类的手握着笔,又缓缓写下了什么。   黑线急得想要凑近看看。   密密麻麻的文字里,黑线自带雷达扫过,并稳准狠确定了“陆行声”这三个字。   哦~   黑线忍不住心神荡漾。   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跃过一行又一行无用的文字,直到最后人类最新写下的两个字:喜欢。   ……   陆行声率先有了自己的猜测,是雏鸟心态,也可能是对方本来就比较亲近人类,再不济是中立立场,但因为感谢自己给它一个栖身之地态度才这么温和——虽然是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陆行声没有催促,偶尔笔尖略过纸张的细微摩擦在这个静谧的室内被衬得格外清楚。   黑线这一次写得格外久,久到站着的陆行声有些腿酸,不得不盘腿坐下,相对的,他对将给出的答案有了更深的期许。   陆行声心跳微快,垂着眼睛开始数起黑线给他折的爱心。   等将一大捧爱心数了三遍,那张轻飘飘但盛满了各自饱满情绪的纸张才再三迟疑地推了出来——   为什么说迟疑,因为陆行声好笑地看着推出的纸张在他欲伸手捡起的瞬间猛然扯回去,未等他反应过来,又像是刚才的一切没发生似的,重新再一次推了出来。   因为这显得过于可爱的变故,倒是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他的紧张和急切。   陆行声捡起信纸。   只是一眼,刚才缓和的心脏开始奔腾,陆行声瞳孔微颤,不知觉眨了眨眼睛掩盖此刻的慌乱——   那张纸上没有密密麻麻的字眼,没有长篇大段的剖析说明,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因为好喜欢你】 第17章 线人   这句“喜欢”让陆行声有些招架不住。   或许是最近他和那位追求者有了进步一步的联系,导致他看见喜欢这两个字时自动将其带入到男女之间的喜欢,但很快,陆行声脸上的温度就降低下来。   喜欢是一种宽泛的感情,亲人、朋友、爱人……甚至是擦肩而过但看对眼的人也能说出喜欢,黑线喜欢他吗?   陆行声并不怀疑,只是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岔,难免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他不自然地转过身,拴住自己纷乱的心绪,开始对这一堆的胜利品进行安排。   不过,对方过于直白的话语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不浅的印记。   陆行声清了清嗓子,首先对黑线刚才的表达进行感谢:“谢谢你的喜欢,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是为我着想,不想让我生活得这么拮据是么?”   哦~   他在谢谢我喜欢他~   黑线又被陆行声的一句话塞进了蜜罐,滚了一身的蜜浆,反应比平日要慢了不少。   飘荡的身体慢悠悠地卷着白纸,像是喝醉了一样七倒八歪的黑线幸福地将自己甩来甩去。   【是的,有了这些你可以过得更好(爱心)(爱心)】   这一次,字体后面紧紧跟着两颗被涂黑的爱心,陆行声忍俊不禁,像是看见自己的爱猫懂事的叼了一窝的老鼠进家,尽管自己并不需要,可看着昂首挺胸的小猫,除了表扬它好乖好可爱,他能怎么办呢?   “这么多东西……你真厉害。”陆行声顺毛道,“但是我不需要这些的,我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你能将它们还回去吗?”   【不需要】   【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   黑线被这句话砸得头昏脑涨,它们的心思很单纯——带着掠食者的直接,陆行声太弱了——黑线完美忽视了对方鼓起的二头肌和有训练痕迹的胸腹肌,只从猎手的眼光去看他。   陆行声的个头在一众猎物中算得上高大,但是对它来讲还是太小,它能撑满整个房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降临在他的面前。他的四肢毫无力量,无法推到柔软的墙壁或者捏碎脆弱的桌椅。黑线忧愁地想,就算它面前的白纸,都能在他温热的肌肤上留下刺眼的血痕。   他需要进食,进食补充能量,然后如同它一样进化。   但是面前的陆行声说这话的时候又是如此的耀眼。   他不需要这些,在自己还没有出现时,他就一个人在如此危险的丛林中冒险,学会规避陷阱,自己把自己养得这么好,还这么好看。   黑线的意识像是也被糖浆包裹,带着黏黏糊糊的甜意。   他真厉害。   迟迟没有等到回复的陆行声开始不自觉反省起来。   是他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让它不高兴吗?   但是他确实不能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陆行声像是哄小孩一样凑过去:“你生气了吗?”   【没有】   陆行声松了口气,没生气就好,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你可以将这些送回去吗?对了,你——拿这些东西的时候,有被人看见吗?”   黑线卷了卷身体。那些猎物看没看见和它有什么关系?它只顾着搜罗好东西回家,一点没注意那些弱小生物在不在。   黑线没有回答,只用行动表明它的态度。   屋内骤然陷入一片黑暗,陆行声诧异地抬头,正要去重新打开灯,就听见在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声响:摩擦的窸窣声,金属坠地的哐当,还有玻璃碰撞的清脆声……   陆行声知道这是对方在行动,于是在对方忙忙碌碌时安静坐在床边。   可没多久,他撑在地板上的手背忽然像是被羽毛尖划过,残留的酥痒让陆行声下意识地想要抬手。但下一秒他显然想起什么,迅速调整状态放松了身体,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   于是,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细线开始你追我赶地闪电般从陆行声的手背掠过——   贴一下。   再贴一下。   这样的异动让陆行声本能得生出一小片鸡皮疙瘩,他努力将脑子里关于对方不太美妙的第一印象清空——可实在需要时间。   毕竟第一次会面,它是以如此诡异的姿态降临,就如同现在一般,宛如黑暗默默将其包裹,令他无处可逃。   但是却有什么明显变了。陆行声一动不动,感受着痒意开始不满足地往他的手腕攀爬。   得益于黑线亲口认证的喜欢,他并没有过多害怕。   东西消失后,头顶的灯重新点亮,陆行声乍然回神,眯了眯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背上没有任何异物。   他抬起手,上面残留的触感却并没有随着黑线的撤离而远去。   陆行声微不可察地蹙眉道:“你为什么要藏起来?说起来我都没有仔细看你,之前离得太远,你的数量又太多,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样子……”   陆行声口吻带着些许期待:“你能出来吗?我想看看你。”   整间屋子的黑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它们焦躁地蠕动,像是被架在烈火上焚烧。黑线们看了看自己不同于人类的躯体,而同一时间,那个属于人类的记忆又开始剧烈波动。   卡在半道的记忆终于在这一刻缓缓主动掀开一角,让黑线得以轻松地入侵。   “手术做了几次,怎么疤还是这么明显?”   “你晚上出来做什么?你觉得自己还不够吓人吗?!”   “滚滚滚!我不求你学你弟弟一样让我省心,能不能改改你的性子,你说说你像谁?像你死去的妈还是像老子我?”   “等一阵你弟弟的成人宴,要么你听话取下那口罩,好好让化妆师给你化化妆,咱们一家人拍张合照,舒舒服服给你弟弟过节,要么你就随便坐你喜欢的边边角角,老子也懒得理你,这么大的人还要我操心,真不如小时候和你妈一块走……”   好吵。   黑线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伤心,因为记忆里其他猎物排斥的态度,还是因为一张脸?   不管是什么,黑线都难以理解,毕竟在它看来,除了陆行声的模样是高清美颜还自带一层暖色调的光晕,其他的人类都是两个洞洞眼、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都丑丑的。   黑线读取完这零碎的记忆,不知道是自己更贴近于人类,还是那个猎物的意识开始占据上风——它低头看着自己这黑不溜秋的躯体,一股无言的悲伤涌上心头。   黑线第一次体会到那个人类时时刻刻品尝的情绪:自卑。   就和它看其他人类一样,自己现在的样子落在陆行声眼里肯定也是丑丑的。   “你可以出来吗?不用害怕会吓到我,你可以只出来一小部分,我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陆行声朝着床下试探着伸出手,阴影刚刚没过手腕他便停下动作,手指蜷缩又舒展,微微勾起,像是鱼饵般蛊惑不坚定的游鱼。   更别提陆行声此时的嗓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如果你愿意,可以圈住我的手指或者手腕。”   虽然它已经学会像一个人类一般狡诈阴险,不择手段,但是才学以致用的黑线显然低估了挤满世界的诱惑。它自然不觉得陆行声是狡诈阴险的,但也是此时,单纯如它,第一次为割舍掉可以触碰陆行声的机会而痛苦不已。   陆行声没有感受到熟悉的痒意,他的手心里却多了一样东西。   白色的纸心无声表达了拒绝,委婉中透着一种孩童的纯真。   陆行声失神地看着掌心的爱心,喃喃出声:“你和胡通真像。”   收起失落,陆行声笑笑:“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我在这里的朋友——暂时的,他的性格跟你一样有些怕人,喜欢躲着避着,害羞腼腆。但是他在某些方面却又很大胆,他跟你一样送了我很多东西,贵的、用心的……我拒绝他也一直送……”   陆行声谈及对方时,脸上又笼罩了让黑线心动的神采:“等我之后找到他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你和他真的很像,肯定会有共同语言。”   被顶替身份的黑线煎熬地听着陆行声夸他如何如何是好,意识中此起彼伏的呜咽和咒骂两相交织。黑线头一次觉得自己吞噬那个顶替者过于迅速,它应该先融化他的四肢,将他储存在巢穴中,随后每天一点点在他体内、在他的视线中繁殖。   黑线忍无可忍,用交融起的身体直直撞向床板,成功让陆行声微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疑惑地偏过头:“你还好吗?”   黑线卷着笔、弓着身子,以一种攻击的姿态俯下身开始哗哗动笔。   【不是他!】   一张接着一张的纸片被拍出来,甚至因为情绪的爆发,黑线没能及时撤回它的线头。   陆行声惊喜地看着一条黑魆魆的长线咻一下缩回去——随之而来是懊悔的黑线以身撞地的闷响。   他再次忍俊不禁,可当看见上面的字时,陆行声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收敛,他的口吻带着强撑的放松:“什么意思?什么不是他?”   第二张的回复完美解答了他的疑问:【送礼物的不是他,顶替者!小偷!骗子!】 第18章 线人   “所以……我认错人了是吗?”   哎呀!   黑线听得急了,忙不迭奋笔疾书:【不是你的错,是小偷无耻】   陆行声低落的心情随着这句明显的维护而有所回升。他想起长时间潜伏的黑线,那个人偷偷过来时被它看见的可能性很大。   陆行声心猛地一跳,这个念头扎根在他心头:黑线见过他,所以才知道胡通是顶替者!   他霍然起身,几股昂扬的情绪交织,让他的思绪也纷杂紊乱。他固然能按捺住见面的渴望,可现在一个明晃晃能得知对方更多信息的机会摆在面前,陆行声终于体会到刚才黑线要命的纠结。   如果他擅自从黑线这边打听,算不算是越界?   陆行声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不管他怎么给自己找理由,不管怎么划线将自己框进那方方正正的准则中,破土而出的欲望让他最后还是回到床前。   “你是不是见过他?”陆行声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指腹贴上脉搏,他清楚感受着失控的心跳。   【见过。】   陆行声身上的热度更高,明明四下无人,可话到嘴边,他却有种被那人死死盯住的错觉,这导致了陆行声内心更加心虚:“你、你……”   黑线探头探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说话吞吞吐吐。   陆行声眼睛一闭:“你能向我描述一下他的模样吗?”   话一出,黑线又卷成了海马的尾巴,它害羞地做舒展运动,意识中噗噗噗不停冒出粉红色泡泡,几股的黑线都一模一样,活像是被火燎过的头发。   “我不是要探听别人的隐私,只是……”陆行声也和黑线差不多的情绪,虽说聆听的一方不是人类,但他还是浑身都不自然,陆行声抿了抿嘴唇,“我想见他,也想感谢他,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讲,可是一直以来都只有他出现时,我才能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所以你能帮帮我吗?大概——就大概形容他的样子就行。”   样子?   黑线扭了扭身子,看着自己现在的模样,坚定地摇了摇头。   它又想起意识中猎物的模样——   下笔时,那股被人类自卑情绪占据的意识却拼尽全力阻挠它的动作,黑线也被感染,一改之前的羞涩和快乐,焉哒哒地缩成一团。   它要怎么去描述自己的样子?   是如今仍让陆行声感到不适的黑线的模样,还是从小带着狰狞的伤疤,被人以异样的目光、刺耳的嘲讽贯穿整个短暂人生的样子?   逐渐融为一体的掠食者和猎物,在这一刻不约而同达成共识。   进化的还不够。   现在的它还不能出现。   一些情感脆弱的黑线又没出息的哭哭啼啼,吵得其他黑线怒目而视。   现在怎么办呢?拒绝陆行声言辞恳切的请求吗?   黑线一想到这样就更加难过,身体酸酸的,它不想让陆行声失望。   纯白的纸铺在地上,一股融合的黑线重新振作,卷起黑笔开始以十二万分的认真下笔。   ——撒谎是不对的。   人类的意识喋喋不休。   ——吵死了!   黑线张牙舞爪地试图吞噬被人类意识同化的、一个劲阻拦它的细线。   当最后一笔结束,黑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回复抡了出去,害怕下一秒自己就感到后悔。   陆行声几乎在纸页露出一角时就急不可耐地接过。   上面依旧简洁,只有五个字——   【好看的样子】   陆行声哭笑不得,好脾气地商量道:“能再具体一点吗?比如说身高,脸型、眼睛鼻子……都行,只要你有印象的,描述的具体一点好吗?”   黑线十分配合。   【高个子!】   【大眼睛】   【高鼻子】   【小嘴巴】   【巴掌脸】   黑线停顿了下,它不喜欢巴掌这两个字,于是划掉:【小脸】   陆行声:“……”   算了,他无奈又好笑,看着兴致冲冲不断飘出来的信纸,他一张张捡起来。   【好看】   【帅】   【漂亮】   【完美】   【动人】   【善良】……   黑线越写越兴奋,丝毫不管另一批害羞到快要烧起来的细线,它们身躯微颤,一动不动缩在角落,自己缠着自己,混乱到打了无数个死结,只气若游丝地呻‖吟:【别说了……别……】   写到意识沸腾的黑线哪会管其它的自己,整个身体竖起,在意识里“呜呼呜呼”地叫喊,大有陆行声不出声阻止,它就不停的架势:【可爱】【活泼】——   嗯?等等。   黑线严肃地将后面的答案涂掉,像个人类表示并不赞同时微微晃动线头。   有了!   它提笔落下:【屁股翘!】   ——等等!!!   缩在角落的细线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发疯似的朝这边赶,但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面散落的纸张被陆行声捡起。   【……】   【……】   【呜呜呜呜】这一次细线哭得震天动地,让导致这一切的黑线都不由得缩了缩身体,【我不活了!!】   外面的陆行声没有第一时间看,直到黑线停止了往外输送的行为,他才盘腿一张张阅读,试图从这简简单单的形容在脑海里勾勒出对方的模样。   首先是小鹿般的大眼睛,小而翘的鼻子,长相应该不会差,毕竟也是被黑线亲自肯定过。陆行声心里有模模糊糊的一张脸,仿佛雾里看花,但是已经让他很满足。   性格应该是害羞但是善良,身高自己已经知晓,比他低一点但不会太多,身形……因为上次对方穿着严严实实的棉服,他估摸不准,但不会很胖。   陆行声接着看下去。   可爱?   他忍不住笑出声,确实可爱。   然后……嗯???   陆行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床沿:“屁、屁……”   他羞耻的红透了脸颊,陆行声捂住额头,露在外的耳垂暴露了他不怎么平静的心情:“这种……可以不用描述出来的……”   但是一个非人类怎么会有羞耻心呢?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想起面前的生物并不是人类。   陆行声不再期望对方能说出什么支撑他辨认的有力信息,他将纸页一张张叠好,然后珍惜般放在了床头柜里,随后关上灯,他睡在了床下。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给的信息。”陆行声没能撑到天亮,因为熟悉的疲惫卷土重来,他倦怠的声音让羞愤欲绝的黑线停止报复,在黑暗的侵蚀下,躲藏在各处的黑线探出身体。   “……晚安。”陆行声闭着眼睛顿了顿,思索片刻后轻笑道,“晚安,小黑线。”   黑线听得软下身体:【晚安,陆行声】   它们竖立在陆行声的周围,却一反往常没有爬上对方的身体,反而念念不舍地继续往前,悄悄爬上残留有陆行声气息的床榻。   翻涌滚动的黑线缓缓组成人形,线人静静躺在床上,一举一动复刻出之前陆行声的动作:他漆黑的手臂相互交叠放置在腹部位置,凝实的身躯与夜色融为一体。   它模拟人类呼吸时胸腔的起伏,躺了会儿觉得缺少什么,它微微偏头,看见陆行声盖在心口的被子,也扯过薄被盖在身上。   它忍受着亲近陆行声的本能,乖乖听他的话。   线人幸福的想着:这样在某天,它今天说的谎言被戳破时,陆行声才会舍不得讨厌它。   哦~   线人又忍不住自我评价道:我可真狡猾啊。 第19章 线人   “这根本就是一场进化!”   肌肉男一把拦住脸色涨红冲过来的陈宽,对方气喘如牛,瞪大眼睛看着其他三人。他强行抚平自己的情绪,但是肢体语言却暴露了他的激动。   “你们难道没发现?这栋楼里的所有人,在夜里异化的方向都是他们的欲望!所以白天的偷窥狂才会变成无视阻隔的眼睛,那个在邻居眼里的好好先生,实则心比天高的入赘男,才会在晚上发泄怨气!”   “缺什么,晚上就有什么——”陈宽唾沫喷溅,用笃定的姿态深吸口气,“那个陆行声!我刚才已经给你们说过我遇见他之后发生的事,那些录像、照片——花絮,花絮不是看了吗?就是那部电影啊!”   陈宽有些疯癫地走来走去:“每到夜里房间融合根本就不是副本的机制!从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死在这个融合房间的玩家,都是因为他!”   刘静的脑子快被爆发式的信息撑破,她手臂撑在桌面起身,和陈宽一比过于平静:“你既然说晚上npc异化方向是他们的欲望,那你指的是陆行声这个npc的欲望是……是房间融合?”   肌肉男也觉得无语:“谁的欲望是融合房间?还不如让我中一个亿,哦,现在变了,让我结束这个该死的玩命游戏。”   “你们动动脑子行不行——”陈宽被气得眼睛充血,“谁他妈的欲望是融合破房间?!你得看看它背后代表的含义——”   “电影票他送给谁的?那个变态的。日期最近的一封信内容是什么?他们准备见面啊大哥!”陈宽都怀疑这些人脑子装的都是水,他缓了缓,好好喘口气才继续,“他们见面没有?”   几人都摇摇头。   807就是那个痴迷于一个男人的变态,这是他们已经确认的共识。   陈宽:“一间又一间的屋子,融合又分开,你们觉得他是在干嘛?”   刘静这时灵光一闪而过,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惊呼:“他一直在找人!”   陈宽总算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我们一般找什么东西,这地方没有,那就找下一个地方。就因为他一直没找到,所以房间才会不断的融合——这也佐证了我之前的猜测:他们两人并没有见面!”   说完,他感慨地叹了口气:“这种随着个人欲望的异化,不是称为进化是什么?”   肌肉男觉得还是有问题:“照你这么说,那被男人打的女人呢?她不也是npc,怎么还会乖乖挨打?”   陈宽转头忽然问一直没开口的齐慧:“我问你,如果你有个平日对你百般呵护的男朋友,忽然某天夜里对你动手,一副要打死你的样子,你当下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肌肉男抢话道:“当然是反杀了。”   齐慧想了想,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我想活下来。”   “我草。”刘静脱口而出,“所以那女人脑子被打凹下去也没死。”   “也不对啊!”肌肉男不知不觉也站起身,拧着眉头,“那老太太,就是第一晚上撞见的收拾垃圾的老太太呢?当时的场景可是她力大无穷,收拾的一半是垃圾,一半是人的尸体,这要怎么解释才合理?”   陈宽仿佛也被问住了,他在屋内徘徊几分钟,忽然开口问当时和老太太房间融合的齐慧:“你之前是不是说那老太太旁边点的蜡烛,但是里面屋子有灯光?”   齐慧:“对。”   陈宽:“一个自己用蜡烛照明的人不可能在没人的房间里开着灯。”   齐慧点头:“是这样没错。但是当时我们交换信息之后不是挨个去调查了吗?那老太太整天都是在小区里翻垃圾桶,在这住多少年了,邻居都笃定只有她一个人。”   陈宽却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只有她一个人,那屋子里的灯光是怎么回事?平时她是不是一个人不知道,但那天晚上,她肯定不是一个人!”   “恐怕我们得重新调查了……”   *   陆行声睡得很不安稳,或许是谈及过往,今晚的梦境持续不断地飞出一些过去的零碎片段。   “小陆,你有点眼力见行不行,一个锅你要洗多久?”   模糊的人脸。   “你刚入社会什么都不懂,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们教你得听啊。过年过节的大家都是要一块凑凑给师傅买点礼物表表心意,你说说你,就出两百块钱能干什么?”   “但今天没过节——”   毫无波动的声音。   穿着洗旧牛仔裤的陆行声被堵在墙角,面前几个男人吐出的二手烟喷在他脸上,很古怪,有种轻飘飘的重量感,让他有一瞬间难以呼吸。   “什么没过节,今天刚好是你过来满一个月,你不得表示什么?”   陆行声身上还围着围裙,因为忙活了一上午,吃饭的时间延后,他才吃一半的饭菜被人搁置在人群外,他被人用一种懒得遮掩的恶意和轻蔑裹住。   他抬眼,目光是一种已经适应的麻木:“还没有发工资,我全身上下只剩下四百块钱——”   “那不是还剩两百咯。”   陆行声的视线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发育得比较好,身高完虐面前的几人,可初来乍到,他不能和这些人起冲突。   他低下头,兜里折好的几百块钱还没展开就被人一把夺过,数了数,笑了:“还真就两百多,这么穷?不行啊小陆,再怎么长得人模人样,可男人只要一穷,哪个女人能看得上你?”   说完笑呵呵抽出里面仅剩的两张一百,剩下的五十六块钱好心地还回去:“行了,我们给师傅买点烟酒,会如实报你名字的。”   几个人临了,哥俩好的拍拍陆行声的肩头:“下个月继续努力啊小陆。”   陆行声看着他们走远,静默良久后,他低头将被塞进手里的零钱一张张展开、按照面额大小叠好,卷成小卷放进裤兜,然后沉默地端起已经凉透的午饭——   一荤两素,米饭随便添,还有寡淡的鸡蛋汤,陆行声吃得很珍惜。   那钱不知道会有多少用在送礼上,不管是谁都心知肚明,陆行声安慰了自己一声:没关系,马上就会发工资了。   他吃完食物,小憩一会以应对整个下午繁重的粗活。   被老板一家介绍的饭店在当地小有名气,规模算不得多大,但到了饭点客人很多。师傅们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几个已经通过测试的学徒也开始洗菜切菜,偶尔店里生意太好,也会被准许做一些小菜。   但是陆行声不行,他才到一个月,现在还和杂工没什么两样,简直是块砖,身兼数职,服务员、搬运工、门口揽客的……   等客人陆续离开,他又开始变成洗碗工。   十一月的夜晚寒意刺骨,陆行声又是最晚下班的那批,此时已经没有一个顾客,师傅已经下班,就连几个学徒也肩并肩离开。大厅还有用晚餐的桌面没有收拾,一时之间只剩下陆行声和一个扫地拖地的阿姨。   也只有这个时候,陆行声会觉得有些快乐。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前台那拿了几个透明塑料袋,然后在没收拾的桌上依次挑选——   除了剩余的垃圾外,偶尔——不、很多时候他能捡一些客人没怎么动过的剩菜。   店里的菜品除了家常小菜价格比较低,其他都不是自己那微薄的工资能吃得起的,更重要的是,他又能省去一餐的饭钱。   早上可以忽略,中午饭店管,晚上有没动过的剩菜,四舍五入,他一个月几乎不用在吃上花钱。   拖地的阿姨不一会儿也走过来,跟他做一样的事情,期间偶尔指点他:“小陆,那个菜你最好今天晚上吃,放过一天味道就不好了。”   “这还有几个完整的鲍鱼和炸虾你也带回去,年轻人得补补嘞。”   陆行声笑着点点头,一天下来,也就现在的笑容最真实。   两人搜刮完好东西,陆行声在后厨洗完餐具后,帮阿姨拖完剩下的地方,关掉用电设备两人也在门口分开。   寒风砭骨,陆行声双手插兜,系好的塑料袋坠在他手腕上。他侧身避开堆积在走廊的杂物,头顶是明灭闪烁等待维修的灯,还没到门口,他就听见大通铺屋里粗声粗气赢牌的欢呼声。   陆行声被风吹得眼睛疼,伸出手挡了挡,然后推门进去。   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发现上面的锁有被撬动的痕迹,面色瞬间一凝。他赶紧打开柜子,再三确认没丢东西才松了口气。   陆行声从里面找出一个干净的空碗,将塑料袋放在碗里打开,筷子也是在饭店拿的一次性的。他避开屋里混杂的气味,出门到走廊里吹着冷风开始吃晚饭。   饭店的虾都是洗干净处理掉虾线,每条都炸得酥脆,虽然此时不如刚出锅的外脆里嫩,可陆行声却吃得极为满足。因为珍惜,他咀嚼的动作都不由得放缓,嫩滑的虾肉在舌尖辗转,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剩下的虾只有五个,陆行声吃完一个,准备将它们放在最后吃。筷子一个打盹,随后夹起一块排骨,等吃完肉,陆行声低头四处找垃圾桶。   他一手捧碗一手拿筷子,嘴里含糊着没肉的骨头,一脸认真地寻找——视线略过门口的鞋架、堆积的废旧电器,还有几个纸盒子。   他脚步慢慢往里面去,避开障碍物后冷不丁被地上一耸的活物吓一跳。   “你……”   蹲坐在地上的人也抬起头,他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头上带着一顶针织帽,凌乱的碎发贴在他的额头。碎发有些长,盖住了眉毛,半张脸埋在臂弯,只露出一双黑魆魆的眼睛。   陆行声一秒就认出来这人是自己隔壁床的小男生——   “你坐在这干什么?”陆行声嘴里的东西还没吐出来,说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清。对方也没有抬起脸,就用那仅露出的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陆行声一时半会没找到垃圾桶,骨头直接吐在自己手里,一动作,对方专注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外面这么冷。”陆行声低头看着浑身裹得紧紧的舍友,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视线格外专注。   嗯?   陆行声动了动,果然看见对方的瞳孔跟着往左偏,集中于他手里馋人的食物。   “你吃吗?”   他将碗微微外推,这一举动令对方的目光稍微腾出时间落在他脸上。   男生没说话,又微微垂下眼睛,将脸埋在臂弯中,这下连眼睛也没露出来。   陆行声看见他可怜兮兮地缩在外面,想当然的觉得是对方又被欺负了——这个舍友和他算得上一前一后住进来,剩下的两个床铺挨着外侧,这个男生挑的靠墙,陆行声只能选剩下的。   舍友的性格很古怪,不爱说话,不搭理人,偏偏年纪看起来不大,个头也不壮,这种情况让对方经常遭受一些恶趣味的整蛊。   更让陆行声在意的,是他万年不摘的口罩和帽子。对方不爱露脸,就和他不爱说话一样,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以为对方是哑巴。某些时候撞上他被人欺负也会处于看不过去站出来。   就算是“同床”一个月,整间屋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陆行声见他这态度一点不意外,他低头看了看,随后将塑料袋从碗里取出来,用筷子挑了一半放进碗里,剩下的四只虾他先是挑了两只,可看了看地上瘦弱的舍友,还是全都挑了出来。   陆行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像是戳一个把自己藏在壳里的小乌龟:“没吃饭吧,你要是不介意筷子我用过,一起吃?”   地上的人抬起头,还是同一双眼睛,只是里面稍微滋生了一些其他情绪。他看着快递到自己脸上的碗,又看了看搁在上面的筷子,肚子非常打配合地响了一声。   咕。   又一声。   陆行声就看见对方慌慌张张地垂下眼睛,整个人都绷得笔直,他双手捂住肚子仿佛这样就能停止它不满的斥责。   男生似乎在纠结,陆行声没有催促,还是维持刚才的动作。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动作特意放缓,拿起筷子后,又再一次看了陆行声一眼。   “哦,对了,这些是我在饭店收拾的剩菜,虽然是剩菜,但是捡的都是没怎么碰过的,你不介意吧?”   男生似乎真的有些介意,眉头深深打了个结,犹豫地视线在碗和陆行声之间徘徊,最终也没有抵抗成功:“谢……”   那是一个月下来,对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 第20章 线人(捉虫)   那次之后,陆行声隐隐有种和对方关系更进一步的错觉——看着不知从何时起静静跟在身后充当小尾巴的舍友,他觉得,或许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   陆行声摸黑刷完牙,由于空间狭小,他的后背偶尔会和对方的某个身体部位摩擦到,或许是肩膀或许是手肘,陆行声没有注意。可另一个人却本能地紧绷起来,黑魆魆的眼睛往某个方向瞟,然后慢慢后退,中间留下足够的空间才松了气。   男生将自己的脸盆端在手里,虽然房间住了二十人,可房东为了促使他们在水房花钱,房间只有一个水龙头,陆行声在用,他只能先准备着站在他身后。   陆行声抬起头,屋内光线很暗,但因为旁边就有窗户,昏暗的月色成为唯一的光源,他透过镜子好奇地看着对方。   尽管在室内,包裹紧实的男生没有露出一丝真容,他微微低头,陆行声一时之间只看得见对方的针织帽子。   “你多大啊?”陆行声忽然转过头问他。   这个行为似乎给对方带去了很大的威胁,男生猛然后退,直至脊背抵在墙上,外套蹭了一层浅浅的白灰。他错愕地瞪大眼睛,让陆行声一下就产生了一股愧疚之情。   他赶忙举起双手表达自己的无害:“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了吧?那我不说话了。”   尽管有口罩遮挡,可陆行声还是察觉到对方深吸了口气,似乎真的被吓到了,这让陆行声也有些手足无措,实在没料到这句话——或者自己展现的友好态度让他这么排斥。   陆行声抿了抿嘴,也有些委屈:“不好意思啊……我不说了。”   他转过身,拧干毛巾随意在脸上和脖子擦了擦,但期间视线还是不听话的透过镜子看他——这次看见的不是针织帽,而是对方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似乎也在看他。   陆行声一怔。   光线很暗,只能大致猜测,陆行声看不见那双眼睛,男生也无法百分百确认陆行声在看他。   陆行声很快反应过来,将毛巾丢在盆里搓洗然后拧干,干脆利落地让出位置抬步出去,只是才让开,门口却响起了其他人的脚步声。穿着毛衣的男人带着一身的二手烟进来,陆行声下意识看向男生——   果然对方缩着肩头猛然往后靠,手肘扫落搭在一边的毛巾,他还想往后,可角落里是晾晒的鞋架子,他退无可退。   陆行声眼疾手快地拉住男生的手腕将他拽离角落到了洗漱台里面,自己转而挡在两人的中央——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舍友这么排斥和别人的接触,但每个人都有秘密。   陆行声的肚子被人的手肘擦过,随后肩头被人一推:“别挡道!”   他上半身被推得后仰,脚尖朝上下一秒就要踉跄后退,可很快他稳住了身体——有人撑住他的后背,力道转瞬即逝,但足以让他不那么丢脸。   厕所门哐当关上,随即是水流声。陆行声转过身和舍友面对面,对方也在看他,只是注意到他投落的目光后,男生又恢复素日的模样——像一朵静静长在屋角的蘑菇。   陆行声没有离开,他接了盆水佯装要冲脚。因为冬天的拖鞋价格贵些,所以一年四季陆行声只穿了几块钱的凉拖鞋,于是这个举动难得少了一丝违和。舍友乖乖地让出本来是他的位置,缩在最里面,双手紧紧握住放在身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寒冬腊月,一盆冷水下去,寒气从脚心开始往上蹿,陆行声被浇得龇牙咧嘴,但强行忍住不倒吸气,表情微微扭曲。   厕所的人还没有出来。   陆行声耷拉着眉眼,余光瞥见化石般的舍友,认命地又接了盆水,好在这时门里有了动静,陆行声赶忙拧紧水龙头。   里头的人出来也不洗手,径直踩着拖鞋往里走。   陆行声松了口气,匆匆把盆里的水浇在脚背,牙齿微微打颤:“我现在洗好了,你来、你来……”   说着,重新让出位置。   男生闻言偏头,他又在看他——说是观察更贴合。   看不清的双眼中有揣测、怀疑、好奇、无措……复杂繁多,最后他微微垂眼,盯着他湿淋淋的双脚,觉得此刻无端有种似曾相识。   这种别人不求目的的好意,因为太过遥远,只能用似曾相识来形容。   陆行声擦干净脚忙不迭窝进被子里打颤,其他床铺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有人在给家里的老婆打电话,嗓音浑厚响亮,用他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聊就聊半个小时。   男生收拾好慢慢摸到自己床边,脱下外套裤子然后将自己卷进被窝,随后一顶帽子才从被窝里送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陆行声转了个身,不比洗漱台那还有窗户,屋内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陆行声还是愿意冲着男生的方向,无他,就是气味没有那么繁杂。   除了自己,也就身边的舍友稍微爱干净点。   陆行声阖上眼睛,忽然就觉得……他们现在,是不是比一开始稍微亲近了一点?   *   翌日,陆行声一早收拾好准备出门,昨日的梦已经忘了大半,但依稀记得是关于那段艰难不想回忆的过去。   但是又有些奇怪,陆行声摸了摸嘴角,他总觉得昨晚笑过。   没纠结太多,陆行声换好鞋冲着屋内道:“我出门了,如果无聊可以看会儿电视,等我回来,不要乱跑被人看见——”   他又觉得这个说词不太好,像有些限制对方,陆行声顿了顿又道:“如果想出去玩的话,要小心人类,不要被看见好吗?”   偷偷躲在陆行声发顶的黑线油然而生一种被关切的幸福,它不禁探出身体怎么都贴不够。   陆行声知道对方听得见,也就没管,他关上门,带上黏在鞋带上、卷进裤脚里、挂在衣领处和埋进发顶的黑线们下楼。   一直抵达三楼,陆行声的心情都很松快,但是细碎绝望的抽泣声令他的脚步顿在台阶上。   他狐疑地往下走,随后在三楼的位置看见一个蹲在地上捂着耳朵面对墙角的女生。   ——对齐慧而言,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一丝警觉。   正当他们四人完好度过夜晚,她和肌肉男结伴去周边继续调查,可谁都没料到他们会在楼梯上碰见一整面墙的眼睛。   是的,无数密密麻麻的眼睛一个挤着一个。小的宛如一个落在纸上的黑点,大的光是瞳孔就能罩住一个成年人。眼白上布满交错的血丝,一股骇人的可怖扑面而来!眼睛冲着两人的方向看去,明明是青天白日,可阴森诡谲的气氛让两人都双腿发软。   “别着急,只是眼睛……”肌肉男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紊乱,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齐慧听的,“你忘了最开始,黄毛也是被眼睛盯了一晚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齐慧看见这些眼睛不断眨着,似乎每只眼睛都有自己的意识,好奇的、恶毒的、悲伤的……看得齐慧后背阴冷。   “但是、但是现在不是晚上。”齐慧看见离得最近的一只眼睛瞳孔中是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她吓得赶忙闭上眼睛,“今天是第五天了,是不是代表他们开始进入狂躁期了?”   “可能,但是刚进入狂躁杀伤力有限,我们先往下走……”肌肉男动了动脚,余光仔细观察墙壁上的眼睛,但很快,脚下异常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抖,肌肉男缓缓低下头。   齐慧因为害怕闭上眼睛,她听从肌肉男的话正要睁开眼,就陡然听见一声极为痛苦、悲切又不甘的痛呼:“不——”   扑哧。   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东西被从肉里剜出来,齐慧瞬间凝固在原地,一股逼人的血腥从身边飘来,她忍不住侧身干呕。   “眼睛!我的眼睛!”   肌肉男因为痛楚而抽搐,鲜血从空荡荡的眼眶中滚落,很快,他的声音也消失了。   “队长?”   齐慧下意识睁开眼,却猛地和地上一个巨大的眼睛对上视线,而这瞬间,她精准的在那瞳孔里看见了肌肉男的身影。   恐惧顷刻间布满身体,而躯体率先一步让齐慧做出了拯救自己的动作,她没有着急下楼,而是闭上双眼。   她尝试摸索着下楼,但只要能接触到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变为极其柔软的眼睛,她能摸到眼皮上的褶皱,还有颤动时的睫毛……这一切都让她既恐惧又恶心,情绪逐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不想死。   齐慧感受到鞋底踩在了眼睛上,甚至在眼球滚动时自己也会随之轻微移动。她不敢睁眼,紧接着抬手捂住耳朵——她已经能听见一些声音,那些声音仿佛从脑子里发出,告诉她现在很安全,可以离开了——只要睁开眼,下楼,很简单。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但好似永远走不到出口,她累得气喘吁吁,手上残留的触感快要逼疯她时,一个活人的脚步声让她僵直了身体。   “你怎么了?” 第21章 线人   陆行声看着蹲在地上的女生,她宛如被人从水里拎起,身上早已被汗水打湿,脸上浮现一种脱水的苍白,起皮的嘴唇止不住颤抖,而眼睛紧紧闭合——   “还好吗?你好像生病了。”陆行声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拿出干净的纸巾递过去,“你要擦擦汗吗?”   “你……你是谁?”泪水夺眶而出,齐慧听见自己哽咽的询问,汗水和泪水融合,此时的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是幻觉?还是副本搞的鬼?   她不敢睁眼。   “我是605的住户。”陆行声没有说名字,见她闭上眼睛,自己也不好伸手给她擦脸,有些担心,“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流了很多汗——”   齐慧倏然抬手,她冰凉发颤的指尖碰到了陆行声的手臂,这举动不止陆行声有些懵,连带着跟在身上的黑线也抖散身体浮在半空以警告这个不知死活的猎物。   可警告无用,对方根本看不见。   甫一接触到活人,她摸到的不再是转动的眼球,而是有力的手臂。齐慧紧张地眨了眨眼睛,泪眼朦胧下,她一时半会儿没认出面前的人是陆行声,等视线变得清晰,她才看清陆行声的脸以及他背后漂浮的十来根黑线。   齐慧嗖一下缩回手。   黑线如愿后也慢悠悠收回了身体。   陆行声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怎么了?”   齐慧这才惊觉四周的一切恢复如初,她整个人都松了口气,脚一软跌靠在墙上,可记起闭眼前满墙的眼睛,她硬撑着身体远离。   “没、没事……”   齐慧摇摇头,对上陆行声关切的眼神,强撑的情绪忽然又有些失控。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陆行声见她似哭似笑的样子,实在不放心,“需要我送你去医院或者回家吗?”   齐慧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一个npc,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自己能脱离刚才的困境多亏了陆行声的出现。   “……能、能送我下楼吗?”   “当然。”陆行声伸出手,“我扶你下去。”   活人温热的皮肤让她又想起了闭眼时摸到的眼睛,她喉咙滚动压下翻涌的恶心,沉默寡言跟着陆行声往下,只是很快,齐慧的脸色就越来越苍白。   他们不知道走了第几个2楼,从这个高度往下看,可以看见从出口涌入的阳光,甚至能听见下面传来npc的闲聊声。   但是他们一直在原地徘徊,齐慧嘴唇颤抖,她微微偏头看了眼身边毫无异常的陆行声——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脸上残留着一抹明显的关切,可就是这样,让她有种命绝于此的无力和绝望。   “嗯……”直到又走了一圈,身边的npc才轻咦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行声总觉得这几楼走了很久,但怎么还没到一楼:“怎么回事?”   齐慧麻木的双眼微颤,她艰难地扭过头,看着他时瞳孔中迸发出惊人的亮色。   “应该快到一楼了才对,你还能坚持住吗?”陆行声回过头,看着她比刚才好不了多少脸色,口吻也添了一丝焦灼。   话落,齐慧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仿佛发生了什么改变——就像是两个空间缓缓融为一体,凝滞的空气才开始流动,刚才外面的杂音反而变小,却比方才多了种要命的真实感。   齐慧遽然收回手,朝着近在咫尺的出口踉跄着狂奔而去——   几个在楼下闲聊的老太太一下止住声音,不约而转头看向似哭似笑的女人,陆行声反应过来匆匆追出去:“你——”   齐慧跌在地上大口喘气,顾不得其他人是什么眼神,开始单手捶地嚎啕大哭:“操他妈的副本!!”   陆行声只看见她张大嘴巴说了句脏话,但是后面的却有些没听清楚,见她情绪不对劲,正决定要送人去最近的医院看看,就见疑似女人的朋友大喊一句:“齐慧!”   陆行声只感到手臂被人推开,后退几步才站稳身体。   “你怎么了?”刘静蹲下身,没等她喘过气自己就被对方紧紧抱住。   “队长……”齐慧只是说了两个字,刘静就明白了。   这下只剩下三个人,而副本还有两天。   刘静再如何乐天派,此刻也是弥漫一股绝望:他们所有人或许都要死在这了。   陆行声站在不远处,见有认识的人过来松了口气:“你是她朋友吧?她的状态不太好,你还是送她去医院看看吧。”   刘静一转头,就看见陆行声站在身后,后背本能地绷紧,还是抱着她的齐慧轻声在她耳边道:“不用害怕,他……”   她目光陡然变得复杂:“他救了我,等会儿再详说。”   齐慧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仰头冲着递纸巾的陆行声颔首:“今天真是谢谢你。”   “不客气。”等对方接过纸巾,陆行声才对两人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陆行声没有深入探究的想法,现在心心念念都是被他留在家里的黑线。他的工作还没着落,存款紧张,一个人还能勉强支撑,但家里多了个胃口不可估量的黑线……他得快点找工作了。   至于对方说的小鸟胃——陆行声每每想起,眉眼都极为柔和。   他转过身继续赶路,但没走多远就被人叫住:“陆行声——”   “?”   齐慧被刘静扶起,她粗鲁地用纸巾擦了擦脸,随后往前走了几步:“你是不是在找人?”   陆行声错愕地微微张嘴,看向她的目光已经转为怀疑:“你……你怎么会知道?而且,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刘静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阻止,齐慧却按住对方的手背,并没有过多解释,她只说:“晚上——等今天晚上房间融合——不对,在今天晚上,你要想着807,就像刚刚在楼道里你想着出口一样,等房间融合了,你再出去看。”   齐慧的口吻还残留一丝不明显的哭腔,她再三叮嘱:“807,别忘了。”   *   陆行声曾经怀疑过那人是807的住户——在命案发生后,持续两年的行为戛然而止。   他从一开始的怀疑、担忧、不可置信到最后的半确认,陆行声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折磨他的情绪。脑袋好似被一个密不透风的塑料袋罩住,呼吸都在勉强。罩子里有氧气不会立刻让人死亡,但是绵密的折磨从四面八方萦绕他。   在确认前的抵触环节,他当时只有一个愿望:找到他,和他见面。   这样就能排除对方死亡的可能。   但一直以来那人单方面的联系加剧了寻找线索的难度。陆行声请了假,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他从最顶楼一户一户地敲门,一个一个的排除,可由于才发生过命案,这种笨拙的方式让陆行声吃了不少闭门羹,但多多少少也排除掉许多住户。   范围缩小到没开门的住户,他在还未确认的楼层守株待兔或者间接询问邻居进行排查,这种耗时耗力的办法又为他排除了一些人。   用时一天半,整栋楼现存的住户陆行声都摸清了情况,他将符合条件的人圈住,然后自己收拾一番挨个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好,我是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他露出对着镜子训练过的笑容,气质如春风般温和无害,但近两天只休息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调查,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压得他又在罩子里拼命吸入最后几缕氧气。   ——他好像快死了。   陆行声总有这种荒唐的错觉。   面前的男人皱着眉一下拍开他的手背,啪地一声,一种并不尖锐的疼痛浮现在手背上:“搞什么东西?你认错人了。”   男人给了个白眼就走,嘴里骂骂咧咧。   陆行声眼底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垂头安静地在名单上划掉一行。   “你好,我是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眼底蕴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希冀。   “认错人了。”提着公文包的男人绕开他直接往里走。   他又划掉第三个数字。   “你好,我是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   ——哥们咱俩认识吗?   “你好,我是陆行声……”   ——不买保险。   “你好……”   ——不好意思哈,我们以前见过吗?   ……   陆行声艰难地划掉最后一个数字,他的手腕开始不听话地颤抖,失眠的日子格外难熬,他猛地深呼吸,闷热的塑料薄膜覆盖他的口鼻,那种窒息感使他双眼充血。   好难受。   心跳得好快。   可能对方不是住在这栋楼里。陆行声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是理智却告诉他,按照过去种种,那人应该不会离自己太远。   陆行声将纸揉皱成一团丢在垃圾桶里,他走到807门口,屋外过道干干净净,各家房门紧闭。那天的场景又开始不间断地浮现,每一个细节——   黑色裹尸袋最上端未拉紧的地方露出的一缕头发。   空气中隐隐约约让人不适的血腥味。   他被警察推着往后、目光越过每一个模糊的人脸——他看见好大一滩血迹。   “他叫什么名字?”   “李镇。”   “李镇?”   “对咯。” 第22章 线人   黑线明显察觉到陆行声魂不守舍,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它的旧巢?   猎物的记忆给的太吝啬,黑线想尽办法也摸不到关键点,它只能独自焦躁。   陆行声也觉得自己有些钻牛角尖,如果对方真是807的李镇,那这段时间给他送礼物的人又是谁?更不用提对方的存在已经被黑线证实过。   陆行声强打起精神,按照清单采购完回到小区,才到单元门口,比起下楼时闲聊的人多了几个,见到他人,赶紧叫住他:“小陆,周婶是住你对门吧?”   “对。”听见周婶两个字,陆行声停下脚步,朝着几个大爷大妈看过去。   “哎呀你小子心真大诶,听你大妈的话,最近能搬走就搬走吧……”坐在椅子最外边的大妈恨铁不成钢地看他,“这栋楼邪门啊,周婶失踪警察来调查,嘿,你猜怎么着,楼上——就你住的这栋楼楼上,失踪的不止周婶一个人,好多嘞——”   “你少胡诌了!”她旁边的大爷看不惯打断道,“真要你说的失踪那么多人,警察能不通知?你消息比警察来得准?”   “谁胡诌了?”大妈招呼陆行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挪了挪身体拉着他坐在身边,声音低低的,带着午夜讲恐怖故事的悚然,“小陆,听大妈的,我跟你讲,这楼里12楼一个住户,半年前搬来的,也是个年轻人,因为性格比较沉默,她不怎么串门,周围的人对她不太熟。她租的房子是我朋友的,那朋友说这一季房租没交,电话短信都不回,自己上门发现里面东西还在,人没了。”   说完她啧啧两声:“像不像?这不和周婶的事情一样吗?听说还不止嘞,翻天了翻天了,这楼里好多人想搬走,不少人已经在找房了,你也是,别再住了。”   大爷冷哼一声:“听风就是雨。”   另一个大妈惆怅地摇摇头:“要说周婶啊,日子刚刚要出头,人怎么就出事了?她之前还说娃娃准备要结婚,她正攒钱呢,哎,出这事……”   “谁说不是啊,她年轻的时候就住这里,一住住十多年,她小孩都在这附近上的初中。周婶年轻的时候苦嘞,为了她娃啥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前阵子说她娃要结婚,好多人等着吃喜酒,她那小摊生意也开始好起来……苦命人啊。”   陆行声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其他人失踪吗?多少?怎么没听见消息?”   “多,我手上的房子没有在这一栋的,我朋友也只有一间,她也害怕,昨天问了其他房东的……”大妈爱怜地拍拍他的胳膊,“好几起,听说都是女生。”   “女生?”陆行声失声道,“全部?之前……不是还有……”   他话没说完,但是其他人明白他的意思。   “反正我知道的都是女生,这么久好像就只有807那一个男的,可惜了,多好的姑娘,爹妈知道了得多心疼。”   “作孽啊这凶手——”   “瞎说什么?积点口德,这些和之前两起不一样,只是失踪,没说死不死,万一不是同一个案子呢。”   陆行声想起家里的黑线,心乱如麻起身道谢,收获了几枚大妈关切的眼神后匆匆回到屋内,鞋还没脱就开始叫着黑线:“这栋楼里,除了周婶,是不是还有其他……”   陆行声说的艰难:“其他和周婶一样的情况?”   黑线只有在涉及到自己问题时才会违心地说谎,它老老实实回答:【对】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见到认识的人一个个消失,并且还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陆行声心情沉重,有一种无法对人言的憋闷感。   【我也不知道】   就像它对自己的状态一无所知一样:它为什么会和一个弱小的猎物融合意识?为什么没有成功吞噬掉这个猎物——就和其他猎物那样,单纯成为它繁殖的养料?为什么陆行声对它来讲是如此特别?   黑线有很多没能厘清的疑惑,但它没有陆行声想要探究清楚的心情,它只需要和陆行声在一起就行了。   其他猎物死活和它有什么关系呢?   黑线不喜欢陆行声被其他人分掉注意力,卷起的身体轻轻玩弄着他柔软的头发,满足中又带着自己读不懂的不喜将自己埋进发丛。   它不喜欢——这种不喜欢的情绪又被猎物叫做什么?   嫉妒吗?   “那你知道他们消失的事情吗?”   黑线自以为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陆行声肯定很害怕,它十分自信地给出承诺:【我不知道,但是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陆行声的情绪硬生生被这段话敲碎,眉间的忧愁肉眼可见的减少,“谢谢。”   他又想起什么,口吻更加柔软:“你一直都在保护我。”   “但是这里不能再居住了,这段时间我会找房子,等找到了,你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   【你要离开?】   【不要离开】   【不离开】   惊闻噩耗,不管是玩弄头发的、暗戳戳从裤脚往里钻的还是躲在沙发底下探头探脑的,都不约而同直起身体,惊惧之下又是熟悉的悲伤和无措。   陆行声俯身捡起地上的可怜哀求,他含笑道:“要离开的,这里不安全,所以我想问——”   话没说完,又有纸片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安全的!超安全】   黑线恨不得现在、立刻给陆行声展示自己的力量,它的数量不可胜数,具有吞噬一切的能力,可掠夺别人的血肉能量来滋养自己。   它不会感受到疼痛,不管是什么猎物,它都不会让陆行声受一点伤。   黑线们急得团团转,在立刻出现和害怕陆行声被自己的模样吓到这两个念头中进退两难,它只能再三、再四的向他保证:【我会保护你】   会保护你,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   直到我的身躯无法分化,直到意识湮灭,彻底死亡。   “我知道的,但是只要搬走就能离未知的危险远一点不是更保险吗?”陆行声不知道黑线的惶恐,只是继续说完刚刚被打断的话,“所以我想问你,是留在这里还是之后跟着我搬走呢?”   “……”   迟迟没有等到答复,陆行声心里一咯噔,是他想错了吗?他以为对方会立刻同意:“你需要时间考虑吗?没关系,我现在还需要找房子,不会立刻搬走,你有很长时间去考虑——”   数十张的白纸飘洒在空中,这熟悉的一幕令陆行声恍惚回到了过去,他伸出手拦截半空中的一张,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和上一次表白那么简单:【我想和你在一起】   许是为了表明决心,这句话被不断重复,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纸,和一开始一两个字就占满整页不同,它已经和人类无异,不仅字迹工整,也能全然掌控字体大小,不会再陷入一开始的窘迫。   看着还往外喷白纸的沙发底座,陆行声忍笑地走过去,屈指轻轻叩响靠近缝隙的地板:“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再写下去我又要收拾好久。”   刚出来半截的纸又咻一下被拖回去,这下是真的忍不住,陆行声胸腔剧烈起伏:“噗哈哈哈哈……”   也被愉悦感染的黑线,不禁抬起数十根身躯戳着白纸,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小洞,洞洞连接成了一颗爱心。   得到回复的陆行声一身轻松,他拍了拍裤子站起身:“中午吃什么呢?你有想吃的吗?”   【我不挑食】   黑线开始全方位表现自己:胃口小、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吃的量它现在还控制不好,不太精确吃多少能匹配它自吹的小鸟胃。它不能太给陆行声压力,黑线时刻谨记。他连自己都养得那么瘦弱,如果自己吃的还多,那陆行声是不是只能吃得更少?   黑线揪心地卷住他柔软的头发:你得多吃一点,进化到像我这么强壮。   半开的厨房响起洗菜声,隔着转角的客厅里,被陆行声打开的电视调到了欢快的儿童节目,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形坐在沙发上,电风扇呼呼作响,吹得冒出的线头都一个劲地在空气中海浪似的摆动。   线人看着幼稚的电视节目,又微微偏头盯着运作的风扇,不远处传来陆行声在厨房忙活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让线人有种不真实的幸福。   好像一切能量都消失不见,它只能瘫软在原地,窗外楼下孩童的打闹声隐隐传来,而后这样的声音逐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线人的头颅缓缓转动,波动的能量过于明显,整栋楼好像都发生了无可名状的改变。但是它不在乎,陆行声也不用在乎。   可显然,线人似乎小瞧了这股能量。吃完饭没多久,黑线们就有些烦躁,像是意识里扔进了一团明火。同一时间,之前贮存的能量又活跃地冲刷它、改造它,食欲穷凶极恶地占领理智的高地,有某一瞬间,线人似乎褪去了人类的意识,重新变成那个只知道进化的怪物。   不行……不行……   它得离开。   线人知晓自己对一个柔弱人类的杀伤力有多强,它更无法容忍自己失去理智后会做出伤害陆行声的事情,光是想想就锥心的痛苦。   黑线们在角落里因为这异变而翻涌,但它们还是记得告知陆行声:【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太久。】   彼时陆行声担忧地跪坐在床边:“你要离开?为什么?”   纸条被他攥在手里,陆行声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会儿时间,说着要在一起的黑线会主动提出离开:“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黑线也不知道原因,它聪明的选择一个较为贴合的理由:【我可能是要进化了】   陆行声怔住,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想起自然界动物的成长节点,似乎都是要选择在一个安全的、熟悉的领地进行,刚才提起的心缓缓落下:“你要去哪里可以告诉我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黑线忍受着意识中的波涛汹涌,第一次主动和陆行声提出分离,这让它心酸,陆行声的体贴又让心酸进化成更加饱满的情绪:【我有另一个巢穴,不要担心。】   黑线想起旧巢中那些照片,潜意识里知道不能让本人看见,不然……恍恍惚惚的理智告诉它,不然它在陆行声心里的形象会变成一个变态。   【等我回来】   陆行声不知道写出这句话的黑线是当即就走,还是等了一会才离开,不管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熟悉的偷感很重的纸条推出来:“真的走了……”   他应该习惯分别,但是上一次的分别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陆行声在一个人扛起生活重担后很少和人建立起亲昵关系,于是这样的分离此时显得格外陌生。   进化是需要多久呢?   他对此一无所知。   一天一夜,还是一周?或者需要更久?   他没有能拿来借鉴的例子,陆行声心里惴惴不安,像是第一次被师傅检查刀工、或者第一次被允许做客人点的小菜。   他只能一个劲安慰自己:赤手空拳的人类无法对黑线造成多大的伤害。   陆行声弯下腰,侧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他双手撑在地上朝床下看去:以往落满灰尘的地面一尘不染,只是散落了一些黑线不知道从谁家勾来的黑笔和几颗叠到一半的爱心。   陆行声伸手将爱心拿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折好。   和黑线自己折的不同,他做不到每颗爱心大小都一模一样,但是对方好像很喜欢,写了很多“喜欢”的纸条,洋洋洒洒到处飞。   他又忍不住想起当时的情形,之前的欢快和现在的沉寂产生巨大的落差,陆行声不知不觉敛起笑容,将爱心和今天买来的一摞草稿纸一同放回去。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要拍拍灰站起来,余光中却突然瞥见一丝异常。   “这是什么?”陆行声重新跪下,右手摸进床底,因为床缝不高,只能容纳一条手臂,他只能在床板盲摸。   指尖划过,微微的刺痒让陆行声整个人都停顿了一秒,随后他将东西抽出来——   一张镌刻岁月的照片被他从床板下摸了出来。照片里是热闹的街景,隆冬的早晨行人匆匆,包子铺蒸腾的热气被定格在这一秒,在所有街景的中央,陆行声裹着灰色的围巾静静在早餐摊跟前排队,优越的身高让整个队列成凸字形。   不知是上天格外优待他,还是照相的人格外欣赏他,被定刻的陆行声小半张脸在朝晖的爱抚下笼罩一层柔和的金光,让陆行声看的都不由得一愣。   他对这个场景丝毫没有印象,也对拍照的人一无所知。   可是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出现在他的床底?   陆行声怔然良久,随后将照片放在床上,继续往里摸索,试图探查一些以往被遗漏的东西。   接下来的半小时,他陆续摸出一些零散的爱心和夹在床板的一个纸团,他抻开纸团,脸上的神情更加疑惑:“这……”   纸团里包着的是一些剪下来的指甲和掉落的头发,陆行声当下心里咯噔一声,匆匆将纸团往床头放,因为心情过于复杂手臂不稳,几缕头发飘在地上,陆行声垂眸看着地上的“垃圾”,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黑线收集这些做什么。   是的,除了那张照片的来源有待查证,其他剩下的几个东西大致都是黑线的,   陆行声为难地揉了揉前额,随后还是叹了口气将地上的垃圾捡到纸团里,看着那一言难尽的“垃圾”,刚才分离后的不舍是真的消弭干净。   等它回来,自己得好好问问了。   *   猝不及防和一个半边脑袋都凹下去的人脸面对面,刘静被捂下去的尖叫化成尖刀狠狠刺向心脏。她的血液停止流动,瞳孔缩成针眼大小,刘静牙齿打颤地和脱落眼眶的眼睛打了个对视。   “今天这么早回来?”女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嘴唇高高扬起对着三人打了个招呼。   陈宽脸颊的肉不听话开始颤抖,声音断断续续:“是、是啊。”   齐慧又想起了之前的眼睛,习惯性闭上眼睛,手和刘静的紧紧相握。   好在女人只是表面吓人,她跛着腿往下走,顺着她的动作,陈宽看见她膝盖骨的皮肉几乎没有,白森森的骨头直接暴露在空气里,陈宽赶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女人和几人擦肩而过,到了转角处却忽然没有踪影。刘静一愣,随后缓缓靠近扶手往下瞧,下面安安静静,仿佛刚才只是他们的幻觉。   “走、走了吗?”齐慧嗫嚅问道。   “不见了。”刘静不信邪仰头往上看,“刚刚还在这。”   “别看了,先——”陈宽气息不稳,思绪宕机,现在对他们而言好像没有一个能算得上安全的场所,“先回房间,谁的房间离这最近?”   “我的。”刘静仍对刚才女人消失的事情耿耿于怀,白天居民开始以夜晚的形象出现,这是否也意味着房间的融合也会出现在白天?   三人回到刘静的屋子,立刻关门锁门,几人一进房间都没了骨头似的坐在地上。   陈宽:“现在就剩下我们了。”   齐慧抹了抹眼泪:“我们是不是……”   刘静安抚道:“别放弃。”   她看着陈宽:“你那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四人本来分成两组,她主要跟在捡垃圾的老太太身后看她有没有异常,而陈宽就在她出门后撬锁进去查探,两人配合也是为以防万一老人回去太突然陈宽来不及逃走。   陈宽点点头:“那老太太家绝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你们说的卧室我进去看了,里面是个男人在住——男性的衣物,生活痕迹很重。按照老太太的年纪,里面的人应该是她儿子或者孙子辈。”   刘静不解:“那为什么问的人都说老太太是一个人?”   陈宽:“要么是其他居民排斥外来的人给了假消息,要么他们也跟我们一样,都不知道。”   齐慧情绪稳下来,也加入道:“可能吗?那老太太都在这生活了七八年了吧?”   陈宽:“这问题一时半会也得不到答案,但是我顺走了一样东西——”他伸手往裤兜里一模,摸出块通体红色的晶石。   “这玩意儿就放在桌上,看起来像是宝石,我只是觉得和那房间不搭就先拿走了。”   “真漂亮,确实像是红宝石。”齐慧接过,对着光看了看,里面不含一丝杂质,折射的暗红光斑落在她脸上。   “比起这个,我觉得刚才……”刘静没有太多留意那块晶石,只是把自己对房间融合的猜想说给他们听,完了补上一句,“老太太如果真有个儿子或者孙子,那他们是凶手的可能性多高?我们要做的是调查出凶手的名字,那最后只要输出名字这个副本就能结束?”   齐慧听闻可以结束副本,脸上爆发出一丝求生的神采,可很快就低落下来:“但现在别说名字了,其他人连有这么号人都不知道,难道我们直接去问老太太?”   三人都沉默下来。   最后是刘静打破沉默:“要不……要不试试?”   看着其他两人震惊失色的表情,她赶忙解释道:“第一晚不是也没事吗?我们可以躲在一边,多观察老太太和那卧室的人,而且如果中途他们有沟通,得到的信息不是更多?”   “而且这才初期,现在探索比之后探索的存活率更高。”   陈宽皱眉,看向刘静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质疑:“我们?”   *   陆行声站在门口,少见地露出一丝警惕,他看着还算熟悉的三人,最终将视线落在齐慧身上:“你看起来好多了。”   齐慧没料到第一句会是对方关心的话语,回过神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好了好了,谢谢……”   “有什么事情吗?”   陈宽囧然地朝刘静看去,刘静摸了摸鼻尖:“你好,搬来这么久今天才来认识你。我是刘静,就住在你斜对面,我们之前还见过,你记得吗?”   陆行声点点头:“我记得,你那天好像很害怕我。”   “……”刘静眼睛乱转,语无伦次想将话题岔过去,“哈哈哈我性格怕生……那——这也是我朋友,今天多亏了你,我们上门来感谢一下。”   陈宽提着一袋水果,这是几人在楼下的水果店买的:“礼物。”   陆行声迟疑着婉拒:“不用了——”   “我住在608,他在403,她是902的。”刘静将东西抵在陆行声心口打断道,一一介绍,咬字清楚,仿佛想将这段信息灌进他脑子里。   “……”陆行声干笑两声,“好,我知道了。”   四人僵持在门口,最先受不了的是齐慧:“要不我们走吧。”   陈宽转头看向刘静,等待她的指令。   “我在?”刘静脸不红心不跳,拖长了尾音鼓励地看着陆行声。   陈宽扯了扯齐慧:“要不走吧?”   陆行声手里提着水果,视线在三人间来回扫过,刘静的眼神流露实质的期待,让人不忍心拒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他还是好脾气地配合:“608。”   陈宽和齐慧俱惊讶地抬起头盯着陆行声,随后爆发出和刘静同样的惊喜。   齐慧赶忙指了指自己:“我在——”   陆行声觉得手里的东西可真烫手,他耳根发烫硬着头皮回答:“902。”   陈宽清了清嗓子:“咳咳。”   陆行声觉得疲惫:“403。”   三人脸上都是压不下的嘴角,刘静眼眶含泪:“陆行声你真是好人!”   “是这样的,403、608和902这三户今晚上要凑在一块打牌,你要来吗?”陈宽热切地看着他。   “不用了谢谢。”陆行声往后退了半步,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那算了,只有我们——”刘静特意停顿道,“403、608和902在一块算了。”   齐慧小声嘀咕:“这样就行了吗?”   陈宽压低声音:“都这样了应该可以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刘静冲着陆行声笑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三人说着后退几步,陆行声总算有种能呼吸的感觉,正要关门,远处的齐慧又快步凑了过来,再次叮嘱:“除了403、608和902,你要想着自己去看看807知道吗?”   “哎……”齐慧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是陆行声不陌生的怜悯。   人走后,陆行声还站在门口许久,他低头看了看这莫名其妙的礼物,关上门似乎又听见对方的叹息。   她在可怜我。   陆行声不会为陌生人的可怜而自尊心受挫,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再三提起807?那里他应该去看看吗?   以什么理由?   陆行声开始没由来的烦躁,家里恢复成往日安静的氛围,他一个人打扫卫生、一个人吃饭,不会有莫名出现的纸条询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也不会有从缝隙中探出的躯体,偷偷从他视线盲区卷走自己准备的食物。   他没理由对807产生兴趣,直到夜晚降临陆行声躺在床上依旧在想这件事。   “……他想住6楼的,但是我6楼哪有房子……”   6楼?他为什么想要住6楼?有什么必须要住6楼的理由吗?   以往被刻意遗漏的疑点在夜深人静时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搅得陆行声丝毫没有睡意。   “……他看起来挺怪一人,但是缴房租倒是干脆,两年来没一次推后的……”   两年,怎么这么巧,他也到这里住了两年?   陆行声辗转反侧,被子被他卷到一边,明明已经快入秋,可今晚的空气格外燥热,陆行声坐起身子打开灯,他一偏头又看见放在床头柜上那张照片。   神思不属的陆行声径直推门,他还记得冰箱剩下的一罐冰啤酒,或许喝点酒可以成功入睡。这么想着他走出房门,可没走几步他就楞在原地。   陆行声扭过头,不可置信地快步走到电视机旁,睁大了眼看着遍布整面墙的自己——每一个镜头都饱含了拍摄者纯粹的情感,以至于几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抛开简陋的地点、不论攒动的路人,只要看过照片的都能一眼认出里面唯一的、特定的主角。   陆行声思绪骤停,神情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延续了近十分钟之久,他的视线从自己的脸一次次掠过:楼梯的转角处露出的小片衣角和他乌黑的发顶,和别人交谈时他微弯的眼睛,还有在门口看见礼物时骤然惊喜的生动神情……陆行声越看越觉得陌生,自己原来长这样吗?   最终他在一幅齐他肩头的海报前站定。   这是陆行声为数不多有印象的场景:他站在周婶的小摊前,夜晚打光的吊灯挂在车头,他低头站在窗口静静等待,因为天冷,他用带着手套的双手挡在自己的下半张脸。   灰色羊毛手套温和又柔软,陆行声低眉含笑注视着这份冬日暖心的礼物。   也就是这一瞬,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定格住了。   当清楚这是谁的屋子时,陆行声迅速环顾四周,延续的空白被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所替代,随之而来是无措、是紧张、是在这一场毫无准备相见的忐忑。   半沉睡的黑线感知到有不速之客,它没有丝毫耐心,过度膨胀的饥饿和被能量摧毁又组建的身体只想破坏一切。它像一条蛰伏许久的巨蟒,缓缓用身躯碾碎衣橱,随后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   屋内空白的区域越来越多,但是那股摧毁的快感还在支配它,一只眼睛忽然出现在墙壁——拧成一股的黑线怔然地抬起身体——墙上本该属于陆行声的脸的部分,被一颗丑陋的、巨大的猩红眼睛占据。   这一秒,像是被惹怒的雄狮,意识中的怒吼一浪高过一浪,融为一体的黑线爆炸开来,细线在巨大的冲击下朝着瞳孔爆射而去!   它们占据它的视野,开始迅疾又饱含恶意地吞噬这颗眼珠子。   浪潮般繁殖而出的黑潮宛如喷泉,一束巨大的黑色在眼球上搅动,这颗怪异的眼睛似乎吃痛,眼白的血色更加浓郁,它快速眨着眼睛,天真以为这样的行为能制止一个被惹怒的怪物。   没有嘴巴,它无法发出求饶的声音;没有手臂,它无法扯出占据视野的黑线。在长久静默的厮杀后,感到一丝满足的线人站在照片前。它难过地抚摸上面破开的洞,身躯贴在上方,没有五官的脑袋紧紧贴合,随着意识中低鸣的缠绵爱语缓缓融化。   它感受到房间再次传来异动。   但是它不在乎,不管是谁,它都不会放过——   但这样嗜血而残忍的念头在那熟悉的人影出现时,噗地一声被扎破,它们慌张地乱窜、与逃离的自己相撞、纠缠,不得已一带多地拖着已经打成死结的自己离开,像屋内不能见光的老鼠在灯光拉开的刹那,骤然缩回阴暗的管道里,聆听人类沉重的脚步声。   【呜呜呜呜】   总有最先痛哭流涕的黑线扰乱军心。   【怎么会是陆行声】   想起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墙面,更多的呜咽声席卷而来,有慌乱、有被捉个正着的羞耻。当那种烦躁的饥饿在短暂被满足后,和人类意识融合、已经知道什么叫作羞耻的黑线将自己团了又团。   “你、你在家吗?”陆行声站在中心位置,喉结滚动,视线不知道该定准在哪一处。   知道对方性格的陆行声在未得到想要的回应后没有失落,只是看似随意的踱步,但匆匆收集视野内的信息。   除了照片,还有溅落在地面的木茬,消失的家具和被打碎的玻璃碎片——等等,这里是几楼几户?   陆行声站在玄关门口,眼神逐渐凝重,他见过这里——这里的——   他蓦地调转身体握紧把手猛然一拉——掀起的一小股风掠过他眼底的湖泊,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滔天巨浪。807三个数字映入眼帘后,他呆呆地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脸上浮现一抹孩童般的茫然。   【他在伤心】   暗处的黑线争先恐后地探出身体,它看见倚靠在门框的陆行声低垂着头,它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那种沉重的氛围切实影响到它。   【为什么要伤心?】   黑线迷茫地开始用有限的理智思考:是它的旧巢让陆行声伤心了吗?   线头冲着墙上的照片:是这些?   它又看着地上的垃圾:还是这些?   黑线不知道陆行声伤心的理由,但是挡不住它也跟着难受,在他背对房间的时间里,黑线悄悄吞掉那些可能引发伤心的垃圾,又直起身看着满墙的“陆行声”。   【再见】   黑线身躯不舍地抽动,线头轻轻贴了贴照片里笑弯了眼睛的陆行声,跟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啵啵】   正当黑线们欲要开始进行工程量巨大的清扫,门口的人就动了。   陆行声的面色只能用惨白来形容,他抓住了一闪而过的违和:他看过的807墙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任何照片,这屋子里有人!   他急躁地在各个房间寻找,黑线灵活地在他看不见的死角躲藏。   不用于它认识的陆行声,他近乎粗蛮地打开房门,拉开抽屉、将东西翻得一团乱,安静的室内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衣柜被打开,陆行声仔细比较里面衣服的尺寸,他将能藏人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室内一片狼藉。陆行声宛如走在云端,脚步一深一浅地往前,他冷凌凌的视线恨不得将墙壁刮掉一层,在这样细致地搜索中,那间小屋子自然没被遗漏。   陆行声冷漠的表情在视线触及到熟悉的字迹时一寸寸龟裂,他又恢复成前一刻的茫然,但是细看眼眶却多了一点湿润。他站在那些廉价的回礼面前,手指在触碰到相框时微不可察地轻颤,嘴唇嗫嚅,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一样样看过去,却在看到最后一件物品时,整个人犹如被一道天雷劈过,像是溺毙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陆行声几乎以冲的姿态扑过去!他慌慌张张地取下玻璃罩,细细查看这些零散的纸心。   那写满的【喜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陆行声握紧手里的东西,一步步走出来,他肩头震颤,微红的眼睛寻找屋内一盏盏灯的开关。   啪。   首先熄灭的是玄关的灯。   线头循着陆行声的背影转动,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面色如常的陆行声,看起来比刚才还要让它难受,令黑线想要去贴一贴。   灯一盏盏寂灭,陆行声重新回到中央,黑暗中他似乎在调整表情,像是以前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模样,口吻带着硬撑的放松,一字一句道:“现在我看不见你了……出来好吗?”   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如同黑线听过千百次的嗓音唤它的名字:“……李镇。”   【李镇】   意识里疑惑地跟着复述。   记忆中最后的阻碍也震碎开来,不同于以前吝啬的几个片段,这次的记忆犹如洪水倾泻——   “李镇,你是不是我儿子?没用成这样我真是第一次见!”   “李镇,听说你脸上的伤疤很恐怖啊,你爸那么有钱怎么没给你做手术?你给我们看看行不?看完我们就跟你做朋友。”   “李镇,老师不可能一直帮你处理人际关系,你得自己主动一点……”   “你怎么不在你小时候跟你妈一块在车里被烧死!死了老子就不会这么丢脸!你看的这是什么?你竟然喜欢男人?!”   隐约的光线里,陆行声能看见一个人形轮廓从他搜寻过的房间里走出来,它的步子迈得很小心,像是童话中的人鱼第一次用双脚踩在地面,让陆行声不禁想问一句疼不疼。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短也不长,陆行声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主动靠近,这几步仿佛跨越了时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它就在朝着自己走来。   眼睛熟悉了黑暗后,陆行声能捕捉一些细微的异常:例如它抬腿时宛如有水流从脚底滴落,身形在肉眼可见地变化着。它仿佛又在迟疑,停在了不远处,乌云散开,一层淡淡的月色铺在地面,屋内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楚。   只随着这一秒内光线的改变,刚才下定决心的线人俨然又有了怯退之意,但陆行声的动作却比它还迅速:“不要害怕,我闭上眼睛看不见你。”   陆行声抬起手,如同在床下蛊惑黑线一般,语气十足十的温柔:“来……”   李镇微微歪头看着陆行声,它脚下的黑线近乡情怯般想贴又不敢贴,它又抬起腿,身上蠕动晃荡的线头兴奋又不安。   【我现在很丑】   意识中仿佛只剩下这句话。   【比作为人类时还要丑】   凝实的手臂跟着抬起,它看着陆行声的手心,作为人类时的自卑又席卷全身,但是脆弱的意志力在对方一声声的温柔呼唤中,终究随着手落了下来。   【陆行声】   它轻轻回应道。 第23章 线人   ——我想找到他   于是沉默的死物开始随着他的欲望被一双虚无的大手杂糅、移动、转变。   仰倒在血泊中的人捂住伤口,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他身上,李镇听见锋利的刀刃从腹部、肩膀捅入又抽出,鲜血喷射在对方的身上,而后自己的衣物被汩汩血浸透。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随着不停歇地刺穿而消减,咳出的血沫被脸上的口罩吸附小半,一部分倒流进眼睛里。李镇失焦的视线晃动到干净的墙面上。   为什么是今天?   哪怕再晚一点……   慌忙逃窜的脚步声离他远去,李镇半合着眼睛,费力不断喘息,帽子被人掀翻在旁,露出他侧脸。额头大片狰狞的肉色伤疤,像是整块皮肤都粗鲁地被糅杂在一起,让人一眼注意到的只有他的伤口而不是其他。   意识消殆前,李镇还记得自己收到那封信的狂喜。   他将完好的半张脸贴在信上,紧跟着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转圈、双臂在半空急速挥动,留下小片残影,压抑不住的快活以一种尖锐的爆音迸发。   他开始幻想明天的见面,自己可以约一个好的化妆师——多亏了之前不得已的尝试,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现在的化妆技术。   李镇将手里的宝贝依依不舍的放下,定定站在原地,脸上呈现一抹激动的潮红,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看了许久,李镇微微弯下腰,鼻尖轻轻蹭过还带着细微的木质气息的信纸。   他想亲一亲,但总有种会玷污它的怯意。   李镇跳跃着、轻盈的宛如一股穿梭于林间的风,他将自己埋在衣橱里,开始苦恼明天的搭配,但紧接着他想起更加紧迫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他将自己辛辛苦苦粘在墙上的照片每一张都小心翼翼地揭下,将它们宝贝地藏好,然后收拾屋子。如果——他是说如果,陆行声想要更了解他,想要参观他的房间,想要和他独处……   他大口喘着气,第一次被臆想中的幸福压得无法呼吸。   李镇胸腔翻滚的幸福让他不知疲倦地忙碌,直到深夜才陡然惊觉自己忘记送出今天的礼物……   气若游丝的呼吸最终在十几秒后彻底停止,在整栋楼里游荡的黑线像是闻腥的鲨鱼,无声地靠近这个已经死亡的猎物。   那时的黑线数量并不多,束起只有成人食指粗细,它们贪婪地扑入这场盛宴中,在本能的引导下吞噬、繁殖。   腹腔在缓缓塌陷,这是内脏消失的表现,当黑线欣喜若狂的吞噬时,这场它等待已久的盛宴被弱小的人类打断。   彼时还处于弱势的黑线没有鲁莽地出现,企图和人类对抗,它潜伏在腹部,只是微微蠕动时,那肚皮上也会浮现令人胆寒的痕迹。   之后黑线忍不住,一点又一点的舔舐它的食物,从舔舐到吞噬,只是几秒的时间。血肉变成了黑潮,骨头被包裹,那纠缠了李镇一辈子的伤疤也随之不见——黑线的意识变得恍惚亢奋,像是人类喝醉一样歪歪扭扭。   ——我想见他   再次清醒的黑线有些茫然,但是很快,铭刻在本能中的焦躁迫使它们沿着缝隙溜走。   【见面】   黑线相互缠绕,繁多的黑色在夜色中涌入排水口,阴雨天气行人撑着伞步履匆匆,根本没留意那股黑流。   【它得见面】   才苏醒的黑线们忘记了一切,只有一个模糊闪烁的念头操控它们向某个方位赶去,但是——黑线颤巍巍小心地抬起线头,环顾四周。   车马咽道,霓虹灯交织成五光十色的美妙幻境,高楼耸立,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一切都全然陌生,黑线忍不住心生畏怯。   雨滴打落在它身上,黑线顷刻间从茫然抽离,本能地绷紧身体,俨如眼镜王蛇束起身体,强撑着摆出不可挑衅的气势一阵虚空索敌。   待确定没有潜伏的危险后,出来探查的几缕黑线软哒哒趴在地上,在意识里吵闹不休。   【去哪里】   【哪里】   【和谁见面】   茫然赶路的几天,黑线死了无数条,数量又恢复成一小股,它们疲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中的焦躁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加紧迫。这种折磨它的紧迫让黑线无视了进化需要的能量,忍受饥饿比忍受焦躁要简单容易得多,于是它们再也没有力气,像是死物一般躺在路边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中。   “哎呦,哪个崽种哦,我才扫了地,有没有素质啊这群年轻人——”穿着橘色背心的大爷骂骂咧咧走过来,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   黑线应该弓起身体,让这个弱、弱小的猎物滚离它的领地,但是连翻滚都成问题的黑线,只能屈辱地任凭沾满尘埃的扫帚将它们扫在一起,然后夹杂了许多石粒、灰尘和落叶 ,猛然一下被倾倒入一个狭小的空间。   难闻的腐烂气息充斥身体,但是很快,黑线惊愣住了,它们仔仔细细从斑驳繁杂的气味里辨认出一股芳香——   它们急吼吼地往下钻,沿着塑料袋、滴着水的塑料瓶,抵达最下方,一个毫无呼吸巴掌大小的猫的尸体。   如果是个人类看见此情此景可能会怜悯地哀叹,可黑线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吃】   【能量】   它们欢呼雀跃、它们欣喜若狂、随即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   饿了几天的黑线沉醉地在新鲜的血肉里繁殖,滚动的黑潮紧紧裹住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不过三秒,拢紧的黑线便逐渐松散,里面连一根毛发也不剩。身躯里焕发出夺人的生机,黑线又有力气了,而更令它更惊喜的是,它似乎看见了一些零散的片段。   相似的建筑、纵横的道路,一些模糊的人脸出现又消失,随后,是一个站在一群猎物中发出闪耀光彩的……的……的什么呢?   黑线意识骤然安静,它几乎迷醉般盯着那个光点。   【闪耀的猎物】   这个称呼甫一出来就遭到其他意识的轰炸!   那是什么?不叫猎物,那它应该叫什么?   消化能量的黑线们舒舒服服挂在塑料瓶身上,在思考时按耐不住一种陌生情绪而不自觉卷动身躯。   原来除了饥饿、疲惫和焦躁,它还有其他情绪吗?   那现在它感受到的是什么?   黑线不明白,但是多亏这突兀出现的片段,它可以不再茫然地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被多少人踩在脚下,这风尘仆仆的路途中,黑线并不是一无所获。它已经能熟练的伪装自己,只需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躯体尽可能不融合成粗壮的形态,是细长的、被风吹就会飘扬的模样,人类就会无视它们。当然,这样的伪装会付出一些代价,可没关系,黑线咬牙切齿的绷着身体,自己又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它遇见了很多很多装有食物的容器。   它就这样抵达熟悉而陌生的小区。   黑线直起身体,像是石化般愣怔了好一会儿,随后意识里爆发出惊人的鸣啸!   【这里!】   【是这里!】   【见面!】   【发光的猎物!】   惊觉说错的细线立刻装死,微微趴在地上,但四周将它包围的自己,却仍然恶狠狠地将它的躯体打结。   【是人类!】   有黑线气势汹汹地纠正道。   它们马不停蹄地往里爬行,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天际被晕染成梦幻的橘红色。黑线除了开始有很多自己失去活性,进食后,现在的数量已经较为可观,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人类看见它们大概率会发出难听的惊呼。   黑线钻进花坛,避开一双双眼睛,沿着最不引人注意的边边角角爬行……中途遇见的一些虫子也不客气地笑纳。   当分散的黑线快要抵达熟悉的单元门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好,我叫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   【是谁】   【是谁!】   【声音!】   【见面】   黑线一百八十度扭过身体,线头在急速摆动、搜寻,那种逼人的紧迫被另一种情绪代替——它的身体开始发烫发酸,胀胀的难受至极,但才苏醒不久的黑线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表达用词,只能用最直接的躯体语言来袒露意识里的紧张和亢奋。   【陆行声】   意识海又掀起一阵巨浪,黑线们高呼着被浪尖顶上半空,它们飘荡,被一浪又一浪的欢欣拍打,带着一种重重的幸喜。   好不容易汇集的黑线又分散成肉眼不容易探查到的细丝,它们循着声音追去,顺从心意地攀爬上他的鞋面、裤脚。   “不好意思哈,我们以前见过吗?”   其他猎物的声音黑线丝毫不放在心上,它们只哼哧哼哧顺着裤脚往上爬,想像之前钻进猫尸里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这种想要和他融为一体的念头不断冲击着黑线并不坚固的意志。   剩下一大群躲在不远处草丛内的黑线不甘地看着,细细感受着意识中那陌生的餍足。   但是黑线露骨的进攻终究停下,一根线头悄悄抬起,如醉如痴地铭记这个闪耀的人类的脸。   对方微微低头,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他苍白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疲倦。黑线想到自己赶路时的倦态,随即感同身受地心疼起来。   它挂在衣领的身体又酸酸的,像是要分泌腐蚀性的液体。   黑线立在他的后领处,随着晚风轻轻摇晃,它困惑且不安地注视着这个人类。   陆行声快速眨了眨眼睛,逼下眼眶泛起的泪水,而后颤抖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   躲在身后的黑线看不懂上面歪歪扭扭的是什么东西,它只是心疼地、无声贴在对方的下颚处,在意识中用最轻柔、最富有感情地声音去安慰他:【陆行声……】   然后呢?   黑线未能从零碎的片段解读出应对此情此景的台词。   【别——】   它们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别难过】 第24章 线人   话落,黑线倒被自己惊人的说辞镇住。   【难过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知道难过】   但是再多的困惑也一点不紧要,它们跟随者陆行声的步伐往上走,一路上除了注意陆行声外就是被对方温柔的气息迷得找不着天南地北。   因为炎热的天气,对方的后颈生出一层细汗,在光线下闪着动人的光泽,黑线安安静静趴在肩头,随着他上楼的动作微微震动。   线头拧动一会儿,随后做贼心虚地侧过身体悄悄打量陆行声的脸。   很好,他没有注意。   线头默不作声地靠近,然后一头黏在对方裸露的皮肤上一动不敢动。   【!】   只敢趴在裤脚的黑线大受震动,随即往上弹射攀爬,试图也要在不大的蛋糕上争取分一块舔舐。   在无声争抢撕扯里,陆行声停在了807门口。   黑线难得分出一丝注意力给这个出现在片段里的房间,它们齐齐歪了歪身体,莫名地在这里感受到一种疼痛。按理说它们是不会疼痛的,但是为什么——   没有爬上陆行声身体的黑线沿着门缝进去,地上还有未清理的血迹,那是猎物的血。   门阻隔了人类的视线,不再躲藏的黑线拧成一股竖立在玄关处,意识中陌生的情绪在噗通噗通冒着泡泡,它还不能分辨太复杂的感情,只是有欣喜、比欣喜还高出一截的狂热,剩下的才是疼痛。   很好。   黑线决定了,这里就是它以后的巢穴。   感受到门口的人类开始远离,它将这新的巢穴抛在脑后快速追上对方。它看着对方顶着被晒得通红的脸颊询问一个又一个丑陋的猎物。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吗?那长相呢?平时出门碰见的话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黑线将纤细的身体缩成小卷,满足地窝在陆行声的耳后,说话时肌肤产生的轻颤像是摇篮一般,让它产生一种恬淡美好。   “他的家庭地址您知道吗?”   “哎呀小陆,那我咋知道嘛,他一天到晚都窝在家里,我真的都没看见过他嘞。”   陆行声并不泄气,又敲响其他的房门。   “……他和您见过吗?说过自己的名字没有?”   “不知道不知道,别问了,旁边死过人的多晦气你还没问我这些,别敲了!要问问房东嘛,还是年轻人,脑子都没我好使啊。”   黑线耸起身体,敌视地探出身体想要给对方、这个不知死活敢吼他的猎物一个教训,但是……但是陆行声的脉搏震颤得太有力,这让离开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再等等。   黑线在意识里对陆行声保证道:我肯定给你报仇!   这一天对黑线而言都有些梦幻,它一路紧紧跟在陆行声的身后,仿若是毫无自己意志的尾巴,偶尔欢快地摇一摇,更多的就是听陆行声甜蜜的声音。   它不知道聊的是关于什么,那对此时的黑线来讲有些复杂,难以理解,可抛开聊天的内容,它只知道陆行声的表情越来越差。   【陆行声】   它叫着自己不久前才知晓的名字,身体迸流出无限温柔和疼惜,这凭空涌现的、难以理解的感情让黑线滚入泥泞开始费力挣扎,它不知道要怎么让陆行声开心,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可以在转瞬间变得如此悲伤。   它一动不动,身体胀痛地缩紧。   跟随他缄默的背影,黑潮涌入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乍一进去,它的身体便精准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属于陆行声的气息。   【这是——】   黑线用贫瘠的词汇试图去形容这里:是比装满食物的容器还要让它开心的地方!   它们贪婪地汲取空气,惬意地摆弄自己的身躯,像房屋另一个主人一般在边边角角熟悉里面的一切。而黏在陆行声身上的黑线们随着他一同进入卧室。   贴在后颈的黑线倏然被黑暗包裹——陆行声躺在床上将自己裹进在被子里。   随后,是一阵急促而频繁的颤动。   黑线也会颤动,在极度疲惫和饥饿下,它的身体会不由自主的轻颤,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声求救,可是陆行声是为什么呢?   他是饥饿,还是疲惫?   未等黑线想通,房间内突兀地传出一点细微的闷响,黑线仔细倾听,它不懂那断断续续声音的含义,但它内心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开心,可是那一丝开心很快被那轻微的震颤湮灭,随之而来是密密的悲伤。   床头的花苞微垂,紧贴在陆行声喉咙下方的黑线听见一阵又一阵压抑的喘‖息,意识里滋生出沉甸甸的死寂。   那时的它不懂,但是现在的它懂了。   李镇的手在接触到陆行声的手心时,凝实的身体因为澎湃的心情而又逐渐松散,被握紧的手渐渐溃散,急得李镇觑着陆行声的神色,害怕自己做错事般,忙不迭伸手扯过身体的部分来填补空缺,而因为贴近陆行声太兴奋掉落在地的黑线,在意识里激鸣谩骂,懊悔不已。   陆行声的眼睫轻颤,他能感受掌心恍若千万条的长虫在蠕动、盘旋、纠缠,线头扫过他掌纹,穿过他未合拢的指缝,在手背亲昵地打转。这种触感让人感到奇异的别扭,随后,方才能判断出的手开始变得扁平,但陆行声没有松开,反而紧握住。   它身上的温度偏低,自己没有摸到粗糙的表面,反而顺滑柔软,陆行声很想睁眼看看,但是回忆中那狼狈逃离的身影,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黑线徐徐将陆行声整只手掌密不透风地围裹,旋即沿着手腕往上,陆行声感受到对方的迫切,唇角忍不住上扬,当交叠的黑线蔓延至手肘处时,陆行声才轻轻打断:“李镇……”   黑线顷刻停下动作,黑乎乎的圆形脑袋微微抬起,上面没有雕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是粗粗凹下去两个小窝当作眼睛,听见陆行声的声音,它紧张地连冒出的线头都一同缩了进去。   “现在只能牵手。”陆行声仍用十足十温柔的嗓音说道,闭眼时神态温和,仿佛完全纵容它做任何事,可惜现实却是毫不犹豫的出声阻止。   【呜】   李镇眷恋地在手肘处绕圈,似乎此刻的后撤对它来说十分残忍。   陆行声叹了口气,他的手臂往前,右手伸进密实的黑线中。他看不见,但是手上的触感仿佛是探入一条布满触手的甬道,紧密、柔软、因为黑线忍不住亲昵缠绕而阻碍他的前行,直至手越过了李镇的肩头,掌心轻抚上它的后背才停止:“我能睁眼吗?”   “……”   陆行声嘴唇翕张,李镇呆呆看着他两片红润的、薄薄的嘴唇,记忆中,它只有在夜晚,在对方熟睡时,才鼓起勇气偷偷去贴一贴。   很迅速,线头一闪而过,它甚至很难将上面的余热留下。   于是,当它们在自己眼前翕张时,李镇像是毫无思绪的傀儡,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陆行声抓了把自己。   【!!】   陆行声手上的力道根本不足为惧,别说对它造成威胁,换作其他人,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一直没有等到回应的陆行声像是捏玩具一样抓握住一团黑线,不同于牵手时的不安分,在他动作的刹那,李镇的人形差点就绷不住瓦解,线头爆炸式地立起,又在下一秒没了活性似的垂下。   “我可以睁眼吗?”陆行声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但是此刻类似诱哄般的口吻让他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可陆行声知道自己必须要作为引导的一方。   他太熟悉逃避,所以一旦涉足陌生的外界,便会感到惶恐不安——尽管现在他已经不是记忆里摔在阶梯上的人。   陆行声不想让李镇重新变成那样,他要一点点用自己的方式,牵着他走出来——走到阳光下,走到他身边。   “睁开眼,可以拥抱,就像这样……”陆行声上前半步,在黑暗中摸索,很轻、很轻地抱住一个半维持的人形,他看不见,但是从那一秒的贴近,他的脖颈、下巴还有侧脸,都仿佛滚在春天冒茬的青草地上,柔软的叶尖划过,带着无声的亲昵。   他没想到自己会有利诱别人的一天,拥抱只有一秒,陆行声松开后,自己脸颊的温度也不由得升高,但是李镇比他还要夸张。   【拥抱!】   【抱!】   【抱!】   解体的黑线瞬间失去理智,在意识中嘶吼、不断嘶吼,它们不停尝试组成人形,可由于太过激奋,人形组建到半途便又溃散,反复几次才重新有模有样地站在陆行声面前。   【要拥抱!】   【答应他】   陆行声不知道黑线刚才的失态,他只是等待回答:“现在,我可以睁开眼吗?同意的话,就拉我两下,不同意就拉一下。”   咔嗒。   一声细微的脆响,紧接着,是漆黑的视野变为一片淡红色。   闭眼的陆行声伴随着视线内颜色的变化而心脏骤缩,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觉察到食指被紧紧卷住,伴随着急剧加快的心跳,他的食指被拉动了一下。   跺跺——   楼道内回荡的脚步声。   陆行声站在楼上,撑着上半身往下看去——   又一下。   “别害怕——”他急切高呼,在话落后,他似乎看见对方抬起了头。   陆行声睁开眼,仿佛隔着一条时间的长河,他回到了那天,清清楚楚看见了面前这个人。   他扭捏地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目光只落在地面,一点也不敢正眼看他,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头发,凑近了能闻见发胶的味道。他侧过脸,力图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同时,通红的耳垂毫无遮蔽的暴露在视野中。   陆行声看着看着,忽然鼻头一酸,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翻腾的酸涩,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嘴角缓缓上扬——   “你好,我是陆行声……”他笑得眉眼弯弯,尾音轻扬,“我们终于见面了,李镇。” 第25章 线人   陆行声说完,便见面前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李镇转了转脑袋,似乎极为专注的凝视着,可又因为人类意识中残留的自卑很快低下头。   在陆行声怜惜的目光中,不安、又或者兴奋的细线停止一切动作——不会延伸自己的身子在半空晃动,也不会挤压其他的自己只为了占据更好的位置离他再近一点。   陆行声的视线对它们而言是那么具有重量,不过是安静的几秒,李镇就已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它垂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胸腔里。   它无法吐露人言,只能从身躯里挖出一颗珍藏的红色纸心,小心又期待地递过去作为回复。   陆行声深深吐出一口气,随着他的靠近,地上的黑线不自觉地避开,他顺利地走到李镇面前,掌心接触到这个圆乎乎的、黑魆魆的脑袋时,瞬间,全世界的黑线都吻了上来。   他的手掌再次被包裹,李镇凹下去形成的一对简易眼睛冲着陆行声的脸,尽管全身上下都只有一种颜色,陆行声却奇妙地感受到一股羞涩。   李镇顺从着他的掌心,微微偏头,是一种极为依赖的姿态。陆行声看着自己原地不动却不知何时深陷进去的手掌,上前一步,左手揽住它的肩头,像是复刻那美妙的一秒,缓缓抱紧了它。   “做得好,李镇。”   陆行声毫不吝啬地鼓励,他的声音像是从火焰上滚过,抵达它脆弱的身体时,刺激理智的高温片刻席卷意识。李镇的半边身体是字面意思上的溃散,陆行声收紧双臂才堪堪搂住一些散开的黑线,余光中,覆盖他表面的黑潮抵达他的咽喉。   “做得好……”   李镇尽力维系着自己的人形,但是它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意识中因为自己这糟糕的表现再次下起暴雨,狂风呼啸而过。   陆行声无奈看着怀里圆圆的、粗糙的头颅以缓慢但不可阻止的状态解体,变成缩在他心口和肩头的线团。   “没关系的。”像是能体会到无数从它身体散发出的焦躁、恐惧和委屈,陆行声轻柔地拍了拍心口起伏的黑潮,垂下的双眸里是对方最喜欢的笑意,他的眼睛像是黑暗中最明亮闪烁的星星——李镇感受着无数自己传递而来的雀跃和迷醉,因为没能达到自己预期的模样,它用只能自己听见的抽泣叫着他的名字。   【呜呜】   【陆行声】   【我表现得肯定——】   “能维持这么久,你真厉害,李镇。”   泣音戛然而止,铺散开的黑线都直起了身躯,一时之间,陆行声都不知道先看哪里,他伸出手,温暖的指腹轻轻抚过在肩头竖立的几股黑线。被主动触碰的黑线身体不由自主地打摆,随即又羞涩地卷曲,可在陆行声指尖撤走的一瞬间,全都鼓足勇气用身体勾住他的指头,无声又热烈地表达它的不舍。   陆行声的心脏简直软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未来我们有很长时间。”   “现在我们先聊聊其他的好吗?”   陆行声的神色陡然认真,让陷入痴态的李镇一下绷紧身体。   【聊什么?】   它开始细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越想身体就越轻飘飘发着虚。   807的陈设早被毁得差不多,陆行声半搂着黏在身体、舍不得落地的李镇的一部分,一面朝着自己的屋内走去。   随着他的前进,地上拖出长长的墨色潮痕。   陆行声拉开抽屉,将白纸和黑色签字笔放在桌上,侧过脸对着自以为不被发现贴脸颊的黑线道:“还记得——”   对两人来说,那天的事情都不想去回忆,可凶手还没有被抓到,陆行声不得不问主动提及:“还记得那天伤害你的人吗?”   半成型的李镇出现在桌边,带着黏腻的无形的视线,长长久久注视着陆行声。   陆行声不知道他怎么又呆呆的,因为没有五官,他无法估摸对方的神情,只能一味等待。   等人形彻底凝实,李镇似乎有意无意的展现自己——从它控制好不冒头的线头,还有笔直端正写字的姿态来看。   它的下半身因为陆行声看不见而只有粗糙的一团,宛如黑云滚滚,绵延不尽的黑暗里滋生了无数被放大的情绪。   而后,李镇右手握住笔,它尽力将自己露出的、能被陆行声看见的上半部分构造的优美一些——手臂修长,线条匀畅,握笔的手指纤细,甚至能从饱满的黑色中看出主人精心营造出腕骨微微凸出的美感。   李镇佯装成人类写字时低头的姿态,实则用无数不同方位的目光将人严严裹住。   ——他在看我   特意摆弄的右手在这样的意识里颤栗,李镇立刻绷紧了肩膀,很快调整好状态不让陆行声发觉。   【还记得,但是我从前没有见过他】   陆行声蹙眉,似乎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棘手,李镇见状迅速继续写道:【没关系,我现在找人很方便】   “那……”陆行声的表情仍然忧愁,看向李镇的眼神仿佛不是看一个黑黢黢、能将自己分解的怪物,而是以前那个羞怯到病态程度的【人类】。   人类。   真是离它遥远的身份。   “你会感到害怕吗?”   陆行声坐在对面,他十分有耐心的将一根一根想要往他耳朵里钻的细线轻易引诱出来,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掌心欢快打滚。   陆行声的目光一分为二,一面看着展露真实情绪的手心的黑线,一面又看着十分“冷静”的人形。   哪个都是李镇。   于是这样强烈的反差让陆行声觉得十分可爱。   “如果你找到了他,见到了他,你会害怕吗?或者说,你会感到疼痛吗?”   他第一次在老板娘的允许下进入厨房、第一次拿刀,泛着冷光的刀刃第一次切开皮肤时滚出的血滴,让那个时候的陆行声有些害怕。   不是害怕受到伤害,而是在不久前,他低头时看见的是泛黄的课桌,是让他抓耳挠腮的难题。他怔怔注视血流不止的手指,油烟排气扇嗡嗡运作,烧开的水滚出的袅袅白雾让他逐渐看不清前方。十七岁的陆行声站在一片狼藉的小厨房时,第一次浮现对未来的恐惧,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光是看着菜刀,手指都在隐隐作痛。   而李镇呢?   陆行声揪心的想,他没有看过他受伤的躯体,但是地上的血迹就已经间接表露出当时的惨状有多骇人。   那他该多痛、多害怕。   【不会害怕,不会痛】   李镇不同于刚才笔直的姿态,此时微微躬着身体,略显急切地写下回复:【我感受不到疼痛,不要担心】   随后,黑色的手一顿,旋即头颅更低,补上三个字:【陆行声】   不要为我担心,陆行声。   它甜蜜地将白纸递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可是陆行声眉宇间的褶皱并没有因此而舒展,反而笑容有些勉强,能看得出不是发自内心。   这让李镇更加困惑。   它已经捡回了记忆,可为什么面对陆行声,它总是觉得疑惑?   陆行声似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拇指揉了揉掌心滚作一团的黑线:“是吗?那太好了。”   李镇恨不得缩成一团,意识在被那缓缓地揉捏下极速升温,精心雕琢的手腕冒出了根根激动的线头,它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捂住,圆乎乎的脑袋抬起,似乎在无声观察陆行声的神情。   “那就一起找吧。”陆行声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我们一起把他找出来——”   “能形容一下他的样子吗?”想起之前的“案底”,陆行声不得不补充一句,“要具体一点,如果有什么胎记或者印象很深的都可以说出来。”   回忆起凶手的模样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镇毫无波动地写道:【是个微胖的男人,穿的是深棕色的衬衣】   刘静拽着痛得发冷汗的齐慧远离中央,心脏快要飞跃出喉咙,失去一条腿的陈宽用手往外圈爬,刘静一边哭,一边安顿好齐慧后跑过去将陈宽也拖远。   【比我高一点,当时是在深夜碰见他。】   【眼睛是三角眼,眼袋很重,毛孔非常粗,油脂旺盛。】   一头银色短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快要燃尽的蜡烛是屋内唯一明显的光源,铁锈味最浓重的地方,不是从陈宽断掉的小腿,而是老太太脚下那糅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模样的脏器。   【他有白头发,应该不年轻,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血污浸湿她的裤脚,老太太转过身,将整理好的人皮折叠好,然后才面朝齐慧的方向,低沉的男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你们也都看不起我!”   口吻蕴含着直白的恼怒,但是老太太的表情却很平静,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极为割裂。刘静被这声怒吼吓得魂不附体,但仍不忘记用碎布捂住陈宽的伤口。   “别生气。”老太太又张嘴,这次却是正常嘶哑的老人音,除了失血过多快要晕厥的齐慧,刘静和陈宽都震惊地望过去。   因为常年弯腰驼背,老人比身边的桌子高不了多少,一边说着“别生气”,一边安抚似的摸了摸自己平摊的腹部。   两人的视线随着她如同树皮的枯手落在肚子上,一个荒唐的猜想瞬间同一时刻袭击他们的大脑。   陈宽喃喃出声:“一个凶手在连杀两人后,面对铺天盖地的调查,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他霎时有了自己的回答:不被抓到。   而一个明知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她的欲望又是什么?   ——我会保护你,就仿佛你还在我肚子里那样。 第26章 线人   幽暗的室内酝酿着恐怖的气息,唯一还算完好的刘静只觉得有人死死扼制她的脖子,巨大的对死亡的畏惧攫住她的心神。   齐慧的右手在推开自己时被老人捉住,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她的很难回忆出当时的场景,只有一声悲切的呼救,然后很快就变成了纯粹的痛鸣,等她和陈宽转头望过去时,那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软塌塌垂下。   齐慧当即脱力倒在地上,陈宽前去营救——这一次刘静看得清楚。   那个怪物像对待尸体那样,轻易地、仿佛在揉搓面团,坚硬的人骨粉碎,骨茬刺破皮肤,老人浑浊的双眼似乎在仔细辨认,她握住陈宽的一只脚:“男人……”   话音一落,仿若撕扯一条炖得软烂的鸡腿,刘静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红着眼睛死死看着怪物手里的一条小腿,陈宽嚎叫着在地上不住打滚,喷溅的血液被涂抹得到处都是。撕扯下来的人腿被嫌弃地丢在陈宽身边,刘静唇色惨白,忍下喉咙直冒的恐惧去拽离地上的齐慧。   【他有白头发,应该不年轻,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李镇消失的那几天,陆行声初步对这栋楼的住户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粗略匹配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是在我们这栋楼吗?”   【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时,我好像遇见过他,但是我没有抬头看,只是擦肩而过,所以当时我没有多想】李镇冷静地讲述着,【第二次,是我撞见他从被害者那层楼下来,他可能是认出我,或者害怕我认出他,所以决定杀了我】   事实上,如果不是对方第二次惊恐的表情和下狠心的狰狞,李镇都不一定能将他和凶手联系在一起。   “我们会找到他的。”   ——沉默的建筑伴随他的意愿扭转、移动、变换。   “这是什么?”刘静看着周遭的一切以夸张的速度变化:墙壁闪动留下一片虚影,屋内的老人消失又出现,她的神态不变,嘴唇嗫嚅说着什么,仿佛这诡异的一切只有玩家才看得见。   陈宽呼吸粗重,用沾满鲜血的手猛然握住刘静的肩膀:“陆行声!是陆行声!”   “还有些人应该也是知道一点什么。”陆行声想到对方眼神里的不忍和叮嘱,不由对他们的身份起疑,“她是新搬来的租客,也是她让我注意一下807。虽然不明白他们在什么时候得知了你和我的事情,但我觉得他们没有恶意,可以聊一聊。”   “我记得……”陆行声想到那一袋的水果,提笔写下还有印象的几个数字:“他们今晚好像是在一块,403——”   “陈宽!”   刘静举起地上的椅子狠狠朝着老人的后背重击而下!对方硬生生遭受袭击,松开新到手的猎物,只在对方的腿上留下五个血淋淋深可见骨的血洞。   陈宽止不住呻|吟,他的眼睛逐渐失焦,却又拼命聚拢,和不远处的刘静对上目光,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绝望。   “608……”   失神中,一只皮包骨的手扯住她的头发,刘静尖叫着挥动双手,却只能无力地后仰跌倒在地,视线的上方,她缓缓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瞳孔,褶皱堆积的脸颊上倏然扯出一丝微笑:“是女人……”   “女人好,女人能给我家生儿子。”   刘静惊恐地伸手够住桌腿,拼了命地往外爬,这种挣扎仿佛激怒了老人,声线一变,成了一个浑厚粗粝的男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都瞧不上我!臭婊子!烂人!”   他死死抓住一大把头发,残忍地加大手上的力道。   鲜血从发丛里流下,她能感受到头皮传来尖锐的、火辣辣的刺痛,刘静尖叫着冲着队友伸出手:“齐慧!陈宽!救我、救救我——”   “902。”   齐慧深吸一口气,捂住肩头,她半躺在地上侧过脸,恐惧到极致的尖叫声将她从半昏迷的状态拉回来,于是一睁眼,就看见刘静被人一脚踩在背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缓缓往后。   鲜血糊住了刘静的眼睛,她摆动着手想要逃,却只在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刘静!”她不顾痛到麻木的半边身体往对方的方向赶去,余光中却瞥见抖动闪变的墙壁,几乎同一时刻,一个名字立刻出现在她脑海中。   齐慧脚步一顿,两秒后转身往窗户狂奔而去,半边身体吃痛的撞在窗框上:“陆行声——306!”   陈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齐慧嘶吼的背影,眼神里遽然爆出求生的光芒。   墙壁闪动的频率陡然加剧。   老人没有耐心,撕扯下连着发囊的小块头皮,脱力的刘静被扔在地上,她跨步往前。   齐慧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根本没有转头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不管那人能不能听见,都仿佛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凶手在306!!”   霎那间,晃动震颤的墙壁猛然停滞,在齐慧嘶吼的回音中,这扭曲拼接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张张照片。   陈宽瞳孔紧缩,强撑着身体抬头望去。   还没等陆行声看清房间的布局,身后的黑潮便立刻将人死死包裹,李镇不再维持人形,如浪潮般涌向最中央的老人。   它闻到了。   那股恶臭的酸腐味,和那个男人身上一模一样。   陆行声视线一片漆黑,外界的一切他只能听见一些杂音,软绵绵的黑线扯不掉也拉不开:“李镇!你先放我出来!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忙得满头大汗,外面的三个玩家也相互搀扶着躲在角落。   刘静捂着流血的头顶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齐慧用完好的手将陈宽拉到一起后彻底瘫坐下来,不远处的老人身上也包裹了厚厚的黑线,但不同于陆行声周遭的、只有软乎乎的触感,她感受到久违的刺痛。   “那是什么?”   刘静抹掉眼睛周围的血,头皮发麻又发痛地看着那多到密集恐惧症发作的黑线问道。   没等陈宽想出什么来,就听见从黑茧里传来急切的呼叫:“李镇!”   保护他的茧里的黑线尽可能安抚着陆行声,用柔软的身体摩擦他的脸颊:【不要担心,我会很快解决掉它。】   陆行声没能读懂它的安慰,外界的嘶吼和震动更加明显,他内心的不安急速扩大,可为了不让李镇分心,他只能停止这徒劳的拍打,转而靠近黑茧,企图从混乱的动静厘清一些线索。   “李镇?”齐慧惊呼,“这东西是李镇?807的那个李镇?”   刘静也懵了:“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又是副本搞得鬼吗?”   陈宽紧盯着屋内厮杀的两个怪物,闻言余光掠过竖立在屋内的厚茧:“他是李镇的话?那里面不会是陆行声吧?”   砰!   老人被蛇尾般的黑绳卷起狠狠掷出,她的后背打在电视机墙上,巨大的力道让墙壁留下蛛网式的裂痕。   “妈,我好疼。”   老人从地上艰难地爬起,瘦小的身形在铺天盖地的黑潮面前宛如一只蝼蚁,她又轻轻摸上肚子,嘶哑中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情:“乖,多大的人了,等会儿就不疼了。”   意识到那是对方的弱点,李镇毫不犹豫地出手——   从外,它主要攻击怪物的腹部;从内,细线艰难刺穿血肉抵达目的地,却还没来得及攻击,内部的细线便失去了踪迹。   意识断裂了。   李镇惊讶地顿住:【有问题】   李镇停止了跟她的肉搏,转而将地上的黑线聚拢,开始它最擅长的吞噬。一开始,李镇游刃有余地破开怪物的皮肤,在皮肤下游走,可慢慢地,李镇后知后觉发现了异常。   “怎么感觉数量在减少?”   刘静迟疑着开口,求证般看向靠在她身上的齐慧。   齐慧紧皱眉头:“我也觉得……减少了。”   更少了。   当数量肉眼可见的减少时,李镇才惊觉事情变得复杂棘手,而保护陆行声的黑线也逐渐躁动不安。伴随着厮杀的细线再一次阶梯式减少,陆行声这边的黑线却异常地聚集,黑茧变得更加坚固,而外界的声音也被吞噬般透不进来。   “李镇!”   陆行声是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人,他的四肢没有再纠缠的黑线,他的脸颊失去了亲昵的相贴,这意味着在自己看不见的外界,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紧急。   陆行声深吸一口气开始扒扯黑茧的内部,细线交织的内部柔软且具有弹性,它不会让陆行声因为撕扯而受到伤害,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除了忙出一身汗水,他连一丝光都看不见。   “李镇,不要管我!”   陆行声在内壁上抚摸,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不要在我这里分散你的力量,不要分心!”   他能从一波又一波地面的震动察觉外面的形势迫人,而忧心陆行声安危的黑线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它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怪物离他离得这么近,如果自己消失,陆行声会受伤的。】   他太孱弱了。   黑线难受的想,你看,他连最柔软的内壁都突破不了。   感受到更加紧实的内壁,陆行声察觉普通的劝告毫无用处,他只能狠下心,对着漆黑的一片扬声道:“如果你消失了,我要怎么办?呆在你组建的黑茧里吗?但呆在里面我会饿死,出去会被其他怪物撕成碎片——”   受到刺激迈入疯狂的黑蟒分成细股灌入她的口鼻,数千万条的自己钻进皮肤下,然后开始膨胀、炸裂!齐齐炸开的血腥场面让几个活人瑟缩地闭上眼睛。   “所以你要好好的。”陆行声声音不自觉带着祈求,“不要再消失……” 第27章 线人   掌心抵住的内壁开始蠕动,陆行声错愕地抬头,慢慢往后半步。   昏暗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扑来,陆行声看着包裹他的黑茧散落、汇集,一条粗壮的黑绳慢慢绕过他的手臂,然后轻轻圈住他的腰,用一种不会让他感到不适的力道指引着陆行声走到墙角。   他这才看清场面有多混乱。   这个房间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布局,不同风格杂糅在一起,面积也相应扩大几倍,而在自己正对面不远处,被杂物、黑线掩盖的人还在挣扎起身。   陆行声没有出声,顺着黑绳的指引走到它认证过稍微安全的角落,然后看着几条差不多的黑绳挥动着,径直伸向另一角躲避颤抖的几个猎物。   “他他他、他干嘛?”刘静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被勒紧,然后腾空而起,对方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她被随意放在陆行声跟前。   和她有相同遭遇的还有其他两人,齐慧吃痛地捂住伤手,而陈宽更惨,放他下去时因为没有一条腿直接重心不稳侧身摔在地上,陆行声看着血淋淋的截面,也被吓得不轻:“你、你们——”   这一看,才发现几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伤口。   “怎么这么严重?”陆行声将陈宽扶好,他还没见过这么重的伤,手忙脚乱想给他止血。   “没事,只要这一切快点结束就行。”陈宽和齐慧看起来脸色惨白,失血过多,可奇异的是,两人脸上并没有太多绝望,仿佛只要能活下去,这点伤不值一提。   陆行声腾出一个好的位置给他们坐下,哪成想已经散开的黑绳又重新聚起,复刻刚才的行为,轻手轻脚地举起陆行声将他放在三人的身后,随即撒娇一般用线头蹭过他的脸颊。   “哇……”刘静惊叹一声,就见撤走的黑绳不满地掉头,不容拒绝地将三人扯着往前,形成一个半包围圈,严严实实将完好无损的陆行声挡在身后。   还捂着头的刘静:“……”   冷汗连连说不清话的齐慧:“……”   独脚大兵陈宽:“……”   “虽然副本结束后能自动痊愈,但是这npc太不把我们当人了吧。”陈宽微微偏头,跟齐慧对视一眼。   齐慧气若游丝:“你先别说话,它能听见。”   刘静五味杂陈:“我们好像只是play中的一环。”   “……”   陆行声就站在他们身后,闻言赧然地让出位置:“你们都过来一点吧。”   还不等玩家答应或拒绝,场面就陡然发生转变——   尘烟翻滚,碎石从鼓动的脊背上掉落,穿在老人身上的那件深紫色棉短袖下,有什么东西在静静游走。玩家大气都不敢出,李镇交织化成数百条巨蟒,在这稍大的房间内盘绕。   “妈,我好疼。”粗噶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撒娇,令人感到不适。当地上的人半起身的刹那,数条蛇尾同时间用力抽甩,砰地一声,飞起的烟尘后,隐约能看见内嵌在墙上的老人。   “好疼啊——妈!”   刘静看得牙酸,本能地缩着脖子,可过了对峙中最紧张的前几秒,对方还没有什么大动静,忍不住凑到齐慧耳边:“妈妈妈,就知道叫妈,福气都要被叫没了。”   齐慧气管呛了口水,咳得脸涨红:“你、咳咳、少说话。”   嘎吱——   在簌簌抖落的墙体细石和断裂成几截的餐桌后,被嵌入的人终于动了。   瞬间,有一道人眼看不清的残影从他们的眼球前方掠过——毫不夸张地讲,刘静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嫌弃,陈宽的视线就没有移动到别处,但仍旧没看清那东西是什么、怎么动的。   只觉得一股扑鼻的腥臭味在几秒后被嗅进鼻腔中,感官上的迟钝,更间接体现了刚才几人离死亡有多么贴近。   陆行声也感受到了,但是在残影掠向他的前一秒,比它更快的黑影将一切都挡在了外面。   碰撞出的铿锵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齐慧呼吸更加困难,刘静抬手死死捂住嘴巴。陆行声则聚精会神地看着呈现弱势的李镇。   它的身上泛起一种金属的光泽,但是很快便消退下去,只显现一种灰扑扑的黯淡。   棉衣炸开,一张人脸在那松弛泛黄的皮肤下浮现,他们能看见那张脸的五官——睁眼、闭眼,张嘴说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隔着一层人皮清清楚楚展现在众人面前。   “好痛——!!”   他低吼着,双手撑在肚皮上,随着他的动作,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十指形状。   仿佛种子一瞬间成为参天大树,那平坦的腹部开始耸动,而后爆开。   陆行声以为会炸开血块,又是血肉横飞的场景,但是并没有,男人身上都是粘稠的透明液体,他赤身裸|体挥动双臂——   轰!   闪躲不及的线人被一截带着血污的脐带扫过,而后沾染过的部分黑线瞬间失去活性,像是被强酸腐蚀,李镇毫不犹豫切掉身体的一部分。   黑线吞噬不了,强大的修复能力让他无视黑蟒的绞杀,双方僵持不下。很快,堆积在地板上被腐蚀的黑线足以掩埋人的小腿。   “不太妙。”   不用说出口,在场的人都能看明白。   陆行声死死攥紧双手,再一次看见脐带飞速扫过线人的脑袋时,他的双腿已经不听理智叫喊地往前半步。   李镇!   他忍住喉咙里几度跃出的呐喊,明白这时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心,可是触目皆是的黑线如今只剩下勉强能形成人形的数量,陆行声的目光急速在现场掠过,不停询问自己:怪物的弱点是什么?   挥动的脐带快如闪电,只有同身为怪物的李镇能勉强跟得上。几个大活人躲了又躲,开始被李镇圈住的地盘早已被碎石掩盖,陆行声扶住断腿的陈宽避开障碍,余光中扫见怪物扶住从肚脐眼长出的脐带,不停晃动,末端在他的头顶飞旋。   李镇呈半融化的状态,似乎察觉到陆行声看向自己,身体冒出的几条细线冲着他卷了卷身体:【别担心】   陆行声双目胀痛泛红,忽地,他觉得自己仿若忽视了什么。   移开的视线重新落在那个浑身黏液的男人身上,随后,他在怪物身后不远处的废墟中,看见一个静静躺在地上,双眼笼上一层淡淡云雾状翳障的老人。   陆行声陡然停下,头顶飞旋的脐带再次悍然朝着李镇扫去——   “母体!”陆行声心乱如麻,但和李镇一样要将他圈在安全地带,对方的弱点,也从一开始摆在了众人面前,只不过和行动如常的自己不同,那躺在地上和废墟融为一体的老人,几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所有人忽视!   “攻击地上的母体!”   随着话落,本该朝着黑线的脐带在半空猛然调转方向,直直冲扶着陈宽的陆行声爆射而来。   噗!   李镇用仅剩的自己旋成一堵堪堪挡出一人的黑墙,带着血沫的脐带末端却在靠近的前一秒炸开,如同一朵食人花,爆裂开的五块肉|瓣内壁带着腥臭气息,那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在变得缓慢,如同电影用烂的慢放,画面卡成一帧又一帧。   陆行声看见爆开的脐带从上空扑下,宛如雄鹰掠食,从肉瓣滴下的血污落在黑墙之上,顷刻间溶解出一小块的凹陷。   躲开!   陆行声以为自己在撕心裂肺地吼叫:不要挡在我面前!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瞳孔中爆裂狰狞的肉|瓣疯狂扩大——而最下方挡在身前的李镇显得如此渺小。   整个墙面——连带着地面都开始疯狂颤抖,表面的尘埃、碎石,还有散在地上的黑线的“尸体”。   一秒。   视网膜上投映出一片杂色的虚影,随之而来是后知后觉涌上的眩晕,陈宽侧身倒在地上,胃里遏制不住地返上酸水。   脐带花轰然打在照片墙上,墙面迅速产生骇然的裂痕,从受力的中心蔓延至周围,照片消融的边缘能看见黑色的余烬。   怪物似乎也感觉奇怪,他迟钝地转过身,面对不知怎么回事瞬移到斜后方的猎物——不对,它又折身对比起来,刚才紧张的氛围霎时被凝固。   “布局变了。”   吐完的陈宽和刘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偏头看向左侧的那两位。   黑墙变成人形,随后急不可耐爬在陆行声身上检查起来。   “我没事、我没事,李镇,不要担心。”陆行声压低声音,轻拍着身上抽噎的黑线。他也对刚才的变故感到疑惑,但和其他人不同,他似乎……也开始变得不正常。   陆行声垂下眼睛,刚才怪物突兀转变的攻击已经在昭示他猜测的正确性:“攻击他的母体,那是他的弱点。”   “我会帮你的,李镇。”   【陆行声】   检查完毕仍心有余悸的黑线紧贴他的脸颊,但意识中的紧迫感让它在贴完后快速投入进战斗里。   李镇现阶段对怪物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躲避不是问题。无数的它如天女散花落在各地,选择分化、再分化,无视被污血沾染的自己坚定地朝前。   怪物后退半步,似乎欲朝着母体折返 ,可记恨看出他弱点的陆行声,临走时挥动着脐带冲着角落抛射,但又一瞬,脐带偏离方向——不如说整个怪物都在偏离方向。   陆行声目光微动,然后开始第一次主动尝试。   轰——   耳畔又是熟悉变换空间时移动的轰鸣声,母体离李镇更近,细线悄无声息钻入体内,而察觉到异常的怪物无视了偏离打击的陆行声,朝着母体跑去。   但是这条路却被一双手有意识的无限拉长,他所在的房间位置不断变化,气急败坏的怪物直接放弃回到母体身边,抡起脐带想将母体卷回。   但是颠倒、移动、融合又分散。   不停加入的房间让整个布局面目全非,汇水成河,它不断扩大、延伸,正在打人的男人手上举着碎裂的酒瓶,下一句的谩骂还未出口,就被怪物发狂地无差别攻击,脑袋霎时融化,脖颈的截面发黑,血液汩汩流下,和地上女人的鲜血汇在一起。   “妈!妈!!”   怪物彻底暴走,他能感受到身体内部能量的消散,但是他无法靠近母体,也对罪魁祸首毫无办法,脐带无法无限延长,于是怪物低头看着快速干瘪的身体,不停哀叫着。   “嘿,我说什么来着。”刘静得意地扒拉一下齐慧,“妈的妈的,你妈的福气都被喊没了!”   比起老人最初的瘦弱,被黑线覆盖的身躯缩小了近一半,宛如一个幼儿。   她无力去阻止自己被吞噬的结局,在男人破体而出的那一刻,她最大的依仗就是怪物。血肉变成翻滚的黑线,李镇能感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阻碍——细线在角落注视着男人。   他的身体也开始干瘪,像一株干枯的植株,突出眼眶的眼睛爬满血丝,他强有力的四肢逐渐变成皮包骨,最终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地,连接着身体的脐带散发出熏天的恶臭,血迹变黑。男人四肢并进朝着母体赶去,但他的动作因为余光中闪动的红光顿住。   像渴求充盈雨水的旱地,他瞪出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喜悦,同一时刻,不敢掉以轻心的陆行声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在怪物扑去的瞬间,布局又是一阵惊变。   艳红色的晶石出现在李镇不远处的交界线上,黑线似乎也对引起男人注意的东西感兴趣,但它没有闻见什么特殊的气息。在尝试用几缕黑线裹住并吞噬时,它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巨大的能量倾泻而下,散落的黑线都不由自主地竖起、颤抖,只是破皮就尝到如此甜头的李镇按捺住进食的急切,兴冲冲卷起地上的晶石跑到陆行声身边。   一股细绳卷住他的手臂,蜿蜒而上,线头处卷着瞩目的红色:【吃!】   陆行声不明所以,只以为是对方拿给他看。他从线头里取下东西,当看清物品时,惊讶道:“陨石碎片?他也有?”   这块比自己那块还要大出一倍,陆行声转过头:“给我吗?”   他不明白现在怪物还没有彻底死绝,李镇拿这个过来是做什么。   但很快,对方就用行动告诉了他。   两缕黑线难为情地点触陆行声的嘴唇,然后轻轻地扒拉开唇瓣,另一缕黑线卷起晶石就往他的唇边靠,吓得陆行声连忙阻止:“你是想我吃这个?”   黑线同步地疯狂点头:【能量,进化!】   陆行声哭笑不得:“它比我牙齿还坚硬,我吃不了。这对你是不是也有用?”   黑线可惜地点点头。   陆行声推过去:“那你吃它。”   刘静目光复杂地看着一人一怪物,正要张嘴说什么,就被齐慧打断:“他们听得见。”   她哀怨地盯过去,随后转向陈宽。   陈宽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那不是我从房间里拿的东西吗?”   刘静:“……”   宛如骨架行走的怪物已经发不出什么动静,他仍旧在地上爬动,似乎在不甘心的低吼。   刘静脑子这才一激灵:“草!名字!那凶手的名字我们还没问出来!”   他们这些人带伤的带伤、失血的失血,真要过七天,人早凉了,只剩一条路走。   其他两人被这声爆吼也震得肝胆俱颤,慌慌忙忙地跑过去,离了段距离包围道:“喂,你名字叫什么?”   “呜——妈!”   刘静白眼翻出天:“你看我像不像你妈?”   齐慧:“他不说怎么办?那老的也没了,就剩他。”   陈宽想了想,朝后冲着陆行声商量道:“我们能不能借这个——宝石?石头用用?”   陆行声诧异地看着眼含祈求的几个玩家,又偏头问李镇:“可以吗?”   黑线看看陆行声,又看看几个猎物,挣扎许久,从石块上掰下一小块的棱角抛过去。   “……”   刘静稳稳接住,然后看着不比美甲钻大多少的石粒:“算了算了,它都不算人我跟他计较什么。”   她一转头,笑得无害:“喂,你是不是想要这东西?你说说你的名字,我就把它给你啊。”   “妈!”   “诶!”   怪物和其他两个玩家一起看向刘静,刘静面不改色只看着怪物,拿着东西的手往前伸了伸:“说了,它就是你的。”   怪物嗅到了什么,骨骼嘎嘎作响,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刘……”   三人屏气敛息。   “刘……宗、宝……”   “草!”刘静毫不迟疑一个后抛,泛着红光的碎片稳稳回到了黑线堆里,她晦气地皱眉,“怎么还真跟我一个姓?”   怪物愣愣地干看着,随后因为大力挣扎骨骼砰砰断裂,他干裂的肉里流出一点点透明的液体:“你——”   几人输入姓名,头也不抬。   陈宽受伤最重,额头冷汗连连,他输完抬起头,也学着刘静冷笑道:“一对伥鬼,下地狱去吧你。”   陆行声困惑地看着几人在虚空点了点,而后注意力被黏上他的李镇夺走。   “怎么了?”   黑线贴在他的脸颊上,不停卷动,带着一阵又一阵酥麻。   【饱了】   它轻声回应,不过是多吸了几口能量,它好像隐隐又要进化了。   可才脱离危险,它下意识草木皆兵,看谁都会对陆行声造成伤害,所以显得格外粘人。   “陆行声——”   正在安抚撒娇黑线的陆行声闻声抬眼望去,三人背对着窗户,外面柔和的橘光透过背影勾勒出几人的轮廓。齐慧笑着冲他摆摆手:“谢谢了,祝你们幸福啊!”   陈宽靠在刘静身上稳着不倒,也晃了晃手:“再见。”   刘静嫌弃地推了推陈宽,看着挤在陆行声怀里的黑潮,啧啧两声:“我以后找对象也找这样的。”   齐慧望过来,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能听见。”   房间一个接一个消失,陆行声怔怔看着变换的室内和接连消失的“朋友”,空气中只余下他们最后一句——   “听见就听见,你看看李镇,嘴角的AK多难压啊。”   陆行声偏头一看,只有黏糊糊抱在他身上的黑线,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屋外天光乍亮,带着温度的阳光照在陆行声苍白的脸上。   “李镇……”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天亮了。” 第28章 线人   李镇的进化过程一言难尽。   陆行声也终于明白对方之前为什么要躲着他。   黑线宛如从酒桶里被打捞起来,每一根都忘记了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有在地板上弹跳打滚的,有撞上线团进去就缠成死结的,有拧成黑绳将陆行声牢牢捆住,任凭他如何呼喊都毫无意识的,甚至怕他偷跑打了个蝴蝶结。   “李镇、李镇!”陆行声口吻透着慌乱,眼看着黑潮往外界漫延 ,他动了动被束缚的双手想要将窗户关上,脚下却被层层叠叠的障碍物绊倒,正面摔进柔软的黑潮中。   陆行声无力地感受着脸颊的瘙痒,还有失去理智的细线往他耳洞里爬,吓得他一激灵:“李镇!”   这声低吼似乎唤回了对方的一些意识,手腕的结悄然松开,还没等陆行声松口气,窗户就被挤压得咔咔作响,他赶忙跑过去将黏在窗户上的黑线扫下去,收回爬到外墙的黑线,然后锁上窗户拉上窗帘。   在检查完屋子后,陆行声看着鸡崽似跟在他身后移动的黑潮,无奈地蹲下身,试图和对方沟通:“李镇?你现在恢复正常了吗?”   房间里没有飘来熟悉的纸张。   而他询问的黑线仿佛受到什么刺激,无数根细线都竖立起身,然后在陆行声疑惑的目光中拧动、纠缠。   两条黑线凑在一起,在半空中凑成一个完整的爱心。   “……”陆行声伸手挡住上扬的唇角,拼命不让自己笑出声,“你真的还没恢复吗?”   黑线的身体摇摇晃晃,线头失重般啪嗒掉在地上,很快就被其他的自己压在底下。   太阳花、手牵手的火柴人、五角星……像是个孩子胡乱画的图案,然后兴冲冲地跑来他面前展现自己的杰作。陆行声都快看花眼了,他跟前一条压着一条的黑线就这么叠加,慢慢变成半人高的金字塔,陆行声看着摇摇晃晃的黑线们,都害怕它们下一秒就会倒下散开。   “李镇,慢一点,不要着急。”陆行声冲着不断朝这里靠近的黑线们安抚道。   趴在他裤腿的是李镇,从天花板抄近路掉在他肩头的是李镇,站在金字塔尖尖不断变换着图案示爱的也是李镇……   无数个无法沟通的、凭本能行事的李镇。   陆行声沾满一身的黑线进入厨房,火苗猛然窜起,黏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黑线受到惊吓,立刻将陆行声卷了出来,彼时他手上还拿着锅铲,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无论陆行声怎么说,这种状态下的李镇都听不进去。一旦陆行声摆出要进入厨房的架势,房间内迷迷糊糊的黑线们就形成同一阵线将他拦截在外,混乱的场景陆行声都不敢再回忆。   没办法,关掉明火后他也放弃了做饭的打算,罕见地点起外卖。   陆行声点了五个成年人的份量,他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填饱这么多李镇的肚子,关于食量他还在摸索中,陆行声将包装打开后推到黑潮边缘:“是吃的东西。”   他眼睛一眨不眨,想要看清李镇是怎么进食来满足自己滋生已久的好奇。   谁知黑线并没有读懂他的意思,愣愣地又开始交织成两颗心相依偎的图案。   陆行声只能用行动教会他。他拿起筷子,夹住米饭放进嘴中,咀嚼、咽下,然后指了指它跟前的盒饭:“吃。”   黑线的身体又不由得抬起,这一次陆行声竟然能从毫无五官的黑潮里读出一点惊喜的情绪。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错觉或者臆想。   黑潮缓缓旋化成人类的模样——说是人形又太粗糙,和之前相比,没有脑袋也没有四肢,只有长长地躯体靠近陆行声,然后上端的部分裂出一个口子,静静和陆行声相对。   “……”陆行声半晌没有回过神,“李镇?”   黑线卷住陆行声的手腕,然后模仿刚才的行为,空荡荡的筷子被送进黑色的口子里,蠕动的黑线很快填补了这道口子,像是人类一般合上嘴,品尝食物。   黑线松开陆行声的手腕,他才得以抽出筷子。一次性筷子这一下就消失了三分之一,他无奈地笑出声:“那是木头,不是食物。”   李镇摇了摇身体,似乎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但意识中空荡荡一片,看着面前闪耀着光的、的……这种纠结着怎么称呼的情绪,它好似在很久之前体会过。   李镇呆呆地又裂开口子,想不通也不去想。   陆行声没办法,他摸了摸手腕上重新缠上的黑线,商量道:“能松开吗?我会喂你的。”   温热的掌心贴在松散的、又暗含束缚的黑线上,一瞬间,不住打摆的李镇像是被火燎过,手腕上的细线不松开反而收紧力道,陆行声诧然看着僵硬不动的线人:“李镇?怎么了吗?”   黑线没有回答,陆行声也知晓进化中的李镇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趋于外星生物意志的李镇让他有种时间被拨回的熟悉感。陆行声拍了拍手腕上的黑线:“好了,不松开就不松开,来,张嘴。”   李镇又情不自禁摆动。   【吃】   一道更巨大的口子缓缓裂开,线人上半身不禁凑近,有种恨不得将这个……嗯……这个……   李镇苦恼地越过称呼:想一口吞下他!   陆行声喂完食物,揉了揉酸胀的腕骨,眉宇浮上一抹忧愁:“李镇,你要进化到什么时候呢?”   因为进化中的黑线太粘人,陆行声不得不推迟自己所有的计划呆在屋里,他尝试出门找工作,可不管怎么严肃地交流,都会有黑线悄悄跟在身后,陆行声被吓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出门。   或许是这次进化给李镇带来太多黑历史,完成进化的黑线都有些难为情地缩紧身体,只敢在陆行声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他。   “没关系的。”陆行声戳戳埋在被子里的一部分黑线,安慰道,“我都忘记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闻言,被子里的黑线开始扭动,几缕细丝从缝隙中微微探出线头,似乎在谨慎评估陆行声的表情是否存在说谎的痕迹。   “而且,我到现在还没看过你进化后的样子。”陆行声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早上一睁眼就瞥见退却的黑潮,意识还未回笼,被子就被拉走。黑线一部分躲藏在被子里,一些在紧闭的衣橱内,还有零零散散的分布于深浅不一的缝隙中。   “我想看看你。”   再巨大的羞耻也抵不过这句话的诱惑,李镇的身躯耸动,盖在它身上的被子一点点滑落,又有更多的细线探出来。   陆行声再接再厉:“我真的很想看看。”   衣橱里传来了嘎吱声,陆行声的视线被引开的这几秒,被子里的黑线就迅速交缠成人形,它迟疑片刻,羞涩充盈意识,在见面和躲避之间来回飘动。   “李镇?”   从被子里忽地露出黑色的脑袋,它的颜色并没有发生改变,陆行声之前瞧见的短暂的金属光泽感又再次出现,让人幻视起冷硬的黑铁。   陆行声伸手,小心拽下半遮挡的被面。   交缠成人形这件事在进化后显得更得心应手,没有漂浮杂乱的线头,没有蠕动的局部,人类的肌肉线条刻画得非常精细,在动作时还会产生相应的紧绷和放松。   脸——   陆行声一眨不眨地看着上面捏造的五官。   【大眼睛】   【高鼻子】   【小嘴巴】   ……   之前黑线的描述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李镇身上的非人感还是很重,那一双全黑的眼睛在无声凝视时会有种阴森的悚然。   但是陆行声不知觉凑过去后,那双眼睛里陡然浮现一抹鲜活的羞涩。   李镇垂下眼皮,身为人类的时间太长,它总是不自觉会被人类的情绪影响。   陆行声也发现自己靠得过于接近,干咳几声佯装无事:“看起来很厉害,也还会分散成黑线吗?”   李镇抬起手,这短暂的空隙里它不由得再次看向陆行声,像是特意展示自己一般,修长的手指在陆行声的注视下一点点分裂成上万条的细线,这过程非常缓慢,在他专注盯着自己分散的手指时,李镇将陆行声脸上所有神情都收进眼底。   【没有讨厌】   意识中开始有不断欢庆的高呼。   于是分散的速度加快,裂出的黑线在虚空中打着转,像是无数条缩小的小狗尾巴。   陆行声真心实意地鼓掌:“真厉害!”   李镇的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然后当着陆行声的面将刚才摇晃的黑线硬化,一瞬间,那股光泽感更强,线头变得尖细,闪烁着冷冷寒芒。   “哇!”陆行声惊呼出声,李镇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像是要更好展示自己,它从床上站起身——   砰!   陆行声受惊地后仰,后脑勺撞上了坚硬的墙壁,炸开的痛感让他瞪大了眼睛,被人精心组建的身体一丝|不挂地落入他呆滞的双眸中。   【陆行声!】   方寸大乱的李镇顾不得要展示能力,整个身体都本能地朝着陆行声猛扑过来。   【可爱】   【活泼】   当初的纸页仿佛又在此刻纷飞,在它着急往他这边扑来的瞬间,陆行声涨红着脸扯过被子,手忙脚乱地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屁股翘!】   陆行声将脸埋入被面,暴露在外的耳根已经红得不能见人,李镇欲要分裂的躯体又因为他的动作而紧实起来。   李镇茫然地被他搂在怀里。   “李镇……”   陆行声嘶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李镇动了动脑袋,试图想从被子里钻出来,却很快被一只手轻轻按回:“……得穿好衣服,才能出来。” 第29章 线人(捉虫)   空气中荡漾着尴尬和暧昧交替缠绵的气息,陆行声将那不安分想要探出的脑袋轻轻按回,不到几秒,反应过来后的另一个当事人也融化了。   搂抱在怀里的被子一点点干瘪,黑潮从床上哗啦啦迅速闪躲。   【呜呜呜】   混乱、喧嚣、尴尬、羞耻。   复杂的情绪宛如噼里啪啦混入清水的油锅,沸腾不止。李镇羞于见人,于是身体重新变成黑线,躲在陆行声看不见的地方。   “等、等等——”陆行声起身去拦,但伸手时只有一些线头掠过他发烫的脸颊,而后快速弹射到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陆行声头疼地捂着额头,他想了想,站起身走到衣柜边,一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没有发出异响的黑线残留。陆行声埋头在衣柜翻找着。   他找到昔日李镇偷偷送来的大牌套装,大部分是秋冬衣物,只有一套是夏装,陆行声将它取出来放在床上:“李镇,衣服我放在这里,你穿好了就敲敲门,我就知道了,好吗?”   没有回复。   不得已,陆行声熟练地从床头抽出特意给折纸达人买的彩色纸条,十指灵活地折出一颗淡黄色星星,他环顾四周,最后将星星放在床沿。   他耐心十足等待着,脸上的红晕消退,只嘴角残留一抹掩饰不住的弧度。   不一会儿,一根黑线就从床底卷着飞出,在吸附住星星后马不停蹄收回,全程不超过两秒,偷感极重。   陆行声背过身体,肩头有可疑的颤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很是平稳:“收下星星,就当你同意了。”   他快速离开关上门,脊背紧贴在门板上,肩头的颤动牵动心口,急促的笑声才从喉咙滚出。   想着李镇的性格离他敲门还有得时间纠结,陆行声笑够了,走到客厅开始拆包裹。   两人间的沟通用纸笔效率太慢,而且到了以后纸太多不好收拾,陆行声就在网上订购了一些交流按钮,除了日常词汇,他还特意定制了几个按钮。   “李镇”   他按下其中一个红色按钮,自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以为在叫自己的李镇急急忙忙穿上T恤,它抬手看了看,自己当初是按照陆行声的尺寸买的,穿在它身上有些大,于是它对着镜子调整了自己的身体,让衣服不显得那么空荡。   ——但是会不会显得它太壮了?   陆行声喜欢哪一种风格呢?   李镇微微歪头,看着镜子里超脱了人类模样的现在的自己。   它的表象是人类的躯壳,但是内部流动的不是血液,填满腹腔的也不是内脏,它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身体上,伴随着自己的意志,它的手与胸口融为一体,交叉的黑线又清晰浮在身体表面。   李镇有些难过。   它伸长脖子张开嘴:【啊——】   发不出声音。   李镇的额头贴在镜面上,仔细查看本来覆盖它半张脸的疤痕的位置。   没有了。   它这才有些高兴:【没有了】   “陆行声。”   屋外陆行声的声音又传进来,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他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李镇站在门后,扯了扯过短的衣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缩短肩宽,恢复成自己本来的身形。   它没有敲门,而是拧动把手自己主动走出去。   客厅内听见响动的陆行声偏头,他脸上残留的笑意还是让它心如擂鼓——尽管自己已经没有了心脏。   陆行声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橘色的按钮,看见穿着衣服忸怩不安的李镇,他轻轻按下:“李镇。”   陆行声的声音从他的掌心传来,嗓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笑意,又按了一次:“李镇。”   人形有半秒的溃散,但很快李镇就维系住了,它光着脚快跑了几步,又在陆行声的目光中难为情的停下。   陆行声又从一片杂色的按钮中找出一个红色的按下:“喜欢。”   李镇像个被人鱼蛊惑的可怜、天真的水手,在午夜中心甘情愿迈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   陆行声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像是要把它脸上一丝一毫情绪的转变都烙在心里。   他含笑问道:“李镇,喜欢吗?”   它头颅低垂,但从右手伸出的黑线却含羞地卷动着,轻轻压下他掌心的按钮。   “喜欢。”   是陆行声的声音。   李镇的身躯又在颤抖,它缓缓抬起头,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陆行声,嘴唇在无声翕张——   【人类会喜欢怪物吗?】   它在意识中自问自答。   【喜欢】   “喜欢。”   “喜欢。”   按钮被黑线不停按下:“喜欢”。   *   天气转凉,陆行声也在夏末找到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他们最终没有搬离小区,陆行声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每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生活中就会忽然发生一些转移他注意力的事情,久而久之,在察觉这里没有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存在后,陆行声和李镇也就继续住下了。   只是等秋转冬,李镇的宝贝又多了很多——非常、非常多。   屋子里摆满了交流按钮,紧挨着墙角、空地,为了给这些按钮腾出地方,陆行声将箱子不断叠高又扔了很多用不上的旧物。   按钮上方布满了蛛丝一样的黑线,时刻蠕动轻敲。   陆行声白天在外工作,李镇只能分出几缕跟在身后,它全身覆盖在这些按钮上百无聊赖地等待那人回家。   【陆行声在做什么?】   李镇自娱自乐问道。   黑线立刻按照腹稿按下:“想”“李镇”   地上缓缓组成一颗人头,它靠近,四周如树根盘布的黑线与它的颈部相接,李镇凑近,黑线再次不知疲倦地下按:“李镇”、“李镇”、“想”、“李镇”……   门口伴随这一声声“李镇”响起钥匙拧动的声音,陆行声穿着一件驼色大衣,肩头有冰凉的雪花还未消融,按钮内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李镇——”   地上的黑线迅疾地交织成人形从地上狂奔而去。   它身上的线头还未全部收进去,自己就被一双手臂拢住,陆行声为他身上的冰凉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用散开的大衣将人裹住:“我回来了,一个人在家无聊吗?”   外面寒意刺骨,陆行声说话时白雾从嘴唇不断冒出,李镇缩在陆行声怀里,房间里的按钮回应了他的问题:“不”“无聊”   按钮买回来那段时间,陆行声很快发现李镇常用的只有录入自己声音的几个,这导致两人沟通时常常牛头不对马嘴。   例如陆行声询问李镇想出去散步吗?   李镇就会用“陆行声”回他。   等弄清了他的喜好,陆行声不得不将按钮全部换成录入自己声音的,但换完之后,陆行声又发现了一个现象,李镇爱用“喜欢”来回复他大部分问题。   就比如现在,陆行声抱着他关上门回到屋内,家里没有空调,但是冬天有室内取暖炉,陆行声打开开关,一边伸手取暖,一边低头看向怀里已经不见人形、完完全全融化成一滩黑潮的李镇:“我看了天气预报,今晚很可能会下一场大雪,明天是周末,早上可以起早一点,那时候楼下没什么人,我们去玩雪吧,好么?”   李镇瘫化在陆行声的肩窝,感受着他说话时喉结的轻颤,身体又不由得聚起、蜷缩。   “喜欢”。   陆行声又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匍匐在胸口位置的李镇感受到更大的颤动:“哈哈哈哈哈……”   李镇的线头也在蠢蠢欲动,虽然不知道陆行声在乐什么,它还是一直按着按钮附和着:“哈”“哈”“哈”……   听着自己的声音一连串响起,陆行声笑不出来了,这种被迫听自己声音的感觉古里古怪的,直到现在他还没适应。   “外面有些冷,我先去洗个热水澡。”陆行声拍拍身上的李镇,“先下来,等我一会儿好吗?”   “喜欢”   黑潮恋恋不舍地退离。   陆行声走进卫生间,里面东西相较以往多了不少,全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洗脸巾、牙刷、洗漱杯……陆行声买这些东西时倒没想过现在的李镇能不能用,当时很自然就伸手放进购物篮里,等结账回到家里看见满地的黑线才回过神。   不过李镇好像很喜欢,虽然不用再重复一些人类的清洁工作,可每当早晨陆行声起来准备出门时,自己身边总会出现李镇的身影。   他穿着自己给他新买的睡衣,脑袋上的细线也刻意交织成混乱的状态,明明不用睡觉,却表现得睡眼惺忪,不住摇晃身体,慢慢、慢慢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很多时候,陆行声在那平淡的几分钟内,心口会盈溢出让他手足无措的感情,类似幸福,但只用幸福去描述又觉得太单一、太表面。   陆行声刷牙的动作慢下来,他微微低着头,垂眼看李镇漏洞百出的“表演”。   李镇好似很受不了他的注视,头颅也低垂着以此避开让它心慌意乱的目光。见状,陆行声深深叹了口气,紧接着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擦了擦脸,擦完后,就见李镇也仰起头凑过来。   他紧闭着眼睛,右手因为紧张羞赧死死捏着牙刷柄,为了让陆行声的动作更方便,还悄悄给自己增了一点高度。   陆行声心口的情绪翻滚的更加强烈,两人什么也没说,就在这不同寻常、沉默的气氛里收拾干净……   他站在门口,看着两支靠在一起的牙刷,那种日渐暧昧的场景自动浮现。陆行声脱掉衣物走入热水中,隔着袅袅的雾气,他好像触碰到两人之间薄如蝉翼的阻碍。   明明最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但是——   陆行声睫毛不停颤抖,他总觉得,最难耐的夏天此刻才忽然降临。 第30章 线人   翌日,风声呼嚎,灰蒙蒙的视野里都是一些青黑色的建筑轮廓。   李镇站在窗前看了一整夜的雪,当闹钟快要响起,它乖乖走到地铺旁等待陆行声睁眼。   “早上好。”   “早上好”   陆行声还没睁眼就察觉到脸上的痒意,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打开灯,看着精神抖擞的李镇。   他身上还穿着珊瑚绒的灰色圆领睡衣,让他整个人显得毛茸茸的,无声的乖巧里还有克制不住的兴奋。   陆行声从衣柜里挑出一件大衣,将他从头到尾裹住,给他系好围巾,穿上袜子,双脚挤进雪地靴里。欢快的细线从领口、袖子里晃荡出来,又被陆行声捏住一点点塞进去。   “要戴手套吗?”   “喜欢”   于是陆行声转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两双手套,拿起灰色的兔毛手套给他戴上。   李镇低头看着看着,忽然也拿过另一双,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陆行声。   陆行声被他看得心都化了,他将半张脸掩盖在束起的衣领后,只露出一双含笑眼,朝着李镇伸出双手:“好吧。”   李镇站在他面前,低头一丝不苟地完成这项艰巨的、甜蜜的任务。   陆行声的手指比它的还长一截,指尖带着从被窝里沾染的温暖,李镇不喜欢温度太高,但是这种又不一样。   它小心翼翼地将陆行声每一根手指塞进绵软的手套里,短暂的接触后,它的身体也仿佛一点点升温,到达和陆行声一样的温度。   脸部的黑线渐渐浮在表面,因为太开心而忍不住往陆行声的方向飘去。   “喜欢”   陆行声也忍不住笑:“我也喜欢。”   冷寂的楼道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陆行声牵着李镇的手,头顶的声控灯时坏时好,闪烁不停。   南部很少下雪,今年的冬天却时隔多年给了南部人一个大惊喜。凌晨五点下楼,小区里没有一个人,陆行声带着李镇去了平日大妈跳广场舞的平地,无垠雪海,一切都变成了纯白。   脚下的厚雪松软,清楚留下两串相贴的脚印。   李镇低着头,看着那平平无奇的脚印,又像是找到乐趣,兴奋地让陆行声站在原地不动,自己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脚印密密地将人围在圈里。   陆行声失笑地看着对方的举动,雪还在下,只是已经变成盐粒一般大小,落在李镇的脸上很快化成一点点水渍。   “喜欢”   放在口袋里的按钮传出声音。   “我们堆雪人吧,看谁堆得更快。”陆行声给他擦了擦脸,又没忍住捏了捏。   李镇笑得看不见眼睛,唇角高高扬起,陆行声捏他时,脸上又有一些细线绕在他的指节上,见状,他补充一句:“不准作弊,只能用两只手。”   “喜欢”   “嗯……比赛的话,还是要设置奖励。”陆行声双手放回衣兜里,假意沉吟一会儿道,“输的人送对方一份礼物吧,怎么样?”   “喜欢”“喜欢”“喜欢”   这事它熟!   宛如灰雀离巢,李镇弯下腰诚实的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能力,用双手捏出一个雪球,然后按照人类的记忆将雪球在地上滚动,看着雪球越滚越大,它不由得转头去瞧陆行声那边的情况。   陆行声似乎感应到对方的视线,蹲在地上一抬头就来了个四目相对,他的身前已经有一个很大的雪球,急得李镇立刻收回注意力专心地滚着。   陆行声看他忙得不亦乐乎,脱下手套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觉得照片差点什么,又点击录像。   雪不知不觉停下,李镇的肩头上还是堆了浅浅一层雪,帽子尖坠着一颗白色的线团,随着他起身蹲下在脑后不停摇晃。   陆行声又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情。   热潮从心口的位置涌上眼眶,陆行声关掉手机,就站在原地静静凝望着李镇。   原来这就是你的视野吗?   陆行声不由得回忆那两年,那时的李镇是不是就是这样,站在他没有察觉的角落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喜欢”   按钮声音拉回了陆行声的思绪,不知何时,自己堆了一半的雪球身边多了一个带着帽子的雪人,李镇拿出按钮,像是向全天下昭告自己的胜利,不停按着“李镇”“李镇”。   陆行声做投降状:“好吧好吧,我输了。”   他这才加快速度将剩下的部分完成,看了看旁边雪人的帽子,他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最后将一双手套搭在雪人的肩头。   李镇紧紧贴在他身边,衣料的摩擦声格外分明。   “来。”陆行声蹲在雪人后方,牵过李镇的手示意他也蹲在自己身边。   重新打开手机,他调整好镜头,在画面定格的前一瞬,不等李镇反应过来,陆行声迅速低下头凑过去,微凉的嘴唇贴在李镇柔软的脸颊上。   “……”   李镇还保持刚才的动作,它的肩头挨靠在陆行声的手臂上,隔着手套,右手被他牵在手里……   “李镇?”   陆行声似乎在叫它。   但是温度太高了。   李镇心想。   “等、等等!”陆行声伸手搂着脑袋已经化掉一半的李镇,警惕地看向周围,慌乱的嗓音压低,“不要化……李镇,再坚持一下好吗?”   “李镇?”   “李镇!”   ……   陆行声措手不迭,只能终止计划抱着人就往家里赶,等关上门,他的心口到裤脚全覆盖上一层明显的黑色,还好他们起了大早,玩了一段时间人也不多,一路上陆行声心惊胆战,心脏坠得胸口泛痛。   衣服里的身体全部散开,只在内部残留一些晕晕乎乎的黑线,其他的都黏在陆行声身上。   这样不行。   陆行声严肃的想。   他还以为两人生活了一段时间,李镇已经能习惯一些亲密行为,但从今早的状况来看,这离……嗯,还差得远。   跑了一路,冷风就刮了一路,陆行声揉了揉刺痛的脸,打开烤火器坐在沙发上,拍了拍逐渐回神的李镇,语重心长道:“李镇,现在好了吗?”   李镇心虚地蜷缩在陆行声的颈窝、沙发,发胀的身体又开始无意识耸动,它仔仔细细回忆着方才的触感。   【哦~】   荡漾的意识已经发不出其他音节,黑线不断融合、延长,横跨客厅长度的黑线在半空飞舞、交缠,然后在陆行声一声声的询问里,恃宠生娇地按下一个没用过的按钮——   “No”   “李镇,现在好了吗?”   “No”   它还没好。   黏在颈窝的李镇抬起线头,直愣愣盯着陆行声的两片嘴唇。   那小小的部位,温度怎么能这么高?   “李镇?”   怎么亲得那么快?咻一下就过去了。   “李镇?”   哎,它当时要是表现得好一点,现在是不是还在楼下亲着?   “李镇!!”   陆行声无奈加重语气,总算看见快凑到他鼻尖的黑线抖了抖,旋即迅速缩回衣领里。   “我知道你现在回过神了。”   “No”   陆行声嘴角忍不住上扯,戏谑道:“那还想亲吗?”   “N——”   等等!撤回撤回!   全屋的黑线都抬起了身体,直直冲着陆行声的方向,宛如最虔诚的信徒恭拜它所信奉的神明。   “Y——”   无数线头慌慌张张地在客厅寻找,总算记起陆行声没有买yes的按钮,李镇又只能将身体溜进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里。   “喜欢”“喜欢”……   陆行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一点点引导他:“那先缠成人形,坐在这里。”   干瘪的衣服内有“血肉”在膨胀,李镇变成黑线时可以时时刻刻趴在陆行声身上,可也奇怪,一旦自己恢复成人类的模样,好似人类的羞耻感也重新在它空荡荡的心口处滋生蔓延。   李镇不敢抬头,将下半张脸缩进衣领里,但是手却主动塞进陆行声的手掌下。   “可以握手。”陆行声手指一动,就从平平无奇的手心相贴变成了十指紧扣,随后关注着李镇的状态。   有波动,但是能维持人形。   “能拥抱。”   陆行声俯身,将含羞的李镇搂在怀里,更多的黑线探出来,他加大拥抱的力度,人形还是没有散开的趋势。   “所以能牵手、拥抱,但是亲吻有些……”陆行声沉吟总结道,“有难度吗?”   “No”   “No什么?刚才谁化得那么快?像是见太阳的雪人。”   陆行声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有多生动,他垂眸看着想抬头不敢抬的李镇,忍住欲揉他头发的冲动,心脏又被陌生的感情塞得满满当当。   “不能一直这样知道吗?”陆行声耳根见红,可神情沉稳,一点也瞧不见内心盈胀的羞涩,“今天开始你需要练习。”   练习?   李镇终于抬起头,似乎不解地看着他。   风声呼啸,窗户被拍得哐哐作响,楼下传来小孩子的欢呼。静谧的室内,陆行声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双手捧着李镇的脸颊,对方似乎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神情是一贯的羞赧,嘴唇在他掌心轻微的合拢下,微微翘起,像是在索吻。   “今天坚持亲够三秒不散开,明天就能亲四秒。”陆行声看着眼前逐渐瞪大了眼睛的李镇,话头一转,“但是,如果今天没超过三秒就散开了,明天就不能亲,后天才能继续。”   陆行声的额头轻轻贴上李镇的发顶,瞬间,炸开的黑线开始毫无节奏地乱舞。   “明白了且同意的话,就说‘喜欢’。”   氧气像是被抽离,气温陡然上升到令它害怕的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刻还要煎熬,李镇只是听着就感觉手臂已经融化。   但是不行——不行——   李镇艰难地做出人类吞咽的动作,仿佛借此能缓解它的忐忑紧张。   黑线寻摸到了按钮。   陆行声贴了过来。   可以将它焚烧的热度不是从脸颊爆发的。   “哇——”   小孩的惊呼声从遥远的地方飘进来:“是雪人!两个手牵手的雪人!”   不是。   李镇的睫毛不停乱颤,散开的那一秒它驳斥道:是嘴贴嘴的雪人。 第31章 线人(完)   好消息:陆行声又亲它了。   坏消息:第一次没经验,它没坚持到三秒。   “陆行声”“陆行声”“陆行声”……   按钮从早上响到晚上,以往温和纵容它的陆行声却在这件事上展现了让李镇消沉的强硬,无论它按了多少次,陆行声都没有再同意。   “陆行声”   一丛的黑线都绕着那个特别的按钮打着转,重新缠成人形的李镇跟在陆行声身后,伴随着一声声“陆行声”,他莫名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它可怜兮兮的恳切。   陆行声紧绷着脸,不让自己动摇,他做好饭菜,牵着李镇坐在椅子上:“吃饭。”   “陆行声”   太阳穴两边被叫得直抽抽,陆行声不去看李镇的眼睛,他怕自己一时心软,只盯着饭菜:“我们说好了的,不能坚持到三秒只能等后天。”   “No!”   陆行声又快要忍不住笑,但立刻压下,只将筷子塞进李镇手里:“吃饭吧,后天很快就会到的。”   “No”   李镇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陆行声,他举起筷子,黑线就迅速确定他要夹的菜,一溜烟将盘子卷走让筷子扑了个空。   陆行声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此时对“兔子急了要咬人”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吃饭我会饿的。”   但他又很知道怎么应付现在的场面,果然,听见他轻飘飘一句“会饿”,盘子重新被卷放回原地。   在虚空挥动的黑线并没有收回,线头小心窥探陆行声的表情,在他眼角眉梢流露的情绪中机灵调整自己的行动方针。   但是对方一直不为所动,李镇尝试许久后失魂落魄地化开,占领了整个沙发和陆行声的后背。   这是它一辈子最最开心,又最最失落的一天。   就那么一秒而已,天呐。李镇用线头撞向陆行声的脊背,意识中哭天抢地:就一秒!它就差一秒!   洗过澡,两人挨坐在一起看电视,遥控器被黑线卷浮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换台,电视机画面不停变换。   陆行声单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就这么看着他。   从睡衣领口伸出来的黑线不像往常贴在自己身上,反而有气无力垂在外头,眼睛失焦的看着前方,嘴角下垂,嘴唇和接吻时一样微微翘起,真是把什么都摆在脸上了。   陆行声仰头,看着在两人头顶漂浮的抛着遥控器玩的两条黑线,算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在活动的部分了。   电视屏幕闪动的画面忽然停顿,上抛的遥控器猛然一下被卷住,两条天线似的黑线笔直竖立,陆行声眉头一动,知道这是又要开始了。   他支撑脑袋的手稍稍挡住唇角,目光也从李镇身上收回,仿佛一直在专注看着节目。   这一看,陆行声也算是知道它波动这么大的缘由。   屏幕里给到了男女主角之间亲昵的镜头,一对俊男美女在暧昧的灯光下鼻尖缓缓轻蹭,而镜头也随之拉近,他能看见两人细腻的毛孔,动摇恍惚的眼神……随后,是红润的嘴唇试探性地贴在一起——就和今天他做的一样。   一旦开始回忆,陆行声的耳根也可疑的泛红,他不知道李镇能不能看见,心虚地拢了拢睡衣,将一张脸藏在暗处。   失去了人类身躯的李镇,亲吻起来应该和人类没什么两样——陆行声心想。   但他没法作出比较……   陆行声的呼吸开始紊乱,他没有对李镇说过:那是他的初吻。   发现陆行声已经意会到自己意思的李镇又欢快地打着摆子,波浪似的黑线舒展、卷曲,半成形的李镇没有完整人形的羞涩,仿佛有了非人类这个身份给自己加油打气,显得格外主动。   半颗脑袋贴在陆行声心口,按钮适时响起:“陆行声”   怕李镇听见他失序的心跳,他挪了挪位置,不动声色让李镇改为靠在他的肩头处,干咳一声:“后天。”   电视里传来让人羞臊的水声。   沙发上的两人一起愣住。   陆行声怔怔地看着里头男主伸出了舌头,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李镇,刚才还粘人的黑潮软软的散在沙发上毫无动静。   都是新手、雏鸟,都是第一次展翅高飞,他们都被表面的平静蛊惑了,以为飞翔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找一处至高点,展开翅膀,然后闷头不顾一切地俯身下冲。   谁知道底下的暗潮云涌,陆行声慌慌张张地拽住竖直的天线取下遥控器,火急火燎地换了台——   “呜……”   画面瞬间转变成一对痴缠的男女,劲|爆的呻|吟,紧扣在脊背的手……   陆行声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他现在的脸色有多红,和害羞起来的李镇一样,也不敢去看另一人。   怎么回事,今天全世界的人都在接吻吗?   陆行声直接按掉开关,电视机暗下去,室内瞬时被黑暗侵吞。他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自己手动扇了扇风,至少在开灯后不要有太显眼的异常。   “今、今天就先看到这里吧,这个时间了,早上起得太早,我有些困了。”陆行声假装打了个哈欠,才打开客厅的灯。   沙发上空荡荡的,只剩下睡衣睡裤留在原地。   有了对比,陆行声滚热的脸颊顷刻没有那么强烈的灼烧感,知道李镇这是害羞了,他没有让他出来,自己也心慌意乱的回到卧室躺在被褥上。   卧室也有一些按钮,陆行声抬手一摸就摸到了身边不远处的塑料硬壳,他轻轻按下去:“晚安”   ……   李镇的进步很缓慢,固然之前就有所预想,但是真实进度确实愁人。   亲吻几乎都是隔日,三秒对它而言似乎是个很高的槛,第一次的成绩都是比较好的,或许是惊讶导致的迟钝让时间没有停在一秒上。陆行声捏着鼻梁,一个人静静呆在卧室里,外头接连响起的“陆行声”催促着,他不得不放下叠了一半的被子走出去。   “准备”“好”“开始”   李镇瞪大眼睛,神情坚毅,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仿佛是要去完成一项十死无生的任务,完全没有一开始的暧昧羞涩,这让陆行声头疼的同时,又不自觉开始反思自己这招是不是用错了。   但那些对现在的李镇而言无关紧要!   【啵啵】   【啵啵】   从凌晨十二点一过,意识里就只剩下这句话。   但是它忍耐住了,以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下来,睡在床边的陆行声呼吸沉稳,胸口是有节奏的起伏,尽管它再想让对方亲吻自己,也不能是现在——   李镇对自己很有信心,上一次差一点就超过三秒了,今天它一定、一定能超过,就不用等后天再亲!   陆行声敞开怀抱接着扑来的线人,不轻不重的力道撞得他心脏又是一个猛冲。   李镇仰头看着发光的陆行声,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同时还不忘偷偷在双脚下加一点黑线,达到一个陆行声刚好一低头就能亲到的高度。   睫毛宛如翩跹的蝴蝶,扑闪着,全黑的眼睛偶尔在情绪波动时会浮现一些细丝状,但是它的神情又如此天真无害。   陆行声搂住他的后腰,对方羞怯得不敢睁眼看他是怎么亲吻的,可嘴巴却悄悄撅起。陆行声无奈又好笑,滚热的鼻息滚落在交缠的黑线上,细丝状更加明显,他蹭过李镇的鼻尖,然后才柔缓地贴住那张微凉的嘴唇。   陆行声不会太多花样,说是接吻就只是贴在一块,尽管已经瞥见过更加详细的教程,但他还是和李镇陷入同一窘境:这种事情没办法一个人练习。   开始时信心满满,可结果却让李镇大受打击,甚至一度怀疑是陆行声手机出现问题。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陆行声忧愁地看着失魂落魄不敢相信现实的李镇,觉得自己或许要调整一下计划。   他没有放开手,仍旧半圈住他:“李镇,已经一周多了,这种情况……”   李镇紧张得探出的黑线都有了张牙舞爪的架势。   “你需要私下偷偷加练。”   加练?   练?   李镇又失神地盯着他翕张的两片嘴唇。   陆行声捏了捏他犯傻的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镇诚实地摇摇头,身后的黑线也跟着摇摇线头。   “李镇,你要加练,这样正式计时你才能得到满意的成绩……”陆行声捧住他的脸颊,向内揉动时,他脸颊的部分就会鼓出一小块,嘴唇也随之微微张开,露出一截和正常人颜色不同的舌尖,“但你要知道,我是裁判,纵然我偏向你,可我也不能偏向得太明显。”   “但是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就可以。”   陆行声的声音戛然而止,捧着的那颗脑袋上方似乎闪烁着连绵不绝的问号。   “哎……”陆行声不得不再说直接一点,“你可以主动亲我的,李镇。”   “……感到害羞的话,可以等我睡着。”   “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几簇黑线被他捏在手心里,地上散落的衣服内空荡荡,“血肉”溜走了,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   “……笨。”   大受刺激的黑线咻一下从他手里挣扎着逃走。   “No!!”   *   这个冬季很长,陆行声和李镇如饥似渴地学着情侣间交往的知识。   他们在咕噜咕噜烧开的沸水旁接吻——张开的嘴唇,湿润的舌尖扫过濒临溃散的一团软乎乎的线团。   李镇的舌头坚持不住先散开,慌乱之下绞成了死结。   业火燎原的渴望让那久违的野兽本能开始蠢蠢欲动,黑线想现在从他的喉咙里钻进去,顺着他温暖的喉管往下,浸泡在他的血液里,贴在震颤的肉|壁上感受最真实的陆行声。   但现实却是,它没有力气做多余的事情。   时间一秒一秒的往上叠加,它成功越过三秒的高槛,然后开始每天都能得到一个亲吻。   陆行声睡着时,分散在周遭的黑线以一种急不可耐的姿态扑去,可又在线头接触到温和柔软的皮肤时停滞不前。   【没关系】   李镇在意识中鼓励自己:【那是陆行声说的】   一开始,只有线头贴在熟睡的陆行声的唇瓣,细线耸动,像是在那片小小的部位汲取什么。和人形时一样,不过几秒,黑线就一动不动趴在脸上,像是夜晚瘫在街边的醉鬼,连翻身的力气也一点不剩。   就这样,李镇在锲而不舍的私下加练和裁判有意的放纵里,从三秒到四秒,由四秒触碰到十秒,一分钟、三分钟……然后陆行声伸出了舌头。   仿佛一夜之间它又被打回原形,融化、不停的融化。   陆行声的身前又覆盖深浅不一的黑潮,沉重的喘息声被滚水的动静压下。和最初那被亲得散架、快速逃离现场的李镇不同,已经逐渐适应节奏的黑线在几分钟后重新旋成人形,仰头靠在陆行声急颤的心口。   陆行声气息不稳,嘴唇上泛着可疑的水光,他眼神裹挟着一些其他的情绪——那是李镇没有见过的,隐隐带着危险,但这样的眼神又让它心口的甜蜜吱哇吱哇往外翻涌。   交织的黑线每一根都变得滚烫。   “李镇,接下来是新的挑战,这一次没有时间限制,准备好了吗?”陆行声的态度温柔中带着一丝强硬,捧住低垂的脑袋让它的目光无处可逃。   线头上、那一小撮的线头上残留着一些不舍得被吞噬的水渍,李镇几度站不稳,但是对陆行声口中未知的挑战,它今天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也要坚持住、不能化!   黑色的眼睛咕噜乱转,最后紧紧盯着陆行声的嘴唇。   是要像刚才那样亲吗?   它猜测道。   不存在的心脏在每一根自己身上蹦跳,李镇努力仰起头,纷飞的黑线黏附在陆行声的后背、手腕,李镇已经半阖上眼睛,率先沉溺于即将抵达的亲昵。   但是脸颊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它不禁睁开眼睛。   “李镇……”陆行声眼神中的危险已经退散,浮在最表面的又是让它意乱情迷的笑意,他眼睛弯起的弧度、睫毛颤抖的频率、未消散的红晕还有努力平复的呼吸都让李镇有片刻的恍惚。   说什么了呢?   它刚才好似被一团绵软的云拂过、亲吻。   李镇怔忡的瞪大眼睛,线人是无法分泌液体的,但是此时此刻,它的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冲刷着眼球,以至于视野变得水蒙蒙一片,陆行声的脸颊也迅速模糊。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如此清晰。   “李镇……”   【怪物也会流眼泪吗】   “我爱你。”   【会的】 第32章 番外(捉虫)   “你怎么不在你小时候跟你妈一块在车里烧死!死了老子就不会这么丢脸!你看的这是什么?你竟然喜欢男人?!”   “啪!”   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李镇没有躲,厚实的手掌打在了他的脸上,顺带拍掉了他的帽子,凌乱的头发散开,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金碧辉煌的客厅彰显主人暴发户式的审美,琳琅满目的装饰物分不清主次和重点,只是扫一眼就觉得眼睛疼,而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拿着手机悄悄冲着这边录像。   李镇没有说话,只是狼狈低头下意识躲着镜头。   “说话!你哑巴了!”一个肥胖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他手腕上带着金色腕表,表盘巨大,上面嵌入的一些碎钻在不同光线下闪闪发光。   李镇双肩微向里拢,这怯弱的姿态让男人一看脾气又蹭蹭往上涨:“你怎么就是我李家的种?!早知道你长大是个扶不上墙的性子,小时候我就不该让人救你!”   “都是我儿子,你看看你弟弟,你再看看你!”   李镇沉默着听着男人的谩骂,听着身后弟弟的讥讽嘲笑,躲在远处的佣人不敢靠近,一时之间,李镇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沉寂的室内,被遗忘在楼上的李镇躺在床上,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虚空,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脸上忽然有了波动。十九岁的李镇做了那时对他而言最叛逆的事情:离家出走。   卡里的零花钱他都没怎么用过,只是清点了一些现金,往背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就趁着夜色出门了。   他没拿手机,因为没有需要联系的人。李镇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坐在黄色出租车里,靠在窗边直勾勾看着外面的世界。   身上只有几千现金,李镇也没想好钱花完了怎么办 ,他没有计划,只是当时胸口涨得闷痛,急迫得想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快速逃离那个不是他家的家。   钱一点点花光,住的地方也从两百一间的酒店变成网吧,再由网吧变成十块钱一天的大通铺。   帽檐下露出的双眼满怀好奇地打量屋内,挡在口罩下的鼻尖耸动,嗅着空气中奇怪的味道,随后他的后背被人一把推开,浑厚的男声气急败坏:“挡你妈的道!这屁大点地方站哪不好站门口!还要不要人进了!”   李镇被人骂惯了,这点动静他都懒得抬头,侧身躲过,顺道将背上的背包放在靠墙的床上,又看了看旁边空出的床铺,一想到自己之后还要和陌生人睡在一块,他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要不……把这床的钱也出了,这样自己周围就没人了。   李镇动心的想着,结果还未等他落实,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占据了空床,李镇惊得忘记上前,又呆呆站在门口看着低头整理的人。   他的东西显然比自己多出几倍,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蛇皮袋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衣物被套,他脱下鞋子踩在床上,给坚硬的床铺又铺了一层纯白的棉花褥子,然后伸手去够袋子里的东西。仿佛此刻才察觉有人在看他,他一抬头,李镇宛如被他爸那块表上的碎钻闪了眼睛。   “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陆行声!”   李镇几乎惊恐地后退,看着床上的人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冲着他伸了过来。   他又忍不住后退。   四目相对中,他见那个自来熟的、叫什么陆行声的人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眼皮内窄外宽,被他专注凝望时总觉得身体怎么摆都不自然。   李镇将这种不自然归咎于自己的性格,他不喜欢和别人太亲近。   于是他逃跑了,他也说不清当时怎么想的,可能脑子一片空白,又或许是计划被打乱的慌张,要不就是一想到晚上要和陌生人“同床不共枕”的恐惧。   李镇跑得心口发痛,嗓子眼仿佛塞了一块热碳,光是张嘴,被灼烧的热气就不断飘出去,他大口喘气,单手撑在楼梯的墙面上,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   太可怕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   李镇不断咳嗽,咳得双眼充血,他迅速从身上的几个兜里摸出剩下的现金,一张一张的数,十块十块的算,心中进行简单的规划后,发现离开这地方他根本坚持不过一个星期。   怎么办?   李镇抿着嘴唇,面壁似的用手扣着墙壁。   他还是回去了,等过了关灯时间他做贼似的回到大通铺,里面传来各地方言,他听不太懂。有人打开手电筒,让屋内不至于一片漆黑。   李镇一进门眼神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旁边的床上。   那地方还没有躺人,床单是淡青色,像是他小时候夏天吃的青苹果的颜色,他的视线又落在了他的枕头上,颜色和床单不是一套,是简单的咖色,高度不高。   李镇的双眸又闪电般快速将周遭扫过,没看见这床的主人后,才缓缓挪动脚步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心开始渗出汗水,紧张将胃部塞满,他感到轻微的绞痛。   仿佛没坐稳一般,他身体一斜,掌心就自然而然撑在了那咖色的枕头上。   哦……也不软。   李镇心里念叨着。   等等!   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道惊雷狠狠劈下,打得李镇浑身一激灵,他被火烧似地握住刚才摸了枕头的手,然后灵魂出窍般后退、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抵靠在墙上才停下。   而此时,身侧的大门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李镇瞳孔仍旧颤抖,就忽地听见一声高兴的惊呼:“咦,你回来了?”   李镇心脏咯噔不断下坠,他没有抬头,反而低头将脸埋进臂弯里,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又回到被人发现喜欢男人的早晨。   心砰砰直跳,李镇宛如惊弓之鸟,甚至一度想将耳朵也堵起来。   “你怎么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   “怎么不说话?”   “你好?”   露在外面的手背被人轻轻拍了拍,一股强劲的电流极快窜过全身,他迷茫又无助,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不停将手往袖子里钻,眼眶渐渐弥漫一股水汽。   太可怕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   *   陆行声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讨厌了。   看着缩在自己床上的舍友,他左手还端着脸盆,手上湿漉漉滴着水,见他不说话也不动,陆行声以为对方是身体不舒服。   “你怎么了?”   一问完陆行声心里就暗自糟糕,因为面前的人好像抖动得更加厉害,他擦干净手上的水,也坐在床沿上凑过去:“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但从掌心传来的颤抖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此时离得近,他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吓得陆行声也不由得绷紧神经,但是对方一副拒绝沟通的架势,陆行声拍他肩膀的手改道成拍他的手背。   手好暖啊。   可能是自己刚才碰了冷水,所以一接触,巨大的温差让陆行声不由得一怔。   床上的人动了,但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把手往袖管里缩,然后五指死死攥紧袖口,不让外面的人有机会伸进来。   黑灯瞎火,片刻走神的陆行声没有看见这个幼稚的举动,他只是被对方一系列的举措搞得一头雾水:“怎么不说话啊?”   “你好?”   “别问了,那小子性格就是这样,不搭理人的。”对面床用手机看小说的男人扣了扣脚丫,好心插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哦,没见过他说话的。”   “别搭理,小心讹上你,有事自己会想办法。”   陆行声一阵尴尬,低头看着跟前快抖成筛子的舍友,最后只留下一句:“那你有事可以叫我,反正我俩挨在一块儿。”   没有回复,陆行声一开始看他和自己年龄相仿,想交朋友的热情也缓了下来。   他起身往里去,没有注意他走后不久,床上的人悄悄抬起头,一双黑魆魆的眼睛泛红,要哭不哭的。   *   住了一阵,大概熟悉之后,陆行声发现自己这个舍友确实有些奇怪。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看过他的长相,永远将自己武装到脚,他就像是空气,又或者是长在阴湿屋角的一朵蘑菇,奔波的底层人不会花心思去注意他一天都干了什么,也没有精力好奇他的口罩下是丑陋还是精致,陆行声也一样。   他的精力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被不断被消磨,除却一开始对未来的美好期待,现实急不可耐撸起袖子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什么是成年人的世界。   于是,陆行声也逐渐变得沉默,屋内其他人除了身边的舍友没有差不多年纪的,他听不懂接地气的家乡话,也不想凑合在一起听他们开黄腔。   在嘈杂的环境里,他强迫自己快点睡着,但是半夜还是被磨牙声吵醒。   他没有睁眼,只是翻了个身体,但是忽然身侧传来的动静让他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压抑的抽泣声隔着一层厚被子也很清晰,陆行声眨了眨眼睛,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旁边隆起的小丘。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装听不见?   陆行声烦躁的想。   对方似乎打了一个哭嗝,尽管看不见,陆行声也能想象对方的惊慌失措,因为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被子悄然掀开一角,然后安静几秒后,被子重新被掖住,自己缩在里面开始抽嗒嗒的哭。   陆行声嘴角忍不住上翘,可马上觉得这样不太好,咬咬牙憋住了。   他年纪肯定很小。   陆行声猜测道,刚成年?从身高看不出来,但是估计最多也只和自己差不多大。   这么一想,他心里又是一软。   于是他没再装睡,支起身体轻轻凑过去,手指在被面拉扯一下:“你哭了?”   *   糟糕!   李镇忙不迭伸手捂住嘴巴,力道之大仿佛恨不得捂死自己。他脸色因为抽噎涨红,脸上残留着数道泪痕,眼眶还不停掉泪,要多可怜又多可怜。   他大气都不敢喘,仅剩的念头就是被陆行声发现了。   他怎么会发现?   是自己哭得太大声了吗?   呜——李镇的身体还深陷刚才的情绪里,不停颤抖,又克制不住地打嗝。   “真哭了?”   李镇捂住嘴的手改为捂住耳朵,但发现被子被扯住,又手忙脚乱地抓住被子,头发乱糟糟,因为摩擦产生静电,细软的头发根根直立黏在被面上。   他胡乱地用手臂擦干脸上的水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时刻注意外侧的动静,他忍不住害怕:万一陆行声掀开被子我要怎么办?   李镇脑子浑浑噩噩,嘴唇不停发抖,手上死死抓紧被子,像煮熟的虾一样蜷缩着,脑门生出细汗。   他在不安里焦躁,又在焦躁中委屈。   委屈着又忍不住流眼泪。   李镇不喜欢自己这样,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用力咬住嘴唇,想用刺痛驱赶泪水,不想再丢脸发出什么动静,可是外面此时好像不太对——   自己的枕头传递来轻微的按动,而那股摩擦声也越来越近,李镇怔怔地瞪大眼睛。   陆行声挪动自己的枕头朝着他靠过去,扯着被子真睡到他身边,李镇的身体发颤——这次不是他主动的颤抖,而是隔着被面,他在被一双手轻轻拍打,像是小时候,他被妈妈抱在怀里,困倦的午后,就有一双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着——   “睡吧、睡吧……”陆行声压低声音安慰他,“睡一觉就好了。”   *   陆行声发现舍友又被欺负了,当他打开门,看见几个中年男人将他围在屋里,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其中有人没耐心开始推攘,舍友低着头气势低弱,好似谁都能对他颐指气使。   陆行声当下眉头紧蹙。   屋内的男人用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声低喝:“你老子娘的!屋里白天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你是谁?锁都被撬烂了,你要在屋里能听不见?!”   陆行声放下背包,只是听这一句已经足够他厘清现状,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柜子,果然,上面也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是抓人只用这个理由是不是太随便了?   见男人抓住舍友的领子要搜身,明明往日寡言少语的舍友,却在此时爆发出惊天气势,他抬手用力推开面前的男人——气氛急转直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抵抗,男人看向舍友的眼神越来越肯定,脸颊的肥肉不住狞动。   “就是你这个小杂种!”   “等会儿!”眼看那一巴掌要落在舍友脸上,陆行声想也不想拉住僵在原地的男生,一口气将人拉到身后,“我的锁也被撬了,应该不是一两起,要是数量多了,不如报警。你什么证据也没有就认定他是小偷,没这个道理,为了不冤枉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   “这么点东西报什么警?”男人却首先不赞同。   陆行声冷声回:“那这么点东西你就打人?还是没证据就打人?”   “你他妈——”男人仰头冲着陆行声,一副被挑衅的怒容,“两个小杂种!”   “算了算了,以后还住一屋里,少说点……”   “就是就是,走走走!打牌去,那点钱多赢几次就有了……”   陆行声也脸色不善地回视,男人留下一个“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被人拽走,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拍合上,他转过身,视线从木门落在舍友头顶——具体一点,是帽子尖上。   “你还好吧?”   *   不好!   不好不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内的心脏现在蹦跶得有多猛,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紧张到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字都吐不出来,嗓子眼仿若被黏在一起,只有慌乱的几个音节断断续续……因为太想回答,李镇遽然抬头。   朦胧的视线里,他看不清陆行声的脸。   “别哭——”   虚影逐渐消散,更加真实的陆行声出现。   “我爱你。”   陆——   陆行声看着即将溃散的李镇一点点用力的纠缠,企图推迟自己散开的时间。   那张脸上有很多黑线开始崩解,鼻子融成一小团,舌尖上的黑线从嘴里探出,亲昵地贴在他的脸颊上,陆行声温柔地不断安抚:“没关系,李镇,慢慢的、慢慢来……”   陆……   它的嘴唇高高撅起,似乎想要让陆行声看懂它的唇语。   陆行声伸手将飘荡的黑线压回李镇的脸上:“我看懂了,是‘陆’,对吗?”   李镇忙不迭点头,然后撅起的嘴唇又扁下去,唇角上翘,像是微笑:行……   陆行声。   视线又开始模糊了,眼眶里的黑线也开始往外蠕动,李镇仰着头,完好的嘴唇不断变化:我也好爱你。   陆行声强撑的笑意逐渐被一种酸涩取代。   原来不止在痛苦时会感到酸涩和难过,幸福时也会吗?   【全世界李镇最最最最最最喜欢的人是谁?】   “是”“陆行声”“哦” 第33章 双头屠夫   他快死了。   莫溪飞不止一次这样想。   这片森林湿润、虫蚁密布,虬结的树根冒出地面,四周充斥着难闻的土腥味。他背靠在一棵被蛀空的树干上,右手侧隆起的根茎覆盖一层厚厚的苔藓。   我会死在这里。   莫溪飞解开最后一颗扣子,他逃离得太突然,没有收拾细软,也没有做周密计划,罗列哪里需要绕行、以最小的力气和最短的时间避开铺天盖地的搜寻。在高烧后第一次睁眼,他看清面前伺候的奴仆,脑中传承的记忆就一个劲的警示他:逃!快点逃!不顾一切离开这里!   这是个疯狂的时代。   伫立起的工厂宛如童话故事里盘踞的恶魔,从长而细的烟囱里排出滚滚黑烟,清可见底的湖水被死鱼烂虾覆盖,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污水,从上游肆无忌惮地开始污染……   不知是空气还是水质的污染,当第一个畸形儿出生时,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毕竟人类的基因偶尔就会开点小差,多个胳膊多张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可当一个村的人,近几十年都没有健康模样的小孩出生后,人们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开始扭曲起来。   此前从未被发现的动植物蹭蹭出现,而一种被命名为“血肉果”的植物,让全世界的上等人都投以火热的目光。   百年前,一位上山捕猎的猎人在追逐一头野猪时被一块石头绊倒——这是流传的故事大致的开头:“当时我手被碎石擦伤,脚腕发痛,或许是扭到了,我并没有着急,这对猎手来说是很常见的情况。但当我回头看向脚腕时,发现这里的土壤有些奇怪。”   “它的颜色接近红色——非要再具体一点,类似人类鲜血的暗红色,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似乎有天大的秘密,而上天没有亏待我,只是拨开表面的杂草土壤,一块血肉——当第一次见到它时,我是用这个词形容它的。”   “真的很像一块血肉,我甚至能在表面看见一些结缔组织。我吓了一跳,以为这里发生了一场命案,可是当旁边的杂物被清扫干净后,我才发现,这一块血肉在‘呼吸’……”   最终,在专家的鉴定和研究下,用最贴合它的名字命名:血肉果。   那是一种不该存在于这个疯狂世界的植物。   血肉果的用途和发现的过程一样充满了偶然性,第一个吃下它的孕妇于数月后诞下一个男婴,男婴和其他婴儿没有什么两样——至少在他成年之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身边的人却惊觉男孩的模样似乎很久都没有改变。   他脸上不会生出皱纹,四肢和年轻时一样强壮有力,年过半百,鬓边也没有一根银发,仿佛还是一个少年人,甚至眼神都还透着一股朝气蓬勃。   这样的异象很快惹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男人被带走,无人知晓那之后的事情,而三十年后,血肉果的用途开始断断续续流出。   永葆青春,延年益寿。   但更详尽的内容只存在于上等人的圈子。   单吃血肉果无法发挥它百分之一的神迹,只有被吃下血肉果的孕妇诞下的婴儿才真正能称得上奇迹——   于是如蚁附膻,坐落在高处的家族、集团开始全世界寻找这个带来天迹的果实。   他们招募团队、寻找帮手,在纯白冰冷的研究所挖掘生命的奥秘。莫溪飞从前只是听闻过,可由于最初血肉果数量稀少且生存条件极为严苛,加之人类的贪婪,世界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再关于它的消息传出。   直到一顿晚宴,他被几个高傲的公子哥邀请,坐在空旷的会客厅,在极有氛围的演奏声里,一道神秘的主菜被端了上来。   洁白昂贵的瓷盘上,只有薄如蝉翼的几片肉,上面淋上一层蜂蜜后用一点莳萝点缀,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几个年纪相仿但脾性极大的天之骄子,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朝着莫溪飞看过来。   他不过是一个被放养的不被家族承认的私生子,今天发生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都让莫溪飞云里雾里,但或许气氛太能蛊惑人,他吃下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肉。   人类表面上了解血肉果无外乎是它的外表、生长环境或者功能用途,但有一点是人类可能穷尽一生都触及不到:食用了血肉果的孕妇,诞下的不是纯粹的人类。   那不是肚子里未成形的婴儿去吸收血肉果,而是血肉果在消化婴儿。   它们用黏腻的表皮吸收毫无抵抗力的胎儿,然后用天赐一般的能力,借由人类的子宫逐渐生出头颅、手脚,以及那颗能跳动的心脏,它成功伪装成人类降生在这个世界。   而又为了保护幼时的自己,作为血肉果的记忆是封闭的。那天吃下的不是什么畜生的肉,是一只新宰杀的,血肉人。   因孕妇吃下血肉果而诞生的婴儿,被成为血肉人,他们外表和人类无异,能讲人类的语言、欣赏人类的艺术,甚至能和人类相爱。可他们是稀有的、能利及于人的消耗品。所以对自己身份一无所知的血肉人,在一个傍晚或者未清醒的清晨,房门被粗鲁地撞开,伺候的下人早已被遣散。   或凶恶或冷漠的下人擒住他挣扎的双手,像对待一只待宰的猪样,无视他惶恐的惊呼,粗暴剥掉他身上柔软的白绸睡衣,将他死死按入冷水洗净。   退烧后的莫溪飞感受到那来自于同族死前的绝望,闪烁不休的记忆在脑海中纷飞。   最后画面停在了他端坐在桌前,喝得微醺的自己失掉了警惕,面色带笑的附和着坐在高位的天骄,叉起肉片咀嚼的画面。   “呕——”   莫溪飞侧过身一口吐在了树根下,惊飞了树冠上的鸟雀。   似乎只是吃肉已经让那些上层人觉得无趣,于是不知从何时起,被接生的血肉人被当作一个个“私生子”养在后院,他们让他接受当下顶尖的教育,让他学习一些平民不会接触到的礼仪,像是最普通的人类,从幼儿迈入青春期,甚至在懵懂时期,或许还会喜欢上某位可爱的异性。   他们看着他动心、忐忑不安,享受他所有的情绪,然后结伴站在最高点,好奇围观他是如何毫无尊严被按在案板上,锋利的刀刃从哪里破开他的皮肤,流出的鲜血又和人类哪里不同……他们不会堵上他的嘴巴,而他死前唯一的嚎呼和狰狞的丑态会变成他们之后聚会的谈资。   而如今,这些乐趣似乎却缺少了一点刺激,于是他们热烈地邀请自己参加一场小型晚宴,违和地簇拥着他迈步踩上被鲜血浸泡的红毯,他对接下来的事情一无所觉,面上维持虚假的笑容,和底下谄媚的人没什么不同——   尖利的呼嚎声和从上层传来的大笑变成最可怕的噩梦,莫溪飞吐到没东西可吐,嘴唇泛白起皮,眼底是没休息好的青黑色,一贯打理得整齐的发型散开,刘海遮盖住他充血的眼睛。   没有进食、没有喝水,莫溪飞察觉到自己的四肢发虚打颤,别说继续走,他胸口的心脏在猛拉注意力,阵阵作痛。他用酸软无力的胳膊拍打心口,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都不是人,就不能厉害点?你跳什么跳,一个什么果子也有心脏吗?”   莫溪飞吐出一口唾沫,喉咙刚才干呕的胀痛久久不消,嘴里发酸,肚子又饿,他认命地摊开双手:“行,死吧死吧,都死!”   他不甘冲着天空咆哮,额头青筋冒出:“至少没被剐没被吃!”   莫溪飞像是被抽掉所有力气,挺直的腰背弯曲下来,他半阖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一点点变暗。   森林是很危险的,莫溪飞从小就知道,幼时跟随人群出游,在破旧的临时住所,他第一次看见屋檐上爬行的蜘蛛,窗边一闪而过的光滑又细长的老鼠尾巴……森林里容纳的蛇虫鼠蚁是他小时看见的无数多倍,甚至有吃人的猛兽,喷溅毒液的冷血爬行动物。   但是没有人类可怕。   莫溪飞彻底闭上眼睛,心想,我宁愿死在未开智的动物嘴里,被消化,然后化成滋养森林的养料。   ……   夜晚温度骤降,莫溪飞在一阵饥寒交迫中醒来,周遭一片黑暗,他甚至不能看见自己伸出的手。   而此时,无数夜间动物开始从隐秘的洞穴走出,开始新一轮的捕食。   树叶飒飒,在此时也宛如死神垂青于他,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声。   莫溪飞狼狈地快速扣紧他衬衣的扣子,但还是觉得冷,又双手撑地,摸寻白天被他胡乱扔在不远处的马甲——   吱。   “什么人?!”莫溪飞的眼神凌利如尖刀,迅速刺向暗处。可话一出,他自己差点咬掉舌头,这时候,这地点,能有什么作死的人?而动物,又哪能听懂自己的话。   莫溪飞摸到身边的石块,这沉甸甸的东西成为他唯一的武器,他摒息敛气,将不远处所有的响动都收入耳朵里。   乌云哄散,莫溪飞这才惊觉月色是如此明亮,无声淌过危机四伏的林间。   而那树干后的枯草堆里,缓缓探出一颗脑袋。   莫溪飞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睁大眼睛看——离他半米远的树干后,确确实实存在一个人,他头发迆地,脸上蹭刮着湿润的泥土,四肢并行,然后整个人渐渐从树干后露出全貌。   抛开他出现的时间、地点,和逼近野兽的姿态,更骇然的是,他还有一颗头。那颗头较之右边的头颅显得洁白得不在一个图层,头发也只齐脖颈,只是让莫溪飞诧然的是,左边的脸是一副熟睡的样子。   可等他注意到对方稚嫩的五官,他几乎坐都坐不稳,身体不由前倾,手按在厚厚的青苔上:“小弟弟,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莫溪飞转头环顾四周,看是否还有其他人,面前只能算得上一个小孩,粗略估计不超过十岁,右边的脑袋警惕地在不远处徘徊,似乎在评估莫溪飞的危险性,他喉咙里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四肢踱步,赤裸着身体,宛如真正的野兽。   莫溪飞惊愕不已,而也是这时,他后知后觉想起关于畸形人的心照不宣的处理。   畸形人多诞生于底层家庭,他们生活在被污染的地段,没有足够的钱财去搬离或者进行医治。异于他人的长相让畸形人遭到排斥,被轰赶、被厌恶已经是家常便饭,而渐渐的,畸形人会来带厄运又如风一般传播。   这其中,关于双头人的传闻又赋予他们一种另类的神秘:长在脖子上两颗头颅分别是他的善与他的恶,天使与恶魔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会给周遭的人带来巨大的不幸。   莫溪飞不知道具体有哪些不幸,有没有将自己左脚绊右脚当成是他带来的不幸。总之,因为这个空穴来风的传闻,畸形人中的双头人,生存率最低。   莫溪飞看着还在低吼的双头人,大致也捋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放松了脊背,又懒懒散散地靠在树干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徘徊的小孩儿。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畸形人,别说,有点特别,但还是没他特别。   莫溪飞抬起下巴冲着人吹了声口哨:“小孩儿!会不会说话?”   “吼——”   “精神气真足,羡慕。”莫溪飞哀叹一声,手里丢开沉甸甸的石头,捡了一枚枯叶掰着玩儿,“哎,你光着身子不冷吗?我套两件都冷得发抖,你什么体质啊?畸形人的体质这么厉害,怎么不见那些什么专家研究?”   他口干舌燥,但是拦不住他想聊天的心情,莫溪飞只顾自己输出,丝毫不看越来越烦躁的双头人:“还是因为年纪上去了所以这么弱?也不对啊,我是血肉人,不是一辈子都永葆青春吗?体力不该也停止在最强盛时期?”   “这么说你比血肉人还厉害?”莫溪飞说完自己先摇摇头,“我不信。”   双头人用前肢刨着地面,斜着头看他,似乎有些疑惑这个巨大的猎物怎么还有力气。   莫溪飞也正巧看过去,一眼就看见小孩身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只浅浅一层,有些却深入骨头,只是看着就幻痛。   他目光复杂:“算了,你厉害,你比我厉害。”   “吼!”   “你真不会说话啊?”莫溪飞惊讶地挑眉,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继续道,“你出生就被丢在这里,还是长大几岁才丢的?刚出生就丢应该活不下来吧?那几岁后再丢,应该也会一点人类的语言……”   似乎觉得莫溪飞吵闹,刚才徘徊走近的双头人又后退几步,回到刚才出现的树干后,俯趴着,像是猫狗一样,头枕放在手背上,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盯着莫溪飞。   莫溪飞哈哈大笑:“你怎么回事?怎么都是长一个身体上,你又脏又邋遢,另一个脑袋怎么干净得跟洋娃娃似的?看什么看,脏小孩儿,你听得懂吗就瞪我?都说双头人一个好一个坏,那你是好的还是坏的?”   双头人呛出一道鼻息,甩甩头,另一颗脑袋也随之摆动。   莫溪飞干得舔了舔唇瓣,因为突然出现的畸形人太有意思,导致他忘记自身的处境,又吹了声口哨:“你真把自己当野兽了?那现在你是不是在等我没力气然后吃掉我,好好好,你个脏小孩,眼光怎么这么好,一盯就盯上血肉人了。”   “你知道我多罕见吗?那些自诩上等人的都没吃到,倒是被你等到了。”   “等我死了,你吃的话可不能挑食知道吗?我全身上下都是宝贝,你可别浪费,血也得舔完了,骨头啃不动就拖进狗窝里慢慢啃,当磨牙棒都行……”   莫溪飞感受到眼皮宛如千钧之重,他脸上还笑着,但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好把我叼回窝里慢慢吃,这顿吃不完就放在下顿、下下顿,别让我在外面被其他动物啃……”   “那……那多惨啊……”   莫溪飞的身体缓缓软下去,气若游丝作最后的叮嘱:“别忘了……”   他的呼吸轻下去,身体微微起伏着,双头人慢慢起身,警惕地绕着地上的莫溪飞走了几圈,最后才伸出前肢碰了碰他的头发。   他的鼻尖一皱,似乎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又耐心等待了几分钟,确定对方晕倒没有力气给他造成危险,双头人才一张嘴——   咬在了他的后衣领上。 第34章 双头屠夫   饥寒交迫之后,他是在宛如抽骨剥皮的剧痛中睁眼。   晨曦破晓,放晴的天空是玻璃般澄清透亮。   从晕厥中醒来的莫溪飞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他甚至没有记起昨晚遇见的双头人。身体的剧痛让他不知道先检查哪里,等他转动脖子,余光中瞥见两颗脑袋,那些记忆才渐渐飞旋回他的脑海。   这是哪?   莫溪飞仰头下意识朝着有阳光的地方看去,不远处生长出茂密的杂草,但有一些已经变成被碾压的倾倒姿态,由外延伸进入洞穴的拖痕让莫溪飞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做工精细的马甲上仿佛一块巨大的调色盘,棕褐色的泥土、绿色的杂草汁混合着枯叶粘在胸口,莫溪飞从未这么狼狈过,轻微的洁癖让他根本无法思考,迅速脱下遏制他呼吸的马甲。等再三检查,发现只有正面才有这些痕迹时,他脑子里立刻模拟出自己是被以什么姿势给拖回来。   莫溪飞嘴角直抽,连带着肚子饥饿的绞痛都给成功忽略过去。他颤抖着双手摸上脸——还好还好,除了额头有些刺痛外,并没有摸到什么脏东西。   等检查完毕,大松了口气的莫溪飞一个抬头,和洞口绷起身体龇牙咧嘴的双头人对个正着。   “……”莫溪飞看着对方掀起嘴唇露出的两排尖牙,脸颊的肌肉抖了抖,“你还真把我叼回窝里吃啊?现在我醒了,能别吃了吗?”   “吼!”   “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莫溪飞皱巴巴个脸,支起虚弱的身体靠在石壁上。这个洞穴对双头人来讲大小合适,可对成年人的莫溪飞就显得有些逼仄。洞穴里面还有一段,但是越往内空间越窄,他摸寻不过去,就只靠在洞口位置,饶是如此,自己都得微低着脑袋才能不撞上坚硬的洞顶。   “答应了就点点头。”莫溪飞冲着双头人自己先点了一点,然后继续道,“不答应也……也点点头。”   双头人前身低俯,下巴快贴在地面,眼珠上翻死死盯过去,以一种扑击的凶恶姿态面对喘口气都费劲的莫溪飞,配上他咧出的一口尖牙,尽管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莫溪飞还是忍不住发怵。   低吼声一直不停歇,莫溪飞警惕地往后退,干笑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   小兽的低吼变得更低沉,眼神是纯粹的兽性,只有厮杀和掠夺。他的前肢不断刨着跟前的地面,一双冷血的眼睛紧盯着不断移动的莫溪飞,他一个跳跃——   莫溪飞只看见肉乎乎的一团失控砸在石壁上,随之而来是不间断的哀切呜呜声,和以前自己养的小狗差不多。他目瞪口呆看着那小家伙双手绞进乱糟糟的长发里,因为没有人替他梳洗,长发枯燥打结,自然碍事。莫溪飞不知道他这是第几次被自己的头发绊倒,但显然不是第一次。   慢慢的,因为他不安的挣扎,头发将身体包裹得更厉害,十指缠在里面,而什么也不懂的双头人只晓得用蛮力欲解救出自己的爪牙,那一个猛劲看得莫溪飞牙酸。   “诶——不是这么弄的。”莫溪飞被他这副蠢笨的样子迷惑,想也不想朝他伸出手去,一把抱住挣扎不休的双头人,“别扯,痛的是你,那是你头发你这么扯不怕受伤吗?”   他蹙着眉,躲过了袭击的大张的嘴巴,左手绕过他的身体置于他的喉间,死死遏止他的扑咬,然后低头握上他的手腕,一点点用手指梳开打结的头发。   双头人的手很难看,就和另一颗头为什么是短发一样奇怪,他的指甲没有留得太长,但是指甲缝里是黑色的泥土,掌心因为常年行走的姿势结了一层厚厚的死茧,掌纹乱七八糟,要不是手太小这点符合他的年龄,只看他双手的情况和五六十岁的伙夫有什么区别?   怀里的双头人挣扎力度越来越小,或许是手指感受到的纠缠消失,他的瞳孔都一点点变大,他又仰起头,看见额头呈现淡青色的猎物垂眸静气地亲近他。   莫溪飞肚子咕噜咕噜直叫,这让他面上更不悦,但还是耐心地一点点将双头人的前肢全部解救出来,然后摸了摸这一头枯燥的、没跟对主人的长发,目光在简单的洞穴内搜寻后,没看到绑带一类的东西,只能撕下自己的衬衣:“你是怎么回事?一颗脑袋干干净净,头发也打理得清清爽爽,你呢,跟个流浪乞丐一样——还不如乞丐呢。”   他十指梳进双头人的发丛里,摸到了他的头皮,双头人忍不住甩了甩脑袋,被莫溪飞轻轻拍了头顶:“别动别动。”   “吼!”   莫溪飞对他的吼叫充耳不闻,将长发梳上去扎成个黑球,双头人像是第一次有了手脚一样,趴在地上好奇地仰头张望,似乎没有阻挡视野的头发显得格外别扭。   莫溪飞看着他在洞口走走停停,一会儿欢快地扑来扑去,想笑也没力气笑:“饿死了。”   他在洞穴里翻找,里面只有碎石和几个动物骨头,没有他能吃的,莫溪飞不甘心,又走到洞口。这次双头人对他似乎十分纵容,扭头看了一眼,就一个跳跃,莫溪飞一抬头只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屁股。   “……”他表情瞬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算了算了,那小孩知道什么。   他半死不活的靠在洞口,脏衣服也不想找水源去洗,废话,现在连找吃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是穿的衣服。   莫溪飞脑袋放空,心想:难不成我真就会死在这里?之前升起的对死亡的不在乎,已经在他苏醒后变成了莫大的恐惧。   被无知的当成私生子散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这十多年来,他遇到过的最糟糕的事情,不过是那些自诩高贵的家族子弟的嘲讽谩骂,和一点不伤筋动骨的折腾。他没有长途跋涉穿越密林的经历,也没有感受过如此令人煎熬的饥饿。   不过是短短几天,身份的颠倒、地位的丢失,像是丧家野犬夹着尾巴一路逃窜……莫溪飞没有被那些记忆和现实逼疯,得多亏他自己承受阈值高。   可再高,一想到自己要在清醒时面对死亡,他都不由得心悸。   这么一想,他都有些羡慕双头人,至少野兽的本性不会让他像个人类一样怯手怯脚。   人类?   他竟然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类。   莫溪飞苦涩一笑。   双头人年纪小,但是已经具备了超高的捕猎技巧,至少在他主动出现前,那个巨大的猎物没能感知到他的靠近。双头人鼻孔哼哼,似乎对自己的能力极为满意,他高傲地扬起脑袋,大张的嘴巴里咬住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像离开那样,一个纵跃就出现在莫溪飞的面前。   “!”   莫溪飞惊愕地下意识身体后仰,然后一个极有分量的果子就被丢甩而来,像是长眼睛似的稳准狠砸在他傲人的鼻梁上。   果实顺着心口落在他怀里,这下除了额头痛,鼻子也痛起来。   “……”莫溪飞倒吸几口凉气,看了看怀里的食物,又看看十分无辜的双头人,咬咬牙什么也没说,捡起果子仔细辨别。   这不是他平日吃的水果,他也认不出来,毕竟端在他面前的水果有皮的剥皮,能切小块就不会整个出现,那些奢靡的生活在日积月累中腐蚀他的一些能力。   吃苦能力吗?   看着没洗没切没削皮的水果,莫溪飞淡淡的想。   他闭上眼睛咬住一大口,让自己刻意忽略上面未抖落的灰尘和表面被双头人咬出的几个牙洞,顿时,盈溢的甜蜜汁水充斥舌尖,绵软的果肉滋润干涸的食道和干瘪的胃袋。   莫溪飞的喉咙控制不住发出丢脸的幸福闷哼。   第一口咽下,他甚至舍不得咬第二口,回味地舔了舔唇瓣,看向俯趴的双头人的眼睛里,是爆发式的慈爱。   好小孩!   如果双头人的传闻是真的话,这个脑袋一定是好小孩!   莫溪飞不停歇地、恨不得将果核也吞进去,一个果子再大也不过是拳头大小,没吃够的莫溪飞一个掉头,坐在双头人身边,手摸摸他的脑袋:“小孩,那东西还有吗?”   双头人懒懒地掀起眼皮,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又闭上假寐。   莫溪飞被他这小表情逗笑了,低声商量道:“就给我再拿一个……”   双头人充耳不闻。   “那要不然你告诉我这东西在哪?我自己去摘!”   双头人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隐隐听见一声轻哼。   莫溪飞表情一点点平静下来,低头沉思,发现小孩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是在他扎完头发上时,双眼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他试探性伸出手,松开盘住他长头发的绑带,哗啦一下,干燥炸毛的长发又散开,罩住双头人的一张脸。   小孩也懵懵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过去的视野,急得喉咙咕隆咕隆响。   莫溪飞忍着笑,“哎呀呀”伸手过去,爱怜地摸摸双头人的脑袋,然后故技重施将人抱在怀里,捡起地上的绑带:“你看看,你的头发又散开了,这怎么行?这不是碍手碍脚的嘛……”   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莫溪飞的口吻和表情都一致的敌视他长长的头发,然后双手灵活地束起长发,一瞬间,刚才慌里慌张的双头人眼睛又瞪得大大的,看向他的目光都多了一丝震惊。   这次莫溪飞正对着他笑笑,俊美的脸上多出不符合他气质的狡黠,看得双头人一愣一愣,几乎忘记发出声响。   “你看,我绑好了,这次没东西挡眼睛吧?”   双头人蹦回地面,又仰着脑袋四处看,似乎在看刚才挡视线的东西都被这个人弄到哪里去了。莫溪飞发出轻促的低笑,最后实在觉得好玩,弯腰捧腹,丝毫没有过去作为上等人的仪态,让双头人一脸茫然。   他默然回头看了眼睡他洞穴的猎物,然后扒拉开洞口的杂草,没说一句的轻手轻脚出门……   *   在持续一上午扯掉绑带——帮扎头发——扯掉——帮忙——扯——帮的循环中,莫溪飞终于吃个半饱,他眼含慈爱的将双头人抱在怀里,今天最后一次给他扎好头发,但这次在对方欲出门时,莫溪飞拦了下来:“水源,哪里有水吗?带我去。”   或许他真的是几岁才被丢弃,莫溪飞看着面前一条小河漫不经心想到。   他将马甲和袖口蹭脏的衬衣泡在水里,他没洗过衣服,只是搓了搓,不知道是不是力气不够大还是有流程没走,上面的脏东西去掉大半,但还是有印子留下。莫溪飞蹲下身搓了一会儿就没有耐心,拧干后直接搭在就近的树桠上。   他又重新回到水边,洗了洗脸,仔仔细细清洁手臂和赤裸的上半身,看见离得远远俯趴的双头人,莫溪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一切动静都落入双头人敏锐的耳朵里,但这一小会儿的接触,已经足够让双头人意识到莫溪飞对自己毫无威胁,于是他只是斜眼瞥了一瞥,视线就轻飘飘收回来。   莫溪飞脸上笑出花来,他一个搂抱,双头人又被他抱在手上:“走,哥哥给你洗一洗,你看看你的脸,你再看看隔壁的脑袋,你都不觉得羞愧吗?”   双头人不知道什么叫作羞愧,只是对这个高大的猎物动不动就挑衅自己感到愤怒。   “吼!”   莫溪飞已经完全不害怕了,他抱着人往河边走,一蹲下,湿淋淋的水花被他故意溅在双头人的脸上。因为过于放松大意,怀里的双头人受到刺激一个蹦跶,莫溪飞惊呼一声下意识将人搂紧,还没等另一只手从水里收回,就看见小孩低头往他手背一咬——   尖锐的牙齿十分顺利地嵌入血肉。   莫溪飞什么累活重活都没做过,从小到大也没受过多重的皮外伤。仿若厨师最大程度保持食物的鲜活、健康一样,在进入那些人的食道前,他被照顾得很好,偶然生病或者擦伤,都会有一大批人挨个给他做最全面的检查。   于是,被袭击的莫溪飞第一反应不是喊痛,而是茫然,紧接着手背被咬破的痛感才让他拧动了眉毛。   “张嘴!你个小怪物快点张嘴!”   他低头用另一只手扒拉着他的嘴巴,可越是掰对方就咬得越狠,不光咬,还眼睛斜视,和低头凑近的莫溪飞来了个四目相对。   一个着急忙慌,一个得意不屑。   莫溪飞手都快被咬得麻木,急得他直接放弃掰嘴,使出狠劲拧着双头人的耳朵来一个托马斯旋转!   “吼!!”   双头人也吃痛,歪着脑袋顺着他手上的力道扬起脖子,脸上的不屑还隐隐有所残留。   莫溪飞气得脸色涨红:“你干什么!我给你洗脸你咬我?!你知不知道全世界也就你才有这个殊荣,这还是看在你给我找吃的份上!”   他气得心口起伏不定,手上仍旧将人死死控制在怀里,莫溪飞抬起手仔仔细细看留下血洞的手背——那双头人的牙颗颗都是尖牙,这利于他在捕猎时顺利咬住猎物不撒口,但莫溪飞不是猎物。   他的手非常漂亮,肤色白里透红,指节分明,比挂在走廊里那些肖像画还具有艺术感。但现在,血液不住的流下,几个血洞明显,一看就是下了狠劲,看得莫溪飞咬牙切齿。   他看看怀里呼哧低吼的双头人,又看看自己流血的手,冷笑一声将人撂倒在地上,单膝跪在他柔软的肚皮,年纪小怕力气太大给他跪出问题,莫溪飞又收回膝盖,改为用手肘抵在心口上,冲着呲牙的双头人大叫一声:“道歉!你个小狼崽子真够丧心病狂!我给你梳头发、给你洗脸,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的手——还有我的手!你是不是嫉妒?”   莫溪飞也知道对方话都不会讲,怎么会给他道歉,但看着地上哇哇直吼,脸上没有丝毫愧疚的脏脸,莫溪飞心口的怒气就止不住的往上涌动。   他单手扼住他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然后将受伤流血的手悬放在上空,看着血一滴滴落在他嘴巴里。   莫溪飞脸上也浮现三分讥笑四分冷漠,剩下的三分不屑是现学的:“给我喝!一滴也不能浪费!”   双头人被喂了一嘴巴的血,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于是挣扎的动作缓缓停下,圆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吃痛的莫溪飞看,似乎很是困惑,为什么这个刚才还向他发动战斗的猎物,会扭转态度给他喂食。   但再多的困惑也不妨碍他主动张开嘴巴。   和之前被他咬死的猎物不一样,他的血很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双头人嫌弃一滴一滴掉的太少太缓,自己伸长脖子往他手上凑。冷不丁被舌头舔过伤口,莫溪飞皱着一张脸快速缩回手。   双头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失去控制,他四肢并行绕着莫溪飞走动,另一颗脑袋也在他仰视时牵动,被迫冲着莫溪飞的方向。   莫溪飞的目光不自觉被另一个脑袋吸引。   都是一个人,长相都是一模一样,但是气质迥然不同。一个长发迤地邋里邋遢的脏小孩,什么都不懂,喝生水吃生食,话都不会说一句。另一个脑袋却干干净净,肤色冷白,脸颊微微带着肉感,精致的五官让莫溪飞想到家族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或许是有了身边那颗脑袋的对比,这个一直沉睡的脑袋,远远看去竟然有种虚无缥缈的圣洁感。   如果真是一善一恶……莫溪飞的眼神重新落在“嗷呜”直叫唤的小怪物脸上,冷哼道:“你肯定是那个坏的。”   说完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想扑上来继续舔的双头人,故意伸出还在滴血的手在他头顶晃荡来晃动去。他的手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地上的双头人就傻乎乎的用头追着屁股不停转圈。   莫溪飞看得叉腰直乐:“坐下!”   双头人听不懂,只是有吃的吊着他,开始烦躁的跳跃扑腾,莫溪飞啧啧出声:“我真是欠你的。”   他重新半跪着将人搂在怀里,八九岁的小孩也不是小狗小猫那么轻,莫溪飞的力气一半用来抱在怀里,一半制止他捣乱,累得一条胳膊发酸。他重新掰开对方的嘴唇,复刻刚才的动作,秉持不浪费的原则喂给他:“吃吧吃吧……”   “吃了这顿,这救命之恩,我可就算报了一大半了……”   “吼!” 第35章 双头屠夫   夜风袭袭,莫溪飞跟在双头人身后往洞穴方向走去。多亏了下午出了一小会儿太阳,晾在树桠上的两件衣服已经干透,他一路走一路穿,皱巴巴的白衬衣上还是有刺眼的脏污,莫溪飞看一眼心情就糟糕一分,最后目光索性落在领路的双头人上。   小孩儿有人生没人养,不懂羞耻与脸面,也不知道寒冬是不是也一身光溜溜地跑出来。莫溪飞手上抓着马甲没往身上披,等回到洞穴,他才一把抱住想往地上趴的双头人,抖了抖手上的马甲,握住他的手往袖口伸。   接触得越多,双头人对他的抵触就越小,就像现在,莫溪飞摆弄他的双臂,虽然脸上又皱起来,喉间也偶尔响几下,但是不会拼命挣扎。   莫溪飞一颗一颗扣子扣好,想让他站着看看,结果一放下地又成那样。   马甲对他而言偏大,身上忽然多出了一层“皮肤”,双头人烦躁地在地上打滚,四肢乱扑腾,刚洗净晾干的马甲又变得脏兮兮。   “……”莫溪飞握住他的手将他上半身拽起来,“来,我教你走路。”   他蹲下身,握住双头人的肩膀往上,只剩下两条腿沾地,半扶半抱地走了几步。小孩别别扭扭走几步就开始大吼大叫,双手也不安分地乱刨。莫溪飞精疲力尽地撒开手,力道一松,小孩就蹦到别处,低头嘴巴一张,尖牙咬在马甲肩带边,使出吃奶的劲将脑袋晃出残影。   “你——”莫溪飞吓得立刻去捂他嘴巴,“我就两件衣服,不穿就不穿,咬坏了我穿什么?”   费心费力半点好没讨到,差点搭进去一件衣服,莫溪飞就没见过这么难搞定的小孩儿,靠在石壁上唉声叹气。   手上的伤没有条件处理,血是没流了,但是肿得老高。洞里没有明火和灯光,只有一点铺洒在洞口处的月色。莫溪飞就借着这一点的光亮低头看他的右手,这一看发现伤势更重,被咬的一块肉肿得和其他地方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莫溪飞抿了抿嘴,干脆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心里乱糟糟的装着事情睡着。但他睡得不安稳,之前那一晚他失去意识,所以感觉不到身下不是柔软的高床,床头也没有淡淡的熏香。而现在,身下硬邦邦的地面和手背胀痛不间断折磨他,让他半睡半醒间响起有气无力的呓语。   双头人的耳朵不停颤动,他的眼皮紧闭又睁开,最后烦躁地起身,无声靠近这个巨大的猎物。他低下头,鼻尖蹭过对方柔软的头发,空中那淡薄的血腥味让他舔了舔嘴唇。   月色如水,一个灵巧的身影飞越过洞口的杂草,悄无声息地离洞穴越来越远……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莫溪飞是被舔醒的。   手上的痒意和刺痛让浅眠的莫溪飞睫毛轻颤,很快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高悬的圆月比之前更大更亮。他的双眼中还残留浅浅的困乏,一低头就看见跟前杵着两个脑袋,而自己手背受伤的地方堆叠一层厚厚的,被咬碎带着唾液的植物残渣。   双头人嘴里不断嚼动,然后吐出一些湿濡的草碎敷在莫溪飞的伤口,虽然难以置信、受宠若惊……莫溪飞被这难得的好意柔化了眉眼,可目光一落在那些带着唾液的、不知道在哪采的伤药上,轻微洁癖让他咬紧牙关,一整条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   “哎……”莫溪飞快速调整自己的注意力,努力无视手上的一团东西,忽然想起双头人身上也有密密麻麻的伤痕。   莫溪飞低下头,果然看见颜色不一的伤疤,有动物的咬伤,也有一些轻微的擦伤……脚腕上还有捕兽器留下的一圈伤痕。   很难想象,他不过是几岁的小孩,甚至在受到伤害时,年纪只会更小。   谁教他这么处理伤口?另一颗脑袋又是怎么和另一个截然不同?   莫溪飞专注地看着双头人,说不清是疑惑多一点,还是怜惜胜一头。   双头人吐完,喉咙里又是一阵密密的低吼。   头上白天绑的发型已经有散架的趋势,几缕长发垂下,莫溪飞沉默着重新给他梳上去,然后拍拍双头人的脑袋,突兀出声道:“明天我就要走了……”   双头人表情未变,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前,几乎有些柔顺地仰起头。   “小怪物,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   莫溪飞的表情柔和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逃脱那些人的抓捕……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可以带你从这里出去。”   “在这里你是孤单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比你更强壮的野兽。但是在外面,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我带你出去之后,你可以留下和他们一起生活。不用以命搏食,你和其他人一样双脚走路,穿衣抵抗寒冷……很快,这些年你因为弱小受到的伤痕会一点点变淡。”   双头人不知道他一个人嘀哩咕噜说些什么,自己在洞穴里绕了几圈,选了个平坦的地面趴下,眼皮懒懒一撩,扫了一眼这个大怪物。   “你要是同意,就把手放在我手上。”莫溪飞心里也乱糟糟的,一方面他是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双头人很有好感,不想他流落在这个危险四伏的森林。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尚且看不见他的未来,不知道当他步入人类社会,迎接他的是外面的朝阳,还是严阵以待专程追捕他的人。   但是明知道双头人的情况,加之被对方救了一命,莫溪飞做不到冷眼看他自生自灭。再说,如果有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撞上双头人,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还长了两张漂亮的脸,莫溪飞不对人类的节操抱有多大的希望。   他伸出手,放在双头人的面前,食指指尖蹭了蹭他鼻子,成功让已经闭眼的双头人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上方,两条眉毛倒竖,被惊扰的怒意明晃晃的表现出来。   “来,把手放在上面。”   莫溪飞发现自己还挺喜欢逗这小孩的,可能是自己性子本就跳脱,小时候被压抑得太久,一夕出逃,骨子里的不安分就蠢蠢欲动。   回应他的是对方呛出的鼻涕星子,双头人又发出那极具嘲讽的哼笑声,使劲甩了甩脑袋。   “你——”莫溪飞嫌弃地眉头紧拧,他将掌心使劲往他身上擦,直擦得双头人一个起身,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捣乱的手踩在地上,嘴皮一掀,露出的尖牙冲着莫溪飞一个劲示威:“吼!”   莫溪飞愣愣地看着被踩在地上的手,忽然生出一种被命运轻抚的震撼感。他的逃脱、他毫无目的带着对死亡的惊惧闯入这片幽深的密林,在最绝望时遇见一个被丢弃的双头人,是否都是早就谱写好的?而现在,故事才真正落下开头的一笔。   管他的!   莫溪飞忽然咧开嘴巴,他握紧双头人的前肢,无视对方喉咙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示威,友好地在半空晃了晃:“行!我们一起离开!”   “吼!”   *   气温急转直下,从昨天开始天气就变得糟糕起来。   东莱握住高她半个头的门把手,推门出去,双手抬着比她还大的椅子放在晾衣线下,嘿呦一声踩在上面,按照妈妈离开时的嘱托在下雨前收回院子里的衣服。   此时天色渐暗,她身上搭着几件衣服,小心从椅子上下来,准备先将这部分放回去再来收剩下的,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串脚步声,她眼睛一亮,以为是妈妈今天早回家,不等放下衣服就小跑着往前:“妈妈——”   她欢快的声音在见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时戛然而止,脸色也忽然变得惨白,她立刻止步,都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就急匆匆转身跑回家。   门哐当一声关上,她已经顾不得收衣服,将怀里的衣物放在桌上,立刻掉头用东西挡在门后。   椅子、木马、鞋架……凡是她拿得动的统统被她堆在门后,可仍然挡不住外面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您好——咳咳!!”   东莱一愣,她还斜着身体试图去推沉重的餐桌,就被这个陌生的声音惊得愣在原地。无他,她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是雨珠落在叶面,风挠过叶尖,一种纯然的无害让听的人一瞬间放下心中的戒备。   东莱忍不住靠近门后,脚尖没注意踢在了地上的椅子,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响,让门口的咳嗽声轻了一点,随后,声音又宛如一阵风送了进来:“请问有人在吗?我和弟弟赶路,现在外面快要下雨了,我们没地方可去,不知道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非常感谢……”   东莱听得恻隐之心活泛,她偷偷从门缝里看过去。   ——她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此时自己内心的震撼。   周遭雾蒙蒙一片,他姿态狼狈地抱着一个小孩,低垂的眼眸仿佛笼罩一层淡淡的月色,明亮又极具温柔——俊美异常的男人……东莱想起妈妈对异性的称呼,提及男人时她的口吻总带着淡淡的不屑。   这是个正常人!   东莱瞪大了眼睛。   他脸部的肌肤光洁细腻,没有鼓出多余的肉疙瘩,上挑的眼尾边有一颗淡色的红痣。东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是正常人太难见到,又或许长成这样的正常人她第一次见。   东莱几乎被蛊惑般踮起脚握住了把手,但很快,妈妈离开前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外面的正常人都很可怕,他们会用厌恶的眼神紧盯着我们,嘴里不停诅咒。周围如果有落单的畸形人,他们就会一窝蜂地冲上来,用石头扔他,用拳头砸他,不管是小孩还是老人……东莱,如果我不在家但是有正常人经过,一定、一定不要开门知道吗?躲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瞬间冷静下来,后退半步。   莫溪飞怀里抱着穿着衬衣的双头人,一路长途跋涉他早已疲惫不堪。屋内是有人的,莫溪飞笃定地再次抬手叩响门板:“您好?”   被抱在怀里的双头人动了动,莫溪飞看着他,灵光一闪而过。他疲惫的眉眼带着一种十分能触动心肠的憔悴,声音也透着浓浓的急切:“我弟弟他身体不太好,现在只希望能给他点热水喝,请您打开门,我们绝不会多打扰,一个能避雨的空间就足够了……”   他又咳嗽几声,怀里的双头人开始挣扎,却被莫溪飞死死按住。   一秒、两秒……没等他数到三秒,门忽然打开,一张畸形的脸猛然跃出!   她看起来年龄比双头人还小,稀少的头发分成两股扎在头顶两侧,脑门的碎发用亮色的发夹夹住,可让莫溪飞惊讶的是,对方那布满牙齿的脸。   粗略的第一眼,他甚至以为脸上长满了嘴巴。   女孩强撑着做出一个恐怖的鬼脸,和双头人一样低吼一声,妄图用自己诡异恐怖的脸吓跑这个正常人。   莫溪飞眉头一抬,他没被吓到,只是很是惊奇。   原来人的脸上还可以长牙齿吗?   额头、脸颊、下巴甚至鼻梁上,都有大小不一宛如贝壳似的牙齿长在上面,雪白一片不细看还以为是骨头,配上她狰狞的鬼脸,换成其他正常人,确实会被吓得不轻。   但是莫溪飞惊讶后很快平静下来,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他唇角为这个小孩吓人的小把戏上扬,声音也不自觉放轻:“小孩儿,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大人呢?”   东莱狰狞的表情一怔,双手还比成爪子的样子放在脸颊旁边,她错愕地张开嘴巴,脱离预想的现实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怎么不怕她?   东莱咬住嘴巴,憋得脸通红。   “妈妈……出门了。”她小声回应,忸怩不安地退后半步,但是压不住好奇,抬头看着莫溪飞。   “这样啊。”莫溪飞蹲下身,“那可不可以先让我们进去,我弟弟他好像有些受凉,身体一直在打颤……”   说着他放松了压制的力道,脸埋在他颈窝的双头人一转头就和小女孩四目相对。   “啊——”东莱低叫出声,脸上迅速露出安心的笑容,“你弟弟也是畸形人吗?”   “是的,因为他是畸形人,小时候就被家人丢出去,等我回家时已经没有他的身影。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但……”莫溪飞垂下眼睛,似乎很是难过,这让东莱手足无措,“但他被丢在野外,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忘记了我,也忘记了自己人类的身份,像个动物一样活着。我决定带着他一起离开,可其他地方的人并不欢迎我们……我们走了一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谎话信手拈来,莫溪飞不由想到他当私生子那段时光。优裕的生活条件,刻意被培养的野心,让他和其他不被重视的子弟一样费劲钻研,企图有朝一日能踢开私生子的名头。   现在想想,他谄媚的模样落在知晓他身份的人眼里,是何其可笑。   莫溪飞表情不变,只是手不自觉握紧。   一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孩子听完他的讲述,眼眶涌上泪花,根本顾不得妈妈的嘱咐,连忙踢开门后的东西,打开门让他们进屋。   “谢谢……”莫溪飞对着小孩的眼神总是柔软的,“你真善良。” 第36章 双头屠夫   东莱没被一个正常人这么夸奖过,红扑扑的脸上连带着那些畸形的牙齿都变得可爱起来。   屋内是简朴的陈设,橱柜里装着瓶瓶罐罐,门窗不远处的木桌上放着取下来的衣物,因为连绵小雨,室内的空气也湿润得让人烦躁。   东莱红着脸快速将桌上的衣物搂回卧室,然后将门后的椅子放在桌前:“你、你们先坐。”   “谢谢。”   莫溪飞弯腰将怀里安安静静的双头人放在椅子上,为了避免一松手他又趴回地面,强硬地将他的双手放在桌面用以支撑身体。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双头人对他的态度愈发纵容,从最初一抱在怀里就大吼挣扎,到后面给他穿衣也乖乖随莫溪飞折腾,现在让他手放在桌上,双头人照常咕噜几声,就转头四处张望。   东莱小心翼翼提着热水走过来,莫溪飞连忙接过,自己倒了几碗,先放在双头人跟前,自己才喝下一大口。   东莱坐在对面,好奇地看着双头人将脸埋在碗里用舌头舔。   莫溪飞解释道:“他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野外的动物,所以生活习性和人类不同。”   “他真可怜。”东莱撑着脑袋看他,畸形人不受正常人善待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但她没有走出这个小镇,也没有在这以外遇见过正常人,对外界的幻想都是从大人嘴里一句一句拼凑起来。   可是她没想到会这么惨。东莱看着双头人,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怜爱。   “对了,这里是哪里呢?前面是不是有人居住?”   莫溪飞咽下干巴巴的面包,家里没人,也意味着这是个收集信息的好时机,一个小孩子——虽然欺骗小孩让他心里冒出一点点的愧疚,但自己又不会伤害她。   小孩子最容易交付信任,莫溪飞得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之后又该往哪个方向去。   “这是畸人镇。”   东莱只顾着看双头人进食,没注意在听见“畸人镇”三个字时,莫溪飞骇然的神情。   世界上有无数的畸形人抱团取暖,圈出一块不大的地盘生活在一起,但是有个叫“畸人镇”的地方,却成为一些恐怖故事的主体。   例如,一个疲惫的男人误入狭窄的甬道,步入宽阔地带后发现面前有一个小镇,他走近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等待他的却是不可名状的畸形怪物。呼救声还停在喉间,整个人就被无形的力量卷入屋内,门缓缓合上前,能清楚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咀嚼声……   生活在这个小镇的畸形人不会放过一个正常人,他们会剥下他的皮套在身上,以此来抚慰他们扭曲变态的情感;或者留下他们的头骨用来当作酒盏,混合着未冷却的鲜血一同喝下……那些杂乱的传闻无一例外充满了血腥暴力,久而久之,莫溪飞只以为畸人镇是杜撰出来的。   没想到……   他咽下热水,余光看了看除了外表有异,但神态和普通女孩一样的东莱,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不过是骗小孩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迅速偷看莫溪飞一眼,发现对方直直看着自己,脸上又忍不住发烫,她捏着裙角小声回答:“东莱。”   这边,双头人正喝着水,耳朵忽然一动。他抬起头,默然感应良久后,莫溪飞只看见一片白从眼前掠过,因为身上的衬衣,双头人跑到门口还踩滑了一脚,下巴狠狠磕在地上,却没像之前发出小兽似的低呜。   ——他感受危险的直觉比在场所有人都来得敏锐。   莫溪飞也从椅子上站起,立刻抬步去追,可才踏出门口,身形就不由得僵住。   “妈妈!”   身后赶来的小女孩脸上扬起微笑,展开双臂往前,越过莫溪飞没几步,就被很多双手搂抱起来。   很多、非常多的手。   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微微松垮,按照东莱的年纪,她应该是个年轻女性,但不管是走形的身材还是粗糙的长相,都让她看起来大几十岁。而长相不过是她自身最容易被忽略的部分,莫溪飞以为看过了双头人和小女孩,对畸形人的面貌有所接受,但是面前这个女人畸形的程度,已经快超出人类的框架。   她赤裸的两条胳膊上,还生长着发育不良的手臂,小的和蘑菇差不多,大的几乎和正常胳膊一样。生长这些手臂的地带不仅有胳膊,还有后背,搂抱住东莱的手臂,就是从身侧、后背伸出的。   莫溪飞呼吸有些急促,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新奇。   他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睡觉的时候那些手该怎么办?总不能缩回去吧?   “您好,夫人。”莫溪飞很快调整好神态,他微微颔首,然后将对着女人龇牙咧嘴,不停低吼示威的双头人抱在怀里,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弟弟,因为赶路太疲惫,所以上前打扰。多亏了您的女儿,我和弟弟能稍微休息一会儿。”   东莱双臂环住女人的脖子,头亲昵地靠在她的脸颊上,也替莫溪飞说话:“对啊妈妈,哥哥他们好可怜,还有他弟弟,小时候被家人丢掉,哥哥找他好久才找到。”   不知道是捏造的故事本身还是小女孩的态度,总之,刚才阴冷注视莫溪飞的女人,表情不再那么紧绷,她看了看双头人,又将目光落在莫溪飞脸上,这一次,她注视的时间格外漫长。   莫溪飞在那明显的探究中,表情丝毫不变:“东莱很可爱,也很善良,只是如果她一个人在家,可能还需要更加警惕。她被您保护得很好,对外界却也丧失了应有的戒心……”   他能察觉到,因为这句话,她周遭的气氛开始变得和缓,女人搂住小孩的手轻轻拍她的背:“听见了吗?出门前我说给你听的你都没记住。”   莫溪飞看着母女间的互动,眼底闪烁着水花,发现女人看过来,似乎很是赧然,他搂紧怀里的双头人,用一种心酸的、羡慕的口吻说道:“抱歉,我只是想到,如果我的母亲还在,一定会像您爱护东莱一样爱护我们,我弟弟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人的表情一愣,看清他脸上实质性的艳羡后也有些无措,她搂紧了小孩,口吻不复刚才的冷漠:“先进来吧。”   双头人似乎能感应到恶意消弭,也终于停止了低吼,脑袋一松,直直撞在莫溪飞的脸上。   “你弟弟,他怎么样?”   莫溪飞将对小孩的说词又重复了一遍,接过女人递来的食物感谢道:“谢谢您的关心,他的身体在野外受了不少伤,但目前来讲还算健康,只是要让他像个人类一样,或许需要一些时间。”   “但是……”莫溪飞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女人没有遇到过态度这么有礼貌的正常人,全然忘记以前自己对他们刻薄的评价,见他似乎陷入纠结,女人反问道:“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之前停留的很多地方,对畸形人接受程度都……”莫溪飞根本没去过其他地方,但不耽误他挑起女人的同情,神情失落可硬撑着微笑,“我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厌恶中长大,我希望他能在爱中成长。”   女人望向他的眼神更加柔和,甚至是慈爱。   莫溪飞看向一旁的东莱,接着道:“就像东莱一样。”   小女孩害羞地躲在女人身后,身后的手不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外面的人是这样的,虚伪、冷漠又恶毒。”谈及那些正常人,女人的声音也冷淡下来,他看向年轻憔悴的莫溪飞和懵懂的双头人,克制不住的怜爱上涌,“如果这是你真实的想法,或许可以考虑住在这里。”   她介绍道:“畸人镇里所有人都是无路可走的畸形人,我们只能抱团取暖,大家多多少少都被正常人伤害过,所以对外来的正常人都心怀抵触。但是你的情况不一样,加之你弟弟这么小,大家都会理解的。”   “真的可以吗?”莫溪飞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起先他不过是为了避雨,可当他看见东莱,知道这地方就是畸人镇,他的主意又变了。   谁会想到莫家的私生子会和一群畸形人混在一起?连一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对畸形人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是用鼻孔人看的上层人,如果真会派人找他,躲在这里的安全性可比外面高太多了。   莫溪飞心跳加速,怀里的双头人似乎感应到了,仰起头直勾勾看他。   “我只是提议,可如果要让你住下,需要镇长点头同意才行。”   “没关系,您和东莱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莫溪飞低头,含笑对上双头人懵懂的双眼,“来,说谢谢。”   双头人似乎只想看莫溪飞,但还是被迫转动脑袋看向面前的女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叫了一声:“吼!”   *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莫溪飞惬意地伸直腰杆,久违躺在床上发出满足的喟叹。双头人穿着女主人送来的男士长袖,趔趄地滚过莫溪飞的胸口,重量差点让他喘不过气。   “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你记住了。”莫溪飞扯了扯衣摆让它遮住双头人的屁股,一边纠正他睡觉的姿势。双头人总是俯趴着,让他露出肚皮仿佛比杀了他还难过。   “来,先叫声哥哥。”   莫溪飞拉直他的双腿,将他后脑勺紧紧按在枕头上。   “吼!”   双头人拼命用脚踢他,一脚丫擦过莫溪飞的下巴,吓得他立刻后仰。小孩在床上滚来滚去,稍不注意让自己另一颗头撞在了冷硬的墙壁上,那声响让莫溪飞都下意识皱眉。   他赶紧将人抱住,低头拨开对方的刘海,上面还显不出什么,莫溪飞忍不住伸手给他的额头揉了揉,对着另一颗茫然的脑袋就是一顿轻斥:“你不能仗着他睡着就乱来。”   双头人不住地用自己的头顶开另一个,成功让莫溪飞的手搭在了他脑袋上,可似乎记恨刚才对方的斥责,嘴巴大张含住莫溪飞的手腕。   和之前咬住不撒手不同,经过多天的相处,双头人已经能准确把握尺度,舌头舔过手腕,尖牙轻轻咬住皮肤,没有流血也不存在伤口,他就像条失宠的小狗,嗷呜嗷呜不停发出动静来抢占主人的注意力。   而他也确实成功了。   莫溪飞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小双头人穿着宽大的长袖,因为闹腾,挽起的袖子已经落下去,双手杵在袖管里,仰头看人时,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可爱得让人忘记他有多能折腾。   莫溪飞忍不住大笑:“真够傻的。”   双头人不知道他笑的是自己,也咧开嘴巴咕噜一声,而后用前肢抵在莫溪飞的脸上,鼻尖喷出滚热的鼻息。   莫溪飞躲过他的鼻涕星子,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肆意揉捏:“行了行了,头发都散了。”   他看着鼓包的头发,在简陋的屋内四处找着剪刀,准备剪掉他碍事的长发。双头人想跟着下床,莫溪飞立刻板住脸:“不能下来,就在床上等我。”   双头人在狭窄的床上绕圈子,最后手踩着头发,真就乖乖地蹲坐,安静等待。   莫溪飞找遍了屋子没找到剪刀,只能打开门问还在忙碌的女主人:“您好夫人,能借一下剪刀吗?”   厨房内的女人几只手各忙各的,让没见过这种世面的莫溪飞眼花缭乱。   “哦……好的。”   叮呤哐当声不绝,他看着后背的一只手洗浸泡在冷水中的碗碟,肩头的手已经打开橱柜的玻璃门,轻轻将整理好的东西放进去,最后正常的两条手倒掉脏水,拧干了帕子。   舒张的手臂在出门时自动收回垂下,可当她才出来,就被拿着童话书的东莱扑上去:“妈妈,还要很久吗?”   女人为难地看着东莱,用干燥的手摸摸她的脸蛋:“还要等一会儿,你乖乖在床上,我收拾完就过来。”   “好吧。”东莱体贴地点点头,并不像其他小孩那么缠人。   莫溪飞站在一边,东莱的懂事确实触动人,他看着也不忍心:“有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是客人——”女主人赶忙拒绝,老实讲,她已经很久——几乎从出生起,她就没有这么和颜悦色地和正常人讲话,而正常人也不会待他们这么体贴,莫溪飞的体贴几乎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畸形的手统一摆动,女主人略微局促地站在一边:“没关系,我很快忙完。”   “请不要将我们当成客人。”莫溪飞轻轻从东莱的手上抽出泛旧的故事书,随意翻阅着。他动作随意,但从小培养的气质让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来为东莱讲睡前故事吧,也算是报答您和小东莱的恩情。”   “哦……好……”   女主人恍惚地应下。东莱再三仰头,看这个和以前遇见过的迥然不同的正常人,有些回不过神。   妈妈怎么会容许一个陌生的正常人和她独处?   东莱心不在焉的想着,她睡在柔软的床上,枕边是妈妈做的布娃娃,她无措又紧张的抱着娃娃,偷偷打量着这个正常人。   哄一个小孩入睡属实算不上什么难事,何况还有个鲜明的对比。他翻开泛黄的故事书,里面还是那些换汤不换药、老掉牙的故事,莫溪飞放轻声音开始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王后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公主,十六年后,这位公主出落得美丽动人,让森林里的女巫嫉妒不已,于是她——”   “哥哥。”东莱忽然打断道,“公主有多美丽呢?有你好看吗?”   莫溪飞被她的反问逗笑:“嗯……可能和小东莱一样好看吧。”   东莱有些紧张又开心的咧开嘴,可很快,她勒紧了怀里的布娃娃低声道:“我不漂亮,我……很丑陋。”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东莱?”莫溪飞笑意收敛,他合上书,表情有些严肃。   “我是畸形人,哥哥,你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正常人。”东莱声音很轻,表情算不上难过,只是直白的袒露她的遭遇,“但是他们看见我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尖叫,是逃跑。一开始我很伤心,会告诉妈妈,妈妈会安慰我,说我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小孩,可我知道,不是的。”   “那些正常人姐姐的脸上不会多出那些奇怪的东西,我一看就会想亲近他们,就和看见哥哥一样。”东莱悄悄用娃娃挡住她的脸,“哥哥很好看,比我以前看见过的人都好看,而且妈妈平时不会这么快对一个人放下戒备,肯定也是哥哥长得好看的原因,我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到区别……是不是说明,以前那些人看我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莫溪飞默然良久,随后,他拿起枕边那些奇形怪状的娃娃问她:“东莱,你觉得这些娃娃漂亮吗?”   东莱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可如果我拿着它去问我弟弟,他一定觉得不漂亮,但这难道会动摇它在你内心的地位吗?漂亮这个词本来就具有主观性。你妈妈没有安慰你,因为在她看来你就是全镇——或者说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孩。”   莫溪飞握住东莱的手,上面也有一些裸露的牙齿,但是很少,只是零星几颗。在他看来,东莱太稚嫩了,她烦恼的应该是明天玩什么,今天能有什么好吃的,而不是在一个外人面前强调自己丑陋,这对她来讲太残忍。   莫溪飞的声音柔软得像是布娃娃身体里被塞满的棉花,让东莱忍不住鼻酸:“不要为了一些只和你见过一面还灰溜溜逃跑的人难过,他们并不值得。你有多漂亮,喜欢你的人一定知道,而他们喜欢你,一定不单只有漂亮这个原因。”   他展开东莱的手指,伴随着话语一根根蜷曲:“你善良、勇敢、体贴又乖巧,和这些优点比起来,漂亮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东莱眼睛越来越亮,耳根也越来越红,整张脸快埋在被子里,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哥哥,你也善良、体贴、漂亮。”   她深吸一口气从被子里露出脸,认真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正常人!”   “谢谢。”莫溪飞嘴角忍不住上扬,“那么漂亮的公主殿下,我们继续听故事吧……”   含糊的声音一点点压低,门口不知伫立了多久的女主人此时泪流满面,她低下头,有无数条手臂擦拭她的眼睛。双头人等得不耐烦,又偷偷从屋里爬出来,一抬头正好看见抹泪的女主人。   他鼻子一皱,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这次她身上的气息又变了。   但是更紧要的是,他的猎物呢?   他那么大的猎物跑去哪了?   双头人闷头往前,却被很多手挡住。   “嘘!”   “吼!”   屋内的声音一停,女主人慌忙擦掉泪痕,欲抱起地上的双头人,但却被一脚踹开,自己扑腾着往屋里冲——他已经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了!   莫溪飞才打开门,腿上就被一阵扒拉,他头疼地看着地上努力站起的双头人:“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   “没关系。”此时女主人脸上带笑的出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溪飞感觉她的笑意好似真挚了一些,“我已经忙完了,剩下的故事我来讲就好。”   地上的双头人不停嗷呜,莫溪飞抱歉的笑笑,然后抱起他接过剪刀离开。一进门,他就忍不住去捏小孩的脸:“不听话、不听话,什么时候你才能好好听我的话?”   还好只是手脚脏一点不用重新洗澡,他一点点替双头人擦干净,连手缝脚丫也没放过,一边擦一边长吁短叹:“这才多久,我就从被人伺候的变成伺候别人的,你——哎——你——”   他简直快被这个双头人折磨得脑袋发痛,但是有些时候,他绵软的手臂笨拙地环绕在自己脖颈上,莫溪飞又忍不住庆幸。   好似茫茫人海,浮萍和浮萍在命运的联结下终于有所依靠,尽管那依靠目前而言,显得过于调皮和活泼。   他拍了拍椅子,双头人没有察觉他的意思,又或者察觉了,但是高傲地无视过去。   莫溪飞扯掉绑带,头发垂落,双手抓着他领口的双头人终于舍得安静下来,任凭他的摆放。   锋利的剪刀咔嚓几下,莫溪飞直接从后颈的长度开剪,参差不齐的边缘有些扎人,他又修剪几刀勉强能看。不过轮到前面时,莫溪飞坏主意直冒泡,对着懵然不知的双头人冷笑连连。   一刀。   “让你不听话!”   又一刀。   “乱跑乱跳,还用脏手蹭我的衣服!”   双头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惊奇地看着眼前有东西簌簌掉落,短毛落在眼睫上,他下意识晃动了脑袋。   咔嚓。   莫溪飞笑意一僵,看着一大片的长发悄无声息落在地面,他目光偷偷扫过双头人的脸,然后微微上瞧,神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他想笑又不敢笑,能憋但憋不久,双肩不住的颤抖,剪刀也变得十分烫手。   莫溪飞背过身开始疯狂咳嗽:“咳咳咳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   双头人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脸,仰头乖巧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又大又圆,努力直起身体去吸引莫溪飞的注意力。   可忽然,他察觉到耳畔的异常。   双头人偏过脸,纯然迷惑的视线静静聚焦于他的另一颗头。   睫毛微颤,嘴唇也一点点张开,在一阵比一阵响亮的爆笑声中,另一颗头颅逐渐苏醒。他睁开眼,残留困乏的双眼中倒映着自己另一张脸,他的嘴唇才刚弯起,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已不是熟悉的森林。   他听见一连串的笑声,转过头,苏醒的头颅正对莫溪飞的背影。   是个人类。   他纳罕地想。   他嗅着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愉悦的味道,像是甘甜的果实、黏稠的蜂蜜,空白的记忆让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但是他不在意。   ——他讨厌有人能这么开心。   唇角的弧度再次勾起,双头人的眼睛都是亮汪汪的小鹿眼,可此时一个懵懂天真,一个却饱含恶意,像是淬毒的匕首,只等人松懈的一瞬间刺入血肉。   那张被莫溪飞评价为圣洁的脸蛋一点点变得狰狞可怖,像是童话故事中恶毒的巫师被塞进一个幼小的身躯里,只是和他视线相对,就仿佛被暗中窜出的毒蛇死死绞缠。   双头人用不符合年龄的目光,吝啬的投注怜悯:你是谁?我可怜的、不知死亡逼近的猎物。 第37章 双头屠夫   命运总是这么不公平。   给予他畸形的身体、赋予清醒的头脑却残忍剥夺身体大部分时间的控制权,让他陷入长久沉睡,使其沦为身体上的装饰品。   阴毒的表情一点点无声收敛,他的唇角上扬,洁净的脸颊带着一点苏醒的红晕,当眼神里的狰狞扭曲消逝后,他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也让注视他的人也一齐变软,他总是知道如何去迷惑一个人类。   莫溪飞笑得肚子发酸,身体晃动着转过来,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另一颗脑袋的苏醒,只顾着专注欣赏自己创造出的新形象。   双头人野性难驯,虽然愿意在他面前袒露出柔软的腹部,但他警戒低吼时,尖锐的牙齿、凌厉的眼神,无一不昭示着他小小的身躯里潜藏着多大的威胁,毕竟……莫溪飞抬手拨动他额头短而厚的刘海。   毕竟这些年,他总不能是吃熟食长大的。   茹毛饮血,他是真见过血。   而换了一个蘑菇刘海的双头人只剩下又呆又傻,莫溪飞忍着脸颊的肌肉抽搐,抬手撩拨旁边的头发试图拯救。虽然他成天脏兮兮的到处爬,可五官没得挑,现在弄成这样,他心底还是有些小小的过意不去。   他瞧得专注,而已经摆好表情,决心在第一眼就俘获人心的恶头颅被成功忽视过去,这让更加阴毒的恶意弥漫、澎湃不休。他决意不让面前这个正常人死得太快,他要让他感受到最剧烈的痛苦,在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中死去,以弥补自己因他漠视而遭受的伤害。   或许是视线太露骨,莫溪飞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太对,他的视线只是微微一偏,就对上了一双纯净的双眸。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双头人的一切无一不是精心设计,他轻颤的睫毛、不安的神态,老道的在一个正常人面前伪装出无害又紧张的模样,让人说话时都不敢太大声,唯恐让面前的小孩露出瑟缩的一面。   而莫溪飞表情的转化也和他预想的差不离,他愣怔后是惊喜、好奇,又隐隐带着一种喜爱,这让他感受到一种一切尽在把握的得意。   “你是谁?”   他捏着嗓子,用一种自己听了都想吐的软糯的小孩音问道。   莫溪飞被双头人忽然的苏醒吓了一跳,睁开眼的他更多了一种需要被保护的柔弱,让莫溪飞都被萌的心头一颤,而当他主动开口时,这种人类对乖巧事物的喜爱瞬间成为巨大的惊喜。   “你会说话?”   莫溪飞急不可耐放下剪刀,轻而易举地将人抱在怀里,一种陌生的气息让微笑的双头人僵住,他的脑袋无法思考,他的表情无法维持。而在这温热的怀抱里和手心亲昵抚摸过他的头顶时,一种迟来的被羞辱的燥热瞬间点燃了他的灵魂!   他怎么敢!怎么敢没有自己的允许就抱他!   而更让他羞怒的是,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在自在地享受这一切,脖子被迫牵动靠近,他的余光看见另一颗头颅露出一种撒娇的痴态蹭过这个男人的下巴。   他心口的位置仿若一瞬间被炸开,怒意肆意燃烧,这一次比他看见自己满嘴鲜血撕咬一块带着皮毛的血肉还要更盛!   一个正常人!   他竟然朝着一个正常人谄媚、讨好!   阴毒的视线落在莫溪飞脸上,但在对方转头看来时瞬间湮灭,他抿了抿嘴唇,特意露出脸颊的小窝:“我本来就会说话的。”   莫溪飞更糊涂了,指了指在他怀里咕噜的脏小孩:“可是他不会。”   “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时常沉睡,每一次苏醒,脑子里都会多一些东西,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莫溪飞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坐在床沿,沉吟道:“所以你睡觉时,他会的那些东西也是你教的?比如找草药,处理伤口之类的。”   “是的。”   才怪!   他眼睛笑成月牙,专注地看着莫溪飞,脑中盘旋了无数个置他于死地的计划,一边毫不心虚地点头承认:“是的,我们被抛弃在外,很容易受伤,我控制不了什么时候入睡、什么时候苏醒,所以尽可能将会的东西教给他。”   “那头发呢?他的头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剪短?这很影响他的行动。”莫溪飞蹙眉,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没有一点容错的余地,每每想起双头人可能因为这种荒唐的原因而死去,一种憋闷感就堵在心口。   双头人的表情一僵,随后就是深深的不喜。   他以为他是谁?他在质问我吗?   怎么对待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就是引导他到野兽大张的嘴中又怎么样?如果不是他——一个蠢笨的头颅,侵占了只属于自己的身体,他也会像面前的男人一样,是一个正常人,不用遭受无妄的压迫,不用忍受极端的诅咒谩骂,更不会被丢在野外瑟瑟发抖。   他从不觉得另一颗头颅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只无数次抱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要让他以这种畸形的姿态降生,为什么清醒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茹毛饮血的畜生!   无数密密的咒骂尖叫,滋生的阴狠恶毒都被他死死压在心底,对上莫溪飞的眼神,他露出一贯惹人心疼的失落:“他……不喜欢我碰他。”   莫溪飞诧异地盯着在他怀里乱扑腾的脏小孩:“他吗?不喜欢?”   他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的,我一碰他他就会大叫、乱跑。”   这又符合脏小孩的性子。莫溪飞点点头,怀里的双头人似乎不满他的注意力被夺走,又嗷呜嗷呜地叫唤,恶头颅瞥去一个森冷的视线,而莫溪飞则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转头对着恶头颅道:“对了,现在对外我们就是家人,我是你哥哥,莫溪飞,你呢?有名字吗?”   恶头颅真心实意愣怔住,家人?名字?   念及前面的词,他连心底的恶意都变得安静无声,像是小时候被火焰灼烧过,自此灵魂上都烙下对焰光的恐惧,他急速掠过,只一心关注第二个词:名字。   他拥有的名字是什么?   他知晓很多东西,但是却早已遗忘他的名字——或许,在被丢弃前,他们甚至都没有姓名。   他连微笑也强撑不住:“没有。”   “那就取一个吧,我姓莫,既然是家人,你和我一个姓吧。”莫溪飞含笑替怀里的双头人理了理他的厚刘海,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自己想叫什么?”   恶头颅被牵动着,下巴不由自主抵靠在莫溪飞的肩头,自己另一个脑袋像只小狗似的不断在他颈窝里乱拱,被拱的人哈哈直笑。   他仔细去分辨里面是否含有轻蔑和伪装,可看见的只有纯粹的愉悦和一丝陌生的疼爱。   恶头颅咬了咬嘴唇,没由来的不开心,他不开心,也不想让小畜生开心。顺利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后,无视嗷呜嘶鸣,他离开了男人的怀抱,乖巧坐在床上:“我不知道叫什么,哥哥,你帮我取吧。”   这声哥哥叫得甜甜的,仰头朝他看去时又抿住嘴唇,露出脸颊的梨涡。   莫溪飞深觉畸形人的神奇,他也坐在床上想了半晌:“那就叫莫林吧。”   恶头颅感觉身体里那颗心脏跳得有些过快,他在脑海中回念那个名字,虚假的乖巧里终于沾染一丝真切的欢喜,但很快,他为自己这点开心而拧起眉头。   不管畸形人表面有多敌视那些正常人,但究极一生,大部分人都无法摆脱骨子里渴望被他们认同的怯弱——曾经他对此嗤之以鼻,他冷眼看着那些虚伪的正常人高高在上地细数他们的罪恶。   罪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能有什么罪恶、多大的罪恶?他甚至话都说不清楚,恶头颅的恶意又再次沸腾不休,他为刚才那细微的愉悦而产生浓重的羞耻,而为抵消这些羞耻,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知死活的正常人!   而在他杀意最尖锐时,一个温热的掌心捏住自己的两腮,他思绪刹那被截断,和另一个脑袋一样显得有些呆傻。   “你在想什么?很久没有说话了,是不喜欢这名字吗?”   他下意识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没有,我很喜欢的。那他呢,他要叫什么?”   “不都是一个人吗?当然用一个名字。”莫溪飞不以为意,他看着面色着急嗷呜直叫,但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才能泄露出他的焦急,视线轻轻从莫林脸上掠过。   原来身体不是共同支配,还可以按照一颗脑袋的意志进行活动,这让他又涨了一波见识,他对畸形人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莫林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共用一个身体那是没办法,但是共用一个名字——他连这个也要跟我争!   红润的脸颊温度逐渐升高,他几乎快要绷不住破口大骂,他忍得身体开始哆嗦颤抖,而情绪的波动起伏让另一颗脑袋暂时夺回了一些主动权。   “嗷!”   莫林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一撞,他就直直撞上了莫溪飞的心口。   手不停扒拉他身上的棉质长袖,这样失控的谄媚让他避开男人的视线狠狠瞪了眼另一个自己。   该死的小畜生!   “哈哈哈——”莫溪飞发觉今晚的脏小孩很热情,蘑菇刘海看一次就笑一次,他是想剪难看一点,但也没想过会这么难看,不过……   莫溪飞捧着双头人的脸挤了挤:“看久了还是顺眼。”   如果没有旁边那颗脑袋作对比的话。   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对比,越比较,他嘴角翘得越高。   “哥哥……”莫林低声叫住了沉浸在养小孩欣悦中的莫溪飞。他的目光总是会被吸引开,尽管在此之前,他对这个一直沉睡的小孩充满了好奇,但……哎,但谁叫脏小孩这么粘人。   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莫溪飞有些满意他的亲近,但又想起一开始对方浑身尖刺警惕的样子:高冷一点也不错。   第几次了?   这是第几次了?!   莫林被气得眼睛发红,男人的视线总是会落回去,仿佛他是一粒灰尘,连余光都吝啬的留下——这具身体明明是他的!   他的!   “哥哥,可是都叫莫林的话,我们不知道你在对着谁讲话。”莫林有些紧张地张嘴,按照他预设的性格,他应该是柔顺、乖巧的,这意味着不能太多次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他能看出来男人喜欢那个小畜生多过喜欢自己,没关系,莫林满不在乎地想,我也不需要他喜欢,但是名字,我不会像分享身体一样分享出去。   “好吧。”莫溪飞并不觉得这是需要头疼的事情,他顺带揉了揉怀莫林的头发,“那他叫莫森。”   *   黑夜沉沉,躺在床上的莫林在漆黑一片中睁开眼睛,他失神地望着虚空,耳畔拂过一阵又一阵莫森的吐息,窗外传来小雨驻留的滴答声响,他一点点转动脖子,眯着眼睛从这个陌生的,让他浑身不自然的怀抱里脱身。   但是莫森太敏锐,他睁开困顿的眼睛,歪着脑袋凑过来用鼻尖贴了贴他暖融融的侧脸,莫林嫌弃避开,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低吼:“滚开!”   他在心里补上一句:小畜生。   游离的视线落在床头位置,他知道那里放着一把刀刃内侧生锈的剪子。   男人睡在床外侧,睡姿笔直,不像自己只有蜷缩起来才有安全感。莫林忍不住肆意打量起这个带他出森林的正常人——他带着什么目的?一个正常人真的会这么好心?莫森不过是不通人语的野兽,带着他就是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累赘,他不怕路上行人的指指点点吗?不怕从四面投掷而来的石块吗?   莫林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莫溪飞的目的:因为那种可笑的传闻,双头人数量人为减少,长得好看的双头人就更为罕见。而拥有他们也演变成地位的象征。上层人似乎非常热衷于收藏这些罕见的事物——于是暗地里、表面上,买卖畸形人已然成为一种潜力巨大的产业,但不是什么畸形人都会成为产业链上的受害者,他们挑选的对像无外乎是外表极致的猎奇和极致的漂亮。   曾经,莫林不记得那是自己第几次醒来,恰好遇见一个准备掳走他的男人,他低估了莫森的灵敏,也低估了他的报复心。   撕裂的碎块比它完整时要让他喜欢,毕竟,不会有血块笑眯眯说:“这是罕见货,能卖个大价钱。”   你想卖掉我吗?   莫林悄然握住剪刀,轻轻走到枕边,已经完全清醒的莫森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一些残忍的事情,他只是用鼻尖嗅了嗅跟前毫无防备的莫溪飞的头发。   锋利的刀尖寂然抵在莫溪飞的喉间,再弱小的孩子也能用武器杀人。   莫林在黑暗中忍不住咧开嘴角,圆钝的眼部线条掩饰不了他眼底的狰狞。   看在你为我取名字的份上,我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亡——不对!莫林回过神甩甩脑袋,狞笑的表情破裂,他气鼓鼓地抿住嘴唇。我应该是要让你死得更痛苦才对!谁允许你让我产生那么羞耻的情绪——   尖端微微抬高,从把手上他真切感受到抵在皮肉上的阻力,另一边的莫森还在埋头用舌头舔舐梳理莫溪飞的发毛,或许是发丝一扫而过来带的痒意,莫溪飞艰难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很晚了……”他只看见蹲守在枕边的黑色剪影,但很快他便察觉了脖子上的异样。   或许是觉得他死定了,不屑伪装;又或许没料到他突然的睁眼,莫林想收回剪刀却又怕反而明显,这一停顿,莫溪飞抬手握住了莫林的手腕。   被他发现了!   莫林紧张得胃部绞痛,手上忍不住打哆嗦,刚要下狠心直直刺下去,然而莫溪飞一秒的停顿后,沿着他的手背摸索到了对准他喉咙的剪刀。   困乏的莫溪飞并没有想到这是索他命的武器,只以为小孩子晚上精力旺盛拿着东西把玩,他又合上眼睛,手上却轻而易举夺过剪刀顺势将其放在枕下,然后胸口明显伏动,他重重叹出一口气。   莫林只觉得腰上像是被蛇缠住,视线一阵颠倒,蜷缩的身体被被子裹紧,而后两颗头都靠在了对方的心口。   莫溪飞拍了拍他的后背,口吻难掩困意:“别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他寻摸到双头人的手,靠着触觉仔仔细细检查了他粗糙的掌心,没摸出新伤口才松了气:“睡觉吧,小孩子早点睡觉才长得高。” 第38章 双头屠夫   我不是放过他。   已经被抓个正着但迷迷糊糊逃过一劫的莫林忍受着狂跳的心脏,混乱地想。他多疑的性子来回动摇他的想法。一会庆幸这个正常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愚蠢,一会又觉得是对方已经知晓他的真面目,只是考虑到接下来见不得人的计划才装一把糊涂……   是他冲动了,他才苏醒,还没搞清这是哪里,外面是否有他的同伴——同伴,这个词让莫林认识到形势之凶险,如果自己真被买卖畸形人的团伙抓住,只杀这一个是肯定不行。   幸好、幸好,他一点点吐出憋在心口的气,如擂鼓一般重锤的心脏也一点点平复下来。等明天,我弄清状况后再出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悄悄睁开眼睛瞥过莫溪飞的脸,手心被检查的余温还讨厌的残留在上面,他无声拉下嘴角,冲着男人翻了个白眼,表情不屑又带着刻薄——   愚蠢的正常人!   *   这是十几日来莫溪飞睡得最舒服的一觉,没有蚂蚁从他的额头爬过,也没有小孩低头用手去扒拉他的头发,床板不软,但比地面好上太多,更别提身上裹着御寒的被子,而窗外还恰巧下着连绵小雨。   莫溪飞在饱满的幸福中醒来,才微微扭动脖子,就察觉心口不一般的重量,他睁开眼,看着脏小孩——不对,现在有名字了。   他的手代替胸膛稳稳接住莫森的脑袋,然后一点一点挪开,将他放在柔软的枕头上并掖好被子:“早上好。”   他学着小时候照顾他的下人,轻声地道了早安,然后给了熟睡中莫森一个早安吻。   “……莫森。”   还没有适应这个名字,叫出来有些微妙的奇怪。   莫溪飞又撑起身子,越过发出咕噜声的莫森,检查了莫林的睡相——不得不承认,都是同一个人,但是睡相真是天差地别。莫森是林间休憩的小兽,而莫林简直就是天使,酣睡的脸颊绯红,长而翘的睫毛低垂,莫溪飞不自觉用更慈爱的眼神扫过,然后一碗水端平地轻声道:“早上好,莫林。”   温热的嘴唇在额头一触即分,装睡的莫林耳朵微不可察地一抖,眼睛也忍不住乱转,几乎就差一点装不下去。   他在干什么?!   谁、谁允许他亲我!   他根本不需要这种无用的、无聊的早上好,他跟傻子似的小畜生不同,可不会被这些表面的虚伪做派收买!而且,他竟然先跟小畜生说!我竟然被放在他的后面!   耻辱!这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他一定会报仇!让他也和之前那个正常人一样变成血淋淋的肉块!   莫溪飞没有注意到莫林脸颊因为羞怒变得滚烫,他整理好仪容然后轻手轻脚打开门。   后院的厨房已经有了动静,身为小孩子的东莱已经在她妈妈身边卷起袖子帮忙,看得莫溪飞脸一热。   等被领着去洗漱好,他才踏出门就看见不远处的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   “哇!”东莱夸张地围着比她大几岁的双头人看来看去,短小的手指在半空虚指莫林,“你睁眼了!”   莫林也非常震惊,他将莫溪飞看作绑匪,视自己为人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明显的畸形人。   怎么回事?   畸形人是他的同伙?一个小孩子?   莫林呆愣的表情十分可爱,像是因为面前堆积了大量坚果,但嘴里已经塞不下任何东西的松鼠,惊讶、疑惑替换了刚才的怯意,他被扑面而来的热情惊得后退半步,这让不远处的莫溪飞也同样震惊。   “你也能走路了?”围着他看的人又多了一个,莫林浑身不自在,被看得耳根泛红,可莫森什么都不懂,只是嗅到莫溪飞的气息,欢快地开始嗷叫。他想迅速轻盈地扑上去,但是最后能做到的只是伸出一只手在半空抓来抓去,急得嗷叫变成了折磨耳朵的干嚎。   莫溪飞双臂环胸,饶有兴趣看着莫森这个状态,配上那丑萌的蘑菇刘海,真是想不大笑都不行。   “哥哥……”莫林看着挽住他这边胳膊的东莱,无措地看着跟前的莫溪飞。   他这才想起介绍:“这是东莱,我们现在住在她家里。这是我弟弟莫林,旁边的是莫森。如果你记不住,可以直接叫他们哥哥。”   东莱乖巧地叫了声哥哥好。   莫林在莫溪飞的视线下硬着头皮应下:“你、你好……”   因为莫林的苏醒,不仅是东莱,就是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女主人也对他很感兴趣。莫林也从最初佯装的怯怯到熟悉后的放松,而利用自己讨人喜欢的外表,他也从毫无防备的女主人嘴里得到了有用的信息,这让他的身体因为这个正常人的愚蠢而不住地亢奋。   还有比他更蠢笨的吗?竟然利用一个懵懂无知的畸形人去获取另一个畸形人的信任,现在要杀死这个男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只要他对着这个身体长满手臂的畸形人露出可怜的模样,双眼中闪烁一些泪花——他敢笃定,这个看起来阴沉的女人就会忍不住自动分泌慈爱,轻声细语地问他怎么了。   而那时,他只需要在她怀里瑟瑟发抖,一边低泣着诉说他的遭遇:被男人从家人身边掳走,因为莫森的——不对,应该要换一个名字,小畜生叫什么都行,他迅速跳过这个流程,接着在脑海中模拟将要发生的事情。   因为小畜生的无知,就算被掳走也将他当作家人,而这个男人计划要把他们卖给一个以虐杀畸形人取乐的正常人。   “我太害怕了。”这句话他应该用什么表情去说,坚强忍住眼泪的,还是崩溃无助的?天呐——莫林拿着勺子的手都在因为臆想中的场景而兴奋颤抖,他简直下一秒就要笑出声来。   “他一直在虐待我,我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因为我企图逃跑,他竟然将我丢在狼群中,冷眼看着我从狼嘴里求生。”   莫林一面幻想,一面忍不住从鼻腔哼出一小节旋律,很轻,很短,没人注意,因为他的声音很快被莫森的干嚎给盖了过去。   他偏过头,快慰的目光像是柴火毕剥燃烧时飘出的火星子,在半空中雀跃,随后它越过身侧,落在低头给小畜生喂食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的衬衣,肩宽腰窄,被打理好的发型显得他如同过去的绅士,优雅从容。   哼哼~   莫林又忍不住哼出一声,想着他说完这句之后,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只需要哭泣,不管是嚎啕大哭还是隐忍的哭,效果只有好和更好。那时候,听完他字字带血的遭遇,这个女人就应该显出怒容了。   畸人镇啊,一个女人杀不了他,不是还有一个镇子对正常人充满敌视的畸形人吗?   一人一拳头,也能将他砸成肉泥了。   莫林眯着眼睛喝下温热的玉米粥,他像是喝酒一样,脸颊再次浮现酒醉的酡红。   莫溪飞一抬眼就看见望向这边的莫林,自以为是对方也想被喂食,他无奈一笑,而后勺子越过嗷嗷待哺的莫森,凑到了莫林嘴边。   ?   还在不停幻想的莫林身体发僵:这是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啊——”莫溪飞哄人的技能完全是在娘胎自带的,他微微张嘴,示意着纹丝不动的莫林。   他、他他……莫林因为无边愤怒嘴唇都在颤抖,他竟然用喂过小畜生的勺子来喂我!   莫林刚才红润的脸色变得更红,拒绝的话因为人设而憋死在嘴里,一张口都能闻见它尸体散发的腐臭,脸色很快由红转白,甚至眼眶里悄然聚起一点点的水汽。   莫溪飞见他一动不动,神色也看不出丝毫开心,他低头看着勺子,又瞥向不断伸长脖子张嘴的莫森,霎时反应过来。   和脏小孩不同,就算在森林中,他也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怎么会喜欢用别人用过的。莫溪飞恍然大悟,但是他并不生气,反而很是赞同,小洁癖嘛,像他。   莫溪飞投以赞同的眼色,然后放下莫森的碗,伸长手臂端起莫林面前的,重复刚才的动作,食物凑到唇边,这一次对方就很给面子,轻轻张开嘴,食物便顺利进入口腔,滑入食道。   “谢谢哥哥……”   莫林抿住嘴,圆眼微微弯着。哼,还算你有点眼色。   女主人含笑看着这一幕:“你们的感情真好。”   待会儿你就不会这么想了,莫林心中冷笑。   莫溪飞没有反驳,也没有时间反驳,因为生气的莫森已经张嘴咬住了他的衣领,领口瞬间被唾液浸湿,莫林和莫溪飞几乎同步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他揪住莫森的后颈,对方低低吼叫着,耷拉着眉眼,配上傻呆呆的发型,这一股小兽似的委屈杀伤力翻倍,只让莫溪飞的嫌弃化成歉疚。   他只是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呢?   “没关系的哥哥,我可以自己吃。”莫林见缝插针地夺回自己的碗低头喝了起来,莫溪飞也松了口气开始专心致志地伺候这个小祖宗。   莫林决心等莫溪飞离开视线,再进行这辈子最精彩的表演,为此他已经开始提前酝酿感情了。悲伤、眼泪、起伏不断的心口和隐忍颤抖的身体……莫林神游在外,不自觉开始忽视餐桌上莫溪飞和女主人的谈话。   “如果经过一晚上你仍然没有改变主意,吃过早饭后就跟我进入小镇去见镇长吧。”女主人的和蔼态度和昨日初见时截然不同,她目光如水一般温柔,像是注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只是在见面前,我需要提醒你做好准备,我不知道你见过多少畸形人,也不知道你对畸形人了解多少,我们对外人的抵触与过往遭受的伤害成正比。”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还好,因为不想听小镇内一些畸形人疯狂的诅咒,所以搬到了小镇边缘,里面的人……我会将你们的事情在见过镇长后告知大家,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也是为了让你融入小镇必须做的事情。”   莫溪飞点头,没有反对:“可以问一下镇长是什么人吗?”   “你不用担心镇长。”她笑笑,“他的性格很好,也是因为同情畸形人才组建这个小镇,不过……”   她踌躇道,似乎某些东西不太好讲得过于细致,只能侧面提醒:“镇长和你所见的畸形人不一样,希望你在见到他时,不管怎么想,表现得都不要太夸张。”   “你也知道,我们畸形人虽然装作什么也不在乎,但是外人表现得太惊讶或者其他,心里也是会觉得受伤。”   莫溪飞:“谢谢,您说的我明白了。”   女主人俯下身,在东莱耳边嘱咐了什么后站起身,莫溪飞擦了擦嘴巴,也转身对着唯一可以沟通的莫林道:“莫林,现在我需要出门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外面还下着雨,你不要将身体给他,免得他出门滚得一身脏……”   莫林神游的思绪才回来一半,每一个字掠过脑海后,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就是机会!等他一走,他就抓紧时间告知畸形人真相!   想到这,他甜甜一笑:“我知道了,哥哥。”   莫溪飞神色柔软,他低下头,手掌抚摸对方的细软短发:“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不要像昨晚一样做危险的事情。”   他俯身,温热的嘴唇在莫林骤然紧缩的瞳孔中,一点点落在他软绵的脸颊:“乖乖的。”   随即也一样亲吻扒着他手臂的莫森,口吻多了一丝严肃:“你也是。”   和早上起床时的早安吻一样,轻柔地像是夏季的风拂过,残留一点明显的余温。莫林愣愣地抬手贴住脸颊,又呆呆地目送他直至背影消失。所有恶毒的主意被他这一举动搅得一团乱,表演的流程成为碎片散落在周围。   他看着桌子对面的东莱,现在屋内唯一的畸形人。   很好。   他按住脸颊,现在……嗯……现在,他该怎么做来着?   应该先哭。   他浑浑噩噩地瘪嘴,但是那句“乖乖的”和“在家等我”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算什么家?   他收敛起表情,平静地看着碗里剩下的食物。   这不是我家。   他转头看着还直勾勾盯着大门的小畜生,心里不断冷笑:也不是你家。   他凭什么对我说那句话?   莫林揉着发胀的心口撂下勺子,冲着对面的东莱皮笑肉不笑:“我吃完了。”   感情没酝酿好,而且就一个小畸形人,能抵什么用?莫林轻蔑地扫过东莱的头顶,决定再等等,等那个女人回来,他一定不会再犹豫! 第39章 双头屠夫   当莫溪飞踏入这个被无数版本故事增添神秘和血腥的小镇,他敏锐地感受到一种窒息,这不是□□的窒息,是精神上的。   安静,死一般安静。   四周的房屋和外面的没什么不同,平楼高屋伫立在街道两边,石块铺成的大道上偶尔有一些畸形人路过,当目光扫过莫溪飞时,都不约而同停驻下来,阴鸷的双眼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那种寂静无声的压力一点点挤压他的脊背,让莫溪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勉强。   畸形人无一不是用目光紧盯着他走远才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情,莫溪飞的呼吸变得粗重,这一点变化让带路的女主人发现,她安慰道:“别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起码现在不会。”   “……”那以后就会了是吗?   莫溪飞脸上堆着假笑颔首。   两人来到一栋小屋,老旧的木头在雨中散发出一种清新的木质气息,湿漉漉的石板上放着一些盆栽,大门吊着一串风铃,随着女人推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她打开门,却没有进入,而是对着空旷的室内扬声介绍:“镇长,我是乔熏,有事找您。”   莫溪飞感到好奇,于是微微挪步看向屋内。一种比外面还潮湿的气息裹挟着一些霉菌味传来,让他下意识偏头,抬手挡在鼻尖下。这期间,一个不算年轻也不能说老的嗓音,宛如从幽深的洞穴中传出。   “进来……”   女人转头对着身后的莫溪飞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说明一下你的情况,不要乱走。”   “好的,麻烦了,乔姨。”   这声乔姨让女人脸上又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没事,没有意外以后就是邻居了,这点小事不用道谢。”   她弯腰跨入,莫溪飞这才注意到大门的高度竟然比一个正常女性的身高还低,他站在一边抬手比了比,竟然才齐他腰际。   侏儒型的畸形人?他暗自揣测道。   收起的雨伞抵靠在墙角,雨水顺着漆黑的伞面流下,汇成一个小水洼。莫溪飞觉得身上都是湿哒哒的,他好奇地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发现门口的木头上肆意生长一些白色蘑菇。   等待的时间里,莫溪飞闲着也是闲着,他挽起袖口到手肘处,然后将摆在屋檐外的盆栽搬进来,过程中偶尔会有打伞的畸形人路过,一开始没注意到他是个正常人,等莫溪飞含笑着打了声招呼,惊慌失措的畸形人大叫一声,伞面倾泻,雨珠打在他的头发和肩头,像是看见凶案现场忙不迭快速逃远。   “哦~”莫溪飞笑眯眯评价一句,“还挺害羞。”   “谁?”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乍响,这下轮到莫溪飞捂住心口一脸受惊的表情,他摆摆手:“没什么,已经谈好了吗?”   “嗯,镇长已经了解了你和你弟弟的情况,现在进去吧,镇长需要亲眼看看你。”   “好的。”   “我在外面等你。”   莫溪飞心里没有任何压力,他就和莫林莫森一样天生讨人喜欢,就算是那些用鼻孔看人的天之骄子组成的圈子,最后还不是被自己撕开口子一脚踏进去?畸形人能比他们还难讨好?   他一身轻松地踏入这个潮湿的小屋。   黑亮的眼珠扫过屋内的装潢,发现不管是桌子还是柜子都比正常规格矮上许多,这也侧面佐证了他刚才的猜想,但是一个侏儒型的畸形人,需要乔姨再三给他强调吗?   他踩上松软的泥土——等等,泥土?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脚下,没有平整的水泥地,也没有石板,只是用泥土铺在地上,加上湿润的水汽,简直就像——   莫溪飞收敛起面上的轻松,颇为认真地往里走。越是往里,光线就越是黯淡,没有窗户,没有灯盏,墙壁生长出密密的蘑菇和其他杂草,少量家具上的霉斑混合着雨水中的木质味道,让莫溪飞只是站在原地就感觉呼吸不畅。   “镇长,您好,我是乔姨介绍的莫溪飞……”   话落,莫溪飞感觉心口忽然就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身上汗毛倒竖,不是恐惧,是对一种未知诡异的不适。他听见一点剐蹭声,然后是宛如枯叶在身下一点点碾碎的声响,很难用词去细致表达他刚才听见的动静,莫溪飞摸了摸后颈,借此欲摆脱那种无形的压迫感。   还未等他从那种陌生的状态抽身,一道平常的男声就在转角处的房间内响起,他的声音没有特别的地方,不嘶哑也不浑厚,不粗噶也不磁性。   “进来吧,我在这里。”   这平凡的嗓音让莫溪飞总算松了口气,他脸上浮现和莫林差不多的笑容,以一种令人忍不住卸下防备的神态前行,推门、踏——   他没有踏入。   如果说女主人是在脱离人类的边缘打转,那么这个镇长就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人类的身形再高也不过是两米多,具有明显的四肢、躯干和脑袋,但是他第一次用一条去形容一个人。   盘起的身躯堆积在屋内,似蛇非蛇,他身上没有密布的鳞片,只有病态苍白的肌肤,一颗头颅堆在盘起的肉身上,而他的四肢宛如蜘蛛步足般细长。   他抬起手,莫溪飞能看清那宛如干尸般的手臂,皮肉紧紧贴着骨头,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让莫溪飞高悬的心脏砰地一下坠落。   身躯因为这猛然坠落而抖动,莫溪飞脸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但很快,他便记起乔姨的叮嘱,亡羊补牢似地双脚踏进去,好在声音听不出什么,依旧四平八稳:“镇长,您好。”   “你想住在这里?短期还是长期的?”镇长张嘴,莫溪飞终于从畸形的身体注意到他平平无奇的脸。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长期的。”   镇长点点头,四肢像是雨伞上的骨架,收起时紧贴在身体上,这下真和蛇差不多了。   “你害怕我吗?”   莫溪飞一愣,话题转移得太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诚实回答:“害怕说不上,但是见到您的第一面,惊讶是有的,所以有些失礼的地方,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镇长表情始终淡淡的:“那么,为什么不害怕呢?”   “长相可怕并不是真的可怕,至少在我来到这里的一小段时间里,得到的只有帮助,没有伤害,所以并不害怕。”   “而且……”他口吻一转,脸上的笑意褪去了最初的虚伪,“我相信乔姨,她帮我和我的家人很多,她带着我来这里,就意味着不管今天谈得怎么样,至少您是不会伤害我的。”   镇长注视他良久,最后幽幽道:“你和她说的一样,确实和其他正常人不同。他们看见我们会惊恐地逃跑,因为对自己的能力毫无信心,所以恐惧、害怕,然后演变成对群体的驱逐。”   莫溪飞安静的听着,并不插话,直到他问道:“如果留在这里,你会背叛我们吗?”   背叛?   他不由得睁大眼睛:“请问您说的背叛是指什么呢?”   盘踞的肉身动了,莫溪飞的目光再次克制不住地游弋,他看见宛如软体动物蠕动时,一截一截的肉往前挤压、滚动,牵动整具身体进行移动。   这实在太震撼了,莫溪飞被面前诡异的一幕惊得放缓呼吸。   镇长缓缓移动到他跟前:“畸人镇里的畸人除了正常生老病死的,还有一些失踪的。”   他冷冷回视,干枯修长又恐怖的手指轻轻拂过莫溪飞的发梢:“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似人的贪婪才是那具身体的主人,他们被驱使去做一件又一件突破底线的事情。就拿你弟弟来讲,双头人对吗?很罕见,而他们可以为了研究砍掉一个头颅,另一个头颅会不会死去,就能举起屠刀砍向一个小孩子。”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呢?你真的以为那些人不会这样做吗?”他第一次笑出声来,“买卖——”   “猎奇的畸形人你知道在外面能卖多少钱吗?为了那些财富,他们可以忽视畸形人的恐怖之处,这些年来,失踪的大部分是小孩和女人,偶尔会有男性。我们掘地三尺地找,却直到如今也没有找到。茫茫人海,我都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   “研究——”他沉沉叹了口气,“这是最恐怖的情形。”   莫溪飞被他口中的沉重所感染,只觉得骨头里仿佛被灌入泥浆,他双脚死死被钉在原地,失去了表情管理。   “你应该知道血肉人吧?”他撩起眼皮看过来,有某一瞬间,莫溪飞的心脏都跳了出来,他喉结滚动,以平静的声音回复:“听过。”   “上层人搜寻血肉人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你知道那些血肉人会遭受什么吗?好一点的,会等待他们成熟时就吃掉,坏一点的……”   莫溪飞:“坏一点,怎么样?”   “做研究。你能想象的——他们的皮肤、血液、骨骼……浑身都是研究的素材,而在一年又一年的研究下,他们才确定血肉人食用最好的时间,就是他们成熟的那一天,嗯……用人类的话来讲,就是成年的那一天。”   “而畸形人也在被研究,虽然没有食用价值,但是他们的体质却往往比正常人来得健康,所以失踪的畸形人也很可能遭受一些非人的折磨,这种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直到被榨干的那天,他们才能迎接死亡。”   “所以,回答我,你会背叛吗?”   “您知道的,我的弟弟也是畸形人,我怎么——”   “回答,会,还是不会!”   莫溪飞被他陡然散发的气势威吓住,但很快,他冷静下来:“不会。”   “记得你今天的承诺……”他什么威胁的话也没说,但却让莫溪飞感受到了阴冷的寒意。   肉身又盘在角落处,他似乎很疲惫,眼睛微微合上:“乔熏家附近有空屋,你暂时住在那里吧,乔熏会领你过去。如果有搬进小镇里的想法,需要看你之后的表现才行。”   “好的。”莫溪飞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微微颔首道谢,然后强行稳住身形出门。   屋外雨声渐大,清新的空气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风铃被吹得一直作响。   他仰头看去,风铃中间吊着一条玻璃小蛇。   “怎么样?还好吗?”   莫溪飞弯了弯唇角:“挺好的。”   他们一起撑开伞往回走。   越是远离那间小屋,身上的寒意才一点点褪去,在湿润的雨幕中,他甚至能感觉从心口蔓延的热气。   “离我家不远空出的小屋就是你们之后生活的地方,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所以在布置好之前可以就在我家住下。”   莫溪飞的神态、肢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任凭刚才心中被他三言两语掀起惊涛骇浪,但风浪终有平息的那天。   他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家,新家。   他极为专注地聆听。   “屋子在小镇边缘,距离我家也需要走一小段路,但是环境很好,接近山脚,小动物很多,可能某天早晨醒过来,你能看见停在窗边一整排的小鸟……”   莫溪飞不知不觉脸上带笑:“那小孩子肯定会喜欢。”   “现在入秋,等到了冬天,这里会下很厚很厚的雪,就是从二楼跳下来也摔不疼。”   “不过秋天也好,秋天山脚的树叶变色,金色的、火红色……东莱就很喜欢收集这些叶子。”   “对了,两家离得很近,两个小孩子也能凑在一块玩耍。”   莫溪飞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不住地点头,终于在长路尽头看见熟悉的小屋。   雨水从屋檐流下,躲在门口张望的两个小孩看见他们,齐齐站起身。   莫溪飞的视线落在高一点的小孩身上,他身上披着女士外套,站在门口两张小脸神色各异。莫林似乎有些害羞,但也甜甜地冲着他的方向笑着,而莫森就直接仰头,嗷呜声穿破云层。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应该和乔姨走在一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多少有些失礼,但是胸口溢满的火热让莫溪飞无声大笑,他扔下没有收起的雨伞展开双臂——   男人身后的天空堆满了厚重的乌云,但是莫林却对那一幕记了很久。   鞋底踩入小水洼,溅起的水花沾在了黑色西装长裤上,莫溪飞的脸颊有水珠滑落。他很像莫林在森林时看见的一种华丽的鸟,它停歇在枝丫,但是每次他试探着去接近、触摸,鸟总会冷淡地挥动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   但是那一刻,他结结实实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碰到了洁白的羽毛。   莫溪飞低笑着,双手置于小孩的腋下,然后用力地将人高高举起:“木木——”   两颗脑袋都直直地看着他。   “我们要有家了!开心不开心啊?”   短促的低笑变成开怀大笑,莫溪飞将人抛高再接住,抛高、接住……莫森激动地嗷嗷直叫,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人猛看。   莫林从一开始失重的惊恐,到发现不管怎么样都会被稳稳接住后的兴奋,他越是想要将这股兴奋憋回去,脸上就越是绯红,圆润的眼睛也逐渐和莫森的一样明亮。渐渐地,他虚伪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笑容,也在莫森声音的遮掩下开始小小的发出亢奋的惊呼。   “嗷呜~”   “呼——”   “木木,开心吗?我们有家了——”   “嗷!”莫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一直嗷叫着句句都有回应。莫溪飞又看着一直没开口的莫林,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兴奋。   莫林被看得耳根爆红,嘴唇嗫嚅,最后在猛地一下抛高时快速闭上眼睛。   “开心!” 第40章 双头屠夫   “我可以保证,他和其他正常人不一样……”   阴湿的室内是压低的急切声,似乎看他无动于衷,女人上前一步:“镇长!”   仿佛堆积在肉山尸海里的头颅终于睁开眼睛:“正常人善于伪装,你和他们保持距离太久,已经丧失了该有的警惕心了吗?”   “如果您见过他和他弟弟之间——”   “小孩子才是最容易被表象迷惑。”   “镇长……”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双方都坚持地看着对方,良久后,男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相信一个正常人的话,如果他想要留下,我要看他的行为……”   轰!   惊雷轰隆劈下,怀里的双头人不停往莫溪飞怀里拱,断断续续的低呜声从怀里发出,莫溪飞将被子都堆在他身上:“别怕。”   莫森瑟瑟发动,让莫林也一同散发出易碎的柔弱,但是他没有说话,因为和小兽莫森一样,他们天然对惊雷闪电感到恐惧。   莫溪飞只有一双手,想替他们捂住耳朵,却也只能一个脑袋捂一只。莫森哼哼唧唧,但察觉莫溪飞的手心贴在他的侧脸,也偏头轻轻舔了他一下,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别担心。   莫林苍白着脸,已经没有闲心关心莫森的情况,他只是紧闭着眼睛,在又一波又一波惊雷乍响时,下意识也将脸贴紧莫溪飞的颈窝。   “别怕,别怕,闪电是劈不进来的……”   而外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乱起来的,混乱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是急迫的敲门声:“小莫——小莫——东莱不见了!”   银光点燃整间屋子,雨声骤急,而女主人隐含哭腔的声音安全无恙地抵达莫溪飞的耳边,他抱住怀里的双头人急匆匆下床,一开门看见的就是红着眼睛的女主人。   她褪去了身上的尖刺,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焦急地原地跺脚:“帮我找找她,东莱不见了,我半夜起床去看她的时候没有看见人——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我要进小镇叫人一起……小莫,帮我找找她!”   “好好……别急,我现在就去。”莫溪飞刚要直接出门,忽然低头看着仰头的双头人,内心暗骂一声,他步履匆匆将人抱回床上,用被子将人裹紧,然后严肃地叮嘱:“莫林,我现在出去找人,你们就在屋里等我,一定不要出去!”   莫林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乖巧地点点头。   莫溪飞揉了揉他们的脑袋:“别怕……”   两人在门口分开,女主人赶往小镇去叫人,而莫溪飞就在附近寻找线索。   他没有撑伞,也顾不得披雨衣,白天镇长的话萦绕在耳边。   东莱不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是不会在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玩,可是……如果不是东莱自己出门,也就意味着有别人进来将她掳走。   他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劲,大门口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那人又是怎么确定小孩子的房间?而且几人的房间离得很近,毕竟屋子不是特别大,如果东莱挣扎呼救,他们一定会听见响动。   轰隆!!   莫溪飞抬头看着天空,求救是被雷鸣掩盖过去了吗?   “东莱!”他在附近大声叫着东莱的名字,这里离小镇有不长不短的距离,离帮手赶来还需要一些时间。莫溪飞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手上的手电筒打出狭窄的光束,它扫过泥泞地面和周边的树丛,就算有痕迹,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也被清扫得差不多。   不能等,小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一旦沿着大路进入其他城镇,他们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小畸形人,外面不仅不会帮忙,反而很大可能会帮着掩埋痕迹。   莫溪飞将额头的湿发捋在脑后,开始专心沿着大道寻找:“东莱!”   雷声只能掩盖一时的动静,如果东莱清醒,那么在出屋子前,他们一定会发现。东莱是被迷晕带走的可能性很高,他们带着一个小孩脚程不会太快,但若是有运输工具……他脑子杂乱一片。   运输工具,这是最坏的可能。   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莫溪飞的声音在夜晚里一点点变得嘶哑,胸腔牵扯出浓浓怒火,小孩子,绑架一个小孩子他们想干什么!   “东莱——”   不抱有期待的机械性喊了一声,但意料之外的是,他却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嘶喊:“哥哥!”   莫溪飞蓦地愣在原地,开始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直到第二声从前方传来。   他忙不迭的隔着一段距离安抚道:“我在这!东莱!”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狂奔而去,耳畔是剧烈的风声,胸腔火辣辣的刺痛在此时不值一提,在光束边缘扫过的杂草后,莫溪飞看见了东莱。   她此时挣扎着要从一个麻袋里出来,而身边还有包裹严实的人在按住她的双手,看见他来,两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抄起了地上的木棍。   不对劲。   莫溪飞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哪哪都透着一股浓重的违和感。   为什么东莱还有意识?这个画面推翻了他刚才的设想,是被迷晕后半途醒过来?但这才多远?走过来根本不花时间。若是距离绑走东莱的时间太长所以苏醒,那他们为什么还会停留在这?如果时间太短——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该犯的低级错误。   莫溪飞冷静地也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聊胜于无,但是思维不断运转,而他也终于摸到了一点真相。   光束落在东莱身上。   小孩子是藏不住事情的,莫溪飞也赌女主人不想给她的孩子留下阴影。果然,东莱的脸上只有虚假的惊慌,莫溪飞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固然明白这些畸形人对自己的排斥和警惕,但是对方的行为确实让他始料未及。   怎么能利用小孩子?   天上惊雷不歇,莫溪飞冷漠的视线掠过朝他走来的两人,没有一丝犹豫,他将内心爆发的不满全落实在手上的攻击,三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双方都在表演,但落在莫溪飞身上的力道显然轻了不少,他就等待着,等待裁判出面,叫停这场闹剧。   当女主人带着人出现时,莫溪飞就知道该停手了。   一群披着墨色雨衣的畸形人出现,莫溪飞没有闲心去观察他们身上的异样,只是喘着粗气丢下手里的东西,身体是冰冷的,被怒意灼烧的心脏是火热的。   东莱被女人抱在怀里,怯怯叫了一声哥哥。   莫溪飞扯出一丝笑意:“没事了。”   在随着人群回小屋的途中,他尽管有些生气,但也知道自己算是通过了这些人的考验,他双肩卸力,发梢不断滴着水。莫溪飞上一次这么狼狈还是出逃的时候,他想起屋里的小双头人,眼底的笑意才真切了几分。   “木木。”   女人抱着东莱跟在身后,许是心虚,这一路上除了最开始的道谢,她一反往常地没有说话。   但是忽然,她看见莫溪飞停在了门口一动不动。   女人上前几步:“怎么了,怎么不——”   她看着面前有明显撬开痕迹的大门,似乎记起什么,脸色猛然一变。   莫溪飞一把推开大门,大步往里走:“木木!”   他嘴唇冰凉,可又似乎不只是嘴唇,耳畔隐隐带着轰鸣,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住地打颤,莫溪飞毫不犹豫一脚踢开房间的木门。   床上没有双头人的身影,被子落在地上,而不远处有一星两点的血迹。   莫溪飞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屋外电闪雷鸣,他也似乎第一次对这自然现象感觉到害怕,胸口火辣辣的痛感在此刻后知后觉蔓延开来,沿着喉咙,顺着四肢,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   “吼!”   双头人被死死抵住后背,一双糙黄的手扼住他的后颈,扑腾的四肢在地上挣扎,莫森眼底沉积着野兽般的怒意与暴虐。而下一刻,滚滚惊雷中,他的挣扎瞬间一停,吼叫也变成低呜,惹得跟前的男人讥笑不已:“真是稀罕,这个脑袋是傻的?那不是就没那么值钱了?”   他身后还站在一个男人,此时正捂着滴血的手臂,牙根咬紧,脸色狰狞:“动作快点!一个小畸形人都压不住,等会儿那些人回来肯定会追过来,咱们动作还得快点。”   “你还有理跟我说这话,谁这么没用还被咬伤了?”   受伤的男人狠狠瞪了地上的双头人一眼,撒气似地踩在莫森脑袋上:“小畜生!”   这话一说出口,旁边的脑袋就抬起头,在莫溪飞面前的乖巧天真全然被阴狠代替,那双眼睛也被怒色点亮,以往软绵的小甜音此刻宛如恶鬼从地狱中发出的嘶吼 :“谁允许你这么叫他的?”   “嘿。”男人挑眉,不仅不生气,反而用鞋尖挑起莫林的下巴,他招呼男人看过去,“这脑袋长得倒是比旁边这个漂亮,还以为价格得压低,现在看起来恐怕有得赚!”   绑住双头人双手的男人闻言也偏头看来,手电筒的光照到莫林脸上,精致的小脸怎么也藏不住:“确实!看起来还比旁边这个聪明多了。”   “这次绑好了,可别再被挣开。”   “放心吧,打死结了的。”   男人笑嘻嘻地揪住后衣领将人往肩上一带,双头人柔软的小腹压在肩膀,为了避免莫森胡乱咬人,不忘用东西堵住他的嘴,最后,威吓的吼叫被逼进咽喉。   莫林恨恨地盯着地面,他红着眼眶看着越来越远的小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彻骨的寒意让他死死咬住下嘴唇。   别这么没用,该想想怎么挣脱,他都还没有在众人面前揭穿那个男人虚伪的一面,怎么能就这样被人绑住卖掉!   好在他们只堵住了莫森的嘴巴,似乎也被他无害的面容给迷惑过去——莫林试着张开嘴,嫌弃不已地低头看着男人的手臂。   下不去口,好脏。   莫林不断做心理建设,没关系,等回去之后多刷牙漱口,他看了眼被禁锢的莫森。   真没用,真是被这段平静的时光磨掉了警惕,连陌生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出来。   莫林深呼一口气,然后脑袋狠狠撞上男人的胳膊,嘴巴一张就是下了死口。   隔着衣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口腔,让莫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呕出胆汁。   “嘶——”   冷不丁手臂后方传来剧痛,男人倒吸口凉气,趁着这一秒对方没回过神,莫林身体一个侧滚,嘭地一声闷响,身体就砸在了地上。   “人!”   受伤男人回头看见这一幕立刻高呼,也忙不迭跑过来,双头人因为手腕被捆绑在背后无法四肢并行,但是脚没被绑。   莫林顺利接管身体后直接开跑,他直直往前面的森林跑去,一边跑一边挣动细绳,他能感觉手腕处被蹭破了皮,嗅觉灵敏的他也闻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但是莫林什么也顾不得,骨子里的狠劲让他忽略了头顶的惊雷,但是胸口那里却有什么软弱的情绪滋滋地冒出来。   “别怕……”   我才不害怕,莫林死死咬住嘴唇。   莫森不断尝试,成功吐掉嘴里东西,一朝自由,他激动的狼嗷声便突破遥远的距离准确无误地传到莫溪飞的耳边。   “森林……”莫溪飞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随着含糊的一句越来越亮:“森林!”   他白色的上衣已经完全变得肮脏不堪,莫溪飞紧缩的心脏让他忽视了因为奔跑而摔伤的右脚,以及左侧脸颊蹭过地面的擦伤。   他害怕晚到一秒自己就再也看不见双头人了。   “……你真的以为那些人不会这样做吗?”   “这道菜的味道怎么样?”   当然不是,他们只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愉悦,甚至因为带来的愉悦感不够而不断施加折磨。   莫溪飞一脚踩空,连人带手电筒都顺着小坡滚下,湿淋淋的头发粘在脸颊,他撑起上半身才堪堪站起,浑身便因为一声呼喊而遽然顿住——   “哥哥!!” 第41章 双头屠夫   莫林发现自己被那些软弱的情绪所吞噬了,不然他怎么会在此刻发出那小兽般悲切的嘶鸣,去叫一个接触不久的男人?   没关系,他听不见。   莫林只能这般安慰自己,而旁边的莫森也似乎被他感染,低吼变成撒娇似的嗷呜,仿佛也在叫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小孩子是跑不过成年人的,更别提现在他们还只用短而柔软的双脚。   只不过是恶趣味作祟——他回头去看紧追不舍的两个男人,他们脸上的讥讽几乎化为实质,永远跟他们维持一段不长的距离,就像莫森以前总是去逗地上的蚂蚁,前肢刨动,咧开嘴看着蚁群受惊四散。   而现在,他们变成落单的蚂蚁,等待头顶的巨手在某个时刻落下。   “行了,钱重要还是你这点乐子重要?等会别真被他喊人来了,我们可真没地儿哭。”男人一手推攘受伤的男人,一手扯住挎在身上的枪带。   “这都多远了,我们又没沿着大路走,这地方能叫来人才是真见鬼了。”他不以为意,“这小畜生咬了两回,我逗逗怎么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钱要紧,受伤的男人放下捂住伤口的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准备上前,却又被同伙不满地叫住:“你有没有脑子?那双头人本来就傻了一个脑袋,你还准备把另一个砸傻是吧?用手!”   “啧!”   “所以我不想跟你一块干活,婆婆妈妈的。”   受伤的男人不满哼了一声,随即烦躁地丢开石头,快步上前,几步就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莫林粗重的喘息声都能听清,他狞笑着伸出手:“小畜——”   话没说完,身侧一个模糊的残影顷刻间凑过来,他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整个人就被一拳头撂倒,狠狠摔在地上。   这个变故打得人措手不及,甚至在后面优哉游哉的男人也愣了。   “嗷呜!”   莫森嘴角一咧,几乎在看见狼狈不堪的莫溪飞时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热情得一如既往,单纯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他。   莫溪飞抬起手背擦过脸上的水珠,然后双手迎接急吼吼的双头人,带着湿气的怀抱中,如雷电般轰响的心跳声传到莫林耳畔,他呆呆的,就任凭莫森的动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溪飞将人抱在怀里,低头缄默着扯了扯双头人手腕的细线,死结紧紧拧在一块,他牙快咬碎了才将其绷开,而细线断掉之后,那血淋淋的伤口在灯光下无处可逃。   但还不等莫溪飞疼惜地问询,彻底自由的双头人——具体一点,是莫森,就一秒都不想耽搁地双手扒拉他的脖子,如同往常一样喉咙不停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呜,然后用脑袋拱着他的颈窝。   “别怕……没事了……”他声音干涩,像是喉咙里长了密密的水泡,咽下的每一个字都化成利刃将其挑破,而流出的液体变成强酸不断腐蚀他的内里。   莫溪飞面对这小小的身躯,第一次感受到责任两个字来带的神奇力量。   我是他哥哥。   他这么想到,我曾经亲口对他说过我是他哥哥。   “别害怕……”   男人一路小跑,跑到同伴身边,伸出脚踢了踢:“没死就起来,赶紧的!”   莫溪飞的瞳孔在看见他手上的枪时骤然缩紧,他贴在莫林的耳畔,轻声细语地安抚:“莫林,别怕,马上就安全了,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莫林似乎这才回过神,因为角度问题,莫溪飞看不清此时他复杂的神情:“记得……”   他也轻轻回答:“哥哥……”   “好,现在往家的方向跑知道吗?路上也可能遇到乔姨,如果能遇到,就带着人往这里赶,要是遇不到,就在家里找人,或者小镇里。”他拍了拍双头人的后背,“好孩子,别怕。”   莫溪飞一点点站直身体,他垂眸,手还放在双头人的背后,掌心猛然用力往旁边一推:“跑!”   接收到信息的莫林毫不迟疑,立刻干脆利落地往旁边的草丛跑去,而莫溪飞也在同一时间速度快到化成一道白色残影,吸引了持枪的男人的注意。   他首先要按倒的就是对他们威胁最大的男人,只是双方之间存在一定距离,这样的距离不足以支撑他偷袭成功。   几乎在两人分开的下一秒,男人就大骂一句,手握紧枪支抬了起来,冷冷的枪口对准了朝他跑来的莫溪飞。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还没等恐惧冒头,裂石穿云的枪声就几乎在他跟前震响,但因为男人慌慌张张开枪太快,加之巨大的后坐力让这一颗子弹成功避开目标,打在了莫溪飞身后的树干上。   或许是双头人远离了漩涡,又或者肾上腺素分泌旺盛,莫溪飞忍不住咧开嘴:“准头真差。”   话落之前,他就已经冲到了男人面前,积蓄了全身的力气在紧握的拳头上,靠着猛冲的惯性狠狠砸在他的脸颊!   指关节震痛不断,莫溪飞还没来得及补上第二拳,便被同伙一脚踹在后背。他阴翳着脸啐了口:“人都到跟前了还能打偏,一头猪准头都比你好。”   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偏头吐出一口血沫:“你、你还在这,那小双头人跑了!你倒是追啊!”   “这男的——”   “怕个屁!”他喘着粗气站起身,才放完狠话就被地上的莫溪飞骑在身上,两人的双手紧紧握住猎枪,使力争抢,男人脸上的肉跟着打颤,“你他妈——”   枪口砰砰冲着头顶放了几枪,接连三声巨大的动静传到了没走远的双头人耳畔。   莫林咬牙没有回头,但是速度却越来越慢,不知道为什么,他应该为逃离危险而庆幸,但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酸涩盈胀在心口,他的手腕发痛,扭曲的脸颊不自然抽搐着。   “别停下来……”他张开嘴唇,干涩的喉咙仿佛被烘烤的细沙装填,每一个字都吐露得格外困难,“别停下,小畜生,别跟我抢,现在应该跑、跑到安全的地方……他,他才不会有——”   “砰!”   他的双肩被身后巨大的枪声牵动,发出幅度不小的颤抖。   弱小的身影突兀停下,莫森的干嚎不绝于耳。   只是一秒,莫林便继续刚才的奔跑,可却仿佛逆流而上的鱼,每一个部位都在紧绷、发力。   “嗷!!”   莫林猩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莫森,咬牙切齿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闭嘴!闭嘴闭嘴!你除了干吼还会什么?!你现在应该跑回去叫人,你在跟我抢什么!”   “把身体还给我!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畜生!”   “吼!”莫森不甘示弱,头颅死死往后偏动。   现在溢出来的是什么?   他感到脸上有一点凉意。   共享的同一颗心脏在不停快速地跳动着,不安、恐慌、担忧……这些软弱的情绪是谁产生的?   不是我。   莫林下意识否认着,我才不会担心一个正常人。   “砰砰!!”   外露的情绪瞬间如同被缰绳束缚的疯狗,身体又开始在惊悸下本能地抖动,这一次,莫林僵硬地转过身,狞色残留在脸上,那双眼睛仿佛被水冲刷过的黑宝石。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远处枪声的回音宛如束缚在手腕上的一根长长的细绳,而现在,谁又在拉动绳子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那就叫莫林吧。”   “木木——”   雨滴斜打在双头人微微扬起的脸上,一道轻盈的身影灵巧跃过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石块,四肢着地后,宛如一道飓风刮过:“嗷——”   “我是你哥哥。”   “我们要有新家了……”   他宛如一条被挑衅的狼崽,带着煞人的气势准备对自己的猎物发动进攻。放弃控制的莫林微微低头,任由软弱将自己全面包裹。   “开心不开心啊,木木?”   莫森忍住喉间的咆哮,从无人注意的草丛后一跃而起。惊人的弹跳力让他在所有人都回不过神的瞬间,尖利的牙齿死死嵌入男人的手臂,血液从嘴唇流下,他充满狰狞与残忍的眼睛直直盯着男人。   “啊!小畜生!”   莫森弓起身体,前肢抵在男人的手臂上,而后开始蓄力,疯狂地摆动头颅,仰首撕咬下一块新鲜的血肉:“吼!”   “好孩子。”   “别怕……”   莫森一偏头,另一个头颅在男人的瞳孔里不断放大,他身侧的手臂抬起,短暂的几秒内,一小节尖利的树枝在他无声冷笑中毫不犹豫地插进他的眼睛!   莫林唇角畅怀上扬,无声吐出两个字:去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待双头人以野兽的姿态在莫溪飞身边打转,死寂的空气中飘来强烈的血腥气息,同伙才回过神来。   “小畜生!”他脸色涨红,手哆哆嗦嗦地捡起枪,冲着地上的双头人放了一枪,却被他迅速躲开,只在地上留下一个不大的土坑。   “木木——你——”莫溪飞惊讶于双头人一个人回来,他急切地往他身后张望,试图看到其他人的身影,但是都没有。他冷静的神色猛然一变,可现在的情况根本不留给他说什么的时间。   地上的男人不断打滚呻‖吟,同伙急吼吼地叫了他一声,见没有回话,脸色阴沉:“ 妈的,都去死去死!”   眼看触手可及的破天富贵被人硬生生破坏,加之同伴浑身浴血让他紧绷的情绪更加烦躁,男人的枪口来回在双头人和莫溪飞身上打转。   “木木……”莫溪飞轻声指挥道,“躲到树后。”   莫森却因为他的呼唤而仰着头,依赖从眼睛里流出来,似乎此时不是在生死边缘,而是在暖融融的小床上,莫溪飞还给他裹着被子,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   “呜……”   双头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莫溪飞的方向走来,可情绪已经达到阈值的男人,因为这一点风吹草动,身体先于理智快上一步,冰冷的枪口在摇摆中忽然就停滞。   “砰!”   整个世界都好像在此时颤抖了一下。   莫溪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他的身体已经脱力,四肢也开始变得麻木,但是他搂住了——怀里弱小的身躯紧紧贴在心口,他能察觉一阵明显的哆嗦。   余光中,他看见了不远处朝这里逼近的亮光。   别担心。   他以为是双头人在害怕地打颤,但迟来的痛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莫溪飞本能地为了减轻疼痛而弓着身体,额头垂靠在莫林侧的肩头上。   枪口冒出白烟,男人大口喘气,忍耐住身体的酸痛看着背后中弹的男人半跪在地上,而小双头人——从他的视角中,对方将双头人挡得严严实实,此时也只是露出两颗脑袋。   有人赶来。   他冷静地瞥了一眼,咽下口水后,因为记恨这次行动打了水漂,他迎着双头人阴鸷疯狂的目光重新抬起枪口。   *   “快点!”   乔熏声嘶力竭地喊道,一声声的枪响让她脸色发白,如果因为这一次他们的试探而让对方出现意外,不管是莫溪飞还是双头人,他们……   她摇摇头,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   “乔、乔姨……”身边的青年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顺着手指向的方向,她看见了雾蒙蒙一片,“那边起雾了。”   “快、快!别管起雾不起雾,救人要紧!”乔熏想到枪声的位置,立刻加快步伐。   一群人轰轰烈烈地赶过去,却发现越是靠近目的地,雾就越浓,几分钟的时间已经严重到面对面的人也看不清脸的程度。   光束照见的全是一片白色。   “小莫!”   她喊着对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当她再次往前踏上一步,从浓雾中忽地窜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额头血流如注,红色覆盖了他的模样,身上穿着的黑色雨披下,伸出的求助的双手呈现断裂状态,像是被野兽蛮横地撕扯,双手手腕连皮带骨地被咬下,却因为一点外层的皮肉牵连,与上肢分离的手在身前一甩一甩,而被自己鲜血浇淋的骨头看不见一丝森白色。   这种如恶鬼降世的恐怖姿态瞬间让所有人后退半步。   “救、救救……”他惊恐至极,露出的一双眼睛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以至于显得疯癫。他摇摇晃晃地向前,却又在快触碰到他们时兀地停下。   那人瞬间如同惊弓之鸟,嘴里密密祈求着什么,乔熏听不清,正当她张嘴,面前的男人就猛然凌空,仿佛一把折叠椅,有莫名的力量将他从腰部折叠、拖拽,整个人连带着挤压出的声音消失在了白雾之中。   只有他带来的恐惧,宛如一颗种子播散在众人的心里。   “那是什么?”有人问。   “刚才是不是他停在半空了?”   “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对,雾太大,看花眼也有可能……”   乔熏忍着身上毛毛的寒意,强撑着冷静道:“先找人。”   他们继续往前,终于在男人失踪的不远处发现了地上的两人。   莫溪飞侧倒在地上,而双头人也安安静静地躺在身边,一颗头颅微微低垂,温柔舔舐他紧闭的眼睛,而另一颗朝着他们缓缓抬起头:“乔姨……”   不知怎的,面前含泪哭泣的双头人让她产生不出一丝怜爱,反而一种诡异感让她趋于本能地顿在原地。   “ ……他带着一个小双头人,如果这里也不愿意收留他们,难道还指望外面的人吗?”   她想起白日和镇长的谈话,听见双头人三个字,男人才忽然抬起了身体:“双头人?”   “对。”   “那更需要谨慎了。”   “为什么?”她不解,而后在对方的迟疑中恍然,“你也相信那些荒唐的传闻?说什么双头人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镇长良久地凝视她,随后幽幽叹气道:“那不是传闻,乔熏,那是真实的。如果不幸,你或许会在某天亲眼见证……到时,你自己或许就能明白——世界上的畸形人不计其数,比双头人猎奇的也比比皆是,为什么这个传闻能人尽皆知……”   男人声音轻轻的:“因为他们本身,真的会带来死亡。” 第42章 双头屠夫   他昏迷了十天。   这是莫溪飞醒来后从莫林嘴里得出的数字。   “乔姨请了医生过来,但是那些医生平时只是治一些小病,畸形人的治愈力比正常人强一些,以前遇上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硬生生取出子弹……”   彼时莫溪飞正趴在床上,偏头看着乖巧的莫林清楚复述之前的情形:“那个医生想要动手,却被乔姨拦下来,说把哥哥送出小镇,让外面的医生动手术。”   “当时房间里乱糟糟的,有人说距离太远,有人说时间紧张不一定找到合适的医生……”   莫溪飞一心二用的听着,时不时想用手去触碰伤口,又疼又痒的,却被莫林给拦下来:“哥哥,镇长说不能碰伤口的。”   “镇长?”莫溪飞惊诧道。   莫林捂住莫溪飞的手,像个可靠的小大人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身侧,顺便提了提被子:“最后是镇长出来做的手术,他离开前让乔姨照顾你。之后你发烧是别的医生来看的,哥哥……”   莫林这声哥哥越叫越顺畅,看了眼伸长脖子除了干吼就是低呜的莫森,笑容就更甜了:“我很担心你。”   说完,他的笑容敛起,可怜又可爱地将头轻轻靠在莫溪飞的手臂上,轻声的呢喃让才苏醒不久的莫溪飞毫无招架之力。   他一下又一下轻拍他瘦弱的肩膀:“我没事了莫林。”   “如果那天晚上莫森没有乱动的话,哥哥就不会受伤了。”莫林见缝插针地给对方上眼药,但抬起头时,却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眶浮出的泪水和愧疚的眼神,“但是哥哥,你不要怪他好吗?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是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小畜生、一个抢占别人身体的小偷,而已。   如果因为这次的意外小畜生被厌恶就更好了,他一定会尽力在哥哥面前替他说好话,以此来展现自己的善良。   毕竟大人都只喜欢乖巧听话的孩子。   哼,你连话都不会说,用什么跟我抢?   他眼角眉梢的得意差点压不住,只能将脸埋在莫溪飞的颈窝,压抑的畅快和做作的声音因为含糊不清而少了一丝扭曲:“哥哥,你不要讨厌他,好不好?”   莫溪飞幸福又无耐地摸了摸两个脑袋,莫森一脸天真地盯着他看,丝毫没有发现对方卑劣的私心,傻愣愣在莫溪飞摸他时欢快地乱叫。   “不讨厌,我怎么会怪他。”莫溪飞能体会对方患得患失的心情,或许是被家人丢弃留下不小的阴影,所以从小没有安全感,唯恐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被抛下。   莫溪飞被他压抑的抽泣给哭出一腔父爱,莫林忍住笑才抬起头,脸上都是水亮亮的泪痕。莫溪飞用力侧过身体,用袖口给他擦了擦,声音还隐隐有些虚弱:“要怪也是怪那些人,对了,之后怎么样了?那两个人抓住了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偶然听见,他们好像死了。”莫林微微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他,“哥哥,死了是什么意思?”   莫溪飞一怔,死了?怎么会死了?那些畸形人杀死的?   见他不说话,莫林心里暗骂糟糕。他不会演得太过让哥哥起疑了吧?但是他的年纪,说死不死的会不会不符合人设?   “怎么死的?”   “好像说是被山里的野兽咬死的。”   天亮后,就有畸形人组织上山搜寻那个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男人。   迷雾在莫溪飞被抬回去不久后便消散了,可奇异的是,浓雾又在小镇附近聚起。等天亮山上一切痕迹都无法被遮掩时,众人便在距离莫溪飞倒地的十几米处看见了两团肉泥。   它们像是被一张大嘴嚼碎又吐出去,看不出长相,辨不出性别,衣物碎裂成无数小块均匀混在肉泥当中。   而它们的表面还包裹着一层透明的液体,混合着鲜血浸透了周围一小块土壤。   莫林对此并不知情,他这方面没有说谎,自己确实是从其他人那边听来的,但是关于两团肉泥就一无所知。那晚的记忆似乎也因为一些意外而破碎成小块,在哥哥中枪后发生了什么?   莫林现在才有心思去回忆。   他只记得周围升起了白雾,而隔着白雾他听见了惊恐的尖叫、求饶,最后是若有似无的咀嚼声,他应该恐惧,可是莫林只觉得畅快,他双手环住渐渐失去意识的莫溪飞,心里的恨意远没到停歇的地步。   于是咀嚼声更加清晰。   他眨了眨眼:“乔姨说被野兽咬得看不出样子,他们就在山上挖了坑埋起来。”   莫溪飞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以后遇见陌生人一定不要靠近,躲得远远的,或者大声喊人……”他摸了摸两张看不出惧色的小脸,一想到差一点……他的伤口就开始揪着扯着的痛。   “莫森我就不问他了,你呢,莫林,你还害怕吗?”他拉起他们的双手,低头看着手腕处褐红色的痂,指尖忍不住去轻轻碰了下。   莫林肩膀颤了颤,不是痛也不是痒,介于一种兴奋和开心之间的情绪。   哥哥只问了我。   莫林眼睛不禁弯起,但是在莫溪飞抬眼望过来时,耷拉着眉毛,他怯怯地点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我害怕,哥哥。”   莫溪飞只能尽可能地抱紧他,试图将他身上的恐惧、内心的不安全部驱散,或者迁移到自己身上:“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   或许是明白这一场本可以避免的人祸诱因在自己这边,小镇上的畸形人顺利地接受了他们——但是很遗憾,如果没有这多余的试探以及后来的事情,莫溪飞可能会报以十二万分的感激。   除了口头上的接受,他们还自发开始布置起莫溪飞的新家。不知道是愧疚作祟,还是一直守在病床边的小孩挑起了他们的怜爱。食物、旧衣物、被褥……东西一点点填满新家,而其中,乔熏出的东西格外多。   于是在他昏迷不醒的十天里,家里的所有东西都不需要自己再操心,等修养得差不多,他就能带着双头人直接搬进新家。   而此刻,莫溪飞正在教莫森讲话。   他只能待在床上,不得不为自己找点乐子。   “哥、哥。”莫溪飞炯炯有神地看着莫森,字咬得清清楚楚,速度不断放缓,势必要让这个心智和婴孩差不多的双头人听清。   “嗷、嗷~”   “不不不,哥哥。”莫溪飞摇摇头,丝毫不见放弃。   “嗷呜~”   教了大半天,莫森永远只有不同音调的嗷呜或者低吼,莫溪飞的热情被无情的现实浇灭大半,看着双手撑在床上,眼神亮晶晶的莫森,心念一动,他也坐起身,招呼莫林坐到身边。   “莫林,叫我一声哥哥。”   虽然不知道莫溪飞为什么要这么要求,但是被冷落了大半天的莫林求之不得,他甜甜叫了一声“哥哥”。   莫溪飞笑眯眯地应下,而后当着兴奋不已的莫森的面亲了亲莫林的额头。   “!!”莫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莫溪飞解释道:“我觉得他需要一点动力,你看——”   他指尖指向莫林的身边,失去身体控制的莫森见莫溪飞不往自己这边凑,急得调调都变音了:“凹嗷袄奥!”   莫林只是飞快扫了过去,视线重新回到莫溪飞身上,心脏又扑腾得很欢快,但是旁边却有格格不入的焦急融入这股情绪之中。   “要叫哥哥才能亲。”莫溪飞严肃道,手指点了点不断凑过来的额头,“哥、哥。”   “嗷嗷!”   莫林微微抬起下巴,小甜音在这鬼哭狼嚎中对比得格外软绵:“哥哥~”   “乖。”然后心满意足得到了一枚额头吻。   “嗷——”莫森的嘶吼逐渐破音,脑子不停扭来扭去,但莫林只静静坐在床上,回味着跟莫溪飞的亲近。   这就是家人吗?   他忍不住按了按额头,脸上也变得红扑扑的。   回忆中没有关于家的画面,但是被丢弃的恐惧和伤害铭刻在灵魂中,莫林不知道和家人怎么相处,但是就像现在,过载的幸福就已经淹没了他。   原来家人是这么好的东西吗?   早知道以前随便抓一个当家人了,他扼腕叹息地想。   莫溪飞被这惨烈的嚎叫干扰而不得不捂住耳朵,但看着一脸含笑的莫林,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无奈伸手捂住莫森的嘴巴,嗷呜声一下就停止了。   掌心湿漉漉的,莫溪飞的小洁癖又开始发作,但他忍下缩回手的冲动,对着歇气的莫森再一次:“哥——哥——”   他一放下手,旁边的莫林就体贴地拿出纸巾,握住莫溪飞的手仔仔细细使劲擦拭。   “莫森,叫哥哥。”   “嗷~”   “哥——”   “呜~”   哎……莫溪飞的信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他惆怅地看着面前的小双头人,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忧愁,还不满地压着眉头,情绪直接又饱满,没有一点掩饰,甚至觉得对方不能感觉到,还将其放大了无数倍。   “嗷嗷嗷嗷!”   “别叫了……”他偏过头不去看气势汹汹的莫森,内心的愧疚快要将他吞没。   看出莫溪飞在动摇的莫林眼睛咕噜一转,旋即抓住他的手,撒娇一样晃动着:“哥哥你不要生气,莫森就是笨了一点……”   笨字无形中咬得重些,但莫溪飞没有听出来。   “但他也不想的,可能在小时候摔了脑袋,所以比普通人笨一点。今天学不会还有明天,我们慢慢来吧。”莫林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我也会好好配合的~”   看着明明还是小孩子但这么善解人意的莫林,被打击得失去信心的莫溪飞,宛如干涸地注入了一股溪流,他忍不住捧住莫林的脸轻轻捏了捏:“好孩子。”   “嗷!”   莫森憋了大半天的气,吼得嗓子冒烟,头顶不断撞着旁边的脑袋,断断续续发出威吓的咆哮,莫溪飞手忙脚乱地伸手挡在中间,推开了硬邦邦的脑袋。   “好了好了,你也是乖孩子、乖孩子……”莫溪飞气极反笑,蜷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脑门,“不许撞人。” 第43章 双头屠夫   教学进入了瓶颈期,莫溪飞也适应了这种投入时间精力但颗粒无收的现实,而每次他无奈叹气时,莫林总会牵着他手甜甜地给他加油鼓气。   “哥哥,这不是你的问题。”   “莫森可能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不会忍心让哥哥这么失落的。”   莫溪飞一开始没有觉察出莫林的别有用心,但是时间一长,他后知后觉咂摸出不对劲来。看着再次表面上安慰他,实则是说莫森坏话的莫林,莫溪飞没忍住翘起嘴角。   原来养孩子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吗?   莫林虽然不是他亲弟弟,却也跟亲的差不多了,这小性子怎么跟他小时候这么像?   好多都是似曾相识的小把戏。   莫溪飞小时候长得又乖又嫩,实在吃了长相好的福利,加之有其他混世魔王作对比,伺候他的佣人提起他都是一脸的疼爱。   所以看着现在忙前忙后的莫林,他“哎呦”一声将人抱起来:“我们莫林真可爱。”   莫林被夸得耳根通红,明明想笑,却还要硬摆出一副害怕莫森被讨厌的担忧,眉毛成八字状,声音恨不得淌出蜜来:“谢谢哥哥,莫森虽然笨一点,但也很可爱的。”   莫溪飞忍得辛苦,忍不住逗逗他,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他确实也很可爱。”   “……”莫林咬住嘴唇,偏头看着厚脸皮伸长脖子要去亲莫溪飞的莫森,牙都快咬碎了,面上还得带着微笑,“就是如果学东西能再快点就好了,哥哥,学说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吗?因为我好像天生就会,所以也不知道学好需要多长时间。”   “哈……不困难,大部分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从有到无,莫森只是需要适应。”   后背的伤没有好全,莫溪飞不能抱他太久,他牵着双头人到了空间大一点的屋外:“现在也可以先教他走路,如果你在之后沉睡了他却还不会用双脚行走,身体交给他,不知道会滚得多脏。”   莫林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最近太幸福满足,导致他全然忘记自己还会沉睡的事实,每一次沉睡,醒来的时间都无法由他操控,或许春天入睡,下一年的冬天才会醒来……那他和哥哥——自己的新家人相处的时间还剩多久?   为什么一个小畜生能毫无障碍地用他的身体享受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以往他沉睡,虽然会心有不甘,但是森林里没有他感兴趣和留恋的事物存在,所以落差感并不强烈到让他妒恨。   可现在,莫林死死抓紧莫溪飞的手。   身体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   莫林的眼眶被脆弱的情绪染红,他抿着嘴,快速眨了眨眼憋下这股难受和嫉妒,但是从心脏扩散的情绪感染了莫森,导致本来就不安分的小兽急切地扒拉着莫溪飞的衣摆。   这样消极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搬进新家。   “一共三间房,你们一人睡一间,多出的一个小空屋我就暂时当作储物间,里面的东西你有空可以看看,用得到的就拿着用。”乔熏给他们介绍道,“陈设肯定还有不完善的,你们住着有缺的到时候可以再补。”   她牵着小双头人,之前的害怕已经随着时间而消散了不少。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一个小孩子,作为畸形人已经是一种巨大的不幸,同为畸形人的自己又怎么能去特殊对待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   “这是木木的房间,看看喜不喜欢。”   三人来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点小家具,但是布置得很温馨。蓬松柔软的小床上,枕边和东莱的一样摆满了手工缝制的布娃娃,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艺。只是和东莱畸形的布娃娃不一样,小娃娃身上的白衬衣黑裤子一看就知道原型是谁。   果然,一看见布娃娃两双眼睛都亮了。   “喜欢!”   “嗷!”   乔熏笑了:“喜欢就行。小莫的房间就在隔壁,晚上有什么动静都能听见。”   “谢谢乔姨,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莫溪飞一直装作不知道那天事情的真相,虽然乔熏一家对他们也算真心,可面对其他畸形人,莫溪飞只会想尽办法从这件意外事件里为他们谋取最大的利益。   不仅是融入小镇、捐赠物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未来的工作。   小镇生活和外面没有不同,也是需要交易的,他一穷二白,如果当融入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又怎么能顺利在小镇里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   莫溪飞道谢后,眸光一动,终于直入主题:“乔姨,有件事可能需要麻烦您一下……”   他欲言又止,莫林走过来牵着他的手,也仰着头看乔熏,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让人看得心头一软。   “什么事情?”   莫溪飞直言道:“是关于未来的工作,木木还小,我总不能一直闲着,不知道我现在进小镇找工作,他们会接受吗?”   还以为是什么事情,乔熏闻言心里一松,摆摆手:“你不需要担心,之前我和镇长讨论过这件事……”   这话让他颇感意外。   “你也知道外面的人是排斥和畸形人做生意的,我们出去能买的东西不仅需要费更多时间金钱,还会被人在暗处为难,挑选的东西都是些次货。而被人为拉高的价格也让大家都有些负担不起,所以我和镇长讨论过,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充当小镇和外界交易的渠道。”   “小镇里几乎什么都缺,如果你没有意见,等伤养好了,我让人带着你出去试试。”   出去?   莫溪飞沉吟一会儿,并没有直接答应,毕竟身份特殊,外面还有潜在的危险。他不知道出去这个选择是好是坏,自己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天悔不当初。   乔熏看出了他的迟疑,并没有一味让他同意:“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不急这一会儿。”   等人离开,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人,莫溪飞没有顺着思索下去,他牵着双头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看,像是国王巡视自己的疆土。   “哥哥,你的房间好大呀。”在推开自己旁边卧室的门后,莫林忽然扯了扯莫溪飞的手指,“感觉住两个人都够了。”   “你喜欢大一点的房间吗?那我们可以换一下,反正东西只有一点,现在搬还来得及。”   “不用了……我只是感叹一下。”莫林仰着头,忽然从刚才的兴奋转变成闷闷不乐。   莫溪飞打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备着一些衣服,他随意取出来在双头人身上比划大小。   衣服尺寸不同,但都是小男生的衣服,因为头身比例的差异,双头人在小时候的体型比普通小孩要“宽”上一些。现在只是一点点,套上衣服只有些紧绷,等小孩长大一点可能需要量身定做。   这些衣服大部分是旧衣服,莫溪飞看着试穿得不亦乐乎的小双头人,心里却想着快点挣钱,至少得给孩子买几件新衣服。   莫森从一摞衣服里叼出一件,被莫林瞥见,背对着莫溪飞嫌弃地冲着脑袋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拽住衣角想扯下来,却因为莫森咬得太用力,撕拉一声,还没穿的衣服就在沉默的争抢中崩裂开来,吓得莫林条件反射地丢开,只剩下莫森傻呆呆地咬着不放。   莫溪飞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他走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见莫溪飞凑到跟前,莫森咧开嘴冲着他嗷呜一声,嘴里的衣物也顺势掉在地上被莫溪飞捡起来,展开一看,裂痕从衣摆快蔓延到左肩,是不能再穿了。   “这是怎么回事?衣服才刚从衣柜里拿出来。”莫溪飞自问口吻不算严肃,但是莫林脸上的神情却很着急,他怯怯地抓住自己的衣摆,看了看“做坏事”的莫森,仰头道:“哥哥,莫森不是故意的,他牙齿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很容易就破坏东西,以后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嗷!”莫森不知道脑袋在说什么话,但是不妨碍他开开心心地咬住大猎物的衣服。   莫溪飞头疼地捏住莫森喜气洋洋的脸:“做错事了还这么高兴,捣蛋鬼!”   他转头对着莫林就温柔多了:“帮我盯着他,不要让他再毁了什么,家里现在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坏一个就少一个。”   “我知道了哥哥,我一定好好看着他!”   两人没多少需要收拾的,擦洗过的莫溪飞将小双头人抱回床上道过晚安,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吃过药,他便躺在床上,外面树叶飒飒,月色如水。   莫溪飞闭眼思考乔姨说的事情。   血肉人的珍贵程度不用多说,莫家肯定会派人,只是家族里豢养血肉人的消息不会傻到传出来,那抓捕自己的原因也不会诚实得摆到明面上,这意味着他不用草木皆兵。   他太了解那些上层人,花了大量时间、心血培养出的血肉人,眼看成熟期将至,他们便能够大快朵颐,谁能料到到嘴的血肉人还能飞。   这只会让他们颜面扫地,觉得威严被一道菜给挑衅了。   莫溪飞心知如果自己被抓回去,等待他的不可能是轻飘飘——对他将面临的惨境,被生吞活剥都只能用轻飘飘去形容。   光是想想非人的折磨和一眼能见到头的死路,他便惶惶不安。   他不会小看一个在这么疯狂的世界,却能安稳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家族,也不会对他们的底线抱有一丝侥幸的幻想,天真地以为那十几年缥缈又虚假的“家人间的温情”,可以让自己在这小小的畸人镇里安度余生。   他们会找来的。   莫溪飞并不怀疑这个事实,不过是早晚而已,或许明天,甚至是今晚,那脆弱的大门可能就会被一脚踢开,然后和他的同族一样,自己在半清醒的状态下重新变成待宰的羔羊。   这种前提下,他不得不为自己考虑——现在,多了个无依无靠的小双头人。   “我得为我们两个人考虑。”莫溪飞猛地睁开眼睛。   他一定要尽快和小镇里的畸形人打好关系,小镇里的人不多,但肯定不少,几百人总是有的。一旦有人找过来……莫溪飞的脑子急速运转。   第一次的人数不会浩浩荡荡来几百人,那么在自己和他们关系良好的状态下,赌上畸形人对正常人的排斥,他们很大可能会站在他这一边。   不用胜利,只需要维持对峙状态,他就能抓紧时间逃跑,而那时,或许小双头人已经长大不再需要自己的照顾,而留在畸人镇对他也是百利无一害的选择。   看在双头人无依无靠的份上,最差也有乔姨照顾,他没什么可担心,反而跟着自己才是最危险的。   莫溪飞的选择一点点明确。   有什么能快速和那些警惕心强的畸形人打好关系?莫溪飞几乎想都不用想,决定哪天将他的选择告诉乔姨。出去是有风险,可按照自己受伤时的紧急状况,畸形人提议去找外面的医生,就说明在这附近就有市场,至少最初阶段,他不用去到更外面探索。   而一定的伪装是少不了,被发现的时间能延后就延后,毕竟……莫溪飞沉沉叹气,他还不想和小双头人分开。   上一句才念叨完小双头人,下一秒,莫溪飞的房门就发出爪子刨门的刺挠声,一听就知道是谁干的。   莫溪飞凝重的表情渐渐被无奈取代,但心里又充斥着一种浅淡的欢愉。   门才被推出一道能容纳小孩子的空隙,莫森就操纵着身体一跃而上,脑袋狠狠砸在莫溪飞的下巴,让刚刚还高兴的人低呼出声。   “哥哥——”有人比他还着急,小双头人甫一被他接住,莫林就皱着脸心疼地去用小手揉他被撞的地方,“痛不痛?”   “没事。”莫溪飞眨了眨眼睛,将刺痛产生的生理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低头看着咧嘴大笑的莫森,有气无力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莫森……”他指着黏黏糊糊的小兽。   莫溪飞仔细打量他,却没从这张单纯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得不偏头问莫林:“莫森怎么了?”   莫林情绪有些低落:“莫森一直吵着不睡觉,我被打扰得也睡不着。”   他叫了吗?   莫溪飞回忆着,他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猜想可能是自己思考得太认真便忽略了。   想起之前的意外,他自顾拧眉,反省自己太不警惕,没等他说什么,莫林继续道:“而且哥哥……”   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微微低着头不去看他,身侧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我有些害怕,不想一个人……但是我这么大了,不能再赖着大人。”   “东莱比我小但也是一个人睡,我应该也乖乖的。”莫林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闪烁着泪花,“但是我太害怕了。”   说完他就抱着莫溪飞,也不再补充什么,就一个劲地抽泣,让莫溪飞手足无措,万分愧疚自己没有考虑到小孩子的心情。   事情才过去了多久,我怎么就让他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莫溪飞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他抱着人不断认错轻哄:“对不起木木,是哥哥的错,哥哥都没有考虑到……不一个人睡,还是和在东莱家一样,不分开好吗?”   莫林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声音夹杂着颤音,让莫溪飞的愧疚更上一层楼:“可是,我、我不小了,比东莱要高两个脑袋,说出去会被嘲笑的。”   “哥哥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了,而且谁会嘲笑你?”莫溪飞哄孩子,故作恶狠狠道,“以后谁敢嘲笑你,你回家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嘲笑回去!”   莫林“噗嗤”一声,终于被哄好了:“谢谢哥哥。”   莫溪飞满腔柔情,他轻手轻脚地擦干莫林脸上的眼泪,又看着在情况之外活泼好动的莫森,顺手捏了捏他脸上养出来的肉:“这次是哥哥没考虑全面,以后木木有什么事情可以像今天一样直接告诉我。”   “嗯!”   “嗷!”   他将人抱回床上,安抚他们躺下,自己转身去了旁边的房间,拿了枕头和娃娃放在床头。莫森精神抖擞,身体被莫林控制,眼睛却咕噜咕噜跟着他打转,密密的低呜声确实有些吵闹。   莫溪飞给他们盖好被子,学着以前佣人哄自己的方式,轻轻隔着被子拍打他们的后背,嘴里哼出些不在节奏的小调:“睡吧……睡吧……夜已安静……” 第44章 双头屠夫   莫溪飞并没有立刻告诉乔熏他的选择,反而非常享受这段只有他跟活蹦乱跳小双头人的悠闲时光。   对着一堆简单的食材,毫无做饭经验的莫溪飞成功在第一次做出了几乎碳化的午餐,不得已,他厚着脸皮牵着小双头人去了隔壁邻居家卖惨。   晚上,他会满足莫林的好奇心,讲起最开始如何和双头人相遇,又在那狭小的洞穴里是怎么度过的,当然,还有自己如何让莫森心甘情愿地出去找食物。   如果天气好,他会带着小孩去外面,牵着他的手一点点教他怎么用不听话的两条腿走路。   时间溜走的速度如此之快,让沉浸在惬意生活里的莫溪飞有种恍惚。等身体完全恢复过来,他在小屋里和乔熏拟定了简单的出行计划。   “时间就在几天后,届时我会找人给你当帮手,他也是个年轻人,你们应该能相处得很好。如果遇到没法解决的事情也可以找他商量——不过我猜应该不会,他们对待正常人和对待畸形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乔熏内心的讥讽已经尽力掩饰,“你的酬薪就按照总采买金额进行抽成,等你熟悉流程之后,也可以试着将小镇里的一些手工制品拿出去卖。”   “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木木,你离开后我会照顾好他。离这里最近的市场走路也不过是半天,第一次来回不会太久,但记得还是和小孩子说说这件事。”她惆怅道,“畸形人本身性格就很敏感,更别提他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   莫溪飞认真地听完后点头:“我会的。不过我可能需要一些东西,麻烦乔姨帮我找一下……”   *   离家门口还有一点距离,他就已经能看见在门口玩耍的小双头人。   小孩是背对着他的方向,但赖于莫森灵敏的听觉,隔了老远他就直直地转过头,蹲在地上的一小团立刻起身,莫溪飞轻笑一声加快了步伐。   身体似乎没有被莫林控制,因为他看见莫森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可也仅限于两步,随后就忍不住往前一倒,好在控制权交接顺畅。莫林为差一点就在莫溪飞面前丢脸而气得脸色通红,他伸手悄悄拧了莫森那边的胳膊,小兽疑惑地轻嗷了一声,歪着头看着自己旁边的脑袋。   莫林冷笑完,脸色多云转晴,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哥哥,你回来啦。”   “怎么出来了?”   “别担心,莫森的耳朵很灵的,如果有危险我们能跑得很快。”莫林牵住伸来的大手,每次说话时都仰头对着莫溪飞,也不看路,他不得不好好替人注意脚下。   “我问过乔姨,小镇里还有一些和你同龄的小孩子,如果觉得无聊,我明天就送你进去找他们玩,等到了饭点再来接你,怎么样?”   莫林鼓着腮,声音听起来没有刚才的甜:“我不想离开哥哥身边。”   莫溪飞的心脏又被棉花糖给严严实实地裹住,丝丝缕缕的甜意缠绕、荡漾,甚至有一瞬间,他看待自己那荒唐又可笑的命运都觉得可爱起来,这盈溢出的满足感真是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这个小畸形人是如此神奇,让他能从泥潭中抽身,就连昨晚滋生的恐惧都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威慑力。   “那哥哥呢?”莫林紧紧靠在他的手臂上,眼睛又大又亮,干净得宛如被大雨清洗后的天空。   莫溪飞差点捂住胸口:“当然了,我也不想离开木木身边。”   莫森不甘示弱地在外侧不断用自己的脑袋去顶开中间的莫林,迟钝如他,也渐渐发觉自己和大猎物之间失去了以往无时无刻的亲昵,直白的讨厌落实在动作上,像是老和尚敲木鱼一样顶敲这颗坏脑袋。   小兽没有收敛力道,轻磕变成重击,闷声化成脆响,莫林低叫了一声,抬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委屈地看着莫溪飞:“哥哥……莫森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磕得痛吗?”   莫溪飞下意识推开莫森的脑袋,但对上更委屈的狗狗眼,他滚在舌尖的斥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揉了揉莫林的后脑勺,又抬起莫森的下巴去看他撞得怎么样,好在小兽皮糙肉厚,额头上连个红印也没有。   但是莫森看见莫溪飞走到自己这边,欢快地发出嘤嘤声,双手都没法用,他只能用一张养出的肉肉脸乱拱,一会儿用下巴撞他的额头,一会儿张嘴用尖牙含含糊糊咬着他的手臂。   眼看莫溪飞的注意力又全放在莫森身上,莫林阴着脸,身体一动,他就又顶替了小兽的位置,眼眶微红:“哥哥,我的脑袋好像还有点痛。”   “先进去,我给你看看。”   他牵着人坐在椅子上,手指一点点按着后脑勺:“……没有起包,头晕吗?”   莫林摇摇头:“不晕。”   “应该是没什么事,如果等会儿还疼的话就再告诉我。”说完,莫溪飞头疼地看着旁边呜呜呜的莫森。   对莫森,他比对莫林还要用心,但是小孩一直学不会说话,甚至听不太懂自己的意思,这让莫溪飞头疼的同时,也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但这不能怪任何人,莫森错过了最佳学习语言的时间,而也在那段时间里,他运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在一次次受伤中总结经验,艰难地喂饱自己的肚子。   莫林很聪明,莫森也绝对不会差。   这么想着,莫溪飞的脸上又不禁带着浅浅的笑意:“对了,有件事情需要提前告诉你……”   “什么事呀哥哥?”   莫溪飞倒了一杯甜甜的蜂蜜水递过去,才接着道:“工作的事情已经和乔姨确定了,两天之后我需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太久,等后天我会送你去乔姨那里……木木?”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自己的杯子:“怎么哭了?”   莫林肩膀颤抖不已,莫森也被凝重的氛围吓到了,看看坏脑袋,又看看大猎物,眼睛比谁的都忙。   “这不是……哎……”莫溪飞不断给他擦眼泪,“这是工作,莫林,我们以后就生活在这里,必须要工作的。”   “我也可以工作,我工作养你,不要离开……”莫林讲得情真意切,莫溪飞感动之余又忍不住发笑。   “工作只能大人做,现在你和莫森还是小孩子,不用操心这些。时间不会太久的我保证,我也会带礼物回来,这几天你可以和东莱一起玩,也可以进小镇和同龄的小孩做朋友……”   态度坚决,没有一丝软化的痕迹,莫林只能退让:“那我也跟去好不好?我跟着哥哥一起工作——”   “莫林。”莫溪飞低声打断道,“真的不会很久,很短很短的几天,只是睡几觉我就回来了。”   眼眶里的眼泪越积越多,莫溪飞看得也鼻子一酸,他将人搂在怀里轻车熟路地哄。   虽然莫林是中途醒来,和他相处的时间远远比不上他和莫森的,可他的感情却比莫森的还要细腻,也更加不安,对他的依赖也有些超出自己的预想。   但是他不能让这样的依赖严重到影响小孩正常的生活交际,不光是自己需要融入小镇,木木也需要。   如果——他不断想着最差的情况,如果木木还没有长大,那些人就发现他,他是一定要离开的。   莫溪飞不想成为小孩心里的唯一,虽然他也会因此而欣慰,可他也知道,一旦离开,这样的依赖亲近就会在小孩的内心割出同样深和痛的伤口。   他需要有朋友,需要有除我以为还能依赖信任的人。   *   浅浅的白雾悄无声息地笼罩住这间平平无奇的小木屋,旋即不断向周边扩散,在后半夜,谁也没发现时雾气将附近的乔家也一并吞没。   莫林无声堕泪,眼泪打湿了枕头。   敏感多疑的性格让他忍不住怀疑工作只是借口。   他会一去不复返吗?是渐渐觉得自己是一个拖累吗?还是厌倦了这一场扮家家的小游戏?   对了,他是个正常人,去哪里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莫林死死咬住下嘴唇,牙齿差点咬破软肉,控制不住的心酸和害怕一点点敲碎他的面具,让平日伪装的乖巧如潮水退去。   迷雾渐浓,笼罩的范围又开始失去控制地扩大,它们如冬日堆叠的白雪,一点一点将所到之处覆盖住,开始筑起只有纯白的童话世界……   *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大雾,莫溪飞早起推门就看见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到半米的浓雾让他深感震撼,像是步入虚幻的梦境,或者从地面闯入云层,乳白色的朦胧里湿润的水汽从鼻腔灌入,莫溪飞却感到很自在。   他叫着小双头人一起观看这样奇异的大雾,莫森似乎也很喜欢,好奇的小鹿眼转来转去。莫林的表情却淡淡的,他牵着莫溪飞的手,余光才落在浓雾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雾里有东西,而且这场浓雾,让他情不自禁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不愉快。   一整天莫林都欲言又止,这让他毫无心思去控制身体,于是自然而然的,重新得到梦寐以求自由的莫森欢呼不休,他的双腿晃晃悠悠地往前,在要趴下时被莫溪飞紧紧牵住手,一点一点,耐心十足地引导他往前。   “对,莫森,就是这样继续走……”莫溪飞饱含鼓励的声音不停钻进莫林的耳朵。   藏匿在心底的嫉恨开始让浓雾翻涌,又有什么东西在雾气里徜徉,莫溪飞忽地抬头往前方望去,狐疑扬声道:“乔姨?”   没有人回应,只有眼前一片白色聚拢,他纳罕地嘀咕:“没人?”   手边莫森的叫声忽然变了调调,强行拉回莫溪飞的注意力,他低着头,继续调整自己的节奏牵着人练习。   莫森走得磕磕绊绊,时而膝盖一软侧倒进莫溪飞的怀里,或者走累了开始撒娇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怎么也不离开。   莫森很喜欢撒娇,但很少这么撒娇,以往他只是笨拙地用小脑袋贴在怀里或者颈窝,像今天抱着他脖子的模样十分少见。莫溪飞无奈将人一把抱起:“好了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莫森的表情却有些委屈,声音从刚才就有些不对劲,像是生气的咆哮,莫溪飞怎么哄也不见成效,不由得心里疑惑:“怎么了?”   “哥哥,莫森是不是累了?”一直沉默的莫林抿着嘴,目光幽幽的看着旁边的脑袋,“或者他也不希望哥哥离开。”   莫溪飞底气不足地避开视线:“……可能是累了吧。”   *   次日一早,莫溪飞用搜寻来的化妆品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做伪装,高难度的技巧他是没有,只能粗粗给自己裸露在外的肤色降低一个色号。小双头人有些好奇地坐在一边看他涂涂这里抹抹那里,他挑了件灰色的外套,头发也没有太认真的打理就牵着小孩到了乔家。   “这是窦勋。”乔熏伸手牵过小孩的手,一边给莫溪飞介绍。   他可能是目前为止自己见过的最接近正常人的畸形人,在没有露出右边密密一片小耳朵时,整体是再普通的一个年轻人。   “你好,我是莫溪飞。”   “你好……”窦勋有些拘谨,不断好奇地打量他。   “木木在我这里不用担心,你们在外也自己照顾好自己。”   乔熏送他们出门时再三叮嘱,窦勋似乎也熟悉了这种唠叨,不断点头,而莫溪飞和仰头看他的小双头人对上视线,伸手挨个摸摸两个脑袋:“听乔姨的话。”   莫林脸色苍白,眼睛里又氤氲出水汽,和一边欢快的莫森作出鲜明对比。莫溪飞狼狈地躲开他的目光,和身边的窦勋迈入浓雾之中,转瞬便失去了踪影。   周围的能见度好似又降低了一些,莫溪飞敏锐地环顾自周。   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双方并不熟悉,加之莫溪飞正常人的身份,结伴而行的窦勋一路上缄默不语。   直到莫溪飞察觉了衣摆上的一股拉力,他疑惑地转头,但身后空空荡荡,只有莫森不舍的嘶吼透过浓雾抵达他的耳畔。   “怎么了?”窦勋见他停下,有些不解。   莫溪飞伸手摸了摸刚才似乎被牵拉的衣摆:“……没什么。”   许是有了话头,窦勋随口顺着聊下去:“这雾隔几天来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之前也有这么大的雾吗?我还是头一次见。”   窦勋摇摇头:“也就是前一阵,哦,你那时候受伤昏迷嘛,不知道,说来也巧,就是你昏迷那段时间,那雾可比现在大多了。”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还能看见的建筑,口吻也带着一点惊奇:“那时候站在这还看不见前面的房子,人面对面看都够呛,我长这么大,当时也是第一次见。那雾气又古怪得很,一直持续了十来天,镇长都告诉我们出来小心些,最好呆在家里。”   “它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这次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窦勋啧声道,却忽地又见身边的莫溪飞停下,“嗯?怎么了?”   莫溪飞怔怔地伸手按在脸颊上,口吻带着一丝慎重和对自己触觉的质疑:“刚刚……好像有东西从我脸上滑过去。”   窦勋被他脸上的认真唬地汗毛直立:“你别吓我。”   他似乎想起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低声音:“之前你受伤那晚上,山上也起雾了,但是等第二天出太阳我们上山,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这个他听莫林提过:“是有人被野兽咬死。”   “啧,不是野兽,哎……渗人,我们也说不出那是什么,闻所未闻,都是第一次见,几团肉泥,根本看不出来是个人。”随着讲述,窦勋步子越迈越大,顺带着招呼莫溪飞也走快一点,“什么野兽能将人咬成这样?咬了还不吃,专门吓人得不成。而且那天晚上我朋友也去了,他回来精神就有些异常,非要说雾里面有东西,第二天早上本来安排他也上山,可他说什么也不去。我一直以为他胡说八道,但是现在你……”   “完了,这雾里真要有什么可怎么办?”窦勋自己吓自己,脸色也跟雾气一样苍白,“你刚才真的感觉到异样了吗?”   莫溪飞也不确定,见他吓得瑟缩,佯装无事:“可能是我感觉错了,有风吹过来。”   但是很快他表情蓦地一凝,手心里仿佛被塞满了什么东西,他的头一顿一顿地低下。   空荡荡一片中,只有朦胧又无害的白雾将他的手掌轻柔地包裹。 第45章 双头屠夫   乔熏忧愁地看着坐在外面支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小双头人。   外面的雾气越来越诡异,从最开始乳白色的朦胧朝着浅灰色凝实,小双头人除了莫森还有些活力,会吼会叫外,莫林已经有三天没有在人前说话,他只会在吃完饭后坐在门外,白雾将他的背影遮盖得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轮廓。   “他们能留下,但如果未来那股被诅咒的力量伤害到小镇里的人,就必须要搬走……这没得商量。”   镇长的提醒还仍有余音。   东莱拉着乔熏的手,小孩子在某些时刻很敏锐,尽管她不知道气氛凝重的缘由是什么,却也看得出屋子里的人都不开心。   乔熏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去找哥哥玩儿会儿吧……”   还不等东莱点头,余光中,乔熏就看见了小双头人的两颗脑袋都直勾勾地冲着同一个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   “木木?”   小双头人不发一言,可身上却都散发着相同的欢快气息,而后,东莱捂住嘴巴惊呼一声,看着他四肢着地迅速奔进诡异的浓雾里……   气管宛如被灼烧,灌入鼻腔的空气变成火星,一点点在肺部无穷无尽地燃烧着,但是他畸形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他感受到了,在无尽的迷雾中,在分布在各处的角落里,大脑在不停地告诉他:那个人回来了。   莫溪飞和身边的窦勋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小镇里,几天过去,迷雾还没有消散,他正和窦勋商量接下来的事情,可甫一踏进迷雾,那古古怪怪的拉扯便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衣摆上,袖口间,脖子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缠绕住,可后背却又有一股力量催促着将他推着往前……莫溪飞的声音渐渐在这样清晰的触感里消弭,可为了不让胆小的窦勋察觉,他只能僵着身体不断前行。   “……东西先放在镇长那里,这几天你辛苦了,快点回去休息吧。”   莫溪飞神游在外,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因为他竟然感觉自己双脚有凌空的趋势,这让他惊骇不已,脑子里不停闪放窦勋嘴里那血腥的肉泥。他不敢再往前走,引得身边兴高采烈的窦勋也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还没等他说完,一道残影就遽然从浓雾中跃起,直直扑向手里不得空闲的莫溪飞。   仰赖于莫森扑人都扑习惯了,还不等分辨这一小团就是自家的小双头人,莫溪飞的身体就自动松开手里的东西,稳稳展开双臂接住了气喘吁吁的小孩。   莫溪飞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但是等看清两张灰扑扑、全然只有狂喜的小脸时,他哭笑不得,掂了掂怀里的小双头人:“你真是——”   “哥哥!”   话头又被截住,但莫溪飞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声哥哥给覆盖了。   他眼睛不由得大睁,目光扫过小脸赤红的莫林,落在了莫森脸上,再次说话,莫溪飞自己都能听见尾音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莫森,你刚才说什么?”   莫森高兴得眼睛都快看不见,咧开嘴是一口冷芒的尖牙,他的神情还是纯净天真,似乎并没有读懂莫溪飞为什么这么激动。   他用着并不熟练、好像快从嘴里掉出去的舌头,咧着嘴:“哥哥!”   莫溪飞实实在在愣住了,脸上充斥着兴奋和一点茫然,但是双眸里的喜意明明白白,他差点都口齿不清楚:“莫林,为什么……”   分明自己离开时,莫森还只会嗷呜嗷呜,怎么就离开——他是只离开了三天,不是三年吧?!   莫林现在只剩下唯一的情绪,就是失而复得的开心,以至于忘记嫉妒。他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溪飞,似乎看出了他的迷茫,主动解释道:“哥哥,是我教他的。”   莫溪飞不由得看向他。   小甜音带着一丝明显的讨好:“因为我觉得哥哥听见他说话会开心。”   他一字一句说得特别认真:“我想让哥哥开心。”   说不出此刻的心情,莫溪飞只觉得这一刻的满足感快要撑破他的心口,他干巴巴地张嘴,但思维混乱到无法支撑他组织一句简单的回应。   他只想要抱着他的小双头人敲开每家每户的门,然后炫耀、不停炫耀。   ——这个是我弟弟,我的小双头人,而就在刚才,他们都在叫我哥哥!   莫溪飞笑得眼睛湿润,他的双手穿过小孩的腋下,开始不断地抛高、接住,随后紧紧将人嵌进怀抱里幼稚地转圈:“木木,再叫一声!”   “哥哥!”   “哥哥!”   ……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自那以后,每个月莫溪飞会出去两三次,时间大概两天到一周不等,而每每那个时候,浓雾便会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一切吞没,这样的异象一开始或许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当巧合太多,不同版本的流言也随着迷雾不断扩散。   于是关于双头人传闻的真相,莫溪飞从那个同样古怪的镇长嘴里得知。   “那些传闻真真假假,但里面有些是真的:一善一恶。而被魔鬼偏爱的一方也相应拥有着作恶的能力。”   “他还是小孩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自己的异常,但是我必须要提前告知你,我同意你们留下的前提,一定是不会为小镇带来死亡。”   真相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也是那一刻,莫溪飞才明白浓雾中那毫无威胁力的牵拉感代表什么:不要离开。   *   春去秋来,莫溪飞看着那么一丁点大的双头人逐渐长开,在他十五岁时,莫溪飞看着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双头人不停感叹:“明年这个时候,我可能都得仰着头看你了。”   进入青春期的双头人几乎一天一个样。   昨天还合适的衣服,明天就有可能被绷开。健硕的身体宛如一堵厚重的墙,有力的四肢让才度过十五岁生日的双头人,就敢瞒着莫溪飞自己去找工作。   最终,童工干了大半年的体力活,最后以跪在家门口一个小时狼狈收场。   双头人十六岁,身高已经超出莫溪飞半个脑袋,但是他们仿佛只长身体不长心智,不管是谁,都还爱跟着他身后黏黏糊糊。   而这个时期,雄性激素的升高引发的情绪不稳,让莫森莫林私下间酝酿的狂风暴雨差点拍在了莫溪飞的脸上。   莫林的每一次沉睡,都要给家里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像是命不久矣的病人,有气无力但硬撑着不睡过去,他紧紧抓着莫溪飞的手无声哭泣。小时候爱装的莫林,似乎也知道真面目被哥哥看透,所以偶尔,已经有了一丝底气的他会耍小性子。   “哥哥……”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可还不甘心地哽住一口气,“晚安吻的时候,要先亲我……”   莫溪飞头疼不已:“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已经没有晚安吻这回事,换一个。”   莫林一噎,差点真睡过去:“那我是你最喜欢的弟弟吗?”   莫森一直沉默着听着,直到这一句一出,抢过身体的他一把伸手捂住莫林的眼睛,面无表情:“哥哥,不用回答,你看……”   他缓缓放下手,脸上浮现一个单纯的微笑:“睡着了。”   *   十七岁的小双头人——看着已经高出他太多的木木,莫溪飞咽下顺嘴的小字,当着他们的面掂了掂手里的一截木尺,多年过去,他的脸上毫无岁月的痕迹,只是神情严肃了很多,双眉紧皱,看起来严厉得吓人。   两颗脑袋都微微低着不敢和他视线相对,莫溪飞冷笑出声,而后拖了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都不说话?”   莫森的脑袋往外转,莫林的也往外偏,默契地都不吭声。   “这件事谁先动的手?”   莫林刚想伸手指身侧,但随着身体的发育,他现在是越来越抢不过对方,只能抬起头,用无辜的表情小声回复:“哥哥,我现在管不了莫森。”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还是给了一个答案。   此话一落,莫森也闷闷地抬起头,声音略微嘶哑:“坏,脑袋。”   他很早之前就会说话,但是连不成长句,只会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莫森瞪了一眼从小呆在他旁边的坏脑袋,才转头看着脸色不悦的莫溪飞:“哥哥,脑袋坏,说谎。”   莫溪飞举起木尺在虚空作拍落状,吓得两个脑袋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他沉声道:“再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都不说话,我就开打了!”   木尺在空中挥出阵阵紧啸之音,让莫林的脸色一白。他倒不是怕疼,只是怕莫溪飞不喜欢他。   这几年他陆续沉睡了几次,在时间上本来就没有优势,现在连身体都快要抢不过,他还剩下什么?莫林急得脸色涨红,看着莫溪飞紧绷的神情,他什么也顾不得:“哥哥,是窦决他先——”   找死。   差点说漏嘴的莫林立刻噤声,脸色也由红转阴:“他先说你坏话。”   莫森偏过头,以往的小鹿眼耷拉着,闷闷不乐道:“哥哥,他错,不是我。”   窦决是窦勋的弟弟,和双头人差不多的年纪,这些年一来一往感情都不错,这次知道两个小孩当街打架他才会这么生气。   说打架也不对,一来一回才叫打架,单方面的打那就是欺负人。   他赶到那听人说,当时其他人将他从窦决身上扒拉开时,人已经被他揍得眼睛青一块紫一块,挡拳头的手还被咬出血了,窦决也是大小伙子,但真是顾不得要面子,哭哭啼啼了一路回得家。   那画面有多美,听人嘴里不断啧啧声就能想象得出。   莫溪飞心口的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哽得他只能握紧木尺。   “他说我什么话?”   一问及此,双头人又都沉默下来,搞得莫溪飞升起了好奇心,连口吻的严厉都消了不少:“莫林说。”   莫林气鼓鼓地闭着嘴,内心天人交战,最后支支吾吾道:“哥哥 ,他说你是怪物。 ”   “怪物?”莫溪飞眉头一挑,这算什么坏话?他心想,而且自己是怪物,他怪在哪?他算是整个镇子最正常的人了吧,嗯……抛开谁都不知道的真实身份来讲。   莫森忧心忡忡地看着眉头舒展的莫溪飞,因为青春期,不光是身高蹭蹭上窜,他也开始进入变声期。   莫林的声音只是不再滑利甜润,不管怎么夹都不复小时候的软绵,反而是符合年龄的清脆少年音。可莫森就不一样了,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或许跟前几年时不时嘶吼有关,声音粗哑,这让正处在心态敏感的莫森更不喜欢讲话。   而此时,他却顾不得什么,字蹦出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他说,哥哥,浓雾有关,一定是,怪物!”   莫溪飞听完后,表情更是古怪,他沉吟着:“所以他说我跟小镇这些年的浓雾有关系,是我导致的,我一定是怪物……”   两颗脑袋头如捣蒜,莫林小心翼翼地握住莫溪飞的手,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木尺:“哥哥不要难过,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想起窦决言之凿凿的模样,不易被人探查的眼底闪过一丝风雨欲来的阴霾。   他们怎么敢因为一件莫须有的事情而让这种流言蜚语肆意传开!   莫森话说得磕磕绊绊,但是身体上一如既往地粘人,他猛地一下抢过身体,不顾旁边刺来的眼刀子,一把抱住还愣在原地的莫溪飞。   “哥哥,不伤心,就算是,我也,最爱你。” 第46章 双头屠夫   双头人的胸口坚硬得宛如钢铁,但又能感觉到它在尽力熔化。   莫溪飞的下巴磕在他硬邦邦的肩头,身体被两条有力的双臂禁锢着,他甚至毫不怀疑,对方现在能单手将他提起来,如果有点兴致,还能像小时候自己抛他们一样把他抛高。   沙哑的声音嗡嗡在耳畔打转,莫溪飞费力地将人推开,本来舒展的眉头再次皱紧:“站好!我说这事过去了吗?”   莫森嘴唇微张,表情似乎有些委屈,可看着莫溪飞不像开玩笑的脸色,又重新垂着脑袋。   这事不好办啊。   莫溪飞一边活动被勒得有些疼的两条胳膊,一边重新坐到椅子上。   因为这些年一起工作,他和窦勋的关系也仅次与乔姨和东莱,现在自己弟弟猛揍了对方的弟弟,不表示也有些损交情。   但是窦决那小子怎么说话的?   莫溪飞也是护短的人,家里小孩不知道那见鬼的浓雾跟自己有关,听见有人说他坏话动手也没错——就是揍得有点狠,好像牙都被揍掉了一颗。   可谁叫他这么嘴贱?   莫溪飞这些年也学了一肚子的低俗脏话,他翘着二郎腿,夺过木尺一下一下敲在自己的手心。   还有这流言窦决又是从哪里听来的?窦家?还是其他地方?   莫溪飞叹了口气,仔仔细细想了一通后,决定不带着小孩上门道歉了。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最初那个什么都要算计妥协、只为了留下的莫溪飞。   孩子养成什么样,难道有谁比他还清楚?   莫溪飞终于眼里带笑,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双头人。   十四五岁刚开始发育的双头人,体格根本看不出未来会是这样健硕,那时他只是比一般小孩高一点,肩膀宽一点,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小时候脸颊的婴儿肥消减下去,随之而来是清晰的下颚线。圆润的眼睛从清澈愚蠢进化成清澈,就连最笨的莫森,在会讲话后,就没有一天落下睡前教育。   而和他想的一样,双头人没有一颗脑袋是真正意义上的蠢笨。   莫林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聪明长相,而气质迥异的莫森,就是暗着聪明。   十五岁那年,莫森自己开始做身体的主,用进镇里找人玩的借口背着他找到了一份扛货的工作。普通成年男人一次左右两肩扛两袋货,还是未成年的双头人一次性能扛四袋、甚至更多。   可工钱却只有其他人的五分之三,而就这条件,他还美滋滋地数一数,然后统一压在枕头下。   也是那一年,粘人的双头人第一次让莫溪飞不要随便进他的房间。   没关系,当时他想的是,小孩子终于长大有自己的隐私。   莫溪飞很欣慰,他拍了拍莫森侧的肩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这个才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未成年人,当苦力一干就是大半年,最后还是窦勋看见说给他听这才知道。   那也是这些年莫溪飞被气得最狠的一次。   双头人光着上半身,汗水在皮肤上营造一种钻石般闪亮的光泽感,他额头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因为被抓个正着,而莫溪飞脸上凝为实质的愤怒让双头人手足无措,心虚又惶恐。   他的眼眶不由得泛红,身体微微弓着紧紧跟在莫溪飞身后。   旁边的脑袋已经沉睡了一段时间,最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莫林此时也被汗水浇湿了睫毛,脸上带着灰扑扑的粉尘。   “哥哥,不生气,我错了。”不管莫森说什么,说了多久,莫溪飞都一言不发,这让还小的莫森感到一阵透心凉的恐惧。   “哥哥,对不起,我不会,再去。”莫森急急地往前走,但不敢和莫溪飞肩并肩,眼看对方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莫森哭泣时也和他性格一样沉默,没有抽噎,也没有嚎叫,就默然无声地流泪。   莫溪飞已经被气得眼睛都看不清前方,一到家,一路上忍耐的情绪轰然爆发,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狰狞:“你知不知道你多大!”   莫森可怜地用朦胧泪眼凝视着莫溪飞:“十五岁,哥哥。”   “你也知道十五岁!那你刚才在干什么?!顶着大太阳去扛货!”莫溪飞一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双头人孤零零一个人来来回回、不停卸货扛货的画面,像是两根细针扎在他心里。   他只是个子高一点,身材壮一些,那也是自己养得好,他精心养的小孩子又在干什么?外头太阳那么烈,别说干活,光是出去晒一小会儿,肺部气管都仿佛被烫化了,更别提来来回回不停歇的双头人。   “那些人在欺负你知不知道?他们躲在屋里就让你一个人扛那么多东西!”莫溪飞暴躁地在门口走来走去,焦灼的怒意在体内乱窜,他看见双头人赤裸的上半身——晒黑的皮肤,湿润的发梢,背上、肩头都有明显的擦痕,但好在没有破皮。   但这并不能让他的怒意消减,莫森想要拉他的手,却被莫溪飞甩开:“我现在很生气,莫森。”   话一落,莫森的眼泪就更多了:“对不起,哥哥,不要生气。”   说完,他仓皇地跪在家门口、像他小时候看见其他小孩惹大人生气那样:“哥哥,消气。”   谁知这一下,真算是捅了马蜂窝,莫溪飞脖子上的青筋直冒,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脑袋晕眩仿若被人重击两下,下意识抬手扶住门框来稳住身体,大喘几口气后,冷笑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迸发:“呵呵……行,你愿意跪就跪。”   说完门猛地一关,莫溪飞靠在门后不住地喘气。   他没料到莫森会自找苦吃,他想干嘛?顶着这个天气干那种活他想干嘛?   莫溪飞失态地灌了一口水,水渍溅湿了他的领口和脖子。等脑子里的不适停止,他这才记起自己还没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莫森不如莫林那样知道怎么才能快速让莫溪飞消气,被他气得心口剧烈起伏的莫溪飞坐在椅子上,无力地用手撑着额头。   这就是小孩的青春期吗?   恐怖如斯,实在恐怖如斯。   莫溪飞自我劝解的一小时里,莫森虽然跪在大太阳下,但是心里和身上都宛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凉意在四肢打转,珍珠大小的眼泪不停掉在地上,他从默默流泪到开始抽噎。   莫森不安地抬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又偏头看向沉睡的莫林,他伸手推了推莫林,声音因为抽噎而显得含含糊糊:“莫林,起来。”   脑袋被推来推去,但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莫森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扯莫林的脸,想要借此让他痛醒:“哥哥生气,起来,让哥哥,消气。”   话才说完,自己捏着对方两腮的手还来不及放下,门就兀地被打开。已经冷静下来的莫溪飞,脸上还是紧绷不悦的,但眼里的怒火已经熄灭。   见莫森的动作,他心里好笑的同时又只觉无奈,他单手插在裤兜里,视线甫一和含泪的小鹿眼对上,就又控制不住地心软。   还行,还知道哭。   “谁干的事谁解决,莫林睡得好好的你捏他干什么?”   莫森悻悻地收回手,凄凄切切看着莫溪飞:“我错了,不敢了,哥哥,不生气……”   两张脸被晒得通红,莫溪飞声音放轻了不少:“先进来!”   说完就让出位置,不管身后的人径直走进屋内。   莫森一怔,随后是被巨大的欣喜裹挟全身,他一秒也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莫溪飞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让他喝完再说。   莫森咕噜喝完,大眼睛紧紧盯着莫溪飞的脸看:“挣钱。”   嗯……他竟然毫不意外。   不生气、不生气,小孩现在都有自尊心了,得顾着。   莫溪飞拧干一条湿毛巾递过去,这才开口:“是我给你的零花钱太少了?”   莫森诚实摇摇头:“不是。就是,想挣钱。”   说完,他咧开嘴,又像只欢快的小狗跑到自己屋里一阵倒腾,莫溪飞等了一会儿,对方手上捧着个白色的塑料盒子出来,脸上的笑容比刚才还夸张。   小孩献宝似地打开给他看——里面全是一张一张面额不大的纸钞,粗略合计,对小孩来讲算一笔巨款。   “我多挣钱,哥哥,少出去。”莫森期待地觑着他的神色,将那不知道攒了多久才放满的塑料盒子推到莫溪飞怀里,“我们,一起,哥哥,不辛苦。”   他脸上还印着泪痕,湿漉漉的眼睛看过来就更像一条求人抚摸的小狗了……莫溪飞自我反省,他怎么能把他的小双头人比成小狗。   怀里塑料盒子的硬角抵得他心口发痛,莫溪飞所有失控的情绪都消弭殆尽,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发黄发皱的纸币上,又看向被晒得肤色不均的双头人。   “干了多久了?”   莫森笑容顿时一收:“……半年,哥哥。”   莫溪飞拿过他手里的湿毛巾,一边给他擦擦额头的汗珠,一边沉声开口:“不准再去了。”   “我听话,不去,哥哥……”   “小骗子。”莫溪飞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你干了这么久,我怎么现在才知道?我也不好。”   “不是!”莫森急得脸往他跟前凑,“哥哥好,我坏,骗人!”   他着急忙慌解释:“我给,小孩钱,让他们,看着哥哥,递消息。”   “……”莫溪飞太阳穴附近又开始疼。   哎……   他在心里叹着气,我现在是不是还得夸他聪明?   最后,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想到小双头人那长达半年受的苦只是为了自己,喉咙就仿佛被塞了一块棉花。   莫溪飞擦掉他脸上残留的泪水,捧着莫森的脸颊:“你不坏,都是乖孩子……”   他看着对自己肤色变化毫不知情的莫林,已经能预判他醒来后,家里又是会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莫森就这么运用自己聪明的大脑瞒了大半年,还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揭过,迄今为止,莫溪飞都不知道没有莫林帮忙的他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一问,就是为难地低着头,说不能讲。   莫溪飞收回纷乱的思绪,木尺啪一下被扔到桌上:“这次就算了。”   两颗脑袋瞬间不约而同地抬起。   莫溪飞清了清嗓子:“他们都是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生气。”   两颗脑袋重重点头。   莫森:“就是!胡说八道!”   莫林:“哥哥不生气就好,不值得为他们生气。”   莫溪飞看着莫林:“那你也不要生气了。”   被单独关注的莫林脸上浮现满足的红晕,声音忍不住又夹起来:“我现在不生气了,哥哥。”   莫溪飞看着外头还没完全散开的迷雾,嘴角忍不住抽了下:小骗子。   都是小骗子。 第47章 双头屠夫   入夜,莫林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召唤,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喷薄而出,有絮絮的低音在耳边萦绕,而远处传来宛如人间坍塌的无数哀嚎。   他能明确感知到自己的身躯分解又聚拢,宛如一阵风、一缕烟,意识浸泡在一团模糊的力量之中,甚至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直到他如雾一般神游到了一扇窗外。   “我说错什么了?小镇里又不是只有我怀疑溪飞哥。”   嗯?   莫林被淡淡的雾色笼罩,被攫取的心神在这一刻泛起涟漪。   隔着一扇窗,里面的人似乎情绪更加激昂:“他难道能管所有人吗!而且你看莫森把我咬成什么样了!我的手快肿成馒头了!”   那不是你活该吗?   莫林几乎下意识地反驳。   周遭如纱的雾气开始由淡转浓,窦勋性格怯弱,对着自己的弟弟也强硬不起来,他心疼地看着窦决的脸:“但这都是你先挑起的事。”   “我不管!我要莫森道歉!”   窦勋叹了口气,隔着窗户望了外面一眼,然后关上灯:“睡吧,不早了,等明天起来再说。”   窦勋一走,床上的人就烦躁地打滚,嘴里不停嘀咕:“又不是我传出来的,本来大家都这么想……谁!”   窦决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狐疑地直起身体,重新打开灯,屋内空荡荡一片再无其他。   白雾抵靠在窗外,顺着缝隙缓缓渗进来,刚才的声音是玻璃窗上绽出了肉眼不可察的细小裂痕。   莫林觉得这是梦,但对他而言无疑是一场恶心的梦,他出现在窦决的面前,对方却仿佛没有看见他,惊疑后是松懈的喘息。   莫林阴翳的眼睛多了一丝其他的东西:你放松得太早了。   耳畔的絮絮声更加明显,仿佛在催促。   催促什么?   莫林稍有闲心静静聆听。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该死该死该死……就是现在,杀了他!   幽暗的红色在他纯净的眼底明明灭灭,莫林的“双手”在那道声音的催促下缓缓抬起。   雾气暗自缠绕在了窦决的喉间,莫林脸上的狞笑愈发夸张,喉咙也发出类似于蛇的嘶嘶声,他甚至为臆想中脖颈被扭断的清脆声而提前陷入兴奋。   还在犹豫什么?   声音又问。   【梦里怎么能只有这些恶心的人?】莫林呆呆地回答,眼睛的恶意开始被其他的情绪替代,【哥哥呢?】   窦决像是一只被人拧断翅膀,又从高处摔落的鸟雀,他的骨头仿佛一节一节的被粉碎,嘴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哀切。莫林没有杀他的兴致,转而搜寻的动作却急切起来。   【我可怜的哥哥,除了他,还有谁在说你?】   【还有谁?】   他一户一户地挨着墙根、或者屈尊进入房间,像是幽魂一样探查每一个躲在暗处的敌人。   他们需要受到惩罚。   声音又在引诱他:严厉的惩罚,他们怎能污蔑一个如此完美的好人。   是的、是的……我可怜的哥哥,我完美的哥哥……莫林的眼睛都快要闪烁起泪光,随后因为莫溪飞被污蔑的刺痛变成了阴狠的狰狞。   声音是如此动听,饱含和他一样对他们的敌意:把他的舌头拔掉,这样他就不会再满嘴谎言。   莫林阴翳的双眼显出几分迟疑:他曾经说过我跟哥哥感情最好。   声音一噎,继续不断道:那她!她的眼睛里是多明显的不屑和讥讽,挖掉它们!   莫林陷入恍惚的甜蜜:她说我跟哥哥一看就是一家人。   声音遽然停止,白雾仿佛沸腾的水,不断翻滚、四散却又不死心地聚拢。   最终,在太阳升起前,莫林停在了熟悉的家门前。   他急不可耐地从门缝中悄悄溜进去,身体中带着轻盈的喜悦,他停驻在了莫溪飞的床前。   屋里昏暗一片,但此时莫林却仍能看清床上的人。   莫溪飞毫无防备的睡颜让那道声音再无法发挥任何的影响力,只能不甘地缩回到了迷雾之中。得享安静的莫林飘在上空,如痴如醉地看着他。   【别伤心哥哥】莫林好似觉得自己快要散开,他依依不舍地飘在莫溪飞的身边,【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他的视线黏在莫溪飞俊逸的脸上,表情忽然变得忸怩起来。   天已破晓,莫林转头看向窗外,像是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借口,他兴奋地捂住心口的位置。   谁说只能哥哥给他早安吻?   他紧张又羞怯地低着头,睫毛颤抖不止。   早上好,哥哥。   他缓缓凑近,轻柔的空气贴压在光洁的额头。   迷雾渐散,莫林恍惚中被一道力量重新牵引离去,但是却在几步之遥时,他的身体停顿了下来。   嗯……谁说早安吻只能亲一下的?   *   莫森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不知道为什么雀跃地搏动着,仿佛流淌在血管里的不是血液而是浓稠的蜜浆,以至于只是醒来后短短的几分钟里,唇角就控制不住几次上扬。   好奇怪。   他偏头看着莫林,对方也是傻兮兮的表情,眉眼弯弯,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   “为什么,开心。”   他明白了这股欢欣之情的滋生者,莫森转过头,有些认真地发问。   莫林也忘记了大半,梦境断断续续,耳畔的嘈杂之声不止,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最后,他亲了……容他数数……一、二、三……   诶呀,那时候哪有心思去数亲了多少次。   莫林罕见地羞臊起来,翘着嘴巴,连对着莫森都有了好脸色,口吻不知道比往日温柔了多少倍:“做了个好梦。”   “木木,起来吃饭了!”   门外莫溪飞正取完牛奶回来,顺带走到双头人房间门口敲了敲,没等他离开,门就从里面拉开,两张容光焕发的脸都齐齐浮现一抹羞涩的笑容。   莫溪飞脚步瞬间一顿,转过身,视线从莫森落到莫林身上:“怎么了?”   莫林余光迅速扫过莫溪飞的额头,收敛起表情,只露出两只绯红的耳朵:“没事的呀哥哥。”   脸上还是发着烫,莫森对自己身体的异常有些慌乱,莫溪飞问,他也不会学莫林一样含糊过去,反而认认真真回答着:“因为见到,哥哥,太开心。”   莫林神情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莫溪飞不疑有他,低笑出声:“见到莫森我也很开心……莫林也一样。”   胸腔那股欢喜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压下去,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密密匝匝的愤怒和嫉妒,情绪一上涌莫森就感受到了,他转过头,表情不变:“莫林,怎么了?”   莫溪飞也随着他的指向看着表情僵硬的莫林:“什么怎么了?”   莫森:“哥哥,刚才我,感受到,愤怒,生气。”   莫溪飞错愕地看着莫林。   莫森继续道:“好像是,对着我的。没关系,哥哥,反正,莫林一直,不喜欢我。”   莫林脸色涨红,气得嘴唇打着哆嗦。莫溪飞见状暗道不好,立刻抓住莫林侧的手腕往餐桌走,一边走一边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一个人,他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听过左手不喜欢右手的吗?不会的,莫林生气肯定是因为其他。”   他将两瓶牛奶分别放到双头人的左右手,看着莫林一大早就开始无声啜泣,伸手给他擦了擦:“都不要吵架。”   “哥哥,是他先误会我的。”莫林瘪着嘴,“我是因为昨天的事还在生气,莫森他乱说。”   “是吗?”不等莫溪飞接话,莫森转过去看着他,口吻无波无澜,“那对不起……”   他抿了抿嘴,似乎对自己产生的误会很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莫溪飞心道这一大早可真刺激,连忙按住莫林侧的肩膀,怕他再顺着说下去:“好了好了,先吃饭。”   这顿早餐吃得莫溪飞心惊胆战,结束后因为前一日的安排只留下双头人在家,自己跟随乔熏几人到了镇子周边的山脚处。   “房子前一周已经建好了,但和镇里有段距离,你真想好要搬到这里?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怕都没人知道……”乔熏身边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面部颜色呈现淡淡的青色,像是青蛙的皮肤带着油脂的光泽感。   因为浓雾问题,早几年镇长就找过莫溪飞,那时候流言并没有集中到自己身上——或许有吧,但至少自己没有听见。搬家的意图也很纯粹,浓雾间隔太短,持续时间又长,久而久之已经严重影响到镇里人的日常生活,毕竟谁也不想长年久月的生活在雾里。   但因为以前双头人年龄太小,他又会偶尔不在家,实在不放心那时候将他留下。加之以前的浓雾出现频率可控,小孩子生气快,但是哄好也很容易,自己抱着亲亲,没多久雾就能散开。但是近几年,长大成人的莫林已经不是能随便哄好的了。   杂草丛生,从山脚到新房子只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甬道。莫溪飞走了小会儿就感觉身体发热,他脱下外套拿在手上,仰头往前方看了看:“谢谢勇哥,这个我已经考虑好了。”   几人走到屋前,周围已经被清出一块平整的空地,而中央是一栋三层高的木楼,由稍加处理的棕褐色木干堆砌而成,林中清新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木质气息。   木屋大门的比例是莫溪飞特意嘱咐按照双头人的身高设计,等进入深夜一切沉寂下来后,黑色的剪影宛如是盘踞在此的怪物。   “……三楼?”莫溪飞却一眼注意到它的楼层,这超出了自己的计划。   “嘿嘿。”男人摸着后脑勺笑嘻嘻地看着莫溪飞,似乎对自己的设计颇为得意,“房子这东西能一次性建好也能给以后省去不少事。你想想,现在一家虽然只有你跟莫林莫森,但是你得考虑之后……”   他跟乔熏对视一眼,眼里带着懂得都懂的微妙:“你以前是为了养弟弟,所以自己的事情推后,现在是不是得考虑?还有你弟弟,他也大了,未来结婚生孩子,家里一大群人,房子是不是得大一点才行?”   出发点是好意,可莫溪飞不知怎地有些不太开心。   他已经习惯跟双头人生活,对方于他而言还是个稍大点的孩子,怎么现在,就有人在他面前开始明着说未来分开的事情。   莫溪飞客套笑笑:“那还早,不急。”   “早什么?你弟弟还早也能接受,你难道没想过?怎么,镇里没有喜欢的?”男人还想说什么,被乔熏拉住。   “小莫,这事你告诉木木没有?他们会不会不喜欢?”   提及双头人,莫溪飞的笑容真切起来,他满意地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点点头,眉眼蕴藏着天然的自信,似乎并不担心对方会不喜欢:“他们……”   这地方环境幽静难寻,孤零零一座木屋,未来只有他跟双头人住在里面,光是想想他们平时的粘人程度……   莫溪飞将外套搭在肩头:“……不会不喜欢。”   他们得乐疯才对。 第48章 双头屠夫   和两人分开后莫溪飞径直下山,因为山脚在小镇前头,他下山后必须穿过畸人镇才能到家。   和第一次进入小镇时那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窒息感相比,如今的小镇焕发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光彩,像是被埋积在泥土里的建筑开始露出一点点表面,有活水冲刷它灰扑扑的一角。   看见双头人时,他正被一个老婆婆热情地拉着手腕让吃一口米饼,余光中忽然就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双头人的偷感很重,几乎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再快速前进。而他那招摇的身高体型,让这样的鬼鬼祟祟仿佛是白纸上的黑团,显眼得都要抬手盖在眼皮上才能装看不见。   莫溪飞被拉弯的腰一点点直起来,眼睛也微眯着,他偏头笑着婉拒老婆婆热情的邀请,悄悄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跟了过去,一路上看着他不断探查环境,转过七八道弯才终于停下。   几乎脱离于小镇,处在最边缘角落的杀猪场,终年漂浮着难闻的猪骚味和滚滚血腥气息,从缝隙渗出的血水被冲淡了不少,流在边边角角,莫溪飞皱眉地不知道从哪下地。   他用外套堵着鼻子,勉强跟过去。   “……你听哥哥说——”   “我哥哥,只有,一个。”   “……”那人声音尖利,光是听见声音,莫溪飞对他的身份便了然了,他嫌弃地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周庞一噎,粗壮的脖子通红:“行行行,那你听叔叔说,叔叔开这个杀猪场都是为了你,你看看你的一身肌肉,杀点猪多轻松。你别看这个工作环境不怎么样,但是待遇好,稳定又有油水,每天可以带肉回去吃,你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工作啊?”   莫溪飞听得眉头就没舒展过,心想这小子怎么回事,又瞒着他出来干活?   莫林呢?这地方他也肯来?   “钱,多少?”   “我们什么关系?肯定不会亏待你,你不知道,都是看在你是我朋友份上,其他员工的工钱只有你的一半呢!”周庞是镇里唯一能被称为“大老板”的人,脑子灵活,也敢出去外面闯,挣了不少,回来后就开始建设这个仿佛被隔绝的畸人镇。   莫森拧紧眉头,周庞“哎呦”一声,不得不祭出杀手锏:“你想想,只要你来,再工作几个月,不就能开始养你哥哥?”   他尖细的声音听在莫森耳朵里宛如仙乐一般动听:“到时候你哥哥不用那么累,也不用跟自己弟弟分开,留你一个人在家。你呢,每天工作回到家,你哥哥就做好饭等你——”   “哥哥不做饭。”这句话他倒是说得顺畅,莫森露出到这的第一个微笑,“你,继续。”   “……”周庞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继续有声有色地哄人,“你哥哥在家等你,问你累不累,渴不渴,一家人在一块多好!以后等你的资历上来了,就能做个管理层,整个杀猪场都由你管着!多气派!”   他画饼简直画到了莫森的心尖尖上:“嗯。”   “是吧!你明天就能来上班,干一天就有一天的钱拿!”   “不行。”莫森坚定地摇头,“我,未成年,不能,干活。”   “你不是十八了吗?”   “差几天。”   “也就几天,谁在乎?”周庞亲热地拍拍双头人的小腿,仰着头看他,“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而且等几天你成年,我作为你的老板和朋友,还有生日礼物送你,保管是好东西!”   莫溪飞听到这就忍不下去,直接从墙角走出来,外套依旧捂着口鼻,眼睛眯着和仿佛被雷劈的莫森对上视线。   “哥哥!”莫森嘶哑的声音带着惊慌意乱,立刻将他未来的老板推开,“我没,答应!”   莫溪飞看着他旁边的脑袋——莫林微微合眼,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个好梦,嘴角隐隐上扬。   他立刻就明白莫森能来这里的原因。   莫林沉睡前会有调整状态的假寐期,表现在会时不时犯困,但中途眯一小会儿会自己转醒,旁人叫他也能叫醒,只有等困意最浓时,才会真的沉睡。   见莫溪飞不说话,莫森脸上的慌张更浓,他站到莫溪飞身后,弯着腰低着头,可怜兮兮不停叫着哥哥。   “知道你没答应。”莫溪飞在他快掉豆子前淡淡道,转头看着跟前的侏儒人周庞,“你就这么骗他的?真把我弟弟当傻子?”   “小莫啊?真巧……”周庞打着哈哈,显然底气不足。   “真要诚心招人,先把合同拿出来再说。”声音隔着衣料模糊传出来,莫溪飞拉着莫森的手腕要走,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顿下,“他之前扛货的工作不会就是你帮忙找的吧?”   “……我是看他一片孝心。”   莫溪飞握住手腕的力道大了些,让莫森的头垂得更低。   “那生日礼物?”莫溪飞脑中立刻回忆上一次出去按照清单买的东西,里面可只有一件是周庞指明要的,“你不会还想把那小黄‖书送他——”   莫溪飞气得身体都在颤抖,要是眼神能杀人,现在他就和身后吊着的猪差不多了。   “小莫呀,这都是——”   “滚滚滚!”莫溪飞真是一秒都不想多待,抓住人就走,里面杀猪时的惨叫声让他的心情更烦躁,光只是待上一会儿,他低头嗅自己身上就觉得有了股腥臭味。   出了杀猪场,莫溪飞立刻松开手,自己扇了扇风,仔仔细细闻着身上的味道,一时之间都顾不得坐立难安的莫森。   “哥哥,不臭。”   莫溪飞给了个白眼,加快往回走。   莫森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次并没有犯错,毕竟他都没有答应,于是小心翼翼觑着莫溪飞的脸色,看他只有不耐,没有生气,心一下落回肚子,乖巧得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   “哥哥,小黄‖书是什么?”   “……”   他要怎么优雅不显尴尬,且能在双头人成年以前尽可能让他保持纯洁的心灵?   别说这个问题是莫森提出,就是换成稍有心机的莫林,他也不会怀疑对方在这个问题上故作不懂。   莫溪飞沉吟一会儿:“嗯……就是顾名思义,颜色是黄——”   他难堪地捂住额头,尴尬在烹煮全身,沸腾的热气烫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呈现淡红色。   “不要问了。”   “好的,哥哥,我不问。”莫森又咧出一口尖牙,见缝插针地伸手去拉住摸溪飞的手,宽阔的大路上紧紧用手臂蹭着他的肩膀。   因为难为情,莫溪飞一路上没有说话,而莫森也体贴的沉默了一路。但走出区域那一瞬间,莫溪飞毫无预警地停了下来。   莫溪飞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非常严峻的事。   他只顾着营造良好的环境去最大限度保护双头人的纯洁,但是……他回忆了这些年种种过往,也没有从犄角旮沓里翻找出双头人有出现过生理反应的线索。   没有大早上难为情地藏东西,也没有半夜偷摸出来清洗衣物……莫溪飞算是参与了他所有的成长,比普通人难熬的生长痛,让一向坚韧能吃苦的莫森都在半夜推开他的门,指着抽筋的小腿哼哼唧唧,他也一晚一晚地替他揉散僵硬的肌肉。   可在这方面一片空白,最重要的一方面全部空白!   莫溪飞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当场,他瞳孔颤抖,抓住莫森不顾羞耻开问:“莫森,你有没有过生理反应?”   莫森眨了眨眼睛:“哥哥,什么,生|理反应?”   莫溪飞转头没看见外人:“下面的生|理反应啊!”   莫森真就低头往下看,但只能看见平坦的地面:“哥哥,什么下面,又该有,什么反应?”   完了!   莫溪飞那瞬间脑子里全然被这两个字填满,他仿若是一个被五雷轰顶的罪人,而前一秒,他甚至还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沾沾自喜。   “哥哥,怎么了?脸色,不好。”莫森焦急蹙着眉头,取出衣兜里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擦脸,“是我,回答,不好吗?”   莫溪飞看着对自己身体存在的问题毫不知情的莫森,心痛又愧疚,万一他把小孩养出问题可怎么办?   但是现在,他一筹莫展地摇摇头,强扯出一丝笑容:“我没事,不是你的问题。”   当天晚上,莫溪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连串的问题堵塞在脑子里,让他呼吸都觉得憋闷。   冷静下来,万一畸形人和正常人这方面的发育也存在问题呢?不一定只单单双头人有问题,莫溪飞揉了揉额头,安慰自己不要将事情先看严重了,明天去问问其他畸形人。   但是问谁?   莫溪飞筛选着对象,乔姨肯定排除,他实在不好意思问一位年长女性这种私密问题。   窦勋?   正好他也有弟弟,刚好年纪相仿也是畸形人。   莫溪飞眼睛一亮,可很快他拧起眉头,之前的事情双方都没有表态,或许都觉得自己这边没错,那现在就不太好开口了。   啊,头更疼了……   *   莫溪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一早,他都没有吃完早饭,就急匆匆穿上外套进了畸人镇,他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了蘑菇木屋。   “镇长!”   莫溪飞不断敲着门:“镇长!我有急事找你!”   门慢悠悠打开,但门后没有一人,莫溪飞早习惯了这怪异的场景,他踏入潮湿的泥土,自在地像是在家里。而最里面一间密不透风的屋里,他看见似乎还在睡的镇长。   莫溪飞抓了抓头发,在他盘起的身体面前徘徊一会儿,才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镇长,畸形人的发育跟普通人一样吗?”   镇长没有睁眼,困乏的声音也慢悠悠的:“你一大早就是来问这个的?”   “哎……你先说,是不是一样?畸形人是不是发育会迟缓一些?”   镇长掀起眼皮:“一样的。”   莫溪飞不死心:“那男性的那方面发育时间也是一样的?”   镇长眼珠子往他这边转过来:“一样的,不然镇里的小畸形人是怎么出生的?”   “……”他双手捂脸,好一会儿才接受双头人可能真的有问题的现实,再抬起头,对什么事情都风轻云淡的莫溪飞,脸上流露出一种脆弱的无助。   “ 镇长,我家木木好像……”剩下的字好像刚出锅,有点烫舌头,莫溪飞含糊道,“跟一般人不一样。”   “哦?”镇长这下起了兴趣,直言直语道,“他是那方面有问题?”   “你怎么能这么说?”莫溪飞不愿意听了,皱着脸,“我家木木就是太纯洁,他连基本的生理反应都不知道。”   镇长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那不就是有问题吗?”   莫溪飞霍然起身,气势有一秒倾轧而来,但很快,他重重叹了口气:“镇长,你能帮木木看看吗?以前我中枪你都能医,这个肯定也行。”   “我不懂这方面。”镇长重新闭上眼睛,还有兴致说点冷笑话,“我比较纯洁。”   “……”   被拒绝的莫溪飞并不泄气,双头人对那部分一片空白,那就补上这一块就行,他找到昨天才被他拒绝的周庞,花了点时间,又不可避免受到一点伤人的嘲笑拿到几本书。   他没翻开,又一秒不敢耽搁地回到家。   这一天莫溪飞没有再出去,这令莫森非常满意。中途莫林醒来,但没坚持多久又睡过去,这无疑更让他开心,他安安静静坐在莫溪飞的身边不停地削苹果。   高大健硕的身躯微微弓身,苹果在他手中宛如小孩玩耍的弹珠,轻而易举将其匀速地转动,锋利的刀刃贴着果皮,眨眼间便转出一圈淡黄色的果肉出来,鲜红的果皮越来越长,直到最后一点收尾,一个完整的果肉便出现在手中。   这期间,他还分出半成的注意力,视线扫过莫溪飞沉思的侧脸。   苹果被切成均匀大小摆在盘子上供人拿取,但莫溪飞吃得心不在焉。   双头人跟得太紧,他想把那东西塞进对方屋里都找不到时间,好在晚餐后莫森自己开始收拾碗筷,紧绷了一整天的莫溪飞终于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将三大本塞在了枕头底下,刚要走,又觉得不够显眼,想了想,直接放在床上。   等莫森打开灯,擦干湿发走到床边准备躺下,一眼就看见了床上封面显眼的书。   莫森愣了愣,弯下腰将它们捡起来翻开,随便一页就让他瞳孔颤抖,吓得他脸色苍白,急急忙忙拿着这些书跑到莫溪飞门口,径直推开门走到床边:“哥哥,家里,进东西了!”   莫溪飞本来就心虚,被他忽然这一下给惊得猛然支起上半身:“什么进东西了?”   “这些……”   书一被递过来,莫溪飞耳根也不争气地发烫,他干咳几声,故作镇定:“哦,那是周庞送来的生日礼物,我让他直接放你屋里了。”   莫森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就是,这些?”   “嗯……好好看咳咳看看……”莫溪飞浑身不自然地背对他躺下,扯了扯被子,抬手冲他摆了摆,“回屋吧,毕竟是别人送的心意,好好看。”   莫森一头雾水的回到房间,但他素来听话,一坐在床上就认真地翻阅,可里面光着|身体的人引起不了他丝毫兴趣,到这他还没有成功接收到莫溪飞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莫森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但是他才只看了一点点,思来想去,他转过脑袋伸手去扒拉莫林的眼皮:“醒醒,莫林,看书啊。”   莫林的状态很快从沉睡中清醒,一睁眼,被困意包裹而想起自己失去了多少和莫溪飞相处的时间,烦躁就压倒了一切,他口吻极差,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干什么!”   莫森晃了晃手里没看完的书:“你看书,我休息。”   莫林只是垂眸扫了一眼,但就这一眼让他几乎神魂出窍,他牙齿咯咯作响,漆黑的瞳孔是翻涌的恶意和愤怒:“这是哪来的?”   “周庞,送的,礼物。”   “你还跟他联系?之前就是因为他我差点被你连累、被哥哥讨厌!”莫林双目充血,“把这些都丢出去!”   莫森摇摇头:“可是,哥哥,让我,好好看。”   莫林瞬间石化,仿佛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颤巍巍地让莫森再说一遍:“你说谁?谁让我看的?”   “哥哥。”   不知想到什么,莫林耳朵顷刻间变得绯红,脖子、脸颊都无一幸免,他抿了抿嘴唇,睫毛害羞地不停颤抖。   同一颗心脏又在剧烈地跳跃,莫森感到身体一阵发热,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这种感觉尽管令他慌乱,但并不觉得讨厌,他又好奇地看着低头不语的莫林。   “怎么了?”   “……白痴。”莫林轻轻骂了一声,他从鼻腔里滚出低哼,“哥哥让看,那就看咯。”   莫林的视线无法集中,心脏很烫,身体也很烫,仿佛这一刻连他的灵魂都在隐隐发烫。   莫森只能被动感受着一切复杂交织的情绪,无法窥探这背后的东西。   他苦恼地捂着心口:“你不要,再让它,跳得,这么快了。”   “白痴。”   “莫林,为什么,他们,都不穿,衣服的?”   “白痴!”   “他们在,干什么?”   莫林又轻轻哼了个简单的小调,才有心思回答:“在做亲近的事情。”   莫森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头问他:“那为什么,我跟哥哥,没做过?” 第49章 双头屠夫   第二天,莫溪飞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起床,厨房里的双头人低着头将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但是手上却很灵活。   莫林没有睡着,眼角眉梢透着一种羞涩的愉悦,正指挥莫森手上的动作再快一点。   莫森没有回嘴,和旁边的脑袋相比,他就有些闷闷不乐,一整晚都在想着书上说的亲近的事情。   既然是亲近的事,怎么他和哥哥没有做过,是还不够亲近吗?   “哥哥!”莫林率先发现站在一边看他们的莫溪飞。   他一瞥见莫林脸上的绯红和微微躲避的视线,心里的石块总算卸了下来。还好,还能有一个知道的。   但事实证明他开心得太早了。   莫溪飞真觉得自己像个变态,不然这段时间怎么晚上睡得不安稳,隔壁稍微有些动静他都忍不住支起耳朵;又或者大早上隔壁房门打开,他都会去想是不是早起洗东西的……   就在这严密的紧盯中,双头人还是一如既往。   莫溪飞真是愁得好几天都睡不好,这恹恹的表情让双头人也跟着低落下来。好在时间走到双头人成年的这一天,莫溪飞一扫萎靡。   他一大早就等待着双头人的苏醒,然后温柔地像是回到小时候,一张脸给了一个脸颊吻:“生日快乐,木木。”   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被酒意熏红了,迷迷糊糊脑袋发懵,莫溪飞让他们去乔家陪一陪独自在家的东莱也毫不怀疑这是个借口,毕竟东莱也快要成年,不是什么都需要人注意的小孩子。   支走双头人,莫溪飞挽起袖子,在厨房忙活半天才忙出一桌子菜,而等双头人到家,迎接他们的惊喜就是一波接着一波。   莫森的视线傻傻地跟随莫溪飞移动,莫林的脑子也仿佛是生锈的机器,转动一下就会发出嘎吱的故障之音。   莫溪飞感慨万千地看着面前的双头人,内心的热潮涌上眼眶,让他的双眼带着幸福的潮湿。   他们第一次见面,小双头人那么小一只,凶狠地龇牙,但是可怜兮兮的,身上连避寒的衣物都没有,身上的脏污能洗出几大盆的脏水,而现在……莫溪飞不断给人喂食,想要他们吃得多一点,长得更壮一些。   他眼中的疼爱让双头人宛如被浸泡在逐渐升温的热水中,身体因为太幸福而觉得疼痛,莫森的喉咙里忍不住又像小时候发出阵阵咕噜声,莫林的肤色本来就白一点,害羞时毫无办法遮掩脸上的淡红。   莫溪飞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听他讲话,因为两双眼睛都有些傻呆呆的,他不得不直接起身,牵着双头人大他一倍的手,往最后礼物的所在地走去。   阳光穿过密叠的树叶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莫溪飞抓着双头人的手踏上这一条甬道。   树叶被碾压的轻响和心口不停歇的心跳共同谱写潮湿的爱意。   双头人低着身体让莫溪飞能牵得更轻松,双头情不自禁地靠近,再靠近,他甚至能闻见莫溪飞发梢飘出淡淡的清香,像是未熟透的果子被碾碎的味道。   他太过专注于跟前的男人,而忽略了自己在什么时候被牵引至一栋木楼里。   在两人踏入这个亟待添补的空屋后,地板被踩压发出的嘎吱声终于让双头人稍微分出心神,他们愣怔地看着陌生的周围,空气中的树脂味更浓郁。   “明天开始,我们就需要搬到这里住了。”莫溪飞没有解释太多,因为实在不好解释,他只能找个勉强能听的借口,“那个房子对你而言太小了,卧室、厨房……都需要弯着身体,相比之下,这里的空间很大,房间也很多。”   莫溪飞继续带着人往楼上走,每往上踏一步,看向他的双头人的心脏就快一分。   “哥哥……”莫林却忽然不安起来,“还是只有我们对吗?”   “当然。”   “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人,对吗?”   莫溪飞不得不承认,莫林总是很敏锐,而潜意识里发掘出异常后又能立刻摆出可怜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收回那些可能会让他伤心的话。   他们站在三楼最大房间的玻璃窗前,是整栋木屋视野最好的地方,从这里,莫溪飞能看见周围郁郁葱葱的草木,以及远处那一点隐隐的人烟。   “当然。”   话一出,莫溪飞的身体便猛然一重,随后又是一轻。   他被双头人完全笼罩住,身体覆盖而来的突如其来的重量令他控制不住地后仰,随后自己被两条坚硬的手臂用力地环住,双脚渐渐只有脚尖触地。   “木木——”   两颗头中间有空隙不多的分叉,莫溪飞左右两肩一边靠着一颗脑袋,像是劫后逃生,两颗头都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松懈的喘‖息,同频同步的热浪卷动他可怜又敏感的耳朵,带来一种陌生的刺激。   莫溪飞差点控制不住地打哆嗦,这太奇怪了,他心想,刚才刹那间的心跳声响彻全身,好像指腹上都有心脏在跃动着。   “太好了,哥哥……”莫林像小时候一样,口吻带着庆幸的哭腔,总是一度让人怜爱不已,“我以为会有其他人。”   几次调整后,莫溪飞终于找到了正常的状态,他拍拍双头人紧绷的脊背,熟练安抚道:“这是礼物,我怎么会送一个让你们伤心的礼物呢?”   “谢谢,哥哥。”莫森抬起头,低头注视莫溪飞良久,忽然想起书里一些亲近的动作,想了想,微微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而后在对方惊讶的眼神里,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   这个吻可以是感谢的亲吻,可因为莫森迟迟不离开而有些变味。   莫溪飞直觉哪里不对,立刻偏头让这个吻结束,他干笑几声:“不用谢,莫森。”   他的拒绝才讲完,另一侧也落下暖融融的触感,莫林亲得比另一个脑袋更用力,翘挺的鼻尖戳在脸颊上,莫溪飞这下真的忍不住将人推开,自己喘着气后退几步:“好了好了,感谢到此为止,我知道你们喜欢就好了。”   莫林有些不甘心:“哥哥,我亲的时间比莫森的短。”   莫溪飞听着他孩子气的话,只觉得刚才的异常如潮水般退去,木木亲近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为刚才自己的失态感到好笑。   “房子看过了,我们回去,准备开始搬东西了。”   “哥哥,真的不能补上吗?我也很感谢的。”   “想住哪个房间?”   “都可以,住在哥哥隔壁就行……多一秒,真的不行吗?”   哎……   莫溪飞看着不依不饶的莫林,又看着蠢蠢欲动的莫森,心知是不能同意,不然又得以“谁多亲一次”掀起新一轮的争抢。   但是今天是他们的生日,拒绝太多次也不好,莫溪飞思来想去,只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双头人柔顺地跟从他的力道弯下腰,莫溪飞一手捧着一张脸,温热的嘴唇落在同样发烫的脸颊上。   “木木,哥哥希望你能永远像今天一样开心,生日快乐……”   *   他们用两天的时间陆续搬完家,莫溪飞就开始准备替莫森找一份他念念不忘的工作。   周庞是个很精明的商人,他看重双头人的力量和他易于被欺瞒的头脑,很早之前就已经在用莫溪飞来诱惑他。   只不过假想中能顺利进行的计划拐了个弯,周庞犹犹豫豫地签好合同,莫溪飞冷峻地双臂环胸不为所动。   见他写完才抽出合同满意点头:“不错。”   周庞夸张地叹口气:“哎……”   莫溪飞懒得管他为什么叹气,他只是随手翻看着合同,但脑子里却是让他头疼的老问题。   迄今为止不管是莫森还是莫林,都还是一切正常,可偏偏这种正常放在此时却格外令他头疼。为此他又溜进了双头人的房间,检查那些书有没有被翻阅过,而也是他这一看,才发现配的图片里男女都是畸形人。   ——各种各样的畸形人,千奇百怪的畸形人,别说有感觉,莫溪飞只是扫过几眼就觉得眼睛疼。不是歧视,而是真看完这些,无疑是对他正常审美发起的一项严峻考验。   而他也隐隐摸清了双头人“正常”的症结所在,于是莫溪飞看着周庞,硬着头皮云淡风轻开口道:“喂,你这有没有正常人的书?”   ……   幽暗的森林在月色下拉长畸形的阴影,因为预感到沉睡的日子将近,莫林尽管在生日那天开心了一小会儿,迷雾却还是因为分离焦虑而升起。   他又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下巡查新领地,直觉灵敏的动物在他靠近前就迅速逃离,只剩下不会动的死物被他包裹、缠绕。   【哥哥】   莫林的双眸被云雾的翳障遮盖,他嘴唇嗫嚅着,不断徘徊于林间。   雾中之物也在他靠近的刹那纷纷远离,他终于来到木楼跟前,在里面上下穿梭漂浮着,他找到了自己——双头人坐躺在床上,自己则轻阖着眼睛,而另一颗脑袋正好奇地注视新出现在床上的书。   莫森看着封面——这两本比上几本还要露骨,上面的正常人半遮半掩,穿了比不穿还诱人,他转头看向莫林,思考了一秒就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   他翻开第一页,是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他的视线没有落在白皙的后背上,也不曾注意男人的手放在了哪个位置,他只是好奇地打量起这些正常人。   他有意识以来就住在畸人镇,见到的也是各种畸形人,他身边唯一的正常人就是莫溪飞,而现在……莫森眼睛咕噜转动,严肃又挑剔的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   眼睛没有哥哥的大。   莫林发觉自己的力量无法对另一个自己产生作用,便晦气地拧眉离开,他四散的身躯打着节拍,嘴里哼着调调:【哥哥哥哥,你在哪呀?】   沉睡的莫溪飞终于被他找到,像是贪婪的恶龙窥见了地上亮晶晶堆积成山的宝藏,莫林化成一道急速的气流,满足地停驻在男人的上空,歪着头静静看莫溪飞——他是畸人镇最夺目的存在,而他本人好像也知晓这一点,张扬、自信得仿佛他天生本该如此,但骨子里的优雅和温柔让人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   此时,就仿佛天上的明月终于躺在他的身侧,莫林逸散的身体微微发热,等等——发热?   *   莫森再次翻页,这次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公平公正地继续对比:鼻子没有哥哥的立挺,头身比也差得远,在哥哥面前,丑陋得像是一团肉球。   他皱眉翻开下一页,这次是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莫森扫过他的身体,眼睛不屑地微眯着:单薄的胸肌怎么能比得上——   莫森一下从惬意的坐躺姿势变成坐直,脊背立挺,每一块肌肉都在隐隐发力一般。   当书上的人一个个替换成了最熟悉的模样,身体里就仿佛有火山在开始震颤、爆发,上千度溢出地表的岩浆融化了阻碍他触碰真实的屏障。   身体在不可思议地发生巨变,而这场巨变,仅仅是因为他想起了哥哥的躯体。   手上的书啪嗒一声掉在被子上,莫森口干舌燥,但更多的是毫无经验的慌乱,他混乱的脑袋甚至没有想通具体关窍,只是都不敢呼吸地盯着下面,脸色涨红。   他是怎么了?   ——我是怎么了?   莫林只觉得身体每一块都在燃烧,他紧紧贴在莫溪飞的身边,似乎在寻找可以降温的冰源。他被白雾遮蔽的眼睛里冒出了更凶狠的东西,顷刻间让他露出一点獠牙,可当嗅到只属于莫溪飞的气息时,凶狠只变成了烦躁的哼唧声。   【哥哥】   莫林下意识想让自己舒服一点,他贴在莫溪飞温热的额头,仿若是他的错觉,难捱的温度消减了一些。于是,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人的眼睛。   哥哥的眼睛……   他的嘴唇贴压在眼皮上,明知这是一种虚无的亲吻,但是他还是激动地颤抖。   哥哥的鼻子。   莫林喟叹着再次虔诚地亲吻他的鼻尖。   最终,视线羞涩地宛如一只翩跹的蝴蝶停落在了他饱满的嘴唇上。   哥哥的……嘴唇。   他缓缓低下头……   喷溅的岩浆融化了他鲜少的理智,随着一团模糊的空气贴近,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也逐渐逼向这里——   砰!   巨大的声响震开了浮在莫溪飞鼻尖的雾气,而莫森的脑袋边,莫林眼皮下的眼球因为外界的噪音而烦躁地快速转动着。   莫溪飞也被这惊天动地的异响震开眼睛,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木木?”   还不等他开灯,只想寻求安全感的莫森直接跑到床边,半跪在床沿,嗓音带着脆弱的哭腔:“哥哥,我不好了。”   莫溪飞脑子还不清醒,只知道顺着他的话说:“什么不好了?”   “身体,身体不好了。”莫森将头埋在莫溪飞的颈窝,冰凉咸湿的泪水打湿了他颈部的皮肤,让莫溪飞一下清醒。   “木木,慢点说,身体怎么不好了?”   这幅场景就和双头人经历第一次生长痛一样,半夜找到他的莫森抽泣着,用并不顺畅的词语拼凑出自己的情况:“哥哥,脚,痛。”   而现在,人还是这个人,只是词换了一个词,莫森和以前一样,拉住莫溪飞的手,仿佛穿越时光回到过去,但和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肌肉抽痛的小腿上不同——   莫溪飞顺着力道身体也不由得前倾,还不等脑海中有所猜想,自己的手就已经被贴按在一个地方。   血液在这一瞬倒流,耳畔开始有急速变动的轰响,黑暗中他听见断断续续的抽|噎,而手中,也正在感受一场生命的搏动。   莫森还在掉眼泪:“这里,是不是和,莫林一样,坏了?” 第50章 双头屠夫   如果是小时候的莫森,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敲响自己的房门,带着眼睛里两泡眼泪,口齿不清地说“哥哥,脚痛,是不是,坏了”,他会怜爱又心疼地将人抱在怀里,伸手捂着抽筋的小腿,一边揉动按摩,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他:“腿没有坏,木木这是长高了的表现,不要哭,以后你能长得比哥哥还高。”   但是长大了的双头人,将自己的手按在了最不该按的地方,别说安慰他,莫溪飞自己吓得都需要安慰。   在感受到生命的搏动时,莫溪飞就像是被火灼烧一般抽开手,脸上的神情比偷溜进房间放东西还尴尬。   莫森只觉得哥哥的触碰不仅没能缓解这股难受,反而让这股燥|热和紧绷贯穿了全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降低这种难受,只能牵住莫溪飞的手寻求最后一丝安全感:“哥哥,我是不是,坏了?就和莫林,一样,出毛病?我也会,睡觉吗?”   “闭嘴闭嘴!!”   莫林不知道什么时候睁眼,他的表情又惊又怒,似喜似羞,矛盾的情感交织,让那张脸的温度不断升温。   他感觉到了莫溪飞的触碰,也为离开而失落,莫林记恨莫森竟然敢对哥哥这么做,可角落里却不断回味刚才隔着衣料的触摸。   他为在莫溪飞面前袒露真实的一面而羞赧,可内心隐隐带着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期盼。   而这种敏感的瞬间听见莫森还在说自己的坏话,气得莫林已经不顾在莫溪飞面前的形象——吼完之后,那股理智才在一团的羞臊中抽身,莫林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咕噜一转,也开始学着莫森刚才的哼唧:“哥哥,我只是生气莫森说我坏话……”   他试探着伸手去拉对方另一只手,但这个动作却惊醒了沉浸在错愕里的莫溪飞。   “没事……”莫溪飞恍恍惚惚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声音略微艰涩,他双手不自在握拳,可记起掌心碰过什么,又懊悔地松开。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后打开灯。   莫森亮晶晶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和一点被拒绝的委屈,而莫林,则是小脸通红,想掩饰也掩饰不过去,想伪装成莫森的单纯,但此刻所有的演技都遮挡不住真情的流露。   他只能红着耳根,轻轻地叫了声哥哥。   莫溪飞尽可能地抚平自己身上不断冒头的尴尬,用干净的袖口给他擦了擦眼泪:“还记得小时候腿疼吗?这次和之前的腿疼一样,都是成长的表现……”   莫森看起来吓坏了,似乎很怕自己也和莫林一样动不动睡觉,莫溪飞给他擦眼泪时,他就停止了抽泣,亮晶晶的小鹿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哥哥也能像以前那样帮我揉吗?”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莫溪飞又被这句话闹了个红脸,他转头看着一反往常没有反驳莫森的莫林,有气无力道:“这次不一样,莫森,这需要你自己来……莫林,不要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是你的身体。”   莫溪飞疲惫地推了推双头人的胳膊:“莫森,现在回屋。”   “哥哥……”   “听话。”声音一变得低沉,莫森就不敢再撒娇了,他脸色和莫林一样还泛着红,手上犹犹豫豫地拉住莫溪飞的手,但只是几秒后又松开。   “我听哥哥,的话。”   莫林在回去的途中不断回头望向床上的莫溪飞,潜意识里他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   莫林苦恼地拧着眉头,沉思了好半晌也没回忆起一丁点的画面,但那种从灵魂中散发的愉悦和热度直到现在还影响着他。   “莫林。”莫森抬手推了推旁边的脑袋,“我今晚,是怎么了?腿痛,会长高,那这里痛,是,也会,长高吗?”   “白痴!”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对莫森的怒意沸腾不休,是看一眼就恼一眼的程度,莫林感受身体的胀痛和无法忽视的兴奋,心里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今晚莫森这个脑袋就突然开窍了?   另一边,送走双头人的莫溪飞心绪不宁地坐在床上,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前几日就决定搬家,不然按照往日房间的隔音程度,今晚他就只能堵着耳朵失眠一整夜了。   可就算隔音效果尚可,莫溪飞还是一晚没有睡着,第二天的桌前,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他抬头看着对面的人,莫森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心虚地不敢看他,莫溪飞直觉是对方害羞了。而莫林,从见面之后脸上的温度就没有降低过,只埋着头吃自己的食物。   一直困扰的问题终于解决,莫溪飞终于也明白了双头人的取向。   但也因此,新的困扰也随之产生。   不是没有畸形人和正常人组成家庭,但是案例太稀少了,双头人喜欢正常人不是一个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只是这条路注定难走。   “木木……”   他一张嘴,对面的两颗脑袋齐齐抬起。   莫溪飞斟酌用语:“你喜欢的是模样正常的人吗?”   “我只喜欢哥哥一个人。”   “只喜欢,哥哥。”   莫溪飞失笑,并没有将他们嘴里的喜欢和自己所讲的喜欢划上等号,他重新换一个说法:“畸形人和正常人,更喜欢哪一类呢?”   莫森这次抢先道:“哥哥,是正常人,我喜欢,正常人。”   果然,莫溪飞垂眸心道。   得到回答后,他现在就开始为双头人发愁了,不过转念一想,只要对方的身体没问题就好,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两人间的氛围终于不那么尴尬,莫溪飞看见他们吃好后才缓缓道:“后天我得出去一趟,这算是你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一个人在家,不要太深入后山,等下我会给莫森一把猎枪,有危险就用它保护自己。”   莫森顾不得昨晚叫莫溪飞名字的羞耻,连忙伸手越过桌上的餐具拉住他的手:“哥哥,不离开,我工作。”   “说起工作,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就是之前周庞和你说的,但是莫林应该还不知道,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商量好了随时可以去他那里。”   莫溪飞擦了擦嘴角,掀起眼皮看着焦急的莫森,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要一个人就冲上去,下山找乔姨知道吗?”   莫林不情不愿地点头:“知道了。”   莫森的不乐意直白得表现在脸上和行动上,从听见莫溪飞快要离开的那一刻,自知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分别,他的嘴角便一直下垂着,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积极的情绪,连看向莫溪飞时,也只有不舍和难受。   而莫林虽然嘴上一直说着知道,但是周边的雾气每一秒都在变化,莫溪飞站在屋内朝窗外看去,白茫茫一片,连就近的树桠都瞧不清楚。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自己是希望双头人能交朋友,能在这里扎根,但是就目前为止看来,他对自己的依赖远超任何人。   明明应该习惯的分别,可他们还是会为此郁郁不乐。   莫溪飞转头正要收拾东西,房外忽然传来急迫又虚浮的脚步声,双头人的身体被莫林控制得摇摇晃晃,他的眼睛不停眨动借此想要驱赶来势汹汹的困意。   他要沉睡了,莫林踉跄着撑在墙壁上,努力睁开眼睛去辨别莫溪飞所在的地方。   “哥哥……”他的声音轻如蚊蝇,视线里终于有了一个熟悉的重影,他朝着那个方向赶去。   “莫林!”莫溪飞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接住他,对方健硕的身体软乎乎倒在他怀里,莫林的额头靠在莫溪飞的脸颊上,死死握紧他的手:“哥哥,你要答应我,如果在我睡着时,莫森还像昨晚一样跑过来让你帮他……哥哥,答应我,不要帮他……”   莫林不断深呼吸,但是眼皮却势不可挡地黏在一起,可是他还没有听见回复,已经合拢的眼睛在嫉妒中缓缓睁开。   莫溪飞不禁想起那荒唐又好笑的晚上,无奈拍拍他的心口,想要他睡得安稳一些:“不要胡闹,他都已经学会了,我怎么会去帮这种忙。”   莫林抓住他的手,眼睛慢慢浮出水雾:“答应我,哥哥”   莫森只静静听着,虽然不知道莫林为什么要在睡前提这个要求,可按照以往的经验,一定不能让哥哥答应就对了。   莫森瓮声瓮气阻止:“哥哥,不答应。”   莫林恨得眼睛滴血,握住莫溪飞的手也不自觉用力,但给对方的触感却依旧软绵无力。   “哥哥,答应我,求你了。”眼泪从眼角滑落,苍白的脸颊浮现一抹愤怒的绯色,像是作生命中最后的哀求,光是对上他的眼睛就忍不住鼻头一酸。   莫溪飞嘴唇一张,几乎快要答应,却猛然被莫森用另一只手挡住嘴巴。   “不答应!”   雾气涛涛,震得窗户阵阵作响,莫溪飞被动静吸引,一眼就看见外头已经快变成灰色的浓雾,他一把压下嘴唇上的手,对着死都不愿意合眼的莫林给出了最终的回答:“我答应,我答应,睡吧……”   震颤停止,最后一滴眼泪流下,莫林在莫溪飞的怀抱中终于舍得闭上眼睛,只留下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的莫森,委屈看着他:“哥哥,为什么,答应?”   “莫森,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帮你的。”他好声好气地解释。   莫森不解:“为什么,不能帮?”   “因为那已经超过了兄弟之间的界线,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爱人之间……”莫溪飞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到卧房,一边开始给这方面完全空白的莫森讲解,“当然自己咳咳、也可以。”   “爱人?”莫森感觉到心脏又跳得快了几分,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惊奇和莫名的期盼。   “之前的书都看了吗?”   “看了,哥哥。”   许是对一张白纸的莫森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和羞耻,莫溪飞能平静的询问和作接下来的解释:“书上的事情,就是爱人可以做的,但哥哥不可以做。”   莫森微微张大嘴巴,但很快,他想到了一个简单的办法:“那哥哥,当爱人,就可以。”   回应他的是额头上一个敲击,莫溪飞冷酷地收回手,将人送到屋里后站在门口,懒懒散散地倚在门框上:“别胡说,哥哥就是你哥哥,你还太单纯了莫森,等再长大一些,遇到喜欢的人你就知道了。”   他后退一步,拉住门把手,看着还不想分开凑到门边的双头人,莫溪飞不得不抬手将人推进去:“好了,进去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门一关上,脚步声就毫不犹豫地逐渐远离,站在门后的莫森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但显然没人能为他解答。   莫林沉睡,哥哥说自己还小……莫森呆呆坐在床上,忽然想起莫溪飞嘴中的“爱人”,他立刻从角落里找到那些书,带着新的理解翻阅着。   爱人可以做这些事情,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做了这些事情就是爱人?   莫森的身体又开始蔓延那股骇人的高热,他的喘|息变得粗重,半是找打答案的兴奋,半是和昨晚同一个原因。   他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的尖牙让他呆傻的神情顷刻间变得嗜血残忍,莫森毫无所觉,他只是低着头,为自己去找哥哥准备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至于刚才哥哥对莫林的承诺,生活这么久,莫森已经摸索出自己应付这种事情的办法,哥哥心软,他只需要表现得比莫林更可怜就行了。   他兴冲冲地站起身,但刚迈出步子,床上好端端放着的书就凭空打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转头的瞬间,恰好看见东西掉在地上。   莫森抬眼警惕地看向四周,但是屋内的气息和动静都表明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一头雾水地继续往前,可第二步才落下,地上和床上的书全部被一股力量掷出,砸在他的后脑勺上,这一次莫森停下,皱着鼻子认真地嗅着,许久,他忽然对着室内迟疑说了一声:“莫林?”   *   朝阳还没有露头,莫溪飞已经轻手轻脚出了门。   他站在浓雾中,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脚下的地面可见,他不得不谨慎地调整他的每一步,但是很快,已经在浓雾中走了半小时的莫溪飞发现不远处又是熟悉的木楼,他关掉手里的灯光,转头看着围绕在身边的白雾。   “莫林,不要胡闹。”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对着顽皮孩子不带丝毫警告的低斥,反而透着一种溺爱:“我真得离开了。”   身边的雾好似开始活了起来,风撩动他的衣摆,一种湿润的冰冷滚过他的侧脸,而后,莫溪飞感受到脚下的异常。   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将他托举起来,双脚凌空,他的后背宛如靠在最柔软的枕头里,而耳畔,一道若隐若现的呼吸声让他不由得偏头看去。   但是什么也没有,恍若一切只是他的幻觉,这种诡异的场景和被迫调动的触感能让任何人都胆战魂惊,但因为知道雾的形成原因,莫溪飞只剩下苦恼。   虽然什么也没看见,莫溪飞还是看着那个方向:“木木,乖一点,让我出去。”   冰凉的触感又贴在脸颊上,这一次持续的时间很久,可莫溪飞没有拒绝,因为他看见前方的浓雾缓缓从中间向两侧移动,一条清楚的小道出现在面前。   脚下的力量托举着他龟速移动,最终在浓雾的边缘停下,双脚沾地的安全感让莫溪飞松了口气,他往前一步,身后又传来熟悉的牵拉感。   他回过身,忽然发现身后的浓雾在缓缓波动,空气中产生类似于海浪的波纹状。   明知没有危险,莫溪飞还是情不自禁地敛息屏气,直到虚空中出现了两颗头。   如同白色面具的人脸浮现在眼前,莫林睁着一双白色的眼睛,双目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仿若一座冰冷的白色雕塑,而他的旁边,属于莫森的头颅低垂沉睡。   莫溪飞骇然地瞪大眼睛,看着这震撼的一幕已完全失声。   两张白色的人脸面无表情地凑近,停在距离莫溪飞鼻尖只有小拇指长的地方一动不动。   莫溪飞和莫林毫无情绪的双眸对视,几秒之后,他的眉毛忍不住一挑,嘴角也悄悄上扬。尽管对方没有任何的表情波动,可莫溪飞却诡异的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他抬起手,手掌作出捧脸的动作,但是触及到的仍然是虚无的空气,这种触感很惊奇,让莫溪飞觉得自己将手伸进了他们的脑子里。   他低垂着眉眼,嘴唇挨个贴在他们的脸颊上:“我很快就回来,木木……” 第51章 双头屠夫   【持续十年之久的浓雾让周遭的居民从一开始的惊奇到后来的恐惧,雾中似乎有不可名状的生物在他们的上空盘旋,请各位玩家调查出浓雾形成的原因】   【副本等级:B级】   【生存天数:不限】   【人数投放:8人】   【身份:被雇佣的调查助手】   “疯了!真是疯了!”一个穿着紧身裤的男人似乎无法忍受,冲着其他人破口大骂,“我警告你们快点把我跟我女朋友送回去!老子不在这陪你们玩这种傻逼游戏!”   脸色苍白的女人紧紧抓着他的手,见他激动又按着他的手臂不断哀求。   “有时间发疯,不如适应一下自己的系统。”一个短发女生朝他那瞥了一眼冷淡道,说完转向自己的同伴,“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身边站着同样微商发型的女生,对着虚空点点头:“存活时间不限,听起来就不太妙,但是等级又只有B级,好像又不是很危险。”   “而且身份是被雇佣的,那雇佣我们的人,应该就是前面那些NPC了。”   说着,一直听他们讲话的几个玩家纷纷掉头看向前方穿着和自己明显不一样的几个男人。   被簇拥的男人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他的年龄看起来三十出头,但气质沉稳,不过细看他面对身边人脸上遮掩过的自傲,还是能大概估摸出他真实的性格。   而身边的三名下属就显得有些谄媚,不断在他耳边低声卖好,问是不是渴了,有没有饿了,等会上山可能有些累,要不要就留在这里让他们上去……   这个队伍唯一下派下来的调查员金钰温声拒绝:“不用,本来就是调查这个浓雾,不上去怎么调查?”   说完他偏头看向乱糟糟的玩家们,有些不悦地拧眉:“这些人有些吵啊。”   “哎呦,都是从当地雇的人,穷乡僻壤的人素质就是跟不上,我去说说——”小个子男不断点头哈腰,然后一转头脸色就变得凶恶,走到最闹腾的皮裤男跟前就是一巴掌,扇得人直接倒在地上。   “吵什么吵!给你们这么多钱就是来吵的!统统都给老子闭嘴!”   皮裤男被扇得眼冒金星,身边的女朋友直接抱住他开始哭:“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管事的小个子刘科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柔柔弱弱只知道哭的女人,心里纳闷自己怎么还找了这么个拖累过来,但是下派的调查员都来了,现在要换人是来不及,他啧了一声,对着女生也一脸凶恶:“你再吵,老子也给你一巴掌!”   “我们要离开!”女人抱着男人,看着周围冷眼看他们的玩家,心里寒意直冒。   “离开?”刘科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拿了钱还想不干活,老子一枪崩了你!”   说着他还真从裤子里掏出一把枪来。   这下不管是谁都不敢吭声了。   “喂!”   身后的金钰在车里换了身休闲的衣服下来,对着人叫了声:“行了就准备过去,别到地方天都黑了。”   围观的其他玩家纷纷凝重起来,看向面板神色各异。   车子到了畸人镇的边缘,很快就引来镇里人的注意,不一会儿,镇口的大道上就聚集了很多拿着简易武器的畸形人。   “之前那雾主要是围着这个畸人镇,里面那些畸形人对正常人警惕着,我们不好强闯进去,不过前阵子,那雾改地方了,当时我派了几人进去,可这么多天过去,人失踪了。”   金钰点了点头,余光随意瞥过不远处长相各异的畸形人,眼底的厌恶化为实质,立刻移开视线:“那就去那地方看看吧。”   几辆车子一走,围着的畸形人就吵开了。乔熏站在最前方,看着车子沿着大道驶离,可心里仍旧惴惴不安。   他们是想干什么?   乔熏的视线不由得往左前方远处的群山看去,心里焦急不已,她侧过头和旁边的人耳语一番,然后从人流中悄声退出,抄了近路走到了双头人所在的山脚下。   浓雾遮天盖日,乔熏的手不断拨开叶尖和乱长的树桠来到木屋前方,她敲了敲门,才将要喊双头人的名字,她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有东西不断掉在地上,而伴随的脚步声更显得匆忙和急切。   “哥——”   莫森猛然拉开门,嘴角还来不及咧开,眼睛里的光就在看清人时迅速黯淡下去,他脸上还糊着一层泪水,眼睫上挂着一点点的小水珠,让他煞人的气质被冲淡得只剩两三分。   乔熏来不及解释,抓住莫森的手准备往山下走,但是却没拉动。   “乔姨,什么事情?”   “镇子外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很多正常人,你一个人在家,我怕出事情,这些天你先在镇子里住着,等你哥哥回来再做打算。”   她的话里似乎有让他伤心的人存在,莫森抿了抿嘴,抽出手闷闷回答:“不走,乔姨,我等哥哥。”   “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如果你出事,我怎么跟你哥哥交代?”   可不管怎么说,莫森都一脸坚决:“不用担心,乔姨,我在家,等哥哥。”   他再三保证:“安全的,我有枪。”   说着他笑了笑:“哥哥给我的。”   乔熏力气没他大,对方打定主意不走她也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对方已经不是小孩子,她才忐忑不安道:“那有事情,一定开枪,然后往镇子里跑,知道吗?”   “好的。”   莫森目送乔熏离开,站在原地抹了抹眼泪才回到屋内,一路上拾起刚才被他跑来时撞掉的东西,然后对着镜子换好衣服。   他得多工作,挣钱,这样哥哥就能少离开了。   *   天色已经暗下去,一整个白天已经足够让人弄清楚并接受现实。   被一巴掌扇裂的嘴角已经不再流血,但因为受到的刺激过大,男人一个下午都没再开口,身边的女朋友靠在他身上,不安的双眸不断扫过身边的人。   这些时间里,最前方的金钰一脸凝重地看着手里失灵的仪器,越是往里,浓雾的可见度就越低,但是好在白天没有什么潜藏的危险,而这座山并不大,按理说就算仪器失灵,但只要沿着一个方向不停走,总能走出来,那为什么那两个成员还会失踪?   眼看天已经黑下去,周遭的手电筒扫过,狭窄的光束外,草丛晃动的声音此时都给人带来一丝莫名的不安,刘科几次张嘴,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金先生,要不我们先离开,等明天白天再来?”   金钰也知道不能心急,点头同意,但是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了。   而也是此刻,唯一的调查员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两个人会失踪——因为他们走不出去了。   玩家显然已经料到这片迷雾不正常,对副本的适应力比这些npc强得多,微商头李薇薇拉住她同伴郝月的手压低声音道:“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别跑散了。”   短发女生凝重的点点头:“我知道,薇姐。”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科额头已经冒出一片汗水,他心脏砰砰直跳,而更让他草木皆兵的是如影随形的古怪的声音,好像头顶有风声滚过,但是他感觉不到风,一仰头,除了雾什么也看不到。   金钰站定,忽然对着身后的玩家随意指了一个人冷声命令:“你,不断往前走。”   被指定的陈伟安只是个才通了两次副本的菜鸟,闻言吓得连连后退,但被刘科揪住衣领往前一推滚在地上:“让你去你就去!”   对着冰冷的枪口,陈伟安只能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往前走去,一开始四周声音仿佛都被屏蔽,他转过身,已经看不见身后的npc和玩家,但是他的后背忽然好似有东西飘过,他不敢看,脚步越来越快……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一群人才终于听见一串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伟安身上都是滚在地上沾的碎草叶子,他不顾形象地声嘶力竭道:“东西!有东西在雾里面!”   *   木头燃烧的哔剥声里,一大片阴影投映在墙壁上,带着鲜血的斧头从半空狠狠劈下,那案上的半扇死猪很快就被分成了诸多小块。   莫森正专心致志地处理着食材,但是外界的惊嚎声还是持续传进他的耳朵里。   没有听过的声音,莫森心想,手里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还有没闻过的味道。   他将案板的血水擦净。   奔跑时鞋底踩压树叶的嘎吱声一路蔓延到门口,而后,莫森本能地动了动耳朵,慌乱地敲门声让这个夜晚热闹起来。   “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陈伟安紧张地不断往后看,他几乎跪在地上,一只手支在门上,一只手不断敲击,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太大让雾里的东西听见,又似乎恐惧敲击的声音太小让自己错失了得救的机会。   斧刃劈进骨头里竖着,他没有擦手,径直出了厨房朝着门口走去。   身后不断有奔跑声逼近,陈伟安紧张地连呼吸都屏住,直到看见是玩家才猛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有五六个人出来,也开始敲门求救。   木门嘎吱拉开,抵靠在门上支撑身体的陈伟安一下就卸力扑在了地上,他的视线内只看见了一双黑色的塑料筒靴,连绵的血色脚印从屋内串至门口,再然后,鼻腔涌入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和其他什么味道,让他本就紧张的胃部隐隐作呕。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目光掠过身上的黑色围裙和血淋淋的双手,他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真高啊。   他光着上半身,身上黑色的皮革围裙看不见沾了多少血水,隆起的肌肉力量感喷薄而出,背对着亮光,让脖子以上不同寻常的两颗脑袋更显得瞩目。   敲门的人都死一般安静,陈伟安离得最近,他的双臂打颤慢吞吞直起身体。   他这才看清这两颗脑袋:沉睡的那张脸温柔纯净,像是天使翅膀挥动掉下的羽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圣洁。而此时睁眼的头颅,不加打理的头发因为汗渍贴在两颊,黑色的眼睛看什么都如同一头待宰的猪,不懂人性的、没有是非的近乎邪恶。   那一善一恶的两副面孔,都在昏暗的光晕里显得过分诡异。   “哼。”清醒的头颅发出一声不高兴的低哼,他微微咧开嘴,那两排整齐的鲨鱼牙让他更露出一丝凶横,“什么事?”   “……”一时之间没有人敢开口回答。   莫森等了又等,脸上的不悦之色浓重,让他一身的煞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察觉他的耐心即将耗尽,人群中有人哆哆嗦嗦张嘴:“雾里面有怪物,我们很多人走散了。”   闻言,莫森微微偏头看了眼熟睡的莫林,显然也联想到自己想去工作,但路上不断有东西打在他后背的经历。   可他对小时候被人抓走的记忆刻骨铭心,连带着对面前这些正常人没有丝毫好脸色,周身的低气压让玩家不经大脑的换了个话题:“太晚了,能收留我们一晚吗?”   外面过于危险,虽然面前的男人长相也很恐怖,可直到现在对方还没有动手,总比雾里未知的可怕强。   “离开。”   “出、出不去。”于雪忍不住带上哭腔,她和男朋友也是在雾里走散了,“我们走不出去这片雾。”   话才说完,又有脚步声逼近,白日耀武扬威的刘科脸色惨败,手上带伤,脸上有几点血迹,看见几人后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晕厥了过去,砰地一声砸在松软的泥土上。   于雪忍不住尖叫出声,莫森被吵得身体紧绷,没有因为面前晕倒的人改变主意:“离开!”   李薇薇收起探鼻息的手指,脸上也有些狼狈:“我们同伴现在晕倒了,求你帮帮忙,现在外面太危险,能让我们等到第二天离开吗?”   “我们能做事,也可以给钱!”   莫森的嘴唇才张开,又迅速闭上,他眼睛灵动地转了转,好半晌,他看着说出给钱的李薇薇,声音嘶哑:“给多少钱?” 第52章 双头屠夫   玩家只是愣了一瞬,便争先恐后地低头哆嗦着用手掏兜。   “这些——”   “够不够?”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莫森看得眼睛一亮又一亮,咧出一口冷芒尖牙,全部都笑纳了,一叠的纸钞被妥帖地折放在围裙的小兜里,瞬间干瘪的小兜和莫森的情绪一样鼓胀着。   “进来。”   说完,不等玩家露出劫后逃生的松懈表情,双头人就吧嗒吧嗒回到厨房继续他没做完的事情。   门口的玩家相互搀扶着进门,一群人里只有刘科和另一个保镖是NPC,一进门,他们就看见地上明显的血脚印,不由得又生出一种刚出龙潭又入虎穴的绝望。   “这不会是刚杀了人吧?”   “嘘,小点声。”   “又能怎么样呢?你现在敢出去吗?”   “就算是杀人犯,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   “薇姐,怎么看?”郝月身上带着不慎摔倒的擦伤,她目光扫视这过于空旷的房子,有些不安地靠在同伴身边。   “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现在,屋里比屋外安全。”   检查一番后,除了昏迷不醒的刘科手指头骨折外,其他人都只是一些皮外伤,只是现在远不到松气的时候。一起进来的12人,现在这里只有8人,也就是说,除开两个npc,还有2个玩家在外面。   他们心情沉重地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知道他们存活的概率并不高。   莫森才不管外头的陌生人心情怎么样,反正他心情很好,他站在厨房,收拾好食材,简单给自己做了晚饭,掌心不断拍摸着围裙兜里鼓出来的钱,心情愉悦地学着莫林乱哼着调调。   他一边哼着,一边端着晚餐走到桌前享用。   一群玩家就站在门口,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那个怪异的畸形人美滋滋吃着晚饭。   空气中弥漫米饭的香味,勾得疲于奔命的玩家都齐齐吞了吞口水,也有人来来回回打量他风格迥异的两张脸。   莫森做的很简单,就只有米饭配一道荤菜,但是他饭量很大,自己和莫林的碗都比莫溪飞的大了一倍多。他心情好,但是不意味着自己在吃饭时愿意被一群人盯着看。   莫森冷冷地转过头,莫林被他的动作牵引,两颗脑袋缓缓朝着玩家,承受能力较弱的于雪低着头小声哭泣着。   “那个……”李薇薇忽然说话,吓了旁边人一跳,她尽可能展现友好无害的态度问道,“可以给我们一点吃的吗?”   副本中无时无刻不存在危险,而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存体力,李薇薇也是见这个npc可以沟通,所以才大着胆子尝试一问。   莫森眼睛又转动,看着有些脸熟的李薇薇,想起她就是最先给钱的人。   众人等待着他的反应,见过了几秒还没说话,李薇薇也不禁提了一口气。   “可以。”莫森平生的心眼子都用在了这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李薇薇,那种像是打量死物能值多少钱的眼神让她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   “要钱。”   莫森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们,但是在玩家眼中,那贪婪的眼神让他们联想到不太好的事情,仿佛拒绝,对方就可能轻飘飘说:那就拿你的命来抵吧。   李薇薇却松了口气,她已经能开启积分商城,能用积分兑换副本世界的金钱,所以对她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情。   “可以。”她假意从衣兜里摸索,实则从商场里兑换了几张纸币,紧张地递过去。   莫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感受小兜里的份量忍不住又笑了笑:“等一下。”   他重新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笼罩住玩家的阴影,让李薇薇本能地后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而见这种方法真的能行,也有其他人有样学样,莫森来者不拒。   他走到厨房,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心里胀胀的,可当他准备舀一勺菜时,案上的菜刀就哐当一声掉在脚边。莫森四处看了看,眼睛又开始咕噜转动,捡起地上的菜刀放好,只端着几碗饭出去。   正准备大快朵颐的玩家:“……”   几人面面相觑,又看着桌上不断冒着香味的肉菜,终于有人怯怯询问:“怎么只有米饭啊?”   莫森眼睛又发亮地盯着这群人看,像是盯着待宰的羊羔:“要加钱。”   “……”   “算了,这些也能吃,先填饱肚子要紧。”郝月拉着李薇薇低声说,“积分换钱不划算。”   最终,莫森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这导致他心情不太好,心情一差,就直接摆在脸上。双眉倒竖,不耐的视线像是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的脸皮,这让几个玩家战战兢兢。   但不是所有人都和玩家一样怕他,至少里面唯一还醒着的npc见不惯一个畸形人对着他甩脸色,当即站起来怒骂:“你算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别在腰带上的枪,但是却摸了一空,估计是在林间逃跑的时候给掉在哪里,他低头将自己的腰带摸完一圈,忽地面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   莫森龇着牙,肌肉虬结,站在他面前像是一堵跨越不了的墙壁,男人嘴唇嗫嚅还想说些什么,莫森直接提着他的领子径直往外走,像是扔一个纸团,轻飘飘就将人扔进翻滚的浓雾之中。   玩家噤如寒蝉,只听见一声短促的尖叫伴随倒地的闷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按理来说,扔出去的距离并不远,男人只需要跑几步就能到达门口,可是别说身影,就是声音——倒地之后,便再无动静,像是暗中有东西悄无声息将人拖走。   莫森砰地关上门,玩家被这一下吓得躯体一哆嗦。   “吃完,跟我来。”   他们来到一楼最里面的储物间,打开门,颗粒物在灯光下跳跃着,莫森侧过身不含有丝毫感情:“晚上,睡这里。”   他不用特意摆出什么表情去恐吓这群弱小的正常人,光是面无表情就让他们惶惶不安。   “晚上,不要出来,更不准,上三楼。”说到最后,已经隐隐带上一丝威胁和嗜血。   “但是我们一共有8、不,7人,全……全睡在一个屋子里吗?”陈伟安忍不住开口道。   “而且里面连床都没有。”于雪躲在李薇薇身后飞快往屋里瞧了一眼。   “加钱。”莫森伸手指向旁边的房间,示意他们,“就可以,睡那里。”   “……”这些人算是知道这个npc见钱眼开的属性,但是几人身上是真没什么钱了,于是几个成年人不得不缩着身体勉强在里面躺一晚。   六个玩家收拾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坐下,随意将晕倒的刘科放在地上,开始商量道:“那个npc好像并不怕雾。”   “都住在这里还能怕吗?”   “那我们是不是就顺着他调查?”   “别急,这才第一晚,等地上的npc醒了再看看,而且那个什么调查员不是还在外面吗?明天天一亮,我们得出去找找,总得看看其他玩家还活着没有。”   “……安全吗?我现在还有点害怕。”   “我们是白天进来的。”李薇薇分析道,“白天我们只是迷路,但是并没有具体的危险,到了晚上才碰见……”   她回忆了半天,也不知道缠住她脚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不知道怎么称呼:“白天应该不会有事,但是晚上必须得找地方躲起来。”   *   谨慎看待一切的玩家对这个生活在神秘迷雾中的双头人言听计从,他们蜷缩在一角短暂的休息,但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就比如半夜醒来的刘科。   莫森抱着枕头睡在莫溪飞的床上,听见楼下动静时遽然睁眼,耳朵微微动了动,只听见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他沉着脸推开房门下了楼。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重要!”刘科像是无法呼吸似的,脸上充血,手里抓住一个年轻男生的衣领连拖带拽地往外走,身后的玩家都跟了出来要拦住他。   刘科越想越害怕,神情也更加激动:“出去!现在都给老子出去找!”   他洪亮的声音让莫森的脸色越来越差,当他下楼的脚步声逐渐压过了刘科不安的喘息,玩家们面色霎时一变,显然都还记得之前npc的叮嘱。   “我们马上回去——”郝月试图挽救,但刘科却只看见对面是个畸形人。   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畸形人,一个对他造成不了伤害的畸形人。   刘科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尽管自己在对方面前弱小得宛如一个蝼蚁,但是整个社会带给他的底气让他成功忽视了这种肉眼可见的差距:“你也去!住在这里肯定对周围很熟,你——站住!”   莫森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切割的阴影从他的脖颈间缓缓往上退离,两颗头颅就从昏暗中露了出来,简单一步带来的压迫感让刘科脸色巨变,他立刻松开衣领的手,磕磕绊绊从后腰抽出一把枪,这让他脸上的紧张顷刻消弭:“站住!”   双头人真的站住了。   莫森看着他手中小巧的东西,不好的记忆一波接着一波,让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本能地紧绷。   从莫溪飞身上散发的带着清香的血腥味,和莫林喉咙里压抑至极的哀嚎,让他的喉间也开始断断续续的发出“赫赫”之声。   砰!   砰砰!   屋内的窗户同一时间都猛地闭合,这声巨响仿若一根鞭子抽打在玩家身上,让他们本能地缩了缩肩膀,而刘科的本能,便是朝着面前这个巨人开了一枪。   玩家的眼神还没从闭合的窗户上收回,余光里就看见一块巨大的黑影将刘科吞噬,莫森放纵自己的本性张开嘴,一手钳制他拿枪的手,像是掰断一根筷子一样咔嚓一声,刘科的哭嚎还抵在舌根,莫森就已经咬住他的肩膀。   人类的血液带着一种他难以下咽的腥臭,莫森皱着鼻子,准备快速咬下一块血肉,可小时候的记忆又及时涌现。   “……以后再生气也不能咬人。”彼时莫溪飞接了水让他漱口,双头人站在他跟前还只是齐对方的心口,“你看看你满嘴的血,以后谁还愿意跟你玩?”   他乖乖地按照指示张大嘴巴,仰着脑袋让莫溪飞凑近检查他的口腔是否干净,有没有残留一些血红。   “不准再咬人了知道吗?”   莫溪飞忧虑地垂着眼睛,莫森看得也一点也不开心,当时他学的词不多,连通顺的道歉都说不完整,莫溪飞教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牵着他上门致歉。   莫森耳朵又是一动,微竖的瞳孔被吓得变得圆溜溜,他差一点就忘记哥哥不喜欢他咬人了!   双头人大张着嘴,胡乱抹了抹嘴巴上的鲜血,一手扣住刘科的脑袋,不顾他的挣扎嚎叫或者威胁直接走到最近的窗边,打开窗户将人丢了出去。   声音很快消失。   莫森下半张脸都是被胡乱涂抹的鲜血,衣领上也沾得到处都是,这幅瘆人的模样直接让玩家脑子里那根神经崩裂开。   “跑!”   不知道是谁先吼出来,于是剩下的玩家立刻背着他往楼上跑去。   对玩家来说,这个嗜血残忍的怪物终于开始大开杀戒,他站在离大门很近的窗边,他们除了往上跑根本没有活路。而对莫森而言,那就是自己放了一群会对莫溪飞造成伤害的人进来。   他们拿着相同的武器,面容几乎一样的丑恶,而那天的晚上,倒在他怀里的莫溪飞流了很多血。   莫森开始急切地想要弥补他的过失。   窗户玻璃晃动不止,发现自己如何也打不开的玩家在听见楼梯的脚步声后果断放弃,他转身躲进其他房间内。   味道,满屋子都是陌生的味道……莫森的眼睛被这股味道熏得眼睛发红,他捂着心脏,知道其中的愤怒不止只来源于自己。   木楼的房间太多了,储物室、客房、小密室还有阁楼……莫森一间间找过去,而那些玩家就像小溪里滑溜的小鱼,让他从一开始单纯的愤怒到羞恼。   而在木楼外,刘科宛如是被猫戏耍的老鼠,他捂着流血的右肩不断朝着前方的木楼赶去,但是不管屋子看起来离他有多近,自己仿佛都在原地打转,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   忽然,那股熟悉的被人紧盯的惊悚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刘科下意识想要抽出枪,但是空荡荡的腰间让他立刻记起自己的武器已经遗落在木楼内。   “呼呼……”   他拔腿就跑,耳畔有风声刮过,看不见前路的刘科脚下踩空,但还没来得及摔倒,被倒吊而起的失重感便让恐惧在体内熊熊燃烧。   可是还不够……似乎嫌弃他滋生的恐惧不足以打消自己的怒气,黑暗中翻滚的浓雾开始产生清晰的纹路。   被不可名状的存在倒悬在半空的刘科,瞳孔缩成针状,他看清了,明明是黑夜中,木楼的光晕根本泼洒不到这里,但是他就是看清了。   雾中浮现密密麻麻不同长相的人脸,他们惨白的脸上五官雕刻得如此清晰,或睁眼或沉睡,或狰狞或沉静……恐惧逼近躯体能承受的最大阈值,以至于这具身体不断抽搐。   喉咙被莫大的恐慌占据,舌根泛着腥甜,心脏从疯狂的跃进到迟缓地搏动,充血的脑袋像是一颗熟透的西红柿,仿佛一戳,里面红的白的就混在一起爆出浆来。   刘科的眼泪流进发丛,他不断祈求、呼救:“救——”   密匝匝的人脸忽然都瞬间睁开眼睛,饱含恶意的笑容浮现在所有脸上。   “嘘。”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半秒,他只听见这一句阴森的轻语。   *   莫森看着凌乱的房间,稍微还残存的理智倏然间化成灰烬,手工编制的地毯上是灰扑扑的鞋印,他给莫溪飞雕刻的木质人偶被扫落在地上,而那人最喜欢站着看风景的地方,洒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屋外的雾气如洪水一般灌溉进来,吹得窗帘簌簌作响。   只被砸碎两个拳头大小空隙的玻璃窗让莫森泪流满面,他哭嚎着蹲在地上捡起碎片,笨拙地想要去将它们黏上,但是毫不见效,尖锐的棱角戳不进手心的厚茧里,但是此时他却觉得心脏在滴血。   小鹿眼兜着的眼泪滚滚而出,莫森喉咙不断冒出呜呜声,让躲在衣柜里的罗明呼吸都不敢大声。他听着脚步声在屋内来来回回,听着低呜变成嚎啕大哭,又转变成一声声“哥哥”。   哥哥?   这个房间还有第二个人吗?   和他一样是个怪物?   弟弟都这么诡异了,他简直无法想象怪物嘴中的哥哥长什么样子。   莫森泪眼朦胧地收拾好地上的碎玻璃,又将有脚印不干净的地毯卷起靠在一边,随后用袖口一点点将有脏污的地方、角落擦干净,最后沮丧地走到窗户前,手足无措地比划了半天,眼泪流得更多。   但所有的伤心难过,在打开衣柜那一刻全部转化成不可遏制的怒火,他看着莫溪飞的衣服被踩在脚下,挂起的睡衣沾染了陌生的气息,怒火烧得他头晕目眩,几乎下一秒就要倒下不醒。   “滚开!”   嘶哑的声音像是利锐的尖刀狠狠插进他脆弱的耳蜗,罗明承受不住地抬手堵在两耳,但是身体很快就是一轻。   莫森抓住这只小老鼠,猩红的眼睛爬满痛苦的血丝,罗明不知道这个怪物为什么这么伤心,他不断张嘴道歉、祈求原谅,忍受着耳朵的剧痛和杂音不停流泪。   但是下一秒,他就被高高举起,像是要将他摔死在地上,可不知为何,这个举动在中途停止。   莫森胸口起伏不定,他揪住这个老鼠,打开窗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抛高丢出。   没有多给一秒的关注,他便回到凌乱的衣柜前,抿着哆嗦的嘴唇,一边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取出,仔仔细细嗅着,有味道的衣服便被他心痛地放在一边,而那些被踩有脚印的衣物,让他的神情更加痛苦。   哥哥回来他要怎么解释?   他展开一件白绸的睡衣,哥哥说这一件他穿的最舒服,还有这件黑色的衬衣、浅蓝色的外套……莫森一件件看过去,气管的空气像是硬块堵在喉咙,让他气得又开始闷闷地哭噎不止。   于是,躲在各处的玩家发觉npc搜寻的力度大了不少,甚至对待被抓的人,手段也不如开始那么柔和,不再是将人打晕,而是直接丢进浓雾之中。   这场追逐持续了一晚上,玩家们不断在几层楼上下躲藏,真比得上恼人的老鼠,但时间一长,体力很快耗尽,他们筋疲力尽地压低喘息,尽最大可能降低自己被发现的概率。   “怎么办?”   郝月和李薇薇躲在阁楼中,里面杂乱堆积的物品能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掩盖作用,李薇薇不断扒拉系统,脑子快速思考。   “有了!”   她终于在一大片零碎的背景介绍里翻找到了例举的畸形人介绍,介绍词很短,但足够让她眼睛一亮:“双头人,这个怪物是双头人!”   她的声音干涩,因为兴奋激动而发抖:“脑袋一善一恶,现在清醒的估计就是恶头颅,只需要把善头颅唤醒,我们就能沟通解释!”   “怎么唤醒?”郝月立刻调出自己的面板,额头急得冒汗,“这上面没写。”   “都试试。”听着脚步声在朝他们这层靠近,李薇薇分秒必争地浏览商品页,最终选择了性价最高的道具。   她喉咙不断吞咽,手上出现了一小瓶风油精:“能让人在任何时刻保持清醒,持续时间24小时。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管不管用,我们得试试,等下你站在走廊发出一点动静,我趁机把道具抹在另一张脸上。”   “不成功的话,就立刻握紧楼道扶手荡进二楼,不要犹豫!”   “我知道了。”   说时迟那时快,李薇薇调整好状态,在莫森出现在三楼前躲在视线盲角,等他的阴影映入眼帘,自己纵身一跃,指尖堪堪碰到那颗低垂的脑袋。   莫森的手臂在瞬间铲出了疾风,但是却捉了一空,刺激性的味道让他拧眉龇牙,他转头看了看毫无异样的莫林,又将视线落在老鼠身上。   “请听我们解释——”李薇薇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另一颗脑袋,“一切都是误会,我们其他人都没有一点恶意,身上根本也没有武器。”   她一点点后退,郝月已经荡进二楼的走廊,伸长脖子叫她:“薇姐!快跳!”   莫森的怒意在时间的加持下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堆积在一起。   今天是哥哥离开的第几天?   他几乎下意识吐露:第4天。   计划中,他必须迅速地将老鼠捉住丢出去,一间一间屋子清扫干净,修好坏掉的窗户,去镇里挑选样式和颜色差不多的衣服填充衣柜,被踩脏的地毯需要清洗晾晒,这个天气,一天能干透吗?   他的时间紧张,很忙,没功夫听讨厌的老鼠吱吱乱叫。   李薇薇不断后退,但是余光里,紧闭的双眼好似动一下,她屏住呼吸,害怕是她紧张的幻想。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坏掉的东西我们可以赔偿——多少钱都行!”   “之前开枪的人是雇佣我们的人,实际就只有这一层关系!我发誓,我和我的同伴并不会伤害你!”   莫森无动于衷,他的双肩紧绷前身开始压低,李薇薇瞬间止声,不甘地再次看向那颗沉睡的脑袋,随后握紧扶手,正当她要跃下二楼,莫森就动了——   黑色的残影带着强势的煞气,李薇薇只感觉自己才闭上嘴,连身体都还没来得及动,她的后颈便被一股巨力所攫住。   压倒痛感的是那令人绝望的窒息,一丝一缕的空气都无法钻进她的肺部给予最基本的氧气。   “薇姐!”   她被迫腾空而起,双手拼尽全力去抓挠脖子上的手。   太坚硬了,她像是在用血肉之躯去挖掘一块硬石或者钢铁,颈间的力道一点点收紧,而她也在向窗户靠近,但无声大张的嘴唇一丝氧气也没有成功吸入,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被丢出去前就先要窒息而死。   死亡面前,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她也一样,她充血的眼睛已经上翻,双手的力道变得软绵,甚至耳朵里已经听不见同伴带着哭腔的嘶吼——   但就在死神走向她的途中,木屋前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砰砰。”   很轻的一阵敲门声,按理说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可是——她费力地趴在地上喘息,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在了地板上,她不住的干呕、贪婪地呼吸,而就在她的身边,那个怪物的表情忽然变得精彩。   像是狂喜,双脚已经踏出一步,但转头看向四周,狂喜之色变成手足无措和仓皇,像是应该写暑假作业的小学生被家长发现偷看了一天的电视。   他胡乱地擦拭脸上干涸的血迹,天真地以为这短短的时间与距离能让他收拾完残局。   李薇薇唾液横流,她双手仍然抵挡在喉间,凝固的思维嘎吱一下重新转动,而她也看见旁边一直沉睡的头颅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非常纯净的眼睛,惺忪睁眼时,那张能用漂亮去形容的脸瞬间焕发难以言喻的光彩,让地上的李薇薇都不合时宜心脏猛跳。   那张精致的脸在看清四周后,眼中也浮现相同的狂喜。   砰砰!   也就在此刻,敲门声第二次响起:“木木!” 第53章 双头屠夫   莫溪飞才刚回小镇,就从其他人嘴中得知了近日的异常,尽管知道双头人现在已经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但听见这个消息时,他还是忍不住担忧。   匆匆结束交谈,他立刻带着自己的东西往家赶,当踏入浓雾时,他以为还是会和以往一样,身后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力道推着他往前,又或者亲昵地缠绕自己,无声诉说这些天的思念。   但是都没有,只有异常的安静和穿梭于迷雾的晨风。他转头看了眼天际,此时云层厚厚堆叠,吐出一点太阳耀眼的边缘,就和他离开时差不多的情形。   莫溪飞的脚程越来越快,等看见那栋木屋时,他不安的情绪得到极大的缓解。   砰砰。   莫森兴奋地抬步往外赶,但是很快,余光中乱糟糟的一切让他如雷轰顶,僵在原地。   地上小老鼠不停的咳嗽声本来就让他心烦意乱,而此时,莫林竟然还睁开眼睛。   “莫森。”莫林真心实意地发笑,声音带着如水般的轻柔,但口吻却是明晃晃的嘲讽,“你闯祸了。”   砰砰!   底下敲门声再次响起。   莫溪飞的呼唤简直就是一根绳子绕着他畸形的脖子一圈又一圈,无形中拉扯着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可莫林的声音很快让他清醒过来。   “你准备让哥哥看见这样的场景吗?”   莫森瞪大眼睛。   他转头环顾周围,这才发现屋内有多糟糕:躺在地上的女人,地上混乱不清的脚印,到处开着门的房间,和里面有自己明显翻找过的混乱痕迹……太糟糕了!   莫森吓得往左边走,想要捡起地上曾被玩家充当武器的木棍,但是走了几步觉得右边的屋子最好先收拾一下,不然哥哥一上楼很容易就看见,可身体才移动,又因为太想见莫溪飞,下意识让自己的移动方位偏向楼梯口。   莫林简直没眼看,但是屋内的混乱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次不是自然的苏醒,因为在沉睡中,他感受到很不适的强力拉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的灵魂从潮湿又无趣的梦境中拉了出来,而一睁眼,他就闻到一股刺鼻、但是令他意识清醒的味道。   莫林眨了眨眼睛,因为这个发现而兴奋得难以自持。   这代表什么?   代表他以后不用再因为无尽的沉睡而错失和哥哥相处的机会。   他望向不远处地上的女人,神色带着看不出假意的惊讶和怜惜,轻声询问:“你还好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几乎掩饰不了自己的目的继续道:“是你唤醒我的吗?”   李薇薇双手捂着脖子,强烈的窒息感消失后,是堵在喉间的刺痛,她每一次喘息都感受剧烈的痛楚,充血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有些扭曲狰狞。   莫森身体不断朝着楼梯走去,但是遇到一点阻碍,他转过头,神情焦急:“为什么,不走?哥哥在下面,等待。”   “闭——”莫林险些破功,他深吸一口气,也因为门外莫溪飞的呼喊而焦灼,恨不得下一秒就飞扑过去,但是他得先弄清楚,自己的苏醒是不是得益于这个人,这关乎之后自己对她的态度,很重要。   “等我一下。”莫林罕见好脾气地冲着莫森说完,脸上再次浮现虚伪到真实的笑容。   “你好,是你让我醒来的吗?”   李薇薇有些说不出话,但是却不耽误她快速点头,她努力张嘴,刺痛和干痒让她一句话说得和莫森差不多:“是我,我和同伴绝对咳咳咳、绝对没有恶意,这一切都是、是误会……”   “是这样吗?”莫林眼底深处毫无波动,但是面上露出一丝歉疚,“吓到你们了。”   李薇薇被他温和的态度蛊惑,连忙摆手,还不等她说什么,面前的双头人就急切地冲下楼去——莫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让更加灵敏的莫森控制身体。   他健硕的身体宛如刮起的飓风,片刻就出现在一楼,这里是整间屋子最混乱的一层。   被莫森握住手腕而改变轨迹的子弹射穿了顶上的吊灯,玻璃碎片洒在中央,波及到了餐桌,而自己的血鞋印断断续续分布在中央和楼梯台阶上,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是杀人现场。   但是他什么也顾不得,他只知道哥哥回来了。   莫森差点将门把手拽下来,等打开门,贴着假胡子、糊了一层糙黄粉霜的莫溪飞就站在门口,他还没看清双头人的样子就被一双手臂紧紧环住。   “哥哥!”   “哥哥!”   莫溪飞惊讶地后仰,似乎想要确认什么,他捧着两颗脑袋,真看见前不久才睡着的莫林此时却是睁眼的状态,他错愕地眨了眨眼:“莫林,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刚刚!”莫林笑得看不见眼睛,声音不同于对玩家说话的温和,像是嘴里含着一块水果硬糖,一张嘴就是一股甜味。   “哥哥。”不满于莫溪飞被强占注意力,莫森顶脑袋的把戏百试不爽,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莫溪飞,全然忘记自己此刻的形象——嘴巴周围是涂抹开的干涸血迹,衣领上也是变得暗红的血点子,头发乱糟糟的,因为一夜的追赶,来回上下楼梯,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傻呆呆的还在高兴:“哥哥,还有我。”   一张嘴,尖牙上隐隐还能见到一丝红色。   “……”   莫溪飞眼睛瞪得更大,当下立刻挣脱怀抱,拉住人的领子让双头人低头,自己伸出手指掰开莫森的嘴巴细细查看,口吻惊疑不定:“你又咬谁了?”   莫森一听立刻想闭上嘴,可莫溪飞的手指还在里面,他只能大张着,下颚酸胀也不敢咬下去,含含糊糊就是说不明白。   “我……我……哥哥……”   莫林忍住想要落井下石的兴奋劲,低声但吐字清清楚楚:“哥哥,你别怪莫森咬人了,情况紧急,他一生气就顾不上你对他的叮嘱。”   莫溪飞松开手,声音低沉:“怎么回事莫森?别转过脸,自己说。”   莫森抿了抿嘴唇,心虚地低着头:“哥哥,不生气。”   他微微挪动身体,将身后的一片狼藉遮得严严实实:“昨晚来人,住宿,我同意,但是半夜,有人开枪,我生气,咬人。”   他说完觉得自己错误不大,抬起头,有些邀功讨好道:“坏人,被我丢出去!”   一听开枪,莫溪飞哪有心思去怪他咬不咬人这种小事,他心脏随着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快蹦到嗓子眼!   他放下包,就站在门口将人双头人的身体上下检查了遍——挽起袖子查看两条胳膊,翻开衣领看双肩和脖子,又将衣摆一口气提到下巴,将人转来转去发现身体没有一点破皮,他才真的歇了口气:“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双头人被单纯的检查检得身体哆嗦颤抖,脸上一个赛一个得红,莫森憋了半天的气,才低着头,伸手给莫溪飞指了指自己的下颚处,那里有一条微微凸起的细红痕,他绞尽脑汁才回忆起来这么一个“伤口”。   “哥哥,这里,痛。”   莫溪飞顺着他的指向看了眼,几秒后眯着眼睛凑近了才看见这道痕迹,他心疼地摸了摸,轻轻吹了口气:“不疼了,没有破皮。”   莫林醒来时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嫉妒,他咬牙抢占了半边身体,然后侧过身,让莫溪飞能看见里面的混乱,但是嘴里还在替人说话:“哥哥,不要站在门口,先进来吧——啊,我忘了,里面因为莫森打架有些脏乱,没关系,等下收拾就好了。”   他牵着莫溪飞进屋,还在不断“解释”道:“不过家里还有些人在,因为才醒,我也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受伤挺重的,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无辜的,要是莫森打错人了怎么办呀?”   一踏进去,莫溪飞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屋内歪倒在地的木椅或者中央明显的脚印和碎片,而是探头探脑的玩家。   他们几乎都集中在一二楼,面容苍白、惊悸不安,和红光满面的双头人相比,简直被衬得像是小可怜。   但莫溪飞并不会产生怜惜,对待外人只有警惕,他看向这些半躲藏、但还是发出令人不适的探究视线的玩家,拉着双头人的手紧了紧,将他牵到身后,只站在门口不远处扬声问:“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郝月在双头人离开后便一秒不敢耽搁地往上楼去,扶起地上恢复一些的李薇薇,也站在走廊上往下看,自然也看见了两个npc在门口的互动交谈。   一开始莫溪飞被挡在门口,他看不见屋内,屋内的玩家也看不清他,脑海中勾勒出和莫森相似的体型和外貌,但是听他顺畅的交流和温柔的声音,又觉得这个npc尽管长相可怕,但一定比双头人脾气好、能沟通。   于是当他走进来,看清他正常的外表和符合成年男人的体格后,玩家们纷纷惊讶不已。   李薇薇也是其中一位,在经历一晚上的猫捉老鼠后,成功留存的玩家只有四位,其他的都被扔进迷雾中。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随后目光闪烁,听见底下的询问后,不等其他人先回答,李薇薇便往楼下走去:“我们是被雇佣寻人的——”   郝月担忧地跟在身后,莫溪飞的视线成功被吸引过去。   “前段时间有两名员工进山失踪,我们被雇佣进来寻人,但是因为晚上遇见了一些……事情,我和同伴被冲散,只能先留宿在这里。”   李薇薇的声音有些低哑,她放下手,脖子上的印记就清楚暴露出来,她看向莫森继续道:“当时雇主和我们一起,只是晕倒了,我们把他放在屋内休息,但是没想到雇主半夜醒过来,非要出去找冲散的另一位……雇主。”   她姑且这么叫那位调查员。   “我们劝告他等天亮再出去,但是他很着急,这位……”她指向站在莫溪飞身后的双头人,“这位先生被我们吵醒,有些生气下来查看情况,但是那位雇主很生气——抱歉,我们并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枪,所以这位先生生气我们能理解,但是我和其他同伴是无辜的,我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伤害人的武器,这一点我保证。”   李薇薇又咳了几声,补充最后几句:“我们也很害怕,只能躲起来,毕竟外面的情况不太好,这个木屋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也希望这位先生能冷静下来听我们的解释和道歉……”   莫溪飞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听完后看向莫森。   莫森点点头:“一伙人。”   “只有表面的雇佣关系,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个雇主叫什么。”郝月急切地看着莫溪飞,“当时他想拽着我们的同伴半夜出去,我们也有和他争吵过。”   莫溪飞看着李薇薇脖子上骇人的印记,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只有四个人?”   “不止,昨晚有一半的人被丢出去了,今天我们可能需要出去找他们和昨天被冲散的人,不管怎么样,总要看见人才安心。”   “至于屋内被损毁的物品,我们可以全部赔偿。”李薇薇放低姿态道,“只是希望先不要将我们赶出去,我们有同伴受伤需要休息,并且也不知道找到其他人需要多长时间……”   说这话时,她没有再看向莫森,而是转向明显处于主导地位的莫溪飞。在他们面前邪恶又恐怖的怪物,面对这个男人时却宛如温顺的小猫,这种鲜明的反差让她丝毫不觉得可爱,反而后背发麻。   莫溪飞的视线绕着几人打转。   他对外面的人都很警惕,越是沉溺在平静安稳的生活里,被打磨出的警惕就更显得尖锐,他并不想因为一点恻隐之心就将自己和双头人置于危险的边缘——虽然他们看起来,真的没有什么威胁力。   但是……莫溪飞头疼地扫过李薇薇颈部上紫红色的痕迹,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对一个女性来讲多么危险和绝望,这让他本来有底气的拒绝也说不出口。   仿佛看出了莫溪飞的迟疑,怀有私心的莫林将微妙的目光从李薇薇身上收回,低下头凑在他耳边:“哥哥,她好像伤得很重,而且地上还有……”   血脚印。   莫溪飞叹了口气:“好吧,你们能留下来,但是找到人后希望你们能立刻离开——如果,中途有做出让我们觉得不愉快的事情,也希望你们能离开。”   “当然。”李薇薇如释重负地笑了,“我叫李薇薇,她是我妹妹,郝月。”   躲藏的玩家也纷纷从暗处走出来,自我介绍。   莫溪飞只是疏离点点头:“叫我窦勋就行。”   *   哥哥回家了。   莫森开始了幸福地忙碌。   他去楼上放好热水,然后准备合适的睡衣——万幸不是所有的衣物都阵亡,莫森挑了一件浅灰色的睡袍放在浴室内,然后切了几种水果放在餐盘中等泡澡的莫溪飞取食。   玩家们都趁着外面的迷雾淡了下来而外出找人,留下养伤的只有一个因为跳楼而扭了脚脖子的男生,他躲在房间,不敢这时候出来在npc跟前晃悠。于是,整栋房间内,仿佛还是只有双头人跟莫溪飞两人。   在莫溪飞舒舒服服泡澡时,莫森就开始清洗踩脏的地毯。等算计好时间,他将东西晾晒在门口,立刻擦干双手的水渍赶往三楼,开心地站在门口。   不一会儿,莫溪飞从一片氤氲的热气中走出来,身上穿着他挑选的睡袍,半露着结实的胸膛,发梢垂下的水珠落在颈肩,双头人红着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着手上的毛巾跟在身后一点点印掉他头发上的湿润。   “哥哥,要睡觉吗?”   莫溪飞微垂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抬手接过毛巾自己擦了擦脸:“不了,现在睡晚上会睡不着,我看会儿书。”   他走到卧室内,地上已经换成了香槟色的地毯,白天光线正好,但是窗帘垂下,莫溪飞一边擦着耳朵一边想要撩起窗帘,可才抬起手就被莫森抓握住。   “……哥哥。”   莫溪飞只是怔了一秒,然后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间房里可能也发生了什么,他不顾手上那不足一提的阻拦拨开窗帘,外头的冷风就顺着碎掉的窗户吹进来。   莫溪飞站在原地吹了会儿冷风,然后面不改色将窗帘遮拢:“我改天请人来换一下。”   莫森别扭地“嗯”了一声:“他们赔。”   *   晚上出去找人的玩家回来,安静空旷的屋子瞬间热闹起来。莫溪飞站在楼上看着下面,也下楼用回来时的伪装开始和他们交谈。   对玩家来说,他是个情绪稳定,能从他这里得到不少信息的npc,比如说他们之前到达的畸人镇,顾名思义,里面竟然真的生活了一群畸形人。而从莫溪飞的角度,很容易就察觉到这群人的异常。   ——他们对这个世界都有种游离在外的无知。   像是清楚世界上存在正常人和畸形人,但是仿佛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畸形人,态度也很奇怪,没有厌恶或者是隐晦的优越感,反倒像是好奇,宛如一个小孩对新玩具那种想要探索的好奇。   莫溪飞不太明白他们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但是并不耽误他放下了一点警惕,毕竟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是来抓他的。   晚上他没有下去吃饭,是双头人端来饭菜,两人一起进食。   楼上的莫溪飞喝着热汤,吃着搭配适宜、摆餐精美的丰盛晚餐,听莫林说着楼下玩家一天的动向,而楼下的玩家,仍然埋头吃着米饭,今天多了一盘炒青菜,但是不见最柔嫩的菜心。   正当他们接受一切,准备所有人挤在一间尘埃漫天的空屋时,那个怪物——不对,是畸形人出现了。   “晚上好。”莫林不知道为何红光满面,他嘴角噙着笑,声音温柔又带着神奇的安抚,“昨天让你们受惊了,真是不好意思。”   玩家只觉得做梦一样,一人被领到一间干净的房内,虽然里面缺少床和家具,但是和昨晚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莫林安顿好他们,无视了一路上莫森不赞同的视线和阻拦:“没给钱。”   “蠢货。”   “莫林,不准骂人。”   “你还打人、咬人,怎么不说?脏死了,莫森。”   “……”莫森没有再围绕这个话题,只是仍旧忍不住嘟囔,“那么多人,很多钱。”   莫林额头青筋直跳,懒得再跟这个蠢货争论,他哼着调调走到莫溪飞的房门外,顷刻间换了表情,他叩响房门,听见屋内传来让进去的声音才打开门。   莫溪飞正坐在床上看书,床头边摆着白天莫森在周围摘的野花,他望过来时,莫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脸红了一下,惹得莫林扫了他一眼,揉了揉自己的心口。   “怎么了?”莫溪飞合上书,脸上的伪装卸掉,俊逸蛊人的外貌十年如一日。   “那些人休息了。”莫林坐到床边,莫溪飞往旁边挪了挪,让双头人坐进来一些。   “因为现在人太多,我的房间也被让出去了。”莫森似乎现在才明白对方的意思,不可思议地双目圆睁,只听莫林继续邀功道,“莫森下手太重了,那个姐姐脖子上现在看起来更严重,我让她和她妹妹睡在我房里,毕竟也只有那个房间有床睡。”   莫溪飞点点头,没有异议,也明白他晚上过来是什么事情,于是他抬起下巴冲着衣柜点了点:“你拿个枕头出来,就先睡在我这里吧。”   两张脸同一时间咧开了嘴。   莫溪飞又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双臂环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跑过去、透着一股雀跃的背影,也忍不住垂眼笑了笑,他刚拿起书,忽然记起什么又重新放下:“礼物好像我也放在旁边了,你顺便拿过来。”   “好~”   双头人蹲下身,一人控制一边身体,都不甘示弱地捧着打包好的礼物走到床边。   里面是他找人定制的衣服,双头人的三围身高每隔两周就会量一次,发现有较大的数据波动,莫溪飞就会趁着出去重新找人做一批衣物。   他很喜欢给双头人买东西,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每次看见健硕的小孩围着礼物打转,两双眼睛看看礼物又望望自己,他就觉得心都要被看化了,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他当时还能将小双头人抱起,甚至勉强能抛高高,不管是莫森还是莫林,眼中都是一模一样的欢喜和期待,那种满足滋养他的精神世界,让他在偏僻简陋的一隅度过了整整十年。   当时他只以为是小孩子可爱,东莱也很可爱,但是双头人格外、特别的可爱,而这种可爱没有因为他的长高、体型像海绵一样膨胀而消失。   莫溪飞眼里晃荡着自己看不见的温柔,低头看着双头人红着脸发出一声欣喜的欢呼。   他蹲在地上,但也几乎和床上的人视线齐平,莫溪飞忍不住捏了捏他们的脸:“试试合不合身。”   于是双头人听话地脱掉身上的睡衣。   定制的每一件衣服领口都有一小节的拉链或者扣子,以便于穿衣时领口能成功套进两颗脑袋。   光裸的后背上残存着小时候受的伤,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伤疤似乎也在跟着这具身体长大,莫溪飞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下去。   莫林不知道对方所想,还在展示自己的身体——莫森不知道为什么脱一件衣服,穿一件衣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他欲言又止,但碍于这次换房间的成功,虽然心里有疑惑,却也没有问出口或者阻止,只是静静的注视,然后悄悄学习。   只是这次注定要让不停展示自己的莫林失望了。   双头人躺在枕头上,莫森皱着鼻子轻轻嗅着身边的气息,而莫林有些心不在焉地复盘: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摸了摸自己鼓胀的胸口,又按了按壁垒分明的腹肌,思来想去决定换个方式。   莫溪飞几乎才熄灯躺下,眼罩还没戴上,自己的怀里就拱入了一具暖融融的躯体。   “哥哥,外面什么声音呀?是枪声吗?”莫溪飞听见颈窝里传出的含糊声,吐息滚在他裸露的肌肤上,让那一块的触感变得十分敏锐。   莫森只觉得如天光乍亮般豁然开朗,他几乎急不可耐地学着莫林说话的腔调,手按在莫溪飞的后背,死死将脸埋在他另一侧的颈窝:“哥哥,我好害怕——”   他顿了顿,电光火石之间记起了最重要的部分,匆匆补上尾音:“……呀。” 第54章 双头屠夫   床不小,但是远不如双头人卧室的那架大。   莫溪飞只觉两颗脑袋热烘烘地不断往他的颈肩拱,而身体却紧紧缩成一团,宛如老虎想要将自己变成小猫,他半边身体被拱得往后、再往后,于是床大半部分都被双头人占据,自己的腿即将悬空。   莫溪飞一手搂着怀里的人,一边悄悄往里挤,但这样的回应仿佛一簇黑暗中的火焰,让双头人自以为得到了指引。   “哥哥,外面风声好大呀。”   “哥哥,害怕。”   “……呀。”   莫溪飞自认为做好了准备,但还是低估了这人的热情。一开始他还相信,真的静下来听了听外面的声响,但是伴随莫森古古怪怪的模仿,他只剩下哭笑不得。   “莫森,你再说句我听听。”   黑暗中的莫森抬起头,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但莫溪飞已经在脑中自动浮现他亮晶晶的眼睛。   “哥哥想听,我说什么,呀?”   莫溪飞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摸摸莫森的脸,轻轻扯了扯:“别学莫林,你说话也很可爱。”   莫森耳根一红,心脏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演奏,他还不像莫林那般看得清楚,他只是喜欢和莫溪飞呆在一起,因为开心,因为会滋生很多很多令他幸福的情绪,那是呆在其他人身边无法感受到的。   他脑中贫瘠的词汇无法支撑他形容得天花乱坠,于是他用行动完整地表达出来。   但是以前和哥哥在一起的开心又和现在好像有些不一样,具体来讲……莫森的大脑开始处理复杂的信息,一点点掰开碾碎去分辨其中的不同。   他的嘴唇触碰到颈部温暖的皮肤,鼻尖萦绕荡漾的气息让他牙根发痒,以前他只会小心谨慎地不去咬伤哥哥,但现在,他想张开嘴,用尖牙碰一碰,或者哥哥也用他的牙齿来碰碰自己。   莫溪飞的下巴垫在莫森的发顶,因为对方蜷缩的姿态,凸起的膝盖抵在莫溪飞的双腿上,他伸手在被子里扯了扯自己被拱得松散的睡袍——腰间的系带已经散开,好在他没有裸睡的习惯,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颜面。   但是上面散开得很厉害。   莫溪飞不知道是自己体温太低,还是怀里双头人的温度太高,源源不断的热气只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传递而来。而双头人太粘人,他稍微后仰,两颗脑袋就追着贴过来,蜷起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温暖抱枕。   “哥哥。”莫森忽然出声,他表情有些苦恼,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他只能求助自己最相信的人,“我的牙,有些痒。”   “嗯?”莫溪飞听闻立刻动了动身体,重新打开灯,他并不怀疑这也是莫森的小把戏,就算是为了吸引他注意的小把戏……他又能对他做些什么呢。   “张嘴我看看。”   莫溪飞按在他的肩膀上,轻松地摁止想要起身的双头人。   两双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双头人平躺在床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莫溪飞就坐在他的身侧——这个现实,这个画面在不断冲击双头人的两颗脑袋。   冷静点。   莫林轻轻吐气,但是身体的热度开始从上半身扩散,他的视线舍不得移开——莫溪飞穿着的睡袍直接开到腰腹,白皙紧实的肌肉也镀上一层白釉的光泽,让莫林的视网膜都仿佛被灼烧一般。   莫溪飞低着头,单手抵在莫森的下巴上:“张嘴。”   莫森乖乖张嘴,但是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耳根的红晕瞬间蔓延至他的脸颊。   莫溪飞只专注从他的后槽牙检查起,没看出牙齿表面的问题,只能再问道:“是哪几颗牙痒?”   莫森糊里糊涂地伸手指了指:“……这、这里。”   于是,他重新伸出手指探进他的口中,抵在莫森所指的牙齿上,用力推了推,但并未感受到松动。这没让莫溪飞松气,反而脸色更加严肃。   莫森不像是撒谎,他也并不擅长撒谎,但是检查下来没有哪里有明显问题。   莫溪飞一颗颗从外检查到里面,莫森的吞‖咽也越来越快,被指尖抵住的牙齿根部还在不断发痒,他有些无措地深呼吸,终于在莫溪飞的食指抵在犬牙时轻轻咬了下去。   坚固的尖牙遇到阻碍没有一口咬到底,莫溪飞也没有明显感受到疼痛,他只是疑惑地对上莫森的眼睛——不是印象中清亮的小鹿眼,是被复杂情感染红的眼睛,有冲动、急切、慌张和不解,莫溪飞嘴唇微张,刚要开口询问,指尖就被温热的舌头舔过。   潮湿、温暖、柔软……指头不是触觉特别敏锐的部位,但是当强烈的温差侵袭而来,带来的触感每一秒都在加强,他能感受到微微粗糙的舌头沿着手指舔进指缝——一股巨大的电流在一根小小的指头上迸溅而出,沿着手臂迅速扩散至后背,带来一种陌生又强烈的刺激,让莫溪飞的头皮发麻。   他错愕地抽出手,没有低头看此时那根湿淋淋的手指。   “莫森,你在干什么?”   莫溪飞的声音都有些不稳,表情也近乎僵硬。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两秒内,莫溪飞却恍若过去了很久,甚至现在的自己精神都有些恍惚。   莫林没有看得分明,但看莫溪飞的态度和表情也知道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于是他怒视过去:“莫森!”   被指责的莫森也很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对不起,哥哥,牙根痒,想咬一咬。”   那你怎么还舔呢?   莫溪飞生生忍下这句诘问,他深吸一口气:“那现在怎么样?还是发痒想咬人?”   莫森看着莫溪飞不太美妙的神情,迟疑再三后,不太熟练地撒谎:“不、不想了。”   “那睡觉吧。”   莫溪飞掩饰般关掉灯光,从床头上抽出纸巾擦拭那根泛着水光的手指,但是带来的强烈的刺激却不是这么轻易抹平的。   等他重新躺在床上,身边就立刻贴上来一具身体——双头人已经比自己强壮,但是他们还是喜欢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他身边,费力地挤占心口的位置,或者盘踞在脆弱的颈窝,静静聆听平稳的心跳声,这让他们内心充盈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宁静。   但是今天有些不太对——莫林听着胸口紊乱的心跳,以为莫溪飞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他努力用额头蹭了蹭对方的脸颊:“哥哥,不要生气了。”   一些从小无意识养成的习惯持续到现在。   比如莫溪飞爱捏捏他们的脸颊,或者捧着脸亲亲额头。   而莫林则是和莫森一样,喜欢用脑袋蹭蹭表达自己的喜欢,当嘴唇吻在自己的耳垂边缘的瞬间,莫溪飞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带着双头人来这的那一天。   空气中漂浮的颗粒物,从窗户外泼进的阳光,他们也是站在这个房间里,就连此刻亲吻的位置都差不多。   但这一瞬间回忆里加持的紧张对他来说是不可抵挡的,因为他忽然明白那天自己为何觉得不自在——莫溪飞低下头,风从破碎的窗户涌入,将垂下的窗帘吹出一个饱满的弧度,明灭的月光静静流淌而来。   垂眼的那一刻,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了莫林的双眼。   它仍然和自己熟悉的一般无二,但是在对视的几秒内,那清澈的眼神迅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莫溪飞只觉得心如擂鼓,因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尽管双头人已经成年,但他似乎还将他们当作小孩子。   于是严丝合缝的拥抱、停留太久的脸颊吻以及微红着脸叫他哥哥,他将不知道何时变质的接触尽数接纳,甚至在未反应过来时给予回应。   莫溪飞的喉咙干涩,在光线再次被遮蔽的瞬间,他抬手将仰头的莫林按下以避开让他无措的对视。   所以……   “我只喜欢哥哥一个人。”   “那哥哥,当爱人……”   都是认真的。   *   第一天的搜寻,玩家只在林中找到了两名同伴,一名是晚上被扔出去,另一个是最开始就冲散的。两人除了精神面貌不太好,加上轻微的挫伤,没有少胳膊断腿,这比大家一开始的设想好上很多。   第二天,李薇薇一伙人在灌木丛后找到晕倒的金钰,又在离他十米远的距离找到第二个npc。玩家将人带回去后,考虑到这个npc的身份,李薇薇将自己睡的房间让了出来。   “等人醒了,你先告诉他我们的处境,如果配合还好,不配合就随便他。”李薇薇考虑到他们的任务,也估计队伍中唯一的调查员是个重要角色,所以不想他死得太早,话说完觉得自己带着情绪,冷静下来后又驳回刚才的话,“算了,最好让他冷静一下,他应该也是聪明人,把我之前对窦勋说的借口跟他说一遍,免得出现破绽。”   郝月连连点头:“但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是来调查的?”   “他们住在这里摆明迷雾跟他们有关,就算没有直接关系,大概也知道一些内情,我们忽然出现,又有之前的冲突矛盾,他们对我们只有警惕,这种前提下知晓了我们的目的,除了隐瞒不会有其他……”李薇薇一点点将自己的计划说给她听,“先给出一个不好拒绝的理由,有条件一点点接触,能让他们放下戒备最好,慢慢来,一开始就放出底牌,谁都知道了,明着暗着都不好行动。”   郝月听懂了,忙不迭答应:“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告诉他的。”   “那我先跟于雪出去找他男朋友,这里一切你就先看着办。”   “好。”   玩家第一次离开时,彻夜未眠的莫溪飞听见了动静,但是他没有起身,直到身边的双头人动了动,他才心情复杂地闭上眼睛假寐。   莫森缓缓睁开眼睛,被熟悉的气味包裹的愉悦让他本能地眯着眼睛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他眨了眨眼睛,正好和同一时间睁眼的莫林对视上。   双方默契地转过视线,落在熟睡的莫溪飞脸上。   “我右边。”莫林努力压低声音,严肃地瞪了一眼已经蠢蠢欲动的莫森,“你左边,这次亲一下就离开,不准犯规。”   莫森抿了抿嘴,又忍不住心中的雀跃咧开嘴角点点头,但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去。   “……”   还在装睡的莫溪飞一听立刻动了动眼睛,假意要苏醒,这果然让双头人失望地停止动作。   “哥哥,早上好。”   一睁眼,他就看见笑开了花的莫林和掩饰不了失落的莫森。   莫溪飞很难说清此时的心情,有猜测在一点点被证实的荒唐,还有听着话里像是分蛋糕一样将自己分成左边和右边的好笑。   我的木木。   莫溪飞对他的小双头人简直毫无办法。   我所能想到的办法,我在深夜罗列的所有将我剥离你生活的计划,都因为你可能在中途感受到痛苦而一改再改。   莫溪飞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决定顺其自然而不是怯弱的逃避。   他支起身体,终于得空拢了拢领口大敞的睡袍,眼中的笑意比平时多了丝微妙:“谁的右边?”   双头人一听,两对耳朵都顷刻变成红灯笼,偏偏莫溪飞笑容不加收敛,看得唯一一颗心脏扑腾狂奔。   莫林被蛊惑似地半举起手:“……我的。”   于是莫溪飞在他的右脸上一触即分,紧接着又转头看向莫森:“谁的左边?”   莫森兴奋地恨不得又嗷叫出来,他嘶哑的声音不停蹦出同一个字:“我、我、我!”   他余光一瞥,发现莫林傻乎乎地捂着脸没注意自己,立刻对贴近的莫溪飞小声嘀咕:“哥哥,记错了,中间中间,我的是中间。”   “……”莫溪飞表情不变,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早安吻如他所愿落在了额头中间。   “早上好,我的木木。”   我的小双头人。 第55章 双头屠夫   金钰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阴沉着脸坐在硬邦邦的床上,被子用料粗糙磨红了他的脖子,唯一剩下的保镖兼顾了伺候人的活,正端着水喂给他喝。   郝月被阻止靠近,金钰冷淡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没有回复,只是推开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杯子,嫌弃地用自己的手帕沾了沾嘴角。   “所以只有两兄弟?”   “对。”   “那你们怕什么?”金钰冷笑一声,简单恢复体力精神后,独身一人的郝月直面他身上透出的轻蔑,“就两个人,你们当时一共八个人——哦,不对,听你的话,那时候大的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你们八个人打不过一个人?甚至里面的刘科身上还有枪。”   他本意是想嘲讽一下,但自己说完都有些不可置信:“没用的废物!”   但是现在失去了武器,而金钰也见识到这群被雇佣的人有多废物,尽管他不需要被人教做事,但也知道以任务为重,他站起来四处看看:“知道了。”   他站在窗户边,脸上的脏污已经擦拭干净,身体还有一丝虚弱,但是并不影响他的思考。   那晚的事情到现在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神秘危险的浓雾,游荡在雾中的存在……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地方一点都不简单,或许这里就是他通天大道的第一个台阶。   毕竟,集团每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派遣调查队到世界各地,不就是为了找寻像这里的“奇迹”吗?   *   莫溪飞见到乔熏时是下午,门口站着两个交谈的玩家,这让来看望两人的乔熏顷刻间停下脚步,阴森的视线直直落在他们的身上,只是两秒,交谈的玩家就立刻噤声,面露不安地回了屋。   “乔姨。”迷雾只剩下薄薄一层,莫溪飞站在楼上就看见他们的身影。   乔熏目光柔和下来,拉着身边的窦决走过去:“我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怎么家里多了这么多人?”   “说来话长。”莫溪飞长话短说,“他们进山找人,出现误会,莫森动了手,现在借住几天,找到人就走。”   “别放松警惕。”   “我知道的乔姨。”   莫溪飞和乔熏闲聊时,一边的窦决支支吾吾,还是乔熏使了眼色他才脸红着站出来:“溪飞哥。”   话落,莫溪飞迅速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见没什么人之后才舒展了眉头。   “对不起。”窦决提着一篮新鲜水果,“我之前不该乱说话的。”   “哼。”   “哼!”   莫溪飞无奈地瞥了一眼冷哼不断的双头人,含笑接过这份迟来的道歉:“没关系,木木下手也很重,这么多天伤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窦决心里装着事都表现在了脸上,他嗫嚅道,“溪飞哥搬家不会是因为我的话吧?我本意不是那个意思的……”   “小决,不用担心,不是因为你。”莫溪飞安抚道,“你也不要生木木的气。”   窦决和双头人对上视线,双方都微微扭过头。   “我不生气。”   支开两个年轻人,莫溪飞单独和乔熏说了会儿话之后,再带着双头人送他们离开。   送完人,莫溪飞没有第一时间回屋,他带着双头人像是散步一样绕着周边走了一圈,双头人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跟在身后。   而就在他快松懈的瞬间,一个虚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脸色苍白,单手撑着门上,身边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保镖,不知道是才到这里,还是已经站了很久。莫溪飞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心里一紧,余光立刻丈量起这里到刚才他们交谈时位置的距离,估摸以窦决的音量,这里应该听不见什么。   “窦先生?”   金钰看见他似乎很惊喜,姿态放松,窥不出楼上那副挑剔嫌恶的表情:“你好,我姓金,多亏了你帮忙,我的人才能这么快找到我。”   莫溪飞下意识抬手蹭了蹭下巴,蹭到伪装的胡茬心里才有了一点安全感,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放在这里显得突兀,为了合理这个举动,他不咸不淡地点头,装出不太容易靠近的高冷形象:“不客气,我没做什么。”   说着便抬步进去,面对这种冷淡,金钰面带笑容,甚至侧过身让了让他,等人上了三楼,他就再也装不下了:“刘科还没找到?”   保镖摇摇头:“没有。”   “没用的废物。”金钰厌烦地闭上眼睛。   *   回到房间的莫溪飞立刻照了照镜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这些年他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见过心口不一的,虚伪做作的或者自私自利的,但是金钰又不一样。   他的处事作风让莫溪飞不由自主地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生活。   他决定再观察一下。   晚上他走下楼,第一次和这些陌生人用餐。莫溪飞坐在主位上,餐桌并不大,但好在有些人在房间里修养没有出来,大家勉强能围坐下。   金钰本来也没想下来,但是听见隔壁的动静,他沉思小会儿,决定也再接触接触。   明明是一拨人,但是就如同那个女人所说,他们的阵营好像也是分成了两拨,界线清楚,莫溪飞只是肉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对周遭一切都显得无知的玩家举手投足随性,但是或许莫森带给他们太多噩梦式回忆,在双头人落座后,玩家间的气氛都冷凝起来。   而金钰和手边的保镖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修饰过的眼神还是有些瞧不上桌上的食物,不管吃什么都慢条斯理,莫溪飞垂下眼,再抬头时情绪已经整理好。   “人找得怎么样?”莫溪飞问的是左边的郝月,也就她和她姐姐留给他的印象最深。   “找到了,但是……”郝月遗憾地摇摇头。   “刘科死因不明。”金钰接话道,他抬起头看着莫溪飞,“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其他两人是摔破头失血过多死亡。”   他假惺惺叹了口气:“真是遗憾,进来时没想到会是这样。估计我们要找的之前两名员工也差不多……”   他话一顿,忽然看着双头人问道:“两位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莫溪飞擦了擦嘴角:“差不多一直生活在这附近。”   他只说是附近,但是却没有给出大概的范围,莫溪飞没有让他一直问下去:“金先生找的人是什么样子?如果我见过可能会有印象。”   金钰哪知道那两人长相,笑笑:“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色系制服。”   “是做什么的?进山是有什么事吗?”   “抱歉,这个我就无法告知了,因为涉及到工作内容。”金钰笑容有些勉强,“两位是亲兄弟吗?为什么要住在这里?生活上应该不太方便吧。”   莫溪飞面上维持虚假的客套:“因为我弟弟性格问题,和人相处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搬到这里来。”   莫森听见这话,转头看向莫林,不觉得莫溪飞只是找个借口,真以为是莫林的性格问题才有了搬家一说。   “据我所知,不远处就有个畸人镇,就算外面的人不太接纳畸形人,但是畸人镇也不愿意吗?”   “我说的相处,就是指和畸人镇的人。”   “但是我看——”   不等他再问,莫溪飞已经冷下脸打断道:“金先生好像对你那两位失踪的员工并不担心。”   “怎么会不担心?”金钰苦笑道,“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我们一行人也不会在大雾天也要进来找他们,结果遇到意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话说回来,那天的大雾还真是有些奇怪,我们一群人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还遇上一些……”   他斟酌用语:“怪物,或者野兽的追赶。”   说完他仔细观察莫溪飞的表情:“窦先生一直住在这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这浓雾一直都有吗?”   他问的问题也是玩家们所关心的,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向莫溪飞,等待他的解答。   “抱歉,你们所说的事情我没有遇到过。”莫溪飞也显得很惊讶,“你说的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可能是雾太大无法分辨方向所以造成了错觉,至于怪物,你指的怪物是什么?”   他脸色冷下来:“指的畸形人吗?”   不等金钰辩解,几个玩家纷纷插话道:“是像蛇一样缠着我的脚!”   “不是不是!我是感受到推力,我站得好好的忽然像是有人在我身后推了我一把!”   “我是听见声音——絮絮叨叨像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人同一时间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根本听不见说些什么!”   随着玩家的解释,莫溪飞脸色越来越凝重,因为他一时之间无法找到有力的借口去解释这一切。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莫溪飞冷静下来后,只抬手蹭了蹭下巴,然后无奈地笑了笑:“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但这里是我家,非必要是不会搬离的,如果大家害怕,等明天天亮可以先下山。”   玩家面面相觑,没有再说话,餐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下来。   一番试探之后,不管是莫溪飞还是金钰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莫溪飞甚至怀疑找人只是个借口,而真实目的掩藏在寻人的背后,但是此时自己还并不知晓。   会不会跟自己有关?   寻人,是寻自己吗?   他思绪纷杂,但是表面不动声色,看不出一点急切。   而很快,他的怀疑就被打消了,因为一直在外的李薇薇真的带了一具尸体和于雪的男朋友回来。   男人一进屋,听见消息的于雪就冲上来抱住他,像是要把这些天的恐惧担忧都变成眼泪哭出来,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莫森惊奇地看着,半是好奇半是学习。   “莫林,他们拥抱。”   “白痴。”   “这个,我在书上,看过。”莫森眯着眼睛看着忘我接吻的两人,悄声说。   “闭嘴!”   莫溪飞走到被抬放在外面的尸体——已经看不出具体模样,但是身上确实如那人所说穿着一套黑色的制服,摆在眼前的事实彻底打消了他的怀疑。   找的不是他就好。   莫溪飞露出一丝微不可察地笑意,但很快觉得此时微笑对死者不太尊敬,他收敛表情,带着还直勾勾盯着屋里小情侣的双头人上了楼。   剩下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莫溪飞揉了揉僵硬了一天的脸,身心俱疲地洗了个澡,期间楼下的动静已经小了很多。   金钰远远看着忙活的玩家,嫌弃几乎摆在明面上,他招了招唯一能用得上的保镖,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明天你挑几个人以把尸体带出去为由离开,回到据点找一些畸形人放到畸人镇周围探查些消息,主要是问一些浓雾的消息,还有看看能不能问到这两人的事情。”   他看了下自己穿了几天的衣服,啧了声:“再给我带几套衣服。”   *   如果每一场梦境都像现在一样,那我也不会抵触入睡——莫林浮在上空,俯视着床上熟睡的莫溪飞,心中感叹道。   莫溪飞的睡袍不管睡前系得多么严实,可一旦躺上床就会被拱开,两颗头压在心口,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喘不过气,不得不侧过身体环住双头人的腰腹。   莫林刻意忽视掉床上的另一个自己,他的身体又轻又薄甚至能挤进两具身体中间,这让他大为惊喜。   【哥哥……】他小声呼唤道。   莫溪飞听不见,但是不妨碍他身体感受到被触碰的异样。   他睡眼惺忪,感受到脖子上仿佛才刚被舔舐过,只留下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感,他闭上眼睛摸到莫森的脑袋,像是警告似地捏了捏脸颊:“莫森,别闹。”   莫森好端端地被捏醒了,感受到触碰,也本能地用鼻尖顶了顶他的掌心,喉咙咕噜噜发出声音。   “……我也看过。”   莫溪飞仿若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呢喃,他转动并不完全清醒的脑袋,枕头两旁都是空荡荡的,但是脸颊连带着嘴角都有些冰凉。   声音被扭曲,落在耳边已经是混沌的絮絮之音:“……在……哥……书上,看过的。”   *   莫溪飞彻底清醒了,但是表情在尴尬和困惑之间徘徊不定,他动了动手,试图想要挪开身上的手臂,但是很快就惊醒了警惕心强的莫森。   当对上干净的眼睛时,尴尬倏然间压倒困惑,他喉结滚了滚,伸手扯过被子,遮住了底下的异样。   “哥哥!”莫森热情地凑过来,奉上自己的左脸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但今早的莫溪飞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异样之上。   这些年他清心寡欲得厉害,生活的重心只有一个小双头人,并且能接触到的人……他不得不再重申一次,自己并没有歧视好心收留他们的畸形人,但如邻居一般相处交往可以,真要耳鬓厮磨,他是万万做不到。   以前的兴奋劲都很快压下去,但不知道今早是怎么回事——或者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他的这股燥热已经让他昨晚醒来几次,以为天亮会好一些,但是……莫溪飞支起一条腿继续掩饰,彻底忽略了一边等待的莫森。   莫森看了眼还在沉睡的莫林,这么大的动静还没有醒,估计又是进入假寐期,这让他胆子膨胀起来。   他抿了抿嘴,悄悄凑过去。   莫溪飞在拢衣服。   他上半身倾下——   莫溪飞支起第二条腿。   莫森紧张得瞳孔紧缩,像是专注捕食的猎豹,在抓住最好时机那一刻猛然扑上去——   一个重重的亲吻落在莫溪飞的嘴唇上,失控冲击下带来的疼痛占据上风,莫林的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而莫森在亲到一直想亲的中间后,眼睛瞬间变得圆溜溜,刚才鼻子撞鼻子的酸痛像是只有莫溪飞一个人能感受到似的。   牙齿磕碰到嘴唇内侧的软肉,独属于莫溪飞鲜血的味道在鼻翼下飘散,莫森更加舍不得离开,但是——哥哥受伤了。   这个认识让第一次吃到甜头的莫森恋恋不舍地离开:“哥哥,受伤,流血了。”   莫溪飞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先捂哪里,他重重倒吸一口气,像是被巨大的刺激点燃这具沉睡已久的身体,他脸色有隐忍的兴奋,和极力遏制的躁动。   “哥哥——”   莫森的问候还没说完,嘴上就抵住一根手指。   凌乱的刘海下是一双晦涩的眼睛,莫溪飞只觉得煎熬,他都不知道该先愕然莫森竟然亲在他的嘴唇上,还是先反省面对这个亲吻,自己的身体比他的意识还要诚实。   “嘘、嘘……”莫溪飞目光飞快拂过莫森沾上一点点血渍的嘴唇,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扭曲,“现在别说话。” 第56章 双头屠夫   莫溪飞这次弄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痛苦,罪恶感气势汹汹地来,气势汹汹地去,等他收拾好身体,调整好心态,下楼正碰上莫森将玩家堵在角落。   “……这接吻啊,你得先抓氛围,什么叫作氛围呢?就是两人看对眼,你想,她也想……”   穿紧身裤男人叫作李松,一开始和其他玩家一样都绕着双头人走,但挡不住对方主动来找。   从最初的紧张害怕,到相谈甚欢,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莫林还在沉睡,没有了束缚的莫森只想弄清楚接吻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早上哥哥的嘴巴能亲出血来。   他只能找到昨晚已经和别人亲过的李松。   “然后,重要的一点来了!你得调动对方的情绪,由浅入深,嘴巴贴一贴,舌头伸一伸,小腰搂一搂,这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说到兴处,李松哈哈大笑几声,惹得走近的莫溪飞皱着一张脸。   “木木。”   莫溪飞一张嘴,认真听讲的莫森就顿时一激灵,身板挺直立刻往后看,底气不足地叫了声哥哥 。   李松脸上的笑意也瞬间一收,刚才轻松带着颜色的气氛一下凝滞,虽然莫溪飞长得不如双头人猎奇,但是玩家心里天然对npc发怵,他舔了舔嘴巴,双腿按照主人内心想法往外边挪了挪。   莫溪飞看着脸蛋微红的莫森,心里抵触任何教坏他的小双头人的存在:“过来。”   莫森一听就开开心心地过去,嗅觉敏锐的他嗅到了从莫溪飞身上散发出来的潮热,像是才从热气蒸腾的浴室出来,身上也带着清新的沐浴香。   “你不出去找人吗?”莫溪飞对着新脸孔问道。   李松觑着莫森的脸色,但是只见对方低着头看莫溪飞,支支吾吾道:“有得是人出去找,我昨晚才被找到,需要休息……而且我女朋友心疼我,也不想我出去,我听她的话。”   “那昨晚搬到这里的尸体呢?”   “那个,那个n——雇主,我们那个雇主,让人先把尸体搬走,所以一伙人离开去找剩下的人,一伙人就搬尸体出去。”   迄今为止没有什么疑点,莫溪飞点点头算是知道了,拉着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双头人回到房间,他这才有时间也有精力去确定莫森的心意。   “莫森……”   他坐在双头人合力做的摇摇椅上,看着面前兴高采烈的人,莫林沉睡,正好方便他分开问询:“早上……”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小双头人几乎被自己一手带大,问这种问题,本身就在道德底线边缘徘徊,但是事到如今他不能不问清楚:“莫森,你明白早上那个亲吻的含义吗?”   他比莫林单纯,像是只知道按照直觉去做的野兽,如果他并不清楚那个亲吻的含义,莫溪飞便不会再提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表情是否存在任何一丝犹豫。   “爱人会做的,事情。”莫森郑重地点点头,“在书上,看到的。”   “那抛开书上你看见的,单纯说你对我——”莫溪飞小心翼翼地确认,“木木,哥哥和爱人是不一样的……你能分辨这两者之间的感情吗?你喜欢我,我并不怀疑这件事,但是喜欢和喜欢又是不一样的,喜欢哥哥和喜欢爱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明白。”   莫溪飞叹了口气:“你能接受我每天亲吻你的……”   他看了看莫森的嘴唇,显然又想起太过刺激的早晨。   “……中间吗?”   ——“什么中间?”   几乎是他问出的下一秒,一个含糊的声音乍然响起。   莫林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睛,看着僵硬在原地的莫溪飞,甜甜叫了声哥哥,然后再次问道:“哥哥,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中间啊?”   他又捂着心口,才苏醒就觉得血液沸腾,让莫林有些不适应地撇了撇嘴:“莫森,你又在干什么?”   “跟哥哥,聊天。”莫森的喜色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也不屑掩饰,并且恨不得昭告天下,他转头,得意地龇牙,用脑袋撞了撞旁边的莫林,骄傲得挺了挺胸:“早上哥哥,亲我中间了!”   莫林笑意一滞,阴着脸看了看他的额头:“呵。”   不等他嘲讽出声,莫森就当着他的面羞涩地摸了摸嘴唇:“这里,中间。”   “莫森!”   莫溪飞阻拦的手已经伸出去,但是一点没拦截下来,眼睁睁看着莫森红着耳朵捂着嘴巴,说些刺激人的话,而旁边的莫林,已然震惊到脸上一片空白。   “莫林……”莫溪飞平生难得这么心慌意乱,看着失去表情管理连自己流泪都仿佛毫不知晓的莫林,他哑声,“先别哭、我……早上……”   “哥哥,以后每天,都会亲,这里。”莫森笑着去牵莫溪飞的手,将刚才的询问毫不心虚地换了个说法,“你没有。”   “啊啊啊啊!!”   暴戾嫉妒到发狂的尖叫让楼下的玩家统统停下动作。   “怎么回事?有谁在上面吗?”   “是三楼,三楼不是只有npc吗?”   “怎么回事——”有人惊恐地看着周围,已经散得差不多的迷雾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浓,能见度从十多米不出一分钟又变成半米内,于雪抓着李松的手,声音颤抖:“怎么忽然就这样了?薇薇姐他们还在外面呢,不会出事吧?”   “不会不会。”李松心里也没底,“之前不是已经确认了白天不会有事情吗?只是……我怕他们迷路。”   几人忐忑不安,忽然一个身影从浓雾里窜出来,玩家眼睛一亮,但等看清是保镖时又满眼失望。   “诶外面——”   保镖冷酷地越过想要打探消息的玩家,直接上了三楼去见等在屋里的金钰。   “金先生。”   金钰站在窗边,推开窗伸手放进迷雾中,他的设备已经损毁,只能凭借自己的知识储备去判断。   “你回来的时候能感觉到异常吗?”   保镖摇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调查的其他消息呢?”   保镖小心将他指明要的东西放在一旁,一边回复:“这个畸人镇对外来的畸形人没有对正常人那么戒备,套取一些简单的消息比较容易。”   “这个雾存在很多年了,但镇上的畸形人说都忘了哪一年开始的。浓雾的出现没有规律可言,消失得也很快,但是从他们嘴里得知,大雾除了会对正常生活产生影响,倒是没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更没有像我们一样迷路过。”   “他们对浓雾的消失原因不清楚也不关心。”   “我让畸形人再用窦勋这个名字询问他们和镇上人的相处,却得到一个奇怪的答案,窦勋两兄弟现在都还在镇里住着,并没有搬走。”   金钰终于有了点兴致,挑眉道:“现在还在镇上?那这里的又是谁?”   “这个我也想过。”保镖也为自己的灵活变通而得意,“我让畸形人以偶然遇见双头人为借口,问那些镇民他怎么住在镇子外,套到了一个没听过的名字。”   *   —— 莫溪飞头都要大了,他彻底忘记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也将那点羞耻和快突破道德的愧疚压力统统抛在脑后,他一个劲地搂着哭到抽噎不止、连说话都没有力气的莫林,不断安抚。   “莫林,别哭,我没有那么说过,是莫森听错了。”   莫森被身体澎湃的难过也牵连得眼睛泛红,但还不忘哽咽反驳:“没听错,哥哥,说过——”   莫溪飞一把捂住他的嘴唇,低头看着将脸埋在臂弯抽泣的莫林:“我怎么会区别对待你们呢?莫林,抬头看看哥哥。”   胸口的酸楚让一切的得意、开心都冰消瓦解,不知不觉莫森也忍不住哭起来,泪水糊湿了抵在他嘴上的手心,莫溪飞抬头朝旁边一看,声音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有气无力:“莫森,你怎么了?”   “不是我。”莫森委屈地流泪,单手指着心口,“是这里,难受,我忍不住。”   莫溪飞轻柔地摸摸莫林的发顶,几乎就凑在他耳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莫林,别哭,我补上好不好?”   这句话终于让莫林抬起头,他脸色被熏得通红,满脸泪水让他阴鸷的眼神都显得脆弱又可怜,莫林嘴唇都要咬破了,豆大的眼泪一个劲地掉,怎么也止不住。   莫溪飞看得心都被揪住了一般。   “所以,哥哥真的、亲他了?”莫林哭得筋疲力尽,连一句话也像莫森一样断断续续说完,他不再声嘶力竭,仿佛所有的阴森嫉恨都随着眼泪流尽了。   这让他怎么回答?   莫溪飞知道两颗脑袋的关系并不太好,如果让莫林知道是莫森主动的……他想都不敢想。   “那是不小心亲上的。”这句话说得他毫无底气,莫溪飞给他擦干净眼泪,对上他哭得眼白都是血丝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好了,他不用再做无用的纠结了。   但坏消息是,他真的得好好哄哄人才行。   莫溪飞捧着莫林的脸,嘴唇轻轻贴在他颤动的眼皮上:“莫林,你喜欢我吗?”   莫林的眼泪又下来,瓮声瓮气回:“喜欢。”   莫溪飞再次凑上去,嘴唇含住了脸颊上的一颗泪:“只是喜欢哥哥的那种喜欢吗?”   莫林心神震动,双眼圆睁,似乎都忘记了伤心这一回事,他眼睛眨动频率更快,脸上的红意从单纯的嫉妒愤怒难过,蹦出了一丝说不出口的羞涩。   “……不是。”   当这个迟来的亲吻落在它该落下的位置时,外界的浓雾都有了抖动的波纹。   但被另一个消息攫取心神的金钰并没有看见。   他失神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莫溪飞……”   他抬手捂着额头,似乎就要快碰到什么:“我总觉得这名字我在哪里听过。” 第57章 双头屠夫   “金先生,现在外面的雾——”   “闭嘴!你知道这是多——”金钰神经兮兮地话说到一半闭上嘴,微凸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起安静的走廊,他压低声音,只有短促的气音发出,“多紧要的事情!”   他面带红光,简直和十分钟前作出强烈的对比。   莫溪飞、莫溪飞……他像是对着情人呢喃一样,舌尖反复滚着这个名字。时间过去太久,当初的他都还只是一个进入调查队的小小助手,成天做一些打扫端茶的杂活,某天看着光鲜亮丽的上司对着资料上的一张两寸照片指指点点。   “……怎么忽然让我们停下手上的工作,就为了找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彼时就算当时他们谈论明天天气怎么样,向往纸醉金迷生活的金钰也会津津有味地听着,因为他会不由自主幻视那个指点江山的男人是未来的自己。趁着端茶的间隙,他很快扫了一眼右上角的照片——是个非常年轻的、五官俊朗的男生,年龄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他身上的青涩感从照片上就能窥探一二。   “怎么可能?找人这种事需要我们出手?他如果不是人呢?你再看看下面……”   “血——”那人惊呼一声后立刻闭上嘴巴,警惕地看了眼金钰的背影,声音有意压低,“现在竟然还真有这种东西,太神奇了,他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   正按照指令收拾分散资料的金钰不由得偏头,对他未说完的话耿耿于怀。   这一点,在他努力往上爬,终于走到分部调查队中心位置时,仍旧念念不忘。但是这中间已经过去很久,他连那张照片里男生的模样也忘得差不多,而当权限足够,加上特意的调查,他很快知道了当初男人咽下的几个字:血肉人。   上天神奇的造物。   金钰马不停蹄地下楼,不顾身后保镖的劝阻,一心出去找人,将这个血肉人抓在手里以此作为自己登上天梯的砝码。   “金先生——”保镖借位挡在他的前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这么激动,可还是不忘记提醒道,“这里的据点根本不配备充足的武器和人力,因为地域偏僻,连调查的助手都需要外雇,您过去也没有办法。”   金钰压迫性地看着他,发热的脑袋也迅速随着他的话而冷静下来。   血肉人那边只有他自己和一个双头人,按照一开始的接触,能算得上武力的只有一个双头人,现在要么支开一个人再行动,要么就要以压倒性的武力速战速决。   恰巧此时屋外小道上传来密密的交谈声。   “吓死我了,你不知道当时那雾多诡异,我都怕自己回不来。”   “就那么一眨眼,面对面都看不见人,还以为把我拉到异空间去了,说话都是哆嗦的。”   “你说我们任务不是调查吗?怎么成天在找尸体?”   “嘘,你小声点。”郝月用胳膊肘撞了下说这话的人,“我和薇姐出去查了,但是那个什么镇子,不让进,问话也不回答,我们也没办法。”   她才小声解释完,迎面就撞上出来的金钰,玩家就都沉默下来。   他们对这个npc观感很一般,为了调查,他们让出房间来套近乎,但是以郝月和他的接触,对方根本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一个既不给脸色又不给讯息的npc,玩家自然而然不会上前贴冷屁股,毕竟和他比起来,善头颅苏醒的双头人都更平易近人。   金钰挑剔地将最前方的李薇薇上下打量,随后才看了一圈还生龙活虎的其他玩家,最后重新转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狐疑地沉默片刻,还是报上名字:“李薇薇。”   *   莫溪飞总感觉有人在看他。   无时无刻的、黏腻的视线让他心里恶寒,但是等他回头,却又没有他人的身影,这让他陷入一种双脚踩在泥潭里的不安,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陷入沼泽中。   而身边的双头人就和他截然相反,简直快要被巨大的幸福击倒在地。   对莫溪飞而言,从家长的身份到爱人的身份,这其中需要一点时间让他去适应,但是对双头人来讲,这简直就和睡觉要闭眼一样简单!   “哥哥,睡觉。”   就比如现在,莫溪飞头疼地用一本书挡住身边热切的视线,垂下的眼睛紧紧盯着开始出现重影的文字,里面讲的什么故事,他干坐了半小时都没能读进去。   双头人催促着他快点睡觉,却根本不知道今晚和以往的任何一夜都不同,心态上的转变带动了所有肢体接触的转变,让再普通不过的肌肤相贴都晕染上一层旖旎的色彩。   “我再看会儿,觉得困的话木木就先睡吧。”   莫林现在听不得睡觉两个字,要知道只是眯了会儿眼睛自己就错过了什么,现在以及未来,都是想一次就要气得心梗一次,为此,他甚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割肉一般抽出时间找到之前叫醒他的人,花了点心思才拿到了一点信息。   “哥哥我不困。”莫林的一双眼睛下午才消肿,但现在还有一丝隐隐哭过的痕迹残留,但是现在他笑得要多乖有多乖,一只手从莫溪飞臂弯里穿过,依赖地贴靠着,“哥哥在看什么呀?”   莫溪飞哪里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随便看看。”   “哥哥今天心不在焉的,是因为屋里那些人吗?”莫林心疼地凝望着他,不同于莫森没脑子只知道傻乐,他敏锐察觉到莫溪飞试图掩盖的不安,他不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不安哪里,但现在他们生活里唯一可能让哥哥产生这样情绪的,只有一群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外人。   即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莫林,过河拆桥得理直气壮:“哥哥因为他们不开心的话,我把他们都轰走吧。”   莫溪飞放下书,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用,他们明天就离开。”   这是一整天唯一让他感到放松的消息,那时他从浴室出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对方专门等他的,金钰面带微笑向他说出这个决定:“最后一个人不知道还需要找多久,但是我想在那些尸体还保留一点生前模样时将他们送回家,也好让家属看最后一眼。”   他的举动、说辞,甚至笑起来眼尾浮现的微微纹路都很得体,但是莫溪飞莫名不喜欢他。   “所以我们打算明天离开,非常感谢这些天您好心的收留。”   金钰颔首道谢,脸上的笑容更盛,以至逼出了几分违和的热切。   莫溪飞下意识后退几步:“不用。”   他匆匆离开,回到卧房,在看见换床单的双头人才踏实下来。   “他们离开,就只剩下我跟哥哥。”莫林不知道想到什么,圈住胳膊的手微微用力,“那之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跟哥哥睡在一起了?”   莫森一听这话比莫林还着急:“不行!”   莫溪飞刚刚复杂的情绪被他们赶得烟消云散,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有你的房间。”   “但是房间被那些人住过了,我不要了!”   “对,不要!”   莫溪飞被他幼稚的借口逗笑了,将书彻底放到一边,面对面朝着他躺下,细碎的刘海下是笑意盈溢的双眸:“木木,就这么喜欢我?”   莫林被问得害羞,慢了半拍,直接被直来直去的莫森抢答:“喜欢!”   他立即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最喜欢哥哥!”   莫溪飞单手支着脑袋,忍不住心里上涌的疼爱,低头亲了亲他的小双头人:“我也最喜欢木木。”   夜深人静,月色都在陷入绵长的沉睡,失眠的于雪扯了扯倒在地上休息的李松:“快看,能看见月亮了。”   “雾又散了?”李松打了个哈欠往外瞥了一眼,“这雾可真有意思,一会浓得什么都看不见,一会儿又散得干干净净,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莫森也想问,他喉咙不断滚动,急躁地发出不同于撒娇的咕噜声,遗忘很久的嗷叫被一只手全部堵在嘴里,属于莫溪飞的气息从一旁侵略他的五感,身体在不断发烫,像是被丢在一团跳跃的火堆里,但是炙烤该有的疼痛全部被另一种情绪强势覆盖。   “哥哥……”   莫林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熟睡时的咕哝声,但是细听又能听出一丝颤抖。   莫溪飞从背后环住他的小双头人,也生疏地熟悉这具长大的身体。   “不要紧张,木木……”   他富有弹性的胸口,里面存放着心脏急速蹦跳的回音,莫溪飞的手重重按在上面,不带情|色地聆听他蓬勃的生命。   我的木木。   他失神地望着双头人的后颈,遏制不住滚热的鼻息扑在分叉的交界处,烫得两颗脑袋都无措地后仰,从指缝里蹦出的细碎嗷呜让莫森显得可怜又可爱。   “嘘……”   身体太青|涩了,以至于只是抚摸就迫近了他能承受的最大阈值。   莫溪飞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莫林恍惚的侧脸,被熏灼的理智在窸窣的动静里化成一搓烟灰,他吻住对方控制不住微张的嘴唇,将未尽之语用舌|尖递过去,“……这就是哥哥和爱人的区别啊,木木。”   良久,感受到信号的莫溪飞抽出手,面不改色地拿东西擦拭干净,搂着还微微颤‖栗的双头人望着窗外的月亮,以此平复他身体没有得到满足、不断掀起的浪涛。   “晚安。” 第58章 双头屠夫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就此被推开,双头人开开关关忙得不亦乐乎,而一早收拾完的金钰有些急迫的看着楼上——按照他的假定,再怎么说作为主人的莫溪飞也应该出现。   但好在心心念念的身影没等多久就出现在门口,身后——金钰屏住呼吸,在莫溪飞走向他们的途中,身后并不见双头人畸形的身影,这一发现,让金钰的心跳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真就这么走了?不是什么都还没查到吗?”李松悄悄问同样什么都不知道的于雪。   “薇姐说这个npc好像知道了什么消息,让我们今天听他的。”   “诶,薇姐怎么没在这?”   ……   “窦先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金钰热情地迎上去,身边跟着不离身的保镖,而除了李薇薇之外的几名玩家按照一早的吩咐也围了上去,走到莫溪飞的身后,但并不成包围圈,稀稀疏疏站着,能第一时间拦住他,又不会令人最开始就产生警惕。   金钰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轻轻搭在莫溪飞的后背上,以一种恳求的表情看着他,“我有些话想跟窦先生单独谈,请借一步说话。”   莫溪飞没往前走,只是冷淡地摇摇头,侧身一步自然地躲过他搭背的动作:“有什么话现在就能说。”   “好吧好吧。”金钰余光扫过离这六米开外的木楼,又落在莫溪飞伪装后的脸上,轻声道,“窦先生在这里住了有多少年了?应该很多年了吧。”   他自问自答:“跟一群畸形人生活在一起,哪个正常人能忍受呢?不过我相信窦先生应该是发自内心的不在意,毕竟你和别人都不太一样。”   莫溪飞越听双眉越是紧蹙,同时,心底的不安也开始涌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钰没有率先回答,反而愉悦地笑了几声,摇摇头:“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只觉得你很有意思,毕竟你都不是人,当然不会介意这些,我说的对吗?”   金钰压低嗓音,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莫、溪、飞。”   一直紧跟在金钰身边的保镖离莫溪飞也很近,在他的注意力被金钰古怪的发言吸引时,保镖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两人中间,而就在莫溪飞听见“不是人”三个字时,心脏猛然下坠,一种令他感到疼痛的恍然重重锤下,让他耳鸣目眩,眼冒金星。   木——   他的嘴型才比出一个木字,站在身后的保镖就一个狠劈,莫溪飞只觉后颈剧痛,眼前也阵阵发黑。从得知自己身份被戳破后的眩晕与后悔,让他不甘地往后看,但是身体发软,别说呼救,就连转头都是千难万难,身体倒下的那刻,他只在视野内看见几双后退的鞋子。   保镖干脆利落地将人扛在肩膀,看向一边兴奋到眼睛充血的金钰:“金先生?”   “你先走!”   玩家被他忽然的动作震惊当场,薇姐只是让他们配合这个npc,但实在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情。   “怎么回事?他打晕人干什么?扛去哪啊?”   “我也不知道啊,你问问?”   陈伟安被推出来,硬着头皮张嘴,然后顺利卡壳,立刻回头小声问:“这个npc叫什么来着?”   “诶,叫什么来着?”   “我也不知道。”   “姓井好像。”   “不是!你们怎么回事?姓金,黄金的金。”   陈伟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次回头:“黄先生——”   “闭嘴!”他没问出的话全在金钰的低喝下吞回去,眼睁睁看着一脸阴翳的NPC瞬间一变,变得温和又友善,甚至面带笑容看向朝他们走来的双头人和李薇薇。   莫林拿到了好东西心里高兴,一路上看谁脸色都好,莫森径直走到人群中,目光迅速扫过,抬手毫不客气地抓住最近人的衣领:“哥哥,在哪?”   很不巧,这个倒霉蛋就是陈伟安,他像是小鸡仔似的双脚被提得腾空,惊慌失措地朝旁边的玩家求救:“薇姐!”   金钰怕这些没脑子的人说错话,立刻回答:“有畸形人找窦先生有事情,沿着那条路离开了,不知道是送人离开还是有事商量下山了。”   好像嘴里的话真的发生过,金钰有模有样地指了一条和莫溪飞相反的方向。   莫森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就是略有心机的莫林一时间也没觉得他在撒谎,因为实在没必要。   陈伟安被放下,双头人没有道歉也没有对指明方向表达感谢,仍是闷着头就往那个方向赶去。   等双头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金钰脸色霎时一凝,立刻往保镖离开的方向跑去,剩下的玩家面面相觑,最后看着好像也有些在状况外的李薇薇。   “薇薇姐,怎么回事,我们现在——”   李薇薇几乎下意识就跟上去:“先跟着。”   于雪小跑着往山下去,一边不安地拉着郝月问情况:“月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屋主人就被打晕带走了?我们现在离开,那任务怎么办?我们几乎什么信息都没有找到啊。”   “你说什么?”在最前面的李薇薇闻言转头,有些不可置信,“他把窦勋打晕带走了?”   “你不知道吗?”李松拉着于雪的手,眼睛还看着金钰生怕跟丢了,“不是,你跟姓黄的聊什么了?我们还是一个团队吗?什么都不说只让我们配合,结果到头来你也不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这像话吗?”   李薇薇被金钰这一出打得措手不及,只将昨天聊的内容简化道:“他没有告诉我他的打算,只说调查有方向,跟窦勋脱不了干系,让我先吸引一下双头人的注意,将两人分开,他好单独问问。正好我手上有双头人需要的东西,借口拦了他一段时间,出来之后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   说到最后,也看出来被气狠了,脚下步步生风地赶上金钰,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金先生,昨天你可没告诉我你今天要做这些事。”   “你算什么东西?我需要一五一十跟你报告?”金钰沉着脸,一把甩开她的手,目光中已经出现保镖豆子大小的身影,他不耐烦地低喝,“滚开!不过是我花钱雇的,按照要求配合我就行——”   说完,再迫不及待往前赶。   保镖就算带着个人脚程也快,金钰跑得气喘吁吁才追上,而他身后玩家的脸色已经一个比一个还难看。   “金先生。”保镖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看见是他们松了口气。   金钰胸口起伏不定地看着他身上晕厥的莫溪飞,眼神火热,让心中惴惴的李薇薇太阳穴一跳。   “金先生,请给我们解释。”李薇薇目光落在莫溪飞的脸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说的调查有线索是什么线索?”   有了她带头,身后的几个玩家将他前路堵住,金钰没想到这群废物竟然赶拦他们,但也知道如果发生冲突,就算保镖能解决这些人,也势必花去不少的时间,等双头人发现赶过来——他不允许到手的血肉人还能飞走!   金钰深吸气,语速极快:“很简单,浓雾就是因为他。”   “这不可能。”李薇薇肯定地反驳,在遇到窦勋时她就怀疑过,当时就输入了窦勋的名字,而郝月输入的双头人,三次回复的机会各自都用掉一次,系统直接判定答案错误,这也是李薇薇能这么有底气的原因,“跟窦勋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金钰不知道她底气的来源,对她的反驳嗤之以鼻,“浓雾出现的时间和他来到畸人镇的日子严丝合缝,不用怀疑我给你的答案,这是我再三让人去打听到的。跟他没关系,难不成跟当时还是屁大点小孩子的双头人有关系?我还不屑于骗你,至于你说的跟窦勋没关系——”   他冷笑两声,声音微扬,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讥讽:“当然跟窦勋没关系,甚至窦勋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我都不知道,他——”   金钰手指伸向莫溪飞的下巴,嫌弃地摸索了一阵,随后嘶啦一声,黏上的假胡茬贴就被撕下来,这一幕让玩家都讶然地睁大眼睛。   “假的?!”   “样子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他可不是叫什么窦勋,他叫莫溪飞。”金钰信誓旦旦,李薇薇几乎就要相信自己触碰到了真相,忙不迭用了第二次机会,只是这次将窦勋改为莫溪飞,脸上兴奋的酡红很快在红色提示下消散。   “这也跟他没关系,不管是窦勋还是莫溪飞,都不是他的问题!”李薇薇已经有些暴躁,她并不关心金钰带走莫溪飞的真实原因,在一场场副本后,人性在生死徘徊之间所剩无几,为了活命,有时连同伴都需要牺牲,更何况是一个npc。   说她冷血也好,说她没人性也好,总比她死在副本里强,至少她还活着。   但是现在,眼睁睁因为一个金钰浪费她两次机会,甚至被带偏了一次又一次,李薇薇眼神已经变得危险:“金先生,雾跟他没关系,我们就不能让你带走他。”   金钰的眼神比她还危险,像是看一堆抵挡在他天梯前的垃圾,扬言要让他一无所有,对一个追求权势的人来讲,这比杀了他还要更难受。   很好,谈判破裂。   金钰后退半步,到保镖身后,声音冷然带着酝酿已久的杀气:“解决他们!”   他屈尊地扶住不省人事的莫溪飞,一面继续往前,期间玩家想要追上,却被训练有素的保镖眼明手快地拦下。   可金钰终究不是身强体壮的保镖,扶着人磕磕绊绊走,没走几步就发现周围又开始起雾。   没关系。   金钰咬牙硬挺,不过是看不清方向而已。   他继续朝前,却忽然发现周围太安静了,身边打斗的闷响像是在一瞬间被吞噬,金钰停下,侧过身体往后看去。   以浓雾的能见度,他自然看不见本来站在不远处的一群人。   “周安!”   他扬声叫了一声保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   金钰的心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攥紧,好似回到在浓雾里的第一晚,一股寒意让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竖立,他的理智告诉他立刻、马上往前走,只要走出迷雾,他就能带着血肉人赶赴他魂牵梦萦的未来。   但是对未知的恐惧宛如一根钉子,从头颅直直钉穿脚心,他明显觉察到周围在变化,但是紧缩的瞳孔、放缓的呼吸、颤抖的身体和迟钝的听觉都让他无法判断是何种变化。   于是他做出了自己觉得最后悔的事情。   他带着莫溪飞往回走了一步——人类就是这样,在无边的恐惧下,在潜藏的危险中,人往往需要更多的陪伴来面对即将降临的不幸,仿佛这样,死亡就能在更多选择里,在他身上得到一丝延缓,以获得更多喘息和生存下来的可能。   但是一步、两步……金钰默数着,现在已然超过自己离开的距离,可应该有活人存在的地方,他前几分钟站立的潮湿土壤上,一个人都没有。   “周安!!”   *   “金先生——”保镖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属于金钰撕心裂肺的吼叫不是从一个方向传过来,而是四面八方——他的前方,后面,甚至仿佛就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空。   而就在雾重新变成他们熟悉的模样后,他和玩家打斗就被迫终止,因为弱小生物对危险的预警在角落不停打着红光,以引起主人的注意,而他们也确确实实注意到了。   “薇薇姐……”在危险面前,于雪选择了更让自己有安全感的李薇薇,“怎么又起雾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   “回去?”李薇薇喃喃自语,“怎么回去?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但是抓不住……”   李松拍掉身上的杂草,他之前想拦被保镖一拳头就撂倒了,此时戒备地瞪了他一眼:“薇姐,我们快点走吧,别又像头一晚那样,这次好不容易到现在才死几个人,别就今天全军覆没了。”   “你会不会说话?”于雪踩了他一脚。“现在说死不死的,多晦气!”   “是是是,我说错了。”李松自打嘴巴,“但肯定回去保险吧?但那主人家都被打晕带走了,我们一干人回去,啧,确实有点那什么哈。”   郝月忽然冷不丁抬手示意他们闭嘴。   于雪和李松一下抿住嘴巴。   李薇薇也看过来:“怎么了?”   郝月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不稳:“薇、薇薇姐,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李松:“那个姓黄的npc的叫声?”   “不是!”   郝月的声音陡然大起来,语速加快:“哭声!是哭声啊!”   她求助似地看向李薇薇:“好密的哭声!你、你们都没听见吗?”   “草!你别吓我们啊!”李松靠着自己女朋友,警戒地到处看,“这还没到中午,天都还大亮,你别说这些话啊!”   郝月嘴唇发白,肉眼可见地紧绷:“……现、现在,哭声停了。”   *   首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莫森。   双头人一路沿着金钰的指向追过去,但是越往里走,该有的莫溪飞的气息就越淡,在走出平常他可能活动的范围后,空气中捕捉到的气息就几剩于无,于是,直觉不对劲的莫森停下了。   “气味没有了。”说这话时,莫森再次皱着鼻子嗅了一遍,随后肯定地转过脑袋冲着莫林,“哥哥,不在这里。”   莫林的嗅觉比不上莫森,但是脑子很好使,几乎就在他说完,刚才在屋前的画面就在一秒内被反复回忆,莫林的面容在轻微抖动,眼神阴毒无比:“他们撒谎!”   愤怒——   于是消散不到一晚上的浓雾开始出现。   健硕的身体轻巧地如一阵风,双头人重新站在屋前,因为莫溪飞的活动范围就是这一片,所以莫森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打转。都是哥哥的气味,但都没有看见哥哥。   屋子被他们翻了遍,在毫无收获后,便是担忧。   莫森哽咽着叫莫溪飞,莫林则是一言不发,眼睛却在时间的流失下逼得猩红。   “出去!”莫林放弃了继续在房间搜寻,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指着一群人离开的方向,“朝这里——我们离开的反方向追过去!”   *   他们完全迷路了。   这一点谁都发现了,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是默然的不安在人群里肆意蔓延。   金钰的声音在不久前消失,或许是自身出现意外,又或许是发现喊人没有效果。保镖还不死心地按照印象里的方向往前走,他明明是顺着金钰离开的方向追去,但又跟反方向试图回到木屋的玩家撞上。   而紧绷了一路的陈伟安终于受不了,口吻中的怒意也明显起来:“说让我们配合,但不告诉我们原因,行,我们信你,但是现在呢?!配合你就是这个下场!”   李松拉了一把陈伟安,却被对方甩开:“现在又这样,是不是又得等到太阳下山?!然后又开始逃命?那晚上我们死了几个人,今天我们又得死几个?!”   郝月忍不住怒视回去:“薇薇姐也是被那个姓金的骗了!”   “骗了?她被骗就要我们来用命承担是吗?她一早怎么不问清楚!那个npc说什么她就听了,一点都不怀疑,一点也不追问,然后人家掳了人就走,现在我们走,走不掉,回,也他妈回不去!李薇薇,你他妈说句话啊!”   “说什么?话不是都被你说了。”   她冷漠的态度一下点燃了陈伟安本就猖獗的怒火,这下连李松也压不住,陈伟安直接一个挺胸凑到李薇薇面前,食指都快戳到她脸上:“你他妈还装,这个逼就非装不可是吧!”   李松“哎呀”一声,忙不迭上前勒住陈伟安的腰往后拽,于雪也拉着李薇薇的手臂向后退,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一个仓惶的身影噗一下,像是锅里沸腾热水产生的气泡,金钰一下冒了出来。   他身姿狼狈,气喘如牛,梳上去的头发散落了一绺落在额头上,转眼被黏湿的汗水贴在脑门。   而都这么狼狈了,他的双手还死死拽住莫溪飞。   金钰的肺都好似被人掏出来泡在滚水里,又干又痛,灼烧感从肺溢上气管,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李薇薇和陈伟安就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他。   陈伟安从鼻孔冷哼一声,推开李松,撸起袖子走到半弯着腰的金钰面前:“你个瘪犊子,这下落在老子手上了。” 第59章 双头屠夫   几分钟前。   没有得到回应的金钰深吸一口气,准备靠着自己走出去。   无尽的欲望终究是压到恐惧,他架着莫溪飞的胳膊费力地转身往前走,却冷不丁看见天暗下来——   面前的光线吝啬地收回,他脑子罕见地宕机几秒,随后才反应过来,不是天黑了,是雾——浓雾由白开始转灰,仿佛是纸张燃烧后产生的烟雾,甚至能嗅到植物纤维燃烧的味道,而很快,这种偏灰色一点点变成深灰。   真正的,宛如黑夜降临的前夕。   金钰一动不动,死寂如这片神秘莫测的浓雾一样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一时之间,他放缓的呼吸声都被这股寂静反衬得如同雷声阵阵。   他转头看向闭眼的莫溪飞,眼白带着猩红的血丝,他咬咬牙再次踏出一步,在那一瞬间,人类的潜力被最大限度地逼出来——在没有看清袭来的东西是什么时,身体就自动弯腰,倚靠在他身上的莫溪飞顺势倒地,牵带他也直直由蹲变成俯趴,紧张颤抖的身躯一侧——刚才他站立的地方,一根纤细的白色步足刺入泥土。   说是纤细,是相较于它的体型而言。   在灰色的浓雾之中,这根纤细的,仿若节肢动物的附肢离金钰不过几厘米左右的距离,而他颤抖的目光顺着这根附肢往上看……目光尽头,被浓雾隔开,又亦或是它的身躯超过了人类贫瘠的想象,金钰能看见的,只有这显露出的冰山一角。   末端如钢浇铁铸成的尖端缓缓从土壤里提起,湿润的土块哗哗下落,在金钰骇人的目光中,它像是刻意展现自己的力量,而也是这一刻,他才发现,刺入的部分根本不是一点点的末端——目测一米长的附肢——姑且暂时这样称呼,从土壤里抽离出来,随即在地上不断点触晃动着。   金钰忘记了呼吸,平生第一次无比后悔,可是真要说为什么后悔,他却连脑子都无法继续思考,被死亡缠绕的身体在发软、颤栗,只剩下喉咙徒劳的干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白色附肢,它密密的刚毛也是统一的死白色,宛如有眼睛一般,急促的轻点停下,再然后悬停在半空。   那一刻,什么权势、什么通天大道,都不如自己这条命来得重要。   在细足霍然袭来的那刻,他本能地抓住身边的一切抵挡在这恐怖的存在,而恰巧,他身边只有一个昏迷的莫溪飞。   心脏搏动的速度迅疾如闪电,金钰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莫溪飞的身后,但是预想中穿透躯体的噗嗤声没有响起。   他睁开眼睛。   视线中是微微歪着脑袋的莫溪飞的背影,金钰缓慢偏过头,只看见刚才诡异带着骇人杀意的附肢末端离莫溪飞的脸不过一厘米的距离——   血腥的画面没有发生,附肢像是故障老化的机器,不知因为什么再次悬停。   金钰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虽说带着阴森寒意的步足停下,可带来的劲风也宛如凌厉尖刃,在莫溪飞的额头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一丝鲜血悄无声息地流下,划过黑密的眉毛,滚过轻柔的眼皮,顺着长长的睫毛继续向下……   附肢动了。   金钰条件反射抓住莫溪飞,瞬间再次躲回身后。   于是他没有看见附肢在颤抖,仿佛迫近崩溃的边缘,带着拟人化的悲痛,甚至那根细足上开始产生裂痕。   咔嚓一声。   异响让金钰忍不住再次看过去,只看见刚才杀意凌然的附肢微微晃动,而白色的表面开始分崩离析,一道道骇然的裂痕从刺向莫溪飞的尖端往上蔓延,最后轻微的一颤抖,这根巨大的附肢就这么碎裂开来。   碎片落在地上却转眼变为雾气,金钰想要捡起都只能捞了一空。   “太神奇了……”他遗落了最关键的几秒,但是直觉这一切和莫溪飞有关,这不禁让他在恐惧之中夹杂着调查员与生俱来的好奇和想要探索的兴奋。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从这里出去!   金钰拽着莫溪飞一路狂奔,时间在他这里已经失去了标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再次看见自己人,他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猛然松动。   金钰神经兮兮地环顾四周,就怕有其他附肢刺来,他拽着莫溪飞往前:“周——”   他才喘着气叫保镖的名字,陈伟安比谁都先快一步走到金钰面前:“你个瘪犊子,这下落在老子手上了”   砰!   一拳头狠狠揍在金钰伪善的脸上,他本来就宛如惊弓之鸟,疲于奔命让他仅剩的力气无法支撑自己反击,可当他屈辱地挨了一拳头,拽住莫溪飞衣服的手也没有松开。   “金先生!”保镖立刻将陈伟安推开,但其他玩家团团将三人围住。   “雾的颜色又变了。”李松对着深灰色浓雾喃喃出声,“刚刚还是白色的,是不是这姓黄的出现,颜色才变的?”   “我们得立刻回到木屋去,那应该算是副本的安全屋。”李薇薇看着不祥的灰雾,心情沉重,立刻上前跟陈伟安一起抢夺莫溪飞。   但这一点无疑踩在了金钰的底线上,他暴喝出声:“都给我滚开!滚开!!”   双头人就是在此刻赶来的,莫森只是看见毫无意识被抢夺的莫溪飞,眼睛就遏制不住地发红,而莫林的第一眼,只剩下他额头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无措、心疼、愤怒……他的身躯好似快要被喘不过气的情绪炸开,莫森只是慢了一秒才注意到莫溪飞的脸,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李薇薇直觉有什么东西出现,而地上的金钰瞳孔骤缩,立刻从地上爬起,尖叫着推开挡道的所有人,将莫溪飞拉在自己身前。   噗嗤!   余光中,一根比刚才还粗壮的白色步足戳穿了争抢人之一的李松的肩膀。   白色的尖端被黏稠的血液包裹,李薇薇偏过头,也做出了和金钰最开始一模一样的动作——她循着尖端往上看,凝为实质的灰雾上空,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白色若隐若现,这一秒,她甚至忘却了恐惧,直到李松颤抖的尖叫驱散所有人脑中的迷雾,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动起来。   “李松!”于雪想要上前,却被郝月死死拉住,眼睁睁看着穿透的尖端一点点带着嚎叫的李松移动。   噗!   保镖躲过了被串的命运,也顾不上地上的金钰,自然也没看见在另一根细足刺来时,他将莫溪飞当做护盾,再次让尖刺紧急悬停。   他看见了!这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金钰兴奋地全身发抖。   全世界——这是全世界最特别的血肉人!   “哥哥!”   “哥哥!”   但双头人好似看不见那恐怖到令人失声的怪物,急急朝着莫溪飞所在地狂奔而来!   已经被情绪冲垮理智的金钰发现有人欲要抢夺血肉人,踉跄着拽着人站起身,掏出身上唯一具有杀伤力的弹簧刀,利刃紧贴在莫溪飞脆弱的喉颈,对着黑雾里的怪物和一米之遥外的双头人高吼道:“滚开!全部都给我滚开!”   四面八方的白色附肢悬停在虚空中,而双头人的心脏都因为他的举动而撕裂开。莫森面容狰狞地流着眼泪,莫林则阴狠地直勾勾盯着已经看不出任何从容的金钰。   “你们看!你们看呐!”金钰哈哈大笑,似癫狂似得意地冲着李薇薇一行人道,“还说不是因为他,怎么可能和他没关系!”   他激动到手腕颤抖,莫溪飞的颈部在摩擦中划出一道血痕。   “哥哥!”   莫森惊恐抬手,双脚下意识往前,却很快迫于威胁硬生生停下。   而莫林则已经失去声音。   灰雾波动,李薇薇心口的汗毛都随着这一下立了起来,她赶忙拉住郝月的手悄悄往后退。   白色的细足消失,而被悬挂的李松砰地掉下来,因为剧痛而满地打滚,于雪泪眼摩挲地上前,只看见他右肩被戳出一个巨大的血洞。   “李松!李松!”按照他流血的速度,如果不快点通关得到治疗,不出几分钟,他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雪冲到李薇薇跟前不断祈求:“薇薇姐快点带我们通关吧!李松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但任凭她怎么求,面前的人仿佛都瞬间变成石像,几双眼睛都悚然地望着半空,她哽咽着转过头,当看清上空的画面时,她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灰雾产生明显的波纹,宛如天与大海颠倒,而在一阵阵的涟漪中,两颗脑袋一点点从雾中浮出,一颗脑袋狰狞怒视下方的蝼蚁,而另一颗半垂着眼睛,似乎即将闭眼,又似乎会在下一秒睁开。   “……双头人。”郝月声音嘶哑,这一切太震撼了,不管是波动的雾气,还是上方硕大的头颅,“所以雾里面,是双头人。”   郝月意识渐渐明朗,她看着李薇薇口吻尽是激动和不解:“那为什么我们的答案错误?”   颈间的血液沿着刀身往下,金钰不止手腕颤动,身体也一同因为天上的场景而发出最后一次战栗。   咔——   金钰肌肉僵硬地低下头,视线内,自己手里的弹簧刀从尖端开始一点点被莫名的力量卷缩起来。   咔嚓。   他持刀的手腕也一同发出骨骼错位的嘎吱声,金钰没有第一时间感到疼痛,他一点点看着从手腕开始卷动的左臂没有回过神来,于是,像是小孩子裹雪球一般,整条胳膊从下翻卷而上。   “砰!”   李薇薇看着双头人失去意识倒地不起,而上空的双头,终于彻底同步睁开了双眼。   狂风大作,一股淡淡的血腥吹来,李薇薇只觉得心脏砰砰作响,对于危险她比其他人更加敏锐一些,几乎就在那颗脑袋睁眼的瞬间便下意识脱口而出:“到npc那里去!”   她抓住郝月直奔不远处的莫溪飞,身后其他人慢了一秒,而也就是这一秒,一道风刃从他们的身后呼啸而过,只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陈伟安头皮都快炸开了,他呼吸紧促地收回视线,急忙追上去。   金钰死了。   他的全身都被蜷缩成一颗肉球,断裂的骨头刺穿躯体,血液漫延全身,死不瞑目的双眼失去焦距,赶到周围的玩家只是扫了一眼就控制不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   李薇薇却没有心思关注地上的尸体,她将莫溪飞扶起,看了眼视线已经缓缓转到这里的双头——一双眼睛含着温和的怜悯,一双却盛满阴森狠毒。   “他没有事——”李薇薇嘶哑着声音朝着天上的双头吼道,用干净的袖口擦掉颈间的血迹。她的等级不高,积分也少,但此时却毫不犹豫兑换了一次低阶治疗,让暴露的伤口恢复如初,“你看!没有伤口!”   她说完,却没有停下,立刻将未用完的唤醒道具抹在莫溪飞脸上,一面继续安抚已经暴走的npc:“他马上就要醒了!”   但是安抚并没有奏效。   因为铺天盖地的白色细足在众人眼中一点点凝实,于雪抱着已经晕厥的李松泪如雨下:“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们该死。】   声音徘徊在两颗脑袋耳边,不同于以往,此时它轻而易举就能挑起他们的杀心:【那些人竟然敢伤害哥哥。】   莫森恍惚地点头,纯净的双眸中似乎有眼泪闪烁。   【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放过。】   莫森缓缓点头:一个都不要放过。   当禁锢恶魔的钥匙主动同意打开紧闭的囚牢,贪婪嗜血的怪物便迫不及待地游荡出来。   灰色的雾气开始缓缓变得漆黑,连带周遭的视野也越来越窄。   噗噗!   戳破血肉的噗嗤声和痛鸣一前一后的响起,李薇薇被东西从背后刺穿,她伸手搭上穿过腹腔的细足,口腔弥漫阵阵血腥,她咬牙咽下细碎的哀嚎,学着金钰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求命稻草。   “薇薇姐!”   郝月察觉到被什么东西卷住身体,下意识朝着唯一能帮她的李薇薇:“救我薇薇姐!”   不可抵挡的巨力将她拖到更深的黑雾中,她十指紧紧扣着地面,但是松软的泥土上只留下惊惧和不甘的抓痕。   “月月!”   李薇薇苍白着脸,额头不断冒出冷汗,但现在她无法挪动身体,因为细足在施虐般地搅动。   “啊啊啊!”   它在享受恐惧,它在吞噬恐惧。   上涌的痛楚让她双眼含泪,而唯一的生机——李薇薇低下头,摇晃着莫溪飞的身体:“醒醒、醒醒……求你醒过来,让他住手……”   *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画面不断变换,声音断断续续,嘈杂的动静久久不歇,他站在一片黑暗中,不断朝着很远很远的豆大点的光亮跑过去。   莫溪飞跑得精疲力竭。   “醒醒……”   仿佛有人在叫他。   “求你醒醒……”   是木木吗?   莫溪飞静静聆听。   “求你,让他住手……”   不是木木。   莫溪飞失落地停下脚步,但是此时却仿佛有一只手强势地将他拉拢至这强烈的光束中。   他缓缓睁开眼睛,醒来的第一秒他还以为是在黑暗中,但是却有模模糊糊的光线让视野不至于一片漆黑。   “醒醒……”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莫溪飞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想要转动还在发痛的脖子,这点轻微的动静却猛地让身后的声音停下,似乎不可置信,李薇薇颤抖着声音,气若游丝叫他的名字:“莫溪飞?”   这三个字让他瞬间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事情,莫溪飞警惕地坐直身体往后看去,这一看,让他所有的戒备都化成了震惊:“你——”   一根比他大腿还粗的步足从这个女人的后背刺穿,她有气无力地呆坐在地上,双手轻轻抚在腹腔出现的尖端上:“迷雾、出现的原、原因是什么?”   她哆嗦着手抓住莫溪飞的衣角,口腔里是一遍一遍咽下的血水:“求你告、告诉我。”   “告诉我……救救……他们……”   莫溪飞慌忙扶着她的身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转动脑袋,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人——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有的。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绝望至极的求救声……让莫溪飞宛如置身在地狱中。   而身边的女人还在不断询问同一个问题:“迷雾……出现的……原因……”   莫溪飞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生死边缘还在执着这个问题,但在他看见对方惨状的这一刻,也确确实实无法拒绝:“因为……”   他已经为自己的心软差点付出代价。   莫溪飞强迫自己硬下心肠,这关于木木,如果……他至少不能让木木也陷入旋涡。   “我不……”仿佛看出他的迟疑,李薇薇流着泪保证,“不会伤害你们,我快死了,不会有人说、说出去的。”   是的。   莫溪飞看着她血流如注的腹腔——她快死了。   “因为莫林。”莫溪飞抿了抿嘴唇,反复在内心重复着上面这一句话,“他的心情不好。”   李薇薇一点点睁大眼睛,被死亡笼罩的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原来是这个,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一面说着,一面流泪输入答案。   当副本结束,显示最后的倒计时,她捂住伤口往后看了一眼。   翻滚的浓雾让她连地上残留的抓痕都看不分明:“月月!结束了!再、再坚持一下!”   于雪满脸鲜血,似哭似笑地拖着断腿爬到李松身边,伸手探到他的脉搏:“李松,听见系统提示了吗?结束了呜呜终于结束了,你别死……别死……”   陈伟安被卷住脖子吊在半空,充血微凸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倒计时,在最后一秒,他缓缓抬起手冲着身后的怪物竖起一根中指:“草、你——”   消失了。   莫溪飞不禁后退几步,迷茫地看着李薇薇的位置。原地只剩下带着血迹的白色附肢,而被穿透的身体却在他眼前消失了,不仅是她——声音,刚才起此彼伏的尖叫声也消失了。   “有人吗?”   莫溪飞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眯着眼睛只在周遭看见一片又一片血迹,甚至这才注意到离自己不远处还有一颗肉球。寒意倏然浮现,他喉咙发紧,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的一切都让他陌生又感到惊恐,周遭不是熟悉的白雾——   “木木!”   莫溪飞在看见倒地的双头人时,声音险些破音。他踉跄着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双头人,只觉得心脏都要跟着晕厥了:“木木!醒醒!” 第60章 双头屠夫(捉虫)   双头人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这片不祥的灰雾在莫溪飞完好无损出现后就开始变得正常,但是里面的人无法出去,外面的人无法进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阻挡了外界潜在的威胁,也一同让莫溪飞只能待在被圈定好的范围内。   一切结束后,莫溪飞重新回到那片地界,他用铲子挖出一个大坑,推动着尸体——他没见过这样血腥的画面,自然而然想到小时候来自窦勋描述的相似的“肉球”。   等将这团尸体掩埋好,莫溪飞又走到不远处,挑了个人迹罕见的地方,将第二具尸体埋好。   有很多人在他面前消失,但仍有一些留下,就比如这个被捅成筛子似的保镖。   等他收拾好一切,身后的牵拉感也越来越大,莫溪飞就知道,他的小双头人在催促着自己回家。   在人沉睡的第七天,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消耗一空,莫溪飞不得不试着下山。   但就和之前他惊慌失措,欲要带着双头人出去找医生一样被阻拦,现在不管朝哪个方向、不管走多远,他一抬头,孤零零的木屋永远在他的前方。   莫溪飞走了太久有些微喘,看着周围空荡荡的一片,无奈道:“木木,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我再不出去就得忍饥挨饿。”   飒飒。   周围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几息之后,莫溪飞的跟前就砸下来几个野果子。   他一个个捡起来,吹掉上面的枯叶和黏在表层的小石粒,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想吃野果。”   莫溪飞转头又往身后走去,才没走几步,路上就出现几只飞不起来、慌慌张张的麻雀和兜兜转转走不出空气墙的松鼠。   “……”莫溪飞按住发疼的前额,沉重道,“我也不想吃野生小动物。”   浓雾似乎也感觉到棘手,聚拢又散开,最后耍赖似地将他托起,晃晃悠悠将莫溪飞送到家门口,看他站在原地不动,又小心地去推他的腰,一点点将人推进屋。   莫溪飞:“……”   于是第七天的晚上,莫溪飞又一次啃起了野果子。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木楼里,莫溪飞不断看着以往收藏的书籍,试图在里面查找到双头人目前能对应的症状——一开始为了更好的养小双头人,他买了不少育儿书,正常小孩子的、畸形儿的,只要沾边的他都会看一看。   甚至在看出两颗头的关系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融洽,他还偷偷看了双胞胎相关的育儿经,包括但不限于:《家里孩子多,家长怎么一碗水端平》、《孩子关系不合,兴许家长无德》、《合格的家长需要做到这些事情》等等。   再后来,小双头人体格蹭蹭往上,他又开始偷偷查阅小孩青春期的注意事项。   在身体发育上,他着手研究营养食谱,每天订新鲜牛奶;关于心理,他认真做好有关如何维护青春小孩自尊心的笔记,怕小双头人忽然进入叛逆期,他又开始看《孩子叛逆怎么办?》《如何和青春期的孩子做朋友》……   也多亏了过去的自己对畸形人不太了解,所以碰见有关的书籍都会买来看一看,现在的他才不算两眼抹黑。   但是事实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有关畸形人的资料里,虽然也涉及到双头人,但是更多的是关于他们神奇的传闻。   “……善是束缚恶的钥匙,当恶趋于善,恶头颅便没有了作恶的能力;当善趋于恶,则恶魔将会降临人间。”   指腹滑过这一段最贴近现状的文字,可书上却没有对这一段进行更加详尽的解释。   作恶的能力是什么?   莫溪飞望向窗外:是雾吗?   恶魔降临人间,恶魔又在哪?   善与恶……他来来回回看着这三个字,却有些怀疑:“莫森直肠子,单纯得不能再单纯,不会是恶。”   “至于莫林,脑子聪明,有一点可爱的小心机,但怎么也用不到恶去形容,这个词贴在一个孩子身上,才真的恶毒。”   这些话也不是完全可信的。   莫溪飞失望地合上书,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回到卧室,躺在了沉睡已久的双头人身边。   “木木,你已经睡了一周了,什么时候才醒呢?”莫溪飞侧过身,环住对方的腰身,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此时窗户轻轻发出敲击声,莫溪飞愣了下,然后见怪不怪地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黑漆漆的屋外,只有屋内的灯光晕染一小块的边缘,而就在这一点点的视野中,一对白色的附肢局促地出现在三楼的窗边。   这是那天之后就一直绕着屋子打转的东西,莫溪飞看不见它的全貌,只有很多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附肢每天会出现在他面前。   有时是自己下山途中偷偷躲在树干后,但是傲然的外形让它无所遁形,亦或是像现在,悄悄用不会击碎玻璃的力道敲击窗户引他出现。   虽然对这东西的第一印象很血腥残暴,但是莫溪飞的内心将迷雾内的一切都当作双头人的部分,所以并不会恐惧或者抵触。   他推开窗户,看着不断相互磨搓的尖端,没忍住好奇,抬手碰了碰——附肢瞬间不动,仿佛害怕自己的动作会误伤对方,只像个白色雕塑一样任凭他的观察和抚摸,但是属于他温热的触感还是让这神秘的附肢颤抖。   莫溪飞挑了挑眉,有些念念不舍地收回手。   摸起来很冰凉,如果在盛夏抱着这东西还挺降温。   “有什么事吗?”   白色的附肢很有灵性,莫溪飞看不见它的耳朵,也没在稠密的刚毛里看见眼睛,但是直觉上就是笃定它能听见。而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想,它总能准确地明白自己的意思,甚至能毫无阻碍地和他进行一些肢体上的互动。   附肢往下去,不一会儿,像是巨人用筷子夹起地上的蚂蚁一般,两根附肢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条还在乱蹦跶的鱼。   一尾小鱼不断呵斥不公的命运,试图全力挣扎以改写死亡的命运,不断摆动的鱼尾溅起的水花,让“上帝”莫溪飞大受感动,并且眼睛带光地接受了:“特意送我的吗?谢谢。”   附肢在半空不断做刺戳的动作,莫溪飞最开始还以为它想要攻击,但是后来才发现,这个动作好似只是单纯地表达它的开心。   看着离他半米远的白色附肢,越看越觉得它和小双头人在某个方面很相似,莫溪飞独自靠在窗边思考着。   双头人不见醒来的预兆,他现在一头雾水,能试的办法他都一一试过——亲昵的啄吻,或者在他耳边说甜言蜜语……但丝毫不见双头人动一下。   莫溪飞抵着下巴,看着还欢腾的附肢,忽然有了一点点不成型的灵光。   这东西以前没有出现过,现在木木昏迷它就出现,虽然还不知道它跟木木存在什么联系,但是否只要让它消失,床上的人就能醒过来?   试一试。   莫溪飞心想,试试总不会错,如果自己的思考方向是正确的当然皆大欢喜,如果错误,那他就再和这些附肢道歉。   但问题又来了,他要怎么让这些附肢消失呢?   直接开口?   莫溪飞有些为难,毕竟上一刻对方才送了他一条鱼,但事关他的小双头人,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抱歉,你能消失吗?”   说出这句话的罪恶感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盛,特别是看见上一秒还开心地磨搓、下一秒就仿佛不可置信地定格在半空的附肢,莫溪飞的愧疚和罪恶感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他幻视自己直接对小双头人说这种话。   他的内心几乎立刻被动摇了,可不等他道歉,附肢就咻一声真的消失。   但这里的消失显然和莫溪飞设想的不一样,附肢眼中的消失便是躲着莫溪飞,再不出现在他跟前,而莫溪飞本意的消失,就带着一点残忍。   “木木,醒过来吧。”莫溪飞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他站在床边挨个亲吻额头,然后进行每天的固定流程:尝试下山。   不仅是为了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得找人帮忙检查双头人的身体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但这次的下山从开始就不顺利,昨晚下过雨,地上变得潮湿打滑,莫溪飞半途捡起一根木棍作支撑,脚底囤积了一层厚厚的烂泥,他不得不走一段路就停下来剐蹭掉。而也是弯腰这一瞬间,坚持了几小时的木棍霍然断裂,半个重心都靠着它的莫溪飞低呼一声,顷刻间就面朝下倒去——在脸摔在泥浆里的前一秒,他的身体被白色的细足和空气墙同时接住。   莫溪飞看着近在咫尺的泥泞地,真是重重松了口气,他重新站直身体,心里还在庆幸自己没有摔一脸泥,面前的附肢就开始异常地抖动起来。   “你没事吧?”莫溪飞还在为自己对它说出那种话而感到惭愧,但是走近一步,目光忽然落在它雪白的表层,上面蹭了一点不明显的血色。   莫溪飞后知后觉地看向掌心,刚才因为惯性双手在附肢上摩擦而蹭破了皮。老实说,这点小伤对十年前的自己或许会让他心疼地对着伤口吹吹气,但是现在的莫溪飞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继续看着面前颤抖的附肢。   “你怎么了?”   莫溪飞对它还不够了解,只是能确定刺戳表示开心,但是现在的颤抖又是哪一种情绪,他还只能连猜带蒙。   附肢注定不能回答他的疑惑,因为在莫溪飞上前的那一秒,雪白的表壳上就产生了一道裂痕,宛如最完美的艺术品被打碎,莫溪飞蓦然浮现一种压不下的心痛:“你——”   这一切都太快了,从他发现自己受伤到附肢的破碎消散,几乎就是十秒内的事情。莫溪飞伸手欲接住碎片,但是在它们落在掌心前、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巨大的附肢就变成白雾飘散开。   它是雾?   莫溪飞怔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面前,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但又不信身边只有这一根跟着自己。他开始暂停下山,在周围不断探查,试图找出第二根附肢。可不知道是真的全部消失还是它们藏得太好,莫溪飞当真一点踪迹都没找到。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远处忽然传出一点动静,莫溪飞一下转过头,踩着烂泥循着声音小跑过去——离声音越近,莫溪飞的动作就变得越缓,从最开始的怀疑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屏声敛气地确认自己确实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   脚步声!   几乎在确认的那一秒,他下意识叫了一声“木木”。   莫溪飞害怕是自己想错了,倏然间无尽的思念、担忧都化成眼眶内的潮热。   “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莫溪飞的心跳一发不可收。   浓雾在退散,踩进泥淖里的脚步声逼近,属于他的小双头人的声音,让莫溪飞终于从孤独的童话里走出来   ——睡美人以另一种方式苏醒,带着裤腿的泥浆朝他飞奔而来。   “哥哥!” 第61章 双头屠夫(完)   宛如天际有千万只的鸟雀飞扑进他的胸口,鼓噪的心跳声盖住了脚步声,莫溪飞终于看见了——   苏醒的双头人眼中都浮现相同的雀跃,脸颊红润,没有睡这么久的虚弱苍白,健康得一如既往。   莫溪飞只觉得幸福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双头人低垂着头伏在他的肩膀,双臂失控地发力,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莫溪飞无暇顾及这一点闷痛,因为他的小双头人哭了。   紧绷的脊背和耳边断断续续隐忍的抽噎,让莫溪飞心软得不成样子,他只能不断抚摸他们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只有在面对双头人时特有的温柔:“木木,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是做了什么噩梦吗?还是在担心我?”   他只以为双头人因为沉睡前自己被带走而感到害怕。   “别担心,我没有事,我们还在家里。”尽管如此,被人戳破身份的心悸此时此刻也仍旧需要遮掩才能瞒过敏锐的莫林,莫溪飞再次庆幸地吐出一口气,“只是你睡了好久,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想带你下山,可是我出不去……”   说到后面,他的口吻里多了一丝无奈,他往后退了一步,认认真真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双头人:“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两颗脑袋整齐划一地摇摇头。   “哥哥,你受伤了。”   同一句话,但由不同声线说出来,莫溪飞一怔,因为莫林莫森在除了叫哥哥外有一点默契,其他少有这样统一的时候。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他说的受伤是自己一周前被人打晕:“我已经没事了。”   但两颗脑袋微微摇晃,然后握住莫溪飞的双手,掌心朝上:“有事的,流血了。”   “……”莫溪飞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在又一次听见相同的话,垂眼看了看破皮的掌心,总算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木木?”   两颗脑袋抬头的时间都掐得刚刚好。   “你怎么知道我这里受伤了?”   两双眼睛露出相同的心虚和一点点迟疑,声音连音量都差不多:“哥哥,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喜欢我吗?”   “当然。”莫溪飞失笑道,但笑容很快一凝,继而目光开始古怪起来,因为从这短暂的相处中,再熟悉不过他的莫溪飞已经抓住了关键点,“木木,你变成了什么?”   他转头看着四周:“是雾,还是那白色的东西?”   双头人欲言又止,莫溪飞看着他们一样的面容、相同的动作,声音微涩:“莫森?”   右边的脑袋抬起头:“哥哥。”   莫溪飞提起的心在得到回应后缓缓下落:“你们的关系好像好起来了。”   两颗脑袋转向中间,各自的瞳孔里浮现对方的表情,随后还是如出一辙的嫌弃:“我才没跟他好起来,但是……”   他仔细观察莫溪飞的神色,声音放轻,像是怕他听见似的:“像是用同一颗心脏,我现在仿佛也跟他用同一个脑袋,他想什么我都知道。”   莫溪飞惊讶:“为什么会这样?”   双头人抿了抿嘴,再次重复那个问题:“哥哥,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喜欢我的,对吗?”   莫溪飞耐心回应:“会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   说完,他握住对方的手:“所以木木,你睡着的时候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对吗?”   双头人点点头。   一开始,他的意识浑浑噩噩,耳边的声音在引导他的所有行动。   自己宛如幽魂在黑暗中徘徊,能记得的东西很少,但是胸口残留的澎湃怒火让他极度想要发泄出来。   “我看见了很多蚂蚁……”莫森说话通顺了很多,让莫溪飞有些不太适应,特别是一句话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但一方面又觉得奇妙,因为他能从口吻里辨别是以谁为主体来讲述,“视线也很怪,我好像站得很高很高,下面都是蚂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些蚂蚁就很生气。”   “所以……嗯……”   莫溪飞主动翻篇:“后面的事情我大概知道,那在这之后呢?”   “我看到哥哥了。”两张脸笑了笑,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就像是刚睡醒一样,脑子虽然迷迷糊糊,但是意识越来越清楚,也发现我跟他的脑子好像粘在一起似的,想什么对方都知道。”   两颗脑袋急急补充:“我不喜欢这样!”   莫溪飞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往回走,静静听他讲述:“然后呢?”   “但是哥哥太小了,很小的一点,我眯着眼睛尽力去看都看不见哥哥的样子……”双头人微微弓着身体,想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后来我就一直跟着哥哥,不知道跟了多久。”   “哥哥不听话。”双头人委屈地嘴角下垂,“外面很危险,但是哥哥总想往山下跑,我拦了一次又一次。”   “你睡了太久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莫溪飞笑纳了这句不听话,好脾气地捏捏他的手,“我醒来后,只看见那么多人受伤,你也倒在地上,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害怕吗?”   闻言,双头人脸上云销雨霁,有些为莫溪飞担心他而开心,也因为他的害怕而难受。   “对不起。”   双头人终于忍不住亲了亲他的侧脸,乖顺地被他牵着手,继续道:“后来还是一样,你想离开,我继续阻拦,但是哥哥太小,我好像让你受伤了,再然后我就睁眼了。”   听完他简单的讲述,莫溪飞大概也知道他是什么了:“白色的……是你。”   双头人难为情地点点头:“难看。”   莫溪飞听着他仍旧孩子气的发言低笑道:“不难看,挺可爱的。”   双头人仔细观察他是否有说谎安慰自己的可能,发现是真心的,又忍不住翘起嘴角:“真的吗哥哥?但我是、是他们嘴里说的怪物。”   莫溪飞停下,眸光闪烁,忽然清了清嗓子:“木木,不伤心,就算是,我也,最爱你。”   双头人愣了愣,为这一刻莫溪飞的促狭而害羞。   他认认真真地站在莫溪飞的面前,耳根还烫着,但声音却坚定:“我也最爱哥哥。”   *   在双头人醒来的第三天,周遭的雾气在他的控制下消散,莫溪飞没有再隐瞒自己的身份,掠过冗长的讲述只看结果,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情绪波大较大的双头人。   “所以我们必须要先舍弃这里一段时间。”莫溪飞给他们擦了擦眼泪,“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那个人有没有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不过我猜测他应该还未来得及,不然抓我的也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但无论如何,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太显眼了。”   双头人哭得抽噎不断,忙不迭点点头,什么都听他的。   “以后尽量保持愉悦轻松的心情,等我们搬进镇里生活,藏在人群里你不会再那么显眼,我也不会。”   “我听哥哥的话。”   于是这次有了双头人的配合,下山非常顺利。   而双头人也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小镇周边的屠宰场里,一个沉默健硕的身影在最角落的台面前,他拿着水管给台上已经沥血的死猪冲洗,脚下是被稀释的鲜血。   这里的员工都是畸形人,但畸形人和畸形人之间也存在着差距,就比方可能两个人才能将猪头锯下,可双头人只用一把趁手的砍刀,手起刀落,流畅得不行。   “他怎么又不说话?”   “我约他等会一起吃饭也不理人,难怪还要家里人出面。”   “他哥哥还专门过来让我们照顾他一下,他哪里需要别人照顾啊。”   思维同步后只有一个好处,莫林想要骂人都不需要骂出口,脑子想一想对方就能接收到。莫森将砍下的猪脑挂在刺勾上,手上抹了一把台上的血水——那瞬间,一直等着回家的莫林瞳孔遽然一缩。   “你敢!”   和他的话一齐落下的,是抹在他脸上的脏血。   莫森没有说话,因为他也被迫在生气。   于是等莫溪飞来屠宰场接人回家,看见的就是低气压的双头人,他们好似刚洗过头,两颗脑袋都淌着水,湿乎乎的脸颊上浮现被怒意熏染的绯红。   莫溪飞立刻放下捂在鼻子前的手:“怎么回事?”   两张脸上都委委屈屈,看不出是谁先挑事。莫溪飞头皮立刻一紧,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按照以往的经验,现在应该进入告状环节。   “哥哥!莫森/莫林他把猪血抹到我脸上!”   两张脸气吼吼地凑过来,发梢还滴着水。   莫溪飞恍然,暗道现在告状完毕,应该是拉着他站队了。   “哥哥,你不要站到他那边!他绝对是故意的!”   莫林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他还在高兴!”   “……”莫溪飞干咳了几声,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嗯……是吗?太过分了,但是嗯……味道是有一些大。”   双头齐齐僵住,立刻低头嗅起自己来。   莫溪飞当即拉着他的手往家里去:“没事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回家吧,洗完澡一起吃饭。”   一听洗澡,想歪的双头人脸上的红意更浓了:“洗澡……还是和昨天一样吗?”   莫溪飞刚松的气又哽了上来:“……对。”   “那好吧,我不生气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聊。   “今天和大家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呀。”   “哥哥……”   “嗯?怎么了?”   “明天你还会来接我回家吗?”   “会的。”   双头人低着头,明目张胆地紧盯着身边的人看,忽然凑到莫溪飞耳边轻声说:“哥哥,我现在好幸福啊。”   莫溪飞也情不自禁看过去。   两人身后的太阳正进行一场盛大的落幕,影子越拉越长,莫溪飞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人吹了口气,又酥又痒。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莫溪飞甜蜜地吐了口气:“被你可爱到说不出话了。”   双头人得意地翘着嘴巴:“真的?”   “真的。”莫溪飞认真点点头,到了目的地两人停下,他率先上前几步打开门,笑着朝双头人眨眨眼睛,“木木,欢迎回家。” 第62章 死亡录像带   高骥哭着冲进屋里时,单绪正在睡觉。   工作服被他扒拉下来直接丢在脏衣篓里,假发搁在床头的灯罩上,遮光窗帘站好每一班岗,而床上的人将脸埋在枕头,光着上半身背对找上门来的高骥。   “单哥,你不知道我昨晚被骂得多惨。”高骥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开了灯伸手就去推床上的人,“我穿女装怎么了?我发女装照怎么了?那个死变态先来勾搭我的,结果箭在弦上一摸摸到咱们的小弟弟——”   话还没说完,床上的人抬脚就是一踹,结结实实将人踹下床。   高骥连忙改话:“好好好,摸到我弟弟,他个死变态就真提裤子走了!他真走了!”   说到这他口吻又带着哭腔:“妈的,走就走吧我找其他人,结果那死变态在微信上骂了我一晚上!”   他描述得有声有色,床上的单绪却烦躁地翻了个身,一脚踢走盖在肚子上的毯子,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戾气:“你他妈怎么不从出生你老子给你把第一泡尿讲起?再讲不到重点就滚!”   “单哥,帮我骂到他单删我行不?一句十块。”   高骥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拽单绪的胳膊。   这一摸就有些心猿意马了,这胳膊怎么长的?又紧实又壮,按下去硬邦邦,他按得正高兴,冷不丁对上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长得真带劲啊,眉骨高挺,衬得眼睛深邃多情,但是偏偏单绪又不是多情花心的性子,反而像个火药桶,不高兴了就压低眉毛板着脸,抬起眼睛随便你一眼——光这漫不经心的一眼就够外面的装逼男学一辈子了。   高骥悻悻收回手,眼睛还黏在他脸上:“行不,单哥?”   “打发叫花子?”   单绪被他哭哭啼啼的德行吵得再睡不着觉,干脆半坐起来,抓了把头发,从抽屉拿出眼药水仰头滴了几滴。   “二十?”高骥比了个二。   床上的人还没发话,高骥很懂眼色地继续加钱:“三十,发一句三十!”   单绪这才笑了笑。   他笑起来可真比生气时还要带劲,高骥心里默背乘法表都压不下那猛然一跳的心脏。   单绪接过他手机随便翻了翻这一晚上的聊天记录,对面一直攻击高骥男不男女不女,高骥也不争气,发的这都是些什么?   毫无威胁力。   单绪一边飞快打字,一边哼了声:“他骂你不男不女,你回壶嘴男,怎么回事?你嘴巴最近戒荤?骂这么素。”   高骥重新坐回床边兴致昂扬地盯着屏幕:“人总有发挥不好的时候——诶,单独句号不算钱啊!”   单绪停下来,就死死看着他,直到他改口:“……你少发单独的标点符号。”   【不男不女的,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的脸都要被我扇烂(龇牙笑)】   ——看到我都直接想到生儿子了,你可真骚啊   【?】   【死娘炮,你爸妈知道你这样吗?装女人吊男人,这么饥|渴骚的是谁啊(龇牙笑)】   ——想知道答案裤子一脱皮炎冲着镜子你看看自己的就知道了   ——装什么纯洁,昨晚不是抛媚眼给我看吗?   【你他妈满嘴放什么屁!】   ——不如你满嘴男人的**   ——昨晚跑那么快是去满足哪个男人了?   ——皮炎还好吗?帮我问个好啊   ——辛苦了,你嘴巴也辛苦了   单绪再发就已经发现自己被单删了,面无表情将手机丢给他:“数数,把钱转我微信。”   高骥翻来覆去地看,啧啧作响:“哥,你怎么回事,骂得好荤啊。”   “你凌晨五点下班六点睡觉早上不到十点就被人吵醒,你情绪也能这么饱满。”他索性起床,高骥满脸佩服地跟在身后,结果被拦在厕所门外。   学校旁边的二居室价格不便宜,为了分摊压力,单绪在校园板块发帖找了个舍友。一开始都还好,但是渐渐地,舍友的本性就暴露出来。   单绪站在门口,看着水淋淋的洗手台,洗手液滴在大理石台上,留下黏糊刺眼的淡蓝色痕迹。他又往里走了一步,脸色更臭了。   单绪就不是个好脾气,也因此和舍友之间小摩擦不断,要不是合同签了,房子不好出手,真是谁都不想多留一天。   高骥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日常刷刷校园论坛,结果才点开,厕所门就发出一声巨大无比的撞击声,让他不由得偏头看去。   单绪的脸色跟一分钟前完全两个样,眼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材又好,耍起狠来真是辣得不行,高骥再一次扼腕叹息,这人长得这么合他胃口,怎么就是直男!   “单哥,怎么了?”   单绪连余光都没给他,直接走到侧卧房门口,砰砰就是几拳头:“开门!”   门板被拍得战栗不止,高骥收起手机走过去。   “汪泉,再不开门我就踹了!”   一般人发狠话都是声音能多大就多大,单绪不一样,越是生气,声音就越是低沉,高骥一听就暗道不好:“哥,怎么了?消消气啊。”   伴随这声消消气,单绪猛地抬脚一踹,那动静让天花板都有了松动的错觉,高骥后退半步,有点不敢招惹。   没等来第二脚,屋内的人就开了门。   汪泉将自己裹在厚被子里,露出的一张脸用惨白都不足以形容。他显然是热极了,额头脸颊都是被捂出来的汗水,可是身体又显得很冷,不断打着哆嗦。   他的眼睛充血,眼下是浓重的黑青,嘴唇失去血色,干燥起皮,仿佛一咧嘴就能沿着唇纹裂出一道道的血痕。   高骥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又不是第一次来这找单绪,自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这个舍友。但是印象中,这人还是趾高气扬,是敢当着单绪的面摔门而去的又一狠人,绝不是现在这样,活像是死人从棺材里走出来,光是看他一眼都觉得晚上要做噩梦的程度。   但是单绪只是抬了下眉头,表情不变,什么废话也没说,直接伸手拽住他的领子往厕所走。   “上厕所不冲,是想留着下一顿喝吗?”他将人往马桶一推,一百五十斤左右的成年男人就跟一张纸似的,轻飘飘跌坐在地上,让单绪嫌恶地拧了眉,又直觉他身上有点不对劲。   “冲干净。”   汪泉没像以前那样找理由,而是无声地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拢了拢地上的被子,站起来冲掉马桶里的液体。   高骥没进去,就站在门口看,见他还用沾了厕所地面的被子,忍不住出声提醒:“诶,要不你先用别的,大热天的,盖点薄的吧。”   汪泉一言不发,低着头像幽灵似的又回到他的房间。   单绪再从厕所出来,沙发上的高骥已经将刚才的事全然抛到脑后,因为整个脑子都被新的刺激事物占据,连忙拉着单绪到沙发坐着,兴冲冲地给他讲:“我刚刚刷学校论坛,你猜——算了,你也不会猜。”   高骥做贼似的压低声音:“灵异事件!学校最近有灵异事件!哥你知不知道?”   单绪被迫接过快贴他脸上的手机,随便瞧了一眼。   上面的新帖子一个接着一个,但大部分标题都重复的字眼:电影社团、死亡录像带。   高骥看他点进去,以为他也感兴趣,立刻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前段时间也有这事,但当时苦于没人相信,都以为是大学生晚上睡不着玩角色扮演的。”   他从单绪旁边伸手,去戳了戳自己收藏的帖子,点进去介绍道:“这就是第一个关于录像带的帖子。”   “帖主的身份现在已经被扒出来了,是电影社团的一个大一新生,入学那会儿社团招新,他就选了电影社团。帖子上也讲了,社团有活动,社员到教室观看电影当作团体活动,但是那天晚上观看的并不是电影——”   【社团的老成员说这是他放假的时候在网上买的录像带盲盒,和一些著名电影放在一起,也是好奇心作祟,于是还特意购置了市面上淘汰的录像机,连接在教室的电视播放。】   【那天晚上我们还准备了一些小零食,现场的人加上我一共有七个人,当时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开始是做噩梦,谁长这么大还不会做噩梦,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我发现梦太真实了】   【真实到什么地步呢?第一次开始做梦时,我身边有几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朋友,我和他们是在学校的走廊罚站,然后有一个着条纹短袖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老师出来训斥我们这些人……大概就是老生常谈了,说的就是那些什么好好学习的东西,但重点不在这里】   【身边的人非常、非常的真实,不是模模糊糊,醒来之后也只记得其中某个鲜明的特点——而是全部。我醒来之后,那些“朋友”的样子、声音,甚至女孩子头发飘过来的气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我那时候只把它当作特别一点的梦,可第二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又梦见相同的人,只是时间发生变化,一个场景也转换到另一个场景】   【我的朋友一共两男一女,第二次是梦见逃课,但是被之前的老师抓住,这一次有体罚。也是这一次,我才逐渐意识到不对劲】   【梦境从普通的校园生活开始朝着诡异转变,我的手被一根很普通的教学尺打到鲜血淋漓,最后是半个手掌断裂,我根本没法躲开,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梦境里的痛感延伸到了现实中,等我痛醒,却发现左手手心出现了被打过的痕迹】   “帖主说他害怕了,因为他发现梦里的学校是录像带里出现过的,所以去找当时一起看过录像带的人。”高骥越说越兴奋,“但是死了——”   单绪朝他瞥过去:“都死了?”   “不是。第一个死的人是社长,一个女生,被发现死在家里,身子上半截塞进了电视机里,触电身亡的。”高骥搓了搓两条胳膊,延缓了身上汗毛耸立的感觉,“因为是死在家里,所以当时她的情况只在班级里小范围传播;第二个死的是个男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突然激动,跑到马路中央被撞死了。”   “你看看,这里帖主说了。”高骥划拉两下,指着这几段文字,“他觉得他也快死了,所以才发这个帖子,让大家一定不要观看不知名的录像带。人家好心的,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也不相信,回帖的口吻都在玩梗。”   单绪仔细一看还真是,对比了前后帖主的口吻,也能明显看出他的状态越来越差。一开始讲述有条理,看得出虽然害怕但是竭力在忍耐,后面则有些神神叨叨,一大段文字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而最后发的话只有很短几个字:我知道我会死,你们也会的。   “我估计这里的你们,指的是一起看过录像带的人。”高骥猜测道。   “帖主呢?”单绪将手机递给他,对上他有些震惊的视线。   “不是,你是真不知道啊?!学校现在都传疯了,你以为这个帖子怎么忽然这么火,因为发帖人死了!”高骥的鸡皮疙瘩是按都按不下,“他自己吊死在宿舍里,被舍友发现,然后才发现他死前发了这个帖子。”   “今天论坛这么热闹,是因为有人爆料第四个人的消息,这次倒没死,但是休学了。”   单绪像是记起了什么,忽然转头看了看侧卧的房门,声音略带迟疑:“电影社团……汪泉好像就是那个社团的。”   高骥和他对视几秒,见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猛地跳开半米远:“卧槽!”   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刚合租关系还融洽的时候汪泉有说过自己的社团,还想让他也加入,大家好一起玩儿,加深下感情,但单绪一切朝钱看,社团又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想进去还要给团费,他脑子抽筋才会答应。   “所以他看过?!”高骥声音发紧。   “这我不知道,但是这段时间他确实有些奇怪,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单绪摇摇头,要进屋换衣服,高骥着急地追过去。   “那你还住这啊?我知道你胆子大,但这事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前面都是血淋淋的例子!”   单绪无所谓笑笑:“没事,我阳气足。再说我又没看过那玩意儿,担心什么。”   他真鬼没见过,假鬼倒是天天见,恐惧阈值比普通人高,单绪真没放心上。   “走。”他换好衣服,点了微信上高骥发来的红包,心情顿时舒畅了,“吃饭去。” 第63章 死亡录像带   一顿饭的时间,单绪听了一耳朵语重心长的劝告。   “你别不信,这才多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学校死了三个人,现在汪泉疑似也是社团的人——他不会真看过吧?”高骥跟前的面已经坨成一团,他根本没心思吃饭,真想伸手戳在单绪脸上,让这个死脑筋听听劝,“管他看没看过,就今天他那精神状态,万一对你干出点什么事,后悔可就晚了!”   单绪扯了张纸擦了擦嘴巴,喝完水,才抬起眼皮再自然不过地问了句:“吃完了?”   他站起身。   高骥连忙尔康手:“别!我这还没动呢!”   “那你先吃,我回去再休息一会儿就得去打工了。”   “不是,你不是说你今天五点才回来吗?”   单绪戏谑地看着他:“这你都信?谁家鬼屋开到凌晨五点?”   他摆摆手,脸上浮现一丝倦容:“真走了。”   单绪走得潇洒,徒留高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哎,孽子啊!”   *   休息完,单绪踩点到了自己工作的鬼屋后台让人上妆。   这是他上大学找的第一份兼职,当时根本没想过会干这么久,也多亏了哪个客人偷拍了他一张照片,让他小范围火了一把,当初来鬼屋玩的人大部分都是冲着他。老板为了留下单绪,大开方便之门——兼职每周只能干固定时段?没问题!时薪太低负担不起生活成本,没问题!   单绪觉得这份工作真的挺好,人多了吓吓人,没人了就摸会儿鱼,只是身上的造型妆难卸,他晚上回去要洗半个小时到一小时不等。   今天的造型是杀人狂,身上脸上都是假血浆,在后台卸了一半,剩下的又得回家再弄。   他扯掉暗黑色齐肩的假发,直接顶着血淋淋一身的造型回家,只是走到门口,就发现房门大开,单绪用湿纸巾擦着脖子站在门前,往里一眼就看见了汪泉。   他穿着外套站在角落,如同一幅不会呼吸的人物画像,脸颊消瘦,显得眼睛无神微凸,一眨不眨盯着人看时,总会觉得他的眼神带着几近崩溃的癫疯。   听见脚步声,汪泉也没往这边瞧。   或许觉得他因为社团成员的死亡而受到惊吓,又或许是他终于要搬走,单绪的态度平静,没有早上的针锋相对:“你要走?”   汪泉慢慢地转过头——这一幕就像是电影画面,一帧一帧地变化,加重了他身上的诡异感。   他没有裹着被子,身上穿着秋季的外套,但是脖子上露出一截的高领毛衣让人看着就幻热。   汪泉静静地凝望他,眼白完全被血红色占据,单绪下意识皱起眉。   “我给你留了礼物。”他的声音给人一种蠕动的错觉,每一个气息的变化都让人生理不适。   但单绪只是笑了笑,侧过身让了让搬家师傅,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哦?是吗?谢了。”   “就在客厅。”汪泉看着他进入房间的背影,声音不自觉大了一些,像是指甲划在黑板上的刺鸣,让已经站在房间内的单绪回过头。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旁边都是整理好的杂物,汪泉又如同一幅色彩暗沉到阴森的画,从直勾勾盯着师傅到盯着他。   “你记得看。”   *   单绪成功忘记了。   他洗掉身上的彩绘,假血浆顺着下水道流下去,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单绪就直接放飞自我,下面只系一条浴巾出来。   高骥真是踩着点给他打电话,一接通就是新一轮的鬼哭狼嚎:“这个世界能不能好了?!就问你能不能!又一个男的,我们都亲上嘴了,他摸到弟弟就穿裤子!他是男人吗?!”   单绪擦着头发走到阳台收了晾干的衣服,随手在路过客厅时丢在了沙发上,没有对他的诉苦作任何表述,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自己的回答也能继续往下。   果然,高骥嚎叫了几声,又不太自信地问他:“你说我要不要真去做个手术?”   “呵。”   单绪大喇喇敞开腿,靠在沙发上,余光中忽然瞥见放在小桌中央的东西——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录像带。   单绪讥讽的笑声停顿了一秒,随后自然地接上:“做什么手术?弟弟消失术?你怎么不让你那脑袋也动动手术,放掉里面的水或者干脆直接换个脑袋。”   一边说着,他站起身,走到小桌边拿起这个忽然出现的录像带。   上面没有任何字眼,旁边也没有留下任何纸条。单绪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汪泉的话:我给你留了礼物,就在客厅。   就是这玩意儿?   他又抬起眼睛四处看了看,发现电视机下面还多了个配套的录像机,甚至还贴心地连接好了声道线,就差直接将东西放进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不放?   单绪思索了一秒就讥笑出声:孬货。   他重新回到沙发边,翘着腿,手里一边把玩着这卷录像带,一面听着电话里高骥白痴的发言,最后忍无可忍道:“别人不想上你,你去上别人不就行了?这圈子不是挺缺1的?”   录像带被他晃得咔咔作响,单绪没见过坏得这么明显又这么蠢的人,想用一个录像带吓他?   单绪讥讽之色更盛,但是不得不说,他对这个闹得外面腥风血雨的录像带很感兴趣——说好听点的,是拥有人类美好本质,喜爱探索新鲜事物。说难听点的,就是想作死了。   他在鬼屋工作了几年,什么造型都做过,再惊悚吓人的音乐声配上再突然的贴脸杀,他心里都毫无波动,鬼杀人,怎么杀的?   单绪拿着东西走到录像机边。   这东西淘汰了好多年,他只在自己小时候碰过,生疏地摁下按钮,将录像带放进去,下面录像机的小屏就开始显示时间。   “哥,性向是天生的,0当不了1。”   “你都想男当女了,还不能0当1?”单绪看了看电视,发现已经有图像出现,起身站在电视机边,一面看着上面的画面,一面毫无停顿地嘲笑高骥。   屏幕只有最初一秒的黑屏,然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物。   单绪坐回沙发,饶有兴趣地看着上面的学生——环境太熟悉了,摆放整齐的书桌,泛黄老旧的桌椅,从窗户外投射的阳光,最上方黑板上没有擦掉的字迹……而镜头摇摇晃晃,一个画外音出现。   【周子燃,这次你考多少分了?给我看看】   画面里是个穿着青白色校服的男生,长相是长辈最喜欢的一挂,看起来聪明,性格温顺有礼貌,他坐在椅子上,抬手挡了一下镜头,没有出声。   一时之间,除了吵吵闹闹青春洋溢的画外音,只剩下一点点可见的视角,而单绪也只能看见对方露出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直直对上镜头,单绪都能看见在阳光的折射下,瞳孔周边显现剔透的深棕色。   “单哥,你别说得0变1这么简单,当0的滋味你想象不到。”高骥听起来有些愤愤。   单绪不为所动:“当1的滋味你能想象得到?”   高骥情绪顿时卡壳,这句顺畅的反问让他有一秒的动心。   “挂了,我这有事,以后为了那点糟心事就别再打电话了。”单绪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哦,除非你真去做手术了,做完到我这让我长长见识。”   “见识下新时代傻逼长什么样。”   说完挂断电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但是录像带里的内容太无聊了,就是一些枯燥的话题。单绪啧了声,从沙发上找到一条干净内裤,直接扯掉浴巾当场穿上。   【周子燃?】   画面里有人叫了两声,正弯腰穿内裤的单绪抬起头,和屏幕里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秒,单绪觉得自己真和他对上视线了,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说害怕也不对,就是很奇妙,有种假李鬼遇上真李逵的诡异感。   时间过去了三秒,单绪已经危险地眯起眼睛,正当他要出声时,镜头里那个看起来就没逃课早恋过的乖学生,率先尴尬偏过头,细软的黑色发梢都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抬起手,彻底将全部的镜头都遮住,声音也带着无奈:“真的别拍了。”   屏幕黑下去,单绪穿好裤子走到屏幕面前,伸手拍了拍电视机,又蹲下身看着时间还在继续走的录像机,心道这录像带是有点东西,他刚才有一秒真怀疑过里面的人能看见自己。   单绪重新放了一遍,但不知道内容是只有这么多还是出现故障,来来回回都是相同的一段,他没了兴趣关掉电源,回到房间罕见登录了学校论坛。   单绪靠着枕头,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点进帖子里。   事实上都不需要他输入关键字进行查询,里面几乎十分之九都是围绕录像带和社团的帖子,他就这么一个个点进去。   【事情看起来是真的!学校那边删了几次帖子但是都删不掉,删一次又忽然冒出来!太恐怖了】   【真话,我收藏的录像带帖子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但是下午我再登录,发现它又出现了,现在看到里面每一个字,甚至标点符号我都觉得汗毛直立!】   【所以都有灵异事件了,离我能筑基还有多远?】   【所以都有灵异事件了,明天四节高数我能逃课吗?】   【所以都有灵异事件了,离我女神看上我还有多远?】   ……   下面都是些没营养的跟帖,单绪叉掉,选了个标题看起来劲爆的。   【一共七人,剩下的三人都在哪里?这种情况下怎么自救】   【众所周知,观看录像带的一共有七人,现在按照不完全统计,死去三人,一人休学回家,还剩下三人,他们现在还好吗?】   【怎么可能会好?现在一起玩的同学死的死的死,外加一个休学,就是心态再好的人也扛不住】   【点了,要是换作是我,也忍不住疑神疑鬼】   【我现在真的连恐怖片都不敢看了,真怕什么时候看见个真的】   【所以要怎么自救?】   【其实我觉得有办法,但是比较缺德。水鬼听过吧?找人当替死鬼一类的,那些社团成员的死法一个接着一个而不是一起死亡,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顺序一类的说法,但是人到绝路了我感觉什么都能试一试,万一呢?】   【听出来了,能替死的替死,不能替死的也能让鬼杀一杀,延缓下自己死亡的进度是吧?是挺缺德的】   单绪看到这里,又有些明白了汪泉的行为,好像并不是单纯看不惯他,想留下东西让他也去死,像是利用他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还真挺缺德。”单绪刚嘀咕完,就看见下面这个帖子:【观看的录像带现在都在哪里】   【学校那边已经在帖子爆火前找到观看录像带的人了,毕竟一连死了几个,警察速度挺快的,一下就找到几个人的交集点,我跟其中当事人是一个宿舍的,具体是谁就不说了。】   【当时他情绪很不好,晚上经常做噩梦,说那些录像带一共三卷,都被收上去了,所以大家不用担心自己会看见不该看的。】   单绪“嗯”了一声,有些疑惑地盯着这一行字。   要是都收上去了,他今晚看的是什么?   难不成是汪泉还有点良知,用普通录像带吓吓他?   单绪又继续刷了半小时,这才心大的放下手机准备睡觉,看那些帖子无一例外都说当天晚上会开始做梦,他隐隐有些好奇。   电影里鬼吓人不过那点招数,那录像带是假的还好,要是真的……单绪睁开眼睛。   他自己是有点恶趣味在身上的,特别是在鬼屋里将那些顾客吓得落荒而逃,最开始干这工作觉得叫声太刺耳、环境太昏暗,但是慢慢的,他开始感受到一点微妙的满足感。   真鬼也这样吗?   单绪不知道,他重新闭上眼睛。   ——然后一觉无梦地睡到了天亮。   单绪:“……”   此时,外面门砰砰作响,单绪冷着脸穿着裤衩去开门,路过客厅时脸色更不好看,迈向大门的中途忽然转道去了录像机跟前,取出录像带丢在小桌上。   “哼,浪费老子感情。” 第64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打开门,就又是看见一张哭兮兮的脸,他抹了把脸,半靠在门框上,真是连骂都懒得骂了:“你到底又想干什么?”   “哥,你怎么换密码了,我输了两次,一直报错。”   高骥的情绪都随着这声报错给带偏了。   “看不出来吗?专门防你的。”单绪伸手要关门,结果一个灵巧的身影直接从他胳膊下弯腰跑过去,他大清早的真是被气笑了。   甩上门,单绪压着眉头看着情绪极度分裂的高骥。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哭过后的淡红,但是神情又有点躲开拦截的小得意,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单绪,刚才的得意一下垮掉:“哥,我——”   “嘘。”单绪声音还算平静,他朝着高骥摇摇头,“立马走。”   高骥也不害怕,从自己的小钱夹里抽出五张现金——这年头用现金的人少,高骥也可以给单绪转账,但是经过他细心的对比,发现对方在看见现金时眼里的亮光比收下电子红包时,要格外明显,而且更好说话。   他将五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单绪收下,单边眉毛一直好心情地挑着,直到迅速数完,眉峰才放下来:“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高骥给钱的动作很干脆,但是回问题就显得扭捏:“单哥,昨晚……你说得我有点点动心,你再劝劝我,我昨晚想了一夜也没下定决心,我觉得我现在就差被人推一把,我希望这一把是你来。”   “我昨晚说什么了?”单绪昨晚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录像带上,站在原地仔细回忆了一遍,“弟弟消失术?还是让你过来让我看看新世纪傻逼?”   他说完“嚯”一声,忍不住笑出声:“你这点上还真是听话。”   高骥黑着脸,伸手要把钱抢回来,单绪不留余力一巴掌拍将其拍下去:“行了行了,知道你说的什么事了。说来说去你脑子里就只有跟男人上床那点事,不就是0跟1嘛,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单绪也坐在沙发上,语气淡淡道:“0当得艰难就试试当1,条条大路通大床。”   “你有什么损失?大不了试了不喜欢再考虑你那个白痴计划。”   高骥:“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只能当1和只能当处男,选一个吧。”   高骥眼睛骤亮:“神医啊!”   他挪了挪身子坐过去,想再说点什么让这五百块钱花得更值一点,结果往前一动,余光里就闯进来一个乌漆嘛黑的东西,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遥控器,但是很快脑子里的神经就先一步拉紧,脸上的讨好之色僵住,整个人都在发抖。   单绪察觉他的异常,顺着看过去发现那卷录像带被他大喇喇摔在小木桌上,他伸手一按,然后将东西塞在抱枕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看什么呢,遥控器。”   “……”   单绪用手撑着下巴,手肘就压在抱枕上,打了哈欠:“说完了就走吧,门在那里,不送。”   “哥,我虽然人傻钱多多多,但是我不瞎。”高骥不知道是先因为单绪还愿意骗他而受宠若惊,还是因为他再次被看低智商而生气,“你!你——”   他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向直来直去的单绪开始撒谎,也侧面认定了他不好的猜测。   高骥大惊失色,迅速逃离小木桌,大声质问:“那东西怎么在这!”   “你怕什么?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录像带。”   “放屁!”   单绪眼神危险:“你再说一句。”   “我在放屁!”高骥梗着脖子,“你快把它丢了!这玩意儿怎么到你这了?汪泉——绝对是汪泉!”   说着他杀向侧卧,还没敲门就被单绪叫住:“汪泉昨天就搬走了。”   “什么?”   高骥愣住:“这东西不是他的?”   “是他的。”单绪点点头,指尖抵在录像带的硬壳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玩儿,一身的懒散惬意,衬得紧张兮兮的高骥像个反应过度的疯子。   “昨天回来正好碰上他搬东西离开,临走前还说留了个礼物给我。”单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在客厅,还让我记得看。”   高骥气得脸红:“太他妈恶毒了!”   他看着面上毫无恐惧之色的单绪,一个荒唐的猜测袭击式而来,他的舌头都在颤抖:“我靠!你他妈看没看!”   单绪停下动作,那小小的录像带就被他捏在手里,过了好一会儿,口吻里依然是让人气得牙痒痒的漫不经心:“看了。”   “我靠靠靠!”高骥连骂了一分钟的脏话,最后才以跺脚结束,“造孽啊!”   “你昨晚看的?”   单绪点点头。   “那发生什么事没有?比如做噩梦?”高骥想走过去,但是看见他手上的东西,停在半路伸长脖子问道。   “没有,我昨晚一夜无梦。”单绪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拿着录像带往前送了送,“就是个普通录像带,那人存心想吓人玩儿,可能觉得我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吧。”   “真是居心叵测!”高骥见他脸上没有撒谎的痕迹,猛地松了口气,敢坐在沙发扶手上了,“学校的电影社团已经封了,我来你这的路上在论坛刷到的。”   “所以你别不信,都有学校间接证明这次的灵异事件,你别明知故犯。”说到后面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单绪没有表态,只是直接将录像带抛在小木桌上,高骥见状,立刻扯了数张抽纸,忍着心悸隔着厚厚一摞的纸去捡起那黑色录像带:“我离开时顺带把它丢下去。汪泉这么阴毒,你嘴巴也别闲着,骂到他去死最好!”   他的脸像焉掉的橘子皮,皱巴巴一团,小碎步跑到门口,就这样了,还不忘回过头雄心勃勃的将话题拐回来:“单哥,我决定了!我决定以后当1!”   单绪不走心地点点头:“上了床才说当1当0,先把到男人再说吧。”   “哥,等我消息!”   说着,脸上的情绪又割裂开,一半是对录像带的惊恐,一半是对晚上猎艳的期待。高骥离开了,只剩下屋里的单绪掏出手机,对着高骥的电话号码想要拉黑,但是最后还是头疼地哎了声。   造孽啊。   他回到屋里,今天没课也没兼职,索性躺在床上玩了一天手机,等到了晚上八点,肚子发出叫声,才回过神犒劳了自己一顿烧烤。   等了半小时,外卖敲门声响起,单绪才从床上起身,用手抓了抓不长也不短的头发,趿着鞋走到门口接过晚饭。   他顺着肌肉记忆走到客厅,直接坐在地毯上,将烧烤和点的冰啤酒放在小木桌,但是放置的动作悬空了——单绪看着本该在垃圾堆里的录像带再一次出现,他第一反应是将它扫开。   出租房中介学什么ins风,配的沙发地毯小木桌——桌子就巴掌点大,搁点东西就占完了。   单绪将东西扫在地毯上,又用脚勾过来,一面将外卖放在桌上,一面捡起脚边的录像带,翻来覆去地看,最终确认是自己那卷。   解开食物的包装袋,单绪罕见地主动给高骥打了个电话,那头几乎立刻接听,不等高骥说话,他单刀直入道:“早上你把那东西丢哪了?”   “哥,你问这个干什么?不是还想着去捡吧?”   电话那头吵吵闹闹,高骥似乎在移动,声音从模糊到清楚,避开了燃爆天的音乐走到安静的角落,不放心回:“别想了,我丢到小区大门口的垃圾桶里的,一天下来那么多垃圾,你怎么找?”   得到肯定回复,单绪一颗心奇异地落了下来,随之是一种意料之内的“果然”。   “那没事了,你慢慢玩。”他这次好脾气且有礼貌地说完问候语才挂断电话,撕开烧烤外面保温的铝箔纸,脸上有不太明显的笑意。   他屈指,用指节敲了敲录像带硬邦邦的外壳,“我知道你想吓我,但是先等一会儿。”   说完,单绪起身,先拿出透明玻璃杯,捣鼓一些冰块放里面,然后又关闭客厅的大顶灯,只剩下绕着一圈的氛围灯,这才不紧不慢地将录像带放进去。   单绪看到时间正常走动,回到座位上,一面打开易拉罐将冰啤酒倒进冰杯里,一边挑了一根烤五花肉吃,神情悠闲得不像是观看让外人闻风丧胆的死亡录像带,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电子榨菜。   知道这是那鬼东西,单绪显然对它多了很多的耐心,就算是看五次六次,他也能咽下这些干巴巴的画面。   又出现熟悉的抖动,镜头对准窗外时,画面内有大量充足的光线,让氛围不会显得压抑和阴森,所以单绪以“同行”的身份开始逐帧挑剔,觉得作为一部死亡录像带,它的前奏太平缓、太枯燥也太正常了,一点无法调动他的恐惧。   ——但也说不准是为了欲抑先扬,前面太正常也一定程度上能降低人的警惕,放松他的心神,以此衬托后面瘆人的画面,达到让人尖叫惊恐的目的。   他之前看了太多次,单绪已经能掐秒地准确说出人物对话。   当熟悉的好学生不知道第几次出现在眼前时,单绪的声音几乎和屏幕内的画外音一同响起:“周子燃。”   于是,在这一次重新放映中,画面终于有了些许不同——屏幕中的主人公在他的声音落地时,身形停滞了一秒,也因为这一秒,惹得单绪压不住上扬的眉头。   他放下玻璃杯,里面的诸多冰块撞在内壁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单绪沉默了小会儿,在看见他抬手遮挡大片镜头,又只能看见剔透的深棕色瞳孔时,他的恶趣味成功从人类身上移动到真鬼身上。   他的唇角缓缓上扬,声音带着一半的戏谑,一半的命令:“周子燃,把手放下来。” 第65章 死亡录像带   可能这么说有些不准确,毕竟对方只露出来一只眼睛,可单绪就是有些莫名地笃定:对方生气了。   要去判断一个人——哦,不对,一个鬼的情绪,大概和怎么去判断人是一样的,需要看他的眉眼。   表情生动的人委屈时眉毛会成八字堆在一块,生气就会忍不住眉头倒竖。而下半张脸,唇角也会随着情绪做出相应的调整,所以单看眼睛,一般人是拿不准别人情绪的。   但是单绪就是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的那种。   因为本该在画外音的加持下放下遮挡镜头的手,这一次却因为自己的话而迟迟没有落下。   单绪和那一只眼睛对视,心想着不知道刚才自己哪里惹人生气了,是那命令式的口吻,还是略带戏谑的表情,又或者是这一套组合拳?   因为镜头内的主人公久久没有进行下一步,所以画面陷入故障——像是演戏时主演罢工,导致接下来的画面都无法进行正常的播放,雪花逐渐淹没了那只眼睛。   但是很快,镜头又重新对准了那个好学生。   刚才真切发生在现实的对视消失,转而聚焦的是他的侧脸。   单绪有些失落,这个鬼的反应真是有意思,甚至他想着再生气一点对方会不会从电视里爬出来——他想了想那个画面。   不是长发迤地的白衣女鬼,用红色长指甲扣着地板缓缓爬动,而是一个穿着青白色校服的短发男学生,哦,还得着重强调是一个看起来就是好好学习、不捣乱不惹是生非的乖学生——从电视里爬出来,别说害怕恐惧一类紧绷的情绪,单绪甚至有些手痒,想按着他脑袋将人塞回去,然后再冲着人,不对,冲着鬼说一句:“学点好的,还要不要考大学了。”   这么一想,单绪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喝了几口酒才将脑子里越来越夸张的画面咽下去,一双眼睛老鹰似地抓着屏幕里的鬼不撒手。   画面移动,从正面转到主人公的侧面,于是露出应该和他成绩一样优秀的侧脸。   单绪不知道第几次评价这个录像带,真不像是见鬼的东西,像是哪个小女生拍心上人,虽然没有满屏的暧昧和粉红色爱心,可就是将那好学生拍得……怎么说呢,初恋感。   单绪为这个词满意地点点头。   终于用除好学生外的形容词去贴在他身上,这种看起来成绩好性格好长相还出挑的男生,一看就是很多女生的初恋。   【周子燃,这次你考多少分了?给我看看】   很快,画面走到了之前黑屏的位置,单绪都已经准备起身要重新播放,但是下一秒——   镜头对准了课桌上几张展开的试卷。   这是新的画面!   单绪撑在地毯上的手松懈下来,惊讶之后,两条眉毛都为意料之外的新镜头抬了抬。   “别闹。”好学生不紧不慢地拒绝道,手伸过来拍了拍,从电视内传来镜头被拍打的哐哐声,随后画面在桌上和好学生的脸来回切换,最终还是停留在试卷上。   这是有年代气息的录像带,也意味着里面的主人公放到现在,年纪不知道比单绪大多少,而课桌并不是和现在的一样整洁平整,上面有些刻痕凹槽很正常,而纸张也有种做旧的感觉。   但是并不影响上面的分数清晰明了。   单绪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直起身,瞪大眼睛。   最初,他没有怀疑对方的真实实力,反而是觉得自己喝酒喝花眼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喝这么点不至于喝醉。   他当啷一下放下杯子,真忍不住走到电视机跟前,贴脸凑过去认真看。   鲜红的45分跃然纸上,带着杀伤力不高但侮辱性极强的劲风一巴掌呼在他的脸庞。   单绪看看分数,又看看画面重新对准的好学生的脸:“……”   “以貌取人……以貌取人……”单绪沉痛地摇摇头,“我终究还是犯下以貌取人的大错。”   这声嘀咕的侮辱性也不亚于单绪感受到的,主人公刚刚还冷清的脸上骤然浮现一丝淡红,他很快绷着脸,将桌子上的试卷一张张折起放在桌子抽屉里。   【哇!】   此时的画外音像是单绪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发出类似的感叹:【怎么才考了这么点分数?你这样可能要再复读了。】   好好好。   单绪情绪已经有些麻木,原来还是个复读生。   他坐回桌子前,咬下一块烤牛肉,然后迅速拿起手机搜索:早年高中数学满分还是150分吗?   但是想想就算一百分,那不是连一半都没到吗?   单绪又关掉手机,放弃追根究底,不管早年间高考数学总分多少,都改变不了自己将一个学渣误认为是学霸的事实。   他重新看着电视,画面已经不再局限于一个教室,而是教室外的走廊里。   擦得干净的窗户里还有一群人拿着书本大声朗读,但是书都快抵在山根了,也遮挡不住里面的人看热闹的目光——好学生——单绪心念一顿,有些不太适应地改掉才起不久但是叫顺口的外号。   周子燃。   他心里叫了一声这个名字。   此时他站在教室门外,后背抵在发灰的墙壁上,单薄的身影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单绪起哄似地“哦~”了一声,就看见镜头下的周子燃偏过头,只留下一个骨相饱满的后脑勺。   还是个有脾气的鬼。   单绪似笑非笑地将视线从后脑勺转移到教室内,从窗户望过去,只能看见有限的人物。   他不知道这是一群鬼,还是一个鬼过去的幻影,但是此刻,在他还没有显露狰狞时,里面的一切都平常得让人觉得温馨。   教室里的早读,站在教室外的学生,看热闹的一双双眼睛,以及密密的交头接耳声……终于,讲台上的老师忍不住大喝一声:“读你们的书!”   这个嗓音中气十足,一路从讲台移动到门口,单绪便看见一个地中海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朝着周子燃走过来,拿着的教学尺从身侧边缘冒出一小截来。   “作业怎么没写?”   老师的发问才落下,电视外的单绪倒先皱起眉。   怎么还不写作业?   数学考了45分的复读生怎么还能不写作业?   男人的口吻带着老教师特有的严厉,但是总体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毕竟就连单绪对上周子燃极具有迷惑性的长相,态度都能温和一点点,更不用提其他人。   而被询问的当事人微微低着头,仿佛是从后门偷拍的,加上他正对老师,画面内看不见他的正脸。   “对不起。”   周子燃没有对自己的错误多解释什么,只是态度诚恳地道歉。   男人重重叹了口气,双手终于伸到面前,晃了晃手上的教学尺:“手伸出来,我打你几下,这个你没话说吧?”   周子燃摇摇头,乖乖伸出手。   男人一共打了三下,而三下之后,单绪都没看见周子燃的反应,镜头就陡然一转,场地由教室外的走廊变成操场。   这一次镜头前不止有周子燃一个人,还有个男生感情好地攀上他的肩膀,一面冲着镜头比了个耶,一面询问周子燃关于今早被提溜到教室外,被打手心的感想。   周子燃的情绪不太对劲,但还是冲着镜头笑笑,没有回答,他继续沿着跑道往前走,背影显得孤寂和无声的难过。   【周子燃】   画外音冲着他的身影叫着名字。   单绪看着镜头里越来越渺小的主人公,单手撑在脸颊,因为内容有些太无聊,他开始不耐烦地打着小哈欠。   啤酒已经喝得只剩一口,烧烤也已经冷掉,他看着像是文艺片男主角的“好学生”,又忍不住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态度散漫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周子燃。”   这一次他的声音很轻,但是画面在迅速地回应他——陡然由明转暗的画面终于带上一丝阴森,而急促的鼓点断断续续,紧迫的节奏像是一根钢丝绞在了人脖子上,配合它的韵律一拉一松,让人呼吸不畅。   单绪眼睛一亮,刚才懒懒散散的神态顿时消散,他的手放在膝上,上半身更不由得前倾。   在音乐声猛然停滞的瞬间,一张脸紧紧贴压在镜头上——皮肤产生被按压的圈印,使得那张毫无杀伤力的脸在角度刁钻的打光下,终于朝着大众印象里鬼该有的样子靠近。   他的双眼变得漆黑一片,更衬得皮肤像是死人一样苍白,而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双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屏幕,正毫无感情地凝望自己。   单绪又忍不住“哦”了声,他没有大叫着然后从地上站起来跑向门外,这跟以前他吓的人一点都不一样——周子燃绷着脸,稳了稳心神,继续直勾勾盯着。   “周子燃?”   单绪仿佛找到了什么开关,不厌其烦地再叫了声,并且信心满满地准备欣赏接下来的惊悚画面。   “……”   一张脸被贴得有些变形,在一声声不明所以的呼唤中,屏幕上的真鬼开始张开嘴。   不同于正常状态下如风如水一样柔和的声音,现在的嗓音像是每个字都被电流击过,带着粗粝和失真,且音源不仅从电视机的声道发出,还有耳边。   “我在你身边……”   这句话像是贴在他的两只耳朵边讲出来,单绪本能地朝着两边转头,但是预想中的贴脸杀并没有发生。   他站起身,绕着不太大的客厅走了一圈,期间那双黑眼睛一直追着他转动。   检查没有多出什么东西后,单绪又走到屏幕跟前,等了片刻,又拿出手机确认了下时间,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冲着镜头还没离开的鬼脸迟疑着:“就这样?”   众所周知,鬼屋吓人的招式大部分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不仅需要在造型上花心思,环境的搭建和最不可缺的音乐也同样重要。   毕竟假鬼吓真人,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什么开门杀、贴脸杀虽然快被用烂了,但是挡不住效果好,单绪特别喜欢这种,看着刚才还冷静沉稳的男女下一秒就花容失色,尖叫声从细细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的心情也就仅次于拿到钱的满足。   ——但是上面的这些招数全都出自人类,所以单绪很好奇真鬼吓起人来是有哪里不同。   干巴巴无聊的前奏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他一点也不关心那些学生嘴里的八卦或者给哪科老师起了外号,好不容易等画面终于有了森然的暗沉,而真鬼开始露出他的獠牙——单绪兴冲冲地等待着。   十分钟过去了。   就这?   单绪的内心快被这两个字刷屏:就这就这就这?我等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次的裹脚布结果得到的就——这?!   他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失望和嫌弃,而这样的神情对鬼来说简直就是挑衅!   人可忍,鬼不可忍!   于是,画面又变成雪花,电视机开始闪烁不休,每一次短暂出现的画面都在变化——单绪点点头,忍下心头的失望回到座位,充当它唯一的观众。   闪烁的画面终于停下,而镜头内的景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极简色的沙发、需要经常清洗的地毯、正被使用的小木桌和屈膝背靠沙发沿的单绪。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镜头前自己的身影。   屏幕上方添加了拍摄时间和闪烁的指示灯,每一秒的走动都像是一根手指去撩拨本就紧绷的神经,带来肾上腺素分泌的压抑下的刺激和毛骨悚然的恐惧。   单绪并没有去寻找屋内是不是有摄像头,他的眼睛略带兴奋地眯起,看着画面有不稳的电子波纹闪过,安静的一幕没有诡异的配音,但是空气本身都仿佛死亡的沉寂也算是另一种恐惧。   该来了。   单绪评估着。   于是,他没有离开过屏幕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   他和镜头里的自己面对面,而本该空荡荡的右侧出现一个陌生人,他穿着熟悉的校服,露出的皮肤比身边的自己白出一个度,已经脱离了正常人该有的肤色,光是看着就能想象摸上去是如何的冰凉。   他的头靠在单绪右肩上,低垂着,镜头里看不清他的模样,这种如鬼缠身的画面终于让单绪毫无波澜的内心出现一丝涟漪。   他没有立马转头去确认自己的右肩,因为那里能清楚感受到一丝重量,还有刺骨的冷意透着单薄的衣料传递而来。单绪喝掉酒杯里最后一口啤酒,才缓缓偏头。   黑软的头发散发着不祥的寒意,贴在肩头的脑袋逐帧上扬。   “我在这里……”   他说完,正常的瞳孔一点点在单绪的目光下向周遭扩散。   “我就在……你身边……” 第66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见证了这双眼睛的变化过程。   中央深棕色的瞳孔在室内接近黑色,而氛围灯下,他倚靠在自己的肩头。   明明是相互贴近的姿势,但是因为扩散至全眼的瞳孔而毫无一丝暧昧。   从他身上散发的凉意和夜晚楼下凉爽的晚风不同,仿佛大开的冷冻箱,单绪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肩头的皮肤开始变得麻木。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观察这个突兀出现的男鬼。   他的皮肤在屏幕内呈现死白色,但是在现实中,在这面对面的几秒后,肤色由白色转为更加诡异的淡青色,血管从看得出死僵的皮肤下鼓出来,从脖子延伸到他的下颚处。   失真的声音包裹着杂乱的电流声,在他张口的刹那,裹挟着阵阵寒意朝着单绪的脸庞袭来——然后被他抬手挡在中途。   周子燃的眼珠子开始摇颤,像是这个动作超过了他的预想,以至于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但好在单绪善解人意,不用他去思考下一步动作,自己放下手。眉骨高挺,顶上投射的光线让阴影罩住那双深邃的眼睛,他微微低着头,仔仔细细去观察那双漆黑的眼睛。   然后又像是之前一样,等了一会儿。   他看着屏幕里没有中断的画面,自己和一个男生挨得太近了,只需要稍微低下头都能亲上,单绪不知道鬼是不是都这么没有分寸感——哎,都是鬼了,怎么会有分寸感呢?单绪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从鬼出现到现在,黄金三分钟已经过去,单绪实在失望,右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食指有节奏地点触着。他乜了一眼死赖着不走的男鬼,缓缓叹了口气:“就这啊?”   他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身体微微朝着右侧偏过,双眼直视回去,不带有丝毫对超现实事件的恐惧,反而有种似曾相识的严厉。   周子燃不由得开始想要往后退,但是单绪略带轻佻和不屑的“就这”,让他硬生生停止这样会让他颜面扫地的动作,反而散发出更阴寒的气息。   “你是新鬼?”单绪一双眼睛将他从头打量到尾,让周子燃不由得蜷了蜷脚趾,一时间进退两难。   怎么不怕?   他怎么能不怕?   我的样子还不够吓人?   但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不是我的原因,周子燃很快劝慰完自己,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原因。   “死多久了?”单绪见他不说话,不耐烦地抖了抖肩膀,将脑袋搁在他肩头的周子燃也跟着他的动作被迫抬头——落下——抬头——落下,单绪忽然停止,定定看了他一会,像是不经意发现好玩的东西,肩膀抖动的频率加快,周子燃都没反应过来,整个脑袋就无辜的上下颠簸。   “……”   单绪也觉得幼稚,干咳了一声,重新板着脸:“问你话呢,死多久了?”   “……”   周子燃缓缓坐直身体,肤色已经完全成为青色,皮肉下的血管也成了暗红,密密麻麻像是攀附扎根在血肉中的荆棘,头顶的灯光在他压低脑袋、向上翻动眼珠子时瞬间忽闪,终于惹得单绪脸色大变!   周子燃不免得意地翘起嘴角,可弧度还不明显,就被对方接下来的动作硬生生给按回去。   单绪只觉得这个小男鬼真是不让人省心,吓人就吓人,捣鼓灯做什么?   他一掌拍到这个小男鬼的肩膀。   可能是没来得及做充分的心理准备,又或者处于现在这个场景而言,单绪的行为都充满了未解之谜——总而言之,呆坐在他身边准备露出獠牙狠狠吓他一跳,以此来吸食恐惧的周子燃被一巴掌拍到身形不稳,发出一声尖细鬼叫后,身体就歪在了一边,额头猛然杵上了柔软的沙发上。   单绪:“……”   他收回像是被千万根针刺过的手掌,缓缓落在膝盖上,随后又啧了声,用小男鬼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道:“这房子不是我的,东西人为——鬼为损坏,是要赔的。”   他说完,看着身体莫名其妙颤抖的小男鬼,有些嫌弃地指导:“你是新死的小鬼吗?吓人不是这么吓的,没有别的鬼教你?”   “……”   单绪将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一转头,就看见本该趴着小男鬼的地方已经空荡荡,他下意识朝着电视上看去,就见上面已经没有自己和鬼的身影,只是被故障产生的雪花淹没。   他先是垂眸检查了一下手心,只是碰了对方一下,手心现在还残留刺骨冷意,真字面意思,阴冷气息仿佛顺着骨缝挤进去。单绪忍不住甩了甩手,心里暗道,小男鬼吓人的功夫虽然不到位,但是这身上还是真有点东西。   可单绪这人是记吃不记打,手上的异样还没下去,他就又起身到录像机跟前,取出录像带,没有一秒犹豫就又放进去,点击播放按钮。   但大受刺激的周子燃死活不出现,画面的雪花成为新的主角。   单绪不知道第几次取出录像带,用力甩了甩,录像带再次咔咔作响:“把你丢了你还要自己找回来,现在怎么不出来见人?”   雪花终于消失,可随之而来是黑屏,然后在单绪抬头望来的刹那,一个血淋淋的“滚”字浮现。   单绪嗤笑:“你不是才滚回来,又想滚到哪里去?”   他半蹲着,右手搁在大腿上,对头顶打下的暗红色光毫不在意,最后一次将录像带放进去,但还是没看见鬼。   单绪嘴角往下一压,站直身体,因为这一晚毫无收获而摇头,不高兴的表情让他更难以靠近。   他转身将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好,准备洗个澡休息,但是脚步蓦然一顿,堪堪停在电视机旁边。   单绪想起了第一次播放录像带时发生的对视,他回过身,一手插在裤兜里冲着血字蹙眉:“你之前是不是看见我裸‖体了?”   裸‖体两个字在他嘴里平淡得像是讨论今晚的天气,但是这对于小男鬼似乎极具冲击性,连血字颜色都变淡了不少,单绪没注意这点颜色变化,他又屈指敲了敲电视机屏幕:“肯定看见了。”   血淋淋的大字消失,又变成了熟悉的雪花。   “记得给钱,谁都不能占我便宜,鬼也不行。”单绪走到桌子前,拍了拍桌面,对着屏幕看不出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钱就放在这,明早起来我要看到。”   “当然你也能不听我的。”单绪明明已经笑了出来,但是气息却比刚才危险,“没收到我应得的,我就在校园论坛里发帖子,标题就写《周子燃看我裸体不给钱》。”   话没落地,准确来说,是单绪才对着屏幕说完“周子燃看我裸体”画面就开始闪烁不休。   刚刚沉寂下去的屏幕再一次出现稳定的画面,还是只有单绪一个人,和现实中同步动作,一手撑在桌面,和电视内的自己面对面。   而和刚才不同的是,电视内的单绪在发现被另一个自己注视后,面容缓缓勾出一个阴冷的笑容,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水果刀……   电流波纹疯狂闪过,单绪漠然地扫过“自己”,然后蹲下身,没去看那些毫无伤害力的小把戏,直接拔下电器插头——录像机的屏幕顷刻熄灭,电视上即将自杀的单绪也消失。   他丢下插头,半警告半不满道:“少浪费电。”   “……”   *   第二天早上,单绪穿着背心头发还没梳,就打着哈欠趿着鞋开门,目标明确地走向客厅,他眨了眨因为熬夜玩手机有些干涩的眼睛,垂眸看去,小桌上干干净净,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不见踪影。   刚才还因为自然醒而心情愉悦的单绪猛地沉下脸,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扫过录像机,先是接通电源,确认录像带开始播放,才出声质问:“钱呢?”   没有回话,连雪花都没有。   单绪冷笑点头,察觉对方的态度,什么废话都懒得讲,直接拿起手机,背对电视,让手机上的画面能让躲在屏幕内的小男鬼清清楚楚看见。   他熟练点进校园论坛,无视新出的帖子,点击左上方的发帖标志。   单绪的拇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真是一点犹豫都不带的,几个字不出十秒就已经打完,点击发送连一秒也没花到,再退出去,就见论坛版面多出了个混在一系列围绕灵异事件新帖里的讨债帖:《周子燃偷看我裸‖体不给钱》   十秒时间,有一半是纠结小男鬼的名字是哪几个字,他随便挑了顺眼的字,反而还阴差阳错输正确了。   单绪满意地眯着眼睛,冲着已经变成黑色雪花各占一半的屏幕,当着小男鬼的面点进去——   论坛因为近些时间的那些事情,活跃量是几年来最高的,所以才发送的帖子已经有几个人回帖了。   帖子首楼只有单绪写的给钱。   底下已经有人不断起哄了。   单绪一条条用平稳的嗓音读出来,明明没有抑扬顿挫,可就是能听出里头暗藏的揶揄:“周子燃是谁?帖主把他艾特出来,让大家一起来讨伐他!”   “大学生怎么能做这种事?支持帖主报警!”   “开玩笑还是真事?帖主是男是女?”   “周子燃为什么偷看帖主裸‖体,他喜欢你还是他是惯犯?”   “变态,帖主一定不要放过他!”   将几条读完,单绪回过头,恰好和已经受不了的小男鬼面对面。   他显然是被单绪的厚脸皮震慑住,没有步入社会,死在了最青春洋溢的那一年,可能一辈子连同龄异性的手都没牵过,哪里能承受这些。   小男鬼双手按在屏幕上,还是淡青色的皮肤,但是脸上硬生生被气得有些青里透红,一双眼睛倒是正常的,深棕色眼睛里怒火盎然。   单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垂眸俯视回去,那部黑色手机被他夹在两根手指间晃来晃去:“周子燃,你出名了知道吗?”   怒意磅礴的小男鬼被他脸上的笑容点燃了整具身体,他急火攻心地将脸狠狠压贴在屏幕上,鼻尖都因为大力的按压而微微歪在一侧。   周子燃双眼通红,失真的声音爆吼而出:“你不要脸!” 第67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确定了,这个小男鬼不仅不会吓人,连骂人都不会。   你不要脸。   这能是骂人的话?高骥便秘骂得都比这句脏。   单绪看着挤压在屏幕上的脸,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他校服的领口,上面白净整洁,并没有沾上灰尘或者鲜血。   小男鬼死的时候还在读书,复读一年,不过也才十八、九岁……他虽然为人有些许道德瑕疵,但也不会太过欺负一个小孩儿,还是不知道死了多久的高中生——虽然以生前的年龄计算,他不比对方大多少,但再怎么说,连人都不会骂和小学生有什么区别?   ——有些小学生骂得都比他溜!   当然,发帖子在单绪看来根本无关痛痒,算不上欺负。   再说了,他讲的难道不是事实?   这么一想,不管眼前的小男鬼怎么愤懑,单绪都不为所动:“你什么时候给钱,我什么时候删帖。”   周子燃气得不仅身体开始滚烫,连带着眼睛也不争气地冒出血水来,活像是重新被人给气死一次,他的五官稍微变形,但长相优越的人就是再狰狞,总还是赏心悦目的。   周子燃鼓出的血管仿佛又膨胀了一圈,他脸色青红,咬牙切齿时嘴唇掀起,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不要——”   “脸嘛。”单绪像是逗鬼逗上瘾了,一手撑在挂墙电视机的上方,低着头冲着里头的小男鬼挑眉打断道,“谁说我不要?这么帅的脸我不要便宜你吗?你算盘打得倒是响,不愧是变成鬼还要偷偷摸摸看帅哥裸体的变态,色中饿鬼!”   如果将听见这话的人换成高骥,或者其他什么人,看单绪的表情也能知道他是故意在戏弄人,可小男鬼听进去了,也认真了。   “是你自己脱的!!”因为单绪的站位在屏幕一侧,周子燃不得不贴得更紧,视线斜着捕捉过去,脸不知道是被他露骨的话羞红的,还是因为愤怒而憋红的,眼眶中的血水似乎下一秒就要顺着脸颊流下。   单绪一眼就看见他眼睛的异常,愣怔了半会儿,又皱起眉。   “我没有偷看!”   “是,你没有偷看。”单绪将视线移开,凉凉道,“正大光明看的,趁着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明目张胆地占人便宜。”   小男鬼一噎,梗着脖子:“我根本就不想看!谁稀罕看你的裸——身体!”   “别以为我忘记了。”单绪似乎在讥笑他这句话有多言不由衷,“你要真不想看,瞥一眼就该避开,我可记得当时我们对视时间三秒往上了。”   “……”周子燃耳朵爆红,连刚才的怒气都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反驳,单绪就已经蹲下身拔掉了插头,但是仰头一看,他还在电视里,颇感意外低头去确认电源状态。   “哼!”刚刚想说什么彻底忘记,转而是让单绪吃惊的得意,周子燃放下撑在屏幕上的手,后退了几步,露出了脖子和肩膀,眼睛里的血水还是因为太激动而没有忍住,滑过脸颊后滴在翘起的领口上,白色的布料顷刻出现刺眼的红。   “你还有这本事?”但很明显,单绪的思维偏离了,根本没注意小男鬼的得意,或许注意到但全然无所谓,他手上捏着插头,又看看电视机闪烁的电源,不禁抬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沉吟道,“行吧,钱可以不给。你要是能让空调断电还能运行,我就删帖,不然我每天都发一条,要么就给钱,要么就让断电空调运行到九月底,怎么样?”   他态度强硬,且说完这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毫不脸红,小男鬼的血水流不停,露出的身体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颤抖得多厉害。   “你——你——”他似乎想蹦出什么杀伤力强的脏话,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就在他颤抖时,单绪点开手机,对着画面里的小男鬼咔嚓拍了张照。   周子燃顿时僵住:“你干什么?!”   单绪看着手机里新出炉的照片,口吻依旧淡淡:“没什么,给你拍张照片。之后不给钱又不当劳工还钱,我不仅每天发帖子,我还把照片贴上去。”   他眯着眼睛朝后悔不迭跟过来的小男鬼笑着:“变态嘛,人人喊打。”   说完,他丢下插头往洗手间走去,准备收拾收拾出门,不顾身后传来的失真怒骂——   “混蛋!”   “你去死!”   “我要吓死你!”   “你简直不要脸!!”   刷牙的单绪余光都不带给的,但是耳朵却还是认真听着一句又一句。   怎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鬼?他心里暗道,吓人吓不了,骂人也骂不过。   啧,真是可怜。   *   踩点到了教学楼上了两节课,单绪就准备在食堂解决午饭,吃完饭休息不到半小时,他还得继续赶公交上半天班。   正是饭点,下课的人潮齐齐涌向食堂,单绪站到队列尾巴上打饭,手上却点进了论坛里。   自从那录像带出现在家里,单绪不知不觉看论坛的次数加起来比去年一年的都多。   很多比较火的帖子已经被删掉,甚至现在电影社团和录像带都成为了违禁词,可已经死去的当事人那一条是怎么也删不掉,底下不断有人回帖顶在首页上。   这种事本就充满刺激,一贯捂嘴只会让人更加叛逆,于是录像带和社团等词被禁不久,就衍生了其他称呼。   【动物园是哪家网店淘来的?如果那些动物园还有其他人购买,不是还会出事吗?】   因为录像带谐音有鹿有象,其他人就用动物园来代表它。   【不知道,但是警察能查到吧,这个不是一看购买记录就能知道吗?】   【你别说,有些不怕死的也在到处找这些动物园,听说还是其他社团的人】   【知道,灵异社团那些人嘛,真够勇的,也真不怕死】   【现在还有三个人没消息,到底有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情况?这些天我一直在论坛里蹲后续呢,休学就能避开吗?之后会不会死啊?】   【不敢说吧,而且都休学了,人都没在学校怎么知道?现在又有谁敢接触他们,不怕被鬼盯上?】   单绪看到最后一条,才后知后觉想起搬走的汪泉,按照他的状态和留下的录像带,百分百是七人中的一员没跑了,但就是不知道他还在没在学校。   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又来了——单绪神情严肃地点开删不掉的帖子,看着里面一开始的求助到最后神经质的发言,实在无法想象那个骂人都不利索的小男鬼是怎么能杀这么多人。   他怎么杀的?   单绪低头注视了会儿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的右手心,或许他还是低估了那个小男鬼,毕竟不是活人,死人的手段总是比活人的多。   可不管他怎么劝服自己,小男鬼气得脸上充血的模样总是让他升不起一丝警惕畏惧之心。他胆子比常人大一点,都这么去惹怒鬼了,得到的待遇总不会还没有那些人高。   但现在他还好好站在这——是时间还没到?   他看着帖主发帖时间到最后发言的间隔:三天。   所以鬼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限制,所以第一天不能直接杀人?至少还要等三天?   单绪想不通,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今晚回家,让小男鬼出来好好聊一聊。   思绪从家里的鬼收回来,单绪才准备联系一下汪泉,对方跟自己不是一个系,但因为合租这么久还是有交换微信,正准备找人发消息,高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单绪一看见熟悉的号码,嘴角就忍不住下压,立刻挂断,继续在联系人列表找到汪泉的头像。   正在输入中,手机上方就弹出了新聊天框。   【搞基】:哥哥哥哥哥!你怎么不接电话!   【搞基】:说好了不拉黑的!我上次已经给了钱了!   【搞基】:有大事情!真的正经事不骗你!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啊!   单绪看着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心想着小男鬼能学到高骥一半的功力,他估计就能见他就“害怕”地溜走。   正想着,电话重新响起来,这次单绪慢悠悠接通,没开口,对面就叽里咕噜开始不带喘气道:“汪泉退学了哥!!不是休学,是直接退学!”   单绪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退学,他一边回高骥,一边继续给汪泉发消息,但是得到的只有一个红色感叹号。   “他什么时候退学的?”   “就是搬家那天!我托人问的,刚才得到消息,我才这么急着给你打电话!”   高骥似乎在街道边,电话里有些叫卖声。   打饭的队列排到自己,汪泉的消息并不影响他填饱自己的肚子,单绪点了两荤一素,顺带去打了碗汤,找了个地方坐下才问:“怎么直接退学?”   “不知道,这得问本人,对了,你还有他电话吧?”   “没有,留的都是微信,刚刚发消息,发现他把我删了。”单绪不冷不热,也没有想加回来问清楚的意思,照他看来,从汪泉那边得到的消息还不如直接问小男鬼来得清楚。   “这小鳖孙!他绝对是心虚才把你删了,怕你找他麻烦!”高骥想着还来气,随口一问,“对了单哥,你现在还好吧?没出现什么鬼影、噩梦一类的?”   单绪的筷子一顿,小男鬼气急败坏的脸和丝毫没有杀伤力的咒骂齐齐浮现,说来也怪,可能是他的恶趣味在一个真鬼身上得到了异于普通的满足,导致他光是想想对方贴在屏幕上的模样心情都明媚起来。   “还行。”他眉毛抬了好一会儿才落下,心情好得连电话那头的高骥都能体会一二,“有滋有味的。” 第68章 死亡录像带   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单绪身上又带着新的造型,一身只有脸上干干净净,脖子上还有被画出来的黑色血管。   他进屋一开灯,双脚就定在门口不动了,因为地上已经铺散了一些红色纸钞——他弯下腰将背包随意放在脚边,捡起一张,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浮现就彻底消失。   好消息:有钱。   坏消息:死人用的。   单绪鹰隼般的双眸一下就朝着电视机看过去,电源灯没有发光,但是底下的录像机小屏幕显示正在进行中。   他背过手关上门,提着背包带着一身低气压走过去:“出来。”   电视机还是黑屏状态,单绪空欢喜一场,本就一般的心情更是笼罩一层阴影,他走到屏幕跟前,上面反光投射出他的胸腹。见鬼不出来,他又拍了拍电视的硬角:“周子燃,出来。”   小男鬼终于舍得出现,但一出来就看见近在咫尺男性的胸膛,忍不住往后一退,谨慎地没有开口说话。   单绪转身到桌上抽出一张纸,擦了擦身上的汗水,指着地上的冥币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男鬼看见他离开,才慢慢靠过来,几根手指从屏幕里伸出来,双手撑在电视机边缘,单绪一下就注意到暴露在空气的几根手指。   他撩起眼皮,目光从手指移到他的眼睛:“怎么不说话?”   单绪大步一跨,本就不算远的距离骤然缩短,周子燃只觉得眼前一变,光线被高大的身躯压暗,他还来不及抬头看单绪的脸,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他浑身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带着阴寒的气息,已经很久没有感知到热度了,也忘了自己还活着时身上有多温暖。   不管什么东西,他靠近时都会沾染上他的寒意,于是能接触到的一切也变得冰冷。   但是在这个活人靠近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温差让他还是感受到了——他惊奇地瞪大眼睛,可下一秒在发现单绪的动作时,所有的惊奇便化成了羞愤。   单绪掐住了小男鬼的脸,往外又扯又捏,语气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选择性耳聋是吧?”   “你才——”周子燃怒目而视,可对上那双眼睛,小动物似的敏锐直觉轰隆作响,立刻改口道,“放开!”   不知不觉,小男鬼的脸顺着他手上的力道渐渐从屏幕里穿出来,没有机器包裹,他的声音总算不再失真,生气时尾音总是上扬,忍不了气,又发不出来,嗓音都带着火星子,听得单绪的心情奇迹般得好起来。   “地上纸钞怎么回事?”单绪才没那么听话,让放手就放手,手上还捏着冰冷的皮肤,就是这么一会儿,他的手又开始被针扎似的,但他面不改色,还非要明知故问。   他当然知道地上的冥币是这个小男鬼给自己的“赎身费”,但是他一个大活人,要冥币干什么?提前给自己做死后的资产规划吗?   小男鬼双手并用去抓单绪捏他脸的手,于是那股阴寒从指尖瞬间蔓延至整条胳膊,终于让单绪不适地蹙起眉,但莫名被激起的胜负欲促使他就是不撒手。   发现这招没用,小男鬼又像头倔牛一样双手撑着电视边缘往后退,脸直接被捏变形,急得嘴里又冒出和正常说话时大相径庭的鬼叫声:“放开!”   “回话。”单绪垂着眼睛看他,仿佛在欣赏对方脸上痛恨他又拿他没办法的绝望表情。   小男鬼紧闭着嘴巴,似乎觉得太屈辱,血水又不争气地分泌出来,他立刻眨巴眼睛想要将这股鼻酸憋回去:“钱……”   压低的声音就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逗得单绪嘴角忍不住上挑。   但是不等弧度翘起,主人就和没事人一样将其压回去,抬了抬下巴,单绪声音冷漠,又带着令人讨厌的支配感:“说清楚点,钱怎么了?什么钱?”   许是单绪装得太像,周子燃狐疑地看向他的脸,真觉得他是忘记了。   “给你钱,你……你把之前发的话删掉!”   “我要的不是这个钱,我一个活人要死人钱干什么?”   周子燃脸上又恨恨:“我是死人当然只有这个钱,你爱要不——”   没等他说完,脸上传来的拉扯感又陡然增加,他的话一下就落不到地上。   “好好说话。”   “……”   血水又出现,单绪微微歪头,伸手去扒拉了一下小男鬼眼下的皮肤,还以为他要袭击的周子燃一下闭上眼睛。   “睁开。”   这个活人的口吻听不出来好坏,但是周子燃就觉得现在最好乖乖听话,但是——但是——他才是鬼!   单绪就见自己面前的一张鬼脸又狰狞起来,他嘴角顺利翘了一点点,再说了一句:“把眼睛睁开。”   小男鬼颤巍巍睁开眼睛,嘴唇嗫嚅,似乎在无声地破口大骂。   单绪指腹放在他的左眼眼下,轻轻扒拉一下,眼眶里的血水露出了少许,极速颤抖的睫毛上也沾了一点,他仿佛只是为了看这一眼,几秒后就放下手,声音又不冷不热:“憋回去。”   周子燃的牙齿摩擦出咯咯响声。   单绪贴心地补充完整:“把眼泪憋回去。”   小男鬼深吸一口气:“我只有这个钱……”   “那就给电器通电。”   “做不了。”周子燃也被他抠门的话震惊到,“我只能短暂地使用这种能力,根本没办法一直……用。”   他的话随着单绪打量的眼色变得微弱起来,上一次他这么看自己,还是想让他当劳工,这次……果然,仿佛为了印证周子燃想得没错,单绪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不明显的笑容:“那就当清洁工总行吧。”   不是疑问的语气,他终于松开手,已经冷到僵硬的右手垂在身侧,在他放开的下一秒,小男鬼就一个闪身躲进电视里,虎口脱险的庆幸还没浮上表面,外面的单绪就用左手敲了敲屏幕,偏头示意道:“今天就先把地上这些……”   他眼里闪过一丝可惜:“你的钱收拾干净。”   说完,顾不上看小男鬼脸上精彩的表情,单绪直接走向厕所,关上门检查起自己的右手。   他摸了摸皮肤,像是摸到了一层冰霜,手指到手腕处都蔓延一种不正常的红。单绪打开水龙头调了下温度,才将手伸到温水下冲了几分钟,慢慢恢复过来。   鬼就是鬼,看起来好欺负,但是真欺负起来,还是要吃点小苦头。   单绪又看向镜子,他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带着汗渍的工作服,这一幕瞬间将思绪拉回来。他几下脱掉身上的全部衣物走到花洒下,温水才刚打湿他的身体,闭着眼睛准备洗头的单绪就敏锐察觉到有异常。   他睁开眼,发现头顶的水变成浓稠的血液,单绪额头青筋暴突:“周子燃,你又偷看我裸体!”   血水陡然间变得清澈干净,伴随着水流的变化,屋外传来被距离削弱的急躁怒吼:“我没有!!”   卫生间的水声戛然而止,好一会儿,里面的笑声转瞬即逝:“小鬼……”   *   单绪洗完澡出来后,客厅地板已经没有纸钞,他下半身只围着一条浴巾,肩上搭着毛巾,已经被看光几次,他对露不露的已经毫不在意。   出来第一件事情,单绪先检查了纸钞是否还有遗落,才拿起放在木桌上的手机,看见订单已送达的消息,就这么一身打开门取了放在门口的晚餐,重新回到小桌前。   他随便擦了几下头发,发梢没有滴水的程度就扯掉脖子上的毛巾丢在一边,给电视插上电,像是敲门一样召唤小男鬼。   “出来。”   单绪打开包装,是一碗清汤馄饨,他取出勺子,见上面还是雪花,重新垂下眼睛,口吻不徐不缓:“三——”   雪花开始像海面一样起伏。   “二——”   小男鬼出现了,这一次他的外形更加逼近录像带里正常活人的样子,皮肤是一种健康的白里透红,甚至脖子上的血管也是青色,浑身充斥着一种虚假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他学着单绪绷着脸、压低眉头,但却是不一样的气质,更贴近生人勿进的高冷而不是“别来招惹我”的凶神恶煞。   单绪看乐了,这种长相和性格毫不匹配的反差还挺好玩儿,他并没有戳破对方不成熟的模仿,想起要问的内容,舒展的眉头又皱起:“那些人是你杀的?”   周子燃斜着眼睛看过去,为话题突然变得正经有些愣怔,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脸上的迷茫之色消失:“对,是我杀的,迟早我也要把你杀了!”   “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也是你杀的?”   单绪说完这句,清楚看见小男鬼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但是很快又恢复刚才的模样:“对!也是我杀的!”   他点点头,算是清楚了,人不是他杀的。   单绪喝下一口热汤,不紧不慢道:“像你这样的录像带还有多少?”   周子燃觉得斜视太辛苦,纠结了几秒还是转过身,语气很不好:“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单绪又拿着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明天的帖子我取个什么标题?《周子燃死性不改,趁我洗澡再次偷窥》?”   “我没有!”小男鬼急得在里面拍得屏幕啪啪作响,他的肤色不再呈现死人的淡青色,就更衬得脸红时血气上涌得有多厉害,“……我真的不知道。”   单绪盯了几眼,满意颔首,放下手机再问:“那汪泉呢?”   “谁是汪泉?”   “我舍友,你上一次吓的对象,我从他那得到的你。”单绪话一顿,越想刚才的表述越觉得有些奇怪,慢悠悠补上一句,“——所在的录像带。”   周子燃摇摇头:“上一次我出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没见过你说的人。”   单绪不太信,又低头开始扒拉列表的朋友圈,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扒出一张汪泉和别人的大合照,他将照片放大给周子燃确认:“就是他,没见过?”   “没有。”周子燃飞速扫了一眼,笃定道。   “那你怎么会到他那里?”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单绪不满地打量他,毫不掩饰的嫌弃让态度刚平和下来的周子燃再次咬牙。他盯着这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想到什么忽然笑出声,“怪不得数学只考了45分。”   “!”   无数个被揉成纸团的冥币从电视里头接二连三地丢出来,狠狠砸在单绪那张讨人厌的脸上——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第69章 死亡录像带   汪泉一直联系不上,家里的小男鬼也指望不了,单绪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卷录像带,说留下吧,毕竟是鬼,这些天他也发现对方的能力一天一天在增强,第一天可能只会在电视里吓吓人,可现在已经能在大晚上幽幽站在他床边,用那双死人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单绪不怕鬼,但也不意味着他能愿意在深夜半梦半醒时看见一个鬼影在枕边飘荡。   但是处理……要怎么处理?   看着不知道第几次被他用发帖威胁捡地上纸团的小男鬼,躺在沙发上的单绪就心情明媚,但是这种明媚不会表现在脸上。   “你用手捡得捡到什么时候?没能力吗?”   背对着他的周子燃窝窝囊囊地闭嘴不说话,这么多天他已经摸清这个活人的脾性,比鬼还恶,让鬼死不如死。   见他不说话,单绪偏过脸,看见沙发边还有个纸团,直接捡起来,瞄准半蹲着的周子燃的后脑勺,轻轻一抛就打在他脑后。   他力道轻飘飘的,纸团也不重,但是周子燃却仿佛遭遇了一场他难以承受的重击。   小男鬼猛地转头——鬼转头不和活人一样,而是一百八十度,脖子上的皮肤都拧成了螺旋皱褶,甚至离得近的单绪都听见了骨头错位的嘎吱声音。   但是他的视线和纸团一样轻飘飘往他扭动的脖子上拂过,随后又拿起在学校借阅的漫画书看起来,漫画书也巴掌点大,只挡住了他上扬的嘴角,声音还是让人牙痒痒的漫不经心。   “没有鬼能力,就去拿扫帚,一个个捡要多久。还有洗衣机的衣服,怎么现在还没洗?”说着说着单绪放下书,一手撑着脸看过去,“周子燃,小学数学的合理安排时间没学过吗?”   “烧水需要五分钟,洗碗需要两分钟,整理……”   “你闭嘴!”   周子燃手上塞满了纸团,风风火火走到沙发前,怒火攻心到甚至想将手里的东西塞进这个该死的活人的嘴里!   他怎么这么不要脸!嘴巴怎么这么坏!   自己遇到的是个人还是个鬼!   人鬼不如的家伙!   “想干什么?”单绪动作都不带换,表情危险的和他对上视线,声音低沉,“想再死一遍吗?”   单绪要对付这个稚嫩小鬼的手段太多了,能肢体接触就可以用武力镇压。如果对方躲进电视不出来,只需要当着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但还拥有羞耻心的小鬼的面进入论坛,他就会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抢夺手机——然后又回到了上一步。   看着小男鬼脸上只有被驱使的羞辱和愤怒,单绪暂时压下处理的想法。   第二天一整个上午都有课,单绪一大早就要往学校赶,临走时拍了拍电视:“下午把冰箱的肉解冻了。”   点了太多的外卖,偶尔还是要自己做做改善一下伙食。   和一大波早八学生赶到教学楼,教室里后排位置被占得差不多,单绪只能往前坐,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他又开始刷论坛。   但是这几天都没有什么新鲜事,论坛也不如之前那么活跃,偶尔日经贴被顶一下,大多询问那些还活着的社团成员近况怎么样。   但单绪没想到,自己会亲眼看见一个学生自杀未遂。   意外发生在第二节课堂上,单绪晕晕欲睡,眼睛已经是半阖状态,忽然却被一声尖锐的叫声吵醒,他和其他人一样下意识朝着声源看过去——后面的人多,有异动时后排的人全部站起身,所以最开始他无法确认目标。   但是当众人不约而同后退,被人群包围的中央终于腾出了一片真空地带,使得双手死死掐着自己脖子的学生显得格外瞩目。   单绪缓缓放下支撑脑袋的手,凝神望去。   那是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生,穿着灰白条纹的短袖,皮肤偏黄,眼镜因为他的挣扎已经滑下来,粗粗挂在脸上。   周围的学生已经被他的动作惊得不停后退,他弓着腰,自己的手就这么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用力,双臂浮现暴突的血管。而更让人惊恐的是,他脸上对生的渴求和几乎凝为实质的求助,与他双手对自我的扼杀相矛盾。   “救、救——”他的呼救声在一叠高过一叠的尖叫中被淹没,整张脸已经呈现不正常的紫红色,嘴唇大张,眼睛充血。单绪看得心里咯噔一下,正要上前就发现有人比他还快。   讲台上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下来,双手使劲掰着男生的两条胳膊,周围的人见状,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也围了上去帮忙。   掉落的眼镜被谁的脚底踩碎,四肢被人压住的男生开始像一条鱼一样板动。   “来了——”   他忽然大喝一声,让阻止他自杀的人心脏都陡然一跳。   “来了!”他脑袋开始急速地、不停地往两侧转动,很快,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一个位置,眼睛直直盯着虚空的某处,似乎在那里,有一个只能他自己看见的存在。   单绪也靠近,循着他望向的地方——那是围上来的人墙,大家震惊、惶恐又好奇地靠过来,但是不敢离得太近,每一张脸都是大差不大的表情,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单绪只是站在原地思索了几秒,随后掏出手机对准人群,来来回回拍了几次,确认没漏掉什么才收回手机。   男生太激动,嘴里不停喊着“来了来了”,老师腾不开手,让其他人报警的报警,叫救护车的叫救护车,周围桌面一片狼藉,书籍笔袋散落一地。男生的十指因为大力扣着水泥地而指甲翻翘,可当事人却浑然不觉疼痛。   “哈哈哈哈哈……”   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他陡然转变的情绪震得大气都不敢出。   “要死了……我要死了……”   有人从他的反应和嘴里的话猜出了什么,立刻拉着自己的朋友往后退。   “是录像带……”   “他难道是——我的天,我们不会有事吧?”   “他是第几个了?”   “我还以为不会死人了。”   “原来是真的,没看见之前我一直持怀疑态度的!”   被人议论、害怕到开始疏远的男生,刚才有力的暴喝仿佛只是昙花一现,他挣扎的身体开始发软,瞳孔颤抖,声音也气若游丝一般,仿佛已经被降临的死亡完全笼罩。   “我要死了……你们也会的……”   *   如果说之前的死者要么死在校外,要么死在人不多的宿舍,引起的讨论只在论坛里,那今天在这么多学生都在的选修课上,一个疑似电影社团成员的自杀,带来的影响和讨论就不用说了。   当时混乱中拍的照片开始病毒式传播,紧跟着就是拍摄的视频……单绪一路上已经看不见一个闲人,都是拉着人讨论的,或者一个人走在路上也要打电话给朋友家人的。   单绪走到食堂,以往他优越的身高和长相气质,不说是人群的焦点,但总是少不了该有的注视,但此时不剩一点。   在这种紧张刺激的八卦面前,帅气已经不值一提。   “是真的!当时我人都吓傻了,那人就隔着我几排坐,忽然就伸手要掐死自己!”   单绪眼神微动,看向斜对面一个兴奋到唾沫飞溅的男生。   “他是真的要掐死自己,脸都是紫色的,要不是别人去救他,他真的会死!”   “他是哪个院的?”   “不认识啊,但大教室那么多人,肯定有认识他的,看论坛吧,估计身份今天就能被扒出来。”   “他最后说的那话,不就是……我靠,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早起来了!现在都还有,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世界都这样了,我竟然还在学校!”   “下午数分还上吗?”   “不想上,想吃瓜。”   “他要是死了,算上他就已经死了四个人了,那还活着的那些人……太惨了。”   单绪听到这里难得没什么胃口,他翻出自己拍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也没看出里面有什么异常。   没关系,活人看不见的东西,死人或许能看见。   *   周子燃没料到单绪中午就回来,立刻从沙发上起身,伸头就往电视里钻,但双手才撑在电视机边缘,就想起了单绪离开前让他解冻的肉,瞬间身上汗毛都快立起了。   当鬼这么多年,他久违感受到惶恐和一丢丢的害怕。   他想折身回去,可无奈大门已经打开。   单绪还在门口就叫了声小男鬼的名字:“周子燃,出来。”   结果关上门刚走几步,往身侧一看,小男鬼已经身形笔直地站在客厅,惹得单绪的目光多停在他身上几秒:“今天怎么这么配合?”   他走周子燃面前。   单绪的身高逼近一米九,气势上带着的压迫感让周子然得硬着头皮才能仰视回去,更不用提他的长相还是不可多得的浓颜系,他的帅是浮在表面的,是一眼就能抓住人眼球的,和偏向淡颜系的周子燃完全两个极端。   极具冲击性的脸朝着自己凑过来,周子燃紧张得不敢喘息——哦,他后知后觉憋了会儿,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用喘气了。   他不自在地后退半步:“干什么!”   “今天怎么……”单绪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稍微有些严肃,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让周子燃提心吊胆得厉害。   “什么怎么了?”   单绪没有回答,只是往电视那边走,一眼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插着电的插头。   “还偷上电了。”因为身高原因,周子燃发现这个活人看人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垂着眼睛,这让他对这人的情绪把握不准。   他忍不住呛声:“你换一个词!”   周子燃发现对方的唇角有微末的变化,但是转瞬即逝,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   单绪将背包放在沙发,真听他的话换了一个:“死变态,不偷窥改偷电了。”   说完,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笑起来和不笑的时候才真是给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身上跳跃的暴躁气息消散,转而是洋溢在眉宇间的轻佻风流。   周子燃只觉得轰隆一声,脚下窜起一片大火,让他站立难安,急切想要逃离这里。   单绪没听见身后第一时间传来的怒吼,好奇回头,就看见脸色爆红的小男鬼瞪大眼睛,像是已经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这才满意。   “怎么样,换的词满意吗?”   周子燃只觉得今天被气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安静的胸口宛若有心脏在重新跳动,他按在心口,好似真的能感受到震动一样。   我竟然被气成这样?!   周子燃大受震撼。   他伸出的手指哆哆嗦嗦,贫瘠的骂人语录令他好半晌才骂回去:“放你的狗屁!” 第70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听见这不痛不痒的咒骂笑得肩膀抖了两下,随后拿起手机朝周子燃走去。   小男鬼后退、再后退,惊疑不定以为对方要对他出手,转身就扒着电视机,屏幕被外物穿过而产生的光圈蔓延到他的脖颈,但转瞬就被人打断。   单绪揪住小男鬼的后衣领,稍稍往自己这边一带,怀里霎时就像是搂住了一块冰,他还没有因为这扑面而来的寒意皱眉,小男鬼反应比他还大,身体倏地硬成了石头,脖子往外疯转,导致嘴巴蹭过单绪露在外的胳膊上,惊得他立刻往里撇,可是又仿佛投怀送抱一样。   周子燃舌头都快打结一般:“你放开我!”   单绪的一条手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穿过他的喉间,勒住小男鬼的脖子,手掌按在对方的肩头,以一种霸道的姿态让他的视线只能盯准某个范围。   “给你看个东西。”   单绪另一只手点开视频,将手机凑到小男鬼眼前:“好好看,里面有什么说给我听。”   周子燃不配合,闭上眼睛:“不看!”   单绪弯下腰,本来想用老一套威胁他,可总是同一种手段未免无趣。   他看着脸色微变的周子燃,忽然冲着他耳朵轻轻吹了口气。   “!”小男鬼猛地一下睁开眼,甚至瞳孔开始失控地扩散,他想转过头,可单绪动作不变,脸离得实在太近了,他只能直直看着前方,话也断断续续,“你、你干什么?”   “我早就想问了……”单绪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不退反进,这下周子燃的后脑勺不得不紧紧贴在对方的肩膀来避开一点点凑近的脸,“鬼也会脸红吗?心脏都不会跳动了,血液也不会流动,怎么你还会脸红?”   这句话不知道是戳到他哪里的痛处,周子燃抬手去推单绪的脸:“你管我!我不仅会变红,我还会变青变黑!肉块哗啦啦往下掉只剩下一个骨架子我吓死你!!”   说完身上果真开始出现尸斑,黑软的头发也顿时枯燥无光,单绪惊讶地躲开那一双冰爪子,仔仔细细看他转变的过程。   “有尸斑了,那会有尸臭吗?”单绪低头闻了闻,发现没什么异味的同时,躲开新的攻击,他拍开在眼前晃动的手,刻薄点评道,“还不够真实。”   “你烦不烦! ”周子燃简直对这个活人束手无策,怎么吓都吓不出恐惧,他肚子已经饿了很久,但是这个活人给的恐惧太吝啬,他饥饿又虚弱,偏偏录像带还在他身边,走也走不了。   这么一想,他顿感鬼生无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里面只有虚假的内脏和真实的饥饿。   单绪注意到他的动作,更加惊讶:“你还会饿?”   周子燃闭着眼睛,只专心致志地散发寒意,准备干脆冻死这个抠门又无耻的活人。   “你没人祭拜吗?”单绪说完又一想,这种住在录像带里的估计是游魂野鬼,没人祭奠很正常。他沉吟半晌松开禁锢他的手臂,改为抱臂站在他身边,投以怜悯地注视,“还是个可怜鬼。”   “你才可怜!你全家都可怜!”   “行了,看看,看完告诉我。”   周子燃还想说什么,就见跟前的单绪表情一变,明知对方是故意绷着脸吓他,可自己就是没出息真低着头看过去。   视频也就不到一分钟,很快就看完,单绪打量着小男鬼的神色:“里面有鬼?”   周子燃还生着气,声音也瓮瓮的:“有。”   “在哪?”   他伸手指了指人群的上方,手指戳在画面上一点,然后在单绪的注视下划出一道弧形,弧形的终点就停在男生的脑袋上方:“这里,一个女鬼。”   “划出的线是什么意思?”因为人群离当事人很远,这段距离已经超出一个正常人的体型,单绪不由疑惑问道。   “身体。”周子燃咂咂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配合,“我指的这里是她的胯部,然后上半身一直延伸到他头顶,头发很长,发尾扫在了这个人的脸——”   周子燃的话蓦地一顿,引得单绪拧眉看过来:“怎么了?”   “她朝着镜头看过来了。”周子燃声音轻轻的,带着鬼的森然,也偏头看向单绪,有些遗憾他不能亲眼见证刚才的一幕。   “现在呢?”   “消失了。”   单绪握住手机认真拉着进度条,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刚才指出来的地方,盯得眼睛发酸也没看出什么来。   他一边拖进度条一边朝着卧室走去,走到门口记起什么,回过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周子燃叮嘱道:“冰箱的肉别忘了,晚上我要吃。”   周子燃在他背过身进门的一瞬间就晦气地闭上眼睛深呼吸,安慰自己:他死了肯定比自己还惨,下地狱的那种!   *   整个下午,单绪对着视频研究了好一阵,又进论坛浏览了其他人放上去的视频,都没有看见有周子燃说的鬼影。研究无果后,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才起身,走到不怎么使用的厨房,看见池子里的肉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冻。   他低头轻笑了一声,直接洗手开始做菜。   屋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做菜也只做一荤一素。   爆炒的香味萦绕在开放式的厨房,单绪会做些家常菜,手艺还非常不错,但是鲜少有人知道——他刚将红椒炒肉盛出来,门铃就响了。   单绪开门接过外卖小哥递来的东西,门关上,他就将袋子里的东西摆在小桌上。   里面是一些祭拜的香烛和小香炉,他将廉价的小香炉摆在桌上,开始拿起打火机点香——几线白烟飘飘而上,单绪将三根香随意插在香炉里:“周子——”   燃字还在舌尖上,电视机就冒出了一颗头。   小男鬼的动作偷偷摸摸的,白瞎了他那一张初恋脸,手扣在边缘,直露出肩膀,在看清单绪在做什么后,活像是重新死了一样不可思议。   他看看单绪跟前点燃的香,又转头逡巡四周——没错啊,现在屋里死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所以可能、大概和也许,他是给我点的香?!   周子燃被自己的猜想惊得当场捂住嘴巴,话都抖不利索:“你、你、你……我我……”   单绪看活宝似的看他,又转过身回到厨房,端来盘子和两碗米饭:“结巴鬼,过来吃饭。”   周子燃扯了扯衣摆,抬头看看灯,又低头瞧瞧地,因为膨胀的疑惑脸都要憋红了,他的上半身完全伸出来:“真是给我点的香?还让我吃饭?”   他怀疑地打量单绪,小声嘀咕:“今天怎么这么……”   他咽下“好”字,手摸了摸电视的硬角,装出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样:“喂,你今天怎么这么正常?”   “不白让你帮忙。”单绪拿起筷子,懒懒地抬头扫了他一眼,“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吃。”   “吃!”察觉自己这声破了刚才的伪装,小男鬼懊悔地抿了抿嘴,终于抬出一只脚踩在地上。   单绪就坐在他正对面,看他穿着一身校服从电视里钻出来,真应了自己之前的幻想,手也开始痒痒。但现在要是真上前将人给按回去,估计对这小男鬼怎么威逼利诱也不会再出来,只会偷摸着在背后扎小人骂他……哎,再等等,又不是仅有今天这一次。   周子燃故作从容地学着他盘腿坐下,鼻尖动了动,吸了口空气中醇厚的线香味。   鬼以人类的恐惧害怕之情为食,周子燃吃饱肚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因为社会发展,录像带早被新的电子设备淘汰掉,如今几乎没有人再使用录像机,所以周子燃一直饿着。   他再能装,面对桌上算得上寒酸待人的菜肴,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鬼是怎么吃饭的?   单绪很快得到答案:用嗅的。   他能看见空气中很淡的“烟雾”被小男鬼吸食进去,随之而来的,是小男鬼更加红润健康的面色,喉咙里也发出一阵细细的鬼叫声。   他本来也饿了,可难得一见鬼进食的画面,让单绪放下筷子,微微歪头认真地看着他。   “你有多久没吃过正常饭菜了?”   现在的小男鬼简直不要太好说话:“忘记了,反正很多年了。”   “你为什么会在录像带里?那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他一直不解的地方,如果是电影,导演大概会拍出一部前传仔细讲讲录像带的来历和第一代恶鬼,但是现在,他只能由眼前这个小男鬼解惑。   “我也不知道。”   周子燃满足地舔了舔饱满的嘴唇:“我也是被拉进来的,对这个录像带也不了解。”   “拉进来?”单绪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重点,“被鬼拉进来?”   “嗯。”小男鬼发出一声哀叹,“也不知道死了被拉进来,还是拉进来才死的。”   “那拉你进来的鬼呢?”单绪很懂鬼片的操作,小男鬼的死很符合水鬼找人当替死鬼的做法,“消失了?”   “……你真聪明。”周子燃阴阳怪气,随即郁闷道,“之后就再没看见了。”   单绪大概了解了他的情况,但还剩最后一点问题:“你为什么和别的鬼不一样?”   他想想出现在教室的鬼,又看看成天只能待在家里的小男鬼:“别说杀人了,你连这个房子都出不去。”   “还不是怪你!”周子燃声音一扬,可看着面前的饭菜,又只能勉强压下他的不满,手指拨了拨跟前放在桌子上的筷子,闷闷不乐道,“鬼的能力来源于人的恐惧,心灵越脆弱的人产生的恐惧越多,鬼吸食他们的情绪后能力也能得到大幅度增强。”   “能力增强,录像带对鬼的束缚力就变弱,他们当然能离录像带远一点!”   他幽幽看着单绪:“你怎么一点也不怕我?”   单绪用手蹭了蹭下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周子燃顺着他的话问:“干什么的?”   “鬼屋知道吧?我在里面当npc的,专门当鬼吓人。”单绪拿起筷子,夹起肉丝放进嘴里,下一秒就吐在纸巾上,眉峰一压沉着脸数落小男鬼,“贪心鬼,也不知道给我留一点。”   现在两盘菜只剩下色香,味全没了,他又不想浪费,只能起身调了一小碗蘸料将就吃。   周子燃耳根一红,支支吾吾转移话题:“哦~原来你是个假鬼啊,怪不得呢。”   怪不得这么不是人。   “假鬼又怎么样?你是真鬼,一个人都吓不到。”单绪将蘸料碗放在手边,一抬头又看见对面的小男鬼开始一阵狂吸。   “……”   他面无表情地“啪”一下将筷子搁在碗沿上,发出风雨欲来的声响。   周子燃头皮一紧,依依不舍地中断:“那是因为遇到的是你!”   “说明你运气不好,既不会吓人,又这么倒霉,实力还弱,甚至数学也才考了45分。”   周子燃嚯地起身,梗着脖子:“不吃了!”   “吃吧,运气和实力都这么差,谁知道下一顿是在什么时候。”   单绪稳稳坐在地毯上,看着明显被气抖了身体的小男鬼一头扎进电视里,哼哧哼哧只对着他露出一个圆润的屁股和一双匀称的长腿,这一幕让单绪的眉毛一扬,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   小男鬼身上的校服是夏装,短袖长裤,布料肉眼可辨的粗糙,但是松垮垮裹着一双腿,却显得春情盎然。   “脾气真大。”   电视机前已经没有小男鬼的身影,屏幕也黑了下去。   单绪才不紧不慢吃着晚饭:“真不吃了?我请客可不是常有的事。”   一个憋红了的脑袋瞬间探出来,嘴唇翕张,但是想到什么的小男鬼急急伸出手,对着坐地上的单绪竖起一根手指。   周子燃兴奋地脸都在打颤,认为自己终于扳回一局,但是他认真盯着单绪的脸……怎么回事?他怎么还笑了?   周子燃就这么一手搭在边缘,另一条伸出的手臂打得笔直,傻愣愣地由狂喜变成迷茫,终于,探出的脑袋又往外冒出一小截:“你……你傻了?看不出我现在是在骂你?”   单绪忍无可忍,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他只觉得这个小男鬼真是个活宝,又傻又倒霉。   单绪后仰着,双臂搁在沙发沿上,胸腹随着他的大笑剧烈起伏,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被取悦后的满足:“蠢鬼,骂人竖的是中指,你比的是什么?”   他低笑着轻斥一声:“把你的食指给我收回去!”   “!”周子燃一愣,脸陡然像火烧一样烫起来,亡羊补牢地重新竖起中指,可这次看也没看单绪的反应,自己就先低着头慌慌张张逃走,这下刚平复的笑声又断断续续响起。   “哈……真是个蠢鬼。”   *   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放在鬼身上也一样。   周子燃睡在锈迹斑斑的床上,这地方就是高中的宿舍,因为年久失修,床上的人一动架子床就咔啦作响,斑驳的墙面上贴着几个红底白字:好好学习。   正对面墙上贴着相应的:天天向上。   他的睡姿很标准,身体笔直,双手放在腹部。周子燃睁着一双眼睛,鼻尖也不知道今晚第几次动了动,仿佛那股烟火气还萦绕在鼻下。   “他一个人吃得完吗?”小男鬼小声嘀咕,“那么多菜,他也吃不完啊。”   而且他当时只吃了个半饱,还给他留了一些,自己没夹到怪谁呢?   周子燃拍了拍肚子,意犹未尽地咂摸嘴巴,想到单绪又一股脑烦躁:“说是不白帮忙,我就多吸了两口还不乐意,抠门!”   他辗转反侧,终究还是食欲战胜一切。   小男鬼在黑暗中伸出半边脑袋,发现外面已经深夜,客厅没有人影他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他又皱了皱鼻子:“我怎么还闻到线香的味道?”   周子燃钻出来,循着味到了厨房,发现台子上还摆着小香炉,香炉上的三根香快要燃尽,他忙不迭凑过去,双眸死死盯着香炉旁边摆出来的几盘菜。   这比晚饭时丰盛多了。   “肉丸子、竹笋炒肉、酸辣土豆丝……”周子燃只觉得胸口又有了动静,他双手撑在台面,刚要开始进食,却冷不丁瞥见一张纸条。   他拿起纸条,打开灯,光线一充足上面的字迹就争先恐后挤进小男鬼的眼睛里:【老鼠不准偷吃】   兴奋的红晕霎时退却,周子燃啪一声将纸条重重拍在台上,刚要生气,又见纸条背面还有字,他还是怒目睁眉的模样,低头看去,发现也是简短的一行字:【但是数学只考了45分的贪心倒霉鬼可以】   *   翌日,单绪睁眼,眼角有点充血,放在枕头边充电的手机嗡嗡振动,他转头扫了一眼发现是陌生号码,随后直接挂断,可刚闭眼准备睡个回笼觉,屏幕又重新亮起。   他挂了两次,等第三次拨来,单绪才不耐烦地接听:“说话。”   “……滋滋……”有微弱的电流声淌过一般,单绪下意识将手机拿远,他看了看来电地址,是本市的号码。   “说话。”这一次声音不悦地低沉着,单绪按着额头,准备再不说话就挂第三次。   “单绪……”对面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单绪一怔,放下抵在额头的手,但双眉并未舒展。电话里头的声音似乎很近,给他的感觉就仿佛有人冲着他的两只耳朵吐息,声音也低低的,像是自顾自呢喃,“我快死了……”   单绪猛地一下坐起,终于顺着这股熟悉感摸清了对方的身份:“汪泉?”   对面的声音又被那种若有似无的电流冲击得破碎不全:“我送你的礼物,喜喜喜喜——”   声音卡顿,怪异地重复这个字,单绪直接点了外放,电话那头的人丝毫不觉自己刚才声音的异响,仍然低语:“喜欢吗?”   “你的录像带哪里来的?”单绪一边录音,一边想从他那里得到不为外人所知的讯息。   “你看了?”汪泉似乎很高兴,声音也开始病态地提高,“你看了是不是是不是——”   “啊对对对。”单绪抓了把头发,不走心地敷衍道,“我好害怕,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好歹我们舍友一场——所以那录像带你从哪里来的?”   对面传来森然的笑声:“录像带是在我这里下的单,我给的社长,我建议在晚上大家一起看……出事以后,我问了商家,但是打包的东西里根本就没有这四卷录像带!”   他声音隐隐带着癫狂:“忽然出现的!它们就忽然出现的!来杀人了——要死——都要死!看过的都会死!”   情绪激动的汪泉又开始哭泣:“我不想死在鬼的手里。”   单绪听见他冷静下来的声音,一股不祥之情油然而生,心跳得有些快:“汪泉,你在哪里?”   “呜呜……”那不知道是呜咽的风声还是人的抽泣,电话里又是一阵明显的滋滋声,汪泉的声音更近了,简直就像站在他面前一样——   “单绪,这里好黑,这里也好冷。”   明明是早晨,可单绪就是觉得屋里冷得不正常。   “我快死了,你也会的……”   “嘟”地一声,那令人不适的声音戛然而止,单绪还保持刚才的动作,目光在不大的屋里扫射一圈后,才点看通话界面。   可上面没有记录。   单绪的目光骤然凝结,他又迅速翻找出刚才的录音文件,可和通话记录一样,也是不见踪影。   ——嗡嗡!   振动又开始了,可这一次不是陌生号码。   单绪掀开被子穿上拖鞋,接通了高骥的电话。   “哥!”让人安心的鬼哭狼嚎声从另一边传来,单绪走到厨房,点开外放将手机放在一侧,将昨晚摆在台上的饭菜逐一放进微波炉,然后将香炉放置在冰箱上方。   他才堪堪将东西放好,高骥就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单哥!汪泉死了!”   “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刚才警察来学校了,你知道的,现在学校氛围多紧张,警察一出现就有人开始在论坛直播!大家觉得肯定是谁又出事了!”   高骥的声音都在发抖:“有人爆料出现了第四人,一开始都觉得是昨天那个男生,但是不是——”   他好像到了一个信号不好的地方,好几秒都没有声音。   单绪垂眸看着微波炉里的食物,一下就没有食欲。   “……消息我不知道真不真,但是名字确确实实已经挂在论坛上。”   高骥哼哧哼哧喘着气:“哥,我快到你家了,开开门。”   伴随着他话落,门口传来敲门声,单绪放下取出来的菜,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帖主的身份存疑,但是里面的细节一般人编不出来——”   单绪打开门,刚准备关掉手机面对面讲,但是在看清门口的人时,他的动作停滞在半途。   汪泉还穿着离开时那一套,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外套里的高领毛衣让人看着就幻热,他是垂着头的姿势,双手不自然地紧紧贴在两侧。   “……是汪泉啊哥!你那合租的室友!名字院级都对得上!”   高骥的声音响彻廊道,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面前的人缓缓抬起头。   嘎吱。   单绪听见了让人牙酸的骨头错位声,而也是抬头了才发现,他的脖子逆时针绕了几圈,血液从皮肤里、褶皱间浸出来,下巴处沾染了一星两点的血红,剩下的全被高领毛衣遮挡住。   他的脸色惨白,眼底的黑青比之前只重不轻,脸颊凹陷得厉害,衬得颧骨高高隆起。   “哥,你怎么不说话?”   “你在哪?”单绪一只手还摸着门把手,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等电梯呢,马上就到了,你要还在床上,现在就可以起来帮我开下门。”   “先别来。”单绪声音和往日一样懒懒散散,“去小区外面的超市带点东西。”   “哎呦,怎么现在才说,电梯都下来了。”高骥一边抱怨,一边往外走,“要买什么?”   汪泉的眼眶里只剩下眼白,肆意蔓延的血丝纵横交错,他嘴角带着一种狰狞至极的笑意,普通人光是看一眼心脏就承受不住地狂跳。   但是单绪还能一心二用。   “随便买点零食、啤酒,再带几包烟,到了再发消息,挂了。”   他挂断电话,看着跟前还站立在门口的汪泉,想了想有些不解:“你都要来为什么还要打电话?”   汪泉嘎嚓动了下脑袋,在单绪的眼皮底下重新绕了几圈。   “什么时候死的?打电话那应该已经死了吧?”单绪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能除了最开始合租和搬家那阵,就是现在对他的态度较为和缓,“眼睛里只有眼白,看得见我现在的动作吗?”   汪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整条楼道迅速降温,站在门口的单绪感受到最大冲击的阴森。   “这招对我没用。”单绪嘲讽地笑笑,“不是跟你说了我看了录像带吗?现在家里有鬼了,养不起第二个。”   “单……”汪泉张开嘴,粘稠的血水从嘴里滴下,“单绪……”   单绪看得直皱眉头:“生前不爱干净,死了也邋邋遢遢……算了,你都死了,这点缺点我就不说了。”   他眉毛一扬,微微偏头冲着室内喊道:“周子燃!”   吃人嘴软的小男鬼哼了声才从电视机里冒头,因为房间布局他看不见门口的情景:“叫我干嘛?”   单绪半靠在门上,目光落回汪泉身上:“过来,替我送送你同乡。” 第71章 死亡录像带   鬼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但是周子燃嘴不停吧啦吧啦,生怕单绪不知道他的靠近。   “什么同乡?谁的同乡?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同乡?”   周子燃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厚底灰面,从客厅转角到了玄关,一靠近,他嘴巴终于闭上了。   他见鬼一样冲过去,扒拉开单绪半挡住他视线的手臂,但是一伸头,刚才模糊的黑影倏然不见,门口空荡荡,连之前啪嗒啪嗒滴在地上的血迹也凭空消失。   可走廊里久久未散的阴气让周子燃明白,刚才有他的同类站在这里。   “刚刚谁在这?”   单绪没回答,低头看着高骥发来的消息:单哥,我进电梯了。   他一把拽住还想出去看看的周子燃:“别人能看见你吗?”   “你当我谁都能看一眼的?”周子燃被强拉进门,对单绪说自己是个倒霉鬼耿耿于怀,现在终于被他抓到机会,小男鬼直着腰踮着脚,试图高冷地平视回去,“谁叫你倒霉,活该!”   得到肯定答复,单绪半提醒半警告:“等会人来了,安分点不许吓人。”   人都有逆反心理,不让做的事非要做,鬼也一样。   高骥左右手都提着一大袋的东西从电梯出来,脸上透着一股的兴奋激动和糅杂在其中的恐惧,迫不及待地敲敲门,单绪一开,他就一秒也不耽搁地挤进去,手上的东西还没放下,嘴巴就开始上工:“哥,我电话里给你说的你听见了吗?那汪泉啊,你舍友,他死了!”   单绪坐在沙发边上,小男鬼就坐在另一边,眼睛灵动地追着高骥的身影,心里打什么坏主意全冒在脸上。   “听见了。”单绪余光看着小男鬼,对方现在倒是安安分分坐着不动。   “那你怎么这么冷静?”高骥抹了把汗坐在沙发中间,刚好在单绪和小男鬼之间,他面朝左,热得脸红,“你联系上了汪泉没有?是他吗?论坛上没照片,但是那些信息正儿八经是他的!”   单绪听他说论坛,自己点开手机迅速浏览,果然,在他睡觉时里面已经炸开了锅。   【第四人出现,剩下的三人还能活下去吗?】   【下一个该是昨天企图自杀,现在在医院的兄弟了吧?】   【我昨天就是猜的他,没想到今天就冒出来一个汪泉,真是……】   【真不敢想当事人有多绝望,换我真的会被逼疯。】   单绪看论坛时,高骥就背对着小男鬼一直说:“警察已经去了学校,我估计今天就会找到你,毕竟你和他当过舍友,还在他被那啥缠上的那段时间。”   话落,估计是他自己吓自己,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高骥抬手摸了摸后颈,继续道:“单哥,你知道点什么不?那段时间汪泉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单绪放下手机朝着他看过去,目光一下就落在高骥身后吹阴风的小男鬼身上,他轻飘飘的扫了眼小男鬼的脸,对方霎时闭上嘴,可能觉得自己尊严扫地,又不甘心瞪回去。   “他确实好像跟我说过什么……”单绪也罕见地苦恼了一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回忆,“但我跟他都闹掰了,他说什么我都是当他放屁,根本没注意听。”   “……”好吧,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高骥挠挠脸,“大概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他找了我几次我没搭理,但当时他状态还好,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找你什么事?”高骥拧开一瓶水递过去,单绪笑纳了,喝了口汽水,记忆回到半个月前。   两人闹翻之后,都将对方看作合租的陌生人,除开必须的交流,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所以在汪泉主动找他时,单绪才会感到意外,并到现在还能隐隐约约记得时间。   “那天下班晚,到家大概有九点多,一进门就看见他坐在沙发上。”单绪迎着高骥八卦的目光缓缓道来,“他没开电视,也没玩手机,看见我后大叫了一声——”   说到这里,单绪顿了顿,补充道:“当时造型有些瘆人,他叫得太大声,被我骂了几句,然后跑到我跟前说……”   说了什么?   单绪闭了闭眼,认真回忆当时所有的细节。   “……单绪,咱们以前的那些破事就过去呗,道歉,我跟你道歉!”汪泉似乎对他的无动于衷很惶恐,脸上堆满虚假的笑,似乎想装得很平静,但是眼神隐隐透着不寻常的激动,他上前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他妈的烦不烦!”单绪下意识地甩开对方的手,汪泉一个不注意直接往后倒地,他也偏过身体,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别跟着我。”   “我一个人……”到这里,记忆里的人仿佛消音一样,单绪无法得知当时汪泉说了什么,只是看他抬臂朝着某个方向指了指。   他猛地起身,吓了高骥和小男鬼一跳。   “我靠,吓死我了!”高骥看着单绪凝重的表情,立刻捂住嘴,声音从指缝里滚出来,“单哥,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单绪一言不发地走到他卧室门口,又按照记忆中的站位站定,微微偏身——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当时自己没有顺着指向看去,而现在单绪一点点用目光追击而去。   虚幻的人影,紧绷的手臂,微不可察颤抖的手指……他一点点转头,终于,单绪看见挂在墙上的电视。   当时汪泉指向的是电视?   他疑惑地蹙眉,视线忽然往下看了看,录像机就放在电视柜上。   “哥?单哥?”高骥走到他身边,循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黑色录像机,晦气地皱着脸,“你怎么还把这东西留着?现在这屋里还有他的东西剩下吗?都扔了吧,多晦气啊,别找到你。”   说着就要上前把录像机搬走,单绪还没动,周子燃就怒意冲天地瞪了他一眼,死白的手从他背后伸出去,猛地捂住高骥的眼睛,顿时,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单绪,就被高骥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给拉了回来。   “靠靠靠!”高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吓得脸上失温,双腿不停踢着地面后退,“单哥!”   单绪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走到小男鬼身边,一手揪住他耳朵不轻不重地拽了拽,才弯下腰将地上的高骥拉起来:“你鬼叫什么?”   “嘘嘘嘘——”高骥恨不得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别说那个字!”   “什么字?鬼吗?”单绪不屑道。   “别不信!”高骥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虚指着电视柜上的录像机,笃定道,“你快把这东西丢了!汪泉的东西都别留下,刚刚我才碰到这玩意儿,我的眼睛就瞬间看不见,就像是有人遮住我的眼睛,后背发寒,这东西绝对——”   他喉咙滚了滚,艰难吐出几个字:“有问题。”   “眼睛看不见晚上就少玩手机,后背发寒,呵……”单绪冷笑刮了他一眼,“就去锻炼身体,晚上蹦迪又喝酒,想得花还想玩得花,没个身体本钱可不行,自己问题别找借口。”   “真的有问题!”高骥见他不信,急了,“你要觉得我撒谎,你碰!你碰碰看,绝对有问题!”   单绪看着偷摸走到高骥背后的小男鬼,抬手按住高骥的后脑勺,然后在对方被按得低头的瞬间,捏住作恶多端的周子燃的脸:“不准吓人。”   “谁吓人了?!”以为在说自己的高骥捂着后脑勺一脸委屈,“本来就是!”   单绪松开手,跟前的小男鬼冲着他做了个鬼脸——真鬼脸,眼睛一个上翻一个下滚,都露出眼白来,身体一蹦,双脚就稳稳踩在沙发上。   单绪盯着他一双脏鞋,笑得有些绷不住的狰狞。   高骥吓得一抖:“是是是,是我吓人。”   但是还记得正经事,他又忙问刚才单绪是不是想到什么,反应才那么大。   单绪对自己的猜测还拼凑不到一块,他摇摇头给高骥泼了盆冷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是他想着握手言和被我骂走了。”   “哎……”高骥虽然对汪泉也没好印象,但是死亡不管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负面情绪,不管他好人坏人,死了就都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他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   “听说也是自杀,就在他卧室,离他爸妈的房间就隔了一堵墙,但是他们晚上没听见什么异响。第二天中午叫人起来吃饭,没人开门,等撬门一进去,发现尸体都硬了。”   高骥颓丧地坐在沙发上,开了罐啤酒喝:“虽然我不喜欢汪泉这人,可还是同情他爸妈,都上了年纪,好不容易把孩子供出来,现在……现在就死在自己隔壁房间,搁谁谁能承受啊。”   单绪不置可否,只是走到刚才周子燃踩的地方,拍了拍才坐下听他的长吁短叹。   “话说回来,你们之前因为什么原因闹掰的?”高骥对这一段没有什么记忆,只是揣测,“因为卫生问题?”   单绪看着终于感到无聊的小男鬼扒着电视开始往里钻,目光才转到高骥脸上,没有当即回答,眉间浮现一抹厌恶:“你不用知道,死都死了。”   “行吧!”高骥拍拍大腿,站起身,帮忙检查了侧卧里确实搬得干干净净后,不敢再去碰录像机,只让单绪记得丢掉。做完这一切,他瘫在沙发上,但沙发正对电视,自然也正对电视柜上的录像机。   高骥总觉得这玩意不太好,就拿东西挡着。   他挡东西时,门口又传来敲门声,单绪一下朝着门的方向看过去,高骥也仰着头:“哥,你还约了人?”   “要挡就挡严实点。”单绪转移了高骥的注意力,自己走到门口,以为汪泉不死心又找过来,可一开门,是一男一女。   “请问是单绪吗?”女人约莫三十多岁,微微富态,咬字清楚,有点像广播里主持人的声音,每个发音都很有力量感。   “你们哪位?”   “我们是警察,过来问你点事情。”举起的证件在眼前一晃而过,男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国字脸头发稀疏,比起笑着的女人,他神情更加严肃,一板一眼得令人不安。   “警察?”   高骥从背后冒出来,语速极快:“是不是为了汪泉?”   “这位同学是?”女人目光落在挤上来的高骥身上。   “他来找我的。”单绪抢过话,顺道将高骥推出去,“准备要走了。”   高骥眼睛圆睁,对上单绪的眼神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不想离开,不死心地刚想张嘴,单绪就眯起眼睛:“晚上不是说有约会?”   高骥这才遽然冷静下来,懊恼地拍拍脑袋:“我靠!真差点就忘了,这个……可不能失约。”   单绪侧过身对着一男一女道:“先进来吧。”   警察进屋后,高骥小声说话:“单哥,你们说了什么记得让我也知道知道,今晚上那人约我到他家,我要是能跟他诶嘿嘿,我也让你知道。”   说完,他羞臊地拍了单绪一掌,豪迈道:“兄弟绝不让你吃亏!”   回应他的是被大力甩上的门。   单绪倒了两杯热水走到客厅,听着两人的自我介绍。   “我姓刘,你叫我刘警官就行。”女人紧接着介绍自己的同伴,“他姓王。”   说完开始直指来意:“就和你朋友说的一样,我们是为了汪泉来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汪泉的死讯,你和他合租了不短的时间,我们想听听你对他的了解。”   单绪:“并不太了解,只知道他一些基本信息,姓名院系,其他就没什么了。”   男人和同伴对视一眼,并不相信:“不用紧张,我们今天就是了解了解,穿便服也是这个原因,不希望你感到紧张或者忐忑。你们合租大概有两三个月,还是同一所学校,平时会聊些什么呢?”   “不聊天。”或许是觉得回答太过冷硬,单绪补充道,“我平时会兼职,回家很晚,所以到家洗完澡就直接回卧室,并不会跟他闲聊。”   “那……”女人面露让人放松的笑意,但是眼睛紧紧盯着单绪单一的表情,试图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搬走前的这段时间,你觉得汪泉的状态怎么样呢?”   “很差。”单绪没有说谎,也没必要在这一点说谎,“大半夜鬼吼鬼叫,白天也窝在房间哪里都不去,整个人都很紧绷。”   单绪看着面前的两人,故意叹了口气:“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可能是因为看过录像带的原因吧。”   男人脸一肃:“单同学,我知道学校里传闻纷纷,但是录像带杀人这一点,我们警方还在调查中,大家的猜测都太天方夜谭,还希望每个人都能有自己主观的看法,而不是随波逐流造成无用的恐慌。”   “好了好了。”女人缓解刚才冷凝的气氛,冲着单绪笑笑,“毕竟现实生活不是电影,我们办案总是要讲究证据的。”   “请问你跟汪泉的关系怎么样呢?”   “一般。”   女人又停顿了几秒,随后换了个话题:“你刚才提及他可能是看了录像带的缘故,请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这样呢?是论坛上大家的猜测,还是汪泉跟你说过什么?”   单绪顿住,没接到今天的电话前,他跟高骥是猜测,而接完电话,就是肯定,但是这通电话恰恰是人死了才打的,这让单绪有片刻的迟疑。   “猜测的,他是电影社团的人,状态又很反常,加之其他几人的情况,得到这个结论并不意外。”   男人摇摇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看校园论坛的那些帖子,但是我能明确告诉你,上面很多东西都是错的,学校那边后续会作出相应的解释和安抚,而我们负责破解这几个案子的疑点。”   “论坛闹得纷纷扬扬的死亡录像带,我们在注意到它时就已经做过尝试。”女人深吸一口气,“看过的警员没有一个人出现意外,也没有像帖子中说的,做噩梦或者看见鬼影,一切都很正常,到现在他们也好端端活着。”   “至于汪泉的死亡和录像带的关系……”女人低头翻看着手上记录的小本子,“当时晚上看过录像带的七人,我们早已确认了身份,走廊的监控和还活着当事人的描述里,没有一个叫汪泉的人,因为里面有新生,不太熟悉其他人,我们也提供照片进行确认,得到的回答也是没有。”   女人抬起头,目光变得认真:“所以我们怀疑,汪泉是这场牵连多人案子里的第八人,也是截至目前第四位被害者。” 第72章 死亡录像带   这场调查让单绪重新进入迷雾中,使得本该清晰明了的线索变得支离破碎。   但是有一点他不会怀疑:世界上是真的有鬼,汪泉确实死于录像带。   他开始将自己从警察那得到的线索和汪泉那通电话结合分析。   “录像带是在我这里下的单,我给的社长,我建议在晚上大家一起看……出事以后,我问了商家,但是打包的东西里根本就没有这四卷录像带!”   假设这里面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所有一切都是从汪泉开始,他在网上购买盲盒,而收到的盲盒内凭空出现了几卷录像带,而他建议社长在迎新活动上播放,所以在表面上,能大致贴合第三位死者在帖子上的描述。   但是汪泉当时为什么没去?   他购买的,他建议的,为什么到点了自己却没有去?   是当时有事情?   单绪抛开这个毫无说服力的借口,想到接下来的话:出事以后。   和前面的话连在一起,就好像指的是那些看完录像带的人接二连三死亡的事情,可如果不是呢?   ——单绪送走警察,一个人在客厅踱步,慢慢捋清思绪。   如果从一开始——在事情表面的起点——那间教室,那七个人观看前,汪泉就知道看完录像带会遭遇的事情,那么“出事以后”指的就是自己看过录像带,并且已经知道里面的猫腻之后!   停顿前后,根本就是两句话,可因为连在一起,让人没有丝毫怀疑!   单绪只觉得豁然开朗,当这个假设站稳后,后面所有的一切都能说得通。   在某天,汪泉在网上订购了一个盲盒,但是包裹中凭空出现几卷录像带,因为好奇特意淘了一个录像机播放,他是看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于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发现那些噩梦和身边的鬼影都是真实之后,他慌张找到了商家,但是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如坠冰窖。   他应该惶恐、害怕,但是单绪想不通,他是怎么坚持到现在才死的?   拉长时间线后,汪泉存活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离第一起死亡已经大半个月,再往前推,他是什么时候观看的?   一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   单绪不知道,但是重点移在了他怎么能坚持这么久。   几分钟后,他站定了。   因为这已经是摆在了他面前的答案。   单绪侧头看着被挡住的地方,他走过去蹲下身,扯掉搭在上面的毛巾,露出一台老旧的录像机,上面还插着电,小屏幕不断走秒。   ——这就是答案。   这个主意或许是他自己想的,或许是钻研网上的回答和从一些电影电视得到启发……总之,他成功了。   让更多人观看死亡录像带,让自己身边有更多可供选择的目标,他自己或许都不能百分百确定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所以仍然恐惧,所以不敢出门。   单绪想到这里,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   他是藏匿在水潭下的水鬼,甚至在他死后,到现在,除了自己恐怕都没人知晓带来死亡的,除了录像带,还有一个汪泉。   单绪坐在沙发扶着额头,这一场张扬的死亡并未离开,还盘旋在众人的上空,在解开一些谜团后,新的疑点涌来。   为什么观看录像带的警察没事?   单绪重新播放快要落灰的录像带,里头的小男鬼冒出头:“你怎么又开始放了?”   “里面的场景不会变吗?”   周子燃觉得单绪情绪有些不太对劲:“会啊,一会儿在教室,一会儿在操场,还有宿舍……”   单绪捏着易拉罐,双眸微动:“都在学校?”   “是啊,你不是看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学校以外的场景吗?”   周子燃摇摇头:“没有。”   单绪重新点开删不掉的帖子,一目十行。   “……学校的走廊罚站……”   “……逃课……体罚……”   学校,都是学校。   “所以。”单绪大概明白了录像带杀人的规则,“它瞄准的只有学生。”   所有疑点都想通的单绪放松了身体躺在抱枕上,这一切都是基于他知道录像带真有鬼的存在,而今天找他的警察,估计还有圈子可绕。   “你怎么了?”周子燃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但是身体又控制不住移动过去,背后的屏幕因为缺少主人公而卡顿在某一帧。   “周子燃。”单绪看着维持生前青涩模样的小男鬼,心想你确实很倒霉,也是一个受害人,想着,他看向小男鬼的眼神都温柔了不少,“可怜鬼啊……可怜……”   可怜鬼胆子大了,翻白眼也不躲着人。   单绪看得一乐:“你怎么鬼不像鬼的?”   “我不像鬼,难道你像?”说完想起单绪的工作,又嘴巴一闭不说话了。   因为今天想得多脑子胀得难受,单绪倒想转移注意力,看着跟活人没什么两样的小男鬼,他忽然来了教学兴趣。   单绪坐直身体,放下腿让出位置,一边在手机上搜索比较经典的恐怖电影,一边头也不抬地指挥小男鬼打开电视。   他拉着想离开的周子燃坐在沙发上,点了投屏,一转头看着身边的鬼气息阴沉,撅起的嘴巴能挂油瓶:“好好看,当鬼了还能看电影,你得感谢谁?”   “不看!”   “鬼没鬼样,还跟生前一个活人样,能吓到谁?”   “刚刚那个男的就被我吓得屁滚尿流!”   “那个不算,他胆子本来就小。”   单绪强迫地掰着他的脸对准大屏幕:“不准转头。”   周子燃偏要跟他杠上,脑袋猛地开始托马斯旋转,骨头嘎嘣嘎嘣地像是要跳出来蹦人一脸。单绪没阻止,只淡淡补上一句:“转一次,以后的菜就少一道。”   小男鬼猝然一顿,脖子拉得老长,像是顺着一个方向拧了多圈的绳,一人一鬼都坐在沙发上,可拉长脖子后的周子燃得低着头看他。   “……”屏幕已经出现画面,小男鬼保持了这个状态几分钟,偷偷觑着单绪的神态。   他松弛地打开一罐薯片送进嘴里,感受到注视,终于勉强回了个眼神:“有事?”   小男鬼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先扯东扯西,才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我想转回来。”   “转啊。”   “……那、那算次数吗?”他的脖子弯着一个垂钓的弧度,将脸凑到单绪跟前,声音一点听不出来刚才的嚣张,带着微末的讨好。   小男鬼的讨好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烦人油腻,反而真觉得他可怜,忍不住一再放低标准。   单绪嘴角又勾了勾:“转吧。”   刚才还忧愁笼罩的双眸顿时明亮,头颅立刻转出残影来,因为速度太快,小男鬼不得不抬手撑在脑袋的两侧稳了稳:“谢谢啊。”   单绪咽下薯片,恶趣味又被提溜上来:“对了,你刚刚问什么来着?”   小男鬼“啊”了一声,疑惑地看过来。   单绪问完自己回答:“问我算不算是吧?”   他笑笑,口吻有些不符合他气质的温柔:“算啊,怎么不算?”   周子燃表情陡然僵硬,单绪品尝了小会儿才又说:“你刚刚为什么跟我道谢?”   小男鬼颤巍巍张嘴:“你、你说……”   “无所谓了。”单绪摆摆手,打断他的回答,嘴边的弧度更盛,“不用谢,毕竟,像我这么善良的人也不多了。”   周子燃像是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嘴巴张张合合,电影的进度条都龟速走了一小节,他才被憋得找到声音:“你骗鬼。”   单绪一下咬到自己嘴里的肉,他用舌尖舔了舔伤口,垂眼看着小男鬼丧丧的模样,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往外偏:“看哪呢?看电视,学学怎么当个恶鬼。”   “我学他们干嘛?我学你就行了。”周子燃推开他的手,盯着屏幕看了几眼,又忍不住转头盯着单绪,“你连鬼都要骗。”   “……”被当成装饰品的良心终于蹦了几下,单绪的目光在小男鬼眼眶的血水逗留,忽然问他,“周子燃,你死的时候几岁?”   小男鬼才被耍了一道,只当单绪放屁,对他的一切问题都充耳不闻。   “就当十九吧,也不小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放屁!你哪只狗眼看见我在哭了!”   单绪嘴唇一掀:“没出息,这点小事也哭哭啼啼。”   “我杀了你!”   周子燃当鬼这么多年,都是在外横着走,看谁谁尖叫,谁看谁害怕,哪像现在——他抬手要掐单绪的脖子,起身一个俯冲,气势汹汹地扑上去,但指尖还没碰到对方的颈部皮肤,双臂就被人用一只手抓握住。   再怎么说也不是小猫小狗,单绪不会用暴露自己致命点的方法,去试探这个小男鬼会不会下死手。他禁锢对方的手腕,怀里又是一冷,他本能用空手绕过小男鬼的腰。   “死变态,投怀送抱这一招在哪学的?”单绪这话没说错,人是自己扑过来的,脸是自己凑上来,现在他哂笑时,小男鬼的脸近得他都能看见上面的小绒毛。   “你、你……放、放放……”   周子燃觉得血管里重新有血液在哗哗流淌,直冲头顶,让他手指脚趾都不由得蜷曲。   “放屁还是放手?”单绪低头看着他,手还圈着他的腰。   腰也细,隔着衣料还是凉。   “都放都放!”   和心慌意乱的小男鬼相比,单绪连气息都没凌乱,周子燃稍微一挣,他就松开手:“以后看清楚了再动手,这次就算了,下次还这样,那就是有预谋地占我便宜。”   “你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周子燃如坐针毡,起身,手忙脚乱地扯了扯被蹭上去的衣摆,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死动静都有。   “有什么便宜,你不是看过?”单绪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反应过来的周子燃身体摇摇欲坠,轻而易举被人重新拉着坐下。   “不逗你了,认真看,看完要写观后感,最低八百字。”单绪摸摸脑子还在持续发蒙的小男鬼,“回神。”   “那……我转头,算……吗?”   单绪显然没想到他还记挂吃的,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不算。”   周子燃一下就被安抚住了,但是又觉得自己开心得有些太反常,他怎么觉得这个活人也不是那么坏,声音也还行,长相比自己差一点,脾气……哎,脾气上长了个人,可惜了。   “现在该对我说什么?”单绪将进度条拨到最开始,影片重新播放。   “……谢谢?”   单绪转过脸,看不出满意,也看不出不满意,像是等他自己找出原因。   周子燃心道这个活人真难伺候,默了会儿,昧着良心小声蹦出一句:“……你真善良。” 第73章 死亡录像带   周四的课最密,一整天满课,单绪早早起身收拾完毕,出来拐了个弯走到小桌前。昨晚放在这里的笔记本,今早翻开,第一页已经是写满的状态。单绪只是瞥了眼,就将本子放进背包里。   讲台上的老师放着PPT,单绪坐在后排打了个哈欠,开始看小男鬼写的观后感。   怕他不知道怎么写,单绪还主动将内容分为几个板块:电影故事的大概、自己目前吓人的不足之处以及未来的改进措施。   但很显然,小男鬼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八百字里有五百字是水剧情的,然后剩下的三百字又有两百是夸自己实力的,将次次的失败归结于单绪,当然没有明说,只是拐弯抹角地点了点,最后以“未来要更努力吓人”结尾。   活像是初中生的命题作文,一点不走心。   “……”单绪冷笑地合上封面,这一长串敷衍的文字加深他早八课的困倦。   第一节课结束,教室里稀疏几人刚起身要去上厕所,广播就刺啦一声,尖锐得像是从耳朵贯穿脑袋的钢丝,让人纷纷抬手捂住双耳。   “大家先不要离开,这里我说点事情……”   一个前后鼻音不分的声音从教室的广播里传出来,单绪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又继续低头看着手机。   “关于学校最近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听到了一些流言,我校领导也高度关注,并且配合警方的调查……”   听见男人说的内容,现场谁都没出声了。   “首先,我仅代表全体教师,沉痛哀悼几位已经离开的同学,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我校高度重视,积极联系其家长且配合调查,时刻关注学生的心理状态,如果大家有需要,可以联系心理室的值班老师……”   “再则,就是希望在座同学不要作无谓的恐慌,关于大家私下的揣测我们也注意到,录像带也被当作证物交给警方,相信他们一定会尽快调查出结果。”   “录像带杀人的猜测太过荒唐——”   广播还在继续,但走廊里忽然多了很多行色匆匆的人,教室里的众人都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向窗外。   “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多人离开?不是让别动吗?”   “不太对劲?怎么感觉他们都下课回宿舍了?”   “他们在说什么?”   滋啦。   广播又出现故障,刺激耳膜的噪音陡然爆发,但又迅速恢复正常。   “现实不是电影,各位同学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塑造的三观都是让我们在逆境中保持本心,在不安中能冷静分析,本校从领导到同学,都会百分百配合调查——”   “我靠我靠!”   有人看着手机大叫起来,一边震惊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将包背在身上,一边冲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人大声爆料:“现在崇文楼B栋有人跳楼!”   室内哗然,这句话像是清水滴入油锅,瞬间便沸腾不止。   “那不就在我们旁边那一栋楼?!”   窗边的人都齐齐打开窗户伸出脑袋,其他人也忍不住跑出教室,混着走廊里喧闹的人流淌离。单绪也是离开的一员,路过的教室内,广播声还在诡异又正常的继续着——   “相信在大家的努力下,警方一定能迅速侦破这几起案子,也希望同学们遇到问题,能率先告知辅导员或者身边的家人朋友……”   早上的太阳在九月也有些炎热,今年的天气热得有些反常,此刻崇文楼周围已经围满了从各个渠道得知消息的人,他们仰头看向楼顶。   这栋楼处于学校的边缘,离宿舍距离最远,周边摆满了自行车,赶来的学生站在阴影外的空地,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试图看清楼顶的光景。   “真的——”   崇文楼一共只有六层,楼顶的人大声说话,他们还是能听清一些内容。   “都别吵!”   有人爆发道:“听听他在说什么!”   单绪也虚着眼睛,上面确实有个人影——他打开手机相机,将镜头对准上方的小黑点放大,拉得近了,甚至能看见他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但是更加细节的表情却是无能为力。   底下的人都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从上方传来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录像带——有鬼——是真的!”   单绪心脏一缩。   “我靠!他刚才是不是在说录像带!”   “第五个!我他妈不知道说什么了,是不是第五个!”   “录到了吗?我应该没听错吧?说是有鬼?”   “他不会真跳楼吧?”   单绪的周围都是密密的交流声,淹没了那个人的声音,镜头内,只看得见人在顶楼边缘开始暴躁地来回走动,然后定身、跨步——猛地站在了生命的警戒线上。   他听见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是王沭阳!我看见了王沭阳!”当事人的情绪已经崩溃,这声悲怆至极的爆吼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弯下腰,身体一晃,让底下的人全都提着一口气,生怕下一秒他就从楼顶坠落。   “王沭阳是谁?”   有人在问。   “……是第三个被害人。”   有人回答。   “论坛那篇删不掉的帖子,就是王沭阳发的。”   良久的沉默后,炎热的气息仿佛被凝结成一团寒冰,冻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打着寒颤。   “……那、那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看见?”   单绪仰着头,看着镜头内的人蹲在地上,似乎在大哭,时间被拉得很长,一分钟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他起身,就站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晃晃,随后男生展开双臂:“他们都还在——他们都死了——都还在——”   歇斯底里的声音从镜头内豆大点的身体迸发而出,单绪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却敏锐地注意到,他又向前移动了一点。   “我也要死了!”   单绪瞳孔一缩,身体本能地往前一踏步。   “啊啊啊啊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   “跳楼了我靠!”   混乱的脚印交相重叠。   “救护车!叫救护车!”从附近教学楼赶来的一群老师拼尽全力挤开人群,他们一边组织人群退散,一面开始朝着地上那摊软肉靠近。   单绪的背后被人挤撞了一下,他回过头,垂眼,和一个娇小的女生对上视线。她穿着波点纹的裙子,带着玫瑰金边的大框眼镜,身边站着一个脸色凝重的男生。   “不好意思。”女生只是为他的长相惊艳了一瞬,立刻回过神道歉,随即和身边的同伴走向人流较少的路边。   单绪隐隐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个也不是。”   不是什么?   他有些好奇地没有移开视线。   男生似乎叹了口气:“第三个……的身份……我们怎么……”   声音彻底听不见了。   周围的一切都太混乱,颇有一种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既视感。有全力想要冲进去看个现场的人,有觉得害怕想要逃离到安全地带的人,而大部分就是站在原地,心有余悸地消化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单绪遭受不同方向的推攘,想了想,也顺着大股人流靠近现场。   “都后退!后退!”   接连赶来的老师自发组成一个圈子,不断警告凑上来的学生:“你们是哪个系的?辅导老师是谁?”   “还在挤!都给我退回去!”   单绪避开飞溅的唾沫后退两步,只在远处看向前方的黑红小点。   估计人是当场死亡,因为单绪清楚地看见围上去的老师可惜又悲痛地摇头。尸体前站满了人,他瞅见漫延开的血迹,至于尸体的惨状,他只能看见横在地上的一截染血的手臂。   他没有再呆在这里,提了提背包离开。   单绪在人流中穿梭,如鹤立鸡群一般,正和赵嫦谈论正事的钱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一眼就注意到肩宽腰窄、侧脸棱角分明的单绪。   他嗤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鬼都快要找上门了还顾着看帅哥。”   赵嫦尴尬得脸一红,想到现在严峻的现实就忧愁地蹙眉:“现在已经确认,七人中只有我们两个是玩家,那剩下的最后一个玩家在哪?我们到这儿大半个月,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   她确认了一眼面板上的人数,对方也没被淘汰。   “学校这么大,找个人多困难,副本又不能让我们在npc面前透露系统和玩家的存在,就更是难上加难。”   赵嫦看着尸体的方向:“学校表白墙也发了,论坛里也贴寻人启事了,他不会是躲着我们吧?”   钱嘉摇摇头:“不知道,他躲着我们有什么好处?这个副本难道不是人多力量大?单打独斗,怕不是自己找死。”   “现在怎么办?七个人里只剩下我们跟现在还在医院的npc,估计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钱嘉烦闷地搓着手:“万一中途冒出来其他人呢?就像前天死的汪泉一样——明面上是只有七个人,但暗地里,哼,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看过那东西呢。”   赵嫦还是不放弃:“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医院里那个npc?伪装成npc让我们灯下黑?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前段时间才休学,过一段时间又回来了?”   “他不是说了吗?人多一点也有安全感一些,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半疯不疯的。”钱嘉露出个浮于表面的同情,话头一转——   “再说了,还是那句话,他伪装成npc对他有什么好处?没好处他不用这么费力不讨好,有好处的话……”男生沉吟一会儿,“呵,在我们对他的身份到现在还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有好处谁会想分出去?”   他摆摆手:“算了算了,别管他,要是生死之间撑不住,他自己会主动现身,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任务,何必为一个藏头露尾的人分心。”   赵嫦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接下来怎么办? ”   “继续调查汪泉,目前就只有这么一个npc是在七人之外,或许是突破点。”钱嘉看着手机日历上被标注的日期——这是副本的截止日期,他不禁感到命悬一线的紧迫,“离副本结束还剩下十天,现在明面上就剩下我们三人和一个npc,但是三卷录像带,三个鬼,这和以前我过的灵异副本不太一样,现在我们还能勉强应付,可如果死的人一多,剩下的那人,就必须得同时面对三个鬼,不可能还有活路。”   赵嫦明白他的意思,她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打算:“所以分两路吧,你去调查汪泉,我回医院保护那个npc……至少得让他死得慢一点。”   “好。”钱嘉点开手机的备忘录,确认了一下将要赶去的地址,对着自己唯一的同伴点点头,“有事情电话联系。” 第74章 死亡录像带   学校停课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班级群里弹出艾特全员的消息,让大家半小时后在教室集合。单绪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但是今天的事情和之前自杀未遂不一样,带来的冲击性更加强烈,让他的思绪也像周边的声音一般混乱,宛如被胡乱缠绕绞在一起的线团,头跟尾都找不到在哪。   地上的血液不是调配的假血浆,束起的警戒线不是道具,尸体更不会在“观众”离开后嗖一声、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站起来。   整个学校的氛围都划分为两个极端。   劲爆的现场刺激人的眼球和心灵,这种染血的亢奋压倒了恐惧和麻木,但也有人沉默,又在沉默中压抑地恐惧。   长达两小时的班会中,这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激动充血的眼球转动着,紧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一丝消息;僵硬的身躯一动不动,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在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   单绪收回目光,在这样古怪的氛围里,他连呼吸都不顺畅。   好在班会一结束,他就背着包往家里赶,但也是踏出大门时,被忽略的违和点终于露出尾巴。   单绪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先是检查了微信——没有未查看的消息,退出界面点开通话记录,里面也没有未接号码。   他干脆利落点了最近通话的号码:“嘟——嘟——”   响了三声,电话才被接通。   “单哥?”   单绪眯了眯眼睛,第一反应就是高骥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在哪?”   “咳咳……”高骥清了清嗓子,尾音上扬,“家里啊,怎么了?”   “一整天都在家里?”   “对啊,你怎么忽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高骥的声音听不出来异样,但单绪还是很在意。   按照高骥的性格,应该电话短信接连轰炸,或者像昨天一样跑到他家,扯着人分享他的激动和同情。   没看见?只有这个可能。   “才睡醒?”   电话那头有东西掉地的响声,高骥没有回答,似乎手忙脚乱地捡东西,近乎一分钟那边都没有声音,单绪停下脚步:“高骥?”   “哦哦、哦没事……”高骥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被子,“刚才东西被我不小心碰掉了,单哥,你刚刚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现在才睡醒。”   “对对对。”高骥的口吻终于透露一点虚弱,“哎……你知道的嘛,昨晚那男的约我去他家,大晚上我们能干嘛?干柴烈火做了一晚上,现在屁股还是疼的。”   单绪嘴角一抽,对面还兴致勃勃:“诶单哥,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屁股疼吧?你应该不会这么纯洁……哎呦我在说什么,你肯定没这么纯洁,昨天晚上我跟他——”   话没讲完,单绪就直接挂掉,看着暗下去的屏幕他摇摇头,算我白操心了。   走出电梯,单绪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看着家门口蹲在地上的男生——有些眼熟。   靠近的脚步声引得钱嘉望过来,在看清他的脸后,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惊讶:“啊,是你啊!”   “你找谁?”   单绪走到门口,没有输入密码,只是审视着突然出现的人。   “你住这吗?”钱嘉激动的声音都在打摆子,目光在大门和单绪身上来回绕,“太巧了,我们刚刚还在崇文楼见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他伸出手:“你好同学,我叫钱嘉。”   单绪冷淡地扫过他的手,没有回应客套的开场,只说:“什么事?”   钱嘉悻悻地收回手,但紧接着笑容一敛 :“我是汪泉的朋友,对他的死还有些不解,知道他住在校外,所以找到你想问问那段时间他的一些情况,什么都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朋友?”单绪将他从头看到尾,“男朋友?”   钱嘉一愣,顾不得被拉郎配的不适,迅速围绕他嘴里的男朋友脱口而出:“他有男朋友?”   “你不是他朋友吗?不知道?”单绪其实并不确定汪泉有没有男朋友,可能是炮友也不一定,只是自己以前撞见过他打电话,声音大的像是故意在说给人听。   他知道的都是一些表面零碎的事情,譬如汪泉晚上在客厅打电话,叫对面人老公,又或者几个晚上不回来。   按照汪泉表现出来的尿性,自己喜欢男人那点屁股事不像是会遮遮掩掩,要么对面跟他的关系还算不上恋人,要么就是跟前信誓旦旦说是他朋友的人在说谎。   单绪有点兴趣地盯着钱嘉看了一会儿:“你是他朋友?怎么以前没见过?”   钱嘉疯狂给自己找借口:“他不喜欢我找他,所以没来。”   “我不是他男朋友。”钱嘉立刻顺应自己编的身份,表情沮丧,“我是他追求者,所以接受不了他自杀离开,如果你能告诉我一点关于他的消息——或者男朋友的消息,我会很感谢。”   “……”单绪看得出来他在撒谎,但这样的借口让他也失语了一会儿。   他抬头,往走廊两侧看了看,惹得钱嘉问他:“你在看什么?”   “看看汪泉在不在周围,你这么痴心,他知道了一定很感动。”单绪戏谑的话让钱嘉冷汗直冒,他怎么就忘了,这个副本是真有鬼,万一汪泉的鬼魂就在周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抱歉抱歉。”钱嘉连心虚地也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我撒谎了,但是我真的想知道汪泉的事情……”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真掺假地告诉单绪:“我朋友,就是撞到你的那个女生,她……她看过那东西。”   单绪漫不经心的表情消失,他看出来对方这次或许没撒谎。   那女生就是剩下的三人之一?   “我想救她,所以到处查消息,你如果知道什么,还请你告诉我。”   钱嘉的着急全是真情实意,副本还有十天,死得只剩下三个人,再不找出摆脱录像带的办法,光靠苟,苟到最后一个人对上三个厉鬼,还玩儿什么?   单绪转过身,挡住身后人的视线输入密码,嘀的一声,门开了条缝,他握住门把手还是那副模样,好似别人的生死和他无关。   “你朋友那天晚上看的录像带,是汪泉买的,也是汪泉给社长的,并且同样是他建议那天晚上看的,我知道的也就这些。至于他的男朋友,你去问别人,如果真的有的话。”单绪进门,没有想邀请他进来详聊的意思,“让你朋友小心点,就跟今天那人说的一样,他也还在。”   单绪看着门口的走廊,环视半圈后冷笑:“阴魂不散。”   *   从外面回来的单绪心情很差,周遭的冷气和周子燃身上的有得一拼,小男鬼敏锐得很,从单绪进屋跟躺在沙发上的自己一个对视,他腐烂的脑子就开始猛然运转。   “你、你回来了?”   周子燃手忙脚乱地坐直,双脚也安分地踩在地上,眼睛咕噜噜转着,一时半会儿只敢用余光瞄他。   单绪将背包甩了道弧线直直砸在小男鬼怀里,语气不悦:“说了多少次了?不准踩在上面。”   “我是鬼,踩在上面又不会脏!”周子燃撒气一样捶了下背包。   “看着烦。”单绪弯腰拍了拍沙发面才坐下,拉开背包拉链,取出里面的笔记本,当着目光闪躲的小男鬼翻开第一页,啪一声摊放在桌面,“写了一晚上就写成这样?”   “……我很久没写过东西了,不熟练。”   单绪从笔袋里拿出黑笔,握住他的手腕将东西塞进周子燃手里:“那就多写,写一篇不熟练,就写到熟练为止。”   他仿佛恶魔一样微笑:“别担心,我会帮你。”   周子燃手臂发抖:“……其实没必要吧,我都记在心里了。”   “但是我看不见。”单绪薄唇冷冷吐出几个字,“我看不见的,都不算。”   周子燃抵触地坐在地上,写几个字就停一下,看得单绪眉头紧皱。   “你语文能考多少分?”   小男鬼头都不抬:“反正比数学高。”   “高几分?”   又不说话了。   “还是没及格?”单绪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   “烦不烦,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忘了!”   单绪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要是做鬼要考试的话,你肯定也不及格。”   周子燃转过头,凶恶地瞪了一眼:“要是做人有考试的话,你也投不了胎!”   两人对视了一阵,还是周子燃率先转过头,欲盖弥彰地嘀咕一声:“我脖子酸。”   “……你死多久了,还能脖子酸?”单绪非要戳破他的强撑,看着露在外边变了颜色的耳朵,有点手痒。   “鬼的事你知道什么!”   “我是不知道。”单绪眸光一沉,没有再忍,抬手捏了捏招摇的红耳朵,声音轻得有些蛊惑人的意味,“要不你说给我听听,被录像带的鬼盯上,一定会死吗?”   “看情况。”周子燃被他捏惯了,懒得躲,就是耳朵上覆盖的温度让他还有些适应不了,“越是害怕的人,鬼就越喜欢跟着,一开始是些不会伤人的幻觉,但是一般人多少都会产生恐惧,让鬼得到滋养……”   他的口吻越来越羡慕,显然想到了自己。   “想要摆脱也简单,鬼和人都想着放弃——人放弃录像带,鬼放弃人就行了,不过都变成恶鬼了,心里肯定有怨,加之他们都想离开录像带,当然不会放过目标了。”   “你是恶鬼吗?”单绪听完,关注的重点发生偏移,实在难以将这个词放在周子燃身上。   话一落,他捏着耳朵的手就被拍开:“我都被拉进来了不是恶鬼是什么?!”   单绪认真打量着,视线落在他胸口的校徽刺绣上良久:“嗯……处男鬼?”   “……”   “不是吗?”单绪假意震惊,不赞同地摇摇头,“你还在读书就乱搞?周子燃,你可真让我失望。”   “我才不是——”小男鬼猝然起身,手狠狠拍在桌面,下意识要反驳。   “嗯?”单绪声音都带着钩子,“不是?”   “我是——”   “嗯?”   “我——”   周子燃发现这话怎么说都不对,立刻转身往电视钻。   这人张嘴闭嘴处男处男、乱搞乱搞的,真够不要脸! 第75章 死亡录像带   外面已是深夜,但录像带里被圈定的区域还是灰蒙蒙的。   没有闪烁的群星,也不剩硕大的圆月,只有阴冷的风和留存的空寂陪伴周子燃度过一天又一天。   说不过单绪的小男鬼摸了摸脸,觉得脸上刺刺的疼,像是被辣椒糊了一脸,灼烧感下去,徒留刺痛。   “怪不得他们都想拉人进来……”周子燃睁着一双眼睛,这周围的一切对他实在毫无新鲜感,周遭的摆设、外面的天气、甚至鼻翼下空气的湿度都被定格,一成不变得让鬼都崩溃。   他转过身,面孔对着墙面,心思又转到单绪身上:“处男……怎么张嘴就说人处男,现在的人脸皮都这么厚?也对,外面都过去多少年了,哪像以前……哎,还是我生前的风气淳朴,男女间对视一眼都会脸红。”   他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一样叹了口气,又将自己摊平,双手放在肚子上,眉头皱起:“说到底,我当时就不该走。”   他抬脚踹了踹墙面,后悔莫及:“搞得我像怕他一样。”   头顶的灯明灭不定,灯泡里也滋滋冒着声音,周子燃一下坐起:“他就是嘴欠!”   他死了这么多年,除了在录像带当一个幽魂怨鬼,就是吓几个运气不好的人,不会有不怕死的拉着他谈论这种事。   小男鬼飘来飘去,裤管里空荡荡没有双脚,他心神烦躁,又像是被人点明的羞耻烧得他坐立难安,最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从电视里钻了出去。   在单绪的监督下重新写的观后感还摆在桌子上,上面用红笔圈出错别字——太久没写字,他难免有点提笔忘字,这不能怪他。   周子燃烦躁地将笔记本合上,报复性地跳上沙发,穿着鞋子走了几个来回,然后蹦到地上,身体穿过墙壁来到单绪的房间。   小男鬼踩在他的枕头上,喉咙里发出细细尖尖的鬼笑声,他蹲下,张嘴开始冲床上的人吹阴风。   暑天夜间温度也高,单虚光着上半身,空调舍不得整晚开,到点关闭,正热得迷迷糊糊,一阵冷风拂面而来,一下吹开了单绪拧紧的眉头。   不怀好意的小男鬼还在卖力,发现这招效果不明显,又开始伸手想捂住他的口鼻,但是这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没有乖乖按照大脑设定的路线,反而一个九十度转弯降落,掌心就贴上了肌肉虬结的胳膊上。   周子燃懵了,火烧似地收回手。   刚刚吹得缺氧,脑子不太好使,他默然道,但是盯着自己的手,又在虚空握了握,好像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回味一会儿脸色巨变,糟了,难道我真是他嘴里说的变态?   小男鬼脸上红白交加,可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变什么态,心里变态的人才会看谁都是变态,我就是觉得这人肌肉还行——练得这么认真,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周子燃头更低了,看得也更认真,心想我要是还活着,我胳膊也能练成这样。   看起来硬邦邦的,结果摸起来是软的,咦?他又开始疑惑,刚才触感是软的吗?怎么看起来不像?周子燃咬着嘴巴的肉,咕囔道:“感觉错了吧?刚才收得太快,感知出错了也正常……”   说完,小男鬼又抬起手,抬眼看了看熟睡的脸,鼻孔哼了声:“你也别美,我也没夸你,能被我摸一下是你的……”   似乎怕自己的声音吵醒对方,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甚至只有含糊的吐息声夹杂一点音调的转变:“荣幸。”   周子燃挠了挠脸,四下无人只有他一个鬼,但脸上按下去的刺挠感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让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算了算了,一个胳膊有什么好摸的。   他才劝完自己,目光又像是有条绳子拉扯着拴在裸露的胸口上,周子燃不太明显的喉结动了动。   我的妈,最开始只被下面吓到了,倒没注意上面还这么……嗯……让他想想形容词。   小男鬼一拍脑袋:壮观,太壮观了。   他往后退了退,打住!这样真的有点不正常!   周子燃一百八十度转过脑袋,眼睛对着墙壁,那摸起来是硬的还是软的?空荡荡的脑子被塞进了各种带有鲜亮色彩的内容,他低着头,双臂也嘎吱一声转过来,掀起衣领往自己身上看——点点呢?   小男鬼大惊失色,肌肉没有就算了,怎么点点也没了?!   他一摸上去,后知后觉这是自己的后背,狠狠松了口气,脑袋和胳膊同时转回去,周子燃确认了两点点还在,但紧接着有些微妙的嫉妒。   胸肌练的吧,正常人也长不出这样的,嚯,腹肌也几块,他怎么什么都有?   周子燃嘴角两边都往下,掰都掰不上去,手从自己的衣摆里伸进去,视线落在单绪胸上,就比较似地摸摸自己的心口,一边数单绪的腹肌,一边也上手寻摸自己的。   “一块……”   他的掌心摸到肚子上:“一块。”   目光接着往下:“两块……”   他的手也往下,声音顿了顿:“一块。”   双眉竖起,眼睛开始打上小火苗了:“三块……”   他的手将自己的腹部摸了一个遍,咬牙不甘道:“一块!”   有硝烟味开始弥漫:“四块……”   周子燃有些破防:“有些东西在质不在量!”   他起身,撩起衣摆张嘴咬住,然后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看,愣是看不出一点壁垒分明的模样,男人的自尊心……   小男鬼失魂落魄的重新蹲在他枕头上,目光失去焦距,他食指戳戳单绪的腹肌,对着它们咕哝:“我也不是很想要你们。”   戳着戳着,指尖上的弹性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再次谨慎地确认了单绪没有醒来的迹象,干脆张开手直接按在上面。   确实有点不一样。   周子燃摸着摸着开始往上移,快碰到胸肌的边缘时又一个急刹车——我这样趁人之危,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再挠挠脸,趁人之危不是这么用的,我又不占他便宜,就是纯粹的好奇,我怎么能把自己想得那么坏?   周子燃的表情逐渐坚定起来,再说了,我都是鬼了,过点分怎么了?他说我处男鬼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有多过分?!   刺痛感降下去,但是灼热感升上来,小男鬼不管不顾地抬手握住自己没有的胸肌,掌心碰上去的瞬间,耳朵就开始失控地滚烫,像是被摘下来泡在沸水里,有咕噜噜的声音,有反常出现的燥热,还有心跳——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那里寂然一片,丝毫没有他刚才感受到的颤动。   幸好幸好,还以为自己诈尸了。   本来该收回的手又耽搁了几秒,周子燃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睛,对着自己掌心的胸肌故作冷淡:“都是你们的错。”   非要贴在我手上。   *   自那天后,周子燃每天晚上都要跑出去,也不像以前那样单纯的想吓吓单绪,或者报复心作祟要吵得人睡不着觉,他就站在床边,又或者蹲在床上,饱一饱眼福,又饱一饱手福。   但他动作不敢太大,仅限于将手搭在身上,还因为他和对方体温的差距,时不时就得离开怕冷醒单绪。   尽管周子燃已经这么小心翼翼,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单绪一开始只觉得小男鬼又开始闹别扭,不过说了一声处男鬼,都几天了眼神还闪闪躲躲,怎么看怎么不正常,而更加确定他心中所想的是,这段时间他睡的好觉。   明明天气炎热,天气预报的温度只升不降,但是清晨他总有一段时间会被冷得睁眼,他看了看周围,空调已经关闭,但是身上的鸡皮疙瘩却真真实实还没消下去。   单绪又不是傻子,反常的室内温度让他瞬间就想到了小男鬼。   但是他没有声张,只是决定熬个夜看看对方到底背着自己偷摸干了些什么。   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周子燃再一次掐点从电视钻出来,站在了床边。   “哼,睡得像死猪一样。”小男鬼压低声音日常骂了一句,又一抬脚踩在床上——感知到他动作的单绪下颚一绷,气息沉了些。   “喘这么重,不会还要打呼吧?”单绪知道周子燃话密,但是没人回应也这么能讲令他有些意外。   再然后,是他并不陌生的阴气,温度骤凉,让他心里的烦躁也消退下去,小男鬼也不是没用,制冷效果这么明显,干脆不如把他摆在房间里。   单绪一边想着,一边凝神感受他接下来的行动。   因为没被人察觉而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周子燃那种初次的别扭感所剩无几,羞耻也一天天死去。单绪额头青筋一跳——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腹肌上。   这次的冰凉和之前刺骨的阴寒又不一样,仿佛被人刻意控制、调整,不至于一碰就被人察觉。   “所以这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单绪又听见小男鬼自问自答,“做人多积口德,别随随便便骂人死变态死变态,对鬼也不行……”   小男鬼的声音含含糊糊,轻得像是蚊子扇动翅膀刮起的风停驻在他耳畔:“我现在这样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单绪胸口一个巨大的起伏,惊得放在他腹肌上的鬼爪一下缩回去。   声音没了,死变态的手也没了,单绪还闭着眼睛,心里冷笑不止:自己变态还想把锅扣在我头上。   过了两分钟,见单绪没有睁眼的趋势,随时准备跑路的周子燃又溜回来,这次不摸腹肌了,单绪只觉得腹部鬼火直冒,因为胸口贴上来冰冰凉凉的东西——小男鬼自觉刚才自己失了面子,一定要讨伐罪魁祸首,他咧着嘴冲着手心下的胸肌恶声恶气:“还在勾引我!”   勾引两个字一出,周子燃自己先脸红,他觉得近墨者黑,自己现在变成这样没单绪的功劳鬼都不信!   呵!   单绪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当即忍不住冷笑一声,这声嗤笑真是将鬼吓了一大跳,瞬间从床上蹦到地上,惊疑不定地瞪着前方——他醒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地上的周子燃面朝内,为了看清小男鬼的动作,今晚睡前单绪并没有拉紧遮光帘,外面的月色从外照射进来。单绪睁开眼睛,又还想再看看白天纯洁得开句玩笑话都气得颤抖的小男鬼,晚上胆子能肥成什么样,于是他又闭上眼睛。   单绪都险些被他表面的单纯欺瞒过去,就是死变态,打从第一次见面,他能盯着自己下半|身目不转睛看到被抓包才转头,自己就该明白这个处男鬼的色心。   好好好,单绪又快忍不住堵在喉咙里的冷笑,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周子燃只觉得今天进行得有些不顺利,他站起身,接连两次被吓得胆战心惊的经历让他产生怯意,反正摸都摸了,要不先回去?   小男鬼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人总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产生占有欲,鬼也一样,其他鬼想占有的是自由、生命和阳光,在周子燃这稍微有点不同。   他不知道第几次伸进去,有些嫉妒地摸摸自己的腹部。   来都来了。   周子燃踩上床,又抬脚跨过床上的身体,站到床铺内,跟侧着身体的单绪面对面:“可惜了 ……”   “?”   周子燃没有急不可耐地动手,两只眼睛顺着他的脸一寸寸移,移到起伏的胸口瞬间不动了:“哎……你们要不是长在他身上,我能更喜欢你们。”   他在跟谁讲话?   单绪莫名其妙,又将自己睁眼的时间往后推。   好在他的疑问很快被解答,小男鬼喜爱地摸摸单绪的二头肌,嘟囔:“比如长我身上。”   呵!   单绪唇角忍不住稍微一提,细微的弧度,没人看见,心思在其他地方的鬼更看不见。   周子燃贴着贴着,余光还是不知不觉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在光与暗的切割下更显得棱角分明,明明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可面前人的五官和脸型轮廓,像是艺术家用尽一生心血雕琢打磨的、最成功的作品,让鬼见了都差点移不开视线。   单绪的喉结也很突出,配上一身冲击眼球的肌肉,荷尔蒙扑面而来,跟身上还穿着校服的小男鬼又是两个极端。   周子燃烦躁地扯了扯衣服:“大胸男!”   提起的弧度猛然一下平了,太阳穴两端突突跳着,单绪的咬肌一硬,眼皮下的眼珠微动。   小男鬼故态复萌,手又开始沿着马甲线摸,一边摸嘴巴还不停歇:“啧啧,怎么练的?鬼现在还能练出来吗?”   “死都死了……哎……哎——哎!哎!!”   一只手钳住了乱摸摸到裤腰带上的鬼爪,瞬间让周子燃的长吁短叹变成细细的鬼叫,小男鬼两只眼睛在眼眶慌得到处打转,滚烫的活人的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低哑的声音带着风雨欲来的架势:“死都死了,还能对别人性‖骚扰……”   他另一只手揪住小男鬼胸口上校徽的刺绣,扯了扯:“你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周子燃完全无法张嘴,他觉得脑子眩晕,手脚不听使唤,在被握紧的手臂力气全都消失了,这巨大的、超过他生前和死后所能承受的羞耻,令他发着抖。   啪。   单绪按下灯的开关,屋内光线瞬间充足,让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周子燃倏地低下头,额头砸在蹲下突出的膝盖上,耳道里已经开始真实地渗出血来。   “几晚了?这么熟练不像是今天才开始。”单绪扯了扯他的手腕,小男鬼软哒哒的身体差点栽倒在床上,而这个举动让对方终于从煎熬的羞耻中回过神,于是单绪只感觉手上一松——小男鬼的身躯半透明,真朝着鬼魂的状态趋近,然后脑袋一百八十度转动穿过墙壁就跑!   单绪垂眸看看自己冰凉的掌心,堵了一晚上的冷笑蹦出来,他起身穿上拖鞋拉开门,可耳畔那句“大胸男”让他顿在原地,双眉暴躁地拧起,从衣柜随便挑了件短袖穿上,才出门打开客厅的灯,站在电视前:“躲什么?刚才摸我胸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   电视黑屏,什么回应也没有,生气的单绪可没心情去哄一个色中饿鬼现身,直接取出录像带走到厕所,马桶盖一掀,垂眼威胁道:“我数三声,不出现我就把这东西丢进马桶里。”   他眼睛转了转,目光扫视一圈:“一……”   落针可闻的卫生间只有他的声音。   单绪捏着录像带的手指松了松:“二……”   余光中,一只布鞋出现在门口,剩下的三没有再出来,他转过身往门口走了几步,躲在墙后的周子燃脸上红得没眼看,而更诡异的是,他的七窍全都在流血。   单绪的情绪在看清他脸上血淋淋一片时,又安静了一瞬。   “对不起……”小男鬼不敢和他对上视线,双手抵在墙上,鬼挠墙,指甲盖里都是白灰。   “几晚了?”单绪的声音无波无澜,让周子燃迅速抬眼看了他一下。   “……三、三晚。”   单绪好整以暇:“说说,从第一天开始说——”   他抓住小男鬼的衣领,将鬼拖到客厅,小男鬼自知理亏,被当场抓住的心虚和慌张让他想再死一死的心都有了,身体也顺着衣领的力道往前走。   单绪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低头不敢看他的小男鬼,沉声继续问:“第一晚干了什么?”   周子燃头发都快要被点燃了:“……就摸了摸。”   “讲清楚点,摸哪了?”   “……”   单绪眉毛一压:“别让我催你。”   “胳膊。”周子燃快速蹦出来这两个字,抿了抿嘴,声音小下去,“肚子……胸……”   单绪气笑了:“还有吗?”   “没了。”小男鬼摇摇头,眼睛鼻子和耳朵的血滴滴答答掉在地板上,让单绪的目光一下落在他脚边。   “抬头。”   周子燃眼睛湿湿的,但又不得不听话抬起脑袋,一张被血水模糊的脸看不出以往的模样。   “下面没摸?”   血流得更多,周子燃脑袋都快摇掉:“没没、没摸那!”   “这次不装单纯了是吧?说下面自己就知道是哪。”单绪阴阳怪气地笑笑,翘着腿,“第二天呢?”   周子燃想说他没装单纯,但是现在好像自己说什么都没什么说服力:“还是一样。”   第三天……第三天不用问,单绪揉了揉紧绷的额头,盯着面前不停滴血的小男鬼,不知道怎么处理。   他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换成别人,单绪都不会说这么多,直接动手,但是看着浑身浴血的周子燃——他一个鬼,怎么身上还有这么多血?现在谁是受害人,哭成这样是我占他便宜?   “你很委屈?”   周子燃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眼睛转回来对视一眼,又很快转向其他方向:“……没有。”   “那你哭什么?”   小男鬼破罐子破摔:“我哭我的,你说你的……”   他吸了吸鼻子:“你说吧。”   “……”   操!单绪牙根痒,情绪不是清晰明了的愤怒,愤怒还只算小部分,他有点想笑,但是又摸不透想笑的原因,还有看走眼的惊奇。   说他单纯吧,又能干出大晚上占人便宜的事,说他不单纯吧,现在羞得七窍流血的样子也不作假。   他以前怎么对想占他便宜的人?   单绪不合时宜想到汪泉——就连高骥都不知道他们闹掰的原因多难以启齿,毕竟一个男人脱完衣服求人上的画面太辣眼睛。   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   ——一脚踹上他的大腿。   单绪背靠沙发:“说说吧,要怎么办?”   周子燃盯着自己的鞋尖:“……翻、翻篇?”   “呵,想得倒美。”单绪心想人都死了,打他能有多大的威慑力,眼风刮着小男鬼露在视野里的耳朵,真想现在一把把它揪下来。   他从旁边的背包拿出之前周子燃写观后感的笔记本,丢在桌子上:“先写道歉信,阐明自己干了什么,再真情实意跟我道歉,八千字,写错一个字就重写。”   “多少?”小男鬼陡然抬头,瞳孔都在乱晃。   “有问题?”   “……”周子燃被他眼睛里冒出的凌冽刺了下,“没问题。”   一根笔也被丢在桌上,单绪高冷地抬了抬下巴:“写,现在就开始。”   周子燃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握着笔:【道——】   道歉的歉字有点忘了,他顿了下,抬头又看看一直目不转睛监工的单绪:“……”   单绪觉得心累:“兼职的兼,旁边一个欠条的欠。”   小男鬼低下头,笔开始动:【道歉信,本人——】   他划掉那个“人”字,继续写:【本鬼周子燃在今天20xx年九月x号,对——】   单绪点开手机,这都没到一分钟,笔又停下,他嘴角抽抽,看着小男鬼委屈地堆着眉毛望过来,鼻子不流血了,但是眼睛还在流,血腥恐怖,还带着点可怜。   单绪看得眼睛疼,干脆闭上眼睛,没好气道:“要说就说,刚才在房间不是很能说?”   小男鬼扣着手,显得难为情,耳朵上的颜色就没淡下去过:“那个……”   周子燃被人抓住这么大的把柄,再嚣张不起来,声音怯怯的,像是知道说这话对方肯定会生气一般,迟迟没有下文。   又开始了。   单绪用手机的硬角敲着膝盖平复心情:“再不说就别说了。”   笔尖戳在纸上留下几个黑点,周子燃舔了舔嘴巴,吞下一口血腥味:“那个……嗯……你叫什么名字啊?” 第76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遽然睁开眼睛,凌厉的眼风刮得小男鬼脸皮生疼。   “你说什么?”   笔尖戳破了纸张,黑点留在了下一页,小男鬼想想,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什么错都没有。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活人的名字,他也没对自己做过自我介绍,他瞪我干什么?显得他眼睛大?   “你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周子燃低着头,鼻血滴答一声滴在本子上,他心虚地连忙抬手擦了擦,将一小点的血团往外糊,口腔里漫上的血被咽了下去,看着越糊范围越大的血迹,干脆翻了一页重新起头。   【道歉信】   自从那句话后,单绪就没有声音,小男鬼忐忑不安,但是又不想去看他的脸,只能眼睛对着本子,声音畏缩:“名字……能不能说啊?”   他又写到了那一段,道歉道歉,总得先知道名字才能对本人道歉吧?   小男鬼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抬起脑袋,一和单绪具有气势的眼神对上,被抓包的莫大羞臊就死灰复燃,刚擦掉的鼻血又开始失控地往外淌。   单绪将抽纸扔到他面前,周子燃小心觑着他的脸色,战战兢兢地扯了纸堵在鼻子里,觉得耳朵痒,又抽出两张堵在耳道。   他现在的形象即可怕又可笑,但是因为苍白的脸色和现在憔悴可怜的模样,又让人舍不得说出什么重话。   “白痴。”单绪嘴唇一动,盯着他鼻孔外已经被染红的卫生纸团, “不知道我名字,那你私下是怎么叫我的?”   他迅速回忆了平日的相处,发现小男鬼确实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但是单绪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只觉得一个鬼,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鬼是怎么当的?   私下怎么叫的?   周子燃想了想:“你、喂、活人……他……”   他咽下今晚新取的大胸男,重新垂着脑袋。   单绪冷哼一声:“单绪,我的名字。”   小男鬼提笔——又一顿:“哪个shan啊?善良的善吗?”   单绪随意按着手机侧边的按钮,说话夹枪带棒,字字打在小男鬼的脸皮上:“你怎么不说人善被鬼欺的善?”   周子燃默然换掉被浸透的纸团,重新将卫生纸塞进鼻孔里,瓮声瓮气地道歉:“对不起嘛,我只是比较一下,羡慕你的好身材……”   他耳朵的颜色又加重,自己开始打起同情牌:“你也知道,我还没出学校就死了,所以……羡慕好奇地……动手了。”   小男鬼讨好地对着冷脸的单绪笑笑,软话一溜烟地往外蹦:“你练得真好,鬼看了都羡慕。”   单绪的表情终于出现波动,嘴唇上扬:“哦?有多羡慕?”   “鬼看了都想活。”   “没看前你不想活吗?”   真难伺候,周子燃又开始拿笔乱点:“那……鬼看了都自卑,行不行?”   “哦——”单绪故作恍然,声音拉长,“你面对我自卑了?”   小男鬼低着头,开始翻白眼,但是心里知道他说的也没错,自己是有些自卑。   这个活人也不过读大学,可站在他面前,自己被衬得像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学生,要胸肌没胸肌,要腹肌一整块,底下……哎,都变成鬼了,也用不到,不比了,伤自尊。   能稍微靠近一点的就是身高,但是也有差距。   人和鬼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我要能不死这么早,你有的我都有!”   单绪嗤之以鼻,但看着新一页的纸又被戳的到处都是黑点,额头上青筋凸显。他侧身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专业书,顺手扔在桌上:“翻开第一页,有我名字。”   单绪。   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写在右下角的空白处,字迹和本人一样透着嚣张不羁,小男鬼伸手摸了摸这两个字,回过神来又被火燎过一般,下意识心虚地看向单绪。   “现在会写了?”   周子燃点点头:“会了。”   他终于不戳黑点了,笔继续动:【本鬼周子燃在今天20xx年九月x号,对单绪表达我最真诚的歉意……】   八千字,不是八百字,一个连道歉的歉都还需要人提醒的文盲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完,鬼不用睡觉,但是人不行,单绪看他状态渐入佳境,直接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他的阴影打在小男鬼头上。   单绪看见笔停滞了。   “道歉信只是开头,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单绪恶劣地一笑,伸手捏住小男鬼的耳朵大力地扯了扯,微微俯身,“写完我一个字一个字检查,有错误就重新誊写,不然一篇满是错字的道歉信,就显得……”   他迈步走到小男鬼身后,俯身看着他写的句子:“不那么真诚了。你说对吧,周子燃?”   *   停课的第五天,群内终于有了动静,辅导员让明天早上有课的同学准备,定好闹钟不要迟到,学校于明日复课。   单绪睡醒已经中午,消息全被“收到”刷屏。   为了让停课的学生不要将心思全放在那些流言上,群内每天也会布置一些课后作业,在规定时间上传文件,单绪点进文档里,上传名单只有稀疏几个人。   他刷牙洗脸,收拾干净走出去,小男鬼还坐在地毯上,这是他第四次誊抄。   听见脚步声,可怜兮兮的小男鬼往后幽怨地望过去,死白的脸上透着一股生无可恋。单绪淡淡地瞥去一眼,径直去了冰箱,拿出昨晚剩下的面包当作午饭。   “……”见单绪将自己视作空气,周子燃写了几个字,又停下,“你只吃这个啊?会不会不够?”   “自己想吃就直说。”单绪咬下一口,又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   “我也没有很想吃。”   “是是是,我的肌肉你也没有很想摸,就摸了三晚上而已。”单绪怪声怪气,直看得周子燃重新低着头才满意地收回视线,点开微信,有几条消息发来。   他快速看完,咽下嘴里的面包:“吃的你就别想了,干出这种事情还想吃好的,死变态想得倒是美。”   小男鬼气得下笔更重,连标点符号都力透纸背。以前自己被骂死变态还有底气呛回去,现在……哎……   他将最后一行誊抄完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胆战心惊地拿着本子起身走到沙发边。   那块巴掌大的面包几口就吃完了,单绪后脑勺搁在抱枕上,看着有些陌生的头像,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反而是点开朋友圈确认这是谁。   “我写好了。”周子燃将本子递过去,单绪随手接过来。   他反应过来这是高骥的同学,之前一起撸过串加了微信,但当时自己没备注,好在还有点印象,不至于尴尬回一句“你哪位”。   怪不得发的消息是问高骥的。   【哥,在不?】   【最近你有没有跟高骥联系啊?】   【马上要回学校,我看高骥的作业还没上传,来问问你】   【我发的消息他都没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要是能联系上,麻烦让他快点,这个跟平时分挂钩,让他上点心】   【谢谢哥哈】   见单绪一直没看,周子燃就站在一旁等着,他低着头看着鞋尖,又瞅见旁边的拖鞋,视线悄悄往上移,越过沙发沿,一下降落在单绪的短裤上。   ——下面没摸?   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单绪的冷嘲热讽,他是真把我当变态了,小男鬼内心凄凉,但现状是自己不知道怎么解释,再说了,我跟他都是男的,还是一人一鬼,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会觉得我……他舌头烫烫的,性‖骚扰,这个词能出现在男的跟男的之间?   周子燃斜着眼睛,悄无声息地瞪了人一眼,目光重新落在运动短裤上,视线像是被放飞的风筝,跟着主人的情绪一松一紧。   腿上也有肌肉的线条,但是不夸张,他刻意掠过鼓出来的中间,余光偶然和那一团沾上边,他的自尊心都要颤一颤。周子燃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他天赋异禀,还是时代发展下的青少年都是这么健硕有力。   ——所以我是没赶上好时候。   小男鬼走神心想,其实我也不差,没对比就没伤害。   单绪回了消息,又给高骥发了微信,才抽出时间翻开笔记本。   周子燃脊背一绷、头皮一紧,保持太长时间握笔的姿势,他的右手都开始发僵,实在不想重新誊抄了。   “把红笔给我。”单绪伸出手。   “不用了吧,我这次检查了几次,肯定没问题。”   “你在教我做事?”   “……”周子燃忍不住瘪嘴,将红笔递过去,心里腹诽:你~在~教我~做~事~   “在心里骂我什么呢?”小男鬼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连探究的欲望都没有,单绪只是在接笔时抬眼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没想好事。   “没什么。”   单绪点点头:“那就是骂了。”   “……”周子燃声气发虚,“没骂。”   回应他的是单绪的冷笑。   八千字,又因为错字誊抄了四次,一共写了五次,总共就是四万字。人在两天手写这么多字有得苦头吃,但单绪要的就是让这个色胆包天的小男鬼吃吃苦头。   他心里装着事,没有过多刁难,看完之后重新将笔记本递给他,小男鬼脸色惊恐,以为自己还未过关,就听见单绪强硬的命令:“拿着东西站在那。”   他指了指旁边的空地,周子燃拿着本子不知道他的打算,心里有些没底:“干什么?”   “读出来。”单绪终于笑了,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他也由躺改成坐,点开手机的录像功能,“我录像,以后再被我发现你偷偷摸摸占人便宜,我就把录像放在我所有的社交软件上。”   光是听完,周子燃的脚趾就开始扣地,脸色涨红,气虚地狡辩:“我真的只是羡慕……”   单绪听见这虚伪的借口,嘴角又是一抽:“那我要是说,我羡慕你的细胳膊细腿,是不是也能不用你答应,就上手开摸?”   小男鬼嘴唇微动,刚要无所谓说可以啊,就被单绪一个眼神打断:“周子燃,你想好了再回答。”   “到时候我摸你手摸你腿,还会摸你胸,你可别乱叫,毕竟我只是羡慕,不是性‖骚扰呢。”   两只耳朵又开始往外渗血,小男鬼难堪地低着头,身体绷得笔直,笔记本被他抱着心口,像是借由这个动作来抵抗虚无探来的双手。   单绪沉默片刻,声音微哑:“以后做错事了就要认,别找借口。”   “……”   “听见了就说话。”   小男鬼声音带着被羞耻牵动的哭腔:“知道了……”   他抬起头,明明很想闪躲,但是硬逼着自己对上单绪的双眼,算是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道歉:“对不起……单绪。”   这两字第一次被小男鬼叫出来,声音低低的,有些嘶哑,单绪心情又古怪了一瞬,有些想再听一遍,但是一个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名字,有什么好听的?   “站好,本子翻开,我说可以了你就开始读。”单绪将镜头对准周子燃,对方显然有些抵触,但还是乖顺地双脚并拢站好,微微垂眼看着纸页。   “可以了。”   小男鬼的声音偶尔会抖出一丝哭腔,眼眶里的血水被他快速眨眼憋了回去,他身上永远是一身校服,换个场景,就像是每周一升旗仪式上,学习最好的学生代表站在最高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递到每个仰头注视他的人的耳边。   只是内容上有很大不同。   “道歉信。”   单绪觉得小男鬼就适合这种表情,情绪收着,眉目间淡淡的,但是露在目光中的耳朵却红得滴血,矛盾的情绪交织,加上淡颜系长相,让人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摧毁欲。   “……对单绪表达我最真诚的歉意,因为我的无知、我意志的动摇,一时之间走上歧途,连续三晚,没有取得单绪本人的同意,就私自闯入他的房间,欲行不轨之事……”   周子燃咽了咽唾沫,睫毛颤抖着,那“不轨之事”四个字让他强撑的表情崩出裂痕。   单绪的表情就和他大相径庭,仿佛不是另一个当事人,看热闹都写在脸上了,眼底浮现明晃晃的笑意,让不经意与其对视的周子燃胸口又怪异地颤动。   “包括但不限于:私自摸他的手,摸他的腹肌……”小男鬼的表情简直要哭了,被他捧着的笔记本也跟着哆嗦,“还有他的胸肌。对此,我深感懊悔,也知道,我的行为对单绪造成了无法磨灭的伤害、阴影,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弥补!”   “我也深知,我对不起好心收留我的单绪,也对不起教过我的老师……更对不起我身上穿的校服……”   “声音太小了。”单绪的话打断了小男鬼愈发羞臊的情绪,“手机录不清楚。”   周子燃抿了抿嘴,把喉咙里的哭腔带着血沫吞下去:“我的行为已经越界,深知自己罪大恶极,不仅性、性……”   性|骚扰三个字是单绪加上的。   “……骚扰对方,还私下对其进行辱骂,包括但不限于死猪、大胸男等,在这里,我再次表达自己的后悔之情,对我品行的恶劣做出深刻反省……”   八千字,小男鬼磕磕绊绊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期间偶尔停下来擦擦从眼眶冒出的血水,或者抿着嘴憋住哭腔,又或者被单绪加进去的内容羞得没有勇气继续……总之,在读到最后一句话时,周子燃肉|体和精神上都快要筋疲力尽。   单绪除了最开始会出声提醒,后面就当个寡言的拍摄者,看着吃了教训的小男鬼,嘴角也渐渐压不下去。   周子燃看着最后一行,双肩卸力,终于看见生的曙光,连带着嘶哑的声音都活泼不少:“……单绪,你愿意原谅我的过错,接受我真挚的道歉吗?”   “……”单绪古怪地皱眉,“一开始有这一段吗?”   周子燃都怕他说话了,生恐哪里出现问题又要重来:“没有,我最后一次加上去的,你说字数看起来不太够。”   加的都是什么?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单绪忍不住轻笑一声,弄得像是在求婚一样。   “单绪……”一直等不到回答的小男鬼开始不安地朝他这里看,“你愿不愿意啊?”   怎么?还要我回答“yes,i do”你才满意?单绪目光陡然一变,看得周子燃如芒刺背。   “怎么了?”   “把这句去掉。”   “……”行行行,去掉去掉,说字数不够的是你,让我去掉的也是你。周子燃撇嘴的动作被笔记本挡住,手上迅速划掉这一行。   “再重新读一次。”   “……”   “哭什么?”一个大男生,一个死了不知道几十年的鬼,遇到点事情就知道哭,没出息。   单绪啧了声:“让你重新念一遍最后的结尾。”   小男鬼抿住嘴巴,眉毛一下飞高:“哦、哦!你让我重新念结尾啊……”   他清清嗓子,声音比最开始还大:“综上所述,我的错误是巨大的、是不可饶恕的,为了避免未来我再次犯令人发指的罪行,请问单绪愿意做我生活中的监察者,引导我从黑暗走向光明,让我重新做鬼吗?”   念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   “你愿不愿意啊,单绪?”   “……”   这改了和没改有什么区别?还是得回答愿不愿意。   “单绪?”   被叫的人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笼罩他,单绪故意不说话,让小男鬼忐忑不安,等到他又垂着头,耳朵变成红灯笼,才不紧不慢回答:“行,我就勉为其难愿意吧。” 第77章 死亡录像带   这场审判终于在双方的配合下落下帷幕。   单绪将对方写好的道歉信放在卧室,折身返回客厅,看见小男鬼学着他刚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不过这次学乖了,知道现在不是惹人生气的好时候,裤管里空荡荡,脚踝以下都成了空气。   周子燃又能了,自以为握手言和,对方以后就不会再提这件事,写完念完精神太疲惫,直接倒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也没起来。   单绪走到他身边,抽出被鬼压在后背的手机,顺带扯了扯他的耳朵:“去把地拖了,到处都是你的血。”   “我躺一躺,等会儿就起来。”   “你做了什么需要躺一躺、歇一歇的事吗?”单绪一边确认微信回复情况,一边将偷懒的小男鬼直接拽下来,自己坐在刚腾出的空位,“地拖了,再把洗衣机的衣服拿出来晾。”   地主做派!   周子燃嘴巴动了动但没出声,转身恨恨走开,单绪总算能耳根清净一下查看回复。   高骥还没有回消息,之前来问他的男生倒是回得很快——   单绪:【你上次跟他联系是什么时候?】   【上周了吧】   看着这几个字,单绪已经隐隐感觉高骥那边出事了,他随即打了电话,那边已经提示关机请稍后再拨。单绪拧着眉回到房间,没有过多纠结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到底出了什么事,见一面问也行。   周子燃正将衣服晾好,从阳台进来就看见在玄关换鞋的单绪,他想了想走上前:“你要出去吗?”   “嗯,有事。”   “打工?”周子燃已经摸清他兼职的时间,“今天也不是你工作时间啊?”   单绪换好,站在玄关面对着眼神闪躲的小男鬼,还算得上耐心:“什么事情?直说。”   “我也想出去看看。”周子燃能去的地方太少,不是录像带里就是这个出租屋,他又吓不了人,没办法自己出门,单绪一走,这个房间就只剩下他一个鬼,和在录像带里有什么区别?   “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家无聊。”   家?   这小男鬼叫的可真顺口,单绪心里哼笑,交房租了吗就家不家的。   “你没有鬼朋友?”单绪明知故问,开始低头检查起带上的东西。   周子燃摇摇头:“没有,我现在只有你……”   单绪的眼神顿时变得微妙:“好好说话。”   “……”小男鬼的眼白又蠢蠢欲动,“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哪一句没有好好说?我本来现在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嗯……我们算朋友吧?”   说到后面,自己先没底气。   单绪嗤笑:“我才不跟性|骚扰我的死变态做朋友。”   “……这件事不是已经翻篇了吗?怎么你还说啊?”小男鬼闷闷地甩出一句话,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眉头,仿若他才是受害人,“我们不说了吧。”   “翻篇了就不能提?”单绪捏着他的脸晃来晃去,“这种事苦主都不能提了?还有,谁跟你‘我们’的?”   见单绪真转身要走,小男鬼急了:“不是朋友,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在跟我要名分吗?”单绪表情古怪地转头看着他,越听他的话,越是奇怪,走向有点……他仔细打量着急吼吼跟在身后的周子燃,忽然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时候的气氛:暧昧。   这小男鬼故意用这种话让他想偏,还是说真是脑子转不过弯?   这种“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的话,能随随便便对人说?难不成以前的人对感情还更开放?   “什么要名分啊?”周子燃像是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语重心长地跟单绪讲道理,“这么久了我都没有伤害你,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没伤害我?”单绪垂眼扫了对方扒拉着自己的双手,“刚刚才念完的八千字是不是又被你啃了?”   “……除这次之外,我就没有伤害你!”周子燃抓着他的手臂,“单绪。”   “别撒娇!”单绪耳朵都跟着抖了抖,“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鬼,学人家撒什么娇,你要是还活着,现在可能都半只脚迈进棺材了。”   周子燃被他嘴里“撒娇”的指责给砸得眼冒金星,急切辩解:“我哪有——我没有撒娇!单绪,你摸着良心想想,我对你够好吧,其他鬼都是索命鬼,我对你造成最大的伤害就只有……而且我还扫地拖地洗衣服,哪个鬼做得像我这么窝囊?”   单绪被他嘴里的形容词逗笑了,但脸一板,当着他的面摸着心口:“我只摸到了你最喜欢的胸肌,没摸到良心呢。”   “……我想出去。”小男鬼拉他胳膊的力道越来越重,“家里的事情我都做了,衣服也晾好了。”   叫的真顺口,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他家。   单绪看了眼时间,又垂眼看着还不撒手的小男鬼。   “先说好,不准捣乱。”   “不会不会!我肯定听你的话!”   还说没撒娇。单绪抽出已经冰凉的手臂,回到客厅取出录像带:“带着这东西就行了吧?”   “对对对!”   周子燃惊喜得鼻子又开始滴血,被单绪从旁边桌子上扯出的纸挡住。   “你确定?”单绪转头看向窗外,外面烈日炎炎,地面暴晒得都能煎鸡蛋,一个浑身是阴气的鬼,能抵挡外面的阳光,“外面的太阳很大,你能受得了吗?不会像电视那样魂飞魄散?”   小男鬼兴奋劲缓下来,支支吾吾开始说实话:“不会魂飞魄散,就是会难受……单绪……”   他被周子燃喊得直觉又开始发出预警。   “你打把伞吧,我躲在伞下就行了。”   单绪将放进包里的录像带重新拿出来,一脸冷漠:“我不打那玩意儿。”   看清他动作的周子燃急了,冲上去绕着人转圈:“单绪,就打一下,就一下!我就在伞下肯定听你的话!”   “单绪你别把它放回去!”   “你不是让我学做菜吗?我肯定学,学好之后我做给你吃啊!”   “单绪,你同意吧,我真的都好久没出去过了!上次出来你们手机都还是用的翻盖的呢!”   “单绪,我们是朋友啊,你对我好一点吧,你看我对你多好……”   单绪单绪……单绪都要被自己的名字砸晕了,这小男鬼的话怎么越来越多,他都后悔把自己名字告诉了他。   十分钟后,站在地铁口的单绪和旁边的其他女生一起收伞,男生打伞的少,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外貌长相,总之,单绪第一次不适应别人的注视。   他看着自己的手边——周子燃还挽着他一只胳膊,兴奋地四处张望,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激动得忘记。   “单绪,这是哪?”   他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手也拽了拽单绪的胳膊,仿佛撒娇,又仿佛只是单纯催促他快点回答。   单绪叹了口气:“地铁,一种交通工具。”   周子燃看什么都觉得惊奇,闸口、自动扶梯、轰鸣到站的地铁以及地铁内年轻的coser。   “外国人?”小男鬼小声凑到单绪耳边,指着正在拍照的coser问,一张嘴,比地铁里冷气还足的阴气从耳道灌进去,单绪抬手按在他靠过来的脸上推了推,带着耳机假意在讲电话。   “你的声音别人又听不到,别凑太近。”   什么意思?嫌弃我?   周子燃坐在椅子上,胳膊非要挨着单绪的胳膊,故意紧靠着去冻他:“他们是不是外国人?”   “不是。”   小男鬼没等到其他解释,手肘蹭了蹭他,“你今天要去哪?”   “朋友家,之前被你吓过的那人,还记得吗?”单绪抓住他的手腕将鬼固定在座位上,免得他兴奋地到处跑。   “记得,胆子小的那个。”周子燃眼睛看着别人,嘴里回着单绪的话,“找他干嘛?”   “不干嘛。”单绪心想最好不用干嘛。   手机关机,微信不回,别人都联系不上,高骥上次能联系上还是停课那天。   单绪不由得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那天自己也有怀疑,只是电话里的沟通符合高骥的调性,现在想来,自己应该再往下听一听。   高骥家里有钱,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冤大头,大一那会儿住校,一年下来宿舍几个舍友的零花钱生活费都是他一手包圆,这名头之响让不是同系的单绪都有所耳闻。   后来两人当了朋友,单绪性格不适合集体生活,而高骥纯粹是看他一个人过得有滋有味,自己也想独立生活看看,在外面租了一间公寓,一住就是一年。   单绪很少来,但第一次来时,高骥给他发了地址和密码,他带着小男鬼在门卫处登记信息,单手给旁边的鬼撑伞,一手拿笔写自己的姓名和即将拜访的租户门号。   阳光斜打下来,滚烫的热度煎烤着他的右脸,让单绪忍不住将伞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周子燃仰头看着伞面,也挪动了步子贴过去,单绪若有所感,余光往身旁移了移,垂眼时,眉宇间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放下笔,又故意将阴影往右边动。   两只冰手抓住单绪的手腕,周子燃嘴里咕囔不断:“单绪,你伞打歪了。”   真会享受。   单绪扯了扯嘴角,小区门打开,他往里走:“只许你打伞,不许我避暑是吧?”   “哦……我以为你不用。”小男鬼解释道,“毕竟一开始你都不想拿伞的。”   “你在阴阳我?”单绪微微俯身,当着周子燃的面将伞往自己这边收,急得小男鬼面色一变。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周子燃死死抓着单绪的手,两只手将他紧握的拳头包裹住,忙转移话题,“这里的楼好高啊。”   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单绪心里好笑,重新将伞歪到他那边:“快走,别到处看,我有正事。”   “好了好了,在走了。”显得你腿长,一步当我两步是吧?   单绪进入大楼,收了伞放进挎在肩上的背包,带着小男鬼进入电梯。   高骥住在顶楼,单绪抬着头看楼层数变动,忽然对着同样仰头的周子燃道:“电梯也是鬼片里常出现的场景。”   “哦、哦……”大白天的,说这个干嘛?   “你要是在电梯里,觉得怎么吓人最可怕?”单绪眼球转了转,看着偷摸翻白眼却被他逮到的小男鬼,硬声道,“我在检查你最近有没有进步。”   叮!   恰好此时电梯停在3楼,中途有个光着上半身的中年男人进来,按了楼层。   因为有人,单绪没有再说话,反倒是周子燃眼睛转得很快。   不就是吓人,以为别人都像他这么胆大,小男鬼嘚瑟地动了动身体,单绪目不斜视看着电梯门,忽然脚下的电梯一滞——   “怎么回事?”男人像是嗓子卡着痰,听他说话有股生理上的难受。他重新按了楼层,电梯缓缓向上运行,单绪和男人都以为刚才是电梯故障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电梯内的灯明明灭灭。   叮!   狭小的空间响起了停靠楼层的声音,然后是熟悉的电梯门启合声,可现实中,电梯门却一直紧闭,四楼的按钮闪闪烁烁。   单绪后退半步,拉住小男鬼的手,压低声音:“你在干嘛?”   空间内就只有两个活人,单绪声音再怎么低男人也能听见,他一开始为电梯故障而生气,可四楼的按钮一直闪动着,让他后背发寒,也就在此时,身边的年轻人还疑似对第三人说话,这让他往后大退一步:“你、你在跟谁说话?”   耳机在出地铁时就取下来,现在连打电话的借口也没了。   单绪表情不变:“我自言自语。”   “你刚刚绝对在和谁讲话!”男人伸手指着单绪,又开始狂按开门键,发现没用后,额头冒出汗水,他伸长胳膊,开始戳紧急通话按钮,“喂!喂!有没有人!这里电梯故障了!”   单绪看着明显急眼的男人,握住周子燃的手暗自用力:“你看看你,快点恢复。”   小男鬼好不容易在其他人身上找到了久违的、作为鬼的尊严,哪里会乖乖听话,而且这种戏耍别人的感觉,确实让鬼上瘾,他闭着嘴不说话,傲气得很。   “滋滋——乘——滋滋。”   电流声从通话系统传出来,男人听见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让他的情绪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我们一年交这么多钱,物业怎么管事的?一个电梯忽然出现故障,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办?物业起作用了吗?”   周子燃闻着他散发的恐惧,可惜地咂咂嘴,没看过录像带的人身上的恐惧他吃不了,但是不妨碍他心里高兴。   手上被抓得死死的,小男鬼低头看了眼:手真大,温度还高。   转头又想:现在算不算他在占我便宜?毕竟我也没同意他拉我手啊。   “周、子、燃。”单绪微微低头凑到他耳边,“别耽误我的事情,开门。”   “你——”男人却猛地回头,看着单绪空荡荡的身边,手指颤抖,“你在跟旁边……谁、谁说话?!”   “滋滋……”通话系统的电流声又冒出来,很快,一个阴森的男声细细笑了道,“他在……”   周子燃朝着男人耳朵吹了口阴风,声音从通话系统转到他的耳畔:“……和我说话。”   “啊啊啊啊啊!”   叮。   男人的惨叫和电梯开门声同时响起,他惊惧地往外跑,却下盘不稳摔在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声音大得响彻走廊:“有鬼!有鬼啊啊啊!!”   电梯门在他的惊恐声中关上。   单绪无语地抚着额头,小男鬼嘴里愉快地哼着调调,脸上笑开了花:“单绪,我刚刚厉不厉害!我简直厉害死了!”   他转过身,小嘴叭叭叭:“看见没?这才是普通人撞见我该有的反应,我实力不弱的。”   单绪确认电梯是在往上走,才低头看着周子燃,沉声道:“出门前说的什么?不准捣乱,听我的话。”   “我没有捣乱啊?不是你想看我最近有没有进步,那我表现给你看啊。”周子燃一出门,更多的一面就暴露出来,在家还能藏一藏,此刻在外面,鬼飘了,“而且我也听话啊,你让我开门我就开了,哼,欲加之罪。”   目标楼层到了,单绪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直接出去。   到了门口,单绪没有敲门,直接输入密码。   一进去,他就感受到一股阴寒,和小男鬼身上差不多的、只属于鬼的阴寒,单绪叹了口气,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   客厅还算干净,只是四面的窗帘被紧紧拉上,不见一点阳光,单绪放光线进来,才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高骥,开门。”   砰!   门板的震动和房内的巨响同时出现,一个物体砸在门后,也顺带砸断了单绪的敲门声。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叫汪泉出来的时候。   但是这次,他显然温和很多,单绪扭动把手,又踹了几脚,卧室门纹丝不动,他扭头看向凑热闹的小男鬼:“周子燃,进去,帮我开门。”   求我啊,求我我就去。   周子燃只敢在心里爽了爽,表面绷着没露出来,他穿过门,没看屋内缩在角落的人,直接拧开锁。   咔哒。   角落的高骥身体一颤,惊恐地瞪大眼睛,似乎这细微的声响成为切断他紧绷的神经。   “啊啊啊啊啊!滚啊滚啊!!!”   他抓着手边散落的东西,看都没看就直接朝着门口扔过去,单绪低头,发现是已经被砸烂的手机。   情况很不好,鼻翼下是房间未通风、各种气息混杂的味道。单绪迈步进去,打开灯,发现床上干干净净,而高骥缩在墙角,大热天搂着厚被子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寒冷——这种模样,又令他想到了汪泉。   单绪蹲下身,小男鬼也凑过来,见他的表情凝重,自己就没有开口。   “高骥。”   被子里的人又在抖,单绪直接伸手扯掉被子欲将人拉出来:“你看清楚我是谁!”   这和他印象中的高骥完全是两个人,充血无神的眼睛,眼下的黑青,冒出的未打理的胡茬,还有凹陷的脸颊……高骥的双眼在黑暗中太久,甫一看见光亮,就算是一盏柔和的橘灯,都让他眼睛不适地频繁眨动。   很快,充血的眼睛充斥着泪水,高骥精神恍惚地看着面前出现的人,像是身处梦中,眼睛还是有些失焦。很快,他发抖的手抓住单绪的手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委屈得像是个小孩子,抱着单绪痛哭流涕:“哥!” 第78章 死亡录像带   高骥以前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男人身上,虽然他还没有真正和男人上过床,但是他觉得,按照自己离不开男人的德性,自己以后很大程度会死于性病。但是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让他还是处男就即将命丧黄泉。   “我跟他是在酒吧认识的……”   被单绪搀扶着坐在椅子上的高骥回忆道:“他是酒吧的常客,我一周去五次就有两三次能碰见他,上次我跟人在厕所亲嘴,摸到弟弟不是被撂下了,就是那次跟他搭上话的。”   高骥双手捧着热水,身上穿着冬天的羽绒服,脑门上捂出一头汗,但是让他脱下来却和扒他皮一样,单绪坐在桌对面,周子燃在周围乱逛。   单绪静静听着。   “他跟酒吧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不是那么心急,一看对眼就想着开房,恰好那天晚上我心情差也没想到那去,聊来聊去,大部分都是他在安慰我。你也知道我的性格,但凡对方长得小帅,下面长根雕,对我又有意思,那我肯定就拒绝不了……”   说到这,高骥舔了舔嘴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单绪余光看见周子燃逛得没劲,开始朝这里过来,跳过这段叙述问道:“然后呢?挑紧要的说。”   “紧要的……哎,我还以为我快要恋爱了,毕竟他表现得确实对我有意思,我还跟你分享了我们之间不少事。”高骥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声音丧丧的,让走过来的小男鬼好奇地瞅了一眼,“然后那天警察找到你,我刚好晚上跟他有约,他约我到他家里,我还满心以为他是要跟我戳破关系,提前大半个下午收拾自己,你知道灌肠——”   “高骥。”单绪冷硬打断道,“要是还说不到重点我就走了。”   “……”高骥揉了揉眼睛,声音透着浓浓的失望,“然后我全副武装到他家,一进屋,屋里没开灯,桌上点着蜡烛,我们喝了点酒开始上头。”   周子燃好奇地盯着他看,学生对这种成人的八卦毫无抗拒之力,听得比单绪还认真,甚至对他打断高骥的话不满,动手推了推他:“你别吵,让他说仔细点,刚刚开头我都没听见。”   单绪烦地乜他一眼,转头指节敲敲桌面:“这部分也省掉,快进。”   “单绪!”周子燃除了叫一声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闭上嘴,真跳了大段。   “我喝多了,期间有些失去意识,半夜醒过来,我就在客厅,跟你的房间布局差不多,对面是电视。”高骥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自己一睁眼就对上电视里的人,他就静静看着自己,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似乎在他毫无意识的时间里一直凝望着他。   那种毛骨悚然,不是任何恐怖电影能带来的。   “汪泉就在电视里。”高骥惊惧的眼泪汩汩往外冒,“我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电视里,我当时——当时——脑子不清醒,还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是周围太冷了,我又发抖,觉得梦不会这么真实。”   听见汪泉的名字,单绪眉头一动。   “然后他就笑了,我全身骨头都在发抖,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还叫我名字,我吓得倒在地上,然后看见了电视下方有个录像机,就和你房间那台差不多,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上面的小屏幕在走……”高骥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我太害怕了,我疯狂逃,回到家我还不敢相信,扒出帖子反复看,说是第一晚会做梦,我就不敢睡觉。”   喝咖啡、看手机、运动……一切能维持神经兴奋的办法他都试了。   “我当晚上没有睡觉,第二天中午,你给我打电话。”高骥抬眼看着单绪,“当时我还拿不准,虽然我心里确认我是看了那东西,但是我心存侥幸,总要找各种借口安慰自己,所以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可是,我能坚持一晚,但我不能一直不睡觉。”   周子燃听得入神,渐渐也知道高骥讲的是录像带,他惊奇地“咦”了一声,转头跟单绪咬耳朵:“感觉我比他碰见的鬼还吓人,你怎么不像他一样?”   问完自己就想出答案了:“哦,他胆子小。”   说完感觉自己运气实在差,手撑着下巴继续看高骥。   “小憩那十来分钟我就开始做梦,梦见学校,学校还是我们现在的学校,我就在教室里听课。我醒来后还对梦里的事记得很清楚,大夏天教室又闷又热,我就看着讲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冷,外面也黑下去,像是到了晚上。我一转头想和旁边的人说话,结果一回头就是汪泉,四周的人、连老师都是他,不约而同都看着我。”   “他当着我的面用削尖的铅笔戳进自己的脖子,鲜血噗嗤往外飙,我的脸上、衣服上都是他的血——”高骥回忆这一幕还是觉得不适,自己伸手摸着脖子,好一会儿鸡皮疙瘩才下去,“他又从脖子里将笔拔出……我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向我走来……醒来后我就知道我要死了,就跟之前那些人一样。”   他说完,重新低下头,身上除了羽绒服还裹着被子,声音虚弱重复道:“我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想起之前停驻在面前的双脚,运动鞋上血迹斑斑,裸露在外的小腿上尸斑浮现,而汪泉的声音就在头顶:“高骥,这里好冷。”   寒冷在冰冻他的理智,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根本无法思考。   “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变成鬼,只是自己不知道,电影里不也有这样的情节吗?”高骥苦笑,“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害怕光线,恐惧阳光,好似我躲进黑暗里汪泉也能看不见我一样,掩耳盗铃。”   单绪给他续上热水:“所以你就一个人?没想过寻求别人的帮助?”   “哥,这要怎么寻求帮助?之前死的人没试过吗?闹得全校都知道,警察进进出出,有用吗?”高骥神经质地抖着腿,“而且,虽然我这人私生活不怎么样,但是道德上……我不想再让别人卷进来了。单哥,我知道你喜欢钱,你放心,好歹朋友一场,我这段时间已经拟好遗嘱了,等我去了……”   说到动情处,高骥忍不住埋头哭起来:“哥——我现在要是死了,我都还没跟人上过床!你说我多惨,都快要跟男人脱裤子上床了,结果遇上这事。”   单绪能平静的听完,但身边的小男鬼猝然一个起身:“单绪!”   声音比高骥的鬼哭狼嚎差不多。   “他刚刚说什么?!”周子燃绕到高骥旁边,因为对方低着头,他还蹲在地上,试图去看他的长相,但是高骥将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头短发和下巴。   周子燃不是怀疑自己看花眼了,就是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回到单绪身边大叫:“他是女生?”   单绪知道他在惊讶什么,小可怜鬼的,可能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一个活同性恋。   “别哭了。”单绪被他嚎得心烦意乱,将桌上的抽纸往他那推,“我只收活人钱。”   高骥哽咽不止,小男鬼拽着旁边人的手——单绪扫了一眼,觉得这鬼有些蹬鼻子上脸,现在时不时就抓手握手的,占便宜的小动作已经懒得掩饰了。   “单绪,这人真的是女生?”   高骥扯了几张纸擤鼻涕,红着眼睛:“单哥,这还是你第一次拒绝金钱的诱惑。”   “现在了,你脑子就想的这些?”单绪已经不知道怎么说他,“那个男人你都没仔细想过吗?”   “想啊,怎么不想了,就是这些天汪泉时不时就出现,导致我想他也硬不起来。”   “他是男的?!”单绪被这声鬼叫吵得揉了揉耳朵,斜眼看见小男鬼大退一步,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高骥看。   单绪:“白痴。”   一句话把人跟鬼都骂了。   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又被鬼缠住,真被学生鬼听见成年人劲爆的八卦,亢奋地拽住单绪的手就狂摇:“单绪,他是男的!他跟男人上床!你听见没有!”   你还晚上偷摸男人胸呢,单绪觉得小男鬼的行为更过火,可当事鬼没有这个意识。   单绪随便小男鬼怎么兴奋,都当作没听见也不回答,只专心对着高骥再骂了句:“我看你脑子装的都是屁股跟雕,现在都快死了想的也是这档子事。”   他双手搁在桌上,口吻严肃:“你就没想过那录像带是他故意给你看的?就像汪泉搬走前故意给我留下了一卷录像带,都在找替死鬼,结果事情过去这么久,你想到罪魁祸首只是遗憾没能做成爱?”   好直白哦。   什么屁股跟雕,什么做成爱,这让周子燃听得面赤耳红,松开手小声阻止:“单绪,你说话别这么直接。”   高骥哭声一顿,泪汪汪看着对面的人:“啊?”   他好似没回过神,想了想:“不会吧单哥,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   “……”单绪的手开始痒,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个白痴,“你那天晚上醒过来发现录像带放着,已知地点在他家,当时只有你跟他两个人,你失去意识,请问,这录像带是谁放的?”   高骥嘴唇哆嗦个不停,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眼泪哗啦啦往下掉:“这个——”   他哭腔比刚才还重,高骥一拳头打在桌上,震得叽里呱啦说话的周子燃都闭上嘴。   “所以他找我只是为了找替死鬼,那这么多天的联系、见面算什么!”高骥周身萦绕着被负心人背叛的绝望,“那他约我去他家,不是戳破关系,也不是做‖爱,更不是喜欢我,他就是要我这条命!”   我的天。   周子燃抿着嘴,靠在单绪身上小声同情:“他好可怜。”   单绪额头抽痛,拳头攥紧,咬肌也在高骥一声声的嘶吼中用力咬紧:“高骥,你没救了。”   死到临头想的还是喜不喜欢,蠢到家了。   “单哥——”高骥被子一掀,抬手抓住单绪放在桌上的手,哭得眼睛都睁不开,“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虽然我一直在说快死了快死了,但是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变鬼还当一个处男鬼啊哥!”   关键词一出来,周子燃瞬间转头看向单绪,还好对方现在没注意自己这边,只全心全意拯救自己的手。   “松开!”单绪忍无可忍,高骥掌心都是热汗,糊得他手背都是。   将人推开后,单绪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没说什么重话:“现在说死不死的还早,高骥,想活命就听我的,知道吗?”   对方点头如捣蒜:“哥,你有什么办法?”   “等我一会儿。”单绪没有直接回答,只从椅子上起身,拉着身边的周子燃往厕所去。   小男鬼只觉得腕骨一热,自己刚刚还为“处男鬼”三个字耳热,冷不丁这么一下,他心口又扑通了声。周子燃侧过脸看着面色凝重的单绪,已经很熟练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卫生间门一关,单绪拉着他往里走了几步,一人一鬼站在大开的窗户边,周子燃察觉他呼吸变沉,疑惑地叫他一声:“单绪?”   “周子燃……”单绪看着毫无防备的周子燃,平心而论,他对这个小男鬼算不上好,压榨他的劳动力,还动不动威胁,所以对接下来的沟通没有多少把握,“我朋友现在被录像带的鬼缠上了,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个让双方放弃的方法,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声音低沉,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要望进他心里:“一劳永逸的那种方法,更好。”   周子燃被他看得脑子晕晕乎乎:“哦,你说想知道怎么驱鬼对吧?”   小男鬼一点该有的警惕心都没有,单绪问他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地就说出来:“有啊有啊,你让他毁掉录像带就行了,但是你丢掉不行,因为它还是会找回来,最好烧掉。”   周子燃不知道单绪的表情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奇怪,类似于惊讶,然后目光有些复杂。   他怎么这么看我?   小男鬼的声音变得迟疑,可很快,他就知道原因,这人不会是从没往这边想过吧?   “你没想过吗?那东西可以毁坏的可能性?”周子燃嘚瑟地眉毛一挑,“烧得渣都不剩,鬼也会跟着录像带消失,还怎么找你朋友?不过你也别开心得太早,鬼知道你们的打算,只会变本加厉,当然也不会放过要杀他的人。 ”   看着贴心的、解释得清清楚楚的小男鬼,单绪百感交集。   “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你不是在问吗?”   单绪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表情,摩挲了下周子燃的手腕,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但是小男鬼的反应过于明显,肩头一耸,瞳孔往外扩散又缩紧。   “周子燃,你跟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是鬼?万一我用这些手段对付你呢?”单绪察觉了小男鬼身上的异常,没有松手,反而加剧手上的力度,“你不怕自己再死一次?”   周子燃被摸得身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微微用力想要抽出手,但是根本撼动不了腕骨上的禁锢,他囫囵听完,霎时愣怔住。   对啊,我现在是鬼,对单绪来说自己也是缠上他的鬼,他怎么就说出来了?   周子燃想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不会伤害我,但是这个念头才刚闪过,就如雷霆般击中头顶。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会伤害我?   周子燃在心里问自己,所以我信任他?   信任这个从一见面就开始欺负他的活人?相信这个逼迫他劳动的、地主做派的单绪?   单绪看着他面露纠结,似乎自己也很迷惘无措,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嗯……”周子燃迟疑着解释,看着专注望向他的单绪,从胸口滚出的发烫的情绪开始影响自己的判断,他没有厘清更多,但是浮在表面的信任是一眼能看见的。   为此,他也顺利接受,且很快就寻摸到了如此信任的根源。   “因为我们是朋友。”单绪看见小男鬼张嘴,自己表情还存在三分迟疑,理由就从他嘴巴里冒出来,“单绪,我早说了嘛我们是朋友,你看看我对你多好。”   朋友。   单绪咂摸着这两个字。   “单绪,我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那你把我当朋友吗?”周子燃像是才发现自己吐露了一个多了不得的秘密,开始抓握着单绪的手指,今天一定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承诺,“你不会对付我吧?”   感受着挤进指缝的冰凉手指,单绪的思绪一滞,觉得这小男鬼脑子里可能真缺少一些常识。   但无法否认的是,少了刺骨的阴寒,现在摸起来除了凉气不会感受到针扎似的疼。   单绪顺势捏了捏对方的手指,也接受这个说法。行,朋友,那就做朋友,毕竟,他还没跟鬼做过。 第79章 死亡录像带   回到客厅,单绪将方法告诉高骥,高骥愣了愣:“录像带?”   他恍然:“还能这样?!”   单绪按照自己的情况,推测录像带应该会跟着被盯上的人回家,于是两人一鬼开始在房间内翻找,忙活半天连东西的影子都没看见,不得不考虑第二种情形。   “东西可能还在那男人家里,你还记得他家地址吗?”   “记得记得。”忘什么也不能忘这个,高骥自己都能倒背如流,“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找他?”   “也能明天去,如果你自己都不着急的话。”   单绪起身,周子燃也跟在身后,知道自己马上要去见八卦的另一个当事人,有些急不可耐地站在门口。   高骥一门心思摆脱汪泉,看单绪起身也连忙跟着:“现在去!我收拾收拾!”   几人到了地点正好中午,太阳比来时更毒,单绪不顾高骥掉到地上的下巴,从背包拿出伞撑开,周子燃紧紧跟在身边,偶尔看到新奇的事物就扯一扯单绪的胳膊,像个游园的小学生。   “在前面。”高骥不想太引人注意,没有在大夏天穿着羽绒服出来,也因此,他摸着胳膊心里总没有太多安全感,还是在太阳下晒一晒,脸色才微微好转。   高骥指着前面的一栋居民楼:“前面防盗窗挂红裤衩的那栋。”   高骥在最前面,单绪和周子燃就跟在身后,破旧电梯停在五楼,门一开,高骥就一个箭步冲出去,来到男人家门口开始大力敲门。   “张水!你给老子开门!”   他声音响亮,整层楼都是他的声音,旁边邻居闻声开了条缝,一个阿姨就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没出来,只是偏头跟家里人悄声说了什么。   “你好——”单绪才往那走了一步,门就哐当关上,高骥搓了搓手臂,又开始觉得冷。   因为寒冷导致情绪紧绷,手上的动作更加暴力,单绪看出了他的不对劲直接上手拦下,转头面向周子燃。   “哼。”周子燃闷闷不乐,自己今天跟他说话是一句不回,到了要帮忙时才看他,把他当什么了?   对他还没对这个人好,不都是朋友,怎么一碗水还端不平?   不帮,坚决不帮!   高骥喘着粗气,太冷了,像是面前又出现了汪泉,皮肤表面仿佛结冰了一样,又痛又冷,他蹲在地上,嘴里似乎还骂着张水,但是细听又好似只是一声短促的呜咽。   单绪松开手,走到小男鬼身边,摸了摸他后颈,让他转过来对着自己:“周子燃,帮我进去开开门。”   “你只有需要我帮忙才会理我。”周子燃板着脸,“我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都没回,你只听他说,现在知道找我了?不帮!”   小男鬼时常生气,但是之前都是自己故意逗成那样,现在背着身不理人的样子有些新鲜,单绪耐下心解释:“他现在的状态,我要是对着空气说话,不就是在刺激他?”   周子燃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高骥,有些赞同地点点头,是挺可怜的。   “他胆子怎么这么小?”   单绪的手心按在周子燃的后腰上,将小男鬼推到门前:“天生的。”   哄都没哄,鬼自己又开心了,进去没几秒,门嘎吱打开,地上的高骥抬起头,回不过神:“开了?”   单绪直接进去,路过周子燃跟前时顿了顿,还是表扬了一句:“干得不错。”   “不是我干的啊。”高骥从他后面冒出来,“这门自己开的。”   *   张水从外面回来已经是傍晚,街道两边已经摆摊,他带着口罩,但还是被邻里认出来了。   “就是他啊,家里的动静跟闹鬼似的。”   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指着他开始耳语:“而且还是和那个……男的,亲嘴!好几次被我撞见了!”   眼看今天快要过去,张水听见这些闲话也不生气,只要再挨四天他就能结束副本,这让他走路都哼着小调。   钥匙串晃得叮当作响,打开门,张水的表情还带着些许笑意,身体就被大力推撞在门后发出巨响,手上的钥匙掉在他脚边,疼痛的呻|吟还没出嗓子,眼前的光线就暗了下来。   高骥的手臂死死遏在他的喉咙上,像是真要杀了他一样,单绪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房间的主人。   张水的长相比实际年龄偏大,五官挑不出特别大的硬伤,外貌比他平平无奇的名字更能留给别人印象,但是和旁边好奇凑上来看他的小男鬼比,又输了一大截。   “操!你敢骗老子!”高骥面露凶色,因为这几天的经历,饱受折磨下消瘦的脸也在此刻显得狰狞。张水一个照面对上充血的眼睛,大叫一声,还以为见鬼了。   两人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就开始扭打在一起。   高骥脾气好,从小到大没跟男生打过架,但因为有被背叛的情绪加持,张水没多久眼角就被抓得出血。   “高骥,先做正事。”单绪拍了拍他肩膀,随后将气喘吁吁的两人拉开,带着没缓过劲一直咳嗽的张水走到客厅。   老式茶几上摆着他们找到的录像带,高骥从兜里哆哆嗦嗦拿出打火机,一把塞进张水手里,脸上说恨也有,但也并不纯粹,像是余情未了:“你把这东西烧了。”   “操!”张水揉了揉脖子,窒息感让他脸色涨红,“高基,你他妈想干嘛!”   “老子名字叫高、骥!”高骥觉得怒气直冲头顶,双手一把将人推到沙发上,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冲着单绪大叫,“哥!他连我名字都没记住!”   “……”单绪坐在茶几上面对两人,手里拿着黑色的录像带,没搭理高骥,只将东西扔到张水的怀里,“来干嘛,你心里没数?这东西你看了吧?想活命只知道找替死鬼,又本事把它烧了。”   张水愣了愣:“你谁啊?”   “少管他是谁,让你烧你就烧!”高骥现在见到他就烦,“烧了它鬼也就没了。”   “你们怎么知道?”张水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怀疑,他不相信人在家中坐,过副本的方法自己就来了,“你怎么不动手?”   “当然得是你这个罪魁祸首动手,有危险也得你先受着!”高骥双手攥紧,“我要是死了,第一个索的就是你的命!”   听见有危险,张水反倒信了几分,要说在场谁比他更想结束这一切,那只能是他自己,但眼看胜利在望,要不要搏一搏……张水还在迟疑,高骥就直接拿起准备好的水果刀抵在他脖子上:“你不动手,那我就动手了!反正都得死,我也不放过你!”   单绪面色一变,都不知道高骥在等人的间隙还偷偷备了把小刀。   张水更是一动不敢动:“好好好,我烧!你别乱来!”   他没想到高骥是这个性子,好歹还观察了段时间,以为是好拿捏的性格,没想到会翻车。张水心里懊悔,摁下打火机,焰光跳跃着。   他注视着围在他身边的两人,手碰上录像带的硬壳,声音有些不稳:“要是我中途出什么事,记得搭把手。”   他最后盯着高骥,神态又是一变:“高骥,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滚!”   张水深吸一口气,将录像带放在火焰上,他屏住呼吸,认真盯着,看着那东西被火焰包裹住,耳边忽地响起让人身体紧绷的“叮”声:“恭喜玩家成功通关。”   什么!   就这么简单?!   张水不可置信地起身,眼前的画面早已不是副本内的出租屋,他似乎回到了空间内,没有那两个气势汹汹的npc,手上也没有了录像带,前方有一团亮光,只要他迈步进去就能结束这一切。   单绪一眨不眨地看着张水的动作,当看见他将录像带放置在火焰上时,变故突然发生——沙发上的人猛地站起来,眼睛还圆睁着,但无视了抵在喉咙的小刀,动作迅速地转身往阳台跑去。   高骥的动作慢了一秒,手上传来戳进肉里的触感,他“操”了声忙不迭收回手,但还是晚了一步,张水的脖颈被划拉出一道血痕,好在没有戳到大动脉,破皮后渗出了血。   单绪几乎在张水朝阳台跑去那刻就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往后拖,但此时屋内阴风大作,有双手忽然从背后搭在单绪的肩头。   汪泉的半张脸出现在他的余光中。   “单绪,怎么这么狠心……”汪泉咯咯直笑,鬼叫声和他的本音不同,尖锐刺耳,让人闻之发抖。可还不等单绪回头看他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周子燃就大叫一声:“你是谁?!”   他一把将汪泉推开,站到他刚才站的位置,看看被他推远的男鬼,又转头看拉着人的单绪:“单绪,你认识他吗?”   汪泉冷不防被小男鬼插了一手,面色阴森地站在不远处,又瞪着高骥。   “哥!”高骥怕得胃部绞痛,狂跑到单绪身边,死死拽着他的手臂,“汪泉出来了!”   “我知道。”单绪咬牙切齿,手上的张水似乎沉浸在幻觉中,双目失神,脸上带着狂喜地朝着阳台走去。   窗户是安装了防盗窗,但是阳台可没有。张水握住阳台的栏杆,因为挣扎脖子上青筋直冒,而唯一抓着他的单绪的手臂还被高骥晃着,一道力分两股使,更别提炸毛的周子燃还在向他要个说法:“单绪,他也是你的鬼朋友?!”   他像是第二个知晓真相的高骥,深觉单绪对他说的都是谎言:“你不是说我才是你的第一个吗?”   单绪脑子胀疼,看着鬼哭狼嚎抱着他手的高骥和双手死死抓着栏杆要跳楼的张水,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松开一只手臂直接推开高骥,又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在已经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的张水的后颈,终于将失去意识、安静下来的人从阳台拖回客厅,深吸一口气。   操!   他紧紧闭上眼睛,平复了下乱七八糟的心情。   什么“我才是你的第一个”,小男鬼的话都让人这么脑袋大吗?他生前是什么语言大师吧,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人想歪。   单绪吐出口浊气压着眉峰,竭力控制语气:“没骗你,我只跟你一个鬼做了朋友。”   周子燃极容易被安抚,刚才急得跳脚,现在一听他的话又安静下来:“真的?那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单绪冷漠地向阴暗角落里消散了一半的鬼影看去:“他没死之前我跟他认识。”   高骥被推开还没来得及委屈,就看见单绪一个人自言自语,表情瞬间变得惊恐:“单哥,你、你在跟谁说话?”   单绪后知后觉屋里还有个人,他揉了揉手臂,觉得都这样了,也不用再瞒着人,于是介绍道:“周子燃。”   小男鬼眼珠子下意识往这边转。   “周……什么?谁啊?”   单绪神态再自然不过道:“周子燃,我朋友。” 第80章 死亡录像带   汪泉消失了,但是单绪这短短的介绍带给高骥的震撼还没有结束。   “什么朋友?”高骥四处看看,两片嘴唇都在抖,“现在这里,除了我,哪来的朋友?”   周子燃?   他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脑子里毫无印象,他看着唯一能解惑的单绪——他将地上昏迷的张水拖到沙发,使劲拍了拍对方的脸,发现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又回头看他,脸上没有什么关切,反而带着一丝嫌弃:“你还要坐在地上多久?”   周子燃看着低头检查男人脖子伤势的单绪,本来想故作矜持,朋友就朋友咯,他又不是没有过,他还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做他朋友。   但是没装多久,他又按了按心口。   好烦,他最近身体老是出现异常,但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偶尔感觉心口处有心脏在跳动,一会儿觉得呼吸不畅——这对一个鬼太罕见了。   心脏早就已经腐烂被微生物蚕食,而呼吸,死人是不需要呼吸的。   小男鬼偷偷看着用纸巾擦掉男人颈部血迹的单绪,心里能肯定的是,自己在听见单绪承认他们之间是朋友关系时,不掺杂质的喜悦。   他强势、抠门、时而粗暴,对自己展现的实力嗤之以鼻,但是另一方面,周子燃不得不承认,单绪对他的态度,让他在某个时间内忘却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好像他还真真切切活着,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是困在一卷录像带里,成天和灰蒙蒙的天气作伴。   活人对他的恐惧能使他饱腹,可也因此,划破天际的尖叫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早已死亡。   有点开心。   小男鬼抿着嘴唇,似乎……好像又不止一点。   高骥从地上站起身,顾不得身上的灰尘走到单绪身边,眼神警惕又不安地扫视他的周围:“单哥,我好像没太懂。你刚刚说的话……我是不是听错了,你跟谁是朋友?和谁第一次做朋友?”   他没说出“鬼”字,但是却在心里过了一遍。   单绪看张水的伤口没有多深,现在血已经止住,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才回头看向高骥:“你还记得之前汪泉搬走,他留下了一卷录像带吧?”   高骥瞳孔一缩,他不是什么笨人,光是听这一句,他已经能猜出大致的原因:“那东西还是我丢的,当然记得!”   他咽了咽唾沫:“所以那次,不是你说的什么普通录像带对不对?我……我靠!你怎么不告诉我啊?那……那你之前还打电话问我丢在哪?你不会真捡回去了吧?”   “怎么可能?”单绪的目光越过高骥的身影,降落在他的身侧,“那录像带自己回来,我能怎么办?里面的小鬼主动缠上来,我也没办法。”   周子燃嘴巴动了动,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是发现他好像真的无法反驳。   “周子燃……”单绪叫了这个名字,看着小男鬼,表情稍微生动一点,“你能不能让他看见?”   高骥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侧的虚空,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刺激导致身上所有的汗毛都耸立起来。   所以除了汪泉,还有一个鬼,而这个鬼今天无时无刻跟着他们,但是自己却一无所知。   他的胃部又在绞痛,甚至隐隐想要呕吐。   被点名的小男鬼紧张得仿佛回到了没听讲、但被老师叫起回答的那一刻,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散发着热气,不管前一秒想的是什么,此时都被抛得一干二净,双眸只注视着单绪,傻愣愣地回一声:“啊?”   说完,单绪的声音好似才迟来片刻,滑进他的耳道:能不能让他看见?   是要把我介绍给他吗?周子燃不知道自己表情是松弛自然还是狰狞紧张,他的双手贴在身侧,眼睛却刻意盯着单绪不转:“能。”   但是心里不太愿意让别人看见,这一句,他又没有说出口。   单绪握住小男鬼的手腕,带他到高骥跟前,长话短说:“周子燃就是那卷录像带里的鬼,跟其他的鬼不同……”   他省去两人之间的事情,只说了个大概:“他的性格比较好相处,也没那么吓人。”   说完,周子燃察觉自己手腕上被人轻轻按了按:“你现在能让他看见吗?”   小男鬼没回答,但是用行动展现出来。高骥只觉得单绪说了一堆话,他每个字都听了,但是每个字好似都不粘脑,丝滑地从另一只耳朵滑出去。   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么恐怖的录像带里的鬼,竟然……做朋友?!   高骥唇色惨白,身形晃动,像是根基不稳又处于台风天的高楼,看得人心惊胆战,而下一刻,这口气高骥还没呼进去,眼睛里就忽地出现一个身影——于是,他脖子像是被人用手掐住,憋得脖子发红发紫。   出现的鬼就和单绪说的一样,是和其他鬼不同,高骥目前只见过汪泉一个鬼,和死去的汪泉相比,这个出现的小男鬼太年轻了,高骥在看清他的模样后也忍不住盯着细瞧。   不知道是死人的原因还是他本身肤色就是如此,细白的肌肤上带着不寻常的微红,他身高超过一米七——高骥以自己的身高作为标准估测。   对方看起来还是个学生鬼,能发现他生前营养匀衡,长胳膊长腿,长相和单绪一样优越,属于穿垃圾袋都好看的类型,但是气质却类似于“别人家的孩子”,让高骥看上一眼就仿佛回到了被人比较的悲惨青春期。   他不阴森,身上也不血淋淋,没有青白的肤色,也没有明显的尸斑,简单又正常,宛如逃学跟来的优秀生。高骥大张着嘴巴,忽然就明白了单绪为什么不觉得恐惧。   汪泉要是长成这样,他也不害怕,甚至心思还会不合时宜的歪一歪。   “你好。”周子燃并不适应被人这么盯着不放,见单绪没有解围的意思,小男鬼只能自己打破沉默。他和高骥还不太熟,性格上也放不开,下意识表情端着,更像老师嘴里一天念叨八百遍的好学生。   “我叫周子燃。”小男鬼还在考虑现在要不要伸手,对面的高骥就猛冲过来。   “天!”高骥都想伸手碰一碰,但是一靠近,还是敏锐感知到从周子燃身上散发的阴寒,这种熟悉的气息拉回了自己的理智,“怎么这么年轻?还穿着校服,你成绩应该挺好的吧?死这么早太可惜了!”   单绪哼笑了声,看见有人也被小男鬼的表象迷惑,他就忍不住想看热闹。   他想戳破这层精致的假面,但是转念想到小男鬼那视情况而定厚度的脸皮,又忍了下来。   “他是高骥,名字挺好记的。”单绪对着有些局促的周子燃道,将有些自来熟的高骥推了推,正色说,“相互介绍就到这里,张水现在昏迷了,也让我们清楚烧那东西的危险性,高骥,还要试吗?”   高骥的心神也强制性被拉了回来,脸色一顿,沉默小会儿后,点点头:“趁现在我还有点拼劲,我想试试,再说了,我要是像他那样,还不是有你拉着我吗?”   高骥笑脸一收,说不害怕是假的,活人对鬼魂本来就有刻在灵魂里的恐惧,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缓解,就算是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无二的周子燃……高骥很肯定,如果对方稍微露出一点鬼的特征,自己别说靠近,仍旧会扔掉色心逃得屁滚尿流。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录像带,深吸一口气,按下打火机,没有任何废话就开始焚烧——对单绪而言,那只是短短两秒,甚至火焰离录像带的边缘还有一点距离,高骥的表情就从故作硬气到惊恐万分,这两者的转变,就在这短短的两秒内发生。   “啊啊啊啊——”   他没听过高骥这么惨烈的叫声,简直像活人遭受了一场没有外人知晓的酷刑。高骥猛地推开单绪,没有理智地在客厅到处奔跑、摔倒,又毫无理智地挥动双臂,仿佛一个疯子。   “水!水!!”他额头的汗宛如一夕之间冒出来,眼睛更加殷红,几欲和周子燃一样滚出血水。   单绪立刻将人拖到卫生间打开花洒,高骥立刻俯冲到水流下。水声哗啦啦流淌,高骥的喉间还时不时迸发刚才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声。   他足足缓了半小时,身体才恢复了微末的正常感知,而惨叫停歇,高骥的眼泪却还在流。   “单哥……”   高骥的脸上都是水珠,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眼泪。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东西被烧了吗?”   单绪摇头:“你还没有点燃它,就忽然叫起来,你看见了什么?”   高骥听见没点燃它,立刻又开始激动地发抖:“我点燃了!它——它——我看见它烧起来!然后火开始往上窜,从、从手上蔓延到我全身……我被烧死了单哥!”   他能感受到身上被焚烧的痛楚,以及能闻见从自己身上分泌出的、令人作呕的油脂味。   高骥觉得这是一场自己一生都忘不掉的噩梦:“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被活生生烧死!”   单绪看着精神崩溃的高骥,关掉水流:“高骥,我说过要听我的,现在想想会让你高兴的事情!随便什么都行!”   “鬼会优先选择胆子小的人,你越是恐惧,他影响你的程度越深,你没有被烧死,你得相信这一点!越是害怕,汪泉越会缠着你。”单绪拍了拍他的脸想让他振作起来,“所以,鬼杀人也应该按照这个规则来,胆子越小的人,死得越快。只要你能稍微冷静一点,在关键时刻转移注意力,汪泉对你的影响也会相应降低。”   他说了这么多,不知道高骥能听进去多少,等人停止抽泣,湿漉漉从卫生间出来,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单绪捡起地上的录像带,周子燃踩在沙发上才比他高一些。   “你要试试吗?”小男鬼读懂了他的表情,也有些好奇。   单绪害怕会是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但话说回来,如果自己都没有做成的事情却让别的鬼做成了,这不是意味着自己真成了单绪嘴里那个实力差还倒霉的鬼吗?   高骥听见周子燃的话,忙声阻止:“别——这鬼真的有把刷子,这段时间内,我恐怕是不敢再烧第二次,等张水醒了,我让他再试试。”   单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他们两人一样陷入幻觉,但是,自己的好奇心该死的茂盛,他从屋里搜寻出一个沉甸甸的烟灰缸,递给身体还在发颤的高骥,嘱咐道:“拿着,待会我要是有异动,你拦不住就直接拍晕。”   他说这话神情没有太严肃,语气轻飘飘的,也毫无对未知的担忧恐惧,反而好奇居多。   高骥知道单绪决定的事情别人劝不了,只提醒道:“哥,你别小看汪泉,他毕竟现在不是人。”   “只要你到时候动作快一点,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单绪觉得自己早晚会试一试,毕竟他胆子大点,成功的几率相对高些。但是对方也不是周子燃那种心软手软的学生鬼,他回忆两人的异常。   张水脸上带笑,应该在幻觉里看到他最想要的东西,而高骥相反,是精神□□的惩罚。   单绪身为一个正常人,对疼痛也有正常的阈值,可一旦知道自己可能会遇到的情形,心理上会有所准备。至于如果是张水那样的情况,就更不用担心了,只要稳住心神站定不动,就不需要担心生命危险。   他脑子里一瞬间想了很多,甚至会想,自己是否会遇到第三种幻觉。   单绪承认自己有点莽撞,但是汪泉在这一点上,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   “记住了。”他最后看了眼高骥,随后又瞥向表情也有丝丝好奇的小男鬼,“你也不要只看热闹。”   “你要是害怕,我就把你的样子录下来,天天嘲笑你。”周子燃并不担心,觉得按照对方的胆量和武力,他也不会害怕一个新鬼。   单绪摁下打火机:“放心,你没有那个机会。”   他将拇指粗细的火焰放在录像带下,简单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外焰顺利包裹了录像带,塑料外壳甚至有些软化,可就在它被迫软化的瞬间,自己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鬼叫声。   “单绪!!”   单绪的身体下意识松开打火机,他脸色霎时一变,朝着周子燃的方向看去——前一秒脸上还带着兴奋劲的小男鬼,此时裤脚处产生被火燎过的黑烟,火星子在他移开打火机时就消失殆尽,只剩下被燃烧后的布料,而底下的皮肤也开始呈现不正常的青黑,皮肤鼓起异常的血泡,面积只是婴儿手掌大小,但是却格外刺眼。   周子燃只觉得灵魂传来莫大的疼痛,痛得他大吼大叫,不停叫着单绪的名字,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痛苦,一度超过了死亡时的恐惧,他七窍又开始流血,身体摇摇欲坠,某些部位变得透明。   血水滴在校服上,眼睛血蒙蒙一片里,周子燃看见单绪有些褪色的脸靠向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难过,抓着对方的手开始叫痛:“有火在烧我!单绪!”   好似叫了单绪,疼痛便能停止一样。   单绪看着青白肤色的小男鬼,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他看着被抓紧的手臂,抿着嘴唇。   这就是幻觉?   他让周子燃坐在沙发上,抬起他的脚探查。   ——还是现实?   触摸的皮肤不是冰冷僵硬,而是一片灼热,让他凝重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单绪!”小男鬼从痛楚里感应到了什么,血水不停冲刷着眼睛,“你在用火烧我。”   这句话简直让单绪的思绪宕机,他陡然抬头:“我在烧你?”   他倏地反应过来,立刻捡起地上的录像带反反复复看,又找到背包,动作都带着一种隐忍的暴戾,背包里只有一把伞,本该放在包里的录像带凭空消失。   那些录像带都是一模一样,没有颜色字体,黑漆漆的塑料硬壳,单绪没有分辨出自己点燃的根本不是汪泉所在的那一卷,而是周子燃!   他死死握着手里的录像带,咬肌僵硬,单绪摸了摸还带着温度的硬角,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再三检查后,垂眸将东西重新放进去。他看着周子燃脚踝上冒出的血泡,心里一沉。   “抱歉……”单绪不太熟练地道歉,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声音暗含怒意,“录像带被换了。”   现在的痛楚没有刚才的明显,周子燃抹掉脸上的血水,他看见单绪刚才的动作,也明白了始末:“还能这样?!”   小男鬼注意力被转移:“他竟然敢这么对我!”   这让他怎么有面子,毕竟我比他早死这么多年,结果被一个新鬼伤得鬼吼鬼叫,刚才掉眼泪的样子单绪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旁边那个高骥,这让他丢了面子还丢里子,让他以后怎么面对这两个活人?   在单绪面前丢丢也就算了,今天见第一面的新活人,才多久,作为鬼的逼格就被他刚才的痛哭流涕给丢干净了!   周子燃看着没抬头的单绪,又记起自己方才失态说的话,忍不住动了动隐隐作痛的脚踝。   他又觉得身体烫烫的:“单绪,那我刚才误会你了……他换得太快了,我也没反应过来。”   “这要怎么消下去?其他地方有没有问题?”单绪伸手轻轻碰了碰上面的血泡。   这就是朋友的待遇?   周子燃忘记了刚才以为单绪在焚烧自己时天大的委屈和难过,甚至对单绪关切的问询有种踩不到地面的飘飘然。   他转了转脚脖子:“没事,可能之后就好了吧。”   听见没事,单绪站起来,气息不稳,沉着脸让周子燃感受到了最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他惊慌之后产生的错觉。   单绪抬起手,揉了揉小男鬼带血的眼角:“以后不要这么迟钝,对危险该有的反应力还是要有,哪个鬼会一动不动地让人烧……”   他想说的话似乎不止这一点。   周子燃敏锐觉察出他的未尽之语:运气差、实力弱的迟钝鬼。   单绪把他眼角的血迹揉干净才转过脸,开始在屋内和高骥一起找另一卷录像带,它藏在了录像机里,高骥正要把它取出来,电视机画面忽然咔滋一声,汪泉饱含恶意的脸贴在屏幕上,吓得高骥迅速低下头不敢看他。   单绪的双眸闪过一丝厉色,他拽住高骥后退,随后强势地板正他的脸:“眼睛睁开!适应它的恐吓!”   “单哥!”高骥说什么也不敢睁眼,“我害怕!”   汪泉挑衅地露出一丝阴笑,尖细笑声让高骥的身体僵直,单绪眯着眼睛:“那就想想你最擅长想的事情。”   “啊?什么事?”   “屁股的事情。”周子燃才走过来就听见这一句,立刻脸色发红,他盯着高骥看了一眼,又看看单绪。   小男鬼悄咪咪背过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心里开始好奇,屁股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同性恋自己以前没见过,跟正常男女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怎么单绪一直在提这个词。   跟屁股有什么关系?   小男鬼贫瘠的想象中,只能幻想出男女之间接吻时的嘴唇一样,男同之间相互背过身的屁股对对碰。   但这种事情他也问不出口,多臊得慌。   周子燃暗暗瞪了瞪说这个词的单绪的后脑勺:不害臊!   高骥也被这句话震了震:“我靠!”   他一下睁开眼睛:“还能这样?!”   单绪也挑衅地冲着汪泉一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跟汪泉是怎么闹掰的吗?”   画面内的男鬼表情巨变,血水从他的眼睛里掉出来,血腥味真切从屏幕中穿透,飘到两人的鼻下。   高骥联系上下文,身体打了个激灵:“我操!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单绪才说完这个字,汪泉就从电视里爬了出来,双手透过屏幕,漆黑的眼睛膨胀、掉落,挂在眼眶外伴随他的动作晃来晃去,高骥几乎要被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但是单绪的声音却让他一下充满力气,“抱着我的腿让我上他。”   “我操!!”高骥听得眼睛发光,“他妈的勇士!”   这一刻,被激活的八卦之心压到了恐惧,甚至想采访下汪泉当时的心情,这是什么精神?不怕死的精神啊!   汪泉吓人的把戏,单绪内心对此毫无波动,说完就起身一脚将他踹进去,拔掉电源,恶鬼并未消失,只是双眼滴血地注视他。   但单绪身后的周子燃还记恨这个新鬼让自己颜面扫地,立刻扑上去,手穿过屏幕,抓住一颗眼球猛力一拽,单绪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听见汪泉爆出一声惨叫,电视瞬间黑屏。   周子燃抓着还在动的眼珠子,和单绪大眼瞪小眼,手上血淋淋的。   “看不出来。”单绪笑了笑,“挺厉害。”   小男鬼被他笑得耳根发热:“我本来就很厉害,他刚才那些都是我玩儿剩下的。”   单绪唇角扬了扬,当着他的面鼓掌:“再接再厉。”   周子燃心想这还用你说,不过单绪确实给了他很多折磨鬼的灵感,他立刻跑进厕所,将眼球扔进厕所再冲下去,刚才被阴了一道的郁闷终于消散,爽得他眉开眼笑。   从厕所出来,周子燃看见高骥满血复活的模样,围着单绪让他说一说细节。   什么细节?   周子燃脚步一顿,猛地想起刚才单绪说的话:他抱着我的腿让我上他。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小男鬼皱着脸,不太舒服地往下想,高骥是同性恋,和他做朋友的单绪会不会也喜欢男人?那……那个男鬼,跟单绪又是什么关系?   上他?   是他想的上床的上?单绪呢?答应了没有?小男鬼身上像是又痛起来,但这一次他看不见伤口。   周子燃低着头,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将单绪跟男鬼联系起来。   他们也会屁股对对碰吗?或者和男女之间一样,亲过嘴吗?   周子燃心不在焉地走过去,隔了段距离就看见单绪朝他投来目光。   他的眉骨英挺,眼皮褶皱深且宽,别说看人,就是看鬼都显得深情,小男鬼脚步忍不住再次停顿,很想就这么问出口。   但是……周子燃不舒服地抿了抿嘴,朋友,是能过问这种事情吗?   他生前的性‖意识并没有现在的开放,男女之间光是手牵手,都能引起一片打趣的哄笑声,所以周子燃无法想象两个男人亲嘴的画面,更无法去想面前的单绪去亲刚才的男鬼。   刚才被他碰过的眼角有些发麻。   “你到底把不把我当朋友?这种事情都能忍到现在才告诉我!”高骥身体不冷了,老寒腿不痛了,甚至汪泉的样子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当时你什么想法?怎么做的?他说没说什么话?”   周子燃瞥了高骥一眼,有些意外他能这么自然地问出口。   嗯嗯……那他听听也没什么吧?小男鬼悄悄竖起耳朵。   单绪被烦得没有一点好脸色,但看见小男鬼偷摸靠过来假装不在意的样子,眉毛一挑,故意拉长声音:“我的想法啊……”   小男鬼不禁朝他看过去,猛然间就对上单绪戏谑的眼神。   他瞬间想要偏开脑袋以此躲避对方的视线,但是心慌意乱下力道太大,高骥只听见身后嘎吱一声,回头就看见小男鬼的脖子拧瓶盖似地拧了几圈。   “……”   这就是鬼吗?好猛。 第81章 死亡录像带   周子燃也知道自己行为有些犯傻,所以开始用沉默伪装尴尬,虽然这两者落在单绪眼底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些晚了,你是怎么打算的?”单绪看了眼时间,明天学校复课,他倒是可以请假陪着高骥,但毕竟不是鸡妈妈带鸡崽,他也不能全天二十四小时跟着,就算一天可以,两天、三天……一直拖下去,十天半个月,两人总有分开的时候。   最主要的,还是高骥自己沉住气,不要随随便便就被吓破胆。   “先回家吧。”高骥挠了挠后脑勺,他其实没有太多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先回去,感觉我真得做好心理准备再动手,不然又得像今天一样。而且张水……我要把他带回去,等人醒了,我先让他试试。”   他扭头,沙发上的人睡得香甜,脸上还带着满足的喜悦,看得心情本来就差的高骥随手给他一嘴巴。   “多一个人,我也不至于那么害怕。”高骥打算将人废物利用得彻底,转头又笑着看周子燃,“而且感觉我现在也没有那么怕汪泉,鬼跟活人有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单绪见他没强撑,也点点头,带着小男鬼回到家。   上午出门,晚上天黑才到家,小男鬼一路上安静得过分,惹得单绪频频看他。   “周子燃。”单绪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回神,已经到门口,想什么这么入神?”   小男鬼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心里松了口气,他恹恹地看了单绪一眼,拖着轻飘飘的身体栽倒在沙发上。   我在想什么?   周子燃差点脱口而出:在想你。   单绪是不是同性恋?周子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路上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单绪是不是同性恋、喜不喜欢男人对他来说有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他这么在意呢?   周子燃将脸埋在抱枕里,吸口气,一下闻见了属于单绪身上的木质香调,那是单绪从超市里买的沐浴液的味道,因为他好干净,夏天出汗快,几乎每晚都要用到它。   周子燃立刻屏住呼吸,不自然地侧了侧脸。   我只是在意自己的清白——小男鬼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个理由,如果单绪喜欢男人,那自己在平常生活中,是不是得注意跟他接触的尺度?像之前那种晚上偷偷去他房间的行为就不能再有了……怪不得他反应那么大呢,难不成他真喜欢男生?   周子燃越想脸色越红,将自己翻了个面,却冷不防和不知道站了多久、静静注视他的单绪对上目光。   “……”小男鬼感觉那种刺挠感咻一下窜上来,身体也机械地一个鲤鱼打挺,硬邦邦直着上半身,“你、你看着我干嘛?站在这多久了?”   “脸上怎么这么心虚,又在心里说我坏话?”单绪低头,看他直直放在沙发的长腿,裤脚边缘被烧出一块缺口,好似无法再补完整,血泡大小不一,此时的颜色不是正常的肉色,反倒是物体被焚烧的焦黑。   这么久,周子燃好像就只有这么一身,单绪抬手摸上那块布料,指腹不可避免蹭过小男鬼脚踝的皮肤,他的注意力也顺带被微凉的触感拉过去:“血泡还是没消。”   “没、没事,反正现在也不痛了。”   见单绪低头检查他的烧伤,周子燃的思绪又开始乱飘。   那男鬼刚出来,似乎是对单绪说过什么……周子燃拧眉深思,说什么来着?当时情况混乱,他又被突然闯进来的、疑似单绪的鬼朋友扰乱心神,模模糊糊听见一句: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么暧昧,还……上他,怎么看,关系都不像正常朋友,而且高骥问他,单绪也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不不不……小男鬼又抵触自己的猜想,我怎么能这么不问当事人就下判断,这太随便了,想知道答案自己独自猜测到底是不准确,万一猜错了,多影响他们的关系,毕竟,我可是他这辈子第一个鬼朋友,在这种事上误会他就不好了。   见他又走神,被无视的单绪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鬼也有需要思考的事?”   小男鬼身上很少有鬼的阴沉,生气、开心、思考都和活人无二,连一些小心思都富有生命力,单绪站在一旁欣赏了会儿,也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目光复杂,表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但是看向他的时候又扯着嘴角笑了笑:“单绪,我在想你。”   在想我?   听见这种话的单绪只是挑眉,听多了也适应小男鬼说话的方式,主打的就是一句话不说完整,每个字、每个表情都显得很正经,但是凑在一起又一定会让人想歪。   所以一路上这么魂不守舍是在想我?   回家这么久不说话脑子里也一直在想我?   单绪想纠正他这种说话方式:“想我的什么事情?以后说话不要说一段留一段,全部说出来,你只说在想我,会让我多想。”   他从冰箱拿出冰可乐噗呲打开,气泡声砸在小男鬼的脑门上:“多想?多想什么?”   “你说你在想我?”单绪单手插在裤兜里,简单的T血衫贴在蓬勃的肌肉上,周子燃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在单绪的脸和胸口上来回移动,耳朵又开始听见咕噜噜冒泡的声音,他吞了吞口水,点点头,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说词错在哪里。   “是啊,我是在想你,我想你想了一路。”   单绪表情更加精彩,类似于“我就知道”的无奈,和“真敢说”的揶揄,他也点点头:“周子燃,你没谈过恋爱吧?”   “……我们谈论的事情和我谈没谈过恋爱有关系吗?”小男鬼不太服气,也不想给出回答。   “‘我在想你’这句话,通常用于恋人之间表达思念,你忽然对我说在想我,我怎么能不想歪?”单绪说完,坐在沙发扶手上,手臂撑在周子燃的身侧,微微凑近,“还是说你故意的?”   “我没有……但我确实在想你的事,如果不让我这么说,那我要怎么表达?”   周子燃觉得单绪说话时凑得太近了,眼睛前方就是他滚上滚下的喉结,怎么能有人发育得这么完美,仿佛最细小的地方老天都为他考虑到了。   小男鬼盯着喉结看了会儿,又抬眼睛,严肃地回应单绪审视的目光:“你不要冤枉我……我不喜欢男生。”   后半句声音很轻很快,好似怕被人听见一样。   “哦——”单绪敷衍地应声,“你不喜欢男生,但是想我想了一路,嗯,行吧,我接受这个说法了。所以呢,想了些什么?”   “你跟那个男鬼……”   “我跟汪泉?”单绪重复他的话,尾音一扬,“我跟他怎么了?”   “你……嗯……你们是不是,一对啊?”周子燃试图学着高骥自然而然地问出口,但是表情神态都别别扭扭,身体也随着话落紧绷起来,有些后悔就这么问出口,但是却开始盼着单绪的回答。   “所以你想了一路都是在想这个?”原来人在无语时确实想笑,他也真的笑出声,“对,我跟他是一对。”   周子燃表情一片空白,似乎没想到单绪会这么干脆,也没料到答案真的和他想的一样。   我不是让你承认——小男鬼几乎要破口而出,我是想……想什么呢?脑子根本无法思考,所有的情绪都凝固在单绪承认的那一瞬间,周子燃觉得前段时间身体的异常都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剧烈。   胸腔轰隆隆作响,耳畔却短暂的失去了一切声音,四肢发麻,一种强烈的酸涩从鼻腔灌溉入心口,他一下错开视线,恍惚觉得眼睛也在痛。   周子燃的嘴唇张开又闭合,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要不我当成没听见?小男鬼双手扣着沙发表面,很想让单绪收回那个回答,不问了,他跟那个丑鬼是不是一对和我什么关系呢?   单绪看着刚刚还别扭的周子燃忽然低着头不说话,他只能看见对方乌黑的发顶。   不会还真信了吧?   单绪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灌了口汽水才不紧不慢补上:“我跟他是一对父子,我是他爹,行了吧?”   周子燃霍然抬头,眼眶红红的,血水挡住眼角的眼白,单绪盯着他眼睛看了几秒,倒是后悔否认得这么快。   多稀奇,这个小男鬼在伤心吗?伤心什么,刚才问我跟汪泉是不是一对,不是一脸八卦?现在可怜兮兮的摆给谁看?   行,想我想了一路,听见我说和别人是一对偷摸低头开始哭,还严肃强调自己不喜欢男生,这屁话鬼才信——哦,说不定这鬼还真的信。   “单绪!”周子燃看他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气得站起来踩在沙发上,“我是认真问你的,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跟他确实是一对的。”   周子燃羞怒的表情又旋即一绷,错愕地愣在原地。   得,又信了。   单绪没忍住笑出来:“我确实是他爹啊。”   他摇了摇易拉罐,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汽水,打算去卫生间洗个澡,但还是觉得周子燃脑子……啧,忘了,鬼应该是没有脑子的,怪不得能想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和汪泉是不是一对?   单绪都走了段距离又折身回去,用空罐抵在周子燃的脑袋上,推得他脑子往旁边偏:“你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   “在想你是不是喜欢男生……”小男鬼闷闷地张嘴,“我在想,你要是喜欢男生,我作为你的朋友,肯定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你,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之间的相处还是需要多注意分寸。”   单绪好整以暇地看他,问:“什么分寸?”   周子燃一愣,脑袋空空想了会儿:“你这么问我,我一时没想好。”   “那我来说。”单绪将罐子扔进垃圾桶,改成用手指点在周子燃的眼皮上,“多约束自己的视线,不要偷偷落在我胸口上。”   “我没有!”   “刚才说话的时候还分心往下看,以为我是瞎子?”单绪的指尖从他的眼皮上缓缓移动,碰到他鼻尖,“再有,别像个痴汉一样埋在我常用的抱枕上狂闻。”   小男鬼脸颊涌上热血:“你——”   单绪懒懒地瞥过他的脸颊,抬手攥着周子燃的右手腕:“最后,管住自己的手,虽然你念了八千字,但我总觉得没什么安全感。”   “你喜欢男人没安全感的是我才对!”周子燃气得右鼻孔又开始流血,他慌慌张张抹干净,没一会儿又流下来。   “我说过我喜欢男人吗?”单绪的目光将他从上扫到下,“我不喜欢男生,你不要冤枉我。”   这句话怎么似曾相识?周子燃都没摸清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单绪就丢下一句“白痴”就走,他正气势汹汹准备追上去,单绪又停下脚步往后看:“我要洗澡了。”   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将周子燃钉在原地:“你再跟来,我就要怀疑你喜欢我了。”   单绪打开卫生间的门,站在门口等了等,才听见身后传来的暴喝:“鬼才喜欢你!”   单绪笑得肩膀直抖:“你现在是在跟我告白吗?”   小男鬼脑子慢半拍,从他毫不掩饰的笑声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整个口腔弥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才……”   一张嘴,血就顺着唇角淌下来。   “不好意思,我拒绝你的告白。”单绪不等周子燃解释完就抬手打断,“但是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别太伤心,初恋就是这么伤人又难忘。” 第82章 死亡录像带   见鬼的初恋!谁在告白啊?   周子燃声声泣血:“你不准误解我的意思!”   但是回应他的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小男鬼在客厅着急地踱步,只等单绪从卫生间出来抓着他解释。等来等去,哐啷一声,周子燃脑袋转动的时机几乎和开门声重合,可打好的腹稿都在男色的冲击下烟消云散。   单绪的下半身粗粗围着浴巾,他进去的匆忙没带衣物,再加上当时周子燃在外摩拳擦掌等他出来……于是,就有了现在这种浑身半湿的状态。   他的头发湿漉漉被撩在脑后,额头毫无遮挡的刘海让他的相貌化成一把尖刀,轻而易举刺穿周子燃的心口,小男鬼狼狈地后退,眼珠子开始在眼眶疯狂转动。   “呵。”单绪路过周子燃面前,“刚才不是在外面叽里咕噜说一大堆,现在哑巴了?”   周子燃捂着耳朵:“你别说话!”   他现在状态越来越古怪,比抱枕上浓郁百倍的木质香调争先恐后钻进他的鼻腔内,吸一口就仿佛挨在单绪身上,甚至气息都是湿润的,真像是……抱着他闻。   都是他胡乱说话,自己才会想得这么歪!   周子燃迁怒地瞪着单绪,都怪他!   莫名其妙,人出来又当哑巴。   单绪一只手抓着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看着他还没有稳定下来的眼睛,又歪着头瞥见他堵在耳朵上的手,未贴合的掌缝下流出鲜血,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他将毛巾穿过周子燃的后颈,搭在他脖子上,又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小男鬼惊恐又无措地再退半步,却被单绪抓住毛巾的两端给拉了回来。   “躲什么躲?不是不喜欢男人?那就大大方方的。”单绪低头看着脸色爆红的小男鬼,心情愉悦地想再多逗逗。   他抓着周子燃的手,手指顺着腕骨内侧滑进掌心,让他握着毛巾两端堵在耳朵上。   “擦擦脸上的血。”血一流脸就煞白,尽管知道他是个鬼,但还是看着难受,单绪的手心还有水渍残留,触碰到周子燃手的同时也蹭了过去。   又冰凉又热的触感像是一面网,兜顶将他罩得严严实实,跑不掉、挣不开。   周子燃死死捂着毛巾,眼球终于恢复正常,但是视野中就是单绪滚动的喉结,被水珠青睐的胸肌。小男鬼迅速眨眨眼——闭上——不对,我为什么要闭上?都是男的,我为什么要做出回避这种奇怪的事情?   于是他开始直勾勾看着前方。   单绪感受到粘结在胸肌上的视线,饶有兴趣看着他呆呆的表情,真这么羡慕?   他的视线也回应地落在周子燃的心口,布料的遮挡下确实没有明显的起伏,露出来的两条胳膊也很纤细,放松下来看不出显眼的肌肉线条。   这对自己性取向处于半觉醒状态的学生鬼,到底是喜欢肌肉,还是喜欢肌肉男?   单绪没好气地推开他的额头:“周子燃,擦完血记得擦擦口水。”   他嫌弃地压下嘴角:“都流出来了。”   “!”小男鬼勃然色变,双手瞬间改为捂住嘴巴,刚想说你骗人,但是他掌心本来就沾着血,一摸不知道是耳朵的血,还是嘴里流出来的,也因为这两秒的迟疑,他错过了最佳辩驳的机会。   砰。   门关上了。   周子燃脑子乱糟糟地站在原地,像是石化的人像,鼻翼下的木香还没有散去,嘴角边这次真的有液体留下,小男鬼暴躁地擦了擦手上的殷红,转过身还没走,门后就响起开门声。   他下意识看回去。   单绪上半身穿着黑色背心,下面是运动短裤,手上抓着取下来的浴巾,半靠在门框上,神情并不郑重,口吻也随意至极,但是周子燃却觉得相反,单绪好像是认真的。   “周子燃,真要这么喜欢我,表白就不能再这么随意。”   小男鬼脸上愤愤之色一怔,舌头像是从中间裂开,肠子也被人打了一串死结,他从外到内所有虚假的器官都乱了套,好似眼睛在喘息,手指在说话,从脊椎里探出的双手相互拥抱,这一刻,单绪的话对他造成的干扰,令他怀疑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操控权。   他在说什么?小男鬼身体像是重新被点燃,但这次不是痛苦,而是更毒辣的情绪。   “听见了?”   周子燃垂着头,血滴滴答答液撞在地上,他抬手抓着毛巾的两端:“我才不喜——”   “想好了再回答。”   “我才不——”   “我就只说这一次。”   “我才——”   周子燃还特意拉长声音,但是这一次却没有等来另一道声音的打断,他自己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等声音追上来:“我才……我……”   虚假的心脏在荡秋千。   他彻底闭上嘴巴,周子燃抬起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被血糊一脸的样子有多可笑,他只是试图在单绪的脸上寻找,又一次捉弄他的痕迹。   但是他看不出来,像是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他的玩笑话自己也会当真,周子燃扯着毛巾罩在头顶,利用下垂的毛巾挡住两侧的红灯笼。   他十指扣紧:“……鬼才能听见。”   *   高骥到家后发消息报了平安,单绪准备明天请假,再让张水试一次看看情况,但是没料到早上九点多,他还在床上做梦,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就突兀响起。   单绪的起床气挺严重,看着来电显示有几秒很想挂断电话,但是考虑到高骥的状况,他忍着怒意按下接听键。   “单哥!我房子着火了!”   高骥那边声音嘈杂,背景音还有出警声,单绪的困乏顿时消失:“人怎么样?”   “我没事!”高骥不自觉扯开嗓子,“那张水也没事,也幸好他机灵,不然结果还真不好说。”   高骥看着张水白着一张脸靠着树站着,身体似乎非常不舒服。他挠挠脸,语气迟疑对着单绪解释:“那不是我带着张水回来吗?他没醒我一个人在家,为了壮胆就喝了点酒,喝得兴头上汪泉忽然出现,我想着你告诉我的,就想想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感觉是挺有用的,但是我想着想着就那什么了。”高骥说到这自己先不好意思,“正好张水醒了,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就睡在一块了。”   就算是单绪,听到这里也诡异地沉默下来。   “所以,你当着汪泉的面,跟张水上床了?”   “真有用啊哥!”高骥兴奋地跳过他的话,又压低声音道,“人在这种紧迫的情况下确实会更加变态一点,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上他!”   “我对他上你还是你上他不感兴趣,换个重点。”   高骥大喝一声:“好!新重点来了,我兴奋劲上头,觉得汪泉也不是那么可怕,就想着在这种状态下试一试,然后我一边干张水一边找录像带,刚点燃火,我就被张水一巴掌拍在脸上,转头才发现房子着了。”   “……”   单绪走到客厅,开始翻箱倒柜,周子燃因为昨晚那似是而非的对话,纠结好一会儿才冒出头。   “你今天醒得这么早啊?”声音也别扭。   单绪拿着对他手机晃了晃,意思不言而喻,他的表情自然,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能扰乱他的心神,看得周子燃不高兴了。   他这是又被耍了?   单绪一边接电话一边找东西觉得太耽误事,干脆直接点开外放,蹲下身拉开电视柜的几个抽屉。   “单哥?你在听没有?”高骥扯着嗓子叫他,周子燃凑过去碰了碰屏幕,撑着脑袋一边听,一边看着单绪的背影,“我觉得我发掘了自己新的xp,一想到汪泉在旁边看,我就干他干得越来劲——”   单绪终于找到自己要的东西,走到桌前对着手机做最后的确认:“所以房子烧成什么样了?人确定没受伤?”   “嗨,房子就是客厅烧得严重,估计要重新装修,也联系房东了,周边的房子没有波及到,所以我只要赔点钱就行。人没事——哦,也不对,张水有事,他屁股出大事了——嘟嘟——”   单绪直接挂断。   周子燃只听了后面几句话,有点疑惑:“单绪,他在说什么?叉劈是什么,干他又是什么意思?”   “别装纯。”单绪低头将酒精喷雾对着手机喷了两下,“干他的意思你不懂?”   周子燃撇撇嘴:“就是不明白才问的你啊。”   单绪停下动作,认真打量他脸上的神色,发现没有说谎的痕迹,意外但又不意外,小男鬼就是时而单纯,时而色欲熏心。   他冷漠回:“干架的意思。”   “干架?他跟谁又打起来了?”周子燃还不了解高骥的为人,没对这个解释有任何怀疑,“张水吗?”   “别提他们。”单绪嫌弃地皱眉,看着眼眸纯净的周子燃,耐心地多提了几句,“以后高骥说话,你少凑上去听。”   周子燃没拒绝也没答应,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你在给手机消毒吗?”   单绪擦了两次才满意:“嗯,消消毒,刚才脏了。”   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单绪刚好看见手机上弹出的消息。   他迅速浏览完,对着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周子燃道:“今天高骥会过来,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最好他说话你学昨天那样堵耳朵。”   他还敢跟我提昨天!   “听到了吗?”   这句话成为他爆炸的引线,周子燃只觉得火气从脚心往上烧,他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抬腿一跨,半边身子就进入电视。周子燃气得眼眶发红,却还记得冲单绪发狠话:“没听见!”   他收回另一条腿,电视黑屏,但没两秒他又探出头,气势汹汹地补上:“而且,我也不喜欢男人!不喜欢!” 第83章 死亡录像带   高骥面对的情况比他说的要严重一些。   做完笔录后两人到单绪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张水本来说什么也不去,但是身体和精神上的虚弱阻碍了自己的发挥,导致他根本挣脱不开高骥的手。   “汪泉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一进屋,高骥就马不停蹄地讲述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昨晚莫名其妙的大火就算了,离开警局往这里赶的中途,张水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往大马路上跑,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今天可就轮到他了。”   张水阴着脸坐了下来:“他出现次数增多,不都是你的问题?”   哪个鬼能接受这种侮辱,把鬼当play中的一环,到底是谁脑子抽筋?   “反正——”高骥自己去厨房倒了杯水,喝完才长长喘口气,“房子烧了,我们两个凑在一块,汪泉不管盯上谁,都是唇亡齿寒。今早上还是我一个人中了招,万一哪天我跟他都一起中招,就没有人来救了。”   这也是高骥为什么找来,有活的办法谁想死?   “单哥,这段时间要麻烦你看着我俩一点,房租我们按天给,保证让你满意。”高骥抬手想拍拍单绪的肩头,却被一个冷眼定住。   “住在这,行,但是有一点我要提前说明。”单绪看了看脸色明显憔悴的张水和眉开眼笑的高骥,“我这不是宾馆酒店,别做‖爱。”   “……”张水脸上红白交加,牙根都要咬碎了。   高骥闻言,有话要说:“单哥,我这才开荤,你这一下给我禁了……”   “高骥!”单绪还没说话,张水就猛地站起来,“你他妈乱说什么?!”   单绪走到次卧门前,往里指了指:“房子就两个房间,要住你们就只能住这屋,你可能不知道,这房间之前是汪泉在住。”   他看着张水道:“要是介意,也能在客厅打地铺。不过应该是我多想了,毕竟……呵,都是狠人。”   高骥“诶呀”一声,眼睛乱眨给单绪示意:“哥,说什么呢?我们睡这!就睡这!鬼都面对面打了几声招呼还怕他生前住的房子?”   “我睡客厅!”张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只要在这两个npc的帮助下成功过关,这点小事又有什么,不就是被睡了次,爽就行了,谁在乎这些?可身后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出声反驳。   “你确定,这房子可不止我们三个人。”高骥为自己的聪明暗自点赞,说着转头看向四周,“房间里还有一个鬼,你昨天昏迷了不知道。单哥,那周……子燃呢?”   他还对小男鬼的名字不太熟悉,差点叫错,几个房间搜寻无果后,来到电视机面前:“怎么回事?他没出来?”   张水在高骥的带领下,视线瞬间在录像机上定格,他转头看向姿态松弛、玩着手机的单绪,一脸不可思议:“你也看过这个?”   单绪没看他,只是回高骥的问题:“哦,在发脾气,没出来。”   “什么?发脾气?”高骥拍拍录像机,又摸摸电视,“怎么发脾气了?”   周子燃留给高骥的形象太成功,骤然听见“发脾气”没出来,就和某天自己听见单绪在撒娇一样不可置信。   怎么想,那学生鬼都不像是随便发脾气的模样。   单绪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原因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他并不明说,只是也盯着黑屏的电视看,手肘撑在抱枕上跳过这个话题:“房间里只有一架床,床铺的东西你们需要自己买。”   “没事,我来之前已经在软件上下单了。”高骥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个问题,只是有点遗憾没让张水见到这个学生鬼,直接拍板道,“我俩就睡这屋了。”   张水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那还在走秒的录像机,到底是咽了下去。   *   周子燃生气的时间比单绪想的还要长一些,晚上吃过晚饭,高骥都进屋了,可电视连雪花都没有一片。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鬼,答案都喂到嘴边还能嚼一下又吐出来?单绪下单了几盒甜品放在小香炉下方,敲敲电视的外壳:“周子燃,出来吃东西了。”   小男鬼似乎要用绝食来表达自己的怒意和坚定的决心,眼看三根香烧尽了也没见到鬼影,单绪撑着脑袋无声笑笑。   他接着又插上三根线香,这一次点燃后自己就从沙发起身离开,关门前,单绪最后看了眼安静的客厅,没有躺在沙发上的身影,也没有停不下来的、像是埋怨又仿佛无意识撒娇的声音。   脑子迟钝,脾气还大,动不动生气,一个鬼,哪来那么多气生?   单绪躺在床上,左手枕在脑袋下,忽然又笑出来:忘了,我气出来的。   *   嘎吱作响的铁架子床上,周子燃对着墙壁,手指沾着自己耳朵流下来的血在墙上写骂人的话。   “不要脸”三个大字就抵在红底白字的标语下方,小男鬼嘴里嘟嘟囔囔:“放点吃的就想我出去,谁没吃过似的,我又不是饿死鬼。”   他又写“单绪”,两个字笔画多,手上的血没了,他又在嘴角沾沾,写完后,在名字旁边画一个火柴人,紧接着,在小火柴人身边画一个更大的火柴人。   “哼,我做错了让我写道歉信,他一天到晚耍着我玩儿,怎么不见他写写道歉信?”大火柴人做出脚踩小火柴人的动作,周子燃一边继续用血充当颜料,一边嘴巴不停,“也要八千字,让他念出来,念得情真意切我才出去哼哼……”   他被自己的幻想美到了,停下手指,仔细看了看,觉得哪里不对,又在自己的火柴人身上增添一点不存在的肌肉线条。   手臂肱二头肌的位置隆起一团夸张曲线,又把单绪的胸肌移到大火柴人身上。   “……”周子燃抿着嘴,不好意思的眼神落在大火柴人的下半身,他扭头看了看周围灰蒙蒙的宿舍,明知这里只能自己进来,但还是做贼心虚地探查完,才用食指点点自己淌血的人中,指尖定在大火柴人下面的两根线条间。   他才刚画出光头,就感应到一股熟悉的阴森气息,周子燃顾不得刚刚做出的承诺,双腿就不听使唤地跨出去。   昏暗的客厅内,一个鬼影飘在小木桌前,线香在他出现的瞬间就已熄灭,汪泉的瞳孔散发着腐烂的味道,里面仿佛有蛆虫在蠕动。他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周子燃一出来,就看见汪泉的鬼影。   瞬间,小男鬼的全身都在发生变化,尸斑蔓延到脸颊,刺骨的寒意让地上的瓷砖都浮上一层寒霜。   周子燃看见了小香炉,也看见了桌上外卖盒都没开的甜品,眼神恍惚了一瞬。   当目标只有一个,而鬼有很多时,为了解脱,很多鬼也会学着动物一样抢夺猎物。但是周子燃并不担心,一个新生鬼,虽然之前被高骥的恐惧喂养,可对上自己,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   周子燃的手刺穿汪泉的喉咙,血液汩汩而出,他的眼睛再次被小男鬼掏出来,但是这次,手上异样的触感让小男鬼不禁低头看去——眼球在蠕动,更具体一点,是由白花花的虫子组成的眼球在解体。   周子燃尖叫着用力将眼球扔出去。   “什么东西!”小男鬼嫌弃地咧着嘴,汪泉却感受不到痛楚似的,凑上脸认真盯着他看:“他喜欢你?”   说完,汪泉咯咯笑了:“不对,他是在耍着你玩儿。”   周子燃浑身上下都宛如有软体动物在爬,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一巴掌打在凑上来的鬼脸上,对方的脖子嘎吱嘎吱顺着力道拧了几圈。   尽管知道刚才的那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可成功被恶心到的小男鬼还是恨不得将双手砍下来换对新的。   学到了,以后吓不了人可以纯恶心人。   看着消散的男鬼,周子燃心悸地想。   知道这鬼是跟在高骥和张水身后的,小男鬼洗了几次手,才从墙上钻到高骥屋内探查他们两人的情况,这一看,周子燃就惊呆了!   高骥的一只手抓着张水的半个屁股,嘴唇贴着对方的嘴,另一只手放在被子里,在他的视野盲区。   两人身上还穿着衣服,但光是展现出来的场景,就已经足够让没见识的周子燃吓得脑袋后仰。   “草!高骥,你他妈到底会不会做!”张水被吸得嘴唇出血,忍着火气低骂,“技术烂成这样你也好意思当1!”   什么当1?小男鬼捂着嘴巴凑近一点听,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们唇上亮晶晶的水渍,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   “你都喘成这样了,还不爽?”高骥抬手就想捂他的嘴巴,“小声点。”   好直白!   周子燃又改为摸着自己的两只耳朵。   只是亲嘴,已经不能让他们尽兴,高骥直接脱了上衣。小男鬼看见这一幕立刻闭上眼睛,扭过头下意识跑到单绪的房间,他像是也无法呼吸似的,打小报告的声音都带着压抑的喘息:“单绪!”   还没睡着的单绪骤然睁开眼睛。   漆黑的室内他感受到小男鬼贴上来的脸,鼻尖凑到他的耳廓,带着微凉的寒意。   “单绪!”周子燃又叫了一声,双手抵在单绪的侧腰推了推,“他们在隔壁亲嘴!”   单绪喉结一动,侧腰在被触碰的瞬间肌肉绷紧,他不动声色地在黑暗中看着小男鬼的方向,等渐渐放松了身体才打开灯。   周子燃双眼闪烁,脖子以上也是潮红顿生,他蹲在床边,双手还碰着单绪的身体。   “刚刚有鬼出现,我把他赶走,想着去看看高骥他们的情况……”周子燃解释道,“但是我一进去就看见他们在亲嘴!”   这是第几次说这个词了?   单绪扯了扯被子盖在肚脐眼上,看着打小报告自己先臊得慌的小男鬼,扯了扯嘴角:“只是在亲嘴?”   不出意外的,他看见周子燃的鼻子又开始出血,单绪没等另一个鼻孔流血,就抬起手捏住对方的鼻子:“羞什么?他们在干坏事又不是你在干,要羞的也是他们。”   他捏着鼻子动了动:“控制一下。”   周子燃眨眨眼睛,默了半会儿说:“高骥还脱衣服。”   单绪刚才还舒展的眉毛顿时蹙起。   “我看到他脱衣服就走了。”周子燃不紧不慢补充,“之后他们在做什么我看不见,是不是只亲嘴,我就不知道了。”   这下是全然忘记自己前不久还在生气,当鬼被另一件爆炸性的八卦吸引注意,自己那点芝麻小事就被抛在脑后,甚至一度忘记自己抓过一团虫子的恶心感。   原来亲嘴,男女跟男男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嘴巴贴嘴巴,就是男人之间是不是要火热一点?他看见两人嘴巴上都是口水,舌头追着舌头……周子燃耳朵火辣辣的,还有些心慌。   要是单绪真喜欢男人,他是不是也会跟人亲成这样?他肯定亲得比他们还凶,小男鬼偷偷又去瞧单绪的脸……   见人没往自己这边看,周子燃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单绪看起来干什么都有力,还凶,想象不出来亲嘴会温温柔柔的样子。   男人之间亲嘴的画面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刺激,还有好奇心被满足的膨胀。男人亲嘴像是干架一样,嘴巴咬着嘴巴,嘴巴吸着舌头,画面比描述来得更加刺激、更露骨。   周子燃抿着嘴,目光在单绪的唇上轻轻摸了一下。   好似这一刻他才发现,单绪的嘴唇……比他的身材来得更吸引鬼的注意。 第84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用空出的手打电话,那边过了有十秒才接听:“喂?”   声音喘得很明显,许是接听前没注意来电显示,等接通后对面一直不出声,高骥余光一瞥,喘息才蓦地一滞:“单哥?!”   单绪给周子燃擦完人中的血,将纸团扔进垃圾桶,动作透着一股赏心悦目,但是语气却是明晃晃的威胁:“我白天说什么了?要做|爱就去宾馆酒店。”   “……”   “裤子穿上。”   “……”   “说话。”   高骥忍得脸都僵了:“知道了。”   等了会儿,电话那头窸窸窣窣完:“穿好了。”   周子燃的眼睛还黏在对方微动的嘴唇上,单绪的嘴唇也长得好,整体偏薄,纯色是健康的殷红。   他觉得自己也该羡慕,暗自观察、挑剔了这么久,也愣是没在这个人身上挖掘出稍微平凡的地方。大到关乎男性尊严的大勾勾,小到身上的黑痣,都好似在娘胎里被老天爷雕琢了一次又一次,羡慕或者嫉妒才是正常,可此时涌上心头的情绪却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为什么只是想一想这些地方,或者眼神稍微对上一寸,身体就像是过了电流一样酥麻?   单绪挂完电话,看着他低着脑袋,刚才盯着自己看了半天不知道看着哪,他抬手松开鼻子,发现没有流血:“这次做得不错。”   他按着周子燃的脑袋一阵揉,想明知故问小男鬼现在不生气了,可要是对方猛地记起,那得不偿失,谁知道下次他得气到什么时候。   于是,话在舌尖上转了个弯,问到刚才他提及的鬼。   “你说你遇到了汪泉?”单绪往里挪了身体,让小男鬼坐下,“在哪?”   “客厅。”周子燃想起桌上的甜品,咂咂嘴,“我一出来就看见了,他就站在桌子前头,还想跟我动手,一个新鬼,才死几天,胆子也太大了,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单绪眸光微动,一出来?那摆吃的方法还是有用,就是小男鬼正在气头上不想见人,非得等他离开才偷摸出来。他暗暗记下这一点,心不在焉地想,电视里人能进去吗?这要是以后还发脾气动不动就躲,招数总有失效的一天,那自己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单绪偏头看着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周子燃,心里只是犹豫了两秒,就哼笑一声,这可不行。   小男鬼没注意他刚才的眼神,继续道:“那鬼的实力也就那样……就是纯恶心人。”   在单绪的追问下,周子燃不得已想起了被短暂遗忘的恶心,他苦着脸,刚低头看手心,之前男鬼说的、但没进耳朵的话,此刻又有了些印象。   什么喜欢?什么耍着他玩儿?   周子燃愣愣地抬头:“他还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男鬼皱着眉毛,绞尽脑汁地回忆,“什么你耍着我玩儿。”   他还是没记得太清楚,可后面那句自己却百分百确定,单绪耍他玩儿还需要一个男鬼告诉他?或者不是告诉他,是单纯在嘲笑?   周子燃觉得自己有被嘲笑到:“你以后少耍人——鬼。”   单绪长长“嗯”了一声,似乎顺着他的话在思考:“他会不会是在说,你喜欢我,让你别耍着我玩儿?毕竟你是鬼,要耍一个人玩儿简直不要太容易。”   “!”他在说什么?!这还是人话吗?   “单绪!你少颠倒黑白!什么我喜欢你?什么我耍着你玩儿!应该是你耍着我玩儿才对!”周子燃情绪激动地起身,又踩上床,无所畏惧地迎上单绪的眼风。   从昨晚的忐忑、反复琢磨他那句话的意思,到早上发现自己被耍的愤怒和委屈尴尬,他分不清现在是被污蔑的恼怒多一点,还是今天发酵的委屈胜一分,总之,他指着单绪的架势威风凛凛,让一向强势的男人都静了一瞬。   “你就是故意的!今天是,昨晚也是!”周子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失去控制,他就在这两米多长的床上走来走去,穿着鞋子,当着单绪的面、走来走去,气势极度嚣张,甚至逼近挑衅,“你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我喜欢你,告白就不能再这么随意,什么我喜欢你?我不喜欢男人!”   “你就是爱往脸上贴金,你看见那个男鬼喜欢你,你就觉得我也喜欢你,我才不喜欢——”周子燃咬咬牙,话就还差几个字说完,就被单绪的行动打断。   他拽住小男鬼伸长的手臂,往自己这边一拽,周子燃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更改,眼前一黑,额头就撞在单绪的心口。   砰地一声,分不清是撞击的闷响还是他心口不可能的心跳。   “你会跟不喜欢的人做朋友?”按道理,单绪被他指着鼻子叫嚣应该生气才对,但是口吻还是散漫的,眉目舒展,似乎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反而更加符合他的心意。   单绪掐着小男鬼的脸。   皮肤被复杂的情绪烧得通红,但是一捏上去,又是捂不热的冰块。周子燃的眉毛颜色不浓不淡,眼睛明亮干净,嘴唇被捏开,像是扇贝的壳,啵一声,露出里面的嫩肉。   单绪甚至升起一种恶劣的想法,他想伸出手探进去,拨弄着舌头搅一搅,试试里面是冷的还是热的。   眼神只是危险了一秒,又平和下来,单绪微微低头,眼睛含笑:“周子燃,你不喜欢我还说我们是朋友?怎么,你原来是会和不喜欢的人当朋友的……鬼吗?”   周子然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脖子像被人掐住:“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喜欢。”   “那你说的是什么喜欢?”单绪松开掐脸的手,真用食指拨着他硬邦邦的两瓣嘴唇,“是朋友间的喜欢,还是男人上男人的那种喜欢?”   “哦,我忘了,单纯的学生鬼怎么会知道男人怎么上男人的。”单绪微微眯着眼睛,气息瞬间粗沉,让周子燃动都不敢动。   他不知道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单绪的手指在干什么?   小男鬼想要抿住嘴,但是在他动作的前一刻,仿佛看透他内心的单绪就毫无阻碍地先一步将手指抵进去。   周子燃的瞳孔顷刻间扩散到整颗眼球,单绪却兴致不减:“嘴里怎么也是冷的?”   小男鬼觉得身上烫极了,根本不是他说的冰冷,仿佛被一壶滚水兜顶泼下,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因为高温而狰狞地尖叫,他甚至觉得自己被烫熟了,被他手指按住的舌头在冒着水泡,一动,浑身就是被牵动的疼。   又疼又麻。   “好学生,知道男人怎么上男人的吗?” 单绪回到刚才的话题,空出的手握着小男鬼的手,侵略感很重的眼神从他张开的嘴唇上移开,垂眸往下看,落在掌心的鬼手上。   他慢条斯理地在对方五根手指里挑出最长的中指,从指尖开始握住,缓缓捏握进指缝,将这根手指全部包裹在他的掌心内。   他恶趣味地盯着周子燃脸上的表情:“记得之前你比过的手指吗?骂人,应该竖起我现在握住的这一根。”   周子燃的身体从中指被握紧的那刻就颤栗不止,像是在无声承受了超出阈值的刺激,他一只手被人握住,一只手却死死扣在单绪的胳膊上。   “周子燃,你知道竖中指是什么骂人的话吗?”   小男鬼的七窍又开始滴滴答答,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单绪贴心地没有刨根问底,反而从他嘴里抽出手指,手上沾着从口腔里带出来的血渍,他抬起小男鬼低垂的头。   眼神、口吻、身上飘荡的气息都无一不在诉说面前这个男人的危险性,单绪蹭掉他眼角流下的血水,当看见周子燃这幅样子时,被放任身体的异样骤然明显起来。   “我操‖你。”单绪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周子燃,这就是竖中指代表的含义。”   “我在好好地教,你也要好好地学。”见小男鬼又要躲,单绪直接支起双腿。   周子燃本来被拉着坐在单绪的腿上,这样忽然曲膝,他一下就顺着大腿滑坐下去,一屁股坐在他心心念念的腹肌之上。   单绪张嘴说话,腹部的肌肉就是一动,也让周子燃的触感更明显,他像是被甩在半空的水珠,有种下一秒会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危机感。   “单……单绪……”小男鬼脸上都是血淋淋的,被摸过的嘴唇颤抖,被压过的舌头有些僵直,他想往旁边侧身离开,但都不用单绪阻拦,自己双腿先发软无力。   潜意识中,周子燃觉得危险,但是他已经变成鬼了,又有哪种危险能让他落荒而逃?   单绪在做什么?   这是朋友间能做的事情?周子燃身体软得厉害,心里自动得到答案:不是,朋友间做不了这些,他们已经越界了。   单绪身体力行地教他,握着他的中指放到后背,抵在他的尾椎骨,隐隐向下移动:“男人上男人,就是这里,从下面……进去。”   他让小男鬼用自己的手指碰后面的地方,因为坐姿,单绪没有让他真碰到中间,只是意思是个人都明白。周子燃浑浑噩噩中,多花了几秒也才回过神。   仿佛全身的血都在这一刻流尽了,羞臊几欲灭顶,小男鬼身体摇摇欲坠,后背抵在单绪支起的腿上,他的手还被人握着反剪在背后,胸膛微挺,微妙的姿势无法不让人想入非非。   单绪晦暗的眼神从他的心口移开,落在他的脸上:“现在明白了吗,好学生?” 第85章 死亡录像带   被询问的当事鬼说不出话来,只是臊得低着头呜呜小声哭。   如果说画面比语言刺激一百倍,那么单绪的行为就比画面还刺激一千倍,周子燃死前还是个脑子里只有升学的读书人,他的身体正常过,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陡然被人这么对待,他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羞愤,身体残存的颤栗让他此刻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   血水从眼睛滚滚而下,小男鬼的嘴巴里好像还有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张也不是,闭也不是。   单绪从一开始强硬的逼问,到后面发现他越哭越猛的无奈,鬼脑袋靠在他肩窝,血沿着他的下巴滴在单绪的胸口,这一幕瞬间从暧昧转到凶案现场。   单绪不追究他穿着鞋子在床上跑,也不嫌弃被血打湿的背心,他只是头疼地摸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鬼怎么这么能哭?   气性大、神经迟钝,倒霉还好色,这些也就算了,现在还爱哭。   “周子燃,哭也掩盖不了你喜欢男人的事实。”单绪本来还想让小男鬼自己发现、觉醒,可刚才摸到那么硬的嘴唇,真要等他自己看清,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拧巴。单绪又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迟钝还拧巴,喜欢男人就这么说不出口?   但是转念一想,周子燃活在过去,往上数个四五十年的,那时代对同性恋确实是讳莫如深,这样一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周子燃脸上火辣辣得疼,开始哭得更大声。   单绪一下捂住他的嘴:“小声点,隔壁房间还有人。”   小男鬼眨眨眼,总觉得这话自己好像又在哪听过,情绪被打断,他的眼泪滚在单绪手上,冰冰凉。   “别再死鸭子嘴硬,现在的时代又不是你生前那个年代,说一声喜欢同性就要被人指指点点,看看高骥,他活得有滋有味的,你怕什么?”单绪见他不哭了,捏住小男鬼绯红的脸颊,“你说不喜欢男人,你做的那些事又怎么说?”   “我都解释了很多次……”周子燃一摸脸就是满手的血,他低头看看手掌心,嘴巴上还是不承认,不仅不承认,还有种被当面戳穿的羞恼,撒气地将手上沾到的血蹭到单绪身上。   天知道他只是顺手这么一摸,但是好死不死就从单绪的肩头蹭到胸肌上。   周子燃魂都要飞出来,眼前阵阵发黑,按在对方心口的手猛然收回,瞳孔即缩又放,彰显了主人大起大落的心情。   单绪冷笑声刺耳:“哦,嘴上解释,不耽搁你手上耍流氓。周子燃,你真是可怕得很。”   “……”小男鬼“羞愧”地低下头。   “下去。”单绪动了动腿,坐在他身上的周子燃像是小孩子坐摇摇椅似的,颠簸了下。   小男鬼默不作声地抬腿往旁边撤,跪坐在床内。   “血收一收,滴得到处都是。”   周子燃眨眨眼睛,床单上、衣服上的血就都不见了,单绪看着一动不动只低头“忏悔”的小男鬼,又想生气又想笑:“让你下床去,你倒是抬腿往床里面坐,怎么,今晚是要跟我睡一起是吧?”   周子燃本来都想离开,但是听见他阴阳怪气的口吻,被激得下意识呛声:“不行吗?”   单绪眉峰一压,是生气了。   “我们是朋友。”周子燃还真躺下来,双手安分地交叠放在肚子上,耳根还红着,“朋友,睡一睡又怎么了?”   这句话让单绪额头上的青筋猛跳,又说这种话,这德性是改不过来了是吧?   “哦,睡一睡是不怎么样,但是也要挑睡法。”单绪坐在床上,俯视着装腔作势的周子燃,“穿衣服的睡法是没关系,但是脱衣服的睡法问题就大了,死变态,你想跟我哪种睡法?”   周子燃睫毛乱颤,强撑着对视几秒,又转过身背对着人:“单绪,我是正经鬼。”   有些生气的单绪被他这一句“正经鬼”逗笑了,眼睛弯起的弧度也就一瞬间,很快板着脸:“正经鬼,再不下去我就真关灯了。”   小男鬼一动不动,觉得自己现在真要离开有点下面子,虽然自己的面子所剩不多,但是蚊子肉也是肉。关灯就关灯,鬼还怕关灯吗?笑死人了。   啪。   熄灯了。   周子燃支棱着耳朵,听见身边窸窣声不断,他又不争气觉得紧张。   我紧张什么?难不成还真怕他睡、睡我?小男鬼为自己的想法臊得慌。   单绪脱掉背心,总觉得上面的血还在,他大大方方光着上半身躺下来,闭上眼睛不忘警告身边的小男鬼:“正经鬼,晚上别又趁我睡着偷偷摸。”   “……”周子燃悄悄换个姿势平躺,哼了声,把我当什么鬼了,一个错误我还会犯第二次?笑死人了。   单绪的作息是正常年轻人的作息,玩到凌晨两三点睡,今天本想早睡,但没料到小男鬼会找来,闭着眼睛放空脑袋半小时,睡意才缓缓上浮,但是很快,这零星的睡意就被陡然贴上来的冰凉驱散。   “是不是又明显了?”   单绪不出意外地,再次听见熟悉的嘀咕声。   “……背着我偷偷锻炼,小气鬼,都是朋友,睡都睡了,摸摸又怎么样?”小男鬼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贴在腹肌上,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微微起伏的胸膛,心痒痒,“单绪?”   单绪听见一声极小、极轻的声音,要不是集中注意力去听,还以为只是对方喘了口气。   “我摸摸你不介意吧?”周子燃意思意思等了一秒,大松口气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看看,我这不叫性……”   小男鬼闭上嘴,立刻换词:“不叫偷偷摸。”   单绪在睁眼和装睡纠结一秒,还是决定睁开眼睛,这小男鬼的胆子不能纵,再纵容下去,谁知道哪天就登鼻上脸,单绪假意打了个哈欠,放在他胸膛的鬼手立刻紧急缩回。   单绪睡眼惺忪,嗓音沙哑:“周子燃……”   小男鬼正心虚地身体缩成一团,应得特别快:“干、干嘛?”   “我为自己有你这样一个骚扰成性的朋友而感到羞耻。”   “……”   “现在能乖乖睡觉吗?”   “……”   “又当没听见?”   “……能。”   *   单绪终于睡了个好觉,但是隔壁的高骥和张水就截然相反,他们梦魇了。   高骥一晚上都被噩梦环绕,梦境里的一切不以自己的意志发生改变,反而他被迫承受梦里所带来的惊惧。   自从找到了可以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他不知不觉对汪泉没有那么高的畏惧,可在梦里,他意识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恐惧一浪高过一浪,他甚至梦见自己上一秒还在和张水运动,下一秒,自己身下就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强烈的惊悚让高骥现实中的身躯都在哆嗦。   这个场景反反复复发生,一会儿在他家,一会儿在单绪的房子里。高骥骤然睁眼,房间内的灯光不知何时打开,被魇到的人只觉得脑子最后一根神经断裂,他看见身边熟睡的张水,眼前忽地浮现他肉块分离的画面。   这一刻,已经多次“醒来”的高骥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直接抬腿坐在张水身上,不遗余力掐住他的脖子——杀了他!   这不是张水,而是汪泉!   高骥的眼皮上方出现一双鬼手,森然的鬼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当事人却毫无所知,被控制的视觉和紧绷的情绪让他的脑子无法作出任何思考。   强烈的窒息感让张水从梦境醒来,他和高骥的情况都差不多,这个场景也反复经历,几乎在睁眼的刹那,他就用枕头下的手机猛击高骥的太阳穴,只是力度和自己预设有出入,且慌乱之中,手机的硬角只撞在了高骥的眉骨上。   砰地一声,高骥吃痛直接从床上摔下,张水乘胜追击,翻身而下又是一拳头,打红了眼睛的两人在屋内拳拳到肉。单绪睡得沉,还是不需要睡眠的周子燃听见动静闯了进来,当看清他们的情形时,立刻回去摇人。   “单绪!”小男鬼摇着他的胳膊,“高骥和张水又打起来了!”   没睡够时间的单绪眼睛干痛,还以为周子燃嘴里的“打起来”是带颜色的打斗,充血的眼角都是压不下的煞气,他起身踩着拖鞋,直接冲向侧卧:“忍不了就——”   单绪的表情在看清屋内的场景后猝然一变,地上已经落血,高骥脸上是几道指甲的抓伤,张水咳出一口血沫,不死心地拿起充电器插头对准人的眼睛,这要是真得手了,高骥的眼睛就别想保住。   单绪立刻踢开占据上风的张水,一手提着一个人的后衣领:“醒醒!”   高骥双眼浑浊,没认出单绪,还以为面前出现了两个汪泉,手还没碰到脖子,胳膊就被人反剪到背后,单绪重重拍在他后脑勺上,左手松开张水,拉开窗帘,光阳打在高骥被迫扬起的脸上。   “回神!”   失焦的瞳孔一点点有了光彩,而身上的疼痛让微末的理智生根发芽,高骥身体一激灵,扭过头,头发还被单绪抓在手里,头皮的刺痛让他狞着脸:“单哥?”   张水摇摇晃晃起身,手上扯着充电线靠近背对他的单绪,高骥的余光才看见有黑影,紧接着,就听见身后爆发的惨叫。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周子燃站在倒地捂头的张水身边,双手维持着推人的动作,被人盯着看,他讪讪地收回手,走到单绪跟前,好奇打量高骥肿胀的眉骨和脸上的抓痕,忍不住发出感叹:“单绪,他们干得好激烈啊。”   高骥嘴角抽抽,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周子燃。   单绪也忍不住对他投来注视,但很快想起这是自己的锅,捏住对方的嘴唇轻轻扯了扯,嗓音是高骥没听过的温柔:“别说这种话。”   高骥的目光变得更加震惊。   我靠!   现在这屋里还有直男吗?! 第86章 死亡录像带   如果以前有人和他说单绪对一个男生有意思,高骥会用微妙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然后意味深长地“啧”一声。   他认识单绪最开始目的也不单纯。   作为一个想男人的gay,单绪对高骥的性吸引力直接表现在他的脸和身材上,但是一旦面对面,高骥心里的邪火“噗嗤”一声就消失了。   在听见汪泉的八卦时,他能理解对方,毕竟只要是审美正常的基佬,加上合租的便利,早上不见晚上见的,动心实在太正常不过。可虽然心痒痒,高骥却不会冒着太大的风险在作死的边缘试探,就像银行里的现金,谁都心动,但是敢举枪冲进去的人又有多少?   单绪看起来不是怜香惜玉的性格,更别提自己也不是香和玉,真当着人的面打他的主意,别说做朋友,高骥就是冲他吹个口哨,都得担心自己是不是要用假牙过下半辈子。   所以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感叹是真心的,他真觉得汪泉是勇士。   而现在才过去多久,单绪的神态和口吻,无一不让他的雷达狂响。   高骥捂着眉毛,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人与鬼的和谐相处。   “为什么不能说?”周子燃脑袋后仰,躲开他的手,“他们不就是在干架,我刚才那句话怎么了?”   “周子燃,你到底是个什么属性?老实说我现在有些拿不准了。”单绪仔细鉴别他的表情,怎么会有鬼一边大晚上管不住手的乱摸,一面还能单纯地问出这种显而易见的话?   干得激烈,谁听不是床上那点事?打架就打架,再不然就是打得激烈,小男鬼非要用干得激烈去形容,虽说自己之前是这么解释“干他”两个字,可单绪在他身上看走眼不是一次两次,现在是真怀疑周子燃在跟他演。可这个念头刚升腾起,就被对方那被污蔑的无辜样给带偏。   “什么什么属性?我们不是在说他们的事情吗?你别扯到我身上。”周子燃皱着脸,眼睛一转,对上略显呆傻的高骥,表情顿了顿,主动冲他开口,“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单绪闻声扭头,高骥闭上嘴巴,像是没事人一样将捂眉骨的手直接盖住右眼,支支吾吾:“没事,我就看看、随便看看。”   单绪:“你还是看看你对象,倒地那么久,也没见你关心一下。”   “谁是我对象?”高骥反驳道,但看着地上的张水,还是蹲下身,揪住他的领口往床上拖,“还没到那地步,就是床上关系,通俗点说就是炮——”   单绪摆摆手:“闭嘴吧,没人想知道你跟他的关系。人怎么样?晕过去了?”   高骥拍了拍张水的脸,对方牙齿上都是血沫,他掰开嘴巴检查一番后,但是无法确认只是咬到肉了,还是牙齿松动出血。张水还有意识,额头磕在床角,有被子做缓冲,没有破口,可额头的鼓包却很吸睛。   “回神了吗?”   张水不耐烦地挥开高骥的手:“滚滚滚!”   顺着喉咙滚上来的铁锈味让他下意识咽了咽。   “先去医院。”单绪盯着张水看了会儿,又见高骥的手一直没离开过眉骨,刚刚还只是隆起一个弧度,但现在他眼尾周围的眼白都是血红色,大有眼睛全部充血的架势。   “我打车,你们穿好衣服就出来。”   高骥也不装没事,他身上确实疼,最主要的还是做的那些梦太耗费精神气,明明已经醒过来,心里却仍旧惴惴不安。   几人赶去医院迅速挂号检查,工作日的医院还是人多,但是他们来得早,不用等太久。   家里还有卷录像带,周子燃说什么也不想留下来,单绪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带上他,等两人喊号时,他烦躁地出了大门想去抽根烟缓一缓。   这段时间事情堆事情,单绪的耐心本就不够,如今已经在暴躁的边缘,但也知道这事急不来,只能硬生生忍下去。   周子燃站在伞下,到处看了会儿,又转过脑袋盯着吞云吐雾的单绪,眼睛逐渐发直。   他的视线太强烈,单绪抖了抖烟灰,隔着烟雾看他:“抽烟也看得这么认真?以前没抽过?”   “没有。”小男鬼否认。   周子燃观察他的手,单绪的手指修长,指节明显,指甲修剪过,整个人看起来都干干净净,就算是现在抽烟,等会儿烟味散开,闻到的还是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   认识这么久,周子燃还是第一次看见单绪抽烟,他还以为这人不抽的。   “那晚上回去我烧一根给你,要不要?”   单绪说话时,嘴里的烟就顺势吐在小男鬼脸上,眉头散开笑了声:“或者现在吸一吸,反正都是烟雾,能吸到吗?”   说完,又吐了一口。   周子燃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吸你的。”   单绪眸光一沉,心想总有一天这个小男鬼会因为自己的说话习惯吃个大亏。   他看着燃了半截的香烟,又回头看了周围,才一手搭在周子燃的肩膀,搂着往自己这边靠,伸手取下烟,递到对方的嘴边:“张嘴。”   周子燃:“我现在的状态又抽不了。”   “张嘴,我看看你抽烟的样子。”   周子燃嘴角下压,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更想让人逗他。他缓缓张嘴,单绪就将烟嘴放进他的唇间,指腹离开前像是无意地蹭了下小男鬼的下嘴唇,低头时,神情比最开始温和许多。   单绪盯着微微别扭的周子燃,觉得他的长相跟性格已经足够反差,但是现在嘴里含着一根烟的模样,更让他有种过于矛盾的吸引力,像是白天站在发言台上的优秀生,但是私下,却是烟酒都来的不良少年。   周子燃被盯得头皮发麻,他才抬手想拿下嘴里的东西,远处就传来激动的嘶吼,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打算循着声音望过去。   “快离开!”几个医生护士跑出来,竭力驱赶周围的人。   单绪也扭头看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手里拿着水果刀,不断在周围挥动,神色激动但是脸上惨白,身体也是肉眼可见的虚弱,身后冲上来几个年轻人——单绪眯着眼睛再三确认,发现是见过几面的男人。   钱嘉拽住想上前扑倒病人的赵嫦:“你去干嘛?周围这么多人。”   “我怕他拿刀自杀啊!”赵嫦急得脸上出汗,“他要是死了,压力就全在我们身上了!”   “难道这段时间压力没在我们身上吗?他一昏迷,鬼就找到你跟我,他现在一醒就发疯,发疯就被注射镇定剂,一注射就睡,没意识鬼就来,都形成一个循环了,他活不活现在对我们还重要吗?”   赵嫦一听,动作迟疑:“那、那……他不是我们同学吗?之前他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吐露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我们就这么冷眼干看着?”   “你在想什么?我们不是真的在医院,我们现在在副本里你还有这个意识吗?”钱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同情一个npc,谁有功夫可怜我们?现在不仅要调查信息,还要分神照看他,你有多少精力?”   说着,他扯着赵嫦后退两步:“再说了,周围不是有保安医生,他还不一定会死,你急什么?学校表白墙那条信息的投稿人还没联系上吗?”   论坛被封了,所有人都进不去,这损失了很多的重要信息,钱嘉本来调查汪泉,但是进度一直卡着,正当他要再找上那个汪泉的舍友,就偶然在表白墙上看见了一条匿名发的消息,是关于如何脱离录像带的鬼。   上面只讲述了可焚烧损毁,但是期间会遇到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一定程度的危险性,最好身边有人再进行尝试,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相信与否看个人。   钱嘉对这条消息不全信,但还是积极联系对方,不过截止目前并没有什么进展就是了。   “没有。”赵嫦摇摇头,目光还落在门口的病人身上,那也是被逼疯的、除他们外另一个还没死的倒霉NPC。   保安举着盾牌慢慢靠近,被包围的病人嘴里还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激动地不停做出轰赶、攻击的姿势,赵嫦忍不住往前一步,也就是这一步,让她看见挤开人墙站在前排的单绪。   她对这个npc印象极深,一方面是他的外貌,一方面是他作为汪泉舍友。   赵嫦拍拍钱嘉的胳膊,指着单绪的方向:“我没认错吧?是不是在学校我撞上的那个人?”   钱嘉一顿,眼睛也亮起来:“是他!”   单绪看着地上被几个全副武装的保安压得死死的病人,对方手中的水果刀在混乱中被踢到他脚边,周子燃最先觉察到玩家的靠近:“单绪,那是你朋友吗?”   玩家脸上的神情太热切,不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周子燃不由得问出声。   单绪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了钱嘉。   “你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钱嘉走上来再次自我介绍,“我叫钱嘉。”   单绪点点头:“有事吗?”   钱嘉大致了解他的性格,直接开门见山:“不知道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其他信息,我这边查到关于怎么摆脱录像带的办法,但是真假我无法确认,不知道你从前有没有从汪泉那边听过类似的。”   赵嫦插话道:“说是焚烧就行,我们还没试过,因为上面说有危险,但没有具体说有什么危险。”   单绪的目光一下从钱嘉身上转移到赵嫦这:“就是你看过那东西?”   他记得当时钱嘉的说辞,但是对赵嫦的印象已经淡到只剩下一个性别。   “不只是她,我也是。”钱嘉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牌,上一次短暂的交谈他大概估摸出这个npc的性格,只是看着冷,但是很配合,他再一次打起同情牌,“抱歉,我上次骗了你,因为那段时间,大家都很恐惧这种事,也很害怕和相关的人扯上关系,所以我才撒了个谎,希望你别介意。”   赵嫦不知道他撒了什么谎,聪明地没有说话。   单绪对他骗不骗的不上心,但是听他刚才的描述,知道对方口中的方法是高骥发的,他本来想将有关信息发在论坛上,可论坛报错进不去,高骥让他直接发表白墙,那流量也大,但是上大学这么久,单绪连表白墙在哪投稿都不知道,干脆让高骥组织组织语言发了算了。   “你说的那方法是我朋友发的,可信度不用怀疑。”   病人被压着回去,人潮渐散,单绪偏过头:“换个地方谈吧。” 第87章 死亡录像带   医院街对面就是一个公园,几人在公园的木椅上坐下。   高骥用手机时不时照照样子,眉毛被剃光,涂了药包扎好,没有伤口倒是不用缝针,但是纱布挡着眉毛的样子太傻,特别是脸上还有已经结成的血痂。   他摸摸脸上的伤口,冲着张水的背影瞪去。   张水和面前的两人对视一眼,就都明白了各自的身份:玩家。   常年混迹于副本的玩家,身上的气质和周边的npc格格不入,非常容易辨别,但是三人都没有说什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宛如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高骥还对着摄像头,简单说完他们尝试期间遇见的事情和今早上的梦魇,说完放下手机,叹了口气:“试肯定要试的,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鬼的手段真的防不胜防。”   赵嫦听后一直沉默,反复比对后,迟疑道:“为什么你们三个人遇见的事情不一样?”   她看着高骥张水,以及站在一旁的单绪:“他们两个多少都是陷入幻觉,但是为什么你不一样?”   钱嘉脑子转得快,一下就发现盲点:“会不会是录像带的规则?比如现目前摸索出来的,鬼是按照恐惧值杀人,杀的也是观看过它的人,那是否对未看过它的人能施展的手段有限?”   单绪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低着头,用眼神问询身边的周子燃。   小男鬼点点头,在外面,只有单绪能看见他:“是对其他人有限制,不然厉鬼都能大杀特杀,那观看的前提就成了摆设。”   单绪心脏一跳,如果是这个限制,那意味着事情比想象中的简单。   “他的猜测大致正确。”单绪将周子燃的话重复了一次,“如果对未观看过的人,鬼做不到随心所欲,那我们能操作的空间就很大,只需要找些胆子大一点的人帮忙……”   单绪看着面前几人,他只有一个,处理那些录像带时,这些观看过的人势必会受到影响,那时他既要焚烧、又要注意他们的生命安全,还得警惕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的鬼,就算加上周子燃,人手还是不够。   单绪垂眸思考,他们需要帮手,去哪找不怕鬼,胆子比普通人大一点又能信任的帮手呢?   这个问题才盘旋至心头,单绪的眼睛就微微睁大。   好像……还真有。   *   晚上九点,游乐场里的设施开始逐一关闭,鬼屋的后台,几个卸妆的npc还在谈论今天吓人的盛况。   “那个肌肉男看起来那——么壮实,肌肉比单绪的都夸张,结果胆子那么小,假成那样的塑料人头掉下来,一个大男人直接埋在女朋友怀里!我要是他女朋友,我能用这件事笑话他一年!”   扯掉假发包的鬼新娘捧腹大笑,许是用说的不过瘾,还特意用手比划了下对方的肌肉:“一看就是健身狂,我最不喜欢那种肌肉了,好夸张,一点都不日常,还是单绪的身材好,话说回来,他最近怎么没来上班啊?不会辞职了吧?”   正在卸眼妆的独眼杀人狂对着镜子回:“没有啊,前几天的晚班我还看见他来着。”   “说曹操诶嘿,他马上就到。”无皮血人从外面回后台,手上拽着黏在腹腔的假肠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单哥说等会儿要来,让几个胆子大一点的人等他几分钟,说是让大家体验下新的技术,保管真实又恐怖,好像是之后会加入的新支线。”   鬼新娘一边脱服装,一边问:“新技术?鬼屋的新技术?单绪不是兼职吗?有新技术怎么会先告诉他?我听都没听过。”   独眼眼妆卸了,开始卸唇妆:“多正常啊,单哥头牌嘛,咱们老板的摇钱树,等几分钟,到底几分钟啊?我也想见识下,能被单绪说吓人,那肯定很吓人,真实嘛……鬼屋里最真实就是老板花大价钱做的仿真人头,比那个还真实的是什么?这次是灵异还是血腥?”   无皮人拆掉假肠子,捧着电话头也不抬:“我问了,单哥说是灵异的。”   “那我胆子小,我先撤了。”独眼用纸最后蹭了蹭嘴巴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明天你们见识过的再告诉我怎么样,我就先回去了。”   独眼一走,后台就剩下鬼新娘、无皮人以及刚换好私服出来的丧尸。   丧尸是个个头高挑的男人,上半身和下半身五五分,比例奇怪,也让他化好丧尸妆后恐怖感更重:“我换衣服就听见你们谈得起劲,什么新技术?”   “正好。”无皮人将搏动的假心脏取下来放在化妆台上,点着现在剩下的几人,有些兴奋,“单哥到了,说在仓库那边,让我们沉浸式当观众,要是能不被吓到,明天他请我们喝下午茶!”   一听请客,鬼新娘第一个往外走:“还愣着干嘛!走啊!要是能吃单绪的下午茶,这事我能说一整年!”   *   鬼屋的设施太多,单绪唯恐等下这些东西成为他们的索命利器,就挑了个较为宽广、东西稀少的场地,仓库不是一般的杂物仓库,而是鬼屋众多场景的其中一个。   搭建的仓库里只有砖块和头顶滋滋响的白炽灯,通风管道的风扇没有转动,恐怖背景音也还没有关闭,地上的假血浆从里面淅淅沥沥滴在门口,走两步就是仿真人头,一缕带血的假发缠在门把手上。   几人甫一进入,真觉得自己被带到幽僻的杀人现场。   单绪先换掉了阴森的音乐,再让人拖动仓库里的铁桶到正中央,桶内铺上一些易燃物,清扫附近的杂物以防铁桶倒下发生火灾,这才给自己的同事发了消息。   玩家们和高骥都有些紧张,颇有种大战前的沉寂,在单绪的叮嘱下,他们取下身上坚硬的饰品,而单绪则是拿出背包里的录像带,走到蹲在墙根拨弄假头的周子燃身前,敲敲他的脑袋:“你的任务就是看好这东西,别又像上次那样,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被烧,出现问题别管什么人,先阻止,知道吗?”   小男鬼缓缓起身,从他手里接过录像带:“是你也要阻止吗?”   “废话。”单绪扫了一眼他身上被烧坏的裤脚,“要是慢一步,裤子被烧没了,你就光着屁股乱跑吧。”   “……单绪,你好好说话。”   真有意思,一个从不好好说话的人竟然让我好好说话。   “不想被我看见光屁股,动作就迅速些,要是还能被换第二次,啧,周子燃,你作为鬼最后一点点的尊严也没有了,知道吗?”   周子燃本来还因为单绪的关心而有些飘忽,但是几句话下来,鬼都被气得开始大喘气。   “你——”   “单绪!”鬼新娘脸上还化着惨白瘆人的妆,配套的衣服已经脱完,只有热辣的背心和短裤,一开门冲着单绪就是一嗓子,“你最近死哪去了,都看不见你影子!”   单绪最后递给小男鬼一个眼神让他听话,随后偏头冲着玩家和高骥挥挥手,几人聚在一块也向门口移动。   “还不准我休息?”单绪直入主题介绍,“耽误你们三个一点时间,这些是新入行的npc,到时候你们当客人,看看这部分剧情怎么样,要是吓到了大声叫出来也没关系,我不笑你们。”   “我没看到设备啊。”无皮人眼睛转了半天,没看见陌生机关,“而且他们现在也没打扮,哪里来得恐怖?还想吓我们,少来了。”   单绪将头顶的灯关得只剩一盏,光线暗淡,周围的一切也模模糊糊。   “能不能吓到等下就知道了。”单绪贴心地告诉他们前情提要,“你们身份是大学生,这些——”   玩家以及高骥站出来。   “他们是你们的朋友,因为看过录像带被里面的鬼索命,经过调查,烧掉录像带就能活命,所以现在是剧情的最后一幕,也是故事高潮。”   “这我能猜出来。”鬼新娘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身形苗条,但是力气很大,头上顶着十来斤的发冠配饰和假发包,也能面不改色站八九个小时。   她听见单绪简短的介绍,很是兴奋地大手一挥:“然后我们烧录像带,里面的鬼会拼命阻止,最后双方大战一场,我们死的死、死的死,哈哈哈哈哈哈——”   玩家:“……”   高骥:“……”   单绪:“……”   钱嘉脸色难看地推推眼镜,高骥直接站到单绪背后:“单哥,能行吗?”   “废话不多说了,你们也别ooc,多带入客人或者npc朋友身份,等下他们惊恐逃跑的时候能帮忙就别在旁边看热闹。”单绪从背包拿出三卷录像带,“刚好一人一盒。”   三人接过,拿在手上掂了掂,跟在单绪身后。   他点燃里面的易燃物,火苗窜起,滚热的火光照在他脸上,眉宇间的凝重在转身的那刻被掩饰得很好:“我说开始,剧情就正式开始,别笑——”   单绪看着丧尸兴冲冲地用录像带敲着铁桶边缘,以及无皮人笑嘻嘻用胳膊肘顶鬼新娘说悄悄话就开始头疼:“认真点!”   无皮人双手投降。   单绪也站在他们身边,目光重新落在面色紧张的高骥身上:“开——”   呼!   室内凭空一阵狂风刮过,铁桶内的火焰被压低了一秒。   “——始!”   三人毫不在意地将录像带丢进火桶里,就在脱手的瞬间,站得离他们最近的钱嘉忽地双膝重重跪地,没有一点缓冲,仿佛有东西从头顶砸在他的后背,以至于整个人都俯趴在地上!   “我靠!”鬼新娘被吓得捂着心脏,“爱卿何苦行此大礼?”   她身后的丧尸小跑过去,面容焦急惊恐,抓着钱嘉的手大喊:“同学!同学你怎么样啊?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前方!”   无皮人也往前,但越过鬼新娘时悄声提醒:“单哥在看你。”   鬼新娘哼了声,表情才换成假意的担忧:“同——”   同学两个字还没叫出声,其他人身上就接连发生了意外。   赵嫦捂着嘴,胆裂魂飞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鬼影。她是三个玩家中最倒霉的一个,进入副本的时机最差,是在看第三卷录像带时进来的,想躲避都没机会,不像钱嘉,在第二卷播放时找了借口出去,于是,在一个个npc死去后,最惶恐的就是她。   越是害怕,她发现鬼出现的频率更高,所以不得不强行稳住心神。就像现在,尽管自己面前出现了面容狰狞的恶鬼,她也只是深呼吸,微微眩晕地扶在靠过来、叫嚷着“坚持就是胜利”的鬼新娘身上。   “你们真没化妆吗?脸怎么突然死白死白的?”鬼新娘顶着阴森的脸凑上来,赵嫦一转头,就看见身边多了个“新鬼”,和一双全白美瞳对上,差点眼睛一翻彻底晕过去,“你、你别——啊啊啊啊!”   “你别用这脸对着我”只说半截,赵嫦的嗓子里便只剩下刺耳的尖叫声,鬼新娘眼睛一花,手上还残留对方皮肤的温热,下一秒,那个女生便仿佛真的被恶鬼掐着脖子往半空拖去。   赵嫦的双脚没有离地面太高,但是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眼睛蓄着绝望的泪水,双臂拍打着空气,只敢用余光看着出现的女鬼。   她的样子很熟悉,赵嫦曾经还安慰过这个npc一切都会过去,但是她死在了家里,据说死相很惨。   鬼身上被电击过的焦黑散发着一股反胃的香味,赵嫦的双腿不断摆动、挣扎,让鬼新娘看得目瞪口呆:“我操!”   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鬼新娘大叫着招呼其他人看过来:“这技术真的好牛!都没吊威亚怎么办到的?”   无皮人也看见了,但是没有仔细看,因为他身边的男人正满地打滚。   “火!有火!好疼!!”张水的四肢被死死按在地上,指甲扣着地面,下巴因为不停挣扎而磨掉皮,无皮人心里悚然,简直就要相信这人真的被鬼缠上。   他费力将人翻了个面,胳膊抵在他的咽喉,大声朝单绪求证:“单哥,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疾病?我看他像是犯病了!”   可很快,这个想法就在张水毫不迟疑朝着火桶扑去的刹那粉碎,无皮人一把抱住张水的腰:“我靠!兄弟你这么敬业的吗?!我承认你是真把我吓到了!”   “说什么呢!”丧尸拉着地上钱嘉的双手,在无形力量的牵拉下自己也被迫滑行了一段距离,他双脚死死踩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臂的青筋暴突,也不忘大声玩梗,“现在能说敬业吗?我们亲爱的同学正在跟厉鬼做最后的斗争!”   “滚啊!”丧尸放开右手,将其扣在柱子的边缘,左手紧紧握住钱嘉的手腕,用一种全场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暴吼道,“不要小看我们的羁绊啊!混蛋!!” 第88章 死亡录像带   单绪从开始就一直盯着高骥,在看见他面无表情冲向火桶时,眼疾手快地将人压在地上。单绪脸上沉着脸,扣住他的后脑勺,扯着旁边的绳子准备将人捆住手脚,但绳子却忽然像是纸做的,稍微用力就崩开。   “单……绪。”   单绪低下头,对上高骥异变的瞳孔,在最后生死的较量中,不仅是他们拼尽一切,鬼也一样。   幻觉在通过目标朝猎物扩散,用它们最强的能力试图去干扰人类的行动,尽管只有短短几秒的时间,也足以对目前的局势造成不小的冲击。   鬼新娘看着赵嫦身上覆盖的一层密匝匝的虫子大叫一声,立刻避开从空中掉在地上不断咳嗽的玩家,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片连着一片:“刚才是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却惊讶发现对方身上干干净净,地上也没有掉落的软体爬虫,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眼花。   无皮人听见鬼新娘的尖叫,下意识回头看去:“怎么了?”   明明应该在自己斜后方的鬼新娘,属于她的声音却从怀里挣扎的男人嗓子里出来:“放开我!”   无皮人的身体在这一刻骤然僵硬,头皮发麻,他的目光紧紧跟随张水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也做出了和鬼新娘相似的动作,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我靠,单哥,你这去哪找的人,本事这么大,声音学得这么像,有这本事还干什么npc啊!”   被呼唤的单绪看着高骥的脸一点点发生改变,对方的声音也变得黏糊起来:“单绪——”   小男鬼在他面前留着血泪,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向唯一能信任的人求救:“他们在烧我!你救救我!”   单绪垂下眼睛,视线内的校服在冒着浓烟,火星从小男鬼的衣摆处开始侵略,他清晰的视野内,衣料下白皙的皮肤惊慌的紧绷、颤抖,平坦的腹部在他的见证下,皮肤肌肉被烧得翻卷。   “单绪!”小男鬼的声音透着被背叛的愤怒,“你在烧我!”   这句话周子燃曾说过,此刻每个字都在鞭挞他最柔软的地方,不可撼动的城墙有瞬间的摇晃,可下一秒,单绪就抬起凌冽的眼睛,单手捂住幻觉中小男鬼的嘴巴:“闭嘴!”   这不是真的,单绪理智上在这样说,但是身体却有了自己的意识,他偏过头去寻找行为迟钝的小男鬼——周子燃一只手捏着自己的录像带,另一只手在扇人巴掌。   扇巴掌?   单绪的表情瞬间变得错愕,他还没见过这么剽悍的小男鬼。   在无皮人短暂的迟疑下,抓住机会的张水将滚烫的铁桶掀翻在地,里面的燃烧物滚在水泥地上,几卷外壳融化的录像带在小火堆的边缘滋滋冒着黑烟。   张水双眼凸显,在他的视线内,脚下冲腾的火焰已烧至心口,自己甚至能听见理智分崩离析的声响。   等下一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今天先到此为止!   张水痛到涕泪横流,目光却直直锁住地上的录像带,宛如一只被控制的飞蛾朝着能吞噬他的火焰扑去。   指尖已经被火焰灼烧,那一秒,他瞳孔中倒映着仿佛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火苗,近在咫尺的录像带黑烟滚滚,张水的手指似乎已经摸到了软化的硬壳,但是不住颤抖的唇角才刚刚勾起,右脸便挨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头颅猝然一偏,瞳孔中的狂喜还没有消失,张水的身体就顺着巴掌的力道扑在地上滑出小段的距离。   “不好意思。”周子燃打完人,眉毛歉疚地皱起,但是没给张水太多的眼神,自己就得应付新扑来的人。   被幻觉控制的人都憋着口气朝着地上的录像带袭来,单绪便看见小男鬼一边将人打开,一边回头跟人道歉,从最开始束手束脚,到忙得不亦乐乎,只用时短短一分钟,像是玩什么保卫战的小游戏,眉毛都兴奋地扬起。   “……”单绪心情复杂地转过头,眼前已经恢复正常,高骥的五官都在朝中间难耐地挤压,被他按在地上控制住双手,也仍不甘心地在用下巴锄地,试图一点点朝着中央靠近。   “要不是时机不对,我真想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单绪看着地上磨蹭出的血迹,直接抓住他的头发将脑袋抓离地面,“安分点,破相了泡不到男人别又在我面前鬼哭狼嚎。”   录像带燃烧了三分之二,眼看曙光在即,周子燃却兀地停下动作。   在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三个恶鬼以一种恐怖的姿态降临,他们下半身被黑烟和火焰包裹,身体因为灵魂被焚烧的痛苦而扭曲,骨骼错位,尖细骇人的鬼叫层层叠叠。   这一次,不再只有观看过视频的人能看见,因为几个假鬼的目光跟随大众,一起落在了恶鬼的方向。   尽管知道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但是看见三个恶鬼齐现,单绪的心脏还是止不住地下坠。   “我去!”一道兴奋的惊呼插入沉重的思绪里,单绪目光一偏,看见冲上来抱住赵嫦的鬼新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三个形态迥异的恶鬼。   脸上皮肤掉落的女鬼,眼睛暴突的吊死鬼和脖子裂开狰狞血口的汪泉,每一个都将恐怖、血腥渲染到了极致,但是鬼新娘词穷的不断“卧槽”半分钟,才兴奋地憋出其他话来:“我可去你的这就是新技术?什么技术啊单绪!有这技术你现在才显摆你可太能藏事了!!”   无皮人都想凑过去看,但是张水太敬业,他都怕自己一走这人真冲进火堆里,也只能用眼神占几个恶鬼的便宜:“投影吗?全息?面对面特效这么牛逼,你说是真鬼我都信啊!”   丧尸握住瘫软在地的钱嘉的双手,眼睛亮得宛如夜晚的车灯:“这可真是……太酷了!”   “你们躲——”单绪看着鬼新娘一手擒着赵嫦,一面朝着三个恶鬼走过去,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躲开!”   鬼新娘伸出的手和单绪的声音同一时间穿过鬼的身体。   “全息投影?!”   无皮人声音吼得都劈叉,在看见鬼新娘的手穿过身体那秒,恨不得自己替她,可才松开手,张水就四肢刨地地起来再次冲向火堆。   “哎呦我可——兄弟,挣几个钱啊演得这么投入?”无皮人追过去抱住人,目光却又黏糊地看着恶鬼。   录像带剩下四分之一,铁桶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猛然冲向天空,朝着地上单绪的位置狠砸而来!   “单绪!”   “单哥!”   几个假鬼也被这一幕吓得失声尖叫,周子燃更是觉得腿软:“单绪!”   余光中,单绪瞥见了朝着他飘来的小男鬼的身影,但是视线内画面在不停颠倒——吊顶的灯、惨白的石柱、坚硬的地面……一切的一切不断切换,他不知道滚了几个圈、滚了多远,耳畔的轰隆声由强至弱,最后归于平静。   铁桶甩出的易燃物散在四周,桶身静静地停在他的身侧,单绪胸口不住地起伏,眼睛本能地眨了眨欲逼出飞溅进去的异物。   “单绪!”小男鬼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撑在他手臂上,用眼睛检查他的脸、身体,最后停在他眨动的、微微浮现出一点生理性眼泪的眼睛上,嘴唇嗫嚅,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忧心疼,但还有终于被他抓住小把柄的激动,“你被吓哭了!”   “……”单绪起身,脑子还有没散去的晕眩,“只是眼睛进东西了。”   周子燃撇撇嘴,显然不相信。   东西剩下五分之一,被操控的人意识完全被侵占。   鬼新娘听见肩骨脱臼的声音,本能松开双手,就见怀里的赵嫦双眼充血不顾软下来的手臂向前狂奔。   钱嘉不断用额头撞击地面,一声比一声响亮,让逐渐起疑的丧尸心声怯意。   “同、同学?”   张水咬破了舌头,喉咙里似乎有异物鼓出来,窒息感令他的身体俨然如拉紧的长弓。无皮人呼吸一滞,探出手摸了摸他喉结上方鼓出的异物,真实的触感一下让他面上的表情不再放松,转而是无措的惊慌:“单哥!他真有病嘿!”   ——六分之一!   头顶的灯管骤然炸裂,碎裂的灯片如同繁星落下,室内的光源只有中央逐渐虚弱的火堆,里面的东西似乎具有活性地惊颤、爬行,不甘的嘶吼很快被燃烧的哔啵声掩盖住。   当东西只剩下一个硬角,单绪松开了高骥,看着他发狂地流泪、惨叫:“不——”   钱嘉、赵嫦、张水、高骥……所有人都在最后一刻冲向火焰,死寂中只剩下他们沉重的喘息、流淌的眼泪和狰狞的痛苦,几个假鬼根本没有见识过这样真情流露的表演,身体率先一步表达怯意,三人不约而同侧开身体,往后退去。   幻觉在倒地的刹那仓促断开,钱嘉的瞳孔还来不及聚焦,整张脸就埋进带着高温的余烬中。   “我靠!我的脸!”他撑起双手支起身体,不断用掌心拍着脸上沾上的灰烬。   身体各处都被浸泡在刺痛中,高骥被烟灰呛了一口,他的情况比钱嘉好一些,只是下巴手臂痛得格外明显,身边的赵嫦左手捂着右肩低低抽泣,不知是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还是对之前情况的心悸恐惧。   四人大眼对小眼,都看见其他三人身上的狼狈,但是没有一个人笑出声,只有石头落地的巨大庆幸。张水垂着头,谨慎地用手刨开灰烬,见没有一点剩余,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一半。   他无视高骥伸出的手让自己拉他起身,先在四周检查有没有录像带的剩余部分,但还没检查完毕,脑子里的系统提示音就激得他身体哆嗦:“恭喜玩家成功通关!”   “呜呜——”赵嫦隐忍的抽泣因为这一声提示而陡然爆发,她垂着头,双肩不断耸动。   钱嘉则是默然起身,长长吐出口气:“终于……结束了。”   高骥伸手的姿势还保持着,眼看张水无视他,他转身向旁边的钱嘉,但钱嘉不太适应裸眼,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在地上,他推眼镜的动作凝固在半空,随后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身心放松。   “……”高骥最后望向蹲坐在地上的赵嫦,赵嫦还在哭。   行,行吧。   高骥受伤地抿住嘴,才想自己起身,就听见单绪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他又下意识将手抬起。   “……你们想得太多了,那些怎么可能是真鬼,他们?”   高骥扭头,看着单绪带着心存质疑的几个假鬼走来,目光和他对上一秒,随后移开,丝毫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他们只是演得太投入了,现在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不信你问他们。”   再次被拒绝的高骥不说话,只颤巍巍起身,用幽怨的目光紧盯单绪。   鬼新娘不信,真走到赵嫦身边:“同学你——”   她的质疑还没说完,地上哭哭啼啼的赵嫦就抬起头,泪眼朦胧注视她两秒,就猛地抱住她:“你不要介意,我性格比较敏感,共情力强,我以后还是不入这行了,太可怕了!”   丧尸走到钱嘉面前,好奇打量了一圈,才小声凑过来:“兄弟,真是假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钱嘉惊讶地挑眉,表情好像在说一个成年人怎么能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存在,这让询问他的丧尸脸一热。   是啊,自己还是鬼屋的npc呢,都提前告诉这是假的,但还是被吓到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这简直……他心里叹了口气。   “当然是真的!”从地上站起来的高骥焦急地挤进来,拉着无皮人的手开始讲,“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这事情还得从我之前去酒吧开始说起……那人,你看见没有,人模狗样的叫张水,但是他——”   单绪扯住他的领口往身边一扯,低眉的瞬间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闭嘴。   “现在挺晚了,一起吃宵夜?算是帮忙的感谢。”单绪笑笑,拍了拍嘴唇微动的高骥的肩膀,“他请客。”   几个假鬼没拒绝,倒是钱嘉挥挥手:“我们不用了。”   赵嫦和张水站在他身边,目光里似乎藏着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npc全力的帮助下通关,这种情绪真的很奇妙,进入副本的玩家,不将npc的生命当作生命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利用、杀戮……在危险面前人性经不起太多考验,玩家的情感在生死徘徊间逐渐麻木,为了活命,很多人也会像张水一样,利用npc去推迟自己死亡的日期,这已经不算说不出口的办法。   但是赵嫦还没有经历太多副本,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同理心仍在她身上苟延残喘,她胸膛涌现出无尽的感激,而对方的身份更是放大了这样的情绪。   如果可以,她也想留下来,轻轻松松和这些救她的npc一起吃宵夜,但是倒计时在走,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再见。”她摆摆手,准备就在街头跟他们分开,但路过这些npc时,还是没忍住表达了感谢。   钱嘉偏头看了看她,沉默两秒后也接着话:“谢谢。”   张水没有这么感性,他干脆利落地往前走,将身后那些腻歪的交谈抛在脑后。   高骥没发现张水的离开,他神色震惊地揉了揉手腕,对着自己现在能看见的周子燃悄声确认:“你真的没看错?单哥真哭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怎么也不能把单绪跟眼泪联系起来。   周子燃微微高冷地抬着下巴:“绝对没看错,眼角湿润,睫毛上还有小水珠,肯定是被吓哭了。而且我问他,他还找借口说是眼睛进东西。”   高骥眼睛睁得更圆,要是没后面这句,他可能还不相信,但是这句一加,不就是跟“我有一个朋友”一样掩耳盗铃!   怎么回事?单哥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柔弱?高骥缓了好一阵,才接受这个事实,都是人嘛,吃五谷杂粮的,喜怒哀乐是标配,我怎么能因为他也会害怕而感到惊讶?   高骥吐出一口气浊气,对着周子燃叮嘱:“这事我知道就算了,你别说给别人听,再怎么样,还是要给单哥留点面子,毕竟是你男人。”   “除了你们,我还能跟谁说话?他们都看不见——”周子燃下意识应声,几秒后脑子才迟迟发现哪个用词不对劲,那一刻,周子燃宛如平地摔了一跤,脑袋撞在地上一般又痛又木,“你在说什么?!”   高骥停下脚步,看见在前方的单绪没注意身后,才压低声音道:“怎么声音忽然这么大?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小男鬼脸色涨红:“什么叫……我男人……”   那三个字都烫舌头,周子燃不知道是臊还是心虚,目光也落在单绪挺直的后背上。   他侧头还和同事说着什么,仿佛是被缠得没办法,摊开手耸了耸肩膀,唇角有不明显的弧度,眉宇间没有这段时间笼罩的烦闷,整个人又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那段时间,松弛、懒散,漫不经心的同时能将鬼气得半活。   周子燃本来只是下意识往他那边看去,但是这一眼不知不觉停驻的时间过长,让被注视的当事人若有所感地扭头。   两道视线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交互,街边绿化带挂着彩灯,五彩缤纷的光晕轻飘飘落在他流畅的侧脸和含笑的双眸中。   人群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街头歌手轻轻吟唱:“哦~这是爱情啊~”   甜蜜的爱情。 第89章 死亡录像带(完)   不管周子燃怎么解释,高骥都用“你在开玩笑”的眼神看他。   “你们都这样了还没谈恋爱?”   周子燃脸上不自然绷着:“这样……是哪样?”   单绪已经转过头,他被搞骥拉在后面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偶尔的侧脸。   “就是那样啊!”高骥咂咂嘴,他直来直去惯了,让他拐弯抹角地挑明还真是难为他,“就是暧昧啊!你们都暧昧成那样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们还没谈恋爱?!”   高骥真想现在冲上去拉住单绪八卦一番,但是他不敢,只能退一步和小男鬼肩并肩。   “你怎么不说话?”   周子燃觉得现在他脸上肯定不能见人,微微低着脑袋小声反驳:“我们没暧昧。”   “操!把我当外人是吧?”高骥猥琐地嘿嘿一笑,“他都捏你脸了,你们还没暧昧,骗傻子呢?”   “捏脸就是搞暧昧吗?”周子燃虚心请教。   “别人或许不是,但是放在单哥身上妥妥的啊!”高骥现在想起当时的画面还觉得有被冲击到,他放慢脚步和前面一群人拉开距离,“他性格跟长相都差不多,心情好了跟你开个玩笑话或者对你笑一笑,心情不好了,直接摆在脸上。别说捏脸,就是一般哥们手搭在肩膀上他都嫌弃,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高骥真替他着急,有种人参果喂到嘴边他还咬紧牙关的气:“你看见过他捏我脸吗?你听见他用那种……啧,哄小孩的声音跟我说话吗?”   “我们是朋友……”   周子燃想说你别说了,因为从身体涌现的热浪钳住他的四肢,只剩下脑袋能迟钝地转动,好像他的话是什么惊天霹雳,一道接着一道轰打在他的头顶,电流顺着脊椎,在肉|体与灵魂中都留下了不浅的痕迹。   单绪在跟他暧昧?   这个念头宛如一只巨手将他握紧,周子燃喉结不自在地滚动,又重复了一次:“我跟他……是朋友。”   “我还是他朋友呢!”高骥激动地锤手,“你什么时候看过他像对你一样对我?!”   周子燃的头垂得更低,反复咂摸着高骥的话。   【心情好了跟你开个玩笑话或者对你笑一笑】   但是单绪好像一直在跟他开玩笑,都是把自己气得转身就走的玩笑,心情倒是很符合这一句,很多时候他一回头就看见单绪笑得嚣张,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他可能就是爱看鬼吃瘪。   周子燃又一路沉默,回家的时候高骥信誓旦旦说话的样子还在脑子里,所以当单绪问他在想什么时,脱口而出就是“在想高骥”。   单绪挑眉,放下背包,他喝了几瓶啤酒,神情多了一丝微醺的温柔,靠在沙发,在浅浅的光晕下看他。   周子燃不知为何开始紧张,眼睛看着天花板、阳台还有电视柜旁边的假绿植,将熟悉的屋内翻来覆去看就是不看沙发上的人,因为心慌眼睛眨动的频率变高,周子燃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单绪在干什么?   他在心里猜测,睡着了?他好像有些喝醉,刚才进电梯时都靠在内壁闭着眼睛……周子燃又眨了眨眼,这次余光一点点朝着沙发匍匐前进。   当触及到对方的指尖时,高骥的惊呼在耳畔炸开:“他捏你脸啊!”   “你要站多久?”   视线本能随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没准备好的小男鬼猛地撞进单绪的眼睛,他莫名其妙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假意悠哉:“没有啊,我就随便站站。”   “今天挺厉害,扇巴掌得一次比一次熟练,你生前不会是那种在小巷子里堵人的混混吧?”单绪一手撑着脸,眼睛半阖,气音从鼻腔里滚出来,语速也比平日慢一点,“那种不给钱就打人的小混混。”   现在是不是又在开玩笑?   周子燃觉得脑子转不过来,在开玩笑应该说明心情好,他又仔细看单绪的脸——   “周子燃,或许生前,你不仅是混混,还是个流氓?”单绪抬起手,打了个响指,“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怎么这次不看胸肌,改看我的脸了?”   周子燃被说得发窘,脚趾都在蜷缩:“我不是混混,而且今天……我没想扇巴掌,只是想打脑袋,省时省力,但是他们又不躲开,就……脸贴在我手心上了。”   单绪闷笑一声:“哦,他们主动的,那我误会你了。”   周子燃浑身都像是长了尖刺,他走到沙发最边缘的扶手坐下,侧过身体不与单绪面对面,这样一来,那种貌似被大手攥紧的窒息感真的缓和下来,小男鬼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刚才你跟高骥在后面都说了什么?”单绪的指腹蹭过下巴,沉吟道,“我好像听见我的名字,你们在说我什么? ”   单绪看着小男鬼像有多动症一样,鞋底蹭着地板,手上抚摸着沙发面料,全身上下好似都在忙碌,但就是眼睛躲着自己。   说什么劲爆的话题,能臊成这样?单绪久久看着他红透的耳根:“说话。”   “单绪……”周子燃欲言又止,叫了名字沉默了近一分钟,才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和被拉着道歉时一样,鼓足勇气抬起头,“你……之前说的,那句话……”   他紧张地抿了抿嘴,怕单绪忘记是哪句,当着他的面颤抖地重复:“真要这么喜欢我,表白就不能再这么随意……”   单绪唇角的弧度一点点平直。   “这句话,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啊?”周子燃暗自吸了口气,脸上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但是眼睛又一秒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过。   “这句啊……”单绪态度比他更随意,“我没开玩笑啊。”   得到回答的周子燃心脏猛地诈尸了两秒,他飞快追问:“那我要是告白你会怎么样?”   答应吗?   单绪忍着,手指点在膝盖上,用力按下活蹦乱跳的恶趣味。小男鬼真不愧是他认证的迟钝鬼,行动上迟钝,脑子也迟钝。今晚忽然问这个问题,那刚才偷偷摸摸和高骥聊的内容也有了大致的方向。   这么一想,心情更好,单绪的姿态更加松弛慵懒:“能怎么样,当然是给你一个追求的机会。”   “还要追求啊?”   单绪陡然抬起双眼:“什么意思?想轻轻松松老公就到手?周子燃,你个贪心鬼,如果你还活着,跟我谈的恋爱那都得叫忘年之恋,知道吗?”   “表白还没影子,就想跳过追求那一步,你怎么不跳过恋爱直接结婚呢?”   周子燃不知道是被数落得面色涨红还是被他嘴里的“老公”刺激到,拘谨地双手相握,头又重新低垂,硬生生受着。   单绪说完了,他才扬起脑袋:“单绪,可我又没有活着,我不老,我永远十九岁,真要说,你也占便宜……了。”   他的声音随着单绪表情的转变越来越低,最后的“了”字仅在舌尖上转了一圈重新被咽下。   单绪起身,浅薄的醉意让他比平日更加温和一点,但是一张嘴就又让这层温和仿若是别人的错觉:“那就做朋友吧,做朋友也挺好的。”   他眯着眼睛走到周子燃跟前,拍拍小男鬼的肩膀:“好朋友,我去睡觉了。”   单绪转身就走,周子燃还没回过神来,双腿就紧迫地跟在他身后:“单绪——”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能断在这里?   “好朋友,怎么了?”单绪开门走进去,一副要把他关在门外的样子。   周子燃仿佛只是单纯叫他的名字,手扒在门缝阻拦他关门的动作,又不说话,或者具体一点,不知道说什么。   单绪拨开他的手指,一个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掰开,一个着急地根根扣紧。   “单绪……”周子燃声音都在发抖,他努力了很久,或许单绪不明白他生活的时代,男人对男人说喜欢已经成为一种禁忌,而这种禁忌仿佛在他死后还刻在灵魂之中,所以他下意识躲避。   他努力张开嘴:“我……”   没什么的,他都不是人了,怕什么?   “……喜欢你。”   单绪拨手指的动作顿时停下,眼底的笑意浮在表面,像是海面上细碎的、斑驳的日光。   羞耻的告白一旦说出口,再次重复就仿佛没有初次的难捱,周子燃心口轰隆鸣响,像风似雷,令他惶惶不安,让他忐忑紧张,好似要命的惊雷会从头顶劈下。   “……我喜欢你,不想只做朋友的那种喜欢……”单绪抬手擦掉他眼眶旁憋出的血水,这个动作好似给了他一点勇气,“做、做男朋友,行不行啊?”   单绪看出周子燃不擅长告白这种事了,纵然他竭力忍耐,想要就此放过可怜的小男鬼,但仍有一丝恶趣味盘绕上来:“我是你的初恋吗?”   周子燃嗯了一声,承认这件事要比说喜欢容易一点点:“是。”   “话要说完整,是什么?”   “……是初恋。”周子燃眼前又是血蒙蒙一片,咽喉也涌上铁锈味,使他吞|咽的动作更加频繁,“单绪,你是我的初恋。”   他等了等,却见单绪没有要接着这话继续说的架势,自己犹豫了几秒,身体顺着门缝挤进去。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光线。单绪被他挤得不断后退,门也开到一半,身后的阴影在缓缓将人吞噬。单绪低头看着一心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小男鬼毫无防范地迈步踏入他的领地。   “单绪,我这次不随意了,你……嗯……认真考虑一下?”周子燃说完又觉得万一太认真,单绪觉得他们不仅是男生,还一人一鬼不合适怎么办?他表情纠结,最后又小声补上,“不那么认真考虑,也行的。”   *   单绪一晚上没睡着,有种神经被酒精洗涮的兴奋,又或者因为小男鬼难得的开窍,总之,戳破窗户纸的两人进入了一段心知肚明的暧昧期。   周子燃在认真追求,单绪也在享受被追,但或许是小男鬼断网太久,追人的方法还是老掉牙的一套。不过单绪可不会明说,万一脸皮时厚时薄的鬼恰好在这方面变薄了呢。   他不能扼杀别人的积极性。   几天后,之前定制的东西被签收,单绪拿着包裹回家,外面的温度最近不太稳定,出门前还是冷风,回家时太阳已经变得毒辣。   小男鬼听见声音从电视冒头:“单绪!”   在门口换鞋的单绪垂着眼扬了扬唇角,他取下鸭舌帽,看着周子燃小跑到面前,刚才声音有多欢快,现在的表情就有多局促:“你回来啦。”   还“啦”,现在说话都要带着点语气词,故意的?单绪嘴角还弯着,仔细看了他一眼,又发现好似自己猜错了。   “嗯,买的东西到了。”单绪没有多说,走到客厅拿起剪刀几下拆开。   周子燃表情专注地看着包裹,但是余光却黏在单绪汗湿的领口。外面这么热,晒出一身汗,那他待会儿肯定要洗澡,自己是不是需要先准备他换的衣物?   就准备老头衫吧,老头衫好看,露的多,肌肉露出来多好看。   小男鬼难为情地抿着嘴,有些想入非非,要是等几天确定关系,那我再摸他是不是就合情合理了?到时候,我是先摸腹肌,还是先试试胸肌的手感,都恋人了,单绪总不能再说他了吧?   单绪将东西取出来,没听见小男鬼的惊呼,就知道他又在走神。   他将定制的牌位放在小木桌上,转头捏住周子燃的脸:“回神。”   小男鬼立刻绷着脸:“怎、怎么了?”   单绪将他的脸捏变形了才满意:“挑几件衣服。”   他将阳台洗完晾晒的新衣物取下来放在沙发展开,除了衣服裤子,还有鞋袜内裤,套数不算多,但是零星分散却铺满了整个沙发。   周子燃这才注意到桌上崭新的、属于自己的牌位。   “东西能烧过去吗?”单绪随便拿了件衣服在周子燃身上比划,见他又沉默,无奈地戳戳他的脸颊,“你这个动不动就不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是在网上查的,要指名道姓地烧东西鬼才能收到,但不确定这办法的真假。”   “……能的。”周子燃喉咙发痒,“我都喜欢。”   单绪像个霸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周子燃将他买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他是按照季节买的,主要是春秋两季的衣服。   烧毁的校裤被丢在一边,没了校服的装扮,周子燃的气质微微往大人的方向贴近。单绪眸光微沉,就好像他隔着一段岁月,真的看见了踏出校门的周子燃。   他耀眼地成长,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步入中年,两鬓长出白发,眼角生出细纹,他的生命在正常地衰败,他的外表也不再年轻。   但那时,我或许会在某个街道跟他擦肩而过,不是在被诅咒的录像带里,不是以死去的鬼魂姿态相见……   单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周子燃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对方的心情隐隐不太好。   “单绪?”   我们的时间有限,单绪想,不对,是我的,我的时间有限。   “单绪?”周子燃冲着他晃了晃手。   幼稚的追求游戏,就玩到现在。   “单——”小男鬼的手突然被面前的人捉住,疑惑的声音戛然而止。   单绪勾着他的手指,短短几个呼吸,他的神情就恢复如初。   他拉着周子燃的手将其手心朝上,自己的指尖在上面写了一个“好”字。   掌心的触感被迫调动,视线追逐着一笔一画,在好字写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子燃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晚上单绪站在卧室门口,主动问他:“进来吗?”   “……”   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