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作者:往生阙   文案:   [本文架空历史无限流,无cp]   有天煞孤星之名的姜遗光在柳平城中极不受人待见,但他生性冷情,毫不在意,只以伪装行事,平静度日   直到他卷入一场命案,众目睽睽下,他手中的刀刺入收养自己的祖父心口   只有姜遗光知道,那已不是他的祖父   那是个从镜子里出来的怪物   【本文附加说明】无cp无暧昧无金手指无玄幻因素,架空历史背景无限流,全员恶人,艰难求生   ps:1.具体排雷请看第一章 作话,还有类似疑问不会再回复不改   2.卷标按副本起始章节标注,但其中会有大量现实剧情内容,现实剧情推动副本,单独看其中一个副本是联系不起来的   3.晋江好文千千万,看不下去可以换,没必要边看边骂,感恩,比心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 无限流 奇谭 正剧 男配   搜索关键词:主角:姜遗光 ┃ 配角:姜长恒,善多,步步,宋霜……(主角可能还有别的名字,想到再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进或后退,都是地狱   立意: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vip强推奖章   大梁盛世下,一位少年姜遗光无意间得到了一面名叫山海镜的宝镜,被拉入了凶险诡异的镜中世界。他从镜中世界九死一生逃脱,却得知这样的困境需经历整整十八次,才有可能最终摆脱山海镜。并且十八次劫难后,入镜人会破解山海镜中长生不老的秘密。他在不断来临的劫难中收获了亲情友情,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失去。最后,姜遗光终于获得了自由。   这是篇古代背景的无限流文,有点类似单元剧的聊斋故事风格。镜内的诡异与镜外的现实相互交织,揭露出大梁朝繁华盛世下深藏的腐朽与藏在长生不老传说背后的秘密。该小说行文流畅,风格迥异,脑洞奇大,很好地利用“镜”这一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与各地民俗传说结合起来,充满中式特有的神秘色彩。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徵宣历二十年,恰逢当今天子整五十大寿,圣寿当日天现祥云,禾生双穗,祥瑞之兆频生,天子遂开恩科,大赦天下。百姓无不欣喜万分,感恩圣上厚德。   科举三年一考,今年新增的这次会试对天下举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不少举子纷纷清点行囊,准备再次下场。   柳平城也不例外。这个距离皇城不太远、搭马车半月就能看见皇城城墙的小城中,近日陆续来了些外地考生。   因是新增恩科,便不像以往那般设在春季,反而将会试时间定在了秋季,距开考尚有大半年,但不少人得知后已马不停蹄赶了来,一些人囊中羞涩,住不起京城,便先在柳平城租房住下。   小小的柳平城文风日盛,三不五时便开起一场文会,笔墨官司更是不少。这一日,小茶楼里再次掀起了一场文人之争,两方人马就孔圣人的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还是巡逻的官兵经过,才让他们暂时停歇。   小茶楼外,一位少年路过。   若是寻常人,听了那些或激昂或热烈的言辞,少不得要热血上头加入其中,茶馆外不少闲汉也探着头听那群书生激烈争辩,可少年却连一个眼神也欠奉,径自离开。   但茶馆中的学子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少年虽穿着粗布衣裳,并未做儒生打扮,可他气质不凡,容貌极盛,实在叫人难以忽略。一外来读书人忍不住道:“那位小兄台好气度,不知是否也要上京赶考,若能同行,还可同他探讨探讨。”   另一位青衣方巾的书生知道他说的是谁,冷笑一声:“张兄说笑了,那人我听过,是柳平城本地人,虽也读书,可因名声有污,夫子不愿教他,也没有人肯替他互结作保,如今连个童生也算不上。”   “当真?”张姓书生不愿相信自己竟看走了眼,再去探头看时,那出众少年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还能骗你不成。那人姓姜,名叫姜遗光,在柳平城也是出了名的无人敢惹。”青衣书生见四周人目光都投了来,不少人更是搬椅子坐近了些,更加得意,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无人敢惹?为何?他不好相处么?”   “那倒不是,他这人……”青衣书生摇摇头,眉头不自觉皱起,“他这个人吧,真要说起来,没什么脾气,也没同人起过争执,但就是邪门得紧,谁和他走得近谁倒霉。”   “他原本家境尚可,父母早逝后,姜家败落下去,被一个老仵作收养,供他读书。只是他进学没一年,赏识他的夫子不知怎么地,在家中出了意外,去了。听闻他曾有个要好的同窗邀他回家同住,没几日也死了。反正因着这些事儿,没有夫子愿意收他,也无人敢与他打交道……”说到这儿,青衣书生替自己倒杯茶,一饮而尽,做下结论。   “总之……他那个人非常邪门,我奉劝诸位,不要同他结交。”   ……   被他们讨论的姜遗光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那群人的谈资,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在外晃一圈后,拐进一条小巷,再出来时,外头罩了件女子外裳,头上多了顶幂篱,浅色面纱垂下,里头又一层纱蒙面,更添几分神秘。   少年身量高挑,却瘦得很,换过装扮,又调整过步伐、仪态,再无人怀疑这是位穿着男装出门的大户人家婢女。他抱着包裹,一路往书店去。   姜遗光遭受的待遇远比他人想象的要更糟糕,不详的名头传开,没人敢同他打交道,学堂不愿收,去做些算账、抄录的活儿人家也不要,就连出门买东西,店家见他站在门口都要赶人走。   姜遗光平日只能伪装行事。他从不在意自己衣着如何,也无半点寻常人的羞耻心,男女服饰于他而言不过几层布料,无甚区别,扮做女子还要方便些,不容易让人往他身上想。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书馆,无视周围学子忽然矜持起来的行为,放柔声音对柜台后的人说:“劳驾,我家少爷又写了新话本。”   掌柜正忙着呢,一抬头,大喜过望:“姑娘好久没来了,可叫我们挂念,是无常先生又出话本了吧?”边说边叫来位婢女把人往楼上请,“之前那些卖得可好呢。”   姜遗光低声道:“先生有些事耽搁,故来迟了,见谅。”   因着收养了这么一位被排挤的孙儿,仵作老姜头也不大受人待见,仵作本就贫穷,家中全靠姜遗光写话本卖字画为生。他有不少笔名,其中一个就是如今大火的“世无常”,为自己和书馆带来不少进项。   前些日子姜遗光伤了右手,花几日学会左手写字后才开始动笔,这就耽误了不少时日。   掌柜的哪里敢怪,生怕态度不好失了棵摇钱树,叫来小二看柜台,引着人往楼上去详谈。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底下书生们才重又活动起来,偏生又各自做出正经模样,满口圣人之言,更有甚者高声念诵起诗词,声音清朗,奢望楼上也能听见些。   掌柜的可不管楼下那群正值壮年的书生们,他满脸堆笑,问:“姑娘,这回无常先生又写了什么?”   姜遗光:“公子近来听了些奇闻异事,心有所感,便写了本志怪。”他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的手抄本,封皮上写着书名。   一听是不好卖的志怪类话本,掌柜心里有些为难,但出于对那位公子的信任,还是接过书。   “将离?”掌柜有些纳闷,“既是志怪,为何起了个花儿名?”   将离是芍药花的别名,这本书又属志怪,莫非是指芍药花妖?   再一看,这位婢女似是为了应景,幂篱上与腰间扎着的手帕上也绣了大朵大朵的芍药花,秀丽非常。   不,等等,芍药虽常与牡丹并列齐名,可牡丹属阳,芍药属阴,阴气极重,又有惜别离别之意,有人也以芍药为不详。因此,它还有个别称,那就是鬼花!   想到这儿,掌柜认为自己明白了那位公子的寓意,更对这本志怪期待起来。那位婢女安静不作声,只揩了绣着芍药花的手帕轻拭手腕,又系回腰间。他不敢冒犯,移开眼,翻开话本细细阅读。   话本不厚,不过几十页,说某地有一位名叫将离的妓女,性格孤僻古怪,却生得国色天香,加之琴艺高超,很受追捧。因缘巧合下,将离救了一位白茸的富家女子,二人一见如故,白茸主动提出替将离赎身,认她为义妹,二人同吃同住,亲如一家。   当看到白茸有一位俊美的兄长时,掌柜忍不住面带微笑,以为接下来就是花妖与书生的故事。   直到他翻开下一页,陡然转变的剧情令他惊愕不已。   透过薄纱,姜遗光能看到对方越来越奇怪的表情,迫不及待,又恍然大悟,还带了几分后怕。天气潮冷,可掌柜的脑门上竟硬是渗出了冷汗。一本看完,掌柜还有些怔愣。   “如何?”姜遗光问。   他以往从未写过志怪,都是写些书生最爱看的才子佳人、受人赏识一步登天类小说,近日突然福灵心至,想到这么个故事,便记录下来,拿去售卖。家中宽裕,即便赚不了几个钱也无所谓。   掌柜回过神,摸摸额头,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净,他现在还有种背脊发凉的后怕感,忍不住苦笑:“这本虽是志怪,可也实在太吓人了些,结局更是离奇,无常先生的书迷们未必爱看……”   姜遗光静静听他说完,才道:“只说多少就是,照以往买断,不必分成。”   掌柜其实很想让无常先生改改,不过对方只是位婢女,遮掩面目来书馆卖话本,从不泄露身份,想来不差钱,遂歇了心思。   姜遗光得了银子,照旧往小路走,拐进来时的僻静小巷,正要摘了幂篱脱去外套,却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劲。   有人跟着自己。   是求财?还是动了别的心思?   摘幂篱的手抚了抚,垂下,姜遗光脚步不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继续往小巷深处去。   腰间短匕已取出,紧贴腕骨,随时准备出鞘。   越往里走,愈发幽深阴冷,深绿色苔藓爬满青石砖,一股湿漉漉的潮气往鼻子里钻。跟着的人并未停下,没出声,可姜遗光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影随形,并未放弃。   小巷尽头有两处拐角,右边是更狭窄的小路,通向其他巷子尽头,左边那条则是死胡同。   姜遗光放慢了步伐,好似已到了目的地。在小巷尽头,他并未停下,而是借着右拐的转身姿势,无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落日余晖洒进巷中,形成一道倾斜着切割阴阳的分界线,依稀可闻外头人群回家三三两两的吆喝声,书生们借酒尽兴高谈阔论,妇女教训小孩儿,小贩高声吆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那股被窥探的感觉……消失了。   姜遗光定定站在原地,打量四周。   不会错的,方才有人尾随。   墙壁两侧粗糙,若是有人身手了得,在自己回头前攀上墙头躲避,也不是不可能。   “婢女”身份暴露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到不得已,他不想闹大。   姜遗光方才已借着转身的瞬间看清了右侧的小路,通畅且没有危险,他后退两步,忽地猛转过身,闪身冲进小路口。   小路狭窄,两侧多有从居民院墙内伸出的树枝,他身形很灵巧,自树影中七拐八弯如潜在水底的游鱼般潜出去。   在他即将冲出小路口的瞬间,巷口侧边半合小门内突然伸出一只毫无皮肉的白骨手掌,直直往他脖颈掐去。   ……   夕阳彻底下山前,醉酒的青裳方巾书生跌跌撞撞往巷子口走。这一片都是官绅们买下用作租赁的房屋,他为了进京赶考,两年前就来到柳平城,在此处居住。   凉风袭来,吹得书生打了个哆嗦,酒醒了大半,他隐约觉得这条小巷似乎不是回家的路,却不知怎么的停不下脚步,直愣愣往里走。   就好像……这条阴冷僻静的小巷中,有什么吸引着他的事物似的。   浓郁到极致的芍药花香袭来,愈往里愈烈,将隐约的惨叫声吞没进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大风呼得刮过,一条手帕高高吹起,飘落在青裳书生死不瞑目的脸上,血液将丝绢上的芍药花染得鲜红。 第2章   柳平城西边,靠近城区边缘的位置,房屋逐渐低矮下去,身着丝绸长衫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出现穿着粗麻短打的百姓们,赶在宵禁前回家。   人群中有个老人,脊背弯到几乎折到膝盖,头发花白,正吃力地拄着拐杖往回赶,另一手还提着个小包裹。奇异的是,三三两两结队互相说话的人们就跟看不见他似的,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经过他身边,还要加快脚步走过。   老人已经习惯了,闷不做声往家去。他同孙儿住在最远离宅区的荒地旁。若不是他在衙门做活,带出几个徒弟帮着破了几个案子,到底有几分面子,恐怕连这个最边缘的房子都住不得。   想到那个聪慧到多智近妖的孙子却无缘科举,再想到自己今日看见的那些个书生,老姜头不禁一阵心酸。   他心中做何想旁人不得而知,待他好不容易缓慢踱回家,站在门口就闻到了饭莱香气,顿觉熨帖。   多好的孩子,不过命苦了些,怎么就被那帮人说成那样?   刚推开门,老姜头就察觉了些不对劲。   饭菜香气中,夹杂着一缕很浅淡的血腥味。寻常人或许闻不出,可他,老姜头当仵作已数十年,根本瞒不过他去。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自己孙儿曾经因恶名的遭遇,焦急之下,老姜头一拐杖锤开传来动静的厨房门,大叫孙儿小名:“善多,你……”   话未说完,消失在喉间。   姜遗光站在木案边,一手提菜刀一手按鱼,利落剖开鱼肚,双手沾上了血腥,因这动静抬头看来,黑漆漆眼里传递出疑惑的信息。   “你在杀鱼?”老姜头干咳一声,立刻改口。   姜遗光:“今日下河捉的,准备炖鱼汤。”   “鱼汤好,鱼汤挺好。”老姜头绕着他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姜遗光自小不爱说话,喜怒不形于色,任由他打量,他看不出对方是不是又受伤了瞒着自己。   姜遗光忍耐惯了,没叫他看出不对,只打算明天去医馆买些药偷偷敷了。爷孙俩一同吃过晚饭,洗漱罢,姜遗光看了会几书便睡下。本又是个平凡的夜晚,他却在睡梦中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反反复复,从厨房传来。   是老鼠吗?   听上去不像。   像是个活人。   姜遗光想起曾经有人特地半夜翻墙进家门教训自己,睁开眼,掀起被子下床向厨房走去。   他的袖中藏了一把刀,从枕头下取出来的。   越往厨房去,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响,咀嚼、轻微脚步、衣料的摩擦……在寂静寒夜中显得格外明显。那人还在吃东西,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到来。   一步又一步,悄无声息靠近,然而,就在姜遗光的手扶上门栓的瞬间,房内动静戛然而止。   他发现了?   木门被猛地推开,袖中利刃瞬间出鞘,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寒光和少年漆黑如墨的双眼,亦照亮了这间不大的、一览无余的小厨房。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旧门板用力撞在墙面,发出巨大回响,房屋顶簌簌落灰,连带着堆嵌进墙面的几间小木柜门也跟着抖动,洗干净的碗筷整齐摆在灶台边半开合的碗柜里,上面还有水滴在流淌,再过去,是码放整齐的柴火堆。   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就像那天在小巷中一样,紧随着,无处不在,却根本看不见,捉不着。   姜遗光一一检查,发现厨房里贵重些的油、糖、盐等一样没少,反而今晚杀的鱼,因只吃了一半,另一半生鱼肉用盘装了放柜里,此刻,盘里的鱼肉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迹都无。   再一看,本放在柜中的几斤生肉也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拴肉用的麻绳,还带着血和肉的腥味。   “善多,怎么了?”老人的声音从房里传来,边咳嗽边往外走。   姜遗光生来情感缺失,其他人拥有的喜怒哀乐他从不曾体会过。他不会因家人去世而悲痛,也不因城中百姓对自己退避三舍而难过,就如此时,他也不觉得那人的行为有多么奇怪——当然,对于那些“正常人”来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偷吃生鱼肉,这的确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他知晓自己对常人而言是不正常的,便习惯了伪装,将自己伪装得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此刻,他应当要表现得奇怪,但又不能惊吓到老人家。   “无事,厨房中进了老鼠,将厨房的肉都吃了。”姜遗光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他再次看了眼那张干干净净的盘子,退出去,重新栓好门。   姜遗光在房里听了一夜,那声音没再出现。   这只是个开始。   从那天起,只要他家中还剩下未处理的生肉,夜间厨房必然会传来响动。无论姜遗光多么迅速,有几回他直接藏在厨房门外等,可那东西每回都和提前得知了消息似的,并不出现。   次数多了,老姜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受了惊吓后卧病在床,病得有些严重,面色恹恹。姜遗光将人送到医馆去,自己在大夫警惕的目光中买了些药,回家做准备。   那个东西,会带来麻烦,必须解决。   ……   此刻,小小的柳平城里也不太平。   前些天,城里有个进京赶考的举人离奇死在住处门口,死状凄惨。那位举子平日喜好参加文会,广交好友,颇有才名,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官府查了许多日也没个结果,莫说他的好友与老师,便是城中其他举子都不肯善罢甘休,文会酒会诗会都不开了,只议论此案能否水落石出,让柳兄得以瞑目。   府衙中却并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愁云惨淡。   柳举人的老师在文人中颇有名望,骤闻爱徒惨死,心痛欲绝,这件事越闹越大,最后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天子耳朵里。为安抚民心,天子特派一名近卫前来破案。那名天子近卫名叫裴远鸿,手段背景无一不缺,很快就查出了些端倪。   “你是说,那个侍女每次来都遮掩面目身形?你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裴远鸿手中捻着一方手帕,上头绣着的芍药花已被厚厚血渍覆盖,腥臭脏污。他却并不嫌弃,而是仔细查看着手帕上的绣纹。   在他身前,书馆掌柜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欺瞒老爷,小人的确不知。”   “每次只有她一个人来吗?”   “是,是只有她一个,老爷明鉴。”   “以前也带过手帕?”   “没有,不对,有。以前她都是系在腰上,这回拿在手里,小人才多看了几眼,认出了花样。”   裴远鸿轻笑一声,又问了几句,没再为难他,将手帕收拢进袖中,冲几个侍卫摆摆手,虽然在笑,眼神却冷得可怕:“走!去捉人!”   那方手帕用的是普通细棉布和随处可见的普通彩线,看上去没什么出奇。可裴远鸿看得出来,这手帕买来虽久,却从未使用过,没下过水,丝线表面有极轻微的刮花的痕迹。   什么样的主人,需要婢女出面卖书却从不露面?也不扬名?   什么样的婢女,买了帕子从来不用却每次都要特地外露?身量高挑,打扮得精细,指甲却不涂蔻丹,且粗糙到会将精致的绣纹刮花?   恐怕那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子假扮吧?   若非扮成弱女子刻意引诱,也不会让柳生酒醉下被迷惑,枉送了性命。   有几分才华,却要遮掩身份卖话本,这样一个人……   ……   小院寂静。   厨房里放了十来斤生肉,血淋淋一大盆,拌进去一小瓶砒霜。   少年坐在房内,手持弓箭,一动不动。   锋锐箭矢尖端从门缝的角度射出去,能正中厨房门口。只要那东西敢来,姜遗光就能将它拿下。   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沉,房内逐渐暗下。   有风吹了进来。   一开始只是小小的凉风,天越暗,风吹得越烈,夜间湿冷的潮气袭来,连带着,将房间门打开露出的小小缝隙也吹的砰一声合上。   房门关上后,整间屋子彻底黑暗了下来。与此同时,姜遗光再次听见了那迫不及待的、如同野兽啮咬般的咀嚼声,以及那压低的粗重的鼻息。   它来了。   少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撞开门,搭箭拉弦瞄准一气呵成,箭矢嗖地凌空射出,穿透凛冽寒风伴随着破空声狠狠地扎在夜色中那团蠕动的庞大黑影上。   黑影一震,啮咬动作停下,紧接着,它发出了一声人类根本不可能有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今夜无星也无月,黑暗中,那团黑影低伏下身,一双覆盖在暗色皮毛下的兽眼死死地盯住了姜遗光。   激怒它了。   姜遗光又是几箭射出,噔噔后退进房门后立刻反锁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房梁。那庞大的黑影直直俯冲而来,躲闪不及,带着满身箭矢横冲直撞开房门,小木屋根本经不起这种程度的冲撞,轰然倒塌。   漫天破碎木块尘沙中,少年自身侧屋顶凌空跃下,手中匕首直直扎进了那团黑影怒睁开狰狞圆亮的眼中。   遮着明月的乌云终于被风吹开,皎洁月辉下,满身伤痕的庞大黑影巨兽逐渐缩小,黑色皮毛褪去,一点点变成一个死不瞑目的老人,满身箭矢。   老人眼窝里插着一把匕首,匕首正握在姜遗光手中,他还背着一个空了的箭筒,长弓落在一边。   时间似乎在此刻彻底凝滞住。   下一瞬,大门被猛地踢开。   姜遗光回头看去,无数官兵举着火把破门涌入,照亮院中一切。   官兵们围成一圈,鸦雀无声,圈外几十人自动分成两列散开,当中走出一人,瞧见了满院子狼藉,冷笑道:“好个克亲弑祖的白眼狼。”   这下,就算柳生之死和姜遗光无关,也绝不能放过他了。裴远鸿一扬下巴:“把人带走!抓活的。” 第3章   时隔大半月,轰动柳平城的柳生横死一案终于有了结果。凶手身份叫人既震惊,又不是那么意外,而凶手还当着衙役的面亲手杀死一手养大自己的祖父一事,更是将本就不平静的舆论场搅得更加混乱。   姜遗光凶名在外,住处更是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即便官府将地契收回来,也无人敢要。连附近闲汉流浪儿都不敢去捡小便宜,最后,还是老姜头带出的三个徒弟合伙买下了宅子,一是想着收拾些东西出来给师父下葬,二则是不忍心看师父的故居被糟蹋。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孽障。可惜师父心软,非要护着他。这个烂心肝的畜生!他怎么下得去手?”   做他们这一行的,虽有忌讳,却并不太信鬼神一说,尤其是陈丁旺,活了大半辈子,手底下摸过的死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他踩过地面厚厚的粘稠血迹,毫不避讳地痛骂灾星屋主:“真这么邪门,怎么不克死自己?”   陈丁旺是老姜头收的第一个弟子,后头两个与他兄弟相称,却远不及他对师父感情深,尤其小师弟符柏,与姜遗光年龄相仿,和他见过几次,觉得他并不像那种人。但陈哥正生着气呢,他也不敢说话。   “这是师父房间,我进去收拾,你们去其他两间。”陈丁旺边骂边推开一扇门,符柏和二哥对视一眼,各自选了间屋子。   衙役们早就搜过一遍,值钱东西都拿走了,留下的都是些破烂货。符柏正收拾着,目光一顿。   彻底被压塌的书桌下,有一本散落的旧书。   符柏忍不住拾起,小心翻开。这本书像是自家手抄的,封皮被磨坏了,但内里字迹工整清隽,看内容……似乎是一本志怪?   符柏本来只是随便翻翻,却被书的内容吸引住,越看越入迷,书中各种惊奇诡异的描述令他整个人不由自主绷紧了弦,连呼吸也放轻了。   实在……太离奇了,令人恐惧,却又很想继续看下去。   忽地,符柏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他正看到精彩处,差点惊叫起来。   “发什么呆?”陈丁旺不满质问。   符柏立刻回神,赔笑一声:“没什么,就是捡到了一本书,看入迷了。”   “书?”陈丁旺扯过半旧的书翻了翻,更加不满,“你发半天呆,就在看这破玩意儿?”   符柏不敢出声,任由陈丁旺一把撕烂书页,摔在地上。   “长兄如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去了,大哥自然会好好教导你。下回别让我再看见你偷懒。”   符柏连连应是,他懦弱惯了,只敢在心里反驳两句,扫一眼地上散落的书页,满眼可惜。   陈丁旺又说了几句,训够了,满意地扬长而去。符柏偷觑一眼,发现他胸口微微鼓起一块,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来时还没有呢,说不定是寻到了什么好东西。   符柏拾起满地碎纸片,心里正难过,二哥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秘道:“三弟,你知道我方才发现了什么吗?”   没等符柏回答,二哥已按捺不住兴奋,声音更低:“我看见大哥拿到了一面镜子,偷偷摸摸藏起来了。”   “镜子?”这下符柏是真的惊讶了,立刻联想到自己刚才看见的,“什么镜子值得他藏?难道……是琉璃镜?”琉璃镜可值钱了,听说只有贵人才能用上。   这下二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了:“什么琉璃镜?就是铜镜。”他见大哥不在,补充道,“不过那镜子一看就很值钱,价值连城哪!也不知道师父从哪儿弄来的。”   “说不定不是师父的。”符柏嘟囔。   仵作月钱不高,勉强糊口,怎么可能买得起二哥眼里的宝物?   这句话没叫二哥听见,他同样厌恶姜遗光。二哥说完这句,远处传来陈丁旺的叫骂,他一缩脖子,立刻转身跑了。   陈丁旺看二师弟顺眼点,远远地朝符柏招招手,示意他跟上,一道回去。   三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当然,若是家中有钱也不会干仵作这行当。在府衙里干活儿能走个关系,买地时便宜几分,老姜头就厚着脸皮又给自己徒弟要来了份额,但仵作这活儿到底不来财,又沾几分晦气,是以至今三人都未成家,一块儿住在同个小院里,白日搭伙吃饭,夜里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日,天没亮符柏就早早起身。今日轮到二哥做早食,能听得厨房里传来的响动,符柏爬起来打了水提去厨房烧,烧得滚烫后,又兑些冷的舀进木盆里,轻手轻脚地敲开大哥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房内无人。   符柏叫了几声也没回应,伸手一摸,床褥早就凉了,也不知他离开了多久。   天才刚亮呢。   符柏觉得奇怪,正要抽手,指尖摸到某个冰冷坚硬的事物,他下意识掏出来一看,竟是面不过大半巴掌大小,磨得水亮晶透的铜镜,透着幽幽的暗金色光芒。   房门外传来二哥的询问,鬼使神差地,符柏迅速将镜子塞进自己怀里,拢好衣领,转头往外走,迎头碰上二哥。   二哥奇道:“你怎么回事!倒个水盆这么久?大哥起了吗?”   符柏心跳得几乎蹦出胸腔,手心冒出冷汗,他自己都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竟还能假做无事地给二哥回话:“我也不清楚,一进来就没看见大哥,他有事一大早出去了么?”   “出去了?”二哥纳闷,“我没听见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该做什么。   仵作的活儿清闲,平常无事去衙门打扫就好,但若被发现偷懒也是要被责问的。近日因为姜遗光的缘故,衙门的活计多了,平常都是陈丁旺带着他们,今日陈大哥不在,两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衙门。   陈丁旺一直没有出现。   他们已经将房间寻了个遍,又去问过陈丁旺常去的赌坊,同样没找着人。两人惴惴不安,符柏则是在担心惧怕之余,多了几分庆幸。   二哥今日一直同他在一块,想藏东西都没地儿。符柏心惊胆战遮掩一天,总算混了过去,现在他开始担忧这面镜子该如何处置。   符柏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偷拿,他该把镜子还回去的,但只要一冒出这个想法,就好似有一把刀子在他心里头剜肉,他注视着镜子的目光,满是痴迷渴望,犹如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望着眼前清泉,绝不愿放手。   反正大哥不在。   等他回来,我再放回去。   可是直到第二天过去,陈丁旺也没有回来。   师兄弟二人彻底慌了,请了一日假四处去寻,却怎么也找不着。这几日府衙里事儿多得很,二人战战兢兢去禀报,想求些人手寻一寻,反被臭骂一顿。   凶案好不容易告破,这时说有人失踪,岂不是让那位裴大人难看?更何况,柳生是什么人?陈丁旺又是什么人?凭他也配?   “算了……大哥没准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来得及说。”   “也是,过几日说不定就回来了。”符柏附和。   两人互相说着自己都觉得虚假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沉默。   陈丁旺消失前一日穿的外裳还搭在椅子边,就算有急事,总不可能穿着中衣就跑了吧?   又过了许久,天都要暗下来,符柏才听见二哥满是恐惧的沙哑声音。   “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个?”   “什么?”符柏不解。   “我们不是去收拾过那个灾星的屋子吗?会不会是因为他?”二哥面色苍白,死死抓住符柏胳膊,抓得他生疼,“那个晦气的扫把星,你说,师父死了,大哥不见了,接下来会不会是我们……”   “不,不会吧?”符柏吓了一跳,脸色也开始发白,“他不是已经被关进死牢了吗?”   “他又没死!”二哥声音猛地尖锐起来,“他没死!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符柏没敢吭声。   对方的眼神诡异又可怕,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断念叨着什么。符柏凑过去一听,才听出来他在诅咒。   他在诅咒姜遗光去死。   二哥……疯了?   符柏打了个寒颤,蹑手蹑脚往屋里去,反手拴上门。他胸口藏着的镜子经过整日奔波并没有捂热,冰凉坚硬,寒气直往里浸。符柏刚取出镜子便忍不住脸贴上去,面露痴迷。   什么师父、大哥、二哥,他全都不管了,又是贴又是蹭,好半天后,才鼓足勇气翻过镜面。这一眼,登时吓得符柏魂飞魄散。   镜子里照出的不是他,而是陈丁旺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脸!   铜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无论怎么看都能看到陈丁旺那张满是血迹的怨恨的脸,他哆嗦着解下衣服丢过去盖住,将镜子包起来,不管不顾往外冲。   住处附近有口井,黄昏时无人打水,符柏冲过去便将镜子丢了进去,听见里头传来闷闷的落水声才安心不少,喘着粗气慢慢往回走。   二哥还蹲在院里,两眼发直,不断念叨,根本没管符柏为什么突然惨叫一声,再度冲出房门。   符柏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已经丢下井的镜子竟又出现在桌上,陈丁旺那张脸在镜中盯着他笑,诡异又可怖。   “不是我害的你,我没害你……别找我,别找我……”   符柏又哭又叫,捶胸顿足,头发披散凌乱,衣服也给扯坏了。一股巨大的恐慌已经彻底击溃了符柏的心智,叫他无法思考,只疯疯癫癫地绕着院子转,忽地,他脚下一滑,跌在二哥身前。   二哥还在念叨着咒人的话,诅咒姜遗光要下地狱。符柏听到姜遗光的名字,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对,这镜子肯定是他的,还给他就好了。   一定是他的!   一定是……   ……   姜遗光被关在大牢最尽头的一间监房里,外面守卫森严,仅有高墙上一扇小窗泄进几分月光,他靠着墙边坐着,并未睡着,思考自己该如何越狱。   耳尖一动,他听到某种动静,猛抬起头,正看见从窗户里抛进来的什么东西,啪嗒一声,落在铺满稻草的地面。   “谁?”姜遗光出声询问。   窗外无人应答。   姜遗光低头看去,那是一面不过半个手掌大的铜镜,磨得光亮,月光下反照出幽幽金光。   镜子?   姜遗光有些不解,等待片刻,还是下床走去,准备弯腰拾起。   他的脸映入镜面的一刹那,光芒大放,将整个昏暗牢笼照亮一瞬。   光芒暗下后,牢房中人已消失不见。 第4章   刺目的光散去,短暂眩晕过后,姜遗光立即站稳身体,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天色阴暗,日光穿不透层层乌云似的,风猛烈到几乎能将人刮跑。他站在一条不算太长的队伍末端,位于他身前的少女正好向前移动一位,姜遗光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守在房屋外圈层层把守的衙役与士兵们齐齐转头看向自己。   “快跟上。”见有两个衙役要上前来,排在姜遗光前一位的少女立刻低声警告。   姜遗光扫一眼那少女,她呼吸低浅,隐约能感知到身上温热,不似邪祟,前方排队的人也都带着活人气息,便跟上前一步。   那些衙役们停顿一会儿,半晌,慢慢僵硬转回去。   姜遗光低声道:“多谢。”   心中微讶。   方才他还坐在湿冷昏暗死牢内,不过一晃眼,便换了片天地,任谁也难以反应过来。   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传来,知晓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更觉怪异。   这儿不是大牢,看上去……也不是柳平城中任何一处。   礼房、把守官兵衙役、搜身……科考?   年幼读书时,曾教导过他的夫子同他说过科举的流程。学子需经过县试、府试后成为童生,又经院试考核方才成生员,俗称秀才,再经历往上的乡试、会试、殿试等,择出天下读书人向往之榜样。   他的夫子是一名举人,因受舞弊案牵连失了大好前程,即便后来还了清白,也再无出仕机遇。夫子将希望都寄托在虽年幼却已显示出不俗的学生身上,与他详细描述过自己几次参加考试的情形。   科举一途,既是通天大道,也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跨不过去的天堑。朝廷为了稳固根基,也是设下重重关卡,以免择上学术不精者。   以县试为例,为防止冒认身份,县试时需要五位学子互结作保,其中任何一人出事,都会牵连到其他四人,五人互相指认身份担保后才可入场考试。姜遗光就是因无人愿意同他担保,至今都没能踏入县试考场。   但不妨碍他远远围观过。   的确像是县试,又有许多不同。四周景象朦朦胧胧模糊得看不清,好似包裹着一层雾,唯有队伍前用作考场的礼房高大清晰映入眼帘。   巡逻的士兵与衙役们虽身着皂吏官服,面容却模糊不清,隐约泛着死人才有的腐臭气息。   唯有这一列正排着队的人,带着活人的生气。   经历过这些天的离奇诡事,姜遗光自然不会以为那些衙役官兵们是活人,恐怕这场考试另有蹊跷,但他无法离开——   姜遗光有种预感,贸然脱离队伍,一定会被杀死。   队伍最前方站出来两位似乎是主考官的官员,圆领青袍,上绣白鹇,其中一人从袖中取出一卷轴抖开,大声宣读着什么,但那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近乎无意识发出的梦呓,竟一个字都听不清。   “糟糕……”前方少女轻皱眉,微微侧头同姜遗光搭话,“你能听清吗?”   除她以外,姜遗光能看见前方不少人也低低交谈。只是他不便越过少女与那些人询问,只得作罢。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温和又疏离的笑:“我也听不清楚。”   他总是这样,表现得格外无害。   少女眉头锁得更紧,斜眼打量他几眼,前方人往前移动,她顺势向前走一步,姜遗光跟上去。她低声问:“你是头一回来?你的镜子呢?”   姜遗光不明其意,但立刻想到那面引发异变的镜子。他不知那镜子是什么,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不动声色反问:“既要问我,为何不说你自己?”   少女本以为眼前没见过的这人会是第一次入镜,没想到看着不像,便老实答道:“自然是收起来了。”又一张望,皱皱眉,“看样子这回是真考科举,也不知考题是什么,你书读得如何?可有考取功名?”   方才那种情况,即便走到前面也听不清“考官”的题目。可不知道题目又该怎么做?   更何况,她的四书五经学得并不算很好,女夫子考教时,总排不上前列名次。   眼前这人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姜遗光尚不明确她为何要与自己搭话,他并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但他已习惯了不争人前:“尚可,未曾考取功名。”   少女面色不免更加灰败,死死咬紧了唇。   她该怎么办?   她不想死……   在他们谈话期间,队伍又往前移动不少。礼房大门洞开,门内并不昏暗,和周遭一样雾蒙蒙的,上一个人踏进去,立刻就看不清了,好似被那团朦胧的雾吞了进去。   姜遗光察觉到少女在恐惧。   不仅是她,前方其他人也因着这变故窃窃私语起来,都是些等会儿如何答题才算考过的猜测。所有人面上都带着恐惧,那种惧怕绝非寻常难事引发,而是更深层的、面对死亡时无法遏制的畏惧。   姜遗光心里涌上一个不明确的猜想——   他只有完成这次考试,才能离开。   才能活着离开。   ……   很快,队伍就排到了姜遗光。他如其他人一般维持着些许惊惧的神情,任由衙役拿着一张名单核对,微抬起头任由衙役打量,又在示意下脱了外袍。   说来奇怪,他虽被关在死牢,狱卒们却像是得了谁的授意般,并未折磨他,不仅提供衣食,梳洗方面亦不落下。是以姜遗光此刻气色尚好,身上也不邋遢。   但这目的不明的优待只会让他更加警觉。只是他还未从狱中逃脱,就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衙役接过外袍,仔细检查。   即便距离这样近,他也看不清衙役的模样。就像有一双手强行抹去了他们对衙役面容的印象,唯有它们身上那股阴冷、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但姜遗光看到了衙役们的眼睛。   瞳仁涣散混浊,充满血丝。   那是死人才有的眼睛。   可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好似在直勾勾地盯着人一般。   姜遗光收回目光。   他排在最后一个,得到许可后,穿回长袍,撩起衣裳下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身后大门缓缓合上,锈迹斑斑的合页陈旧破败,发出长长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其他人都在安静等待,一个个活人站在不算宽敞的空落落小院中,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最后一个人进入后,领头原先诵读的青袍官员走在前方,其余人次第跟上。   一片死寂。   明明人数不少,却硬是只发出了些微布料滑动的窸窣声响。   越往里走,寒气越重,周围场景越是诡异。那雾明明不厚,却永远包裹着周围景物,叫人什么也看不清。转了几道弯,又穿过一道狭窄小门,眼前豁然开朗。   更加宽敞、明亮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很难想象在外看来不大的礼房内会有这样庞大的庭院,但更叫人吃惊的是院落中一排排如梳齿般密密排列的小木屋。   木屋制作出的年代似乎有些久远,能闻得老木头腐朽的酸腥气,一人多高的方方正正的木屋紧密相连,每间木屋紧闭的小门侧边有一扇极小的窗户,隐约能窥见屋内昏暗。   夫子同姜遗光感叹过当年科考不易,号房简陋狭小。但夫子口中描述的号房显然和眼前号房有些差异。起码县试号房每两排之间有足够宽敞的过道,而眼前的号房两排间格外狭小,仅能容一人通过。   远远看去,不像是号房,倒像整齐林立的一层层坟碑。   少女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抖了抖。   “去……选……房间。”   众人都在打量,冷不丁那位青袍官员开口说话,皆受了几分惊吓。和方才模糊不清的呓语不同,这几个字吐露得格外艰难般,嘶哑、阴冷。   甚至叫人错觉,这不是让他们选房间,而是叫他们选死期。   无人敢有异议,互相默不作声眼神示意后,才决定按排队的顺序依次自己选择入场。   没有谁愿意落在第一个,谁也不知道那些小房间里有什么。姜遗光察觉到有几道恶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只做不知,露出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少年恐惧紧张之下应有的模样,视线一一从众人面上扫过,刻入心底。   除去“考官”,包括他在内共三十二人,十一位女子,二十一位男子,年龄衣着气质各不相同。绝大多数人都在害怕,也有几人镇定自若,并不瑟缩。   如此时排在第一位的蓝衣男子。   他绕过第一排木屋最边缘往后去,轻浅脚步声由近及远,不一会儿,传来更加轻微的拉门声响。   他打开了房门。   他进去了。   房门关上落锁,除此外没有其他响动。   其余人略微放下心来。   即便这选房间可能有陷阱,也总比完完全全的死局好些。   前方队伍加快速度往里去,姜遗光跟着不断往前走。   青袍官员就站在最外层那排木屋附近,阴魂不散,所有人都绕开他往里走。   没有人愿意选第一排。   谁都不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考试,真考四书五经?简直是笑话。他们都期盼自己能离那些鬼东西远些、再远些,最好能马上逃离。   可惜,镜中死劫一旦开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停止。若非为了家族荣耀,他们也不会甘愿来闯这刀山火海。临行前了解再多,真正面对生死危机时,又有几人能无惧无畏?   三十二人中,也唯有姜遗光一人什么都不知情,无亲无故,意外卷进来。   其余人都平安进入后,姜遗光脸上依旧挂着用于掩饰的紧张笑容,在青袍官员满是残忍恶意的注视下,加快步伐来到号房前。   他不畏惧身后厉鬼,不畏惧死亡,生与死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但……在见识过人死去竟真能变成鬼魂的情形后,姜遗光破天荒地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人死后会变成厉鬼。   他死后,又会变成什么样的鬼?   姜遗光推开第一排木屋中某扇门,坐了进去。   房门关上,蜡烛自动亮起。狭小号房内仅有一桌一椅,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不知放了多久,沾着薄薄一层灰。   此刻,姜遗光真有种自己坐在科举考场内的错觉。   他没有动那些东西,静静坐在原地等待。   其他人也并未轻举妄动,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   身后右方一间木屋中传来“扑通”一声。   听上去像是不慎跌倒了,本没有人在意。   但就在下一瞬,那个方向传来了尖锐凄厉的惨叫。 第5章   众人心中猛地一凛。   才多久?就有人丢了性命?   那人是谁?他做了什么?   姜遗光分辨出来,那人的声音……在他后三排左数第二位。   声音属于男子,略年轻些,姜遗光回想起方才进入第四排的那群人中,有两个男人。   应当是年幼的那个。   他没有认真听过那些人说话,现下只能判断方位,无法辨别死者是何人。   这个地方,处处是诡异,随时都可能会死,同为人也未必可信。   自己是无意被牵涉进来的,那在自己之前的三十一人呢?   他们明显都做好了准备,例如皆穿着便于活动的窄袖长裤,不着任何多余配饰,神色警惕,女子也卸下了钗环,着男子服饰。   他们知道什么消息?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镜子又是什么?   鬼魂杀人,那些人未必不会。   惨叫声过后,又是乒铃乓啷东西落地声,木门重重合上,发出巨大的砰响,连带其他号房的房门也震了片刻。   最先进入的蓝衣男子急促地呼吸两下,低下头,脸颊上浮现一道泪痕,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他的舅家幼弟,衡哥儿。   蓝衣男子姓程名巍,出生于京城中大商程家。程巍自幼在京中长大,因商人位低,他又要攀着那些权贵子弟,从小吃尽了苦头。也正因为此,程巍听到些风声后,咬咬牙,自愿入了这镜中渡死劫。   若他能成,整个程家都能飞黄腾达,甚至能博得皇商之位。程巍与衡哥儿自幼交好,知他心气高,不忿事事与兄长相较,偏生读书上不争气,被舅舅勒令去习武磨磨性子,二人已有许多年没见。   他都不知道,衡哥儿竟也寻到了门路来做这等险事。   衡哥儿……   不,不能发出声音,否则他也会死。   狭小号房内,蓝衣男子泪流满面。   其他人也明白刚才那人或许就是不慎摔倒才被杀死,本就不敢闹出动静,这回更是死死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引来了那个东西的注意。   单间狭窄低暗,没有人去动桌面摆着粗陋的笔墨纸砚,蜡烛点燃后,燥热烘臭,四壁传来闷闷的潮湿气。在这闷湿的潮气中,又添上了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混杂成腐朽的臭气。   姜遗光跟随身为仵作的祖父生活多年,什么怪味都闻过。不少人虽经历过死劫,平日到底碰得少,觉得不适想吐,可在死亡威胁前只能强忍着。   科考正式开始后,不能发出声响,否则会被判处舞弊,严重者会被衙役拖出去取消资格。   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才死的!   因此,他们再难受也只能忍着,更显得门外声响清晰起来。   没有脚步声,只有什么东西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从前排一路往后去。   那种尖锐令人牙酸的拖行声……   其余人尚不明白,最先与姜遗光搭话的少女坐在离蓝衣男人不远的号房里,听到这声响,一瞬间头皮发麻,凉气丛生。   她曾见过阿爹教训不听话的婢女,小厮把那婢女抓着脚倒提着拖出来,后脑在地面拖行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被拖着的是什么,毫无疑问。   号房里又冷又闷,少女打了个哆嗦,把自己捂得更紧,一动不动,连搓搓手也不敢。   号房门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少女蜷缩在椅子上,紧紧地捂着耳朵,努力让自己忽视掉那声音。   那会让她想起自己眼睁睁看着被拖走的婢女,只要想到那个场景,就会连带着自己的头皮都发起疼来。   她无数次梦见那个婢女,被拖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一双手反折过去在地面不断攀抓着,指甲里全是泥,头皮硬生生被拖去了一层,鲜血淋漓,那婢女哭着哀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缝里偷看着的她。   她太害怕了,才没有求情。   少女咽了口唾沫,努力让那婢女的模样从脑海里甩掉。   不过,是错觉么?   更冷了……   声音好像变小了?   好半晌,少女才发觉地面拖行的声音已经消失很久,她小心地移开袖子,一点点抬起头。   蓦地,她僵硬在原地。   木案上方小窗内,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紧紧贴在窗口上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   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从第一声惨叫响起后,血腥味就一直挥之不去,众人起初无法忍受,时间长了后,反倒逐渐习惯下来,口鼻都麻木了,几乎闻不出其他味道。   因此,也唯有姜遗光察觉到,那些人似乎又死了几个。   只是他坐在第一排号房内,窗口在前方,其余人不出声,又有拖行声干扰,他无从判断那些人在何处,还剩多少。   既是科举,试题在何处?他又该做什么才能离开?   姜遗光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伸手触碰上桌面摆放好的笔墨纸砚。   柔软白纸底微微发黄,似乎放了很久,不像平常用的皮纸或竹纸,摸上去甚至有种触碰着人的肌肤的感觉。   捻起墨锭,放在砚台中转动,没有水,化不开,只有一团漆黑黏稠的墨粉。索性姜遗光也不打算在此时写什么,试了试,便丢开手去。   该做什么?   耳畔又传来拖行的声音,方才是由近及远,这回由远及近,直至经过身侧,不断前行。   从小窗口内,能看到方才身着青袍的考官逐渐出现且往前去,青衫广袖下伸出一只惨白手掌,攥住身后一大簇拉长的、血肉模糊的肢体扭曲勾缠在一起的尸体的脚踝,慢慢往前拖行。   暗沉到辨不清颜色的地面上,拖行出一道长长血痕,伴随着浓郁的腐臭血腥味拉得更长。粘稠腥臭的血液渗透开来,一点点蔓延到姜遗光脚下,覆盖过每间号房的地面。   木屋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陷入黑暗,蜡烛摆在眼前,摇曳的烛光叫人更看不清门外景象,姜遗光往椅子里缩了缩,以免踩上血,继续向外看。   那堆扭曲肢体中伸出十来只手掌,细细数数,约摸有七八人左右。   如果说最初那人是因为发出了动静才被杀死,其他人呢?他们为何而死?又为何死时毫无动静?若非自己亲眼目睹,恐怕会以为只有一人死去。   若是那鬼怪随意杀人毫无章法,他又该如何?   三十二个活人……现在还剩多少?   一片死寂。   拖行尸体的身影消失后,姜遗光轻轻转头向后看去,狭窄木屋破旧的墙壁阻隔了他的视线,入目只有自己被烛光照着的晃动的影子。姜遗光盯着看了会儿,在不能敲击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他只能伸手触碰摸索。   不算太厚,必要时可以砸破。   姜遗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更加奇怪的想法。   真的只有七八人吗?   不能出声,不能相互探视,又该如何鉴别号房里坐着的是人是鬼?   都道厉鬼食人,迷惑人心,自己又怎么确定看到的不是假象?   究竟应该怎么做?   白蜡已烧了近三分之一的大小,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桌斗中还有三根白蜡。   干耗无用,若无应对之策,与等死无异。   那厢,程巍同样苦苦思索。   入镜前,他们都会从上头的人口中得知,山海镜中死劫,皆为镜中不甘愿的亡魂所化,每一死劫都是它们生前最大的执念,执念不同,死劫也各不相同,唯有寻到那亡魂的执念并将其化解,方可逃脱。   如上回他渡过的一死劫,源头便是一位多年前在饥荒中散尽家财救助灾民却生生被饥饿的难民吃了的善人。无论生前再怎么良善,死后都成了厉鬼,逢人便杀,他和同行之人无论做什么、逃到哪里都会被盯上,几欲崩溃。   最后,程巍还是见着一位女子因恐惧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恶灵经过却对那女子熟视无睹,方才明白过来——   那恶灵生前被人分食,因此,它死后专吃长着嘴的东西。   程巍后来便全程以布巾捂嘴躲藏,待其余人以身伺鬼凑足数量后,他才得以存活。   这回的死劫又是要做什么?那亡魂的执念是什么?   科举……莫非这亡魂是一位屡试不第的学子?要考中功名?   可既无试题,又不能发出声响,他该如何行事?又该如何考取?   更何况……文人相轻,若亡魂真是位屡试不第的学子,他们考中了,岂不是更激怒那恶鬼?   其余人也抱着类似的念头,白蜡一点点燃烧,无人动笔。场中针落可闻。   严寒的气息离去,过了约摸半刻钟,再度席卷而来,好似从十八层地狱底涌来一般,比方才更加冰冷、阴寒。   寒意来袭的瞬间,姜遗光抬起头注视着小木窗,朦朦胧胧被雾包裹的入口处,青袍官员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手上拖着的尸体都消失了,依旧是看不清面容的形象,双手背在身后,慢吞吞走来。若不看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倒真像是位来巡查的考官。   姜遗光敛下眼睛,不去直视,以免那亡魂注意到自己。但渐渐的,严寒气息更加迫近,近乎三九天的苦寒,即便以他的忍耐力克制住了颤抖,也无法控制住让自己手脚不要失去知觉。   它在靠近。   是要来杀自己的吗?   身上用于防身的兵器早在入狱时就被搜走,一根针都没留下,号房里的桌椅材质不佳,轻易就能砸断,无法护身。   更近了……   姜遗光几乎屏住了呼吸,直直盯住窗口。   窗外,青袍人影不断接近他所在的号房。   而后,它停下了步伐。 第6章   窗口被陈旧的青色衣衫完全覆盖住的瞬间,姜遗光完全屏住了呼吸。   盯上了自己?为什么?   虽想不通,但他已完全做好了准备逃离,哪怕人与鬼相斗胜出概率极低,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绣着白鹇的深青色布料簌簌滑动,不紧不慢动作着。在姜遗光越绷越紧的心弦中,一只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手,突兀地伸进小窗口——   姜遗光猛地后退一步,紧紧贴住了墙面,一只手抓紧了破旧的木长条凳,警惕地盯住那只伸进窗口的手。   他能听到自己比平常快了几分的心跳,在胸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砰砰声响。   那只枯瘦苍白的手一直没有动静,维持着手心向上的姿势摊开,烛光下,可见发青的手掌面上的点点尸斑。   没有动静。   它既然不打算杀自己,那是为了做什么?   掌心向上,它想要什么?   若它真把自己当成考官来收卷,又该把什么答案交上去?   无声对峙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有短暂的几息,又或许久到姜遗光也无法辨别,那只手一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一片死寂中,唯有烛芯因灼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白蜡流淌成滴落在桌面,好似白色的泪珠。   惨白的指尖动弹了一下,那只手一点点往回缩,重新收拢进青色大袖袍中。   他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也不见折返,姜遗光这才深深呼吸几口气,缓缓放松下来,他依旧盯着窗户,以免对方去而复返,心中更觉诡异。   方才那鬼怪并没有将自己捉了去,究竟为何?   捉住长条凳的手松开,手指无意识敲击两下——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犹豫片刻,姜遗光还是坐起身,缓缓向窗口贴近。   算过时间,等待许久后,他将眼睛贴上了窗口,斜斜看去。   姜遗光所在号房为第一排右数第二位,青袍官员方才从右侧走来,根据蜡烛燃烧的长短,能算出他经过时停留了不到半刻钟。为了防止他还在附近,姜遗光特地多停留了一刻钟,才谨慎地探头查看。   出乎意料的,青袍官员在他左侧第二间空号房,也就是第一排右数第四间前停留着。姜遗光正好瞥见他从窗户内收回手,移向下一间。   整整一排号房,只有自己所在的这间有人入座,其余皆为空号房。   无人在内,他为什么还要伸手?他知道里面无人吗?   或许,正是因为无法视物,才会杀死发出动静的人?   但不知为何,那些空号房的灯也亮着。就好像,里面也坐着人似的。   这些猜想被他按在心底。   进入号房已有半个多时辰,除却几人原因不明死亡外,一无所获。   行踪捉摸不透的“考官”、在外面容模糊瞳仁涣散的衙役、没有人的号房却亮着灯、做足准备的其余活人……   既然那些人能进,就绝不会只有死路一条。否则他们主动自缢即可,为什么要照着规矩来?他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或许,应该尝试和他们联络。   不能出声,暂且不明能否离开号房,又该如何联络?   姜遗光的视线放在桌面白纸上,又忆起刚才经过的、对房内是否有人都无动于衷的“考官”,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青袍官员慢慢往后去,一排排“巡视”。   第二排号房无活人就坐。   第三排也无活人。   程巍坐在第四排右数第三位,再往后一排,隔了一条不算太宽敞的过道,对面是同样规格的号房。程巍以为靠近过道不安全,便间隔了一排。他一边仍然在为衡哥儿难过,另一边强打起精神来,竭力思索。   烛火摇曳,手抓着毛笔松开又握紧,墨锭摆在砚台里,想伸手磨墨,又放开。   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离开?!   不止是他,场上所有人皆被这个念头折磨到几欲发疯,出不去,不能发声,想不到任何破局之法,只能惶惶然等待着头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屠刀。若有人能在这时提示几句,恐怕他们能立刻将人给供起来。   程巍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冷……   冷得过分。   已经冷到不断打颤的地步,程巍站起身,小幅度地在狭小号房中活动两下,转过身的,瞳仁紧缩,猛地僵住——   一只惨白发青的手从小窗口伸了进来!   程巍在那一瞬间就已吓得魂不附体,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叫出声的前一瞬间,远处传来一声满是惊惧的凄厉惨叫。   “啊啊啊——”   这声惨叫,令所有人都愣了愣。程巍卡在咽喉里的叫声反而被咽了回去,他无比惊恐地后退两步,紧贴上号房墙壁。   程巍目睹着那只手缩回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庆幸又后怕。   他要感谢那个人,感谢那人的惨叫阻止了自己,否则,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不能出声。   绝对,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   和程巍不同,坐在第一排位置的姜遗光怔住,扭头看向白蜡。   不对。   按照那个考官的行进速度来说,即便他要杀人,也不会走得那样快。那个考官此刻应当在第四排位置才是,可惨叫声却是从约摸六七排号房的中间方位传来。   要么,是那人触犯了禁忌。   要么……场上不止考官一个鬼。   ……   与此同时,柳平城府衙中的监牢外,一众衙役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   “荒谬!什么叫忽然不见了?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邹知府气急败坏,连父母官的仪态都顾不得了,来回踱步。   贴身小厮大半夜把他叫醒说有急事,他原还没放在心上,再一听,那个押入死牢的人竟然跑了?这才急急忙忙亲自披衣赶了过来。   牢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静,上头开着的小窗户不过半个脑袋大小。要不是有人偷偷接应,姜遗光怎么可能逃走?   这件事要让裴大人知道,即便上官想护也不成。这批天子近卫虽无品级,却专代天子下地方行事,手持御赐宝剑,可先斩后奏。他不想用自己脖子去试试那把御赐宝剑有多锋利。   狱卒早就被拖下去用刑,隐隐约约传来血腥味和被堵在喉咙里痛苦的惨叫声,知府犹不解气,心中怒骂不已。   一群愚昧竖子,什么财都敢贪,也不想想那死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消息要是真传出去,莫说裴近卫,整个柳平城的读书人都要把府衙围起来了,更不用说柳生背后那位大儒和已经听闻此事的陛下。   届时陛下想起来一问,犯人去哪儿了?裴近卫只要实话实说,自己头上这顶官帽就别想要了。   眼见着天色逐渐明亮,用于报时的鸡开始打鸣,知府越想越焦急,好似那鸡鸣声便是他的催命符一般。几位副官同样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都寻过一遍了?”他再度询问。   “回老爷,小人带他们都找过了,只找到了面镜子,可能是那厮丢下的。”壮班衙役的班头小心凑上来,双手高高托举一面铜镜过头顶,呈给几位官老爷看。   同知身边的小厮接过,用帕子擦拭了,转托给同知,同知再转交与知府大人看。   “镜子?什么镜子?何不以此镜照照尔等无知嘴脸?”邹知府面色难看,只觉得衙役在耍自己。他正要发怒,不远处传来一道令他头皮一麻的质问。   “什么镜子?”   知府连同一众副官齐刷刷转头看去。   裴远鸿不知何时来的,悠悠哉哉跨入大门,他身着玄色曳撒,外绣着金色蟒纹——那是天子赐服,以示皇恩。   几人连忙见礼。   裴远鸿不紧不慢走近前,一只手握住系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以免走动不便,他似乎没察觉堂上众人的惶恐不安,裴远鸿笑问:“叨扰了,听闻犯人逃跑,吾特来瞧瞧。”   知府的话被堵了回去,直起身又微微躬下去,拱手笑道:“不知裴翁从何得来的消息,敝衙门简陋,手下人行事不利,惊扰了裴翁。”他暗自心惊,自己明明下令封口,对方又是从何得知?恐另有密探。   彼时官场民间都以老先生、老爷一称为尊贵,官居高品时,则不分年龄大小皆可被称“老”或称“翁”。知府此举,便是向裴远鸿俯首低头之意。   裴远鸿面色不变,仍旧带笑:“先生客气,犯人留下的镜子在何处?可否借吾一观?”   明明已经瞧见了,偏要叫知府明明白白说出口呈上来,知府只觉脸上烧得慌,故作镇定,冲同知使了个眼色。同知立刻掏出巾帕将铜镜再度擦了又擦,双手奉上。   裴远鸿定睛看去,铜镜正面磨得极为光亮,曜曜如金辉,影影绰绰,却照不出人形,再伸手翻转过背面,这精细扭曲的纹样……   他心里已翻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倒稳得住,依旧带笑,问:“这面镜子从何处寻来的?”   衙役班头接收到来自上官的好几个眼神示意,连忙叩头回答:“裴老爷,这是从关押那厮的牢里找到的。裴老爷明鉴,我们真的没有放跑犯人,他……”他还要说,被同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止住话头。   裴远鸿嗯一声,没有发怒,又问:“最初见过这面镜子的是谁?”   班头见他面上和气,并不凶悍,以为有功,连连点头:“回禀老爷,正是小人。”   裴远鸿打量他一眼,将镜子用巾帕裹好,揣进袖中,转而对知府说:“先生不必过忧,那姓姜的小子的确有些异常之处,吾会另派人去寻,并押送入京处置。”   这就是不追究责任的意思了,知府连连叩谢,喜不自胜,至于那镜子……他很识相地没问。   “这小子有几分机灵,可随我入京去。”裴远鸿下巴一扬,点点班头,后者一怔,旋即狂喜。   裴远鸿转身离去,临走前,他隐晦地打量了一眼自以为攀附上贵人的班头衙役,后者已被其他人羡慕目光围拢,不由得暗自摇头。   若非担心这厮留在此地暴毙引起变故,他才不会开这个口。   至于那个囚犯……   姜、遗、光。   裴远鸿默念着这个名字,双目微眯。   初入镜中死劫,若能活下来,该是个不错的苗子。 第7章   这几日柳平城天气不大好,倒春寒一般,湿冷湿冷的,叫人不舒服。原本因柳生之死一案破了而欢欣鼓舞的书生们本该多出游办文会的,也败退在了无端肃杀起来的寒风下,闭门读书。   裴远鸿却不管那么多,案子破了,也算给了白老先生一个交代,省得他因为学生的死而借口在家休养,还需圣人三番五次表达慰问。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在回京前独自出郊外打猎,也好散散心。   白老先生本名白慎远,素有才名,年少连中六元,一路从县案首到状元,后被钦点为太子太傅,卸任太傅后收了不少弟子,桃李满天下,又怎会因门下不知第几个弟子的死而悲痛欲绝?   只是曾经太子、当今的天子,与白大儒虽为师生,意见却常有不和,近日更是因为“灭佛”一事,白慎远不赞成“灭佛”之举,与陛下产生了纠纷,这才借柳生之死一事发挥。   那群秃驴,吃喝玩乐一样不少,不过一群骗子,若非太后崇尚佛教,陛下也不会容忍那么久。距太后仙逝已有三年,陛下手中的刀早就磨利了。裴远鸿暗忖。   还未完全染上青绿色的树林簌簌拂动,有乌鸦飞过,发出拉长声儿的不详嘶叫声。裴远鸿目光一利,手中长弓拉紧,“咻”一声破空响,一只乌鸦哀叫着落下来。   裴远鸿打马过去,却发现那只乌鸦落的位置不太妙,不偏不倚正掉落在小山丘顶部一处孤零零的坟包上头。乌鸦还在哀哀地叫,挣扎扑腾,血从漆黑的羽毛下渗出,浸染了坟包上一小块黄土。   真是晦气……   裴远鸿手上沾染人命无数,他从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报应。可自从那件事后,他不得不信。他下马走上前去,恭敬行一鞠礼后,道一声抱歉,这才伸手将那只乌鸦拾起。   泥土糊住了坟碑上的字,叫他看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想探究就是了。   哀叫嘶鸣的鸟儿已感知到危险,只是它们脖颈最为脆弱,两根指头微一用力,便断了气,不再挣扎。   天色更暗,眼看就要下雨。裴远鸿拔出乌鸦身上的箭矢,把鸟儿随手一丢,趁大雨来临前打马回城。   雨落了下来。   先是淅沥沥小雨,又过了一刻钟,雨渐渐大起来,噼啪作响。大伙儿都急着往家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乱发披散,赤着脚乱跑,一边跑一边诡异又扭曲地笑,嘟囔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跑着跑着,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落在地,疯子抬起头要爬起来,正正儿对上坟碑,雨水将碑上的泥土冲刷干净,露出下头文字。   “吾妹……白茸……之墓?”疯子也识几个字,怔怔愣愣念出来后,思索片刻,旋即拍手大笑不止。   “死啦!都死啦……”   “死得好!姜遗光也要死……祸害……灾星!”   大雨中,一个疯子手舞足蹈。   离他不远的坟包顶端微微动弹两下。   湿漉漉、脏兮兮的泥土缓缓松动,伸出一只柔软白皙的手。   裴远鸿回城速度虽快,到底还是沾上些湿渍,他没来得及换衣裳,密探已送来了来自京城的消息,挥退左右后,裴远鸿拆开密信,细细查阅。   这是一份入镜之人的名单。此番入镜者共三十一人,算上姜遗光便有三十二人,算是渡死劫中人数极多的一次。   人数越多,时间越长,代表死劫越是诡异艰难,死的人也会越多。   也不知他们这回的死劫如何,难到何种地步,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他对那些入镜者身份了若指掌,也都暗地里打过交道,纸张摊开,裴远鸿提笔做下批注。   “程巍,心细谨慎,胆量不足,五成。”   “容楚岚,缜密聪慧,智勇双全,六成。”   “方映荷,胆量过人,三成。”   “方映月,心细如发,身体孱弱,三成。”   “凌烛,身手不凡,敏锐聪慧,五成。”   ……   他在预估那些人平安归来的概率,但他笔下那些人的预估中,最高也不过六成。   提笔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笔尖顿了顿,晕开一个小墨点。裴远鸿思索片刻,继续写下。   “姜遗光,不明,或多智近妖,六成。”   ……   姜遗光自己都不知道裴远鸿对他有这样高的评价,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仍在思索着逃离之法。   他不相信那些做足了准备的人会是进来送死的,他们既要进来,必然有离去之法。现在那考官还没过来,他暂时不能试验想出的法子,便在脑海里事无巨细地回忆着。   排队时等候的人、考官、衙役……   一列列整齐的号房……   蓦地,姜遗光轻敲的指尖停顿了下来。   一切都和正常科举考试时相类似,唯有一点。   寻常考试时,皆有衙役牵引带入相应号房,学子不得擅自入座,否则视为作弊,轻则赶出考场本次考试不得参与,重则取消身份,再不得科举。   而这一次,那考官进门后,特地吩咐他们自己选座位。   “去……选……房间。”   考官的话犹在耳边,嘶哑、麻木,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大家都为举止诡异的考官和衙役所震慑,匆忙挑了位置,现在想来,为什么要他们自己选房间?莫不是不同的号房中有什么玄机?   他举起烛台,上上下下搜索起来。   四周早就翻看过,再检查也查不出什么。血腥哄臭味不断从地面升腾而起,那是方才考官经过拖动尸体渗出的血迹,已经完全覆盖住了所有号房底部的地板,原本颜色陈旧的木质地面更是染上一层深红,又因位置狭小,难以转身,难以搜寻。   姜遗光将长条凳立起放在一边,有了个能蹲下去的位置后,细细地一寸寸摸索着。   地面表层像是铺上了厚实木板,姜遗光所在座位下正好有四块木板铺就而交错的十字线,伸手轻触,底下不似空心。   除他以外,场上也有些人想到了方才考官那句话。   坐在第四排最左边号房内,身着深蓝色琵琶袖下着长裤的一位少女同样举着烛台四处摸索。   少女名容楚岚,与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慌乱不同,她整个人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她找了半天也没有头绪,而就在此时,第一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号房内没有火折子,虽然容楚岚随身携带着,但她暂时没有用,而是从桌斗里存放的白蜡中抽出一支,注视着逐渐暗下去的火苗,在其即将熄灭的那一霎那,点燃了第二根。   身为武将的女儿,容楚岚从小得父亲疼爱,习得不俗的武艺,又顶着流言蜚语不嫁。日子虽潇洒自在,但容楚岚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像男儿一番,或入官场、或上战场,替容家做出一番事业来。   直到后来,天子近卫亲访,让容楚岚得知了这世间的另一面。彼时有人在朝中弹劾容将军以边疆平民头颅充敌领赏,天子大怒,召其回朝。没奈何,容楚岚明知是陷阱,也只能接下了近卫送来的山海镜。   她已渡过三次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但多少有些头绪,不似这回……   容楚岚默念几句佛号,压下心中波澜。   她知晓或许和号房位置有关联,否则考官不必说那句话。但……她在选号房时并未查看过,只大致望了眼,便在考官无声的催促下选择了和程巍同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若出了什么事,也好逃离。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探究,最叫人不甘。容楚岚闭上眼,深吸几口气。   方才几声惨叫她听在耳中,大致能分清方位,却不能精准确定下来。容楚岚在脑海里勾勒着此刻场景,犹豫不决。   她……不确定。   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猜错,她会永堕万劫不复之地。但现在,她不能开口,也就无法利用他人,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第二根白蜡继续灼烧。   姜遗光再次靠近小窗口,谨慎向外看去。   考官还没回来。   但……位于他右侧号房的灯,暗了下去。   姜遗光起初没在意,只以为自动燃起的蜡烛已用尽。可当他过片刻再探头看时,却发现,除了自己右侧的那间号房外,其余号房依旧亮着灯。   并非蜡烛燃尽,那会是因为什么?   整整齐齐排列的号房、亮灯、一开始惨叫传来的方位……   最左侧的号房边,青袍身影隐隐出现,姜遗光坐回原位,将笔墨纸砚一应摆正。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砚台中没有水,磨不出墨汁,姜遗光抽出发簪,在地面小心地磨尖,同时,他紧盯着窗口。   他在赌。   磨簪子的动作再怎么轻,放在寂静的号房中依旧格外突兀。   细细的、奇怪的摩擦声,传遍考场。   其余人一怔,皆惊愕不已。   这是谁?不要命了么?竟不怕死?   又或者……是鬼魂闹出的动静?   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鬼也没有将他捉走,姜遗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动。见簪子顶端尖锐不少后,他挽起衣袖,右手手肘伸在砚台上方。   他曾伤了右手,那儿还有道未愈合的伤疤,长长一条,像一条丑陋的长虫爬在肘间。   仍有些钝的簪子尖端用力刺进去,向下拉开划破口子,手腕翻转,一滴滴浓稠鲜红的血坠进砚台,和先前磨出的墨粉混在一起,墨锭搅成带了暗红色的墨汁。   确定足够用后,姜遗光擦干净簪子,放下衣袖,也不顾散落的长发,提笔沾墨,在纸上飞快写下第一个字。 第8章   自从钻了空子把铜镜丢弃后,符柏的理智便逐渐回笼。他每每回想起自己曾做过的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怎么会去偷大哥的镜子?   大哥不见了,二哥疯了……一想到这儿,符柏就觉得不寒而栗。他想不通个中缘由,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都是因为那天……   他们不该去师父家,也不该收拾东西,更不该捡走那面镜子!   符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下过一场雨后,今天日头正好,他却只觉得浑身阴冷阴冷的,怎么都晒不暖,摸一摸脸颊,手和脸都冰得厉害。   不知跑到哪里去的二哥又疯疯癫癫跑了回来,又唱又叫,拍手蹬腿,幸而邻家和气,不曾说什么。符柏吃力地把人从门边拽回来,想把他锁进房间里,就又听见二哥说的颠三倒四的一些话。   “死……都死……”   “姜遗光会死,大哥死……”二哥嬉笑一声,“你会死,我也会死……”   就算他们是仵作,见惯了死人,到底还是有些讲究的。谁动不动把死这个词挂嘴边?   符柏没法和一个疯子生气,用力把人按在椅子上,扯下二哥的腰带给人拴住,就听到了更加可怕的消息。   “我看到了……一座坟!你猜是谁的?”   符柏不想回答,继续系结。   “是一个女人!白、白……”二哥安静下来,任由他绑,不知想到什么,又笑得开心,一下拍起手来。   “白茸!是白茸!”他一字一顿念道,“吾妹,白茸!之——墓!”   短短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符柏蹭一声站起,死死地盯住他。   “你再说一遍,是谁?”   二哥这回又不说了,浑浊涣散的一双眼骨碌碌乱转,就是不看他。   “快说!是不是白茸?”符柏嘴唇都在哆嗦。   怎么可能?一定是重了名字吧?   柳平城这么大,哪户姓白的人家有叫白茸的也不稀奇,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呢?   二哥就是个疯子,看错了也正常,兴许他就是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的。   假的!   那个灾星……他不过写了个话本,怎么可能真有白茸这个人?   符柏把人绑好,慢慢后退开,仔细打量着二哥,又将他散乱的头发拨好,露出那张脏兮兮的流着涎水的脸,小声问:“二哥,你方才说的,能不能再说一遍?”   二哥这回听懂了,傻笑一声,大声且结巴地复述。   “吾妹,白茸,之墓——”   符柏怔怔倒退几步,呼吸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发出的嘶哑悲鸣,抱着头猛地冲了出去。   柳平城又多了个疯子。   ……   程浩生缩在号房里,瑟瑟发抖。   倒不是他有多害怕,他自认胆子还是很大的,再加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过见到了一只贸然伸进窗子里的手而已,程浩生并不畏惧。   他只是纯粹的觉得冷。   那种没来由的冰冷,一点点侵入骨髓,他辨不清这是什么冷,没有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无孔不入,这叫他回想起以往冬日炭用完后,只能靠几件旧袄过冬的时日。被招揽后生活改善不少,程浩生已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寒冷,一时难以适应。   奇怪……   明明考官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会这样冷?   程浩生不敢发出动静,他甚至有些害怕场上响起的那股古怪的摩擦声,听上去简直像是厉鬼在磨牙似的。他小幅度地往自己手上哈了口气,又放在蜡烛上试图烤火。   好冷啊。   号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张程浩生有些面熟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哎,你……”程浩生惊讶地站起。他记得这人排队时站他前面,他俩还交谈了两句。   但这人是怎么出来的?难道可以离开号房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问题也未问出口,眼前人便有些古怪地笑了笑,一只有些枯瘦的手伸来,覆盖上他的脸。   轻微的“咔嚓”一声,并不引人注意。   意识重归黑暗。   另一边,容楚岚端坐号房内,眉心微颦。   她也听见了一阵阵磨簪子的声响,不同于其他人以为是鬼魂作怪,容楚岚反而觉得,那似乎是谁在提醒什么。   若说最初死去的那人发出了声响,可其他人的死,又是因为什么?   要赌一赌吗?   容楚岚卸下腰间携带的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光泽圆润的珍珠,她不敢探出头去,便紧贴着窗口小心地往左右两边看。   过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前排号房壁近在咫尺,老旧、破败不堪,陈腐木材酸臭味混杂着浓郁血腥气,一探头便能被臭气熏回去。   这一排号房中,考生们似乎是商量好了般,相隔一间进入一人,号房间隔一位亮起。   青袍身影没有出现,若没有猜错,它应当走完了一圈,又回到第一排了。   容楚岚深吸一口气,手背紧绷。   白白等死,不如拼死一搏。   以往死劫中总结出的经验告诉她,什么也不做只有死路一条,拼一拼,还能有活路。   她用力将珍珠掷出,狠狠地砸在斜前方号房背面。   “咚!”   “啪嗒啪嗒啪嗒……”   珍珠砸在容楚岚所在位右前方第三位发出响亮的一声后,顺势弹回,在狭窄两排号房间弹动,落地后骨碌碌滚远。   容楚岚在赌。   对不慎被牵涉进的无辜之人,容楚岚虽觉愧疚,却并不以此改变行为。当碰见必须以其他人死才能让她活下来的情况时,她从不会犹豫。   珍珠砸出后,容楚岚整个人犹如绷紧的弓弦,腕间弹出一把精致小刀,横在颈前,死死地盯着门口。   她见识过厉鬼折磨人的手段,剥皮拆骨犹未止,如果真有厉鬼,她宁可立刻自尽。   珍珠弹响的那一刻,考场其余人皆再次一惊。   怎的又有动静?   这回是人是鬼?   程巍目光顿住了。   他时刻注意着眼前窗口,自然看到那颗从不远处小窗口中抛掷出来的珍珠。   不是鬼,是人,还是个女子。   她为何掷出珍珠发出动静?是知道了什么,所以特地试探?   她会死吗?   程巍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紧盯着看,心跳得更快。   如果……如果发出声音不会惹来恶鬼,那衡哥儿的死,又是因为什么?   不止是他俩,其余人多少感知到了,方才地板摩擦声响,后来的珍珠弹动,似乎都非鬼所为。   有些人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人仍旧无知无觉。   方映荷就坐在离容楚岚间隔一屋的号房内,她向来跟随在自己姐姐身边,同她前排的姐姐位于同一列。珍珠正巧掷在方映月所在号房背面,反弹时又砸在她门上。   连着两声响!   怎会有这样恶毒心肠的人?   方映荷气得面色涨红,她盘算着珍珠投出的方向,确定下方位,目光凶狠。   等会儿……等会儿要是有鬼来捉她,她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把那个夯货一并带走。   姜遗光正赶在考官到来前不断书写,听得弹动响,心下了然。   还好,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最后一笔写完后,姜遗光再度确认没什么错漏,才将柔软纸张折好,静静等待。   熟悉的、刺骨的寒冷一点点侵袭。   那是身着青色官服的考官正往这头来。   姜遗光不知道鬼与人有何不同,能否和人一般思考,又为何人死后便拥有了常人无法拥有难以招架的力量。   但他从过往十六年的经历中深深明白一个道理——   人不可与鬼斗。   和尚也好道士也好,乃至各类神婆、民间大仙等,任何人都无法和它们抗衡,一旦被鬼这种东西盯上,无论怎么抵抗,逃到何处,结局都只有一个。   死。   待那只青白消瘦的手掌重新伸入窗口后,姜遗光盯住恶鬼仍绣着白鹇的衣袖,慢慢的,将那纸文书递了过去。   那只枯瘦惨白的手动了动,接住了。   两指夹住纸张,一点点、动作僵硬地把手掌往回收。   直到它将手完全收回,姜遗光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无人知晓,考场上,又有一盏灯被熄灭。   紧接着,那间号房中,走出一个和原身长着一模一样面庞的“人”,活动一下后,步伐怪异地向下一间号房走去。   无声的杀戮早就开始,一个接一个。   直到……所有人全都死去,这一场特殊的考试才会停止。   至于本次考试的内容,不过才刚刚被活人察觉。 第9章   姜遗光还是慢了一步。   他从未听闻过山海镜一事,也不如其他人那般被近卫召集,详细了解过以往死劫破解之法。   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拾起一面镜子,便离奇地来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也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比其他人多花了些功夫摸清真相。   无人知晓,在考官向前移动时,又有一间号房的灯光熄灭了。   白蜡烛火在姜遗光眼中跳动,一点点变短。少年注视着,心里盘算考官到达第一个活人的时间,并不断回忆着,排在自己前方的人进入了哪一排。   前两排号房里只有他一个活人,第三排有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生死不明。考官到达第四排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活下来那几人能否看明白,其他人又是否会被吃,他无法控制。   考官离开后,姜遗光坐在窗边,注视着身侧亮起的灯光。   发出声音,不会被杀死,但能否说话这点在确认前,姜遗光不会轻易开口。   至于这间号房……还不到他离开的时候。   ……   寒冷再度侵袭而来,这一回,程巍并不恐惧,谨慎地后退两步后,任由考官从窗口伸进手来。   他仍旧以为考官是为了收卷或是其他一类,心下微叹,他连这场考试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给答卷?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考官好像不是来收卷的。   惨白枯瘦的手中,多了一张纸。   那张纸折叠成两半,看材质,和他桌面上的纸张一模一样,背面透出些墨印,不知写了什么。   程巍顿时犹豫不决。   要不要接?   这张纸看上去是同行之人写的,可是……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同为入镜者,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合作,但生死关头,以他人性命探路之人从来不少。程巍第一回入镜便遇上过,那次死里逃生后,他也心硬起来,再不手软。   这考官分明就是厉鬼,谁知道会不会是厉鬼伪装同行人设下的圈套?   不接,他暂时不会有事。   接了,他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   程巍这么想着,任由考官停留片刻,缓缓把手收回。   他又有些后悔,贴着窗边窥视。   自己临近的号房没有亮灯,考官径直走过。   隔了一间的号房,考官停留下来,半晌,收回手,信件仍在。   看来,那人也觉得有蹊跷。   直到,考官来到了最边缘的那间号房,程巍还记得,正是那间号房的主人掷出了珍珠。   应当是个聪慧又大胆的女子,她会如何做?   不光是他,方映荷同样紧贴着窗口往外窥探,他俩距离不算太远,彼此对视一眼,在黑暗中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相视一笑,算作打招呼。   程巍以口型问:“那是谁?”   方映荷摇头:“不清楚。”   二人同样看去,等待片刻后,考官收回手,他手上的信件仍在。   她也没动吗?   不,不对!它手上的信件被人动过了!   原本那张白纸只折了一半,对半夹在考官指间,现在同一张的白纸折叠了两次。要么,是里面的人看过后多折叠一重以示意,要么,她新写了封回信。   程巍狠狠拧起眉,心跳得更快。   他从不会小瞧女人,那个掷出珍珠的女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接下信件。   那封信或许不是陷阱,而是一些很重要的事。   他刚才应该接过的。   此刻,匆匆略读完并写下回信送出的容楚岚往后一靠,向来注重礼仪的她此刻毫不在意地靠在墙壁瘫坐着,盯住座位下地砖构成的十字交叉线,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更甚。   她完全相信了写信人的猜测,如果不是这样,也再没有其他更加合乎逻辑的解释。   原来如此……一切怪异的地方都能说得通了。   幸好,幸好她选择了这个位置,才能免于第一重杀戮。   最初被杀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因为发出了声响,而是因为他们坐错了位置!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科举科举,看似没有考题的考试,大家都在猜测考题才是生路,谁会知道这根本不是科举?考的根本不是四书五经?   这分明是一盘象棋!   以考生为棋子,三十二位考生,三十二枚棋子。以号房为棋位,脚下院落为棋盘,一排九个号房,共九排,中间相隔一条过道,对应楚河汉界。黑红双方对垒,直至一方败落,才算结局。   最初考官让他们入座自己挑选座位,那便是棋局的开始。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自主选择的机会,坐在棋子应有的位置上,成为棋子。   坐错的人,自然会被清理干净。所以衡哥儿才会死。   又是为了迷惑他们,这群恶鬼让地面被血色渗透,看不清底下交错的格子线。   清理后,活人棋子不够,这盘棋无法开始,又该如何?   答案只有一个——   以鬼相替。   棋子铺满,而后,棋局开始。   姜遗光的猜测是正确的,号房向单面开窗,让他们只能看清同排棋子。但这盘棋并非全无活路,例如厉鬼来袭前,他们会感受到惊人的寒意,可以根据寒意的方向来辨别方位。   但他尚不明确是否有其他策略,又或许有什么隐藏的规律,便在信中隐约描述自己以前从未经历过此类场景。这封信若落在聪明人手里,对方会知道该怎么做。   容楚岚排队的位置不算太前,她慢慢回忆起,走在自己前方的人,有多少往过道另一边去,又有多少,坐在了不应该摆放棋子的号房内。   前者,他们注定为敌,分出胜负。   后者,在开局前就已经死去。   纵使容楚岚见惯了生死,也不免心惊。   这就是厉鬼吗?   将活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要人垂死挣扎,又要看人相互厮杀。   更可悲的是,他们为了活下去,只能照做。   考官停留时间太短,容楚岚来不及回复太多,只能在原来信件下添加了自己的猜想解释,并附上自己和其他几人的号房位置。   第四排左侧第一位。   同排这一列都为“兵”,与自己一样。   所以,他们这一排的号房才会间隔亮灯,兵卒开局前本就是间隔一位摆放在棋盘上。   容楚岚心想,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过了前方过道,也就是“楚河汉界”后,才能向左右两方移动。   那个叫姜遗光的写信者实在聪明,第一回入镜并不慌乱,却比所有人都更早发现真相,他现下位于第一排右数第二,为马,只能以“日”字型走动。   想要活着离开,只能合作。   不论是姜遗光,还是这一排其他几人,都必须合作。   考官速度实在太慢,待它绕一圈回来,棋盘上又不知下了多少步,会死去多少人,容楚岚只能冒险。   她身上带的武器不少,方才匆忙间以针扎指尖挤出几滴血用于磨墨,现在伤口已愈合,墨汁干涸得也快。容楚岚又扎了一针,铺纸、磨墨、写信,再将发带解下,以刀划成更细的三条,再重新绑好,得到了一根细长丝带,纸张包裹珍珠,使其更沉些。   而后,她探出小半边手,轻轻敲击窗沿,短短长长快慢不一。   程巍和方映荷都探出了头,贴着窗沿细看。   程巍谨慎些,担心厉鬼伪装成活人模样,方映荷暂时没想到那么多,见容楚岚不像有事,又似乎要传递什么消息,伸手一接,接住了那团系在丝带上的纸。   方映荷接过后,迫不及待拆开看起来。隔着并不太遥远的距离,容楚岚注视向程巍,一看便知他俩并未拆信,否则,以方映荷的性子,她早就该前进了。   程巍心下安定几分。   他和容楚岚有几分交情,见她情状,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不好传达。等方映荷看过后,再由方映荷转交也是一样的。   孰料,他等了好一会儿,方映荷也没有动作。   又过片刻,她所在号房传来了压抑到极致的低泣。   方映荷蜷缩在角落,身边放着信纸,泣不成声。   她起初是高兴的,总算有了破解之法。可当她在心里细细盘算完后,立刻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绝望。   他们是棋子。   她侥幸,坐在了正确的号房里。   可是……姐姐没有。   姐姐一开始没看透,坐在了第三排自己前方的位置。   第三排只有两个炮位,中间不应该有棋子,不应该有人的。   她已经死了,开局前便死了!   方映月的身体那样弱,从小吃药就跟喝水般平常。若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家里荣光,她根本不必来的。   她被鬼捉住的时候,是不是叫不出声来?又或者,她为了不影响到自己,即便被鬼杀了,也咬牙不发出丁点声音?   一想到这儿,方映荷便觉得四肢五骸都漫起刻骨的疼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头脑一片空白,只怔怔流下眼泪,大滴大滴渗入染血的地板上。她还保留着些神智,死死捂住嘴,不说话。   此刻,第六排中央亮起的一间号房暗下。   一道她最为熟悉的身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而后,她穿过狭小缝隙,直接来到前一排位置,占据了那间空号房。   兵五进六。   再往前一步,她就可以吃掉方映荷了。   方映荷仍在压低声音痛哭,虽感受到了熟悉的寒意,却只以为是那考官去而复返,她丝毫不知道,自己已命悬一线。 第10章   程巍心下茫然,不明白方映荷忽然哭泣的原因。若放在以往,一位妙龄少女在他面前哭泣,他总是要宽言安慰几句的。但现在他正处在生死关头,眼看着有了进展,却又叫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阻了脚步,他如何不气?   在容楚岚和其他活人没有开口说话前,他不会开口说话。心急之下,他反复敲击窗沿,示意方映荷把信件给自己。   一声又一声咚咚响,回荡在考场上方。   方映荷不回应,唯有呜咽声更响。这下连容楚岚也着急起来。   容楚岚通围棋,对象棋并不擅长,她清楚自己此刻因好运气坐在兵卒位,至少有成为棋子的资格,可她仅一小卒如何获胜?必得联合其他棋子才行。   她同样敲击着窗棂,提醒方映荷不要误了大事。   姜遗光听见了场上骤然响起的敲击声,因他耳力过人,方映荷轻微的抽泣同样传入耳中。   略一思索,姜遗光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有人因亲友死去难过,其余人提醒。   听声音,应当是从第四排,也就是兵位传来。看来他们至少有一人已经拿到了信件。第三排的女子,要么没有拿走,要么……就是她已经死去。   第四排的女子在哭泣,她既看过信为亲友离去痛哭,便说明她知道对方坐错了位。   姜遗光一直坐在窗边,他右侧号房早已暗下,其余号房的灯还亮着,将少年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四排几间号房的兵未动。   看起来……似乎并未下太多步。   他右侧最角落为車,車走直路,前头有兵挡着无法直进,最大可能是先进一位再平走,从角落出来后通杀。   就是不知另一方走了多少步,他们又是否察觉到。姜遗光算过考官的行进速度,若无意外,他应当只在过道一边范围内,不去另一头。   另一头,或许有其他手段传信。   能用于推测的信息还是少,姜遗光最后入号房,只知其余人入了哪一排,却无法得知他们具体在何处。他在心中计算着,若以他所在处为第一排,除去坐错位置死去的八人,己方现至少有四个活人,分别为一马、三卒。   另一方第六排进入三人,不该存在,已死。   第七排应有兵五枚,进入三人,生死不明,可能全部存活,也可能全灭。   第八排应有炮二枚,进入四人,至少死去二人,至多全灭。   第九排空位不摆放棋子,进入六人,不该存在,已死。   最后一排,进入四人,若无意外,全部存活。   己方十六枚棋子中,四位活人,十二枚鬼棋。敌方至少四位活人,至多十三人。   听上去悬殊太大,更糟糕的是,象棋规则中,红子先行。姜遗光无法离开,更无法辨清自己所在为红方还是黑方,自己邻近棋子又是敌是友。他只能通过寒气来辨别那是人还是鬼。   最左侧边缘处,考官的青袍身影再度出现。   知他不会轻易杀人,姜遗光依旧靠在窗边。正当考官慢慢前行到左数第二位时,姜遗光微微一怔。   最左侧那间号房,灯光暗了下去。   又落了一子。   “車”离开了。   己方两枚車都离开了原位。   这边落了一子,接下来……就该轮到另一方了。   那个操纵棋盘的恶鬼,它又会下出怎样的棋招来?   姜遗光从不以善意揣度人,更何况鬼神一类。他思忖着,若他为厉鬼,自然是先操纵棋子将所有的活人都杀了,再分胜负。   方映荷仍旧呆坐在原地。   她并非胆小懦弱之辈,因她的胆大妄为,在京城中甚至有个方闯爷的名头。   只是……姐姐方映月,对她来说是比整个方家还要重要的存在。她自小便知道姐姐身体不好,风一吹都能把人刮跑,时常有同龄人嘴皮子碎,说她姐姐身体弱活不长久,有时还当面嘲笑。方映荷一听就生气,小小年纪便会用小拳头捶人,而后,便是对方哭喊着回家告状,姐姐方映月再替她在家人面前遮掩。   再长大些,她干脆去学了武艺,哪个敢说她姐姐,早就一脚踢了过去,打得他哭爹喊娘。   方映荷知道自己并不如姐姐聪明漂亮,她更知道,姐姐空有满腹才华无处施展,便会格外羡慕自己能跑能跳能上山下水的好身子骨。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为着那一点点不多却格外纯粹的姐妹情谊,她情愿为姐姐的马前卒,只要方映月高兴就好。   现在,方映月死了。   方家……方家算个什么?   一群卖女求荣的东西,也值得她拼命?   她姐姐死了,旁人也休想好过。   敲击的催促声仍在继续,方映荷看也不看,她坐起身,擦干净脸上泪水。   棋子棋子,人为棋子,鬼也为棋子。   鬼可以杀人,人也能吃鬼。   考官来到了姜遗光所在号房内,照旧伸出手。   姜遗光接下信纸,快速翻阅完,又迅速写了回信,放在那只枯瘦手掌上。   他该动身了,身侧车已离开,对面的炮随时可以飞跃来吃了自己。   场上,对面一间号房暗下。   炮八进四。   第四排所有人蓦地一惊。   容楚岚与方映荷中间的号房,突兀亮起了灯!   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二人周身,叫她们瑟瑟发抖。   是鬼!   容楚岚哆嗦着,心中飞速盘算,能渡河且直入前进,从方才寒气突然降临的感知来看,可以排除兵或卒类一步只行一格的棋子。   象、士、将与帅,无法渡河。   只有炮、车、马。马的可能性要小些,其只能走日字型,受兵阻隔,若想直接进入,要么移动兵卒,要么绕行数步。   若是炮,自己还安全些,是车,她就糟糕了。   她的手握在门边,狠狠心,正要推开门。不料方映荷动作比她更快,冷笑一声,用力将门推开。   正要行动的姜遗光与容楚岚都察觉到了禁锢之感,薄薄一扇木门此刻犹如千斤重,难以推开。   一推开门,寒意更甚,好似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中,方映荷冻得发抖,可胸中燃起的重重怒火叫她丝毫不惧。   她一出来便知道,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钳制住她,叫她只能前进,无法向左或向右,即便她再怎么想往后去看看自己的姐姐是否还在,她也动弹不得。   前方号房亮着灯。   那里有人。   不,或者说,那里有鬼。   方映荷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用力往侧边一扔,她自小投壶的准头便练得很好,直接抛进了程巍所在号房的小窗内。   后者急忙拾起,大怒大喜之下,对方映荷又改观不少。   方映荷没空理他怎么看,她心里却想,这群鬼害死了她姐姐,即便她为棋子,也要多灭了这群同样为棋子的恶鬼。   她可以,这群人也可以。   厉鬼这种东西,就应该抓去地府下油锅!   胸中怒火不息,方映荷在容楚岚的凝视中,直直往前行,好似聊斋志异中学会了穿墙术的王七一般,穿过两道墙,来到第五排号房前。   此刻,那间房里传来更加刺骨的寒冷,明明点着灯,却好似里面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择人而噬。   方映荷心一横,踹开了门。 第11章   “砰”一声巨响,响彻整片考场。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颤栗席卷上每个人的心头,那种恐惧,远非方才隔着号房感受到的寒冷那样简单,而是犹如十八层地府中吹来的阴风那般,令人完全无法思考。   即便是满腔怒火的方映荷,也停下了脚步。   小木屋被踢开门的那一刻,桌案上的烛光瞬间熄灭。   只是方映荷却没有看见这一幕,她痛苦地弯下了腰,死死扒住门框,以防止自己腿软掉下去。方才那阵刻骨的寒意带着无声的尖啸从她身体里猛地穿过,叫她整个人都要冻僵了,耳朵也近乎失聪了小半刻。   方映荷痛苦地不断大口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艰难地往号房里看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怖的场景,例如面目狰狞的鬼怪之类。但……出乎意料的是,号房内空空如也。   不对,凳子上……凳子上沾满了血。粘稠、暗红的鲜血一滴滴往下落,落在地板上聚集起的血洼中,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那个鬼,死了?   长久以来,不论是渡死劫多的前辈还是掌控山海镜的禁卫军们,都不断告诉她,人无法杀鬼,且无法用任何手段与鬼相斗。唯有在厉鬼执念形成的死劫幻境中,能够用厉鬼执念形成的规则“杀死”鬼。   例如,曾经有一位姓简的前辈渡过的一次诡异死劫中,他和“家人们”住在早已废弃的旧屋里,家人们因为小儿子早夭,悲痛欲绝下执意要养一只猫。   当时简前辈已经察觉到了不妙,可无法阻止,那只猫日日食鲜血生肉,一张猫脸竟长得越来越像人。可无论他怎么将那只猫丢弃,它都会回到家中,而且,猫的眼神也越来越凶戾,它的毛一点点褪去,长出人一样的皮肤,怎么看都像是一种似猫非猫似人非人的怪物。   简前辈格外害怕,但家人们反而越来越爱那只猫,时常抱在怀里,哪怕那只猫开始吞食他们的血肉也不在乎。最后简前辈还是想尽办法挖出了他们小儿子的遗骸,放出鬼婴与它们相斗,这才捡回一条命。   方映荷回过神来,犹豫半晌,还是踏进门去。她的鞋底踩上一片濡湿,刚走到桌边,身后小门又是砰一声关上,而后,白蜡自动亮起。   一片死寂中,姜遗光歪着头侧耳听了听。   声音从大约第五六排传来,那里的棋子……兵?   应当是有一枚鬼棋子被“吃了”。   接下来,对方又会下出哪一步?   选择拆开信件的只有一人,即容楚岚,她在回信中精简地描述了一些初入镜者不知道的信息,并毫不掩饰地表示出拉拢的意愿。   据容楚岚描述,狱中捡起的那面镜子叫山海镜,寻常只在京城中出现。据说这面镜子可沟通阴阳,连接生死,遇到有缘者便会赐其长生不老的机缘。   只是,若要求长生,必得经磨难。山海镜连着地狱尽头无数亡魂,亡魂执念幻化出无数死劫。只有渡过死劫,将亡魂渡化,其功德才能让人超脱。   现如今,世上绝大多数山海镜都在京城,由近卫把控。事关天下,陛下不可能容许大梁王朝有其无法掌控的存在。而后,交由暗卫筛选,择出京城中聪慧过人或身手不凡者入镜。且初次入镜前,他们都会细细研究前人经历过的死劫,以求生还。   似姜遗光这样一无所知进入镜中的,反而是少数。   但现在,他至少了解了一些。   这一场死劫,与以往死劫一样,也有破解之法。只是越往后,死劫便越艰难,容楚岚已渡过三次,其他人也或多或少经历过一两次,加之厉鬼的想法本就与常人完全不同,诡异、扭曲,常人无法理解,这场死劫的难度对姜遗光而言可想而知。   容楚岚的叮嘱还在姜遗光脑海里,他向来没什么表情,平日需要伪装时还能露出几分笑容。此刻,在昏暗狭窄的小木屋内,姜遗光完全褪去了面上的柔和,光影照得他的脸有几分奇诡。   他的手搭在门上,随时准备离开。只待对方下一步棋后,那股禁锢的力量消失。   厉鬼的想法?   姜遗光忽然想,若他为厉鬼,似乎将活人这么玩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个厉鬼……造成死劫幻界的厉鬼,又会是个怎样的鬼?   它想要什么呢?   真的只是为了下棋吗?   既是为了下棋,何不直接建立生死棋局,而是要搭建科举考试所用礼房?   人与鬼对弈,人与人对弈,鬼与鬼对弈。即便一方赢了,没有棋手,两方将帅又都为厉鬼,胜负又该如何算?   更有一点。   为什么他们都认为,赢了就能离开?   車一平二。   彻骨寒意从他后方号房袭来。   从棋盘上空看,位于姜遗光身侧的車早已向前一步,移至一列二排位置,而现在,它又向左平移一步,正正好,堵在姜遗光所在“马”位置前方。   姜遗光正要推门,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无法离开了。   马走日字,中间有棋子堵格则无法落子。此刻,他左边被相挡住,前方有棋子阻挡,且处在最后一排无法后退。   他已被完全堵在了死角。   姜遗光微微一愣,回想过后反而笑了一下,重新坐回长条凳上。   若无意外,他暂时不会死。   同一时刻,程巍推开门,毅然往前方去。   方才容楚岚仔细推算过,认定她身侧棋子很可能为炮而非車,这样一来,她安全不少,反而程巍很有可能会死。因而她方才缓过神后,不断给程巍打手势,示意他前行。   己方活人棋子不多,绝不能轻易死了。   这是一场豪赌,她无法完全确定身侧的棋子的身份,只能豁出去赌一把。   况且,她也不是完全没有依仗。   自己身为棋盘最边缘的兵卒,最顶端为車,若身侧棋子真的是車而不是炮,即便想吃了自己,也要考虑下一刻被己方車吃下的凶险——当然,她还不知道,两枚車棋子,都已经离开了原位,否则她一定会先行离开。   程巍一推开房门就察觉到了将才方映荷感受过的推力,这股推力让他只能往前,无法往别处移动。他的身形似乎变得飘忽,径直穿过人根本无法通过的狭小窄道,进入了那间空号房。   木门合上,烛光亮起。   成,成功了?   接下来,轮到对方落子。   与此同时,棋盘对面。   最后一排,一名叫凌烛的青年以手势向身侧不远处号房的人比划。   那人点点头,伸出手,在地面轻轻敲击起来,声音很轻很轻,以确保对面无法听见。   而后,接收到消息的那人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只是,凌烛也好、中间传递者也好,都没能看到走出的那人面上青灰的脸色,腐朽、狰狞,肢体僵硬。   那完全不是活人能有的神采。 第12章   柳平城此刻倒好些。   裴远鸿解决了柳生离奇死亡一案,一众学子再不必担忧自身性命,对其敬服不已,大街小巷城里城外,除却对姜遗光的声讨外,就是对这位裴大人毫不吝惜的赞美。更有些书馆戏班子投巧,编了些什么天煞星求财下杀手,裴近卫英勇捉凶犯之类的大戏。   唯一不足的,便是那死囚姜遗光在牢中离奇失踪。但案子已经了结,这事儿裴远鸿也说包在他身上,没人会传出去。邹知府保住了头上这顶官帽,自是感恩戴德,思量着这人给雅贿不收送美人不要,听说这位爷爱听戏,便特意请裴远鸿在自家府邸听一折子。   虽说邹知府为避免自己态度看上去太谄媚而叫戏班子把里头人名和几句唱词改了,又一个劲儿唱皇恩浩荡。但台上台下谁不知道知府真正要奉承的人是哪个?   台上唱一段,台下众人就夸一段,真真儿是天花乱坠,口若悬河,直把裴远鸿吹成了天上武曲星下凡,人间包青天再世。   裴远鸿倒坐得住,甭管那些人说什么,眼皮都不抬一下,台上花旦媚眼如丝,腰细如柳,愣是一点没看进去。任由池中亭里丝竹悠悠锣鼓阵阵,他独自一人硬生生在着喧嚣场坐出了方寸清净之地来。   “裴翁,您看这戏——”邹知府语调上扬,喏喏问道。   身着玄色曳撒的男子押着茶盏,一点点用杯盖往茶水边画圈,闻言总算给了邹知府一个眼神,起身冷笑:“阿谀谄媚之辈,俗不可耐。”   说罢,他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场面为之一静。   拉二胡吹笛子敲锣鼓的,台上正甩水袖的,都僵了僵,该不该继续。邹知府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挤出一个笑,让人把戏班子叫下去,独自愤懑。   柳平城里的风气也是由他扬起来的,裴远鸿没说什么,他便以为对方吃这套。现在看来……他根本不领情。   戏班子班主心道不好,本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了,就见一小厮急匆匆往后台来,叫他们的赶紧再换批人装扮上,准备准备唱别的戏,以免惹了贵人不高兴。   班主犯难,生怕出错,小心问:“也不知贵人爱听什么样的戏?小人们才好备着。”   那小厮说道:“贵人什么样的戏没听过?知府老爷叫你们来,是听说你们有点新花样,最近新排了什么戏,有还不错的便准备着。”   这么一说班主心里就有门儿了,连连应诺。小厮得了准话,回去禀报。   知府好说歹说才把人说回来,丝竹声重新悠悠响起。裴远鸿不过冷冷他,叫他长些教训,并不打算真闹翻,便又坐了回去,任凭大戏开场。   开场便是一娇弱白裙女子踩着鼓点儿出来,一双柳眉下翦水秋瞳格外动人。小花旦装扮素净,长了一张轻愁的脸,倚在窗边叹息,好似在思念情郎。   直到她唱出第一句,众人才恍然大悟。这女子忧愁并非未情郎,而是为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叹息。她叹息自己一介弱女子,流落青楼,叹息这日子好似笼中鸟儿,靠美丽的羽毛和歌喉博得人宠爱,可若红颜老去,她又能依靠谁?   她唱得动人,这出戏又新奇,从未有人听过。便是上茶点的婢女离开时也慢了几分脚步,细细去听,跟着哼两句。   白裙女子唱完了,小丫鬟打帘进来,神色紧张,与此同时,原来慢悠悠绵长的乐曲也换成了小鼓点急促敲击。   “将离小姐,不好了,有女客要找你。”翠衫丫鬟声音清亮地念出这段词。   她年纪小,一派纯挚天真,很是惹人爱。台下一众人都露出了笑,又为将离姑娘担忧。   女客到访?   女客来青楼寻妓子,必然是因家中男人,被寻麻烦的妓子总是要被这些婆娘弄得失了颜面,实在是妒妇!   不知有多少男人开始担忧起貌美柔弱的将离姑娘来,连一开始只是为了奉承的邹知府也沉迷进去,没有看到裴远鸿隐隐发青的脸色。   将离……又是将离。   他追寻过姜遗光踪迹,自然知道他卖的这话本,可姜遗光已经入了那镜中,卖给书馆老板的话本还未来得及印,这戏班子哪里得来的戏本子?   “戏本子哪儿来的?听着不错。”裴远鸿总算露出个笑,夸赞道。   他养气功夫一流,瞬间变了脸色,邹知府没察觉到,乐呵呵让人把班主叫来。   老班主两鬓已经花白了,颤巍巍作下一个长揖,他以为能领赏,乐呵呵答道:“回贵人话,这是小人那婆娘拾来的一本话本,小人觉着不错,看上去像是自家写的,找不着人,又实在觉得这故事不错,就厚着脸皮改成了戏。”   “哪儿捡的?”姜遗光住的屋子被衙役们全部翻过,一页纸都没落下,况且书这东西可不便宜,寻常人家轻易不会丢弃,这老汉能去哪里捡到一整本书?   老班主笑道:“正是城外东边走不远处的一道山坡上,小人那婆娘本想趁雨后去捡些菌子,无意间发现了这书,便拾了回来。”   山坡?   裴远鸿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自己去城郊的那次打猎。   山坡孤坟、乌鸦、大雨……   裴远鸿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似乎……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并往未可知的方向滑去。   他再顾不得听戏,匆忙说了声,大步流星往马厩走,骑上马便急匆匆出了门。   放在以往,知府少不得要留他,只是这会儿大家都沉浸在台上戏子绵长高亢唱腔中,没有人睬他。   裴远鸿不管不顾一路往城郊去,马儿跑得飞快,似一道黑色的风从邹府大门刮出去,吹过数道长街穿过城门。   四周格外寂静,鸟鸣声也无。他不断搜寻着,总算找到了那天碰见的山坡。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山坡顶,孤零零坟包中央陷下一个大坑,坟碑已然倒塌。   坟包周围,有一道长长的爬行的痕迹。 第13章   姜遗光尚不明自己福灵心至下写的话本被改成了戏本子,也不知又发生了何等诡异的事件。   他被堵在原地,无法行走。   但巧的是,正因車和兵两枚棋子挡在身前,反而阻止了对方的炮直接将自己吃下。   青袍考官又转去了其他地方。   不出意外,己方现在两枚兵子都前进了一步,其中一个吃了一枚敌方鬼棋,还有一枚位于九线的兵停在原地。   他在思索一个问题。   既是厉鬼执念变幻成的考场,又以人与鬼为棋子。   那么……在人反应过来前,到底是谁在下棋?   是被充当为棋子的鬼本身,还是在这些鬼魂之上的厉鬼?   若有什么事物操纵着棋盘,那……活人也应当被操纵着。可根据那两枚兵子的情况看,并不像是被操控。   这样一来,很有可能是棋子自身行动,即便没有活人,它们也会避免出局而不断厮杀。   姜遗光觉得有些意思。   唯有在这个时候,鬼和人都面临着公平。   都是棋子,都会“死去”。   鬼会和人一样害怕,一样思考吗?   不仅仅是他,场上所有还活着的棋子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   究竟是谁在下这盘棋?   将才方映荷已试验过,人棋能消灭鬼棋。这让他们安心了不少。但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普通棋子可以消灭,棋盘上,最重要的将帅呢?   他们真的能吃掉对方的将,从而赢下棋局吗?   两方都在用自己的手段沟通着,没有人敢说话,但自从发现出声并不违反规矩后,场上就接连不断响起密集又规律的敲击声,以此传递信息。   青袍考官再度到来。   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原本走完一圈来到姜遗光所在号房还需至少大半白蜡燃烧的时间,现在白蜡燃了短短一小截,姜遗光就再次从号房边缘看到了考官的身影。   是因为棋子变少了,所以它的速度更快了吗?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姜遗光被堵在角落没法参与,索性不参与,隔着窄小窗口远远看着不断接近的考官,他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既然人棋与鬼棋可自行对弈,也违背规矩便会死。   那为何……要有考官?   容楚岚在信中告诉他,每一次死劫中一定会有所提示,不会有完完全全的死局,不会让他们陷入必死的僵局。   姜遗光见着越来越接近的青袍身影,站起身来。   考官,又是作何用处的?仅仅是帮人传递消息吗?   它会不会是破开棋局的关窍?   那些本该镇守的鬼衙役又去了何处?   另一厢,柳平城郊外。   裴远鸿忽然觉得有些发凉。   今日无雨,可天空并不晴朗,灰蒙蒙的好似罩着层雾,惨白且阴沉。   往年早春,不论何处都长满了绿茵,鲜花遍野,人们爱在上巳节这一日祭祀,或来郊外游春宴饮。可今年的早春有些不同,一桩杀人案令城内人心惶惶,即便凶手被捉住,学子们欲要游春庆贺一番。可这城郊的景色依旧如寒冬中那般萧瑟,叫人没兴致。   太过寂静。   原还有鸟鸣,现在连乌鸦叫也没了,葱绿树林的绿意似乎过于浓郁,深绿到将人能完全包裹在其中,一点声音都传不出去。   裴远鸿总算冷静下来,手中长剑已出鞘,一面后退,一面警惕地环视四周。他的目光一直不间断地扫视着那座崩开的坟墓。   一旦有异动,他就会立刻逃走。   方才太冲动了,简直不像他自己。裴远鸿也不知为什么,在一听到将离这个名字的瞬间就完全失了神智,冲动地跑来,甚至连一个侍卫也没带。   柳平城郊的诡异还未来得及上达天听,他若死在这儿,又有谁能去禀报?   方才他来得急,匆匆忙忙把马儿系在不远处大路边的树上。裴远鸿一步步往后退,从树林中退出来,直到脚踩在大路上才感觉好些。   但令他目眦欲裂的是,原本拴在树上的马不知何时竟死在了前方路边!死状格外凄惨,大股大股浓稠腥热的鲜血从马身上涌出,不断渗入脚下土地,又往大路中央蔓延。   涌出的血实在太多,早已超出了一匹马该有的份量。更诡异的是,马儿才死不久,可那具尸体上已有浓烈的腐臭气息喷薄涌来。   裴远鸿终于感觉到了几分恐惧,他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足尖一点,轻身飞上两侧树干,向前奔去。   快……快离开这里!   那座坟一定有古怪,埋在坟中的厉鬼,说不定就在这片森林中!   若不及时处置,恐有大患!   裴远鸿一边飞快在林中穿行,一边取出贴身携带的纸张与炭笔,记录下自己今日所见所闻。   即便身死,也需将这消息传出去!   身为天子近卫,从小就要经历严苛的训练,不论近身功夫,还是轻功、易容、忍耐等,皆非常人能及,长大后,再将近卫划分出上中下三个层次。如裴远鸿,便是上三卫,他自小便知道,自己无亲无故,全靠天子才能活下来。天子养育了他们,圣恩浩荡,他们会向天子奉上绝对的忠诚,包括性命。   裴远鸿变得更快,快到几乎形成一道在密林中潜行的影子。他一直不断往来路飞奔,耳畔两侧穿行的风刮过,树木飞快倒退。他逃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以他的精力都觉得有些疲惫,但……   裴远鸿回头看去,那匹马的尸体仍旧在他身后不远处。最初,只是能闻到腐臭味,现在那匹马已经开始腐烂了,露出被皮肉包裹住的森森白骨,蝇虫与乌鸦在马肉堆上空盘旋,大快朵颐。   他依旧在这片树林中……   天空,也越来越暗。   邹府里仍旧沉浸在一曲新戏带来的快活中,台上人越唱越动情,细细长长绵绵不绝的唱腔于湖中亭上方久久回荡,一旁奏乐者即便手指与嗓子生疼也不想停下。   邹府所有的丫鬟、小厮、侍从侍卫们全都聚了过来,眼带痴迷。邹知府的妾室们也来了,环聚在湖中亭外花厅里,轻轻应和着浅唱。   没有人注意到裴远鸿的晚归。   直到这出戏到了最后关头。   白茸为情所困,悲愤下跳湖自尽。白茸的哥哥大彻大悟,削发出家,而那位名动天下的名妓将离则不知所踪。   台上粉裳花旦唱着凄婉道别词,一步一叠袖,来到湖中亭边缘。   这座花亭建得格外精致小巧,四周雕花围栏不高,窄窄一条。饰演白茸的花旦面上犹带泪痕,字字泣血,无声无息间,已踩在了窄小的围栏上。   水袖一抛,唱出最后一句词,在将离的注视下,白茸跳入了水中。   “哗啦”一声落水响。   “好!”   台下掌声雷动。   已近入夜,邹府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漆黑湖面。众人都在为这女子感人肺腑的绝唱叫好,没有人注意到,湖中央卷起小小漩涡,将方才跳进湖里的花旦吞了进去。 第14章   穿着粉色裳子,头戴芍药花冠的小旦儿咿咿呀呀唱,拉长了调唱那爱恨离合,清脆高亢声如碎玉鸟鸣,足下大红绣花鞋踩密集鼓点旋转,水袖绕在转开如一朵粉色芍药花的裙摆外圈儿,好似镶了一圈白边。   那小花旦渐渐停下了旋转,长长水袖一折一折收回,口中哼调亦低下来,如怨如诉,腰肢缓摆,蓦地,她身形顿住,缓缓回过头来,唱出了最后一句——   “不如——归……去!”   那张本该娇艳倾城的脸上惨白无比,眼下一滴滴流淌鲜血,满是残忍、怨毒,女子张开口似是又要唱,可她的口里似乎含着什么,鼓鼓囊囊不断往外涌,唱不出来。   来人吓得魂不附体,又无法控制地细细看去,就见女子突然昂起头,她仰得那样用力,脖颈几乎是往后翻折着贴在后肩头,细白脖颈的肌肤表面……竟一点点凸显出一张清晰的女子的脸来!   那张脸左冲右突好似要穿破这层皮囊跳出来,它动弹两下,似是出不来,便不跳了,张大口继续唱着最后一句词:“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归去!”   裴远鸿猛地睁开眼,胸口不断起伏。   入目是郁郁葱葱暗沉沉的树影,他还在那片树林中,躺在一棵槐树下。随着他的惊醒,裴远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极为腐臭的气味。   他回头看去,在他后方不远处,马匹尸体已完全变为腐肉,那阵恶臭正是从它身上传来。   是梦吗?   他本已回到了邹府,邹府中人还在听戏,他亲眼见着一个戏子从戏台上跳下来落入水中,难道那也是梦?   裴远鸿知道,厉鬼都拥有迷惑人心的本事,编织一段梦根本不算奇怪。他从梦中的惊魂未定中抽出心神,爬起身,环顾四周,寻了个方位,继续前行。   逃!   不论如何,他绝不能死在此处。   裴远鸿再度飞奔起来。   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犹如离弦之箭,快到叫人几乎看不清身形。   裴远鸿明白,像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奔逃也是无奈之策,这样逃速度固然快,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寻常赶路时可以三天三夜不食不眠,可要是到这个地步,他最多能坚持半日。   能逃出去吗?   裴远鸿不管不顾飞奔着,风声在耳侧呼啸,天色更晚,月光照在大路上,也如方才梦中女鬼的脸色一般惨白。   城郊离柳平城门不远,来时骑马也不过小半刻钟,但现在……他跑了已有大半个时辰,眼前依旧是无穷无尽般的长路。   回头看去,那匹马依旧在身后不远处。   该怎么做?   裴远鸿心跳如擂鼓。   任凭他如何手段滔天,洞悉人心,又任凭他武功多么高强,在面对厉鬼时也毫无办法。放在平日,他身边总有一两个属下,将他们推去送死自己便能活下来。可这一回……他出来时被惧意冲昏了头,谁也没带。   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   他略一停顿,便发觉眼前一花,再警醒过来时,自己又站在了树下。   只是这一回……他离那匹马的尸体更近了。   一大团腐烂哄臭的马肉完全从白森森骨架上落下来,乌鸦不断鸣叫,盘旋在马尸上空,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道隐隐约约的呼叫声。   “裴老爷——裴老爷您在这儿吗?”   呼喊声、马蹄声,从大路那头传来。   是人?   裴远鸿手中的剑已经丢失在了不知第几次奔逃中,他沉住气,没有回应,而是直接向前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鬼还是人。   这一回,厉鬼没有再作祟。   裴远鸿不过走了几步远,便看见自己之前提携过说要带进京的那名班头骑马赶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两个小皂吏,远远看见自己后,领头衙役面上喜不自胜,赶紧勒马翻身下来,把缰绳丢给身后两人,小跑着赶过来。   “裴老爷,听说您在城郊打猎没带几个伺候的,小人这才找了来。”   裴远鸿注意到他身上带着温热,脑门上渗出汗珠,最重要的是,他身后拖着浅淡的月光下的影子。   他终于放下心来,面上仍撑得住,笑着拍拍衙役肩膀:“来得正巧,吾正要回去。”   班头一听更加高兴,他家里穷,就算身为家中幺子父母宠爱些,到底没什么钱,一听这位官老爷有提携自己的意思,他回家同爹娘说了,爹娘立刻叫他好好在老爷面前伺候着,将来说不定能讨个官儿做做。   像今日,他本来休息,就是听说裴老爷独自出城打猎散心,爹娘催着他过来,就算不能帮忙补个一两刀,好歹也能帮着拾点猎物。   就是……这裴老爷的猎物呢?   一没带弓箭二没带猎狗,怎么打猎?   班头不敢说话,也不敢问裴老爷的马和剑怎么都不见了。左右他好像没惹裴老爷不高兴,便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他骑的是府衙里的马儿,这几日他风头正盛,管马厩的那家伙一听说他骑马是给裴老爷办事儿,立刻允了,还死乞白赖要把手下人塞来。   这会儿正好,班头把马让给裴远鸿,自己一匹,跟来的两个手下共骑一匹。   就是不知裴老爷犯了什么毛病,叫那两人在前头开路,自己在中间,又让他走在最后。   裴远鸿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么顺利地出来了。   厉鬼不可能放过人,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有何破局之法。   直到顺利回到柳平城,裴远鸿还有些不敢相信。   梦里场景仍在脑海里,裴远鸿不想回邹府,随意在城中寻了个最大的客栈住下。他还有些胆寒,便叫那俩跟着的小吏自行回去,班头留下和他同住。   他不缺银子,开了两间上房。   夜里,隔壁房班头的呼噜声传来,裴远鸿却毫无睡意。   他从衣襟中取出了那面铜镜,摆在桌上。   姜遗光已进去有一整日了。   厉鬼近乎无所不能,能迷惑人心,叫人站在河边也以为自己正处平地上,能操纵时空,转瞬间将人带至千里之外,又或是让人无知无觉度过几日夜等,都是常有之事。   按常理而言,镜内死劫与镜外时辰一致,里头是白日,外头也是白日。可总也有不一样的时候,最出名的那次,死里逃生的几人说他们在镜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   可外头只等待了三天而已。   这一回,他们又要过多久?   一日夜?   还是整整一个月?   铜镜光滑冰冷,却照不出裴远鸿的脸,无论从哪个方位照过去,镜子里都是朦朦胧一片。   因为,这面山海镜已有主了。   它只能照出一个人的脸,若是有哪一日能在山海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那便说明,此人已被选中,同样要入镜中渡死劫。   裴远鸿自然不知道,镜中的姜遗光,和自己一样,将迎来最危急的时刻。   他仍在原地,己方車挡在身前,左侧为象,无法行动。而此刻,场上一众鬼棋已聚集起来,开始剿杀人棋。   越到死劫后期,厉鬼的杀戮越疯狂。   如此刻,己方在三线的兵已渡过楚河汉界后横走一格,正好横在敌方炮前方。   如此,双方之间隔了三子,依次为車、炮、兵。   敌方炮棋借助这枚兵棋飞跃楚河汉界,将挡在車前的炮棋子吃下。   这样一来,马棋子正前方便有两枚棋子。   一枚为己方車。   另一枚为敌方炮。   炮需跨一枚棋吃子,现在,他们之间,正好隔了一枚車。   但糟糕的是,車为鬼棋,非人。   谁也不知道,它是会先行吃下敌方同样为鬼棋的炮,还是等姜遗光这枚人棋死后,再将炮拿下。   与此同时,青袍考官再次来到姜遗光所在号房前。   一旦姜遗光被杀死,它便要将其尸首拖离。 第15章   容楚岚的提醒还在心头。   不要忽视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他撑着下巴,不得不再次仔仔细细从头想起,自己还有什么缺漏的。   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寒冷侵袭太久,以至于他竟产生了些发热的错觉。姜遗光揉了揉僵硬的手,伸在蜡烛上烤,烛火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不断跳动,将那张带着冰冷笑意的面庞也照得温暖了些。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大家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那就是考官。   或者说,不是忽略,而是因其一开始便拖行坐错位置的考生离开考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将它当成了刽子手一般的存在。而后,又因为他发现考官并不随意杀人甚至可传话,其余人或多或少放松了戒心。   可他仍觉得疑惑。   考官,仅仅只是传讯吗?   且不说这场考试从未明确提出过解脱之法,便是考官在这场考试中作何用也好似隔了一层迷雾,另有蹊跷。   即便没有考官,坐在相邻位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规律并用自己的方式传话,且考官行走速度之慢,每走一圈,棋局都不知变换了多少招,仅靠两位考官传信,实在太慢。   考官数量为二,又是否有什么含义?   在一层层科举考试中,县试院试府试等考官数目不定,会试与殿试也并不定,唯有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常在八月进行乡试,故又称秋闱。全省学子应考,皇帝会派两名翰林院官员为考官,一正一副到地方主持科考。   这里的两位考官,是否在暗示本次科举与秋闱有关?   更有一点姜遗光尚且不明确。   活人间不能感知到彼此方位,从而难以合作,鬼棋之间可能相互配合?如果可以,是许许多多鬼棋子沟通,或是背后有什么操纵在下棋?再或者,它们各走各的棋步?   姜遗光比较倾向于最后两点。   无他,若是前者,棋盘上所有棋子都该早早死了。   容楚岚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厉鬼。   厉鬼没有任何为人时的情感,即便生时再友善,死后也将极憎恶活人,用一切手段折磨、玩弄生人。   一定是有某种存在压制着这些厉鬼,让它们无法在人还未明白过来时便将人杀尽。   这个存在,会是什么?   姜遗光想了很多很多,他的手被烛火轻微烫了一下后才收回,姜遗光并不觉得痛,转而将另一只手伸上去。   白蜡快用尽了。   秋闱考试分三场,每场考三日,考棚中自会提供蜡烛,供考生照明用。   这些白蜡,仅仅是为了照明吗?   ……   考场其他方位,已是压抑到极点的寂静。   只能靠敲击传信,无法交流,无法走动,也无法得知是否有鬼棋盯上自己。程巍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作甚,他只记得,自己是一枚棋盘上的棋子,只能往前,渡过楚河汉界后可左右移动。   他害怕了。   为了不受摆布,他试图一直前行。但方映荷同他不断争抢着,一旦对面落下棋子,他俩便抢着推开门使自己成为新棋招。   落子无悔。   任意一人推开门,同一方其他人便会察觉到禁锢之力。程巍抢了几次也没争过方映荷,心下有些恼怒。   同为兵子,两兵一同渡河后可相互照应,方映荷为什么连这也不懂?总是抢先?   再者,容楚岚还在原地,生死未卜,她竟就这么不管不顾?   若不是不能贸然出号房,程巍简直想立刻出手杀了她。只可惜,方映荷早就一步步前进,按推算,她应当来到了敌方将帅所在的九宫附近。   程巍细算后更加愤怒。若他也前行,此刻二兵互掩,即便方映荷死,他也能借此机会杀一二厉鬼。   程巍现如今还不明确活下来是否靠己方获胜,他听人说起过科考事宜,知道考官需阅卷。   谁知道他们在棋盘上的表现,会不会被纳入“阅卷”名次中?   方映荷平日便一副有勇无谋的模样,全靠姐姐方映月谋划,现如今姐姐不在,她生了要将厉鬼杀尽的念头,自然更想不到。   这个女人!   那厢,方映荷也在恼火。   程巍或容楚岚,抢了她两次大好机会,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早就来到敌方将位了!   说甚遮掩、相互扶持,通通都是假话,无非想叫她冲在前头送死,自己好在后面获利。   她才不会上当!   自高空向下看,又有一间号房暗下了灯。   棋子移位,将尚未察觉的活人吞噬下去。   与此同时,青袍考官再次来到了姜遗光近前。   照旧伸出手。   这一回,姜遗光没有传递信,而是透过小窗户,仔细打量。   考官面容模糊,连那双眼睛也是模糊的。   他举起蜡烛,细细照去。这层朦朦胧胧的模糊感便好似被擦去了一般,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极为可怖的青白诡异的脸,更诡异的是,两个本该长着眼睛的眼眶里,只有两处黑漆漆的空洞!   考官就睁着这么一双空洞的眼睛站在号房外,伸着手。   姜遗光将蜡烛放下,方才在心头一直横亘的一个猜测隐隐约约得到了证实。   他最初利用考官传信,可亮起的号房那样多,除了人以外,鬼同样亮着灯。   鬼不需要通信。   可为何考官来到鬼所在的号房前时,同样伸手?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考官“看”不见。   和方才在外检查他们的衙役的眼睛一比。衙役们尽管瞳仁涣散眼睛混浊,可它们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这或许也是镜中死劫的提点吧。只是,大多数人一知道这是厉鬼,逃都来不及,不敢细看,更不用说去找它们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青袍官员依旧站在原地,补服上白鹇图案栩栩如生。   白鹇补服,那是五品官员的象征。   姜遗光忽地想起一桩尘封在心头多年的疑案——   那是他曾经的夫子一贯讳莫如深,却在某一次赏春归来大醉后说漏嘴的一桩科举舞弊案。   正是因为那场惊动大梁王朝的科举舞弊案,夫子被剥了功名投入大牢,一晃就是七八年,即便后来得了平反,恢复名誉,夫子也已心灰意冷,辞了补官,来到京城不远的柳平城开馆教书。   那桩舞弊案至今细节不可知,夫子即便喝到酩酊大醉、说话断续,也在迷蒙中咬牙切齿地狠咒那些人,那些蒙了心肠收贿连累数百人入狱几十个无辜学子处斩的罪人。他骂出了很多很多名字,挨个放声骂,唯有一个名字,夫子醉得再厉害,也将牙关咬得死死的,一个字不敢吐露。   贺韫。   当年翰林院学士,正五品,曾连中三元,为圣上钦点状元,入翰林院后一路扶摇直上,正是前途无量之时,却不慎卷入科举舞弊案。   事发后,满城皆惊,天子龙颜大怒,将其处斩,因其曾救驾、编史有功,原本该判满门抄斩,后改为贺家三代内满十四男儿发配充军,女子不究其责,但整个贺家也因此败落下去。   但据说,贺韫并未真正处斩,而是在狱中墙上以血写下悔过诗后,自行剜了双眼,撞壁而死。   再怎么轰轰烈烈,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大案了,尤其后来贺韫得了平反,洗刷冤屈,要再有人提起,简直是打当今天子的脸。   这件事便这么被悄悄按下。随着当年涉案者或死去或老去,连同那些尘封的密卷一道消失在一代人的记忆中,不为人知。 第16章   那双黑洞洞的眼眶依旧直直和姜遗光对视,映照不出一丝光亮,发青僵硬面庞上,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姜遗光本就坐在角落,左边、后方,都摆了棋子,被厉鬼包围,加之考官又来到身前,无处不在的寒气令人完无法抵御。   姜遗光穿得不多,原已习惯了这寒冷,手足都几乎变得僵硬冰冷,即便提笔写字,也是勉强以手肘带动写。而现在,这寒意甚至将砚台中好不容易化开的墨汁都冻结住了,就连眨眨眼睛也分外艰涩。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寂静得近乎无声,连同原来人棋们用于相互联络的敲击声都消失了。   无边无尽的黑暗与阴寒涌来,唯有一点烛光摇曳,这种孤寂与寒冷,足够把人逼疯。   就好像,整个考场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般。   他前方一位,为車。   再往前,没有任何棋子阻隔,敌方一枚炮正对着姜遗光。   炮,隔一子吃棋。   它的灯光将要熄灭下去,那扇门被缓缓推开。   一旦让里面的棋子出来,后果……难以设想。   此时,姜遗光仍在和考官对峙着。   更加阴寒的气息比方才更甚数倍地涌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即便在这种时候,姜遗光也没有惊慌,他向来不明白恐惧为何物,此时,他只是伸出手,将白蜡拿至身前。   而后,他低下头去,将白蜡吹熄。   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无异于找死一样的行为,主动将蜡烛熄灭。   亮起的号房顿时暗了下去,与此同时,考官伸进窗内的手也跟着收回。   而在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某个地方,即将通过间隔棋子吃下姜遗光的那枚炮所在的号房,原本将要暗下的灯光闪烁不定后,重新亮起。   同时,即将被推开的门,也一点点地重新合上,生锈铁合页发出艰涩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姜遗光站在一片黑暗中,小窗口太小了,青袍身影挡在外后,更是一丝光也泄不进来,整座小木屋彻彻底底地暗下去,即便伸手也瞧不见自己的五指。   但他没有死。   果然,厉鬼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他们,利用他们的恐惧与自认为摸索出的经验,反过来欺骗他们。   起初众人各自挑选号房进入,一入号房内,桌上蜡烛便自动燃起。而后,不论活人违规被杀还是棋子被吃后,号房灯都会熄灭。   这就一直在暗示着他们,蜡烛与他们的命有关!   如果蜡烛熄灭,则代表他们也会死,同时也是在暗示他们,只有死,蜡烛才会熄灭。加上容楚岚反复提过,以往死劫中,必须遵守厉鬼定下的规则才能活下来。   这就是所有人都不敢吹熄蜡烛的原因,甚至还要小心呵护,以免蜡烛熄灭。   他们之中没有几人敢去看衙役和考官眼睛的不同,生怕惹了厉鬼注意,也就没有人发现,二者眼睛的不同。   再之后,考官出手将违规之人带离,不断在考场内游走,更是叫人畏惧。后来因其不主动杀人,众人有意无意下,难免忽视了考官,以为其只做传信和惩治用。   他们没有意识到,场上所有死者死去的原因,都来源于考官和鬼棋。考官惩治违规之人,鬼棋与人棋相斗厮杀。   所以,只要注意到考官的目盲,就能想办法避开。   可即便有几人注意到考官眼睛不同,也不会去想一个问题:既然考官“看不见”,它又是如何判断号房内是否有棋子存在的?其他棋子又是凭借什么下棋的?   答案很简单。   是蜡烛。   他们一直当做救命稻草,甚至因为不断燃烧减少而心慌的蜡烛,才是考官能分辨的原因。   同时,也是他们被当成棋子的证明。   现在,姜遗光主动把自己从棋盘上抹去了。   他所在的号房,在考官和其他厉鬼的眼中,都变成了空房。   所以,原本要落下的炮,因失去了目标棋子,不得不收回这一步。   隐隐约约传来诡异的、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嘶吼声,沙哑、冰冷,那声音响了一阵后,棋盘上重新动作,又落下一步新棋。   犹如从黑暗中重回人间,阴寒冰冷的气息如潮水般褪去,身上重新获得暖意,姜遗光没有在意那些,而是将桌上的白蜡收进怀里,伸手掐住还留着滚烫余温的烛芯,直到确定火焰再也燃不起来后,方才罢休。   现在他仍未能离开,说明还没能做到化解死劫。   略一迟疑,姜遗光伸出手,搭在房门上。   待在此地也不安全。   现在他所在处放在棋盘上已成了空位,无事还好,若有鬼棋来到自己所在处,他一样会死。   轻轻推开房门,不发出一点点动静,姜遗光又仔细地关上,跟在了青袍官员身侧。   它“看不见”自己,但姜遗光还不确定其他厉鬼能否从小窗口中看见自己,为不生事端,他走在青袍官员外侧,让其遮掩住自己的身形,一同走向下一间号房。   恐怕考棚内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胆大到“打破”他们一贯以来坚持的规则,主动离开号房,甚至于,他此刻就走在厉鬼身边不过两步远,丝毫不惧。   姜遗光注视着考官将手伸入亮起灯的号房内再度抽出的情形,连将帅所在位也不略过。但毫无意外,它每次收回的手都是空着的。   它到底……想要什么? 第17章   一间又一间亮起的号房,考官一次又一次停留。   两边过道实在狭窄,姜遗光根本避无可避,跟随着前进一段后,又折返回去,守在路口等待。   等着等着,姜遗光忽然想到一个自己忽视了很久的问题。   他看一眼远行的考官,而后,立刻从一排排号房边缘往下走,远离了那些散发出寒气的号房。   他现在才想起,也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不过看起来……他们都没有发觉。   程巍仍旧在号房中,时刻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向准备开门。   疯子,真是个疯女人……   程巍咬牙切齿。   他们该合作的,原本他们这方棋子就少,好在离得近些,总能联系,仔细思考后在厉鬼行棋前总没有问题。可现在,方映荷这个疯女人,一旦有机会就不管不顾冲出去,导致他和容楚岚也不得不跟着抢占时机。   这样一来,他们下棋的速度大大加快。   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棋局该如何破解,也完全没有空去想棋盘上变成了什么样,他和容楚岚已经达成了默契,绝不能让方映荷这个疯子抢先胡来。   甚至于,程巍想借机杀了方映荷,他相信,容楚岚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容楚岚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时间飞快流逝,桌上白蜡越来越短。   已经……只剩下最后三根了。   程巍移动时,将自己原本所在号房内的白蜡全都取出了带上。他心中隐隐担忧着,一旦号房里蜡烛燃烧到尽头,就意味着他的命也到了尽头吧?   方映荷,她又拿了几根蜡烛?   还有最初发现棋局真相的姜遗光,他还活着吗?为什么他不动?现在争着走棋局的,只有他、容楚岚、方映荷三人。   程巍心想,他要么是又发现了什么,要么……他已经死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寒冷、黑暗一并席卷而来。程巍搓着手,凝神去听。   那一头,对面的凌烛再度探出手,冲同排棋子比划手势,而后,由他们一个接一个或敲击、或用手势传递消息,一直传到应动身的棋子上。   他知道对面有活人,他也知道,厉鬼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看着人为了活下去自相残杀。可……那又如何?   他绝不会让对面的棋子赢了自己。   哪怕要受厉鬼摆布当成棋子,哪怕要杀人,只要能活下去,他都在所不惜。   但……凌烛终究失策了。   他没有看见考官空洞的眼眶,自然不会想到,考官其实根本“看不见”他们,只能看到亮起的白蜡烛。所以,对于考官来说,人棋和鬼棋,没有区别,都是棋子。   重要的,只是号房里亮起的蜡烛罢了。   三根蜡烛用尽,就代表着棋盘上的棋子用尽。到那时,所有人都不再受棋盘拘束。但也意味着……厉鬼也不再受拘束。   可以真正的……大开杀戒。   从某方面来说,蜡烛用尽,确实象征着他们性命的结束。   姜遗光来到了一间亮起的号房外。   这间号房和其他号房不同,没有散发出属于厉鬼的森冷寒气。他站在门口,手搭上了门把。   他忽视了一点。   为了活下去,这些人一定会在行动时带走原来号房的蜡烛。   那么,充当棋子的厉鬼,来到没有蜡烛的号房里时,会怎样?   程巍就站在门边,同样扶着门框感受着。忽地,他察觉到那股被禁锢的感觉消失了,当即大喜过望,手上一用力,就要打开门来。   可当他打开门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   门外,正站着一个少年!   程巍还记得他,他自己第一个进入号房内,这个少年郎则是最后一个,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莫非……是厉鬼假扮?   可他身上并没有寒气。   不,或许正是因为要假扮才刻意敛去了寒意呢?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程巍差点就要叫出来了,死死忍住后,反手就想把门带上,可后者比他更快,闪电般伸出手,抵住了要合上的门。   那个少年看着并不结实,力气却出奇得大,他一手撑着门,一手用力击在程巍胸口,大力之下,后者猝不及防下往后倒去。趁这机会,少年挤了进来把门带上,自上向下地注视着程巍。   他面上带笑,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方才那一击,令程巍察觉到了一些活人的暖意,他隐约感觉,这好像……不是鬼。   真的是人?   “你是谁?”他以口型无声询问。   少年又微笑了笑,一看桌上笔墨纸砚还在,只是并没有动过,便同样以口型回应。   “姜遗光。”   “你就是姜遗光?”程巍惊愕不已,捂着胸口不断喘气,“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能够出来?”   姜遗光撩起袖子,故技重施拔下簪子,刺破手肘上的伤口后,往砚台里挤出鲜血,磨出墨水并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号房狭窄,程巍缩在墙角不敢动弹,他也不敢逃出去,满腹疑云。   姜遗光又发现什么了?   他为什么能出来?他想做什么?   奇怪的是,姜遗光明明背对着他,可后者硬是不敢妄动。程巍心里计划着要不要提起木凳从后面砸下去,即便不死,他也一定会受伤。可他担忧姜遗光可能又想到了什么,迟迟不敢动。   姜遗光写得很快,当然,也是因为他并没有写太多字的缘故。他写完后,转过身,毫不客气地揪住程巍后衣领,同时,另一只手展开了那张写着暗红色字的纸。   程巍能察觉到自己后脖颈上抵住的尖锐,他竭力忽视,把那张纸上的消息看完,紧接着,他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想做什么?”他无声问,恶狠狠回以注视。   这也是个疯子!   比方映荷还诡异的疯子!   姜遗光原本带着笑模样的脸一点点沉下,同样无声开口:“不想死,就快点。”   程巍已经退到了墙角,避无可避,原本抵住脖子的簪子移到了他眼前。   只差一点点,不到半个指节,就会戳进他的眼里。   簪子上……还带着姜遗光的血。   他哆嗦着嘴唇,不敢看又不得不睁开眼,两只眼睛都紧盯着那根簪子。他想反抗,可姜遗光完全制住了他,根本无法动弹,更不用说反抗了。   “平安出去后,我会和你解释,现在……快一点。”姜遗光催促。   注视着少年冰冷的脸,他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敢反抗,对方一定会立刻杀了自己。   姜遗光,明明是初入镜者,可他却像浸淫在生死线上多年的人,根本不会手软!   过于紧张和恐惧,叫程巍整个人哆嗦起来。他颤抖着,轻微地点了点头。眼里透露出乞求的意味。   而后,他一点点抬起手,覆盖在左眼上。   那根簪子,才缓缓地移开。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恐怕谁也没想到,凌烛指挥的棋子,竟然根本不是人。那些鬼,伪装成了人的样子,和活人们一道进退。四周全是鬼,也因此,传递消息的人就忽略了寒意的来源。   而现在,那枚棋子,终于来到了被拿走蜡烛的房间。   号房里没有亮起灯,也就意味着……棋子的身份被抹去。   厉鬼,彻底失控了!   “快!”   姜遗光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找到了离考官最近的活人所在号房。他心里还有个猜想,如果厉鬼失控,恐怕只有这个方法能让他活下来。   程巍的指尖已经摸上了自己的眼珠,他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水,但……他不得不狠狠心,用力将手指捅进去。   而后,他竟把眼珠整个儿挖了出来!   一团被鲜血包裹的黑白分明的球状东西托在他掌心,还散发着温热,血丝绵连。方才被挖出的感觉仍旧残余在眼眶内,一抽一抽的痛。   程巍大口大口喘气,方才姜遗光捂住了他的嘴,这才让他没有发出惨叫声。姜遗光收起簪子,接过那颗眼珠。   程巍软倒在地,即便他想动弹也没了力气。一只黑洞洞的眼眶连同另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眼前面色不变的少年,流下两行颜色不一的泪来。   而后,他看见少年再度用口型无声说:“抱歉。”   紧接着,便是伸来的一只手,覆盖在了眼睛上——   程巍晕死过去。   号房外,不断传来惨叫声。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寒气从四面八方彻底侵袭而来。   程巍、容楚岚、方映荷三人都已经渡过了楚河汉界,来到另一端。这一边的人棋要多些,但也只有程巍离边缘最近,也正好在考官前进途中。正因为此,他成了姜遗光选择下手的目标。   姜遗光手中托着两枚带着血丝的眼球,坐在窗边,紧紧盯着远处走来的考官。   但……前一排的号房亮起的灯,正在次第暗下。   一间接一间,那是厉鬼愉快的杀戮,惨叫声接连不断,有人想冲出号房,可他们根本无法打开门,只能眼睁睁地听脚步声到来。   而后,自己所在号房的门,被打开。   空中血腥味更浓,浓郁到人几乎无法呼吸。讽刺的是,直到这时,棋局依旧在进行。   脱离控制的,只有一个厉鬼而已。   场上还有十几个厉鬼,它们仍旧受着制约。但它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桌上的白蜡,只剩下最后一点点。   只要白蜡烧尽,所有的厉鬼都会在那瞬间失控。到那时,场上所有人都会死!   全都会死!   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棋局,即便下赢了棋,也不代表能活着离开。   真正要破解的关键,是考官。   一场秋闱考试,试题除了翰林院拟出部分外,各省主考官也有出题的权力。同样的,在考场中,考官权力远远大于学子以及当地官府。   因此,姜遗光一直在想,考官所求为何。   现在……他只能赌一赌了。   考官终于来到了程巍所在的窗前,伸出手去。   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白色蜡液滩开在桌面。   姜遗光把那双眼球放在厉鬼的手心。   尽管容楚岚告诉他,只要能活着离开,镜中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立刻复原。但他无法完全相信容楚岚,干脆选一个人试试。   会死吗?   还是能活着离开?   那只枯瘦的手停顿许久。   良久,一点点地收回,比原来要慢许多。   姜遗光从小窗中看去,考官将那对眼球拿在手中,慢慢地,将眼珠嵌在了空洞的眼眶里。   它眨了眨眼睛。   一瞬间,狂风大作,剧烈呼啸着,眼前一切都模糊扭曲起来,刺目如铜镜反照的光亮起。   姜遗光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他突兀地出现在了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与此同时,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剑。   “谁!”   裴远鸿还未睡着,刚察觉动静便下意识提剑攻向来人,但他很快就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惊异不已。   “是你?” 第18章   裴远鸿收起剑,用火折子点亮桌上灯后,示意姜遗光坐下。   他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   头发有些乱,束发用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脸上溅了血,身上亦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右臂处,袖子被鲜血浸透了一大块,手上也染了血。想来,他渡死劫也并不如何轻松。   “没想到你竟能活着回来。”裴远鸿颇有些不可思议,向来冷肃的脸色好了些,甚至替他倒了杯水。   姜遗光完全敛去了方才逼迫程巍时的狠厉,道一声谢后,接过瓷杯直接喝了一口。   他心中明白,裴远鸿对那面镜子知道得要更多,他方才没有杀自己,便是存了利用的心,自然不会在一杯水上动手脚。   “你既活着回来,有些事我便须和你说清楚。”裴远鸿看着眼前死里逃生的少年,对方瞧着冷静得可怕,丝毫没有其他人逃脱后的恐惧,连劫后余生的后怕都无。   那种冷静,完全不是假装。   反观他自己,短短几日,就因过分恐惧变得憔悴不堪。   “我想,你对方才经历之事,定是有疑惑的,我也猜一猜,你在里面遇到了些人,他们告诉了你一些关于这面镜子的事。”裴远鸿伸出手,覆盖住摆在桌面上那面小小的铜镜上。   “他们告诉你的只有皮毛。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想活下去的话——”   这样一个人,一把失去了剑鞘的剑,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能忠诚于陛下吗?   但裴远鸿无法抵御将这样一把宝剑收服的诱惑,他坚信,只要让姜遗光的心归顺,让他臣服,对方一定能成为天子座下最锋利的剑。   姜遗光顺着他问道:“若我想活下去,该做什么?”   裴远鸿盯着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许诺:“若你愿为陛下所用,效忠天子,你的死罪可免,你想知道的事,我们都会告诉你。”   他紧紧地注视着姜遗光,一手依旧放在剑柄上,以裴远鸿的剑术,只要对方表露出一点反叛念头,他就会立刻将之斩于剑下。   他知道,姜遗光会愿意的,他没有其他选择。即便他此刻并非诚心归顺,但只要他答应下来,总能慢慢驯服这匹孤狼。   姜遗光笑了一下,丝毫没有半分勉强,仿佛是全然乐意的顺从地说:“自然愿意。”   他这态度反而令裴远鸿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不免更加警惕。   “当真?”   姜遗光点了点头,依旧是十分顺从的模样:“当真。”   “既如此,你与我说说你方才的经历。明日,我带你入京。”   自从姜遗光出现后,裴远鸿便察觉到,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消失了。   莫非那厉鬼真是从话本中出来的?见着话本著者就放弃了?   时人虽信鬼神一说,但在百姓观念中,鬼神精怪大都讲究个相生相克,因果报应。   譬如前世书生救了狐妖,今生那狐妖便要化作美娘子嫁给书生报恩;又如柳平城里广为流传的一则怪谈,说一个猎户打猎时捉了一窝黄鼬,路上遇着个穿黄衣服的女子跪下求他把黄鼬放生,那猎户急着用钱,没听,径直走了将黄鼬一并卖了赚钱,谁知回去的路上摔断了腿,没几年那猎户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报应……如此林林总总,不知真假。   尽管近卫间彼此反复强调,鬼魂毫无人性,绝没有一点人的七情六欲,人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制住恶鬼。但骤然消失的那股紧盯住自己的目光,还是让他隐约有些怀疑。   那话本害死人无数,邹府上下眼看不保,姜遗光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莫非他才是克制这厉鬼的关键?   姜遗光想知道更多关于山海镜的秘辛,只有知道的多了,才不会糊涂地死去。他将自己的经历一一道来,从进入考棚,到发现考棚真相,再到自己如何出来,皆说了个详细。   就连他后面的“破局”之法,也没有落下。   但……裴远鸿似乎有些过于惊讶了。   姜遗光心道:莫非还是觉得我太残忍?可他们分明也见过血杀过人。再者他自己也说过,镜中受到的伤害离开后会立刻复原,他又惊异什么?   裴远鸿听他说完,心绪复杂。   他既希望这把刀锋利不近人情,没有弱点,可当他真正直面时,又暗自为对方即便掩饰也无法掩盖的漠然心惊。   姜遗光出来时便已近凌晨,待他讲述完毕后,已闻鸡鸣。裴远鸿担忧自己性命不长,原该再留下解决邹府后患的,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先带姜遗光入京。   当天正午,日光高悬,菜市口外人头涌动,大半个城里的人都来了,挤在一块儿隔得远远的,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向刑场中央的人。   那人瘦骨嶙峋,一头披散长发又脏又乱,单薄囚服上渗出不少带血伤痕。他低着头,好像已经晕了,被狱卒从囚车里拖出来,摆出个跪拜的姿势。   周遭百姓更加激动。   “这个煞星!早就该死了!”   “杀祖克父,谋财害命,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若非裴远鸿多布置了人手亮出刀拦着,恐怕这些人还要冲上来丢些腌臜物泄愤。   邹知府现下疯得厉害,一应事务都由裴远鸿代掌。他一身玄色锈金曳撒,头戴乌纱帽,威严大气,身边跟着个不起眼的蒙面侍从。裴远鸿念完犯人罪名后,抬头看看天色,见时辰已到,当即拍板。   “午时已至,行刑!”   刽子手满身腱子肉,赤了半边身,当即抽出犯人脖子后戴着的斩条,掷在地面,又仰头灌下一口酒,一用力,喷在雪亮长刀上——   手起刀落。   一颗人头落在地面,鲜血飞溅,头发遮了脸,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仍穿着带血囚服的身躯缓缓倒下去。   “好!!”   一众百姓大声拍掌庆贺,满口赞语。   没有人注意到,高台上裴远鸿侧头对身后的侍从说了句什么。   姜遗光隔着面罩注视着那个替自己死去的人,神色漠然。 第19章   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仵作老姜头的二徒弟,他早已疯了,晚间时疯疯癫癫跑出去在大街上嚎叫,被打更的发现,扭送到夜里巡逻的官兵那儿,官兵们问了半天问不出什么,见其行踪可疑,先把他关进了牢里。   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子,拿来顶罪,再适合不过了。   裴远鸿此举,也是要彻底断了姜遗光的后路。他没有帮对方翻案,而是直接将这个罪名扣在姜遗光头上,从此这世上便没有了姜遗光这个人,他只能靠伪装行事。   即便有人认出他来,闹大了,自己完全可以将罪名推在姜遗光身上,说他逃狱后买通人进牢中顶罪,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当然,裴远鸿相信,以姜遗光的聪慧,他也能想到这一点。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也接受了,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简直怪异……裴远鸿曾在城中四处走访问来的结果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姜遗光虽一直被众人排挤,可从未有人见他发过脾气。   他竟是个温顺的性子吗?   刽子手接过帕子,把刀上黏稠着往下滴的血擦掉,恰好一阵风吹过,他觉得有点儿冷,心里隐约有点不安。他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听上头安排,要怪,就怪你犯了事儿。”   守在附近的官兵将那颗脑袋踢回来,长发绊着头颅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落在无头尸首旁边。刽子手按照那位大人的嘱咐,把一旁备好的油淋上去,从头到尾都浇上了,另一边,官兵举着火把凑近。   “轰——”   火焰蹿得老高,肉被炙烤的焦味迅速弥漫开。   “回去吧。”裴远鸿压低声音道。   亲眼见到尸体被焚,再无对证,他才放下心来。   今日天气格外好,正午阳光明亮到有些刺眼,围观着的百姓们挤在一块儿,不少热得发汗,他们还在为难得见到的死刑盛景兴奋,又害怕又激动,议论声不断。大热天,一阵又一阵喧闹,本就是在菜市口行刑,好几条街的买卖都被叫停,现在却比平日赶集还热闹几分。   即将离场时,裴远鸿下意识回过头去。   奇怪,他好像听到了有谁在叫他的名字。   听错了吗?   姜遗光带着面罩,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他没有回头,停下脚步等裴远鸿跟上后,二人并肩离去。   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见老百姓对方才那场行刑的讨论,唾沫横飞说得痛快,一传十十传百,姜遗光硬生生被他们传成了青面獠牙生喝人血的怪胎,至于天子派来的裴大人,自是英明神武,能斩妖除魔。   “会骑马吗?”二人往府衙去,邹府上下连同那个戏班子都被关了起来,全换成了从邻县抽调来的官兵把守。裴远鸿替姜遗光挑了一匹性子极温顺的,自己却挑挑拣拣不满意,在马棚中一匹匹看过去。   姜遗光:“学过。”他牵出那匹膘肥精壮的马,伸手要去抚摸,那马儿却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往后小碎步退,却因为被拽住了缰绳,只能甩甩头,不让他碰。   裴远鸿啧啧称奇,想起午时听到的那些传言,问:“他们那样说你,你就不在意?”   马不让碰,姜遗光便不碰了,以带着些难过的口吻回答:“在意又能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裴远鸿感觉十分怪异,又一想,他既不放在心上,没有弱点,也是好的。   他一路看过去,不断挑拣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马棚最尽头。   不知不觉间,四周安静了很多,没有一个人,杂役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连墙上嵌着的油灯也黯淡了几分。裴远鸿往里走去,往日机敏的他此时却没察觉不对,仍在专注地挑马匹。   姜遗光牵着马,站在路口静静地看着他走进逐渐暗下的长廊阴影中。   那里……传来一股令人不安的心悸感。   裴远鸿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也终于看到了一匹完全合乎自己心意的马。   他走了过去,伸手将缰绳解下,围栏打开,他发觉这间马棚格外昏暗、肮脏,地面上一大滩暗沉脏污,角落里堆了一团不知何物的脏兮兮的事物。   本该令他警觉的一幕,裴远鸿却没有在意,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朦胧状态,只是拉动缰绳,把马牵出来,而后检查马的牙口和四肢。   他没有发现,角落里那团东西在不断扭曲、蠕动,慢慢涨大,同时,那团黑乎乎的影子中间被剥开,露出一点点白色。   裴远鸿还在检查马匹,他终于满意了,抬起头刚要叫姜遗光一声,却惊异地发现应该在路口等待的姜遗光不见了踪影,连伺候的几个杂役仆从也不见了!   偌大马棚,只剩下他一个人!   此刻,被忽略许久的不安、惊悸,终于去潮水般涌上心头。裴远鸿当即翻身上马,抽出挂在木架上的马鞭用力一抽。   “驾!”   马扬蹄的前一刹那,裴远鸿下意识回头看去,瞳仁猛地一震。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清晰地看见马棚隔间里那一团蠕动的事物已经拔到了半人多高,而在那团漆黑扭曲的东西上,出现了一张女子笑眼弯弯的惨白的脸!   裴远鸿迅速扭过头去,骑着马飞快往外逃。   那张脸……不会错的,那张脸,就是前日在台上唱戏的小花旦!   邹府极大,马鹏又设在角落,裴远鸿在一瞬间的恐惧后努力平静下来,策马在府中狂奔。   不知为何,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安插在邹府内的人手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于……他一个人也没有碰见。   裴远鸿不去想那些人可能都去了哪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终于,他来到了邹府的大门前。   那张脸没有再出现过,好像方才见到的不过是幻觉,周身环绕的阴寒也逐渐散去,他听到了细细嘈杂的人声。   马蹄扬起,径直踢开大门,轻巧跃出去后无事发生。守在大门两侧的官兵急忙行,不远处,姜遗光牵着马站在道路对面等待,手中提一盏灯笼。   裴远鸿总算逐渐放松下来,勒马慢步过去,问:“你怎么提早出来了?”   姜遗光满脸疑惑:“不是您让我先出来在外面等的吗?”他补充道,“当时您脸色不好,我就没多问。”   他嘱咐的?   裴远鸿心狠狠抖了一下,没表现出来,转而说起其他掩饰过去:“你阿爷的尸首已经下葬了,就在城外东郊。此番入京,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能回来,不必担忧。”   姜遗光露出了淡淡的怀念神色:“一切听从吩咐。”   裴远鸿当然没有嘱咐过,姜遗光不过随口说句谎话罢了。那时裴远鸿直愣愣往前走,一看便是被厉鬼迷了心,他又怎么可能停在原地等?   天已经暗了下来,即便有官道,夜间赶路也不是件易事,可裴远鸿已经等不得了,叫上随从后,一行人匆匆忙忙策马离开了柳平城。   留下官兵领命围着邹府一圈浇上火油,退出数十米外,整齐搭弓拉箭,一根根带火的箭矢落进府邸内。   夜幕中,火光冲天。   明日,整个柳平城的人都会知道,邹府不慎走水,全家都死在了大火中。   天色昏暗,没有人瞧见裴远鸿所骑马匹顺着奔跑起伏扬起的长长尾巴中,夹杂着一团漆黑扭曲的东西,在漆黑中不断蠕动,一点点向马背上的人探去。   那团东西,眼看着就要缠上他的脖子——   忽地,裴远鸿一勒缰绳,让马的速度慢下来,转过身嘱咐道:“再往前行约摸十五里,有一间驿站,可进去歇歇脚。”   一瞬间,黑影消失不见。   姜遗光:“那需尽快赶路才是。”   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进,夜间的官道实在荒凉,只有不间断的马蹄声。裴远鸿一心想离开柳平城,离那诡异远些,这才连夜离开。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马蹄扬尘后不远处黑漆漆的官道路面中央,出现一团黑漆漆、好似黑泥的软物。   那团软物越长越高,从一团黑软泥状物逐渐变成清晰的人形。只是,它身体上鼓鼓囊囊的,凸现出一张又一张苍白面庞,或喜或怒,张大口中发出无声尖啸。   那些面孔,无一例外,全都是被大火烧死在邹府的人,邹家上下共三十七口,连同戏班子的十来人,全都变成了厉鬼,要跟着一道离开柳平城。 第20章   驿站三十里一设,中间并无歇马亭、递铺等,错过裴远鸿所说那间,便需再行进三十里才能休息。夜间行路本就难,莫说他们能否经受住,便是马匹也承受不住。   柳平城离京城看似不远,放在舆图上也不过往西南边二十来里。只可惜,这座小城和京城中间不偏不倚隔了座大山,又高又陡占地又广,那座大山据说镇着龙脉,轻易不能动,山路难行,便只得沿着山三里余地绕个大圈修建官道。   驿站就建在这官道中,这儿离柳平城不远,平日有个甚么要紧事都在城里解决了,也没几个官儿要在这歇脚,书信更是不往这里寄送。久而久之,知府也不爱出人出力去修,这驿站便逐渐变得老旧破败,无人问津。   杨质是一名小吏,年轻时就守在这驿站了,这么多年来人来人去,有些回家干别的营生,有些想法子钻营去了别的地儿。唯有他图个安稳,哪儿都不去,守着据说镇压龙脉的山边过日子。今日轮到他值守,杨质打着呵欠坐在院子里头烤火,支着耳朵听动静。   临着山,一到夜里风就大得很,刮起来跟鬼嚎似的。听说这座山还出过些什么怪事,叫官府压了下去,不准说,杨质起初也怕,后来听多了这鬼哭似的风啸也不怕了,有时喝了几口小酒,还能就着大风,念几首秀才公们都爱念的酸诗。   今天应该也没人来吧?   杨质往火堆里丢了俩地瓜,搓手哈气。   这几日老天爷不赏面,阴沉沉的,又不下雨又不出日头,一到晚上就更冷了。今天晚上尤其冷,杨质把自己的袄子都翻出来裹上,正眯着眼等地瓜熟呢,就听见驿站马厩里头的几匹马踢踢踏踏起来。   还没等他去看,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一声勒马后,有人极不客气地敲门。   杨质一听这声儿就是官老爷,急忙去开,眼见一行几人个个骑了高头大马,打头那个更是气派,黑衣镶金丝,随手抽个金色令牌晃一眼。杨质被那金光晃了眼,连忙打开大门让几位官老爷进来。   那官老爷倒客气,说是有急事,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随手打赏他小半锭银子。杨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忙不迭把领头两人往屋里请,又让那几个看着侍从模样的人跟自己去喂马。   “可会劳累?”裴远鸿随口问。   屋里暂时只剩下他二人,姜遗光向来沉默少语,听见发问也只摇摇头:“尚可。”   裴远鸿道:“这驿站旧了些,也算齐全,等会儿暂且歇两个时辰,天亮后再出发。”他从头到脚穿戴皆非凡品,倒很能忍受这间驿站的破旧。   姜遗光当然没什么意见,他笑了笑以示赞同。   姜遗光坐在靠近门窗处,门没有关,凛冽山风不断呼啸着穿梭过夜间山林。他穿的不多,已感觉到了些寒意,不过这几分寒意并不很难忍受,姜遗光便没说话,自顾自以杯盖拨着茶盏里漂浮起来的几片茶叶。   裴远鸿既能在此休息两个时辰,意味着他不着急进京,那为何又要连夜离开?   茶水晃晃悠悠,姜遗光歪了歪头,盯着茶水,在别人看来他是盯着茶杯发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好能从杯子里看到裴远鸿的面色。   裴远鸿在邹府的马棚里遇到了什么?   联想到行刑那日邹知府未出现,姜遗光心想,或许是邹知府碰到了那些诡异,连带着裴远鸿在他家中受到牵连,不过他逃了出来,之后才不敢再在柳平城多待。   不过……被那些东西盯上的人多半过不长久。裴远鸿被缠上,……他自己知道吗?   绿色茶叶浮沉不定,裴远鸿那张脸也在水面晃荡。姜遗光以余光去窥视对方,后者淡定自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听到几人的脚步声后,姜遗光转头看去,他本就坐在窗边,一转过头,眼角余光便瞥见若有若无的白影。   他猛地扭过头看去。   发黄纸张糊住的窗上,和姜遗光几乎脸对脸地浮现出一张姜遗光无比熟悉的老人面庞,宁静安详地笑着,就像一个死人那样的微笑。   姜遗光猛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半开的门被推开,被打发去喂马的仆从和杨质踏了进来。   此时,姜遗光再看过去。   窗户上那张幽白的脸,不见了。   只有微微发黄的厚纸糊着窗,一格格往外透光。   裴远鸿见他反应不大对,警觉地问:“怎么突然站起来?”   姜遗光淡然道:“有些冷,我起来走走。”   裴远鸿不悦:“说是休息便好好休息,怎的,还需要你巡逻不成?”   姜遗光没有回话,而是又往门边坐了些,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让与其他人,一双漆黑深邃如渊的眼睛无喜无悲,叫裴远鸿慢慢拧起眉来。   “你发现了什么?”裴远鸿单刀直入发问。   自从姜遗光平安从第一次死劫中回来后,裴远鸿便再不敢小觑这个少年。他的心智绝非常人能比,忽然做出奇怪举动,定是遇到了怪事。   姜遗光微微一愣:“什么?”   裴远鸿又直白地问了一次:“你刚才突然站起身,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笑着答道:“并未发现什么,不过是觉得冷罢了。”   他的语气天衣无缝,其他几人都不觉有异样,连裴远鸿都被他那副无辜的模样哄骗了几分,心道:或许他确实未发现什么,是自己多疑了么?   邹府上下连同戏班子都已经灭口,那个厉鬼应当被困在邹府才是。   姜遗光平静地把视线从裴远鸿身上移开。   在场仆从安静得过分,不敢随口说话,杨质也不敢,自己寻了个板凳在角落里头坐下了,听着山风声数日出时间。   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   在场五人,没有人发现那个东西……   没有人。   姜遗光心想:若是只有自己看见了它……那是否意味着,它也盯上了自己? 第21章   已近深夜,漆黑程家大宅内依旧有几间屋子亮着灯。一个身着粉绿褂子的婢女一路进了正堂,一进去,便忙不迭跪地行礼,口称夫人。   正厅中央坐着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面容姣好,明显是匆匆忙裹了衣服来的,头发虽挽起,却没来得及装点,显得有些憔悴,见婢女进门见礼,立刻问道:“阿真,大公子现在可好些了?我怎么听说他又被魇住了?”   没叫起身,婢女阿真不敢起,又叩了个响头,脆生生道:“回夫人,大爷现在还魇着,流了许多汗,嘴里还说着什么话,奴不敢叫他。”   自从夫人娘家侄子夜间离奇暴毙后,程巍便一直陷入梦魇中,夜夜难眠,时常惊叫。他娘子怀着胎,二人早就分了房睡,又因梦魇的缘故有些晦气,不得不避着些。   程夫人着急得嘴里都长了燎泡,今日听下人说大公子又魇着了,干脆自己亲自来瞧。   被魇住的人不能惊动,只能安抚,贸然叫醒容易把魂也丢了。程夫人明白这个理,不由得悲从中来,捻着帕子的手捂上心口:“作孽,作孽,衡哥儿这是去的不甘心哪。我儿待他那样好,即便嫡亲的兄弟也没有这样好的了。他再怨,也不该魇了我的栗奴去。”   程巍刚生下来时跟猫儿似的,身体弱,程夫人爱他如命,给起了乳名叫栗奴,小娃儿命轻,起个贱名好养活。手心手背都是肉,衡哥儿是她娘家侄子,她如何不疼?衡哥儿可怜去了,她私底下大哭了一场,送去好些奠仪,可万万没想到,衡哥儿竟还要拖她的栗奴走。   阿真还伏在地上不敢说话,程夫人摆摆手,贴身伺候的桂娘知其心意,叫了个小丫头把她搀起来,又领了程夫人往大爷院里走。   过几道门,穿过长廊,几个守夜的婆子们要行礼都被拦了,程夫人步伐匆匆往屋里去,推开门,淡淡安神香味儿扑面而来。   与之一道袭来的,还有程巍即便在睡梦中也不能安宁的轻哼,语序混乱地说着什么。   程夫人坐在床边,见儿子苍白面上满是痛苦之色,眼睛闭得死紧,冷汗涔涔,他不断喘着气,手一张一合好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她握住了程巍的手,另一只手不断去揉他的心口顺气,又听得儿子口中念叨着什么,吐露几句含混的词,凑近一听,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程巍念着的,是衡哥儿的名字。   “栗奴,栗奴……别怕啊,娘在。”程夫人半搂着早已成人的儿子,像小时候哄他睡觉般轻拍,“没事,没事啊……”   又是哄又是揉,细细喁喁好半天过去,不知是不是安抚起了作用,程巍总算平静下来,面上的汗也渐渐止住。   天已经蒙蒙亮了。   程夫人露出一个笑,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脸,谁承想,她手中打湿的帕子刚擦拭到眼睛上时,程巍就一个激灵,自重重噩梦中发出一声叫喊——   “别挖我的眼睛!”   一句话,令在场众人瞬间毛骨悚然。个别胆子小点的后退了两步,目光惊疑不定。   “被魇着了说几句胡话,你们慌什么?”程夫人斥责道。   她照旧给儿子擦干净脸,掖好被子,一副镇定模样扶着桂娘的手起身要离开。   只有桂娘才知道,夫人那只手冰冷无比,死死地抓住了她不让自己软倒下去。   桂娘也怕得厉害,程巍方才的表现实在骇人,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人剜去了他的眼睛,以至于在梦中也惊惧不安一般。   “没事的,夫人,没事的。”她低声劝慰程夫人,像刚才她对自己儿子的举动一样去给她轻轻拍背。   “桂娘,你说……栗奴刚才的话是不是真的?”程夫人越想越可疑,“他向来有什么事情都瞒着不肯说,但这两天他老是去摸自己的眼睛,有时候还捂着眼睛,好像很疼的样子。”   “你说,会不会是衡哥儿他……”   “不是!”桂娘矢口否认,反手紧紧握住程夫人的手,“夫人,您别多想了,巍大爷只是梦里说胡话,当不得真。”   见程夫人还是有些不安,桂娘劝道:“近来有些不太平,夫人您要是不放心,不如再请个大师做场法事?也好让衡二爷泉下安宁。”   程夫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是该请个大师看看。”   只是……她在京中也只能同那些商人家眷交际,真正高明的大师道人,只有官家才能请得动,她连面都见不着。想到此处,程夫人又心急起来,决定同自己夫君说道说道。   程大老爷全名程山海,程家几代子嗣不丰,他对自己这个能干精明的长子很是看中。大清早的夫人同他一说便上了心。   “说起来,近些时间确实不太平。”程山海一直做京中布料生意,哪家用什么料子用多少,在他眼里都是家中人数财力的表现。   程山海说:“这几日,铺子里的白布皂布都售得多了,且都是粗布麻布这些只能做丧事的料子。我打听过,有好几户人家都挂起了丧幡。”说罢,他一一列举来,“方家、段家、丁家……还有个和我们同为本家的程家,他家中二公子睡梦中不知怎么的就去了。”   程夫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这几日没怎么出门走动,竟不知发生了这样离奇的事。   一般而言,布行在冬日前总要屯一批白布,因着冬日严寒,老人家多半撑不住。可眼下冬泉都破冰了,同时间去世的又几乎都是年轻人,叫她怎么不心惊?   “怎么会这样?”程夫人喃喃,“衡哥儿也是……也是这几日去的。”   这么多年轻男女的离世,就没有人怀疑吗?   程山海无奈叹气:“有甚么可怀疑的?都是在自个儿家里出的事,方家那个我打听过,据说是他们家那个身子骨本就弱的大小姐,夜里睡觉时踢被着了凉。段家那个后生,他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摔着了脑袋,当时人就没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别说了,我听着心慌。”程夫人更加害怕,一拍他背,“要么请个大师来家中做法事,要么寻个寺庙,我带栗奴去上柱香。”   程山海说道:“我听闻方家请了兰庭寺的僧人来家中讲经,夫人不如去兰庭寺?”   兰庭寺原是京中一座不出名的老寺庙,后听说来了几个从西边来的僧人,能讲得好经,能解好签,名声渐渐传出去。再后来,有人大张旗鼓以还愿之名替兰庭寺塑了十几座金身,据说是当初在寺庙内许下的愿望灵验了。   从那以后,兰庭寺灵验的名声便传了出去,三不五时就有人去兰庭寺还愿。方家能请到兰庭寺的大师来做法,着实底蕴不低。   程夫人点点头:“也好,明日我先带栗儿去庄子上,总离得近些。”   程山海同她又交待几句后,方才备车出门去。   程巍从婢女口中得知,因自己梦魇,母亲深夜来探望,据说在床前坐了大半夜,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换了衣裳便急忙来请安。   因程巍得了“差事”后,甚少回家,这还是母子二人难得的坐下谈心。程夫人关切后,终是忍不住,拐弯抹角问起了他梦中所说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程巍根本没想到自己竟在梦中说出了那样的话,可他也无法将这件事告诉给母亲。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曾为了活命,硬生生把眼睛挖出来了?   那种手指插入眼眶中的疼痛触感仿佛驻扎了下来,偶尔便一抽一抽地发疼。程巍一想起,便会想到那个少年郎。   那个可怕的后生,他想到了这个法子,便也敢真的这么做了。   可他又不能去怨恨姜遗光,真要说起来,他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若不剜出自己一对眼睛,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那里。难道他还要苛责姜遗光为什么不剜自己的眼吗?   “没什么,母亲。我说胡话罢了……”面对程夫人关切的目光,他只能回以谎言。   ……   刚过凌晨,裴远鸿就醒了过来。   这座山似乎把日头全都遮住了,竟比昨日还阴沉许多,分明已经入春,山下却如寒冬般冷寂。   驿站不大,没有太多空房。加上单独行事恐会被鬼魂盯上,他们便决定三人一间房休息。此刻,裴远鸿睁开眼,总觉得有些异样。   太过安静了些……   原本同他一间房的杨质和另一个仆从不见了,他们起得这么早么?   裴远鸿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整夜,他的剑都放在手边,随时能够拔剑杀敌。他转头四处看去,却发现……原来禁闭的房门不知什么被打开了一条缝!   更叫他不寒而栗的是,门缝中,有一只混浊的眼睛眨了眨!   那只眼睛消失得太快,等裴远鸿再去看时,已经不见了。但裴远鸿此刻已完全清醒过来,他手握在剑柄上,慢慢地,一点点往房门口去。   不论其他几人在什么地方,不论门外守着的是什么,他都要先离开这里。   门,一点点地接近了。   裴远鸿整个人绷得越来越紧,此时此刻,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门后那个东西上。他能听到自己放缓的几近于无的呼吸声和胸膛中跳动速度慢下来的心,   不会错的,那个东西……   它追过来了。   姜遗光呢?他死了吗?   裴远鸿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好似分成了两个魂魄,一个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另一个什么也不管,只提起了全部精神静悄悄往门边去。   终于来到了房门前。   裴远鸿用剑鞘推开了门,老旧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门外没有人,他所想象的一切可怖景象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双红色绣花鞋,静静放在门槛外。 第22章   那双绣花鞋一映入眼帘,裴远鸿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停滞住。   旋即,他毫不犹豫地猛关上门,如一只捕猎的鹰般瞬间踢开窗户并跃了出去。   天更黑了……   分明是白日,屋外也阴暗森冷。裴远鸿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只觉阵阵寒意袭来,无孔不入。他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一面警惕环顾四周,一面往马厩方向退去。   没有人。   有些老旧的木屋外爬着青苔,地面没有铺砖,长了不少野草,只在中间开出一条小路来通往后院,马厩就在后院里。此时,那些昨日还被马匹践踏过的野草又茂盛地挺立着,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他踢开窗户的动静很大,如果他们还在,不可能听不见。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裴远鸿警惕之余,免不了更加惊惧。   究竟是什么样的厉鬼,能在自己睡梦时无声无息地把几人全都杀死?   不提原本在驿站守着的杨质,自己的几位侍从都有些功夫在身,更不用说姜遗光,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人时就明白,他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顺可欺。更何况,他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渡过第一重死劫,怎么可能会突然死去?   裴远鸿慢慢向后退,剑持在身前,从光亮的剑身反光中看后面的情形。   令他略微心安的是,剑身反射出的景象一直都很正常,直到他退到马厩前,也没有出现变故。反倒显得他有些草木皆兵了。   上一次在邹府选马出现的诡异还历历在目,这回裴远鸿不敢掉以轻心,单手解下缰绳把马引出来,仔细看过周围后,才把马牵到小路上。   其他人都不知去了何处,看来他只能独自上京了。   裴远鸿正站在一列二层的驿站的屋后,现在虽然是白日,可阳光本就微弱,加上他就站在木屋背光的阴影里,更觉阴凉。他抬头看去,驿站背面是斑驳的木漆面,两间房的窗户被支起着,撑开了一半。   从那被撑起的窗口看过去,能看见房间顶部有些泛黄的墙面。   裴远鸿的视线飞快掠过,就在他即将转过头的那一刹那……   窗户,被一双素白的手关上了。   裴远鸿猛地再次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被关上的窗户。他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跃上马背,用力一抽鞭,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奔向远方。   ……   “几位老爷都是要上京城吗?这路可有些难走。”夜里风大,驿站里根本没有拨炭来,还好杨质自己平日会去砍些柴火,他从厨房里拖来一个大点的炉子,将木柴砍碎些丢进炉子里。   热气扑面而来,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裴远鸿独自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反倒是他带来的几位仆从知道这位老爷的性子,并不担忧,只跟着烤火聊天,其中一人回道:“确实要上京,今日怕赶不及了,才来此地歇歇脚。”   和裴远鸿一样奇怪的还有他们当中格外漂亮的那个少年郎,他一直坐在门边,既不凑近取暖,也不说话。   另外两位仆从跟着应和,杨质往火堆里又丢了几个地瓜,没多久,隐约的甜香味就顺着噼里啪啦的气息涌出来,几人就着火堆取暖说笑,倒显得那两个不说话的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姜遗光坐在门边,随时准备逃离,丝毫没有想加入的意愿,他的视线从裴远鸿身上扫过,又挪到跳动温暖的火堆上,而他的精神已全部灌注到了自己的双耳中,仔细去听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动静。   裴远鸿一直没有说话,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方才出现的那张诡异的惨白面孔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起来。   姜遗光不相信那个东西会放弃。   它会从什么地方再次冒出来?   以及……它盯上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裴远鸿?   那几个人性子不算太沉默,平常赶路时无法说话,这会儿碰见个健谈的杨质,裴远鸿又不管他们,不免多说了几句。   烤地瓜的甜香气愈发浓厚,杨质把地瓜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滚了几圈后拍去上头落的灰,一个仆从伸手接过,先去请示裴远鸿,可他只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那仆人不敢扰了裴老爷清净,想着他估计看不上这东西,又退回来想问问姜遗光,后者同样摆摆手,那仆从也不介意,重新坐回火堆旁,几人压低声音,笑着边吃边聊。   聊着聊着,便谈到了这座奇怪的大山上。   “说起来,这座山的传闻不少,只是我在这山里守了十几年,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传闻哪,全都是假的,偏偏一个说的比一个真。”杨质扒干净一个地瓜焦黑的外皮,说道,“就比如,有人说甚么山里埋了宝物啊,有金矿,还有说有个前朝的公主带了一大批金银珠宝流落到山里定居的,我还听到,有人说这座山里有狐妖什么的……”   “十多年前这种传闻最多,那时候天天都有人往山里头跑,想挖点什么回去。也不想想,要是山里真有金矿啊宝藏什么的,朝廷能放着不管?”杨质笑道,“我那时候听多了也觉着有,但一看,那么多人都没找着,有些人找个一两天就出来了,还有些找着找着,把自己都找不见了,那时候我就歇了心思,想着,哪有天上掉下来的金子?我啊,还是守着山,守着这驿站就行。”   最初请示裴远鸿的那位仆从也跟着点头:“的确如此,那些愚民,听风就是雨。”   杨质听了心里高兴,继续唠嗑:“不过说起来,这座山的确出过点怪事。也正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后面渐渐的才没人来了。”   另外几人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莫非是有野兽?”   深山老林的,有那么一两只大虫或野猪,并不稀奇。   “都不是,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山里没有野兽。”杨质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后怕的回忆的神采,他沉吟片刻,似是不知道怎么说,最后还是叹口气,捧着滚烫的烤地瓜开口。   “那件事已经有七八年了,我到现在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我直到现在都忘不掉,实在是……实在是太……”   姜遗光也把视线投了过来,目光微动。   七八年前?   “七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仆从再次追问。   “应该是八年前了吧?那时候,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攒了笔钱新娶了个媳妇,那时候来这儿的人不少,我那婆娘不想碰见人,就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走动,但是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她不在家。我出门去找,却发现……”   “来山里的人,全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杨质面上再度浮现出恐惧。   “我一出门,就感觉不对劲,明明昨天还很热闹,来了几十个人说要进山去寻宝,怎么突然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边跑一边叫我媳妇的名字,从这里跑到了山脚下。”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天色,阴得厉害,好像要下雨一样,那时候周围还没这么多树,你们现在看到的树一大半都是我种起来的,那时候没有,到处都是些枯黄的草,还有乱七八糟的石头。”   “我没有养马,就只能一边走一边喊,但是我忘了,山里是不可以大喊大叫的。”   听到这里,一个仆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杨质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刚来驿站的时候还不大,驿站里有个比我大十多岁的人,姓姜,我叫他姜大哥,他告诉我,在山里绝对不能乱跑,也不能大喊大叫,否则,可能会叫醒一个名字叫做‘年’的怪物。”   “年?那是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   第一声问,来自一个烤火的仆从。第二个问题则来自坐在门边的姜遗光。   姜遗光忽然开口,把那几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道。”杨质摇摇头,“我问姜大哥,他也不说,只告诉我,碰不到‘年’,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件好事。”说罢,他又回答姜遗光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姜。”   “继续说吧,我那时候着急找我媳妇,就忘了这事儿,一直跑到了山脚下,山脚下原有个凉亭,供那些人歇脚,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就把亭子给拆了,所以你们现在来估计没看见。”   “不过那个时候,我在亭子里……”杨质咽了咽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完。   “我看见亭子里,堆了满满一地的衣裳。”   衣裳?谁的衣裳?   又有谁会特意到山脚下丢衣裳?   还没等他们把问题问出口,杨质就一口气说下去。   “那些衣裳我都见过,全都是之前跑进山里的人身上穿着的。我在还看到了我媳妇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面,就好像放在家里的一样。”   “你说,衣服在,人却没了,他们会去哪里?后面那些人的家人来找过,我也又去找了好几次,都没找着,到现在也没个说法。”杨质声音闷闷的,攥紧已经放凉了的地瓜,“我想不明白那些人会去了哪里,怎么会衣服在,人不见了呢?”   “就算有‘年’这种东西,可我叮嘱过我媳妇不能乱跑乱叫,也不该盯上她啊。”   杨质深深地长叹口气,好似要把多年郁结一并叹出来。   “你们说,是不是很怪?”   ……   此刻,裴远鸿骑着马不断往外逃,在他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凉亭的影子。 第23章   那亭子并未显露出全景,只在枝条横生的灌木丛中露出大半影子。   来的时候有看见这间凉亭吗?裴远鸿觉得有些奇怪,可他仍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死死不放。   四周格外静谧,只有马蹄声不断,天不知不觉更暗了几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的模糊虚影。按时辰算,现在应当是卯时或辰时,怎么也不可能暗成这样。   这厉鬼……当真难缠!   凉亭就在山脚下,在小小的六角亭后,是高耸入云的漆黑山峦。裴远鸿慌不择路下,竟往反方向跑,来到了这座据说充满古怪的山峰下。   作为只受天子掌控的近卫军,裴远鸿自然知道比其他人更多的内幕,比如眼前这座山,世人都称其可镇压龙脉,更有传闻说前朝末代皇帝就是因为不敬此山,妄图推平开路才灭亡的。前朝覆灭秘辛尚不可知,裴远鸿却知道,这山里的确有古怪。   据说,有一种名为“年”的怪物,会吃人。   八年前,这座山里发生了一桩惊天惨案。不过一晚上,便有数十人离奇失踪,更诡异的是,他们只在山脚下留下了自己当日穿的衣物。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有反贼借此事趁机打着前朝名头造反,朝廷派了不少人去镇压,又迁走当地居民。如此过去几年,这件事才平息下去,少有人知。   那座凉亭……   裴远鸿想停下,可他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来到了近前。   那座凉亭,就在他眼前了。   和驿站一样,荒凉、破旧,蒙上厚厚一层灰尘与蛛网,周围野草荆棘长得老高。凉亭正中央摆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石桌子,桌子下方是一圈四边的石凳。和地面一样,桌凳表面也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已经……很久没有人造访过。   再往后就是那座大山,裴远鸿不可能走进山中去,他拽住缰绳努力调转马头,想重新往外跑,可一向温顺的马此刻闹了脾气,在原地打转,死活不愿跑。就在这期间,他无意间瞥到了亭子里的全貌,顿时汗毛倒竖。   凉亭内的石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衣物!   那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有人特地洗净后整齐叠好放在衣箱里一般。而且,更叫裴远鸿恐惧的是,那堆衣物,和他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   他被盯上了!   裴远鸿再顾不得许多,狠狠抽了一鞭,胯下骏马一声嘶鸣,扬蹄飞奔起来。可直到现在,那股被窥视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有什么东西,一直注视着他。   一直……   ……   驿站内,杨质说完自己的故事后,一片沉寂。几位仆从又是惊悚,又是替他难过,都不知如何安慰他,姜遗光则一直靠在门边,除了刚才那句发问,没有说话。   杨质抹了把脸,笑道:“哎,我胡说八道,让几位老爷见笑了,来来来,喝点酒暖暖身,这山里冷着呢。”   驿站内没什么好酒,杨质倒的酒有些浊,香气并不浓。几个仆人并不嫌弃,接过后好一顿说笑,又要去端给裴远鸿。   不料这时,姜遗光走了过来。   那个有些奇怪的少年接过酒,低头看一眼后,笑道:“我来叫他吧。几位可以去休息,我在此守夜就好。”   “那不成,老爷知道了要责罚我们的。”这个少年身份不明,却很得裴远鸿看重,走之前明确说过必要护着他平安,仆人哪里敢,连连摆手。姜遗光却不容置喙地接过托盘,笑着对杨质说:“你也去休息吧,我守夜就好。”   “裴老爷已经歇下了,莫要吵醒他。”   几位仆从这才发觉,坐在阴影里的裴远鸿一直不动如山。他有时也坐在椅子上练功休息,仆从们没有太怀疑,各自对视一眼商量几句后,要去新打扫房屋请姜遗光住下。   他们所在的厅房不大,裴远鸿坐的椅子边上有一张小榻,姜遗光指着那张小榻笑着说:“我等会儿在此休息就好,不必担忧,他不会责怪你们的。”   “既如此,那就委屈姜公子了。”   “无妨。”   姜遗光微笑着把几人送出房门,直到目送他们进了其他房间后,才转过身。   而后,他快步来到裴远鸿身侧,低声摇晃对方:“醒醒?”用力拍拍脸,又去掐人中、虎口等穴位,可裴远鸿依旧双目微合,瘫软下去,还是姜遗光扶着他才没有滑到地上。   他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向冷肃的面上满是恐惧,冷汗涔涔,无论姜遗光怎么做,他都无法醒来。   这下有些难办了。   姜遗光眨眨眼,思考一会儿后,他从对方衣襟下摸出了那面镜子,放在自己怀里。   而后,伸手拉过对方手搭在肩上,略一弯腰发力,竟是直接把人扛了起来。   门没有关,这间驿站的门窗皆老旧不堪,轻轻一动就会发出声响,姜遗光扛着裴远鸿出了门,顺手拉过一张小脚凳支着门架不让风将门吹出动静。而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   山下本就漆黑,今晚更是如此,无星无月,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姜遗光曾被关在暗处多时,黑夜中也能视物,他一路扛着裴远鸿来到马厩,低头一看马槽中的那滩东西和那几匹早就死去的马,心下更是了然。   果然,杨质有问题。   “年”这个怪物,他父亲小时候也说过。既然山中不能大喊以免惊醒“年”,那杨质自己所说的,他一路喊到山脚下,就真的没有出事?   杨质早便不是人了,他身上穿的衣物、放进火堆里的地瓜,包括后面端来的酒全都有问题。   此刻马厩的食槽里满满当当盛着腥红马血,那杯酒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几个仆从全喝了,唯独他和裴远鸿没有。   姜遗光看一眼食槽,毫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即便扛着一个人,他的步伐依旧轻巧,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他还需要裴远鸿带自己进入那所谓的入镜者的群体中,他生来力气极大,带上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难。姜遗光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和裴远鸿都被盯上了,在对方昏迷的情况下,厉鬼应该会先选择裴远鸿。   当然,如果对方影响到自己的逃离,他也会立刻把对方丢下。   姜遗光很快就离开了驿站,来到官道上,快步前进,一边疾走,一边要把扛着的人弄醒。但对方明显陷入了某种异常状况中,针尖都戳进穴位了,也不见任何动静。   姜遗光边走边对自己念叨。   如果一刻钟后,裴远鸿再不醒来,就把他丢在路边吧。 第24章   带着山野气息的凛冽寒风不断刮过,黑暗包裹住正在不断往外逃的二人,一切都静得可怕。   姜遗光的速度很快,即便带着一个人也丝毫不慢。他跑开一段距离后,回头看去,就看那间亮着灯的驿站,忽然暗下。   那几个仆人应当是死了。   姜遗光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跑。   裴远鸿曾告诉过他,虽然得到山海镜之人需时不时入镜渡死劫,在镜外也容易招来一些诡异之物觊觎,但在镜外时,那些东西并不会轻易夺去持镜者的性命。   就好像,他们的命已经被这面镜子提前预定下,不容许其他厉鬼抢走似的。不过,若是他们执意送死,山海镜也不是完全的保命符。   距离他心中计划把裴远鸿丢下的时间,还有半刻钟。   裴远鸿固然能直接引他入门,能告诉他更多消息,可他身上带着山海镜,只要入京便有办法,例如寻那日同在棋局内的容楚岚或程巍等人。更何况,若是一刻钟裴远鸿都醒不过来,自己即便把他带出去,他也难以再醒过来了。   就是不知他在昏迷中经历了什么。   被他扛在背上的裴远鸿隐约小幅度挣扎着,姜遗光虽带上他走,却并不很顾忌保全对方。这条路有些崎岖,还长了不少低矮的野草,裴远鸿个子高,手腿修长,搭在尚未长全还是个少年人身形的姜遗光肩上,手被野草划来划去,很快就划出了不少血口子。   ……   裴远鸿已经跑了很久,这条路却像永远到不了尽头似的,每每回头看去,都会看见那座凉亭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又是这样……   柳平城城郊外,他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这些阴魂不散的厉鬼!   没有用的,无论他怎么逃,都是在原地打转。   相反,他越逃,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重,那股阴冷怨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并不断接近着他。   不会错的,它就在附近。   究竟……在哪里?   裴远鸿干脆勒马停下,他无意间一瞥,竟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满是野草划痕,几十道细小的口子,袖子上也划破了不少。   奇怪,他根本没有接触过野草荆棘地,又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此刻马背上的鬃毛被风吹着落在他手面,裴远鸿忽然觉得不对。   这种微凉柔滑,还有点湿漉漉的触感……   这根本不是马鬃毛,而是人的头发!   他一直骑着这匹不知是什么的怪物在逃跑!   裴远鸿浑身寒毛登时倒竖起来,用自己也无法想象的速度下马向前飞奔,瞬间闪身离开原地数十米远。他边跑边回头看去,发现那匹等在原地的马甩甩头,朝自己看来,而后……   马露出了一个和人格外相似的笑。   快逃!!   头顶好几处穴位都传来酸胀的感觉,好似被针扎过,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裴远鸿不管不顾往前跑,不去听、不去想。   厉鬼惯会迷惑人心,据说,在野外如果听见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时,千万不能答应。一旦答应一声,你就会被厉鬼带走。   可是,那叫着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还有些熟悉。   是谁在叫他?   那几个仆从?还是杨质?姜遗光?   不,不对,杨质……杨质的名字为何如此耳熟?不会错的,他曾在别处听过这个名字。   酸胀疼痛感更强,手肘一疼,晕开鲜血,裴远鸿撸袖一看,那里竟被不知什么东西划开了口子,根本来不及止血,又一道口子划上去,鲜血淋漓。   裴远鸿脑子里乱成一团,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复苏。   身后被无尽黑暗包裹住的凉亭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从亭中走出一道又一道衣裳破碎、面容已经腐烂的身影,站在路边,和那匹马一样,静静地盯着裴远鸿看。   站在最前方那人无比熟悉。   他想起来了。   八年前那桩惨案,共有四十来人失去踪迹,其中便包括当时一名驿站吏员,在寻找自己妻子时同样消失在山中。   那个人,就叫杨质!   手肘上的伤口仍旧一道接一道划开,好似有人拿刀刻般,一笔一画,慢慢的,刻出来一个“醒”字。   ……   一刻钟到了。   没有东西追上来,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姜遗光在路边把人放下,最后给他扎了好几针,后者仍旧一动不动。   “裴远鸿,我已仁至义尽了。”姜遗光弯腰从他身上摸了些东西出来。   印章、暗器、匕首等,平日里裴远鸿绝不可能让人近身摸走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姜遗光把玩着那把匕首,决定最后再试试。   撩起他的衣袖,正低头划着,姜遗光察觉不对,放下对方手臂,就看见裴远鸿眼皮不断挣扎着,无比艰难地睁开眼来。   “你醒了?”姜遗光面色平静地把印章等物件全部塞回他衣襟袖袋内,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醒了我们就快走吧。”   裴远鸿还有点懵:“你……你没死?”他撑着坐起身,四处看看,视线又移回眼前表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脸上,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活人,问道,“我们还在驿站附近吗?”   他方才应当是被鬼勾了魂去,还好……还好姜遗光把自己叫醒了。   他竟没有丢下自己。   姜遗光点点头:“确实,我察觉杨质有些不对劲,费了许多功夫才带着你一道离开。不过你的那几位仆从和马匹应当已经死了,我无能为力。”   “无妨,还要多谢你才是。”裴远鸿站起身,拍拍灰,不顾鲜血淋漓的手臂,肃然向姜遗光一躬身行全礼,“多谢姜小兄弟救裴某一命。”   不论姜遗光此人有多大疑点,但他确实救了自己一命,裴远鸿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困在那间凉亭里,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姜遗光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匕首,温和一笑:“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并不安全。”   二人不断向前疾行,裴远鸿自知已被厉鬼盯上,恐活不长久,又念及姜遗光的救命之恩,便将密信连同自己方才经历一并告诉对方。同前些日子相比,此刻他对姜遗光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可亲。   “若我死去,你就带着这枚金印,去京城东边四喜巷内一家福来茶馆,寻他们掌柜的……”   “山海镜中奥妙颇多,我也只知些皮毛,但据说,渡过十八重死劫后,便可有大造化。你将来渡镜中死劫时,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仁慈,切记以保全自己为先……”   裴远鸿这些时日都在不断奔逃,只觉双腿好像被绑上了千斤重物般愈发沉重,他还未察觉出什么,只以为是太过疲惫,不料姜遗光却停了下来。   他后退几步,伸出手往下指了指,语气平静。   “裴兄,你的鞋。”   裴远鸿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足上原本穿着的一双皂靴,竟变成了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绣花鞋。   怪不得……他一直感觉那东西紧紧跟随着他,无法甩脱,却原来那双鞋早就穿在了他身上。   裴远鸿惊得浑身发毛,蹲下去就要将那双鞋脱下,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撕扯,那双鞋都死死地箍在他脚上,越来越紧,紧到双脚一阵阵发疼,好似黏连着长在了他皮肉上一般。   一股股鲜血从鞋子里涌出,不断从裤腿往上蔓延,很快,裴远鸿下半身便湿漉漉浸在腥臭血液里,谁也想不到一双绣花鞋里竟有那样多的鲜血,再过一会儿,恐怕那些血渍就要漫过他腰际了。   裴远鸿咬咬牙,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姜遗光。   后者仍旧一脸平静,黑漆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似乎还有些好奇。他忍住好似剜肉般的疼痛,狠狠心,道:“姜小兄弟,算我求你,可否把山海镜取来。”   他曾同姜遗光说起过,寻常人若要求那大造化的自愿入镜之法,要么,是寻到一面新的山海镜,要么,是托一位入镜者将自己一并带进去。   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身上带着的镜子不见了,想来是被对方拿走了。   “你也要进去?”姜遗光没有否认。   裴远鸿已是满面惨白,咬牙点点头,举手立誓:“裴某发誓,在镜中一定护你周全。”   姜遗光盯住他的眼睛看,想了想后,觉得自己不亏,点头答应下来。   他从衣襟暗袋中取出那面小小的铜镜,指尖划破,一滴血点上去,好似溶进如水的镜面中。裴远鸿抓住姜遗光的手臂,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过,二人都消失在原地。   原本汹涌的鲜血失去了源头,逐渐渗入地下。只剩下,一左一右摆放在地上两面一样大小的铜镜, 第25章   方夫人跪坐在佛堂里,费力地躬下身去捡佛豆,小佛堂昏暗,她摸索着捡到一颗,放进佛盅里,麻木地念一句佛,敲一下木鱼。   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乳娘推开门进来,她让婢女端着托盘在门外等候,只有一丝大米熬出油汤的香气跟着飘进来。乳娘跪在她身边苦苦求她:“瑛娘,你就吃一点吧,喝碗粥也好,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方夫人摇摇头,未着粉的一张脸憔悴蜡黄,嘴唇干得发裂,她仰着头看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也垂着眉眼看她,方夫人喃喃道:“不,不吃。”   “信女曾许愿,愿苦修三日三夜,求月儿来世安康。”   “是我的罪过……我没能看顾好我的月儿,我的大囡……”   方夫人嘴唇都在颤抖,可她却哭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慈悲的菩萨,任由乳娘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她继续伸手去捡佛豆。   “是我的罪过……”   “娘,不是你的罪。”   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乳娘转头看去:“小囡,你怎么来了?”   门边静静地站着一个少女,同样未施粉黛,多日不食荤腥日夜操劳,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勉强弯起唇:“我来看娘。”   方映荷踏进佛堂,紧贴着方夫人跪下,紧紧地抓住娘亲冰冷的手:“娘,是我的错。”她闭上眼将额头贴在方夫人前额上,又退开,直视着娘已经流不出泪的双眼,一字一句告诉她。   “娘,是我的罪过,我没有看好姐姐,我没有照顾好她。”   乳娘想说话,被方映荷瞪了回去。   “她身子弱,我应该照顾好她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没有做到。娘,即便神佛要算因果,这份罪过也该算在我头上。”   方家上下只隐约知道她们姐妹二人在替某个大官儿做事,却不知具体做什么,有些还恶意揣度她俩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外室。谁也没把方映月的死归到这上面去。   随着方映荷的宽慰,方夫人眼里一点点聚焦起光彩,怔怔地看着小女儿。   “是我的错。”方映荷对她的母亲说道。   “是你的错……你没有照顾好她……”方夫人哆嗦着嘴唇,两眼僵直,忽地声音尖锐起来,狠狠一巴掌打在方映荷脸上,“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你明明知道她身体那样弱,禁不住风吹,你为什么?”   乳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要拉开夫人。方夫人却跟疯了一样不断撕打自己的小女儿,而一向勇猛不输于男儿的方映荷,只默默跪坐在地忍受着,毫不还手。   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撕扯够了,方映荷顶着满头满脸伤疤,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方夫人早就因过分激动昏迷过去,她让乳娘连同几个丫鬟把人扶进房间休息,又将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佛豆抓起,随手塞进佛盅里,态度轻慢。   而后,她看了一眼那尊眉目低垂的慈悲菩萨,嗤笑一声,大步踏出门去。   什么菩萨?什么佛祖?全都是假的!   一尊死木头像罢了。   一路上婢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二姑娘的脸。方映荷大步回到房间,将门一关,对着镜子梳理好散乱的头发,又将被撕扯坏的衣裳换下。   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方映荷越看越觉不耐烦。   她总是会想到另一面镜子。   山海镜……   这名字由来不得知,据说是因为铜镜背面刻画着十八层地狱中刀山火海的景象,也有说是脱胎于古籍《山海经》。方映荷既害怕它,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已经经历过两次了。   她还能坚持多少回?   上次的死劫,为什么突然就过了?究竟是谁闯过的?   容楚岚?还是凌烛?亦或是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姜遗光?   桌上妆奁旁,摆放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瓷娃娃,圆嫩白胖的脸颊精巧可爱,瓷质白皙光滑,触手细腻。   那是她在十岁时送给姐姐的生辰礼物,是姐姐生前最爱的玩物,还给它起名叫做小蝶。   她禁不住伸手抚摸上那只瓷娃娃,目带怀念。   此刻,放在妆奁中的另一面铜镜忽地亮起黄澄澄金光。方映荷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   一同消失的,还有被她握在手心的瓷娃娃小蝶。   ……   方映荷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蔚蓝天空,鼻间潮湿气息涌来。叫她咋舌的是,她竟站在一艘大船的围栏边,正对着茫茫湖面,一只手里还拿着瓷娃娃。   新的死劫吗?   这是在哪儿?   方映荷转过身去,又是微微吃惊。   这艘船上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穿丝绸的、棉麻的、粗布的比比皆是,甲板上少说有几十号人,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儿。她怎么知道谁是入镜之人?   总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人吧?   况且……除了入镜者外,剩下的这些又是什么?是活人吗?   方映荷攥紧了瓷娃娃,往前走两步,她可不想被挤下去。她张望着,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张隐约有些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   不会错的,他一定是!   方映荷挤开人群奔过去,按住要转过身的少年:“等等,这位公子!”   姜遗光转过头来。   他还记得上回考场外排队的所有人,自然不会忘了方映荷的样貌,听其声,应当是后来突然哭泣的那位。   他在打量着方映荷的同时,方映荷也在打量他。   不会错的,她绝对在考场外见过对方。   裴远鸿扫一眼就知道方映荷身份,手搭在姜遗光另一边肩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身份。   姜遗光笑了笑,主动开口:“姑娘,这里人多不方便,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谈谈?”   方映荷发觉他身后还有个男人,更高大些,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不留神就容易让人忽略了去,像影子似的。她连连点头,不忘提醒:“还记得上回的考试吗?”   姜遗光边走边说:“记得。”   三人来到这艘游船的一间客房内,方映荷才迫不及待道:“我是方映荷,上回在考场中应当见过你。不知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姜遗光报了自己的名字,裴远鸿则随口取了个化名,只说自己姓元,名弘志。   “你们应当比我早来些,能否与我说些消息?如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方映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不免着急。比起上回考场外明明白白厉鬼模样的衙役,她更害怕船上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姜遗光摇摇头,一派温和模样:“很可惜,我们只比你早来不到半刻钟,许多事情,我们也不清楚。”   他话锋一转:“不过,同为渡难者,我们或许可以一同行事?”   船上的人太多了,有男有女,想要打探的话,光靠他和裴远鸿不太够,方映荷此人有勇无谋,唯有胆大一条可取,两人都乐得利用她。 第26章   这是一艘体量格外大的游船,宽实、厚重,中间共建三层舱楼,飞雕画梁极为精美。   他们三人此刻就在最顶层的其中一间房内,房间宽敞明亮,视野极佳,从窗户看过去,正好能将下方甲板上来来去去的人群纳入眼底。   说来也怪,一入山海镜中幻境时,他们便会自动获得相应身份。譬如上回他们被认为是考生,这一回,他们突然出现在船上也没有人怀疑。方映荷在自己袖袋中摸索,果然翻出一张船票来。   这张船票已被水打湿了,上头字迹模糊得厉害,晕开一大片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认出最大的两个字。   “甲……三?”方映荷念了出来。   方才他们上楼时就发现这艘船的三层客舱从上到下依次以甲乙丙排序,最下方是丙号房,最上层就是他们所在的甲号。   裴远鸿:“甲二。”   这间房外挂了牌,甲一,是谁的房间不言而喻。方映荷颦眉问:“只有我们三个吗?”   姜遗光一直在看窗外,相比起裴远鸿的虚弱状态和方映荷此刻心态失衡,他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有些疏离的冷淡模样,即便笑起来,也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确定。”   话锋一转,他又指指窗外:“又来了一个。”   相较于前朝,大梁对女子并不严苛,女子也可自立门户、经商、继承家业等,这艘船上女子数量也不少,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女子大多各自扎堆,离男子远些。   顺着姜遗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们看见人群中一个并不太显眼的窄袖灰衣男子,那男人其貌不扬,连连冲那些女子拱手行礼,退出了女人堆。   “有一就有二,应当还有其他人。”方映荷略微放下心来。   以往她都是和自己姐姐在一块儿,方映月怎么说她便怎么做,现在姐姐不在了,她下意识想找人询问。奈何这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她只好自己寻话来说。   “我家中在南方有些生意,每年都需要乘船下江南。这艘船应当也是商船,没有官家印记,既载货,又载人,看大小,应当能装载至少百来人,明明是商船,却和官船差不多了,这户人家势力应当不小……”   正这么说着,船身上只搭了一半的帆在船工们齐齐发力下慢慢完全展开,船只行进速度也明显快了不少。又有船工竖起一面旗子来,上书一个大大的“卫”字。   方映荷轻呼:“卫家?”   裴远鸿抬眼:“你知道?”京城中卫姓人家不多,但也不少,他也无法全部认齐。更不用说现下这艘船不知在何方位,离京城有多远。   方映荷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哪个卫家。”   裴远鸿并不奇怪,只说:“趁现在人未来齐,我们各自去打探,一刻钟后再回来。”   他虽从未渡过一重死劫,却看过以往所有归来之人口述后记录下的卷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了解这面镜子的恐怖之处。裴远鸿明白,在所有人来齐之前,镜中鬼怪不会开杀戒。   “两个。”姜遗光忽然开口说。   他看见人群中又多了一人。   他的目光微微向旁边一移,看向了另一边,再度开口:“三个。”   “四个。”   人……越来越多了。   方映荷顿时紧张起来。   根据她知道的情况来看,每一重劫难,人越多,就代表着越困难、死的人也越多。如上一回,多达整整三十二人,那一次便困难到了极点,刚开始就死了近半数,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竟是一盘棋。就连她回来后都不明白那场死劫是如何破的,只当自己运气好。   姜遗光依旧不疾不徐数着数,看不出一点紧张。这令方映荷实在有些佩服。   三人从房间中离开,往木梯方向去,第三层楼梯口有小厮侍女守着,轻易不放人上来,外头正是大太阳,他们所在处却格外阴凉,一阵阵风吹进,外面人群喧嚣声似乎都隔了一层。   “拿了船票的人会上来,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有多少人。”裴远鸿边走边说,“这一层应当都归我们居住。”   第三层房间分了两排,两侧房门各自错落开,窗户紧闭,地面铺就来自波斯国的毛织地毯,将他们的脚步声柔软地包裹住。   方映荷数了数:“一共有十六间房,元大哥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十六人吗?”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惧怕这两人,她自诩身手不凡,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位姓元的男人手下走不过几招。   那个叫姜遗光的人,也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   裴远鸿:“未必,兴许会有其他人。”   说到这个其他“人”时,三人正好来到楼梯口,穿褐色衫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大的清秀侍童连忙退开半步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   三人踩在木梯上往下走,发出有些沉重的咚咚声响。方映荷走在最前,姜遗光在中间,裴远鸿走在最后,他们正行到一半时,裴远鸿忽然察觉到从背后袭来的一股能蚀人骨髓的寒意。   他猛地回头看去,就看见,方才恭敬向他们躬身行礼的侍童站直了身子,他的身形在阳光照射下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侍童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怨毒阴森。   裴远鸿悚然一惊,可是当他再仔细看去时,那小童儿又恢复了方才的恭敬,立刻躬身下去行礼,就好像……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不会错的……绝不会是幻觉。   已经出现诡异了!   裴远鸿立刻催促:“走快些。”   方映荷一听便知道有意外,连忙加快了脚步,中间的姜遗光没有说话,紧跟上去。三人很快从楼上下来,来到甲板所在的平层,混迹在人群中。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望着周遭来来去去带着笑意的人们,直到此刻,裴远鸿才感觉那股寒意离自己远去了。   他没有耽误,压低声音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二人。不料,等他说完后,向来胆大的方映荷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恐。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裴远鸿不悦:“自然是真的,我何必作假?那侍童一定有问题,我们必须让他调离。”   “可是……可是……”方映荷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慌。她还握着那个模样可爱的瓷娃娃,瓷质表面已经被她捂暖了,她就这样汲取着那尊瓷娃娃给她带来的暖意。   姜遗光接过话去,平静道:“可是我们刚才并没有看见所谓的侍童。”   他静静地注视着裴远鸿,一双漆黑的眼睛里辨不清神色:“只有你看见了。” 第27章   不知为何, 和以往这人或温和或怯弱的模样比起来,裴远鸿更觉得这才是姜遗光的真面目。   但奇异的是,裴远鸿没有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恶意,当然, 也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不过, 裴远鸿终于明白姜遗光身上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他似乎一直在用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一切, 哪怕……他也身处这漩涡中。   裴远鸿拧起眉,没说什么,转而提起:“诡异已经出现, 其他人应当已经来了。我们须尽快问清楚。”   姜遗光没有反对。   方映荷也没有意见,她隐约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拉上自己了,主动说:“我去问些女客。”   鬼魂还没有开始杀人,只出现过一次,他们现在分开, 虽有危险,但危机不大。   裴远鸿又问姜遗光:“你去何处?”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些客人和正在忙碌的船夫,移开视线,语气平静地说:“我去打听商船主人。”   这些客人……虽然看着很正常, 各自说笑, 抱孩子的携妻子的,也有书生对着波澜江面吟诗作对, 但他隐隐觉得有几分诡异,又说不上来。   裴远鸿告诉他,镜中死劫皆为虚假, 似真非真, 如梦似幻,但大多脱胎于现实, 不少情景都能与现实对上。   所以,这艘船也曾经存在过么?   裴远鸿本也想去寻这艘船的主人家,听他这么说眉头微拧。   他有自知之明,自个儿带着剑,手上沾过人命,寻常百姓会惧怕他,兴许打听不出什么来。商船主人家那儿兴许有危险,他俩应该换换。可姜遗光虽然好说话,却未必愿意听自己的,遂放弃了念头。   “也好,你多保重。”裴远鸿把剑卸下来递给姜遗光。   面对寻常百姓,他不用剑也能轻易杀死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面对厉鬼,即使带着剑也无济于事。   姜遗光不客气地再伸手:“长剑携带不便,烦请再予我一把匕首防身。”   裴远鸿顿了顿,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看着姜遗光把匕首连刀鞘绑在自己手腕处,袖子放下后完全遮住,而后,他冲另外两人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往船舱处走去。   “元公子,走吧。”方映荷提醒他。   二人一同进入了人群中。   和之前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形相反,或许是因为人到齐的原因,在甲板上的其他游人并不会像方才一样忽视他们二人了。   裴远鸿身材高大,面容冷肃,不少人畏惧看他,悄摸摸看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去。   方映荷年纪不大,从穿着和气度上看显然家世不一般,脸上却带着淤青伤痕,更是叫人好奇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方映荷没管那些人的目光,她和裴远鸿约好了各自去寻人后,便慢慢来到了女客聚集处附近。   那群女客有些是南方口音,说话绵软,语速却快得很,有几个说话爽利,带了些西南腔调。从穿着打扮上看,南方口音的那几位也正如她们的形象一般,发上装饰偏小巧秀丽,衣裳颜色浅淡清丽,其他有几人穿着富贵些,各色首饰也厚重几分。   天南海北的客人都有,这到底是一艘什么商船?   卫家……她到底在哪里听过?为什么感觉有些熟悉?   还有,她应该问些什么?   直接问这艘船去哪儿?会被怀疑吧?   方映荷咬着唇,苦苦思索。   以往这些事都是方映月去做,她只要听从就好,方映月能轻易地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得知她想知道的消息,更从来不会瞒着自己。   京里有人给她起诨名儿,叫方大胆、方闯爷什么的,可只有方映荷知道,她姐姐能在厉鬼逼近时冷静地想出退路,她的胆量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如果是姐姐在,她会怎么做?   方映荷瞄到女客外圈有几个妇人。其中一个家贫的妇人正与人说笑,她的女儿跟在身后,那小女孩看上去不大,扎着双丫髻,只是浑身上下的装饰也不过两根红头绳。   她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慢慢走过去,好似只是在看风景,绕到了那女孩身侧。   女孩儿穿着普通棉布袄子,洗得有些发白了,她扭头一直看着自己娘亲,后脑对着方映荷。   她母亲正与另一位妇人说着什么,方映荷竖耳去听,发现只是家常话,便没在意。她四处看了看,做出一副无聊的模样慢慢后退着,然后“不小心”撞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抱歉,我没有撞伤你吧?”方映荷连忙扶起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儿。但那小女孩只低着头一声不吭,拼命要往她娘身后藏。   那妇人见自己女儿和旁人冲撞了,还是一位看上去就家世不凡的女子,连忙把人拽过来,方映荷又说:“这位婶子,我方才没留神,撞了你家小女儿,实在抱歉。”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小粒碎银悄悄塞过去,“拿去给孩子买些吃食玩意儿吧,也算我的心意。”   那妇人惶急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担得起……”   方映荷让自己的笑看上去更真诚一些,模仿着姐姐的神态,说:“怎么担不起?我看这孩子很是乖巧可爱,一见着便觉得有缘。”   妇人还在赔笑,面上却多了几分自得的光彩,瞧着很疼爱这个女儿。   方映荷心里发酸,她自己都奇怪她竟撑住了笑容,用和姐姐方映月别无二致的口吻亲昵道:“我姓方,婶子你如何称呼?”   这便是搭上话了。   说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小女孩儿的发顶。   瓷娃娃放屋里她不放心,带在了身上。   穷苦人家整日奔波只为一口吃食,哪有闲钱去梳子打扮?这样大的孩子更是用不上头油。方映荷摸着只觉有些粗糙,没说出口。   妇人笑道:“那我就斗胆叫一声方小姐了。我夫家姓陈,这是我小女儿妙妙。”说着,她催促女孩,“快,给方小姐行礼。”   妙妙这才抬起头,露出脸来。   方映荷猝不及防下猛地一惊,险些连手里的瓷娃娃都没抓住,好不容易才堪堪维持住脸上的笑。   却原来……妙妙的左脸长着一大块通红的瘢痕,爬满了扭曲的细细密密肉芽,她看了一眼方映荷,露出有些怪异的笑容来,那脸上的肉芽便跟着一道扭动,好似满脸活生生的粉色肉蛆虫。   “见过方小姐。”妙妙一笑,露出有些黄的细牙。   尖尖的,好似森寒犬齿。   方映荷头皮一阵发麻,早就下意识收回了手,那副喜爱的模样是强装不出来了。可她又不甘心,强行让自己不去看女孩的脸,继续和那妇人说笑。   能得到这样一位大小姐青睐,那妇人更加自得,她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小女儿有什么不对,很快就顺着方映荷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妇人姓刘,全名刘桂英,她本生活在徽省,丈夫在徽省的卫家商铺里做活儿,相中了她。二人成亲后她跟着丈夫去了南方。   去岁刘家托人带口信来,说她母亲病重。刘桂英便带了小女儿坐卫家商船去北方娘家探亲,一直住完了母亲头七,这才回南方去。   原来,这船是由北向南去的……   方映荷觉得奇怪。   民间虽不如官家那么讲究,但圣上以孝治国,外祖长辈去世,至少一个月内不得食荤腥、不得着华彩。   既然外祖母前不久才去世,这小女孩儿现在竟还扎红头绳吗?   “卫家家大业大,卫家少爷心地好,肯叫我们这些人跟着搭船,也没收什么钱,只是吃食要自己出钱买……”刘桂英絮絮叨叨。   方映荷跟着夸一句:“卫家的确不错。”又顺势问,“像你这样跟着回南方的人多吗?我原以为不多人,现下看着挺热闹。”   刘桂英冲周边人扬扬下巴:“当然多,呶,你看,那片儿全都是。卫少爷心善,才不卖船票让我们搭船。”   她指的方向那处有七八个梳妇人髻的女子坐了一圈儿,似乎是在打络子,身边或多或少围着一两个孩童,嚷嚷着要吃食。   方映荷继续问:“我也是跟着搭船的,就是不知这艘船运的是什么货物,若是家中短缺,还能买一些。”   话音未落,就看见刘桂英面色大变,用一种满是警惕的目光死盯着她:“方小姐,你虽然是贵人,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不仅仅是她,方才周边几个偷摸听她们谈话试图插一嘴的几位女子也望了过来,死死盯着她,面色不善。   方映荷哪里知道自己一句打听反而引起了人注意,她强笑着说:“瞧婶子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问问,何至于此?”   刘桂英却不搭理她了,急匆匆拉了妙妙离开,周遭几人也同她一般做鸟兽散,原本热闹的地方硬生生给她辟开一片空地。   方映荷呆站了一会儿,立刻转身离开。   不会错的,这艘船的货物肯定有问题。   还有,这些人一口一个卫家,这个卫家到底什么来头?叫这些人这么死心塌地?   她决心先去找那位元公子,沿着船处走,忽地听到身后有小女孩叫她的声音,下意识要回头,便察觉一股大力袭来,将她狠狠推在墙上。   方映荷完全没察觉,直接被砸着了脑袋,她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瓷娃娃握紧,便失去了意识……   ……   船上阁楼,一间厢房内。   “二少爷,离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这货……”管家忧心忡忡。   “货怎么了?”坐在窗边拨算盘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一眼老管家,“货不是已经齐了吗?”   “原来是齐了,只是现在……”老管家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一张脸愁苦得拧成了一团,深深躬下腰去,“少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空气更加凝滞,卫善元盯住他,盯得老管家不住抹汗,正要发作时,传来几声轻敲门声。   “何事?”老管家提高了嗓门问。   守门小厮说:“禀少爷,有个住甲号房的客人说想见您,已经让他在茶房等着了。”   甲号房的客人?他来做什么?   卫善元狐疑,和老管家互换了一个眼神。   这艘船本是用于运货,船客大多数都是卫家商铺门下伙计的家眷,对卫家忠心耿耿。不过卫善元想着再赚一笔,便把甲号房空出来出售船票。   能住得起甲号房的客人,非富即贵,不能得罪。   卫善元闭了闭眼,收起怒容,露出温和笑意:“引他去花厅,我随后就到。”   姜遗光又被引去了另一间花厅,一路走一路安静地看,没有试图从引路的童儿身上套话,反而令那童儿有些失望。   到花厅后,姜遗光在上首右侧位坐下,侍女端来清茶与点心,细声细气说主人等会儿到,行了一礼,又退下了。   姜遗光打量着花厅。   无论是桌椅装饰还是门窗,皆用了些不合制的纹样,商户不允许用的丝绸绢纱等物,却被用作窗纱门帘等。   卫家……   他读书虽多,却一直拘在柳平城没能出去,只能靠城中人口口相传打听些消息。他自然也没听说过卫家。   没等多久,茶水还飘着热气,就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子一来便笑着拱手:“让小公子久等了,是卫某招待不周。”   姜遗光起身同他见礼:“是我叨扰了。”   二人客套一番后,各自通了姓名,卫善元才好奇地问:“不知姜公子特地来访,有何贵干?”   姜遗光轻描淡写:“我家里也做些小生意,南货北卖,只是前阵子出了事故,一批船只损毁了。船再造事小,只是有批货耽误不得。我见卫公子家中船运生意兴隆,故想来谈谈合作事宜。”   老实说,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多少名贵饰物,裴远鸿替他准备的衣物料子也并不昂贵。可他本人气度不凡,进来后看见富贵景象、受着童儿侍女伺候时亦坦然自若。   在卫善元眼中,倒成了巨贾家中为掩饰富贵才如此低调的证据。   商人重利,彼此间消息传得快,谁家做什么生意心中都有数。南边姓姜的富商他也听说过几家,卖皮毛料子的,茶叶花卉布匹等等,就是不知这位小公子来自哪个姜家。   放在平常,卫善元指不定就同意了,可他现在这艘船的货出了问题,他需尽快过去查看,抽不开身……   卫善元略一迟疑,姜遗光微笑起来:“也不好叫卫公子为难,不过商讨商讨罢了。不知卫公子还知道哪些能做船运生意的人家?能否介绍一二?我靠岸后带人去寻一寻。”   他这样不着急的作态,又明摆出自己带了人手,令卫善元更迟疑,面上则做足了功夫:“姜公子说笑了,此事并不为难。别的不提,在整个闽省,我卫家的船队也是排得上号的……”   闽省卫家。   姜遗光记下了这点。   既来自闽省,这船就应当是闽船了。   闽省临海,造船业兴旺,闽船正因闽省所造而得名。姜遗光自书中了解过闽船的特色,体型庞大、甲板宽阔平坦,破浪性佳,且多设立阁楼,看上去的确有些相像。   卫善元虽然掩饰得很好,可姜遗光能感觉出来对方有些焦急,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自己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行为,所以他才会犹豫不决。因为如果答应下来,他就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和自己详谈。   所以,他应当加大筹码才是。   姜遗光使了个眼色,无声微微摇头。   卫善元立刻让跟在身后的老管家和侍女退下,低声问:“姜小兄弟想说什么?”   姜遗光声音更低:“既然卫公子称我一声兄弟,我便也叫你一声卫兄。实不相瞒,我这批货有些不能见光,不好走官路,才需要单独和卫兄谈谈。”   卫善元眉头一动。   不能见光?   莫非是私盐铁器?这些被查出来可不得了。   他有些犹疑地打量一眼姜遗光,暗自揣测,却又猜不出什么来。   姜遗光神态自若,一双漆黑的眼睛好似能吞噬一切光亮,即便他笑着,也并不给人以快活感,只觉得疏离。   姜遗光又道:“只是些粮食丝绢罢了,走陆路损耗大,过一层关卡去一层皮,这才想走水路藏一藏。”   这点卫善元倒清楚,走陆路需要大量马匹拉货,马匹吃粮多,通常等粮食到目的地时,粮已经没了一半。   水路顺流时要快许多,姜遗光提出藏一藏,换句话说,就是想避开官府设在江岸的钞关。   这让卫善元不由自主地觉得,对方确实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应当不是骗子。   再者说,口头答应,一没有契约二没有定金,即便是骗子,他也不亏。   卫善元放心答应下来:“姜小兄弟既把我当朋友,我又岂能推脱?姜兄弟完全可以放心同卫家做生意,这几日我让人拟了书契来,绝不让你吃亏。”   他压低了声音:“无论要运什么,都可以。”   姜遗光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时近正午,卫善元本该留饭的,可他着急去看管家说有问题的那批货,又客套几句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这就是示意送客了。   姜遗光心道,他果然在着急,就是不知要急着做什么。   他主动道别,卫善元松口气,挽留一二后,不舍地将人送出门去。   待重新进门时,小厮过来禀报说那位姜公子已经走远,卫善元才嗯一声,而后,带着笑的脸一点点沉下。   “进来带路。”他的声音无比阴沉。   老管家一句话不敢多说,打了手势让手下人去船舱底下清路,恭恭敬敬走在前头,腿还在打哆嗦。   “少爷,这边请。”   姜遗光没有走太远,他知道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找到了人群中的裴远鸿,快步跟上去,三两句把情况说了,让他去盯着那位卫善元。   不出意外的话,这艘船的货物定有问题。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键处就在于此。   裴远鸿身手极佳,擅长追踪,听了姜遗光的话后拐到僻静处,随手往自己脸上粘了些肉色绵软的事物,一张脸就变得格外不同。他又把身上外套反过来穿,黑金外袍立刻变成了不起眼的灰扑扑袍子。   他就像一道影子,跟在卫善元身后。   卫善元身边只跟着一位老管家,从正阁楼花厅往下去船舱内部,所过之处皆有人把守。裴远鸿不欲引起人注意,远远地看一眼后就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这船瞧着有些像闽船,又有些地方不像。   闽船分多层,最下层装压舱石,二三层不是住人便是储水储物。卫善元如果要把货物藏起来,应当就藏在二三层。   裴远鸿决定等卫善元离开后,守卫不那么森严时再去看看。   一刻钟快要到了,裴远鸿又绕了一圈,摸清楚这些人换岗的时间后,这才回去。   他心中仍有些顾忌自己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侍童,心下惴惴,可死劫中没有诡异才是怪事。即便知道有异常,也不得不去。   这一回……那个侍童还在吗?   他又为什么会被盯上?   一般而言,入山海镜后,在镜外招惹到的鬼魂、诅咒等都会被这面镜子隔绝开。   也就是说,即便他在镜外碰上了驿站的厉鬼,当他离开后,那些厉鬼也不会再缠上他。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能活着离开。   ……   两面铜镜静静放在地面,从黑夜到白日,逐渐返照出明亮金光。   不远处,那间老旧驿站发出不堪重负的腐朽的吱呀声响,飞速变得衰败,好似在短短一瞬间就经历了数百年一般,灰尘漫天,杂草丛生,四处都是蛛网,墙边地面也长满了湿潮的青苔。   至于在里面消失的几个侍从,却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又一阵大风吹过,那间陈腐多年的驿站终于轰然倒塌,碎石旧木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双大红色绣花鞋静静摆在门口,未沾一点尘埃。   而后,那双绣花鞋动了动,好似有一位女子穿着它行走一般,一前一后迈动步子,离开了驿站。   它去往的方向是……柳平城。   ……   裴远鸿尚不清楚缠住自己的厉鬼去了何处,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入镜后做了什么才被厉鬼盯上。   进入山海镜后,他一直和姜遗光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举动。   莫非……是因为他走在最后一位?   不,还不能确定。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阁楼下方。   这一层是为丙号房,同第三层不一样,建成了一个“回”字型。不少穿着普通的平民百姓就住在这一层,一些男人蹲坐在门槛边抽水烟,孩子跑来跑去嬉笑。   裴远鸿抬头看一眼,太阳正当头,第三层看不清有没有人。   他深吸口气,决定等其他几人回来后,再跟着一起上去。   此刻,第三层某一间房的窗户打开了。   姜遗光探出头来,冲他招招手:“元兄,快上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裴远鸿略放下心来,回应道:“好,我现在上来。”   姜遗光见状,又坐回去,将窗户关上。裴远鸿踏进大门,准备往楼上走去。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裴远鸿回过头去,赫然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就是方才在阁楼上冲他招手的姜遗光!   姜遗光说:“裴兄,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裴远鸿瞬间感觉不寒而栗。   姜遗光在这里,那方才探出头叫他的东西是什么?   不会错的,鬼就在第三层!   见姜遗光要抬腿往里面走,裴远鸿急忙把人拉过来,小声说:“别上去!”   说着,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姜遗光也有些惊讶,向来冷淡的眼睛微微睁大:“竟然是变成了我的样貌吗?”   “现在看来,鬼虽然还没有对我们动手,但已经开始活动了。除了这艘船上的“人”以外,我们还要小心彼此。”裴远鸿说,“它能变成你来骗我,也就能变成我去骗你。”   “不如我们商量一个暗号,如何?”姜遗光提议。   这正是裴远鸿想说的,身为近卫军一员,他们沟通时都需带上暗号,否则,绝不会做出回应。   第三层阁楼有鬼已是事实,二人一边走一边去寻方映荷,顺便想找找其他人。   甲板上有不少人已经开始点炉子做饭了。几个船夫打上渔网来,里头一堆鱼活蹦乱跳,有些旅人便买了鱼吃。   因江里头鱼多,打捞容易,船夫们没敢收太多钱,二三文便能换一条巴掌长的鲜鱼。活鱼不必什么佐料,撒着盐巴就香得很,就着小菜吃,不失为一道美味。很快,四处都飘起了饭菜鱼肉香。   “你饿了吗?我看这些鱼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先吃一些。”裴远鸿说道。   死劫虽为幻境,可他们在幻境中也是要吃住的。裴远鸿看过卷宗,有时那些入镜之人吃了幻境中的食物并未出事,出来后也没什么异样。   姜遗光摇摇头:“先找到他们再说吧,我并不饿。”   于是,二人又往前行,姜遗光落后半步,跟在裴远鸿身侧。   坐在地上玩草蛐蛐的一个稚童抬头看一眼,拽着母亲衣袖问:“娘亲,那个人在对谁说话?”   那妇人正在剥豆子,畏惧裴远鸿高大身形,见对方看过来,没好气地往小孩儿嘴里塞了一颗:“少说胡话。”   小孩儿嚼两口豌豆,嘟嘟囔囔不说话了,只是神情依旧迷惑。   根本就没有人啊。   那个男人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吗?   裴远鸿耳力极佳,即便离得远,也听清了那个小孩的声音,顿时,一股凉气从背脊处涌上来,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发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小半截在身前,可是……姜遗光就在自己身侧后方,那个方位……根本就没有影子!   他的心狂跳起来,死死地握紧了藏在腰际的短刃。   或许是因为被揭穿了真面目,他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个身影还停顿在原地,没有动静。   唯有裴远鸿才能察觉的惊人寒意,从那个身影上袭来。   要回过头去看看吗?   现在甲板上有这么多人,至少他们现在还是人的形象,即便是鬼,也不会公然做出什么来吧?   厉鬼要杀人,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他们触犯到了某种禁忌。可裴远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   莫非,是因为他去跟踪了卫善元?   真要说起来,姜遗光也应当被缠上才是。   就在裴远鸿犹疑不定时,一声叹息,从他耳边响起。   江面风大,那声叹息却清晰无比,好似有人紧贴着他的耳际发出的轻叹。   裴远鸿一惊,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猛地往前奔出几步,才急促回过头去。   可是,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姜遗光,却不见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几个小孩儿含着手指头奇怪地看着他。   裴远鸿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整个人更加紧绷,冷风一吹,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几只海鸟从江面高空飞过,发出清脆鸣叫声。一只鸟俯冲下去,叼走了正跃出江面的鱼。   裴远鸿往阳光下又走了几步,感受到那股温暖,才感觉好受些。   厉鬼会假扮成姜遗光骗自己,焉知不会去骗方映荷或其他人?   他答应过要保姜遗光一命,既发过誓,就该信诺。裴远鸿深吸口气,四处看了看,大步往回走。   他要回到那间阁楼去。   ……   甲板另一头。   姜遗光和裴远鸿离开后,又和其他几人碰上面。那几人或多或少碰上了些诡异,更宁愿聚在一起,加上一刻钟的约定时间也快到了,姜遗光便没有反对他们跟在自己身边。   算上自己、裴远鸿、方映荷,一共来了八个人。   拿了甲四号房船票的灰色袍子的精瘦男人,其貌不扬,自称姓程,名程浩轩。   甲五号房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沉默女子,虽穿着男装,但相貌柔美,耳垂打了洞,很容易分辨,她名叫余宝儿。   六号房的是一名年轻男子,样貌文弱白净,似是位孱弱书生,名叫顾修远。   七号房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浓须赤髯,说话声如洪钟,名叫徐魁。但和样貌十分不搭的是,徐魁谈吐举止十分斯文,没有一丝粗鲁感。   八号房的是一位和姜遗光一样给人以怪异感觉的玄衣女子,古怪的是,这女子剃光了头发,穿着男子的黑袍,像是一位出家人。   可她既不戴佛珠,头顶也没有戒疤,其他几人不好问,她也没有说,只自称佛号灵慧。   竟真的是出家人?其他几人都不可置信。   “姜兄弟,你们真的没有打听到什么吗?”顾修远忧心地问,“我才来不久,刚到甲板上就……看见了古怪。”   顾修远骤然出现在船栏杆附近抓着扶手,他反应过来,自己应是出现在一艘船上,正要四处张望,就看见……江面突然涌起的一团漆黑古怪的什么东西。   他疑心和破局之法有关,便仔细去瞧。那团东西一直漂在水面,船体破开水花往前进,它便跟着一沉一浮,随着船身吃水重,它离顾修远也越来越近。   而后,顾修远终于看清了。   这团正在江水中不断扭曲漂浮的漆黑事物,赫然是一大团人的头发!   就在顾修远看清的瞬间,那团头发猛地散开,露出当中一张被泡得苍白肿胀的脸来。   顾修远骇了一大跳,骤然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了离他不远的徐魁。二人汇合后,又去寻其他人。   姜遗光摇摇头:“回去再说吧。”   在外面说话,若被这些古怪的船上客人听去,又是麻烦。   顾修远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事来。   他看着文弱安静,却很是健谈。姜遗光话少,非必要时不开口。顾修远也不觉得尴尬,一直自顾自说着,好像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恐惧倾泻出来似的。   “说起来,只有我们住在甲号房吗?在那第三层,会不会有其他人入住?”顾修远提出疑问,“我觉得有些古怪,为什么只让我们在甲号房,这船上其他人,看着都不像是来游玩的。”   的确,船上的人群和他们不太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和家人坐在一起,拖家带口,船上的小孩儿也格外多。   这会不会是破局点?   程浩轩接口道:“还是小点声吧,姜公子也说过,或许不是乘客的问题。”   顾修远:“我明白,且放心好了。”   说话间,他们逐渐来到了所居住的阁楼下。   许多人正在吃午食,浓郁香味飘来,令他们之中几人都有些饥饿。   姜遗光几乎感觉不到饥饿或困倦等感受,他没在意,却听见旁边顾修远腹中发出声音。   顾修远坦然笑道:“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虽说我来时用了些,可现在又饿了。”   余宝儿自从汇合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闻言冷冷淡淡瞥过去一眼,暗自摇头。   他到这个时候竟还想着吃喝?   又一个浪打来,船身顺着浪涛起伏,余宝儿一个趔趄,站直了身子,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你身体不舒服?”姜遗光盯着她看,问道。   余宝儿点点头,忍住恶心说:“我自小在北方长大,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船。”   她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愁苦。   放在平日里,这点不舒服没什么。可现在这艘船上处处诡异,谁知道这种状况会不会在关键时刻让自己送命?   其他几人关切问了几句,也没有办法。   这艘船的主人倒是可能备了药,但他们敢用吗?   徐魁安慰道:“回房间后好生休养,我们打听到什么,定不会忘了你。”   余宝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感激一笑,心情好了些。   众人进入大堂后,瞥见角落里有个样貌古怪的小孩。   那个小孩大半张脸上都是令人恶心的扭曲肉芽,一颗颗密布在面上,随着女孩的动作,好似活了过来。   “阿妙!过来!”   小女孩应了一声,蹦蹦跳跳过去。   姜遗光看过去,目光顿了顿。   那个小女孩手上,正抓着方映荷一直带在身边的瓷娃娃。   姜遗光走近几步,更确定下来。   不会错的,那是方映荷的瓷娃娃,名叫小蝶。   样貌古怪诡异的小女孩蹦跳着进门去,妇人把房门关上,再看不到了。   “怎么了?那个小孩有问题?”余宝儿敏锐地察觉到姜遗光多看了眼小女孩,悄声问。   其他人也紧张起来。   他们都知道,这艘船人的人应当都不是人。可一路过来,这群人实在和普通活人没什么两样,乍看见个长相可怖的小女娃,都留了些神。   姜遗光摇摇头:“人多眼杂,进去再说。”   方映荷必然出了事。   听闻方映荷身手了得,谁能让她出事?为什么她的瓷娃娃在那个小女孩手上?   她现在……是死是活?   还有,裴远鸿在第三层看见的那个侍童,还在吗?   姜遗光之前说谎了。   他也看见了那个东西。   只不过,他看见的不是恭敬行礼的侍童,而是一个背对着他们、弯下腰,从两腿中间盯着他们看,还在嬉笑的小男孩。   他欺骗裴远鸿说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方映荷的表现不似作伪,她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现在……反而是方映荷出了事?   姜遗光刻意欺瞒后,又执意与裴远鸿分开,就是想试探一下,那个厉鬼,究竟是选择一直等在三楼。   还是……跟着他们二人之中的一位?   他去了卫善元那边,无意外发生,而后和裴远鸿汇合,对方也说自己没有碰上诡异。所以,他才以对方擅长追踪的名头,让他去盯卫善元。   如果等会儿裴远鸿也平安归来,那就说明,这个厉鬼……并非专门跟着他们其中一人。   而是……一直等在三楼。   此刻,三楼楼梯口,一个样貌清秀的侍童背过身站着。   弯下腰,整个人反折过来一般,脑袋从两腿中间看着楼梯口。 第28章   船上到处都是人, 为避人耳目,他们才决定入阁楼内谈。   三层阁楼,每层都建得不算太高,楼梯窄了些, 便更觉压抑。除姜遗光外, 其他人尚不知三楼发生的事, 姜遗光借方才那小女孩的事拖延了些,便顺利从第一位换到了人群中最后一个位置。   徐魁走在最前头,顾修远跟在他后面不断絮叨, 灵慧师太跟在他身后。   说着说着,顾修远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听上去还有些羞涩,他支支吾吾道:“灵慧师太,你是出家人, 六根清净,就……不该……再说了,男女有别,你这样……”   灵慧看着文静, 脾气却爆得很, 当即一大耳刮子从后边抽在他脸上:“你个不要面皮的夯货!胡咧咧什么?”   顾修远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前冒金星, 他奋力嚷嚷:“方才有人碰我,你就走在我后头,不是你会是谁?”   楼道狭窄, 他们这样一吵, 后边的人上不去,走在前面的徐魁连忙拉架:“不要吵不要吵, 有话好好说。”   顾修远平白被打一耳光,顶着红肿的半边脸嚷嚷:“我怎么不好好说,分明是她,是她一直……”   “我一直怎的?”灵慧又撸袖子,劈头盖脸大骂推搡着,“好个泼皮无赖,你今日不给我说清楚,也甭等别人,我现就送你一程!”   楼道狭窄,难容两人并肩,其他人要拉架都来不及。顾修远边躲边叫:“方才分明是你先搂着我的腰,又往我耳边吹气……”徐魁连忙捂了他的嘴,生怕对方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来。   灵慧眉毛倒竖:“我打死你个龟孙!我走得好好的,你自个儿大白天发梦呢?”   她还要骂,程浩轩低喝一声:“够了!别吵了!”他脸色难看得紧,盯着顾修远一字一顿问,“你就确定,碰你的是人?”   不是人……   那会是什么?   这下,顾修远的脸色也刷白一片,不敢说话。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搂住他的那双手虽然柔软,但冰冷无比,而在耳边那声呵气也……   “还不快跑!”这回徐魁也气急了,恨不得直接把挡路的顾修远扔出去。   这个呆书生!没见灵慧和程浩轩都往下跑了吗?   原本跟在后面的余宝儿、姜遗光等人早早就从楼梯上退了下来,远远地瞧着他们,不断焦急地打手势示意他们快走。   顾修远如梦初醒般啊一声,急慌慌往下跑,徐魁飞快跟在后面。木梯发出随着他们急促的步伐咚咚咚声响。而其他人早已冲到了外面,混迹在阳光下的人群中。   阁楼有鬼!谁还敢进去?   徐魁来时在最前头,跑时坠在最后,听着他俩急如鼓点的脚步声,他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一连串密集的咚咚咚脚步声中,夹杂了些别的什么声音。只可惜,正在逃的两人都没有听见,没有人察觉到,离他们逐渐迫近的恐怖,他们只知道,逃!逃快些!   至少,得逃出这间有鬼的阁楼!   楼道呈“之”字型,一层两折,此刻,看起来平常的狭窄楼道这会儿好似无比漫长,徐魁终于踏出最后一步,眼看着就要跨出最后一步,从楼梯踏到大堂时——   楼梯缝隙中伸出一只小小惨白手掌,抓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扯。   顿时,徐魁猝不及防下往前跌去,他个头大,直接砸在了前头顾修远身上,后者被他砸到在地。二人顾不得说什么,互相搀扶爬起身后拼了命地往外跑。   而在逃跑中,徐魁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一边跑,一边侧耳去听。   不,不会错的……   那脚步声,分明是属于三个人的步伐!   第三个人是谁?   大堂在一楼,被一层客房围成一圈包在里面,形成个“口”字。一行人上来时,一层大堂内还热热闹闹的,不少人更是蹲在门槛边吃午食。而现在,他们从楼上下来还不到小半刻钟,方才在一楼聚集的那些人却全都消失不见了。   整个大堂变得无比寂静。   第三个人……不对,第三道脚步声是怎么回事?顾修远听见了吗?   它在跟着我们……   它在哪里?   好在这间大堂再怎么大,也不过数丈远。就在徐魁即将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一股浓郁寒气涌来。   后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   他从大堂的壁顶上,看到了那个东西。   ……   顾修远逃出后,钻进密集的人群和阳光中,总算觉得安心了不少。   其他人都散了,他东奔西跑也没瞧见人影,又四处走动后,总算在人群中先找着了程浩轩,后者往他身后看,却没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由得疑问:“怎么只有你?徐魁呢?”   顾修远喘着粗气连连摆手:“别提了,你们跑的太快,都没影了。”   顾修远这么说就是代表徐魁没事,程浩轩叹口气,扶住对方让他缓缓。   程浩轩说:“现下我是无法去那层楼了,不知你可有什么计策?”   顾修远摇摇头:“听闻还有两个人没有露面,我原打算着同他们汇合后一起商量,分工去打听,但现在……”   程浩轩立刻道:“不,不能分头去,单独一人行动更容易被诡异盯上。”   顾修远:“可我现在也不知如何做。那姓姜的小兄弟排甲一,比我等早来了不知多久,我本想找他打听打听,可这会儿又找不着他们了。”   方才大堂里不见的那些人似乎都来到了甲板上。男女老少各得其乐,此刻日头正当好,江面波光粼粼,荡漾着柔软的碎芒。顾修远却无暇欣赏这美景,愁眉道:“诡异已经出现,我等若再不抓紧时机,恐怕会……”   程浩轩老觉着这人有些不着调,拧起眉:“那你说该怎么做?”   “之前姜小兄弟也说了,这艘船运的货恐怕有问题,不如咱们先去寻一寻,总比在这儿乱转来的强。”   这点程浩轩同意下来。   古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如果一直等着人来齐了再商议,恐怕会耗去不少时间。   而此时……裴远鸿终于抱着决心来到了阁楼下。   三楼有厉鬼,他要阻拦姜遗光上去!   只是……这大堂内,不知怎的变得空空荡荡。   裴远鸿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中并未掺杂鱼腥,反而……倒像是人血。   他当即心下一沉,抽出短刀横在身前,警惕地往里去。   呈“口”字型的大堂,楼梯分别在四个对角口,裴远鸿沿着那股血腥味,慢慢往里去。   不会错的,是活人的血,刚死不久。   死的人,是谁?   裴远鸿顺着味儿来到楼梯口前,仰起头,冷冷地看着才将他吓走的这段阶梯。   方才那个侍童不见了,楼梯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可鼻腔间血腥味更浓郁,浓到人几欲呕吐的地步。   不会错的,就是这里。   源头就在这楼梯下。   裴远鸿弯下腰,轻轻敲了敲木梯。木头发出实心的闷闷声响。他又左右看一遍,依旧没能找到血腥味的来源。   外面阳光正明媚,里面却阴冷无比,不知何处来的寒气已侵袭了他全身,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散发出要逃跑的讯息。   那是人面对死亡恐惧时最本能的反应。裴远鸿死死地咬着牙,目露不甘。   他和姜遗光约定过在三楼汇合,此人无惧无畏,总叫人捉摸不透。万一他真的上去了呢?   要不要上去看看?   不知不觉间,这一片角落更加阴暗了,腐臭、潮湿、鲜血腥甜的气息搅和在一起,愈来愈浓,浓到即便以裴远鸿的忍耐力都有些受不了。   这里一定有古怪,只不过他看不见罢了。   他忽然间想起一个民间传闻的见鬼的方法。   裴远鸿后退几步,背过身,弯下腰去。   从两腿间,裴远鸿翻倒的视线,紧紧地贴上了另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孔,那张脸已完全腐烂了,黑洞洞眼眶里流下两行深红腐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指!   裴远鸿也终于明白那股血腥味从何而来。   那颗人头身后的木梯上,满满当当全是血!各种从活人身上剜下的肉就那样铺在木梯上,红红白白遍地都是。   一个样貌精致无暇的侍童模样的小男孩,他扎着两个小髻,瓷白圆脸上各涂了一小块圆红脸蛋,此时,他正拍着手从楼梯上一层层往下蹦。   裴远鸿直起身就向外冲去,心跳如擂鼓。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已认出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身份。   徐魁。   没想到他也来了,更没想到,他竟会死在这里。   还好,死的不是姜遗光。裴远鸿心中舒了口气,他像一阵风似的奔到门边冲了出去。   待他离开后,一层客房中的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往外看去。她的脸上满是粉红色蛆虫般细细密密的肉芽,看着格外可怖。   她的手中,抓着一个瓷娃娃。 第29章   “千里荒, 万里饥,阿娘忧思心焦急……一根骨头进土里,两根骨头长肉里……”   “莫心急,莫心急……阿娘带你回家哩……”   小女孩很是喜爱那只瓷娃娃, 不断摆弄擦拭着。她人小小个, 坐在床沿边腿都够不着地, 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往外面瞧。   那张脸上的瘢痕和肉芽更多了些,原来只在左脸颊一大块, 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几乎覆盖住整个左半边脸。江水悠悠,她乐得自在。   此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边站着一个少年。   妙妙一直盯着门边,那少年来了,也不见她表情有什么波动, 仍旧自顾自哼着歌。   姜遗光站在门边没有进去,他指指小女孩手上的瓷娃娃,问:“那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女孩的歌声停了, 她死死地盯着姜遗光, 脸上细细密密好似活过来的肉蛆不断涌动,她将那个瓷娃娃抱得更紧, 甚至用衣服裹起来,不给他看。   她脸上那团扭曲、蠕动的瘢痕更大了,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左眼从鼓鼓囊囊粉肉中直勾勾地盯着姜遗光看。后者没有和她对视, 而是微微垂下眼睛。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好似老人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喟叹, 又活似深夜风中不知名的一声拉长的嘶哑叹息与呓语,断断续续, 令人不寒而栗。   姜遗光后退了几步。   他始终没有和那小女孩对视上,不再纠缠,转身迅速离开。   他并非真为了要这个瓷娃娃,此次前来不过试探。   据说,山海镜幻境之中,多为昔日场景重现,可这昔日场景中有会生出许多怪异事端。这艘船应当曾经存在过,船上的人也存在过,闽省卫家的二少爷曾乘坐这艘船去做过一次生意。   但这之后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谁也不知道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厉鬼怨念不散,甚至形成幻境死劫安置在山海镜中。   目前来看,这艘船上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不正常”的只有这个小女孩。不仅容貌诡异,更是拿走了行踪不明的方映荷的瓷娃娃。   那么,方映荷的生死就变得尤为重要。   她若活着,便代表这个小女孩暂时没有危险。她若死了,那更意味着对方有问题,他们必须避开对方。   现在看来,对方的确有古怪。方映荷恐怕性命难保。   至于她变成的厉鬼,和第三层阁楼的那间厉鬼……   姜遗光决定再回卫善元的地方去,避开纠缠。   这艘船属卫家,卫善元作为主人,在一切真相没有揭开前,他还是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而在他没有触犯禁忌前,厉鬼应当不会暴露自己的真面目。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罢了。   谁也无法控制厉鬼的行动,若是那个女孩不管不顾选择杀了他,姜遗光也没有其他办法。   既要挣出生机,就必须以命相搏。越是拖延,越是陷入更深的绝境。   此时,卫善元在船舱某间房内,神色阴狠凶戾。   “上船前分明都好好的,究竟是谁动了货?现在招来,爷还能饶你一命。”   阴暗湿潮的房间内,仆从们跪了一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却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生怕惹了主子不快,自己倒霉。   角落里传来痛苦的闷在喉咙里的嘶叫声,昨夜轮值守库的侍从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口里堵上软木,一旁有人拿了钝刀,不紧不慢给他片肉。   每削下一片,还要把那片粉肉在那人面前晃晃。   “呜呜……”那侍从不断用脑袋撞地,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一张脸狼狈又扭曲。他的左腿腿骨已经被削去了大半,血流遍地,还伴着腥臊气。   一盆盐水浇下去,那侍从更是发出近乎杀猪般的惨叫,脸涨得通红。施刑的人笑着说:“主子心善,给你用上好的细盐掺水洗,你还不交代?”   说着,把他口里堵着的软木取下。   “主子,主子爷,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好好守着,一只苍蝇都不敢放进来……”   卫善元神色阴狠:“看来还是骨头硬,继续。”   软木重新塞上,血淌得更多。   听得他连惨叫都发不出声来,其余人愈发惶惶不安,一句话也不敢说,跪了一圈儿不断磕头。   可不论他怎么严刑拷打,货就是不见了,少了一个。   直到踏出船舱前,卫善元脸色都是阴沉的。踏上甲板面后,他又露出淡然疏离之意,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谁也想不到,他方才做了何等残忍的事。   不过,就算船上这批人知道,恐怕也只会痛恨胆敢背叛卫家的人竟这么轻轻放过。   沿途不断有人行礼,好似风吹过麦田地般此起彼伏。卫善元略一点头便能引得那些人激动不已,直到人走远了还在不断讨论着。   “那就是卫家少爷了。”程浩轩紧拽着顾修远,以免他被人群冲散。二人挤在人堆中,又热又挤,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堆。   顾修远悄声说:“他身边守卫多,我们估计不好接近。”   “我们住在甲等客房,或许可以用这个身份去打听。”程浩轩有些心急,“你别忘了你方才遇到的诡异,我是不打算回去了。现在还好是白日,等到夜里大伙儿各自回房歇息,你是回还是不回?”   顾修远连忙说:“我自然也不敢回。”   “迟则生变,还是拼一拼好。”   “一艘船能放货物的地方不过就那些,我瞧着应当在舱底。可惜现在和他们走散了,只有我俩不好行事,否则我们兵分三路,一边去找货,另一边去稳住卫善元,再一路引开守卫。”程浩轩一想到刚才他们匆忙逃跑竟走散了,就有些心焦。   同为北方人,他不似余宝儿那样从未乘过船,相反,因为家中生意的缘故,他同族里叔伯几次下江南。   白日还好,一到夜间,就是他最害怕的时候,黑天和黑水都好似连为了一体,只有一艘和天地相比下无比渺小的船在风浪中起伏。那时候的他,只敢蒙着头缩在房间角落里,拼命祈祷黑夜快些过去。   后来他有了些经验,更是知道夜里行船的危险,礁石、水匪、风浪……每一个都可能让他们死在这片水中。   他有种预感。   黑夜来临时,将会有更大的恐怖。   这片江水里,又埋葬了多少尸体呢?   离他们不远处,余宝儿扶着船栏慢慢走动。   方才情急之下逃跑,她本和那个叫姜遗光的少年一起,谁知逃出来后二人就被冲散了。她一见江水涌动便犯恶心,捂着心口慢慢往前走。   只是,她和程浩轩二人恰好背着身,往反方向走去。   他们都没有回头,错失了一次汇合的机会。   余宝儿心想,阁楼是肯定不能去了,她现在恶心得厉害,浑身无力,必须同人合谋才是。   听闻来的还有个女子,只是不见了踪影,否则与她同行也是好的。   那个灵慧……看着着实怪异,余宝儿每次对上她的眼神都觉得心慌。如非必要,她并不想和灵慧一起走。   她绕了小半圈,又往船尾的位置走去。闽船船尾较之船头更宽阔,只是因着背光,少有人往这里来。只有十来个妇人坐在这片平坦处,还有几个小孩儿不顾船只颠簸,蹦跳着玩游戏。   她在那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惊喜。   “姜公子。”余宝儿快步走上前,“还好又碰面了。”   姜遗光正按着自己的推算估摸方映荷可能走过的路。他一路问了不少游人,打听过那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儿最常去的地方。   有人说,她在吃午食前就和她娘在这边同人聊天。算算时间,方映荷应当是在那时同她碰上的。   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姜遗光没有答应,而是先转过身去,看了看对方在阳光下的影子,才露出笑容:“余姑娘。”   余宝儿凑近前,瞄一眼远处那些妇人,确定她们听不见后,才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姜遗光正巧发现了一处关窍,指给她看。   “你瞧。”   刷了漆的木墙上,隐约有一点红色的痕迹。   余宝儿心里有个猜测:“这是什么?”   姜遗光向余宝儿借了手绢,轻轻按在那处暗红色的痕迹上,再展开帕子。   果然,那是一点血迹。   他比划了一下,确定和方映荷身高仿佛,又蹲下去,细细在地上寻找。   方才,他看见妙妙手中的瓷娃娃的足部位置有一点点轻微的破损,露出里面未上彩的更加细腻的白色瓷质。   方映荷极爱重那个瓷娃娃,这次出现不仅没有更换合适衣物,脸上伤痕也未上药,估计是把玩时突然被拉入的。以她的精心程度,定不会磕碰了去,更何况,如果是从前磕碰的,破损处应当磨得圆润才是。   他看见的破损口却有些锋利。   那么,就只能是方映荷突然受袭,并未护住瓷娃娃磕损的。   他在地面上,果然寻到了一粒极小的白色瓷碎片。   又轻又薄,几近透明。   看来……她确是在这里出的事。   方映荷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那些妇人全都说没见过她?   姜遗光的动作很隐蔽,又有余宝儿刻意做遮掩,那些妇人没察觉,任由他们在那儿不知磨蹭了什么后就离开了。   “你在做什么?可需要我帮忙?”余宝儿问。   姜遗光将那极薄极小的碎片握在掌心,说道:“自然需要。”   “我们现在应该尽快找到方映荷。”姜遗光说,“或许,她正被关在放货品的地方。” 第30章   闻言, 余宝儿就是一惊,跟着姜遗光走远几步后,更小心地问:“你知道他们的货是什么了?藏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坦白:“不知道。”   他告诉卫善元自己的货不能见光,也是试探。卫善元只在短暂惊讶后便接受了, 但他似乎没有往诡异的方向想, 只以为是普通走私货物。   余宝儿也没有太失望, 反而若有所思:“依你之见,是……”她比了比身后那几个妇人,又微微一跺脚踩踩甲板, 目带试探。   姜遗光点点头。   方映荷与他们分开后就去女客中打听消息。裴远鸿评价她谋略虽有不足,却能沉住气,她应当不会冒犯女客。   那么,她很有可能是在打探货物时惹怒了这些女客。   以方映荷的身手,寻常人奈何不得。要么, 是这些人偷袭,要么……是厉鬼出现。   况且,这艘船既是要运货,为何又要安排这么多人甚至不收他们的船票?   船载重有定数, 人多则货少, 现下满满当当装载了人,很大可能性就是为了将货船掩饰为游船, 以过钞关。   这样来看,货物应当不多,至少不会占太多地方, 否则船体吃水位置不对, 容易引起官府怀疑。   他看向不远处高高的阁楼,和迎风鼓胀抖动的风帆。和这艘巨大的船、船下起伏的波浪相比, 一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死劫到底是什么?死劫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样真实的一艘船、一条江,却是幻境……让他想起了黄粱一梦中的卢生,荣华富贵数十载,醒后才知不过大梦一场。幻境中的江外,是否也有其他真实的活人存在?   姜遗光难得起了探究的心思,这种情绪来的急,又很陌生,是他十六年以来唯一一次生出的求知欲望。   他想活下去。   他想知道更多……   余宝儿仍旧感到阵阵眩晕,可在生死面前,她这点不舒服就不算什么了。听姜遗光分析后,她也陷入了思考。   “姜公子,你说……有没有可能卫家把货物藏在他们的房间?”余宝儿越说越觉得有可能,“真正的货物不大,不重,分批藏在他们住的客房,那些守卫看着的地方只是障眼法,官兵反而不能查出来。”   “有可能。”姜遗光说。   这些人对卫家无比推崇,如果这么做,谁也不会想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竟藏在游客们的房间内。   余宝儿继续说:“但如果真是这样,这货物到底是什么?即便是私盐、铁器,乃至白银黄金,只能这么分批藏匿,也运不了太多。”   行水路风险大,遇上个暴风雨就容易血本无归。卫善元辛辛苦苦跑一趟只为了赚点小钱?   货物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余宝儿提议:“不如去他们房间寻一寻?”   姜遗光摇摇头:“现在尚不知货物究竟是什么,贸然前去若找不到,反而惹怒他们。”   如果只是寻常百姓,裴远鸿一人便足够抵挡他们,可很显然,船上这些人,根本不是人。   姜遗光面对妙妙时就察觉到了危险。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那时踏进门去,一定会被那个披着女孩外表的厉鬼杀死。   此时,正好有个汉子从他俩身边经过,余宝儿警觉地打量他一眼,等他走过后才说:“但如果不去寻一寻,我们只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姜遗光:“你又怎知能在他们房里寻到?”   余宝儿一想也是,这群人能有瞒过官兵的方法,定不会那么轻易叫他们发现,不免有些泄气,问:“那我们该做什么?真要去找方映荷么?”   她面上再怎么冷淡,心里还是恐惧的。抱着为家族恢复荣光的念头进来,本以为自己已不惧死亡,可直到真正的恐惧降临时,余宝儿才发现,她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勇敢。   方映荷在她看来多半是死了,可姜遗光却像是笃定她还活着似的。   姜遗光道:“再等等,等一个人。”   余宝儿不解:“谁?”   姜遗光:“甲二号房房客。”   这种打探的事,自然要交给他才好。   这艘船极大,人又多,裴远鸿想要找他会有些困难。他如果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座阁楼,会不会真的遵守诺言上去?   如果他在明知阁楼有鬼的情况下依旧上楼去,就更有意思了。如果没有……说明他的承诺不过如此。   “他会来的。”自己没有掩饰身形,一路打听过来,裴远鸿随便一问就能知道自己在哪。   姜遗光的态度让余宝儿也放轻松不少,她忍不住去猜测眼前这个似乎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少年,他到底经历过几次死劫?怎么年龄不大,却如此冷静?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风浪,鸟儿在高空来来去去。他们从船尾往船只中央走,中间不可避免地经过一段背光面。   那段被高高阁楼遮挡住所以背光的地段和日光下不一样,江面凉风吹拂,更觉阴冷无比。余宝儿向外注视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忽地,整个人禁不住抖了抖,胸腔内的心也跳得更厉害。   就在方才注视着江面的一瞬间,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注视着。就像一只小兽被天敌紧紧盯住一般,余宝儿根本无法逃脱。   她顿时感觉无比恐惧,她努力想转过头,却发现自己似乎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无法从喉咙里泄出来。   不……不要……   虽是渡死劫,可幻境中的厉鬼杀人一般都是触犯了禁忌。她……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走在前方的姜遗光回过头,就看见余宝儿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头看向栏杆外的江面。   紧接着,她整个人都不断抖动起来,面如金纸,阁楼挡住的背光处阴凉,她却从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   余宝儿想大声叫出来,可一句话都说不出。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越来越压抑,那满船的游客竟没有一个人往这边过,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不,还有一个。   姜遗光还在。   救我……   救我啊!   面对余宝儿明显陷入诡异的状况和她祈求的目光,姜遗光想了想,没有离开,而是走近了些。   他同样在思索一个问题。   余宝儿触犯了什么禁忌?   莫非是因为她提议去搜查那些人的客房?那些货物真在客房里吗?   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裴远鸿告诉过他,一旦人死后化为厉鬼,其所思所想都会变得在活人看来无比诡异与恐怖,人根本难以捉摸。   例如上一回姜遗光亲身体验过的那场古怪的科举考试,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考官是在找眼睛,即便猜到,恐怕也没有那个魄力把自己的眼珠儿挖下来送出去。   但是,在姜遗光看来,那又格外合乎情理。厉鬼扭曲又混乱的思维,他竟格外能理解。   姜遗光知晓自己和寻常人比起来,是“不正常”的,平日里总得掩饰一二,可在山海镜死劫里,在这样混乱、诡异的秩序中,他却发现自己又变得“正常”了。   余宝儿抖动得愈发剧烈,无法撇开头,只能注视着涌动的海水。她眼角余光看见姜遗光走近了两步,而后,自己后脖颈狠狠一疼。   姜遗光把她打晕后,放在原地。   真是因为她提出的建议吗?   可自己曾站在那个小女孩儿房门口,也没有受到威胁。   那就一定有其他原因。   姜遗光比对了一下方才余宝儿看过去的方位,发觉她一直注视着斜前方的江面,隐约觉得明白了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在思考这艘船的问题,却没想过,为什么这次死劫所在地,是一条船?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逃离吗?   若只是这样,一座山、一块浓雾包围的地、一条车队都可以,左右不渡死劫下场就是死,没有人会想着逃离。   为什么……要将死劫定在江面已经出发的一艘船上?   这条江会不会有问题?   姜遗光从未离开过柳平城,他虽从书中博览天下,却从未亲眼见过文字描绘的锦绣江山。但他更知道,越是浩大壮阔的江海,其下越是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   江水中,有什么?   他听到了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去,正是裴远鸿。姜遗光见他足下有影子,大步赶来时身上带着活人热气,确定了这是个活人。   “姜小兄弟,总算找到你了。”裴远鸿心中也庆幸,他同样观测了一番姜遗光,确定对方是人无疑,这才放下心来,问起倒地的余宝儿,“她怎么了?”   姜遗光轻描淡写:“刚才碰见诡异,她无法动弹,我把她打晕了。”   裴远鸿:“遇见诡异?”他没想到余宝儿也撞上了,打量姜遗光两眼,“你们方才做什么了?”   姜遗光:“我怀疑,这条江也有问题。”   两人飞快把彼此分开后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各自陷入沉思。   裴远鸿想得还要多些,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天,没说出口。   他一面说着自己的猜测,决定同其他人商议后再潜进卫善元的房间打探,一面蹲下去查看余宝儿的情况。   总不能一直昏迷着,放在这儿也有危险。   不料,当他伸出一只手探在余宝儿鼻下时,当即神色大变。   “怎么了?”姜遗光问。   裴远鸿猛然抬头盯住姜遗光,一字一顿道:“她死了。”   姜遗光眉头都没动一下:“我只是打晕她而已。”他同样蹲下去,伸出手就要搭上女子的脖颈。   指尖刚触碰到余宝儿,姜遗光触碰到的那一寸皮肤骤然迸发出裂纹,就好像他用力之下戳坏了一尊精美的瓷器一般。   两人不约而同愣了愣。   紧接着,那裂纹迅速一寸寸爬满全身,细细密密攀附上脸颊,而后,余宝儿的尸体就在二人眼前猛地碎成千百块碎肉,崩裂开来。   早在崩裂的前一瞬,两人就迅速退开至少一丈远。此刻,船只恰好微微拐弯,船身略有些倾斜,余宝儿尸体碎裂成无数小块,就这么被鲜血顺着甲板冲刷着,慢慢流入江中。   一道被冲走的,还有满地无根长发,一团团浓黑乱发湿漉漉附着在好似无穷无尽的血液中,流淌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具犹沾着血迹的纤细白骨,仍旧维持着侧卧在地的姿态,躺在血泊之中。   裴远鸿见过太多太多死人,他也亲手杀过无数该杀之人。但他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死法。   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却无知无觉……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爬满全身。而他现在竟还站在原地,根本没有逃走!   姜遗光盯着地面那滩湿黏鲜血与白骨,问:“这具尸骨,你想怎么处置?”   饶是裴远鸿知道他异于常人,此刻也忍不住皱眉,按捺住心思问:“你觉得呢?”   姜遗光说:“不如先藏起来好了,以免他们都觉得我们杀了人。”   裴远鸿:“藏起来?直接丢入江中岂不更周全?”   说归说,他们谁也没去碰那具看着就有问题的白骨。   姜遗光:“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说罢,竟是完全不顾原地心情复杂的裴远鸿,拔腿就走。   他心底有个疑惑,需要解开。   裴远鸿不得已,只得跟上对方。走出这段背光处后,四周人渐渐多起来,裴远鸿下意识回头看去,那具白骨已经不见了。   他更是心头发毛,重新回过头来。   这艘船上的鬼魂……到底要做什么?   余宝儿又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仅仅是因为,她看了一眼江面吗?   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去看飘荡着潮湿浩渺水汽的水面。不论是真是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两人并肩而行,姜遗光嘴唇微动,用极轻的声音问:“元兄,你也说过,幻境中一切诡异处都是有迹可循,不能放过。不如我们好好从头想想?”   “这艘从北向南的货船,船主人来自闽省卫家,运送了一批不知什么货物,又叫来许多门下铺子的家眷做掩饰。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让不受信任的人上船,可偏偏,我们拿到了甲号房的船票。”姜遗光目不斜视,好似只是往前行走,他的每句问话都清晰地传入裴远鸿耳中。   裴远鸿略一思索,答道:“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是一种制衡。”   “制衡?制衡人与鬼么?”   裴远鸿点头:“说来可笑又怪异,可事实的确如此。与无所不能的鬼魂相比,人总是弱势一方,若不加以制衡,只恐怕所有人一入死劫就要没了命。”   “山海镜赋予的制衡有许多,例如刚入镜时鬼魂一般不会杀人,又比如厉鬼不会一次将所有人杀死。它总是要留着人去破解死劫,超度亡魂的。”   姜遗光冷不丁问:“所以,你们认为山海镜是什么?”   他的问题跳转太快,裴远鸿倒也不在意:“这个问题,我们都曾探讨过,的确是为了超度亡魂。”   “寻常人人活着,便有七情六欲,寻常病死,或寿终,或意外等,总是没有什么太大怨气的,众生皆凡人,纵一时有怨,那怨气也不重,风吹日晒,人间阳气旺盛,那点怨气总有散尽时。”   “但总有些人,生时就非比寻常,或罪恶滔天、或积德行善,这类心中执念极深之人,死后怨念则要重许多。若是再碰上惨案冤案,死得不甘心,那怨念更是深重。”   “鬼魂不似人类,没有神智,仅凭一腔怨念存在,亦无法开解,无法消磨,日日夜夜增长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山海镜将活人送入厉鬼幻境中,就是为了破解他们心中执念所在,以此度化鬼魂,助其超脱,好让他早日投胎转世。”   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特意新设一批近卫军,命他们寻找合适之人入镜。只是……近卫军虽对镜中死劫了若指掌,本身却是不允许入镜的。   裴远鸿为了活命入了镜中,回去后定会领罚,若严重些可能会丧命。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他这条命,本就是圣上的,他为了多苟活一段时日也不过是为了上京后把柳平城的消息传回去。   再有……若姜遗光能成为天子近卫,他的许多问题就能解决了。   谁也不知近卫军有多少人,又各自分布在何处。裴远鸿也只能隐约得知,天子近卫大致分两类,一批在明一批在暗,似他就是明面上的近卫,无品级,可受赏,可下地方代天子行事。   除此外,还有一批潜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能是小巷中的乞儿、可能是寺庙里的僧侣,也可能是青楼中的妓子,他们自己都不知真正在为谁做事,只知道自己需要报效主子,没有主子,便没有他们一条贱命。   若此番回去被处死……裴远鸿微微叹息。   总要把这人推出去,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   裴远鸿心中惆怅姜遗光自是不知,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他只将裴远鸿的解释记在心底,决定日后试探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裴远鸿给出的解释虽完全合乎逻辑,听上去也没有漏洞,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是隐瞒……而是,裴远鸿自己或许也不能得知所有的真相。   有时候,部分被隐瞒住的真相,就是谎言。   姜遗光没有说破,而是换了个话题。   “给我们甲号房入住,却又在阁楼上安排了杀机。我想,这也是制衡吧?”阳光照在姜遗光身上,他生得好,不少人经过总要看他两眼,他却毫不在意,装作不经意道,“夜间行船危险,到那时,我们便必须回房,可房间里同样有危险。”   越拖下去,他们就越危险。   余宝儿已经死了,而他们现在连这艘船的秘密都没有摸清楚。   裴远鸿点点头:“我曾想过要不要趁夜间大家熟睡时去查探,但后来想想,死劫中最易触发死境的。就是触犯禁忌,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艘船的船夫们都说过,夜间大家需要在房中休息,也就是说……夜里,我们必须在房间里,不能离开。”   想到这儿,他也犯难。   刑之威在不可测,死劫就是如此恐怖,看似毫无限制,实则处处矛盾处处危机,更危险的是,他们没有试错的机会。   一旦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只能先去找方映荷了。”姜遗光掌心里还夹着那粒极小的瓷器碎片。   “她应当还活着。”   自己不过凭借甲号房客人身份,就在卫善元面前直接提起了货物,并没有触犯死境。方映荷如果只是提过船上货物,依靠这层身份,应当也不会死。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被关起来了。   被这群暂时还是人的人关了起来。   但如果不能将她带出来,她一定会死。   “找到她也是无益,她未必知道货物的消息。况且一艘船上要藏人实在太简单不过,随意绑了藏在哪个客房的床底,我们就无法寻找。”裴远鸿不大赞同姜遗光的提议。   “与其找她,不如同其他几人汇合,一道去寻货物。”   现在所有人都断定,只有找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才能知道死劫如何破解。   姜遗光没有同他争辩:“也好。”   船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吃过了午食,或铺了席子在甲板上晒太阳,或回屋睡觉。小孩儿不知疲倦般依旧在打闹,这样一来,站着的几人就格外明显。   “有两人在楼上。”姜遗光说。   左右一高一低两处阁楼,中间宽敞甲板供人休息,上头撑起高高船帆。姜遗光他们从船尾偏矮些的阁楼后走来,仰头看去,正好看见顾修远和程浩轩在那间阁楼的二层栏杆处说着什么。   “那座楼我先前去过,是卫善元的住处。”姜遗光说,“看来,他们也去找卫善元了。”   裴远鸿还未同他们见过面,姜遗光介绍道:“灰衣服那人名程浩轩,身边那位名顾修远。”   一共八人,方映荷失踪,余宝儿和徐魁死了。他们见到了顾修远与程浩轩。   灵慧在哪里?   裴远鸿抬眼,把那两人的面容记在心里。   这两人……他也听过。   就在两人看到他们二人,正要远远打招呼时,忽然间变故突生。   程浩轩本背靠着栏杆和站在他对面的顾修远说着什么,不料,身后栏杆突然断开,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往后仰面便掉了下去——   重重落地。   头先碰着地面,颈骨咔嚓一声,断开了。 第31章   顾修远从楼上跑下来时, 心还在狂跳。   他一眼就看到了姜遗光和他身边明显不太一般的男子,想来应该也是同行人,心慢慢定下来,往二人所在方向走去。   没等裴远鸿问, 顾修远就直说了。   他们从自个儿住的阁楼上逃出来后莫名就跑散了, 他和程浩轩不知怎么又汇合了。二人一商量, 决定先去卫善元住处打探打探,谁知卫善元那人口风滴水不漏,什么也没问出来, 反倒是他一时口快,差点把人激怒。   出来后,程浩轩有些不快,就同他起了些口角。谁知道正说着话呢,他就……   顾修远亲眼看见他跌下去摔断了脖子, 那声音清脆的,跟他自己脖子折了似的。他指天发誓:“真不是我推的,我没做手脚。”   那姓元的看着就叫人发怵,手里指不定沾过多少人命, 这姓姜的小兄弟也着实令人发毛得紧, 他可不想被怀疑。   青天白日下摔死个人,其他人都愣了, 紧接着就是呼啦啦围上去一大圈,倒把他们给挤在外面。   裴远鸿道:“没有便罢了,我们又不会冤枉了你, 何必做此妇人之态?”   顾修远这才一抹脸, 恢复平静。   其实算起来,他们登上船也不过一个时辰, 这就死了一个人,实在让他惊讶。   当然,这还是顾修远不知道徐魁和余宝儿也死了的情况。否则他非得更受惊吓不可。   “现在就要看,是意外还是……”后面闹鬼那俩字儿他没说,只仰头看那栏杆。   裴远鸿冷嗤一声:“哪有那么多意外?”   破开的栏杆那里走来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裴远鸿微微眯起眼,看出那个人就是卫善元。   他在笑……   “ 他很高兴么?”姜遗光问出这句话。   “你说,这艘船上这么多人,会不会就是为了把我们分散开?”顾修远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这样一来,我们只能被冲散,又因聚在一起惹眼,即便没出事,我们也可能提出分开行事的要求。”   “聚在一起一样会死。”姜遗光认真道。   顾修远一噎。   这三个人死的原因都有些不一样。   据裴远鸿说,他在楼梯口看见了死去的徐魁。逃跑前,徐魁应当没做什么。只不过他排在第一位而已。第一位……会不会是那时候看见了什么?例如那个侍童?   余宝儿,先提议去搜寻客房,又疑似在看江时被杀,死因和死法都格外离奇。   至于程浩轩……   姜遗光抬头去看那断开的栏杆,隔着有些远,能隐约看清栏杆破口处隐约的锈迹。   裴远鸿这才小声说:“若我是个商人,船上平白死了个贵客,我决计笑不出来。”   所以卫善元的笑,又是在笑什么呢?   不料,姜遗光也笑了起来。   这就让裴远鸿有点疑惑了。   就听姜遗光笑着说了句话:“如果我是卫善元,我现在也该高兴的。”   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说的平淡,裴远鸿起初没察觉,想明白后,却陡然生出一股寒气来。   ……   方府。   乳娘伺候方夫人睡下,给她擦手擦脸,又去摸她额头,没有发热,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瑛娘那副模样,看着叫她心疼。   她退出里间后,就看见伺候二姑娘的大丫头愁眉苦脸等在那儿,见她出来跟见着恩人似的急忙迎上来行礼,瞧着都要哭了。   这一看就是有事儿。   乳娘没耽误,把人叫一旁角房里,厉声问:“可是二姑娘有什么事?”   大丫头当即跪下磕头,丢下一颗大雷:“二姑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   大丫头死死伏在地面不敢抬头,口齿却很清楚,道:“昨日二姑娘从佛堂回来后就自己坐在屋里,不要人伺候。到该用膳时也没叫膳。奴婢就进去了,谁知推门进去后,房间里根本没人。”   “奴婢以为二姑娘是想静静,就使了院子里几个小丫头去寻,找了一圈没找着。奴婢又问了门房,二姑娘根本没出去过。”大丫头最是忠心,哭倒在地上,“但是,大姑娘留给二姑娘的那尊瓷娃娃被带走了。”   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不清楚?   二姑娘离家出走了。   乳娘在房间里来会走了几步,那婢女跪在地上也不敢大声哭叫,要是惊动了夫人,她才真是没有活路。   “你没声张吧?”乳娘问。   大丫头连连摇头:“奴婢怎么敢?那几个小丫头我也只说二姑娘在夫人这儿。”   夫人的两个姑娘都在替贵人做些什么事,这点乳娘心里也清楚,就是不知做的什么。前些日子更是连府里都不住了,去庄子上住了大半年。   也正是在庄子上,大姑娘夜里受寒,去了,抬回府里办丧事,否则指不定还要继续住下去。   如此一来……   乳娘已经平静了下来,从荷包里取出两颗金瓜子塞进大丫头手里,顺势把她拉了起来,慈爱笑道:“好孩子,瞧把你吓得,把脸上擦擦。”   大丫头呆了,一脸不知所措。   乳娘笑道:“也是我没想起来,二姑娘现在确实有事要忙,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没几日二姑娘就回来了。”   见大丫头还要说什么,乳娘连哄带骗把人劝了回去,这才心有余悸地双手合十念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二姑娘平平安安……”   她不放心进屋看了眼,却发现方夫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看床帐,又流下泪来。   坏了,那帐子是大姑娘生前绣的,给夫人的生辰礼。   好在这回夫人没再闹了,只淡淡吩咐:“备车,今日再去趟兰庭寺吧。”   乳娘有心想劝,那兰庭寺的大师前前后后来了三趟,夫人又是捐金身又是点长生灯,日日还要抄经捡佛豆,尽够了,可看她那样,又说不出来。   劝不通,乳娘便不劝了,叫来手下人们也跟着吩咐下去,让他们把马洗刷好,套上车,丫鬟们要收拾好夫人的衣物、妆奁、点心、打赏的荷包碎银等,要素净,又不能失了排面。   整个院子都忙碌起来了,乳娘就很顺理成章地把二姑娘在夫人房里明日一起去上香这件事宣扬出去。   兰庭寺就在京中偏南角的一座山里,靠近京南大门,现下赶紧收拾了去,一个时辰总能到了,也不晚。收拾好后,带上了十几位仆从,男女皆有,一大帮子人丝毫不拖延地往兰庭寺去。   路上还凑巧碰见了程家人,方夫人心里本不愿意同这等商人打交道,但听程夫人说她也是为了自己被魇住的儿子上香,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两家人合成一家人往兰庭寺去,到了后,小沙弥出来迎接,一路引了女客往厢房去,以免有男子冲撞。   大堂中,方夫人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   都道兰庭寺灵验,她平生再无他愿,只求我的月儿平安归来。   只求月儿归来。   许下愿后,方夫人恭恭敬敬拜下去。 第32章   金身佛像庄严慈悲, 垂眸看她。   和高大的佛像一比,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格外渺小。方夫人摒弃一切杂念,恭恭敬敬拜下去。   佛门净地,不好喧哗, 她往功德箱里放了一大笔钱后, 这才离开。   当晚, 她就在满是香烛味的厢房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方映月盈盈笑着在月光下走来,她的脸很白, 白得像羊脂玉一样,她笑起来那样温柔高贵,她的仪态完美无缺,方家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比得上她。   方夫人抱住她,边掉眼泪边心肝儿肉儿念着, 害怕一松手,她的月儿就又没了。   方映月任由她动作,待方夫人冷静后,叹口气:“我心中也十分想念娘亲, 只是我现下被困住, 实在出不来。”   方夫人连忙说:“谁?是谁困住你?”   方映月几度不愿说,只面露愁色, 在不断追问下,她才开口:“娘,您忘了?您把我放在那口棺里, 我躺在里头又黑又冷, 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方夫人怎么都没想到是自己的缘故,忙道:“是娘不好, 娘对不起你。我只是想叫你……”她想说投个好胎,可她更想自己的月儿活过来。   方映月高兴地笑了,拉拉方夫人的手:“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娘,娘亲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这才给我们一个母女团聚的机会。娘,明日你把我放在房间里,就在我生前的那张床上,给我擦干净身子,房间里四个角折一根带叶的柳枝,日日更换,七天七夜后,我就能回家了。”   方夫人复述了一遍,大喜,连声道:“好,好,娘记住了,娘一定把你迎回家。”   方映月又柔柔一笑,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娘,我该回去了。”   方夫人不舍地让女儿松开自己的手,她想握住,想追上去,可却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看着自己的女儿飘远去。   “娘回去吧,回去了,才能接女儿回家。”她的声音逐渐空灵,浩大飘渺,从四面八方传来。   “月儿!!”方夫人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入目是暗黄色床帐,耳畔传来寺庙远处僧人隐约的诵经声。   本坐在桌边打盹的乳娘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夫人?夫人可是做梦了?”   方夫人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才对上,像是终于落在了实处。令乳娘忧心的是,她这会儿眼角含泪,嘴边却带着喜悦的笑。   “夫人?”乳娘疑心她出了事。   方夫人挥开乳娘的手,高兴道:“兰庭寺果真名不虚传,真能让人如愿……我们快些回家去。”   她面上的喜悦那样纯粹,原本憔悴的面容都散发着光似的,倒叫乳娘愣了愣:“可是……现在天已经晚了,不如在这寺里住一晚再走。”   “我说,今日就回去!”方夫人瞬间沉下脸,冷冰冰道,“不要误了我的大事。”   乳娘无奈,不得不出去吩咐。那些本都要歇下的下人们心里头抱怨,也不敢说出来,各自胡乱收拾一通,草草吃了几个点心,又把夫人迎上轿子,抬轿往山下去。   乳娘一直跟在轿边,有心想问,可方夫人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满心的欢喜中,根本不搭理她。   走下一大截台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阴沉沉天空下,寺庙大开的门竟有些像野兽张大的口,择人而噬。   她打了个寒颤,赶紧打消了这个大不敬的念头。   ……   方映荷尚不知自己母亲做了什么,她被打晕前就觉得不妙,这会儿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勉强睁开眼来,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她的眼睛上蒙了布,手脚也被捆着了,寻常人根本挣脱不开。周身阴森森的,感觉不到光照,只有阵阵阴冷寒意只往皮肉里钻。   她听到了水一滴滴往下落的声音。   方映荷掐了一把手心,确定自己还活着。   方才是……妙妙袭击了自己?   她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孩打晕了,更何况妙妙才多大?踮起脚都不到她肩膀,她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   应当是鬼吧?   她的小蝶去哪儿了?那是姐姐留下的,要是被弄碎了……方映荷咬咬牙,动弹了一下身子,就僵在了原地。   她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身侧。   那是个冰冷、僵硬的什么东西。方映荷一动,就连带着那个东西在潮湿地面拖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它……还在靠近着自己。   那个东西,要过来了!   方映荷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清楚,要是……要是被它碰到。   她一定会死!   方映荷头皮发麻,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来。她手脚都捆住了身子蜷在一起,时间久了僵得厉害,依旧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她想把被捆住的手解开,可那绳结不知怎么打的,越解越紧,挣扎中不慎碰到了什么,哗啦啦一大片东西倒落下去。   糟了!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方映荷下意识顺着那声音扭过头去。   ……   程浩轩的死,让分散的三人总算暂时聚在了一起。裴远鸿才为姜遗光的话心惊,就见上头卫善元身边来了个侍从,附耳说了句什么,卫善元打了个手势后,又匆匆进去了。   “元兄,不如跟上去看看?”姜遗光道。   顾修远问:“那程兄的尸首就放在这儿不管了?”   话音未落,从楼上下来两个穿着卫家侍从衣服的人,周围人自觉给他们让开,叫他们顺利来到程浩轩尸体前,一人抬一边就要走。   见状,顾修远更急了。   姜遗光冷不丁道:“你想要,可以去抢过来。”   顾修远急道:“什么叫我想要?这群人指不定怎么糟蹋程兄的尸首,说不定等会儿直接抛江里毁尸灭迹了。”   他怒道:“好歹大家都是同行之人,你何必如此冷情?当心日后你遭了不测,其他人也落井下石。”   这句话就说得诛心了,顾修远若不是气急了,也不敢这么指责姜遗光,他平日都有些怵对方的。   裴远鸿听不下去,一眼瞪过去,手搭在剑柄上,顾修远这才闭上嘴。   姜遗光面对他谴责的目光,无动于衷。   想了想,他往那两个抬尸人方向跑去。   那两人没走多远,很快就被人追上。他本就惹人注意,这会儿,更多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在二人身上了。   “劳驾,这是我朋友。”姜遗光目露哀伤,“把他交给我吧,我要带他回乡。”   两位仆从哪里听过这种话?认出他是甲号房贵客,其中一人迟疑道:“可是公子说了,叫我们带下去好好存着,才好上岸后下葬。这天气热,放不了多久就该臭了。”   另一人也说:“贵人请放心,我等一定仔细着。”   姜遗光道:“还是交给我吧,我在房里放了炭和冰,到了下次靠岸我便上岸去,不会污了你们的房间。”   裴远鸿和顾修远也跟过来了。顾修远目瞪口呆,裴远鸿根本不知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但他看出卫善元似乎想要这具尸首,便也加入了争抢的行列。   “他是我们的好友,在卫家船上出了事,我等本不打算追究了,怎么现在还要把尸身一块儿带走?莫非是想不认账?”   侍从哪里敢认?连连摇头。   双方僵持不下,被裴远鸿趁那两人不注意,一把将尸体夺了过来,扛在肩头。   老实说,他心里也有些发怵。   每次死劫幻境,除了入镜活人外,其他的人都不能称得上是人。也就是说,他在和两个鬼抢夺尸体!   更何况,程浩轩也很有可能变成厉鬼!   程浩轩的尸身瘫软着趴在裴远鸿肩头,他脖子里的骨头断了,往后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睛还瞪得大大的,能看出生前惊惧的模样。   那两位侍从没奈何,其他旁观的船客们也不好说话,只敢三三两两议论几声。裴远鸿扛着具尸体,颇觉不适,带着另两人拨开人群就往外走。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有些没好气地问姜遗光。   姜遗光反问顾修远:“难道不是你很想要这具尸首吗?”   顾修远忙道:“你别胡说,我只是想带程兄回乡下葬。”   “是吗?”姜遗光又莫名问了句。   他分明感觉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渴望。   应当没错。   “既然他说你想要就是想要吧,不管你要带回去下葬还是什么。”裴远鸿可没这么好心,沉着脸把尸体从肩头放下来,靠在栏杆处,对顾修远说,“他就交给你了。”   他必须去探一探,这艘船上所谓的货物,到底是什么。   两人把程浩轩一放就走了,完全不见方才为了他和侍从争执的模样,只有顾修远站在原地,守着具还温热的尸体气急败坏。   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33章   裴远鸿也不是无故带姜遗光来探寻的, 方才附耳在卫善元身边说话的那个侍从明显有要事,叫他读了一二唇语。   他立刻明白过来,卫善元这是要去看看货了。   那头,卫善元也不痛快。   当初他鬼使神差下才把甲号房船票售出去, 谁知这些客人竟一个个都这么多事儿, 叫他连第一个探访的姓姜的那位也怀疑了起来。   现在想想, 他当初为什么要售甲号房船票?简直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为了一点小钱,惹来一堆麻烦。   卫善元大步往船舱下走, 袍角都要飞起来,侍从紧跟着,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一行人从阁楼上层层往下,折过好几道楼梯口,过好几道门, 越往船舱底越阴凉,江水在外头涌动,隔着墙发出古怪的汩汩涌涌水流声。   在这片古怪的水流声中,还有隐隐约约女子痛苦的闷哼声。   这让卫善元心情好了些。   厚重大门慢慢推开, 刮擦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 这一层摆放了不少厚实木箱子,还有两边看守的侍从连忙跪下:“主子, 那人醒了。”   “嗯。”卫善元脚步不停,继续往前。两边堆得不高的箱子中间开了条道儿,守在路尽头的侍从把最后一道堆起的箱子搬开, 露出后面又一道不甚明显的小门。   小门打开, 更加阴冷透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女子闷哼的声音更加清晰。   方映荷憋着股气。   来的是“人”, 至少此刻是人,那就还有活路。   最怕这群人突然想起来自己是鬼,连层画皮都不挂了,到那时她才叫无路可走。   “还不肯招?”卫善元问。   墙面上挂着个人,头发散乱,身上深一条浅一条伤疤,十指的指甲都叫拔了,红红地滴着血。   “主子,她死活不认,至今没说自己是哪家的。”施刑的人也无奈了。   “她起先说自己就是想回乡看看的客人,后面又随便编了个李家,对不上来后,又扯谎说自己从京城来……”说着他都想笑。   京城来的?哈哈哈,能在京城稳住脚跟的商人还用的着贪图打听南边?还专门派个女人登船打听?   卫善元又嗯了一声,命令:“让她说话,我亲自问。”   那人就连忙把堵嘴的粗布巾撤了。   没办法啊,骨头这么硬的女人还真是头回见,他心里还有点佩服。   方映荷这才感觉松快了点。   她自小习武,习武起初就是学会怎么挨打,先是挨,然后躲,再慢慢会反击,真说起来,她也有十几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但她还清醒着,没晕死过去。   此刻,她一听就听出来,来了个能做主的人。   “卫家能做主的来了?”方映荷决定扯虎皮拉大旗。   卫善元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笑问:“方姑娘?”   方映荷道:“没想到卫家就是这么待贵客的。”她模仿着方映月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你猜猜,我回去后,我身后主子能不能容你们卫家。”   “方姑娘,这种时候还嘴硬?”卫善元也要给她气笑了。   卫家在闽省一带靠炒茶生意发家,后来包了茶园,生意越做越大,可惜来了个洪家横插一脚,两家人争贡茶之名,卫家惜败,差点被打得七零八落。   之后,卫家就做起了别的生意,什么都沾点儿,南货运往北,但到底是不如别家家底子厚,这才想了歪点子。   从那以后,卫家就一点点起来了。同时,也越来越多人打着各种名号想学独门手艺,想打听个中关窍。但卫家一律只用家生子,或签了死契的一家老小,坚决不许家中机密外流。   利字半边刀,有些人为了银子能杀自己亲爹娘。卫善元见多了这种人,只觉得方映荷说话可笑。   方映荷喘着气道:“我本和其他几人一道儿上船,原就是想做些生意,至于你的货,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打听一两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算是我的过错,多了句嘴,放在别家当时拉下去打板子也是有的。”   她抬起被蒙住的眼,卫善元却觉得她好似隔了层布也瞪着自己。   “但我劝你,最好别动其他心思。否则……区区一个卫家算什么?”方映荷冷笑一声,高高扬起下巴。   这些人虽然还是人,可他们手上早就沾了人命!方才她不慎跌倒时,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跌在了一具骸骨上!   那具尸骨不知死了有多久,就这么放在船舱底,而她更是感知到,这整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一具骸骨!   下面尸骨堆积,上头的人们权当做不知,依旧享乐。   这才是方映荷要把姜遗光等人一并拖下水的缘故。   这样一来,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人,必须要救她。   她穿着本就华贵,从头脸到手脚都不像是干活的样子,骤然发威,倒真的让卫善元顿了顿,有些忌惮。   方映荷也是无奈之举。   说软话?这些人铁定不信。倒不如把其他几人一并带下来,卫家人现在还是“人”,他们敢偷摸杀一个人,但应当不敢杀好几人,尤其是一口气能派出这么多看着就不一般的探子的人家。   那可真得罪人了。   方映荷能感觉到他在犹豫,当即又继续说:“不如这样,下回靠岸你就放我走,左右我什么都没见到,也不会说出去。”   卫善元的脸顿时阴得可怕。   如果放在之前,他还能做主把她放走。   现在嘛……   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   “你确定这样真能听见?”裴远鸿和姜遗光两人躲在船舱下房间里,裴远鸿低声问。   姜遗光点点头:“我能听清。”   他们顺着卫善元进去的路线盘算了一圈走路的时间、速度等,在外头听他开开关关过了好几道门,那开关门声又越来越低闷,就料到他是往底下走的。   估摸着从进门处往下折了四重楼梯,更深层他们就听不见了。卫善元所在阁楼靠船尾。   趁着人大部分被卫善元带走,甲板上那群人又被顾修远吸引去了目光,姜遗光借着贵客身份——以及裴远鸿手中的刀,一路打晕人半走半闯,顺利从船头另一边的门下去船舱底。   哪怕会惊动那些人,也顾不得了。   人已经死了一半,再拖下去,他们也会死在这里。   真正下去了才发现,船舱下分四层,最底层堆积着压舱石,那层是决计不让他们进去的,第三层放着物资,都是船上需要的淡水、肉、米、鸡蛋、果蔬等物。   第二层也不让进,都是船工们的住处,摆了好几条大通铺。   裴远鸿和姜遗光此刻就在第三层,前者打晕了不少人,守在门口等着,一有消息他们就得离开。姜遗光在另一头,贴着墙去听动静。   他听到了隐约的争执声,就是听不大清具体在吵什么。   而后,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那是属于女子的声音。 第34章   姜遗光生来耳力惊人, 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子惨叫声格外响亮,加上距离不算太远,相当于他们在同一层的两边,只是隔了道墙, 于是裴远鸿也听见了, 当即拧眉, 悄声问:“方映荷?”   姜遗光:“是她。”   裴远鸿就觉得这人真有几分门道,所有人都料定方映荷死了,偏他觉得活着。只是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都是趁卫善元忙才突然杀进来的, 一路只敢打晕人,不敢真杀。现在要用同一招杀进另一头库房所在?   难。   三层的库房,底下就是压舱石,箱子堆了大半个屋子,一股股闷湿潮气不断涌来, 为了不暴露,他俩也不能点火,黑咕隆咚地,只能靠上头透下的一点点光打量。   “依你之见, 要不要现在……”裴远鸿指了指那面墙。   他们如果从上面过, 又要登好几层楼梯,再穿过那群船上闲人到另一头的阁楼里, 再同卫善元的侍从们起冲突。   这艘船上的侍从守卫少说几十号人,大半都在那头了,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打晕侍从们下来。   若要救方映荷, 只能趁现在。否则等用晚膳时小厮们来库房拿餐, 发现这帮人居然被打晕,他们就暴露了。   姜遗光反问:“你想救她吗?”   老实说, 裴远鸿是不想的。   他们现在赶紧出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群打晕的人也当做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还能敷衍一阵子。真要闯过去救人,就算知道了货物是什么,也不代表能破此死劫。   相反,他们会最大程度地激怒船上所有的人。   江上孤舟,他们再难逃离。   姜遗光听了:“既救不了,那就走吧。”   他说得干脆,好像刚才提议救方映荷的不是他一样,毫不犹豫地从尽头走来,轻悄无声地踩上楼梯。   裴远鸿心里叹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驿站那儿姜遗光救了自己一命后,从他命令着对方,到现在慢慢反了过来,自己竟下意识遇事前先问过对方的意思了。   是偶然……还是他刻意为之?   但不得不承认,在死劫幻境中,姜遗光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他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跟着从楼梯上去。   船夫们都在甲板上晒太阳吃瓜果捉虱子,二层无人。两人一起将几个被打晕的人都塞进了二层的大通铺里,盖上被子拉过头顶装作睡觉。   幻境里的人不知自己已不是人,他们就不能暴露这件事,要把一切诡异都按下去。   “你之前对他说的话,何意?”裴远鸿拖了两个人往通铺尽头走,要让人睡里边一点。他听出外头没有人守,便放心地把说话声提响了些。   他还惦记着方才事。   程浩轩突然坠楼本就怪异,姜遗光把尸体强抢了塞给顾修远,更是怪异。   “何意?”姜遗光也拖了个人往里走,“他想要那具尸体,便给他了。”   “你怎知他想要?”裴远鸿已经发现了,姜遗光看似没什么脾气,有时直白得可怕,但如果不追着问,他永远只会回答表面上的话。   姜遗光把人放在床上,他人并不高大,还在长身体,瘦瘦高高一个,拖着足有两个他宽的船工都不觉得累。   他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你看不出?”   裴远鸿一噎:“我怎么会知道他会……又想要尸体?”   想到这儿,方才还没觉得寒意又再度席卷而来。   顾修远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鬼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既早已死了,程浩轩就定是他下的手。只是现在,它才杀死一个程浩轩,无法赶尽杀绝罢了。   还有,厉鬼要尸体作甚?   姜遗光又为什么会发现顾修远是鬼?   这种自己走了一步抬头看另一人已经走了百步的感觉,叫他难免生出无力感。   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当初审案时从各处得来对此人的评价中,他的夫子曾夸过一句多智近妖,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不怎么喜欢说话,但现在又必须说话。据说直呼其名,会惊动鬼神,他不得不开口:“他曾说自己在江水中看见过诡异,而我和余姑娘同行时,她正是望着江面,突然面色恐惧无法行走,而后死去。”   姜遗光重新拖起一个人,由远及近走来:“那时我便怀疑他了。况且,他的确很想要那具骸骨。”   裴远鸿想不明白姜遗光是怎么从那张小白脸上看出来的,他跟着往前走,捡起地上的人往里带:“我没看出来。”   姜遗光的动作顿了顿。   他速度加快了些,一把将被子拉上去,往外走,那里还有一个被打晕的人。   在和裴远鸿交错时,手肘状似不经意地一击对方。   裴远鸿下意识要抵抗,硬生生忍住了,而后想到什么,和他飞快地在昏暗中眼神交汇一瞬。   有危险了!   他直接把人往旁边床位上一放,连被子也顾不得拉起,口中说道:“一趟趟走麻烦,不如一次将人全部带过来。”说罢,调转方向,和姜遗光并行往外走去。   在他们身后,本来空荡荡的床铺,一个个慢慢鼓起。   两人走得飞快,一前一后跑上了楼梯,狭窄木梯顶端有一道门,通往第一层,拿石头抵住了半开合着,透进一丝光亮来。   就在他们只差几步,就要逃离时……   一只惨白枯瘦的手轻轻一推,将门关上。   整个第二层顿时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糟糕!来不及了!   裴远鸿顾不得那么多,凭借方才记忆越过姜遗光就要飞身上去,一脚踢开门。   他们只差一点点了!只有两三步而已!   裴远鸿运气就往上跑,可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跑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摸到那堵墙,也没有触碰到门。   他感觉自己仍旧站在那条狭窄的楼梯上,两边扶手低矮冷硬,但那楼梯又变得不一样了,好似长到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脚下触感黏黏糊糊,有什么柔软、黏湿的东西,一团又一团滩在楼梯上。每踩一步,都会发出那种恶心又黏糊的声响。   裴远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问:“姜小兄弟?”   没有人回应他。   不远处,忽地亮起一点明火光,火苗悠悠,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楼梯下,仰头看着自己。   他带了火折子。   裴远鸿也带了,只是怕打草惊蛇才不敢点火。见姜遗光比个嘘声,挥手叫他下来,他便同样从荷包里取出火折子,打开盖儿使劲吹,一边往下走去。   只是这火折子不知怎的,又冷又潮,没法点燃。裴远鸿不得不先去同姜遗光汇合,借他一点火试试。   越往下走,越发浸在带着霉味的潮冷气息中,腐臭连同血腥味一道涌上来。渐渐往光处去了,裴远鸿才勉强看清了自己踩着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暗红色,黏稠细碎的,带点儿黄白色,黏在楼梯木板上,大约经过的人多,已经踩实了,中间还夹杂着被血糊透的乱糟糟的头发丝,两旁扶手也叫鲜血浸透了。   他猜出了这是什么,饶是以他的经历也不免觉得恶心,三步并作两步快行到姜遗光身前:“我这火折子点不着了,借你的使使。”   说罢,他掏出火折子就要往那火苗上凑。   而当他看清后,整个人浑身血液好似都在此刻凝固了一瞬,寒毛倒竖起来。   他拿的哪里是火折子?分明是一根人的断指!   他刚才就是一直对着这根断指不断吹,又怎么可能点燃?   再一看,姜遗光手中举着的也不是火折子。   那竟也是一根指骨!   硬生生点燃了火,火烧着骨头和血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一滴滴血和着油脂往下淌。   裴远鸿触电般把那根断指甩了出去,猛地后退一大步就转身拼命跑起来。   这个姜遗光,也是假的!   在他身后,举着小火苗的少年微微一笑,慢慢跟上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皮肉就往下掉一块,很快,那张俊秀的脸就变得无比恐怖,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却比之前每一步都要更加靠近拼命逃跑的裴远鸿。 第35章   更黑暗了。   什么都看不清……   裴远鸿本专门习过如何夜间视物, 此刻,那双能在深夜里射五十步箭的招子却好似被人蒙上了,入目只有一片漆黑。   有东西在附近,它在一点点接近自己。   裴远鸿听到了古怪的叹息。那是从残破的喉咙里挤出的喟叹, 和奇怪的好似喘不过气时的“嗬嗬”作响。   一滴水, 啪嗒落在地面。   裴远鸿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但他很确定,这根本不是他方才所在的船舱底层。   水滴声更急促了,从滴答小雨连成了串, 由远及近,一点点往这边来。   裴远鸿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飞快闪身往后退,又拐了几道弯往别的方向去。他知道,在厉鬼的领地中, 什么东南西北的方位都是没有用的,你以为自己在往前逃,说不定其实是倒退着往厉鬼的方向去。   他索性不去想自己之前的方位,只拼命地跑, 可是, 地面不知什么时候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一只又一只软绵绵的手从原本平坦的地面凸显出来,先是浅浅一层轮廓, 好似被不断在地面攀爬、抓着他的脚不许他走。一眼望过去,四面八方全是那惨白手掌,失去了骨头般蠕动着。   厉鬼要大开杀戒了!   都是因为他们打探到了存货处, 可即便他们到现在还不知货物是什么, 也要面对厉鬼的追杀么?   裴远鸿不断去踢开那些东西,可遍地都是白花花手掌, 根本无处可逃,每踢开一只,就有五六只又爬上他的腿。地面开始变得柔软,每踏出一步都开始陷落下去。   他拼命咬牙要逃跑,可很快,塌陷就到了他的小腿处,如沼泽般死死吸附住了他的腿。   逃不了了么?   但凡死劫,必有一线生机,可现在,那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   身后,一点烛光亮起。   裴远鸿正在挣扎着,猛地回头看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顶着姜遗光面容的鬼缓缓走来。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一大半腐烂的脸。手上的皮肉几乎掉光了,软软地握着半截手指,指尖点着火。它的步伐慢吞吞的,可速度却丝毫不慢。   裴远鸿几乎要惊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那种极为强烈的危险感,让他根本无法平静。   一定要逃走!   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裴远鸿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蹬,大力一下,整个人竟从软烂腐肉堆里挣脱了出来,他来不及喜悦,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往前奔逃。   等等,这些鬼,没有猜错的话,它们似乎都……   裴远鸿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厉鬼仍旧慢吞吞走着,姿势格外怪异扭曲。   应该没有错吧,他的猜测。   如果是真的话……   ……   另一头,姜遗光站在楼梯中间。   那只手把门关上后,裴远鸿就要冲出去。可他刚从自己身侧经过,就消失了。   他也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和夜晚的昏暗不一样,夜间再怎么黑,总是能视物的。然而这片深沉的黑暗却没有一点点光亮,即便把手伸在眼前,都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姜遗光等待了很久,四周依旧寂静无声。   没有人,没有鬼,没有江水流淌声,连一丝风也没有。他被一片纯粹的黑暗完全包裹在其中。   姜遗光终于决定迈出一步。   他踩在了奇怪的东西上。   脚下的触感不像是木梯,原来的木梯因长年踩踏,中间平滑地凹下了一些。可现在他踩住的地方崎岖不平,好似几根倒下的横栏。   低头看,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没有再走,蹲下身,停顿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触碰。   触手冰冷微湿,坚硬平滑,姜遗光从这头摸到那头,终于确定,自己踩着的,正是一块块白骨!   眼前不知怎么的又有光了,隐隐约约的微光,叫他看清了眼前景象。   虚空,无尽的黑暗,在这样广袤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方位的概念。姜遗光就站在一条森冷惨白的、由白骨搭建成的长长阶梯上。无论向上或向下看去,都看不到尽头。   不知死了多少人,才能堆起这样高的阶梯。   姜遗光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白骨长梯不堪重负,从最底下一层层崩塌。白骨拼接的缝隙中,也渐渐涌出鲜血。   他本该往上逃的,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下方塌陷不断蔓延,最后蔓延到了自己脚下。姜遗光连同那些骨头哗啦一声跌落下去,不断下坠。   好像下落了很久……很久……或许是一天,又或许只有一刻钟,终于掉落在实地后,天光骤亮。   姜遗光发觉自己竟还没有死,他站起身,往四周看去。   什么白骨、什么鲜血,全都消失了,他站在巨大船只的甲板上,四周是徐徐的海风。   原来船上装载了许多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可现在,这艘巨大的船只上,没有一个人。   甲板表面四处散落着那些人用过的草席、草垫,吃剩的碗筷堆在一边,船舷处挂着渔网,里头还有活鱼被捞住噼啪甩尾动弹。就连这艘船也正向前行进着,江水徐徐后退。   唯独没有了人。   更准确来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奇怪的幻境。姜遗光如此评价。   他左右一张望,干脆往白日他们打探到的真正库房所在地走去,想弄清楚,货物到底是什么。   每次死劫中,厉鬼的幻境大多会因其诡异扭曲的逻辑而具有迷惑性,从而制造出种种人完全难以想象的怪异场景。   姜遗光猜测,即便曾经真有卫善元这号人物,他也曾真的带着这样一艘船回南方,他船上的货物也未必真和幻境中一样,或许替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不一定。   两栋阁楼一左一右,卫善元住处在另一间略矮些的楼中。姜遗光忆起之前他的行走路线,先来到了最高层,而后,从最高层的另一头楼梯往下走。   就在姜遗光往下走出第一步的同时……   一只惨白肿胀的手,扒住了船舷边缘。 第36章   灵慧师太走在栏杆边缘, 潮湿的风忽地大起来,将她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   用过午食后,原本明亮的蓝天略微黯淡下去,太阳被云遮住。风更大了, 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鸟鸣。   本该是闲适的午后, 此刻, 灵慧心里却涌起一股浓浓的不详预感。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可不论她怎么看, 都找不到正在看自己的是谁。   甲板上或坐或躺消食的那群人没有看她,各自聊天说笑,有的坐在一块儿掷骰子赌钱,身边人大声叫好。   没有人看她,那会是谁?   谁在看她?!   一片热闹喧嚣中, 灵慧却只觉得寒气如附骨之疽从心底攀爬上全身,她知道,有东西在看着自己。   它还在叫自己,一声又一声。   到底是什么?其他人去哪儿了?   “阿弥陀佛……佛祖慈悲, 叫我渡一切苦厄……”灵慧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她脚边突然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事物,吓得她往前一跳, 猛地回头看去,就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了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一直低着头,穿着简单的粗布衫子, 红头绳扎起两个小髻。她蹲坐在地上, 捡起了一个瓷娃娃。   原来,方才碰到她的是这个东西。   灵慧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她刚才真被吓坏了,可对一个小孩儿又凶不出口,一看周围没什么人,她问:“你是谁?你家里人呢?”   小女孩把那个瓷娃娃抱在怀里,不说话。   说实话,那个瓷娃娃有些奇怪。灵慧见过一些富家小姐的玩器,皆做得极精致可爱。可这小女孩儿抱着的瓷娃娃……右边脸颊倒是完美无缺,连眼睛也灵动,左边脸颊上,却好似摔碎了一般,布满细细密密的裂纹。   看上去……着实诡异。   灵慧被瓷娃娃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毛,小女孩不说话,她便不管了。反正这艘船都是幻境,她还能出事不成?灵慧想明白后就要走,一转身,又看见前方熟悉的人。   她心里暗骂一声晦气。   碰上谁都好,怎么碰上这个夯货?   没奈何,其他人都不在,只有这个姓顾的夯货。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人,程施主看起来倒可靠些。灵慧叹口气,朝他们走去。   “程施主,顾施主。”灵慧还未到身前便施了一礼。   顾修远和程浩轩都靠在栏杆上看江景。灵慧开口后,顾修远笑着回过头来:“是你啊。”   程浩轩没动静,头也不回。   灵慧不想搭理顾修远,又主动询问:“程施主?”   程浩轩依旧一动不动。   灵慧感觉不对,后退了小半步,黯淡日光下,顾修远的面容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海风忽地刮大了,原本直立靠着栏杆的男人被风一吹,往后软绵绵地跌落下去。他早就被摔断了颈骨,此刻连外面那层皮肉也断了,脑袋骨碌碌滚到灵慧身前,带出一条血迹。   那双尤带震惊的混浊眼睛,死死地盯住灵慧。   过于惊吓之下,灵慧反而迅速冷静下来,第一时间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叫声,而后转身拔腿就跑。   船上还有这么多人,厉鬼就算要杀,也不应该杀她才对。   这些人,现在还是人呢。不应该杀她的!   她拼命往船头跑,那里的人更多一些,奇怪的是,躺在甲板上休息的那群人照旧聊天消遣,皆对她竟然不顾仪态狂奔的模样吃惊,还有人盯着她说些什么。   可他们脸上没有一丝恐惧。   就好像……他们都没看见身后的诡异似的。   可顾修远分明就跟在她身后!   每走一步,他的身体就软一分,好似身上的骨头被一寸寸抽走。不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一滩绵软的东西倒下去。没了骨头支撑,活似一条巨大的蛆虫在地面飞快向她爬来。   在他身后,程浩轩用同样的姿势蠕动爬行着,只是,他的躯体少了一颗头颅。   “不!你别追我!”灵慧大叫起来,往人群中跑去。   快跑!快点!   可是在这艘船上,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灵慧目眦欲裂。   那两人,不,两个厉鬼,离她越来越近了!   甲板上其他人目光怪异,悄声讨论起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来。   “她疯了吧?要不要告诉船工?”   “她好像是甲号房的客人,真想不到,甲号房里头的贵人竟也有得了失心疯的……”   “还是要看管好,万一伤了卫少爷怎么办?”   其他人深以为然。   灵慧顾不得那么多,拼命往人群中钻去,她心想这群说风凉话的人自个儿碰见就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   可令她更加恐惧的是,凡是那两个厉鬼触碰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和被抽走骨头了一般瘫软下去。   从远处一层层往里塌陷,他们嘴里还在议论着怎么处置疯女人,绵软的手脚飞快攀爬着,要过来捉住她。   一张张纯白好似白纸的脸抬起,露出黑黢黢怨毒阴冷的眼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在盯着灵慧。   灵慧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那些人,也变成鬼了!   她急忙往人群外挤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提起袍子边不断地跑,连鞋子被踩掉一只也顾不上捡,只拼命往另一栋阁楼跑去。   他们住的阁楼第三层甲号房,那里也藏着一个厉鬼!   要是把这群“人”引过去,纵使厉鬼间可能会厮杀,但她也完全不可能活下来。不如去试试找这艘船的主人。   “卫家人在吗?”灵慧边跑边大喊,“卫家的人出来!”   在她身后的甲板上,密密麻麻一群抽走了骨头的厉鬼向她飞快爬来,好似一群蠕动的肉虫。   没有人回应她。   灵慧拼命奔逃着,也不顾礼仪了,大喊同行人的名字。   “徐魁?徐魁你在吗?”   “姜遗光?!”   “余宝儿?”   还好,那栋阁楼里暂时没有鬼魂,门外一直守着的侍卫也不知去了何处。灵慧冲进门后找着楼梯就往楼上跑,心砰砰直跳。   只是她跑着跑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怎么她跑了这么久,这条楼梯还没有到尽头?   灵慧暗道不妙,一跃从楼梯扶手处翻身跳下去。   只是,这一跳……也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她跌入了无尽黑暗中。   “不!救我!!”   “谁来救我?!”   灵慧几乎要绝望了。   入目只有黑暗。   无尽的黑暗,没有了方位,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她不断往下坠落,一直坠落……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声音都被那团黑暗包裹住了,根本传不出去。   就在灵慧几乎要失去意识时,她一直浮空的脚,突然碰到了实地。   紧接着,她步子一歪,跌倒在地。骤然亮起的刺眼的光让她忍不住眯起眼流下泪来。   这是哪儿?   她没死?   她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甲板上,只是这回,甲板上空无一人。   “有人在吗?”左右都可能会死,灵慧决定拼一拼,边叫边往前走。   刚才她没有看见其他人,自己却掉进了这么个古怪的地方。说不定其他人也会掉进了。   真是怪,幻境中竟又有一重幻境。   那头,姜遗光已经走下了四折楼梯。   他来到了自己方才和裴远鸿偷听到动静的那一层,长长楼梯尽头,一道厚重大门紧紧封闭着。   那扇门格外老旧,上面布满了划痕与斑驳漆彩,一看就知道它在船上用了很久很久。出乎意料的是,门外没有上锁,只用三道人臂粗的门栓栓住了大门。   要打开吗?   姜遗光想了想。   不打开也会死,可以打开看看。   他慢慢往下走去,步子很轻,踩在老旧木梯上依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越往前走,眼前景象越破旧,黄白色蛛网垂落下来,鞋底带起厚厚一层灰。   姜遗光终于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伸出手,用力推开了第一道门栓。   门栓不知扣在那儿多久了,干涩无比,每移动一下,就带出更加酸涩的擦响。   饶是姜遗光力气极大,也用了小半柱香时间才抽掉第一根门栓。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极轻微的脚步声,目光如电往上看去。   声音是从上面来的。   有人进入了这座阁楼。   阁楼上方,灵慧慢慢走着。   她方才就是闯进了卫家主人住的阁楼才逃脱一劫,现在掉落进同样的游船后,她思索了一番,决定还是先来这里找一找。   灵慧在楼上不断搜寻翻找,总算找到了一间摆放了书架,看样子充做书房的房间。   她小心地走进去,发现房间内无人。   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齐,多是些书生需看的四书及各类注解,还有一些话本、游记、乃至佛经等。   灵慧随意看了看,来到窗边的书桌前。   书桌上,放了一本账册。   灵慧伸出手去,翻开了第一页。   就在此时,她浑身一凉,猛地抬起头,窗户纸上破了一个小洞,此刻,一只怨毒的眼睛,从那个洞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与此同时,姜遗光终于抽走了最后一根门栓,双手一用力,推开了大门。 第37章   大门推开的刹那, 厚重灰尘夹着阴风鬼哭扑面而来,漾起遍地尘灰。   姜遗光扑开灰尘,往里看去。   偌大平层中整齐码了两堆厚重高大木箱,塞得极高, 中间分开一条狭长走道, 一直通往更黑暗处。   箱子里有什么?   另一头, 轻轻脚步声逐渐近了。   姜遗光回头望过去。   他站在门边,以这扇大门为界,来时的楼道依旧洒满阳光, 只是无端阴冷了几分。身后的库房中则是无尽的黑暗。   终于,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没有人,甚至连一丝影子也没有。   只有不断接近的脚步声,以及老旧木梯再次被踩踏时发出的吱呀响。   长长楼梯木板上自己留下的脚印边,多了一只小小的脚印。   一只又一只脚印落下, 格外畸形,好似那双脚曾被活活拧成一团后又展开一般古怪。   想说服自己那是人都不行。   姜遗光不再迟疑,立刻踏入库房,他发觉门背后也有三道插销, 又退回门外将三根门栓一并抱进去, 用力地一点点将大门推上。   推开大门时就无比艰辛,更不用说现在匆忙下关上, 更是吃力。姜遗光额头都渗出了汗水,依旧咬着牙用力推。   它在不断接近着这里,每近一尺, 彻骨的阴寒便更渗入一分。即便姜遗光心中并不畏惧, 也明白一旦让它站在身前,自己一定会死。   这艘奇怪的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古怪之处, 在这艘船上死去的所有的厉鬼,也终于放开了限制。而他们甚至还没有摸到事情真相。   脚印更接近了。   十丈……   九丈……   八……   姜遗光一边拼命推,一边从门缝中往外看去。   还差一点点。   他深吸口气,再度用出浑身力气不断往前推。   而方才还离自己数丈远的畸形脚印,已经只有一丈了。   再快些。   否则,他真会死在这里。   终于,那脚步声来到了门前。   而姜遗光,也在此刻关上了最后一丝门缝,支着门大口喘气。   还真是没有这么累过,姜遗光暗叹。   不过,即便他逃了进来,也不代表安全。   就在此时,大门被轻轻敲响了。   “咚咚咚。”   一共三下,不疾不徐。   姜遗光拖着有些发酸的胳膊,又将那三根门栓一根一根按进插销中,再使劲往里推,权当自己没有听见敲门声。   不过这也验证了他的想法,这间仓库至少能略微隔绝一些诡异。否则,鬼魂早就冲进来将自己杀死了。   敲门声没有得到回应,门外的东西停了一会儿,再度叩响。   接着,原本轻缓的敲门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简直是某种庞然大物在砸门一般,门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这样厚重高大的一扇门,他方才光是开合都费了好大劲,门背后的东西却轻易地将它砸得不断震颤。   姜遗光不顾大门的轻微晃动,硬是将三根门栓全部封死住,任由那东西擂门。   门关上以后,整间仓库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线。姜遗光还记得仓库的布局,快步往里走了些,一面走,一面去敲两侧的箱子。   声音闷闷的,塞满了东西。   这条狭窄的过道格外漫长,姜遗光一路走来,随机敲响的箱子里全都装满了物品。他不确定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便没有轻举妄动。只不断在越来越剧烈的擂门声中往前跑。   这间仓库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跑了许久才跑到尽头。姜遗光伸手去摸,只能摸到冰冷的墙面。   没有路了,该怎么办?   两侧堆叠的箱子从那头一直堆到这头墙壁,从地板塞到房顶,满满当当的。姜遗光身量本就未长成,跳起来都够不着最顶上的箱子,更不用说取下一个看看了。   “太矮了啊。”姜遗光毫无意义地嘟囔一声。   幸亏他从裴远鸿那儿拿来了一把匕首。   长久的黑暗让他适应了几分,姜遗光不断敲击,摸索着找了个最薄的口小心地把匕首捅进去。   裴远鸿的匕首格外锋利,几乎可以用削铁如泥形容。木头箱子很快被挖出了一个大洞。   擂门声还在继续,听上去大门坚持不了多久。   姜遗光割下一块木板后,先用匕首试探着戳了戳,感觉像是戳进了稻草里,这才伸手去摸索。   果然是稻草,还有稻谷壳什么的。   用这些东西填充,是怕里面的东西摔碎吧。   姜遗光继续伸手去摸索,总算摸到箱子中央那点冰冷平滑的事物。   瓷瓶?   姜遗光想把瓷瓶取出来看看,隔着稻草摸索半天,才发现瓷瓶有些大,里头应当做了些关窍,无法取出,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用这个方法一连又开了好几个箱子,无一例外全是瓷瓶。   卫家的货物就是瓷?既是瓷,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一定还有别的秘密。   门外的擂门声也逐渐消下去,声音渐低,直至无声。   门背后的东西走了么?   姜遗光把削下来的木板、稻草等物原样塞回去,边塞边思索。   他方才总觉隐隐有些不对,自己疏忽了什么。   自己和裴远鸿算过距离后,走另一条道往下去另一间相邻的库房,在那里隔着墙听到了方映荷的声音。   但如果再倒退过来算,这间库房虽然极宽阔,但并未真正与那间库房相邻。   在这后面,应当还有密室。那密室里,才是方映荷真正被关押之处。   姜遗光伸手敲了敲眼前的墙壁。   “咚咚咚。”带点儿空旷的闷响。   同时,身后也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响。门背后的东西好似平静了下来。   姜遗光却在此刻心跳快了一拍,猛地扭头看去。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   那敲门声是从里面传来的!   背后依旧一片漆黑,两边是堆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根本无处躲避!   姜遗光不断伸手去敲,他能听出这背后确实有一间密室,可不论怎么摸都没有摸到机关,连门缝也不见摸不着。   这样看来,密室的门很有可能是被箱子遮挡住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   如果此刻仓库里能亮一些,姜遗光就能看清楚,从门缝下一点点渗进来的浓黑的血滩开一大片,一些往里面涌,还有些门上贴,发出“咚咚咚”的敲门声。   而两侧高高堆起的箱子顶端,全都都贴着黄底红字的符条。只是因为姜遗光打开的是箱子侧面,才没有发现罢了。   姜遗光揉了把眼睛,心里叹气。   明知后面有密室却打不开,身后又有鬼。   该做什么呢?   用来迷惑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姜遗光干脆重新把方才割开的其中一个木箱木板移开,用力把稻草挤压出一个空间。而后,他钻了进去,团在一堆稻草中,又伸手把木板合上。   身后的瓷瓶冰凉无比。   赌一赌吧。   姜遗光睁着眼,仔细去听外面的动静。   敲门声还在继续,姜遗光知道,那不过是鬼在迷惑自己罢了。 第38章   被困在箱子里, 箱子中还有不知做什么用的瓷瓶,稻草带着毛刺格外扎人。姜遗光反而有闲心去想些别的事。   两艘一样又不一样的船、卫家、船上那群人、箱子里的瓷瓶……   江水里的古怪、看了一眼江水后就死去的余宝儿和顾修远、第三层阁楼守在楼梯口的侍童、拿走方映荷瓷娃娃的女孩……   不知不觉间,敲门声低了下去。   姜遗光听见了吚吚呜呜的声响,隔着箱子和一面墙, 小女孩嘻嘻笑, 间或尖叫挣扎着, 还有瓷器清脆的碎裂声。   他蜷缩在箱子里,好似自己也变成了货物。   鬼进来了。   姜遗光把呼吸声放得更轻,往后靠了靠, 背脊贴上了那尊足有半人高的瓷瓶,凉意从背后渗进来。   姜遗光伸手摸了摸瓷瓶,瓷器表面光滑细腻,努力扭过头去看,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之中, 依旧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莫非是官窑?   他本就缩在箱子边缘贴着墙壁那一面,伸出手去摸瓷瓶的底部。   官窑的瓷器底都有印章,有名的民窑也有。可这瓷瓶的底部却有些异常,格外平滑。   外头声音更响了, 嘈杂一片, 闭上眼去听,还以为是在热闹的大街上。小孩的声音多了起来, 隔着厚帘子,街道上热闹的叫卖传入耳中。   骡车碾过石板路吱呀作响,十来个小孩缩在车里嘻嘻哈哈笑, 风噗噗往厚重窗帘上吹, 有女人尖叫着扑过来,又被拉走了, 发出响亮的哭声。   姜遗光静静蜷缩成一团,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些声音一直往耳朵里钻,不想听也不行。   此刻,他好像也变成了缩在昏暗马车里的小孩子,团成一团不能动,只能靠耳朵去听外面的吆喝声。   他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唇刚刚扬起,立刻想到了什么,又捏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在哪儿?   在骡车、不对,在箱子里。   他在箱子里,箱子里有瓷瓶。箱子放在仓库里,仓库在船里,船在江水里。   他在……镜子里。   在镜子里。   姜遗光心里默念着。   外面的鬼不知有没有离开,他还不能出去。   他在骡车里,在瓶子里……   其他几人生死不明,裴远鸿不知落到了何处,这艘船已不是原来的船,仓库后的密室,要想办法进去。   贵人要买瓷瓶儿,要看好戏……   那个不像寻常出家人的灵慧不知去了何处。   穿了长长袖子衫子的人脸上抹得发白,跟瓷碗似的,脸颊上涂了两块圆红,踩在高高的拐子上从街头列队走过来。喇叭唢呐声儿不断,往外抛纸钱……   戏台子搭好了,眼前厚门帘被一只手掀开,要把它们其中一人带下来……   姜遗光狠狠一咬自己手腕,又去掐自己身上穴位。稻草上带刺,又痒又闷,他不去挠,反而又狠命在自己身上掐了几块。   掐着掐着,他反而笑了起来。   缩在稻草里,无声地大笑。   他刚才很想吃从骡车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那种甜香味儿让他生平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做馋。   原来馋是这种感觉啊。   清醒过后,他还记得那股味道,可方才那股抓心挠肝般的渴望已经消失了。他该高兴的,也该怀念的,可现在那两种感觉都没了。   嘻嘻。   他心里笑了两声。   声音渐渐消下去,小孩儿清脆的脚步声蹦蹦跳跳,在外面打转,在仓库里回荡。   它们还没走。   没有走,既不来捉自己,也不进那间密室,它们在想什么?   姜遗光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怪异的,他亦清楚在活人眼中鬼的行为也是怪异的。   同为怪异……   ……   在发现窗户纸上那只眼睛的时候,灵慧就吓了一大跳。她飞快把账本往自己怀里一塞,打开另一边窗户跳出去。   快点逃!逃到哪里都好!   快跑!   巨大的游船上空无一人,只有灵慧急促的脚步声回荡。   灵慧边跑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既叫她意外又提心吊胆的是,身后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古怪。就好像方才看见的眼睛不过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的,没有看错。   那只眼睛……怎么有些眼熟?   灵慧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只眼睛的古怪,她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走路声更低了些。   现在她有些为难了。   方才匆忙跳窗从背面逃走,楼梯在另一边,她想离开的话,要么从阁楼上跳下去,要么……就得绕路过另一侧。   后者她不敢想,谁知道眼睛的主人还在不在?   前者她也有些担忧,她就是从楼梯上跳下来才落入这么个鬼地方的。   还要再跳吗?   灵慧深吸口气,到了回廊角落的栏杆处,警惕打量一眼四周后,就掏出账簿翻阅起来。   她虽识字,却没学过记账,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入、出、余等字样看的她头昏眼花。干脆不去看那些,只去看是入哪家、出哪家。   这本账簿乍看格外简单,仿佛是哪个大户人家专门记厨房花销用,某月某日,采买盘子碗碟多少只用银多少两,某月某日卖出花瓶多少只得来多少两等等。灵慧粗粗翻几页,又发现了不对。   账簿上怎么没有年份?   且……这买卖得也太贵了,一只碗碟竟能卖出十五两,细细一翻竟不止,后头一翻还有更高价。   卖的是什么珍宝么?莫非是走私官窑?或是前朝遗物?   灵慧不解,匆匆又翻看几眼后塞进衣襟中,她到底不敢去回廊另一边,探出栏杆外半个身子发现不算太高,一条腿跨了出去,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双脚,惊得她抬头看去。   顾修远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在她面前。   他张开嘴,浑身好似都没了骨头,软趴趴的,越张越大,甚至撑到了腹部,露出没有牙的嘴。   一瞬间,灵慧浑身都僵住了,猛地往后一退。她本就两只脚踩在了栏杆外圈,这一退,整个人往后翻落,年久失修的栏杆坍塌小半截,同她一块坠落下去。   糟了!她竟是头朝地向下落的……   “咔嚓”一声。   灵慧听见了一声格外清晰的脆响。   生命最后一息,她看见阁楼上惊慌失措的顾修远,还有周围迅速涌上来的人群,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意识归于黑暗。   裴远鸿就在不远处,目睹了一切,顾修远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指天画地发誓:“真不是我推的,我没做手脚……”   裴远鸿拧起眉:“没有便罢了,我们又不会冤枉了你,何必做此妇人之态?”   话音刚落,他再度皱眉。   为什么,眼前一切似曾相识? 第39章   “好像是个出家人。”   “阿弥陀佛, 这位师太实在是……”   甲板上的人们都凑过来了,围了一圈儿看,啧啧称奇。   闹得这样大,卫家的侍从也来了, 要奉少爷之命带走灵慧, 裴远鸿急忙上前去拦。   不能让他们带走, 要自己带走。   裴远鸿拦在侍从们身前,诡异地冒出这个念头。   顾修远不明所以,跟着他拦住侍从不让他们把尸体带走。   船上其他人本来都要散开了, 一起冲突,又聚了过来。   “卫家会处置好的,你们俩后生就放心吧。”   “抢一个死人做什么?再抢下去她的头都要断了。”   ……   几个小孩害怕,扎进母亲怀里大哭不敢看,七嘴八舌吵闹声, 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在甲板上,热气蒸腾混杂了死人身上血腥味……一切好似扭曲模糊了,裴远鸿踉跄了一下,还是顾修远扶着他才没有倒下。   “你怎么了?”顾修远担心地问, “绝不能让他们把灵慧带走, 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裴远鸿甩开了他的手,脸色难看, 没有说话。   他感觉眼前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连刺眼的阳光都觉得虚假。   顾修远还在说话:“我们一定要把灵慧带走。”   “不能让他们带走,我们要带走。”   “我要带走……是我的……”   “不对, 是我的。”   “我的!是我的!”   两个侍从和顾修远争吵起来, 原本围观的人也跟着吵闹不断。   他们在抢什么?为什么要抢尸体?   裴远鸿的头更疼了,鼓鼓胀胀的几乎要炸开一般痛, 他想睁开眼看清楚那些人,只能看到一张张无法辨认的白如纸的脸,还有脸上一张一合叫嚷的嘴巴。   “滚!”他用力一咬舌尖,怒喝道。   正在叫嚷的那些东西突然停滞住了,一个接一个扭头盯住他。   裴远鸿看也不看这些鬼东西,拔腿就跑,逃跑时还带上了那具尸体。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带,只隐约感知这很重要。   灵慧被他扛在肩头,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她也摔断了脖子,没跑几步,脑袋就晃荡的掉了下来。裴远鸿回身一把抄起那颗头颅继续跑。   身后那帮东西慢吞吞追逐,追着追着就跟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软趴趴耷拉下去,在地面伸出手爬行。   这些没有骨头的东西……   没有骨头……   既然是人,为什么没有骨头?它们的骨头去哪儿了?   它们想要灵慧的尸首,是不是为了她的骨头?   跑着跑着,一本书从灵慧身上掉了出来。   裴远鸿原本已甩开那些东西几丈远,又不得不返回去捡起,拾起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为什么灵慧要藏起这么一本书了。   竟是一本账簿。   他心里大喜,有了这账簿,总能知道卫家在做什么买卖,船上又卖的是哪门子货。   只可惜他现在一手揽着肩上的灵慧,另一手抱着她的头,根本没法翻。身后那些东西紧追不舍。而他已经跑到了自己等人要居住的阁楼附近。   此刻,一颗属于小孩的脑袋,从阁楼后伸了出来。   极白的一张圆圆小脸,脸颊上涂了两块圆圆的红脂,红头绳扎两个小髻,那小女孩站在楼后面冲他探头笑。   其他人都软趴趴地在地上扭曲爬行,她却站得直,头颅位置距离地面五六尺高,根本不是小孩能长到的个头。   正要往前冲的裴远鸿紧急停下了脚步,往身后看一眼,可身后的那些东西还在地面飞快蠕动,好似长了手脚的大肉蛆虫。   他狠狠心,一头冲进了有鬼的阁楼一层。   静悄悄的,又潮又冷。裴远鸿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又扯下灵慧的外袍兜住她的头包进去,背在背后,袖子绕到身前打了个结做包袱。   而后,他便背着灵慧的尸体往楼上跑去,取出塞在胸前的账簿单手翻看起来。   徐魁死在这里,自己看到的时候,他没了骨头。   船上这些人都没了骨头。   他带着一具骨头,必要时可以用这具骨头逃走。   骨头……用骨头做什么?即便要寻新的身体,也该有骨有肉才是,为什么单单要骨头?   果然,人是没有办法同鬼讲道理的,鬼的道理人也不可能理解。   裴远鸿勉强看清了账簿的一部分。   都是瓷制器物,专记录碗碟瓶罐花费多少,又卖了多少。只这价高得过分,瓷碗瓷碟,一不镶金镶银二非古董珍宝,动辄数十两起步。有一些花瓶特地用单独一页标注开,更更是贵得无法想象。   裴远鸿没有再听到脚步声。   这间阁楼里安静得可怕,他坐在楼梯上,大略把账簿翻了一遍。   真的全是瓷,这本账簿里没有记载其他物件。   买入时价格已算昂贵,卖出时更是天价。   骨头……瓷……   裴远鸿一个激灵。   他在京中听闻过一种瓷,名为骨瓷,从西洋人那儿传过来的,听说在制陶土坯时加入一些动物骨粉,如牛骨、羊骨等,烧出的瓷器便会光滑细腻,洁白如玉。   只是这骨瓷的名头听上去到底有些不吉,京中的贵族们并不很热衷。时下官窑、钧窑、汝窑等更受追捧,骨瓷兴盛过一时后,因当今天子重道教,又渐渐没落下去。   如果真是骨瓷的话……如果这卫家真是用人骨制成骨瓷再贩卖……   若他是卫家,一开始应当用死人骨。是什么让他用船上活人的骨头?货出了事?   一瞬间,裴远鸿想了许多,他心跳得很快,合起账簿重新塞回衣襟,继续扛起了灵慧的尸首往前走。   不会错的,他必须立刻去找到卫家的那批货物。   只要找到那批骨瓷就好,那批骨瓷很可能就是厉鬼的托身所在,也是它们的执念。   找到它们,然后……全部毁掉!   裴远鸿踏上了楼梯。   滴答水声响起,无处不在,不知从何处来。   裴远鸿起先心惊,左右看看没发现异样后,继续小心地往楼上走。   这间阁楼的厉鬼要比外面那些更厉害,他想把三楼那个东西引出来。   只是,他没有看见,灵慧搭下来的手指尖上,正一滴滴往下流血。   “滴答。”   “滴答。”   ……   另一边,姜遗光仍旧静静地蜷缩在箱子里。   和以前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时一样,他只能不断去想,头脑一刻不停地琢磨。   卫家的货物绝不止这些箱子里的瓷瓶。   那间密室感觉不大,里面会是什么不得见光之物?   他背对着冰凉光滑的瓷瓶,触感渐渐有些不对,伸手摸索两下。   瓷瓶表面,逐渐凸出一张人的脸来。姜遗光伸手摸上去时,那张脸的唇角动了动,勾出一个笑。 第40章   “又来了又来了……”沈氏听着前院传来的诵经声, 手里帕子拧成了团。   方映霞一听就知道自己母亲要发火,急忙溜出门去,坐在院子里假装绣花。   唯有这时候,母亲才不会训她。   沈氏在堂屋里没见着人, 恨恨地让丫鬟上莲心茶, 去去火气, 只是前头的诵经、木鱼、哭丧声依旧吵得她心头火起。   侄女儿去了她不是不难过,可妯娌严氏这样兴师动众,又是请人做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 又是给慈幼局、漏泽园等处捐银子,天天闹腾,叫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她又不敢说什么,老太爷看着呢。对这个孙女儿,老太爷比谁都疼, 甚至从公中又拨了几百两银子给孙女儿放长生灯。   方二老爷坐在窗边逗蛐蛐儿,听妻子这么抱怨,拧起眉,不想同她争辩, 起身离开。   沈氏从窗边看到他拎着竹笼扬长而去的背影, 更是肝火旺盛。   “小囡,还不快点进来!”男人不见了, 沈氏瞥见自己小女儿坐在院子里头绣花,绣了半天也没动一针,坐那儿发呆, 气不打一出来。   方映霞一哆嗦, 回头一见自己母亲怒视模样,脸更白了, 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头站在沈氏面前不敢说话。   “你绣了半天,绣出个什么了?”沈氏扯过她手上帕子一看,怒极,“不想绣就给我滚去你大姐姐灵堂前跪着!也好过在这里碍我的眼。”   方映荷是小辈,长辈着素净些尽个意思就好,同辈才需尽心些。沈氏都替她打算好了,方映荷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家,方映霞替她的位置满四十九日去里头转转,到时候传出去也只会说,方家的女儿姐妹情深、有贤名。   谁知这个死妮子这样不争气?去了没几天就不去了?   方映霞顿时哆嗦得更厉害,眼皮一眨,豆大的泪水便掉下来:“娘,娘我不要去……我不去……”   沈氏一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就烦,上手打了一下:“棺材里头躺着的又不是你,你哭个什么?”   方映霞不敢说话,大着胆子跪在沈氏膝边抱上去,默默流泪。   她怎么敢去?   那天她看到的……   想到这儿,方映霞再次一哆嗦,抱紧沈氏膝盖:“娘,别叫我去……我怕……”   “真个儿老鼠大的胆子!”沈氏戳她。   红指甲在眼前一晃,方映霞呆了一瞬,突然尖叫着跳起来往外跑,反倒吓了沈氏一跳。   “这鬼丫头。”还好前院的诵经声响亮,能盖过这声,否则她还真不知怎么说。   有那么怕吗?   沈氏不解。   方映霞一口气直接跑回自己房间,直接翻身上床拉下了床帐。   丫鬟要进来服侍也被她喝了回去,命她在外头守着。   她只觉得这被窝都是冷的。   还有,那些丫鬟,那些丫鬟是不是在笑她?肯定以为她疯了吧?   她也希望是自己疯了,没看见那些东西。   假的,都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   一片寂静中,丫鬟的声音响起:“三姑娘,夫人说……”   “滚!走开!!”方映霞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随手从枕抓了个什么东西扔出去。   刚砸出去她就后悔了。   那是大姐姐送她的一个瓷娃娃。   二姐在大姐生辰时送了个瓷娃娃做礼物,她也想要,不敢说,许是被大姐看出来了,隔一个月,她也得了一个,被她一直放在枕头边。   大姐姐……   方映霞在被窝里无声落泪。   她哭了许久,想起该去把碎片拾起来,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心猛地一跳。   一尊白皙漂亮的瓷娃娃卧在被窝里,圆黑的眼睛看着她笑。   方映霞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看被窝里,又看看门边,门脚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啊!!”   ……   “那个疯子,又在叫。”方二老爷往嘴里丢颗花生米,叫来一旁的漂亮侍女,“跟夫人说一声,把她嘴堵上,吵的人烦。”   侍女娇笑领命而去,方二老爷才感觉舒心了些。   娶了个妻子,半点助力也无,只会拈风吃醋,生了个女儿更是没有半点用,好不容易养大了,前几年不知怎么就被吓疯了,变成了个傻子,天天抱着枕头说是什么娃娃。   黄花大闺女天天念叨着娃娃,像话吗?方家几个女儿,就属她疯疯癫癫,嫁不出去。   前院的那群和尚还在念经,念念念,念个屁!   沈氏那边,送走传话的侍女后,脸色逐渐有些难看。   可丈夫的话,她不得不听。再怎么不情愿,沈氏也只能起身,带着自己的陪嫁侍女往后院去。   方映霞一直被关在屋子里,屋里任何危险的东西都不敢放,连根针都没有,茶杯都是木头的。   唯有一点,她依旧睡着瓷枕。   那瓷枕她倒护得好,这么久过去了也没有一点磕碰,完好无损。   沈氏一进来,就看见她躲在角落里发抖。   她哆嗦得厉害,头发散落,恐惧地盯着那个瓷枕。   沈氏知道她怕,却不知她在怕什么,看她这幅发抖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可怜,到底慈母心占上风,走过去弯腰抱住她。   “小囡囡,别怕了,娘在这儿……”沈氏拉起自家姑娘的手,看她慢慢跟着自己往前走,好像小孩儿刚学会走路似的。   “囡囡,上床歇一歇,娘在这儿。”沈氏把瓷枕头放好。想哄她睡觉。   一见到那个枕头,还算乖顺的方映霞忽然拼命挣扎起来,浑身扭曲痉挛。沈氏和侍女两个人竟都拖不动她,叫她狠狠挣脱甩在了墙上。   “不要!啊……啊啊啊……”方映霞啊啊大叫。   朦胧间,沈氏看见方映霞抱着瓷枕走了过来。   她抱着瓷枕的姿势,好像当娘的抱着自家孩子。   只是,方映霞盯着枕头的眼神丝毫没有慈爱,混乱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摇摇晃晃往墙边走,眼神逐渐变得疯狂。   “大姐姐,你回去……你回去!”   “我听到了,你想回来……你不要来!!”   方映霞高高举起了瓷枕,用力砸下…… 第41章   方家又闹出了大事。   据说, 方家二房的小女儿竟活活打死了自己的生母和一名婢女。   这事儿根本压不住,方家大太太因女儿死了难过不管事,二太太也死了,无人管家, 好些签了活契的下人都结了银子跑了,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容家庄子里。   容楚岚正听侍女回话, 淡淡应了一声。   方映霞竟会杀人?实在古怪。   她知道方家那个从小就得了失心疯的小女儿,曾远远看过一次,瞧着很是乖巧, 方家二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想着想着,容楚岚摇摇头。   别人的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倒不如去想想下一回的死劫该怎么过。   侍女见主子面色淡淡,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没有打断, 松口气继续说下去。   听说,方家小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容楚岚终于从书桌前抬起头。   侍女:“千真万确,方老太爷发了好大的火。”   “方家大姑娘去了,二姑娘没了踪迹, 现在三姑娘也不见了。方家瞒着呢, 只有几个人知道。”   奇怪……   容楚岚心知肚明,方映月的死是因镜中死劫, 方映荷的消失估计也是入镜渡劫。   方映霞呢?她心智不全,山海镜总不可能选中她吧?她又会跑到哪儿去?   没等她想完,侍女继续道:“还有, 姑娘您说的那个姜公子, 他早就在柳平城被斩立决了,就在上月廿六, 尸首都烧焦了……”   容楚岚怔了怔:“你说什么?”   侍女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容楚岚眉头皱得更厉害,没说什么,摆手令她退下。   她将那些怪事一一记下,又打乱变成寻常人看不懂的密文,才把原来的纸张烧了。   今日也需早些休息,方家的异常近卫军应当调查过,自己想办法再探听些。   姜遗光一定没死……此人虽看着温顺,心思却奇诡。看程巍就知道,与他打交道,虽不必担心他主动害人,可需要时,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夕阳已沉,庄子上早早就熄了灯休息。容楚岚房间的灯还亮着。   她睡不着,干脆披衣坐到窗边看月亮。   庄子上地方大,房间也比京城的容府大些。容楚岚住的房间就是地势高的一座三层小楼。庄子外一层高大围墙,小楼外又围了一圈小围墙。   容楚岚最爱做的就是从四面窗子依次往外看。能看见墙外的事物,今晚也不例外,她坐在窗边,静静思索。   熄了灯后,白日再美的景色在夜间看着也有些恐怖。   东边窗能看见远处一片小树林,树影婆娑如鬼影,北边的窗对着一块池塘,塘水映着明月,深沉如渊。于是,容楚岚又坐到了西边的窗口。   围墙边种了不少牡丹,在漆黑夜中红得似火。容楚岚看了一会儿,正要移开目光,就见围墙边缘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来。   她猛地一惊,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地一把拾起身边弓箭,搭箭拉弦,只等那个人露头,她就能将那个人拿下。   围墙顶端,终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容楚岚浑身一震。   她的屋子亮着灯,那张脸的主人立刻就看见了她和她手中森冷的弓箭,急忙举起一只手拼命地摆动,希望她不要杀自己。   拉满的弓弦逐渐放松。   容楚岚怎么也没想到,方映霞竟能做出午夜爬墙的事儿。   她的庄子离京城少说有二十来里路,方映霞心智如幼童,又是一弱女子,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避过庄子里守卫的眼线进了第一道围墙的?   容楚岚打了个呼哨,让底下守着的侍女守卫们把人引进来,留在第一层。她换了身衣服,下去了。   方映霞一见到她就忍不住迎了上来,眼含热泪。容楚岚见状命侍女们退开些,自己反拉着她的手,二人坐在屏风后。   方映霞一坐下,眼泪便再也止不住,跪在地上:“容姐姐,求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别人了,我不敢去沈家,也不敢回方家,他们都要打死我……没有人信我……”方映霞泣不成声,“他们都说我早就疯了,我没有疯!我没疯!”   容楚岚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再度把她拉起:“那你把那日的事说清楚,不要隐瞒,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方映霞一路走来,头发散了衣裳乱了,过长的袍子遮住了脚,她喝了一杯茶,目光依旧惊恐,时不时飞快往外看一眼,好像有什么人跟着她似的。   容楚岚道:“这是容家的庄子,没有人会追你,你大可以放心。”   而后,她也不催,任由方映霞如何面露犹豫。   终于,方映霞开了口。   “此事我没法同外人说,请容姐姐一定替我保密。”   紧接着,方映霞才缓缓道来。   “大姐姐去后,家中一直有大师在念经,我娘叫我也多去前面转转,替大姐姐祈福,我就去了……”   “我起先每天都跟着跪,回来以后抄经,再敬献到灵堂前。我每日都去,大伯娘起先每日也都在灵堂里,每天都哭。后来有一天,她出去了,听说是有去了兰庭寺,我没有管,我那天依旧在灵堂里听大师们念经。”   “那天……那天……”   说到这里,方映霞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也似,本就苍白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那天怎么了?”容楚岚问。   方映霞抬起无神的眼,直勾勾看着她。   “那天,我累了,我在佛龛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休息……我,我很累,慢慢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以后,天已经黑了,大师们都回去了,所有人都回去了,灵堂里只有大姐姐的棺材,还有好多好多纸人、纸钱,两边点了好多好多白蜡烛。我当时很害怕,我觉得那些纸人都在看着我……”   听着她的话,容楚岚也渐渐紧张起来。   “我很怕,就想回去,结果,我还没推门,就听见了指甲挠东西的声音……那声音,不会有错的,就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方映霞越说越哆嗦,她的语速反而更快了。   “我吓了一大跳,不敢出来,就躲在房间里看,我看见了大伯娘,她推开门进来了。”   “她笑得很开心,那时候棺材明明已经钉死了,她还伸出手去,推开了棺材,然后把棺材里的大姐姐抱了出来……”   说到这里,即便以容楚岚的胆量也不由得心惊,背上油然生出一股寒气。方映霞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大伯娘把大姐姐抱走了!”   “她还一直说什么要大姐姐归来,过几天大姐姐就会归来!可是大姐姐明明已经死的!她死了!”   “大伯娘走了以后,我也想走。可是我刚刚踏出房门,就听见棺材里的声音。”   “那个东西……还在挠。它还在棺材里……”   方映霞的面容再度变得疯狂。   “我出去和他们说!他们都不信!都说我疯了,还说我几年前就疯了!说我害了我母亲!”   “我没疯,我不是好好的吗?”方映霞又哭又叫,“我回到房间里睡着了。醒来就看见我母亲躺在房间里,她脑袋上流了好多血……”   “他们都说是我!全都说是我做的!我没有!”   方映霞死死地抓着容楚岚的手腕,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容姐姐,你是我好友,你知道的,我没疯!是他们害死了娘,要栽赃我!”   容楚岚用巧劲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远离她几步:“不,你疯了。”   方映霞僵住了,好像忽然间不认识容楚岚似的,歪着头看她。   容楚岚再度重复:“我在你十三岁时见过你,那时你就已经疯了。”   “你身上沾了些邪祟,若不是我有东西庇佑,我也不敢放你进来。你口口声声说你没疯,你还记得十三岁以后的事么?”   方映霞的脸逐渐扭曲:“不可能……我没有疯。你们骗我,我没有疯!”   “你疯了。”容楚岚一字一顿道,“你身上沾了那么多血,这些血是谁的?你又连夜从京城来到这几十里外的城郊来找我,可在此之前,我们根本素不相识,何来好友一说?”   她越说,方映霞的面容越扭曲古怪,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又去敲自己的脑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没有疯,我没有杀人……”   风吹入,卷起她身上还沾着血的,有些过长的粗麻外袍。   袍子底下,是一双红得几乎滴血的绣花鞋。   容楚岚见状,浑身寒毛都炸起了,她猛地一脚踢开对方,后退几步转身往外逃。   她感觉得到,自己那一脚,踢在了某个极坚硬的东西上。   那绝不是人该有的僵硬!   她冲出门外的一瞬间,回头看了一眼。   方映霞被她踢到在墙上,目露错愕。   之后,她便动不了了。   从被撞到的地方起,裂纹不断扩大,很快就从脸上蔓延到全身。她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而后,真如一尊陶瓷那般,碎裂成千万块。 第42章   容楚岚惊魂未定, 心剧烈跳动。   任谁看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碎裂也难以平静,更古怪的是,眼前死去的人竟没有骨肉,诡异地裂成无数干净平滑的小块。   容楚岚呆愣片刻后, 避开那些碎片, 慢慢走过去。   满地飞溅的染血碎瓷片。   方映霞的那张瓷白笑脸完整地从中间裂成两半, 两半脸皆爬满细细密密裂纹,犹如一张裂开的纯白面具,下方压着一团黏糊浓黑的头发。   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容楚岚的心狂跳不止, 握着一根箭矢,用箭尖轻轻触碰半张满是裂纹的脸。   咔嚓。   半张脸碎开,化为白色细砂。   容楚岚的手抖了抖,继续用箭矢去拨那对碎片。   只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双红色绣花鞋,不见了。   满地碎瓷片, 除却染上血的颜色外,没有一片是红的。   她闭了闭双目,才高声叫人进来。   侍女一进来就被吓了一跳,移开眼睛不敢看。   容楚岚道:“打扫干净, 一粒砂都不许有。这些碎片收集后碾得再碎些, 分散抛在不同的地方,越远越散越好。”   侍女利落跪下听命, 容楚岚又说:“让那边的人再打听清楚方家三小姐从前的情况,什么事都好,我全都要知道。”   侍女一愣, 却见容楚岚面色冷肃,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便将话咽了回去:“是。”   发生这种事情, 容楚岚是睡不着了,换了间屋子进去,坐在窗边沉思。   方映霞说她没疯,可是几年前的她明明是个疯子,自己多年前看见的方映霞,连话都不大会说,只牵着她母亲的衣摆傻笑。   是鬼怪假扮,还是她突然清醒?   又或者……容楚岚脑海里冒出一个更加恐怖的想法。   如果说,厉鬼迷惑了除方映霞以外的所有人,让他们都以为方映霞是疯子……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她赶紧将这个念头按下去。   此时,侍女悄无声息进来倒茶,素白的手托着茶杯,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更白皙。   容楚岚正出神,眼角余光瞥到一点红色,细看去,原来是侍女手上的蔻丹。   侍女一福身后退下,容楚岚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盏,谁知刚一入口,便哇一声吐了出来,再一看,更是直接打翻了茶盏,恶心得直作呕。   这哪里是茶?满满一杯全是陈旧发臭的血,还有不少白色蛆虫在里头翻滚蠕动。   “呕——”   哪怕没有喝下去,容楚岚也被恶心得不行,一阵阵反胃,拼命给自己催吐,又勉强抬起头去看正要踏出门的侍女。   侍女正跨过门槛,听得动静回过头来。   那张白森森的脸上竟根本没有五官,平滑一片。它对容楚岚行了个礼,袅娜动作间,露出裙摆下鲜红得几欲滴血的绣花鞋。   而后,它便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了。   只留下不断犯恶心又惊又怕的容楚岚,和一地在脓血中蠕动打滚的白色蛆虫。   ……   镜内。   裴远鸿抱着必死的心态慢慢往三楼去。   四周安静得可怕,之前在三楼遇见的那个诡异侍童的模样浮现在裴远鸿脑海里。他更警惕了几分,不住打量,生怕那个侍童不知从哪里就冒出来。   可是,直到他真正踏上三楼的地面,也没有碰上什么事。   就好像他刚才的警惕全都做了无用功似的。   两排房间,不算太长的走廊,地面铺就柔软色泽艳丽的地毯,门口都挂了牌子。   裴远鸿目光微凝。   除了甲一、甲二、甲三这三间房外,其他房间门口挂的木牌全都犹如被水浸透了一般,字迹模糊扭曲。   难道……裴远鸿立刻想起,这是在提示他,除了他们三人外,其他人都死了?   灵慧还背在他背上,血一滴滴往下落。   走廊尽头,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得眼前有些刺目的模糊。他听到了隐约的小孩儿的笑闹声。   没有鬼。   没有人。   直到他走到最尽头,也没有遇上任何杀机。   莫非,这三楼竟是安全的不成?   不一定,那个鬼侍童应当还在,只是自己没有犯忌讳罢了。   小孩的笑闹声逐渐清晰起来。他站在楼梯口时,那声音就在走廊尽头。现在他到了尽头,笑闹声又绕到了楼梯口。   小孩?   裴远鸿老觉得有点古怪,又说不上来。   蓦地,他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好似瓷器被砸碎的碎裂声。   不止一声响,而是接连成片的碎裂声。裴远鸿刚要走远,立刻又奔回走廊尽头,从窗户那儿看过去。   探出头后,破碎声响更加清晰,从另一间阁楼传来,应当是在那间阁楼的下层。   应当是姜遗光或方映荷他们之中的一人!   裴远鸿毫不迟疑翻过窗跃出去,稳稳当当落在甲板上,背着灵慧的尸首就跑。   此刻,船只的速度慢了下来。   甲板边缘、栏杆上、船头船尾,都爬上了森白肿胀、湿漉漉的手掌。   那些惨死在江水中的冤魂,终于要爬到船上了!   裴远鸿跑得更快,一个箭步循着声音来源往下冲,刚冲下两折楼梯,就看见楼梯另一头跑出来的姜遗光。   姜遗光此时情况也不太好,倒很有闲心地同他招招手,继续往上跑。   “快走吧,下面全是鬼。”姜遗光好心提醒。   裴远鸿说:“走不了,外面也全是鬼。”   姜遗光这才停下。   裴远鸿快速说道:“我刚才从灵慧身上找到了这账簿,账簿上记载的全是卫家买卖瓷器用的花销。你还记得余宝儿吗?她只剩下骨头,船上其他水鬼也看着没有骨头。”   “我怀疑,卫家在用人骨做骨瓷,这才是卫家真正的买卖。”   姜遗光:“或许,你的怀疑是正确的,我刚才躲进了卫家的仓库中,仓库里堆着许多箱子,箱子里全是没有落款的瓷具。”   紧接着,他又把自己刚才遇险的事儿说了。   裴远鸿惊诧不已:“你既被困在箱子中,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他疑心自己又遇到了厉鬼伪装成的姜遗光,不由得后退两步。   姜遗光看看出来他在害怕,笑着说:“我起初还在箱子里,后面才想起来。即便是鬼,也要遵守船上的规矩。”   “以我们为例子,虽然那间阁楼的第三层有鬼,可我们待在那里时并未受害。反而是我们在想逃离三楼时,才开始有人死去。”   裴远鸿恍然大悟。   现在想来,的确如此,他所目睹的种种诡异怪相,也都发生在楼梯、大堂处。三楼看见的那个鬼侍童,或许就是千方百计逼他们离开三楼的诡计吧。   姜遗光继续飞快地说着自己的推测。   他在箱子里摸到瓷瓶生出诡异相,瓷中既有古怪,卫家又特地用能镇压诡异的库房封锁这批货,说明瓷器中的鬼和卫家人离不开关系。   又或许,本就是卫家制造出来的灾祸,所以他们才要想方设法镇压。   而依据这艘船上的规矩,客人及其他船客住在另一间阁楼,能进他藏身之处的,也只有卫家人。   他当时还没想到骨瓷上去,但他明白,自己御敌时,不妨将敌人的另一个敌人引来。   因此,他反而抱住了瓷瓶,将它从箱子里拖出来。   仓库中一片漆黑,姜遗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把瓷瓶砸过去。   那古怪的脚步声终于被阻挡住。   见真的有效,他立刻把那些箱子一个个拖下来,木箱划开,里头装的瓷碗瓷碟瓷瓶等等全部砸过去,砸得差不多了,才往外跑。   听裴远鸿一说,更验证了他的猜想。   被抽取骨头做骨瓷,那些厉鬼碰到了卫家“人”,怎么可能不相斗?   卫家靠骨瓷发家,在这条江上来去多年,这艘船上早就不知葬送了多少条人命,远远不止仓库中那些。   姜遗光说得轻松,裴远鸿听着都觉心惊肉跳。末了,姜遗光感叹一句:“只可惜,那间密室还没来得及打开。”   裴远鸿以为他想救方映荷,说:“救不出也没什么,人各有命。”   姜遗光古怪地看他一眼,心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很善良么?   不过,听他的意思,他觉得方映荷还活着?   他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我还觉得有古怪。”   “你有没有发现,这艘船上的小孩特别多?”   裴远鸿点点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拧起眉来。   “若要以人骨制作骨瓷,成人身子骨已长成,岂不比小孩更方便?”姜遗光说,“这些孩子,应当有别的用途。”   他们说话速度很快,可更快的是那些厉鬼。   裴远鸿来时方向的那扇门,被无数双绵软胀白的手推开。   楼梯下方最尽头大开的仓库门,也传来刻骨的阴寒之气。   “该死,到底该做什么?”即便知道了卫家人恶心的买卖,又该怎么做?裴远鸿低咒一声,问,“你把瓷瓶全砸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那些箱子太多了。”   更何况,他也需讲究平衡。若是箱子里的鬼魂放出来太多,两方力量失衡,到那时,他岂不是遭殃?   此刻,裴远鸿脑海里只冒出一个念头。   进退两难。   他现在才知道他们所在的甲号房应当是安全的。可那有什么用?根本过不去。   楼梯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没有骨头的肢体。   潮湿的、苍白浮肿、被江水泡烂了的肢体,一大滩一大滩往下层层涌来。   他紧张得不行,姜遗光反而有闲心,指指那滩东西:“你看,全是成人的手骨腿骨,没有孩子的。”   裴远鸿一个趔趄:“我们该想办法从这里活着出去才是!”   姜遗光奇怪地看一眼他背上的尸体:“你不是已经把灵慧背来了吗?” 第43章   楼梯上, 成堆的手脚肢体从上往下爬,黏糊液体滴滴答答往下落。那是一种接近酱黑的暗红色,还带着江水中的水腥味儿。   那股味道恶心得差点把裴远鸿熏吐,两人不断往楼梯下跑, 裴远鸿边跑边问:“你觉得她真的有用?”   姜遗光在他后面跑, 一手抱着灵慧的头, 另一只手翻阅搭在灵慧头颅上的账簿,闻言说:“我不清楚,但总该试试。”   至少现在有尝试的机会, 还没有到绝路。   “你们说过那么多的破局方法,无非一点,鬼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姜遗光边跑边说,顺便踢开从上面漏下来的几根软绵绵的手指头。   所以, 鬼想要骨头,那就给它们骨头。   只是,人骨只有一具,鬼有那么多……那些小孩的用途, 他还没能想明白。   船上小孩子虽多, 但真正出现异常的只有鬼侍童和名叫妙妙的小女孩,究竟为什么?   姜遗光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深陷的那个幻觉, 神色莫名。   “好了,不能再往下走了。”裴远鸿停下脚步。   越往下,越是阴暗。他们已来到最后一层, 长长楼梯尽头处, 两扇门洞开,门内, 是不详的黑暗,阵阵森冷的寒气从门里散发出来。   就好像,里面正孕育着什么怪物一般。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到了这种地步,裴远鸿反而冷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等待着。   楼梯并不很宽阔,顶多够三人并排走,上头那堆稀奇古怪的东西跟流水似的倾泻涌下来,很快出现在两人视线内。   三丈。   两丈。   一丈。   在最前端伸出的一只柔软的手即将触碰到二人脚踝的刹那,他们集体动了!   保持着和那堆东西不到几尺远的距离,两人再次往下跑。   远远看去,就好像他们带领着一堆泡得发白的碎尸往仓库里冲一般。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仓库门前。   裴远鸿走在前面,将肩上灵慧的尸体狠狠地抛了过去。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没有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姜遗光也将手中的头颅用力往远处砸,同样的,好像被丢进了棉花堆里,没有落地声响。   在丢出去诱饵的一瞬间,他们就爬到了两侧高高堆起的木箱上。姜遗光走之前在这儿闹了通破坏,不少箱子和碎瓷片散落在地面。   不知为什么,和门外那堆东西相比,裴远鸿更畏惧前方无形的黑暗,方才跑进来时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而现在,他心里再度涌起不安来。   这种强烈的不安感,让他根本无法理智思考。   冷静些,不要去想。   他不过第一重死劫,不会这么困难的。   现下只要能到达另一间密室,他们就能逃脱。   但很快裴远鸿就想到了姜遗光这个怪胎,他第一重死劫竟是和容楚岚等人一起过的,谁知道他的第二重又会有多难?   他小心地往前爬去。   另一边,姜遗光就没这么多念头了,他爬上木箱堆顶端后,就立刻往前去。   所有的木箱大小都一样,整齐堆码好,原本箱子堆得几乎碰到了房间顶,现在有不少都被他毁了,中间多出不少空隙,使他能够很好的攀爬。   他向前进时,手上摸到了什么。   姜遗光直觉这个东西很重要,低下头,就着门外极细微的光仔细去看。   那是一张符纸,牢牢地贴在箱子顶端。   之前他随手扯过箱子就捅开并往外扔,根本没注意这些符纸。   仔细去闻,还能闻到符纸上朱砂和动物血的腥味。   卫家靠这种东西镇压鬼魂?   人不是无法对抗鬼魂吗?   姜遗光边想边往前挪动,他其实挺想撕下一张符纸试试,可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心底就会有另一个声音制止他。   还是先去密室吧。   门外的那滩东西已顺着大门涌了进来,越来越多。姜遗光已能看见地面上堆积起了浅浅一层肉白色的肢体堆,这让他的速度更快。   然而,两人没有看见的是……   曾在这条江水中死去的冤魂,依旧在往船上爬。密密麻麻,手、脚、脑袋、躯干等等,被打断了肢体后抽走了骨头的那些人们,现在要来找自己的骨头了。   不论是船下的压舱石,还是鼓起的风帆上、从船舷到每一个房间,全都爬满了冤魂。   唯独那间阁楼的第三层,依旧干干净净。   那是给贵人住的甲号房,除了拿到船票的人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住进去。   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的生机。   如果他们没有被那个鬼侍童吓走,而是坚定地等在甲号房里,他们不会被任何鬼杀死。   当然,他们也无法解开死劫。而是只能跟着这艘葬送了成百上千人性命的船,永远漂浮在江面上。   现在,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风帆被啃咬断绳索,旋转橹没有了水手操控,装着压舱石的船底,被无数涌上来的鬼魂划开破洞,江水涌了进来。   姜遗光正悄悄往前爬着,就感到船身一阵又一阵晃动。剧烈的摇晃让不少堆在高处的箱子都甩了下来。要不是他躲开并抓住了房顶,恐怕也要摔下去。   他明白,船要沉了。   要是还找不到生机,他就会死在这里。   到那时,他会不会也有魂魄?跟这些浑浑噩噩的厉鬼一样,一直等在船上?   姜遗光已经听到了江水灌入的声音。   外面的尸堆还在往里挤,他一边爬,一边撕下那些箱子上的符纸,又把箱子打开,用力推下去。   另一边,裴远鸿也加快了速度。   他听到了姜遗光发出的动静。门外那些鬼东西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利嚎叫,仓库里同样有鬼哭声。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真正被害。   船身晃动得更加厉害。   江上风浪更大了,乌云密布,灰蒙蒙天空不断压低。很快,下起了大雨,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下,甲板上蓄积起了不少水。   终于,他们都触摸到了尽头的墙壁。   地面堆满了那些碎尸,它们还在往上涨。姜遗光没有跳下去,而是直接坐在箱子堆上,用刀一点点划开口。   那木墙有两寸厚,削铁如泥的宝刀,不断刺入木墙,被他一点点在墙上捅出一个圆圈的轮廓来。   而后,他用力一个肘击。   木屑飞溅,一个不大的洞出现在眼前。   姜遗光伸手进去试探,没发现危险,这才跳了进去。   他跃入后,就看见另一边裴远鸿也跳了进来。   这间密室同样昏暗,一进去,裴远鸿就为眼前景象呆愣在原地。   一个巨大的一人高的花瓶。   方映荷的头正顶在那个花瓶上,带着安详的微笑。 第44章   裴远鸿点起了火折子, 火光随着晃动的船只颤抖,狭小密室里明亮了几分。   他们的视线也更加清晰。   房间正中的大花瓶有一人高,圆肚细长颈,瓷瓶表面绘制美丽的缠枝花纹, 流着漂亮的如玉般的莹光。   瓶身越美丽, 越显得花瓶上那颗突兀的人头格外诡异。她的头颅还随着船身颤动而一抖一抖。   一时间, 密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从外面传来的风浪声。   还是姜遗光上前两步,试探了一下鼻息, 才道:“还活着。”   只是气息十分微弱。   他站稳身子,环顾了一眼四周,除了装着方映荷的大花瓶外,四周竟还整整齐齐摆放了几十具森白的骸骨,以锁链固定在地面。   这样大的风浪, 都没有让它们移位。   “这才是卫家真正要藏起来的货物吧,难怪他们遮遮掩掩。”裴远鸿厌恶地扫一眼那堆白骨,“以人骨做骨瓷,也不怕遭天谴。”   姜遗光随口说道:“世间何来天谴?无非人祸。”他无意说这个话题, 走过去飞速扫一眼那堆尸骨, 蹲下去查看。   “这些人的骨头还算新鲜,应当死去不算太久,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褪去血肉。”说到这儿他开了个玩笑,“或许是让人动手削下来的呢?”   他又凑过去细看,自言自语, “没有刀刮的痕迹, 应当是用了什么药。”   裴远鸿笑不出声,见他还在那堆骨头上摸来摸去, 神色平淡甚至还带了些兴味,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劝道:“你也知世间真有鬼神,平日总该注意些。”   若一直这样肆意,谁知道哪天就会惹来什么灾祸?   这话让姜遗光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指指自己:“我要真在乎这些,像我这样的天煞孤星,就该乖乖自绝于人世。”   裴远鸿叹口气:“我并非此意。”他不想与姜遗光争执,来到方映荷面前仔细打量。   姜遗光也没在意,继续说:“这些骸骨摆放的位置很整齐,所以少了的地方也容易看出。”他指了指一列骸骨中空缺的几个位置。   锁链绑着,还能少了货,怪不得卫善元那么着急。   “有男有女有老人,就是没有儿童。”姜遗光粗略验尸后站起身,“这些人的骨头上基本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下毒的痕迹,看样子,是卫家四处掘墓得来的。”   就算不是直接杀人得骨,挖坟取尸,那也实在阴毒,裴远鸿听着更觉恶心:“真该遭报应。”   话音刚落,一个大浪打过来,船只随波浪高高扬起,又猛地下落。   裴远鸿一把抓住花瓶,他下盘稳,牢牢地站在地上。待颠簸平息些后,才绕了方映荷一圈。   她整个人以一种极不合理的方式塞在那个细口花瓶里,他都想不到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塞进去的。   “也不知瓶底是否有机关,姜小兄弟,且来搭把手。”裴远鸿说。   船身颠簸中,二人小心地扶着花瓶,一人托着瓶口,另一人往前压,裴远鸿弯下腰去查看花瓶底,毫不意外地发现,花瓶底是封死的,只开了个小小的洞。   方映荷任由他们动作,双目紧闭,没有反应。她脸上的伤还在,覆盖着一层苍白,这样静默含笑的模样,犹如一具安详的尸体。   “要不……把这花瓶打碎?”裴远鸿迟疑地敲了敲那花瓶。   姜遗光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你有没有听过花瓶姑娘?”   又是一个大浪,裴远鸿的火折子都甩了出去,掉在地面滚了几个圈,熄灭了。   他抽出剑狠狠插进地面,借此站稳,大声问:“花瓶姑娘是什么?”   姜遗光没有卖关子,他抓着墙边钉在地上的桌子以不让自己甩出去,声音在雨点浪声中分外清晰:“是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杂技。”   “商人买来幼童,放在花瓶中喂养,吃喝便溺皆在瓶中,只有头颅露在外,待幼童长大,就成了花瓶姑娘。”   姜遗光的声音中有些说不出的冷意:“有花瓶姑娘,后来自然也有花瓶童子。”   “据说,花瓶姑娘的五脏六腑都长在了花瓶里,一旦把花瓶打破,里面的人也会死。”   裴远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见过成百上千种酷刑,见过比这更血腥更残酷的场面,但姜遗光的话仍叫他感觉到了恶心。   黑暗中,姜遗光反而很平静:“这样看来,死劫真正关键在于花瓶姑娘。”   “那个小姑娘妙妙,还有第三层阁楼看见的侍童,包括船上其他所有的幼童,都有可能。”   船身翻腾得更加厉害,好似天旋地转般要把一切东西都甩出去。二人在剧烈摇晃中努力站稳之余还要扶住方映荷。   “去哪里找剩下的花瓶姑娘?”裴远鸿在风浪中吼道。   墙外的房间已经被那些东西装满了,有些断肢从他们进来的孔洞里涌入,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活似一条条打捞上的鱼在甲板上疯狂抖动。   姜遗光同样高声道:“应该也在房间里!找!”   巨大闪电当空劈下,阴暗天空被撕开一道刺目口子。在那一瞬间,两人都看清了地板上跳动的那些肢体。   裴远鸿立刻喊:“别被它们碰到!它们会会抽走你的骨头!”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混乱,方映荷置身的花瓶实在太大了,晃动中,裴远鸿没能抓稳,叫她倒在地上骨碌碌四处乱滚。   闪电的光芒时不时亮起,姜遗光跃过去,抱住瓷瓶闪身藏在角落里,顺便踢开两只断掌。   另外的花瓶姑娘,在哪里?   房间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藏人?   柜子都是空的,底下还有密室吗?   姜遗光那边久久没出声,裴远鸿正在黑暗中摸索着关卡,有些不放心,高声问:“你找到了吗?”   姜遗光答道:“没有。”   他环紧了花瓶,让它挡在自己身前,地面窸窸窣窣攀爬的东西沿着花瓶往上爬,你抓我我抓你,各自攀扯掉落下去。姜遗光伸手在墙面敲敲碰碰,怎么听,都觉得这墙面后面没有多余空间了。   他方才敲过其他几面墙,亦是如此。这间屋子里,没有再能藏人的地方了。   卫善元究竟把花瓶姑娘藏在了哪里?   如果自己是卫善元,会把它们藏在哪儿?   如果自己是卫善元……如果我就是卫善元……   如果我是卫善元……   卫善元已经死了,这艘船上所有人都死了。   能把一个活人塞进花瓶里,怎么可能是寻常人手段?   如果我是厉鬼,我会把它们藏在哪里?藏在哪里,才绝不可能被人发现?   姜遗光的目光重新看向方映荷。   花瓶圆肚细口,分外美丽。   他用力托举起盛着方映荷的花瓶,狠狠往地面砸去。   花瓶碎裂开来。   裴远鸿一惊,他没看清,连忙问:“花瓶怎么碎了?”   话音刚落,闪电亮起,裴远鸿无比清晰地看见那巨大的花瓶碎裂开,露出方映荷绵软的身体——   和另外两个比这更小一圈的花瓶。   两个花瓶上,都顶着一个孩童脑袋,从大花瓶中滚落出来后安安静静的。其中一个还滚落到了他身前。   裴远鸿踢开一条断腿,下意识把不到他膝盖的小花瓶扶起来。   那张脸他很眼熟,正是在三楼看见的鬼侍童。他换了副模样,红头绳扎两个小发团,白到有些发青的脸上左右各涂了一圈圆圆的腮红。   瓶身上,贴着和外面箱子一样的符纸。   另一头,姜遗光拉起一只花瓶,那花瓶上顶着的女童脑袋,正是妙妙。   只不过,这只花瓶上没有符纸。   女童本就可怖的脸涂了两块红如血的腮红,更加诡异。闪电落下后短暂的黑暗中,她睁开眼,发出尖细的笑声。   正是因为没有符纸镇压,她才能像寻常小孩一样出来么?   该打破花瓶将她放出来,还是该贴上符纸?   姜遗光怀里还藏着从外面取来贴在木箱上的符纸,他并不信区区符纸能对抗鬼魂,可这是厉鬼的幻境,如他之前所想那般,厉鬼要什么,就给它什么。   但……制造这个幻境的,会是谁?   是妙妙?还是卫善元? 第45章   风浪更大了。   外面传来接连不断巨响, 桅杆折断,黑暗之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闪电接连不断。   裴远鸿本要催促, 很快也反应过来。   该死的, 他竟也无法确定。   枉死之人为厉鬼, 恶人死后亦为厉鬼,凡作恶者,心中怨气更深, 死后也要作恶。   而在这等恶人鬼外,孩童又更胜一筹。尤其生时便柔弱的妇孺、幼儿等,若遭遇残酷折磨而死,长久积压的怨气彻底爆发出来,将会更加恐怖。   裴远鸿抱起瓷瓶, 不断避开地上那堆东西。   这样,不论是把瓶中厉鬼放出来,还是再度封印住,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房间另一头。   姜遗光取出一张在外面撕下来的符纸。   原本嬉笑的妙妙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惨白发青涂了两块腮红的脸蛋几乎扭曲在一起。   地上那堆东西疯了似的拼命朝姜遗光涌来, 有几只撕开他的裤腿上的布料,狠狠抓住小腿骨。   腿骨被抽走了。   姜遗光顿时站立不稳, 半跪下去,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一只手仍捏着符纸, 那些东西拼命往他身上爬。   可他手上的符纸离妙妙只差半寸。   在妙妙愈发怨毒的眼神中, 姜遗光终于确定下来,他松开手, 那张符纸轻飘飘落在地面。   而后,姜遗光重新抱起瓷瓶,就像真正抱着个小姑娘一般。   “裴远鸿,砸碎它!”   黑暗中,裴远鸿听见了姜遗光清冷冷的声音。   裴远鸿到底不忍心生前受折磨的孩子死后也太惨,拔出长剑,一片颠簸中,裴远鸿以剑柄击碎了薄如蝉翼的精巧花瓶。   两声清脆的破裂响几乎同时响起。   再然后……他们都失去了意识。   姜遗光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野外,反而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像是一间客房。   天已经晚了,夕阳赤红的光从窗户照进来,门外有人说话和走动的声响。   姜遗光坐起身,发现自己衣物都被妥当地换过,腿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掀起看看,小腿处有一块很深的黑色手掌印。   一面铜镜就放在他枕边,下面压着一套新衣裳。   姜遗光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去。   门外是一处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栽了棵桃树,四月未至,仍有桃花缀在绿叶间,或随风落下。   院子里有几个人,原在说着什么,在他推门出来时寂静了刹那,旋即又热切地迎上来。   “姜小兄弟,伤可好了?”当头是一位年轻少妇,额头偏方,嘴唇微厚,她个头极高,和身后两个男人仿佛,“这里是福来茶馆,姓裴的小子应该和你说过吧?”   她一说,姜遗光就想起来裴远鸿曾提过的四喜巷,福来茶馆。   近卫们的一个据点。   这几人也是近卫,他们也知道山海镜一事。   姜遗光行一礼:“多谢诸位,裴兄的确与我提过。”   只要不突然行事,他看上去就是个安静又秀气,很讨人喜欢的少年郎。   那少妇笑着避开姜遗光的礼:“这有什么值得谢的?你要谢的话,应该去谢老张,他发现了你俩的镜子,把你们带回来的。”   少妇身后皮肤黝黑的男人摆摆手:“害,这算什么,不值一提。”   姜遗光依旧微笑着道谢。   四人互相通过姓名,如姜遗光猜测,这三人同样都属近卫一职。少妇姓甄,不愿提夫家,只让人称她甄姐或甄二娘。   姓张的那位名张成志,字慎知。   另一人不爱说话,身量瘦小,皮肤蜡黄,名赵和。其他两人都叫他赵鼠。   三人对姜遗光都格外好奇,尤其以甄二娘为首,几乎想把姜遗光的祖上全都问出来。   令她泄气的是,此人实在滑不留手,什么都问不出,一提便说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再问家人,便说全家都没了,只剩他一个。   姜遗光同他们周旋后,问起裴远鸿的情况。   他都醒来了,裴远鸿比他伤还轻些,总不至于还在昏迷吧?   听他问到裴远鸿,甄二娘爽朗的笑容带了几分阴霾,转脸掩饰过去。   张成志笑道:“他能去哪儿?他回家抱婆娘去了呗。”   听了他的荤话,甄二娘一拍桌子:“这又是喝了几斤马尿啊?当着小兄弟的面瞎说八道,老娘给你醒醒酒?”   张成志急忙讨饶,一旁赵和也笑了起来。   姜遗光却没有笑,又问了一遍:“不知裴兄现在何处?”   “不是都说了吗?”张成志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姜遗光静静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消音。   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甄二娘恨恨道:“他受罚去了。”   “因他入了山海镜?”姜遗光问。   “他同你说了?”甄二娘冷笑一声,“说了也好,这个傻子,都告诉过他了,近卫绝不能入,呵……”   姜遗光:“当时他如果不进,他必死无疑。”   “你用不着替他说话,既入此门,怎能贪生怕死?”甄二娘发起火来,其他两人都不敢说话,默默低头。   “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他不过想回京述职而已。”姜遗光自觉替他说了句公道话。   而后,他问:“他要受什么罚?”   ……   京城。   某处刑室。   两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人端着托盘,另一人手持拂尘,紧盯着裴远鸿。   刑室外,重兵把守。   裴远鸿神色平静,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不过半刻钟,他便站不住,倒了下去,七窍流出黑血来。   摆在桌上的铜镜镜面随之模糊,好似笼上了一层雾。   侍从托着一大块麻布,进来后便罩在镜上不让它照着人,又牢牢裹了好几层,装进匣子里。   宦官这才抹抹眼角:“裴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只可惜得了重病,这就去了。”   室内几人都露出了哀容。 第46章   裴远鸿下场如何, 甄二娘等人也没说,只道他在受罚。   他们不说,姜遗光便再没问过。   反倒是甄二娘很有些过意不去,她以为姜遗光在难过, 私下告诉他, 裴远鸿应当是被调离京城了, 以后再难见到。   调离京城?   恐怕是被处死了吧?   姜遗光很难说心中是什么感觉,他不知喜乐为何,但甄二娘等人认为他应该难过, 他便做出难过的模样。   他的身份在柳平城已死,甄二娘替他重办户籍,将他挂在一户同姓姜的文官旁支名下。   这个身份名义上的直系上三代都没了,七拐八弯地能和朝中翰林院一位官员扯上关系,也不知甄二娘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个身份。   住处也安排好了, 暂住在离京郊近些的一处庄子里,那座庄子归在甄二娘名下,就说是远房亲戚借住。反正谁也不会跑到个妇人家的庄子上看到底是不是真住了远房亲戚。   今日甄二娘和张成志都出门忙去了,托了赵鼠儿带姜遗光进庄子。   前几日恰逢梅雨季, 今天难得放晴, 上街的人多了不少。   他俩走的时间早,四喜巷出来就是街市, 西街头茶摊支起来了,各家各户做些小买卖的铺子也撑开铺张架起了招牌。从这条街走过去,真个儿煎炒烹炸的香味儿闻了个遍。   往下一条街时, 脂粉香就多了起来, 多是卖成衣布料、胭脂水粉的,女客也多了。   甄二娘和张成志不在, 赵鼠儿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沉默,他看姜遗光年纪不大,又一副单薄的样子,总叫人疑心他会被受欺负,就忍不住边走边指点。   “这京中贵人多,一个牌子扔下来能砸中七八个大官儿,不是大官儿就是大官身边惹不起的人。你去了庄子上只是住,平日也要在京城中来往的,平日就到福来茶馆。”   “二娘子替你办的是良籍,虽是良籍,可也和平日我们挑选的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少爷小姐,各自认识,你即便和他们不合群,也不要结梁子,那群人鬼心眼多着呢,你无权无势的,恐怕人家瞧你不起……”   赵鼠儿从街头絮叨到街尾,中途还叫了碗油茶汤喝。他警惕心也在,一旦发现有人支起耳朵听,立刻就换了口风。   姜遗光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听着,赵鼠儿又告诉了他几个近卫的暗桩所在地及各自暗号,若遇上什么事,去那儿能得些助力。   这些被姜遗光暗自记下。   一面走,一面看似随意地打量,沿途街道、路面、店铺、人家、房屋等皆记在心里。   和柳平城相比,京城显然更加繁华,忌讳亦更多些。   “这边还好些,多为民坊,东、南、北城区那边住的达官贵人才多呢。”赵鼠儿说着笑了,推推他,“听说你读书好,你就没想过考个功名?”   改换了个户籍,姜遗光又不是近卫,打个读书的名头更方便行事。   姜遗光的目光从街边据说是一家暗桩的铺子收回来,温和一笑,摇摇头。   赵鼠儿就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他想问那你读书图个什么呢?一想这话说出来得罪人,只好咽下去。   下个暗桩点是一家民宅,赵鼠儿让姜遗光在外面等,自己进去领了两匹马出来。牵着马出城门后,这才上马往庄子上去。   农庄看上去就真是农庄,外面围了高高的围墙,赵鼠儿同那些人相熟,露个脸就进大门了,不必下马。   庄子上要比京城中空旷许多,穿过大片刚种下的麦田和农户们住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姜遗光跟着一路往院子里去。   一路骑马来到中间的大庭院。外面看着还不显,真正下马后就察觉出来了,一草一木都有玄机,里面能瞧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也听不到声响。   “这庄子上还住了几个人,都是好相处的,除此外这里平常没什么人过来,门房那里也不会随便放人进来。庄子上管事的都是我们的人手。”赵鼠儿介绍道,“还有几个退下来的老兵,你要是有空,可以和他们讨教几招。”   姜遗光一一听了又道谢。赵鼠儿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自个儿倒杯茶喝了,见对方虽寡言少语,可看上去格外真诚,便不觉得辛苦。   此时,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妇人出现在大堂门外,比划了什么,赵鼠儿一见立刻收敛了神色:“小兄弟,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且自便,缺什么吃的用的庄子上都有,你放心,既入了这门,就不会亏待了你。”   姜遗光微笑着同他道别,目送他匆匆离开了。   那个仆妇远远打量他一眼,行个礼后同样退下。偌大正院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人。   姜遗光能察觉到有人在悄悄看自己,没有敌意,只是远远地看而已。他没在意,只根据赵鼠儿的话,自己寻到了正庭院往左数的一座独立小院落。   两进的小院子,八角门内一边种了拨翠竹,院里中央有一口井,左边一条长廊后二层高的宅子,书房、厨房、卧房等一应尽有,全都安排好了,旁边两座小耳房可放些杂物。右边的宅子比左边更小些,不住人,庄子上就不安排。   姜遗光大略看过一圈,见卧房箱笼里连新衣裳鞋袜都备齐了好几套,尺寸合适,颜色也仿佛照着他的“爱好”来。再去书房看,书架上也尽是他“爱看”的书。   姜遗光沉默着走出来,从二楼往下,踏上走廊的青砖地面,就看见八角门外站着个人。   那男子似乎是专门来寻他的。   他看着斯文,却不做书生的广袖方巾打扮,手脚袖口皆用绑带绑好了,头发也扎得紧实,好似做好了随时准备。   男人笑着主动同他打招呼,自称姓岑,名筠,字文昌。   姜遗光还未加冠,师长们没等给他起字号就去了,是以到现在其他人只好叫一声小兄弟、小公子等。岑筠就问他小名,知道他小名叫善多后,便一口一个善多叫起来了。   岑筠表现得很热情,姜遗光没察觉到什么善意,他能感知到对方似乎有什么古怪,没揭破,任由他不断说事儿。   岑筠和他经历有些相似,同样父母早亡,不得不寄宿在祖父家,科举几次落榜止步于秀才后,祖父不愿再供养,叫他自己寻个营生,岑筠就从祖父家中搬出来了。   岑筠对开馆教书没什么兴趣,只收了几个弟子开蒙,他爱好看些志怪故事,常常同仵作打交道,学些验尸法子,还去城外坟地转悠,久而久之,就被近卫们盯上了。   岑筠说完了自己的事儿,话锋一转,推推他:“哎,善多,我听说你祖父是仵作,你可有跟着他老人家学一两手?”   姜遗光慢吞吞道:“学了一点。”   岑筠两眼放光,左右看看,小声道:“那你在镜中岂不是方便许多?”   “实不相瞒,我到现在也不过学了点皮毛,一旦碰上那些东西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岑筠苦笑,“若我们有幸一同渡劫,还请善多要多帮帮为兄。”   姜遗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关心另一件事:“据说可以翻阅从前入镜之人历劫的卷宗,是真的吗?在哪儿可以看?”   岑筠摆摆手:“自然可以,只不过那些卷宗太多了些,又是机密,不能随时看,得轮着来。”他数了下日子,“再有两天,就轮到我们了,到那时,我们这一块儿的人都要去,每次可以看三天。”   “再过两日,就该到寒食节了。”姜遗光说,“寒食节后又是清明。”   岑筠:“那有什么办法,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进去。我今年恐怕无法回乡祭祖了。”   岑筠长吁短叹,看起来很是惆怅。   “话说回来,我听说你刚从一重死劫里出来,怎么?他们没找你问话吗?”   “问话?”   “自然,否则那些卷宗哪里来的?都是从死劫中活下来的人记录下的。”岑筠拍拍他肩,“说不定到时你也能看见我的卷宗呢。”   姜遗光摇摇头:“或许是先去问了别人,还没轮到我。”   这回活下来的人有三个,他,裴远鸿,方映荷。   裴远鸿被“处罚”前应当把一切都说了。   方映荷呢?   裴远鸿曾说镜中受到的伤害,出镜后会复原。他在镜中被抽去了骨头,就多昏迷了一段时日,现在腿上还有道手印,甄二娘说多晒几天太阳慢慢会好。   那方映荷现在应当还在昏迷着吧?   不知为什么,姜遗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方家。   大太太那日悄悄把死去的大女儿抱回了屋子。乳娘原本吓了一跳,问明缘由后,二人在大姑娘房间里抱头痛哭。   能让大姑娘回来,谁想让她走?   大太太对外锁死了消息,和乳娘各自做准备,日日诚心祈祷,折下新鲜柳条替换,祈祷大姑娘早日归来。   为万无一失,大太太又将大女儿生前珍爱的一应事物都叫丫鬟收拾出来,准备放在棺材里招魂。   有些东西被方映荷拿走做念想了,也叫去二姑娘房里收来。   收拾东西的丫鬟见二姑娘桌上放了尊大姑娘瓷娃娃,将瓷娃娃拿起,一看下方还压着面精巧的铜镜。她记起好像在大姑娘身边也看到过这镜子,遂一并收进了箱子。   夜里,念经的大师们都走了,灵堂空无一人。   乳娘带人悄悄进来,身后丫鬟们害怕又激动,按照吩咐,用力推开实木的棺材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摆好。   铜镜被压在瓷娃娃下方,所有东西都放完了,丫鬟们齐心协力把棺材盖合上,用桃木钉在四个角用力钉进去,以防止大姑娘的魂魄归来时迷了路,不小心进这棺材里。   她们做完一切后,又悄悄离开。   一个丫鬟回头看一眼,心下祈祷。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姑娘一定会平安归来吧? 第47章   庄子上共住了五位“客人”。   正如赵鼠儿所说, 近卫们一般挑选家世优渥却又遭逢大难之人入镜,这类人自小被家族精心培养,会自愿为了家族出生入死。   家境贫寒者亦有,较之前者少些。无他, 家贫之人大多学识阅历不如前者。   别的不提, 单就君子六艺中, 一个“御”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学得起的,更不用说从小到大,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样样都要银子,为生计操劳的平民哪里比得过富贵人家?   但到底还是有的。   岑筠也不知有多少人,每回去翻阅卷宗的人数都是固定的,要是不够了,自会有新人补上。他们这些人, 无一不对圣上感恩戴德。   他自嘲着说起这点时,语气中有种深深的惶恐。   皇恩重如海,上位者一点点恩德都足够叫他们恨不得有九条命相报。   那些世家子弟自己就打个没完,即便想拉拢寒门子弟替他们做马前卒, 收买人心的法子在圣人恩德面前不值一提。他们要是想做点别的什么, 自有天子近卫警告。   岑筠能看出皇帝想分化世家与寒门,不让那群贵族收买人心。可叫他心情复杂的是, 即便看透了这点,他依旧会往下跳。   那可是皇帝啊……   一旁的姜遗光不知道岑筠又在想些什么,发起了呆, 还时不时叹气。他自顾自翻书看, 一本又一本,看得飞快。   “善多, 你怎么什么都看?”岑筠呆了一会儿,就发现姜遗光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堆了好几本书。   他拣起来一看,律法、天文、治水……全是毫不相干的书籍,甚至连佛经都有一本,再一看姜遗光的架势,大有把书架搬空的意思。他不由得笑道:“贪多嚼不烂啊。”   姜遗光继续翻书:“我随便看看。”   柳平城的书馆都被他翻遍了,没什么新奇。在这里他又发现了不少新书。   见姜遗光已经开始看闽省下各郡县的地方志了,岑筠便也拣了本看,看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脑涨,装作不经意地小心放在一边。   “这样倒叫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姜遗光抬头看他一眼。   岑筠继续道:“那时家中并不富裕,虽说能上族学,可族里的书也是不多的,又不许外借。我只能多带纸过去,待下学后抓紧时间抄,囫囵抄完了再回家精读。”   就是靠着一路抄书过来,他总算考上了秀才。可惜天资有限,整个大梁比他聪慧比他勤奋的读书人数都数不过来,落榜几次后,不得不另谋生计。   若不是有了奇遇,他此刻还在辛辛苦苦给小学子开蒙呢,哪能衣食无忧?岑家又哪能因着他一道富贵?   他本意是想叫姜遗光知道些好歹,可对方只是笑了笑,看不出他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继续低下头看书。   岑筠失笑,还想劝,可又一想,善多未必会听自己的,说多了招人烦,只好按下心思。   少年人嘛,总是年轻气盛的,等他们自己吃了苦头,就知道天高地厚,没有人会无故对他们好了。   不一会儿,有仆妇敲门问要不要用午食,岑筠看一眼刻漏,见到了午时,便邀姜遗光一道去膳厅。   他们去得晚了,膳厅里已坐了三个人,菜上了大半,没有人动筷,都等着人来。   其中一个皮肤微黑,名曾绶的汉子笑道:“岑兄,善多,怎么才来?可叫我们好等。等会儿你可得自罚三杯。”   曾绶这话一出口,另两人拍手叫好。穿深青色短褂的男人当即就进里屋抱了一坛子酒出来,岑筠连连笑着拱手讨饶:“在下实在不胜酒力,还请各位仁兄饶了我吧。”   那三人姜遗光昨日都见过一面,算下年纪来依旧是他最小,其他人在他面前都忍不住拿出点做兄长的派头。   搬酒出来的男人已经开始倒酒了,一边笑道:“曾兄想灌醉你可不是一两天了,今天总算给他逮到机会,怎么可能放你走?”说着,连姜遗光面前都摆了一大杯。   姜遗光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小,不能喝酒。”   岑筠连声道:“你都十六了,喝一点没事。”   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用筷子拣炒豌豆吃的男人去后面碗橱挑了个小杯子出来,放在姜遗光面前:“才十六呢,喝一点意思意思就好。”   他姓任,名任槐。   其他几人又哄笑起来,灰褂子男人指着他笑:“任兄,就知道你有个弟弟,见着善多就心软了。”   任槐笑了笑,没说什么。   闹过后,几人一起举杯。   “其余话不必多说,只愿诸位——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岑筠郑重道。   “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其余人一同说。   相比起之前几人插科打诨,现在这副郑重的模样才像是他们的真面目。   死劫有多么恐怖,在场众人都已经历过,能活着出来就是最大幸运。不论从前有何野心,所求多大富贵,得知这平安盛世下恐怖的阴影面后,他们也只能祈求自己平安。   能够每次都,平安归来,这已是最大的奢侈了。   饭桌永远是最能拉近人距离的场合,姜遗光发觉了甄二娘让他住在这儿的意思。   除他以外,庄子上其他四位客人全都极为推崇当今天子。一旦提起些,便会立刻用各种词藻去赞颂这位帝皇。   他们的眼神中是真真切切的狂热,并非作假。   姜遗光一同举杯,说了那句话,仰头将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既然甄二娘都表现出了这个意思,他为什么不照着做呢?   而且,他对那几人的态度也有些猜测。   在死亡的压迫面前,如果不为自己找些慰藉,恐怕早就疯了吧?   求神拜佛都是无用,也唯有将满心希望都寄托于龙椅上的帝皇身上,祈祷那位真龙天子能够给予一二庇佑,才能让他们带着报恩的信念活下来。   姜遗光明显和他们亲近了几分,让其余人很是高兴,边喝酒边说话。   不知不觉间,除姜遗光外,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经历都说了大半。   曾绶和任槐的经历都没什么好说,无非书生落榜失意,意外卷入古怪事件后被近卫们救下。再然后……他们都成了入镜人。   穿灰褂子搬酒的男人名腾山,师长赐字字岳辉,比起其他几位,他的经历更坎坷些。   腾岳辉出身农家,因小时聪慧,父母咬牙送他去读私塾,指望他将来在县城里当个账房先生。他也争气,学会念书算数后四处给人算账抄书挣钱,攒了家底。   谁知,就在他请媒婆相看好了一个姑娘家,正准备提亲前,父母忽然得了一场怪病。   贫穷人家哪里生得起病?为了给父母治病,他把聘礼全都卖了,家底耗得一干二净不说,还欠了不少债。最后,病没治好,父母双双离世,腾岳辉到底也没有娶上妻子,蹉跎到现在。   至于怎么被暗卫找上的,他也没说。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父母的怪病,喝多酒后,他掉着泪说:“那时我爹娘都让我别治了,可我不甘心。”   “那时候,我爹娘身体本来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开始说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在挠一样,折腾得他们根本睡不着。”   腾岳辉伸手在桌子上挠了挠,指甲刮过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你们听,就像这样。”   姜遗光只喝了一小杯酒,还算清醒。其他几人借酒浇愁,喝得都不少,听了这声音,立刻酒醒了大半。   “怎么会……”曾绶喃喃,“竟有这种怪病?”   腾岳辉苦笑:“我也很难相信,一开始我爹娘都说没什么大问题,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响,日夜折磨,再后来……”他摇了摇头。   姜遗光端着酒杯,郑重道:“节哀。”   腾岳辉强打起精神,站起身:“也没什么,都过去了。倒是我让诸位扫兴了,给各位仁兄赔个不是。”   几人连忙推拒,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任槐话少,坐下后在姜遗光身边悄悄说:“他心里苦,平日有什么冒犯的,你莫要在意。”   姜遗光摇摇头,微微叹气:“不会。”   支摘窗撑起半截,风吹来院内桃花香,几朵艳粉色桃花瓣顺着缝隙和花香飘进来,其中一瓣恰好落在姜遗光的酒杯里。   姜遗光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腾山父母听到的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大约是发现了他态度的软化,下午,就有一个仆妇来寻他,态度很客气,只说请他过去聊聊,他们需要记录些东西。   姜遗光跟着那仆妇上了马车。甄二娘名下的庄子包括两座小山头和几块农田,绕过其中一座小山头,就到了目的地。   那套宅子比他们住的地方要简单一些,姜遗光下马车后,仆妇就退下了,侍从引他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正中摆着一张长案,案几一头坐着几位陌生人,有男有女,案上摆了纸笔。   领头女子笑得很客气,示意他在另一边坐下:“姜公子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只是让你说清镜中情况。这些做下记录后,同样要制成卷宗让其他人翻阅学习。”   “虽然裴近卫替你交了陈述案,但一个人口述总有疏漏,接下来,还需你好好回忆,想起什么都好,只是一点,不要隐瞒。”   小厮进来替每个人都倒上茶水,姜遗光听到那个名字,眼睛微微颤动一下,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新来了个人,带他的裴远鸿又被处死了。庄子里的人嘴上不说,这几天都在悄悄观察他,发现此人年纪不大,却沉稳淡漠得可怕,非必要时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愿多做出什么表情。   可要真说他冷淡吧,他又仿佛在为了裴远鸿难过。   方才腾山刻意用自己父母来试探,他的反应也比平常大些,瞧着是个面冷心热的。   女子口吻放轻松了些:“既然你都明白,我们就开始了。”   “首先,第一重死劫我们暂且不问,那时——你是从哪里得到镜子的?”   这个问题裴远鸿私下也问过,姜遗光没有说是有人从牢房窗外抛给自己,只道眼前有光芒闪烁,镜子就出现了。   现在,他同样用了这个回答。   姜遗光开口后,其他人飞快动笔记录。   庄子另一边,甄二娘戴着长长幂篱遮住身形,骑马走在麦田中的小路上,腾山给她在前面牵着马。   “我看那小孩儿还行,是个能用的。”腾山说,“即便他现在心里不服气也正常,被那样对待长大总会有几分怨气。顺着顺着就顺过来了。”   方才他还在饭桌上哭成泪人,现下脸上干干净净,除了一双眼睛带点儿红,其余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甄二娘嗯一声:“他还是太小了,所有入镜人里,就没有比他更小的,将来怎样,还不好说。”   “是啊,才十六岁……”腾山笑笑,“十六岁,也没人教他,没怎么读书,却自己过了两重死劫,实在聪明。”   这样好的天赋,真是……叫他都有些嫉妒了啊。   甄二娘说:“你们平常的小心思我管不着,只有一点,不许动歪心思。”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你该明白,我要是放任你去害他,将来就会放任别人来害你。”   腾山连连摆手:“二娘你冤枉我了,我怎会这么想?我不过是看他小小年纪,家里人又都没了,心里有几分可怜罢了。”   “还好,给他过继了一户人家,总不算孤苦。”   甄二娘却道:“寻常人若不是过不下去,哪里乐意连祖宗都不认?”   麦田走到了尽头,前方道路宽敞几分,甄二娘一夹马背,马速度快了几分,扬蹄走了。   只留下腾山看着甄二娘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   姜遗光一直表现淡淡,当时叫自己节哀,是真的,还是他看出自己在做戏,所以陪着自己一块做戏呢?   越想越琢磨不透了。腾山摇摇头,手搭在背后,慢慢往回走。 第48章   这大概是姜遗光说话最多的一天, 围着他记录的一群人不光要记,还要从各个角度不断提问,以免有缺失。   姜遗光不确定裴远鸿和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这群人既要利用自己, 那他就应该表现得越孤勇越好。   只有他真正在那群人眼中变成一把皇帝的刀, 他才能接触到更多。   他就算能看到其他人的卷宗,也不过是多了些例子供自己分析。   而山海镜究竟怎么来的,皇帝又为什么要利用这镜子, 为什么要专门养着一批人入镜渡劫……这些谜团都没有人能告诉他。   一切记录完毕后,天边太阳已快要落下,呈现出一种咸蛋黄般的色泽。为首女子很客气地向姜遗光道谢,请他回去。   这些记录他们还需要整理后才能放进卷宗中。   姜遗光方才特地提到了几次方映荷,那群人都没什么反应, 看上去他们找方映荷问时没发生什么事情。他挥去心里那点异样感,同他们礼貌道别。   踏出门后,湿润清气扑面而来,之前送他来的赶马仆妇换了一个, 马车侧边插了两根翠绿的杨柳。   仆妇见他看向杨柳枝, 笑着说:“小公子,明日就是寒食节, 你要不要也折些柳枝回去?庄子里种了柳树。”   寒食节这几日,家家户户都不生烟火,吃冷食, 有些人还要出门踏春、坐秋千、种树、放纸鸢等。庄子上都安排好了, 只是他们不知,这几人明日都要去阅卷宗, 不得玩乐。   姜遗光没有说破,笑了笑:“那就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仆妇坐在前面驾车,轻轻一挥鞭,马慢悠悠往前走。   仆妇不知他们明日要离开去学习卷宗,仍旧乐呵呵:“庄子上还搭了秋千,明天可以出来走走,坐一坐。我们做了好多清明果,也不知小公子你吃甜口还是咸口的?”   姜遗光说:“都可以,麻烦你了,我不挑。”   麦田对面种了整齐一排青绿色柳树,柳絮漫天飞舞。柳树后,又是竹林、花丛、池塘等,景色极佳。   姜遗光看到岑筠几人在柳树下行走,赶车的仆妇也看见了,笑呵呵道:“小公子,我把你送到他们那里去?”   她以为几人关系很好。   姜遗光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反对。   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有糖炒栗子吗?”   仆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要这个,但客人都问了,没有也得有,忙道:“有有,你先过去等等,我等会儿叫人送过来。”   “麻烦了。”   马车慢悠悠驶过去,那几人说话声音小了些,姜遗光拉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同仆妇告别后,那仆妇又赶着马车离开了。   任槐笑道:“原来是你,你去做什么了?”   其他几人也好奇地看过来。   姜遗光:“他们找我做些记录。”   姜遗光这么一说,其他几人就懂了,腾山拍拍他肩,同情道:“那你肯定口渴了吧?可惜咱们没带茶水出来。”   姜遗光:“还好。”他转问,“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岑筠手上握着两根细长嫩绿的柳枝,腾山也拿了根柳枝在编什么东西,任槐说:“今日上巳节,我们方才去河边走了走。明日就是寒食,即便过不了,折些柳放在房里也是好的。”   岑筠附和:“善多,你要不要折一两支?”   姜遗光从善如流跟着上前,伸手去够。   他虽未长成,身量还是有的,踮起脚能自己够着。正挑了一根折下,就听见腾山低声念了一句诗。   “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   他叹口气,凝视手边翠绿柳枝:“也不知,我何时能够归乡。我爹娘的墓前,兴许已长满了野草。”   任槐没有说话,岑筠同样跟着叹气:“我也想着归乡祭祖,但是……”   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得离京。   姜遗光折下第二根柳条,自言自语般说:“我也想去替我阿爷扫墓上香,清明不得离开,清明后总可以吧?”   “自然可以,你可以叫庄子上的人送你去。”岑筠指点他。   他心想,果然还是念旧情的。   太阳渐要落下,这片田庄里也没有灯,几人就着夕阳光辉一道回去,各自用了些晚膳后,回屋休息。   姜遗光一进正堂,就看见桌面上摆了一盘子糖炒栗子。   微烫,刚炒出来不久,还散发着蜂蜜的甜香。   他坐在桌边,拈了一个,慢慢剥起来。   恍然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老人也是在街边买了一捧栗子带回来,笑呵呵剥给他吃。   老人笑着问:“好不好吃?很甜吧?这家放糖多。”   他剥好一颗放进嘴里。   “甜的。”小孩跟着笑。   “其实,不好吃。”他自言自语。   为了不叫人起疑,他坐在那里,慢慢把小半盘糖炒栗子剥完吃了。   这些人想看一个有情义、有软肋的人,那就给他们看好了。   洗漱过后,姜遗光回房睡下。   明日还有的忙。   京城,方家。   灵堂依旧每日有大师诵经,方家依旧满是缟素。   但叫人奇怪的是,方家上下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是方家大夫人,一朝痛失爱女,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几十岁,这回再次出现,头发依旧花白大半、面上依旧苍白憔悴。   可她那张脸上充满了有些古怪的、亢奋的神情。她好像突然间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眼睛亮得惊人。   “我的女儿没有死。”她那张老了许多的脸上露出直直的微笑,嘴角扬得很高。   “我的女儿要回来了。”   七日的折柳招魂,还有两日,明日寒食,后日清明。   清明当日,春和景明,阴阳交汇,她的女儿会在她的呼唤下回来。   棺材里发出古怪的抓挠声,还有隐约的女子呼喊。只可惜那声音太微弱,棺材严实厚重,那点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僧人们庄严宏大的念诵声中,无人听闻。   翌日清晨,庄子上养的公鸡老早就迎着太阳打鸣。   姜遗光起身,穿衣下楼,正大厅桌面上的栗子原样摆在那里,栗子壳不见了。旁边放了一盘青绿色的清明果。   院里有水井,他打了水洗漱后,才回到正堂。   夹起一颗清明果送进嘴里。   是甜的。   他又随意挑了三个,无一例外都是甜的。   姜遗光慢慢把这些吃下去,露出一个笑,好像他真的很喜欢吃甜食似的。   马车在宅子外等,出去就能见到,那是一架官员制式的马车,车厢宽敞,足够坐五六个成年男子。驾车的车夫亦做近卫打扮,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姜遗光上车后才发现,里面早就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见他们上来,给他们一人递上一条黑色布带。   岑筠等人已经习惯,各自接过布带蒙上眼睛。   姜遗光看他们都蒙上了,自己同样接过布带,绕了眼睛一圈绑在脑后。   眼前一片黑暗。   待几人都坐稳后,车夫轻轻一挥马鞭,车轮便骨碌碌滚动起来。   早在车外时,姜遗光就发觉车厢四面窗都是封死的,用了种不透明的纱糊住,能透气,却没法看见外面。车厢亦用了双层木板,四面帘子放下,将声音隔绝在外。   没有人说话。   姜遗光能听到所有人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唯独上车监视他们的那人,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听不到。要不是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恐怕姜遗光真会以为那里没有人。   他心里更加疑惑。   那些卷宗,都藏在哪儿?   他凝神去听。   车厢外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风的吹拂、马车轧过铺了厚厚一层细土的官道、一直直走、人不多,几乎没有人或马匹经过,有一处坡度不大的下坡……   忽地,他感觉脖子上一凉。   负责监视他的人将剑架在了姜遗光脖子上,声音嘶哑,警告道:“想活命的话,就不要打听太多。”   姜遗光顿住了。   他不能点头,那把锋利的剑裴远鸿也有一把,只要一点头,脖子都会削去一半。   看守那人早就被叮嘱过要注意一下年龄最小的那个,据说这家伙能听音辨位。刚上车还好,乖乖蒙上眼,没多久就看见他好像在凝神听外面的动静,这才立刻警告。   姜遗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嘴唇抿紧了,似乎是在害怕。   他身量单薄,刚好坐在一行人中最结实的任槐旁边,看着就更瘦削苍白。   “记住了吗?”   姜遗光声音颤抖:“知道了。”   短剑收回,守卫见他放松下来不少,知道他没有再去听,放下心来。   姜遗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条很细的浅浅疤痕,只有皮破了,渗出一点点血。他抿起唇,略缩了下肩膀,没说话,头低下去,瞧着还是在害怕。   有流水声,在过桥。   马车拐了数道弯,在不断上坡,坡面不高……   姜遗光依旧在听,脑海里出现一条清晰的路线。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他听到马车驶进三重大门,大门次第打开、关上,皮肤表面接触到的空气微微泛凉,知道他们快到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有人掀开帘子:“都下来吧。”   没让他们摘眼罩,姜遗光扶着门框,顺着来人牵引的力道踩在马凳上,那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竹竿,竹竿另一头明显也有人握着。   鉴于他第一次来,有人提醒他:“跟着往前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有人提醒你。”   姜遗光点点头,顺着竹竿的力道往前走。   直行后拐弯,不断往下,走了几道楼梯,越往前越觉出凉意。   “好了,松开吧。”前头的人停下脚步,忽然出声。   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   她在姜遗光身后轻轻一推:“解开眼罩去吧,别耽误。”   说完,她自己拄着竹竿走了。   竹竿尖在地面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姜遗光回头看去,发觉她脑后也绑了个布带结,眼睛同样绑上了。   她看不见。   姜遗光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飞快转过头,让自己看上去只是好奇一般,而后,他目露惊叹。   入目是一座极高的环形藏书楼,四周每一层摆满书卷,一层层密密麻麻往上近乎无穷无尽,他站在环形最底端往上看去,只觉自己无比渺小。   顶端看不清,不知做了什么设计,周围一圈泻进天光来,照亮了底下。   其他几人已经在翻卷宗了,每个人都提了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外面镶铜丝,即便不慎打翻也不会碎。   岑筠招呼他:“别看了,善多,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被这么多书吓了一跳。后来我学乖了,一来就赶紧先看,以免浪费时间。”   中间桌上还有一盏亮起的琉璃灯,那是留给他的。姜遗光提着灯走到一边,随意抽出了一本,回到桌边坐下。   这本记录了半年前的某重死劫,据口述,入镜者八人,存活者三人。笔者先在开头大略介绍了一遍这重幻境,发生在一处废弃民宅中,几人都遇见了女鬼,最后,靠一位叫凌烛的人找到了出路,得以破解。   往后,就是对所有存活者的问讯记录,一字一句全都记了上去,包括当时问询的语气、神态,都有记录。   再往后,是来翻看卷宗之人对这场死劫可能还存在其他破局之法的猜测。   姜遗光飞快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本书仅记录这一重死劫。书的末页还写道:“若翻阅者对死劫有其他见解,可写在空白页并署名。”   他再度抬起头。   一共不知道多少层书架,从第五层开始就设了台阶,窄小但结实,只能一人踩着往上。他再看一眼周围,那些书侧封上都记录了时间。   越往下,越接近当下。   “这么多,全都是么?”他轻轻问出声。   “当然了,这些全都是,听说这样的藏书楼还有好几座呢,连前朝的记录都有。”岑筠回答他,“想活下去,就得好好去琢磨。”   所以,山海镜……到底存在了多久? 第49章   藏书楼底很宽阔, 中间一张长案,并几张小凳,桌上备齐了笔墨。琉璃灯散发出温暖和煦的光,一时间, 竟有些温馨。   岑筠看姜遗光坐在桌边, 提醒他:“善多, 写注释必得用实名,如果你没有万全把握,还是不要补充为好。以免有心人找上你。”   藏书楼何等浩大, 岑筠的声音在环形楼里一圈圈回荡,漾起阳光下上下飘摇的浮尘。   “谁会找上我?”姜遗光假做不解,“我看在后面写补充的人很多。”   他往砚台中倒入一点清水,缓缓磨墨。   岑筠摆摆手:“你看那后面的注释署名就知道了,那群人惯爱与人争辩。要是他们看到了你的注释, 一定要给你下帖子请你过去,再把你辩倒。”   “辩倒我有什么意思,有能耐去辩倒镜中厉鬼。”姜遗光还真的往前翻了几页,看到了一部分人的猜测。   他放下手中事物, 去旁边书架又随手抽了几本, 哗啦啦翻一会儿大致记下后又放回去,随手抽了七八本, 一看后续注释,有不少熟悉的名字。   其中出现较多的是一位名叫唐垚的人,即便没有确切分析, 也会提出不少猜测。当然, 这些猜想也没法再验证了。   在凌烛经历过的荒宅女鬼幻境中,唐垚也写下了自己的看法。   凌烛和其余七人进入幻境后, 发现自己出现在一间废弃大宅里。这座宅子已经废弃很久了,处处蛛网灰尘,据凌烛描述,上漏下湿,不蔽风雨,几无可休息处。   八人在大宅中的一间角房里聚齐,出门寻找,却在正大堂里看见了一层又一层往上搭建起来的牌位,正中还摆放了一口厚重的棺材。   当时他们吓得几乎全都魂飞魄散。凌烛上前去看,就着月光发现那些牌位竟全都写满了同一个人的名讳——温氏闺名巧眉生西莲位。   温巧眉。   起先他们没有出事,四处去寻,除了这间摆满灵位的大堂外,其余房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后来当一个人去后院卧房搜寻时,打开了一间小房。   小房正中央,竹竿撑起挂着一件血红色长袍。   那人当场暴毙,而后,他们就发现前方大堂的灵位上,多了一枚属于死去入镜人的牌位。   再之后,就是无止境地追杀。   红袍女子总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每次出现,都必然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其余人没奈何,只能分头跑。   据凌烛描述,他最终逃到了大堂,那时已经只剩下四人了。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到棺材前,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通常来说,女子棺材要比男子的小一些,女子棺材多长为五尺六寸,男子为六尺六寸。这棺材看着不像那女鬼的棺材。   再者,棺材忌讳用铁钉,只用榫卯固定,棺盖与棺身封合处有暗槽口封,通常每口棺材有三个插销眼。男棺为左一右二,女棺左二右一。   那口棺材不仅又高又长,插销口也是左边一个,右边两个,分明就是一具男子棺材。且那男子棺材板上钉了不少铁钉,这就是在诅咒棺材主人的后代。   他们都被突然出现的牌位和红衣女鬼吓住了,没有人往棺材上去想,也没有人敢去想——大家都以为里面装了女鬼的尸首,谁敢去动?   凌烛发现异样后决定赌一赌,用刀把木榫卯一根根挖掉,期间和他同行的一人死了,其余人各自逃命。但等他终于把棺材打开后,阴风阵阵,厉鬼哭啸,这场幻境终于结束。   姜遗光听裴远鸿说起过凌烛,称其智勇双全,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他自己没有出现之前,凌烛算是最年轻的一位,今年不过十七。   而且,自己经历的第一重棋局考场幻境,凌烛也在。   姜遗光看了眼唐垚的猜测注释,他怀疑起初那件红衣就是陷阱,引诱他们去寻找。一旦他们和红衣碰面,活人的生气就会让红衣上附着的厉鬼醒来。   而变化的牌位很有可能指牌位中只有一个真正属于那红衣女鬼,其余都是它杀死的人。只要找到真正的牌位并毁掉,同样可以离开。   唐垚还在注释中叹息:“可叹我等只有空谈,不能亲自动手。”   再旁边有个不知谁的字体反驳他:“满口妄言,也不见你在幻境中有口头那般神勇。”   姜遗光把那卷放了回去,没有评价。他按时间标注,找到了最新的倒数第二本。   他想知道凌烛在那场考试中做了什么。   最开头是笔者对整件事的概述,往后翻,第一页就是自己的自述记录,一句话都没有遗漏。   再往后,掠过其他几人,姜遗光翻到了凌烛的自述记录。   凌烛在开场后不久,大约比自己晚一些的时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通过地面交错的格子线、和邻座人的沟通发现了真相,而后,便试图操纵棋局。   但他虽然意识到了考官的问题,却没能想出什么法子。直到一切结束,他尚且没明白到底为何结束。   因昨天才放入藏书阁,这本卷宗应当没有人翻阅才对,不料,后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评价。   “看过此卷后,某才明白何为山外有山,姜小兄弟智谋远在某之上,神往已久,不知某是否有幸结交?”   落款,正是凌烛。   姜遗光捧着书,来到桌边。   在凌烛的评语后,写下了自己的回复。 第50章   姜遗光把书放回去后, 绕到了任槐身侧。   “任兄,你知道这有多少层吗?”   他想知道渡劫最多的入镜人已经闯过了几重死劫。   那样多卷宗,还不包括有些全灭的死劫幻境,这还仅仅是一部分。   他有些怀疑, 从山海镜出现到现在, 真的有人渡完了传说中的十八重死劫吗?   任槐从书中抬起头来, 同样仰着头往上看:“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没有上去过。”   入镜人都是分批进来的,只要不破坏卷宗, 随便他们怎么讨论,想上去也不会有人拦着,每层都有阶梯呢。但下面就有卷宗可供他们参考,他们几人都不大通武艺,担心摔着, 便没尝试过。   最多有一次,任槐爬到了第三十层书架,往下一看吓得不轻,又慢慢下来了。   姜遗光说:“我往上看看。”   岑筠等人都没管。   还是个小孩儿呢, 什么都想看看。   就连任槐也不过叮嘱了一句, 自己又低下头去。   姜遗光找了一处墙壁,跳起来, 手抓着上方书架边凸出来仅尺余长的木板轻巧蹦起,脚顺势踩上一块木板,整个身体就贴在了书柜边。   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充斥鼻间, 姜遗光拍去一些灰尘, 继续往上。   从离地面一丈远左右,环形书架每一丈高处都设了细锁链, 各六列一设,恰恰好垂下一丈长。这样,那些攀登上去看书的人更不容易掉下去。   姜遗光抓着锁链往上爬,速度飞快。   任槐抬头一看他,不由得吃惊:“善多,你当心些。”   “没事。”   少年的声音从上空传下来,有些空旷的回音。   阳光亦在少年头顶,背光照下他的影子,任槐只能看见对方似乎低头看了几眼,速度丝毫不慢。   还是个孩子心性。任槐摇头。   姜遗光往下看的那几眼,正看见腾山站在自己方才放回书的地方,抽出来,飞快看了几眼。   他收回视线,看一眼面前书脊上的时间。   徵宣历三年,距今已有十七年。   可上面还有一大半。   他往下退一些,找到了徵宣四年,也就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记录案。   书脊上只记时间和入镜人数与出镜人数,如他眼前的一本上写着,徵宣四年八月初五至八月初七,入六人,出一人。   他小心地踩在仅一掌宽的木板上,抓着锁链绕了小半圈。铁链带些锈迹,发出叮当响,在掌心也留下了一些痕迹。   姜遗光没在意,慢慢沿着那一圈看。他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   徵宣四年七月十五日,入十六人,出三人。   鬼使神差的,姜遗光伸手取下了那本书。   他翻开第一页。   最开头照旧是笔者的概述,这十六人的幻境在一条开满荷花的湖中,两三人共乘一条小舟,湖水中央突生漩涡,要将他们的小舟吞噬进去。   那漩涡的真面目是一只巨大水鬼的口,越到后面,吞噬速度越快,唯有刚吞下一个人时会缓一缓。   最后活下来的几人都承认,他们靠着把船上其他人都丢进漩涡中才得以逃生的。   姜遗光翻过第二页,顿了顿。   第一位生还者,名叫姜怀尧。   他生父的名字,就叫姜怀尧。   会是重名吗?   姜遗光心底深处告诉自己,绝不可能是重名。姜姓本就少见,更何况他还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言习惯,笔者的记录和他父亲的口吻一模一样。   他为什么也是?   姜遗光自小到大的印象中,没见过父亲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虽有时不在家,可其余人都说他是出门做生意,姜遗光也从来没见过父亲身边有什么镜子。   头顶倾泻下的阳光似乎也冷了几分,姜遗光飞快把那本书看完,又装作不经意地继续去翻其他的记录案。   姜怀尧去世得早,死因也蹊跷,据说是在他三岁时带他去街上看杂耍,耍杂戏的一个不慎,飞刀捅穿了他的脖子,当场死了。   而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才被同姓姜的仵作领养回去。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头脑里想了很多很多,手上还在挑选,他整个人却好似被分成了两个,一个正看着手上书册,另一个则冷冷地俯视自己,告诉自己什么都别展露出来。   这座藏书楼也一定有人监视着他们,他绝不能表露出异常。   他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这群近卫又能打探出多少。他不能让那群人发现自己在关注这件事。   十多年前了,从藏书的分量来看,入镜之人应当多不胜数,姜怀尧就算是其中之一,十几年过去,也没有人会特地记住。   上层的书或许是因为过去太久,纸张不经放的缘故,能明显看出重新抄录换过一批。   这群人抄录的时候,会不会记下?   如果这群近卫们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   姜遗光拽着铁链继续往上走,随手抽了一本,拍去灰尘小心地打开,以免纸张破损。   一排排字映入眼帘,他如果带了镜子,就能发现此刻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肃。   ……   藏书楼提供住宿衣食,到点后,自有人叫他们出去。   直到晚上,姜遗光终于从上面下来了,几人回房后还悄声讨论着。他们不太敢将自己的猜测写在书上,也只好和同伴们说说了。   腾山走在最后,和曾绶一同说话。他不经意地扫一眼前方和任槐并肩同行的少年。   姜遗光同意了和凌烛的见面,为什么?   他难道真觉得那帮富家子弟会同他结交?   一面和他们交好,一面和那帮勋贵联系。他当真以为没有人会去看他的卷宗吗?   腾山心中所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就算看出来了皇帝分化寒门与世家的手段,但他不能真的禁止姜遗光和谁交往。   寒门子弟抱团,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甄二娘都不管,他有什么资格?   他要是说了,姜遗光反倒会记恨上他。   不过,可以让任槐试试。   夜里,趁姜遗光出去洗漱,腾山悄悄和任槐说了这事。   他自觉很替姜遗光着想,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本来嘛,那群人自己闯死关,总有怕死的。你个没出身没背景的人,怎么和他们斗?到时候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收买人心,嘴上说两句好话,善多又年轻,当真了可怎么是好?   任槐听完后,拧起眉:“你要看不惯,你怎么不和他说?”   腾山哑口了:“我这不是看他和你挺好吗?”   任槐指指不远处的岑筠:“你不如去找他当说客,我嘴笨,说不来。”   腾山一想也是,任槐这个人平常就不怎么开口,岑筠住处离姜遗光更近些,又在第一天就上门拜访了,遂转变目标。   岑筠一听就答应了下来:“我会找机会劝劝他的。”   曾绶见他们几人悄悄说话,也凑过来。   这下,四人都知道了。   姜遗光回房后,其他几人都已躺在床上。他到了自己的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样悄悄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哑仆送来早膳。   五人都差不多,除此外,摆在姜遗光面前的还多了一份栗子糕。   姜遗光慢慢吃完了,那盘糕点甜得他喉咙有些不舒服,但他依旧露出了有些高兴的神情,就好像他真的很爱那盘栗子糕一般。   三日时间过去,和来时一般,蒙了眼坐在马车里往外走。姜遗光这回收敛许多去听,却发觉路线和来时又不一样了,绕了路走。   他照旧记在心底。   该怎么画下来?   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房间里的笔墨都有数,即便想偷偷记下后毁了恐怕也不行。那群近卫一定会想办法找出他究竟用纸写了什么需要销毁的东西。   回到庄子上已是未时。   姜遗光直接叫住一个庄子上的仆从,问:“我可以进京城去吗?”   那仆从被他叫住,立刻恭敬道:“小公子想去随时可以,只消说一声,某立刻去背马。”   姜遗光说:“那我能问其他人的消息吗?我想找一个叫凌烛的人。”   仆从笑道:“原来小公子想和那位凌公子见面?某这就去安排,给凌家下个帖子。就是不知用谁的名儿?”   姜遗光:“用我的就可以,我过一会儿写份拜帖,麻烦你们送过去。”   他说这话时,没有刻意避开其他人。   他想尽快画出路线图来。   岑筠虽受腾山所托,可他这几日一直忙着钻研,把那件事丢在了脑后。现在看姜遗光竟当着他们的面就要去邀约那个凌烛,顿时有些恼怒。   仆从退下后,岑筠露出一个笑,问:“善多?真想不到你竟和人有约。”   任槐没当回事,说:“京城繁华,去了好好散散心。”   岑筠更生气了。 第51章   姜遗光盯着他看一会儿, 问:“你生气了?”   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一问倒让岑筠愣了一下。   是了,他有什么好气的?   姜遗光是他什么人?才认识不到一周,即便他同为寒门,可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和自己等人是同一条心。   岑筠很快反应过来, 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有点惊讶, 你们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认识了。”   姜遗光不知信没信, 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仍旧很有礼貌地同他们道别, 往里走了。   任槐一拍岑筠肩膀,和曾绶一块儿走了。   他走远了还回头看一眼,那两人在后面不知聊什么,心里觉得好笑。   岑筠想当领头羊,也该看看他领的是不是羊再说。就那小子随手剜别人眼睛的狠劲儿, 他一不够狠二没情分,怎么压得住?   清明已过,路边柳树下还能看见烧过纸钱后的残余灰烬。庄子上的人对他们突然离开什么也没说,仍旧热情地问候。   姜遗光果真写了拜帖, 正让一个侍从要送去, 又忆起赵鼠儿说过的话,又把往外走的侍从叫住了。   “我可以习武吗?听说庄子上有老兵, 不知能否请他们传授一二。”   那侍从回过来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当然可以,小公子稍坐, 等会儿自有人来。”   “多谢。”   过不久, 有个新的面生的侍从低眉进来,请他过去。   这座农庄姜遗光还没见过全貌, 侍从引他一路往后去,同那天一样绕过一座小山头,山后竟有一块极宽阔的演武场,十来个精壮汉子在上头打斗。   虽然那群人看着和庄稼汉没什么区别,但他们眼神里有种别人没有的东西,让人很容易把他们和庄子上的侍从分开。   演武场旁边已有个中年女子在等着了,那中年女子个头不高,有些胖,瞧着甚至能称得上慈眉善目,但她予人的压迫感,远远超过场上那些年轻汉子。   侍从把姜遗光引过去站在中年女子面前,躬身行一礼后,就像影子一样溜走了。   中年女人微微一笑,更像个可亲的长辈:“你就是善多吧?叫我闫大娘就行。”   姜遗光当即行礼:“见过闫大娘。”   “好孩子。”闫大娘慈爱一笑,伸手在他肩、肘、腰、腿上捏了捏,“根骨还算不错,比那些酒囊饭袋好多了,想学点什么?”   姜遗光没什么爱好:“只要能自保,学什么都可以。”   闫大娘啧啧称奇:“你要是说学个刀枪棍棒什么的,十八般兵器里场上总有人能教你。但你都这样说……”她上上下下打量清瘦如竹的少年,摇头叹息,“那你只能跟着我了。”   姜遗光问:“学什么?”   闫大娘手背在身后,一张圆胖的脸在此刻陡然凌厉起来:“学自保,和杀人的本事。”   “你要学么?”   姜遗光沉默片刻,后退半步,端正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师父。”   闫大娘当即大笑起来,连忙把人扶起:“好好好,我这就算收下你了。平常也不必叫师父,我不喜欢这称呼,咱不讲究这些虚的。”   凡事讲究个缘分,姜遗光行事作风很对闫大娘胃口,闫大娘便不管那么多,反正这人出身背景都被查了个底儿掉,有问题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闫大娘带他转了转,认识下场上那些人后,又叫仆从把人送回去,明日巳时再来。   临走前,闫大娘特地叮嘱:“不必来太早,我起不来床。”   姜遗光:“……好。”   京城,凌家。   凌家老太爷历经三代皇帝,去岁致仕,致仕后,便做主分了家。   无奈凌家子孙都不怎么争气,好歹能听从老太爷的吩咐,守住家产。好不容易出了个凌烛,又因着些不能与外人说的缘由,不得不藏拙,以换来凌家上下平安。   这日,凌烛正在屋里看书,心思却不由地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过死劫次数越多之人,越受重视,不少事近卫都能给你办了。如他现在居住的这间宅子,家中奴仆全是近卫眼线。   他上回从死劫中回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是谁破了那死局,想办法给容楚岚送去拜帖问问,容楚岚只告诉他自己也不清楚。   后来,他才从奴仆口中得知,那破局之人找到了,卷宗也整理了出来。反正凌烛早晚都会知道,管家便做主透露了姜遗光的名字。他得知姜遗光第二日就要去阅卷宗,便托了那些人在卷宗上写下邀约。   很快,他就得到了回复,并收到一张拜帖。   凌烛不免有些高兴,立刻写下了回帖,请他三日后到京中某酒楼一叙,介时,他还会请几位好友一道过来。   庄子上,岑筠坐在院子里吹风,就看见仆从匆匆忙跑进姜遗光所在的院子里去。   一想就知道估计是送信的。   还真结交上了?   他回想起卷宗里怎么描述姜遗光威胁人剜了眼睛的,就觉得自己眼眶也疼了起来,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好进屋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次日巳时,姜遗光准时来到演武场。场上那些人都在,彼此打了声招呼。   只是那些人眼中都有些看好戏的戏谑意味。   姜遗光没管,站在场边继续等。   如闫大娘所说,她过了小半刻钟,才姗姗到来。   闫大娘拉姜遗光往演武场上走,越过边上放着的武器架,那些互相练招的人都停下来向闫大娘行礼,闫大娘摆手示意后,才继续动作。   “想学武,你知道要学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闫大娘边走边问。   姜遗光:“还请闫大娘解惑。”   闫大娘把人带到了演武场另一头。   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肘长的竹条,青翠、嫩绿,轻轻一挥,发出咻咻破空声。   闫大娘对着姜遗光露出和善又慈爱的微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学会挨打。”   ……   “看着小,还真是块硬骨头,竟一声都没叫。”   “脸色都不变一下,哎老陈,你还记得你第一回来的时候,闫大娘直接把你打哭了吗?”   “你以为你小子好到哪去?滚滚滚!”   “欸,这回可是我赢了,我就说这小子能撑过两个时辰,快,愿赌服输,交钱!”   演武场一头,那群汉子借着休息的机会悄悄下了赌注,此刻一个个为自己的荷包心疼起来。   演武场另一头,闫大娘终于停下了动作。   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乱。   相反,姜遗光用来束发的发带早就甩丢到了一边,长发落下来被汗水黏在脸颊旁,衣服也有些凌乱。   他见闫大娘终于停止了,先行一礼,而后整理好身上衣物,走到一旁捡起落下的发带,用手随意梳拢两下,重新扎起。   抬起手时,衣袖滑落的部分露出手腕上一道道发肿滚烫的红痕,就连脸上也有不轻不重几道痕迹。   他的身量有些单薄,打理的动作慢慢的,看上去就无端有几分可怜。   “好小子,看不出来还挺能忍的。”闫大娘决定不要太狠,夸了一句。   “今天先到这里,回去别忘了上药。虽然看着都是皮肉伤,积累下也成了大毛病,脸上也别忘了,要是破了相,以后可找不到好姑娘。”闫大娘调侃道。   姜遗光笑了笑:“多谢教导。”   说罢,他又行了一礼,直起身,缓步离开。   下注那帮人啧啧称奇,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一开始就被打得满场嗷嗷叫的情形,这一对比,不免觉得有些丢面儿。   姜遗光一回去,其他几人都去了书房,院子里只有任槐在,他吓了一跳,得知他向庄子上的老兵习武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任槐有心想宽慰几句,送点伤药,可看他跟个没事人一样,行走坐卧一如往常,不由得怀疑起来。   这家伙真是去习武了?   没一会儿,在书房讨论的三人回来了,姜遗光背对着,没显露出来,腾山从后面大步走来拍拍他肩:“你俩等急了吧?我们来迟……等等!善多,你脸怎么回事?”   任槐连忙道:“你还不快放开他,他刚去习武了,满身伤呢。”   姜遗光转过脸,听了任槐的话,想了想,立刻皱眉咬唇,做出一副忍疼的模样。腾山一开始还不大信,见他额头冷汗都冒出来了,急忙松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赔礼,生怕把这小子再磕碰出个好歹的。   一顿饭的功夫,其他四人尽观察姜遗光去了。后者却懒得再做戏,眉毛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吃完回房。   房间里除了伤药以外,外间还有一桶加了不知什么药物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桌面上放了凌烛的回帖。   一切都安排得格外妥当。   侍从按着闫大娘的吩咐叮嘱他,必须泡过药浴后再上药,说罢行一礼,恭敬退下。   姜遗光没有管那桶药水,而是先打开放在桌上的回帖,一目十行看完,眼神微微一颤。   凌烛邀他几日后碰面,还会叫些“朋友”来。   那些朋友里,有个眼熟的名字。   方映荷。   她大好了? 第52章   故人来酒楼, 据说厨师的祖上在前朝宫里当过御厨,后来战乱带着一身绝学逃走,新朝建立后才慢慢回到京城,靠着一手好厨艺和无人知真假的背后故事, 硬生生让这座酒楼成为京中美食一绝。   今日, 这故人来酒楼依旧人满为患。   容楚岚的马车直接进了旁边巷子里, 随从把马牵到一边。她戴着幂篱,从马车上下来,扶着侍女的手被小二殷勤引进门。   大堂中央坐了个说书的老人, 手执折扇做惊堂木,时不时一声敲响,配合着口中那些玄妙惊奇的故事,引得满堂喝彩。   容楚岚听了一耳朵,随口问店小二:“怎么近来贵府的说书先生都没落到这个地步了?这样的话本子也能拿出来?”   店小二赔笑:“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 那些写话本的书生们都封笔了,再没出新书。这不,我们正找人写着新话本呢,只是匆忙赶出来的肯定没以前那个味儿, 还请贵人宽恕则个。”   都不写了?   容楚岚心中轻咦一声, 没说什么,由店小二引了往楼上厢房去。   二楼一间房, 窗户大开着,正对楼下那说书先生。小二先敲了敲门,提声道:“有客到。”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小二推开门, 请容楚岚进去。   凌烛早就等着了,见她进房内后, 笑道:“你来得倒早,其他人还没来呢。”   容楚岚身边的侍女替他们倒茶后,福一礼,出去守门。容楚岚抿了口茶水,问:“你约到他了?”   凌烛:“自然,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来。”他说话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姓程的还不够格,听说回来后不仅大病一场,还梦魇好几日。他算是废了,希望这个不会太差。”   容楚岚看不惯他这幅样子:“别人也就罢,等会儿收敛点,他不是个好糊弄的。”   凌烛露出爽朗的笑:“此人极聪慧,我又怎敢糊弄?”   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可不会做这样的事。   容楚岚不置可否,干脆别过头去不看他了。   回回见到这人都是给自己添堵。   没过一会儿,凌烛请的其他几人都到了,唐垚也在其中,唯有两人还没来。   唐垚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转着杯子笑:“年纪不大,架子到挺足,叫我们一群人干等,惜明兄,你说你这盛情相邀,又是何必呢?只怕别人不把你当回事。”   凌烛,字惜明。   姜遗光走在楼梯上,清楚地听到这句话,目光望了过去。   守门的几位侍女、侍从一瞬间已经注意到了来人。   随后是另一个男声,不赞同地开口:“你就少说两句吧,姜小兄弟住在城外,总是要晚些的。”   “也是,骤然入京,恐怕不认得京里的路。”又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凌烛一拍桌子:“我今日请你们来,是替我和那位两小兄弟的结交做个见证,你们若对那位他有什么意见,也不必多费口舌了,还请速速离去,我就当没有请过诸位。”   这下把他们都镇住了。   他听到了容楚岚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我和惜明兄的意见一样,你们再这样扫兴,干脆另开一桌,我请你们吃了。”   那几人连连赔笑。   短短几句话时间,姜遗光已走上了楼梯口。   小二点头哈腰引他上来,门口守着的侍从、侍女们没有拦,一个侍女轻轻敲门,隔着门柔声道:“有客到了。”   凌烛的声音响起:“也不知是方姑娘还是姜小兄弟。”   门被推开。   众人只见一从未见过面的俊秀少年踏进来,举手投足间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凶残狠厉,毫不局促,反而很是温雅沉稳。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瞧着气色不大好。   “抱歉,我来晚了。”姜遗光对他们点点头,略行一礼,“在下姜遗光,小名善多。”   凌烛连忙站起身,快步迎了过去,他起来了,其他几人也跟着起身,随着凌烛过去。   “在下凌烛,字惜明。”凌烛比姜遗光高一些、也结实一些,眼里发亮,“神交已久,今日凌某终于得以一睹风采。”   容楚岚坐在原地,冲姜遗光笑着点点头。   姜遗光被簇拥着坐下,其余人依次就座,凌烛又拍拍手,叫小二上菜来。   他给姜遗光介绍了一下场上几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唐垚、段缘和、洛琮。没等他介绍到容楚岚,后者自己站起来,微微一笑:“在下姓容,容楚岚,不知小兄弟可还记得?”   姜遗光点点头:“自然记得,容姑娘好。”   他对所有人的热络都平平淡淡的,并不受宠若惊,看了一圈后,问:“方二姑娘还没来吗?”   容楚岚答道:“她身子弱,每次出门都要慢些,见谅。”   姜遗光露出个浅笑,摇摇头:“是我唐突了。”   他坐在凌烛身边,另一侧就是唐垚。唐垚大咧咧地搭上少年肩膀,用力拍了拍:“百闻不如一见,善多小兄弟,等会儿我们好好聊聊?我想你刚入镜,即便去阅了卷宗,也有不少想了解的吧?”   凌烛眼神制止他,唐垚这才收敛些:“抱歉抱歉,来,我敬你一杯。”   姜遗光肩头有伤,方才大力之下拍散了,他能感觉到那处伤口渗出血来,渐渐浸透那一块的里衣。   他没说出来,只摇摇头:“抱歉,我不喝酒。”说罢,又问,“还是等方二姑娘来了再说吧。”   唐垚笑容淡了淡。   他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给面子。   凌烛在场,做得过火就是得罪人了,唐垚收敛几分,转头去和别人说话。   姜遗光一直在听门外的脚步声,面上依旧摆出一副真诚的模样——他用这种方式骗过不少人。   他心里有一点点微不可觉的失望。   他原本对凌烛有一些兴趣的,结果真正见上一面后,那点微末的兴趣立刻烟消云散。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远不如他在拜帖中表现得那般友善。   或者说,友善是真,想要降服自己,让自己听从他,也是真。   不过……在场人总有家中人在朝为官的,顺着摸下去,总能找到些前朝的消息。   山海镜……皇帝要用它做什么?   为何把所有人都控制在京城?   楼梯上总算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店小二,还有两名女子,步伐轻巧缓慢,往这边来。   没一会儿,再度传来小二的叩门、通传声。   “诸位,有客到。”   大门推开。   一个身着月白色花笼裙、纤弱柔美的女子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走进来,柔柔一笑。   “对不住,叫诸位久等了。” 第53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方映荷身上。   方映荷温柔一笑, 手帕轻抚了唇,对容楚岚无奈道:“怎么?容姐姐竟已忘了我吗?实在叫人难过。”   容楚岚忙说:“怎么会?只是许久不见,更该好好瞧瞧才是。”   刚进来那会儿,在场众人心里都有些恍惚, 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姜遗光同样如此。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心里有个声音又告诉他:有什么问题呢?这就是方映荷。   两位侍女扶着方映荷坐下, 行走间,露出浅色衣裙下的红绣鞋,侍女们自觉退出去, 守在门口。   还没到午膳时候,凌烛只叫上些小菜点心。门外侍从一样样上来,已分餐摆盘好,各人面前分别一小碟,供客官各自取用。   方映荷微微一笑, 转而对着姜遗光:“善多小兄弟,之前的事,多谢了,我身子弱, 请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遗光摇摇头:“不用放在心上。”   方映荷放下喝空的茶杯, 又是一笑,主动问:“今日凌公子怎么有空请大伙儿过来?又是何时认识善多的?我竟不知道。”   这算是起了个头, 众人边吃茶边聊。   期间,姜遗光一直很沉默。   他能把所有人的话都记在心里,他能看出每个人的真实情绪, 知道他们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高兴。可他又不清楚, 这些人到底在算计什么。   凌烛邀姜遗光过来,本就是为了试试对方深浅, 想拉拢。现在人到了,一切都很顺利,他反而觉得有些棘手。   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了话就回答,不问他就不主动开口。除了时不时看方映荷一眼,姜遗光就没做过别的事。   可他对方映荷也不像是爱慕。   “说起来,我该快入镜了。”唐垚叹口气,“距离上一次入镜,已有一个月了。”   他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也不知这回又会碰上什么东西,如果我回不来……”   凌烛斥道:“胡说什么?总能平安回来的。”   其他人也纷纷安慰。   唐垚觑一眼姜遗光,发觉对方无动于衷后,转变话题:“惜明兄,听你说过那事后,我就派人去查了查闽省的卫家。”   姜遗光总算抬头看他了。   唐垚继续说:“我家曾也在闽省有几个铺子,正巧有个铺子上的老人从闽省回来后在京中养老。他在闽省泉郡住了大半辈子了,因家中常需运货到其他省,他跟着跑过许多趟。我问过,那边的船造、制瓷确实兴盛,只可惜……”   唐垚卖起了关子,拖长音就是不说。   姜遗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   凌烛催促:“作甚吊胃口?快快说吧,闽省卫家如何?”   唐垚:“还能如何,和以前一样,那老人根本就没听过有什么卫家,至于骨瓷,更是从未听闻。”   坐在他身侧的段缘和、洛琮齐齐嘘他一声,倒并不意外。容楚岚亦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在场只有姜遗光不明白,问:“为什么?”   唐垚拿筷子当响板,一敲桌面:“这你就不懂了吧?来,哥哥我好好给你说说。”   容楚岚呵一声,斜他一眼。唐垚被她瞪得一缩脖子,老老实实说起来。   “其实,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儿。甭管生前如何富贵,又是如何权势滔天,死后一旦化为那镜中厉鬼,寻常人便会把他们丢在脑后,不去想,不去传。有不少事儿就是这么被‘忘记’的。”   “像那个闽省卫家,我猜原本应该是有的,只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入山海镜,便被世人遗忘,久而久之,卫家就这么消失了。”   唐垚说罢,苦笑一声。   即便这个理大家早就知道,在场几人心情亦不可避免地低落几分。   姜遗光却很平静,又问:“你们知道贺韫吗?”   唐垚:“贺韫?谁?”   段缘和附和:“我不认识。”   容楚岚亦道:“不曾听过。”   凌烛问:“贺韫是谁?”   楼下说书先生已经离场,换了个歌女,细细柔柔弹琵琶卖唱的声音渗入门内。   姜遗光说:“很久以前的一个人,约摸二十多年了,和死劫有关,所以想托你们问问。”他在录卷宗时,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凌烛看出来一些蹊跷:“某记下了,回去替你问问。”   “多谢。”   凌烛心说听你一声谢真是不容易,“举手之劳罢了,倒是善多,你这些时日可以好好休息,来京中寻某也可。”   面对姜遗光有些不解的神情,凌烛说:“原本按规律,两重死劫中至少该隔个十天半月,像你这样,两次中间隔还不到三天,实在罕见。下一次很有可能会更久些,同你一样,我这些时日也有空。”   姜遗光:“多谢告知。”   一直期待姜遗光说来寻自己的凌烛:“……”   ……   一次聚会聚得凌烛感觉有些肝疼。   送姜遗光上马车,目送对方离开后,唐垚不禁对凌烛抱怨:“怎么会有这种怪人?惜明兄,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说聚会,就当真只聚会?你要说他笨听不懂吧,他靠自己就渡了两重劫,还救下了方映荷。   所以果然只是装傻吧?   容楚岚嗤笑一声:“你们把他当傻子,他可不就得装傻?”   说罢,她戴上幂篱,上马车走了。   方映荷早走了,她需回家吃药。   唐垚还要抱怨,被凌烛制止了:“今日叫你们费心了,下回某再好好请你们聚一聚。”   和那群人告别后,凌烛只觉心累,径直策马归家。   他想知道姜遗光问的那个贺韫到底是谁。   要知道,记录卷宗时,若有什么瞒报被查出来,是会被近卫们找上警告的。   姜遗光的卷宗里,没有提到所谓的贺韫。   他隐瞒了什么?要告诉近卫吗?   凌烛心想,即便自己说出去,姜遗光也不知道,大可以推到唐垚他们头上,但这件事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说了,姜遗光反而会把自己也算进去。   这么一琢磨,他又忍不住想,姜遗光是不是故意的?他在试探自己?   到家后,马交给下人,凌烛想起姜遗光说的话。   听他的意思,贺韫从前应当很出名。   凌烛和母亲请安后,又去求见父亲。   凌烛父亲全名凌兆光,性子温吞,守成有余魄力不足。父亲退下后,他便也安心在家做个老家翁,整日在书房中看书作画。凌兆光接到下人通报后,有些惊异,连忙让他进来。   凌烛已经很久没主动寻过他了,看样子从外面回来还没换过衣服。   “惜明,怎么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凌烛先行了礼,才说出来意:“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件事着急想问问爹罢了。”   凌兆光:“何事?”   凌烛:“爹,你听过贺韫这个名字吗?”   凌父刚想否认,这个名字却仿佛硬生生在他头脑打开了什么开关,叫他摇头的动作都顿住了。   “贺韫……贺韫……”   凌烛只见自己父亲顿在原地,念叨着贺韫的名字,眼神逐渐陷入回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凌父猛地回过神,“你从哪里听来的?最好忘掉,不要去打听。”   一看父亲的表现,凌烛更觉有问题,上前一步:“爹,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请不要对孩儿隐瞒。”   向来对这个聪明的儿子非常依赖的凌兆光此刻却难得冷下脸:“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忌讳,惜明,你要是还想让凌家上下太平安稳,就把你想调查的事咽在肚子里,一句都别说出去。”   凌烛还要争辩,凌兆光发了火:“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总之!不要耍那么多花心思!不准去打听!”   “否则,你就别认我这个父亲!”   凌烛再怎么冷静也慌了神,连忙跪下,膝行几步过去抱住凌兆光的腿:“孩儿知错,不问了就是,父亲何必气着自己。”   凌兆光绷着脸,胸口不断起伏。   不光是愤怒,还有惊恐。   那件事过去了这么久,久到周围再没有人提起,久到他自己都以为真的忘记了。然而这个名字从凌烛嘴里说出来,他才发现,有些事情……根本没法忘记。   凌兆光打了个哆嗦,甩开凌烛:“这几天你就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哪都不准去,直到练满五百张字。”   说罢,他狠狠甩上书房的门,只留下仍跪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的凌烛。   那厢,容楚岚回到了容府。   她离入镜估摸还有大半个月,加上凌烛相邀,便先回了京。   昨天还平静,今天全府上下却不知在做什么,下人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   容楚岚叫住了管家:“今日发生什么了?怎么四处乱糟糟的?”   管家一脸愁色,还硬要挤出个笑:“回小姐,是……是宫里来了圣旨,要大公子去守关州。”   大公子容楚毅,容楚岚大伯的长子,她的堂兄。   关州,西北边境最苦寒的地带,每年冬日有匈奴进犯。   容楚岚只觉眼前一黑:“……怎么会这样?” 第54章   屋内不好说事, 容楚岚大步进屋,管家苦着脸跟在后面。   挥退其他下人,容楚岚彻底冷了脸:“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都已经入镜了, 拿一条命在拼。皇上为何还要堂兄去关州?   还是说, 仅她一条命, 不足以换容家上下?   管家不敢隐瞒,跪下磕个头,将事情都交代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容楚岚离家后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人,老夫人带着几个小辈还在,一齐出来接旨。宣旨太监道陛下昨夜赏月思及容将军在边关辛苦,特地赏赐。   老夫人心里松了口气,待一众人跪谢毕, 御赐之物流水一般呈上来后,宣旨太监就拿出了第二份圣旨,封容楚毅为正六品昭信校尉及关州同知,暂无品级, 即刻赴关州任职。   听得那句任关州同知, 容楚岚缓缓吐出一口气。   昭信校尉是武官官职,同知为知州副职, 本该正五品往上,现在压了些。既赐文职又封武官位,无品级, 陛下反而是在保他们。   否则一个容家出了两位将军, 又出一位同知,京中有些人该坐不稳了。   只是, 这旨意到底还是来得突然。叫人捉摸不透。   容楚岚不敢去想其它可能,问:“陛下圣旨中可还说了别的?”   管家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没有。”   容楚岚缓缓平静了下来:“我知道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   “张伯,这些时日闭门谢客,有帖子只记下,不必上门。还有,管好容家上下,有敢多说一句闲话的,立刻发卖了去。”   父亲和大伯去边关后,容家由大堂嫂当家,上头老夫人坐镇。但谁也不敢忽视了这位容家大小姐。   管家张伯立刻肃容回道:“是。”   容楚岚:“起来吧,我去看看大堂兄。”   容楚毅的院子里更乱些,容楚岚去的时候,他和妻子都避出来了,见堂妹过来,容楚毅脸上有些尴尬。   容楚岚把两人都拉远了些,直接说:“堂兄,我已听张伯说了,你去了那边,未必是什么坏事,且放宽心。”   她搭手在堂嫂向氏手背上。大侄儿去读书了,还未下学。向氏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容楚岚道:“我会照顾好嫂子的。”   容楚毅深深地叹口气:“你放心,我都晓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让向氏先退开几步,才低声说了一句:“上个月,我爹那边送来的家书,比以往晚了半月。”   后者猛地瞪大眼,胸口起伏一下,很快冷静下来:“没有准确消息别胡说,你且安心去,这里一切有我。”   她的心因为这句话狂跳起来。   容楚毅把话说出去就像卸掉了一块大石头,笑了下:“麻烦小妹了。”   容楚岚沉默地应一声。   从京城到关州少说两个月路程,容楚毅不能耽误,第三日就走了。容楚岚搀着向氏的手站在门口,和老夫人一起送别。   容楚毅给老夫人磕了一个响头,起身打马走了。   向氏一声都不吭,默默哭成了泪人。   阖府悲怮,问起时还要说一声涕谢陛下恩泽。   容楚岚只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无法安宁。   ……   庄子上,姜遗光正兢兢业业被闫大娘“毒打”。   闫大娘惊喜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个好苗子,学什么都飞快,不怕痛,天生大力,脸上绷得住,不会叫人轻易看出在想什么,就不会被发现弱点。   闫大娘手里的竹节已换成了木剑,虚晃一招要击在姜遗光心口,待他闪身躲开要夺剑时,那只手却松开木剑并鬼魅似的移到了对方脖颈,一把掐住。   姜遗光便动弹不得了。   闫大娘松开他,弯腰捡起木剑。   姜遗光揉了揉脖子,问:“比斗中,还可以丢了武器么?”   闫大娘随意给剑拍拍灰,笑道:“小善多,别那么死板。”   “真正你死我活的情况下,只要能打倒敌人,用剑刺死还是用手掐死,又有什么区别?”闫大娘嗤笑,“江湖上不少人歪心思多着呢,自己满肚子坏水,偏又要定各种看上去光明正大的规则,什么武器有灵是武者伙伴,什么丢了武器就是投降,我呸。”   “记住,剑就只是一把剑,刀就只是一把刀,是趁手的杀人器具。可以为了方便用器具,也可以为了方便丢了它。你要是高兴,拿它杀猪都可以。”   姜遗光漆黑的眼睛注视着那把剑,转而看向闫大娘,慢吞吞道:“我记住了。”   闫大娘更觉高兴:“好小子,不错不错。”   “你今天的功课满了,回去记得上药。”   姜遗光顺从点头,他想到了什么,问:“我可以去柳平城吗?”   闫大娘知道他的事:“你去柳平城做什么?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姜遗光垂下眼帘,让自己看上去露出一点难过的模样,说:“之前清明没能回去,我想回柳平城祭拜我祖父和老师。”   他脸上又有伤,这样看上去实在很可怜。闫大娘曾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见姜遗光做出这副模样,一颗心软了一半,想了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你装扮一下,不要被人发现。”   姜遗光立刻笑起来:“多谢大娘子。”   闫大娘也笑了,一拍他肩:“去吧去吧,算给你放三日假,早些回来。”   姜遗光同闫大娘告别,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的院落同岑筠等人的小院都在一套宅子里,共用一个大正堂。姜遗光回去时,其他几人正好都在,捧了书在讨论什么。   见姜遗光回来,腾山笑着招呼他:“善多,又是去习武了?”   被厉鬼追逐时,跑得快些总是更好的,即便跑不过鬼,也要跑过其他人。岑筠等人也都时常去演武场强健体魄,只是到底比不过姜遗光。   姜遗光露出微笑,同他们打过招呼,就要回房去。   岑筠却叫住他:“善多,我和几位仁兄正开了个小文会,你等会儿可有空,一道来?”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会。”   岑筠讶然一笑:“并不难,只是互相论道罢了。”   姜遗光直白道:“我的确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我一样都没有学过。”   岑筠不怀好意,其他几人也是,他没必要和这几人纠缠。   任槐打圆场:“善多还要回去换药呢,练了一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岑筠强笑:“是我思虑不周,善多先回去吧,得空了再聊。”   姜遗光微微躬身:“告辞。”   说罢,毫不犹豫走了。   岑筠抱怨:“你们看他那傲慢的样儿吧,真以为到了镜中,那个凌烛就会救他?”   腾山没说什么,任槐装没听见,曾绶低声:“岑兄,慎言。”   岑筠也是气上心头才口不择言,闻言一拍自己脸:“瞧我这张嘴,胡说什么。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他端起茶盏,正要往口里送,眉头猛地拧起,手一松,茶杯摔落下去。   淡淡金光闪烁,岑筠消失在了原地。   “岑兄!”   ……   姜遗光出来用晚膳时,发现桌上少了个人。   任槐告诉他,岑筠今日下午入镜了。   说到这儿,其他人皆面有戚戚然。任槐也没忍住,深深叹口气。   也不知岑兄能不能平安回来。   这一回,又是怎样的死劫?   饶是平日看不惯他的言行,任槐也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他在心底长吁短叹,末了,却看见姜遗光坐在一旁,整个人和平日没什么两样,面色依旧平淡,看不出有一丝担忧。 第55章   这个人, 是真的一点都不把他人生死放在心上。   任槐不由得齿冷。   腾山就没这么好脾气,直接问:“你就一点都不为他担心吗?”   姜遗光正在吃饭,他吃得很快,想快些回房收拾东西, 闻言抬起头看他。   腾山一点都不想装了, 直接问:“岑兄生死不知, 你倒吃得很欢快,一点不见你担忧。”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我应该担忧他吗?”   以往他祖父要做什么危险的事,他会表露出担忧。岑筠和他非亲非故, 为什么要他担忧,更何况……   “我担忧与否,不能改变结果。”   如果他的担心可以确保岑筠平安归来,姜遗光不介意一试,以让他们下回同样担忧自己。   腾山被气到了。   “你!”他指着姜遗光半天说不出话来, 拂袖而去。   姜遗光静静坐了一会儿,低头把碗里的汤喝完,同样起身离开。   又是这种情况。   他不明白,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还是应该像在场其他人一样, 他们怎么做, 自己就怎么做吗?   姜遗光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脑海中倒推了一遍,觉得自己弄明白了什么。   深夜, 少年坐在窗边,静默无声。   翌日清晨,有一侍从来到姜遗光居住小院下等。   他自称无名氏, 特地来给姜遗光换个装扮。   姜遗光本想故技重施, 闫大娘有准备,他便任由无名氏施展。   脸上抹了不知用什么做成的粉, 有些苍白的皮肤便成了憔悴的微黄,眉眼鼻子粘上东西微微调整,整个人就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   托以往姜遗光凶名在外的福,柳平城中许多人远远见到他就跑了,没多少人仔细打量过。同他相熟的人死的死,疯的疯。   无名氏问清楚后,反而笑道:“这样,绝没有人能认出你了。”   几个随从跟着姜遗光,离开了庄子。   柳平城外那座山的异状早被裴远鸿禀报上去,上头派人封了那座山和那段官道,不许人从那儿过,又派劳役重修官道,几人只能再绕路。   日夜兼程下,总算在第二日午后赶到了柳平城。   死了一个知府和一个祸害,对柳平城百姓而言没什么区别,太阳照常升起,他们照常做自己的买卖。   一行四人伪装归家探亲,中途经过柳平城歇歇脚,先去寻了家客栈。姜遗光不想耽误,请一个近卫出去看看自己原住的家中是什么情形,又请另一个近卫去买些纸钱元宝等事物。   这样一来,他身边就只跟了一个人。   姜遗光没有先去祖父和父母的坟地,而是先去了夫子坟头。   曾教导过他,又离奇死亡的夫子,没有葬在南家祖坟中,而是埋在野外,坟头种了棵垂柳。   曾经一场舞弊案,他被南家家中除名,渐渐心灰意冷。直到后来翻案,南家来问过,他却也不想再回去了。   去买纸钱的近卫还没回来,仅剩的一个看他似乎难过,识相地走远了些。   姜遗光低头去拔坟上的野草。   其实前几天就被收拾过,南夫子的夫人赵氏前几日来扫了墓,坟前还留着残余灰烬。只是下过一场雨,这些野草就又冒了出来,生生不息。   姜遗光以往也要来祭拜,每回都被赵氏打了回去。后来他便不挑清明或中元节,在这两节的前后来,赵氏嫌他晦气,仍旧每年在这些日子准时过来,好把他赶回去。   但他仍旧每年都来,任打任骂,不还手不回嘴,逢年节礼物不少。渐渐的,赵氏来了也不赶他了,只是每次见了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姜遗光慢慢地拔净野草,心里在思索。   离此处最近的卖纸钱店家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时辰,骑马或狂奔则要快些。如果赵氏不来,自己如何才能再把这几个近卫支开,去拜访对方。   毕竟,自己在他人眼里,已经死了,赵氏还会来吗?   他等了许久。   终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是你?”   她真的来了。   姜遗光一顿,对远处隐藏起来要出手的近卫摇摇头。他立刻将头低下,手捂着脸,快步要离开。   赵氏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扯住他:“走什么走?怎么,心虚了?”   南夫子死后,赵氏也变得更加厉害,否则,带着个女儿的寡母,只会被人欺负。   姜遗光压着声音:“你认错人了。”   赵氏冷笑:“我还没说你是谁呢,你就知道我认错了?”   姜遗光不说话了。   赵氏把他捂脸的手扯下,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半晌,赵氏嗤笑一声:“其他人我或许还能认错,你?你就算化成灰了我也认得。”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恢复了本来声音,躬身行礼:“师娘。”   “谁是你师娘?别把我也叫得晦气了。”赵氏对他很不客气,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字一顿道,“姜、遗、光!你给我解释清楚,你不是应当被处死了么?我怎么看你还活得好好的?”   姜遗光低下头去。   赵氏继续数落:“连养大你的祖父都能动手,听说你还装扮女子杀人夺财?我可当不起这样的人一声师娘。”   姜遗光终于说:“我没有。”   “没有?你……”   赵氏还要骂,就见姜遗光嘴唇微动,无声说了句话。   她顿了顿,姜遗光被她扯住的手悄悄摆动,示意她不要出声。   去查探家中情况和去买纸钱的近卫都回来了,姜遗光不能让他们发现,目露恳求。   赵氏心里乱了起来。   姜遗光想同她说什么?   她不是不知道或许会有隐情,可是人活着就靠一口气,没这股恨撑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盼头。   姜遗光继续无声道:“有人看着。”   赵氏意识到自己停顿了太久,她往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红了眼眶,而后,狠狠地撕扯着少年:“你怎么还好意思来?”   “就是你害得他!你怎么还敢来?”   姜遗光任由她撕打,一动不动,只打手势让那几个近卫再走远些。   赵氏一为做戏,二为真情流露,眼泪落得汹涌,她哭了半晌,终于渐渐停下了。   “你怎么没有被处死?”赵氏又问。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能说。”   赵氏恨恨地笑:“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她来时拎了个篮子,方才急着追人,落在了地上。赵氏扬扬下巴,“去替师娘把篮子捡回来。”   姜遗光沉默着去了,还给拍干净灰。赵氏接过篮子,走在他前面:“走吧,他也不缺你这点儿香火。”再一瞄他两手空空,冷哼一声。   姜遗光问:“师娘带我去哪儿?”   赵氏:“去卖了你,你要跑么?”   姜遗光就又不说话了。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静默又沉静。   赵氏嫌弃道:“瞧你这幅灰扑扑的样子,估计也没地方去,看在曾经那点情分上,去我那里吃一顿。吃完了,赶紧走!”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点点头:“多谢师娘。”   这样一来,姜遗光就“不得不”和那些近卫分开了。   三名近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时近黄昏,街上人不少。赵氏不许姜遗光走她身边,只叫他跟在后面,装作两人不认识。否则她带着个大小伙回家,容易被人说嘴。   南夫子死后,赵氏只能靠做绣活、替人抄书信为生,原来的房子卖了,换了间更小更偏的屋子,好攒钱给女儿做嫁妆。   赵氏早就叫女儿回屋去,让姜遗光进厨房来给自己生火。一进去,厨房更显得狭小,转身都难。   屋子不大,周围人虽多,却个个都是熟面孔。近卫们不得不再走远了些。   姜遗光坐在炉灶边,用火石擦着绒草点燃了,放进炉灶里,又将柴火劈成小块扔进去。不一会儿,火苗便暖融融地照亮了此刻他那张平凡的脸。   赵氏架上锅,放进蒸笼,准备蒸菜吃。   沸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蒸腾出热汽。赵氏这才轻悄悄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低头生火,木柴噼啪作响,他的声音同样很轻。   “师娘还记得贺韫这个人吗?我需要查一查他。” 第56章   姜遗光的问题, 让赵氏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在试探。   按照他们的说法,贺韫应当被所有人遗忘才是,可南夫子曾经对他说话的话不是假的。   那么,南夫子还记得贺韫, 是因为太过刻骨铭心, 还是因为时间不够长久?   柴火在炉灶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上头蒸着的饭菜隔水飘出香来。   赵氏仍旧没动,默念着贺韫的名字。   不会错的,她一定听过, 只是为什么会没有印象了?   老了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姜遗光往灶里添根柴,状似无意:“我曾听师父说起过。”   赵氏一撇嘴:“那个家伙说的……谁还记得?”   他都走了多少年了?再说,自己好像没听他说过……等等,这么想来。   赵氏迟疑了:“他, 他好像的确提过,他还写了一本书,但是……”   多年前,他喝醉了酒, 自己照顾他睡下, 他在梦中惊惧地叫着这个名字,猛然惊醒, 而后,他又警告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听过。   这个名字, 绝不准说出去, 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   现在,姜遗光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想打听什么?   赵氏从来没见过南夫子那样的神情, 即便她跟随对方经历过下狱、流放、又洗清冤屈,他也没有像那一次一样,露出这种……恐惧到绝望的神色。   要告诉他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请师娘告知。”姜遗光轻声说。   赵氏狠狠心,不耐烦道:“这么久的事了,谁还记得?那本书也烧了,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坟头都烧完了。”   见他还想再问,赵氏直接凶道:“闭嘴。”   姜遗光不再说话,低头默默烧火。   大梁对男女大防并不严苛,更何况就他们三人,小门小户的,也没必要那么讲究。做好饭后,赵氏把女儿叫出来,三人一齐上桌。   南家人在南夫子死后曾上门闹过,想把其女要回南家。赵氏一怒之下去衙门给女儿改了姓,改南瑛为赵瑛。   赵瑛觑了姜遗光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又怕娘不高兴,没说话。   吃过饭后,赵氏进厨房收拾,姜遗光去外面打水。   这条小巷的人共用一个水井,在巷子尽头一棵大树下。姜遗光提了桶去,微微侧目。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了。   井边没人,只有树叶窸窣响。   姜遗光把水桶挂上,绳子吱吱呀呀转下去,闷闷地落在井水里。   赵瑛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我听到你和娘说的话了,我也知道你是谁。”赵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明明该死的,怎么还活着?还有脸跑回来?”   和赵氏复杂心绪不同,赵瑛对姜遗光只有纯然的憎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遗光没有说话,一点点把水桶拉上来。   “你哑巴了?”赵瑛斜眼瞪他,“你回来做什么的?我才不信你真是为了祭拜,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还活着的事说出去。”   姜遗光回头看了她一眼。   赵瑛心头一紧,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姜遗光才又转过头去。   不能杀死赵瑛,赵瑛死了,赵氏一定会想到自己头上,她一定会想办法报复,除非把赵氏一块杀死。这样一来,他很难再知道贺韫的事情。   得让她不说出去。   姜遗光心里的打算赵瑛不知,她围着姜遗光转了半圈:“我知道,你想打听个叫贺韫的人对不对?”   “你知道他?”   “算是吧。”赵瑛很想看他那张死人脸出现波动,她说,“阿娘说把书烧了是骗你的,爹下葬的时候,阿娘把他的东西都一起放进棺材里了。”   “不过,我曾经偷偷看过那本书。”   姜遗光的眼睛动了动。   他这张脸做过手脚,赵瑛知道,他原本不长这样,如果只看外表,他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看的。   “你想知道?”赵瑛露出恶劣的笑。   姜遗光沉默片刻,点点头:“可以告诉我吗?”   “哈?想知道的话,就好好求我。你花钱买也行,不多,五十两,不对,六十两。”赵瑛越想越高兴。   “不对,我又改主意了,你要准备好整整一百两,要银子,不要银票,然后好好上门求我,我会告诉你。”赵瑛恶劣地笑,“我知道你很会赚钱,你把我家害得这么惨,这是你该补偿给我阿娘的。”   对从前的姜遗光来说,一百两并不算难事,只需写两本话本就够了。但现在他的家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身上没有任何现钱。   一百两,他需花七八日筹备了写,或去赌坊,或是去……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做出结论,他等不起。   赵瑛只见少年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现在暂时没有,给我些时日。”顿了顿,又道,“求你。”   赵瑛忽然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可怜。   很快,她就为自己这点儿心软恼怒起来,又为这个人终于低头求自己而高兴,笑着说:“行啊,我等你。”   说罢,她大摇大摆往家去。   姜遗光提了两桶水,跟在她后面进门。   他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平静地和赵氏告别,转身出门去。   三道身影静静等待在巷子口。   “公子,要回去休息了吗?”其中一人问。   “不。”姜遗光否认,“麻烦给我找来铲子和一把羊角锤。”   近卫们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姜遗光既这么要求了,他们只好照做。   “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一近卫忍不住问。   姜遗光淡淡地说:“开棺。”   这些近卫不会把他开棺的事告诉赵氏的,他们只会想知道,自己在赵氏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   同样,赵氏也绝不会说出贺韫的名字。   近卫越打听,她越会瞒得死死的。   是夜,野外无人,荒草萋萋。荒坡静得可怕,一树树黑影在夜色中扭动,好似鬼影。   南夫子的墓在一片绿意中,白森森墓碑上刻下的生卒年也被夜色罩得模糊不清,格外诡异。那种说不明的气氛,叫几个近卫有些不安起来。   但他们仍旧守着姜遗光没走,举着火把,不断照亮四周。   没有人。   也没有鬼。   近卫们都知道,若遇野鬼要害人,可把它收在镜中。   姜遗光带了镜来。   姜遗光怀里揣着山海镜,接过铲子,砖石堆砌起的小坟包上无处下手,他从坟包侧面铲了进去,慢慢下挖。   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在坟包另一侧渐渐堆起另一个小土堆。   地底泥土被草茎纠缠封住,向下去挖,渐渐挖出湿润土壤。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旁边小土堆没一会儿就堆到了半人高。   铲子边缘,终于碰到了被腐蚀得有些柔软的的棺材壁。   姜遗光还在挖,把棺材上下的土都铲出铲松了,大坑底,那口棺材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黏附满湿软的土,木头上有不少霉块和菌子。   一股无法言喻的腐朽气息从坑底传来。   姜遗光没让近卫帮忙。他独自用力把棺材往外推了些,好一会儿开棺。   下葬前,棺材四角封四枚长长的寿钉,谓之封棺。前三根钉实了,最后一枚子孙钉不能钉实,只钉一半,以示子孙兴旺。   姜遗光一根根将钉子拔起,长长铁钉从木头中抽出,带了些好似血腥味的锈迹与铁锈气。   而后,他慢慢推开了一小条缝。   陈年尸骨腐朽散发出的腐臭味从缝中散出,极难闻的恶臭瞬间往上升腾,这股臭气还带毒,寻常人闻了容易染疫病,再不济也会头晕脑胀。   姜遗光及时避开了,待瘴气渐渐散尽后,才一点点推开棺盖。   道路边,一只乌鸦啊叫两声,骤然飞入更远的密林中。   开棺时姜遗光没要他们帮忙,合棺后,他把棺材推回去,一群人开始填土,总算在天亮前把坟墓复原了。 第57章   赵瑛还在幻想着拿了一百两该做什么, 她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话,姜遗光就干出了这样的事。   要是她知道,恐怕当时就要抽刀追杀对方。   几个近卫办事妥当,填完土后还在上头都细细撒了层和其他地方一样的细土, 盖上草皮, 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姜遗光祭拜完南夫子、老姜头后, 又去了自己父母坟前。   墓碑上,姜怀尧三字清晰入骨。   姜遗光静静地坐在坟前烧纸,火焰舔舐黄纸, 燃成灰烬。   藏书楼内,他看过了姜怀尧所有的卷宗。他渡过五重死劫,却死在了一次街头杂耍中。   现在,他也卷了进来。   是巧合,还是人为?他已不得而知。   姜家早已败落, 还记得姜怀尧的人,恐怕只有自己,想查也无从下手。   离开后,他同赵氏告别。临走前, 他特地盯着挽住赵氏胳膊的赵瑛说了一句, 自己还会再回来。   赵瑛会以为他是去筹钱了,她会为此保守住秘密。   四人回京。   回到庄子上, 有两件事。   其一,岑筠死了。   他出现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像是从楼上掉下来摔破头死的。   姜遗光对岑筠的死没有任何感觉, 但他吸取了教训, 适时露出哀容。   尸体早就被运走了,摔下带血迹的地方移种了一棵月季。属于岑筠的那面镜子也被送走, 不知会送到谁的手上。   农庄中少了个人。藏书楼里,多了一份卷宗。   其二,容楚岚给姜遗光单独下了拜帖,请他去兰庭寺一叙。   兰庭寺素有灵验之名,寺中法师们能解好签,能念许多经。   姜遗光想了想,请人再送帖子,同意赴约。   他需要认识很多人,知道很多事。   他想知道所有的事。   京中无人认识他,面上伪装卸去后,姜遗光在庄子上跟闫大娘又学了一天武,次日,赴兰庭寺。   兰庭寺在京城南角一座山中,骑马过去用了一个多时辰,姜遗光带了两名近卫,一人负责看马,另一人跟着他。   兰庭寺香火旺盛,平日常有人来,或求姻缘、或求官运。姜遗光顺着人群一路往上走,容楚岚约他在大堂见面。   那厢,程巍正同他母亲一路往下走。   “母亲,我真的已大好了。”程巍自觉不孝,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他母亲操心。   前些日子的梦魇,也实在叫他不好意思提。   他侧头往下走,不慎撞上前方一个人。程巍连声道歉,却在对方抬起头后瞬间失声。   他撞上的这位,正是令他梦魇多日的罪魁祸首。   一看见姜遗光,他的眼睛好似又疼起来。他还能回忆起对方手指硬生生捅进自己眼眶中一抽一抽的痛感。   “你,你怎么在这里?”程巍下意识后退一步,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脸色已经白了。   程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在质问,连忙补上一句:“我是说,你也来兰庭寺上香吗?”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程兄,许久不见,我与人有约,在兰庭寺见面。”说罢,又对程巍身侧的程夫人微一躬身行晚辈礼。   程巍很快收敛住震惊之色,不让人看出来。程夫人见儿子碰上了一位熟人,且这少年斯文有礼,看着就很让人喜欢,不由出声询问:“我儿,我看这位小友很是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姜遗光扫一眼程巍,知他在后怕,只是既非死劫,他们又没过节,他不明白这人在怕什么,他道:“程夫人,我姓姜,小名善多。”   程巍不准痕迹地将自己母亲拉远了些,干笑着问:“我还要在寺中住几日,善多要是方便,可来寺中寻我。”   程夫人刚想问他不是正要和自己回家么,又把话吞了回去,装作无事,同他道别。   出来这几日,家中事务该无人打理了。   她继续往下走,回头看去时,程巍已跟着那个姓姜的少年走进了人群中。   程巍也是一时间才想起来这个主意。   现如今渡劫之人越来越多,他的身份不上不下,实在尴尬。去结交权贵子弟,人家当你高攀,寒门中人又瞧不起为商者,嫌弃他们满身铜臭味不愿结交。   姜遗光看上去并不在意身份,或许可以结盟。   当然,这个念头在他看见和姜遗光相约的少女后,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姜遗光怎么会和容楚岚认识?   容楚岚与凌烛等人交好,她在这儿,凌烛他们或许也在。姜遗光应当就是同他们有约吧?   那自己就不能再凑上去了。   程巍脑海里转了一圈,立刻道:“善多,我想起我房中还有些事,我先回厢房。”   说罢,立刻钻进人群中跑了。   待姜遗光到容楚岚身前,二人打过招呼,后者看一眼那个远去的背影,颦眉。   “那是程巍?”他们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此人过分谨慎,甚至有些胆小。   姜遗光:“是他。”   顿了顿,又说:“他在怕我。”   听他还有些纳闷似的,容楚岚笑出了声:“他回来后,听说梦魇了七八日。”   姜遗光没再说话。   两人没有上香求佛,而是往里去。   寺庙中浓郁香烛气息飘涌在周身,来来往往信徒带着愁色与迷茫。高台上,佛陀慈悲怜悯,普度众生。   “这座寺庙有些异常,我请你来也是因为此事。”二人渐渐走到了一处僻静偏殿,里面只有一位小沙弥在扫地,见有客来,双手合十行一礼,又退下了。   姜遗光不解。   容楚岚道:“你的镜子应当没忘了带吧?”   姜遗光示意自己带在身上后,容楚岚才同样从腰间荷包上拂过,她轻声说:“这座庙,号称让人心想事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上面曾查过,暂时没查出什么来,这才叫我们来看看。”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姜遗光却一瞬间想通了什么:“镜子能克诡异?”   容楚岚轻笑一声:“自然,山海镜能将作怪邪祟吸进去,然后化为镜中死劫。我等再入镜渡劫,便相当于将这恶鬼超度。”   “否则,陛下又怎会让入镜者都聚在京城?”   自然是因为,山海镜越多,京城就越安全。   “原来如此。”姜遗光问,“你觉得兰庭寺中也有恶鬼作祟么?”   “自然。”容楚岚颦眉,道,“这间庙号称心想事成,可这心愿却完成得实在奇怪。”   “我曾听说,有一个书生,贫困潦倒,屡试不第,来这无名寺拜过后,不出半月就得贵人赏识,飞黄腾达。后特地上山还愿,替庙中三座佛像镀了金身,叫人羡慕。”   容楚岚冷笑:“但是,他得贵人赏识的原因,是因他身怀六甲妻子在郊外摘水中荇菜,不慎被打猎的那位贵人射中而死。那书生悲痛欲绝,贵人亦心善,便许了他一个前程。”   姜遗光道:“这么听来,那书生的前程是用他妻子的命换来的。”   容楚岚:“的确如此,这样的事还有不少。”   查了查这兰亭寺,倒还真叫她摸到些门道,什么赌徒许愿后得黄金千两、貌丑痴儿如愿娶得美娇娘、垂死病人忽然痊愈等,一桩桩一件件说来,名字时间都有,叫人无法不信。   “只是,凡在这寺中许愿,且心愿得偿者,都没有好下场。”   就如那个书生,飞黄腾达后卷入朝中党争,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容楚岚提醒他:“我想,你应该不会被迷惑许愿吧?你可有什么愿望?”   姜遗光淡淡道:“没有,我不信这些。”   容楚岚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信。”   “我若想要什么,总该靠自己去争。别人平白无故送的,总有一日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所以,她才以捉兰庭寺恶鬼为代价,换她大堂兄平安。   “我们如果能顺利解决,你可以向近卫多提些要求,能办到的他们都会做到。”   姜遗光倒还真想了想,旋即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没有?”容楚岚道,“再不济要些钱财傍身也好,名声都是身外物,别被那几个酸腐书生影响了,死守着一块清高的牌坊。”   姜遗光摇摇头:“和他们无关,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   钱财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功名利禄亦无一有用。   他想要的,那些人或许也给不起。   二人慢慢往后院去。   在这之前,容楚岚已和那些近卫说过,跟着他们的近卫都离开了,在山脚下等待。   只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诡异现身。   僧人们在高山之上念诵经文,袅袅梵音中,有人在后山敲响铜钟,一声声在山谷中回荡。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正常。   容楚岚轻声问:“你查到了贺韫吗?”   姜遗光道:“没有。”   他将那本书时刻带在了身上,他知道,近卫们一定在想方设法查自己做了什么。在自己没有查出线索前,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谁知容楚岚是不是来套话的?   容楚岚轻笑一声:“是么?但是,我这几日查到了一些。”   “你帮我这一关,我就告诉你。”   姜遗光沉默许久。   “成交。” 第58章   兰庭寺很大, 很大。   因兰亭之名,寺内植了不少婵兰,花叶微颤,暗香袭来。二人慢慢往后院去, 避开了大多数香客, 更显幽僻。   容楚岚渐觉周遭湿冷了些, 拢紧衣裳。   从方才起,她就把小小一面铜镜扣在手中,亮煌煌的镜面对着四周。   姜遗光同样取了铜镜, 扣在掌心,一路走一路照。   “兰庭寺除了前院供香客参拜外,我来时听一个小沙弥说了,后院还有一尊最大的佛像,只是有些难找。我们去那儿看看, 你且跟着我,不要走丢。”   “若真遇见了,该怎么收?”   “我也不知。”容楚岚苦笑,“实不相瞒, 这是桩凶险事, 我并未做过,且先寻一寻吧。”   “但……总不会出人命。”   过小院, 进大院,绕白石桥,一路婵兰盛放, 人更少, 好似整间寺庙的繁华都切割去了前院。   “前面就是了。”   过一狭长小道,前方忽地开阔, 为一平坦四方台。两旁供奉十八座凶眉瞪目的罗汉,阴沉沉,金闪闪。尽头当中,石壁里镶嵌一尊极高大佛像,顶天立地难以丈量。   佛像低垂眼,两个偷溜进来的人渺小如蝼蚁。   姜遗光不信神佛,容楚岚也不信,只一时间依旧被震住。   容楚岚仰头去看佛祖的脸,忽问:“你说,鬼会不会附在佛像上?”   她将镜子扣掌心里,一个个塑像照过去。山海镜中,依旧模糊一片。   姜遗光亦跟着她照:“我也不知。”   “但如果附在佛像上,未免太明显了。”   仰头容易脖子发酸,即便那是一尊死物,摆在面前也叫人心颤,容楚岚略低了头,揉着自己的脖子。   姜遗光盯着两侧的十八座凶煞罗汉,挨个照过去。容楚岚边在这台子上行走,边同他说话。   “听说,这座大佛恰好居于寺庙正中,镇守兰庭寺。”   兰庭寺建得巧妙,环半山一圈,中间山头不削,只围着建了一圈房屋,那尊大佛就嵌在山头中,好似一根脊梁骨。   姜遗光照完了十八座罗汉,听了容楚岚的话,仰头看去。   从他这个方向看,太阳正好落在威严佛祖的头后边,一圈儿日晕如信徒眼中的佛光,普照众生,刺眼得紧。   “容姑娘!”姜遗光叫道。   他已举起了镜子,对着那尊佛像,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   容楚岚当即回头,就知他为何做出这事了。   那尊慈悲的佛像低垂的两只眼里,竟缓缓流下两行血泪来。   佛像庄严,血泪斑驳,渐渐的,流了满头满脸,又往塑得金灿灿的胸膛上流。   容楚岚惊得浑身血都凝住了一刹,猛地往后疾退,退到姜遗光身侧。   “刚才竟没有发现,果然,果然是藏在这里。”   身后传来沙沙声响,容楚岚低声说:“我管前头,你看后面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回头看去,眉头微微皱起:“山路合上,我们走不了了。”   “什么?”容楚岚不可置信地飞快回头看一眼。   方才他们来时的狭长夹道此刻跟活了似的,轰隆轰隆作响,两侧缓缓合拢,就在他们眼前,能叫两人并排行走的山道合成了一道即便小孩儿也过不去的窄缝。   “还好,我们带了镜子。”容楚岚有多憎恨山海镜,此刻就有多依赖它。她紧紧扣住小小铜镜,让那光滑镜面照着高大佛像。   姜遗光亦如此,二人背靠着背,一刻不敢疏忽,只往四周看去。   去看随时有可能冒出来取了他们性命的恶鬼。   这不比镜中,镜中死劫幻境总是有些克制的,人和鬼都要守规矩,可在镜外,鬼便不受铜镜管束了。   容楚岚忽然觉得,比起有形之鬼来,更可怕的是这无形的、又仿佛无处不在的诡异。   看不见,摸不着,无处感知,只能察觉到哪里不对。就如这兰庭寺,谁也不知寺后披着佛陀菩萨皮囊的鬼究竟是何形状,又是如何做到叫人得偿所愿的?   山海镜中仍旧是模糊的。   它只会照出此刻主人的脸。   容楚岚绷紧了心弦,额头渗出些细密的汗珠,风一吹,便瑟瑟发凉。   不仅是面上凉,自己贴着的少年的脊背也在发冷,冷到完全不似活人。   容楚岚犹豫着出声:“善多?”   没有人回应。   贴在自己身后的,是什么东西?   容楚岚立刻往前奔几步,不敢回头去看,只举起镜子反过来照向身后。   铜镜影影绰绰,忽地现出她肩头一张青白和善的佛面来。容楚岚手一抖,立刻把镜子往那张鬼脸上扣去,却扑了个空,狠扣在自己肩头,滑落下去,又被她抓住了,扣在手心里。   再往肩上照,镜子里那张佛面又不见了。   镜子里只有她的脸,她的半身,除此外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容楚岚扭头去看那座大佛,此刻,佛像已被眼里流出的浓稠鲜血淋了满身,一条条淌进脚下莲花座上。   将那金黄的莲花座也染成了红色。   “善多?你去哪儿了!”容楚岚举起镜子对着那佛像,叫道。   没有用,佛像依旧在流泪,血泪还在往下流,蒲团浸在里头,吸足了血。   容楚岚不断后退,避开涌来的鲜血。   太阳正当空,她却只觉得那日光冷冷地照在身上,越来越冷。   怎会如此?   山海镜该如何收鬼?不是说拿出来便好了么?   还是说,这寺庙下的鬼道行太深,山海镜也收不得?   姜遗光也在,还有程巍。一共三面镜子,也收不得吗?   “善多?善多?”   姜遗光的声音却是从远远的后方传来:“我在这儿。”   她听到了脚步声,旋即,一股大力从后面狠狠拽了她一把,让她几乎跌在地上。那只拽她的手却又扶稳了,叫她没有真正跌下去。   容楚岚猛地清醒过来,看清楚后,顿觉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她不知何时竟穿过十八罗汉的间隙,站在了它们身后,再往前一步,就要踏入万丈悬崖中。   而她刚才竟无知无觉地想要往前逃。   姜遗光刚才拉了她一把,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容楚岚惊魂未定,又要看镜子,一抬手,却吓得她直接把镜子抛了出去。   那哪里是镜子?赫然是一块巴掌大浸满血的扭曲佛头,不知何时竟跑到她手上来了。   姜遗光说:“刚才你的镜子落在地上,然后,你便失魂落魄往那边去,又捡了块木头,我叫你也听不见。”   他说着,从衣襟内又取出一面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镜子来,镜面扣在手心,递过去:“我替你捡起来了。”   容楚岚接过,苦笑着先道谢,又叹道:“即便拿了镜子,也会中这鬼怪的障眼法。可真是……”   她接过镜子,先反过来照了照自己的脸。   可山海镜中,却照出了一张没有五官的白面。   容楚岚才觉不对,猛地抬头看去。   眼前的少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慈悲,怜悯,普度众生。 第59章   容楚岚立刻反应过来, 眼前的姜遗光是假的。   更糟糕的是,她把真正的山海镜给扔了。   冷汗逐渐往下流,身前是厉鬼,身后是悬崖, 她无路可退, 无处可逃。   容楚岚深深吸口气, 再次暗恨自己方才被惊吓到失了神智,竟错把真正的救命符给扔了。   现在该怎么做?   该怎么办?她真的不会死吗?   容楚岚慢慢往旁边移动。   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嬷嬷说过的一个故事。   曾经有个农夫, 无意间招惹了一个恶鬼,那恶鬼说当晚要来取他性命,农夫害怕极了,去求当地的一个神婆。神婆给他一张符,叫他贴在门上, 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答,不要开门,天亮鸡叫后,那恶鬼就会消失。   农户回家后, 把符贴在门上。夜半时, 果然传来敲门声。先是妙龄女郎的叩门,道夜深了害怕, 农夫不应。再后来传来他母亲的声音,而后有野兽啃食,母亲呼救。再之后, 他妻子、儿女等声音皆在门外哀哀哭叫。农夫已知是恶鬼, 心硬下来,绝不开门, 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中,农夫听见门外传来的鸡鸣,知自己躲过一劫,又有人敲门,神婆告诉他,可以出来了。   农夫兴奋地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无头女尸,手里捧着一颗头颅。   它手上的头颅张张嘴,发出了神婆的声音。   年幼时的她听了这个故事,有些害怕,又觉那农夫蠢笨。   可现在看来,自己又聪明到哪里去呢?照旧被恶鬼障眼法所误。   “姜遗光”逐渐走近了,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他绝不可能有的神态,那样慈悲,满是不忍,就好像一尊真正的佛陀,入世,度世。   容楚岚往侧边跑去,她在一列高大的罗汉像后,与悬崖只在咫尺之间,可她无法从罗汉像之中的空隙逃出来。   每经过一尊罗汉像,她都会从那缝隙中看见不紧不慢朝自己走来的姜遗光。   满堂慈悲死佛像,他倒活了过来。   正冲她笑。   一直盯着她笑。   恐惧到极致,容楚岚反而头脑冷静下来。   她慢慢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   两座雕像中的“姜遗光”也不动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笑。又像在看她,又不像是看她,眼里空茫茫,装了整个人间。   它也没有动。   容楚岚死死地盯着他,不动,不听,不说话。   是了,方才她又糊涂了。   既入山海镜,他们的命就归镜所有。   山海镜即便不在身边,鬼也不能奈何她。它会想办法变出一切幻境,诱她扔了真正的镜子,然后不断恐吓她,让她受惊奔逃。   但这鬼却不能真正过来杀死她。   “你杀不了我。”   “我猜,这些也是幻觉吧?”容楚岚说着,心跳得很快。   她逼自己闭上了眼睛,席地而坐,捂上耳朵,不动了。   现在,只能希望姜遗光发现破绽了。   闭上眼的瞬间,她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接近自己,慢慢地靠近。   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四方平台两侧的罗汉渐渐往中间倾下来。   它们本就高大,只不过和那座看上去遮天蔽日的佛像一比要小不少而已。可也有三个人叠起来那么高。   它们似乎没有动,可姜遗光能看到,这群罗汉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凶恶。不论在哪一处的罗汉像都逐渐往下倒,而它们要倒向的正中央,就是自己。   头顶天空被笼罩住,一颗又一颗狰狞凶煞头颅往下来,将他包在其中。   姜遗光站着没有动。   原和他背靠背的容楚岚不见了,姜遗光叫了两声也没回应,知道她或许出了事,再喊也是无用,遂不再喊,不断往四周看去。   罗汉像倾倒,佛祖像流血泪,山海镜一一照去,却只见雾蒙蒙一片。   都不是,都不能收入镜中。   鬼究竟在什么地方?该如何收了它?   收入镜中变成死劫,他又要入镜去渡这场死劫么?   谁是鬼?   佛像不是鬼,十八罗汉不是鬼,在场的都有可能是鬼,也都可能不是。   那些罗汉像诡异地弯下腰来,越凑越近。原先摆在高处看着已经挺大的一颗脑袋,凑近后显得更大,一旦坠下,任何一颗都能当场把中间看着单薄的少年砸死。   镜中还是没有,什么也照不出。   罗汉们腰弯得更低,扭曲地叠下粗壮腰身,离当中的少年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压塌下去。   既不是它们,那么……   姜遗光突兀地将镜子反了过来,照向自己。   他“看见”镜中自己的眼睛,被一双手捂着。在山海镜翻面的一刹那,那双手迅速缩了回去。   只一刹那,十八罗汉还好好地在原地,流下血泪的佛像面上干干净净,就连挤在一起的山路也静静地敞开一条道。   一切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只一点——容楚岚不见了。   只有一面小镜子落在地上,倒扣着,镜面朝下。   厉鬼退却了?它带走容楚岚以后,就退缩了?   姜遗光仍站在原地没有走,他眼前那条小道尽头,传来隐约人声。   有外人来了。   “听说这儿还有一尊更高更灵验的佛,有缘之人方得见……”   “小师父,劳烦你带路了,我们……”   这座寺庙从不会在信徒面前显露出厉鬼的本来面貌,那些心中有妄念的香客,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心愿付出代价。那些东西既要引诱香客,又怎能不披好一层佛光的画皮?   世人敢同神佛乞讨,可没多少人敢同厉鬼交易。   姜遗光可以在这时候离开。容楚岚即便死在这,也和他没有关系。   只要他能把山海镜带回去,反而是大功一件。   姜遗光抬脚,往中间走去,捡起了那面镜子。   脚步与说话声更近了。   姜遗光没有去看从道路尽头走来的人,他手上的山海镜突然间变成了一张血淋淋人皮。姜遗光也没有丢弃,而是握得更紧。   他闭上眼,把“镜子”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小道尽头,一位锦衣少女带着侍女从小道走来,她正笑得开心,就看见正广场中央一个少年,将鲜血淋漓的一张人皮贴在自己脸上。少女顿时吓得尖叫一声,抓着侍女转头就跑。   给他们引路的小沙弥同样不知所措,哆嗦着往后退。   姜遗光无动于衷。   浓郁血腥与腐臭味,自从老姜头死后,姜遗光已很少再闻过这样的味道。   这不是人皮。   这是镜子。   人皮湿漉漉贴着脸,紧紧粘附在脸上,让人很想甩开。   “我找到你了。”   姜遗光睁开眼,轻声说。   那只无处不在的鬼,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又藏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想来它也藏在过容楚岚的眼睛里,又或者,它同时藏在他们的眼里,一旦任意一人需要照镜时,它就躲开。这样一来,他们永远也找不着这个鬼。   无形的鬼总要现形,他们用眼睛去寻,又怎么能看到藏在自己眼睛里的鬼?   此刻,镜子直贴着眼眶,明晃晃照出一双翻了白的眼睛。   霎时间,狂风大作,无数婵兰花瓣从四面八方吹来,哗啦啦往下落,又盘旋在空中。那些不知什么雕成的佛像、罗汉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一张张脸全变了,凶煞罗汉更凶煞,慈悲佛陀更慈悲。整座寺庙都在发颤,钟声颤抖地响起来。墙壁爬上裂纹。   除了这里,其他地方的佛像也在变,高高坐在莲花座上的,抖动着,那张面庞依旧不忍、怜悯。   是在不忍世人艰苦?还是看到了自己终将倒塌的命运?不得而知。   人群惶惶然奔逃。   “不好!山要塌啦!”   “快跑!”   ……   去往山下的只有一条路,一条能望到底的长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   据说,若心诚之人能从底下一层层磕上来,磕到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即便大奸大恶之人,也能立地成佛。   山头摇晃,站立不稳,有些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更多香客急匆匆奔逃,踩踏,脚下踩了砖石、碎瓦砾,还有滚到他们脚下的人。   程巍也混在人群中。   他没料到自己不过进一趟寺庙竟能碰上山崩,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   还好,还好母亲已提前下山了。   “别挤,让让!”程巍夹在一旁某户人家护着小姐的家丁中,推来搡去,一个不慎,给推到了护栏边上,荷包掉了下来。   程巍当即色变。   荷包里装着山海镜!   他发了狠,拼命冲过去,也不管前头是谁了全都冲撞开,飞快捡起荷包一摸,心下松口气。   还好,镜子还在。   没有任何一个僧人逃跑,此刻,在他们身后的巍峨寺庙中,传来了整齐浩大诵经声。   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海浪。   “咚——咚——”   悬挂在正院中的铜钟,响彻云霄。   钟响,寺毁,山崩,人出逃。   这座山要塌了。   眼前的一切飞速破败下去,姜遗光终于看见了坐在平台中央的容楚岚。   厉鬼再遮不住他的眼睛后,一切都显露了原型。她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紧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地动山摇中一动不动。   但她还活着。   姜遗光向她走去,捡起了地上的铜镜。   一面镜子对着她,一面镜子对自己。虚空中凭空升起扭曲的轮廓,他听到了诵经声、钟声、人群仓皇逃窜声中的厉鬼哀嚎。   手中铜镜忽然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凉下去。   山崩停歇,寺庙飞速破败下去,眼前的十八罗汉连同百丈佛金身好似在弹指间度过了数百年光阴,腐朽不堪。   收进去了吧?   姜遗光推了推容楚岚肩头。   “结束了。”他轻声说。 第60章   容楚岚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有人推了推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更捂紧了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不回答。   “是我, 容姑娘。”姜遗光再次推推她。   捂着耳朵的手, 触碰到了冰冷的镜面,和虽有些凉,却带着活人暖意的手背。   “结束了, 走吧。”   听上去不像作假。   容楚岚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正对上一面铜镜,铜镜中,她睁开眼与自己对视。   姜遗光把铜镜放在她面前,若容楚岚眼中有鬼, 在她睁眼的一刹,山海镜就能把鬼吸附进去。   但万幸的是,她的眼里没有异常。   二人并肩离开。   他们身后,大佛如草木枯萎般衰败下去, 斑驳裂纹爬满身, 唯那双垂下的眼,大爱且无情。   山上的香客都跑光了, 空落落高旷几间屋子的破败情形也无人得见。二人从后院慢慢往前院去,没有一个人影。   青松绿得瘆人,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容楚岚避开树上掉落下的一根枯枝, 遗憾且疑惑:“善多, 你是如何察觉的?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她疑心厉鬼也假扮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人,想知道善多是如何识破的。   姜遗光说:“你说过, 我们死后,魂魄都归镜所有,镜外恶鬼无法杀死我们。”   容楚岚有些唏嘘。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再怎么镇定,也有慌乱时,一慌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有件事,我得同你赔个不是,先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也不想。”   正说着,拐个弯,前方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身着僧衣的身影,容楚岚瞬间噤声。再看过去,那原是具穿着破旧僧袍的白骨,坐在圆凳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满是灰尘的经书。   “看来,这座寺庙中的僧人也早就没了,怪不得……”   姜遗光:“你方才想说什么?”   二人继续从后院往前行,这一路上碰到了更多具白骨,有些匍匐在地,有些坐在蒲团上,仍旧做出恭敬念诵经文的模样,更有一具站在巨大铜钟前,搭着钟椎做出要敲钟的模样。   起初看还有些惊吓,再看便逐渐习惯。   容楚岚继续说:“你也知道,镜中死劫皆有恶鬼怨念而生,每收一厉鬼,死劫便多一重。若是自己的这面镜曾收服过一二厉鬼,便定要经历其怨念所化死劫。”   “这样一来,我下回所渡死劫,应当就是这座寺庙?”   容楚岚点头:“确实如此。”   姜遗光问:“这样一来,应当有不少人争着收鬼才对。”   左右都要经历死劫,事先知晓死劫详细,岂不比旁人轻松许多?   容楚岚叹道:“若仅如此,我也不用为难了。我原是想请你一道来,发现恶鬼后便收进我的镜中,谁知我这样不争气……”   容楚岚有自己的私心,她之前故意不提此事,就是担心姜遗光在要紧处拖延。可现在那厉鬼真被他收走了,这就……   她一字一顿慢慢道:“镜中恶鬼,必会对将其收入镜中之人充满恶意。”   所以,很难说是否有利。   姜遗光静默片刻:“依你所说,我下一次死劫,必会先被厉鬼针对。”   容楚岚愧疚道:“我很抱歉。”   她不说,姜遗光也会在近卫行赏时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到时恐怕要恨上自己,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死一般的沉寂。   容楚岚轻声道:“我欠你两个人情。”   姜遗光平静道:“贺韫的消息不算。”   “自然不算,那是交易。”见他不打算追究,容楚岚松了口气,开始说起自己查到的消息。   “如你所说,贺韫死后亦成厉鬼,变为镜中死劫,才渐渐被世人遗忘。但并不仅因为此,先帝在时,贺韫此人便因科举舞弊一案为人所不齿,到本朝更是无人敢提起,只是……他到底曾名扬天下,那桩案子又惊动朝野上下,平常无人提,不代表所有人都忘了,朝中还是有不少人记得他的。”   容楚岚狠狠心,压低声音说道:“他是江南西道人,中举后,曾任过东宫官。”   曾经的东宫太子——当朝的天子。   太子身边人竟出了舞弊案,若是处置不好,天下读书人都要不平抗议,将直接影响太子本人储君之位。   也难怪成了一桩忌讳。   “当年科举舞弊一案,可有卷宗可查?”   容楚岚苦笑:“这就为难我了,即便有,也不是我们能看到的。”   “当年涉案者几乎全部处斩,无人敢在提。后来,当今天子登基,贺韫的同年,一位名叫谢丹轩的大人在大赦天下时,向陛下讨了恩典,请求重审舞弊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陛下松口,移交大理寺重查。后来,果真翻了案,但那位谢大人也被派去了夷州。”   夷州,东南最贫苦的岛,岛上人少,靠打渔为生,常有倭寇出没。派去那里做官,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忌讳的。   “听说……”容楚岚有些迟疑,“今年京中有位学子颇有才名,同样来自江西,同样姓贺。”   姜遗光:“他和贺韫有关系么?”   容楚岚:“这我不清楚,或许只是巧合。”但她的神态分明在说这不是巧合,只是她不能再往下说。   考试答卷时,考生需写上祖籍,谁也没法隐藏自己来历。可以说,这位考生能出现在京中,背后用意值得人好好深思。   更多的,她也查不出来了。贺韫怎么死在牢中,当年科举舞弊一事又有怎样的隐情,尽数沉埋在漫长岁月中。   姜遗光记下了她说的话。   “我劝你暂时不要去找他。”容楚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即便贺韫被人遗忘,可这贺姓学子早已引起了朝中一些人注意。”   “大家都在观望,殿试中,陛下会怎么安排他。”   姜遗光:“我会注意的。”   容楚岚叹道:“死劫渡过便罢了,又何必去查?有时候,人也需糊涂些。”   这案子实在和姜遗光扯不上关系,顶多知道他曾经的夫子似乎有一点牵连,可这都多少年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姜遗光摇摇头,没说话。   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那个坐在龙椅上控制整个大梁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并不打算走科举路,既如此,他想要往上走,就只能另辟蹊径。   容楚岚知道他没有死心,又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回到前院正大堂,弥勒佛捧大肚笑开怀,面前香炉积满厚厚灰尘,灯油已干涸。   容楚岚身上带了火折子,拔开盖用力吹开,姜遗光递过去一根枯枝,小小火苗从枯枝尽头点起,慢慢往上燃。   燃得大些后,堆在重重纱幔下,密集蛛网里的蜘蛛被烈火烧八条腿蜷起,噼啪作响,传出奇怪的臭味。   在大火彻底焚尽兰庭寺前,二人逃下了山。   山底,几个近卫已安排好马车,随时准备带他们走。出乎意料的是,在山下等待的还有一个人。   程巍。   他竟没有离开。   程巍先向容楚岚行过一礼后,又同姜遗光问好。他向来能屈能伸,态度极温和,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容楚岚有些看不上他,但也不会立刻发作。   程巍还是问过近卫后,才知道他们并非一同聚会,而是在寺中捉鬼,便决心同近卫们一道等待。   好在,两人平安下来了,看上去没受什么伤。   程巍用山海镜悄悄照过,应当是人。   大梁对男女大防并不很看重,容楚岚知程巍谨慎到胆小,但比起那群酸书生,和程巍相处还算愉快,便和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程巍小心地问过方才收厉鬼的一些情形后,识趣地提起其他事。   因他母亲的缘故,程巍不得不在寺中住了几晚,现在想来,这竟是一间鬼寺,着实可怕。   程巍道:“方家夫人先前也在此求过,家母同她有过数面之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也不知方夫人有没有许愿。”   容楚岚淡淡道:“许过也不打紧,有方二小姐在。”   程巍笑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他其实很想单独找姜遗光,在容大小姐面前,他总有些不自在。   好在姜遗光主动同他问话:“程兄,你家中在闽省可有生意?”   程巍以为他想买点儿南方货,忙道:“自然是有的,程家在京中有几间铺子,专卖南货。小兄弟你若有什么紧缺的也可以提,只是闽省离得远,商船来回一趟时日不短。”   姜遗光笑了笑,客气道:“并非为了货物,只为些消息。”   容楚岚还在场,他就拿刚才寺庙的消息做起了买卖。   “你替我打听一户人家,什么都好,我都要知道,作为交易,我告诉你刚才发生的事。”   寺中恶鬼被收入镜,谁也不知自己的死劫会不会和它有关,能多知道些消息自然是好的。再不济也能拿去和别人做人情。   程巍还没去看过最新的卷宗,立刻答应下来:“小兄弟请说,只要能帮上忙的,我定义不容辞。”   容楚岚目光有点怪异,可她还欠姜遗光两个人情,遂捏捏鼻子,目光往窗外看去,权当自己没听到。   马车先驶向程家,程巍隔了段距离便从车上下来,转而登上自家马车,同几人道别。   他母亲先回去了,应当早就到了家里,若是听到兰庭寺山崩的消息定然心急,程巍急着回去报平安。   程巍走后,剩下二人在车厢中静默不语。   容府在京城另一头,离城门远,而姜遗光又需从正城门楼离开回庄子上。不一会儿,就到了他们分别的时候。   容楚岚轻声道:“你既收了那恶鬼,这几日也快了,需时刻做好准备。我和你一道去的,这回很有可能我也在。”   厉鬼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容楚岚心下忧愁。   姜遗光从车上下来,登上另一辆马车,神色不见丝毫忧虑:“我知道了。”   “容姑娘,回见。” 第61章   农庄里少了个人, 更古怪了些。每个人都对其他人笑脸相对,可又笑得实在假,假得像寺里的佛像。   岑筠的死,姜遗光的不配合, 让庄子里本就比纸还薄的和睦晃晃荡荡维持在勉强保持不戳破的局面。   因容楚岚所说, 新死劫将近, 姜遗光不得不放下去寻那贺姓学子的事,整日在庄子里习武。那边,容楚岚又不断送了信来, 告诉他和兰庭寺相关的事儿。   兰庭寺的出名,最早要从一个法号慧净的僧人说起。   据说,这位慧净大师从西边来,他曾是一位书生,本也要上京赶考, 夜宿山寺时,忽心生因感悟,有感世人苦难,遂在老山寺出家为僧, 待那老山寺的方丈圆寂后, 慧净一路化缘、讲经来到京城,在兰庭寺挂靠。   慧净大师时常下山替人义诊, 又讲经说法,弘扬佛法,渐渐的让兰庭寺出了名, 后来成了兰庭寺的住持。   再后来的事, 就打听不到了。容楚岚和近卫们再怎么查,都查不出这位慧净大师的根底, 也查不出兰庭寺能让人心愿得偿的原因。   这几日,兰庭寺遭受山崩倒塌一事闹得满城风雨。那间寺灵验得紧,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在寺中点了长明灯,祈求佛祖庇佑。   可现在,他们祈求庇佑的佛像都跟着塌在了滚落的山石中,兰庭寺的僧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实在可惜。   渐渐的,京中就有了流言,声称兰庭寺的毁灭并非因山崩,而是有心之人的嫉妒。   为什么嫉妒?谁要嫉妒六根清净,不沾俗事的出家人?   再问下去,就传出些秘辛了,寺庙、道观等地本就无需收税,兰庭寺的香火又那样旺,银子跟流水一样往佛门清净地流,可不叫人眼红?   这不,有几间寺庙的和尚就嫉妒了,假扮成香客上去捣乱,用火药炸倒了大佛,又放火烧山。可怜那些大师们为了守住寺,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流言传多了,也就成了真,甚至传入陛下耳中。   先太后崇佛敬佛,天子听闻兰庭寺噩耗,不由大怮,下令彻查。一时间,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堂、道观等地都迎来了羽林军的身影。   至于为何要查道观?盖因民间禁止私制火药,但全真道的道士们大都要学练外丹,这炼丹的不少方子中,就有能制火药事物,羽林军自然也不会放过。   这些都和姜遗光无关了。   庄子上准备了适合活动的窄袖短衫和各种能隐藏在身上的暗器,姜遗光这几日连睡觉都要穿着它们睡,以免死劫在自己无知无觉时到来。   他们所用纸张、所写书信皆会被近卫查看。容楚岚和他通信时,非常默契地没有提贺韫一个字,只道自己也在查闽省卫家骨瓷一事。   记得卫家的人还是有几个的,京中珍宝阁曾进了不少来自闽省的瓷具,有孩儿枕、瓷马、瓷娃娃等,那时卖得很好。   据珍宝阁的老掌柜说,其中有些就可能来自卫家。   至于哪些是骨瓷,他也记不清了,账本也在几次搬家中遗失了。   姜遗光给容楚岚回信,他怀疑方映荷一直带在身边的瓷娃娃就是出自卫家的骨瓷。   容楚岚和方家人并不相熟,至于他们有玩具更是不清楚。听姜遗光这么说,不免生疑。   方映月与方映荷都拥有山海镜,即便那瓷娃娃有诡异,也该早就被收进去。可听姜遗光所说,在镜中,它一直被那个女童鬼妙妙拿在手里?   容楚岚百思不得其解,想写帖子去方府,可这事儿老是被她忘在脑后。过几日,她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便干脆不去了。   方映月才下葬,方映霞死在了自家庄子上,听闻方二夫人又去了,她暂时还不敢去方家。   方家,方大夫人严氏听了,叹口气:“阿弥陀佛,怎么就塌了呢。”   “方映荷”靠在她身后,一双葱白的手替她揉按两侧太阳穴,“娘,怎么了?”   方大夫人叹气:“还不是因为兰庭寺的事儿。”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不让她太劳累,转过头来,慈爱地抚了抚女儿冷冰冰的面容。   这孩子,身体还是虚,怎么都补不起来,手足冰冷,是气血不足的征兆。   “大囡,兰庭寺前几日不知怎么的,塌了,听说是其他寺里的和尚心生妒忌,故意放火药引发山崩。”严氏叹息,“若不是兰庭寺的大师们,只怕娘也要和你天人永隔。娘一直想着去兰庭寺还愿,可现在……”   说着,她不免也有些怀念自己的次女,“大囡,二囡不知去了哪里。你毕竟是借二囡的名头还魂,世人都当你是二囡,如果不再去兰庭寺还愿,娘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方映荷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一颗颗泪珠从白玉一样的脸庞上滑落,令人生怜。   严氏最受不了她哭,连忙心肝儿肉儿地哄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大囡,不哭了不哭了,是娘不好,娘不该说这些。”   “大囡是我,二囡也是我,娘,不好吗?”少女低泣道,“还是娘嫌我身子弱,比不得真正的二丫头,能走能跳,能舞刀弄棒?”   “怎么会?娘最疼的就是你。”严氏忙说。   少女身着鹅黄衣裙,裙边露出鲜红绣花鞋一角,格外诡异且不和谐,严氏却忽略了过去,只觉得自己女儿样样都好。   哄了一通,严氏才道:“兰庭寺既毁了,其他寺庙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也没什么好去的。这几日娘陪你去庄子上散散心,好不好?”   “好。”少女总算得以展露笑颜。   二房,方二老爷撮着嘴逗鸟叫,好似没听见底下婆子的禀报。   “得了,阿嫂和小侄女去哪儿也值得你们来说?下去!”   “可是……”婆子还要再说,见方二老爷不耐烦,不得不磕一个头,退下了。   可是,方二夫人头七才过了几日?一向痴傻的三小姐也不见了,方家乱糟糟的,大夫人却在这时候带二小姐去散心?   那蓝衣婆子是二夫人沈氏从沈家带来的家生子,伺候沈氏十几年了,想起向来和善的二夫人,再看看窗边逗鸟的二老爷,不禁悲从中来。   老天要真有眼,怎么不把这些人给收了?   婆子抹泪下去,方二老爷攥着红脸蛋黄羽毛的鹦鹉,任它亲热地凑上来蹭自己虎口,玩腻了,叫了个侍从出来。   “听说兰庭寺没了,凶手可查出来了?”   那侍从回道:“听说查出来好些寺庙勾结,从道观、药铺里买了硫磺、木炭等物,分批带上山,然后趁人多时点燃引发了山崩。”   现在京城里都在骂这些和尚,骂他们黑心肠,也有骂兰庭寺的,因为羽林军不知怎么的竟从烧成灰烬的寺庙里翻出了账本。   据说,兰庭寺一个月的香火,便有万贯之数。只可惜,现在都葬身在烈焰中。   “竟这么多钱?看来做生意还不如去出家呢。”方二老爷笑道。   也难怪陛下容不下这些秃驴。   换了是他,这笔钱他也很想要啊。   侍从不敢接话,方二老爷把手中逗鸟的草茎一丢,大笑道:“管家的大夫人都出去散心了,我这个死了夫人的,可不更该出去散散心?”   侍从头垂得更低,一院子人齐刷刷跪下,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没听见这诛心之论。方二老爷大步踏出门去,经过时踢一脚侍从。   “还不快去备马!”   他要是再在方家待下去,恐怕也要被弄死。   这不,方大夫人都跑了。   方家有好几个庄子,方二老爷大张旗鼓的,带着不少侍从往庄子上去。他还穿着服丧时的素衣麻鞋,头扎白巾,一路格外显眼。   方二老爷心想:我得在庄子上好好替沈氏服丧,服上三年才是。   因着女儿的撒娇痴求,方夫人去了自家在出南城门的一座园子里,这儿离兰庭寺近些,也好叫女儿一抒胸中郁气。   嫌庄上那些粗鄙农人碍了女儿的眼,车队直接驶进正院,方夫人先下了车,亲自去了女儿车前。   “大囡,到了,快下来歇歇。”她心疼极了。   孰料,马车内寂静无声。   方大夫人以为女儿睡着了,不由得好笑,掀开帘子一看,当即色变。   车厢内空空如也。   只有一双女儿平日最爱的红绣鞋,静静放在座椅前。   她刚要惊叫,一只柔软冰冷的手,轻轻搭在了她手背上。   那只手很白,很冷,涂了鲜红的蔻丹,白的像雪,红的像血。   那只极漂亮又极诡异的手摇了摇。   严氏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对劲,笑着拉女儿下车来。   严氏拉下车的,是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红盖头遮面的女子,好似新嫁娘,身躯僵硬地被拉下车,红色绣花鞋踩在地上。   但严氏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反而兴致勃勃地牵着她四处去看园子景色。   其他下人也没觉得不对,主人对这座园子满意,叫他们都松了口气。   车夫赶着车去后院,一路走,车厢板一路滴滴答答往下落血。红到发黑的浓稠血迹,黏连着落在青砖地面,往后院去。   “大囡,多吃点,你可清减了不少。”用膳时,严氏乐呵呵地往嫁衣女子面前的碗里夹菜。   饭菜堆了老高,一口没动。   女子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侍女们笑着来来去去,奉茶汤,端净手盆,伺候夫人小姐用完膳,再伺候她们回房洗漱。   期间,红盖头红嫁衣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   没人觉得不对。   二小姐性子就是这样,喜静。   是夜,园内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拂,树叶簌簌响。   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慢慢往园子外去,手拢在大红袖中,身形僵硬,一步步走着很稳当。每一步都如尺量般,分毫不差。   她渐渐往北走了。   那个方向是——兰庭寺。   ……   又过几日,四月中旬。   姜遗光正看书,忽地,金光一闪,身影消失不见。 第62章   严氏未察觉异样。   方家园子里, 她整日拉着女儿四处转,钓鱼、赏花、品茗、作画……   “果然母女连心,二小姐这几日气色好多了。”   “二小姐不愧是才女……”   纸上空空如也,红嫁衣红盖头的女人静静坐在桌边, 一动不动。那些人却连声夸赞, 好像真看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作。   严氏亦骄傲地将画纸晾干, 让人拿了卷轴来,小心地裱好。   女子慢慢站起身,往回走。   那双极美的、如冷玉一般洁白的手垂落下来。行走间, 厚重红盖头轻晃,鲜红裙摆下,露出一双只裹着白袜的脚,红绣鞋却不见了。   方家园子里依旧宁静、和乐融融。   京城南郊。   这座山谁也不知原来叫什么,因山上有个兰庭寺, 大家就都叫它兰亭山,也有些直接叫兰山。   往日兰山的风头不再,大火焚烧了山上的一切。接近山顶处的房屋黑黢黢一片环着山体,时不时有焦黑的木头往下掉。放眼望去, 尽是焦土枯树, 毫无生气。   山下守着不少眼带精光的士兵,穿甲带刀, 在距山脚约几十丈处立牌子划开路障来,简单搭了几间屋子日夜守着,不许人过去。   即便如此, 周遭百姓有受兰庭寺恩惠颇多的, 也小心跟了来,隔着老远供奉了水果吃食等物, 更有些跪地大哭,要拿了黄纸元宝等物来烧。   反正兰庭寺都没了,这些人要哭就哭。   一个守卫听着头发花白老太婆的低泣,不耐地掏掏耳朵。   眼角余光一瞥,好像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飘过去了。他立刻扭头去看,却没发现。   “奇怪,我眼花了不成?”   一阵山风忽地从上头吹下来,尘灰夹杂着落叶当头吹了满脸。那侍卫呸呸几口,还好眼睛闭得及时没迷住,再一抹脸,得,手心全是灰。   他连忙转身进屋子里,取下帕子,水壶里倒了些蘸湿,往脸上胡乱擦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怪,那守卫没多想,继续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待同僚推门进来,他扭头问:“张兄,方才我脸上沾了灰,现在还有吗?”   他又用力抹了一把,帕子上黏糊糊的,不知擦出来了什么。   张兄扭头看他一眼,正要笑他,却顿时惊惧大叫一声,而后连滚带爬拼命往外跑,跑之前还不忘把门用力关上,不让他出来。   “有鬼……有鬼……”张兄哆嗦着同领头人说,“刚才我看见李大把他自己的脸擦下来了!他整张脸都擦下来了!”   小木屋内,李大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小子跑什么?   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明白过来对方逃跑的缘由。   他脸上本该长着眼睛鼻子的地方,平滑一片,没有任何起伏。他试着张嘴,却也张不开。   李大发出了古怪的惨叫声。   ……   黎府,书房。   “兰庭寺?鬼怪不是已被一个姓姜的小子收走了吗?怎么还有诡异?”   黎恪放下书,漠然开口。   平日恭敬侍奉他的小厮恭敬如前,腰深深弓下去:“还请二公子出手。”   “我已经收了两次厉鬼了,你们知道,我每次都是死里逃生,这回一个不明不白的也要我去。”黎恪冷笑一声,“是觉得我命太长了吗?”   小厮依旧恭恭敬敬:“请二公子出手。”   没多少人愿意沾上这事,闯死劫本就千难万难,更遑论在死劫中被恶鬼针对。   里屋内传来祖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快,侍奉黎老夫人的丫鬟急匆匆掀帘出来去厨房端药。   黎恪看见了丫鬟从书房前经过时焦急的面庞。   祖母、父亲都卧病,每日药钱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别说每日衣食、柴米油盐,蕙娘已经把嫁妆都拿出来了,可他堂堂大丈夫,怎能靠妻子的嫁妆?   黎家在京中举目无亲,若是只靠科举,即便他侥幸考中,也要先去翰林院过几年清苦日子。更何况,官场中那些勾结斗争,黎恪不认为自己能争过。   他等不起……   后院又飘来乔儿的哭声,蕙娘低声哄他,让他别吵着父亲念书。   黎恪闭了闭眼。   “走吧。”   小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黎恪先去看了看蕙娘,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当他说起自己要去同年家中小聚时,蕙娘面上不舍,却依旧要起身替他收拾,总不好两手空空上门。   黎恪不叫她起来,摸了摸乔儿稚嫩的脸庞,狠狠心,转身离开。   兰庭山下,圈得更严,原来只是搭几间木屋,现下羽林军驻扎了上百人在此,营帐连绵,守卫极森严。   那些还要跪拜的老百姓也都赶走了,军队驻扎人虽多,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载着黎恪的马车一路驶来,最外圈守卫的羽林军刚要防备吹哨,就见车夫身前竖起的一面小旗子,遂打手势放人进来。   车夫一路驾车到山脚长阶下,掀开帘子。   “黎公子,我们只能送到这儿了。”   黎恪一路被颠得有些发晕,从马车里出来,他怀中死死抱着山海镜,抬头向上看去。   今日正放晴,兰庭山上却乌蒙蒙一片,整座山头都被笼罩在灰扑扑雾霾里,越往上看,越看不清。就连眼前不过几丈远的台阶,也被灰色浓雾笼去大半。   浓烈刺鼻的焦糊味盈满鼻腔。   四方焦土,唯有当中一条长阶,干净如洗。   黎恪隐隐有些不安。   总觉得,那迷雾中,有什么怪物,窥伺着他一般。   车夫递过一条浸湿的帕子,示意他系上,以免吸入太多烟尘。黎恪照做后,车夫行了一礼,驾车往营帐那边去。   只留下黎恪一个人,深深叹了口气。   不论山上是什么,他都只能前去。   他别无选择。   黎恪踏上了长阶。   一路上,他十分不安,山海镜被他攥在手心里,不断往四方照去,连眨眼都不敢太过频繁。   黎恪知道,只有让山海镜照着了厉鬼真面貌才行。他唯一能克制恶鬼的,就是这面镜子。   一上山,焦糊味更浓,除台阶外,全是黑黢黢焦土表皮,绿树、草木全都成了枯炭一般扭曲的焦糊物,里面可能还有一些生灵没跑出来,一并死在了大火中。黎恪居然闻到了一点点烧焦的肉香,这让他有些作呕。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望不到头,望不到底,不知不觉间,这片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但是黎恪听到了歌声。   柔美的、细细绵绵的戏腔,不知在唱什么词,他从未听过。   黎恪先是下意识沉迷进去,而后猛地一惊。   这荒郊野外哪里来的戏班子?分明是有鬼!   唱戏的声音就在前头,黎恪自己都不知爬了多少层阶梯,但只要想到能将那恶鬼收入镜中,他便来了劲,又继续往上走。   山峰顶,无人得见,那兰庭寺被烧毁的断壁残垣中,一双红绣鞋在当中,犹如花旦置身方寸戏台上,随鼓点碎步起舞。   黎恪竭力叫自己不去听,只仔细分辨那唱词。绵长如钩的歌声四面八方回荡,欲说还休,凄婉缠绵,泣诉自己命运多舛,诉说自己不得不离开父母家乡,离开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这竟是一曲女子的闺怨词。   黎恪顿觉不可思议。这兰庭寺怎会和女鬼扯上关系?   歌声飘飘忽忽,不知远近,任凭黎恪怎么攀爬,都没能爬到顶端。若非黎恪这些日子和近卫们习武,恐怕早就要累倒在中途。   又是近半个时辰过去。   黎恪浑身如水淋,大口大口喘气,脸上渗出的汗沾了虚空中漂浮的碎尘,黏出一道道黑印子。他顾不得擦,两条腿都在打颤,不得不停下休息。   风吹过,黎恪一激灵,浑身发凉。   前后迷雾笼罩,他依旧在长阶中,望不见前路。   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条长街真的只有九百九十九层吗?   他已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吧?   蕙娘也曾来过这兰庭寺上香,即便以蕙娘这样的脚程,一个时辰也该到山顶了。   这鬼,已经出现了。   山海镜先照了照自己,没照出异样,黎恪又去照别处。   按时辰算,现在分明是白日,天却更暗下来。黎恪虽带了火折子,可这山上所有的木头都被烧光了,他想做个火把都不成,只得费力去分辨。   他停了下来,不断转身四处去照。可台阶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若有本事,就出来,何必藏在暗处?”黎恪自言自语道。   他的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   恶鬼也有神智,它知道山海镜能克诡异,或许无法对付自己,就干脆把自己困住。山上什么都没有,他逃不脱,走不掉,等渴死在这里,恶鬼就可以安心逃跑了。   “闺怨,你在怨什么?这兰庭寺里都是和尚,哪里来的女子闺怨?”   “要么是唬我,要么是在怨心上人抛弃你后出家到了兰庭寺?”黎恪冷笑,“把我困在此处也是无用,即便我死了,山海镜依旧会在这里,还会有更多人带镜子来此,你逃不掉。”   手中山海镜忽然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婴儿头颅,血淋淋,睁着眼冲他笑。   那是他的乔儿。   在刹那间黎恪差点想把头颅丢出去,但他清楚,这不过是恶鬼的障眼之法。   恶鬼,是绝不可能碰到山海镜的,因此,它也无法把镜子掉包。   “你骗不了我,之前已经有鬼这么做过了。”   婴孩啼哭起来,不断扭动,细弱的和猫儿一样的哭声。   “爹……爹爹,我疼……”   黎恪依旧把镜子攥得死紧:“你骗不了我。”   “若在镜中,你可以杀我千百次,但这是镜外,你骗不了我,杀不了我。”   “你早就来了,一直看我往山上爬。但其实你就在我身边,对吧?”   他把那颗小小的还在啼哭的婴儿头颅捧在手心,干脆席地而坐。   怕,自然是怕的,可他没有别的路好走。   若他退了,黎家上下老小可怎么活?   黎恪慢慢吐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兰庭寺有古怪,寺中恶鬼已被姓姜的后生收走,千真万确。   听说当日容家大小姐也去了,他们二人携手,即便有两个厉鬼,也该一并收走才是。   那么,这女鬼又是从何处来的?兰庭寺被捣毁,这女鬼就跑了来……   人死后,全凭一腔怨念执念化为孤魂野鬼。这女鬼能来到兰庭寺,想必它的怨念与兰庭寺中人有关。   是寺中哪个和尚辜负了她么?或是她在寺中遇到了什么?   满腹疑惑无人能答,即便那厉鬼就出现在他眼前,也是不会回答自己的。黎恪只能等。   天更暗下几分。   灰蒙蒙迷雾连同死寂将黎恪包裹进去,道路两旁烧毁的树根如狰狞鬼影。   黎恪捧着血淋淋小儿头颅,白净面上沾了泥灰,满脸冷肃,比起来,他反而更像山中恶鬼。   “我不会下山的,即便饿死,也要死在山上。我若死在这里,会有更多人来。”黎恪舔舔干枯的唇,再度高声说。只是他声音又哑了些,喉咙里好似吞了团过,又热又燥。   蒙住半边脸的帕子快干了,外面一层黑乎乎泥状物。黎恪没有管,只捧着那颗婴儿头颅不断转,让镜子能够照着所有方位。   早知如此,该再请几人一起来的,这恶鬼神智不低,不愿现身。   又过了不知多久,日暮西沉。   唱戏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手头婴儿头颅变回了铜镜模样,就连无处不在的灰雾好似也散去了几分,得以窥见星光。可见那女鬼也不耐烦等待,估计去了他处。   黎恪站起身,踟蹰片刻,往前走了一段——他还是想上山去。   就着微弱星光,黎恪能看清不远处隐约的残垣虚影,那是葬身火海的兰庭寺。原来,他早就走到了兰庭寺附近,只是原来女鬼迷了他眼,才叫他不断原地打转。   “要是有水就好了。”黎恪叹口气,“寺中有口井,还有山泉,只可惜一场山火,也不知还有没有水。”   黎恪避开地上的碎石瓦砾,快步往寺庙洞开的大门口走去。先前两扇朱红门已烧得只剩副焦黑门架,他站在门口,能看清空旷院中的一口水井。   “果然有一口井,井盖合上了,想来也不会有污物落进去,甚好甚好。”黎恪干渴不已,惊喜道。   在他踏进门槛的前一瞬,黎恪猛地回过头,手中镜往后一照。   一双红色绣花鞋就跟在他脚后,随着他每一次迈步,一步一步往前行。   在山海镜照到的刹那,那双绣花鞋顿住了。   大股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绣花鞋萎靡下去,鲜亮之色变得黯淡。   黎恪只觉掌心山海镜一烫,知是收鬼成功了,再看清前方时,不觉冒出一身冷汗。   他就站在山崖边,一块碎石落下,久久不闻回声。   只差一步,他就要跌入这深渊中。   黎恪收回脚,慢慢往回走。   有山海镜在,能将恶鬼影响遏止至最低,所以,那鬼想要迷惑他,就只能近身,偏偏又在远处唱戏,做出离自己遥远的假象来。   黎恪先前怎么也照不着,知自己已中了鬼的障眼法,便想法子引诱那鬼出来。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每走一步便记一步,他先是假装未发觉自己早已走完台阶更往山上去,而后,故作技穷,原地等待。   再之后,女鬼也装着离开了,他便假做口渴,“惊喜”地往寺里去寻水井。   但他知道,那女鬼定跟在他身边。黎恪时刻用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和身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想来,它定是变作一小物件跟在自己身侧,或许就紧贴在身后。黎恪上回便碰到过这情况,那恶鬼化作一张人皮,紧贴着自己的后脑,若非他心血来潮背过头去照山海镜,恐怕还找不着。   他的干渴、疲累不是假的,好在,女鬼已被收服,他只要下山就好。   至于那口井,即便真的存在,他也是不敢喝的。   黎恪慢慢从山上下来,途中经过巍峨又破败的兰庭寺,只觉浑身酸痛难忍,又渴又累。他取出镜再度照了照偌大兰庭寺,朦朦胧胧,并无异样。   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么想着,镜子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金光。   怎会来得这样快?   黎恪消失在原地。铜镜掉落下,落在一片焦土中。   ……   这是一座僻静的小村落。   村子里人不多,却也不少,约摸百八十来户人家,大伙儿每日下地干活,或上山打猎,忙忙碌碌,若无意外,他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但这天,村外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   最先来的是个青壮汉子,自称姓陈,来村里游玩。之后,又有一个头娇小的少妇,同样说自己来村里游玩,而后是书生、农夫、猎户等。过不久,又到了个长得极漂亮的少年郎。   这群人明明素不相识,却又好像相互认识。他们都付了银子,里正便叫人收拾了村里空闲的屋子给他们住,那几人就住在了一起。   天晚了,本该休息,小木屋内却没有人有睡意,点了灯商议事情。   姜遗光有些不解。   他本以为这场死劫和寺庙有关,已做好了准备,可为何睁开眼后,他却到了一座小山村里头?   会和兰庭寺有关系吗?   村里人说的方言他们都听不大懂,互相比划着总算表明了来意,好在他们有好几人,皆衣着华贵,联合起来,在没做出什么事之前,村民们也不敢赶他们走。   正谈论着,互通姓名,院里传来声响,几人立刻噤声往外看去,就见院子里忽然多了个人。   那人身上一股焦糊味儿,蒙着面,看上去累倦极了。   这是谁? 第63章   月光明朗, 照出那人脚下的影子来。   黎恪站在原地,待晕眩过后,睁开眼,就见自己似乎置身于某间农家小院中。   夜深了, 能听见院外窸窸窣窣不知名小虫儿发出的叫声。屋内亮着灯, 坐了不少人, 听见声响,一个大汉过来把门打开了,站在门边警惕地盯着自己。   “你是何人?”   黎恪摘下遮面, 露出下半张还算白净的脸,又将帕子叠了一半,擦去上半张脸脏污的部分。黎恪拱手行礼,嗓音嘶哑:“在下姓黎。”   他往房内一扫,屋里至少有五六人, 还有女子,疑心这些人同为入镜者,直接试探问:“可有镜子?”   那大汉狐疑地扫他几眼,屋内传来另一道年轻许多的声音。   “我们都有, 你可有镜子?”   随着说话声, 一个少年来到门边,那张脸在黑夜中也叫人眼前一亮。   黎恪笑了笑:“我自然也是有的。”   他心知自己刚收完鬼就入镜有些古怪, 但他绝不会把这事说出来。   姜遗光微微露出个笑,好似一尊木雕活了过来:“既是同行人,还请进来一叙。”   姜遗光本对其他人不感兴趣, 但……他闻到了对方身上夹杂着汗水的大火烧过后焦糊的气味, 才特地同他说话。   黎恪累得不想再开口,一拱手, 随他们进屋。   屋里坐了六人,算上黎恪,一共七人。一进屋,他身上的味道便引得几人都皱了皱鼻子,但没人开口问,黎恪只能先当做不知。   圆桌上坐了一圈人,几人按着来时顺序坐的,大汉往旁边移了移,空出一个位置,让黎恪能坐在姜遗光身侧。   他先开口:“我来得最早,约巳时到的,我姓陈,家中行五,字长青,你可叫我陈五,叫其他的也行。”   他看上去很是豪爽,黎恪便称对方一声陈五兄,起身向众人笑道:“在下姓黎,名恪,字慎之。”   他一说,那位身量娇小的妇人便惊了惊:“是你?”   黎恪不解,妇人才笑道:“我姓杨,小名怀贞,唤我贞娘便可,我曾凑巧看过你的卷宗,佩服极了。”   贞娘面容姣好,一笑格外动人,黎恪自觉移开眼,一一同其他人互通姓名。   贞娘第四个来的。排她前头的两位,第二个来的看上去是位白面书生,可她却自称是位女子,时常以男儿相示人。她男装扮相的确毫无破绽,声音压低些,再无人能看出来,她只道自己姓宋,对外称字川淮。   第三位男子个头不高,目光锐利,掌心粗糙虎口有茧,看上去是个猎户,自称姓梁名顺,家中行四,字天冬。   第五个人皮肤黝黑,手掌粗大,穿短打,背微弓,看起来做惯了农活,瞧着也格外憨厚,笑着说自己姓陈,单字一个启。   轮到第六人,也就是那个瞧着漂亮到有些古怪的少年。   姜遗光说:“我姓姜,未加冠,没有字,小名善多。”   黎恪心下一震。   姜善多,也就是姜遗光,他就是收了兰庭寺恶鬼的那人?   不,不会错,年龄也对得上。   黎恪自以为隐晦地打量少年两眼,姜遗光把空杯子推给他,又将茶壶提过来,直接放在黎恪面前。黎恪也不客气,直接连倒几杯茶水,全都下肚后,才感觉好了些。   贞娘笑着问:“黎慎之,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黎恪苦笑一声:“见笑了,我本在家中温书,不料邻家生火时点着了房子,害得我家也跟着走水,这才……”   “竟是这样么?”贞娘讶然,“实在可恶。”   陈五也跟着说:“想必你今天累狠了,我们本要排人守夜,你这样累,就先歇息吧。”   姜遗光扫一眼桌下他鞋边的泥,没有拆穿。   这样的红土,只在京城南边的山里有。   黎恪身上黏的灰,也大都是植株烧尽后的草木灰,绝不是普通走水能造成的。   他去过被焚烧后的兰庭寺,并在那里做了什么。   他为何不说?又是去那里做了什么?   黎恪谢过陈五,松口气。   兰庭寺山崩大火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不管他们有没有看出来,自己都绝不能提。   倒是这个姜遗光……要提醒他吗?   黎恪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温和道:“我也不知怎么来晚了,对这儿一无所知,可否与我说说?”   陈五看着是个热心人,把它们方才商议的事都说了。   这个村子名叫石头村,因为村子里有一块大石头。村里人大多姓李,也有姓王姓赵姓张的。   但他们无从得知这村子究竟在何处,也不知幻境又是何年代。村里人平日里顶多去镇上买东西卖农货,依照着老天干农活儿。   对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个皇帝,还没地里的苗苗重要。   整个村子里,能认字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石头村里的方言他们也都听不大明白。他们问了半天,几乎一无所获,只能知道现在镜中和外面一样是早春,地里刚栽了麦苗。   “里正也问不出来吗?”黎恪问。   陈五摆摆手,有些发愁:“里正只给我们收拾了间屋子,再多的也问不出来了。”   黎恪若有所思:“不如我们也去镇上?”   贞娘叹气:“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这村子去镇上,中间得有小几十里路。中间没有村落,还得绕不少山路。”   陈五说:“总之,今日天晚了,反正人应该也齐了,不如先歇息,明日早起大家再商议个对策。”   黎恪心里有些焦急。   其他人都能等,可他不行。   他才收了个厉鬼就入了镜中,谁知这死劫会不会和那厉鬼有关?即便这死劫应当是姜善多收的那厉鬼怨念所化,但他不认为这是巧合。   红绣鞋为何偏偏要跑到兰庭寺上去?自己来得最晚,会不会正是因为他收了那鬼,才要入这幻境?   毕竟……距离上一次死劫,还不到一个月,按常理来说,他应当还有大半个月的时候。   黎恪心里很有些不安,他疑心这幻境和以往会很不一样。   若真是如此,他恐怕也要受针对。   那姜善多呢?   厉鬼会先杀自己,还是先杀他?   姜遗光一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来之后便很少话,其他人也不以为意。但等陈五说今晚休息明日再查时,他却开口了。   “对恶鬼来说,白日还是夜里没有区别。迟则生变,还是今晚解决。”   黎恪讶然地投来一个眼神,发现他整个人犹如一张绷紧的弓。   其余人同样惊讶。梁天冬开口道:“善多,夜里行事总有风险,白日出门,总看得更清楚些。”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道:“迟则生变。”   说罢,他默默地环视一圈周围人。   黎恪能看出来他似乎是想要暗示什么,只是不好开口,姜遗光时不时往对面某个方向看去,他也顺着往那个方向看。   一条通往第二层的木梯,墙上钉了几枚钉子,挂着两三条老丝瓜瓤,桌上油灯把几个人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摇晃。   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在看什么?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黎恪终于发现了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在此时,姜遗光突兀地猛站起身,飞快往外跑。   “走!”   他闪身离开桌边的瞬间喊出了这句话。   在场从生死关头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同样拔腿就跑,姜遗光第一个冲出房门后,其余人也跟着从那间屋里逃出来,一行人拔足狂奔。   就连身形最娇小的贞娘,跑起来也丝毫不慢。   屋内,桌上油灯发出温暖的光。   不一会儿,油灯被吹灭了。   最后一个跑出木屋的人顺手把门砸上,此刻,那扇小门吱呀一声,再度被轻轻打开。   好像有人推门出来似的。   姜遗光略放慢了速度,让他们几人追上来。陈五跑在最前面,黎恪本第二个出来,可惜他一天劳累下来,实在体力不济,反而落在了最后,但也不慢。   陈五问道:“善多,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步伐不停,改奔跑为快走,时刻往周围看去,以便鬼追来时能立刻逃走,他回答道:“墙上的影子。”   “影子?”   “对,影子。”姜遗光说,“黎兄进来时,墙上的影子依旧只有六个。后来,在我眼前变成了七个。”   这话让所有人都冒出一身冷汗。   所以,在他们商议的时候,恶鬼就已经潜进了屋子里,它甚至还装成墙上的人影,光明正大地在屋里听他们说话。   要是他们真的在那间屋子里休息……   陈五头皮一麻,立刻回头看去,点清人数,数了几遍,都是七个,这才放下心来。   “那间屋子不能住,现在天又晚了,我们该去哪里?”陈启问。   该去哪儿?   姜遗光也不知道,他不过寻个借口。   人来齐后,自己定会被恶鬼第一个盯上。但一整个下午平安无事,他就知道,应当还有一个人没到。   果然,黎恪进来后,那恶鬼就开始了行动。   容楚岚的告诫还在他脑海里。   他看了一眼黎恪。   黎恪建议:“既已出来,不如,我们就去里正家中?”   陈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他老早就睡了吧?我们这样跑去……”   话没说完,梁天冬打断他:“命重要,黎兄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去里正或其他村民家里借宿一晚。”   就算厉鬼幻境里的“活人”都是假象,但在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假象前,和活人无异,没有危险。   陈启憨笑一声,改口:“我这不是没想过来吗?都听你们的,大伙儿一起。”   陈五也道:“我们最好聚在一起,千万别走散。”   荒郊野外的,一旦走散,后果难料。   姜遗光来得晚,没见过里正,有陈五带路,一行人努力辨别方位,往里正家走去。   他看一眼黎恪,对方面上难掩疲惫,依旧强打起精神和自己并肩同行,似乎有话要说。   姜遗光暗忖,这座村庄为什么会和兰庭寺鬼魂有关?   容楚岚曾告诉他,兰庭寺出名和一个名叫慧净的法师有关。或许是慧净出家前在这村里生活么?   既一直在石头村中,慧净又为什么会出家?   同为春季,新种麦苗时节,这儿比京城要暖和些,应当靠近南方。慧净为何会去到那么远的京城?   陈五再次回头点了点人。   夜幕中没有火把,大家凑得近些,今夜倒还好,星光明亮,能看清前方的路。陈五数了数,有七个数,放心回过头去。   他们分到的小木屋靠近村后大山,村民们多住在村头东边,一头一尾中间隔了一大片农田,里正也住在村民当中。   陈五白天问过,他们若想去对面,要么绕过这片农田,贴着山走山脚下的路,要么从农田中过。   贴着山走,陈五是万万不敢的,谁知道山里头有没有大虫或黑瞎子?   农田中的小道不过半尺宽,陈五低声问:“咱们一队排好了,小心些从田里过,怎样?”   梁天冬道:“快走吧,万一再追上来,可怎么好?”   贞娘搓搓手臂,同样小声道:“那田里的草扎人也要小心些,夜里瞧着怪可怕的。我们真要过去吗?”   的确可怕,远远看去,像极了人影。   姜遗光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窥视的目光。   无处不在,不知从何而来。   满是恶意的,狰狞怨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一行人都在麦田边,远处是稻草人的影子。姜遗光扫一眼,将稻草人的方位都记下。   那些稻草人安安分分待在田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找到目光来源,依旧觉得浑身冰冷。   “不过,即便厉鬼第一个盯上你,只要你不触犯禁忌,在你之前又有其他人犯禁,厉鬼还是会先杀死犯禁者。”容楚岚叮嘱他,“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善多,在不明白忌讳前,宁可什么都别做。”   黎恪说:“依我看,暂时还是先不过去为好。它即便要捉我们,在这片地方活动也足够大了。我方才不知去里正家中要走这块地。”   姜遗光同样开口:“若是不慎踩了麦苗,恐犯忌讳。”   对农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地里庄稼更重要,要是损坏了,恐怕那群村民会赶他们走。   陈五略有些焦躁,一股烦闷的情绪冲上心头。他本不该这样焦虑的,正要发火,忽然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背后一凉。   他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想过这片麦田?以至于这群人不过去他就要发怒?   陈五连忙改口:“也好,我们不如先往回走些,待那东西真追来,也好逃走。”   全聚在麦田边,介时无路可退。   姜遗光浑身冰冷,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一边随众人离开,一边不断往四周看去。   是什么东西在看他?   麦田里,夜色朦胧下,一个又一个稻草人齐齐转头,静静地注视着几人离去的方向。 第64章   众人方才狂奔了两刻钟左右, 大多数人都有些疲累,放慢步伐警惕地往回走。   姜遗光依旧觉得冷。   那种被厉鬼注视着、随时都能被取走性命的冰冷感。   那间屋子是不能回了,几人商议后,干脆找了块空地, 周围有不少灌木丛和低矮的小树, 他们一群人一块去折了些柴火, 在空地上点起篝火,一圈坐下。   每个人都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方向,生怕鬼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鉴于姜遗光先前看到鬼假做成影子, 因此,他们连地上的影子都要好好地数。   细木枝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些许烟尘袅袅上浮。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陈五拨弄一下柴火,好叫火光更亮些,“大伙儿不如各自说说, 有什么看法。”   梁天冬瞥他一眼,又收回视线:“自然,不如陈五兄先来?”   陈五总是喜欢出头,不过也不坏, 不叫人烦。   既入死劫, 没有人愿意真的等死,总是要齐心合力出去的。   陈五也不客气:“那我就献丑了。”   “大家都知道, 入镜渡死劫,便是要化解执念。但每回入镜,最难莫过于找那玩意儿是谁, 它又为何有执念, 其次才是如何化解。”陈五不欲说出鬼字,含混代替过去。   “我等现在就停在这第一步, 不知它是何人。”陈五叹口气,“白日时已粗粗打探过,多为乡野愚民,整日忙于耕作,自得其乐,不像有怨念的样子。不如明日专门去看看村里的几个读书人。”   一点火星子跳动,贞娘把腿挪了挪,以免火烧到自己裤腿上。   贞娘劝道:“倒也未必,若这石头村突然生了什么变故,叫人活不下去,愚人生怨念,反而比聪明人更可怕。”   见陈五还是有些不赞同,贞娘道:“自古来,我听闻的君王失德,官逼民反之事,反抗的百姓无一不是庄稼汉,从未听过有读书人起义的。”   这有些大不敬的话叫其他人都惊了惊,姜遗光也抬头看她一眼。   贞娘不以为意,继续道:“能影响一村人生计的事儿多了,徭役、兵役,或是天灾,譬如干旱、洪水、山崩等,但凡来一样便是大事。我也曾做过些农桑,一年到头来即便风调雨顺,农户能填饱肚子的也不多。”   说到此处,几人都有些感怀。   “世人多艰啊……”   贞娘没在意,说:“所以,还是得弄清楚这石头村会有什么大变故?这变故,又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别的不说,要是来个山洪、饥荒,他们决计活不下去。   陈五点头:“你说的有理。只是,和他们谈话实在费力。”   村里方言他们听不懂,不会说,同样的,那些人听不懂官话,不认字,简直就是聋子和哑巴说话,各自比划。   “难也没法子。”向来沉默的宋川淮开口,“白日我们还是要去问问。贞娘所说的村庄变故很有可能就是死劫源头。”   “其实还有个办法。”黎恪环视一圈众人,“找到村里的祠堂和族谱,看看村里有什么异人。能生执念怨念之人,必有过人之处,兴许能从族谱中找到。”   陈五沉默片刻:“之前我也想过,只是,一来村祠堂必然看守严密,我们都是外来人,他们必对我等心存防范。族谱不是那么好拿的,一旦问了,更是要起戒心。”   “二来,这石头村大姓有好几家。问了这家,另一家定也是要起疑的。”   村里突然来陌生人,又是问族谱又是找祠堂,说不定要被当成朝廷想抓劳役,先来摸底的。   “但如果不试试,我们什么也找不到。”黎恪道,“诡异已经出现,谁也不知它什么时候会下杀手。”   他说这话时,姜遗光发现他特地看了一眼自己。   姜遗光面上冷淡,好似根本没注意,心里却多留意对方几分。   莫非黎恪知道了自己在兰庭寺一事?他知道自己收了兰庭寺的鬼魂?   这样一来,黎恪必然也知道这死劫和兰庭寺有关。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火光融融,两人眼神飞快对视。黎恪微不可见地轻点一下头,移开眼去。   黎恪心想,姜善多没有暴露兰庭寺一事,他必也心存戒心,若他死了,有些只有他才知道的消息岂不是就没了?倒不如和他先联手,互通消息,想必他不知道兰庭寺上红绣鞋一事。   自己得想办法单独和他谈才是。但他们本就容易遇险,自己一到,那厉鬼就迫不及待现身了。两人独处,恐怕更加危险,这可怎么是好?   黎恪正思索,陈五又问:“说起来,今天诡异出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贞娘注视着坐在火堆对面的姜遗光,笑道:“善多,你说那时看见影子在你面前变了,这之前可有什么怪事?”   姜遗光语气平静:“没有,黎兄进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看见墙上影子没动,过了一会儿,才从六个变成七个,仅此而已。”   他的瞳仁极黑,似不透光,扫一眼在场众人:“那时你们可有发现异常?”   陈五摇摇头:“惭愧,我没去看墙上的影子。”   梁天冬亦摇摇头。   当时坐在他对面的陈启想了想,犹豫道:“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我记错了,小兄弟你说那话之前,我确实感觉身上有点冷。”   “有点冷?”黎恪问。   “对,就是那种,穿堂风吹过身上的感觉。我以为我穿少了,就没说。”陈启抖了抖,顿生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话少的宋川淮亦沉思:“这样看来,我们下午没遇到怪事,许是因为人还没来齐。”   “那麦田我瞧着也瘆人,今晚估计是不能过了。既如此,我们便在这里过夜,轮流守夜,等白日再兵分两路去打探,一批想办法去村里祠堂,谁家的都行。另一批就去问村里近年大事。大家可有意见?”陈五问。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思考后,都点了点头,各自选了同伴。   一共七人,怎么也没法对半分,一边是陈五、宋川淮、陈启、梁天冬。另一边就是黎恪、姜遗光、贞娘。   大家又商议了些事,总算将明日计划敲定下来,又约好轮流守夜,按着之前分组,第一批守上半夜,第二批守下半夜。   夜里风大,火苗不断左右扭动,渐渐黯淡。陈启翻了翻火堆,提议:“要不趁休息前,再去弄点柴火?”   这么点,不够烧一夜的。   “也好,大家一道去,再拾些来。”   “各自小心些,千万别走散。”   众人纷纷表态,谁也不想在黑暗中休息。一行七人都起身,彼此距离不过几尺,宋川淮更是直接拉着贞娘,一块往不远处的矮树丛里小心翼翼走去。   几人都带了刀、细绳等物,各自去削细树枝,削下后用绳索捆好,时不时扭头看身边的人,低声叫两句,谁也不敢走太远。   又不是要生火做饭,七个人烧一堆火,每个人削了十来枝,尽够了,一道回去。回去前,还点了点人,生怕多出些不该有的东西。   远远地看,那堆篝火没有人翻动,竟就这么熄灭了,灰扑扑一堆枯枝聚成一团,残余烟雾缭绕。   陈五走在最前面,抽了根枝条拿火折子点亮,正要过去把火升起来。   但姜遗光快走几步拉住了他。   “别去。”他鼻子嗅了嗅,“有血腥味。”   身后几人齐刷刷往后退几步,陈五目光一凝,手里火折子点着根细木头枝,大着胆子往前探了探,顿时头皮发麻。   那堆篝火,竟是被血浇灭的!   地上全都是血,枯枝浸满了血,他们坐的地方砖石颜色深些,远处还看不大出来。风一吹,浓郁血腥味便强行灌进了每个人的鼻腔中,叫人几欲作呕。   有鬼!   陈五立刻把火苗扑灭,都不必他说,一众人转身拔腿就跑,那堆柴带了碍事,全丢在了路上。   陈五起先跑在最后一个,很快就追上了那几人,换做黎恪落在最后。   黎恪回头看一眼,那堆干柴静静在原地,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继续跑,然而他劳累了一整日根本没能休息,跑也跑不快。   这时,前方一人速度慢了下来,和他并行后,抓着黎恪就往前跑。   是姜遗光。   姜遗光用其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去过兰庭寺,对吗?”   黎恪气喘吁吁,没法回答,只能点点头,姜遗光侧头看他一眼:“你知道了我的事?”   黎恪被他拽着跑,竭力点点头:“对。”   “到时,你我联手,行吗?”   姜遗光:“为什么?”   “没人时,我会和你,解释……”   两人安静下来,专心赶路,其他人亦如此。   陈五转头看一眼,人没少后继续跑。   他心下不解:为什么鬼又出现了?   而且,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姜善多先发现的。   第二次的血腥味他验证过,确实有鬼。那第一次的影子呢?姜善多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其他人都没见到什么影子。   但回头看时,屋里的灯确实熄了。   每次都是善多先发现……   不光是陈五,其余几人心里也各自有些心思。   姜遗光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他不能说。他心知这两次出头已让其他人都注意到了自己,如果再有几次,恐怕这份注意就会变成质疑。   贞娘不准痕迹地侧面斜一眼黎恪。   姜善多很奇怪,这黎恪亦有些问题。   一般而言,死劫中诡异现身,都是入镜人触犯了某种忌讳,或是寻摸到了生路,但这回黎恪一来,屋里就冒出了鬼。   他必定做了些什么。   想到这儿,贞娘心中一惊。   若是……若是镜中恶鬼伪装成入镜人,混迹在他们之中,也未必没可能。   仔细想想,两次鬼现身,都与火有关。黎恪身上满是大火烧过后的焦糊味,他说是邻家走水,谁信?   贞娘又回头看一眼黎恪,忙转回头。   方才先是黎恪提起的去里正家中,等他们到了麦田边,自己觉着田里稻草人可怕,黎恪又提出往回走,实在可疑,估计就是为了让他们一直在外逃跑。   想到这儿,贞娘立刻靠近了宋川淮,极快地和她说了自己的猜测。   宋川淮低声问:“你也觉得他可疑?”   贞娘点点头。   他们跑了许久,诡异没有再出现,渐渐的脚步慢下来。宋川淮和贞娘离陈五、梁天冬二人近些,宋川淮一个肘击,轻敲了敲陈五胳膊,冲他指指身后,无声到:“他不对劲。”   一行人不准痕迹地和最后两人拉远了距离。陈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直跟着同姓的陈五,便也同最后两人离远了些。   姜遗光低声说:“他们怀疑你了。”   黎恪苦笑,现下大家速度慢下来,他也能喘着气回答长句:“怀疑也,也没办法。总比,兵戎相见……来得,好。”   黎恪看姜遗光表情,就知他还不明白内情,心下叹气。   “他们都不知道兰庭寺一事,你,绝不能说。”   “我也不会说出去。”   姜遗光定定地看他几眼,发觉他竟没有骗自己。   他说的都是真话,至少是他认为的真话。不是为了离间自己和其他人。   收服鬼后除了在死劫中会被厉鬼针对外,还有其他弊端么?这些弊端,容楚岚知不知道?   不,容楚岚不像是瞒着自己,黎恪也没有说谎。所以,黎恪很有可能知道一些容楚岚不了解的事。   真闹翻时,该选择他,还是陈五那几个人?   姜遗光衡量了一番。   估摸着再往前跑就要回到木屋了,跑在前面的陈五脚步放慢,最终渐渐变为快走:“大伙先停一停吧,一直跑也不是个办法。”   这回不光是黎恪累到抬不动步子,其余几人也各自停下喘气擦汗,口干舌燥,话也不想说。   陈五勉力道:“大伙先休息休息吧,等再出现动静,再说。”   这么来回折腾,天都快亮了,山头浮现一丝鱼肚白,小半个月亮隐隐暗藏在轻薄的云中。   陈启抬头看着天,喃喃:“再有一会儿,就该鸡叫了。”   彻夜不眠,实在难熬。   尤其是黎恪,他觉得自己简直能站着睡着,眼皮挣扎地厉害。姜遗光心里打定了主意,遂开口:“你要是困,就靠着树睡会儿,我守着。”   黎恪听了心中一喜,不和他客气,靠着树干立刻睡了过去。   姜遗光坐在他身侧,拣根树枝在地面看似胡乱地划着。   那股一直盯着他的恶意的目光还在,他知道,那个厉鬼依旧潜藏在暗处,盯着他。   只要他触犯死路,厉鬼一定会杀了他。   他们二人在树下,陈五等人就在不远处,各自休息。   即便这时再有鬼魂现身,他们也跑不动了。   东奔西跑大半个晚上,不能休息,势必影响他们白天的行动。   究竟是姜善多故意,还是厉鬼作祟?刻意让他们惊恐乱跑,精疲力尽?   陈五盯了一眼姜遗光,又马上移开视线。他知道这个少年有多敏锐。   即便怀疑,可在真正确认前,他们不能说。   如果真是他……如果他真的是鬼……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鬼……   陈五推了推一旁还清醒着,守着贞娘的宋川淮,嘴巴轻轻往树下二人方向一呶,后者会意点点头。   又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梁天冬和陈启,陈五推推他二人肩头,而后在地面慢慢划出几个字。   梁天冬还好,陈启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   这回总算没出岔子,七人轮流休息,平安到天亮。温暖阳光将昨夜的阴影驱散不少,叫他们渐渐心安下来。   陈启侧耳听了听,纳闷:“这村里没养鸡吗?怎么没听着叫声?”   农人家哪有不养鸡鸭的?就算一户不养,一个村都不养?   这话叫其他人也起了疑心。黎恪想到了什么,问:“你们昨天到得早,除了没见养鸡外,牛、狗这些牲畜呢?”   陈启憨厚的面庞也逐渐染上凝重之色:“现在想起来,真没见着,没见着狗,也没有牛。”   “这事儿先记下,天快亮了,村里人起床都早。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去找人吧。”陈五还调侃了黎恪一句,“像慎之兄这幅样子可不行,要被当成山贼的。”   大家哄笑起来。   分明各怀心事,仍要做出个其乐融融的局面。   黎恪摆摆手表示不在意,问:“附近有河吗?水井也行,我身上实在黏得难受。”   “没有河。水井的话,只有我们昨晚住处有。”陈五说,语气带了几分深意,一字一顿问,“黎兄,你要回去吗?”   他在试探自己。黎恪心想。   此时,姜遗光冷不丁开口:“那鬼一直跟着我们,黎兄如果现在回去,反而没有危险。” 第65章   这两人什么时候勾结到一起的?他们私下密谋了什么?   那股恶意怨毒的目光依旧如附骨之疽般, 黏在姜遗光身后。待他回头去看,又怎么也找不着。   鬼仍盯着他。   是在等自己犯错,就可以杀死自己吗?   黎恪以为姜遗光替自己说话,感激一笑, 不料, 姜遗光接下来的话叫他们瞠目结舌。   “你们都可以去, 我能感觉到,那恶鬼在跟着我。”   “它只是,一直跟着我而已。”   姜遗光想试试, 只有自己在时,恶鬼是否会现身。   当然,他心里还有些别的念头,只是没说出来。   黎恪站在他背后拉拉姜遗光衣角,生怕他把兰庭寺一事说出来。姜遗光一只手自然地背到身后, 摇了摇,示意他放心。   贞娘不笑了,柔声问:“姜小兄弟,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姜遗光垂下眼帘, 在旁人看来, 他就像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终于忍不住说出真相似的。   “那个鬼……它一直盯着我, 我能感觉到。”苍白单薄的少年语气幽幽,瞳仁漆黑无光,“我也不知我犯了什么忌讳, 总之, 它现在盯上了我,它应当是想要找机会杀了我的。”   少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们远离我, 就不会有危险。”   贞娘心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每次都是姜善多先发现诡异。他一直在往四周看什么东西,可他们又看不见。   “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先过麦田试试。”陈五正要说话,梁天冬抢先提议,“你先单独过去,我们再走。”   姜遗光骤然抬头,似是被激怒了。   梁天冬眼皮也不抬一下:“不是你说的么,除了你以外,我们都没有看见诡异。也就是说,和你走一块儿有风险。”   贞娘瞧着很怜爱这个能当自己儿子的少年郎,出声劝道:“同渡死劫,当同舟共济,何必如此?再说,就算善多不在,我们也有危险。”   梁天冬冷着脸:“总之,在没查明之前,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好。”   他原是个猎户,读过几年书,因缘巧合下入了镜,他个头虽不高,却格外结实,一双眼睛跟老鹰似的格外锐利扫一眼在场人:“还是说,你们都要和他同行,赌一赌?”   贞娘被他一激,刚想应声,咬咬唇,又吞了回去。   宋川淮无动于衷,不知想了些什么。   陈启很想说什么,思虑再三,同样把话吞回去。   陈五和梁天冬交换过一个隐晦的眼神,陈五叹口气,拍拍姜遗光肩头:“善多,你既说出来,想必也是做好了准备。你没出事,我们自然不会丢下你。”   姜遗光一甩,把放在他肩头的手甩下来,唇抿得紧紧的,他瞪一眼梁天冬,转身就走。   入镜来姜遗光一直予人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感,此时倒很像一个气性大的少年郎该有的模样了。   黎恪急了,连忙追上去。   姜遗光脚程飞快,其余几人自知理亏,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黎恪追上去,看他脸色,哪里还有生气的样子?   黎恪毫不意外,抓紧机会小声又快速道:“善多,兰庭寺的那个是你收的对吗?这个幻境也和兰庭寺有关?”   姜遗光声音同样低:“对。”   “这样一来,绝不能告诉他们。因为,对于这类死劫来说,还有一层破解之法。”黎恪飞快道,“那就是在镜中把收鬼之人杀死,只要收鬼的人死了,那厉鬼的执念也就消了。”   黎恪察觉到对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锐利如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姜遗光打量他,“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想杀了我才对。”   黎恪说:“我怎么会想害你,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既猜出了我去过兰庭寺,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在兰庭寺收魂后,又有近卫来家中告诉我兰庭山依旧有恶鬼作祟,叫我去收。”   “这事实在蹊跷,那鬼被你收走,为什么又来了一个?算算时辰,还正好是你入死劫时来的。”黎恪语速飞快。   “我一路爬上山,终于收走了那物,是一双红色绣花鞋,想来是个女鬼。”   姜遗光终于开口:“我在兰庭寺收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它会迷惑人心,施展幻象。”他盯着黎恪,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黎恪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收走那双绣花鞋后,就立刻入了镜中。”   收取厉鬼后,持镜之人会很快进入和其有关的死劫。   所以……这个死劫中,有两个厉鬼!   姜遗光脸色依旧不变:“所以你才要找我。”   “对。”黎恪毫不犹豫道,“平常死劫已是困难重重,何况两个一道来?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我们。”   “这几人都极聪慧,我们需要小心,不能叫他们看出来。”黎恪很是忧虑,“只是,一旦我们被针对多了,他们也会猜到些。”   “更何况,你刚才为了支开他们说的那番话,估计已经叫他们起疑心了。”   姜遗光沉默片刻,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打转。   要不要……杀了黎恪?   两个厉鬼,两重死劫,去掉一个,会好很多。   不对,暂时也不必,那双红绣鞋他还不了解,需要留着他。   身后那几人看见黎恪和姜遗光并排走在一起,时不时侧过头,表情焦急,似乎在对他解释什么。姜遗光则几乎不扭头,看不清神态。   他们走的速度不慢,很快就来到了麦田边。   清晨凉意尤在,露水晶莹。青翠短小麦苗中,有几个怪模怪样的稻草人。   那些稻草人的模样格外怪异,全都冲着同一个方向,黑墨简单涂出来的眼睛齐齐盯着麦田边的人,嘴巴咧笑开。   看久了,那张简单的脸也变得格外可怖,叫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意。   两人在麦苗边停了下来。   姜遗光忽地说了一句话:“那些稻草人,它们在看着我。”   “它们?”黎恪拉着姜遗光后退了几步。   “对,这些稻草人。”姜遗光说,“你昨晚在麦田边停下,难道没有察觉?”   “我只是觉得,踏进去会很危险。”黎恪心里叹气,“想必是先盯上你,再盯上我。”   “能否告诉我,兰庭寺的讯息?”   姜遗光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但我知道得不多。”   “兰庭寺以让人得偿所愿出名,和一个法号慧净的僧人有关。我怀疑慧净出家前就在这石头村中。”姜遗光问,“你可有去过兰庭寺?”   黎恪摇头:“没有,我也不曾见过那位慧净。”   陈五等人看见姜遗光在麦田边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不决,商议着什么事情。   拖他们的福,陈五、贞娘等人看这片麦地的眼神也不对劲了起来,总觉得贸然进去,会有什么恐怖的事发生。   黎恪见身后几人要过来,连忙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收走的那双大红绣花鞋上,绣了一对戏水鸳鸯。”   寻常人本就少用大红色做鞋,更别提戏水鸳鸯这样图样。姜遗光立刻问:“婚鞋?”   “应当是。”   他们刚说完,其他人就凑了过来。   贞娘见少年脸色还有些苍白,心生怜爱,问道:“善多,那东西还跟着你吗?”   姜遗光点点头。   贞娘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大片麦田,栽满了翠绿麦苗,仅有中间一条小道能到达对面。昨天他们被两个村民引过来没觉得有什么,今天要过去,这片普通的麦田就仿佛成了天堑。   黎恪问:“你当真要去?”   姜遗光点点头,他手里摩挲着几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小声说:“既然他们昨天都过来了,说明这麦地不会有忌讳,我只要小心不掉下去就好。”   说这话时,他那双极黑的眼睛扫一眼黎恪。   而后,姜遗光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中间那条不足尺来宽的小路。   他走得很稳当,也的确没出什么事,一路慢慢走。很快,就到了一小半的位置。   黎恪起先有些高兴,很快就转为了心惊。   他眼尖地发现,那些稻草扎的人,竟也在慢慢转头!   它们原先盯着岸边,随着姜遗光的行走,稻草扎的脑袋也渐渐移过去。   这片地很大很大,姜遗光再往前进,就该看不见人影了。   忽地,一阵春日难有的极猛烈的风狠狠吹来。   这阵风实在太大了,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麦田中稻草人也纷纷摇晃摆动起来,黎恪看见远处姜遗光那个瘦削的身影同样猝不及防地晃了晃,好歹站稳了身子,没掉下去。   他同样踩上了小路。   “陈五兄,贞娘,川淮……”黎恪一个个叫他们,“善多既走在了前面,我们也要跟去吧?”   黎恪笑道:“若真有什么闪失,他在前头也过了一回,对我们反而有利……”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即便麦田里有鬼,那鬼通常也不会一次杀太多人。所以,一旦姜遗光出事,他们可以趁这时机一鼓作气过去。要是姜遗光不出事,过去后也好卖个人情。   陈五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黎恪先前还表现得站在姜遗光这边,怎么这回看起来又……   黎恪早已踏上了小路。   风太大,他慢慢走着,心中暗忖:梁天冬根本不怎么说话,方才突然跳出来,真当他以为不知是受到陈五的指使?   陈五点点头:“不仅是黎兄你,我等心中也有些愧疚,叫一小儿替我们探路,实在是……”   他说:“我们快过去吧。”   最危险的两个人都去了,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宋川淮让贞娘走在自己前面,然后是梁天冬、陈启。   陈五自告奋勇垫后。   几人远远看见,姜遗光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们自己也察觉到了,越往前走,风越大,吹得人摇摇晃晃,在狭窄道路上站都站不稳。   他们也跟姜遗光一样,慢慢往前,生怕这东倒西歪的风把他们也东倒西歪地带进麦田里。   风沙实在太大了,几乎要迷了他们的眼睛。   这不寻常的怪风叫他们更加确定,绝不能掉进去。   走在前方的黎恪半眯着眼,弓腰缩背,慢慢往前挪,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此,他们都没看见前方的怪异场景。   姜遗光走走停停,到最后,终是慢慢停了下来,蹲坐在中间,大风都要把他头发吹散了。   此刻,不远处一个稻草人终是受不住这大风,哆哆嗦嗦下被吹得“啵”一声拔地而起,狂风卷着,直直往姜遗光头上砸去!   稻草虽轻,可用来捆扎的木棍不轻,真要给它砸中脑袋,非死即伤。   厉鬼终于显露獠牙,姜遗光反而放心些,急急避过,任由那风中乱飞的稻草人狠狠扎在自己身后的小路里。   他飞快地跑了起来。   身后,那稻草人又诡异地被风吹起,继续往他所在方向砸。   这只是个开始。   麦田里一共三十五个稻草人,全都慢慢转向了姜遗光奔跑的方向。   后面的人再怎么被风迷住眼也该看到了,黎恪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去,一列人加快了步伐。   正如姜遗光所说,厉鬼只盯着他不放。   跟在后面的人反而没有危险。   陈五微微眯起眼睛。   这样的针对,不像是犯了忌讳。   相反,正是因为没有触犯忌讳,厉鬼才想让他犯禁,而后,好名正言顺地杀死他。   姜遗光来得晚,他从到来以后做的所有事都在自己眼睛底下。所以,他为什么会被厉鬼盯上呢?   陈五心里冒出一个猜想。   他走在最后,吹在他身上的风最小,但也足够叫人喘不过气来。陈五时不时抬头留心最前方的姜遗光,又低头看路。   姜遗光走得跌跌撞撞的,却又总能保持着不掉下去。   黎恪停了下来,转头和后头的人大声说话,只是风声比他的声音更大,想要听清,就得凑近了去。   一道惊叫声打破了陈五的思绪。   “啊——”   梁天冬不知怎的,脚一滑,踩进了麦田里!   他立刻惊慌失措地要把腿抽出来,可就在他想上来的那一瞬,他身后的陈启、身前的宋川淮皆清楚地看见,麦田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抓住梁天冬的小腿。   而后,狠狠一拉。   梁天冬整个人淹没在不过尺来高的翠绿色麦田中。   狂乱的大风骤然停歇,四处扭头看的稻草人安安分分停在原地。   与此同时,姜遗光察觉到,那股目光,终于短暂地消失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贞娘循声回过头时,正巧看见梁天冬的头顶没入绿苗中,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   姜遗光缓缓站直身,回头和黎恪飞快对视一眼,又错开眼去。   宋川淮一脸惋惜,陈启更是惊惧不已,蹲下去细看,摇摇头:“这里有一处小坑,估计是他没看清,才滑了一跤。”   陈启长吁短叹,陈五亦觉十分可惜,又隐隐感觉到怪异,他看清了那个小坑,坑中还有断裂的树枝。   黎恪叹气:“看来,这麦田果然有诡异,大家还需当心才是。”   他手上有些泥,和小路表面的泥一模一样,反正身上都脏了,黎恪干脆拿衣摆擦去。   装作不知道那路坑表面的树枝是谁放的。   也装作不知又是谁趁风大悄悄盖了层土。 第66章   有那么一瞬间, 黎恪是不忍心的。   每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人,他们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有家族有好友。任何一个人的死,都是对一个家族的打击。   但我身不由己。   一旦你们发现厉鬼针对我和善多, 你们定会除掉我们。   就像之前的幻境一样。   黎恪想, 我也是没有办法。   黎恪擦干净手, 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在擦拭手上的鲜血,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做过手脚的地方,往前走去。   他们的计策并非万无一失, 不过一试罢了,可能所有人踩过去树枝也不会断,可能落在麦田里也不会出事,可能会被提前发现。但至少,这一回成功了。   死在幻境中的人不会变为厉鬼, 他们的魂魄不知会去往何处。   姜遗光站在麦田对面等他。   面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才十六岁……黎恪心下暗叹,快走几步过去:“等他们到了,我们再走吧。”   方才姜遗光假装置气, 让他们二人有了短暂的单独交谈机会, 但现在梁天冬死了,人死如灯灭, 他不该再生气。   姜遗光说一声好,眼睛微垂,看上去就像是有点难过的模样。   黎恪恍惚间觉得这是个不通感情的人偶, 学着活人七情六欲一举一动, 混迹在人间。   待其余人到后,姜遗光想了想, 郑重道:“节哀。”   他这一声叫其他人的话都噎了噎。   真要说起来,大家全都非亲非故,有甚么可节哀的?陈五憋憋气,扯出笑:“无事,接下来大家还是要小心些。”   “我看那些村民对我们很是提防,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昨天叫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就有蹊跷。”陈五说。   梁天冬死了,陈启只会装憨,宋川淮明显和贞娘一道,而贞娘又偏向姜遗光。   姜遗光看着问题不大,倒是这个黎恪,为什么总觉得他名字有几分耳熟?   在哪里听过?   这个疑问被他记下,陈五什么也没表露,和几人一起往前走,若有所思。   麦田尽头一条横直宽阔长路,经年踩踏让这条路结实不少。只是,这条路上空无一人。   往远处看去,一间间房屋四散林立,天已大亮,可村里却没有丁点人声,也不见有人起来干活。   实在太反常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不必说,已提起了心,警惕地慢慢往前走。   黎恪低声提议:“敲门问问?”   宋川淮不赞成:“在不清楚禁忌前,最好什么也别做。”谁知道敲门会不会把村民激怒?   黎恪觉得有理,笑着摇摇头:“是我狭隘了。”   几人小心地没有走出太大动静,一家家往里深入。直到初春早上的露水渐渐消融,也没有人出来。   昨天没来得及细瞧,今天再一看就发现,这些人家格外贫穷。   能用土砌房屋还是好的,有些干脆用木头搭了墙,上面盖些茅草,四面漏风,能看见里头破旧脏污的被褥。   村里也没什么路好走,除了这条道外,其余小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春季草长得疯,几日不除便无处下脚。   “没有人。”姜遗光说,“他们都离开了。”   一些在他们看来没法住人的房子里是空的,还有些齐整的屋子里也静悄悄。   “昨天还有人在。看来,不是我们来太早,而是来得太晚了。”陈五说,“就是不知道这些人一大早去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去干活了吧?地里可不见人。   实在太过安静了,显得这春日的绿意也多了分阴冷萧瑟。   黎恪错后姜遗光半步走在他身侧,隔得近。贞娘小心地踩在杂草丛生的土洼地中,一双羊皮靴满是脏污。   “前面就是里正家了,你看。”陈五指给姜遗光二人。   里正家是村中最齐整的一间屋子,砖瓦整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能看出院里还种了棵榆钱树,从院墙的一角探出头来。   在里正家后,就有一座不算太大的祠堂,算是整个村落灰扑扑颜色中最鲜亮的一点色彩,同样大门紧闭。   刷着红漆的门上,贴了两张有些掉色的门神像,一左一右,皆怒目圆睁。   现下无人,正是探查好时机,可几人都犹豫了。   要是犯了禁……   梁天冬不过踩在麦田里就去了一条命,若是擅闯祠堂,谁知道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贞娘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等那些人回来吧?这里待久了,总觉得心慌。”   陈启在众人能瞧见的范围内绕了小半圈,摇摇头:“就一个门,其他地方进不去。”   仰头看看,“这墙倒是不高,但……”   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陈五提议:“再四处看看吧,摸清些底细也好。”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要是……要是这些村民都成了鬼。   陈五不敢想象。   往村子深处更近几分后,侧面一条小河从横切三分处贯穿了整个村庄,路面微微湿润,草也更少些,显然这块地平日更多人走。   路面上新踩出的脚印也明显了几分。   层层堆叠的脚印,全都往一个方向走。   姜遗光指了指,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陈五略一思索:“那里是村口。”   陈启跟着附和:“就是村口,昨天有个人给我说,从那里往西一直走二十里路,可以到镇上。”   贞娘立刻问:“该不会是他们趁天不亮的时候就去镇上了吧?”   陈五说:“即便去镇上,也不至于全村所有人一块去才是。”   贞娘柔声劝:“在镜中哪有什么至于不至于?他们又不是……”剩下的话没说,其余人自然明白。   “要是镇上有什么大事,全村一起去也没什么。”陈启说,“以前我们村里的老爷每年过生辰都请了人唱戏,在那天全村人都搬了凳子去看,没一个落下的。”   陈五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不不不,有些不对。”陈五说,“我在石头村里没见着青壮男人,全是老弱妇孺,里正路都快走不动了,这群人一大早离开村里,又不收拾家当,定是有什么大事。”   村里能发生什么大事?   姜遗光注视着由近及远的脚印,那些脚印一个叠一个,在泥巴地里踩出一条长长的坚硬小道,一直通往不知名处。   他说:“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他人还好,贞娘哎呦一声叹口气:“姜小兄弟?小善多?陈兄方才都说了,镇上离这儿小二十里路,我们今儿赶过去,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的确,大家到现在不过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又折腾了一晚上,没有车马,光靠腿走二十里路,实在难捱。   姜遗光却道:“他们未必是去了镇上。”   “这脚印,估计是刻意给我们看的。”   “什么?”陈五不可置信,立刻低头去看,眉头微微拧起。   黎恪并不意外,看着远处,而后转头看向村后大山。   贞娘亦问:“此话怎讲?”   姜遗光说:“既然根据陈兄所言,村子从昨日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么,唯一一桩大事,就是我们的到来。”   “我们到来后,让他们更觉惊慌。陈兄,你刚才说了,昨日里正对你们格外警惕。所以,他特地安排一间村里最偏僻离所有人都远的木屋,再趁这个时机连夜带着村民们走了。”   姜遗光已经顺着脚步往前走了,黎恪跟上去。见他俩离开,贞娘犹豫半晌同样跟上,然后是宋川淮、陈启。   陈五不得不也跟上去。   果然不出姜遗光所料,齐齐往一个方向去的脚步随着地面逐渐坚硬而变浅,前方野草又多起来,在脚步几乎完全消失的地方。姜遗光同样停了下来。   而后,他转头看向了右手边。   左右两边野草茂盛,但仔细一看,能看出右边的草有踩踏过的痕迹,一丛丛倾斜下去,好似被风吹歪了身子。   “他们往这儿走了。”姜遗光抬手,指向前方。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过一小树林,就是几座低矮的连绵起伏的小山。   姜遗光平静道:“计划得还算严密,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诸位不知有没有发现,昨晚我们住的木屋比起村里其他房子要好许多?”   既然有一间这么好的屋子,为什么那些墙面漏风的村民们不去住呢?   又为什么,那间屋子单独建在麦田另一边?   宋川淮喃喃:“他们为了躲我们,竟连夜上山?”而后,她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盛满惊奇。   “该不会是……把我们当官府的人了吧?”   陈五眉头锁得更紧。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不是没可能。   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和官府打交道最叫人害怕,一站到衙门里头恐怕两条腿都要打摆子。而普通农人要是没读过书,连当今圣上是哪位都不晓得,更不用说从衣饰上辨别身份。   放在京中,他们虽然穿着普通,但和补丁摞了又摞、全家没一件完整衣裳的农人一比,后者恐怕会真以为他们是官府来人,像戏本子里说的什么微服私访。 第67章   “官府也好、山贼也好, 总之,在他们眼中,我们来意不善。”   如果村里人真是把他们当成官府或山贼,那他们会以为自己等人要来做什么?   是捉人服役?还是收税?   警惕又恭敬地让他们住在村里最好的木屋中, 又连夜逃走, 恐怕是他们再回去叫人来搜吧?   至于村民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很简单, 他们不敢。   不论是土匪山贼还是官府,都不是他们一村老弱妇孺能惹得起的。   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他们还有一口饭吃, 这群老百姓就不敢反抗——地里的麦苗还在呢,那可是他们的念头。   一时间,众人心里都有几分沉甸甸。   贞娘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山上说不定有大虫。”这种荒山,饶是朝廷近卫中的高手也不敢随意进入。   陈启苦笑一声:“老虎小心些就碰不上了。况且, 老虎也就吃那么一两个人罢了。”他们要是不逃,可能死的就是全村人。   在场几人几乎都是寒门出身,知晓生活艰辛,农人不易。陈启垂着头, 心头好似被针扎得千疮百孔, 流出苦涩的胆汁来。   姜遗光继续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村里不养活物也情有可原了。”   陈启喃喃道:“因为养了也会被抢走。”地里的苗就不一样了, 谁也不会随意糟蹋。   他幼时经历过饥荒,村里也遭过山贼,他见过自己父亲磕头求地主再缓些日子交地租的模样, 还拉着他一块儿磕, 后来不得不把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用的母鸡抵出去,才让地主老爷松口晚半个月。   后来日子总算渐渐好过起来, 他也能去学堂认几个字了。再后来,就是……   陈启憨厚老实的面庞满是忧伤,陈五同样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去寻一寻他们吧。”陈五扫一眼几人,淡淡道,“这不过是个幻象,自身安危要紧。”   真等村民们出来指不定要多久,而他们也不知在石头村里做什么会犯忌讳。还是尽快找到那群人为好。   要是找不到出路,他们就会像梁天冬一样,死在这里。到那时,他们还能有心去同情这群假村民?   沿着踩踏过的野草一路往前走,越往前,草木色越深。荆棘灌木时不时勾住几人的衣角。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贞娘觑一眼看着不远却怎么也走不到的山,幽幽叹气,“你们带干粮了吗?”   “没有。”   “没带。”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在山里找些吃的吧?”贞娘揉揉腰腹,只觉自己腹鸣如鼓。   不只是她,其余几人都饿了。但这荒郊野外的,除了野草就是树丛灌木,他们也没到吃树皮草根的地步,只好先忍忍。   这回陈启的话反而多了起来,指着远处的山笑道:“到那儿就行了,那里有几棵榆树,可以摘榆树钱吃。”   “而且,那些人走得急,估计没带多少吃食,估计也是靠山里的东西充饥。我们只要去找山泉在的地方就好。”   陈启一脸憨笑:“我对山里熟,据说在我小的时候,我爹也带我来山里躲过,那时总有山贼进村里,抢人、抢钱抢粮,后来官府剿灭了山匪,我们就不用躲了。”   他语气轻松,姜遗光看了对方片刻,问:“你很难过吗?”   “什么?”陈启愣了愣,连连摆手,“也没有,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儿。”   姜遗光移开眼睛,不再说话。   人总是这样,难过的时候要笑,高兴的时候要装着哭。   奇异的是,黎恪隐约猜到了姜遗光心事,有些无奈地好笑。   真是……还没长大呢。   黎恪走过去拍拍少年瘦削的肩,小声说:“下回,你看出别人在掩饰时,不必说破。”   “是么?”姜遗光回想起过去几次经历,觉得有些道理,“我记下了,多谢。”   ……   小山中,一个大山洞里挤满了人,全是石头村的村民。   里正,也是李氏家族的族长,坐在山洞口忧愁地叹了口气。   昨天来的那几个人,看着倒是和善,可他们说的话,就和镇上他听到老爷们说的,那种叫官话的话一模一样。   他听不太懂官话,那群贵人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只好让读了书的山娃子给他们说镇上好,镇上人多,漂亮姑娘也多。   结果,那群贵人还是说想在石头村住几天。这么些人来村里能做什么?能有什么好事?   这不,请那群人住下后,石头村的人全都跟着他又往这山里来了。   这座山隐蔽得很,一般那些官兵不会往山里来,看见村里没人,拿点东西也就走了。他可是在家里留了半袋子白面呢。   一个穿肚兜的小孩打滚到他身边,吸吸鼻子,那小孩四肢细骨伶仃,只有肚子圆鼓鼓,头发因为怕生虱子剃光了,光溜溜的黑脑袋上长了点瘌子。   “上个月才来收,这个月又来。”里正摸了摸小娃娃的头,看他要抓地上的土吃,连忙呵斥,“不许吃!吃了会死人的。”   小孩子哪听得懂,被拍掉后睁着因为没肉显得更大的眼睛,又打滚爬回去了。   不远处,一群稍大些的小孩聚在一块儿玩虫子,不知家人们在忧愁什么。   一个年龄不大,同样穿着破布衣裳,瞧着却比别人干净几分,他从树林里出来,手里竹筐装着一些山货。   里正一看见他就笑了,露出带豁口的牙:“山娃子,过来。”   山娃子快走几步跳过去,筐里的菌子、木耳等物一样没少,他到里正面前停下,蹲坐下去:“大伯?”   里正一见这小侄子就高兴,这可是李家难得的好苗子,他伸手把山娃子背着的竹筐卸了,慈爱道:“山娃子,有空闲就去背背书,地上练字也成。你将来可是要当大官的。”   山娃子有些沉默,应了声好,“我先把这些给阿娘。”   “快去快去,等会儿我考考你。”里正更觉愉悦。   只要山娃子能考上功名,能考上秀才,那他们李家也是出了个当官儿的了,到时候,还用得着到山里躲税吗?   听说南方那边要修什么大坝还是什么桥,去年四处征徭役,到现在还没修好,到现在没男人了,就要女人,女人也要完了,又开始要小娃娃和老人。   要是山娃子被抓去修桥,那他们李家就再也别想出头了!   山娃子挤进了山洞里。   小孩哭闹声不断,有些人还在睡着,地上铺了层厚厚的草垫,几个小女孩坐在一起,互相披下头发捉虱子。   捉着一只,就狠狠把它捏碎,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山娃子充耳不闻,抱了竹筐往里面去。最里头有个妇人躺着,怀里抱了个孩子哄睡,嘴里伊伊喁喁哼着调,头发散乱,遮着还有点泛红的蜡黄的脸。   她才生完孩子没多久,正是要补身体的时候。她身边坐着个和其他女孩比起来白净不少的小女孩,和山娃子一般大,身上虽然脏,却往头发间插了一朵不知道名字的红色的小花。   “山哥哥,你回来啦。”那女孩眼睛一亮。   山娃子挤进去,把东西放在草褥边:“嗯。”   女孩有一把好嗓子,声音又甜又亮:“婶子才睡没多久,小五太闹腾了,我帮忙抱了好久。”   山娃子笑了下:“阿笨,你总是在我娘这里,不怕你娘骂你?”   阿笨没有名字,亲娘据说和人跑了,爹娶了后娘,后娘总是骂她笨,干脆就叫了她阿笨这个名字。   虽然叫阿笨,可所有男孩子都知道,阿笨是整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阿笨嘻嘻笑:“我才不怕。”   山娃子就从筐里拿出一朵更大的花,在女孩羞红了脸的注视下,插在阿笨耳朵边。   阿笨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外头突然传来骚动,里正惊慌地叫他们躲起来。草褥子铺在外边的人忙往里挤,里头的人往更里挤。山娃子一听就知道糟糕,连忙叫起阿娘,把草席一卷,往山洞更深处走。   阿笨惊慌地抓住山娃子衣角,挤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往里走。   山洞外,昨日来的那几个贵客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   里正扑通一声跪在陈五和黎恪身前,老泪纵横:“求老爷们饶命,老爷们高抬贵手,我们村里真没人了……”   几人虽然猜中了,可事实真摆在眼前还是叫他们一惊。陈五哪里敢让他跪?连忙要把人拉起来,里正却死死不肯起,抱着陈五的腿不断求,说些他听不太懂的话。   黎恪也帮忙去扶,可老人抱得死紧,说的话他又听不懂。窝在山洞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同样无声地恳求他们。   大约是多看了几眼,里面连滚带爬出来好几个人,都是女人,身上衣物难以蔽体。黎恪急忙移开眼不敢看,其他几个男人也都挪开了眼睛,那几个女人却跟里正一般,扑过来抱着他们的腿,用他们听不懂的话不断哀求。   “我们不捉人!我们不是来捉人的!”陈五手忙脚乱,陈启和黎恪亦面红耳赤。   姜遗光同样被一个年龄不大的妇人抱着腿哭,他没有听过这种语言,认真听了几句,还是听不懂,模糊地辨认出其中几个音被她不断重复。   张张口,尝试着跟着学了一句。   那妇人反而呆住了,眼里泪水要掉不掉,抬起头和他对视。   半晌,姜遗光脱下外衣,披在对方身上,飞快系上衣带。   妇人抱着他双腿的手不由自主松开,摸了摸身上衣服的料子,又抬头看他,目光奇异。   姜遗光注意到她和其他几个女人,还有里正说的话都是接近的,他们似乎在说同样的几句话,不断重复。   有点像南方的某种方言。   外头正喧闹,山洞里又飞快钻出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站在里正身边。   “请各位老爷饶了大伯吧,村里真的交不出人了。”   叫人吃惊的是,那小男孩一开口,竟是不太流利但他们都能听懂的官话。   小男孩又跪在地上要磕头:“请各位老爷恕罪,我们去年的收成都交了,真没有再多了。”   不管怎样,能说话就好。陈五连忙道:“小友,你快和他们说,我们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来要东西的。”   他灵机一动,说:“我们是来找人的。”   山娃子怔了怔:“找人?”   姜遗光把还趴伏在地的女人拉起来,他看了一眼那个黑瘦的小男孩,想了想,弯唇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们就是来找人的。”   “家中曾走失了一个人,被拐卖了,抓到拐子后他招供说卖到了这边,我们才决定来找找。”   山娃子呆了一下,连忙把这些话说给里正听,里正也呆在了原地。   陈五连忙把人扶起。   “这位小友,不知你如何称呼?”陈五行了一礼。那小男孩手忙脚乱,连忙跟着还礼:“我,我叫山娃子。”   陈五笑道:“山小兄弟,还请你和他们说说吧。我们只是来寻失散亲人的,找到了就走,这段时间的吃住都会付钱。还请你们都回村里吧,不要再住山里了。”   理由都有了,其他人纷纷跟着说,他们说一句,山娃子就和里正等人解释一句。   很快,里正脸上的神情就变得羞愧,颤巍巍在山娃子的搀扶下站直身,又和山娃子说了什么。   山娃子道:“大伯说,他误会了,让我给你们赔罪,希望你们不要在意。”   他们哪里敢介意?   眼前这些人再怎么像人,那也是鬼。   在山娃子和里正的带领下,躲在山洞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出来,背了被褥、草席,竹筐里装了锅碗瓢盆。来时不过六人,走时浩浩荡荡一大群,沿着山路往回走。   山娃子和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走在一起,夹杂在人群中。   黎恪悄悄和姜遗光说:“你看出来谁是慧净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   可能是名叫山娃子的男孩,也可能不是。如果仅凭想当然弄错了人,后果难以预料。   他从未见过慧净,无法分辨。   和他一样,黎恪也无法确定那红绣鞋女鬼究竟是什么人。他们的执念,又为什么会在这么个穷困的小山村中。   越接近石头村,一行六人越紧张,生怕又从哪里冒出一个恶鬼,夺人性命。   人群队伍倒很热闹,叽里呱啦说个没完。知道不是官府捉人,村民们心情好了不少,还有些妇人唱起了歌。   本该一切顺利的。   直到……他们远远地看见石头村村口,好几个穿皂靴的带刀衙役来回走着。   那群衙役也看见了他们!   山娃子当即反应过来,大叫:“你们骗我们!” 第68章   随着山娃子一声悲愤呼喊, 其他村民们也反应过来,面色不善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黎恪连忙道:“山娃子,我们和他们不认识!”   “你骗人!你们一定是觉得带他们进山里不好抓才诓我们出来!骗子!”山娃子气得怒吼。   一大群人,跑也没法跑, 只能眼睁睁等那群衙役过来。   无数双或愤怒、或麻木的眼睛扎进几人心底。   即便这是幻象, 可……可他们很难不当真。   陈启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 痛苦道:“对不住,我们真的和他们不认识。我们没有。”   没有人相信。   低低的哭泣声在人群中回荡。山娃子没哭,眼眶愤怒得发红, 阿笨抓着他的衣角,拼命往他身后藏。白净的脸早就涂了把土,方才戴上的漂亮的花儿也飘落到了地上。   “我们真的没有……”陈五欲要辩解,可平日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在一群贫苦人愤怒又绝望的注视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们就算无心又能如何?是他们把这群人从山里引出来的。   如果他们不去寻,可能这群村民还和以前一样,躲几天就过去了。   比起愧疚,陈五更多的是恐惧。   这群人再怎么像人, 也不是人。他们是一群鬼, 活在厉鬼中的幻境里,随时都有可能变回原样。到那时……   他抖了抖, 不敢再想。   同时,他觉得自己猜测到了什么。   若无意外,死劫应当就是石头村中某个村民的怨念所化。   或许, 那人的怨念正和这些衙役捉人有关, 因为被抓去服役而惨死,从而心生执念?   陈五心道:还是再看看。这些厉鬼, 惯会迷惑人。   其他人也抱着同样的心思,甚至往后退了退。   那几个衙役带着笑慢慢走来。每近一步,石头村的村民们眼神就绝望一分,对骗了他们的几人,也更恨一分。   “还不快跪下。”里正哆嗦着,当先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身后一大帮老人、妇人也跟着跪下,有小娃娃不懂事想打滚的,被当娘的用力按住,磕下头去。   这样一来,站着的就只剩下姜遗光等人。   他们对视几眼,在这一瞬间,大伙儿都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绝不能让衙役把村民带走。   此时,一个衙役远远地吆喝一声:“哕,前头站着的是什么人?别耽误我们办事。”   黎恪身上脏污,便轻轻一推看上去最白净的姜遗光:“善多,你去。”   他声音又低又快:“做出瞧不起人的样子就行,平日里你看见京中那些纨绔怎么做的,你便怎么做。”   姜遗光领悟了,来到最前头,下巴一扬,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在小爷面前大呼小叫?”   他长得极好,又摆出一副下巴翘到天上的高傲模样,瞧着就像大家子弟。陈启、宋川淮和黎恪三人默契地来到姜遗光身后,假作侍卫。   那几个衙役本要拿乔一二,可陈五等人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儿,一副矜贵人模样。即便身上有些脏乱,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他们身上穿的料子是贵人才配有的。   再有,那小子说的可是官话,听着比官府老爷的官话还顺畅些。   跟着那小少爷的妇人也格外厉害,瞪着眼睛斜睨领头衙役一眼,十分瞧不起人的模样。   一个人贫富无法掩饰。过惯贫苦日子干活多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领头的衙役还算有几分见识,越想越心虚,原本趾高气扬的气焰就慢慢下去了,越走近打量,越气虚,心道,这又是哪个贵人吃饱了跑来这么个小地方?   脑子里算盘打多了,原来凶煞的表情就摆不出来,那几人又挡在石头村村民前,明显是要替他们出头。   领头的连忙赔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小的们眼拙,来石头村办差,没想到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饶命。”   跟在身后的衙役们不敢说话。   这下,反而是石头村那些人愣住了。   领头衙役轻轻抽自己几下,光听见声响儿脸上不见半点红,寻思着能不能把人糊弄过去呢,就见那小少爷依旧冷哼一声:“办差?来这穷酸地办什么差?”   领头衙役忙用别扭的官话说道:“贵人有所不知,上头说了要征人去做些活,做完也就回来了。结果这村里的刁民们回回都不肯,要往山里头藏,县令老爷说了,这帮子人指不定和山匪有勾结,才叫小人们来看看。”   他说的话口音很重,几人勉强能猜出一大半,立刻围成半圈一边听一边商议。   死劫中,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置人于死地。陈五小声道:“真相未明,说不定衙役不过是障眼法,真正执念是因为山匪。”   贞娘说:“再看看,总之,这群衙役今天必须赶走他们。”   黎恪道:“若想免徭役,要么族中有人做官庇荫,要么花钱复免。你们可有带银两?”   几人身上都带了些银子,凑一凑,足够免了整个村的徭役。   他们正商量着,里正跪在地上不敢掺和,听了半懂不懂的,山娃子转告给他,老人当时就急了:“我们不是山匪,我们怎么可能和山匪勾结?”   老人急得跪在地上指天画地发誓:“咱们村里要是有一个山贼,就叫我不得好死。”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他们怎么敢?   山娃子听到现在,也觉那几人好像真不是官家人,或许还可能是比县令老爷更大的大官,当即又磕个响头,哀求道:“几位贵人,我们村里真没有和山贼勾结,还请贵人们替我们说说好话。”   衙役见贵人暂时没说话,以为他被县令的名头唬住了,当即得意说:“就算没有,你们村也总该出几个人,石头村户籍共四百一十九人,按理说,该出二十二个人才行。这可是朝廷的命令!”   山娃子急得声音也带了哭腔:“哪里还有四百多个人?这几年一直抓一直抓,早就只剩两百多了。”   衙役不耐烦:“这话你和县令老爷说去,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四百多人,你唬谁?”再一看,这山娃子个头还算高,又问,“你也是石头村的吧,看着满十岁了。满了也跟我们走一趟。”   里正急忙抓着山娃子的手死死将他按下去,连连磕头,给衙役们磕,也给那几个贵人磕:“求求各位官老爷,山娃子他身体不好,他不能去……”   “老货,有你说话的份吗?要么交钱,要么交人。”一皂靴衙役伸手就要把山娃子提起来,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还是那几个贵人。   姜遗光依旧用下巴看人:“交什么钱?他们交了钱,就能免役么?”   他越高傲冷淡,衙役们越不敢放肆。领头的再度赔笑:“上头定了,小人们也没法子,朝廷催着人要修坝呢,要是去不了的,一个人交八百文,也能免了劳役。”   山娃子攥紧了手。   八百文……他们怎么拿得出来?   一个人八百文,二十二人就是近十九两银子。别说拿了,山娃子见都没见过超过二十枚铜钱。   陈五等人对视一眼。   历年铜板白银兑价都不一样,镜中世界不知如何,但按他们那时算,一万七千多文钱,若要万全,还是备个二十两银子为好。   姜遗光斜觎一眼衙役:“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交了钱就能免劳役是真的?要是你们私吞呢?”   衙役连忙道:“小的们怎么敢?叫县老爷知道了,我们是要打板子的。”   姜遗光轻声说:“未必,我家从前有个家仆,瞒着我们在外放债,逼得不少人卖儿卖女还债,过了好几年才叫被发现,当时就扒了衣服送官府去了。”   “你要是瞒着县老爷出来勒索,比如石头村根本不需要出人你们却说一定要交人,或者真要交人你们拿了银子出去吃酒作乐,不给免劳役,到时衣服一脱跑了,这镇上这么大,我们怎么知道?”   衙役给他说的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小的们怎么敢?”   黎恪在一旁听了也有些好笑。   他问过,姜遗光从小到大哪来的什么家仆,这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姜遗光手揣进袖子里,暗地里数自己荷包中的银两,面上又是冷哼一声:“你要是真不敢,就回县衙去要一份文书来,盖了章画了押才行,以免又来生事。”   衙役这回真苦了脸。   他们怎么敢和县令老爷要什么文书?   别说县令老爷,就是主簿老爷也不会搭理他们啊。   可这几人护着,他们还真没办法。领头衙役看得出来,那小少爷身后好几个侍卫手里都见过血,相反,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兄都是花架子,没一个能用的。   真打起来,他们铁定吃亏。就算死了,这些贵人也没事。   有姜遗光在前面顶着,其他几人充当他的侍卫打手就好。陈五趁机把山娃子、里正等人扶起来,几人退到一边问话。   他怀疑山娃子就是这次死劫的关键。   事情谈到最后,黎恪深知不可逼人太甚之理,暗示姜遗光略松松口,他代姜遗光出面,趾高气扬地递了一小锭银子过去:“我家少爷就是想保这石头村的人,钱就这些,要嫌少,叫县令大人写了复免契来,以免到时不认账。”   虽说写了也未必认账,但他们又不是真为了石头村。   不过作戏给村民们看而已。   连消带打,几个衙役总算走了。闹了这么一出,石头村的村民们看他们的目光反而比之前更恭敬。   里正颤巍巍地就想给他们下跪,被陈五一把拦住,其他人要跪可就拦不住了,跟之前山洞口的闹剧一样,老人小孩们跪了一地,哭哭啼啼道谢罢,里正又求他们来自己家中坐坐。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往村里去,比头一日更热闹。山里山货多,这群人捡了不少本要在山洞里充饥的,现下正好拿来招待客人。一堆堆放在里正家门口后,各自散去。   而他们,也终于得见里正家中真面貌。   推开木门,高高门槛一踏进去,便觉浑身阴凉,格外不适。盖因有块半人高的大石头放在院中,正挡了路,门边又种了棵高大榆树,外面看还好,进门才觉这棵榆树亭亭如盖,遮住了整个院子的日光,树下还有一口井。   里正家中只有一老妻和一小孙女,儿子儿媳都被抓走了,留下了一对孙子孙女,后来没多久,孙子也被抓走了,老妻瘫在床上动不得,每日只能靠孙女做饭洗衣。   他们在院里打了井水轮流洗漱,听到了厨房传来的动静。   姜遗光耳朵更利些,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后,下意识凑近了听。   他听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在柴火噼啪声中和里正悄悄说话。   口音浓重,但经过方才的一场闹剧,姜遗光已经能听明白几分。   “……这些人怎么办?真叫他们……”   里正苍老的声音和之前很不一样,格外阴冷:“……他们有很多钱,等……时再说。”   “……你别叫他们发现,好好做饭。” 第69章   里正家不大, 院里水井挨着一间杂物房,再往里才是厨房,上头烟囱飘出缕缕白烟。   隔了间屋子,又压低了声音说话, 祖孙俩怎么也没想到能被人偷听了去。   贞娘和宋川淮坐在门边, 黎恪脱下外衣, 把身上能擦洗的地方都擦洗干净,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笑着过去推推他:“善多?看什么呢?”   姜遗光回过头, 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起伏:“树。”   他嘴唇蠕动两下,无声道:“我有事和你说。”   黎恪当即明白过来,笑容不变,继续道:“这棵榆树看样子年头不算久,叶子还嫩着呢。”   这两人总是凑一块说话, 其他人没在意,就连疑心最重的陈五,也不过扫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发觉他们没有人在意,黎恪将声音压得极低, 问:“你想说什么?”   姜遗光伸出手去, 抚摸着眼前这棵大树的树干。然而他的手指却在树皮上飞快写下四个字——里正有异。   黎恪笑着说:“这倒叫我怀念起我的家乡了,从前我家外也种了许多榆树, 有时吃不饱饭,我娘就会摘下榆钱和面,给我做窝窝吃……”   他一边说, 手上一边写:你如何得知?   他一直说, 姜遗光偶尔回应两声,手上继续动作——我听见他与孙女谈话。   而后, 姜遗光把自己能分辨出的对话全都写了出来。   无人探听的角落里,他们将榆钱的吃法功效都说了个遍。   里正原是看他们身上脏污,才请他们在院子中先洗漱。现下六人倒是洗干净了,只是这院子中的氛围有些奇怪,两两各自凑一堆,六个同生共死之人硬是装作不熟,分成了三块。   宋川淮和贞娘坐在门槛边,同样压低声音说话。   宋川淮道:“你就真觉得他没问题?”手指比了个六。   贞娘道:“我觉得他问题大些。”她同样伸手,比划了一个“七”。   宋川淮摇摇头:“兴许他俩密谋也说不定。”见那两人伸手去摘榆钱,宋川淮声音更低,低到几不可闻,“梁天冬必是他们杀的。”   否则,地面怎么会平白多出个坑?   但在撕破脸前,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他们暂时也没必要撕破脸。   目前还算顺利,这座村庄的死劫应当就是服徭役,只要能避免村民去服役,他们就暂时不会有危险。危险降临前,他们还需要联手才是。   贞娘点点头:“我猜出了几分,想必陈五他俩也明白。那两人应该清楚,就算我们猜出了,也不会做什么。”   她的目光逐渐锐利几分:“所以,为什么他们要杀梁天冬?”   宋川淮抬头去看天边飞过的鸟雀,看似漫不经心,嘴里却道:“他俩最想杀的,应该是陈五。”   贞娘笑了笑。   她眼角已经有了些细小纹路,这样一笑却显得格外娇艳,贞娘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和陈五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你若不告诉我,我去问问善多小兄弟也是一样的。”   死劫中最忌讳单枪匹马,大多数人总要选择和他人联手。贞娘也不例外,但她讨厌这样被蒙在鼓里,她看姜遗光还顺眼些呢。   宋川淮这才道:“你即便想和他联手,他也不会信你的。”   她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吃过饭后,出来散散心?”   贞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温柔笑笑:“川淮相邀,自然乐意。”   里正此刻拄着拐从里屋来到了门边,他方才跪得腿都酸了,不撑着容易摔倒,颤巍巍道:“几位贵人,我家孙儿做了饭,不嫌弃的话,来吃。”   他说得费力,说完后才想起几人听不懂,连忙比划,胳膊往屋里方向挥,又做出捧着碗吃的姿势。   很快,厨房里又钻出个小女孩,端了盘菜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里正身边。   里正本就矮小,身边那个不到他肩头的小女孩更加矮小,皮肤微黑,头发黏在头皮上有些打结,她给人的感觉像一只老鼠,眼睛黑亮,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人。   “吃饭。”她小声说。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少年。   午饭很简单,几个烙饼,一人一个,三盘小菜,还有一小碗米饭,一盆榆钱汤。   几人都饿坏了,没人嫌简陋,飞快吃起来。   姜遗光动作有些迟疑,黎恪以为他不敢,小声道:“没关系的,幻境里也可以吃喝。”   姜遗光这才默默喝下。   用午饭时,几人都看见小女孩新端了个海碗,每个菜挟一些,又装了个饼子,往外去了。   里正解释道:“给她祖母送吃的。”   姜遗光装作没听懂,低下去吃自己的,里正一拍脑袋,继续伸手比划。   洗漱过,又吃过午饭,几人精神总算好了许多,一群人往正屋走。陈五手里还有银两,他寻思自己听不懂里正的话,便想把那位山娃子请来做说客。   好在里正说的“山娃子”的发音他们都记下了,和里正连比带划说了半天,里正才明白过来,又一拍脑袋,把他孙女叫出来。   正厅右侧边的帘子被掀起,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清晰地闻到一股浅淡的臭味。   那种臭气,犹如老年人常年卧床生的褥疮,还有一些淡淡的腐烂气息,不知是什么。   姜遗光侧头看去。   那小女孩给他看得愣了愣,放下帘子的手不禁慢了半拍。   这就让姜遗光透过缝隙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房间狭小,昏暗。   窄小的床上躺了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头发全白了,整整齐齐梳好,扎成髻,横插一根木簪。她靠坐在床边,手伸出来搭在被子上。   那张苍老无比脸上沟壑横生,皱纹遍布下的一双眼睛混浊涣散,皮肤表面也长满了斑点。   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   帘子飞快打下去,小女孩期期艾艾走到里正身边,问他要做什么。   一双眼睛却黏在姜遗光身上。   姜遗光无知无觉,垂下头去,一点点回想。   他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那个白发老妇人,脸上长着的斑并非寻常老人会有的斑纹,而是死人才有的尸斑。   一旦他回忆起了老人的形象,那副模样就深深地映在了脑海里,怎么也甩不脱了。   而且,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遗光只在打开帘子的一瞬间飞快扫过一眼而已,他的确能凭一眼的印象回忆见过的事物。但此刻他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努力去回想其他事。   但……不论他要想些什么事,想着自己等会儿该做什么,那白发老妇人都时刻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姜遗光知道自己又被“盯上”了。   他不去触犯禁忌,厉鬼也会想办法杀了他!   脑海里的老妇人,静静坐在床上,和村里其他枯瘦的人不同,老妇人脸庞偏圆,不是气色好的圆润,而更像是浮肿。她的脸和手都很白,白到有些发青,青紫色的尸斑更加清楚。   她穿得整整齐齐……不,姜遗光这才透过脑海里的形象看清楚。   那老妇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一件大红色寿衣!   里正交代了女孩去找山娃子过来,自己乐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和他们说话。尽管谁也听不懂,但在两方都刻意拉近关系的情况下,屋内氛围格外融洽。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忽然站起身来,往院子里走。   他开始不断去回忆自己以前见过的人,包括尸体。可老妇人的模样依旧顽固地出现在脑海里。   他又开始背书,甚至在心里哼唱民间小曲儿,也没有用。   坐在床上的老妇人睁着眼,瞳仁歪斜,眼白泛青紫色。可那双歪歪斜斜混浊又涣散的眼睛,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像是在死死地盯着他。   黎恪告声罪,跟着走出来。   他看出来姜遗光有些不对劲,快步过去:“怎么了?”   姜遗光猛地回头。   在黎恪说话的一瞬间,脑海里的老妇人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脱出眶来,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古怪的咿呀声。   “有鬼。”姜遗光无声蠕动嘴唇。   他指了指大堂右侧,厚重帘子覆盖住的房间,再次重复了一遍。   “有鬼。”   黎恪心猛地一沉。   他本以为劝退衙役后,恶鬼会放缓些,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缠上了对方。   黎恪问:“你确定么?”   姜遗光说:“我看见了一个穿寿衣的老妇人,脸上长满尸斑。”   他用力闭上眼,复又睁开。   那个老妇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底渗出血丝,眼角几欲瞪裂,放在被褥面上的手开始抖动,僵硬地抽搐起来,好似一只被乱七八糟甩来甩去的木偶。   嘈杂怪异的呓语从老妇人喉咙里挤出,毫无意义,只有类似“嗬嗬”的声响,和古怪嘶哑的“啊啊”声。   黎恪被姜遗光的话一惊,拉着对方走更远了些,看着那扇门犹如在看地府,他顾不得和里正打招呼,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拽着姜遗光就往门边退。   “快走,它已经盯上你了。”黎恪咬咬牙,“除非现在再杀一个,否则……”   可是,梁天冬已经死了,其他人都起了疑心,如今不过装聋作哑保持表面和平。   要是他们再动手,那几人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制服他们两人。   然后,他们一定会猜出姜遗光被针对的真正原因。到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石头村了。   两人正要往外逃,小女孩拉了山娃子正好进门来,迎面撞上。   山娃子露出个笑,用不流畅的官话问:“二位贵人要去哪儿?”   姜遗光深吸口气,努力忽略头脑里更加清晰的老妇人。   “去外面走走。”姜遗光说,“劳烦你和里正说,我们是来寻找失散亲人的,你们村里有许多人都不在,有没有户籍簿,或是族谱能给我们看看?”   山娃子记下了他的话,笑着看他们走远,迈进屋去。   实际上,屋里的几人早就后悔了。   姜遗光那么毫不犹豫的离开,一定是他在屋里发现了什么,陈五正要起身走人,山娃子又进来了。   陈五也顾不得会被人发现,连忙道:“我们人多,屋里不好说话,不如去外面边走边说,怎样?”   在外面,就算厉鬼现身也有跑走的余地。要是在屋里,门一关窗一锁,他们便无法逃脱。   里正还有些犹豫,陈启已经很有眼色地把里正扶起来:“我们昨日来本就没好好看看风景,不如请你们带我们走走,我们会付钱。”   里正几乎是被架出去的,山娃子不明所以,同样跟上去。   小女孩站在门口张望半天,还是坐在了门槛上等待。   ……   石头村后,背靠几座矮山。   矮山后,又有连绵高山,高耸入云,地势崎岖,山上有山匪,号称黑山帮。   那黑山帮的山匪头子还算讲理,只要当官的不脑子发昏去剿匪,官匪间就相安无事。   反正大家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收油水,你收一点,我收一点,彼此太平无事,还能保一方安宁,何乐而不为?   但最近,黑山帮闹得有些不愉快。   其一,大当家的病死了。   其二,朝廷征徭役,能去的男丁全都去了,可人还是不够,当地县令头脑发昏,决定趁这时机请知府派兵剿匪。   一来,趁黑山帮内乱剿灭,容易许多。   二来,黑山帮大多数帮众都是壮年男丁,这些人拉去服役,一举两得。   ……   “刚才那衙役说什么勾结山贼,你们这儿有山贼吗?”陈五笑着问。   山娃子紧张地连连摇头:“没有,怎么可能有山贼?我们都没见过。”   陈五拍拍他肩:“山小兄弟别怕,我们又不是山贼派来的。你们也知道,我们从府城里来,你听过知府老爷吗?我们同他认识,要真有山贼来,我们立刻修书一封,请知府老爷出兵剿灭了这帮匪徒。”   山娃子头摇得更厉害:“真没有,我们这儿可太平了,没有山贼。”   陈五这么说,既是试探,也是为了让里正等人重视自己。   山娃子不断保证,看上去不像假的。   而后,山娃子又和里正说着什么话。   他把姜遗光的嘱托一一转告给里正。   在里正看来,陈五和姜遗光他们是一伙的,通过山娃子转述,族谱早就丢了,户籍簿也在县令老爷那儿,他这个里正手中没有。要是他们想打听什么人,直接和他说,他一直在石头村,哪都没去过,如果真有这个人,他一定能想起来。   根本没有走失的人,陈五能怎么说?   贞娘接过话头胡诌起来,说那人个子不高,眼睛不大,嘴唇偏厚云云,完全是照着当地人长相描述的。她又说那人姓张,但是也可能改了名。   总之,五六年过去,他们也记不清了。   里正越听越糊涂,这人一想应该是没有的,可再想想又好像确实有。   “我想想,我想想……”   这群有钱人好像是真的要找人,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给多少钱?   得趁那帮人来之前要,否则,等他们走了,自己什么也拿不到。   “山娃子,告诉他们,五年前的确来了个人,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里正依旧是那副苍老的颤巍巍模样,咳了咳,又艰难地说,“只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了,去了别的村子,离这里有些远。”   贞娘没想到自己瞎编出的一个人竟真有,和宋川淮眼神一对视,明白过来——估计是坑钱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只要能顺利待下去,能化解死劫,他们不介意花钱。   贞娘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又取出一块一两重的白花花的银锭,在交到山娃子手里。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惊喜。   “请一定要想起来,带我们找到他,等我们找到人以后,会有重谢。”   里正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睛盯在银锭上几乎要拔不出来。山娃子把银锭给他,后者急忙用稀疏的牙用力咬了咬,看见上头的牙印,笑得更高兴。   “山娃子,告诉他们,我们这两天请人去那个村把他带过来。”   请人的钱嘛……陈五笑呵呵地从荷包里取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还请尽快把人带来,雇马车,脚程快些。”   里正连连点头:“我一向说话算数,肯定给你把人带到。”   ……   那头,姜遗光和黎恪去了不远处,坐在墙根下休息。   姜遗光从未觉得头有这样痛过,额头不断冒出冷汗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纸。   那老妇人依旧在他脑海里瞪着眼睛,四体抽搐扭曲着,慢慢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她整个人从被子里出来后,才能发现,白发老妇人的头和身子竟是反着的,手脚都反折过去,关节拉长了往下垂,从床上爬下来。   活像一只四条腿长了白发的蜘蛛。   “它在靠近我,它要杀死我了。”姜遗光断断续续地说着。   直到这时,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让黎恪心中忍不住一酸。   “不会的……”黎恪想安慰他。   才十六岁啊,还什么都没有见过,他本该前途无量。   黎恪心下不忍,扶着他快步往回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离开里正家不行,干脆回去试试。   如果还是不行……   黎恪在心里轮了一圈。   他只能再找一个人下手了。   两人刚才没有走太远,往回赶后,很快就看见了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小女孩。   “你们怎么回来了?”小女孩站起身,惊讶不已。   她说的话,黎恪听不懂,姜遗光听懂了,转述后,黎恪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指指大堂里右侧的那个房间。   “打开,这个就给你。”   比划两下,小女孩终于明白了,她有点疑惑,可是又眼馋黎恪手中的银子。黎恪把银子放在她手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更大的碎银。   这下,女孩终于放下心来。   她往里屋走去,掀开了那扇门帘。 第70章   有些脏污的厚厚帘布掀开, 光从缝隙中泻进去。小女孩掀开帘子,疑惑地转头看向站在院子里的两人。   他们没有进大堂,并刻意站看不到房门的位置。尽管如此,黎恪依旧下意识移开眼睛, 以免自己被厉鬼注视。   小女孩冲房间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黎恪听不懂, 大概是在叫房间里的人,他想起姜遗光说的白发寿衣老太太,心不由得一紧。   “怎么样?还好吗?”黎恪低声问。   姜遗光整张脸白得不像话, 他忽地甩开黎恪,往前踏出一步。   脑海里,从床上爬起来,四肢反折如长腿蜘蛛的老妇人缓慢往前爬动,长长白发落下一两缕, 耷在腮边,犹如蛛丝。   小房间里堆了许多杂物,好几个旧木箱摞在一起,小窗户钉着木条封死了, 地上灰尘厚重, 不知有多久没打扫过。   眼前景象不变,小女孩掀开帘子, 疑惑地看着他。房间里没有动静。   是幻象,还是真实?   眼见不一定为真,幻象有可能就是现实。   脑海里“看见”的老妇人, 和眼前看见的小女孩……   姜遗光的头更痛了。   老妇人已经爬到了地上, 往房门口爬来,眼睛瞪得老大, 可她面上淡笑,竟有几分安详的意味。   小女孩依旧打开门帘,冲两人问了句什么。然而黎恪听不懂,姜遗光已经头痛到几乎听不清对方的问话。他用力扎自己一针,可脑海里的剧痛覆盖住全身,叫针扎的部位也麻木了起来。   老妇人爬到了门口……   他往后退了几步,转头问黎恪:“你能看见吗?”   黎恪摇头:“我只能看见那个女娃娃站在门口。”   “那么,它是冲我来的。”姜遗光的声音很微弱,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打帘子的女孩。   幻象和目光所见不断交叠、重合,眼前景象濒临破碎,像两张画撕碎后又胡乱拼在一起。   “我先走,你可以留下。”   老妇人的一只手伸到门边时,自灵魂深处涌起的悸动与寒意将少年完全笼罩住,他意识到,一旦再次被它注视到,自己就一定会死。   姜遗光丢下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出门去,身形迅疾如风。   黎恪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消失了。   “贵人?”小女孩疑惑不解,怎么那个人突然就跑了?   黎恪定定神,示意小女孩噤声,而后往院里树边靠了靠。   据说,榆树属阳,能克百鬼,有去阴生阳功效,虽不大可信,不过聊胜于无。姜遗光看见的红寿衣老妇人应当是追他去了,只要他自己小心些,就不会被盯上。   小女孩顺从地站在那里没动,没说话。   她手中一直掀起的门帘忽然微微颤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   黎恪瞬间转身面向榆树,并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跳得很快,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睁眼。黎恪感觉到,里屋有个极为恐怖的东西出来,它还在慢慢向自己靠近,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不能睁眼,不能动。   不能让它发现自己。   它是什么?为什么里正家中会有这些东西?   黎恪听到了有点奇怪的声响,一开始他以为是榆树叶的沙沙声,后面感觉不太像,那更像是某种不知明的生灵在地面拖着身体爬行发出的响动。   它从背后看着自己,看了很久。   黎恪整个人站成了一根木头,一动不动,然后,他察觉到那个东西更接近了,有类似于头发一样的东西垂在脸颊边,被风吹动,被挠的地方有些发痒。   可他依旧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古怪的、浑身紧绷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贵人?”他再度听到了小女孩的声音,感觉衣角被人扯动。   黎恪低下头看去。   小女孩怯怯松开手,仰头看他。   他这才发觉,自己背后都被冷汗浸透了,湿冷地黏在背后,格外不适。   鬼没有盯上自己。   它去追姜遗光了。   黎恪站在原地,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   他并非全然无情,若非必要,他也不想手上沾着人命。但现在看来……死劫最危难当头还没到,他们现在对如何破局毫无头绪。   在这之前,要是姜遗光被杀死,下一个,就是自己。而恶鬼有多么可怕,没有人不了解。   论交情也好、立场也好,他必须选择姜遗光。所以,他只能选择杀其他人。   不要怪我,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黎恪又给了小女孩二钱银子,指指那上被门帘遮住的门框,再度示意让她打开。   小女孩不明所以,白花花银两在她眼前一晃,还是去了。   这回,黎恪走了进来,站在离门口不远处,慢慢地,一点点扭头看向房内。   姜遗光所说的什么白发老妇人、大红寿衣,通通没有。床上躺着个枯瘦到皮包骨的老人,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花白头发稀疏,薄被盖在她身上也毫无起伏。   她应当是吃过饭不久睡下了,眼睛紧闭着,狭小昏暗的房间只有侧边顶上一扇小窗户透进些光。一股奇怪难闻的臭味从房间里传出来。   小女孩问他:“贵人,还要看什么吗?”   黎恪没听懂,不妨碍他把钱塞进小女孩手中,转身离开。   ……   姜遗光在村里胡乱地走。   他的头依旧在痛,但比之前好很多。   只是,他眼前仍旧会出现那老妇人的幻象。   老妇人从家里追了出来,肚腹朝上,四肢反折着爬行,它的速度起初很慢,手脚和普通老人一般不灵便,到最后渐渐快起来。   姜遗光无论跑到哪里,那老妇人都能不断接近他。   越接近,他的头就会越痛。   姜遗光必须不断跑,一刻不停,否则,他很快就会被老妇人追上。他步伐匆匆,边跑边去寻其他几人。   即便暴露也无所谓了,他想。   村里路面杂草丛生,姜遗光专门往草地稀疏的地方去,那儿被踩踏多了草才长得少。可是这石头村里满打满算也就二百来人,绝大多数妇孺都在家中做吃食,小孩坐在门口玩,看见他匆匆跑过,也只往门槛里缩了缩身子。   他绕了一个大圈,往村口跑去。   ……   镜外,兰庭山。   羽林军仍旧镇守在山下,不许任何人过。所有人皆以布巾遮面,头戴斗笠,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不让那些东西碰到自己。   是的,大火烧山后飘出的灰烬,被风一吹,就能将人的皮肉都融下来。   不止李大一人中招,先前围在山下哭泣、跪拜的那些人被吹了二十来个,哭着哭着一抹脸,发觉自己的脸没了,抹脸的手的五个指头也跟着融成肉块,一个个都发了疯,乱跑乱叫时,全部被羽林军当场射杀。   羽林军对外宣称有反贼逃进了山里意图谋反,还杀了不少老百姓。这下叫大伙儿都不敢去兰庭山边上祭拜了,生怕自己要么被反贼杀了,要么当做反贼同伙抓起来。   营帐外,地上铺了二十来具死状诡异的尸体,黑布遮得严实,还拿石头压牢边角以免被风吹起。   那些死人的家里人来了不少,跪地哭着喊着想给自家人收殓尸骨,可这样的尸体怎么能放出去?真叫他们看见,麻烦就大了。   羽林军之中也不过十来人知道内里详情,个个都明白这不能往外说,领头的副指挥使据说请来了“高人”,可拿高人上山都大半天了,也没见好,吹来的灰反而更多了,厚厚地堆在地上,吹得营帐外也裹了层黑厚的泥。   一些人心里不免发慌。   那位高人该不会也……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高人没下来前,他们就不能上去,只能在山下等。要是过一日还没下来,就需再去请几人来。   一群人等到了第二日子时,山上陡然刮起一阵大风,呼呼地简直要把营帐都给掀翻。   但这一回,吹下来的风里再没有了灰烬,而是带着正常的大火烧山后的焦糊气息。   大风吹开地上压黑布的石块,露出底下尸体被融抹掉的一张张奇怪可怖的脸。又吹开一两个羽林军牢牢盖在脸上的斗笠,往他们脸上擦去。   什么事也没有。   就连笼罩在山头的阴云似乎都散开了,点点星光毫不遮掩地往下照,夜空明净。   副使不由得大喜过望——果然,黎恪解决了那事。   只是现在天色已晚,黎先生即便收了鬼,想必也筋疲力尽。副使便点了十人,叫他们抬着小轿上山去寻,务必把黎先生请下来。   那十人得命,架起一台小轿往山上去。   ……   黎家,蕙娘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知晓夫君有心事瞒着自己,今日说去会好友,也不知是去作甚。可观黎郎言行,他向来坦荡荡大丈夫举止,不屑掩饰,他不会在外狎妓作乐。   他在做什么呢?   他的那些银两,又是从哪儿来的?   乔儿翻个身,撞到了墙,哇哇大哭。蕙娘连忙去哄,可乔儿这回哭得不依不饶,怎么也停不下来,很快就把祖母吵醒了。   阿嬷人好,从来不说她重话,只是从那屋里传来的咳嗽声也跟乔儿的哭闹一样止也止不住。蕙娘不禁心里酸涩,忙哄着把乔儿拍睡,又匆匆下床去了祖母屋里侍奉。   老人靠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蕙娘给她拍背倒水。院里,丫鬟揉着眼睛给小炉子生起火,炖了一小盅梨子,清甜的香气往里飘。   “阿嬷,我炖了梨汁,喝一点吧。”蕙娘把人扶起来,腰后垫了个软枕。老人浑身无力,被她扶坐起来,汤匙送到嘴边也不想喝,摇头推拒。   “我……我……”   “阿嬷,您想说什么?”蕙娘凑近了听。   老太太常年嗓子里卡痰,声音嘶哑,喘不上气来,蕙娘亲自给她拍背吸痰,这才叫老太太顺了些气。   “我梦见……我梦见……”   “梦见什么?阿嬷你梦魇了吗?”蕙娘更急。   老人摇摇头,浊泪满腮。   “我梦见虎头了,我梦见虎头出事了……”虎头是黎恪的小名,自他入学后,家里人很少再用这个名字叫他,今日也是情急才忘了。   “虎头出事了……他被关起来了。”老太老泪纵横,拼命去捶自己不争气的腿,“他被关着,有人要害他……”   一席话叫蕙娘不禁心惊肉跳,连忙去哄,好不容易哄睡下,里屋又传来乔儿的哭声。   梦亦有灵。阿嬷和乔儿今天反常,夫君今天没回来,该不会真的是……呸呸呸,一定不是,一定不是,过两天就归家了,一定不是……   蕙娘一夜心悸难眠。   第二日,蕙娘让丫鬟看好乔儿,自己往街上去。   家里买了三个下人,一个专门服侍老太太的,一个服侍公公的,还有一个做些杂活帮厨,今日托人捎口信来说自己病重起不来身,蕙娘只好自己往街上去买菜。   穿过一条路口,正要往里去,蕙娘就瞧见长道尽头远远走来的一条送葬队伍,顿觉晦气。   一队人披麻戴孝,头上扎白巾,撑起了白色的幡子,素白布条飘飘摇摇。蕙娘站在路边避了避,心说等会儿还要买些柚子叶驱邪。   她站在路边,将一旁同样躲避的行人的话听进耳中。   “这又是哪家的?好气派。”   “听说又是方家,就住城东的那个。”   “怎么又是他们?这都第几个了?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嘘……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   蕙娘听得心里不安,往边上又走几步,约摸是心里太慌了,她只觉得那群人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身上都带着无尽的寒意。   八个力士抬棺,漆黑庞大的棺材从蕙娘身边缓缓经过。   蕙娘隐约听到了棺材里传来的抓挠声。   听错了吧?她想。 第71章   蕙娘挑挑拣拣, 买了不少菜,才挎着菜篮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不安,抬头望望四方城顶清透的蓝天, 阳光照在身上也觉有些寒冷。   这种预感, 一直到中午黎恪也没回家时, 变得更深。   黎恪的小厮跟他一起出门去,吃过午饭后不久才回来,站在院子里告诉她夫君有事要忙, 可能还有几天才归家。   说这话时,小厮垂手,眉目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蕙娘一开始不高兴,后面就忍不住惊慌, 问什么小厮都不愿说,只道过两天就好,她如何放心得下?   可阿嬷和公公那边,她又不敢暴露, 只好对他们说夫君去了同窗家里小住几日。   蕙娘让丫鬟去厨房做饭, 自己在阿嬷房间伺候,阿嬷正睡着, 蕙娘抱了乔儿轻声颠着哄。   她心神不宁。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今日见过的那口棺材。   漆黑,沉重,几个力士扛着都觉沉甸甸, 抬着的厚木棒弯下去。从自己身边经过时, 她听到了抓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指甲反复从木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吱啦响,从未停止。   不要再去想了,不能再想了!   蕙娘拍着乔儿的手不由得快了些,差点把儿子拍醒,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咬着唇放慢速度。   “吱啦……吱吱啦……”   一遍又一遍,愈发清晰。   ……   容府,容楚岚同样满心担忧。   她本以为自己也要入镜,谁知并没有。而兰庭寺的鬼怪似乎又有了后续,听说请了人去收,只是不知请的人是谁。   容楚岚担忧也是无用,看过堂嫂和小侄子后,回自己院里踱步,脑海里不断回想。   平日既服侍又负责监视她的侍女匆匆忙从门外踏进来,顶了院里一个倒茶的活计。容楚岚明白过来,假装又走几步,往屋里去,挥退了所有下人。   “有什么事?”容楚岚问。   那侍女进屋后,福身行一礼,严肃道:“方家方大夫人严氏去了。”   “方大夫人?”容楚岚在脑海里转一圈,想起来了,“方映月与方映荷的生母?”   直呼其名很不礼貌,但此时只有她们二人,容楚岚也没在意。   侍女回答:“是,她死在方家城外的庄子里,仵作去验过,惊惧而死。同样死的还有庄子上三十二个下人。”   容楚岚被这数字惊了惊:“这么多?”   她坐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可是……又是有诡异?”   以往京中有众多持镜人护着,根本不会有诡异出现。多是地方上出了什么大事,报上来,才需要持镜人去收鬼。   侍女道:“应当是,庄子上所有下人都是惊惧而死,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三天后才被送猎物进庄的猎户发现。”   未知才最为恐怖,能让三十多人都被吓死……容楚岚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想叫我去是么?”容楚岚攥紧了手,内心犹豫。   她自然想抓住一切机会,可……上回兰庭寺鬼怪已让她狠狠栽了一跟头,若非邀了姜遗光同行,恐怕她已死在了寺中。   这回的厉鬼,能悄无声息杀死三十来人……容楚岚深吸口气,道:“可以,但我一个人恐应付不来,还请再多派些人手。”   “否则,你们也不想看见我白白送死吧?”容楚岚的话很直白。   侍女道:“自然,我们会再请一人来。”   容楚岚眼神微闪:“第二个收服兰庭寺厉鬼的那人呢?可以请他么?”   侍女不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   容楚岚便知道这是否认了,只得作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既是在方家,为什么不叫方映荷去?”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奇怪。   方映荷已经死了啊,自己为什么这么问?真是糊涂了。   侍女也觉得她问错了,权当没听见,笑而不答。   将家中事务嘱托给管家后,容楚岚登车离去。   马车车厢内依旧准备得妥当,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大约是打听到容楚岚好听说书看话本子,桌上还放了几本话本。   “竟然是无常先生的新话本。”容楚岚一看作者署名名字,不觉有些惊喜。   她还没在京城看到过呢,想必这本还没放在书馆里。   “《将离》?这又是个什么故事?”容楚岚翻开书,慢慢看下去。   起先看还不觉有什么,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这话本和世无常先生以往的话本都不太一样,竟是本志怪,越看越叫人心惊,唯有遣词造句中还能窥见无常先生的一些习惯。   “他怎么突然写这种话本,还怪吓人的。”容楚岚疑惑。   好在她已经历了不少死劫,真正的鬼也见过些,和真正的厉鬼比起来,一本志怪话本根本不足为奇。   不多时,方家庄子到了。   方二老爷回家处理自己嫂子、夫人以及侄女、女儿的丧事。这个月来方家丧事接二连三,方二老爷都想上山去拜拜佛了。   再一想,京城最有名的兰庭寺都给烧了,暗自磨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不提。   方家三小姐不知所踪,方二老爷准备给她立个衣冠冢,棺材同样打好了,六尺六的棺材里放了几套小霞平日穿的衣裳,还有她最爱的几样首饰。   方大老爷下地方当差去了,不在京中。方二老爷喝完酒,给自家兄长写信,提笔都不知该写什么。   “怎么就这样了……”方二老爷甩开纸笔,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方家庄子被官兵们围了,不让人进去,对外同样说有逆贼意图谋反,才在京中生事。   现下已查明了,是意图复辟前朝的反贼,先是杀了兰庭山下的普通百姓,逃窜时跑到了方家庄子里,方大夫人正在庄子上,便遭了歹人毒手。   这些消息放出去,叫这本就不太平的京城又动荡几分,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随处可闻对前朝逆贼的声讨。   据说,前朝被本朝太/祖灭了以后,有几位小公主小皇子被有心人拿奴婢的儿女顶替了救出去,好好养大。   据说,现在在京中生事的,就是当初救出的第二十五公主的女儿。传说中这位前朝遗孤样貌清秀,从小养在寺庙中,长大后便以美色引诱了寺庙里的和尚,同他们苟合,以让这群僧人给前朝卖命。   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将僧侣本就不好听的名声更是抹得完全没法听。   白府。   白慎远曾为帝师,又为当世大儒,不知有多少人以拜入他门下为荣,日日有车马来,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   只是,这几日白府门前却不见人影。   白大儒近来卧病在床,闭门谢客,除却帝皇赏赐时起来接了旨,其他时间一律不开门。   闭门谢客的白慎远却并不如其他人想得那般病弱。   他站在院中,仰头看四方天空,想起陛下近日不断抹黑佛门之举,不断转着腕间的佛珠。   明明他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可现在,却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百姓疾苦,叫他们信佛有何不可?日子过得苦却没个寄托,不是要把人逼疯吗?   偏偏陛下不许。   不仅是佛,道门亦不被允许,各种城隍庙、娘娘庙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陛下宁可换上赌坊酒肆也要把庙拆了。有时他上街去,就连街边算命的摊子都少了。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他望向皇宫方向。天边有一排鸟儿振翅飞过。   宫中,书房。   身着明黄常服的男子伏案批折,桌前,一太监跪地磕头,道去白府的太医回来了,问陛下可要召见。   听闻帝师卧病,陛下当即就派了太医问诊,可见其尊师重道。   陛下揉揉手腕,头也不抬:“宣他进来。”   太监立刻出去,引着等候许久的太医进门。   太医道白大儒无甚大碍,不过气机郁滞于胸,近日春寒,又吃多了些寒食,这才胸闷头痛云云。太医给他开了药又施针,没几日就能大好。   陛下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明显松了口气,待太医说完,陛下抚掌笑道:“好,下去领赏。”   太医自然要谢恩,道不敢当,一切为陛下分忧,又磕了一个头,被太监引出去了。   踏出门后,太医望一眼天上高悬的日头,擦了擦汗。   今天可真热啊。   ……   一枚铜镜,将世界分阴阳。镜内人正渡死劫,被恶鬼追杀,镜外人依旧过着平和麻木的日子。二者互不相干。   姜遗光依旧在不断地逃。   寿衣老妇人从最初的抽搐般行走,到现在已能灵活攀爬,它的速度越来越快。有那么几次,老妇人伸长的手已到了姜遗光所在道路的尽头,下一瞬,姜遗光又逃往了另一条路。   姜遗光心里明白,那老妇人虽是幻象,可这整个石头村,不也是厉鬼的幻象吗?   陈五等人不知去了何处,他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也没法停下来问,一旦停下脚步,老妇人就有可能追上他。   第一回,他跑到了村口,想按照村民们所说往镇上去,可当他才跑出一两里远,一个晃神,他又回到了村口。   脑海幻象中,村口右侧尽头缓缓伸出一只细长胳膊。   姜遗光再度转身逃走。   他无法停止,也无法回到里正家中。和村外一样,一旦他想回去,就会在眨眼间被送到其他地方。每一回,都会让那白发老妇人离自己更近一些。   不知不觉间,石头村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有些道路似乎在无形中发生了改变,通往不一样的方向。   姜遗光很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可当他第二次跑进同一条岔路时,不免愣了愣——原来的活路尽头,变成了一条死胡同。   路边的人也少了。原先有不少人吃饱了坐在门槛边晒太阳,可随着太阳升高,晒太阳的人慢慢地变少,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那厢,黎恪已经在村口找到了陈五他们。   他如果只想动手杀人,是很简单的,腕间有匕首,谈笑间刺入就好。可这样杀死的人根本不作数,必得要厉鬼亲手杀死才算。   这叫黎恪很是为难,但看见村口那一大群人时,他还是走了过去。   “诸位,这是怎么了?能否与我说说?”   贞娘给他解释后才知道,又一批衙役来了,这回,他们是过来收税的。   陈五他们凑钱替石头村交了税,可这批衙役依旧在村口不走,扬言要按四百一十九人的数目收人头税,陈五哪里肯,这下,双方就吵起来了。   里正依旧带了人在村口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村里好几个妇人在地上撕扯衣服打滚,拍地哭叫,让衙役要么把自己杀了,要么就走,他们没钱。   “怎么又要钱?”黎恪脸沉了沉。   他现在察觉了这死劫的难缠之处。   衙役要钱,石头村村民也要钱。他们是来渡死劫的,身上能带多少钱?难不成一直给下去吗?   那些衙役和之前来人不一样,换了一批,但索要的嘴脸没什么不同。听见地上几个妇人的哭叫撒泼,其中一个当时就脸黑了,一抽刀,“锵”一声,架在妇人脖颈上。   妇人吓住了,旁边的人也吓住了,哭声滞了滞,随即更加响亮。   眼见请求衙役是不行了,那群妇人又来求来到村里的贵人,哭着叫着,跪地磕头,脱了衣服往几个男人身上贴。   又有老人抱着他们的腿哭,陈五陈启等人避之不及,贞娘也被其中一个老人摸了把,恶心地她当时就抬脚踢了过去,指着他鼻子骂:“滚!我又不欠你们的!少给老娘玩这些花招!”   陈五亦不高兴:“我替你们付过几次钱,已是仁至义尽,不要逼得太狠。”   山娃子站在一边,面上羞愧,不断转述里正的话,又把他们的话转述给村里人听。   里正不管。   他依旧如之前一般,颤巍巍拄了拐杖跪下去哭求,边哭边磕头:“求求几位贵人,村里实在没钱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活了……求求几位贵人……”   后去的黎恪亦被缠住,他家中清贫,无甚余钱,本想狠狠心踢开几人赶紧拉了他们跑走,眼神飞快一扫,却当即震惊在原地。   这群人尖细响亮的哭声混在一起,越哭越大声。而后,其中一两个妇人的眼里,竟流出了两行腥臭的血泪!   几个老人的面目也逐渐狰狞,一点点凶煞起来,渐渐发青的唇边长出尖牙,指甲亦慢慢变长、变尖利。   糟糕,这下不给也不行了!   黎恪急忙将身上的银子都取出来,艰难挤过去交到里正手里,其他人原本被烦得想走人,这会儿也不敢跑了,乖乖掏出身上的银两给衙役。   交了钱,几个衙役心满意足。几人只觉眼前景像一花,再看过去哪里还有什么血泪和青面獠牙?那群妇人抹了泪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整好衣裳散开。里正感激涕零,连连跪地拜谢,被他们拉住。衙役拿着钱,满意离开。   村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切又变得和往常无异。里正笑呵呵拄着拐杖站在远处,不断对他们道谢。   几人心里却慢慢沉下去。   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   不到一天,衙役就来了两回,都是要钱。可他们的钱已经快没了,等到时拿不出钱,该怎么办?   陈五说道:“现在看来,这个死劫的关键处的确在于衙役。一天就来了两回,谁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再来收钱?”   贞娘没好气道:“这大家当然都知道,可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我身上只剩下八两了。”   宋川淮同样脸色不好看:“我身上还有五两。”   陈启是最贫穷的一个,他根本就没带银子,要不是刚才其他人给够了银子,恐怕他当场就要被杀死。此刻他也顾不上许多,焦急问:“我们总不能一直给钱,得想个法子。”   “现在暂时没有办法,衙役一趟趟来,石头村的村民已经赖上我们了。”陈五暗恨。   黎恪同样面临着和陈启一样的窘境,他身上银两亦不多,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索要。   他倒还能理智思考:一般而言,厉鬼幻境都是依据厉鬼执念所化,一草一木皆为厉鬼心中所想。   因此,他最初才会觉得这厉鬼是山娃子。只要解决了衙役捉人的问题,山娃子执念就能解开。   可是……如果真是山娃子的执念,山娃子对石头村感情颇深,在他心中,村民们又怎会是这样狰狞的形象?   他应当把衙役们想成凶神恶煞模样才对。   黎恪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   所以,要么厉鬼身份另有其人。   要么……山娃子后来因为某些事,恨上了村里人?所以在他心中,村民和衙役一样面目可憎。   厉鬼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黎恪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一点,他回想起那双大红绣鞋,和兰庭寺慧净和尚,又联想到衙役们捉人服役。总觉得……脑海里隐约有个念头冒出来,可又暂时琢磨不透。   贞娘见他竟然是独自来的,不免惊讶:“善多呢?你俩走散了么?”   方才闹哄哄的,大家这才发现,姜遗光竟然不在,心立刻提了起来。   黎恪忙道:“善多和我分开了。”   他不能说出姜遗光正被鬼追逐一事,以免被他们怀疑。   这群人目前还只是有些猜测,一旦让他们确定下来,他们必定会下杀手。   此刻,姜遗光已经绕了村子好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陈五等人。   他无比确定,那个东西在戏弄自己,他已陷入了那个东西的又一层幻象中。   眼前道路变得更加奇诡,前后岔路不断交错,树木杂草丛生,房屋变得更加破败不堪。姜遗光不断往前奔跑,时不时回头看。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道路尽头拐角处伸出枯瘦惨白的手。   村民们坐在自家门前,对奔逃中的姜遗光熟视无睹。 第72章   姜遗光依旧在不断跑。   村中道路越来越扭曲怪异, 蹲坐在自家门口的村民们齐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张张脸逐渐模糊惨白,不似活人。   又是幻象。   姜遗光第四次往里正家中跑去。   脚下崎岖小路如同活了的长蛇般微微起伏,连带着他的步伐开始不稳当, 勉强维持住身形继续跑。一排排房屋跟着扭动, 犹如一幅画卷被人揉搓出怪异的褶皱。   姜遗光不管不顾地跑着, 当他第四次来到里正家门口,正要踏入的一瞬间,眼前景象再度一花。睁开眼时, 他重新站在了第四次跑过的一条路上。   第四次了。   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   明面上看,什么也没有。可他脑海里,不远处,白发老妇人的模样悄无声息发生变化,那张沟壑横生的脸好似被一点点抚平, 它依旧带着安详的微笑,但那张脸竟有几分眼熟。   在它身边,一个又一个衣衫褴褛的村民静静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发青, 无声地注视着姜遗光。就连原来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儿, 也坐直身体,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在靠近自己。   姜遗光慢慢停下脚步, 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   无论他逃到哪里,周围都有村民。这群,平日看着孱弱的老人、妇人、孩童, 此刻静默无声地慢慢围过来。   他无处可逃。   一切皆为幻象, 姜遗光提醒自己,只是这幻象愈发真实。   他不害怕死亡, 但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在这里。   人群后,四条肢体细瘦如杆的白发老妇人慢慢爬近。姜遗光停下脚步后,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不,很难说这还是白发老妇人。它的脸变得熟悉又陌生。   那张脸很难形容,不再像一个老太太,反而……反而像是一个眼熟的人,不知道是谁,看着很眼熟,可叫不上名字。   姜遗光无法形容那张脸,他不能多看,飞快瞄一眼后就迅速移开视线。   该怎么做?   幻象……幻象基于人心。   他想起了镜外兰庭寺的幻象,可那毕竟是镜外,山海镜要护着他的魂,厉鬼便不能杀死他。这回在镜内,厉鬼可以杀死他了。   为什么现在没能动手,是因为他没有犯禁?   还是……和野兽捉住猎物后并不急于吞下腹一样的对猎物死前的玩弄?   姜遗光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   眼前是一道道麻木冷漠的身影,脑海里,那一道道腐烂脏污的身影后。   而后,头脑一阵剧烈到犹如有人重重锤击的疼痛。恍惚间,姜遗光看到,从四面八方,缓慢爬出一只又一只巨大蜘蛛模样的白发红衣老妇人。那张安详微笑的脸,赫然是自己的模样!   更可怕的是,那已不再是脑海里幻象。阳光下,它四条长肢在地面投下了影子。   它甚至就站在不远处,随时准备捕猎。   此刻,姜遗光再闭上眼时,脑海里只有一片黑暗。   白发老妇人真正从幻象中出来,要杀死自己了。   又或者说,不是它从幻象里出来,而是自己落进了它的幻象中,自己送到了它眼前。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到其他入镜人,没能出村,也没能回到里正家。   厉鬼阻止他这么做,唯一缘由就是,他能借此摆脱厉鬼。   但现在,村里每条路都变得扭曲,原先通着大道的小路可能走到尽头就是死胡同,本该通往村口的草地反而变成了河流,无从辨别方位。   是幻象……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姜遗光想起来,自己每在村里跑一圈,道路就扭曲得更厉害些。所以,他每“踏入”里正家门一次,就掉入了新一层幻境中。他越是往里正家中跑,陷入的幻象越深,越难以逃脱。   他站着不动,那群要靠近的东西反而慢了下来,任由他用闫大娘教的法子缓慢地吐息,平复长久奔跑带来的疲乏。   都是幻象,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恐怕,从他看见这东西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幻象中。其他入镜人一定还在村里,只是自己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自己。   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回忆自己曾跑过的路,从里正家出来后的路线清晰映在脑海中。他先往南,经过三条路口后拐进右手边,之后又是……   所以,如果他想回到真正的里正家,就应该往回走,从一层层幻象中一层层出来。   闭上眼后,目光所及之处的黑暗让他更清晰地听到了耳畔风声,切切嘈杂呓语,那种古怪的、从破碎喉咙间发出的声响,很近,又很远。   他转过身,双目紧闭,倒退着,按记忆往来时的方向去。   听风声,后方是一道围墙,姜遗光不闪不避,直接往后退过去。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犹如水融入海一般陷了进去,又从另一头跑了出来。   越往前跑,脑海里黑暗一片的景象越凸显出某个模糊的痕迹,渐渐勾勒出一道红衣身影。   姜遗光知道,那是红衣老妇人重新“回到”了他髓海中。   他继续倒退着往回走,不再按所见所听场景,而是凭借着记忆,一圈又一圈往回走。   崎岖起伏的道路渐渐平坦,脑海里看见的老妇人身影慢慢凝实。   一点一点地,从幻象中缓慢抽离。   那厢,陈五等人再次遇到了麻烦。   里正第四次跪在他们身前,磕头求几位贵人帮帮忙,因为衙役又来征税了。   他们本想拒绝,可一旦出现这事儿,全村妇女老少全都从自家破旧屋子里出来,簇拥着他们往村口去。   无法逃离,那群老人死死地抓着他们,把他们带到了衙役身前。   一群,饿到皮包骨、又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贫寒人家,跪在地上哭泣恳求。另一边,陌生的衙役面貌凶恶,提了刀逼迫他们交人交钱。   可他们根本没法升起怜悯之心。   第四次了,已经是第四次了!他们真的没有钱了!   这回衙役来征的是田税,村里但凡能长杂草的地都加在一起算成了优等良田,整整几百亩的良田,每亩就要收一钱税。别说现在,就算他们刚入镜那会儿也交不起这个钱。   “这么多,你们怎么不去抢?我们怎么可能交得起?”陈启一听就急了。   “求求各位贵人,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全村老小吧……”里正不断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又红又肿。   山娃子跪在一旁,神色阴郁。他拽了拽里正的衣角:“大伯,别求了,我去服役吧。”   “你不能去!”里正呵斥他,“你要当大官的人,怎么能去服役。”斥责完,又继续哭天喊地抹泪,捶地哀嚎,用那种满是乞求的目光仰视几人。   此刻,几人心里原有的几分同情已完全消失殆尽。   一次又一次,他们几人几乎都麻木了。   这哪里是要钱?这是要他们的命!   他们恨不得这些衙役赶紧把人抓走。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们咬咬牙掏了钱,结果不过半刻钟,又有新的衙役再过来征税。   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带走?为什么他们一开始要插手?   仔细想想,如果他们一开始选择不去找这些村民,而是直接在村里住下,是不是就暂时不会死?   如果他们一开始不帮忙交钱,不多管闲事……   可惜,已经晚了,他们不能放任衙役,且必须护着这些村民。   这就是死劫的诡异难缠之处。   黎恪亦觉得十分头疼。   他真的拿不出钱来了,身上也没有什么能抵押的事物。   难道真要他们代替这群村民去服役?   不,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只是被他们忽略了。死劫再怎么诡异难缠,也不会完全把人往死路上逼。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化解厉鬼心中的执念?   陈五也顾不上先前那点龃龉了,几人在人群撕扯推搡下艰难地聚在一起,陈五忙问:“现在该怎么办?”   跑是跑不了,无论跑到哪里村民们都能找到他们,然后就是一群人推推搡搡来到村口,面对衙役一次又一次的勒索。   拒绝也不行,无论怎么拒绝,这群人都跟疯魔了一般,完全无法理喻,只会磕头恳求。   “快想想办法,他们又要异变了。”贞娘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陈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吼声:“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逃不得,给不出,无法拒绝。   该怎么做?怎么做啊!   抱着贞娘大腿哭泣的一个妇人眼里再度流下血泪,那张哭嚎的脸逐渐诡异地扭曲起来。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亦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如针扎,随着婴孩的哭泣,小脸变得阴白。   “我没有钱了,你们再怎么逼我,我也没有钱。”贞娘大叫道,要把抱着她腿的妇人推下去。   那妇人软倒在地,犹如无骨的虫一般扭动两下,绵软地爬起来。   一个个,跪在地上大哭的身影,都开始扭动抽搐,蠕动着,不断要往几人身上爬,一张张嘴张得老大老大,嘴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宋川淮一把捂住贞娘的嘴,低喝:“别胡说八道,你想死吗?”她带着贞娘不断后退,“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交钱,你们先退出去。”   “我们会替你们交税的,你们退出去,别围着我们。”   “你们再围着我们,我们就不给了,一文钱都不给。”   山娃子飞快地转述他们的话,一片尖锐高亢到几乎能把人耳朵撕裂的嚎叫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住。哭得几人脑袋都有些发晕。   几名衙役好似什么都没看见,环胸冷笑:“赶紧的,要么交人要么给钱。”   “我记着,你们村里还有几个女娃娃,长得漂亮的也行,去伺候府里来的贵人。”   “就是,要么给钱,要么给人,哭哭啼啼作甚?”   一个衙役不耐烦了,锵一声抽刀,挑起在地面爬的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很瘦,刀尖穿过肚腹挂在刀上被提起,都没能把那把刀压弯多少。   “给不给?”他将那小娃娃一甩,丢在地面。   很快就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扑过去,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哭。   “求求各位贵人了啊,求求你们了……”里正哭嚎。   他也发生了异变,慢慢的,十指脏污的指甲变得更长,更加尖利,大哭时张开的口里獠牙丛生。   这样一只凶兽,却哭嚎着求人救他……   “你们不救救我们,我们全村老小就没活路了,只能去死了……”   陈五也几乎要崩溃了,不堪忍受折磨,叫道:“给!我们一定给!你们别吵了!”   “快给!快给钱!”   “给钱!”   “给钱!给钱——钱!……”   一双双眼睛,一张张口,全都在念叨着钱。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他们吞没。   “我们也没有钱啊!我们也没办法!”   不给钱,就是死。   陈五咬咬牙,忽地,猛地扭头看向黎恪。   他几乎要被逼疯了,双目赤红,黎恪同样在焦急中,被他看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陈五便冲了过去,狠狠打晕了黎恪。   “我们没有钱了,我们把人交给你,让他去服役!”陈五恶狠狠道。   贞娘等人吓了一跳,可……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他们也没有办法。   山娃子麻木地转述了陈五的话。   衙役们看看陈五肩头扛着的人,又看看全村老少,勉强点头:“行吧,石头村交了一个人,还要一个。”   还要一个……   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息,事到临头,陈五反而轻松了下来。   黎兄,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再说,谁让你杀了梁兄呢?你得给他偿命,不是吗?   陈启、贞娘连同宋川淮皆后退几步,警惕地瞪着陈五,同时,他们三人之间也悄无声息地隔开了距离。   贞娘是最害怕的一个,和男子比起来,女人被拿去卖能卖得更多钱,她又打不过陈五陈启二人。   此刻,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像宋川淮那样扮做男装的。   在地面蠕动、哭嚎的村民们哭声渐歇,却没停。   陈五咬着牙,感觉自己嘴里弥漫出了血腥味。他扛着黎恪,以免他被抢走,一双几欲疯狂的眼睛四处扫。   怎么办?还要一个。   还要一个……   姜遗光去哪了?黎恪为什么说姜遗光不在?   大约是老天爷听到了陈五的祈求,他们听到浅浅的脚步声,从身后道路传来。   几人回头看去,发现走来的,竟然就是不知何时消失的姜遗光。   此刻,姜遗光背对他们,一步步倒退着,往这边走来,模样格外诡异。   陈五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步向对方走去。 第73章   远远的, 姜遗光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哭嚎声,还有衙役不耐烦的催促。大片纷乱嘈杂声响,叫他疑心这是否又是幻象。   很快,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似幻象。   这脚步声, 是陈五的。   他从幻象中出来了么?   即便背对着, 姜遗光依旧察觉到来者不善。他猛地转身睁开眼, 和陈五对视上。   一人面无表情。另一人扛着黎恪,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脸上些微狰狞的表情还没散去, 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   陈五问:“善多,你去哪儿了?”   姜遗光没有回答,反问:“你打晕了黎慎之,想做什么?”   他看一眼村口抱胸等待的衙役,缓缓问:“你想让他去服役?”   少年的瞳仁格外漆黑, 好似能把人吞噬进去。他这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什么人时,对方通常会感到格外不自在。   就如此刻的陈五。   不远处的其他几人同样走来,贞娘笑道:“善多,你方才不在, 我们还真有些担心你。”   宋川淮冲他点点头, 陈启也憨厚笑笑:“你没事就好,还以为你出啥事了。”   陈五同样笑起来, 他先把黎恪放下,冲贞娘使个眼色,贞娘会意, 上前去扶住昏迷的黎恪, 拖着他往后退了退。   陈五向来表现得很爽朗,伸手就要往姜遗光肩上搭, 好似和故友久别重逢,要拍拍对方肩头。   姜遗光往后退了两步,没有理会贞娘等人打岔,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陈五。   “你在心虚,你想把黎慎之送去服役。”又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也在心虚。”   村口的村民们各个都停下了动作,远远的,好似事不关己般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陈五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把脸:“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要么交税,要么交人。要是不给人,我们就只能等死。”   “他一个换我们所有人安宁,梁兄的事儿——我们就不计较了。”   姜遗光盯着他看。   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就显得那双眸子更黑,黑得有些吓人,看得几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了,姜遗光才缓缓开口:“你们都在骗我。”   “虽然黎慎之告诉我,其他人说谎时,未必要当场说破,但我想,现在应该是要说破的吧?”   姜遗光直视着陈五:“你很讨厌我,刚才,你想杀了我。”   陈五的笑僵住了脸逐渐沉下:“你胡说什么?善多,你是吓糊涂了吧?”   其他人同样围上来,袖里藏刀,面上带笑。   贞娘远远地道:“善多,何必疑心至此?方才陈五兄过去也不过是想同你打声招呼罢了。”   姜遗光没理,一点点地,不断后退:“否则,你为什么从背后悄悄接近?如果我刚才没有突然回头,你现在已经打晕我了,不是吗?”   “衙役还没走,那群人在等着,他们应当不止要一个劳役。”姜遗光说,“恰好这个时候,我来了。”   他能脱离幻象,究竟是因为他走了正确的退路,还是那恶鬼换了个花样耍人玩,决定看几人内斗?   不得而知。   他越说,陈五脸色越沉。   陈启绕到了他左侧,宋川淮在右侧,缓缓靠近。   陈五叹气道:“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   话音未落,几人冲姜遗光直直扑过去!   姜遗光先前一直后退,待他们冲自己扑来后,更是如离弦之箭般往前跑。他已经跑了很久,可在面临危机时,他的速度依旧不慢。   那头,贞娘已经拽着黎恪的手,把他拖到了衙役身边,远远地看着眼前闹剧。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黎恪突然醒来反制住自己,用力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黎恪在昏迷中也涨红了脸,不断挣扎,这才停止。   山娃子跪坐在一边,目光冷淡又麻木。   他忽然问贞娘:“你们不是朋友吗?”   贞娘苦笑一声:“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现下没带够银两,等他送去后,我们会把他赎回来的。”   “能赎回来?”山娃子问。   贞娘点点头:“自然能。”   阿笨坐在山娃子旁边,头发遮着脸,身上糊了厚厚一层灰,半懂不懂地听他们说话。她扯扯山娃子衣角:“你在和她说什么?”   山娃子就把他们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贞娘见那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神情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垂着眼睛,不断思索。   这回能把黎恪和姜遗光交出去,下一次呢?难道要把他们一个个全交到衙役手里?   不,应该有别的法子。   死劫……执念……这厉鬼的执念如果是当地县令的苛政,他们该怎么做?难不成还要撤了县令的官职不成?   就在这时,阿笨一阵惊呼,眼睛瞪大了,手指向远方。   “那里,那里……”   贞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目瞪口呆。   姜遗光从路口慢慢走来,面无表情。   他的手上,抓着两个人的手腕,拖在地面。   赫然是陈五和宋川淮,一左一右拖行,身后划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怎,怎么会……他们三人都敌不过吗?   姜遗光歪了歪头,看她:“贞娘,劳烦把黎兄叫醒。”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旧很客气。   贞娘哆嗦着嘴唇,连忙照他说的做,去推醒黎恪。可惜陈五下手太重,她方才又把人掐了半天,怎么叫都不醒。   姜遗光拉着两人的手在地面拖行,经过贞娘时,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忽然间叹了口气:“贞娘,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这副模样,和刚才陈五说的话何其相似?连口吻都一模一样。   贞娘猛地仰头看他,旋即苦笑。   “是,是啊,你也是没有办法……”   姜遗光走到了几个衙役面前。   那几个衙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伸手就想把人带走。其中一个还抱怨道:“耽搁这么久,小心到时县令老爷怪罪下来,你们担待不起。”   “还把人打晕了,是想叫我们扛回去?呃——”   那衙役不可置信地瞪着姜遗光,目眦欲裂,他喉咙里飚射出大量鲜血,缓缓倒下去。   姜遗光早就抽出了他腰间的刀,雪亮刀刃如闪电般穿过对方咽喉又拔出,闪身躲开。   血溅满地。   闫大娘的教导在他心里响起:“要杀人,手要快,血要少,你只有一刀的机会,但凡要用第二刀,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徒弟。”   “你……”贞娘几乎失去了语言,呆愣着看着这一切。   姜遗光动作很快,另外两个衙役还没回过神,已被他用同样的方式又解决一个。   他们脸上还带着震惊之色,根本没想到有人竟敢反抗。   剩下那个终于被倒下的两具同僚尸体吓醒,方才嚣张气焰消失殆尽,大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姜遗光提刀从身后追上去,斜劈着狠狠砍在对方腿上。那人惨叫一声,腿间血涌如注,跌倒在地。刀砍在了腿骨上不便拔出,姜遗光从袖中取出匕首,刺入对方背心。   那衙役扑腾两下,不动了。   回去不能和闫大娘说了。姜遗光心想。   “你……你就不怕……”贞娘头脑一片混乱,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指着姜遗光发呆,脸上流露出惊惧和担忧混杂的神情。   姜遗光从地上起来,转身向贞娘走去。   他面上其实和以往一样,没什么表情,不是冷着脸,而是那种一切不在意的神情。哭也好笑也好,不到需要时不愿表露。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脸色格外苍白,沾上了些血迹,看上去更虚弱。   但……还不能休息。   “把他给我。”姜遗光擦拭去脸上的血痕,指指尚在昏迷中的黎恪。   他想,他应该知道生路了。   贞娘,陈启,陈五,宋川淮,不可信。   黎恪,暂时可信。   贞娘却吓得后缩了几步,反应过来后,低声骂他:“你疯了?你就不怕他们变成那个东西?你是想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吗?”   “不会。”姜遗光道,“这是他的幻境,他恨那些衙役。”   “还有,宋川淮和陈五没死。”   说这话时,贞娘总觉得他在看一旁呆住的山娃子。   姜遗光突然爆发的举动,惊呆了石头村一众人。那些哭哭啼啼的人都呆住了,裹着孩子连连后退,和他空开一小片地。   里正颤巍巍又胆怯地问:“贵人,你们……你们怎么能杀官老爷呢?到时候,县令老爷要派人来拿我们了。”   “到时候,我们全村老小可怎么活?”   姜遗光没有理他,而是一直盯着跪坐在旁边,沉默的山娃子。   他一直在转述别人的话,姜遗光没听见他自己想说什么。   “只要没有人来抓劳役,就好。”姜遗光说。   “那这几个衙役怎么办?”贞娘小心地问。   姜遗光说:“埋了。”   说这话时,他看着不远处还在哭嚎的里正。   里正在难过。   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就像死去的衙役是自己的亲人一样。   为什么?   村里人又恢复了正常,好几个妇人吚吚呜呜低泣落泪,抱着孩子哭。   为什么哭?她们又在难过什么?   显然贞娘也发现了不对劲,微颦起眉,小声和姜遗光说:“善多,这几个人……”   姜遗光用力把黎恪晃醒,后者醒来时还有些发懵,而后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起身。   黎恪本已做好了醒来后杀了那几个衙役逃跑的准备,结果正对上姜遗光面无表情的脸,再一看周围,立刻明白过来。   “多谢。”黎恪郑重道,又问,“你确定杀了那几个人,不会有事吗?”   “应该不会。”姜遗光说,“会发生异变的,都是住在村里的人。”   相反,那些衙役虽然每回来的面孔都不一样,但他们没有像那群妇孺一样变成怪物。   目前真正的诡异,里正家中的老妻,和村里其他村民。   里正听不懂官话,姜遗光毫不避违地说:“里正在瞪着我,他也想杀了我。为什么?”   山娃子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扭头向里正看去。   里正苍老的脸庞上,那双眼睛怨毒地瞪着姜遗光。   死的是衙役,他们恨姜遗光做什么?这衙役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黎恪向来明白,有时人不敢去恨欺压自己的人,便只敢恨比自己弱小之辈。里正会是这样吗?   瞧着不像。   他还时不时回头去看那几个衙役的尸体,目光悲伤。   黎恪在心里盘算着,反应过来,惊道:“你是说,这些人和官府勾结?”   村民、山贼、衙役……黎恪闭了闭眼。   怪不得,怪不得衙役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绝。   怪不得这些人一来,里正就跪下求他们给钱。   他们一直站在村口没有走,姜遗光说的话,山娃子全部听在耳中,死死抿着唇,眼睛倔强地瞪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小女孩阿笨凑近他:“你怎么了?”   山娃子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和黎恪小声说:“如果真是慧净的执念,他应当没有被抓去服役。”   容楚岚告诉他,慧净出家前还是个秀才。   真去服役,十死无生,又怎么能读上书?   “所以,真正死劫的困难处不是让石头村免劳役,而是别的。”   黎恪问:“会是什么?”   姜遗光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或许,他们很快就要知道了。   陈启被丢在了路边,过了一阵子,他迷迷蒙蒙睁开眼,想起自己被打晕前看到的情景,当即跳了起来。   糟糕!他该不会是被换走了吧?   爬起身后,陈启才发现自己躺在路边,不远处两道血痕,一路往外延伸去。   陈五和宋川淮伤得不轻,苏醒后,不敢去找姜遗光的麻烦。陈五拉下脸去找姜遗光说话,后者也毫不在意一般,态度一如既往。   三个衙役的尸体,陈五、陈启、宋川淮,一人一具往里正家中带。   姜遗光还记得里正家中的诡异老妇人,他没有跟去,只是威胁那三人把尸体放了后,再出来。   黎恪还在苦苦思索。   既不是因为服劳役,那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说的很快知道,的确很快。   镜中幻象,一切都是夸张又扭曲的。   三个衙役死后没多久,村口又来了人。   姜遗光和黎恪就守在村口没走,贞娘在不远处。他们叫住了山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不多时,村口就来了一队车马。   这些人不像是官府的,已经春日了,领头男子还穿着羊皮袄,骑在单独一匹马上。跟着他的随从们各自骑着小马,中间几辆马车在地面拉出深深的车辙,也不知装了什么,竟有这样重。   坐在马车上赶车的人,多为中年女人,包着头巾,阔眉方目,看着很热情。   他们出现后,那些原本散开的村民们又来了,慢慢聚集起来,听那骑在大马上的男人说着什么,反而把姜遗光几人挤在了后面。   山娃子给他们转述。   “他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说镇子上和府城上有很多贵人,有大官,要漂亮的女娃娃去伺候,问我们村里有没有。”   “他们还说,要是伺候的好,能拿很多赏钱。”   “他们要漂亮的,年纪小的,要声音好听的……”山娃子数给他们听。   这不就是人牙子吗?   贞娘极为不齿,黎恪也面露厌恶。   当今陛下对买卖人口一事查得严,若要卖身,只能买卖奴仆,不能买卖良家子。这石头村就算再怎么穷,村里人也都是良籍,正儿八经的农人。   然而他们又明白,这事儿根本避免不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阿笨在一旁问:“真的有很多赏钱吗?”   牙婆眼睛何其厉害,一眼看出这是个小美人胚子,当即就笑开了,亲亲热热地握了小女孩的手:“自然,自然,跟着我们去,只要唱唱小曲儿,讨了贵人欢心,不仅能吃好睡好,每天有糕点有茶水,伺候好了还有赏钱,月月寄回家里,叫你老子娘都沾沾光。”   她一撸袖子,露出胳膊上两条亮闪闪银镯子,亮得周遭人一阵惊呼:“小娃儿,你瞧瞧,这样大的镯子,到时你能打七八个,天天换了戴。”   阿笨哇一声,“真的可以寄钱回家吗?要是官府再来要人呢?他们总是来要人去做活。”   牙婆拍胸脯:“去伺候当官儿的,当然没人敢来捉人,不然,你就狠狠告他们一状。”   山娃子已经彻底明白了,黑着脸,拉住阿笨走开:“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去。”   牙婆仍在身后叫:“小娃娃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叫你去享福都不要。”   山娃子骂道:“骗子!才不是享福,是叫你给人家当小老婆呢!”   阿笨问:“什么是小老婆?”   山娃子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去了,我再不理你。”   阿笨一听脸就白了,连忙说:“我不去,我肯定不去。”   他俩走远了,牙婆身边一个妇人忙凑前去,殷勤笑道:“我是刚才那女娃儿她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牙婆上下一扫,笑道:“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那女娃娃我们给五钱银子,怎样?” 第74章   容府。   容楚毅离府后, 整个容家上下的气氛都有些紧张。京里却有不少人看不透,只以为容家又开始得了陛下恩宠。   君不见,陛下一次又一次赏下御赐之物么?那条街天天都听着敲锣打鼓声,见御前太监端着笑来容家, 身后一条队箱子又装得满满当当, 不由得揣测陛下又赏了些什么好东西, 那容大小姐又有多么美貌。   容家这是大翻身了么。   容楚岚却不这么认为,她先以为陛下是安抚,到后来开始惶恐, 现在一听传言和自己扯上了关系,皮都要绷一绷。   容大小姐回来以后,先去看了看堂嫂。   宫中贵妃近日闷了,想找人说说话,传了堂嫂去召见, 又赏了些御锦下来。容楚岚未得召见不能入宫,听她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探望。   堂嫂气色还行,容楚岚安抚两句, 叮嘱下人好生伺候着, 又踏出了院子。   她心绪不宁,望着头顶飞过的鸟雀, 缓缓吐气。   现在京里都在传,容家要出个娘娘,说什么容家姑娘国色天香, 叫陛下一见倾心, 这才日日献宝,好博美人欢心。   以美/色出名, 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还和皇帝扯上了关系,更是麻烦。刚才堂嫂也提点了她一句,容楚岚不想叫还在孕中的嫂子操心,只说自己能处理好。   是谁在背后算计容家?竟还传到宫里去了。   陛下分明是把容家放在火上烤,可背后传谣之人却把这事儿往歪了扯,让满京人的目光从容家转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容楚岚不在意名声,可这人坏了自己名声后,自己还得感谢对方。   实在是……恶心。   她比了个手势,守在门边的一位侍女过来,福身行礼:“大小姐?”   容楚岚低声道:“替我查这谣言从哪儿来的,想办法解决了。”   皇帝可以不在意,他到时候大可以说自己看容将军劳苦功高,都是有心之人乱传,再给自己指个婚事,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她不能不在意。   陛下把容家架得高高的,架得谁看了都要眼红,这段时间,容家该不好过了。   那侍女福身一礼:“只怕不好查,还请姑娘宽心。”说罢,又退到了一旁。   容楚岚被一噎,又不能发火,那股怒气缓缓咽了回去。   听这侍女的意思,恐怕在这后面插手的人身份不一般,她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   会是谁呢?他又想做什么呢?   宫中,贵妃扶了扶腰,很快就有宫女贴心的上来用玉锤,小心地一下一下锤起来。   贵妃舒服的眯着眼睛,叹气道:“总算把人送走了。”   宫女看出她并不很待见今日召见的那位官女子,笑着回话:“娘娘今日可真是辛苦。”   贵妃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京中传言,她未必不知。可她更知道,陛下没有那个意思,真说起来,陛下似乎想把容家女许给哪位皇子。   可惜……出了这么个传闻,容家女再不能成皇子妃,到时子夺父妾的名头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既如此,她自然要把人叫进宫里来好好安抚安抚。   贵妃边躺边想,究竟是谁使的这一招?看着是叫陛下让步了,可陛下那是能让步的人吗?   她只看着,到时谁又遭了殃,就知是哪个不要命的玩这一手了。   乾清宫内,皇帝正伏案批折子。   “今日贵妃心情如何?”他不经意地问。   太监阿福上前一步,跪下请安,起身道:“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乏。”   陛下笑了笑:“确实,近来累着她了。”   几十年过去,陛下的养性功夫更深,从前身为皇子时,阿福还能揣摩出些主子的心思。到后来越来越摸不透,谁也不知陛下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他只能不去想,不去猜,一切全听陛下的命令,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陛下没说,他就不知道,这样一来,这条小命反而安安稳稳留到了现在。   “把这砚给老二送去,还有前些日子老师送来的徽墨,也一并送去。”陛下从身后书架又取了方砚台,自己倒了清水,一圈圈儿磨墨。   阿福端正跪下:“喏。”领命而去。   午膳后,司天监监正求见。   一进来,他就抛下个大消息,称今年两广之地恐有旱灾。   两广之地,向来只有飓风骤雨导致的洪灾,少闻干旱一事。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开春到现在,两广地没有下过雨。要是五月前能下雨还好,若是五月也无雨,恐怕今年将有大旱。   皇帝听完了,什么也没说,让监正下去。   下午,他又发了道圣旨,这道圣旨,往本就隐隐有沸腾之意的京城上头,浇了一瓢热油。   宣,夷州知府谢丹轩,入京述职,免其夷州知府位,任两广总督。   满京哗然。   天子的事儿,和小老百姓扯不上关系。   赵氏依旧买了菜往家去,途中又叫住货郎,买了些针头线脑什么的,打算让女儿近日在家好好磨磨性子。   这几日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平,听说京城里又有什么大事,赵氏也不知有什么事,听那些书生说什么皇帝似乎要纳妃,她也不懂,只能把女儿炬在家里,不让她乱跑。   刚踏进家门,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赵氏留了个心眼,没有关住大门,好随时逃跑。   她先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蹑手蹑脚往屋里去,一进屋,眼前景象就叫她把菜刀给扔了。   两个蒙着面的人站在屋里,正中央坐着她女儿,她女儿脖子上还架了把刀,要哭不哭地看着自己。   “你们想要什么?”赵氏出奇地冷静,把刀丢在一边,就地跪坐下去,“要银钱吗?家中银钱不多了,我去取了给你们,还请两位好汉把人放了。”   赵瑛衣服没乱,这两人是求财总比是求其他的好。   当中一个人摇摇头:“不要钱,你只要告诉我们,姜遗光前几日问了你些什么?”   赵氏心里一突。   她面上依旧镇静:“他那个丧门星,年年都要来给亡夫扫墓,我不过看他可怜,叫他留下吃了顿饭,能说什么?”   另一人横在赵瑛脖子上的刀往下摁了摁,流下一条细细的血丝。   赵瑛惊恐无比,又不敢大声哭,连忙附和:“他那个灾星什么也没说,就是吃了顿饭,就走了,真的。”   刀又往下摁了摁。   这下赵瑛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泪汪汪地看向赵氏。   她心里明白,一定是姜遗光打听的那个贺韫有什么问题。   赵氏哆嗦着嘴唇,心如刀绞。   “那一日,我去亡夫坟前上香,看见了他,我听闻他被处死了,结果他又出现,心里好奇,就上去叫了他,之后带他回家中吃晚饭。”   “我问过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没告诉我,只说在给人做事,他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那天……吃过饭他打了水就走了。”赵师把那天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都说了,只除去贺韫的部分。   摆在赵瑛脖子前的刀往前移了移,持刀人叫赵瑛:“现在,该你说了,那天打水时你们说了些什么?”   赵氏没料到女儿竟还和姜遗光私下有来往,不可置信地看她。   赵瑛哭叫:“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嘲笑了他几句,我什么也没说。”   “我还……我还看阿娘辛苦,我叫他如果想求得阿娘的原谅,就给我送一百两银子来。他同意了,只说过几日送来,就走了。”   “真的么?你们没和他说南夫子墓里有什么?”其中一人冷冷发问。   她也不打算替姜遗光遮掩了。   赵氏的心狠狠抖了抖,联想到了某个可怕的猜测。   他该不会……他该不会真的……   赵氏面上还能把持住,一脸茫然,见自己女儿脸色有些不对,立刻大哭着,将那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那早死的丈夫穷了半辈子,什么也没有,我亲自给他下葬,能有什么?”   赵瑛的脸色不自然地变了变,在母亲的掩饰下很快转变过去,同样跟着落泪。   无论怎么威胁,赵氏和赵瑛都咬死了不承认,急了时还往姜遗光头上泼脏水,说些胡话,这些全都被两人记下。见实在问不出什么,那两人总算有离开的意思。   临走前,那俩人还威胁,这事绝不能和他人说,否则,她们小命难保。   那二人离开后,赵氏冷冷地打量着赵瑛。   一直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瑛心中惴惴,本想扑进母亲怀里,可见着赵氏那冷如刀的眼神,竟又吓得不敢动了。   半晌,赵瑛怯怯开口:“阿娘?”   “啪——”赵氏狠狠打了她一耳光。   赵瑛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捂了脸不敢说话。   担心那两人还没走,赵氏不能明说,只是指了赵瑛鼻子骂:“辛辛苦苦教你这么多年,你竟干出勒索的事儿?我就是这么教养你的?”   “谁让你跟他要银子的?谁让你跟他要的?他的银子你也敢拿,你想跟你那早死的爹一个下场吗?”   骂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赵瑛捂着脸哭,不敢回话,赵氏丢下一句:“明日去你爹坟前跪着,三个时辰,否则,你也别叫我娘了。”说罢,转身回房。   母女独居的小院不远处,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小院内的闹剧。   ……   黎家,黎恪依旧没回来。   蕙娘照旧哄了乔儿睡觉,心力交瘁回屋,心下担忧不已。   左右睡不着,干脆点了灯坐在床边做针线活儿,做着做着,迷迷蒙蒙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夫君回家后就病死了,阿嬷听了急火攻心,同样去了。她带着乔儿办丧事,孤儿寡母遭人欺负,然后,夫君托梦给自己,说他在院里埋了银子,让他们娘儿俩拿了银子回娘家住。   她依言要把院里的芍药花连根挖出来,谁知挖到尽头,那花的根底下,赫然是一颗头发散乱血淋淋的人头。 第75章   蕙娘吓得从梦中猛地惊醒, 向窗外看去,天还蒙蒙亮。   可梦中那种心悸感依旧缠绕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窗外芍药花已长了花苞,再过些日子就要盛放, 蕙娘原也爱这花儿艳丽, 这会儿看着它, 却好似在看恶鬼一般。   床帐里又传来乔儿的哭泣声,蕙娘揉了揉眼睛,叫自己忘掉梦中的惊惧, 掀开了床帘去哄。   “乖,乖乔儿,不哭……爹爹过几日就回来了。”蕙娘低声轻哄,一双弯眉皱起。   已经三日了,三日没有音讯, 夫君到底去做什么了?   一向乖巧的乔儿却怎么哄也哄不好,哭得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直往母亲怀里钻, 小手小脚不断扑腾。   “不哭不哭, 是不是饿了?”蕙娘不想把公公和阿嬷吵醒,解了衣带要喂奶。可乔儿晃来晃去地哭, 哭得愈发凄惨,就是不吃。   这下她也急了,高叫一声把侍女喊来, 让她去厨房做些糖水, 自己抱着乔儿哄。外头还有些暗,她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抱着儿子在房里绕圈,轻拍了哄。   可没有用,乔儿已经哭晕厥了过去。   蕙娘心急如焚,也要流下泪来,抬头一看,却被眼前景象愣住了。   桌上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可在她影子旁边,还有另一道影子!   那模糊的人影伸出手,正落在她臂弯的位置。   有鬼……   有鬼!!   一股凉气直灌天灵盖,话也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去想,蕙娘抱住孩子直直冲出房门。   正要推门进来的侍女手里端着的碗被直接撞飞,落在地上。   “夫人?夫人您去哪儿?”侍女叫道。   蕙娘头也不回冲了出去,留下被撞在地上的侍女一头雾水,糖水和碎瓷片洒了满地,一股甜香味儿散开。   侍女低骂几句,去拿了笤帚来打扫。   夫人这是怎么了?看上去怎么像得了失心疯?连小少爷都不要了。   小少爷躺在床上哼哼出声,侍女打扫完连忙上去又抱又哄,好不容易才让小少爷安静下来。   墙上,蕙娘逃走后,那道影子仍旧留在原地。   半晌,举起的手慢慢放下,影子也渐渐淡去。待那只手完全放下后,影子也消散了。   ……   容楚岚不知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她那日去方家庄子上,却什么也没见着,没有异样,也没有鬼怪。找了一天后,无功而返,谁知回家后又要面临着容家很可能卷入党争的风波中。   凌烛依旧被其父禁足,原因不明。他的死劫时日未到,还需小半个月。   姜遗光……依旧没有回来。   这回的死劫,该有多难?姜遗光在镜中待了又有多久?   容楚岚心想,方家庄子上那个鬼魂估计是跑了,可偌大京城,她能从哪里去寻?近卫们应该也知道这点,所以近来查得也严,也不许她去庄子上了,只叫她在京中随时待命。   容楚岚几次试探,问能不能叫其他人来,那些近卫无一不是装聋作哑,不回话。   容楚岚只觉得一股力气打在棉花上。   凌家。   凌烛老老实实在书房抄书。   他那日打听贺韫,不知怎么就惹了他父亲生气,这叫他更肯定贺韫有古怪,只是暂时不好问。   自己不能问,也没法叫近卫打听。   贺韫……贺韫会是个什么人?姜遗光为什么要打听他?   正抄着书,凌烛的父亲,凌兆光从外头回来了。   凌兆光直接进了书房,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自己的儿子。   凌烛急忙放下笔,垂首行礼,又叫下人全都出去。   “你且告诉我,你那天问的人,贺韫,是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凌烛抬起头,让自己的目光变得诚恳无辜:“爹,孩儿只是打听打听,不知犯了忌讳,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不。”凌兆光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几步,说,“以前可能是忌讳,以后可能不是了。”   谢丹轩都从宜州被调了回来,任命两广总督,这是不是说明……皇上真要给贺家平反?   容家不也是吗?容将军先前眼看着就要定死罪了,谁知陛下又不知什么原因,改了主意命人重新彻查,现下又捧着容家。   凌烛心里突突跳,肃穆垂首,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今年陛下开恩科,你可听京中来了一位江西的才子?姓贺。”   凌烛惊讶地抬起头。   姓贺,江西人,莫非……和贺韫有关?   凌兆光再度不断踱步,心乱如麻,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这么做,最后还是长叹一声:“也罢,今日你这禁足就解了,你要出去就出去,若遇上了姓贺的江西学子,你可试探试探他,只是……暂时不要同他结交。”   他们现在还摸不准陛下的意思,不要贸然行动,但小辈之间的结交总是没关系的。   更何况……这个孩子似乎在背着他们做些什么大事,但凌烛不说,他就不问,总归这个儿子有分寸,不会让凌家去送死。   凌烛面色大喜,连忙躬身道谢:“是,孩儿谨记。”   他解了禁足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唐垚等人。   唐垚虽然有时讨人嫌,可他很能打听消息,唐家门下开了两间书馆,对读书人的事了解得更多。   唐垚在家里斗蛐蛐呢,就接到了凌烛的帖子,丢了蛐蛐和几个狐朋狗友,披上袍子就往外跑。   凌烛直接去了他家的书馆,和他在那儿见面。   “凌兄,总算出来了?”唐垚笑他。   凌烛摇头一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吧?”来来往往借阅书买书的人多,他什么也没说。   唐垚把人领上二楼,进一间客房,让小厮隔远些守着,问:“凌兄这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桌上备了茶水,凌烛给自己倒一杯,又给对方倒一杯,推过去,郑重道:“前些日子,善多说的贺韫,你可有查到什么?”   唐垚摇头:“这人查不到什么,问多了还有些忌讳,近卫都警告我了。”   只是,他毕竟年轻气盛,越不让做什么事情,他越想去做。近卫警告他,唐垚反而来了兴趣,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问:“你查出来了什么吗?”   凌烛:“暂时不好说,不过有了些眉目。你替我蹲一个人。”   “谁?”   “最近京中名声正旺的一个学子,姓贺,江西人。”   “贺道元?”唐垚下意识问,这个姓氏让他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问道,“他和贺韫有什么关系?”   道元是他的字,他本名贺理。   “不清楚,所以才要你去查。”   唐垚啧啧两声:“要我去查也简单,这贺道元日日来我家书馆里看书,要没猜错,他就在楼下。”   怕凌烛不信,唐垚说:“你随我来。”   说罢,带着他从房门口拐出去,到了另一间屋子,那间屋子内藏乾坤,推开一扇小门,能隔着楼道看到楼下所有的光景。   唐垚指指其中一个人:“喏,你看,那就是贺道元。”   书馆中摆了两条长桌供人休息,一条长桌最尽头靠角落里坐了个青衫书生,瞧着温和可亲,其他人同他打招呼,他一一笑着回应。   “他今年多大了?”   唐垚说:“二十又七。”   凌烛算算时间,不像是贺韫亲子。他暂时想不到,便决定派人去对方祖籍打听打听,虽然一来一回用的时间久些,可也总比自己在这里瞎猜的好。   父亲虽告诉他能和对方结交,但凌烛暂时没有这个念头。   两人悄悄退开,没有看见,贺道元抬眼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贺道元什么也没说,买了本书回去,一路上不少人同他热切打招呼,或是交谈,皆笑着回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即将飞黄腾达。   贺道元在京中找了个有些偏僻的屋子租住下,七拐八弯穿过两条小巷,却在自己家门前的一条小巷口,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谁?”贺道元问。   那条巷子里好像有什么人,他胆子大,进去看了看,却发现巷子里有个满身狼狈,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看上去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话也说不清楚,只一个劲的流眼泪,她怀中的孩子更是哭得睡了过去,脸色涨红。   因那位妇人没有穿外袍,脚上也只穿着睡鞋。贺道元看了一眼就立刻移开眼去,左看右看四周也没有人来,温声问:“这位夫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可要去报官?”   那妇人怔怔抬头,喉咙里发出支零破碎的声音。   “鬼……”   “什么?”贺道元没听清。   却见那妇人蓦地瞪大眼睛,好像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她怀中的孩子也……   紧接着,贺道元便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蕙娘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   镜中,黎恪突然按了按心口,往四周看去,目光茫然。   他刚才察觉到有些心悸之感,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是不是蕙娘她……   不不不,家中有近卫有仆人,应当不会有事。   黎恪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去思索死劫破解之法。   那群人还在村口没有走,好几个牙婆围着一个妇人说些什么。黎恪听不懂,姜遗光说:“他们想买那个人的女儿。”   至于买去做什么,很明显。   “不能让他们买走。”黎恪联想到了那双红色绣花鞋。   那个女鬼,是不是就因为被买走后,孤苦一生,才导致死后怨气不散?   “可我们没有钱了。”姜遗光说道。   “的确,那群人牙子估计也不会想要壮年人。”否则,就把陈五他们几个送去,黎恪心想。   “再过一阵子,又有衙役会来。”   “我拳脚功夫上不太行,你可还能坚持住?”黎恪问。   姜遗光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很累了。   但是……“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姜遗光重复道。   “只要能把村里人留下,不被带走。死劫应当就渡过了。”   黎恪接过话头:“但这群人应当不会轻易离开。”   就像那群衙役,来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杀了,才暂时消停。   它们就是要把入镜人逼上绝路。不难想象,赶走这群人牙子后,这群人没多久又会回到村中。   然而要杀他们是有些难的,一列车队里好几个大汉,看上去就是练家子。更何况,村里人明显很欢迎这群人,要是和这群人对上,估计村里人会把他们也赶跑。   “他们不会轻易离开,但是可以让他们无法离开。”姜遗光说,“现在天也晚了,他们应该不会今天就走。”   紧接着,他小声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黎恪觉得可行,点点头,答应下来。   陈五等人把尸体送到里正家中后,折返,和他们汇合。   之前的矛盾大家谁也没提,只各自说起对破死局的猜测。   无一例外的,大家都确定下来——绝不能让人牙子带走一个村民。   天渐渐暗下,他们本想像今早一样,去村民们家中要些吃食。可谁知,在得知他们身上分文不剩后,里正不耐烦招待他们,其他村民也个个都冷漠得很。   没有人搭理,视而不见,好似白天他们哭喊着求几位贵人交钱都是错觉。   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幻象,但陈五等人还是觉得村民们的做派令人恶心。小木屋那边暂时不能回,几人在村中小河边打了水洗漱,摘了些野草野果充饥。   河边,升起一滩篝火,几人围坐取暖,只待天黑后的行动。   “今晚估计又有诡异。”黎恪对姜遗光说,“你且先休息,过一个时辰我叫你。”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能撑住。”   他时不时转头向村口望去,在那里,来的车队就地扎了营帐,又点燃了更暖更亮的篝火,不少村民将家中仅剩的食粮都送了过去,希望他们能看上自己的女儿。   “仓廪实而知荣辱。”贞娘恶心透了这帮人,愤愤地说了一句话。   陈五亦赞同。   姜遗光没有搭理他们的抱怨,反而说起其他事:“这死劫,只靠我们自己,许是不行的。”   黎恪倒说了句话:“未必,这些人中也有心善的,比如那个山娃子。”他领会了姜遗光的意思,“你是说,要叫上他?”   “谁?”宋川淮扭头厉声喝问。   其他几人同样警惕地看过去。   不远处黑黢黢的丛林中,钻出一道身影来——正是他们讨论的山娃子。   “是我。”山娃子连忙出声。   “我看你们都没有吃东西,家里还剩些饼子,给你们送过来。”山娃子手里捧着几个饼,羞愧道。   经过白天的闹剧,他隐约知道自己村里人做了什么,脸上臊得慌。   在他身后,站着个头上带了花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几人。   贞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招招手让那小女孩过来。阿笨看一眼山娃子,见他点了头,这才小心地凑到那贵人身边,跪坐下去。   贵人身上不知抹了什么,又香又好闻,贵人的手也白白的。阿笨比了比自己的手脚,脸红地往衣袖里藏了藏。   贞娘逗她,又把荷包里藏的一对小小的银耳坠给阿笨戴上。   陈五没有和山娃子客气,接过饼道了谢。   姜遗光看一眼山娃子,心里忽然冒出个别的念头。   “我今天听到了,她娘说要卖了她。”姜遗光指指阿笨,“他们还说,他们明天就要走。”   山娃子猛地抬起头,和不知所措的阿笨对视一眼,两人的脸都发白了。   姜遗光:“我没有骗你们,你们如果现在去还能听到。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过去。”   篝火下,少年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看见阿笨被带走吧?”   山娃子腾地站起身:“当然不,我不会让她把阿笨带走的。”   他今天带着阿笨直接走了,没有听见阿笨的母亲和牙婆的对话,自然也不知道他们达成了这样一桩交易。   “要是他们趁你不注意偷偷卖了呢,要是他们把你打晕,或者把你关起来了呢?”姜遗光面无表情,“你知道,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山娃子咬咬牙:“那我就带着阿笨走,把阿笨藏起来。”   “你想藏在哪里?藏在后山的话,村里的人还是会发现的。”   远处已经传来了呼唤声,姜遗光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妇人在喊着阿笨的名字。   紧接着呼喊声多了起来,有男有女,还有里正苍老的声音。   阿笨慌慌张张:“我娘在叫我,怎么办?她要把我卖了。”   “他们要把我卖了。”阿笨拉紧了山娃子的衣袖。   山娃子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猛地攥紧,不可置信地望向远方。   既愤怒,又难过。   “你们先躲起来吧,他们来问我们就说不知道。”姜遗光给他们指路,“你们就去我们住的小木屋,他们应该不会过去的。”   山娃子咬咬牙,跪下一磕头:“多谢几位贵人大恩大德。”说罢,他一骨碌爬起来,拉着阿笨转身就跑。   从村口赶来的那群人的身影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夜色中,那群人的面容模糊又诡异。当头一个妇人不断地叫阿笨的名字,说要让她去过好日子。   “我们现在最好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阿笨他们去,以免他们被捉走。另一批人把他们引开,然后把他们村口的马全部放跑,马车砸了。”姜遗光语速飞快。   黎恪已经站在了姜遗光身边,贞娘咬咬牙:“我跟着你们,如果真被发现了,我就当成阿笨被他们带走。”   宋川淮做男儿打扮,身形亦似男儿,未必瞒得过去。   贞娘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争不过她。几人匆忙把火堆踩灭,各自往不同方向去了。   “阿笨——阿笨——阿笨快出来,娘带你去过好日子。”   “山娃子。别带着阿笨躲了。她去城里享福——”   “山娃子——”   一声声呼喊,在黑黢黢树林上空回荡。   渐渐的,声音变得凄厉,尾音拖得老长,如同鬼哭。   姜遗光三人很快就追上了逃跑的两个小孩,带着他们往木屋那头去。   夜里,去哪里都不安全,还不如就跟在死劫源头的厉鬼身边。   听着那些呼喊,阿笨越来越害怕,怕到一句话都不敢说。   很快,他们就到了麦田边。   麦田中站着的稻草人东倒西歪,清浅月光下,几个稻草人缓缓回过头,看着两个小孩。   姜遗光扭头,发现山娃子的脸色格外苍白,站在麦田边,迟迟不动。   他看着麦田对面如鬼影般舞动的树影,和那些渐渐扭过头的稻草人,嘴唇不断抖动,身体更是颤抖起来。   阿笨更是怕到把头埋进山娃子肩头。   姜遗光问:“为什么不过去?”   “你很害怕?你在怕什么?”姜遗光说,“穿过这片麦田,你就可以到木屋藏起来,他们就发现不了你了,你们在害怕什么?”   山娃子的脸惨白如纸,目光呆滞地抬起头。   “我忘记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抱着头蹲下去,痛苦不已,“我忘记告诉你们了,那边不能过去。我才想起来……”   “为什么不能过去?”黎恪问。   姜遗光怔了怔。   紧接着,他猛地想起,自己不知不觉间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村民们在需要钱时才会异变。   麦田里的稻草人因他们不慎踩了苗而异变,也是因为他们会让村民损失钱财。   现在,他们把阿笨带走,让村民们无法卖人,失了进账,所以那群村民又要异变。   一切都是因为钱。   为了钱,人能变成鬼。   在此前,小木屋中的诡异,又如何解释?   那时他们可没有做任何事。   山娃子木愣愣看向他:“我忘了,那里,埋了很多人,像你们一样的贵人,都埋在那里……”   “那里会闹鬼,不能去。” 第76章   山娃子说过话, 再也无法承受般痛苦地蹲下/身,汗如雨下。   “我为什么会忘记……我怎么会忘记……”   姜遗光却慢慢后退了两步。   收鬼之人,在镜中必将遭受厉鬼最大的恶意。   他暂时摆脱了幻象,可是……厉鬼会放过他吗?   山娃子哭得这么难过, 但, 全村都在做的事, 真能瞒过他吗?   姜遗光心里觉得有蹊跷,可山娃子哭的太厉害了,太真实了, 他完全看不出破绽。   山娃子先是用官话哭,又说起了方言,不断地向木屋下的亡魂们道歉。阿笨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也跟着落下泪来,把脸上的泥土冲出一道道沟壑。   月光明朗, 两人的影子逐渐扭动。   “快跑吧。”   黎恪拉着贞娘缓缓后退。   本以为跟在山娃子身边能安全几分,现在看来,在他身边可能更加危险。那些埋葬在小木屋下的亡魂,即便无法报复山娃子, 还不能报复他们吗?   姜遗光拉了一把山娃子, 让正在哭泣的两个孩子醒转过来:“快跑。”   不能让他们想起自己早已死去,否则, 他们会在镜中变成最恐怖的厉鬼。   一抬眼,麦田中的稻草人竟又近了些。风吹动稻草人簌簌作响。而麦田中央小路的尽头,隐约能见到几个身影晃动, 只是夜里太黑, 实在看不清面容。   山娃子也反应过来,抓着阿笨的手就往后跑。几人压低声音穿梭在林间, 不敢叫远处那帮人听见动静。   原以为只要躲过这一遭就好,但现在看来,今晚并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被发现,后果难料。   “小声一点,别让他们发现。我们趁这机会出村口去。”黎恪小声说,“他们都来寻人了,这时村口应该没有人,或者只有一两个守着。”   贞娘抓着阿笨,安慰她:“莫怕,我们一定不会让你被发现的。”她只猜测出这场死劫或和山娃子有关,完全没有想有两个厉鬼的可能性。这话虽是说给山娃子听,却也带了几分真心。   山娃子转述了,阿笨含泪点点头。   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中悄悄往村口去,原路折返,穿过密集黢黑的丛林,两个孩子胸膛中心跳如擂鼓。   实在……太安静了。   静到有些可怕,只有远处的叫喊声传来,近处好似蚊虫声都不见。   阿笨小心地跟在山娃子后面,姜遗光走在最前头,黎恪和贞娘在走在最后。   走着走着,黎恪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挠了挠他的后背。   贞娘回头拉拉他:“怎么停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黎恪忙转回头应道:“无事,是我多心了。”   但,就在转头向前看的一刹那,黎恪停下了脚步。   贞娘……为何在扭头时,将头全部扭了过来?   身子完全背过去,唯有一颗头颅正对着自己。   黎恪当机立断,猛地甩开贞娘往前跑,低喝道:“善多!快走。”说着就要拉上姜遗光,但他伸出去的手却只抓到了一团沙软的事物。   再看去,他牵着的哪里还是姜遗光?却是一个脸上用墨简单涂了一张流泪模样的稻草人。   此刻,他站在麦田中央,前后稻草扎人渐渐围过来,只觉浑身冰凉。   不,不能慌,心慌则乱。   黎恪他还能镇定住,悄无声息打量四周。他能察觉到,那些稻草人看着没有动静,但他每眨一次眼睛,那些东西就更近一些。   被他甩在地上的稻草人晃晃悠悠抽动着身体爬起来,好似被胡乱操纵的木偶人。   终于,对姜遗光下手不成,开始针对自己了么?   是只有他一个,还是所有人都卷入了幻象中?   黎恪轻轻转头看向四周,发觉有一处缝隙后,猛地拔腿就跑。可他才迈出一步,脚下便踏了个空。   眼前一花,再睁眼时,他又落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四肢全都缠上了布条,挣不脱,逃不掉,无论怎样挣扎都好似使劲儿在了棉花上。渐渐的,黎恪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   这是……他们来时住的木屋!   桌边一圈儿坐了整整齐齐七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可又听不清。黎恪发觉自己被布条吊在高处,不断晃悠,以至眼前情景也跟着晃荡看不清楚,只觉那七个人有些眼熟。   再仔细看时,黎恪冷汗都落了下来。   那七个人,全都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裳。其中一人仰面向上看,眸子涣散渗着血丝,那张脸……不是梁天冬还能是谁?   其他几“人”亦慢慢抬起头,一张张墨水粗糙涂出的脸,却穿着他们六人的衣裳。   尖锐、模糊、嘶哑、高亢的讨论声,四面八方传来,地面渗出血,一点点漫过乌木色地砖。   黎恪只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手臂也是一疼,努力扭头看去,自己手上不知何时撕落一大块皮,露出黄白带血的肉。   他心有所感,往下看去,穿着自己衣裳的稻草人露出的一边手臂,糊上了人皮,鼓鼓囊囊裹在外。   ……   另一边,几人悄悄赶路。   经过他们方才生起的一滩小小篝火,姜遗光再度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山娃子两人也闻到了,阿笨更加害怕。绕过篝火堆朝靠近河边的方向走。   夜晚的河水好似将整片夜空都浸在了水里,黑沉沉如一汪墨,漂浮着点点星光。   河中央,隐约水流声响起。   贞娘本不在意,无意间一瞥,却被河水中的什么东西吸引去了,那河水正中央,冒出来一团黑黑的东西,不断往外冒,一点点变大,靠近。   那是什么?瞧着好生眼熟。   贞娘不由得凑近了些看看,她想,要是那是一艘船就好,他们可以坐船离开。   那东西漂得越来越近,远远地看,是一条狭长犹如小木舟的事物。渐渐漂来了岸边,贞娘凑地更近去看……   水波荡开“船头”水草,露出一张苍白青肿的脸,还带着淡淡的安详微笑。   奇怪,这人可真眼熟,我曾在哪里见过?   此刻的贞娘,听不见阿笨焦急的叫喊,其他人伸手去拉也不理会,直直往河中央淌去。   河水一点点没入她的足背,小腿……再渐渐往上,要将她整个人淹没进无尽冰凉之中。   “河里也淹死过人……河里也有……”山娃子双目无神,“我怎么会忘记?好奇怪……”   姜遗光方才要拉住贞娘,甚至要打晕她,可手刃击在贞娘后颈,却好似砍在了一块冷硬的木头上。他便知道,这又不是人了。   河里也埋葬了无数亡魂。   阿笨哭着求山娃子:“你别去想了,忘了就忘了,我们快点走吧,要是他们抓住你,他们也会打你的,求求你了……”   山娃子心绪不宁,被阿笨拉着跑,姜遗光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边。   说来也算幸运,至今还没有村民发现,他们,估计是被陈五几人引走了。   但现在村口到马车还在,没有点着火……是来不及赶过来么?   姜遗光甩甩头,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忽视了什么。   黎恪怎么也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山娃子和阿笨都没发觉不对,快步在前面跑。他们还没想起自己早就已死的事实,现在,他们只是一对不断奔逃的青梅竹马。   忽远忽近的叫喊,有村民举着火把往这边来,渐渐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来了。   要是再凑近些,他们绝对要被发现。   树木不算繁茂,爬上树也容易被发现。山娃子对这片儿熟,带着两人跳下一条小坡侧边,蹲在半人多高的野草丛中,身后就是两棵大树。一人摘下几片叶子挡在自己头顶,大气不敢出。   火把更近了。   窸窣脚步声,火把烧近了燃烧木头的噼啪响。   姜遗光闻到了一些焦糊的味道。   和兰庭寺大火烧尽后的气味格外相似。   就在这时,阿笨声音很低地说话了。   “山娃哥,你能不能别抓我头发了。你抓得我好痛。”   山娃子一呆:“我没有抓你头发。”   阿笨抽抽鼻子:“可是真的很痛,头发被扯掉了。”   山娃子伸手摸上女孩的头,的确摸到一把被扯下头发后的头皮,渗出血来。   还有一只冰冷、滑腻又软烂的,抓着阿笨长发的手。   那只手被碰到后,从阿笨头发上掉了下去,落在地上,如雪曝阳光下迅速消融。   阿笨怯生生问:“是鬼吗?我们要不要跑?”   断手手掉下的那一刻,姜遗光感觉自己的头发也被一只手抓住了,头顶传来剧烈刺痛感。   “是。”   一道声音在身侧响起,不属于任何一人。   与此同时,上方遮挡的灌木丛被猛地拨开,一张人脸突兀出现,笑道:   “抓到你们了。” 第77章   那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上空, 露出一个模糊又阴冷的微笑。   平和、安详,却叫人毛骨悚然。   “跑!”   姜遗光抓住树干借力,一个旋身狠狠踢开对方,他感觉自己似乎踢中了一块僵硬的木头, 但好歹将那个人踢退了几步, 而后, 姜遗光抓起一个人就逃。   他拉住的却不是山娃子,而是阿笨。   阿笨被刚才突然冒出的人脸吓呆了,姜遗光抓住她跑, 她便跌跌撞撞跟了去。反应过来后不断要挣脱姜遗光的手,往回看。   “山娃哥还没出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她知道这些人听不懂他们村里的话,正要比划,就听见那个贵人说:“那个不是山娃子,是鬼假扮的。”   刚才, 他看见山娃子抚摸上阿笨的手腕处,有一截断裂后又缝上的线圈。   “啊?”阿笨不可置信:“那,那他去哪儿了?他没有……”   一个死字被堵了回去,姜遗光飞快回道:“不知道, 我们必须找到他。”   绝不能让他想起来自己已死的事实。   山娃子, 不,慧净, 他对这个村庄的恨意不浅。他一旦想起这只是自己的幻境,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用力把还扒着自己头发的手扯掉,可那只手却。好似在他头上生了根似的, 怎么扯也不掉, 越是扯,越是缠得死紧。   姜遗光对阿笨说:“自己抓着我衣服。”   说罢, 从袖里取出匕首,握住了那只断手,狠狠划开。   一把凌乱的长发连同断手掉落在地。   “快走。”匕首收回袖中,姜遗光拉着阿笨往村口逃去。   那群人,抓到了山娃子会做什么?   在山娃子的想象中,村民会做什么?   “他平常会去哪里?”姜遗光用石头村的方言不熟练地问。   阿笨摇头:“他到处跑,哪里都要去。”   “他最常去的地方。”   这是山娃子的幻境,他应当会下意识回到自己最常去之处。   阿笨说:“祠堂!里正经常叫他去祠堂背书,让他对着祖宗们背,有时候也在祠堂打他,说读不好书就是忘本什么的。”   “那就去祠堂。”   依照里正的为人,他如果抓住山娃子,也一定会要他在祠堂面对所谓的祖先认错。   姜遗光还记得路,跑到下一道路口时,拐进一条小巷。   身后追赶声越来越近,和他们不过数丈远。   阿笨被抓着跑,即便累,可她不敢停。她怕得很,回头看见那些村民古怪的脸,就更怕了。   “为什么他们全都变成鬼了?山娃哥不会也是吧?”   好似一夕间,阿笨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阿笨茫然又恐惧,只能死死地抓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贵人的手,任由对方几乎是将自己拖着跑。   “他不是。”姜遗光飞快回应。   “你只要想他不是,他就不会是。”姜遗光语气带了些说不清的意味,石头村有些粗犷的方言在他说来也变得冰冷,“你不想他也变成鬼吧?”   “当然不想。”阿笨急忙说。   “鬼是能听到人心里的念头的。你最好在心里一直说,一直说。不然,他被村民抓住了,他也可能变成鬼。”   阿笨很好骗,加上姜遗光语气严肃很像那么回事,她立刻在心里默念起来。   “别跑——阿笨,不要跑——”   “阿笨,你也要和你娘一样跟野男人跑了是不是?”   “阿笨,快回来,不然我们要生气了……”   阿笨气哼哼,偶尔回头一看又吓得急忙转过头去。   那些鬼,根本就不是村民,一大团乌漆麻黑的像人一样的东西在后面,走路的样子也不像人。   她又流下泪来。   “我知道阿娘根本不是别人跑了,她是被阿爹打死了……”阿笨哭着说,“阿娘没跑,村里好几个婶子也是。”   “明明是被打死了,丢到了河里,他们就说她们跑了……”阿笨泪汪汪,“他们都说我笨,我不笨,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敢说。”   “说了,他们也要把我打死。”   “为什么要打死?”姜遗光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阿娘为什么。但是前两年有个婶子,说什么她偷男人,就被打死了。”   阿笨边哭边跑:“我才不信他们,我不回去,我们快点找到山娃哥,带他一起走。”   “好。”   这个村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姜遗光竟有些数不清了。   被捉去服役的男人,丢进河里的女人,抢了钱埋在小木屋下的贵人……   出这条路,再拐过两道路口,就能到里正家,也就能到祠堂了。   两边的树更高大,绿意葱浓,不断摇摆。   姜遗光冲出路口的一瞬间,急急停下脚步,而后,抓着阿笨又往另一头绕。   阿笨回头看去,就见路口的树上吊了一个人,舌头伸的老长,眼睛都凸了出来,风一吹,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   “那是……那是贵人你的朋友吧?”阿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风呼呼往她嘴里钻,她又连忙闭上嘴。   吊在路边的正是陈启。   姜遗光边跑边说:“不,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只是认识。”   拐角尽头,绕过这个弯,同样能去另一边。   树叶飘摇,上空直直坠下一具尸体,带着破空声,狠狠砸在二人面前。   那张脸惨白无神,摔在地上,鲜血迸开,还能看见脖颈处的青黑手印。   与此同时,被绑在房梁上一寸寸剥皮的黎恪,忍痛向下看去,发现七个稻草人中,又有两具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尸体模样。   陈启,宋川淮。   黎恪咳嗽两声,痛得眼前都模糊起来。   善多,贞娘,陈五还活着。   以陈五为人,定是又诓骗了陈启他们去送死。   这恶鬼把他绑在这儿,又不给个痛快,只一点点剥皮,想来是恨极了他。而善多那边应当还没找到关窍吧?否则,它一定会立刻杀了自己。   黎恪的手脚都被绑住,唯有被剥皮的地方,布条腐蚀了一般松开。   待完全松开,他就该掉下去了。   他抖着手,不断哆嗦示弱,好似自己全无反抗之力般,呜呜咽咽。却又在手上指甲被拔去的一瞬间,用另一只手掏出了袖中的火折子,一口气吹燃了,扔下去。   恰恰好扔在“陈五”稻草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黎恪额头冒出更多汗。他不确定除掉稻草人会对相应之人有什么影响,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真的吹燃火折子。   但总要试一试的。   火星子飘在穿着陈五衣服的稻草人身上,一点点燃起火光。   ……   “再往这边走!”   尸体摔落下的瞬间,姜遗光就知道,自己几乎无处可去了。   陈启和宋川淮都死在这边。他们遇到了什么?   陈五呢?   回头一看,巷口处,那群漆黑身影跟了过来。   前方,宋川淮的尸体怪异地抽动两下,身后,是逼近的村民们。   “抓紧了。”姜遗光拉着阿笨的手往背上一甩,背在身后,阿笨依言,死死扒住姜遗光,不敢多问。   姜遗光深吸口气,一脚用力蹬在右侧墙壁,借力拉上左侧墙的墙头,蹭蹭爬了上去,而后,背着阿笨在墙头站稳,略蹲下去,用力起身一跳,跳过了脚下小巷。   “祠堂就在前面,很快就要到了。”那里点起了灯,是夜里唯一一处亮起的屋子。   刷了红漆,高大又庄严的祠堂在夜色中静静伫立。   在阿笨眼中,那祠堂却可怕得紧。   姜遗光察觉到背上的人不由自主哆嗦起来,问:“你怕什么?”   阿笨摇摇头:“我们不能进祠堂的。”   闻言姜遗光沉默了。   他是外来人,而一般村里……女人也不能进祠堂。   镜中犯禁,意味着死。   他背着阿笨几个跳跃,落在祠堂门口。   祠堂大门紧闭着,封得严严实实,左右两边红底黑字模糊地写了副对联,上面牌匾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被一双手给擦花了似的。   阿笨从他背上下来:“这字还是山娃哥写的。”   “建祠堂花了好多好多钱,但是大家都说要建,我都不知道建了做什么用。”   姜遗光静默片刻,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进去?”阿笨急了,“祠堂平常不点灯的,现在有灯,肯定是山娃哥在里面。”   姜遗光方才帮了她那么多,还带她逃跑,她不知不觉依赖上对方,换平日她早就闯进去了,现在却下意识问对方意见。   姜遗光还没回应,呼的一声,眼前朱红色大门重重打开。   祠堂里的光景,完全呈现在二人眼中。   高高的门槛,往里是一处天井,两边立了柱,又有一副对联,对联两边挂了灯架,一圈红蜡烛亮着光。天井往里走,台阶下,小香炉上插满了香,烟雾缭绕。   山娃子的确在受罚,他就跪在小香炉前边,里正拿了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他身上。   他身前,香火桌两边点了蜡烛,一排又一排的排位往上摞,一时间,竟分不出到底有多少牌位,小小一间祠堂里,供奉了多少先人。   里正转过头来,他那苍老的脸在烛光飘悠下显得有几分奇诡。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安宁,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抽在山娃子背上的鞭子,不是他打的一样。   “你们怎么来了?”里正笑呵呵道,一推山娃子,“去,把阿笨带过来。”   身后,一个又一个黑影走出来,无声地站在里正身边。   姜遗光和阿笨身后也围了人。   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一个又一个黑影,看不清面容,只能闻到他们身上的焦糊味。悄悄地,站在了他们身后。每回头看一眼,都能发现他们更近一分。   那种焦糊味……   姜遗光左看右看,发觉了什么。   他想拉着阿笨逃,可却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那只断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脚上,死死地抓着他。   他刚才能把自己头发削了,却不可能把自己的腿给砍了。   姜遗光用力去踢,拿刀要把那只手剜出来,阿笨也蹲下来帮忙,可怎么也砍不动。   “你快点跑,跑到村口,骑着马逃。”姜遗光低声嘱咐她,“我会把山娃子带出来的。”   阿笨不断摇头,眼里又憋了一泡泪,怎么也不落下。   姜遗光再看了一眼身后,那些人,又看一眼祠堂。   “那,你就把祠堂烧了,烧了,他们就管不了你了。”   阿笨哭着摇头:“山娃哥还在里面。”   “烧了它!我会把山娃子带出来!”   阿笨仍旧只是摇头,不肯。   “去,把阿笨带进来。”里正提高了声音,“你是要做大官的人,你当了官,我们李家才有出路,我们这个村子才有出路。”   “你知道,村里没钱了,没法再供你读书。”   山娃子哆嗦着:“那我就不读了。”   “混账!”里正大喝一声,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背上,抽出了破空声。   “你抬头看看李家的列祖列宗,你对得起他们吗?你说这种话,我都怕我死了以后,不敢下地去见祖宗!”   “我不去!我不去了!”山娃子大叫起来,捂着头,脸痛苦地扭在一起。   “我不去,去了有什么用?读了书,还是和你们一样,还是跟你们一样,我不要!”   “山娃子,快出来,我们带你走!”姜遗光知道他恐怕是要想起来了,连忙出声打断。   “陈五,你在附近,快出……”   一旦让他记起,后果不堪设想。   但很快,他的喉咙也被一只断手掐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舍不得阿笨,过几年读书赚了钱还能把她赎回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里正老泪纵横,“算我求求你,你看看,你爹的牌位,还有,这是你二伯的,这是你大爷爷的……”   山娃子跪在地一直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忍心吗?就为了一个阿笨?你到时候当了官,还是可以赎身嘛……”   山娃子逐渐没说话了。   阿笨也安静了下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那张灰扑扑的脸却好似洗净了所有尘灰,白得有些瘆人。   难言的死寂,在祠堂周遭蔓延。   风冷了下来,榆树哗啦啦作响,一串榆钱子被风吹落,掉在姜遗光身前。   他还在不断和脖子上那只断手做斗争,一根根掰断那软若无骨却掐得他几乎断气的指头。   “不会的,赎不回来了……你们骗我。”   祠堂正中,那股无比恐怖的气息,缓缓苏醒。   蜷缩在地的男孩渐渐从地上站起身。   他站起身时,姜遗光听见了从山娃子四肢传来的好似陈腐木头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你们一直都在骗我,赎不回来了。”   姜遗光终于掰断了第三根指骨,勉强吸了口气,又蹲下去,一根根去砍抓着自己脚的指骨:“阿笨没有被卖,她就在这里。”   “她没有被卖!”   不能让他想起来。   但,已经晚了。   山娃子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你们骗我她和人跑了,其实是把她卖了,后来,阿笨死了。”   每说一句话,他的身形就高大一分,被打得披散下的头发轻飘飘落地,身上穿着的旧衫变长,逐渐变成佛衣。   那张脸,也逐渐受寺中佛陀感召般,怜悯、慈悲。   “陈五,你要是在附近,就快把祠堂烧了!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阿笨没有被卖,你记错了。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她没有!”   男孩的模样变得更加高大,法相庄严。   “陈五!把祠堂烧了!把这个村子全烧了!”   越来越多的手抓住姜遗光,他动不得,只能寄希望于藏在暗处的陈五身上。   若无意外,他应当没有死。   里正家中,躲在榆树下的陈五自然听见了姜遗光的叫喊。   他方才也被厉鬼追逐,靠着陈启和宋川淮才活下来。但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后来,不知怎么的,身上一热,那些厉鬼就突然看不见他似的,穿过他,去追别人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去姜遗光身边遛了一圈,那家伙居然也没发现自己,只带着阿笨逃跑了。陈五心想,一定是他们在自己不知道时做了什么。   黎恪不见了,有没有死不确定。   姜遗光,他干了什么?   他应当是拿自己试验什么东西,结果误打误撞成了。   不过,不管怎样,他领这个情。   陈五进了里正家中的柴房,捻起引火用的麦秆,火折子点燃了,又去烧柴。粗柴上用衣服布条裹了,浇一点油,很快,就得了两根火把。   里正家就在祠堂前面,隔得极近。陈五到底还是对一群群站在祠堂外的黑影有些发怵,三两下爬上屋顶,站在屋顶用力把火把往祠堂天井里一扔——   火把打翻香炉,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烧了那些牌位!”   即便这样,也没有鬼追逐他。陈五胆子大了点,抱了一捆柴火举起火把就往祠堂冲。   姜遗光已经被拖进了祠堂里,身上全是断手。   场面实在太恐怖,以至于陈五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试着把人拖出来,拖不动。   姜遗光:“不必浪费力气了。”他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好像永远学不会什么叫害怕。   “劳驾陈兄,把这里烧了。”   陈五费解:“那你怎么办?”   姜遗光仰起头往上看了一眼:“赌一赌吧。”   赌一赌,在烧完这座祠堂前,他会不会死。   “行。”陈五举了火把上前,撕下对方身上一块布料。   里正也好,其他站在祠堂外的黑影也好,皆对陈五视若无睹。   一双双涣散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遗光。   就好像,他们眼前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天井里放了一口缸,储水用,以备走水。布条放在水中浸了浸,摊开,系在姜遗光脸上,以免吸入烟尘。   “我猜到了些,只要杀了你,死劫就结束了。”陈五笑道,“就看你够不够命硬吧。”   一把火,烧在了香火桌上。   里正那张扭曲的脸有些惊慌,他不明白火是从哪里来的,怎么看都找不着人。   陈五早跑了,临走前,还给姜遗光身上泼了不少水。   按着姜遗光说的,要把整个村都烧了。   一路走,一路点,树木、草丛、房屋、被褥……全点着了。   夜色中,火光漫天。   陈五几乎烧遍了村里所有的屋子,逃到河边,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一间小木屋。   那也要吗?   他急匆匆往麦田方向去,打算穿过这片地过去,抬头望,却见广袤麦田那头,亮起了一处火光。   全都烧了……   火光连成片,烟雾冲天。   眼前景象逐渐扭曲,金光闪过,还活着的几人消失在原地。   ……   黎恪醒了过来。   他察觉身上火辣辣地疼,掀开衣服看,镜中被剥皮的部位好似火燎般长了红色瘢痕,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   黎恪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掀开被子起身,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枕边,放着一面熟悉的镜子。   应当是他们上山把镜子取下来了吧。   黎恪还有心思调侃自己,要是镜子留在山上,他可真是没力气走下那九百九十九级的长阶了。   他刚坐起身,门便被轻轻敲响,而后,两位素衣侍女走进。   “黎公子,您醒了。”   黎恪见怪不怪:“这是哪儿?劳驾,请同此地主人说一声,送我回去。”   想来应有好几日没回家,家里人该担心了。   至于身上的痕迹……只能找理由遮掩过去。   两位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位一福身:“是。”说罢,恭敬退下。   另一人留在屋内,以供差遣。   黎恪沉吟片刻,问:“还请替我问问,姜善多情况如何?他大名姜遗光,年纪尚小,还未起字,他应当也受了伤。。”   侍女记下了,柔声道:“是。”   顿了顿,她又道:“黎公子,有一事需叫你知道。”   黎恪听她语气,不像是什么好事,警觉地回以注视。   “尊夫人何氏,出了些事……”   黎恪猛地坐起身:“你说什么?”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换上外衣,揣上镜子,一瘸一拐着下了楼。门外马车已备好,他急切地坐上去,催促车夫快些。   一路上,黎恪心急如焚,可那些近卫们却怎么也不开口,不说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到了家,黎恪急匆匆跳下马车,小厮早打开了门,黎恪直直就往里去。   直到看见房里蕙娘抱着孩子的身影,黎恪才冷静了几分。   方才走过的地上有些发黏,许是打落了糖水,没打扫干净。蕙娘爱吃甜口,常叫婢女炖这些东西喝。   他抬起脚,却发现地上爬了不少蚂蚁,自己方才也踩死好些,厚厚地黏在鞋底,看着实在不舒服。   黎恪不禁对家中仆人有些不满,连房间都不扫干净。他快步上前来到床边,搂住妻子,轻声问:   “蕙娘?怎么了?”   他这才觉得,不仅蕙娘有些古怪,乔儿也安静得过分。   蕙娘抬起无神的眼,忽地,露出个诡异的笑。   “乔儿没了。”   “什么?”黎恪不可置信,伸手去摸乔儿的脸,“他不是……”   话未说完,怀中抱着的孩子,因这一碰,脖颈软绵绵断开,小小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一大群蚂蚁从头身断裂处,如黑水般涌了出来。 第78章   睁开眼, 天已经黑了。   桌上点了灯,烛光幽幽,姜遗光睁眼看了看,发觉自己躺在庄子上的房间里, 枕边放着山海镜。   他应当昏迷了好几日, 身上换了药, 灼烧感连同药的清凉感一并黏着,嘴里弥漫着一股参味。他披散着头发坐起来,比了比, 发现自己头发竟没短。   姜遗光披衣下床,镜子带在身上,推开门去。楼下有两个仆妇点了灯守夜,见他起来,连忙起身行礼。   “小公子, 你睡了两天了,现在饿不饿?”其中一个仆妇问。   “灶里还生着火,想吃什么咱给你做。”   另一个仆妇说:“大夫说了,还是要吃些好克化的, 给你煮些粥?”   姜遗光:“麻烦了。”   他看着就单薄, 一个仆妇去小厨房生火做饭,另一个就上去开了箱子, 取下一件薄斗篷给他裹上:“夜里风大,小心再吹着凉了。”   斗篷一裹,整个人看起来更小, 坐在椅子上, 捧着茶,盯着那盆炭火发呆。   “小公子, 庄上又来了个人。”那仆妇说。   姜遗光终于把目光收回来:“是谁?”   仆妇笑道:“看着比你大点儿,昨天来的,那时你还病着,就不知道。他搬到岑公子原来的院子里了。”   那仆妇左看右看,低声说:“听说是晋省的学生,姓张,我看着有点不好打交道的样子,不怎么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也不怎么说话,连忙补救:“他瞧着有点看不起人呢。”   姜遗光垂着眼睛,继续盯着那堆炭火发呆,不知有没有听见。   他还记得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觉,浓烟滚滚,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滚烫的,血流出来就被立刻烤干了。   火堆中,厉鬼凄厉哀嚎……   他好像……以前也见过大火。   奇怪,是什么时候?他竟忘了么?   小厨房那头已飘来了香味,豌豆在谷米中煮开了花,加了栗子和蜜,一碗甜津津的并四样小菜端上来。姜遗光坐在桌边吃,两个仆妇边烤火聊天,一边时不时慈爱地看着这位小公子。   “还要不要别的?”   姜遗光摇摇头:“不用了。”   他想了想,说:“劳烦,请帮我打听一位姓黎的人,黎慎之,大名黎恪。”   陈五突然出现,毫发无伤,但他自己也有些惊异,这件事或和黎恪有关。   而且……和许多人不同,他从黎恪身上察觉到了某种善意。这种善意他已很久没有感觉过。   两名仆妇记下了。   厨房里烧了水,舀了些让他洗漱完,再回房睡下。   两仆妇一人去收拾厨房,一人写了条子报上去。去厨房的进门就觉得有些怪。   方才她从柜子里拿了蜜糖出来,大约是忘了合盖子,有一滴落在了台面上。只一小会儿的功夫,桌台上就爬满了蚂蚁。   密密麻麻,乌黢黢一大片,叫她吓了一跳。   仆妇直接从锅里舀了滚水,一大瓢浇下去。那堆蚂蚁冲到了地上,大都烫死了,还有些抱成团滚落下去,变成一颗黑球。   仆妇瞧着也有点瘆人,从灶里抽了根燃着的柴,盖下去,滋滋作响,一股烧焦后的糊味儿传来。   可能是这两天下雨,生了蚊虫吧?仆妇没当回事,继续用火去燎那些蚂蚁,完了再把柴火塞回灶膛,转身拿了扫把来扫。   她刚抬起头,就吓了一跳。   “小公子,你怎么突然下来了?”   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门边,盯着她扫地上那堆蚂蚁堆成小山的尸体。   “没什么好看的,这儿虫多,你上去休息了,我等会儿扫好,过两天撒点药。”仆妇笑着劝他。   姜遗光这才说:“好。”   他看一眼地上那堆蚂蚁,目光有些古怪:“我闻到了烧焦味才下来的。”算是解释。   仆妇把人劝走,关上门打扫,以免味道飘出去。   厨房外,一列蚂蚁整整齐齐往树下爬。   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天光大亮,姜遗光才下来。   仆妇带着几个丫头四处查看,墙角的洞眼儿拿石灰堵了,用艾草、苍术、丁香等药裹成纸卷,一个个屋子角落去熏,再撒上雄黄粉。仓库里放着的家具也全都拉到了另一处院子晒。   姜遗光见到了那个新来的据说不好相处的人。   他住在岑筠原来的院子里,仆妇们要驱虫,拿着书退了出来。看见姜遗光同样从院里走出,冷冷淡淡瞥一眼,扭过头去。   任槐凑在他身边,小声说:“善多,没必要和他计较,他那个人就是这样,谁说话也不理。”   任槐原对姜遗光有些微词,可见姜遗光从死劫中回来,满身伤躺在床上时,他又觉得自己太过狭隘,竟和一未加冠的小儿计较。   加上来了个真正不好相处的张某人,再回想起姜遗光时,便只能想起对方好处了。   任槐给他倒了杯茶,两人坐在大院里看书、晒太阳。任槐左看右看,问:“善多,你怎么把自己伤得这样重?在里头遇见了什么?”   姜遗光扫他一眼,发觉他这句话没什么恶意,只是想打探,便将自己的遭遇简单提了一句:“被火烧了。”   “那可挺疼的。”任槐想想,就觉得自己身上也热了起来。   性子不好的那人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任槐这才松了口气,和他说:“那人姓张,字淮溪,大名不详,从江西来,平常不怎么说话,问他也不搭理,你可少同他打交道。”   姜遗光等他说完后才问:“可我听说他从晋省来的。”   任槐说:“听他自己说祖籍在晋省,后随生母搬到江西,户籍也迁了过去。”   他啧啧两声:“北地学子往南迁,还是迁到江西,实在是……”想想就有些同情张淮溪。   姜遗光也曾听南夫子说过,科举虽统一划线,可每省比例不一,因而几乎届届都有南北方学子之争。   南夫子也曾感叹过,才气南移。过往三届状元,无一不出自南方。而南方中竞争最激烈的省,莫过于江西、闽省等地。   从晋省转到江西,于张淮溪而言,科举要更困难许多。   姜遗光不打算科举,对此不说话。任槐感叹完,才想起眼前这人是个白身,忙以茶代酒自罚一杯,以示歉意。   “说到江西人,最近京中有个很出名的江西才子,姓贺,贺道元,大家都在押他是否能得今年恩科头名。”任槐笑道,“只可惜我得在这庄子上,无缘得见那位才子风光。”   姜遗光不置可否。   任槐见他不感兴趣,才说起别的话题。   “听说,那位贺道元前几日昏迷在小巷里。一并被发现的,还有一位衣裳不整的妇人。”任槐神色凝重几分,“那妇人醒来后就疯了,近卫把人送回了家,听闻她夫家姓黎,这几日出远门未归。贺道元现在还没清醒,被近卫安排住在客栈里。”   “听闻……又是有诡异作祟。”   这下,姜遗光总算认真了些:“你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甄二娘向我提的,问我能不能去收鬼。”任槐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我带了镜去,却什么也没收着。”   他原想借这个机会往上爬一爬,凭借自己的本事更受重视些。不料,他带着镜子去那小巷转了,又去妇人家中,怎么都没找着。这叫任槐很有些沮丧。   “姓黎……”黎姓和李姓虽同音,却不如后者常见。姜遗光不免想到了一个人。   会有可能吗?姓黎,这几日不在家出远门……   他问:“既如此,你告诉我做什么?”   任槐直白道:“想邀你同去。不仅是你,其他几人我也都邀了,这恶鬼来得诡异又蹊跷,凭我一个人,恐怕难找。”   姜遗光沉默半晌:“我现在身上有伤,不方便。”   他有种没来由的直觉:那妇人估计和黎恪有关。   如果真是黎恪的妻子,他会怎么做?   还有,既然黎恪在,等他回来后也是一样的,为什么要任槐去?   是因为黎恪那时还在镜中吗?还是说,那恶鬼又做了些别的事,让近卫们无法等待,不得不立刻找人。   又或者……黎恪没活下来?   任槐也没想第一回就能劝动姜遗光,同他继续说了会话,起身走了。   姜遗光回房。   他想问问黎恪。   铺纸磨墨,笔尖停在纸张上空,迟迟无法下笔。   昨晚托仆妇去问了,近卫们会替他打听好,要是黎恪还活着,他们自会帮忙递交拜帖。   好不容易写了一份,不知怎么的又觉得不太对,姜遗光盯着看了半天,还是决定不送出去。   大家一块用过午膳后,各自回屋。   没多久,任槐敲响姜遗光房门。   一开门,他便直接道:“甄二娘告诉我,不必再去了。”   姜遗光问:“解决了?”他心里猜到了点什么。   任槐含糊地嗯一声:“听说是解决了,也不知是谁做的,竟那样快。”   他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不用担心了。”   说完,他道个别,转身下楼去。   姜遗光回房,看见桌上那张拜帖,折了几折,取来信封装了,还是决定叫人送出去。   他正下楼,就见又一个陌生的小厮站在那儿,看他下来,行个礼,口齿清楚地说道:“有两位公子送了帖来,还请小公子过目。”   说罢,他将两份帖子放在桌上,打个千儿,悄声退下。   姜遗光拿起两份拜帖一看。   第一份是凌烛送来的,他只说上次叫自己打听的闽省商船一事有了下落,邀他出来见见面。因担忧近卫搜查,贺韫的事信中只字未提。   第二份则来自黎恪。   什么理由也没有,只请他过府一叙。 第79章   在两张帖子中犹豫了一会儿, 姜遗光决定还是先去黎恪那里。   翌日清晨,庄子上备了马车,姜遗光上车后,车夫一扬鞭, 马车便晃悠悠往京城里去。   一路都很顺利, 唯有在进城门时遇见了些麻烦, 马车往旁边挪了挪,让开位来。   姜遗光从车窗里看见城门里驶出一队车马,当中一辆马车高大华美, 金顶华盖。   从他身边经过时,姜遗光看见了那辆马车侧边的红色车轮。   车夫怕姜遗光不高兴,小声同他解释:“这是朝阳公主,我等还是避一避。”   姜遗光不明白他和自己说这个干什么,回了一声:“我知道了。”马车行得慢, 扬尘不大,他盯着那辆马车看了一会儿,分辨清上面的纹样。   恰好这时,那辆马车的车窗帘被掀开。   一位样貌明艳的少女掀开帘子, 就看见不远处乌篷马车里, 有个少年同样掀开帘子往外看。   马车交错刹那,两人对视一眼。   朝阳公主立刻放下帘子, 捂脸扭过头去。   “公主,怎么了?”蹲坐在矮凳上替主子捶腿的侍女抬脸笑问,“脸这样红, 可是看上了哪家俏儿郎?”   “好个芸丫头, 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朝阳公主作势往惠芸脸上一拧,“近来身边人都给放走, 连我都敢打趣了?”   其他几个侍女跟着笑起来,撺掇着要好好罚一罚惠芸。   惠芸哎呦哎呦叫:“可不是主子您心慈人善,婢子才敢多嘴吗?”   朝阳公主轻笑一声,放过了她。   “别说,刚才经过的那人也不知是谁家的,瞧着很面善。”   闻弦音知雅意,惠芸抿嘴一笑:“公主的眼光自然不差。”既然公主都表现出来了,她们自然要去问问。   只有能替主子分忧的仆,才不会被主子厌弃。   朝阳公主放下手中的花牌,打个哈欠,其他几人立刻轻手轻脚放下小桌,给公主腰后垫了软垫。惠芸先一步掀帘子出去,叫了个侍卫调转马头,跟上去问。   姜遗光没察觉出什么,坐在马车中等待。过不久,他感觉马车速度加快了些。   车夫解释道:“有人跟着,不知要做什么。”   跟着那人瞧着打扮像是某个皇亲门下侍卫,姜遗光的身份不好暴露,干脆把人甩掉。   马车行驶得更快,进城门后三两下拐进小巷里,很快甩脱公主府侍卫的跟踪,再往黎家去。   黎家管家等在门口,姜遗光到了后,把人迎下车,亲自往里送去。   黎家不算太大,上下静悄悄,来往仆人也不多,沉浸在一片悲怮气氛中。   再往前去,正大厅布置成了灵堂,只是灵堂上没有牌位,当中亦没有棺材。除了堆叠些纸扎人、纸元宝和白幡外,什么也没有。   黎恪坐在灵堂中,前面摆了个火盆。火盆里烧着柚子叶、艾草等物驱邪,浓烟滚滚。   姜遗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碰碰对方:“黎兄?”   黎恪下巴上面是青胡茬,头发有些乱,脸庞憔悴,不知有多久没打理过自己,也不知多久没有休息,眼里满是血丝。   “善多?你来了。”黎恪声音低哑,一抹脸,露出个苦笑。   此时的黎恪,犹如一头深陷牢笼的困兽。   姜遗光看了他半天,确定此刻应当合时宜后,才道:“节哀。”他在来的路上,听车夫说了黎恪家中的事。   黎恪深吸口气:“节哀,可我难以节哀。”他慢慢闭上眼,那一天的诡异情形再度从脑海里翻涌而上。   蕙娘得了失心疯,幼子惨死,老父和祖母还卧病在榻,他要是撑不下去,黎家上下该怎么活?   后院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哭泣声,很快,就有仆人匆忙过去哄,紧接着,那声音便慢慢听不到了。   黎恪听着蕙娘的尖叫,眼里闪过不忍。   “也罢,今天找你来不是说这些的。”   黎恪和镜中很不一样,他好似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一夕间想通了什么,身前纸钱烧完后,脸上竟还能露出个笑。   “善多,随我来。”说罢,他带着姜遗光往后院书房去。   书房里,黎恪从柜上取下两捆卷轴,一并摊在桌上。桌上原本就打开着一份卷轴,这样一来,三份卷轴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   “自听闻山海镜能收鬼以来,我收了三个。”黎恪指指三份卷轴,“每一个我都做了记录,全都在这里。”   “唯独这一个,我找不到。”   “找不到?”姜遗光问。   “对,我找不到,我去过那条小巷,也在家中仔细寻过,无论去哪里我都找不到。”   姜遗光道:“我住的庄子上有几个同住的入镜人,甄二娘原叫了他们去捉鬼,可后来又说不必,我本以为是你捉着了。”   黎恪摇摇头:“找不到,不知是什么。”   “可以告诉我,尊夫人碰上了什么吗?”   黎恪知道姜遗光对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没在意,拉开凳让对方坐下,又叫下人上茶。   隔着茶水雾气,黎恪慢慢开口。   “我也不知我夫人遇见了什么,但我大概知道乔儿……对了,乔儿是我的孩子,再有一个月就满周岁,我……我原定了要请人办抓周宴……”   姜遗光又说了一句:“节哀。”   黎恪摇摇头,继续往下说:“我回来时,没看见鬼,只看见了……很多蚂蚁。”最后四个字,他盯着姜遗光对眼睛,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他没有从姜遗光脸上看到诧异,后者只是确定般反问:“蚂蚁?”   “对,就是蚂蚁,很多很多蚂蚁。我回家后,碰到乔儿的刹那,他的头落了下来,从断口处,涌出了蚂蚁。”   “那群蚂蚁越往外涌,乔儿的身子就越瘪,等蚂蚁跑完了,乔儿的身体就只剩下了一张皮……”   黎恪平静又疲倦地说着那天所见情形。   “我拿了桌上烛火去烧蚂蚁,可根本烧不完,那些蚂蚁不过是普通虫蚁,和鬼怪没有任何关系,我一烧,它们就跑了。”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参谋参谋,你可有什么思绪?”黎恪此时看着冷静,却好似行走在独木桥上的疯子,一个不慎,便要落入疯狂的万劫不复之地。   姜遗光沉默片刻:“我醒来的那天晚上,庄子上仆妇生火给我煮粥喝,上楼后,我闻到了焦糊味,下去厨房,看见一个仆妇在厨房里烧蚂蚁。”   他在桌上划了一圈:“很多很多蚂蚁,就像你说的那样。”   黎恪猛地抬头看他,嘴唇哆嗦:“你说什么?”   “我想,它应当是来找我们的。”   黎恪狠狠深吸几口凉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不知,别人有没有遇上。”   是巧合,还是针对入镜人?   又或者,只针对他们二人?他们做了什么会被盯上,那鬼怪又藏到了何处?……   黎恪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想着想着,脸色逐渐阴沉下去。   若是因他收鬼缘故遭了报复,也该冲他一个人来,对妇人幼童下手,只叫人觉得恶心。   可又一想,厉鬼都是一群毫无神智的东西,本就无法用常人准则去衡量他们。这么一想,心中更加悲愤。   黎恪将此事原样记下,叫人送往京城中近卫落脚点,报上去。   “身为人夫,身为人父,自当为妻儿撑腰。”黎恪平静道,“不管那东西是什么,逃到哪里,我都要替蕙娘、替乔儿报仇。”   “以慰乔儿在天之灵。”   黎恪的眼中好似燃起了熊熊烈火,久久不息。   姜遗光看了他半天,觉得他又不太一样了,但不知怎么说。   想了半晌,还是郑重道:“节哀。”   黎恪苦笑,没在意,反而更加郑重地对姜遗光行一礼:“算是为兄冒昧,还请姜小兄弟助为兄一臂之力。”   腰弯下去,半天没有抬头。   姜遗光说:“我不帮忙。”   黎恪心顿时冷下去,又告诫自己不能强求,就听见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但我们可以做交易。”   “你帮我查一个人,我帮你找这个鬼。”   ……   同黎恪告别后,姜遗光也没有去寻凌烛,而是让车夫往柳平城去。   这回醒后,因他“有功”,庄子上备了五百两供其花销。姜遗光来时就取了银票带在身上。   赵瑛一事,还需尽快解决,以免她把贺韫一事说出去。   马车往柳平城赶,出城门后,车夫加快了速度,在官道上飞驰。   一侍卫远远看着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往马背上抽一鞭子,朝公主所在的园子去了。   当今陛下格外宠爱朝阳公主,不仅未出嫁时就赐封号,还赏赐了两座园林。其中一座就在京郊,名朝凤园。   朝阳公主极爱那园林,时常过去玩乐。   听了侍卫回话,朝阳公主也不气,伏在凉亭边笑道:“看来是我和那小郎君无缘了,也罢。”   一母同胞的二皇子也到她庄子上消遣,闻言笑她:“整日惫懒躲出京,还想学咱们三叔搜罗美人不成?”   当今陛下三弟,临安王,生平好美人,府上妻妾上百,儿女成群。那一大家子朝阳公主都认不过来。   “二哥这么说我就要不高兴了,当心我把你赶出去。”朝阳公主朝他扔了个软果子,不轻不重地砸在二皇子肩头。   二皇子连连笑着赔不是。   “我知京中近来不太平,你躲到这庄子上来也是有原因,二哥不得已才来打扰,有事相求。”二皇子叫周围人下去。   “你消息灵通,可知道容家大小姐的事儿?”   据说父皇有意指婚,可突然出了那些恶心人的流言,指婚一事自然黄了。父皇那天赏了他几方砚台,二皇子心里放松,即便知道父皇没有迁怒,但到底还是有些惴惴。   父皇看着他,他就不能做那小人,只得按兵不动,只需要听父皇的话就好。   但不代表他要忍着,待知道是谁放的消息,他总要叫对方也吃个大亏好。   “你我一母同胞,总该守望相助,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欺负吧?”   朝阳公主不耐烦了,抓起一把团扇丢过去:“我怎么知道?一个个跑来问我,当我这儿是什么茶馆酒肆供你们说嘴不成?”说罢,起身就走。   二皇子连忙上前赔不是,好话连声说个没完。   对他这个妹妹,二皇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不知道父皇专宠朝阳公主,甚至有传闻,朝阳公主曾代父批奏折。可见这个妹妹得了多少恩宠。   朝阳公主不理他,径直往屋里去。园子里养了不少美人,见公主发怒了,个个拍着手笑着迎上去,把公主往屋里带。又一个个如花团锦簇般围着二皇子,叫他离公主远些。   朝阳公主回屋后,脸上倒不见怒色,又点了两个说书的女先生进来,叫她们在屋里说书。   几个贴身婢女动作轻柔地给她捶腿揉肩,以免公主醒来再不快。   朝阳公主半眯着眼,心里叹气。   朝凤园是自己的,更是陛下的,这园里大大小小,一举一动都会传到父皇耳朵里。   她得父皇恩宠,也是因为她事事向着父皇,父皇不叫她说的事,她便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但凡她敢利用恩宠,反过来卖消息,陛下定会立刻放弃她。   今日,也算是和二哥联手,做了出戏。   二皇子悻悻地被人迎到偏殿,被一群人好声好气围着,也生不起气来。   “是我考虑不周,我也是气糊涂了,问问皇妹可还在气头上,她消气了,我再去赔罪。”二皇子无奈笑道。   “生气”的兄妹二人闹了些别扭,晚膳时又好了。院里架了炭火炉子,两个主子自己挽袖子烤肉片肉吃。   ……   那厢,经过连夜赶路,姜遗光到了柳平城。   无名氏不在庄子里,休息一晚后,姜遗光让人去买了普通的短打衣裳穿了,头发裹起,把自己打扮成货郎的模样,拎了小篮子往赵家去。   赵氏不在家,赵瑛在家中做针线。   听见敲门声,赵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又想起那日两个黑衣人,再安慰自己,大白日的应该不会有人来,才起身去开门。   “是你?”赵瑛一下子认出了姜遗光。   她恨得牙痒痒,左右看看,这条小巷人挺多,说话大声些,就能叫邻居听见,连忙改口:“你好久没来卖东西了,上回的发绳还有吗?”   姜遗光低声说:“有。”说罢,将篮子里的小盒递了过去。   那里装了两张五十两银票。   赵瑛打开盒子看了看,那两张银票叫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塞进怀里,不敢出声。确定周围没有人看见,赵瑛才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冷着脸小声说:“一个时辰后,老地方见。”   姜遗光不明白自己和她有什么老地方,赵瑛气得一跺脚:“呆子,东郊!!”   这下姜遗光明白过来,是南夫子的墓前,点点头,答应下。   姜遗光离开时,还有邻居叫住了他要买些东西。他镇定地上门去卖了,谁也没发现,这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竟是前些日子被砍头处死的死囚犯。   一个时辰后,姜遗光在南夫子坟前准时看见了赵瑛。   他敏锐地察觉到,赵瑛对他有股深深的恨意,便让一直跟着他的车夫走远了些。   赵瑛把钱在家里藏好了,又给母亲留了字条才走。   一看见姜遗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赵瑛看着自己父亲的坟,冷笑。   “姜遗光,我就问你一件事。”她狠狠一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来挖坟了?”   姜遗光沉默片刻,点点头。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对生死一事这么忌讳,或许是因为没有告知对方就碰了他们的东西,就像没有经过允许就上门一样,是不讲礼数的行为。   但他又知道,自己去挖坟会让对方的亲人生气,这才选择瞒着。   赵瑛竟看懂了他的茫然。   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你还好意思承认?你怎么敢?啊?我爹他哪里对不起你吗?还要被你这么折腾!”   “没有,我只是想要那本书。”   赵瑛原地来回两步,很想伸手去打他,又怕对方还手,恨恨道:“你很好,想要那本书……我最后悔的就是告诉了你这件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当心你死了以后我天天去挖你的坟,也叫你不得安宁!”   姜遗光实话实说:“我到时应当不会有人给我立坟,或许会死在野外。”   他本以为以赵瑛恨自己的程度,听到这句话会解气,谁知赵瑛更气了,来来回回走,狠狠地瞪着自己,恨不得把头发都揪下来。   “呸!你到时定有恶狗啃尸!”   赵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也是,我和你这个怪物说什么胡话。我爹都教不了你,像你这样无心无情的东西,哦,不对,我应该去挖你爹或者你祖父的坟。我看看你还会不会这样。”   姜遗光静默片刻:“他们的坟离这不远,你要去?”   “你是听不懂吗?!”赵瑛彻底暴怒,指着姜遗光鼻子大骂,“你就根本不懂别人在高兴什么,生气什么。”   “小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爹带你来家里,你笑都不会笑,我爹说了什么话,你看到我笑了你才跟着笑,亏我还以为……没想到你是根本不懂,你是照着在模仿我!”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像那话本上没感情的妖,拼命去学人,结果学了个四不像。”   姜遗光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眸子里有些迷惑:“我哪里不像吗?”   “你哪里都不像,你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害怕,不会生气,不会难过,你不觉得你很可怕吗?”赵瑛尖叫,声音尖锐,“哦对了我忘了,你估计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怕。”   姜遗光纠正她:“我会笑的,我也会哭,我知道什么是可怕。”那些厉鬼,在人眼中就是可怕的。   说着,他露出一个笑来。   赵瑛盯着他的笑脸看,半晌,像是终于找到了这人的弱点,解气地骂他,用最恶毒最凶狠的语气嘲讽他:“没有用的,姜遗光,你再怎么模仿,也是不像的。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们说了,我就会知道。”姜遗光固执道,“我会懂的。”   赵瑛哈哈大笑起来:“都说了,没用的,你的心是死的,你感觉不到。”   “没有死,它在跳。”姜遗光按住胸口,说。   “你还是不懂。你不懂人的七情六欲,不懂喜怒哀乐,你只是在模仿别人的表情而已。”赵瑛说,“你看,我都这样骂你了,你也不会生气。”   “你现在就算摆出一张生气的脸也没有用,你根本就不像个人!”   ……   到最后,赵瑛骂累了,她自觉得了胜利,准备回家去。   “我就当你没来过柳平城,你也别去找我阿娘,小心她再打你一顿,她的脾气可没我这样好。”   “滚吧!下回再来,再叫我看见你,我一定把你的事儿说出去。”   姜遗光看她一眼,感觉她在骗自己,认真道:“你不会说的。”   赵瑛立刻跳脚:“谁说我不会?你试试?”   姜遗光又看出她这回是认真的了,不知怎么说才是好,只好不说话。   他心想,赵瑛为什么会知道?她们来查看了吗?   蹲下去摸摸那些土,上面已经覆了一细草,不像是有人翻动的样子。   还是说,近卫为了知道自己究竟打听了什么,宁愿泄露自己的消息?   他在南夫子坟前站了很久,车夫催他,才起身离开。 第80章   江水已化冻, 一艘挂着皇室旗幡的船往南去。   传旨太监并数十护卫,七八个水上好手,都在船上,周遭有好些商船远远地跟在后头, 顺着皇家船一块儿走。   当今已算难得的太平年, 风调雨顺, 百姓衣食富足。各处有匪乱,陛下也都发兵来剿,只是这水上行船还是有风险。   别的不说, 从两浙到两广一带,水路开阔,钞关间隔得远,水匪极多。   一个惯常走水路的船夫说:“再往前,这附近就有个老大的水贼帮, 叫个什么赤月教,神出鬼没,几年前,知府老爷派人去剿也没成。据说附近有村子给他们递口信, 全都帮着那赤月教哩。”   传旨太监胡禄啊呀一声:“那些刁民, 竟有这么大胆?”   船夫说:“还不是他们打了个什么劫富济贫的旗子,专门劫富商, 官府的船是不敢动的,劫财后又要分给周围村民一些,得了钱, 什么不敢做?”   胡禄啧啧两声, 听到赤月教不敢打官府主意时,心中担忧散了些。   船夫继续说:“而且那赤月教只劫财, 不杀人,过往行商给个七八成也就放人走了,总还是给留了底子,要不大伙也容不下他们。到后来,那些人要行船时,干脆主动找了赤月教人先给买路财再走。”   “时间长了,官老爷也不去剿匪了,要是有别的帮派的水匪出来,随意杀人什么的,赤月教还能帮着管一管。”   胡禄心里琢磨,面上发笑:“听你一说,怪道当地官差不动他们,还真是群义贼?”   这话叫跟着的侍卫们哄笑起来。一人擦着箭,说:“管他什么鸟义贼,也不能动咱们的船。”   那船夫笑着说:“当然是不敢的。他们眼睛利得很。”   “却说那赤月教的头头,不知姓甚名谁,自称是上天亲子,封赤月王,余下几个小头目按十八星宿排了,只是他们的名头小老儿却记不清。每回赤月教要出来劫财时,都会放出一股红烟。大家看见那红烟,就知道是赤月教来了。”   胡禄听了赤月王这个名头,眼神微眯。   一路行船无聊,好在船夫们走惯了水路,过了一处,便说那段儿有什么新鲜事,倒叫胡禄听得不腻烦,决心记下来回去后给主子们说着解闷。   今日天气倒好,船只一路顺着水往下,江水澹澹,风亦顺着,到正午时,老大一个日头挂在当空。胡禄嫌水光明晃晃刺得眼晕,抄手进船舱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胡禄只觉浑身飘飘悠悠,不知怎的来到一处怪地,周遭烟雾蒸腾,叫人辨不清上下西东,隐隐可闻又细又长的尖锐啼哭。胡禄只觉头重脚轻,迈出一步就好似整个人要一头栽下去。   他心里正觉得奇怪,远远飘来一黑面汉子,短白髯,官袍补子上绣鸂鶒,神色凄惶,见了胡禄倒头就拜:“这位可是上京来使?叫我苦等好久也。”   胡禄吓了一跳,迷蒙间又觉头晕脑胀,整个人跟迷雾似的飘飘然起来:“你是何人?作甚拦着我?这又是什么地方?”   黑面汉子忙道:“这位内使息怒,我本是绍西县县令,姓吕,在绍西县为官七载,七年来,小心奉公,不敢忘本。谁知那赤月教水匪,欺人太甚,屡屡作乱,趁夜时冲进我府中,将我扔在了这江水底下。后又夺我官印,掳我妻儿,大模大样叫个人顶替我在县衙里办差……”   话到最后,黑面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还望天家来使替我申冤,将赤月教一事上达天听……”   胡禄听多了惨事,先存了几分疑虑。只那黑面汉子哭得实在可怜,他又不知该如何从这怪地出去,心下思量:听说厉鬼托梦请求人办事不能随意答应,我先稳着他,只多打听些,以免生事端。   至于上达天听?开什么玩笑,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也能惊动陛下。   这样想了,胡禄面上笑得更和缓。在宫里头当差的人都有一手本事,见谁都能笑的跟见了家中亲人似的。胡禄也不叫那鬼起来,只为难道:“可我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那赤月教如此胆大,敢私下换了县令,知府不管么?”   吕县令哭道:“曹知州得了赤月教好处,哪里肯管?赤月教还给他送年礼哩。”   “曹知州?何地的曹知州?”   “正是禹杭知州曹硕!”黑面汉子激动起来,“赤月教不仅是水匪,还是一帮反贼,打着赤月青天的旗号,私下造铁造盐。曹硕接了孝敬就不管了,反正那群人只抢富商,不敢动官府,不动官府,曹硕就不动他们。”   “要是巡抚老爷来了,赤月教就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叫人以为整个禹杭太平无事……”   胡禄面上愁眉紧锁,好似在提吕县令提起了心,心下却发难。   现如今的禹杭知府根本不是什么曹硕,没记错的话,姓刘,宫里刘嫔就是出生禹杭刘家。   那曹硕早就调往他处了。   所以,这吕县令,死了多久了?   胡禄突然猛地清醒过来,他这是在和一个死了不知多久的厉鬼说话!   他这时才模糊地感觉到了害怕,眼睛四下张望着,想找个地方逃跑,可不论他怎么看,都找不着有什么地方能逃出去。   胡禄又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没觉得疼痛,知晓自己还是在梦里。   吕县令哭诉完了,悲愤道:“我日日泡在这冰冷江水中,鱼虾啃食,到现在只剩一具白骨。魂魄没能投胎转世,逃不掉走不脱,想来也是有执念在人世,思来想去,只有这桩执念。”   “赤月教那群前朝反贼,不除定有大患。还请内使定要回去禀报,否则,我纵使万死,魂魄也不安稳。”   说这话时,吕县令本就黝黑的面上更是漫出黑气,叫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胡禄忙说:“你放心,我回去后定会叫了人来查,也请法师做道场,叫你消了执念,好去投胎。”   “必得请朝廷出兵来剿才行,那群反贼不除,定成大祸。”吕县令补充。   这胡禄可不敢答应,但眼见得这人目光开始变得狰狞,嘴里长出獠牙来,四周迷雾也变得青青紫紫,鬼哭凄厉,好似人间炼狱。胡禄腿都软了,连忙道:“我答应,我答应。”   吕县令这才笑着抓住他的手,冰冷冷的,胡禄打了个寒颤,不敢松开。吕县令道:“垣在此谢过内使,还请内使定不要忘了自己的誓言。否则,死无地也——”   声音连同雾气逐渐远去,胡禄大叫一声,醒转过来。   他还躺在船舱里,船只晃晃悠悠,外头天已经暗下了,夜间行船危险,速度便慢了不少,徐徐夜风从窗户吹进,胡禄脸上汗津津一片,吹得给打了个抖。   他一声惊叫,把甲板上等着的一个船夫叫了进来,掀帘子就问:“内使老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胡禄心有余悸,白着脸摇摇头,问:“现到哪儿了?”   船夫在这条江上跑了二十来年,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是哪里,忙道:“到禹杭了,要是在这里靠岸,附近过两个村子就能进绍西县。”   绍西县……胡禄又打了个抖。   方才那个梦,是真的。   胡禄叫人退下去,什么也没说,心里头发苦,怎么也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   等到了夜里,胡禄又梦见了那吕县令,湿淋淋的官袍贴在身上,一张青黑的脸泡得肿胀,哀嚎着请胡禄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   如此来,竟是夜夜入梦,不得安宁。这远行本就忌心中藏事儿,更遑论他这样不得好睡,整日担惊受怕?没几日,疾病便上了身子,起不来床,气息奄奄。   船上一众人不免焦急起来,大夫只说郁结于心,可上船前还好好的,哪门子郁结于心?   这时还是那见多识广的船夫,叫了几个胡禄身边的人,私下说道:“未必是真心有郁气,我观内使为人,不似心窄之辈。”他后头的话有些忌讳,便压低了声音。   “这条江水深得很来来去去,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几位老爷身子骨强健,日头下来来去去,阳气旺盛。内使老爷毕竟损了些阳气,或八字轻些,或一个没注意,便冲撞了什么,也是有的。”   几人听了有道理,问:“那该如何是好?这船上也没个和尚道士什么的。”   船夫问过胡禄后,得他应允,使了个土法子,叫厨房拿了三根筷子,一碗清水来,自己又取了张薄纸,笑道:“我们那儿有个法子,问筷子公筷子婆。”   那几个侍卫都在京中长大,不曾听闻,俱好奇地围着看。   船夫没解释,右手扶了三根筷子,不叫筷子倒下,微阖眼睛,念念有词。   “拦了路的,撞了桥的,甭管你是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病死的……我等从此路过,无意冲撞,不要见怪,献上一碗水饭。冤有头债有主……你且放过罢!”   念叨完,他缓缓松开手。   三根筷子直直立在清水中,船只微微晃悠,碗里清水也晃悠,可三根筷子依旧不倒。   船夫摇头叹气:“果然是有东西冲撞,得想办法送走才是。”   话音刚落,原好好放桌上的瓷碗,猛地炸裂开来。 第81章   不过一个小小的瓷碗, 碎裂的声音竟响彻整艘船。   卧在床上的胡禄吓了一跳,刚才有个碎瓷片擦着他脸飞过去,差点就要给他划出一道口子来。   胡禄战战兢兢:“你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怎么还碎了?”   船夫脸色也不好看:“听说是有用的,筷子立住了就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再把水洒了, 就能送走了。”   胡禄急道:“水洒了?现在碗都没了。”   船夫结结巴巴:“或许, 或许是这鬼太厉害了些,送不走……”   他又问:“内使老爷,你可是真撞见了什么?能不能说说?”   胡禄哪里敢说, 蒙了背,模糊的声音从被褥底下传来:“我是梦见了,那鬼托梦来叫我做件事。”   船夫大惊:“内使老爷可有答应它?”   胡禄心跳得很快,他根本没想答应的,自己含含糊糊那么一说, 算答应吗?宫里头大家谁不是说了就过,真真假假不当真。   可是,这是个鬼,不讲理的鬼。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恐惧来。   “我, 我没答应……我骗他的……”胡禄仓皇道, “我骗他的,我怎么敢答应?”   船夫定住了:“你骗他的?”   胡禄满心惶恐, 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我当然是骗他的,谁敢和厉鬼打交道?”   他没察觉,眼前船夫的脸色无比苍白。   那几个侍卫也站在床边, 一动不动。   身上满是水腥味。   ……   甄二娘从京里出来, 到了庄子上。   昨日,陛下大怒。   派去夷州宣旨的船, 竟在禹杭附近沉了,船毁人亡,捞都捞不上来。   不知是厉鬼,还是人为。   听闻两浙一带,有一水匪帮派,名赤月教,格外猖獗。   但不论如何,陛下都不可能容忍此事发生,传出去,只会失了皇家威严。   陛下已又点了人马,要求择五六个入镜人一道上船,同时,派正在闽省的周巡抚率军前往禹杭。不论是赤月教还是旁的什么,都要狠狠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所有入镜人的死劫时期都记录在册,不同人管着。甄二娘算着手下这批人,眉头皱了起来。   不好挑,大部分都要入镜了。刚出来的那些没几个好的,恐怕拖累。   最好的那几个她又不想派出去,水路行船危险又磨人,即便没有水鬼水匪,一个月下来也吃不消,她不想自己手上的人折在路上。   甄二娘叫了曾绶过去,一问,曾绶竟不通水性,上船就晕,也不行。   她正要离开庄子,去别处再问问,楼上姜遗光下来,步伐稳当。前几日还一副重伤的样子,现在就已大好了。   甄二娘思忖,要是姜遗光伤好了,送他去还是合适的,头脑聪明,也懂水性,上回他渡过的死劫,恰恰好就是在船上。   “你愿意去吗?”甄二娘把事情说了,也将风险告诉了他。   谁也不知道这条江中到底发生过多少阴暗,又埋葬了多少冤魂,他们无法提供任何消息,只能靠自己去猜。   而在江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要是那些鬼不出现,只像之前一样把船掀翻,他再难回来。   “去往哪里的船?要去多久?”姜遗光却只问了这个问题。   “往夷州去的,途经鲁、苏、禹杭、闽,再到夷州。”甄二娘特地看了眼姜遗光。   “到了闽省,你就可以下船,等宣旨太监在夷州把谢丹轩大人接来,再从闽省出发回来。”   她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要去吗?”   姜遗光发觉她在试探自己。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自己没有隐瞒过在调查闽省卫家一事,但……她特地提了谢丹轩。   是自己打探贺韫的事情败露了吗?   赵瑛那天的反常,她们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或许……就是甄二娘派人透露给她们的?   姜遗光点点头:“好。”   甄二娘露出笑来,真如长辈那样抚抚他的头:“收拾些行囊,五日后出发。”   姜遗光点头答应下来。他不习惯被人触碰,僵了一会儿,甄二娘才把手移开。   姜遗光回来后,只休息了一天,就继续和闫大娘子习武。这会儿他又得去同闫大娘子告假。   闫大娘子原见了他就露出笑脸,听他说要去往闽省,还是要去至少大半个月,顿时不高兴了,当日下手格外重。   姜遗光生生受了,没事人一样擦过药,又往下去。   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黎恪的事情。   那天晚上,自己也看见了蚂蚁……   姜遗光找到放在橱柜里的蜜,小罐子封好了,一打开,便是甜浸浸到有些腻的糖香。姜遗光倒了两滴,倒在地上。   而后,盖子重新盖回去,放进碗柜。   端了凳子坐在厨房门外,厨房门打开着,能叫他看清楚里面动静。   厨房里还有股有些刺鼻的石灰和硫磺的味道,前些日子厨娘们彻底打扫过,又驱了虫。两滴蜜落在地面,好半晌,毫无动静。   姜遗光坐在门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连眼睛也隔了老长时间才轻轻一眨。   一直从正午等到黄昏,太阳都要落山了,也没有见到一只蚂蚁,甚至连其他蚊虫都无。   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想起来。   四月,近五月的天,惊蛰早已过,天已经热起来了。   再怎么驱虫,地上不可能没有一只虫蚁。这很不正常。   他把凳子移开,往后退去,假装先离开。   院子门口,那晚的仆妇又来了,笑着叫他:“小公子,该吃晚饭了。”   姜遗光察觉对方有些古怪,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叫他分不清善恶,也看不清对方是否真心。   “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吧。”   山海镜放在怀里,贴着胸膛,没有取出来。姜遗光看看干净的地面,又看看那仆妇,没有回答。   “怎么不去?小公子可是不饿?还是想吃点别的?”仆妇走近了两步。   那种古怪的感觉更近了。   姜遗光猛地后退一小步,定定地看着对方。   山海镜早已取出,摆在胸口。   仆妇还带着微笑。   她的鼻腔里爬出细小的蚂蚁来。   黑黑的,密密麻麻的,很快爬上眼睛、耳朵、嘴巴,爬满了整张脸,一只又一只数不清的蚂蚁,还在爬。   黑黢黢蚁群,一股脑从身体里倾泻涌出,不断往上爬,下头撑不住了落下去,便又往地面四处爬。当着姜遗光的面,蚂蚁蜂拥落在地上,一层穿着衣服的人皮轻飘飘落地。   滩在地上的人皮还带着五官和头发,内里皮肉连同骨骼都好似被蚂蚁啃噬殆尽。   山海镜依旧冰冷,没有上回发烫的触感。汹涌的蚁群迫不及待逃离了那张人皮,往地上仅有的两滴蜜爬去,转瞬间,蜜便被吃尽了。   姜遗光拿镜子去照,什么也没照出来。   没有蚂蚁往他身上爬,这群蚂蚁好似通人性,自觉在路过他时分开两股往四处跑,黑压压一片,很快爬上了橱柜。   橱柜里还有一罐子蜜。   它们的速度很快,姜遗光同样动作很快。小厨房里的炉灶还没升起来,他立刻从袖里取出火折子,抽出根木棍脱下外衫裹上,吹燃火折子点着了,火苗凑上去烧。   滋滋啦啦声响。   烧成焦壳的蚂蚁掉落下来,传出奇怪的焦臭味。地上更多蚂蚁汹涌的、窸窸窣窣地爬上来,只是,它们还是不敢往姜遗光身上爬。   山海镜里,什么都没有。   照遍了厨房,还照了自己身上,地上的人皮,橱柜里的蜜糖,都在山海镜中投出模糊的虚影。   什么也没有。   真的只是普通蚂蚁么?   姜遗光捻了一只,在指尖碾碎。   刺鼻的酸味传来。   就在这时,一直努力往橱柜爬的蚁群变了。   一群群蚂蚁,开始汹涌地往姜遗光身上爬。   姜遗光动作很快,三两下踩死地上一大群蚁群,那些蚂蚁太多了,鞋底碾过去时,噼啪作响,更多刺鼻的酸味扑来,附着在他身上。   踩了两脚后,姜遗光闪身出去。   那群蚂蚁同样跟着,大批大批黑压压相互层叠着拥挤地跟在后面,随着爬行窸窸窣窣作响,任谁看了也要头皮一麻。   任槐先发现了在庄子上到处跑的姜遗光,远远地问:“哎?善多?你跑什么?”   姜遗光高声道:“麻烦点个火把,烧了它们。”   待近了,任槐被这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他连忙从胸前取出镜子来照,只可惜,他也跟姜遗光一样,什么都照不出来。   姜遗光往庄子上的池子里跑了。   一条小河,岸边有船。   任槐起先跟着他跑,后面发现那群蚂蚁不追自己,只追着善多,便赶紧去大厨房端了火油、木柴,又拿了棉布等事物,简单做了个火把。   做成后,他忍着那种密集的恶心,把火苗凑上去。   焦臭味往鼻子里钻。   真是普通的蚂蚁,烧了后立刻死了,在地上堆起一堆层叠的焦壳。   任槐追着那群蚂蚁一路烧,他明明烧了许多了,却怎么也烧不尽一般。跟着追到了河边,看见姜遗光已经把小船划到了河中央。   蚂蚁还跟着往水里淌去。   任槐忍不住问:“善多,你到底做了什么?”   姜遗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只用火烧就好,不要去踩,不要让它们死了的味道沾在你身上。”   河边的蚂蚁越来越多,碧绿的草地都覆盖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黑蚁,叫人看了又恶心又头晕。   任槐就看了有些想吐,伸长手去,火把从草地上撩过,看那些东西滚成团落下来,心里的恶心发晕就变成了一股隐秘的快感。   庄子上不止这些人,住得近些的曾绶、腾山、张淮溪也碰见了,远远地跟着这幅奇景跑过来瞧,就看见任槐点了火把在烧蚁群。   任槐解释道:“这是不知从何来的诡异,你们且小心些,不要亲手弄死它们。像我一样点着火把烧就可以。”   他抬头示意坐在河中央船上的人:“不然就会像善多一样,被追着跑。”   张淮溪很有些不可思议,什么话也没说,拿出了山海镜拼命照,可不论他怎么照,蚂蚁依旧汹涌地从四方来。   腾山瞧见那群东西也觉得恶心,烦闷道:“难不成我们还得把这儿全烧了?前几日他们才驱了虫,怎么今儿又有?”   曾绶啧啧两声:“这分明就不是普通的蚂蚁,到底怎么来的?善多有说吗?”   任槐说:“不论怎么来的,都是无妄之灾。”   “你们也别干站着,去厨房弄些火把,过来一块帮忙点,小心别弄死它们。”   曾绶摇摇头,转身去厨房了:“等着,小生马上来。”说些,他带着腾山一块往回走。   张淮溪站在河边,捏了一只蚂蚁起来,让他在自己手中爬。   即便在自己手上,那只蚂蚁依旧疯了般要往河那边方向去。张淮溪便小心地将那只蚂蚁放了,任由它往死路去。   “奇怪。”他喃喃道。   “庄子上其他人呢?”他问,“那些仆从,都去哪儿了?我从院子一路来时,没见到人。”   任槐一想也觉得不对劲:“我也没见着。”   他看见张淮溪抄起手避在后边,看样子根本不打算帮忙,眉头皱起来,又不好说什么,叫他:“张兄,能否去叫来几个庄子上的人?”   张淮溪扫他一眼,不情愿地皱眉,还是起身去了。   一路走,还是没见着人,离开他们住的院子,往仆人们住的地方去,总算看见了几个身影凑在一起。   张淮溪隐隐觉着不对劲,但他的镜子没带在身上,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   “任公子寻你们有事。”他说。   那几个仆人连忙回过头来。   张淮溪立刻后退了好几步,目露惊慌,而后转身就跑。   那几个奴仆脸上,从七窍里流出黑水一样的蚂蚁!   怪不得……这群蚂蚁竟吃人血肉吗?   他跑着跑着回头看一眼,恶心又惊惧地发现,几个奴仆身体干瘪下去,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蚂蚁从几张人皮上爬出,往河边去。   不能弄死这些蚂蚁,只能烧,否则,自己也会被一直追着,就像这几个仆人一样。   一旦被追上,就会被啃噬尽血肉,只剩下人皮!   张淮溪跑得很快,远远地,他看见河边亮起冲天火光,在去自己房间拿镜子和去河边之间犹豫一瞬,拐道去了河边。   河边情景叫他大吃一惊。   蚁群无法过河,没法追上河中央那人,开始往一个方向聚去,团成一个足有人头大的黑团,逐渐往前滚。   在河边,已经有了好几个这样的黑色蚁团,全被任槐一把火烧了,散开,又爬向别的地方聚起,近乎无穷无尽。   “这……这该如何是好?”张淮溪拧起眉,说,“我方才要去叫人,可一连见到好几个,全都被蚂蚁吃干净了血肉,只有一层人皮。”   “庄子上总还有别人,叫他们小心着些。”任槐道。   张淮溪点点头,也不顾对方话里隐含的命令口吻了,拔腿往回跑。   他还是决定先回自己房间,拿了镜子再说。   这山庄……烧了便烧了吧。   任槐等到了曾绶和腾山二人,一人拿了两根火把不断去烧。   过不久,他们身后再度传来脚步声。   姜遗光举着火把,怀里抱了个罐子,匆匆而来。   任槐惊讶不已:“你不是在船上吗?怎么出来的?”话刚说完,看见姜遗光头发还湿淋淋的,问,“你刚刚跳河跑了?”   “对。”姜遗光道,“外衣和鞋子都留在了船上,跳下河冲干净身上味道,那群蚂蚁就不会再追着我。”   他蹲下去,把罐子放在地上,打开盖。   不少蚂蚁闻了味儿往罐子方向爬,往里钻。这罐子却是空的,只在底下抹了一层蜜。   密密麻麻的蚂蚁装了大半罐,抱去河边冲开,关上盖子,拧紧封口。   “你这是作甚?”任槐搞不懂他了。   姜遗光道:“留着或许有用。”   他看一眼岸边那群依旧执着地要团成黑团子的蚂蚁,眼底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什么。   “任兄,让它们去吧,不必拦了。”   “不吃了我,它们是不会停下的。”   姜遗光走到任槐身边,后者才发现他身上,隐约传来一些血腥味,脸色也格外苍白。   “你做什么了?”他问。   “放了点血,留在衣服上。”姜遗光说。   就看他脸色这么苍白,任槐觉得他绝对不只是放了一点点血这么简单。   姜遗光折了十来根柳枝,抛下水去,漂浮在水面上。蚁群蜂拥而上,爬上柳枝,还有些继续裹成人头大的黑团,顺着水往船边飘,很快就来到了船边。   四人沉默地站在河边,看着黑压压一片的蚂蚁爬上船舷,往船舱里去。   不一会儿,拖着一件几乎浸透鲜血的衣裳出来了,还有一双鞋。   他们亲眼见着蚁群爬在衣服上,很快,还湿嗒嗒滴血的衣裳就被吸了个干净。   蚁群散去。   爬上船的蚂蚁们再度裹成团,往岸边漂来。   都不用说,几人各自跟在它们后边,想看看这群蚂蚁到底从哪里来。   一些钻进草丛就不见了,还有些成群排了一条黑黑长长的队往回走。几人都带了镜子和火把,随着蚂蚁分散的几条队散开,各自追寻。   姜遗光跟在其中一条后边。   沿途不断有蚂蚁散去,那么小,钻进地缝里、爬到树上、花草中就找不着了。那条又黑又长的道最后只剩下一条浅浅痕迹,来到一株花旁,钻进草地里,不见了。   似乎……都是花?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沿途看见的,绝大多数蚂蚁消失的地方,都是一株花旁边。   不拘是什么花,庄子上种的花多,各色各样都有。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把火把插在一旁,转身回屋取了铲子来。   没多久,其他几人也回来了,各自脸色都不太好看。   任槐摇摇头:“找不着。”   腾山也跟着说:“善多,这些东西你究竟是从哪里碰到的?还能想起来么?”   腾山心中很有一些被捉弄的愤怒,他自以为,拿了山海镜便能诡异不侵了,谁知竟还有这样古怪的东西,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姜遗光为什么要把诡异引到庄子上?他又招惹了什么?   腾山隐约听说了一点姜遗光从前的晦气“事迹”,加之岑筠已死,不免有些迁怒。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理,对任槐说:“任兄,还请拿了铲子来,把这些花好好挖一挖。”   任槐惊异:“花有什么问题?有几株还是我种的。”   姜遗光:“不确定,还是看看。”   腾山见姜遗光直接无视自己,更觉此人不通礼数。但他又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好计较,回去拿铲子去了。   张淮溪同样去。   每户独门院的柴房里都不缺这些东西,几人各自聚在一块儿,来到了姜遗光院里的花丛边,开始铲土。   铲着铲着,任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些土虽松软,却怎么……   不断往下挖,植株的根越挖越深,已经挖出了好些地龙和蚂蚁,围着娇艳花朵在泥下虬结的根打转。   泥土中,还有纠结在一块儿蠕动的,细白柔软的蛆虫,一大团一大团,被挖了出来,在地表打滚。   隐约臭气传出,越来越浓。   根往下越来越细,细细黑黑一大团,不像是花茎,反而像是……   都不必说,任槐已经举起了镜子,站在一边,心跳如擂鼓。   姜遗光抓着那团黑细的东西,腾山把周边土不断铲开,张淮溪亦如此。   半晌,姜遗光手一用力,从地底拽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人头上,不知名的花儿红色鲜艳似火。   大簇大簇泥土裹着蚁群往下掉,那颗人头下巴合不上,从嘴里涌出一大股的蛆虫和蚂蚁混合的浓浆似的东西,落在地上,飞快钻进土里。 第82章   “依你之见, 都是花下生了蚁虫?是花作祟?”   黎恪听了还很有些不可思议,姜遗光告诉他后,他看向院里种的几朵已枯萎的红花,拔腿往那处去。   真站在几朵花儿前, 又停住了, 一双眼赤红。   姜遗光说:“不必铲了, 我住的庄子上,有一人姓任名槐,他说已将那鬼收了。”   “收了?”黎恪喃喃自语, 尤有些不确信。   “应当是收了。”姜遗光说,“当时他道,自己掌心镜面一热,同时,庄子上所有的花全都枯了。那些被蛀干净的人也都变成了人皮。”   光听他说, 黎恪都能想象到那是何等恐怖的情形。   实在是……   黎恪握紧了掌心,又无力松开,气愤,又无可摆布。   他能怪谁呢?能去憎恨厉鬼吗?人难与鬼通, 那些厉鬼, 恨也是无用。更何况,它们已经被收入了镜子。   “我想不通。”黎恪忽然道, “鬼做尽恶事,却要苦主去度化,叫它投个好胎, 何其不公!”   “它们这些东西……只配投畜生道。”以黎恪都性格, 能骂出这样的词,已是难得。   姜遗光察觉到黎恪心中满盛着悲伤, 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他这几日一直都是如此,好似随时都要崩溃发狂。   “的确不公平。”姜遗光赞同道。   半晌,黎恪还是将他院里的花都铲了出来,连根拔起。   花茎底下,却不是根须了,而是一团团又黑又密的人发,盘根错节,深深扎在泥土中,连带着抽出的,还有一大团黑黑白白混杂的蛆虫和蚂蚁的尸壳。   “就是这些东西。”姜遗光说,他用一根小木条翻拣那堆虫,“我用罐子藏了一些虫,任兄收走鬼后,我回去看,发现那些蚂蚁全死了,一只不剩。”   “至于这些蛆虫……”姜遗光挑出一两条,小树枝横放在二人中间,表情难得带了几分疑惑,“蚂蚁可从土里钻来,蛆却不会凭空扎堆,一般而言,腐烂、腐坏之物才能生蛆。”   “以人为例,现已四月,稍有回暖,一具尸放在野外,需三四天腐化生虫,要是不做处理,埋在土中,则更快些。”   “蛆为蝇幼体,一日结蛹,再一二日,破蛹成蝇。”   姜遗光指指这些蛆虫:“黎兄,你在家中,可有感觉蝇虫变多?”   黎恪摇摇头:“不曾。”   “这样吗?”姜遗光也没失望,说,“我在庄子上也没察觉,才问问你。”   “我原以为,这样多的蛆,应当是不断有人死了埋在花下才一直生蛆,现在看来,仅是厉鬼作祟。”   黎恪明白了姜遗光的意思,同样陷入沉思。   如果每发现一朵花,花下都是人头,那也可根据这些死去之人来溯源寻厉鬼踪迹。但现在也没法子,谁也不知厉鬼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样的身世,为何会形成执念。   任槐虽自告奋勇要收鬼,真收了厉鬼后,这两日却害怕起来。   他还私下里寻了姜遗光,若是他们入同一场死劫,请他千万不要透露自己的消息,以免他被其他人针对。   黎恪的思绪渐渐飘远,忽地出声问:“过几日,往夷州一事,你可要去?”   姜遗光道:“我要去的。”   黎恪心知那恶鬼已被姜遗光使计让人收了,心里松快些,又很有些空落落。他担忧祖母和老父,可既答应了姜遗光替他查人,又怎么好推脱?   贺韫一案谜团重重,谁也不知他为何会含恨成鬼,又四处寻自己的眼珠儿。至于闽省卫家,更是无从查起。   就如眼前这花下人头,不也是桩无头公案吗?   黎恪长叹口气:“既然善多你要去,我也一道去罢,我虚长你几岁,好歹多吃几年饭,在闽省也能照料几分。”   姜遗光想了想,说:“我们交易时,没有说这条。”   黎恪不禁笑起来,道:“既是交易,也不是交易。你就当做我对你的照拂吧。”   “照拂?”   “对,我看你很有些亲近感,不如今后以兄弟相称,可好?”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发觉黎恪没有说谎,便也实话实说:“不必,我的亲友都死了,你要想当我哥哥,恐怕也有大祸临头。”   黎恪一怔:“此话怎讲?”   姜遗光便把自己的身世三两句话说完了,末了,添一句:“算作交易就好,交易完了,你我两清,不必再扯其他关系。我不信命数,可有些事却也说不清楚。”   黎恪心头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姜遗光看他不像害怕,又道:“做交易,一事毕一事清,要我做些什么或赚银钱,我总是能做到的。要变成人情或其他什么,该还时,我还不清。”   对方摇摇头:“我不需要你还。”   姜遗光微不可见地皱皱眉。   他发觉对方说的全是真心话,没有一句虚假。   这也没什么,有不少人发下誓言的那一刻同样信誓旦旦,自认为一定能做到,后来还是因着各种原因毁诺。但黎恪……似乎不像。   黎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不知你从前发生了什么,对人情世故近乎一窍不通,也好似无法理解常人情感。但以你的聪慧,即便无法理解,也能推演,且在旁人面前做出和其他人无异模样……”   姜遗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好似一尊人偶。   他并不奇怪黎恪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对方在镜中时就有意无意提醒自己,看出了自己的“不一样”,但却不像赵瑛那样抱有恶意。   黎恪又道:“只是这事,又不必看得太重。庸人才求自己处处同人无异,古往今来,但凡成就一番事业者,从不担心别人说什么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你我既已走上这条路,注定就不能和常人一样生活。既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人如何看待?”   少年比他矮小半个头,因着身量单薄,看起来更显幼态,黎恪本想摸摸他的头,心里叹息一声,还是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姜遗光这才说:“我并不担心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要好好活下去罢了。”   他盯着黎恪,脸上平日挂的笑完完全全消失了,一张脸更有些似人非人的奇诡感:“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若真毫不在意,恐怕活不到现在。”   黎恪还搭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   “既如此,我跟去夷州,路上可以提点你一些。”黎恪道,“以免你有时露馅。”   “算作你替我找出厉鬼的报酬。”黎恪说,“至于其他的……我也想查些事,作为交换,到时还请善多助我一臂之力。”   姜遗光默了默:“成交。”   ……   从黎恪家中出来后,姜遗光才去赴凌烛邀约。   和上回不同,凌烛只带了一个人,正是上回见到的唐垚。   几人各自见礼,寻了家清静茶馆,找角落里坐了商议事。   因担忧无处不在的近卫听了去,凌烛率先叫小厮呈上来一个包裹。   解开包裹,里面放着一册账本。   凌烛道:“你打听的另一件事,暂时没什么头绪。但那闽省卫家,我倒是发现了些。”   说罢,他打开那册不知放了多久,还带着霉味儿的账簿。   “我家多是在外买了地放租子,名下铺子不多。但好歹有几房远亲在苏杭一带做生意,大多是苏绣,也进些瓷来卖。”凌烛给他解释,“前两年有个远亲,她丈夫病死了,他家中寡母孤儿,被族亲逼迫,便干脆卖了家财来投奔,她正好经手过这样一桩生意。”   说罢,凌烛指了一处给姜遗光看。   “你瞧,这个。”   账簿上记了当日进账,卖出童儿枕一只,竟有足五百两之数。   “寻常童儿枕虽贵,却也没有贵到这种地步。”凌烛压低声音说,“听闻童儿枕极受追捧,就是因为坊间传闻,女子睡童儿枕便定能生儿。若按照你说的,里头还加了小儿骨粉,更是有不一般的功效。”   姜遗光说:“我只想知道,卫家破败缘由。”   这就难倒了凌烛,他叹口气,道:“闽省离京,何其远?还记得当年事的人也不多了,据我那远亲说,卫家应当是牵涉进了什么案子。”   “案子?”   唐垚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也不打岔,今日倒安静。茶馆当中坐了个说书先生,他边喝茶边竖耳朵听,两边都听了个清楚。   凌烛点头:“对,这案子也有几分蹊跷,只是更多的,我那亲戚也不晓得了。”他苦笑两声,“你也知道,入镜后,再大的事都要被人忘记。”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但是,入镜的不是卫家人。而是一个幼童,名叫妙妙,那是妙妙的执念。” 第83章   这话好似当头一盆冷水, 叫凌烛猛地醒转过来。   既然死劫是那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儿执念所化,为何卫家会被世人遗忘?   还是说,在山海镜之外,又有什么人压着卫家的消息不让人得知?   能做到这点的, 又是什么人?   姜遗光也听了一耳朵那说书人的故事, 眉头微动, 没有说什么,只对凌烛说:“不论怎样,还是多谢你提醒我, 我会往这方面去查的。”   凌烛知他身世孤苦,不像自己,家中好歹有些余钱,又有铺子、良田等。他摇摇头:“这也不算什么,我心里也好奇。”   “那案子隔的时间长了, 又是在闽省,刑部不知有没有卷宗,或去闽省的府衙查一查也行。”   他打量了一眼姜遗光,还是提醒道:“能叫卫家一夕间倒台, 又把这事压下去的人, 非同小可,你即便要打探, 也该小心。”   姜遗光认真道:“多谢,我知道的。”   此刻茶馆中间的说书人正说到一段诡异故事,唐垚听着心驰神往, 连茶杯空了都不知道, 径直往嘴里倒,才发觉过来, 连忙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听什么呢?这么入神。”凌烛笑他。   唐垚啧啧两声,指了那说书先生道:“我听他这回故事倒说得好,也不知谁写的,只恨不能结交一番。”   他将那些词句在嘴里琢磨两下,奇道:“我怎么觉着有点像无常先生?他出新话本了?”   凌烛方才一直说事,没听,见唐垚如此推崇,才放轻了声音,跟着听了一耳朵,闻言道:“你不是早就想请无常先生去你的书馆写书吗?你要真觉得是他,不如去问问。”   唐垚得意地笑起来:“知我者,凌兄也。”   “等他说完这一出再问吧,免得打扰。”   凌烛打量几眼姜遗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善多,我听说你就是柳平城人?”   姜遗光转眼看他,微微一笑:“是,怎么了?”   唐垚搓搓手,大喜:“我听说那无常先生也是柳平城人,只可惜我去了几次都无缘得见,后来他常卖书的那家书馆也倒了,掌柜的不知去了哪里。”   “你在柳平城生活那么久了,可知道他身份?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面对唐垚的追问,姜遗光沉默片刻,摇摇头:“听闻他都是让侍女去卖话本,从不暴露身份,我也不知道。”   裴远鸿使了招偷天换日后,就在柳平城压下了他的消息,那书馆掌柜的也被他一番恐吓,去了别处。若无有心人追查,应当是查不到他身上的。   姜遗光也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这个身份。   他看着说书人的目光,有点冷。   “不如等会儿问问他?”   那说书人口里说的,正是他写的最后一本书——《将离》。   这本书写时就跟有些蹊跷,他以往不过是仿着身边人和事,写些大众爱看的东西,以笔杆子为生,没有什么爱好,书里也从未表达过他本人的情绪。   但那本书……姜遗光头一回产生了,想写下一个故事的欲望,那种欲望格外强烈,强到不像是他自己。   这本书根本没有在书馆售卖,甚至还未拿去印,为什么,会传到京城来?   胸腔里的心脏忽地跳快了几分,姜遗光隐隐觉得有几些不安,就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不妙的事似的。   他们本就是临时起意挑的一间小茶馆,里头没什么人,只坐了三五个散客,那三五个散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支着耳朵听说书人讲事,听到妙处还拍手叫好。   等那人说完了一话,口干舌燥地饮一杯茶水,就见茶博士捧着两锭银元宝疾步走来,放在自己面前,谄媚地笑着说:“杨先生,那边有贵客见你说的好,打赏你银子哩。”   他轻轻一指坐在右边楼道旁角落里的三人。   一锭银五两,两锭就是十两。说书人忙不迭用牙一咬,真咬出两个浅浅牙痕,知是真银两,大喜过望,从荷包里掏了几文钱塞那茶博士手里:“同喜同喜,还请这位小哥拿去买些点心吃。”   茶博士脸上的笑也好看些,又一指:“几位贵客还说请你过去坐坐。”   这下,说书人更高兴了,整整衣裳,粗茶倒了漱漱口,确定不会冲撞后,才到那一桌人前。   三人中除去当中最小的那个少年衣着朴素外,其他二人皆身着锦衣皮靴,腰佩玉环,一看便知出身富贵人家,便是那衣着朴素的少年郎,也自有一股气度在。   说书人不敢怠慢,当先重重躬下腰行礼:“在下姓杨,方才多谢几位公子赏识。”   他还要说什么,唐垚一抬手叫停了:“其他的话也少说些,我们只是听你说书好,才想见一见,问些事。”   他穿着最是阔气,一身大红袍子惹眼,头上玉冠宝珠钮嵌,做足了阔气做派,姓杨的说书人一时被唬住,更毕恭毕敬:“不知这位郎君要问什么?”   唐垚便问:“我等来的晚没听全,你这说的书叫什么名字?”   姓杨的人连忙道:“回小郎君,这书说的是一芍药花妖的事儿,故名,芍药仙子。”   “既是花妖,怎么又称仙子?莫不是这位花妖也学了狐妖一类的来报恩不成?”唐垚一听这名儿就皱眉,老觉得不妥当,不太搭调。   “正是正是。”姓杨的看唐垚眉头皱起,以为他对这名字不满意,便道,“在下学识浅薄,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如请小郎君给重新起个名儿?”   凌烛也来了兴趣,问:“这书是你写的?怎么听着有些世无常先生的品格,莫非,你就是世无常先生?”   “啊,这,不敢当,不过这本的确在下前些日子写的。”姓杨的人赔笑,“在下也看过些无常先生的话本,看多了,就带了些影子。”   他刚这么一说,就近三人中穿着最朴素,样貌却最好的那个少年郎,横了一眼过来,目光冷冰冰清凌凌,叫他打了个抖,连忙回想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唐垚见他躬身屈膝,一脸谄媚,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心中隐隐有些瞧不起,但这话本单用来说书又可惜,便想着买下来。   说书人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问清了唐垚身份后,更加恭敬——能在京中开大书馆的人,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些势力?   唐垚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说书人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却道文稿在自己家中,还没写完,等写完了就送过去。   唐垚心痒难耐,却也不急这一时,又给了一锭二两的银子算作定金,问清了住处,又向茶馆掌柜借了笔墨,当场写下两份契书,再请掌柜的去拿红印泥,准备按手印。   姜遗光一直沉默不语,没说话。待那说书人喜滋滋等印泥来时,他才上前轻声问:“这书真的叫芍药仙子吗?”   “啊,自然,小郎君为何这么问?”   姜遗光露出个微笑:“除了唐兄外,我也很想知道结局,劳烦今日就告诉我。”   他的话中带了些隐约的森冷寒意,说书人咽口唾沫,心里莫名有几分惧怕,面上就带了些出来,又强撑着,道:“小郎君不急,等我写完便知。”   “是么。”他听见那个少年郎有些古怪地说道,“你的确不知道结局吧?”   “在下怎么会不知?在下早已打好了腹稿,回去后就写。”   姜遗光自顾自说下去:“这本书一共十五卷,你方才说到了第六卷 ,将离和白茸兄长白司南不睦,白家生怪事,”他慢慢道,“你真的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吗?真是芍药仙子来报恩吗?”   “自然!”说书人察觉到了什么,依旧咬死了不认。   他俩争执中,唐垚过来了,奇怪问:“善多,你怎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不过问他这话本的结局罢了。”他深深地看一眼唐垚,心里知他还有用,说,“你最后,不要听这个话本,也不要拿去卖。”   唐垚闻言立刻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见那书人有些急了,把姜遗光拉到旁边问:“可是这话本子有什么不妥?”   “有一些。”   真要追溯起来,又要说到自己,再牵扯到柳平城的过往。姜遗光只提了半句:“最好不要拿来卖,不要印刷。今日听了一半,也最好回去忘掉。”   那种,不安的、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些微悚然的感觉,再次冒上心头。   姜遗光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说书人见姜遗光三两下就让唐垚改了主意,不免暗恨,可又不能做什么,只侧过去,用一双眼睛阴毒地瞪着姜遗光。   眼眶甚至有些发红,白底涨血丝,死死地瞪着姜遗光,瞧着有几分瘆人。   唐垚背对着他,没注意,凌烛却发现了那人的眼神,心中立刻警惕,原对姜遗光的话存了三分怀疑,现下却是深信不疑。   这说书人有古怪。   他比个手势示意唐垚,后者心领神会,还说着话,状似不经意地猛回过头去,正对上那双怨毒带钩子的眼。   唐垚狠狠皱起眉来。   即便善多坏他好事,可这人也不能当面露出这样作态。自己方才打赏了十几两还不够吗?   实在是贪心不足!   唐垚瞪回去,三两下把契书抢回来撕碎,对等待的二人说:“走吧。”   又转头对一脸不甘的说书人道:“等你写完了,再拿来书馆瞧瞧。”   回去的路上,唐垚纳闷不已:“你怎知他有问题?”   姜遗光不想暴露自己,只好说道:“因为,那故事我曾听过,根本就不是他写的,他拿来骗人,还说这是芍药花妖报恩,想必是没有这书的后半截,所以才根据前面部分扯谎骗人,打算自己续写上去。”   “还真是个骗子,得——今儿白白送出去十几两银子。”   凌烛笑他:“十几两也就罢了,平常也没见你放在心上。”   唐垚说:“给了不该给的人,我心里就是不高兴。早知如此,我宁可买几个包子喂狗呢。”   几人说说笑笑往回赶,凌烛想邀姜遗光在自己家中睡,他知自己父亲平日最喜爱这些少年书生,想来能和姜遗光相处不错。后者却拒绝了,只说要赶回庄子上。   凌烛又请他过几日来府上一叙,姜遗光同样拒绝了。   甄二娘没有说不能告诉其他人,因而姜遗光同他说了实情,还让他和容家大小姐也说一声,若有什么帖子,不必发,等他从南边回来再说。   凌烛才知道竟有这种事。   一想,他自个儿的下一回死劫约莫还有大半个月,去往闽省的船只怎么也要七八天,若在中途入镜,实在不妥,怪道那群人竟不告诉自己。   他点点头:“好,我会替你把话带到的。我家中有些治晕船症的药,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现在姜遗光明白了,在别人说自己心意时,最好不要拒绝,答应下来,道了声谢。   两人分开后,自有近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保护他,姜遗光没在意,看天色还早,往街巷去。   在一家银饰店挑了支簪子,付钱后放好了,姜遗光走出那条长街,犹疑地往身后看了看。   他感觉跟着自己的人多了一个。   和近卫不一样,近卫们跟着他,一为监视二为保护。   这回跟着他的人,满心恶意。   以往也有人偷偷跟在他身后,想要教训他。起先他打不过,身上免不了带伤回去,后来他大了些,能反抗了,那些人又要哭骂他下手太重,三番两次来闹。   但不管怎样,次数多了以后,没有人再敢这么做。   姜遗光左看右看,往僻静小巷去。   他要把那人引出来。   又往小巷里走了几步,身后脚步声重了,有声音叫住他:“姜小公子,跟着你的人抓住了。”   那声音有几分眼熟,姜遗光回过头去,发现正是赵鼠儿。   赵鼠儿和另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妇人,那中年妇人生的高大,手掌蒲扇也似,狠狠地揪着个人,把他往姜遗光面前一掼:“老实点。”   赵鼠儿笑着同他打声招呼:“我原在街上走,看见这厮偷偷摸摸跟在你身后,就让人跟着了。”   他上去也狠踩了那人一脚:“大白日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   正是姓杨的那个说书人,痛得身子弓成半圈儿,连连哀声求饶,只是一面求饶,一面还拿眼睛恶狠狠地蹬姜遗光。   就好像……二人有深仇大恨一般。   姜遗光蹲下去,问:“为了钱?因为我坏了你的财路?”   姓杨的人不说话,眼睛瞪得更厉害,几乎要脱出眶来。   姜遗光又说:“那本书不是你写的,我知道,我也知道真正的结局。”   他还是不说话,呼吸渐渐粗重,不论姜遗光在哪里,都死死地瞪着对方。一双眼睛怨毒得要瞪出血来。   可一旦面对赵鼠儿和中年妇人,他的气焰又消了下去,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简直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   赵鼠儿拿绳索捆了他,劝道:“姜小公子,没事,他不说,等我们带回去打几十板子就能老实说了。”   “你且安心回去,我们看着呢。”   姜遗光眉头微微皱着,看地上还在挣扎的说书人。   有些古怪,又说不上来。   他把今日和说书人起的冲突原样说了。   知道他在柳平城过往的人不多,赵鼠儿是其中一个,一听就拍胸脯保证:“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待我查出这厮住在何处,去他屋子里好好搜一搜。到时有什么消息,我都派人去庄子上告诉你。”   “多谢,劳烦你们了。”姜遗光道。   被焚毁丢失的手稿又莫名出现在京城,联想姜遗光的身份,赵鼠儿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   他和中年妇人往说书人嘴里塞了布团,罩上头罩,打晕后背走了,关在一家隐蔽的用于办事的民宅中。   而后,赵鼠儿带着两人,先去茶馆那边不经意问起说书人,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后,立刻往那边去了。   说书人姓杨,名杨文治,父母亲族俱不在人世,老大年纪也没能娶亲,自己典了间屋子住着,整日靠给人抄书写信、说书写话本为生。   住的地方也简陋,狭小巷子里头,和一户人家共用院子。赵鼠儿去时天也黑了,趁夜三两下撬开锁,开门进去,一间小屋子一览无余。   桌上堆了不少散落纸张,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屋里昏暗阴沉,没点灯,实在看不清。   赵鼠儿左翻右翻,发觉这人屋里连书本都少,床下箱子抽出来,翻出几本书,桌面上那堆纸也把写了字的全部带走了,准备带回去看看。   临走前,赵鼠儿把屋子收拾回原样,同样开门出去,怀里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事物,蒙头缩肩跑了。   漆黑小屋内,桌上只剩一堆白纸。   床下窸窣作响。   阴冷、冰寒,渐渐弥漫开。两个箱子慢慢被一只手推开,很快,又从床下淌出满地漆黑粘稠的长发。   长发一点点攀爬,好似黑水流淌,爬到桌上,一团黑发中又生出一张白面来,瞧着似人非人,看着像个女子美人面,又不像。很难形容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伸出应当是手的柔软的肉块,抓住毛笔,在白纸上慢慢写字。   那头,赵鼠儿怀揣着一大堆书跳出去,和在外蹲点的几人比个手势,示意东西拿到了。   几人往回走,准备回到不远处的四喜巷。   赵鼠儿隐约觉得怀里的东西越来越重了,有些湿漉漉的,没在意,还没到四喜巷,绝不能把东西拿出来,便一路忍了。   等回到巷中后,甄二娘恰巧也在。   和面露喜色的赵鼠儿不同,甄二娘脸色阴沉,一看就知发生了怪事。   张成志给他挤挤眼睛,示意他小心点。   赵鼠儿也不禁严肃起来,态度恭敬几分,刚想问,甄二娘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杨文治死了。”   赵鼠儿一惊:“怎么会?我们送他来时还好好的!可是用刑的兄弟下手太重?”   甄二娘轻呵一声:“用刑?我们甚至还没给他用刑。”   “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赵鼠儿不解,他知道甄二娘不是要他回答,站着老老实实听了,不去触霉头。甄二娘自顾自地说:“他关在房里,手脚绑住动不得,竟还能吃自己头发吃死。”   “什么?”赵鼠儿只觉无比荒谬,“他吃自己的头发?”   甄二娘脸色更阴沉,指尖在桌上慢慢地叩叩敲响。   她发怒时,其他人绝不敢轻易招惹。   张成志觑她面色。还是帮忙解释:“人带回来以后放在了我这儿,我先问了话,问什么都不说,那书生看着就体弱,我本想动刑,又害怕寻常刑罚刚使上去就要没命,就决定饿上他几天,清清肠子。”   “把人绑椅子上,手脚都捆好了。”张成志也觉得费解,“谁知我出去吃顿饭,才不到半刻钟,回来就发现他断了气。”   “嘴里塞满了头发,他自个儿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大团头发全往嘴里塞,头皮都撕脱了一大块。刚刚仵作看过,他确实是吃头发噎死的。”   张成志现在想到还觉得头皮痛,搓搓手臂:“胃里,喉咙里,全是他自己的头发。”   这种死法闻所未闻,赵鼠儿听得胆颤,不敢说话,脑海里却渐渐地联想起当时场景,顿时觉得有些作呕。   “这京中的诡异事越来越多了,入镜人手有些不够。除了京中以外,其他地方也闹大了些。”甄二娘余怒未消。   先是黎恪的夫人遇害,后又是姜遗光在庄子上碰着诡异,还有些别的怪事,层出不穷……光是她手下管着的那群入镜人,这几日就遇到了十几桩怪事。   在她地盘上叫厉鬼这样戏弄,怎么能不气?要是处置不好,这些人,还能为陛下所用吗?   张成志不免心惊,问:“可是要我们去寻摸人手?”   甄二娘闭闭眼,疲倦道:“加一些吧,不拘是谁,也不拘男女。正好,今年陛下开恩科,来了不少读书人,也有些带了家眷入京。”   “还和往常一样,寻那些家道中落的,或是孤身一人的,要最机灵、最忠诚的那几个。”甄二娘说了后,想了想,又道。   “陛下特地嘱咐过,贺理此人不能动,他必须出现在殿试。”   其他人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贺道元还在昏迷中,周围已经安插了不下两手之数的近卫保护着。   甄二娘的话叫赵鼠儿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脑海里已经在盘算着他最近看中哪些人得用了。   甄二娘看他一眼,原没在意,结果见他身上带血,连忙问:“你受了伤?”   赵鼠儿:“嗯?没有啊。”低头看去,自己胸口衣裳晕出一大片血色。   他终于想起来,连忙将塞进胸前的几本书拿出,刚伸手进去,就是一僵。   那些书,湿漉漉,黏稠无比,都不必看,摸着就能感觉出好似在血水中浸泡过。   可是……他拿时明明是干净的,怎么会?   哪里来的血?   赵鼠儿把书一本本掏出来,连带那些散落纸张。他的嘴唇开始发白,自己却无知无觉。   和想象的一样。   血,全是血。   血泡透了那几本书,散着的纸笺也泡透了。   甄二娘腾地站起身,张成志亦惊讶不已,看着赵鼠儿把那几本书掏出来摆在桌面上,手指缝里还滴滴答答往下掉血,而后便一头栽倒下去。   “怎么会……”张成志急切扑过去,伸手往他鼻子下试探,抬头苍白又张皇地看着甄二娘,“……他,他没气了。”   一阵大风吹进屋里,那样狂烈的晚风,硬生生把桌上被血浸泡透黏着在一起的纸翻开。   一页又一页,所有纸张上一行行密密麻麻写着同样的两个墨字——将离。 第84章   姜遗光刚躺下, 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门外是庄子上新调来的一名小厮,见姜遗光起来开门,躬身一礼:“姜公子见谅,甄二娘子有要事相商。”   姜遗光知道或和白日的事有关, 说一声后, 回屋飞快穿好衣裳, 头发随意用发带一扎,很快又打开门,“走吧。”   小厮没料到他竟是这么个干脆的性子, 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又行个礼,二人匆匆往楼下去。   楼下已牵了两匹马来,其中一匹上头坐了人,示意姜遗光上马。不必多说, 二人一前一后往庄子外走,纵马上官道,一路往京城中去。   夜间纵马有些危险,白日里绿意葱茏的草木也变成了古怪黑影, 一丛丛竖立在道路两旁, 风吹过,擦出悄声响。   入城门后, 换了马车,马车前插一面旗,嗒嗒往一处去。   姜遗光掀开帘子往外看。   不是往福来茶馆, 那会是去哪儿?   打更人敲锣声远远传来, 已是二更天,家家户户都陷入了梦中, 马车行到一处小巷外,车夫取下一盏灯笼,点起,拉开了帘子。   “小公子,下来吧。”   姜遗光跳下马车,巷子口有两个人同样提了灯笼在等待,其中一个就是他曾见过的张成志,另一人则是昨日帮忙捉住说书人的中年仆妇。   “善多,你总算到了,随我来。”张成志拉着他就往小巷里走,边走边说,“这是昨天那个说书人的住处,他叫杨文治,昨日赵鼠儿把他绑回来后就出事了。”   紧接着,他把昨天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又道:“甄二娘子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赵鼠儿不知姜遗光底细,张成志和甄二娘却知道,将离这个话本,原就是姜遗光写的。   进了院子,甄二娘和一个陌生女子站在院内,见他进来,甄二娘叫他一声善多后,那陌生女子眼珠儿一转,上下扫一眼姜遗光,笑道:“二娘子可算是找了个好人品的小郎君,换做我,可不得带回家日日欣赏。”   甄二娘没搭理她的豪放之言,姜遗光看她手里托着镜子,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入镜人。   地面上还有几个血脚印,从屋里踩出来。   他问:“诡异收走了么?”   甄二娘摇摇头:“没有,奇怪得很。你且随我进屋瞧瞧。”转头又对那女子道,“丹朱,劳你在外守着。”   名叫丹朱的女子挥挥手:“你自去吧,我在这看着。”   推开门,从外往里看,屋内更狭小,黑洞洞一片,浓郁腥臭鲜血味道扑面而来,只是,在这血腥气里,还带些花的甜香味。   如他所想,地面铺满已发黑的血迹,黏稠的,湿软,当中踩了不少杂乱的脚印,看大小,和院子里的差不多。   “我们在这屋子里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没动,你过去瞧瞧。”   姜遗光提灯笼走进房中,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柔软湿黏的什么东西上,仿佛下一秒就能从鞋底踩挤出新鲜的血汁来。一进去,那种味道更浓,浓到犹如形成实质,在黑暗发红的房里飘出淡淡红影。   红色的花。   是芍药花。   是将离……   姜遗光忽然古怪地冒出这个念头,耳畔传来细细的,女子低泣哭声。   柔缠婉转戏腔圆润如珠,不知在唱什么,只那腔调中的悲怮绝望,字字句句犹如泣血。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年轻男女情浓时互赠芍药,以表别离情,故芍药又名将离。   久违的头疼针扎般刺入髓海,姜遗光慢慢地,往桌前走去。   木桌摆在窗前,笔墨等物零散摆放,唯有一叠纸,整整齐齐放在正中间,上面写满了字。   奇怪……不是说赵鼠儿已经把所有写了字的纸都拿走了吗?   眼前一切好事都在打转,姜遗光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狠狠掐自己一把,咬着牙往前走两步,拿起桌上的纸,翻开。   将离、将离、将离……   全是将离,满满当当一叠纸,细细小小娟秀字迹,写满了将离的名字。   头更疼了,眼前一切怪异地转起来,如梦似幻,红影红雾中,绵长如丝的戏腔调忽远忽近。满纸墨字笔画跟散了似的不断乱转,扭动、乱舞。   姜遗光撑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取出了山海镜,先是照着自己的脸,又让那镜子不断往四周照去。   取出镜后,头疼减轻了些,眼前一切飘飘忽忽胡乱打转的字迹、纸张、桌面都安定了下来。再定睛看去,纸上写着的字,根本不是将离。   大大小小的,张狂到几乎脱出纸面,凶厉的、急躁的,层层叠叠满满当当,写满了同一个字——   死!   恶意跃然纸上。   全是他自己的字迹。   突如其来的风砰一声将门关上,灯笼亦被吹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门外的甄二娘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拼命去推门,只是这一扇薄薄的窄木门此刻犹如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丹朱同样想砸窗户,却跟敲在了冰墙上一般,又冷又硬,连声响也没有。   “善多?善多你还在吗?”甄二娘急切地拍门询问。   无人应答。   姜遗光已经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小小一面铜镜,触手冰冷,他握在掌心,不断往四处去照。   桌上油灯倏忽亮起,照亮方寸。   屋外,甄二娘警惕地瞪着突然亮起灯的窗户。   薄薄纸窗上,照出姜遗光的人影,微微晃动,拿起了什么东西在看。   丹朱闪身来到甄二娘身边,和她一样去敲窗,不断叫着对方的名字。   依旧无人应答。   姜遗光重新翻开那堆纸张。   满纸死字不见了,上面写了个新故事。   说,离京城不远的一座城府,名柳平城,柳平城中,有一个天生不详的孩童,生来能睁眼,能说人言,世人以为异,其母却格外担忧,日日夜夜忧虑,心忧成疾。   那是他的故事。   姜遗光面无表情,翻开第二页。   其母因忧思过重,卧病在床,不久去世。灵堂上,那婴孩却还在笑,拍手笑着说,这是第一个。   惊跑一众宾客。   其父晚来了,没听见那句话,不相信管家下人们的说辞,发了一通火。   头七日,那孩童坐在门边,又说了一句话:“娘回来了。”   他父亲仍然不信。   从那以后,他家不知怎的走了背运,逐渐败落下去,那婴孩明明会说话,却总是不说好听的,尽说些古怪言语。再后来,他父亲也死了,孩童在其坟前,又是拍手说道:“这是第九个。”   无人敢收养他,也无人敢要那间宅子,只有那孩子一个人住在宅子里,路都不很会走,靠周围邻居救济活下去。   邻家常给他送点心吃的一个老妇人,梦里去了,那孩童在送葬队伍出门时,又笑着说:“第十三个。”   姜遗光翻开了第三页。   房内死寂无声,唯有一点灯芯跳动噼啪响。   屋外,甄二娘和丹朱目瞪口呆。   窗户上姜遗光一人的影子后,又冒出一道黑影。   扭动着、柔软、绵缠,黑影从他后面慢慢凑近。   屋里只有姜遗光一个人,那个东西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丹朱眉眼中总算带了几分认真,持了镜子扣上去,那黑影消失在原地,同时,掌心镜面一热。   “收走了一个。”她说。   可门依旧无法打开。   并且……一旦她拿开镜子,黑影便再度缓缓浮现,从距离姜遗光更近的地方出现,有些淡的影子缓缓变大、变浓。   屋内,姜遗光神色不变。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生而知之的本事。   他继续往下看。   那孩童因天生不详,很受人排挤,吃尽了苦头,好几回差点死去,却又不知怎么的活了下来。   一桩桩一件件,纸上文字好似在替他诉苦。姜遗光却只察觉到字迹后深深的恶意。   就像之前见过的,满纸恶意死字一样。   山海镜依旧冰冷,什么也没照出来。   姜遗光想放下手里的纸张,可他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纸张好像粘在他手里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逼着他,必须往下看。   就如他曾经书写过无数人的故事那样,他也变成了个故事,写在纸上,任人观看,由人评说。   再以后,有个仵作抱走了孩子,养在膝下。   再后来,仵作死了……   再后来……   那个孩童长大了,依旧无心无情,为世人所不容。   姜遗光飞快地看着,神色冷冷淡淡,他该觉得不可思议的,可他又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此刻他只想知道那个厉鬼究竟要做什么。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写道,他受人所托,来到一间小屋里调查厉鬼作祟一事。   厉鬼从他书中来,他到了那间屋子里,却发现了自己的生平事迹写在书上。   纸上写:“此时,姜遗光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姜遗光往下看。   “他看见,书的最后一行,写着,姜遗光终是死在了这间屋子里。”   纸上最后一行,确是这句话无疑。 第85章   甄二娘和丹朱不断用力敲门窗, 其他人跟着帮忙,搬了东西砸,拿刀剑去刺,薄薄的糊了层纸的木门窗纹丝不动, 当真是刀枪不入。   “这下该怎么办?”甄二娘愁得捏捏眉心。   门窗上, 黑影再度靠近姜遗光的影子, 慢慢地贴上去,狰狞、张牙舞爪。而姜遗光却一动不动,什么也没发现。   丹朱已经收了三个了, 每收一个,过一会儿,黑影又再度出现。   “真是阴魂不散。”丹朱脸上也很不好看。   她收了太多鬼,到时入镜渡劫很是不利。   张成志问:“没有其他法子了么?他不能折在这里。”   丹朱拧眉:“我也没什么办法,找不到那厉鬼在何处。”她哼笑一声, “还是个聪明的厉鬼,知道拉帮结派。”   张成志抄起斧子往门上狠狠一砍,金石相击声响彻底摧毁了巷中寂静,他也被狠狠反震回来, 跌落在地, 虎口一阵阵发麻地疼。   “鬼一定是在里面,所以我才没法收。”丹朱已把镜子收了回来, 不愿再收鬼,甚至后退了几步。   “我已仁至义尽,你们不能让我再送死。”   “那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们面前。”甄二娘低喝道, “你不懂吗?他可是被那位钦点过的人。他极有可能渡过十八重。”   若非如此, 这些厉鬼又怎么会纠缠他不放?   丹朱根本不惧甄二娘,同她吵起来:“他既那么重要, 为何一开始不多找些人?我已收了三个,还不够吗?再者说,被山海镜选中的人根本就不会死。”   “在他入京以前,京城中可没这么多恶鬼。”   窗上投影,又一道新的鬼影浮现。   黯淡身影逐渐凝实,一点点清晰,伸长细骨伶仃的双臂,往姜遗光脖子上伸去。   心头怒火冲天,甄二娘反而冷静了下来。   “要是他死在这儿,丹朱,你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拥有山海镜,的确诸鬼不侵,可不代表鬼不能困住人,若困个十天半个月,姜遗光不得饿死在里面?   轻描淡写的口吻,却叫一旁听着的张成志打了个寒颤。   丹朱同样身体一僵。   她知道,甄二娘说到做到。   只是,就这么被逼迫收鬼,实在叫她心中不甘。   “擒贼当先擒王,就算把这些小鬼全都收了,他在里面照样出不来。”丹朱没好气地再次把那小鬼收走,道,“要是他自己发现不了,我们谁都救不了他。”   甄二娘脸一沉:“我用不着你说。”   屋内,姜遗光站在桌前,无动于衷。   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甄二娘等人不可能抛下自己离开,丹朱也在,姜遗光料想自己应当是被鬼隔绝了起来,他们在外估计也听不见自己的动静。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这扇窗投射到外面,更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个一次又一次要接近它的鬼魂。   他甚至拉开了简陋木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纸张正面写满了字,姜遗光翻过背面,铺开纸,磨墨,提笔。   从自己写下这个话本那天起,诡异就已经诞生了。   究竟是厉鬼从话本中托生,还是厉鬼借着他的手写下这个故事?姜遗光不得而知。   他在回忆。   一手端着镜,另一手在纸上写下文字。   将离。   两个字写的歪歪扭扭,好似有人握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似的。   门外,甄二娘等人就见姜遗光坐下了。   坐下的影子后,原要伸出手扼住的黑影突然消失了。   与此同时,姜遗光掌心的小小铜镜一热。   姜遗光闭着眼回忆了一番,试图把那个故事重新写出来。可他不论怎么回想,脑海里关于那个故事的记忆都渐渐模糊。   白茸、将离、白司南。   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他一开始无知无觉地写下这个故事,而后要拿去书馆卖。再之后,家中阿爷就出了事,变得古怪。   阿爷的异变,会和它有关吗?   刑场上,代自己死去的阿爷的徒弟,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他的疯和杨文治的疯,会不会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再往后,自己在柳平城外驿站里看见的厉鬼、邹知府家中的诡异、追着裴远鸿的红绣鞋……到底哪些和它有关?   红绣鞋……黎恪也说自己收了一双红绣鞋。当时他以为红绣鞋指的是镜中阿笨,可如果是阿笨,那双红绣鞋为什么要纠缠裴远鸿?   裴远鸿更古怪,他应当知道山海镜可收恶鬼,为什么,他要自己入镜,以摆脱追逐的鬼魂,而不是让自己收走?   谜团太多了,姜遗光坐在桌边,脑海里破天荒地有些杂乱。   如果……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写出那个话本,是不是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在自己卖话本的那天,他带的手帕,也是绣了芍药花的。   柳生死去的巷子里,发现了那块手帕。也正是因为手帕,裴远鸿找到了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姜遗光注视着山海镜。   既是问那个纠缠不放的厉鬼,亦是问这山海镜。   也是问镜中照出的那个人影。   “你到底是什么?”姜遗光慢慢开口。   “你想杀死我,对么?”   “让我想想,你从我小时候,就要杀我了。”他不信什么运道,也不认为周围人的惨死是被自己克的。   但……多少和他有关。   如果他从小身边就有邪祟,如果那些邪祟不断去害死亲近他的人,才酿成了他现在的名声。   那个东西,为什么不害自己?   姜遗光真真切切地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因为杀不了么?”   他在纸上继续写,这回,他克制不住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自己名字后,笔尖自然地舞动,写下一个“死”字。   姜遗光,死。   “你既然这么恨我,想要我死,为什么之前不杀了我?到底是为什么,你杀不了我?”姜遗光问。   “你想办法让我被排挤,让我被世人所惧,想让那些人杀了我,可你却没有亲自动手,为什么?”   “你大可以让我像夫子一样,或者像我父亲那样,出意外死了。可你却没有。”   姜遗光又写出几个名字。   宋钰,姜怀尧——他父母的大名。   姜怀尧也是入镜人,厉鬼不侵,却在看杂耍时被飞刀穿过了喉咙。   厉鬼不能直接伤他,但如果在那一瞬附在杂耍人身上,未必不可行。   南含章——南夫子大名。   赵柯,那个邀他去家中玩后来溺死在缸中的伙伴。   ……   不,不止这些。   书中写到的,邻家给他送点心的老太太、偶尔接济他的邻家妇人、看不过去替他买了身衣裳的父亲生前好友……   还有,杨文治。   一个又一个,加在一起,共十七人。   “我是第十八个。”烛光下,姜遗光轻声说。   原来如此。   不是不想杀,是留到了第十八个。   十八,这个数总是叫人想到十八层地狱,也让人联想到,渡过山海镜中十八层死劫,就能长生不老的传闻。   笔尖渗出墨,滴在纸面上晕开,恰恰好将他的名字糊住。   “似我们还好,有山海镜护身,厉鬼想要以幻术骗人,总该离得近些,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黎恪都嘱咐在心头响起。   姜遗光照过自己的脸,也照过屋内每一寸,都没有。   厉鬼会在何处?   黎恪又说过:“那有形之鬼还好些,大多死后生了执念,拘束在原地不得离开。还有些鬼将执念寄托在某些事物上,我上回所说的红绣鞋就是如此。这些恶鬼,即便常人见不到,却总要寻个什么东西托生在上头,以停留在阳间。这种鬼总是好处置些。”   “但我听闻,世上还有一种鬼,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不知那是什么,从何而来,又要做什么,琢磨不透。”   “即便用山海镜去照,可也是照着一阵风,一团雾……”黎恪还叹了口气,“好在,这种厉鬼不过存在于传闻中,未必真的有。”   “我想过很多回,要是碰上这种,该怎么做?”黎恪摇摇头,“我也想不出。”   一直纠缠着他的,会是黎恪所说的厉鬼么?   天,快亮了。   一声嘹亮鸡鸣,响彻云霄。   打更人报了最后一句时,收锣回家。   浅淡天光,从薄薄窗户中透进,甄二娘在天亮前就叫了些兵来,把四周都围了,声称有反贼逃到附近,家家户户住着的百姓们全都先扣在大牢里,暂时关着养着。   油灯自然熄灭。   甄二娘等人再看不见姜遗光的影子。   扣门不应,叫他们几乎以为姜遗光死了。   可那门窗又牢牢紧闭着,若他真死在里头,不会如此。   “听天由命吧,要是出不来,就算他命不好。”甄二娘如此说。   她的脸色很难看。   甄二娘见丹朱、张成志,连同其他人都不大明白,脸上还带了点疑惑,冷冷一笑:“一群呆子,要是他真折在里面,这样一个厉鬼,谁来收服?”   她担心的是这个!   一直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甄二娘让人轮换守在门外,自己先回了福来茶馆,准备再叫几人过来。   凡为鬼物,只听过越杀凶性越狠的,没听过沾人命多损伤的。她害怕,那个厉鬼最后变得再无人能克制。   张成志也回去了,只有丹朱和几个大头兵奉命守在院子门口,等人来。   丹朱揽镜自照,一夜未眠,只觉浑身疲惫,背对着屋子梳理头发,就见镜中小屋的门上晕开一大团鲜血。   她急忙回头看去,那扇门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再看镜中,窗户里也喷溅上鲜血,可她真正扭头看时,窗户上什么也没有。   又是障眼法。   丹朱心里冷笑。   她等了一会儿,门外匆匆忙忙走进来一个人,脸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黎兄,竟是你来了?”丹朱讶然。   黎恪向她点点头:“是我。”他没工夫说闲话,径直问,“在里面的人是姜遗光?”   “对,那个小娃娃,他现在还没出来。”丹朱摆摆手,“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尽力了。那恶鬼,难缠至极。”   黎恪道声谢,又劝道:“丹朱姑娘守了一夜,叫你劳累了,去休息吧,这里换我来。”   丹朱和他早就认识也不客气,挥挥手离开,准备回自家中睡觉去。   黎恪快步来到门前,不断敲门:“善多,你在里面吗?”   姜遗光什么也没听见。   他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塑像。   山海镜能克世间一切诡异,但……无形无质鬼魂,又该如何显现在镜中?   他伸手要去推窗户,却只在窗上按出一个血手印。   “善多?”黎恪发觉窗户上多了道血手印,连忙去敲窗,依旧无人应答。   他干脆取了镜子不断敲,依旧无用。   掌心铜镜一热,吸入了不知哪一缕亡魂。   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在这个小院里,到底聚集了多少鬼魂?   ……   容楚岚这几日不大好。   自京中流传了那个传闻后,她对下勒令封口,不允许任何人在家中提,可依旧有个不长记性的家仆,到老太太院中侍奉时提了一句。   而后,老太太便病倒了,梦里还在说胡话。   老太太隐约猜着家中大孙女在替皇家做些什么事儿,才保住了儿子周全。她本就对这个孙女儿愧疚,听得京中竟传出这种话,立时急火攻心。   容楚岚大发雷霆,将容家上下仆从查了个遍,放出、卖出并打死好些刁奴,可再怎么做,也没法把老太太治好。   她更不可能告诉老太太自己在做什么事。   容楚毅出发去琼州已有一段时日,算算日子,再过一阵子就该到了。这几日不断传来他的家书,他带了兵,手下钱粮充足,沿途还算平安,更是顺道剿了一处山贼,当地百姓给他送了把万民伞。   看得容楚岚好气又好笑。   万民伞,这是能随便收的吗?寻常百姓又怎会轻易送什么万民伞?背后定有蹊跷。   还好堂兄脑子清醒,没收这东西,还叫手底下将士们不准说。   否则这消息传到京城来,又有些人该坐不稳了。   容楚岚笑了一会儿,想起堂兄临走前告诉自己,大伯送来的家书,晚了小半个月,又忍不住忧愁。   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亲自带兵,大败北边蛮人,换来至今数十年和平。可这几年,北边又有些不太平,频频骚乱。陛下也不知为何,只让边官将士抵御,并没有出兵的意思。   大伯和爹,应当不会出事吧?   容楚岚今日格外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一阵狂跳。她自觉忧思过多也是无用,定定神,决定再去看看老太太。   ……   京城门外,官道尽头传来急促马蹄声,黄尘冲天起,马上那人再度狠狠一抽马鞭,叫马儿跑得更快些。   来势汹汹,周遭等待城门开要入城的百姓纷纷避让。   “退开——退——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在此!”   “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在此——”   无人敢阻拦,守城将士远远瞧见那人尘灰满面,手上持一金牌,背插一道红幡,红幡正是八百里加急之意,不似作假,遂立刻打开侧边城门,叫那人好进来。   “八百里加急——”那人终于叫着这话闯进了城门。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黑色骏马仰头长长嘶鸣,轰然倒地,一同倒地的,还有马上早已筋疲力尽的驿夫。   守城将士一窝蜂围上去,却见他从怀里颤巍巍掏出一管封好的竹筒来,面庞发红发涨,眼底充血,嘴唇干裂得不像话。   “八百里……加急……”驿夫哆嗦着,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力竭而亡。   ……   容楚岚的不安,终于在太监来到家中时达到了顶峰。   “你说什么!”容楚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监一抹泪,摇头叹息:“还请容姑娘节哀。”   容楚岚只觉心口一阵绞痛,急促的呼吸两下,往四周看去。她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什么。   天还是那么蓝,四周下人都悲哀的看着自己,目露哀色。她耳畔甚至响起一阵又一阵嗡鸣,眼前太监的脸也模糊起来,看不清什么样。   她想走近一些,问到底是不是真的,迈出步去,却忽地踏了个空,眼看就要跌倒。身边侍女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小姐——”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出什么事了吗?”容楚岚整个人都在抖,她觉得脑海里好似搅成了一团浆糊,又好似清醒得很,她抓着侍女的手站直了身体,竟然还笑了笑。   “没事……没事。”她往公公手里塞了一个荷包。那太监捏了捏掌心荷包,脸上哀色更浓,更真诚几分:“容大小姐孝心天地可鉴,还望节哀,容家上下可还靠着您呢。”   “多谢公公体恤。”   太监被侍女们强笑着送出门去,一个个花儿一样的年纪,笑得却比哭还难看,他出门的那一刻,门内爆发出冲天哭喊。   可怜哪——   他又掂了掂怀里的银子,算起来够去福顺楼吃两顿,心道:容家大姑娘出手这样大方,行,杂家就承了你这个人情。   容将军镇守西门关,却被签了契的蛮人联合羿族人偷袭,战死边关一事,飞快传遍整个京城。   守在院里的黎恪自然也知道了。   “怎么会?”黎恪曾与容将军有过一面之缘,还被对方救下过,心里很是敬重那位将军,即便当初有传闻说容将军在边关杀平民充敌领赏,他也没信过。   和黎恪的难过比起来,京城中大多数人并不很在意,更多是愤怒。   一群蛮人,竟也敢犯我大梁?   不少机灵些的书生则灵机一动,到书馆去借阅各类兵书、舆图等。   发生这样大的事,今年的科举考题应当会牵涉一些,他们自然要多看看。   黎恪早就不准备参加科举了,他自觉活不到第十八重死劫,只希望能在死前给家中多挣些家底,好叫乔儿平安长大。   现在,乔儿死了,他又换了另一个念头——他该好好活着,否则,蕙娘该怎么办呢?   外界纷纷扰扰无法影响这一处小院,黎恪一直在院中等待,有人送上来茶水点心。   可叫他心逐渐凉下去的是,门内一直没有动静。   门窗也一直打不开。   即便绕着屋子一圈,也找不到破绽,叫黎恪只能干等着急。   直到午时后,终于传来了响动。   黎恪猛地起身,镜子贴在门上凑过去,一手不断拍,边拍边喊姜遗光小名。终于,他听到了一句回应。   “我没事,还活着。”   只是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弱。   姜遗光在门内,先撕了所有书,又把东西能砸的全砸了。   他终于知道,那厉鬼一直藏在什么地方了。   只可惜,他正要去收,那厉鬼却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小鬼,被他一一收在镜中。   “你退后一些,我开门出来。”   黎恪应声往后退几步,那道薄薄木门猛地炸响,木板四下飞溅,露出门后一道瘦削身影。   “善多?你还好么?”黎恪快走几步上前去。   姜遗光摆摆手,咳嗽两声,紧接着,他弯下腰,手伸进嘴里,竟从口中拉出十来根黏连着血丝的黑色长发。   黎恪吓了一跳,好在吐出长发后再没有什么异样,姜遗光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又咳了几声。   “没捉到。”少年声音有些嘶哑。   “没捉到便没捉到吧,日后再说。”黎恪给他倒了杯茶,“好生休息,过几日我们还要乘船呢。到时,自有其他人来。”   姜遗光接过茶杯,闻了闻,才喝下去,听了黎恪的话,抬起头,“不会的。”   “那个东西,是追着我来的。我在船上,它也会去船上。”   直到……将他杀死为止。 第86章   那个东西, 一直在他身边。   无形无质,以他所思所想,借他之手写出各种怪异事,又要杀死所有接近他的人。   姜遗光咳嗽完了, 才撑着腰站直身子, 脸咳得发白, 那种微妙的恶心感一直在喉咙间,渗出血腥味。   “你为什么这么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黎恪更觉怪异。   姜遗光张张口,想说什么, 又咽了回去,摇摇头。   “没有办法说那是什么。”   “它无处不在。”   姜遗光终于正眼看了一次黎恪,目光很古怪,叫黎恪说不清那双眼睛里是什么情绪,他慢慢撇过头, 露出个没什么意思的笑:“但,不用担心它会再害别人了。”   “它一直想杀的都是我。”   黎恪更加担忧:“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没有回答他,直到离开,回庄子上, 甄二娘派人反复问, 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说,那是什么东西。   京城中, 容大将军的死,给本就不太平的局势又添了一瓢热油。   容家上下缟素,老太太卧病在床, 长辈皆不顶用, 阖府上下只有一个大小姐撑住了场面,一应事务皆安排得妥当, 滴水不漏。   来吊唁的宾客问起,她也只道替陛下分忧,为国为民,自当万死不辞,言语恳切没有半句埋怨。任何人听了,都要夸一句容大小姐高义,容家满门忠烈。   陛下亦为容家忠烈动容,赏赐如流水一般日日送到,有时甚至一天好几回,每回送去,容家大小姐都要感激涕零一番,恨不得百死报国,其忠孝仁义之心,感天动地。   送走传旨太监后,容楚岚抹去眼泪,搭着侍女的手回屋。   仆从已送来了这几日送奠仪的帖子和礼单,容楚岚洗了把脸,若无其事地翻了翻。   侍女还在身边,她不能有半点不满。   陛下赏赐,不过是给外人看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御赐之物,他们还得把这些东西供起来。但容楚岚真正想要的,给父亲的追封,和承爵旨意,都没有下来。   这几日老太太惶恐不安,除了思念儿子,又何尝不是看透了这点?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太太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   俱是天恩……都是恩泽。   不能怨。一旦落下个怨望的罪名,容家上下担待不起。   起码,爹爹是战死沙场,不是死在小人污蔑的罪名下。   容楚岚翻开了帖子。   几位皇子公主都送来了一些心意,平日和父亲交好的武官们一个都没有落下,再有就是自己结交的一些人。   容楚岚翻到最后,发现姜遗光竟然也送来了一份。看那帖,估计是自己写的,字迹端正平实,只是那文风瞧着有几分熟悉,又说不上来。   一想又觉得不奇怪。   姜遗光只是不通人情,又不是蠢。   容楚岚亲自回了些帖,剩下的交给管家下人们,让他们看着回礼。   侍女瞧了瞧,发现姜遗光的帖同样被她放在亲自回复的一堆中。   这就是回礼要重几分的意思了。   侍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小姐,姜公子不日远行,恐怕送不到他手上。”   “远行?他能去哪里?”容楚岚刚要起身,听侍女这么说,奇怪地问。   侍女垂下头。   容楚岚会意地把周围人叫走,那侍女才低声把话都说了。   竟是要坐船去夷州么?   容楚岚拧眉,折返回去:“算了,送给姜善多的礼大多换成药物,治水上行船晕眩的、治风寒发热一类的,能用上的都送一两份。还有,我记得前些日子得了几罐茶叶,也给他送去。”   她嘱咐那个侍女:“装裹好,今日务必送到。”   “是。”   容楚岚的东西送到庄子上,已是黄昏后。   任槐等人同样敬重容将军,商议着在庄外设个路祭。他们商议得热闹,姜遗光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其他几人也见怪不怪了。   姜遗光本就话少,从那天回来后,更是没怎么开过口。   直到仆人将回礼送来,满满当当两个包裹提在手里,胳膊都打不着弯,还指名道姓说是容大小姐送的,叫其他几人都惊了惊。   “她作甚要送你回礼?可是你做了什么?”曾绶惊异不已,直接问出口。   姜遗光摇摇头,脸色一如往常:“没什么。”说罢,抱了两个包裹就要起身离开,往自住的小院里去,那仆人怎么敢叫他动手?连忙接过了,跟在他身后走。   腾山和曾绶嘀咕:“横什么啊……”   身为寒门,却去奉承那些贵族子弟,实在没有半点风骨。   张淮溪冷冷地扫一眼他们二人,姜遗光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他可听见了,心底对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行为格外不耻,又说不出什么来,同样拂袖离去。   他们都走了。   任槐告罪一声,跟着离开。   姜遗光那天回来后情况就很不对劲,他不相信腾山没看出来,却还是要反复去试探对方,叫他看了也不舒服。   何必呢?   张淮溪回到自己院里,据说原来住着的那人死时,血都浸到了土里,后来土又换了,种了几簇花。再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全庄子上的花一瞬枯萎,便干脆全换了。   现下院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张淮溪转了两圈,从厨房取了壶酒来,自斟一杯,没喝,尽洒在地,渗进泥中。   “容将军,一路走好……”   叹声消散在风中。   ……   离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出发头一日下午,庄子上来了马车接。   这一日天气不好,下起了小雨,细蒙蒙的,仆从帮忙把姜遗光的行李收拾了先放在马车上,足足好几个大包裹,还塞了两个箱子。   任槐和其他几人坐在正厅里,见姜遗光撑了把很大的油纸伞,慢慢从自己院子里出来。   雨更大了,叫他们有些看不清伞下人的模样。凑近些后,才发觉那张脸苍白如纸。   白的脸,黑的眼睛,脸上似乎只有这两种黑白分明的颜色。看了叫人有些心惊。   任槐率先道:“善多,一路保重。”   腾山、曾绶心里有点小算盘,到底还是跟着真诚祝他平安归来。   张淮溪亦如此。   腾山本以为姜遗光又会和以往那样直接不搭理他们,心里告诉自己,人都要走了,不一定能回来,就算他给脸色也不要在意,谁知对方竟冲自己笑了笑。   “多谢,我会注意的。”姜遗光笑了一下,“雨大寒凉,各位还是先回吧,不必送了。”   腾山颇为惊奇地看那人走远,合拢伞登上马车,胳膊肘撞撞曾绶,“哎,曾兄,有没有觉得善多小兄弟,他多了点人味儿?”   张淮溪忍不住出言讽刺:“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其他人打什么主意。”   四人再度不欢而散。   姜遗光没在意那些人做什么,安静坐在马车里等待,一路往码头去。   几人先在码头附近的客栈住了一晚,淅淅沥沥雨声,彻夜不停。   翌日清晨,姜遗光早早起了床,收拾罢,再上马车,前去码头。   先帝在时,在京中开了条运河,不算太宽,连通津沽。   今日雨依旧大,淋漓不止,原放暖几分的春日又倒了几分肃杀寒意。   不少人都道,这是老天在为容将军掉眼泪呢。   姜遗光看见不少人家门外都设了小小路祭,白幡子搭起来,里面摆些香案、米饭、纸人纸元宝等,米饭上插着香,烟雾被风吹散,一道吹来的,还有雨水湿冷潮气。   马车轮碾过几张黄纸钱,轧过青石路面,走远了。   姜遗光掀开马车后的帘子,一直看着,不知在看什么。   怀里山海镜冰冷。   码头离庄子不算太远,马车跑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   今日大雨,仍有些停泊的船只。不少在码头做工的精壮汉子扛大包走来走去。马车穿过来来往往劳工,周遭自有官兵开道,叫他们来到栈桥边。   那里,已有一艘极高大的船静静等待。   车夫下马,掀开帘子请人下来。几个在码头边守着的仆从连忙跑过来,要帮着把东西送上去。   他们都穿了蓑衣,带斗笠,一靠近,就带来了湿漉漉雨水和江水的水腥味。   姜遗光自己提了一个箱子,撑伞跟在几人后面走。那几个仆从心里松快几分。还好,这是个好说话的主。   船边放下一条木梯,姜遗光仰头去看,正看见黎恪站在围栏边低头冲自己看来,两人对视上后,黎恪招了招手。   “善多,你可算来了。”   黎恪身边还有两名女子,同样友善地对姜遗光笑了笑。   一切收拾好后,几人依旧到扶梯边等待。   两名女子一人同样姓黎,大名不详,只道在家中行三,让人叫她黎三娘。   黎三娘腰间配了把长刀,行走间自有一股飒爽之气,身量比黎恪还高了半寸,看姜遗光更显小,豪爽地拍拍姜遗光肩头,让他喊自己黎姐姐。   另一女子身着碧色衣裙,眉目温婉,叫人看着,就无端想到江南烟雨,同样不报大名,只细声细气说别人都唤她兰姑。   兰姑看黎三娘逗姜遗光玩,掩唇发笑,待见姜遗光真的乖乖叫了声黎姐姐后,立刻不依了,让姜遗光也要叫她一声兰姐姐。   黎恪只在一边无声笑得两边肩膀都在颤抖,还要侧过脸去,以免善多发现。   姜遗光叫了一声,转头看一眼黎恪,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这样正经,两名女子反而歇了心思,拉着他说起别的话来。   这艘船,比幻境中那艘更高大,人更多,除去几名入镜人外,就是整一百名士兵和十来个奴仆,个个都是水上好手。   负责传旨的太监也到了,一众力士扛箱子上来,封进库里,预备到了夷州赏赐给谢丹轩大人。   “还有最后一个了,我听说一口气来了五个。”黎三娘撑着伞往下看,来来去去的斗笠顶伞顶叫她看着也稀罕。   “也不知来的会是谁。”   兰姑笑道:“不拘是谁,只要和小善多一般赏心悦目就好。”   黎三娘听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指了她点点鼻子:“好个促狭的兰姑,我刚刚竟没瞧出来。待第五人来了,我定要把这话说给他听听。”   兰姑掩了口:“这可不行,我得想想,该拿什么才能封黎姐姐的口。”   说笑间,第五个人终于到了。   一骑高大骏马,斗笠蓑衣,翻身下马来,将遮雨的事物都解了,扔给一旁侍从,露出一身玄色镶红边长袍,腰缠金玉带。又有侍从替他打伞,他自个儿接过了,一步步踏上楼梯来。   “黎兄,好久不见。”第五个人冲黎恪打招呼。   黎恪脸上的笑淡了淡,依旧维持着不出错的笑,立刻回礼:“慎之见过九殿下。”   同时,他用压低的那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这位是临安王第九子,还不快行礼?”   九公子眼睛在其他几人身上溜一圈,朗声笑道:“繁文缛礼就免了,我算哪门子殿下?慎之兄不如给我介绍介绍,这几位是谁?”   黎三娘和兰姑各自道了名讳,姜遗光看他一眼,也报了姓名。   九公子唰一声打开折扇:“诸位,还望多多关照。” 第87章   人齐后,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觉脚下船只动了。   一点点启航,往深水去。   岸边来来去去的扛大包人们抹把汗,瞧见那艘船终于走了, 各个眼带艳羡。   “船上的都是贵人呢……”一人小声和同伴道。   “那可不, 那可是皇上的船, 你没瞧见那旗子?”   那人眯着眼看了眼船尾飘起的红底旗,旗上绣一条金纹玄龙,当即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天啊, 那皇上不是也……”   “想什么呢?皇上还能在这儿?”伙伴嘲笑他,“我爹以前远远见过,皇上真正要坐的船比今天这个还高还大,乌泱泱一群人在岸边,他们都不让过去。”   扛大包的船工们走远了, 负责看守的士兵们见船驶远,同样往回撤。   船上此刻还算太平。   当朝国姓为姬,临安王九子自称单名一个钺字,却不习惯别人叫他殿下, 只让他称他九公子。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的乘过船, 九公子却没有,上船后, 很是兴冲冲地让黎恪带他参观了一番,四处转悠,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 又叫来黎恪陪他下棋。   黎恪暗自苦笑。   他倒不讨厌这位九公子。临安王膝下孩子多得很, 他一个不能承爵的庶子,也只有个皇室身份说出去好听罢了。否则, 他何必自己出生入死博一个前程?   只是这位九公子,性格迥异,实难招架。   九公子原还想叫姜遗光来,谁知那少年看一眼棋盘就直白道:“我不会下棋。”   九公子起初不信,和黎恪下过几回后,非要拉着姜遗光一起下,后来才发现,他是真不会下棋,看不懂任何陷阱,拿了白子随便就往一个地方放,看得他眼睛疼。   九公子很纳闷:“怎么会有人不会下棋呢?我可是看过你卷宗的,你不是会下象棋吗?”   姜遗光:“先生只教过我象棋,没教过我围棋。”更何况,他在镜中也不过是仗着基本规则一步步试探,真要让他比棋力,恐怕难过关。   九公子扶额。   “反正今儿天色还早,我教你?”九公子来了兴致。   黎恪忙道:“善多的确不会,不如我先教他,再和殿下比试?”   不是他看不起姬钺,实在是……这位九公子的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九公子兴致勃勃:“没事,不会更好,我来我来,你别管。”   黎三娘和兰姑早就避开了,在船另一头看船夫们捞鱼。   姜遗光坐在桌对面,等了半天,黎恪终于和九公子争出了个结果,九公子兴冲冲坐在他对面。   “善多,来来来,听好了。”九公子高深莫测道,“你既然入过以象棋为幻境的死劫,将来说不定也有围棋的,总该多学一点。”   姜遗光点点头:“好,劳烦你教我。”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黎恪捏捏眉心,站在檐下,决定透透气。   他们来时就晚了些,等船慢慢启动后,到正午,太阳升的老高,他们也再看不见京城的影子。原先下的淅沥沥的小雨,此刻也停了,躲在阴云后的太阳一点点显露出来,照得江面波光粼粼。   据说,真正有诡异的地方在禹杭附近,船也是在那处沉的。到禹杭地带前,他们还能渡过一段松快时日。   再听九公子胡说八道,黎恪也不嫌烦了,心想,大不了私下里再教回善多怎么下棋吧。   以免被教歪了。   用过午膳后,太阳更大了些,春日的太阳晒在身上并不炎热,只让人觉得暖融融。几人来了兴致,靠在围栏上赏江景,吟诗作对,姜遗光坐在一边,对着棋盘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头,一百士兵各自休整,大声说笑。   那些士兵还不知船上会发生什么,只接到命令,这艘船载着贵人,叫他们护着这五位贵人,若有水匪,便也要联合当地官府一并剿杀了。   这才出京不远呢,就算有水匪,也不会在这里。   姜遗光坐了一会儿,熟悉的针扎般的疼痛刺在脑海,他依旧没动,微微皱了眉,很快又松开。   “我先回屋休息,诸位自便。”他对几人礼貌地点点头,起身就要往船舱里去。   九公子正说起自己曾干过的一件大事,说到兴头,闻言眼睛一眯,看向他,很快眼里精光一散,笑道:“去吧去吧,好生歇息。”   黎恪看他气色一直不好,问:“船上有大夫,善多你要是身子不适,可以叫他来看看。”   姜遗光摇摇头,快步回房。   关上门后,整个人直接瘫倒在柔软床铺中,额头汗水涔涔。   那个东西,又来了……   他从怀里取出镜子,兜头罩在脸上,才能让疼痛缓解几分,而后,昏沉沉睡去。   期间,其他几人几次敲门都无人回应,黎恪道声打扰后,闯进屋里来,却发现他用一个古怪的姿势躺在床上,双手盖着脸,仔细看才发现手里还拿了镜子,僵直直睡着一动不动。   乍一看险些吓一跳,上去试探,发觉还有心跳脉搏后,才放下心来。   “唉,也不怕把鼻子压坏了。”黎恪试着拉了拉对方的手,没拉动,遂作罢。   谁也没料到,他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   海边、山林中看日落,最是壮美不过。众人在江面上看去,亦被天边辉煌浩大云霞美景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等到了夜里,大家就要小心了。”九公子看众人一眼,“今日顺风顺水,这船驶得也快,估摸着明日一大早就能到禹杭。”   士兵们隔得远,他们不过是普通海军,平日镇守海关,不知山海镜一事。饶是如此,几人说话声音也放低了些。   黎恪道:“九公子说的是,这夜间行船本就危险,那水鬼未必只在禹杭出现。”   望着被染成半壁红色的水面,黎恪心下忧虑。   姜遗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又说那东西一直跟着他?他那样睡着,镜面对着自己,是害怕自己身上冒出诡异来吗?   这些问题不好问,问了对方也不会说。正焦急着,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他们立刻回头看去。   姜遗光往这边走来。   约摸是因为睡了一觉,又或是天边霞光染上了他苍白的脸,少年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怎么才醒?可真是能睡。”九公子笑他。   兰姑关心他:“善多,饿了吗?小厨房还没熄灶火,叫他们给你做些东西吃。”   姜遗光没搭理九公子的调侃,说一声好,便又往厨房去。   黎恪告声罪,跟了上去。   “善多,可是那东西又来找你了?”他压低声音问。   姜遗光点点头。   他察觉黎恪更加担忧了。   “还是不能说那是个什么东西吗?或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姜遗光沉默半晌,道:“我说不清那是个什么,非要说的话,它就像是一团念想。”   “……念想?”黎恪惊愕。   “一段念想,一段念头,怎么称呼都好,它就在我脑海里。”姜遗光往楼下去。   “我从前写话本,不过是随意编一段故事,要编得动人心弦,叫人看了心喜,或看了流泪。我知道那些是假的,看客也知是假的,但那些念头,是真的。”   姜遗光来到楼梯边,房门框切割半边天光斜斜拉在他脸上,一半阴影,一半红晕。姜遗光站在当中,回以注视:“我说的那个东西,就是类似这样的念。”   黎恪闭了闭眼。   无根无源的念,不知从何处来,或许从众生的喜乐嗔怒中生出,又凝在一起,通过话本诞生。   实在是叫人难以置信。   真有这样的鬼魂吗?寄在人的所思所想中,这样的鬼,又如何能收走?   “那你当时,是怎么驱走它的?”黎恪问,“既然只是一团念,它又为什么能驱使那样多的小鬼?”   姜遗光这回却明目张胆地说谎:“我不知道。”   说罢,抬脚往楼下去。   厨房在甲板下一层,往下走,热气蒸腾上来,此刻,几个大锅炉都在烧热水,预备他们晚上洗漱用。   姜遗光下去要了份晚膳,仆从跟在后面替他端到一层大堂,姜遗光就坐在里面,慢慢吃起来。   天更暗了几分。   船头船尾都挂上了纸灯笼和琉璃灯,和他在藏书楼中用的一样,外面镶了铜丝,即便落在地上也不会碎。一排排灯,叫整艘船都明亮几分。   “今晚我们要轮着守夜吗?”姜遗光问。   黎恪点点头:“他们定下了,我和九公子守前半夜,你与黎三娘和兰姑守后半夜。”   “我和黎三娘曾在镜中见过,她品性高洁,你可信她。”黎恪道,“九公子虽平日有些轻浮,人也不坏。”   “兰姑,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但她应也沾过几条人命。不过,我们谁手里没人命呢。”说到这点,黎恪又忍不住苦笑。   姜遗光对守夜一事没什么意见,问过后,起身回去。   夜晚很快到来。   江海上的夜似乎都要比其他地方降临得早些,夕阳彻底没入水面后,黑暗彻底笼罩了这艘巨大的船。   船只上挂着的灯在风中摇晃,漆黑江水映着一排排亮堂堂的灯,可也无济于事。远处依旧漆黑无光。   黑洞洞,如择人而噬的巨口,前后左右都看不清了。白日舒缓的江风也变得凄厉。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一艘黑暗中行驶的小船。   姜遗光却睡不着。   他的头还在痛,时不时有针刺一般,他没说,坐在桌边,把窗子撑起来一半,往外看去。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黑还是黑,水面天边连成一片的黑。   无人得知,江面下埋了多少尸骨。水里葬了多少亡魂。   今晚会出事吗?   姜遗光用镜子照着窗口,只照出一片模糊的景。   黎恪和九公子坐在船头,甲板上几副桌椅都往下钉死了好几寸,即便有暴风雨也不会挪动半分。   上头垂着灯笼,叫他们也能看清几分。   只有他们二人,九公子褪去了些许放荡神色,撑着下巴,对远处发呆。   忽地,叹口气。   “江水中鬼魂这样多,我觉得五个人也太少了点。”   黎恪没有回话,他又道:“我上回从镜里出来,九死一生,我亲手杀了其他所有人。”   黎恪猛地抬起头,目光惊异。   “何必这么看我?说的好像你没杀过人似的。”九公子一反常态地冷声道。他伸出手掌,盯着自己的掌心,闭上眼,似在回忆,复又睁开。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几个的样子……”   “黎恪,你渡过多少次了?”   黎恪一怔,苦笑:“七次。”   “我八次了。”九公子道,“我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人,你还记得么?”   黎恪沉默半晌,点点头。   “记得,一共十六人。”   他怎么可能忘记?   第一次,杀死其他入镜人后,他活了下来,当晚回去,他就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梦里,那个被他杀死的人在不断哀嚎,要他索命。   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再后来,他已不会再心软。   他自以为能坚守本心,能手不染血,第一次入镜时还同引自己的前辈争吵起来,觉得不一定非要杀人才能过。现在,那引路的前辈早就死在了镜中,他也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回想当初的自己,实在是有些可笑。   “我比你还多一次,因着这点,陛下很是赏识我,父王也看重我几分。但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笑着点点自己的头:“我相信,你和我也一样。”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能像他们一样渡过七八重的人不多,也为此,二人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黎恪鼓足勇气,道:“九殿下,我在想,即便我们真的过了十八重死劫,到那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这话谁都不敢细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凉。   世人常祝彼此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可他们却连下一次的活路都不知在哪里。   九公子道:“今天那小兄弟,你很看好他?”   黎恪点点头:“他年纪小,又没个亲人朋友,看着就觉得不忍心,总要多照顾几分。”   “得,既然你照顾他,我也照顾他。”九公子漫不经心道,“希望你别又看走眼。”   这话像是说中了黎恪的伤心事,后者叹口气,道:“应当不会。”   前半夜,没有异样。   守卫的士兵看那两个人在底下不知干什么,坐了大半宿,心里嘟囔,还是要尽职守在原地。   好不容易,那两人进去了。   过一会儿,剩下三个贵人又出来了?   这几个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底要做什么啊?   被叫醒出来的兰姑精神还好,黎三娘打了个哈欠,脸上有湿意,看着是自己浸了下冷水才清醒的。   姜遗光和她们一道坐在船头,看着远处江水发呆。   晚风更烈,琉璃灯一下一下磕在墙面,底下光晕也跟着一摇一摇晃荡。   黎三娘素来是个不羁的性子,坐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抓着姜遗光开始问东问西。   多大年纪啦?家中长辈可有替你说亲?什么?没有长辈?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黎姐姐给你介绍?   黎三娘再长几岁都能当他娘了,姜遗光看着又显小些,自然没其他心思,只满心欢喜地揉揉捏捏爱不释手,当成了自己家中小辈那般。   兰姑笑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在一旁看热闹,好容易停止了,才调笑道:“黎姐,你看他脸都给你捏红了,还是省省吧。改日我给你找些漂亮的小郎君,再叫你好好疼爱。”   姜遗光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们一眼,等黎三娘收回手后,继续盯着江水。   黎三娘道:“这可是你说的,回去立个字据给我,我要十二个漂亮小郎君,一月一个,一直到明年这时候。要不然,我可不放过你。”   兰姑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指尖点了指着她:“好姐姐,你可真是要当临安王第二了么?”   黎三娘昂起头笑:“那又何妨?谁能不爱美人?”   兰姑笑得更欢。   姜遗光一直安静坐着,他微闭上眼,察觉到,有股湿冷的恶意的目光,渐渐盯上了他们。   “有东西来了。”他轻声说。   话音落下一瞬间,还在调笑的两名女子瞬间收敛笑容。黎三娘闪身来到围栏附近,举了山海镜往下细细看。   兰姑也到了附近,端起镜来。   兰姑道:“黎姐姐,不如比一比咱们谁先发现,输了的,就赔给赢了的十二个漂亮小郎君,如何?”   黎三娘大赞:“甚好,甚好。”   姜遗光:“我不要。”   二女正要笑,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黎恪和九公子,他们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黎恪有些焦急道:“我让人守着,有动静就叫我,怎么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九公子同样有些紧张。   黎三娘道:“现在还没有呢,是小善多说感觉到不对劲的。”   姜遗光往黎恪方向走近了几分。   他站在灯下,还在理衣领,方才匆匆忙忙起来,衣带结有些乱。姜遗光道:“确实,我还没发现。”   说着,他扣在手心里的镜子贴了上去。   黎恪和九公子顿时如烟般散去,当即消失在原地。   姜遗光回过头,眼前景象一点点破碎,又幻化出黎三娘和兰姑焦急的脸来。   “醒醒?醒醒?”   见姜遗光眼里总算有了神采,黎三娘松口气:“你刚才坐着坐着突然就发起呆来,还好我发现得早。”   他们还坐在桌边,没有动。   兰姑问:“善多,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姜遗光扫她们一眼,掌心的山海镜还在,干脆拿在额前往四周看去,镜面随着他转头的动作照向四方。   黎三娘夸他:“还挺谨慎,寻常厉鬼确实惯会变成身边人哄骗。”   “你说对吧?兰姑?”话音刚落,黎三娘手中镜面就照上了兰姑正脸。   镜里照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模糊鬼面来,“兰姑”当即干瘪倒下去,好似浑身血肉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   眼前景象再度如碎石落水般被击碎,好一会儿,才显露出真实场景。   真正的兰姑站在桌边,抱胸看着两人:“你俩总算清醒了,刚才怎么叫你们都不应,再不醒我都要动镜了。”   黎三娘同她拌嘴:“好个惫懒的兰姑,眼睁睁看我们被鬼迷了眼也不来收。”   兰姑理直气壮:“大名鼎鼎黎三娘,还能轮得到我来救?”   船头太平无事,船尾,栏杆处,慢慢涌上一团湿漉漉黑发。   守卫士兵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睁眼看去,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被风一吹,眼看就要吹走。   估计是什么脏东西吧?他没在意。   眼前灯笼晃得有些眼晕,那光亮照得他脑袋发蒙。   守卫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却感觉不太对。   又滑又硬,湿漉漉的。   不像是人腿,反而……像鱼鳞?   守卫仓皇转身要跑,张大嘴要叫出声来,腿一软,跪倒在地。而他就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般,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另一个守卫一点点挪过来,他倒在地,伸出手想在比划,却发现自己手背上满是细小鳞片。   再抬头看,那人眼睛亦格外怪异。   黑底,白瞳仁。   活像一条鱼。 第88章   “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要不是给的银子多,我才不干。”黎三娘如是说。   江中冤魂,若不去招惹也就罢了,寻常来来往往那么多船只, 也不见多少出事。现下一招惹, 那些沉寂在江水中多年的亡魂, 可都被惊动了。   漆黑江水翻涌不休,哗哗浪涛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嘶吼……陡然间, 风浪骤起,船只翻腾不休。   行船的是把好手,掌舵撑住了,另几个船夫在风浪中死死拉住帆绳,要将船帆降下。   一个大浪卷来, 兰姑站立不稳就要倒下去,黎三娘一把扯住,扒着船舱,见另一头姜遗光还好, 放下心来。   “你自己当心点!”黎三娘扯着嗓子喊他, “把那俩人叫起来!”   姜遗光也不得不大声回话:“好——”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姜遗光沿着船舱往贴着舱壁的楼梯上去。   当中一道刺目惊光, 凭空劈开暗沉沉黑夜,叫这天地都亮了一瞬,好似盘古开天辟地时于混沌中劈开的一道光。   紧接着, 雷声炸响。   就着那道光, 姜遗光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两道黑影,穿着士兵的衣服, 却在不断弹跳,好似落在案板上的鱼。   又一道雷光落下,其中一道黑影抬起脸——   姜遗光看清了那张脸。   鼻梁没有了,中间该长着鼻子的地方往前凸,口小而薄,一张一合着,眼睛贴在两侧,圆圆的,白色瞳仁。   闪电那样刺眼,它们也没合眼,扑腾着往这头来。   是人?还是鱼?   姜遗光抓着镜子一照,那两条不知是什么都东西又扑腾两下,不动了。姜遗光转身大步往二楼去。   刚踏上二层楼,姜遗光就顿了顿。   二层平廊中,十来道在地面扑腾的黑影。   见有人来,一道道黑影全静静转头看向他,鱼尾拍打着地面,啪嗒作响。   二层楼阁门外还站着几个人,有些是从鲁省来的,还有些来自更南方。见此情景,当中一人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一手扒这门框另一手拍大腿哭叫:“作孽啊,作孽!海娘子发怒了!”   “什么海娘子?”姜遗光顿了顿就往上走,掌心扣着镜,一个又一个照过去。   那些本要扑过来的东西也停止了。   船只翻腾,晃荡。   姜遗光慢慢往里走去,凑近了几人。   “告诉我,什么海娘子?”他的声音也如这江水浪涛般带着无尽冷意。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叹口气,说:“小公子,你不是海边的人,你不知道,咱们这儿出水出海,都是要拜海娘子的,她掌管天下江河湖海,掌管风雨,会庇佑我们。”   “这一回一定是我们祭拜时,心意不诚,惹怒了海娘子,才会……才会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姜遗光静默片刻,喃喃出声:“海娘子?”   世上真有这种神吗?   那些扑腾的东西不动了,天边雷电亦平歇几分,叫这群惊魂未定的船夫们又惊又喜,忙不迭跪下谢海娘子恩德。   约莫是海娘子怒气平歇,风浪更小,原密布在夜空中的乌云被层层吹开,往北去。   姜遗光问:“黎公子和九公子呢?”   无人应答,有道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们在这儿。”   九公子撑着黎恪,从楼上下来。   因着大雨晃荡,不少琉璃灯熄灭了,长长木梯上黑隆隆一片,九公子抓着扶梯往下走,及至见光处,姜遗光一眼看见黎恪头上一块红肿,渗出血来。   九公子解释:“他刚才撞着墙了。”   二楼也有东西,躲避时恰好一个大浪打过来,黎恪就砸在了墙上。   黎恪还有点发晕,笑着摆摆手:“在下实在不顶用。”   九公子一扫那群跪拜祈求的人,他们还要把变成怪物的同行人丢海里去,二层栏杆不靠海,只能一个个往楼下运。九公子冷冷一哼:“拜什么?没见有人受伤了吗?还不快去拿药?”   那船夫不敢多言,要起身去拿。姜遗光说:“不必,我身上带了。”说罢,从袖袋里取出一瓶子药,递过去。   九公子却先接了过来,摸摸瓶身,又打开闻了闻,目光有些奇异:“御赐的药,你从哪儿来的?”   “有人送的。”姜遗光说,“劳烦九公子给他。黎姐姐和兰姐姐都在楼下,要下去吗?”   九公子啧啧两声:“走呗走呗,我还能耽误他不成?”嘴巴上不饶人,却把药往黎恪手里一塞。   “这船上果然有古怪,什么海娘子,我从来没听过,那是个什么。”   黎恪揉揉发疼的额头,有气无力道:“这条江连着大海,海娘子是出海人心中的海神,九公子若从未到过海边,不知也是情有可原。”   风浪即便平歇几分,依旧算不得温和,呼呼往他们身上刮,他们说话声也不得不大几分。几个船夫听他们不知海娘子,甚至还有贬损之意,不免惶恐。   “海娘子正在说话呢,几位公子虽是贵人,即便不信,也要对海娘子心存敬意为好。”   九公子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可不信什么海娘子说话……等等?   九公子侧耳去听,在风声、浪涛声、船上琉璃灯噼啪拍打墙壁的碰撞声外,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隐约的呓语。   不知是什么东西,张着嘴,喉里发出的“嗬嗬”,或是其他的声音。   像人,又不像人。   古怪的腔调,有些嘶哑。   黎恪显然也听见了,犹疑不定,低声问:“善多,你听到了吗?”   他张张嘴,掐了嗓子,嘴里断断续续也发出古怪的声音,“像这样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我在楼下时也听到了。”   “难不成……”难不成这世上真有所谓的海娘子?否则,这连着大海的江水上,又是谁在说话?   有些事,确是说不清的。   九公子神色阴晴不定,往前走几步,拉住扛着穿船夫衣裳的怪物的那些人,“等等,让我再看看。”   那些人依言把怪物放下,九公子拉长袖子遮住手,把那东西翻过来,露出一张怪异可怖的鱼脸。   那张脸,越看越古怪可怕。   有时,一样东西完全面目全非,反而不叫人害怕,偏生是这样五官都长得齐整,和人没什么区别了,又叫人觉得这不是个人,才令人毛骨悚然。   “竟然还长了鱼鳞。”九公子拉来它的衣领,发现上头覆盖一层冰冷滑腻的黑鳞。   密密麻麻如梳齿分布,恶心又古怪。   “九公子别看了,还是尽快把它丢回海里。”其中一个船夫劝道,“以前我们出海,也听到过这样的事儿,船上不少人都长了鳞片,后来还发疯要吃人,只能把它们丢回海里。”   九公子颦眉,不知想了什么,慢慢松开手:“好吧,你们去吧。”   那东西被船夫们抬着往楼下走,三人跟在后面。   江水里传来的声音是什么?   海娘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些船夫的变化和它有关吗?   九公子又恢复到之前那股漫不经心的模样:“真说起来,我还觉得那些东西挺像传说中的鲛人呢。”   “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纺出鲛纱,又能否滴泪成珠。瞧着也不如传闻中的鲛人那样美貌。要不然我进贡两条给我父王。”   黎恪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转头去看姜遗光,他也盯着被抬走的那些怪东西看,不知在想什么。   一行人都聚在了一层甲板上,船上所有人都出来了,听闻又发生了异变,皆在晃晃荡荡的甲板上整齐跪好,叩拜老天,叩拜海娘子。   三跪九叩后,又点起一人多高的香柱,两人合抱着,从厨房里拉出来两只幼豖,菜刀磨得锋利,放血后,几个好手也不顾有没有烫水刮毛了,先将幼豖脑袋剁了下来,摆在临时搭好的香案上。   并非所有船夫水兵都在忙碌,九公子拉了两个人,认真问:“海娘子是什么神仙,同我们说说。”   船夫们才开始说起来。   传闻中,几百年前有一户姓段的人家,多年无子,夫妻二人行善积德多年,终于打动上天。一日,妻子在海岸边行走,听闻海水中传来歌声,有感而孕。   当晚,她梦见海浪面狂风大作,当中一道水柱将天海相连,正是百年难遇的龙吸水景观。天放晴后,又有赤练白虹贯穿长空,浪花声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肚里的孩子是海娘子转世,在人间积够功德后,就能脱了凡胎升天。   九个月后,段夫人果然生下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生带异象,降生那刻,多日阴雨骤停,飞虹贯日,海中无数怪鱼浮水而出,似在庆贺,当日渔民俱满载而归,无人伤亡。时人以为异。   女孩出生会说话后,就告诉当地的渔民们,五月到七月不要去出海打渔,其他时候都能去打,上天会保佑他们丰收。渔民们听了,果然,当地一直风调雨顺,次次大丰收,他们虽然打渔的时间少了,赚的钱却更多。   女孩长到十五岁时,海边来了一个贪官,他手下有许多兵马,为此逼着渔民在大风时,在休渔期时也要出海打鱼。   女孩的父母心地善良,联合一些渔民跑去劝告贪官。贪官大怒,将这些人全部抓了起来,丢进海里。海边,家人们哭声震天。   谁知,过了一两个时辰,海边飘来数十个大蚌,贪官以为有宝珠,命人把蚌全部打开,结果蚌里只有那些被丢下海里的人。他们全都活着,自称见到了海中珍宝,只可惜,不能带回来。   贪官贪婪无度,他听说了女孩的故事,让人把女孩抓来,一块出海。   结果,一直风平浪静的大海却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巨大风浪,将贪官的船掀翻,所有人葬身海底。   而后,有人见到海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少女虚像,垂眸望天地,仁慈悲悯,翻手间,海浪平歇。   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说这女孩儿成了神仙,都叫她海娘子。   “……这就是海娘子的故事,这种事还有很多很多,海娘子保佑我们出海哩。”船夫颇为感慨,看着不远处,那些人往桌案上摆上蔬果。   风浪仍未歇,桌上供品也晃晃荡荡好像要倒下来,被周围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以免海娘子不高兴。   “像我以前有个认识的老朋友,他就亲眼见过海娘子显灵,他原本也不信,后来差点死在海上,回来后就信了。”   “你们都见过海娘子显灵吗?或是只有听说?”黎恪问。   船夫一脸茫然:“海娘子怎么会时时刻刻显灵?我们心不诚是见不到的。”   另一个一直听着的船夫也跟着说:“我见过。”   “不过,我见的不是海娘子显灵,而是海娘子发怒。”他眼珠儿往上看,回想了一下,说,“好多年了,那时,也像这样……” 第89章   “那是, 三十多年前了……”   船夫陷入了回忆。   一张黝黑的脸上,犹带着深陷记忆的恐惧和憧憬。   三十多年前,还是多久?忘了。反正那回,也是载一个当官儿的, 往南边去。   刚出海时天气还不错, 后来夜里就有风暴。不夸张地说, 简直跟天漏了似的。   他那时才多大?平日里在湖面在江边打打渔,会凫水,自认为有一手好本事, 真遇上了大风浪,才知自己以前经历何等浅薄。   “那时候,我们船上也有几个老水手,告诉我这天不大对劲,可能是海娘子发怒。”   “我那时也不信什么海娘子, 只说我们还能管得着老天爷刮风下雨不成?那几个老水手就给我说,刮风下雨什么老天也管不着,都归海娘子管。”   “海娘子要是高兴,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就有活路。海娘子不高兴, 就会把我们都变成鱼, 下去给她做仆人。”   黎恪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变成鱼?”   怪不得,这些船夫虽然慌张, 却并不很惊讶,原来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过?   “就是变成鱼,就像几位公子小姐先前看到的那几个人一样。”船夫说, “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海娘子不高兴了, 海娘子才会罚他们。”   “你们不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问出这句话的,反而一直都没有出声的姜遗光。   苍白脸上, 漆黑一双眼目光幽幽,他问:“他们做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船夫理所当然道:“虽然我们没看见,但他们肯定在心里对海娘子不敬,要不然海娘子怎么会罚他们?”   其他几人也赞同。   姜遗光点点头:“我知晓了,还请继续说。”   船夫就继续说起来。   那日的暴风雨远比今日更加猛烈,他当时趴在船上,真以为这艘船要被浪劈开了。其他水手们把他叫起来,上香案供海娘子,也是用这样一人多高的香烛,上头摆了生肉、果子、茶叶,总之能摆的都摆了。   当时他害怕得紧,其他人叫他做什么他就跟着做,慢慢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大海中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和他同样一道祭拜的一个水手就没有这么幸运,他告诉自己,他不信什么海娘子,但是要拜就拜吧。说完没多久,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下裳裤子撕裂开,两条腿合拢了变成一条,鱼尾、鱼鳞、鱼鳍,全都长了出来。   “就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了一条鱼,不给他水马上就要死了。我们就把它丢进了水里,看着它游走。”   “后来过了好几年,它还托梦给我,说,自己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不信……”   九公子越听,面色越凝重。兰姑和黎三娘亦如此。   唯有黎恪,低下头想着什么。   人,变成鱼?   不知怎的,黎恪忆起自己曾翻过的一本古籍,那古籍和一个古老的宗教有关,上面写,所有人,其实生来都是一条鱼,托生在苦海中,唯有一次又一次轮回,修到功德圆满,才能到达彼岸,得以超脱。   苦海、彼岸、轮回……听上去有些像佛教的诗意,可又不完全相似。   世间有鬼魂,会不会……真有所谓海娘子?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鱼?   他突然紧张起来,按照船夫的说法,他们发现变成鱼的人还活着,丢到海里以后能游走,能托梦。   可姜遗光方才收走了这些鱼的魂魄……   姜遗光同样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单纯的一条鱼,为什么山海镜能收走他们的魂?   黎三娘笑吟吟地听了,面上没显露什么异样,只道:“竟有这样的事儿?我们还不知道哩,实在见识短浅。”   兰姑和她一唱一和:“姐姐从来没出海,怎么能听过?不知者不罪。”   九公子出乎意料地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天边落的惊雷渐渐少了,风浪平歇。船夫们把贡品上都撒些香灰,扛起,丢进江水中。   那些东西在水面上打个转儿,落了下去。   姜遗光抬脚,往自己刚才发现那些东西的地方走去。   江水摇晃,他走得有些不稳,却还是到了船舱大门的楼梯旁。   那里好几盏灯都磕地熄灭了,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没有人往那里去。   黎恪见了想跟过去,九公子拉住他,不客气道:“先把你脑袋上的伤养好吧,他那边我去。”说着,拔腿跟了过去。   兰姑和黎三娘也道让他留下打听消息。   这些船夫或许不会骗他们,但这种秘辛,若是不主动问,也问不出来。黎恪一想也作罢,跟着他二人拉了船夫们问海娘子的事儿。   那头,九公子跌跌撞撞跟过去,他下盘稳,却非要故意模仿姜遗光走不动道的样子,到他身边,拍拍肩:“小善多,你自己跑过来做什么?”   姜遗光道:“我就是来看看。”   他往后退几步,看着挂在檐上的琉璃灯,正要跳起来去拿,九公子掂了脚伸长手够着,取下来:“你要这个?”   “对,多谢。”   九公子觉着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扇子往腰间一插,三两下拧开琉璃灯盖:“有火折子没?拿出来。”   姜遗光取了火折子吹燃了给他,九公子凑近看,里头灯芯泡在油里,不好点着,看姜遗光发髻上插了根簪子,伸手拔出,挑了挑灯芯,又没事人一样给他插回去,再接过火折子点着了灯,把盖子拧好。   姜遗光微一皱眉,没说什么,接过灯,往里走。   小小一盏琉璃灯,烛光一点如豆,照亮湿漉漉地面上一点黏渍。   “你看,这个地方。”姜遗光指给他看。   那点湿漉漉黏渍有鱼尾拍打过一般的痕迹,扁平一大块,再往里,又变得淅沥沥三两滴。   姜遗光一路用帕子摸索,顺着那点痕迹寻找,最终摸到了船舷栏杆边缘。   九公子就看着这人忙忙碌碌摸了大半天,最后站在栏杆边,盯着江水不知想什么。   “小善多?发傻了?”他摇摇晃晃走过去,碰碰对方。   姜遗光转过脸,问:“九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那头,黎恪几人看见船夫和水兵们要往姜遗光离去的方向过去,连忙拦了。他们猜测姜遗光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突然离开,那他们就绝不能让其他人去打扰。   九公子嘴角抽抽。   请他帮忙的人多了去了,就没见过哪个像这样一脸平淡的。   “一点诚意都没有。”他嘟嘟囔囔两句,“什么忙?”   姜遗光已从身上荷包里取出了细绳。   那绳索入镜人几乎人手一条,都是近卫们给的,极柔韧,吊两个人都不会断,又不占地儿,小小一捆,足有两丈多长。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九公子讶然。   姜遗光已经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打上结,又抓住绳绕了绕,绳索另一端系在栏杆上,同样打了结。   伸手试试,用力拽,那结稳稳当当。   姜遗光道:“还麻烦九公子待会儿帮忙看着,不要让绳结松开,若我在下面脱力爬不上来,还请九公子喊人拉我一把。”   九公子捏捏眉心:“你要去找死么?谁知道这下面有没有吃人的鱼?”   “不会的。”姜遗光说,“我刚才看见丢下去的生猪肉直接沉了底。”   他看九公子神色勉强,想了想,说:“我不重,很轻,以你的力气很容易能把我拉上来。”   “谁和你说这个?”九公子低吼,“去吧去吧,快点上来,我看着你。”   说着,九公子站直身,拿出了自己那面镜子,照着他。   姜遗光从栏杆上翻身过去,身形灵活,绑着的那只手抓着绳慢慢往下放,两腿蹬在壁上,一手提着灯,凑近了细看。   那点湿黏的痕迹一点点往下,没入江水里。   如果真像船夫所说,不敬之人在船上突然间变成鱼,为什么会有这道痕迹?   而他又为什么能收走“鱼”的魂魄?   要说起来,他们五个人都不信海娘子,都犯了“不敬之罪”,海娘子不惩罚他们,是因为山海镜么?   山海镜能克一切邪祟,所以,会被山海镜克制住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海娘子,就算真有海娘子,那也不是“神仙”。   九公子一手抓了绳,一手持镜往下照,很是担忧对方。   姜遗光穿了身浅色衣裳,又带着灯,夜里看好歹能看到个影子。此刻,那片影子也在风浪飘摇中,不断晃来晃去,叫九公子十分担忧他什么时候会被不小心甩进水里。   但姜遗光好赖撑住了。   他仰头,大声说:“我看看能不能把那些东西引过来,九公子,劳烦你了。”   说着,抓着绳的手又放了几寸。   此刻,他离水面不过尺来余。   随便一个浪花翻过来,都能打湿他的鞋袜,湿漉漉水汽和细小水花不断往他身上打。   他又听见了从水底传来的古怪呓语。   模糊的,嘶哑的,分辨不清在说什么。好似半梦半醒间偷听的人家说话,细细切切杂乱又胡乱的音。   脑海里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   浑身顿时绷紧了,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感觉到了比水更森冷的寒意。   姜遗光猛地抬眼,让九公子的山海镜能照着自己的脸。   刹那间,姜遗光仿佛看见了一瞬金光。   被照进的,还有从江水里涌上来的大团黑影。   要不是姜遗光手里提了灯,叫九公子勉强看清比漆黑江水更黑几分的一团影子,他还真发现不了。   掌心一热,很快又冰冷下去。九公子知道,这是成功了。   “快上来,你还有力气吗?”   “有。”姜遗光说着,咬住琉璃灯,两手拉住绳,腿上发力不断往上蹬。   在他身后,水下,又浮现出一大团黑影。   九公子本以为又是鬼影,举了镜子要收,山海镜却毫无动静,蓦地,他猛然睁大眼:“快些!”   那不是鬼影,而是海里真正的鱼。   会吃人的鱼!   那条鱼越游越近,终于,猛地向上一跳,哗啦一声,一跃出水,张大嘴向姜遗光咬去——   有那么一瞬间,九公子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   “快上来!”   姜遗光的动作远比他想得要快,头也不回,如闪电般从口里卸下琉璃灯,反手狠狠冲那条鱼砸去。   他力气极大,那条古怪的、满口獠牙的鱼被砸中,连铜丝都打凹了进去,不知名的古怪的鱼发出一声悲嘶,复又哗啦一声,掉落进江面。   姜遗光这才飞快往上爬,九公子亦抓着绳往上拉。   栏杆不高,姜遗光很快翻了进来,满身湿渍,一股水腥味儿。   “你发现了什么?那些东西真是从水里来的吧?”九公子问。   姜遗光点点头,把自己刚才看见的东西说了。   他在接近江水时,能听见那种接近人说梦话时的呓语声。   拴在栏杆上的绳结很快被松开,但系在手腕上的结却不那么容易解开,九公子看不过眼,给他几下扯开了,嘱咐他:“这事儿不能告诉那些船夫,否则他们肯定又要扯一大堆有的没的,让我们非要信那个……”   因着忌惮,到底还是没有把海娘子说出口。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   “那群人该祭祀完了。”九公子神色不明地往回看,一人多高的香,不知要燃到什么时候。   大浪不断冲卷,有时也有水花冲到甲板上,却也没有冲熄那对儿香烛,白烟袅袅,依旧往上飘去。   好似要飘到万丈高空,飘到传说中的凌霄宝殿之上。   姜遗光咳了两声。   他感觉在自己脑海里做怪的那股“念”淡了几分,疼痛舒缓不少,他跟着问:“你相信海娘子吗?”   九公子随口道:“信不信又怎样?他们要信,我还能拦着不成?”   他倒很想知道那所谓的海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和山海镜一比呢?   两人往外走去,黎恪等人立刻投来关注的目光。黎三娘上下扫一眼姜遗光,发觉他身上都湿了,立刻说外面风浪大,恐生了风寒,要回房休息。   五人聚在了二楼,只有他们和传旨太监住的地方。   也没人嫌弃姜遗光身上的水腥味儿,众人飞快把自己刚才经历的事儿说了,各自思考。   黎恪、兰姑、黎三娘都在甲板上听船夫们说海娘子有关的事儿。说来说去,都是海娘子显灵的故事。   老实说,那些事儿一传十十传百,都过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当初真相到底是什么。九公子自小在王府长大,见多了这种以讹传讹的事儿,并不放在心上。姜遗光亦如此,他在柳平城的百姓口中早就不知传成了什么样。   但有一点很奇怪……   “既然说海娘子是几百年前出现的,那为什么几百年前有关于海娘子惩戒贪官、好色之徒、不敬之人的传言中,全都是以那些人葬身海底做为结局?”姜遗光问。   “以前,为什么没有人传过海娘子会把人变成鱼?”   兰姑接口:“善多说的对,所以,极有可能是这些渔民自小听海娘子传闻长大,听见发生了什么怪事儿,都把这个名头安在海娘子身上。”   黎恪同样沉思:“听善多你说,那些东西是从水中来,或许是因为接触到人才会让人变成鱼。”他想了想,道,“那水手说的事已过了三十多年了,他说的话不可全信,时间长了,有些事估计也记不清了。”   “但,变成鱼这种事,应该是有的。”至于是海娘子变的,还是碰着怪物导致自己也变怪物,这就不得而知。   黎三娘撑着胳膊,跟着说:“目前来看,人变成鱼,这种事,最早应该是在三十多年前,也就是那个船夫说的事。”   “再之后,又过六七年,又发生了渔民不敬海娘子,变成了鱼的故事。”   黎三娘一个个数着,脸上犹带笑。   她眼珠一转,问:“小善多,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姜遗光一直听他们说,闻言道:“常言最早出现海娘子,专门惩罚欺压平民的恶人贪官。但到现在,它却专门惩罚不敬海娘子之人。”   “是啊,所以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海娘子,至少,不是渔民们最早传出来的海娘子。”黎三娘抚掌一笑,“小善多很聪慧嘛。”   姜遗光没有说话。   黎恪揉揉额头,那块被撞肿的地方还没消下去,他无奈道:“三娘,善多也已十六了,不必把他当小孩子。”   黎三娘哈哈一笑:“小善多自己都没意见。”   姜遗光看她一眼,慢慢道:“我有意见的。”   黎三娘一噎,兰姑又笑得花枝乱颤。   “说起来,这事儿和我们也没有太大关系,我们只要到禹杭附近,去查明那艘船沉没的缘由就好。”黎恪说道。   他并不很想招惹其他事端。   “依我看,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没有这种怪事作乱,我们就不去管,待到禹杭附近确认和海娘子是否有关,再做定夺,如何?”   九公子撑着下巴,无所谓地点点头:“只要不招惹我,我也不想去找麻烦。”   “但恐怕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解决。”   他刚才收了一道鬼影,那鬼影估摸着个人变成怪鱼有关,他说:“不出意外,今晚那些东西还会过来。”   厉鬼的报复心,和人一样可怕。   兰姑叹口气:“今晚又不得安宁了,这样,今晚依旧轮值休息,如何?”   “好。”九公子答应下来,但他却一反常态改了主意,“今晚我和姜善多轮前半夜,你们三人后半夜。”   黎恪一怔,看姜遗光没反对,点点头答应了。   折腾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几人各自回房,仆从送热水来。   姜遗光洗漱后,躺在床上,阖眼休息。   他还能听见那种呓语声。   一声又一声,痛苦、嘶哑、模糊……从江水中来,从他念想中来。   不断引诱他,要他跳进这片水里。   那是谁的声音?   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很耳熟?他到底在哪里听过?   三十多年前那个大官是谁?说故事的船夫一直说自己记不清了。等他回京后,能查到三十多年前乘船从京城出发往南去的那个官员吗?   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 第90章   太阳总算出来了。   一点晨光照在江水上, 为整夜的惊险落下短暂结局。   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船上所有人松口气之余,更加严阵以待。谁也不知道,江水下有什么, 海娘子又会在什么时候发怒。   “海娘子吃了贡品, 会原谅我们的。”一个船夫说。   其他四人都去睡了, 姜遗光换过衣服,随船夫、士兵们吃过早饭。经过昨晚动荡,士兵少了八个, 船夫少了两个,大伙儿坐在一块聊天。   姜遗光听见那船夫这么说,问:“以前海娘子也发怒过吗?”   船夫道:“当然有。海娘子庇佑着我们,对我们有大恩大德。那些对海娘子不恭敬的人,海娘子自然会发怒惩戒。”   “能和我说说么?”少年看上去很诚恳, “这么多年,海娘子经常发怒么?”   船夫警觉过来,含混道:“小公子可别浑说。海娘子可慈悲呢,是别人不敬她, 她才要生气。”   姜遗光看一眼周围一圈, 在甲板上晒太阳的一众人中,没有昨晚那个说故事的老船夫。   他还记得, 那人姓陈,旁人叫他陈阿大。   他问:“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就问昨晚的陈阿大, 他看着航海更久, 知道多些。”   说话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小颗宝珠, 翻转在指尖。   陈阿大不在,那船夫年龄也不小,两鬓斑白,见姜遗光翻珠子玩,眼睛先被那明光晃得发晕,又佯怒道:“放屁,老子我当年出海的时候他还在喝奶呢!”寻常少年这么说他不当回事,这船上的五个人可都是贵人,他怎么能在贵人面前丢份?   姜遗光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没有在意他的粗话,那颗珠子有意无意把在手上玩。   渡劫时,鬼要什么,便给它什么。   人也一样,人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恐惧什么,就让他知道,违背自己,会面临什么。   这样,他就会听从你,畏惧你,为你所用。   姜遗光冷冷地觑他一眼,目光冷厉。   船夫缩了缩,继续道:“小公子,又不是只有他见过,我也见过。”   “真的吗?”姜遗光怀疑,看一眼其他人,“大家都见过?”   “那当然。”   “小的在海上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起来。   “昨天晚上那些贵人也问了。”   姜遗光露出一个再真心实意不过的笑,说:“我知道,他们都和我说了,我要听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对,我不要听海娘子,我要听其他奇怪的东西。”姜遗光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奇的少年郎,“在海上航行这么多年,都遇到了什么怪事?越奇怪越好。”   这些普通船夫士兵,只要知道海娘子就好,不要叫他们得知这江水下的冤魂作祟。   姜遗光想了想:“就比如,我曾经听一个人说,他很久以前有个朋友,在海中打渔时,捞上一个大蚌,很大很大,张开臂抱不住,打开蚌以后,你们猜,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   众人来了兴趣,士兵们坐在周边也竖起了耳朵。   “是一具尸体。”   “这算什么啊。”众人嘘他。   姜遗光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尸体,是一具鲛人的尸体,体长九尺有余,手指间长软蹼,通身莹白,身上裹了一层鲛纱,浸水不湿,火烧不坏,蚌里还有一颗鲛人珠。”   “当真?后来那鲛纱呢?”   “鲛人珠呢?”   “听说还有鲛油,用鲛人尸身熬油,一滴能烧数月不止,能用鲛人油做长明灯。”   “后来,鲛人回海里去了。”姜遗光说,“那人要把鲛人抱出来时,发现已经死去的鲛人又落了滴泪,于心不忍,就乘船把蚌壳连带鲛人送回大海中,推了下去。”   “他只收走了一颗鲛珠。”   一船夫啧啧两声:“鲛珠也值钱哪。”   “可惜了可惜了,要把鲛纱也收了,能买得起一整条大船。”   “后来,他把那颗鲛珠传下去,当传家宝。但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好赌钱,把家产都输了个干净。后来,这鲛人珠被他随便卖了,不知所踪……”   其余人一呆。   “实在可恶,若我是他爹,能从地下出来日日入他的梦!”   “现在那败家子如何了?”   姜遗光摇摇头,微笑:“我也不知道。”他道,“我的故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们了。”   他又从荷包里取出九颗宝珠,亮闪闪,圆润润:“有比这个更离奇的事吗?”   一士兵大声道:“当然有!小公子你且听好了。”   和海娘子无关,他曾有个好兄弟,在一次出海时落下船死了,尸首也没找着。当时一道出去的人都难过不已,他夫人给他准备衣冠冢下葬。   头七的那一晚,不少人帮忙守灵堂。他也在其中,子时过后,大多数人都迷迷糊糊阖眼了,只有他还清醒着。   他还记得那一晚,明明在屋子里,却忽然吹起了湿冷咸腥的海风,这一吹,把不少人都吹得睡熟了,唯独他拼命睁着眼,看满堂白灯笼晃悠,纸人簌簌抖动。   他亲眼看见灵堂外走进来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一直走到了棺材边。很快,棺材里铺着的衣物就全湿了。   在那一刻,他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只是后来他说出去,无人信,就连好兄弟的夫人也不信。再后来,他夫人改嫁,就更不提了。   姜遗光看向他:“你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   那士兵挠挠头:“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反正,就听到的时候,我就感觉那是大海的声音。好像海里有人说话。”   他身边一个面色黑红的汉子笑他:“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拿来说?天天都说,咱耳朵里都长茧子了。”   姜遗光疑心那大海的声音或许又是什么鬼祟,但听红黑脸汉子这么夸口,转问:“这位大哥,你还见过更古怪的事吗?”   红黑脸大汉拍胸脯:“自然。”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是闽省人,在我们家长,有一种技艺,做纸扎。”   “平日里的纸扎,都是用在丧葬礼上,纸扎人纸扎马,金山银山牌坊门楼等,那些东西扎得高大,扎起来时费心,却只是在丧车游街时,和在灵堂上摆摆,之后就要一块烧了。”   “但还有一种,这种纸扎人不是平日丧葬用的人,相反,要扎得巴掌大小,越简单越好,又要看着像个人形,只是不能把眼睛画上。”   他一副卖关子的神秘兮兮模样,其他人很给面子,问:“那是用来做甚的?”   红黑脸大汉一拍掌:“是用来做替身的。”   “传说中,做了替身纸人,能把人的魂托生在纸人上几分,要是主人遇见什么事情,把纸人的眼睛点上,那纸人就会代替主人受难。”   其他人不信,纷纷说他吹嘘。   “哪会有这样的纸人,莫不是说着来玩的吧?”   “我做甚说着骗你们玩?本就是有,我娘还给我做了一个哩。只是那纸人需要请村里的神婆开光,后来给我开过光后,那神婆就去世了……”   姜遗光坐在一边静静听。   他想知道更多。   “再后来,有一回在海上,我跟着一个游商的船,那回倒了大霉,有水贼趁夜偷偷爬上船,船主和那个游商都被抓了,杀了。我当时也被捅了一刀丢进水里,那会儿还以为我活不了了呢,结果我命大,活下来了,啥事儿没有。”   “那次以后我不敢出海,回家去看望老娘,我娘告诉我,就在我掉下水的那一天,家里的纸人突然湿了,还流血。”红黑脸的大汉拍着大腿,“你们说,这是不是替我挡灾了?”   “那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扯谎啊,万一你说的是假的呢?”   见姜遗光露出满意的神情,手里的宝珠就要送出去,有几个士兵大声嚷嚷。   红黑脸汉子一拍胸脯:“得,你们想看是吧?我给你们看看,开开眼——”   说罢,大汉解开衣裳,露出比脸上还黑几分的上身。   心口正当中,一道刀疤,背过身去,刀疤同样在。可想而知,当初那把刀必必定是捅穿了心口。   姜遗光笑了笑:“这回我们还要往闽省去,到那时你若有空,能否带我见见纸扎人?”   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光明正大地塞进那红黑脸汉子手上。   “还有让我满意的怪事吗?一定要真的。”姜遗光笑了笑。   人群骚乱更厉害。   很快,就有新的船夫、士兵跳出来,争先恐后地说自己在船上遇到了怪事,譬如海上鬼影、碰见多年未见之人等等。   只是不论他们说多少。都再没有人提到那诡异的人变成鱼的惩罚。   真是海娘子的惩戒么?   九公子带来的一袋宝珠,被姜遗光送给几个渔民,其余人兴致更高,纷纷约定,等下午吃过饭后,还能继续说。   姜遗光答应下来,慢慢往屋里走去。   他房内桌上,摆了一封信,不知是谁送来的。   姜遗光微微皱眉,自己进门时,夹在门缝中的一根头发还在原位,没有人进他的房间。   所以,这封信从哪儿来的?   摸上去,还有些微微湿渍。   姜遗光伸手拆开,发觉信上竟是自己的笔迹。   一张纸上,只写了两个字——   快逃。 第91章   姜遗光拿起那封信, 敲响黎恪房门。   为自保,黎恪和九公子暂时歇一间房,兰姑和黎三娘一间。黎恪披衣起来,看见姜遗光手上拿了信, 还有些疑惑:“善多, 你要寄信么?”   姜遗光摇摇头:“你们谁来过我房间吗?”他的字迹并不难模仿, 这四个人随便人一人都能做到。   黎恪摇摇头:“我和九公子早早睡下,没有去过。”说罢,他盯着那封信, 察觉到了什么,“有人悄悄往你房间里放信吗?”   “是的,所以问问你们。”   九公子同样醒了,揉揉额头,听见了姜遗光的话, 往门边来。   “进来说话。”   姜遗光踏门进去,将信纸放在桌上,推过去。   “我方才回房,在房间桌上发现了这封信。但没有人进过我房间。”   黎恪没有说谎, 九公子也没有说谎。   黎三娘?或者兰姑?她们如果发现自己房门上的手脚, 把头发夹进去未必不行。至于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笔迹,藏书楼里, 自己也写了些观感。   姜遗光察觉黎恪和九公子二人同黎三娘她们有些交情,这份怀疑藏在心中没说,得他确认才好。   黎恪:“你看了这封信吗?上面写了什么?”   姜遗光:“是我的字迹, 写了两个字, 快逃。”   黎恪打开看一眼,面色凝重。九公子跟着凑过来, 犹疑地扫姜遗光一眼,又再度看信。   还伸手摸了摸,又低头去闻。   黎恪:“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姜遗光摇摇头。   黎恪和九公子表现有些反常,为什么?   黎恪将信纸翻转过来,面向姜遗光:“但是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纸。”   姜遗光静默片刻,伸手接过那张纸,同样低头去闻,只有纸张的气味,又摸了摸,一片干净平滑,怎么都不像写过字的样子。   “我刚刚看见时,的确有字。”   黎恪道:“善多,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眼见为实。这件事显然有古怪,不是人为,极有可能又是那些东西。”   九公子同样说:“听闻你能过目不忘,试试把放才看见的字写下来?”   茶盏里剩的一点点清水倒进砚台中,墨石慢慢研磨。。姜遗光坐在桌前,仿照着自己刚才所见,写下两个字——   快逃。   在写完这两个字后,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刚才看见的信件……就是眼前这封信似的。   的确是同一封信,但……上面两个字,是他刚刚写下的。   姜遗光难得皱起眉,一时间无法想通。黎恪和九公子对视一眼,黎恪点点头,道:“我去唤三娘她们来。”   很快,五个人都围到了桌边,对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严阵以待。   每个人都说自己没有进过姜遗光房间,每个人又都不像是在说谎。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搞这种把戏的必要,这是在山海镜外,不是在镜内。   “所以,这封信真是我写的。”姜遗光道,“我刚才写下了这封信,这封信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我桌上?”   “也可能是障眼法。”黎三娘说,“这些鬼东西,最喜欢迷惑人心。它们让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信,其实没有,而后你再回房写下信件,这样就会在心里生出恐慌来。”   黎恪跟着点头:“善多,不必担忧,这封信不过又是厉鬼诡计。”   “但我觉得,有些……不对。”姜遗光摇摇头。   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冲出嗓子眼,叫他极为少有的心口怦怦跳起来。   黎三娘伸手探他额头:“成,看起来不是烧糊涂了。”   兰姑一反往日娇柔,面色严肃道:“善多,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东西你最好别沾,马上把它撕了,或烧了或扔水里随你。你越是去想这东西的不对,它就越会影响你。”   “我不去想,就不会影响我?”   “的确如此。”兰姑接过信,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一把将信封撕碎,纸屑揉成团。   “别去想,越想这个东西越多。”兰姑道,“我曾有次死劫就是如此。”   兰姑笑了笑:“那次劫难到底如何过的,我也忘了,到我可以给你一句劝:千万不要照着做。”   黎恪问:“照着什么做?是照着厉鬼的安排么?”   “当然是。”兰姑和黎三娘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黎三娘暗地里瞪一眼九公子。   姜遗光这才开口:“收到信前,我听到船上有一个船夫,也有相似经历。”   “他说,自己曾在出海时听见了大海的声音,而江海里传来的不是别的声音,正是他自己的呼喊。”   “他在叫自己离开。”   兰姑才撕碎信纸的手一僵,旋即缓缓笑道:“善多,你就不必操心此事了。”   “信,我撕了。即便有鬼怪要来找,那也是来寻我。”兰姑温温柔柔一笑,“你记着,有山海镜在,只要端正本心,不受迷惑,一切邪祟不得近身。”   姜遗光默了默,抬眼看几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缓缓躬身,双手合揖行一礼:“受教了。”   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教自己?   姜遗光不大明白。   兰姑笑着受了一礼,连忙把人拉起:“不妨事,回去休息就好,夜里才——”   话音刚落,兰姑脚下一个趔趄,姜遗光立刻把人扶住。   黎三娘和九公子都有武艺在身,大浪中站稳了身子,黎恪就被倒霉地摔倒在地,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手拉着兰姑把她往座椅上一放,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倒在地上即将被甩到墙角的黎恪。   窗户大开着,都不必出去看,几人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大浪后,又是一重比一重高的浪花,青天白日下无端翻起的巨浪,高高抛到近半空中,再猛地落下——   船身翻腾更厉害,叫人以为这船几乎要翻了。   “突然这么大的风浪?怎么会?”黎三娘撑着桌子,不可置信,面上难掩忧色。   桌上纸团、笔墨、茶壶杯盏等全甩到了地上,一艘船好似被人拿捏起左右上下翻摇,里头的人也叫苦不迭。   闹腾中,竟还有咚咚急促敲门声作响。   离门最近的九公子拉开门,门外一个船夫扒着门外柱子不让自己被甩出去。他大声喊:“几位贵人,前面就是禹杭了——”   “再有两刻钟左右,就到禹杭了——”   船夫气喘吁吁站稳了,孰料,下一瞬他就被一个冲刷在甲板上的大浪冲了出去。更多的水从门口灌了进来,九公子眼疾手快合上门,窗户却被冲破了些,好歹这一道浪过去了,势头和缓几分。   九公子愕然,冷下脸回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   “善多,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甲板上有多少人?”   姜遗光略一回忆:“我所见,共六十八人。”   九公子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二层阁楼上也不安全,我们还是下去,到甲板下的舱房内。”   大浪来的又急又快,好似晴空当中一道惊雷,谁也反应不过来,按姜善多所说,能剩下一半人已是万幸。   几人都没意见,黎三娘死死抓着趔趄行步的兰姑,姜遗光拽住黎恪,步伐不稳地往楼下走。   阁楼和船内舱自有扶梯相连,几人扒着扶梯往下走,总算安心些,有不少满身狼狈湿淋淋的船夫、士兵往里跑。   一边跑一边哭喊,刚才不少人猝不及防下直接被冲走了。风浪声已经大到能撑破人的耳多,他们的叫喊声更是穿透宏浑浪涛,刺耳嘹亮地交织在一起。   听得最多的一道声音,依旧是嚷嚷着喊海娘子发怒了。   要是再不能让海娘子愤怒平息,他们整条船上的人命都会葬送在此。   “什么狗屁海娘子!”黎三娘低骂一句。   一窝蜂往下涌去的船夫士兵们群龙无首,传旨太监挤在里头也没个主意,尖着嗓子叫:“不要慌,吵什么?”   几个小太监轮流随身带着明黄圣旨,匣子背在背上,一刻不敢离开。此刻他们卸下抱在了身前,往人群中挤:“你们的百户老爷呢?他去哪了?”   一道声音悲怆着回答他:“周百户刚才被浪卷走了。”   蓦地,当中一道人影倒下去,头颅骨碌碌滚地,血溅三尺高。   正是方才大叫着惹怒海娘子的一人,声音极响,吵得人几乎发疯。   九公子森冷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谁再多说一句,有如此人。”   一片乱糟糟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咽了口唾沫,终于想起了身份尊卑,想起了这些时日和自己等人和平相处的人的真实身份。   “九,九公子饶命……”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许多人在晃荡中跪成一片。九公子提刀,指向第一个跪下的人:“其他人不必再吵,百户既死,你就是新的百户,他们交给你,可能做到?”   新上任的百户正是那位给姜遗光说闽省纸扎故事的红黑脸大汉,他上午才小小地出了风头,这会儿又被临危奉命为百户,叫其他人嫉妒也没奈何。   谁叫他们没对方会拍马屁呢。   临时把这些士兵整顿过后,九公子脸色才好转下来。   蓦地,船身又是猛地一颤,发出重重声响。   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到了船上。   九公子示意几人绳索绑在一块儿,出去看看。那几人一手拉一手,小心翼翼往外挪。   可能什么消息也没有,可能那不过是落在一块船上的石头。过了好一会儿,那群人才从湿淋淋变得更加湿淋淋回来,眼里满是不解。   “甲板上,有个这么大的蚌。”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很大,我一双手都抱不过来。”   “九公子,我们不知道那蚌是哪来的,但它真是突然出现在那儿的,和我们没关系。”   其他四人还好,唯有姜遗光,隐约猜到了什么。   细绳打个结,缠在栏杆附近,姜遗光拔腿就往外跑,他要去看看那个船夫说的是不是真的。   “善多!”黎恪没叫住他,不由得着急,“这种天气他出去做什么?寻死吗?”   兰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和黎三娘抓得死紧,闻言道:“不用担心他,他聪明得很,自己会回来的。”   黎恪虽知对方心眼、身手等都要比自己好太多,仍旧不免担心。   船只剧烈翻涌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有了几分和缓的意味。   那头,姜遗光跑上甲板,果真看见了——   一块伸开双臂都抱不住的巨大白蚌,蚌壳紧闭,一人高左右,中间严丝合缝合拢着,不知是死是活。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那个东西,忽地猛冲上前去。   山海镜衔了一小半在口中,死命咬住,两手拿了刀和匕首,狠狠从边缘部分捅进去。   如果……如果真是像自己说的那样?该怎么做?   船上那么多人听到了自己说的故事。   姜遗光两手心的刀都插入了蚌壳缝隙中,往两边狠狠一划。   “啵”的一声,巨大蚌壳被一点点打开了。   即便此刻狂风暴雨,也依旧有不少士兵从船舱里挤出来,看他如何打开蚌壳。   更多是为了看热闹。   谁也没想到,蚌壳里会是这种东西。   姜遗光口里的山海镜,照亮了前方。   蚌壳里,坐起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长东西。   它身上裹着一层漆黑黏腻的、淤泥一样的事物,散发着恶臭。在蚌壳底下,还散落着一些血红色的珍珠,同样散发着不祥的光彩。   此刻,姜遗光的心里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口中咬着的山海镜发出一阵灼热,蚌壳里那个模样奇怪的东西就变成了一滩血水,蓄积在底。   怪异的是,当它变成血水以后,风浪竟就这么渐渐停息了。   不少人还挤在船舱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确实没有危险了,才敢迈出门去。还有一些人扒在门框边探头,问:“姜小公子,那是什么?”   更多人则是想起了姜遗光说的那个故事:海中捞起一枚巨蚌,蚌壳里藏了鲛人尸首,还有鲛珠、鲛纱等物。   这下,他们看姜遗光的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要说这是鲛人吧,但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鲛人,但若不是,为什么会和姜小公子说过的事情那么像?   风浪停止后,黎恪就不断从人群中往外挤,很快来到姜遗光身边,看到了那一滩积在蚌壳下的血水。   “这是什么?”黎恪不免惊奇。   他才发觉姜遗光似乎又有什么心事,多问两句,才得到对方一个模糊的回应——对方觉得,这古怪的大蚌壳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五个人再次聚在了一起,旁边是高大的白色蚌壳,兰姑嫌它臭,让黎三娘压着壳不让打开。几人听姜遗光迅速说完了自己白日的经过。   “所以,你是觉得,怪像皆因你所思而生?”兰姑有些讶异。   “我不确定。”姜遗光面上毫无表情,“就像兰姐姐你所说的,那封信本就是障眼法,因我太忧虑,才会真正写下那封信,若我不多想,那封信就不存在,也不会被我看见。”   “我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也一样,我不说,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心中还有一层更加隐秘的忧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藏在他“念想”中的那个诡异怪物。   它还在。   是它引起的吗?   它能诱使自己写话本后产生的诡异,能联合兰庭寺鬼魂……它真的只是一团什么都没有的念吗?   黎恪害怕他自责,拍拍他肩:“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不必管,你不过是说了个故事而已。”   姜遗光摇摇头,却又不说话。   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叫这艘船再度失去了近一小半的士兵护卫,清点过人数后,新上任的那位百户大人不免丧气。   来时还是整整齐齐刚好一百个兄弟,路还没走到一半呢,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天灾损失小半,谁也高兴不起来。   姜遗光叫来几个人,让他们一起把蚌壳推回海里。   他说的故事正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并不想贸然更改。   船夫们忙不迭放下帆,整理甲板上散落的东西。   待大蚌壳搬走、其他人亦离开后,姜遗光站在原来的地方,望着江面一动不动。   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身上的“念”还在,它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又会让自己无意间说过的哪一句话?写下的哪一段文字成真?   天边一直灰蒙蒙的,天尽头,和江水连接处模糊不清,从那里隐约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声音,和昨日听到的呓语又有些不一样。这回听到的声响要更大声些,更像人一些。   不知怎的,他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就在心中认定了——这就是大海的声音。   可他根本没有见过大海。   姜遗光走近了一步,扭过头,问身边人。   “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   忙碌的船夫闻言放下手头活计,细细侧耳去听。   “姜公子,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有,我老觉得我听到了江海的声音。”   “我也是……”   白日这些人都在。一回想起来,各个脸色发白,白天第一个讲故事的士兵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大声说,见着几个人眼神已开始逐渐呆滞。   不要去想……   不去想,不去听……   姜遗光甩甩头,也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叫他根本没法忽视。   渐渐的,大海的呼唤变得响亮、清晰。   那一声声浩大,恢宏又飘渺的声音中,隐约吐露出几个字眼,既是模糊不清的,又叫人觉得耳熟。   “小公子,我老觉得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很耳熟……”   “里面有人在叫我,他在叫我……他在叫我。”   “有人在叫我,他在叫我,他在叫我快逃……”   “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   “快逃啊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用力的对着一个人的耳朵大喊,拼命晃动,那人依旧跟失了神似的,往栏杆边走去。   姜遗光不得已,只能用山海镜去收,碰着一个眼神茫然的船夫,手中镜面一烫,那人便飞快倒下去。   总算还是活的。   黎恪几人并没有走远,听着姜遗光的大喊,连忙赶过去,就见船上船夫们迷茫地睁着眼,往船只边缘去。   一个又一个,嘴里念叨着什么。   凑近听,都是在念叨着:“快逃……”   “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写在信封上的两个字此刻被他们反复念诵,要跨过栏杆,逃到江水里去。   九公子飞身过去,抓着已经爬上栏杆的一人用力回拉,山海镜扣在对方脑门,还在嘀咕的人顿时不动了。   但很快,从江水底、从天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   那是无数句由他们自己的声音发出的:   “快逃——”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黎恪等人咬牙不去听,把船夫、士兵、太监们一个个全弄晕了,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九公子长长舒口气,问:“善多,你还让他们说了什么故事?”   姜遗光站在原地。   他知道,果然又是这样。   并非他本意,但他总会因各种缘由。把身边人陷入至死境地。而后,这些人就该恨他了。   “还有很多很多,我让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海上的诡异故事。”   凡我所思,凡我所想,俱成幻象。   “我并不想这些事成真,我只是问一问。”   黎恪张张口,还是疲倦地叹口气:“无妨,善多,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背后那个作怪的东西。”   九公子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姜遗光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很浅淡的杀意,转瞬即逝。   黎三娘说道:“也罢,上了这船我就知道要做什么,就算没有你,该来的总会来的。”   兰姑同样柔声笑道:“了不得,这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他们倒不在意,反而只觉姜遗光身上古怪异于常人。   正说着话,江面上,飘来一阵阵红烟。 第92章   “又是诡异?”黎三娘拧眉, “这些东西有完没完?”   再一看,那些红烟更近了,朝他们这条船扑来,红烟滚滚后, 数十条船只身影若隐若现。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诡异, 是赤月教!”   黎三娘当即色变。   她也知道赤月教的名声, 对他们来说,还不如诡异作祟呢。   好歹面对诡异,他们有镜可破。可这是赤月教, 他们船上的船夫士兵全都晕倒了,又该如何是好?   九公子脸色也很不好看。   赤月教教主自称上天之子,自封赤月王,早就为陛下所不容。陛下借着赤月教打压周边水匪,又肃清禹杭一带腐政, 现下正好借皇船一事攻打赤月教。   若无意外,定一次剿灭。   赤月教原来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隐隐合作,但现在……他们要是接到了陛下下旨剿灭赤月教的消息, 还能太平无事吗?   说不准, 这一趟就是冲他们来的。   “恐怕来者不善,大家各自小心行事。”   其他人还好, 他……他身上好歹有个临安王之子的身份,陛下派他来,本就是存了必要时让他领军的意思。   他思索片刻, 腰牌已经解下, 又系了回去。   赤月教不可能没看见船上的旗帜,他们是刻意来的, 自己若隐瞒身份,船上几人恐没有活路。   “等会儿,就说你们都是我的随从。”九公子低声道。   “那几个太监。”姜遗光提醒。   九公子闭闭眼:“进去解决,不能让圣旨流出去。”   几人匆忙拖着那几个太监往船舱里走,门合上。   各自解决,一刀毙命。   几个太监还在昏迷中,无声无息丧了性命,闭目躺在那儿,除了脸色苍白外,和其他熟睡的人没什么区别。   九公子闭闭眼,道:“也别怨我,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来世再投个好胎。”   黎恪却道:“九公子,圣旨不在这里。”   姜遗光说:“还少了一人。”   “进房间去搜,决不能落到那群水匪手里。”   没人有疑义,立刻上楼去寻,其中一间房里,一小太监瑟瑟缩缩躲在床底,听得动静探出头来,脸上畏惧当即变成笑意。   “几位爷,外头可是没动静了?奴才刚才看见屋里其他几个疯了一样跑出去,不敢耽误,只好带着圣旨躲进床底……”他年纪不很大,一脸讨好地从里面拖出一长条盒子。   “九公子,陛下圣旨保管得好好的……”   九公子蹲下去,接过盒子,笑了笑:“你做的好,有赏。”   小太监立刻笑了,很快,那笑意又凝固在脸上,他还有些茫然,不太明白主子为什么要杀自己,怔怔地倒下去。   姜遗光睁着眼睛,看他做这一切。   九公子站起身,从盒子里抽出圣旨,恭敬地打开了,却不去看上头的御笔。黎恪上前递给他火折子。   明黄绫锦在火焰中蜷缩在一起,很快就烧成了一堆焦黑事物。   九公子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从窗外看去,红烟散尽,四周都被陌生船只包围了。   全是小船,围着他们,上面都挂了黑底赤月旗。   黎恪对九公子低声道:“九公子不必忧心,赤月教背后之人是个能说通理的。”   最怕的就是不管不顾上门报复,说甚也无用,当头直接一刀。从赤月教过往行径看,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能说事,就有余地。九公子身份在此,想必不会遭太多磋磨。   黎恪心里微叹,还是拉了他,嘱咐:“到时尽量和我们在一块,别走散。”   水匪水匪,再怎么能讲理,还是匪。   散落分布的小船各自排好了阵,先是试探,打了些旗语,又有人叫嚣着让他们把招式都使出来,别躲躲藏藏。可他们只有这些人,其他人都昏迷了,能使出什么?   很快,有人往船舷上扔了铁爪钩,钩子后连着绳索,小船们靠近了,船贴着船,立刻有人翻身上来。   姜遗光从窗外看去,能见着身穿麻衫,看上去和普通渔夫没什么两样的人,扒着船往上跳,身形灵活。   “他们都昏倒了!”最先上船的几人大喊。   大船那边也有人喊:“刚才有人躲进了船舱里,把他们找出来。”   “我们只管安心等就好。赤月教少说来了几百人,躲不过。”九公子平静道。   在场众人谁也不会掌舵,否则刚刚早就驭船跑了,皇家的船跑起来可不比这些匪船快得多?   姜遗光从袖袋里取出了小小一面山海镜,忽然道:“我们可以把镜子藏在这里。”   黎恪刚想反对,似他们这样的人,离了镜容易遇见危险,可越想越觉得似乎可行。   朝廷兵马不知什么时候来,九公子能凭借身份无恙,他们可不一定,随时都会被这帮水匪杀死。   这艘船这样好,赤月教定会不舍得沉了,估计也要带回去,船上人手总比他们生活的庄子里少,总有办法逃走。   “善多,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黎恪眼睛亮起,连忙取了自己的镜子,放在床边。   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以为这是一面太监的普通小镜。   黎三娘和兰姑同样觉得有理,九公子却道:“若是那教中有诡异……”想了想,他改口,“你们都各自把镜子藏好,我身上带一个,要是遇见诡异,不至于束手无策。”   黎恪忙道:“九公子高义。”   九公子摇摇头。   什么高义,无非逼不得已。   过不久,房门被踹开。   当头一个赤月教教众满脸惊喜,提刀大叫,把同伴们喊来。   ……   一行人很快被水匪们押走,这几人也配合得很,只有九公子出示了身份,要求和能管事的说话,还要求不得伤害自己的几个随从婢子。   他气势不凡,倒真唬住了些人。一些教众们还想趁机从这贵族身上捞点油水,想到上头说的话,又不敢了,只把人绑了带走。   五人被押送到同一艘大船上,上船后就蒙了眼,只能闻到各种扑面而来的臭烘烘人身上汗馊味,被押着七拐八弯往前走。   姜遗光一路闭目去听,听到船上赤月教教众们呜啦啦说话,口音和京里人不一样,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话,但和原来石头村方言不一样,好歹能听懂些。   兰姑和黎三娘更恶心些,总有人用各种淫邪的目光打量,还有人要上手占些便宜。前者只发狠道:“再动我一下,我便咬了舌头,你们上头肯定不想见血,你要不要试试?”   这下倒没多少人敢动她了。   黎三娘更果决些,当胸一脚把伸手的一人踢出去老远,倒在船栏边吐出一口血来。其余人瞬时提刀要上前,被黎三娘一声喝骂止住:“老娘的便宜也敢占?回你娘老子身边多喝几年奶再来!”   她凶悍得像一匹狼,露出了獠牙尖爪,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九公子同样猛地回头,即便蒙了眼也气势魄人:“你们既然抓我来,就是知道我的身份,我等顺着你们,不是怕了你们。真要闹翻了,你们教主也担待不起!”   半晌,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嘱咐船上教众。   “几位贵人也是你们能得罪的?好好伺候,要是有个磕磕碰碰的,当心教主不高兴。”   最后一句威胁比什么都有用,那些押送的人不敢再生事,安安分分把五人各自送到小房间里头。   押着姜遗光的人似乎有什么怨气,在把他带到房门口时耍了个心眼,趁对方没注意,用力恶狠狠一推,谁知他却没推动,反而把自己推得倒在地上。   “你……”   姜遗光回过头。   他眼睛上也蒙了黑布条,什么也看不清。那人却觉得他似乎在瞪自己,连忙爬起身,恼羞成怒道:“还不快进去,要老子我请吗?”   姜遗光没说话,走进门去。   迎面而来的狭仄感,薄薄尘灰气扑来,姜遗光走了两步,腿边就碰到什么,像是一张床。   紧接着,身后的绳索被人解开了,房门狠狠摔上。   姜遗光解开蒙眼布,睁眼看去。   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屋里只有一张床,除此外什么都没有,连扇窗户也无。   姜遗光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现在,该做什么呢?   他感觉到这艘船正在开动,往不知名方向去。   他并不在意赤月教,也不在意皇帝要做什么。他只想尽快去闽省,然后,找到卫家人的痕迹。   他还想知道,海娘子是什么?贺韫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直缠着自己的东西,又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那个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小太监的脸在髓海中一次次出现,难以忘记。   姜遗光静静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脑海里再度传来针扎一般的痛楚。   房门口开了个小窗,时不时有人经过,透过那小窗监视他。有个人好奇,多走了几次,就发现这个古怪的少年一次都没有动过。   坐在那里跟死了一样,连头都没转。   姜遗光坐了很久很久,不一会儿,有人从窗口上说话。   “等会儿就要上岸,你自己老实点把眼睛蒙上,别逼我们动手。”   见姜遗光还是一动不动,那人不耐烦道:“听见了没?这里可不是京城,没人对你们客气。”   姜遗光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看得见或看不见于他而言没有太大分别。蒙眼黑布就放在一边,姜遗光拾起,在自己眼睛上蒙了一圈,又安静坐着。   那个东西又来了,想要靠近他。   赤月教到了么?快要上岸了?   姜遗光听那群船夫说了不少事,知道被水贼抓走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要有人赎还好,没人赎走没人带回,就要被困住,做一辈子苦工。   刺痛感更甚。   姜遗光静默片刻,能听到刚才警告自己的人已经走远了,房门口只站了个打盹的守卫。   他缓缓开口。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水匪帮,名叫赤月教……”   “听闻赤月教里,有许多古怪之事,例如那教主……” 第93章   “他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一个水匪凑近了窗户, 看半天后,问守门的。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乌漆麻黑的,他那样坐着, 突然又开口讲什么, 真叫人有点发怵。   守门的也跟着看了一眼, 摇摇头,“他有点不太正常,可能是个疯子。”   “马上就快到了, 等会儿盯着他。不能出差错,要是让他跑了,有你好果子吃。”   守卫皮一紧,忙道:“小的明白。”   姜遗光语速飞快,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 即便山海镜不在身边,他这样贸然说鬼事,也可能惹祸上身。可当他开口的一刹那,他就知道, 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了。   “赤月教的教徒们相信, 他们的教主乃上天之子,当天降红月那日, 教主就要脱了肉身,重反天庭……”   他原想说的,不是这个故事。   停不下来了。   念就在他身边, 借他的手写书, 借他的口说事。他想的是一个故事,说出口的又是另一个故事。   “教主姓名不详, 亦不知是哪年生人。他一生不信有鬼,从前也是个老实能干的好人,在河边辛辛苦苦打渔,赚几个辛苦钱营生。”   “……娶不起妻,他也不在意,父母死后,他把房子中间砌一道墙,卖了一半,自己住另一半,靠收租子和打渔过活。收租得来的钱交税,打渔卖的钱赚一两口吃食,日子倒也安稳……”   “但后来此处来了个大官,说是回家探亲,当地官老爷要讨好他,征了人手要盖房,他年轻力壮,就被叫了去,整日扛大包做苦工,日日夜夜没休息,但凡歇息一刻钟,就有衙役提了鞭子抽过来……”   姜遗光越说越快,几乎不需要想,就从口里说出了各种古怪之事。他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可又停不住,自己拿手把嘴堵了,总算消停些。   只是头脑更是鼓胀针刺般发疼。   疼还好些,至少,他不再说出那些古怪事来。   他又一想,自己既说了这赤月教教主的怪事,他活到现在,说不准也有什么古怪。倒不如干脆把那“念”叫出来。   “他怎么还把自己嘴给堵上了?看来真是个疯子,等会儿押他时可得小心些。”门外偷窥人奇道。   时下已近黄昏,天黑了不少。船上的人原舍不得点灯,好在从方才那艘船上搜罗来不少灯,又有灯油、柴火、锅炉等物,足够他们吃好几日。   为着庆贺,船上多挂了几只灯笼。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缓过神来,又张开口,说起《将离》的故事。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把这话本忘了,再开口说起时,却没料到字字句句犹在心间,一开口,后头字句就跟流水一般倒了出来。   “世间鬼附生人事多,附死人也有,多是因冤情难述,或生时无处可开口,死后倒看了个明白,借他人之口申冤……”这话是他原样写在话本上的,此刻说来,姜遗光反而觉得有些怪诞。   真要说起来,念不是也一样吗?可它绝不是为了诉说什么冤情,它只是为了杀死自己罢了。   窗外的人看见这个小子又开始念念叨叨,不免觉得怪异,商量一番后连忙报上去。   模糊间,姜遗光听到了毕宿的名儿。   却原来,赤月王自称上天之子,乃红月真身,赤月王下封了二十八星宿,一人各掌一岛,又有各种的船只人手。掌管这艘船的正是毕宿星,船上一众人畏惧毕宿手段,有甚事都不敢私瞒了,定要报上去。   毕宿正在自己屋里,和船上被掳来的九公子对话。   九公子不肯说自己名讳,只道自己家中行九,让人叫他九公子。他一身阔气行头,瞧着很是不凡。毕宿想到赤月王的话,自己又思来想去不敢得罪他,干脆把他带到自己房中,好茶好水招待了。   九公子坦然处之,毕宿越捧他,他越是拿出做派。船上最好的茶水一入口,皱了皱眉便放下不再喝,倒叫毕宿更生了奇货可居的心思。   毕宿可是知道,当今陛下膝下也不过六子,哪里来的第九个?可他身上穿着打扮,包括腰间令牌蟒纹,无一不是皇家人才有的。   九公子亦在打量他们。   赤月教这帮匪贼,精气神儿倒好,他一路看来,多是年轻精壮之辈,少有瞧着便吃不上饭的。即便穿着破旧,到底每人身上的衣裳也好好穿着了,连干粗活儿的婆子也有衣裳穿。   这还只是一条船。可想而知,整个赤月教敛了多少财富。   怪道陛下不闻不问这么久,现下却要收拾他们。   刀磨太利,就该噬主了。   九公子心中做何想,毕宿不得而知,只觉这位皇家子弟当真气势逼人,正说到兴头,门外就有一当值的探头探脑进来,想禀报又不敢说的样子。   毕宿自觉丢脸,喝骂:“有什么事滚进来说?在贵客面前缩头缩脑的,没个样子!”   当值的立刻滚进来了,倒头就拜:“毕宿老爷,跟着贵客来的其中一位小公子出了些事。”   九公子心里一紧,面上拿眼觑了毕宿,没出声。毕宿腾地起身:“他又出了什么岔子?不是叫你们好好招待吗?”   那人连连叩头:“小的们的确好好招待了,进房后就没管,也没作甚。只是那小公子进房间以后就一动不动,跟木桩子似的,后来自己说起胡话来,说得飞快,小的们听不清。后来他把自己嘴捂着了,没多久,小的再去看,就发现他又开始说话。”   九公子似笑非笑:“我那小兄弟其他倒还好,就是最怕黑,夜里睡觉也必须点起三盏大灯笼挂在房里。你们莫不是不给他点灯,叫他惊着了?”   九公子一试探就知毕宿此人好面子,故意将善多说得奢糜些,反而叫他心生惧意。   毕宿连忙道:“还不快带他出来?愣着干什么?”   那人忙叩个头,一溜烟儿滚出去,飞也似的来到房门外,把毕宿的话说了。   这就叫那几个人犯了难。   “大人就说带出来,也没说放去哪里,可怎么是好?”   来回报那人说:“毕宿大人在招待一个贵客,就是从船上带下来那红袍子的男人,他身份好像有些不一般,他说这小公子怕黑,待久了要受惊。”   其余人忙问道:“要不给他在屋子里点两盏灯,反正那船上拿下来的琉璃灯挺多。”   传话那人想了想,摇摇头:“大人说要把他带出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脾气。只给他点灯,要是叫他以为我乱传可怎么好?”   “既是这样,干脆找个干净屋子收拾了,给他点些灯。”   “这帮子人就是麻烦,怕这怕那,还能怕黑。莫不是再黑点儿就要尿裤子了。”一番话说的几人哈哈大笑,可听传话那人的意思,毕宿很看重他们,又不敢把这话在他面前说,只打开门走进去,请姜遗光出来。   房间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姜遗光的话戛然而止。   “你们要做什么?”他问。   还没到岸,船上也没其他变动,不该到杀他的时机。   姜遗光下意识摸上了袖里的针线包。   闫大娘子知他会用小物件,腕力和准头又足,干脆教他用针,这绣花针用好了,在几丈内杀人也不是问题。   孰料来的那几人很客气,其中一人轻手轻脚要扶起他,另一个人解释:“小公子,这屋里简陋,请你去另一间坐坐。”   姜遗光听出来了七八人,还有不少挤在门口看热闹一般,他点点头,任由那人搀着自己胳膊,往房外去。   上了两层楼,感觉又进了另一间明亮些的屋子,这回他们动作轻了很多,带人进去后,把他引到桌边坐下,才离开,关上门。   姜遗光解下蒙眼布,发觉屋里亮着好几盏灯,大多是从他们乘船上得来的琉璃灯,挂在屋子里,亮堂堂一片。   转头看窗户,那窗明显封死了,推不开,遂作罢。   看来,是九公子做了什么。   只有自己一个?   他想了一会儿,头又开始疼,忍了没说出来,到门边敲了敲,问:“有人么?”   “作甚?”   他道:“请给我纸笔,我想写点东西。”   门外那道声音噎住了,半晌才回话:“船上哪里来的纸笔?没有。”   本以为这看上去就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要闹,谁知门里让人顿了顿,说,是吗?又退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搞得他反而不安起来。   可这船上确实没有他要的东西,他去哪里给的人家找来什么笔墨纸砚?他家小栓子想读书都买不起这东西呢。   过不久,他又听见门里传来声音。还是那小子在自言自语。   推开一条门缝看,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好像在对谁说话。可他对面根本没有人。   那人打了个寒颤。   ……   太阳逐渐落山,眼看着月亮就要升起。   船上的气氛却逐渐怪异起来。   毕宿早就叫了人送菜来,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一并送上,他和那位九公子一块儿吃,又叫了自己带出来的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唱歌助兴,可那九公子依旧提不起兴趣,对红姑娘看也不看,他只得作罢,准备回了岸边,再叫这位九公子服气。   可是……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上岸?   毕宿只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坐了针一般,终于忍耐不住,告罪一声后匆匆忙忙出门去。   九公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睛微眯。   船上发生了什么事?   那厢,毕宿出门后就直接去了掌舵的地方,大发雷霆:“天都要黑了,你这船往哪儿开的?指着几个弟兄们大半夜摸黑不睡觉呢?”   再一看,周边尽是些不熟悉的水域,更是心头火起:“怎么回庄子上都不知道了?我闭着眼都能开,你们是脑子里灌水了?船都开到了哪里?”   开船的几个弟兄连连跪下磕头,当中一人愁眉苦脸抬起头来:“毕宿大人,我们也不是故意的,不知怎么,这开着开着就开到了这里。”   “不知怎么?不是你开的还能是鬼开的?”毕宿气急败坏。   有人怯怯提醒他:“说不准是海娘子发怒?”海娘子不高兴了,就会让他们没法回家。   毕宿呸一声,也不敢说话,眼前怪异的一幕叫他心里也有些发怵,他骂道:“既然知道是海娘子发怒了,还不快设了祭坛孝敬海娘子?”   手下人忙不迭去了,好在方才劫来的大船上什么都有,连小羊崽小豖都有几只。猪舍不得杀,就杀了一只小羊,摆上水酒、果子、香烛等事物,香灰撒上去。   一群人在甲板上念念有词祈祷,希望海娘子保佑他们能够平安回家,也请求海娘子不要发怒,不要再戏弄他们。   祈祷完,祭品是不能留下吃的,必得献给海娘子。船上匪贼们把东西一样样往河里扔,等东西扔完,毕宿才松了口气。   夜里行船危险,能尽快回去还是好的。   只是……这天不说全黑,也已黑了一大半。   天上星星点点,唯独不见月亮。   毕宿心道:“谁知道毕宿星又在什么地方呢?”教主说了那么多次,他也是认不清的。   天更黑了几分,依旧找不到路,毕宿很怀疑他们的船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很快,有人呆呆地仰起头,指着天上。   连话也不会说了,指着天上直愣愣地叫。   “毕宿大人,月……月亮……”   “月亮……月亮……”   “月亮又咋了?”毕宿不耐烦地抬头看去,下一瞬也同他们一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嘴唇不断哆嗦,无论怎么努力开口也说不出话来。   天边云朵散去,渐渐露出藏在后面的月亮。   只是那月亮却诡异得紧,不同于以往的明黄或银白,反而是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红得几乎滴血,散发着红芒。   诡异,古怪,从未听闻。   毕宿哆嗦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不断揉眼睛。   天上怎么会出现一个红色的月亮?   可不论他怎么揉眼睛,再睁眼看,确实那月亮还是红色的,弯成钩,鲜红如血。   姜遗光在屋里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一群人惊呼,似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敲敲门试探,没有人回应,干脆推开了一条门缝,也没有人管,索性完全推开了门。   门外场景,叫人震惊。   他所在的地方推门是一条长廊,原本他在房间里听时长廊外没有几个守卫,推门出去后,守在楼梯口的几人慢慢地、将头转来看向他。   他们很安静,目光说不出来的古怪,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姜遗光试探地往前走两步。   他们也跟着走两步,动作一模一样。   嘴里念叨着什么。   姜遗光细细听,发觉他们都在说同一个词——月亮。   月亮怎么了?   姜遗光立刻想到自己在房间里说过的赤月教的诡事,心下猜测:莫非是赤月教的故事成真了?   他立即往楼下去,按回忆找到原来关着他们的屋子,直接推开门。   黎恪、黎三娘、兰姑各自关在不同的房屋内。姜遗光去找时,黎三娘已从自己房里出来了,身上绳索和蒙眼的眼罩全解开丢在地上,见姜遗光跑来,说:“不知怎么回事,这群人突然疯了。”   姜遗光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们打开了黎恪和兰姑所在的房门,黎恪精神还好,兰姑有些体弱,吃了些东西后缓了过来,和他们一块儿走。   “九公子呢?谁知道他被关到哪里去了?”黎三娘问。   黎恪摇摇头。   他一直都在房间里,什么也不晓得。   姜遗光:“他被这艘船的主人带走了。”   这艘船的主人住得肯定要好些,只需往高处寻就好。黎恪当机立断:“诸位,还是一道去找他吧,船上不知生了什么诡异,没有九公子我们也无法离开。”   出了房门,一层的人更多一些,诡异瞧着就更诡异,那些人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张张苍白无神的面孔,仰起头,眼睛拉得斜成一条缝,却依旧用缝隙,直勾勾看向他们。   无时无刻不看着他们,一直看着。   他们奔跑,那群人就跟在后面,一模一样地跑起来,跑着的时候,也仰着头。   直到来到长廊处,才一个个改了方位往外去。   “真有些古怪,他们碰上了什么?还是海娘子发怒?”黎三娘嫌弃道。   姜遗光说:“不是,他们没有变成鱼,应当是月亮的缘故。”   “月亮?”黎三娘疑惑。   恰好这时,他们从里屋来到了长廊外,黎三娘抬头看去,便满面骇然地惊在原地。   天边,竟有一个红色的月亮!   黎恪等人也探头出去看,同样一脸恐惧地收回目光。   姜遗光道:“不要看太久,最好不要被照到。”   他说的那个故事中,赤月王日夜沐浴在红月下,彻底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发疯而死。   “善多说得对,不要去看。”黎恪很想抬头,死死地忍住了,“我们还是尽快去找九公子,借他之力离开。”   “正好,现在船上这群人都失了力。我们船上的船夫士兵们都被他们关在了船舱下,应当没受蛊惑。我们尽快找到他们,才好离开。”   黎三娘觉得有理:“各自蒙了头走吧,别被照到。”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兰姑跟在最后,很久没说话了,一回头:“兰姑?”   身后哪里还有兰姑的影子?兰姑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兰姑?!”黎三娘大叫起来。   姜遗光指着外面:“兰姑在那里。”   走廊隔了半人高的栏杆,兰姑不知什么时候翻过去的,和其他人一样,仰着头在甲板上走。   她也在念叨着。   “月亮,月亮……”   黎三娘一咬牙,准备翻过去:“得把她带回来。”   黎恪连忙阻止她:“不能就这样去,你也想变成那样?”   “再耽误下去她就真没命了。”   “那总不能让你也没命。”黎恪依旧挡着她。   黎三娘气狠了,随意冲进一间房,用刀划开枕被,随手撕下一大块布料,兜头罩在头脸上,手也缩进袖里,一出门,就只看见黎恪站在原地。   “善多呢?”黎三娘问。   黎恪深深叹口气,实在不知怎么说,指指栏杆外。   姜遗光冲进了人群中,准确地找到混在人群里仰头看的兰姑,一把扛在肩头往回跑。   “你不让我找死,你就放心让他找死?”黎三娘怒道。   黎恪:“我拦不住他,我也没有想到……”他只觉姜遗光虽能看破人心,却根本不为情所动。他怎么可能想到姜遗光会去救兰姑?   能不顾安危去救人,他真如自己所想那般无情无义吗?   黎恪顿觉羞愧。   姜遗光已经在往回跑了。   兰姑非常顺从,她此刻好似失了魂魄一般,毫无反抗,扛在肩头后也依旧昂着头,一直对那红色的月亮直勾勾地看。   姜遗光注意着自己的头脸不要被照到,低头不去看月亮,可那又怎么可能?他的手、头顶,不可避免地曝在淡红色月光下。   念能控制自己的身心。   红月能让人失去神智。   他想试试,这红月照在自己身上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船只无人操纵,彻底失了控制,随水胡乱流,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   姜遗光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摔倒在地,而他也已经跑到了栏杆边缘,借力将肩头的兰姑扔出去,就见黎三娘连忙伸手接住了兰姑往里拖。他却倒在了地上。   眼前一切逐渐模糊起来……   黎恪再度因为这一震摔了一跤,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昏倒在地,不论怎么叫都不醒。   黎三娘没好气地把他拉起来:“你看着兰姑,我把他带回来。”   说罢,翻身出去,迅疾扛起姜遗光又翻回来。   姜遗光眼睛紧闭着,一脸苍白,额头渗出汗水,他不知梦见了什么,看上去痛极了,咬着唇一声不吭。   兰姑却抽搐起来。   她力气大得可怕,拼命要往月光下去。黎恪险些没拦住她,黎三娘直接把人打晕了,和黎恪一人背一个,去寻九公子。 第94章   九公子正在楼阁顶围栏边,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把伞,不光给自己撑,还给一个仰起头拼命想看月亮的水匪撑着。只可惜后者不领情,仰头斜眼死死瞪他。   手足不断抽动, 好似一只濒死的蜘蛛, 胡乱蹬腿。   听得动静, 九公子转头来,见着躲在房檐下的几人,眉头微挑:“他们怎么晕了?”   黎恪道:“晒着了月光。”姜遗光不重, 黎恪背着只觉得轻飘飘,甚至担心把他摔出去。   九公子大步过来,到屋檐下收起伞,他收伞时还小心地将伞尖朝外,就见那把四十八骨的上好油纸伞外, 一层浅红色的东西流水一般倾泻到地上,露出伞面原本的乌铜色。   黎恪看得呆了:“这月光……”   九公子道:“不清楚。”他凑近了些,一掐姜遗光脸,又拍了拍, “醒醒?”   黎恪道:“我试过, 暂时叫不醒。”他疑心是九公子做了什么,问, “九公子,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九公子:“这红月来得诡异,我也不知其中关窍。”   “红月, 赤月, 定和赤月教有关,只是我对这赤月教实在不清楚。”黎三娘把兰姑放靠在墙上, 她又扭头问,“九公子,你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九公子:“我同这船的船主问过,只是也了解不多。”   “赤月教的教主赤月王和其下二十八星宿你们都知道,这艘船的船主就是其一,封号毕宿,他为人胆小怕事,可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说,不像是他自己的作为,应当是有人特意教过怎么应答。”   话锋一转,他指向姜遗光:“与其问我不如等善多醒了问问他。”   黎恪总觉得九公子在隐瞒着什么,没问出来,只顺着他往下说:“善多能知道什么?他和我们一样被关着。”   九公子轻飘飘道:“我同毕宿说话时,有人来报,说善多在房里面壁自语,说了很久,好似在同人说话,以为他疯了。”   这下其他两人也明白过来。   姜遗光自己能说什么话?他先前和船夫们聊海上诡事,那些诡异便成了真,所以这回他又说了什么?   黎三娘顿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拼命摇人。   她力气大得很,连带着仍背着他的黎恪都有些站不住。   “停一停,停一停,三娘,你把他这一身骨头摇散了他也醒不过来,还是等等吧。”   “那也得把他弄醒。”   黎三娘已经从袖袋里取出一小棉布包,仔细打开,里头数十根银针闪烁寒芒。   “九公子,劳烦借山海镜一用。”   九公子没推脱,镜子取出,放在姜遗光面前。   谁也没看见,镜子里照出了何等可怕事物。   姜遗光依旧昏迷着,只是面上些微痛苦的神色舒缓许多,亦不再冒冷汗。九公子如法炮制对着兰姑,后者隐隐抽搐的手脚也平稳下来。   黎恪扶着姜遗光,道:“三娘,我竟不知你还通针灸之术。”   “针灸?”黎三娘笑了一下,“你按着他,省得他醒了要打我。”   黎恪依言按住,就叫黎三娘抓着少年苍白无血色的手,银针在指尖上狠狠刺了进去。   十指连心,这样的疼痛叫姜遗光手一缩,昏迷中也要躲,却又被按着刺了两根进去。指尖上长长一根银针,叫人看着都忍不住觉得发疼。   “我可不会什么针灸。”黎三娘讽笑,“这是上刑呢。”   扎满了一只手,少年人眼皮总算动弹两下,缓缓睁开眼。   那双平日就黑黢黢看不清神色的眼睛,更是黑得无神。   “醒了。”黎三娘一根根把针抽出来,问,“善多,怎么样?还疼吗?”   姜遗光眨眨眼,瞳里总算有了神采,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好多了,多谢三娘。”低头看,自己五指指尖还在渗血,不甚在意地抹去,站起身来。   姜遗光没有告诉他们,“念”的存在。念只是自己给那东西的一个称呼,若要叫他们知道,他们恐怕会要自己的命。姜遗光不会忘记九公子原来一闪而逝的杀意。   “赤月教,红月,果然和故事一样。”姜遗光平静地把自己说的赤月教故事复述一遍,心道,诡异果然成真了。   “念”既然要杀自己,为什么不直接些,反而是不断让自己身边人死去?   姜遗光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黎三娘一边听,一边对兰姑施针。过不久,兰姑同样睁眼。   她却好似失了几分神智似的,目光迷茫又呆滞,能说话,能走动,只是要比旁人慢一些,更诡异的是,她时不时就要抬头往上看,似乎很想再回到月光下。   几人都有些沉默。   姜遗光说的故事,并不长,只格外离奇诡异。而这轮红月,也几乎无法可解,只能等,等红月重新变回正常新月,诅咒才算结束。   却说赤月教教主名姓不详,从前也算是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承了家中几分薄产,房子租出去一半,靠租金和打渔过活。   后来他被官府强行抓去服役建宅子,整整修了两年有余,修了宅子修池渠,每日只供一餐饱饭,也没有工钱拿。两年多过去,他实在熬不住,病倒了,身上长了一个又一个红斑,浑身无力,短短几日,人就瘦得跟骨架也似。   那红斑更怪异,大如指节,形状似弯月。官府的人担心他得上了什么疫病,把人往郊外一丢,要放火烧他。他却被人救下,原来,住他家两年多,因他不在家所以没给银钱的租客无意间听了他的事,特来救他,用这两年攒下的租子请了大夫。大夫却只道无药可救,不如抬回去等死。   他心存死志,彻底灰心丧气,求了租客把他家床板卸下来,让他躺在上面,用船拉着漂到江上去,叫他死在江里头。租客自然没有不允的,拉了他去,不忍见他死状,划船离开。   他漂泊在床板上,一直漂,不知漂向何处,也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沉下,叫他得以活到了夜里。   夜间江水风平浪静,各种鱼在他身侧游,还有些凑近了,用背去拱这将死之人最后的栖息处。他只觉得无比平静,好似魂魄都超脱了这具拖累的躯壳,飘到了空中。   而后,空中新月突地变了颜色,鲜红如血,冷冷冽冽,照在他身上。   “他说,他听到了红月的声音。”姜遗光平静地说,“他就是红月,红月就是他。他于魂魄第一次出窍时看见了红月,身上疫病大好。红月告诉他,他需将红月之名传遍天下,如月光一般向天下普照红月恩德。”   “等他能看见第二次红月时,他就能彻底脱离躯壳,修成正果。”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岸边,身上红斑尽数消失,而他脑海里也多了许多药理。他回乡后,发现家乡果然也发了疫病,因红斑形似新月,大家都叫它红月毒。”   “当地官老爷没奈何,决定把所有犯病的人连同其家眷拉到山里,放火烧死。”   “他回去后,连同几人打死了要放火烧山的衙役,呆在山里,用自己知道的药理治好了那些人的疫病。可等他治好后,当地官老爷自觉失了颜面,派人来拿他,要将他处死。”   “所以,他一怒之下,打了赤月教的大旗造反,自称赤月王,称太阳将死,红月要普照大地。原来救他的租客被扣上勾结反贼的名头,也要被处死,被他劫狱出来,索性也投奔他,封为心宿将军,又称明堂将军。”   姜遗光看着那弯新月,道:“要等红月消失,只能等它圆满,红月圆满后,自会褪去血色。”   九公子知道些赤月王的消息,但大多经过朝廷众人一层层添染,无非是穷山恶水的刁民不愿意种地,便拉了大旗说甚劫富济贫,唬弄愚民,让愚民们替赤月教送死。   他还听闻,赤月教和前朝余孽有些关系,后者勾搭上了赤月教,准备借其兵力造反,到时,就把赤月教教主封为国师。   九公子没有开口,只若有所思道:“官逼民反,若这事是真的,那位所谓的官老爷,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   “只是,这新月又该如何变成满月?”黎恪看一眼那依旧不到一半的红色月亮,有些发愁。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故事不是他的,是“念”借着它的口所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黎三娘提议:“不如我们先进房里等?等今夜过去,即便红月消失那些人也没法做什么。到时下去把关着的船夫们放出来,我等再立刻离去。”   “恐怕不行。”九公子沉思后反对,“谁知这红月要照多久?我看不止一晚上。” 第95章   黎恪也发觉了姜遗光话语中的漏洞, 道:“确如九公子所说。”   “善多只说,红月变为正常新月,但并没有提过,红月会如正常的夜间月一般昼伏夜出。”   黎恪更有一层担忧。   姜遗光所说的那句, 太阳将死, 红月照耀大地, 又是何意?   太阳将死……世间再无日光。只有这一轮血月,会叫人疯傻的血月……   只叫他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黎三娘也沉默下来, 扶着兰姑。   兰姑一句话不说,还在平复心神,她仍然很想进入红月底下照着,咬死了唇让自己僵在原地,不去看, 不去触碰。渐渐的,那股没来的冲动慢慢舒缓下来。   黎三娘忽然问:“善多,兰姑,你二人方才可有感觉到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   他只觉得脑袋刺痛, 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并不清楚期间发生了什么。   兰姑张张口,勉强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一心想进去,抓心挠肝地想。”   她用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形容:“你们应当听过,前朝时滥用的五石散, 人若服用, 必定上瘾,不能断药, 一旦断了,便日思夜想,瘾上来时,让他杀了自己爹娘也不会手软。”   兰姑轻轻叹口气:“我刚才就是这般。”甚至……在清醒的一瞬间还动了杀心。   黎三娘没在意,只静静思索。   红月下,月光如柔红色赤练,披盖万物。挂在外的灯笼亦由白转红,暖黄的光透出来,也变成了森森冷冷的红。   姜遗光忽然接话:“赤月王在家乡治好红月病,用的方子里就有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这几味药。”   这些药合在一块儿,就叫五石散,又称五色散。据说服之能通体发热,叫人飘飘欲仙。   九公子当即色变:“他们竟敢用五石散?”他恨恨地走两步,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如果姜遗光所说为真……怪不得,怪不得陛下容不下这群人了。   只靠打劫富商敛财,陛下尚能容忍。打着上天亲子自封为王,已是在陛下卧榻之侧酣睡。   再加上一个前朝滥用的五石散呢?   陛下不会容忍!   九公子来回走几步,忽地很快扭头道:“诸位收拾行囊,找找斗笠、伞等事物,我们先行离开。”   黎恪一怔:“那些被关在底下的船夫呢?”   九公子神色漠然:“放出来吧,叫他们自己小心。一旦沾上,便丢到河里去。”   姜遗光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外面依旧仰头望月的人。   一个又一个,神色痴迷,齐齐仰着头。   不注意看,很像一群群被吊在半空中的人。   一切都是红的,江水面上是红的,船身是红的,这些人,从头到脚,也都是红的。   眼里落上了红,头发上染了红,露在外的脸上沾着红。好像被泼了一层稀淡的血水。   他一直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不知在想什么。   黎恪疑心他对九公子的话反感,拉了拉他:“走吧。”   他不是不想救那群人的命,可一次又一次的经历,让他知道,他也不过只能勉强救下自己罢了。   菩萨过河尚且难自保,他又如何去救其他人?   姜遗光跟着他走了,在一间间照不进月光的房里搜,最后在库房找到了不少斗笠,伞却实在没有了。   从窗帘、被褥上裁了布,中间剪了洞,套进去,做成个幂篱样子,一人一顶戴上,又去寻那群船夫被关押的地方。   他们都被关在甲板下一层,从一楼大堂楼梯往下走,愈发黑暗。   热烘烘臭气袭来,几人都捂了口鼻,姜遗光走在第一个,慢慢走进去,火折子吹亮。   他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呼吸。   因是被捉来的,这些人横七竖八随意扔在这儿,身上穿了好些的料子也被扒走了,不少人甚至是光着的。   黎三娘和兰姑走在最后,还没见着。   姜遗光蹲下去,摸上一个人脖间。   触手冰冷,生机不再。   姜遗光同样有些冰冷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死了。”   “死了?怎么会?”九公子不信邪,迈步过来,随意翻过几个人一探,心口已没了跳动,鼻间也没了呼气,果然是死了。   就是不知怎么死的。   这群水匪……不,应当不是赤月教所为,这群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也平和,不像是被杀死的。   是因为什么诡异么?   他脸色依旧很不好看:“既然死了,我们就尽快离开,以免出事。”   无人有异议,刚才怎么来的,现在又怎么往回去,刚踏出去,一道破空声便传来。兰姑躲闪不及,还是黎三娘拉了她往身边一躲,又飞身一脚把那人从楼道上踹下去。   踢下去的一刹,跟在后面的黎恪等人默契闪身躲开,任由那人滚下去,躺在一地死尸中。   “是水匪。”兰姑惊道,“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水匪已完全不像个人,乌糟糟长头发披散,凌乱不堪,瘦得可怕,皮肉都凹了下去,骨节诡异地凸起,落在一地柔软冰冷的尸体上时,还要仰头喃喃说话。   “月亮……月亮……”   干涩沙哑的声音,在暗室回荡。   “月亮!!”他忽地高叫起来。   九公子定睛看去,就着一点点光仔细打量,厌恶道:“不会错,他就是毕宿。”   他变成这样,谁知其他人会不会?   大堂内依旧寂静无声。   亮得过分的月光照进来,几人都小心地避开,看向外面甲板。   寂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响。   但这片寂静,只叫人觉得惶惶不安。越是静,越可怕。   “各自小心些,别被伤到。”九公子低声说。   话音未落,声音便滞了滞。   他们面前,薄纸糊的窗上,砰一声,猛地砸落下一道血手印。   血掌印下,连着人的肘。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砰砰响,一道又一道血手印,不断砸在薄薄纸窗面。很快,就将原本一大片空白的窗纸染成一卷红梅图。   无法想象,外头到底有多少这东西。   兰姑脸色白了白,急切一握黎三娘的手:“小妹体弱,还望三娘等会儿能救我。三娘大恩大德,小妹没齿难忘。”   黎三娘只低声道:“放心,你既和我们全须全尾地出来,我也保管叫你不掉一根头发地回去。”   九公子和黎恪亦道不会抛下他。   唯独姜遗光没出声。   他向来不怎么说话,大伙儿都习惯了。兰姑心里好受些,至少姜遗光能毫不犹豫冲出来救她,可见实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砰砰砰。   砰砰……   拍打声不断,一只只血手,不断拍门、拍窗,好似绝望之人的申冤。   “诸位,各自小心。我方才看过,这艘大船边上还有不少小船,足够五人乘坐,挑右边最近的……”   九公子定了个简单的策略,等会儿他们所有人都跳到船上去,砍断绳索后直接开走,再去寻他们原来在的大船,总得把山海镜拿回来。   那群东西不知会不会游水,他们只需划得快些,想必也能摆脱。   这时节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那些东西和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很快就要进来。黎三娘和黎恪都答应下来,姜遗光没说话,大家都当他默认。   “走吧!”   九公子带着大伙儿往最边上一道门跑去,大步跑得衣袍翻飞,用力踢开门就冲了出去,可当他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甲板上和他们想象的情景不一样。   竟是空无一人的。   门板还在被敲响。   一道道血手印按在上面,可是……没有人。不管怎么看,都没有人。   他们想象的一群血淋淋的尸体拍窗的情形根本就没有出现。   这反而更叫几人毛骨悚然起来。若是直白的一群死尸摆在眼前,还有迹可寻。可……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他们又该怎么防?   “快跑!别愣着。”九公子呆了一瞬就立刻继续跑,姜遗光步伐不停,隔着袖子拽着黎恪和兰姑,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船边。   他速度太快了,九公子反而慢了一截,三人到达船边后,挑了一艘最近的船。姜遗光把兰姑推给错后一步的黎三娘,抓着黎恪的肩,腿微微下蹲,如一只猎豹捕食前一般,猛地跳了出去。   他很轻,黎恪也不胖,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小船晃荡两下,好悬没翻。姜遗光又一拉差点站不稳的黎恪,把他拉到一旁。很快,黎三娘带着兰姑也跳了下来。   “九公子!快!”   他们动作都很快,一上船立马让开位供后来人落脚。黎三娘仰头招呼九公子。   九公子站在小船边缘,斗笠边垂下的布料遮住了脸,叫大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能看出来,他不知怎么的,站在船边一动不动。   “九公子?”黎三娘的声音大了些。   黎恪也跟着一道喊。   九公子依旧一动不动。   他本就穿着一身红袍,双手垂下,站在那儿,柔红色的风吹来,将他的袖袍吹起,整个人犹如一道红色的鬼魅。   “糟糕!”反而是九公子出事了。   黎三娘当机立断:“善多,他们俩就交给你了,我去把他带回来。”说罢,她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手腕一抖,那银亮的软剑便绷直了,银光一闪而过,黎三娘斩断了小船和大船间牵连的粗麻绳。   紧接着,她便俯身借力,用力一蹬,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去,落在九公子身边。   黎恪和姜遗光隔着袖子,一人一边摇船桨,将小船摇远了些,却又不至于叫他们跳不过来。   两道身影站在了一起,黎三娘直接就要扛了九公子走,一碰却觉得不对劲。   九公子怎么会僵硬得跟块木头似的?   她心里怀疑,轻轻拉开九公子的斗笠一角,旋即大惊,一把掀翻了对方的斗笠。   红袍斗笠下,哪里是九公子的脸?   赫然是一抔花根茎虬结缠在一块儿的泥土,蚯蚓、蛆虫簌簌往下落,上头种了一棵鲜红的花。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摘掉斗笠的一瞬间,那朵花迅速枯萎下去。堆积在一起的泥土也瞬间散下,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离三娘这才看清,虽然同样是红袍,可这人身上穿的红袍样式粗陋简单,没有任何暗纹,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层红纸做的。   隔着老远,小船上的三人也看清了。   黎恪不由得惊呼:“那又是什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古怪又诡异的花儿。   可是……那东西不是已经被他和姜遗光捎走了吗?他们连死劫都已经度过了,怎么又会再次出现?   “善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侧头看他一眼:“我在房间里讲了两个故事。”   “两个?你还讲了什么?”黎恪揉揉额头,只觉有些疲累。   “讲了一个名叫《将离》的故事。”姜遗光语气平淡地说,“将离原先在京中,现在,它果然追着我来了。”   “它杀不了我,所以就一直害我身边的人……”姜遗光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样吗?   兰姑急道:“那将离的故事又有何解?”   “无解,故事只是故事。不让将离满意,是不会解脱的。”   姜遗光的话显然叫兰姑无法接受,黎三娘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黎三娘受难?   “善多,能劳烦你叫我送上去吗?我去寻九公子,他身上有山海镜,总能破局。”   孰料,姜遗光却摇了摇头。   “你也说了,九公子身上有山海镜,他不会出事,他会出来的。”他又侧头看一眼面色灰败的两人,道,“我答应了黎三娘,但我没有答应你们。”   说罢,他将船又划出去一丈多远。   “你要去哪儿?”兰姑问,看他的方向是往他们自己所在的大船去,忙问,“你是不是要取回我们的镜子?”   “对。没有镜子,无法摆脱。”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赤色月亮,隔着斗笠和一层厚厚的布,仍旧能见其鲜红似血。   “故事里还有一点没说,红月在时,绝不会有白日,想等到天亮是不可能的。”他边说边划船,黎恪也明白他的心思,划得更快。   兰姑对着逐渐远去的大船叫道:“三娘,我们马上回来。”   三娘在船上摆摆手,冲进了屋里。   左右她的魂归山海镜所有,寻常鬼魅不得侵。   只要想明白这点,那些鬼就伤不了她,只敢使些障眼法,让她崩溃,让她发疯,好叫她心神不宁跌进江水里淹死。   她冲进了阁楼中,一层层去寻,边喊边叫。   “九公子!”   “九公子你在哪?听到了回应我一声。”   只是,不论她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九公子在这艘船最底层,堆积了许多尸骨的地方。   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以为他们逃出来了,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船,他们带着剩下的船夫和士兵往岸上去,和来剿匪的大军集合,并告诉他们赤月教的机密。   “九公子!!”   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呼喊,甩甩头,往四周看去。   灯光下,觥筹交错,大家都在庆贺剿匪成功。赤月教被一网打尽,同样收缴来的,还有上万两白银,数千两黄金以及上千箱五石散……   这样大的一个功绩,回京后陛下必然会嘉奖他们。   父王的王位也只能传给嫡长子罢了,他身为不受宠的庶出第九子,只能凭自己拼个郡王位。   “来来来,喝酒……”九公子笑道。   楼上,黎三娘飞奔着,不断去搜,每一间房都踢开了,细细查看,床底下也不放过。   她再往楼下去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好悬没摔倒。   回头去看,楼梯上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自己方才只是不慎滑倒,走出几步又觉得不太对。   刚才她踩着的东西,圆圆硬硬的,怎么感觉有点像……   黎三娘折返回去,伸手去摸。   凭肉眼去看地上确实像什么也没有,可她伸出手,却摸到了一面圆圆的镜子,冰冷、光滑。她还能摸到镜面背后反负复杂的花纹。   是山海镜。   不会错的,一定是九公子不慎落下的,他怎么会丢在这里?   黎三娘带起镜子,一路照,一路往下去,这回她喊得更大声。   可依旧无人应答。   这艘船上,像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   那头,姜遗光和黎恪把船划得飞快,很快就到了他们所乘的大船底下。   毕竟是工部造的船,比匪船要严实精细多了,赤月教的人根本就不舍得放走这船,绳索拉了,叫了两个掌舵的好手去上面开着。   现在,这艘船上的人也不见了,姜遗光借铁索噔噔噔几步上去,翻身跳在甲板上。   见黎恪和兰姑无法上来,便对他们说:“在这等着我,我马上出来。”   说罢,他冲进了藏镜的阁楼中,拔腿往楼上跑。   黎恪和兰姑坐在小船上等待。   江水悠悠。   黎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也戴着斗笠,周围垂下布料,阻隔大半视线,他小心地撩开一点,往四周看去。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   红色的月亮,红色的月光。   小船夹在两条大船中,江水平静无波,连影子也……   等等,影子?   黎恪心跳得很快。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坐在小船上的两人的影子……   黎恪没有明说,只对兰姑道:“不必担忧,善多很快就回来。”说吧,他悄悄地低头往江水中看着自己的影子。   掀开一条缝,往下悄悄看去。   微红的江水表面,照出一张狰狞可怖的惨白面庞。   黎恪一瞬间收回视线,安稳坐着。   斗笠下,面色凝重。   他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什么。   而被他忽略的东西……   ……   禹杭地带,有一处离地不过几十丈远的小岛,小岛正好在江水中央。那小岛十分隐蔽,看着无甚出奇,让它有一点好,就是不论旱涝,都不影响什么。   赤月教的教主,就住在这小岛上。因此,这座岛也叫做红月岛。   赤月教并不急着扩张地盘,他们一直奉信,忠心比数量更重要。   凡要入教之人,必要经过重重考验,确定对赤月教及教主忠心耿耿,才能入教。   所有的教徒最羡慕的人就是二十八星宿将军。   他们能最近地聆听教主旨意,能更多感知红月恩泽。   每一天,红月岛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教主并不严苛,相反,他无论是对待帮众,还是对几位将军都十分和气,他越是和气,越无人敢冒犯他。   人人都敬爱他,畏惧他,又不吝惜用各种方式讨好他。   今日,红月岛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教主平日喜欢点起灯来,把整个小岛照得明亮,今日,他却没有点灯。   他坐在岛上最高大的松树下,二十七星宿将军都在他身前。   再往前不远处,是数百位帮中教众。   他一人坐着,其他几百人都站着,却显得他比那几百人还要更高大些。   “毕宿没有回来,他的船也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教主和气地问。   他的声音很普通,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的长相也很普通,只比寻常男子高大一些,穿着齐整些,皮肤黝黑,一双眼睛也是漆黑的,好似能看透人心。   他问了话,底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回答。   谁也不知道毕宿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不见。   “没有人说是吗?”他笑了一下,“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没有怪你们。我只是想问问,今天谁最后一个见到他?”   一个身量适中的男人立刻走出来,跪地叩首:“是我。”   “鬼宿,是你啊……”他问,“你当时看见他是怎样的?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回,回教主,他说,前头有弟兄传话来,说见到了挂皇旗的船,他就决定去了,他还带了一百来个弟兄……”   教主叹息:“我说过了多少次,不要去和皇帝的人硬碰硬。只来了一艘船,那能是来围剿我们的吗?让他过就好了,何必找麻烦?”   “可是最近都听说皇帝要发兵来打了。”   “听说?你们都听说了?”教主心平气和,“你们是听谁说的?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一连串问话,叫前面几百个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有红月保佑,即便当朝皇帝想要除去我们,我们也会大难不死。”他笑起来甚至有点憨厚,说的话却令人胆寒。   “谁最早传的话?”   半晌,一个人走出来:“是我,我听说的,教主,是我的罪过。”   “危月燕。”他不赞同地摇头,“怎么会是你?不是不是。”   危月燕掩面,低头退下。   “说吧,到底是谁?”   人群里终于又出了一个人。   他原本就站在人群最尽头,踏前一步,道:“是我。”   “心宿。”教主认出了这个最早陪着自己闯荡生死的兄弟,不免叹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早说过,现在还没必要和皇帝打。”   “等红月降临之日,才是我们的时机。”他说,“你不信上天的指示吗?难道你没有听到红月的声音吗?”   心宿握紧了拳头,大叫起来:“你永远只说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都老掉牙走不动路了再打?”   “那狗皇帝有太子,没了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子,没了皇子还有公主,还有王爷。光临安王底下就几十个孩子。就算姓姬的全死了,我们再不动手,也轮不到我们了!”   “什么红月,红月的声音你们听过吗?只有你,只有你说你听过。你说是红月的声音就是红月的?”心宿一把拔出腰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手却在抖。   他的眼眶也是通红的。   江湖中人,最讲道义。他们彼此有那么多次救命之恩,却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其余十几位星宿将军哗然,连忙要上前,却被教主抬手制止了。   “原来如此。”他叹息道。   即便被刀架在脖子上,也没生气。他实在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这会儿也依旧心平气和地问:“你真的能下手吗?”   刀抖得更厉害。   心宿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拿刀之人,要是刀放在敌人要害时都能发抖,就不配再用刀,不配再杀人!   “既然下不了手,就松开吧,你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好兄弟,“这么多年来,我说要带着兄弟姐妹们吃饱穿暖,要大伙的孩子能读书认字,我何时骗过你们?”   “你太心急了。”他缓缓道。   长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心宿,你就带危月燕去把毕宿兄弟找回来吧。”他又坐回了梧桐树下,幽幽叹气。   不知在叹什么。   蓦地,他慢慢抬起头。   天边一轮明亮新月,边缘染上一丝血色。   教主一怔:“……红月?” 第96章   禹杭, 知州府。   “陛下怎么会突然要剿匪?”周知府急得这两日嘴上都长了燎泡,来来回回走,却怎么也想不出好法子。   赤月教能在当地蛰伏多年发展信众,和他的纵容脱不了干系。他私库里得来的大半银两, 也和赤月教脱不了干系。   陛下要是解决了赤月教, 怎么会不对他下手?到时清点赤月教“功绩”, 可不就要算到他头上?   一众幕僚亦是焦急不已。   周知府倒了,他们这些人也没好日子过。   其中一个幕僚斗胆提议道:“不如,我们先让那教主离开?”   留下一部分兵马让剿匪的军队来打, 倒是个好法子。   但……周端昌摇了摇头。   心里涌上一个更古怪的念头。   容大将军,镇守边关,前几日听闻他身死。陛下定要重新派人去边关镇守。   陛下会让谁去呢?   朝中还有谁能去?   周知府脑海里闪过一些人的名字,又都给否定了。   剿匪平叛,主帅只需坐等收功, 这样大的一个功劳,陛下会给谁?   派一能镇住的武将去边关,再让真正得了陛下欢心之人来平叛。他想知道陛下要捧谁,只要看陛下接下来会让谁来禹杭就好。   周知府缓缓吐气。   他许久没回京, 已对京中局势有些陌生了,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来,只觉陛下似乎将所有人都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 不能动,也不能改,却随时可以换。   陛下并不好武, 先帝在时办过不少武举, 那些武举人中,有不少现已成了朝中老将。但今上对此事并不热衷, 武举比试也由拳脚功夫十八般武艺变成兵法考校,朝中不曾听闻有能带兵的新将。   所以,极有可能是派一老将前来坐镇,再让一皇子来领功。   若是三皇子前来,那便好办了,他夫人张氏为三皇子母族族人。   但……周知府转念一想,更觉丧气。   既如此,陛下若真要铲除赤月教,就绝无可能再让三皇子来。   头脑中,那个模糊又古怪的念头,逐渐清晰……   一众幕僚退下后,周知府转身去了后院,让人备好上好的糕点、烧鸡,乘了马车就往城东最偏僻破旧的城隍庙去。   若叫旁人看见,定然要大吃一惊。此刻的周知府脸上已不再像面对其他人时的倨傲,反而瞧着很是和善。   因陛下不信鬼神之说,上行下效,许多寺庙城隍庙道观香火不再兴旺,城东那座城隍庙原听说灵验,后来慢慢也没落下去,到现在,只有一些乞儿会住在那里,他们不闹事,官兵们也不管。   这一天,却来了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马车。   能坐得起马车的人,在乞儿眼里都是有钱人,年龄小些的,已紧紧盯着那门帘,准备在贵人下车的一刹那冲上去要钱,年龄稍长些的,目露凶光。   但马车上那人迟迟没有下来,也不停车,而是任由两匹并行的马冲进城隍庙大门口。这可了不得,那些乞儿纷纷闪开,以免自己被撞伤。   这下,两匹马拉着车就来到了城隍老爷塑像底下。   蒲团上还坐了一个人,和其他乞儿一样,身上又脏又臭,头发凌乱,看不清脸,他缩在那儿,四只细骨伶仃,睡得正香。   蓦地,他闻到了一股烧鸡的香味,还有人在叫他。   “洛小兄弟?洛小兄弟?”   其他那群乞儿不识字,不认人,连话都听不懂,周知府根本不在意那群同野猴无异的乞儿,掀开门帘叫地上的男人。   没有叫醒,反而是烧鸡的香气,把他唤醒了。   “烧鸡!”洛妄猛地睁眼,惊坐起身,又瘫倒下去,懒洋洋道,“大人,是您啊?”   他竟说得一口官话。   他一瞪外面张头探进来的乞丐:“去去去,都给大爷滚开!”这会儿又不知说的什么话,但配合上凶恶神情和驱赶手势,那些人识相地退远去,不敢靠近。   洛妄原本不叫洛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一路乞讨到这儿,觉得这地方暖和,还有人送衣服送吃的,就住了下来。他小时候听人家说什么洛水、洛神,便给自己起了个姓,姓洛,叫洛大王。后来有人说这名字太狂妄了,他寻思狂妄就狂妄呗,干脆叫洛妄。   周知府和一个小乞儿有交情,也是巧合。   多年前,他也是个心有抱负,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书生,那时他看见一小乞儿被人从寺庙里赶出去,缩在地上喊饿,心存不忍,把自己食盒里的馒头分了那小乞儿一半。   那小乞儿就抬起头来,眼睛亮得惊人,说他以后一定会报答,他姓洛,名叫洛妄。   周书生也没指望一个小乞儿能帮什么忙,摆摆手离去。后来他往京中赶考,路上碰见三个山匪劫道,同乡被杀,他以为自己也要被打死,谁知路边窜出来一个黑瘦身影,看着小,力气却大得惊人,拿起石头一下一下砸,硬生生把三个山匪打死。   他才认得,原来这是他当初给了一个馒头的小乞儿。两人坐马车赶紧逃了。   后来,他去报了官,没把小乞儿供出去,只说路上来了一个大侠,救了他就走,他也不知是什么人。出来后,他给小乞儿一两银子,说是报答,谁知小乞儿不要一两银,只要那三钱银一只的烧鸡,要三只。   他就整整送了三天的烧鸡。   洛妄吃完一抹嘴,给他算账。一个馒头抵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一只烧鸡抵两个人,他还可以帮他再杀四个人。   周书生心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乞儿,他碰上了江湖高手。   但这位高人不说,他就当不知道,他也不觉得自己要杀什么人,仍觉得,若他遇上什么不公的事儿,自有官府、有王法……直到当他入官场后,才明白,有些人不得不除。有些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靠王法能解决的。   这笔账算到现在,他又贴了好些烧鸡进去。   周知府亲自打开食盒,里面一整只徐记烧鸡,外壳焦黄油亮,肥而不腻,肉都片好了,抓着沾酱吃,鲜甜可口。   “慢点吃,别噎着。”食盒里还有两个竹筒,里面装了酒,   周知府又拎下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珍馐馆的点心,一钱银子一碟的豌豆黄、山药酥、荷花酥等,最下层则是东街头老陈卖了三十多年的大馒头,白嫩嫩,热乎乎。   洛妄狼吞虎咽嚼了,吃得一干二净,才随意抹抹嘴,问:“说罢,要我杀谁?”   车夫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周知府看他这副态度就知有戏,压低声音道:“你应该知道赤月教吧?”   洛妄点点头,还打了个嗝儿,嘴里飘出一股肉味。   他又低头用小指头抠耳朵,还吹了吹,身上两只虱子跳出来,被他眼疾手快抓住,长指甲一掐,“啪”一声掐爆了,再随便往身上抹了抹。   “赤月教教主,必须杀了他,要是不杀了他,我就会死。我死了,就没有人能买烧鸡给你吃。”周知府没在意对方如何脏污,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   洛妄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嗯嗯啊啊两声,“知道了知道了。”   “请你一定要解决他,否则,我必死无疑。”周知府说完这句话,才重新上马车,叫车夫离开。   洛妄吃饱喝足,懒洋洋又躺下去,脏兮兮蒲团上翻个身,打个滚儿缩成一团睡着了。   直到周知府马车离开,那些被赶走的乞儿才悄悄探头往里看。   里头一股香味!   那种香扑面而来,叫他们肚里咕噜作响。   地上还有一点鸡骨头!旁边还有两个装水用的竹筒!   小乞儿们冲过去,跑在最前头的人迅速抓了两根骨头就缩在一边,塞进嘴里啃,不舍得那一点点肉味。   一群脏瘦的乞儿们开始在城隍庙里打架。   打归打,谁也不敢碰到洛妄。   洛妄自个儿睡熟了,睁眼晃晃荡荡爬起身,谁也不理会,打个哈欠迈出门。   他去了护城河边上,衣服也没脱,跳下去,把自己和衣服认真洗了一遍,还抓上来一条小鱼。   洗干净后,才能看出这原是个样貌不算太差的年轻男人,因太瘦,身上没几两肉,轮廓很深,颧骨、鼻梁全都高高凸起。   “赤月教……赤月教……”他嘀咕着,沿着河往下走。   暮色四合,天边出现一轮浅浅新月,另一边,太阳正落山,拉长了洛妄的影子。 第97章   绯色江水飘飘悠悠。寂静天地间, 只有几条小船。   绯色新月依旧只露出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黎恪坐在小船上,心如擂鼓,汗湿浃背。   他问:“兰姑, 你现在身子可还爽利?”   兰姑没有回话。   戴着斗笠, 一动不动。   即便带着斗笠, 也能看出她摆了个仰头的姿势,好似仍旧在望着那一轮新月。   “兰姑?”他又问。   微凉湿潮的江风吹来,微微吹拂面巾。   他们身上, 都披了一层浅淡的,似流水一样的浅红色。凑近了看又看不见,只能感觉出好似有那么一层红色在其表。   黎恪分不清是这风更冷,还是他们的心更冷。   厉鬼幻境,或是别的?   早就该天亮了, 周遭依旧漆黑,血月柔和的月光并没能让这片江水明亮多少,只更显得阴森。   黎恪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不知从何处来,女子噫噫呜呜啼哭, 细细尖尖柔绵声响, 听了叫人不忍,可这哭声出现在这诡异江面中, 更让人心底发凉。   “兰姑,你听见了哭声吗?”他问。   兰姑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黎恪仰头喃喃自语:“也不知善多什么时候出来。”   “他拿几面镜子, 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原本穿着浅绿色衣裙, 从床帐上扯下的布围了斗笠一圈,罩着她整个人, 她的手也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   黎恪悄悄接近了她,手同样拢在袖子里,悄无声息的。   他透过兰姑的身影往水下看去,果不其然,水面上荡漾的影子里,有他的……却没有兰姑的!   他忽然飞快的动了,猛地将兰姑推下水去。   兰姑来不及挣扎,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挣扎,顺着那股力道,软软地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兰姑没入江水中。   在她掉落的前一瞬,她的斗笠同样落下,露出一颗好似刚从花盆里摘出的一捧土,肉白色蛆虫、赤红的地龙,不断蠕动,花根茎虬结盘旋,将一盆土锁住。   掉下后,江水里散开一捧土。   长在最顶上鲜艳的花本要在一瞬间枯萎,却在落水后,稳稳当当长在了水面上,似乎是汲取着水面上那一层血气,花儿长得更加鲜艳。   黎恪心砰砰跳了很久。   他确定万无一失后再下手,但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如果,这真是兰姑呢?   不,不是……刚才的九公子,不一样没有影子吗?水面照不出影子,怎么可能不是幻像?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顿时身形一僵。   姜遗光已经出来了,站在船边低头往下看,不知看了多久。   他仍戴着斗笠,黎恪却觉得他正盯着自己看。   他看见了?该不会误会吧?   黎恪忙开口问:“善多?”   就见站在船边的姜遗光翻身到外,立在栏杆外窄窄一条缝隙内,他用袖子笼着手,举起一面小小的镜子,往下照。   被照着的地方血色一点点褪去。黎恪亦惊讶地发觉,那朵花不知何时不见了,船边冒出个湿漉漉的头颅来,拼命凫水,扒着船沿瞪他。   正是兰姑。   “你方才作甚?你竟推我!”   黎恪哪里好解释,只好伸手去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方在我眼里看你有些不对……这就拉姑娘上来。”   兰姑一只手扒着船,湿漉漉黑发覆盖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半白皙如瓷的肌肤。窈窕身形大半淹没在水下,黎恪不敢多看,他刚握上那只手便察觉了不对劲。   女子的手。即便被江水浸泡的冷,也不该像这样,冷如冰。   再看去,兰姑冲他露出个冷冷的笑,又有一只手,撩开了半边湿发……湿发下的脸,诡异可怖,美眸处只有一个黑洞洞窟窿。   黎恪顿觉浑身冷凝。   等等!他握着一只,船沿一只……怎么还有一只手?   与此同时,那只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下江水中。   姜遗光出来后,就看见黎恪和兰姑呆坐在小船上。而后,黎恪又不知怎么的,跳进了江水中。   他飞身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属于兰姑的镜子递过去,从斗笠面纱下贴上了兰姑的脸。   兰姑不断抖动着,很快,她才从底下挤出两句话:“得了,善多,我好多了。”   “黎慎之不知怎么掉了下去,我方才动弹不得,没能帮他。”   “我看见了。”姜遗光说。   他把荷包系得更紧了些,藏进暗袋,牢牢和衣带缠在一块儿,那里装着其他几人的镜子。   “你也保重,若是救不上来,便快些回来。”兰姑神色凝重。   黎恪这样掉下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在。不能让善多也没了。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他自个儿的镜子则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活动两下腿脚后,便摘去斗笠,跳下了水。   江水如冰,一路上,血腥气疯狂地向他手中铜镜中涌去,还有些涌进了他身上暗袋中的荷包里。   兰姑坐在小船边,很快就看清,以她为中心,四周江面血色不断涌来,向下去,几成一道赤色水漩涡。   她眉头微颦,叹息一声,还是同样将山海镜贴了上去。   江水中,谁知又有多少鬼魂?今晚注定要惊动这些亡魂了。   很快她手心的镜子下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赤红色漩涡。   血色月光,源源不断往镜中流。   兰姑见情况好些后,才收手,又连忙照照自己。镜中的自己还好些,一照上去,黏连的血色飞快退散。紧接着,她又低头去看江水。   忽地,她的心缓缓沉下去。   她终于也发现了黎恪方才没能说出的话——这江水面上,竟照不出红月?   还没等兰姑想明白,水下又是传来哗啦啦声响。不一会儿,船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两颗脑袋冒出来。   姜遗光竟真的把黎恪救了上来!   兰姑急忙帮着把人往上拉,一人拽,一人托,总算把黎恪捞了上来,躺在小船中,姜遗光再自己翻身上来。   兰姑一把黎恪脉搏,慢些,却依旧有力,放下心来,让他侧过头张嘴,又问姜遗光:“我们现在去哪儿?”   大船上不放梯下来,要背着个人上去很难。但黎恪在水下太久,若不及时吃药看大夫,恐染风寒。   姜遗光道:“他没事,不是呛水晕的,是被我打晕的。”   水下之人会不顾一切缠住所有能救他的事物,黎恪也是,差点让他也不能活动,这才把人打晕。   姜遗光解下发带,拧拧水,也不扎了,就这么披着,衣袖袍子水都拧拧后,才坐在船头,慢慢摇起船桨来。   “你发现了吗?水里没有月亮的影子。”他忽地出声问低头照顾黎恪的兰姑。   兰姑一怔:“我刚才也看见了,只是不得要领。”   “你可以在水中照一照自己。”姜遗光道。   江水经过方才他们的折腾,几乎变回了原来的色彩。   兰姑依言低头看去,掀开了斗笠,顿时被水中鬼影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会?”   她突然想明白了:“水照不出月亮影子,却叫我们照出这副模样,可我们是人非鬼,这水才有问题。”   与其说是月亮照出的红色月光,为什么不是水面反照出的红光呢?   赤月教……红月,他们都被这个名字唬住了,加上姜遗光原来说的海娘子一事,更是让他们心底觉得姜遗光说的都是真话。   但有时,真话也会骗人。   “既然是水的问题,又该如何做?”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他不知道现在作祟的是哪里来的厉鬼,又要做什么。   “先找九公子?”他问。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原来没头没脑的好。兰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她心想,不若效仿那些船上的船夫,设个海娘子祭祀?可只有大船上才有贡品,便也答应下来。   姜遗光飞快地往回划船,现如今他们身上都带着镜子,便也不怕那大船上的诡异。两条船之间本就隔得不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大船下。   大船周边还有不少麻绳拴住的小船,姜遗光扛着黎恪跳过另一条船上,黎恪在他肩头,肚腹被这么一压,吐出两口水来。姜遗光把黎恪放下,又拉兰姑过来。   “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你。”姜遗光道。   “辛苦善多小兄弟了。”兰姑笑道。   姜遗光一手扛人,自小船上借力飞身一跃,在快坠下时几步踩在两船间相连的粗绳索上,蹭蹭两下来到上头,肩头的黎恪被他直接丢出去,软软地摔在甲板上,但那一扔又控制了力道,没有叫他摔着头或摔断腿什么的。   姜遗光这才抓紧绳翻过去,落在黎恪身前。   黎恪被没头没脑一砸,悠悠醒转,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的姜遗光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又跳下去。   黎恪猛睁开眼:“镜子?”   他一骨碌爬起来,将镜面照向空中。   ……   大船里,黎三娘继续往下走。   九公子的镜子落在这儿,说明他就在这附近不远。黎三娘想起自己等人,先前看见的那满满一屋尸体,决定下去看看。   她踩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下去,   彼时,九公子坐在桌边,揽了美人腰“纵情享乐”。   他应该觉得哪里不对,他也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旦在王府中,他就必须享乐,读书、骑射都成了罪过,因此,他也只能听着那些人的奉承哈哈大笑。   黎三娘推开门。   酒宴上,丝竹声靡靡,美人笑靥如花,端着美酒、佳肴,如穿花蝴蝶般行走在享乐的客人间。   父王在笑,母妃在笑,一众兄弟不管嫉恨与否都在笑,他的庶母因着他挣来的功劳,也能出现在家宴上,立在母妃身边替她布菜,又被母妃赐座,同样端了酒来喝。   蓦地,门口大开。   宴席上,众人都望了过去。   “三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九公子佯装晕乎乎模样。   黎三娘莫名其妙出现在王府,拉了他就要往外走。突然出现的举止粗鲁的女子,叫这场家宴也被搅浑。   父王大怒,掷杯而起:“小九!这大好的日子你要往哪里去?”   黎三娘似乎说了什么,可他有些听不清,连忙回头请罪道:“父王息怒,这是孩儿旧识。孩儿去去就来。”   黎三娘拉了他不管不顾要往外走,九公子也有些怒了:“三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要往回走去,孰料三娘足尖一点飞身向前,竟直接把几桌宴席给掀翻了!汤汤水水、盘子碗碟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几个侍女顿时尖叫起来。   “黎三娘!”九公子沉下脸,“你救过我,我敬重你,但不代表你可以在王府里撒泼!”   黎三娘张着嘴说什么,可她说的话九公子却一句也听不清。对方又掏出个小镜子,直直竖在他眼前。   明黄澄亮的铜镜里,照出了九公子的脸。   和身后累累尸骨。   “现在可清醒过来了?”黎三娘维持着动作,问。   天知道,她一下来就被眼前场景吓得不轻。九公子自个儿坐在一堆白花花的尸体中央,还搂了个没穿衣服的船夫哈哈大笑,又对另一边脸色惨白,放倒在墙角的死人说话。   他还要去喝杯里的又脏又臭掺了血的污水!   九公子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一把抢过镜子同时拉着黎三娘就往上跑,随意冲进了一间房,倒上干净茶水后自个儿抠了喉咙眼儿开始吐,吐个没完。   我竟然……我刚才吃的那些,会是什么东西?   一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九公子才喘着气抬起头。   “三娘,还请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他有气无力道。   三娘先是觉得九公子方才情状诡异得紧,后来也反应过来,撑着门框哈哈大笑,一直笑个没完,笑够了,九公子也吐够了,才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   九公子倒了茶水,闻闻,确定是干净茶水后才敢漱口。可不论他怎么做,都没法忘掉刚才心中的疑虑——他到底吃下了什么?   黎三娘的笑声叫黎恪听见了,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嗓子里也跟火烧似的疼得厉害,待姜遗光又拉着兰姑上船后,几人才往声音来处去。   五人终于再次见面,一个比一个狼狈,唯一好些的竟是黎三娘。   黎三娘接过姜遗光递来的铜镜,道声谢,上下一打量:“怎么你们都落得这副样子?不慎落水了么?”   “是,也不是。”黎恪苦笑,“我自作聪明,掉下水里,多亏善多把我救上来。”   世间莫过人情最难偿,尤其是救命之恩。   姜遗光没说什么。   反而是兰姑开口,把他们刚才发现的事儿说了。   “不是月亮有问题,而是水?”   黎三娘和九公子都陷入了深思。九公子此刻恢复了平日有些懒散的模样,撑着下巴,走来走去。   “既是水有问题,水中真正作祟的恶鬼我们也不知在何处,贸然祭祀所谓海娘子恐怕也不成……”   黎恪反而道:“未必,也可一试。”   “只不过,这回祭品该换一换。”   ……   几刻钟后,船上所有尸首都堆在船头。   他们个个都古怪得很,看上去还是人形,可又有了其他的怪模样,手脚似乎变长了些,皮肤惨白。九公子还记得其中一人肤黑如炭,没有想到,当他死后,他看上去也是白惨惨的。   一个接一个,不断往下推。   每推一个,九公子,就在心中念一句佛号,黎恪同样目不忍视,可他依旧要动手。   黎三娘,兰姑亦如此。   不这么做,他们就无法离开。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原本他们至少也该带着这些人离去,好歹叫他们家人收拾了有个念想,而不是永远葬身在这冰冷的水底。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随着一具具尸体抛下去,江水中的血色一时间更加浓郁。   天边血月逐渐“圆满”,从半月变为满月。   可随着那血月的“圆满”,天光渐渐亮起。江水中的血色反而往下沉,露出原本的水色。   已经,扔完了。   月亮还差一点点才完满。   可这条船上已再没有别的供品。他们是最后的供品。   姜遗光一直默默帮忙,没有说话,待尸首全部扔完后,他站在一边,敏锐的察觉到众人气氛有些僵。   但奇异的是,没有任何一人心中有杀意。   他们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现在可怎么办?没有人了,我见厨房里还有些生猪肉和羊肉,不知可不可行。”兰姑口吻轻松。   姜遗光摇摇头:“不必,我们原来那条船上,还有几个小太监。”   一句话点醒心绪复杂的五人,九公子立刻做了决定:“还是回去,然后乘小船立刻靠岸,找禹杭州知府。”   他身份在此,禹杭州知府不敢拿他如何,等再过些时日,镇压赤月教的大军就来了,到那时,他们会更安全。   一行人如法炮制,重新回到小船,划回去,这回不需要太多人,九公子和黎三娘迅速登船后,将几个小太监的尸首都扔了下来。   水面彻底澄清。   天边血月消失不见,换回一轮红日,阳光暖融融照在几人身上。   “也不知这次回去后,死劫又该难到何种地步。”九公子苦笑一声,“待回到京城,我做东,请诸位好好聚一聚,否则,以后恐再难相聚。”   黎恪劝他:“九公子也不必说这种丧气话。”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话是真的。   死劫,本就为九死一生之大劫难。   他们一路上收了多少诡异,这些诡异,又将尽数在死劫中对它们穷追不舍,除此外,还有其他知晓他们为收鬼之人的入镜人,到时也要害他们。   九公子和黎恪袒露,称自己杀了其他所有入镜人,也正是因为那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联手要取他性命,换一个渡劫机会。   其中,还有一位他自认交情不错的好友。   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要不是九公子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相信自己那位好友的话,他可能会真的死在镜中。   几人轮着划船,不拘是哪个方向,总之一路往岸边去,总算见着了岸边。再往前,小船逐渐搁浅,渐渐停在岸边草丛中,一行五人从船上下来,寻了个方向就走,准备到有人烟的地方问问。   他们一路走,也没见到什么人,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缩在路边,瞧着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官话。又往前走了小半刻钟,总算远远见到搭了房子的村落。   一个身上还沾着水渍,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人从他们身前不远处经过。   那年轻男人手脚修长,虽衣裳破旧,可却洗得很干净,他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的歌,步伐轻快,昂着头,像一直欲要振翅高飞的鹤。   此人看着不一般。   九公子下意识起了结交之心,再一想他们目前身份不能暴露,歇了心思。近前时,兰姑拦下他,温和笑问:“这位郎君,我等从江边来,遇上了水匪,好不容易才逃脱,却不知这是何处,郎君可知道?”   兰姑能说各地方言,她这会儿说的就是禹杭一带的话,此处离京也不算太远,大伙儿都能听懂。   那人懒洋洋抬头瞥他们一眼。   五人样貌都极好,平日走在京中街上皆能引不少人瞩目,那人却根没看见似的,扫他们一眼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兰姑也没泄气,指尖突然多了一颗成色不错的碎银,一点点银亮色在指尖翻飞,她笑道:“还请这位郎君帮帮忙,告诉我们。”   话音刚落,她手上就一空,再看时,那颗碎银已经到了那人手里。   太快了,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夺走的。   兰姑并非娇弱女子,寻常男人也能对付一二,眼前这人能当面从他手里抢东西……   兰姑后退半步,其他人也围了上来,隐隐有些警惕。   那人回想了半天,说:“这里是王家村,在江乡,禹杭州府。你们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就能去府城里。”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得姜遗光稀奇,同样回以注视,两人对视一会儿后,姜遗光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两银子,放在他面前。   雪白银两,还带着官铸,那人一看眼睛就亮了。   “你叫什么?”姜遗光问。   “哦,洛妄。”说着,洛妄毫不客气地捞过银子,咬了咬,看见银子上浅浅的牙印,嘿嘿一笑,连忙擦擦,塞回怀里。   “你还想要吗?”姜遗光感觉他接过银子后,心情格外好。   洛妄点点头。   姜遗光就又给了他一锭二两的银子,比一两的更大些,雪亮雪亮的银两。   洛妄一见就眼睛直了,同样眼疾手快收起,问:“你还要问什么?这回你可以问两个。”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问了,但是,你问了我一个,你该给回我一两银子。”   洛妄顿住了,不可置信。   他一挠头,越想越觉得对方说得有理,不免焦躁起来。   要给回银子,他是不想的,可他又的确问了个问题,还回答了。洛妄怎么想都觉得急,他忍不住道:“你就问呗,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问,我要是答应你,你又欠我一个,你就得给我二两银子。”   中计了!   洛妄怏怏不乐:“那你给我银子是要我干什么?”他反应过来,连忙道,“这条不算!”   其他几人先是看得愣了,紧接着就忍不住偷笑。   善多有时异于常人,这人也有些古怪,谁成想,善多竟一下就拿捏住了对方。   姜遗光道:“这条也要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那个就不算了。”   洛妄连连点头。   姜遗光问:“我给你银子,你能做什么?”   洛妄:“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眼睛里有一股纯然的杀气,“要杀人也可以。”   他本来想说出来吓吓他们,谁知道这几个人一个都不害怕。姜遗光再次说:“那我给你的银子先欠着,需要你的时候,再找你,你不能赖账。”   洛妄很为难,咬牙答应下来,而后急忙捂着口袋一溜烟跑远了,生怕他又拿钱给自己。   等洛妄跑远,九公子才终于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善多啊善多,你可真是个妙人……”   其他几人亦忍俊不禁。   姜遗光不太明白他们在笑什么,知道他们在笑的事和自己有关,可又不是以往自己听到的讽刺嘲笑。   相反,他们的笑带着善意。   姜遗光就没说话,等他们笑完了才说:“现在去府城吗?”   “自然,走走走。”   ……   红月岛,气氛肃然。   赤月教教主仍旧坐在自己平日最常待的梧桐树下,他依旧语气和缓:“毕宿找不回来了?”   禀报的人还在哭,抹泪道:“找不回来了,一条是皇家的船,一条是毕宿兄弟的船,还有十九条小船,船上全都没人,找不着了。”   “我记得,毕宿带了二十条小船出去。”教主说,“所以,那条小船呢?”   “还、还没找着……”   教主嗯一声:“既找不到,也不必找了,总和皇家有关系。”   他从梧桐树下站起身,目光遥望遥远的北方。   在京城中,有一座宫殿,全天下最聪明的书生、最富有的商人、最美貌的男男女女都在那里,因为,那里住着天下之主。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他已经统治了大梁几十年,没有人不期望得到他的垂青。   曾经,他整日打渔,连想都不敢想,皇帝这个词,不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但现在……他已能取而代之。   他站起身后,从袖里取出一面黑底旗,缓缓抖开。   赤月教一众帮众望着那面旗,鲜红弯月随风飘动,不免都有些惶恐,血里有什么东西燃灼起来,叫他们呼吸都紧促了。   这面旗……教主说过,只有红月现世时,才能拿出来。   教主依旧用平淡的口吻,慢慢转过头,扫视着一众和自己打拼的兄弟姐妹们。   “当今皇帝不公!他让那群有地有权的官老爷欺负我们,他们不让我们活下去。”   “我曾说过,要让你们、让天底下的人都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有书可读。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这么做。”   “是,我们是吃饱穿暖了,但还有很多人没有,我们要把赤月的光,照到每个人身上!叫每个人都吃饱穿暖!每个人都能住得起房子,读得起书!”   “……这一点,当今皇帝根本不会做到。”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底下的人却听得浑身发烫,有些人呼吸都停滞了,一双双眼睛狼一样发亮地看着他,发着抖,期待又惶恐地等他做下最后的决断。   教主果然开口了,将那面藏了十几年的旗用力一挥,黑红色光辉在日光下闪耀。   “传我旨意——从今日起,赤月教,反了——”   短暂寂静后,山呼一般的欢庆声响彻岛屿。   ……   周知府吩咐完洛妄后,总算舒心了些。   他和赤月教教主私下的往来非常隐秘,底下那群什么个星宿将军即便攀扯也扯不到他身上,到时他只要不认,几个同年再替他说说话,这事儿就能揭过。   只可惜……洛妄这么一个好用的棋子。   他闭了闭眼。   他决不能暴露。所以……只能在事后把洛妄送走了。   想到那个拿了馒头傻呵呵啃的小乞儿,和他几次毫不犹豫冲出来替自己挡灾,周知府只觉心痛如绞。   你别怪我,我也是无可奈何。   临走前,定会让你吃一顿饱饭,穿一身干净衣裳。   周知府正暗自感伤,听得手下人来报,声称门外有人想见他却没有拜帖时,还以为是洛妄办事不力,顿觉不快。   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什么人?”他耐心问。   下人回道:“五个人,三男两女,瞧着不像上门打秋风的,小的们不敢拦,请他们在茶房等了。”   他缩了缩脖子,道:“其中一个人拿了面令牌来,那令牌上……有蟒纹呢,他自称九公子。”   蟒纹?只有皇家人才敢用,周知府一个哆嗦:“还不快请进来!”   却原来,五人到王家村后,雇了村里的骡车往府城里去。幸好这地方离府城不远,几人身上路引等物都在,进府城后,他们找了间客栈,各自洗漱休息后,直接去寻知州府。   九公子身份在这儿,他再怎么不受宠,也姓姬,身上流着皇室的血。知府绝不敢怠慢他。   几人大摇大摆上门。   九公子身上脏污不多,依旧一身大红蟒袍,头戴玉冠,瞧着有些风尘仆仆,却不掩尊贵气。其余几人亦不似凡品,尤其当中那少年郎,周知府一见着,就恨自己膝下没个年龄合适的女儿。 第98章   九公子没暴露其他人身份, 只说自己带着几个随从来此地办事。   至于什么事,周知府也不敢多问,你来我往寒暄后,九公子便道, 自己有一封家书, 需请他帮忙送到临安王府。   这时节江水正自北往南顺流下, 要从禹杭回京,乘船是不划算的。去寻驿站,那些驿夫又不识临安王之名, 倒不如借周知府的名头。   周知府自没有不应的,他虽也好奇临安王府上的公子哥儿怎么跑禹杭来了,试探过几次,九公子话里滴水不漏,什么也问不出, 跟着的几个随从也撬不开嘴,遂作罢。   他还等着洛妄把那位赤月王的头颅带回来,这几日又忙着给自己的同年、同门等人去信,请他们走动走动。   禹杭一带富庶, 能沾的油水多, 周知府心知为官不易,因而对京中好友年年节礼不断, 彼此维系着交情。陛下发兵要打赤月教还未下旨,也是京中一好友来信提点,让他收敛几分。   朝堂上, 那些御史可都盯着人呢, 尤其以丁顺为首,他年纪大了, 什么也不管不顾,早些年还弹劾过临安王。前些日子便奏了一折,道朝阳公主管教不力,纵容奴仆当街纵马。   谁不知道朝阳公主为当今陛下掌中明珠?偏生丁顺要找她的麻烦。陛下明面上令朝阳公主抄女经,第二天就又赏了她几样珍宝,气得丁顺连着好几日都在朝上发威,还真叫他掳下了一个户部官的位置。   朝凤园内,二皇子急匆匆往妹妹所在的花园里去。   朝阳公主见哥哥那么着急,心里猜到了几分,却不说,让下人送上壶清火茶倒上,慢悠悠问:“二哥这是又怎么了?”   她坐在凉亭中,一汪清池绿得发凉,她却不觉得冷,而是拨弄着池边长出来的柳叶,一片片飘在水中。   二皇子姬瑄缓缓吐气,知是自己着急了。他道:“听说你被弹劾了,我前两日事忙,今日才得空出来看看你,你没甚么大事就好。”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工部,忙得脚不沾地,偶然间回府才听人说朝阳公主被弹劾了,立刻火急火燎地赶来。他心里已经在算计怎么坑丁顺这老货一把了。   “二哥不必担心我。”朝阳公主笑道,“父皇不会拿我怎样。”   她道:“反而是你,这些日子最好避一避,有些事,别沾,能推的都推了。”   她状似不经意,二皇子却听出了些玄机,想问,又知道妹妹能提点这么一句已是不易,忍了下来,决定自己好好琢磨。   朝阳公主说这一句话后又不说了,二皇子来看她前,府里正好买了只活鹿,他让人一并带了来,兄妹二人共用,再赶着关城门前打马回京。   京中,容大将军战死带来的悲伤还没完全消散,一路往二皇子府去,路上还能看见京中百姓设的路祭。   据说,有些人打算设整整四十九日的路祭,直到两位副将把容将军的尸骨送回京。   二皇子徐徐吐气,两腿一夹,马又加快步伐往前去。   几位皇子包括太子都要去六部任职,他就被派去了工部,但他对那些修桥修路修房子等事兴趣不大,若可以,他更愿意去礼部或户部,但……朝阳是他妹妹。   外界传闻,朝阳公主能代君批折,不只是传闻。   有这个妹妹在,陛下不会给其一母同胞的哥哥太多权力。甚至,也不会让他娶家世太好的皇妃。   二皇子心绪复杂,夜间辗转反侧才睡去。   第二日上朝,他直接被陛下的旨意惊在原地。   “……着,二皇子瑄,怀远将军林蒙恩……率五千军,往禹杭剿赤月教……”   林将军没有丝毫意外,当即上前叩拜,谢恩接旨,二皇子慢了一步后,也忙跟着谢恩接旨。   妹妹的提醒尤在耳畔,他还觉得有些没回过神。   朝堂上有不少人神情也是迷茫的。   陛下并不好武,多年来几乎没有主动发兵过,谁能想到一出兵便如此迅疾?甚至根本不让人商量,直接定下了主帅。   可陛下既已下旨,代表此事绝无转圜余地。   二皇子也是如此想的,他心道,并非我不避让,只是……父皇命他去,明摆着把这样一个功劳送他,他还能丢掉吗?   二皇子该高兴的,下朝后,几个弟弟都来恭喜他,真心或假意分不清了。他脸上端着笑,送走几位皇子,想着赶紧回府准备。   不远处,穿着明黄袍子的太子也走了过来。   姬瑄立刻请安:“见过太子。”   太子一笑,拍拍他的肩,他似乎很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叮嘱:“二弟,万事小心。”   “是,二弟省的。”   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姬瑄拧眉,只觉得原本就落不到实处的心更加空落落,好似前方不是父皇赏的功劳,而是一个无底洞。   五千兵马早就调集好,禹杭周遭又有一批驻军,到时也要调来助他们剿匪。   听闻赤月教也有数千军,当地民众很乐意帮他们,但不代表能真的上阵杀敌,许多普通小老百姓多半连刀箭都没摸过。这样算来,赤月教能打的不过千把来人,加上陛下用兵神速,今日下旨,三日后就要出发,不出半月就能抵达……   二皇子姬瑄在心里盘算,怎么看都觉得胜算很大,遂放下心来,回府准备,又派身边侍从快马去朝凤园给妹妹说一声。   几位皇子都还没有赐婚,放在当下年龄已经不小了,可父皇就是不提,也没个准话,只赐了几个姬妾下来。   如娘就是其中之一,得二皇子专宠。   如娘正忙着带人收拾二皇子出行要的事物,各种上好的金创药、白纱布、治风寒头疾等药丸等,光是衣物便收拣了三辆车。   带兵打仗,再怎么急,也不能失了排场。   二皇子书房是不许人进的,如娘安排好一切后,让人进去通传,自己在外等。谁知,没多久她就见二皇子贴身侍从自外头匆匆忙忙进去。不一会儿,灰头土脸出来,在外罚跪。   跪了没多久,又被叫进去了。   姬瑄揉揉额头,怎么也不明白妹妹是何意。   他让人去给朝阳传话,结果却把人惹恼了,直接连人带东西都丢了出来,还让他的侍从给自己传话,说什么自己找死,她也救不了自己?   到底有什么?为什么说是找死?   姬瑄不明白,只觉得父皇、皇妹、太子他们似乎自成一界,他们都知道什么自己和其他皇弟不知道的事。   ……   大军出发那日,临安王府,有人快马加鞭传信来。   拿了禹杭知府开的令和府上九公子的印,又经过层层盘问,这封信总算到了临安王手中。   临安王今年四十有六,身长七尺腰围便有六尺,当今王爷都没有封地,也没有私军,陛下把他们都放在京城,好吃好喝供着。他便顺着陛下的意,吃好喝好,寻欢作乐,整日醉生梦死。   但他也知道,自己府上的几个儿子女儿,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分。   一目十行看完信,临安王又看向另一个大些的信封,据小九说,里面是给皇帝的密折。   他思忖片刻,还是让人备车马,带着密折准备进宫面圣。   刚下朝不久,陛下正在书房里批折,听闻临安王求见,还有些意外,让人传他进来。   临安王进来后,叩拜、谢恩,呈上密折,直接道这是犬子去往禹杭传来的密折,惊扰了圣上,但想来应是有什么大事。   陛下让人给这位异母兄弟赐座,自己也跟有些意外。   姬钺是他特地派去的,若无意外,这几日就该到闽省了,怎么又在禹杭传信来?   太监接过密折,拿远些,当面拆了,确定里面没做什么手脚,没有下毒一类,才恭敬呈上去。   陛下翻阅时,临安王就低头喝茶,不去看陛下脸色,当什么都不知道。   须臾,陛下放下了信。   缓缓闭眼,长长地吐口气。   赤月教、前朝余孽……当真是贼心不死啊。   陛下什么也没说,亲自下去拍拍对方肥厚的肩,笑道:“三弟难得入宫,不如留下用膳。” 第99章   九公子等人在禹杭州住了几日, 等陛下重发圣旨。   姬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事出有因,可他毕竟是把圣旨烧毁了,放以往, 怎么也要治个大不敬罪。密折上, 他第一条就是请罪, 因赤月教相逼,圣旨不能落入反贼之手,而后才讲述这几日的古怪。   若无意外, 这几日他们要等新的传旨太监随军过来,才能继续往夷州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去京中送信的人久久没能回来。   赤月教的造反,并不轰轰烈烈,更多是悄无声息的。赤月教先彻底把江面拦截了, 和以往大不相同,富商劫财放人,平民搭船过,一律拦下给他们宣扬几日赤月教教义。   若是官府来人, 则一律杀了抛尸。   再后来, 干脆将临江最近的绍西县的县令杀了,夺他家产妻儿, 衙役一律扣押,堂而皇之地占了整个绍西县。   事情做的隐蔽,县令又不必日日同知府打交道, 普通小老百姓日日在地里刨食, 只管能不能填饱肚子,谁也没那个闲心去告状。   这几日周知府在府中办事, 忙着保住头上官帽,他心烦得很,外头风声没传进耳朵里,是以,还真叫他们瞒了下去。   九公子几人去街上时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刚来的几日,知府为了招待他们,日日设宴。他只以为对方觉得自己身份奇货可居,想借九公子的路打通临安王府人脉。   临安王儿子虽然多,可派出来办事的能有几个?还不能说明这位九公子受宠吗?   禹杭府城属繁华地段,钱谷满仓,这几日米肉价却涨得飞快,街上衣裳褴褛的乞儿也多了不少,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难不成,陛下的旨意已传到这儿来了?”九公子低语,“但没听说啊。”   他还不知陛下已经派兵,这几日周知府也没提及,怎么街上会变成这样?   黎恪道:“未必是陛下的缘故。”   依旧是兰姑和黎三娘去问,身为女子,更不叫人提防。   打听后,几人神色皆有些凝重。   “前几日起,船就进不来了,都被拦了。”兰姑说,“周知府从来没有提过他拦截船只。”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船只来来往往都是钱,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不是官府干的,那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他们竟然真的敢造反……”九公子脸色极为难看,很快又露出笑来,不让自己暴露,咬牙切齿道。   “赤月教?”姜遗光问。   “既然赤月教要来,我们就不能在余杭继续等,这儿迟早要乱。”黎恪说。   “九公子,不能耽误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真要打起来,阴魂满城,寻常人或许碰不见,但他们身负山海镜,极容易惹上那些本该消散的亡魂。到那时,即便他们被护卫着没出事,也要陷入长久的厉鬼幻像中。   黎三娘亦道:“不就是去夷州接个人吗?我们快点从禹杭走,离开了找个镖局护送去。”   赤月教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掌管全国水运,他们往南下一段,应该就碰不着了。   至于反贼?剿匪?他们只管鬼事,人事与他们无关。   九公子当机立断:“回去收拾行囊,今日就走。”   等到真的打起来,整片禹杭被围住,到时就来不及了。   周府,主人未归,下人们见那群人不知怎么的要走,急坏了,一边求一边派人去寻知府老爷,告诉他贵客要走。   “走?”周知府在府城中最有名的状元楼宴请贵客,突然听到府上有人来报,霎时愤怒了,“那些可都是老夫的贵客,可是你们这些时日招待不周?”   管家急的就差当面跪下来磕头了:“老爷,我们怎么敢?这几日小的们都是好生招待着,依小人看,贵客们倒不是觉得受了怠慢,而是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急着离开。”   周知府一时间左右为难,现在他宴请的人同样不可小觑,不能轻易离席,左思右想后,叮嘱:“让夫人稳住他们,我夜里给他们办个践行宴。”   他们突然要走,可是又收到了什么消息?   周知府叮嘱完,重回酒桌。席间众人言笑晏晏,看不出一点急色。   一顿饭后,送了礼去,周知府才急着让车夫快些往家去,一进大门,老管家哭丧着脸迎上来,道几位贵客实在着急,来不及道别就跑了。   他们甚至没要府里的车马,而是自己去找了驿站,借九公子身份要了马车往南去。   为何走得这样急?发生了什么?   老管家也不明白,他们去街上一趟怎么回来就突然跑了。   用晚膳时,周知府没和夫人谈这事,他有些心事重重,夫人见他脸色不好,说起了一些家常话。   “……近日婆子还和我说呢,有些北方来料子都买不到了,听说那边不知怎么回事,船过不来。”夫人问,“夫君你可知道些什么?”   “船过不来?”周知府疑惑,“怎么会?”没有人和他禀报过。   “确实如此,我原还打算弄些料子送去娘家,家母过些日子办大寿呢,谁知就买不到了。”夫人半是抱怨半是试探,“最近有不少新鲜货突然就断了,珍宝阁、仙衣阁那头送来的都是旧样式。”   “船过不来……船过不来……”周知府喃喃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微黑的面庞突然发白了。   “夫君?怎么了?”周夫人还不明白,就见周知府突地捂住心口大口喘气,目光慌乱。   周知府无法开口。   他该怎么说?说赤月教截了水路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说赤月教……要反了?   “夫君?”   “快,夫人你带着珍儿、琪儿他们,收拾东西,去京城!”周知府腾地起身,“不要走水路,走驿站,那群反贼还不敢拦驿站。”   绍西县、绍平县、绍安县这几个地方的县令是干什么吃的?在他们的地盘上造乱都不知道报上来吗?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然而又有一股更大的恐慌涌上来,叫他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如果他们不是不报,而是报不上来呢?   他就不信,那几个县令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知情不报。如果那些县的官吏……都出事了呢?   一个小县中,能得用的衙役、护卫顶多百余人,再征当地青壮男儿也有成百上千人。但赤月教惯会收买人心,要是联合这帮愚民,那些人未必会听官府的话,赤月教如果把几个县的县令都灭了,围住钞关、码头等地,再慢慢吞并,到那时,恐怕赤月教人进了府城把自己围住,他还要蒙在鼓里!   他越想越害怕,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养虎为患,养出了个什么东西。   洛妄,你可一定要杀了那个教主。   夫人跟随他这么多年,并非不经事,见他忽然这么说,脸也白了:“夫君?可是要打起来了?”   周知府急躁地来回走:“八九不离十,你现在就收拾东西,今夜就走,我只说你带孩儿们回娘家小住几日。”   “那你呢?”夫人哀伤地望着他。   周知府咬牙道:“我不能走,我要是真走了,到时陛下怪罪,你们也活不下来。”他和夫人相敬如宾多年,此刻才忽然有了患难夫妻的感觉,反过来劝道,“陛下也知道赤月教匪患,必会派大军来剿匪,我好歹手里有兵马,等大军前来,不会出事。”   “你我夫妻一体,大难来时,我怎能离开?我不走。”夫人下定了决心,“让阿赧和大姑娘,琪儿他们带着孩子们走。阿赧伺候你这么多年,我信她的为人,大姑娘和琪儿也大了,该经事。”   “夫人,你……”   周夫人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手心都发凉,她的目光悲戚又坚定。周知府便知道,自己是决计送不走对方了。   整个周府悄悄活动起来,两人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唯独周知府的长子周琪和未出门的长女知道,他们不是去探亲,而是去京中避难。   但……赤月教的人来得更快。   谁也不知他们在当地有多少眼线。街边的乞儿、摆摊的小商贩、茶馆里跑腿的伙计、杀猪的屠夫、地里的农人……只要是吃不饱饭的人,都受过赤月教恩惠。   大家悄无声息瞒着,任由越来越多的赤月教教众瞒了身份进城来。   赤月王明白,朝廷要派人来打了。   他们必须先拿下禹杭,才能和朝廷分庭抗礼,再拖不得。   是夜,守城士兵们打着哈欠,正要换值时,两边阴影处悄无声息爬过来几个人,突然暴起冲出去,两人对付一个,一人捂嘴,另一人拧脖子。其他几人惊叫着要传信,刚要大吼起来,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拧断了脖子。   “有人要闯城门!”城楼上的将士还是发现了,一抽刀,大叫起来。   “有人要闯城门!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城门不能开!”   他们多久没见过这种事了?白日里,小心翼翼排队的、那些记都记不清脸的人,犯了晚上,竟悍不畏死地向他们的刀口上冲过来。   一个士兵站在城墙边向下放箭,他的准头不好,箭也不锋利,但还是射中了一个刁民胸口。那人捂着伤口倒下去,嘴里还在叫着什么,手里掏出一面旗子挥舞。   先进城的那些人早就买通了一大群附近贫民乞儿,这群快饿死的人为了一口饱饭,什么都敢做。   “杀了他们!”   “快去禀报大人!”   两侧小门打开,几个士兵骑着马便往外冲,马匹高大,能踏碎人的骨头,可依旧有人趁还没策马时扑过去,七八个人一起上,拼命把马上的人拽了下来。   穿着铠甲的士兵抽刀往人群里冲。   和他对上的人有些畏手畏脚的,被他寻机会一刀砍在喉咙,血喷了老高,吓得还要过来的几个人连连后退。   但那士兵没什么经验,刀卡在骨头缝里一时间拔不出来,叫旁边几个小乞儿逮住机会,冲上去把人摁倒,拧了脖子。   这群人太多了,多到三五个人围着一个。   守城的有新兵有老兵,谁也没见过这事儿,刀卡住了、箭射完了,那些人倒在地上,血肉铺得连地都看不清,可还是有人冲出来,赤手空拳和他们扭打。   渐渐的,守城的士兵们便一个也不剩下。   门里的人用力把门推开,大大敞开着。   草丛里、官道旁、小树林里……冲出来更多穿着黑底衣的反贼,他们背上都用红线绣了一朵月亮。   他们聚集在一起,推开了城门。而后,不远处很快有嗒嗒嗒马蹄声传来,当中一人骑着最漂亮的骏马,他背上插了面旗子。   “兄弟姐妹们,现在进城去!找到知府老爷的房子,把他带出来!”   “路上不能杀人,只进大房子,不要进小房子。”   他一声令下,无数人呼喝着往里冲。   小巷边,卖豆腐的王阿婆听着门外动静,心惊胆战好半天没敢睡,生怕冲进人来。可直到天蒙蒙亮,邻居家的大公鸡鸣叫,也没有人进来。   相反,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喊话。   “赤月教反了!大家莫怕,赤月教只杀贪官地主,只杀贪官地主老财……”   她嘴里砸砸两下,不敢相信地从窗边悄悄探头出去看。   就看见有人举着火把,拖了人走,一条街都是人,骑着马,拿着刀的,看着吓死个人。但他们还真没打开这条街的门。   这场混乱又迅速的造反,以天亮后,赤月王住进周府为结局。   一府之主,周知府手中也有几千兵马,只是这些兵马调集需要时日,加上周知府心存侥幸,担心不过是自己瞎猜,若是夜里匆忙调兵可赤月教没打过来,到时也要被治罪。才被赤月教钻了空子。   周知府和周夫人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下人房里,先饿着,不准放出来,不准给吃的。这些日子赤月教抓着的官员富商,都是这么对待的,再怎么硬骨头,饿几天就什么都说了。   其他人还觉得赤月王心软呢,饿几天又不是饿死,他们谁没尝过饿滋味?   赤月王不大认字,但他麾下有读书人,找到了府上下人们的卖身契,全都撕了,又让这群粗使下人看管他们。   外头有赤月教的人在,他们跑不出去。   此时,他们无比庆幸,还好他们及时把儿女送出了城。   周夫人年龄大了,周知府的几个年轻姬妾和府上年轻漂亮的丫头们都被赏给了手底下的星宿将军,让他们泄泄火。   听着隔壁传来的惨叫,周夫人抖了抖,头埋在周知府怀里。   “夫君,会来的吧?”朝廷官兵会来吧?   周知府被毒打了一顿,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也不知来的是哪个将军,要是来的再晚几日,恐怕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夫人抚着他额角还在流血的伤口,呜呜咽咽哭起来,不敢大声哭,声音闷在喉咙里。   短短一夜,她就像老了十岁,钗子簪子都被抢走了,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憔悴不堪。   ……   那头,一行五人早早离开禹杭府城,策马南下。   夜间纵马危险,可他们也顾不得了,直到马儿再也跑不动,才在附近县里停了下来。   这儿的人还不知上面已经造反了,照旧过着自己的安定日子。但也有人察觉了不对劲,原因无他,和禹杭一样,最近的米面菜肉价格都涨得厉害,据说是北边的船不让过,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北方的商人来了。   他们虽逃了出来,九公子却有些不安,带着他们找上当地县令,告诉他,上头禹杭有赤月教造反,让他派人去临州的知府求援。   等大军带着传旨太监来,还要把赤月教镇压下去才能走,实在耽误时间。九公子隐隐摸出了几分陛下的脉,在信中已道,必要时,还请先斩后奏。   与其等传旨太监,不如他们直接往南,尽快把谢丹轩接来。一来一回差不多一月,到时,赤月教也该打下来了。   临安王府的身份很能唬人,那县令听了他的话,又想到这几日的古怪,忙不迭听他吩咐给临州临县的知府、县令们去信,叫他们提防。   五人没有在这小县城多待,他们的马都累坏了,直接卖了旧马又换新马,也不需要马车了,各自休整后,一人一匹,再雇了当地的镖局,飞快往南去。   寻了一家客栈,各自洗漱休息,陪着他们跑的镖师们也累得不行,谁知道这些人能跑上整整一日都不休息?连吃饭喝水都不停。   就这么跑了好几日,第四日入夜前到了新的县城,总算听不到赤月教的名字后,几人才算安定下来,决定休整一两天。   黎恪道:“这儿应该没有赤月教的人了,我们可以坐船去,每天跑马也不是个事儿。”经过这几日奔波,五人脸上都憔悴得很,九公子和黎恪更是下巴上长出一层青色的胡茬儿。   姜遗光年龄小,没有。   “大家各自手中还有多少银两?”九公子皱皱眉,“我身上没带多少现银,再这么花下去,我就只能把我的玉佩给当了”   他也不知出来竟会遇上这些事,一路上吃喝住行,买马、雇人,全都要花钱。他们的衣裳也来不及洗,都是塞包裹里,经过个地方就买了成衣换着穿,饶是如此,一天下来还是灰扑扑的。   不出所料,几人身上剩的钱都不多。   黎恪原本带了银票,可惜他中途不慎落水,那些银票也泡烂了,不能再用。   姜遗光问:“我们现在还需要多少钱?”   九公子看他一眼:“若要平平安安到夷州,五个人还需百两。”这还是往少了说的。   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花钱?即便他有这层身份在,也不好叫当地官员送钱来,再往下走时,甚至要隐瞒了身份。   姜遗光点点头:“我知道了。”   黎恪喝下一杯茶,连忙问:“善多,你要去做什么?”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姜遗光道:“你们在这儿等我半日,我去去就来。”   “等等!你要去做什么?”黎恪一把拉住他,“天已经黑了,即便有什么赚钱的法子,也等明天再说。”   姜遗光转过头:“有些赌坊只有夜里才开,白日是不开的。”   九公子一拍脑门:“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他道,“善多,你等着,我换身衣服跟你一起去,我手气可好了。”   黎恪目瞪口呆,不知是该先斥责他居然对赌坊这么了解,还是该先训他不准去赌,好半晌,才压低了嗓门:“善多!怎么能去赌坊?九公子您竟也不拦着?他才十六少不更事,九公子你也跟着胡闹吗?”   黎恪平日对九公子很敬重,今日算是气上了头,盯着一大一小两人:“不能去,到了闽省总有赚钱的法子,我身上也带了些东西能够当了,你们别去。”   黎三娘一句话不说,冷笑一声,走到了门边,环胸看着二人,意思很明显。   九公子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地缩回去。   兰姑也跟着劝,拔下头上的钗子:“你俩真是糊涂了,九公子,你也不必当你的玉佩,我这只钗就能够当个几十两,省着些花,尽够了。”   姜遗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珠钗。   他们被匪徒带走后,不少东西都被搜走了,下船时又走得急,许多东西还在船上。兰姑却把这支钗子护得好好的。   他道:“我以为你很喜欢这钗子,不会舍得当了。”他又转向九公子,“你的玉佩也是。”   兰姑有一瞬间慌乱:“瞎说什么?一支钗罢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到时我还不能赎回来吗?”   “不是死当的话,值不了多少钱。”姜遗光实话实说。   兰姑悻悻地把钗子簪回去,声音轻柔:“善多,你若真这样,我可以把你当了,到时你再自己跑回来,如何?”   姜遗光看看他们,除了九公子外,每个人都反对。   不明白他们在反对什么。   “好吧,我不去了。”他说。   “我们明天再去当铺看看,今晚先休息。”   五个人开了三间上房,黎恪和姜遗光一间,兰姑和黎三娘一间,还有一间九公子单独住。   黎恪很担忧九公子会偷跑去赌,他又更担忧姜遗光,两相其害选其轻,他决定还是亲自守着姜遗光。   是夜,他睡着了。   姜遗光从塌上坐起身,换上衣裳,听得床上黎恪轻微呼声,慢慢走过去,就要来到门边。   “善多?”身后传来黎恪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姜遗光拐了弯重新回到床边,黎恪果然醒了,坐起身怒目而视,“姜遗光!你……”   话未说完,黎恪只见姜遗光闪电般伸出手,紧接着,自己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姜遗光换好衣裳,小心推开窗,从窗边跃下。   开在县里的赌坊大多比较隐蔽,藏在私宅中,民不举官不究,姜遗光在柳平城时也知道几个这种地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处赌坊,昂着头,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走进去。   赌坊的人最喜欢这种看上去没赌过的少年郎来玩,手里有几个钱,家里宠,他见过不少和自己差不多大,却赌输了家中大半财产的人。   果然,门口守门的眼睛一亮,连连招呼他去玩。   姜遗光顺势进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凑近赌桌边。   “小公子第一次来?要玩牌九还是赌骰子?”有人殷勤道。   姜遗光盯了一会儿,仔细去听音,片刻后道:“牌我不会,就骰子吧,赌大小。”   “好嘞!您请这边来。”这人看着就不像贫家子弟,赌场里的人都知道来了大肥羊,决定好好宰一宰。   姜遗光决定多赢点。   他们明天就离开,这些人也拦不住他们。   这间赌坊不算小,姜遗光花一两银买了二十个筹码后,坐在了赌桌边。   庄家高高摇骰,骰子在筒里碰撞作响,赌徒们围成一圈张大嘴高呼,叫喊、挥舞,汗味夹杂着烟酒气。   “大!大!”   “小小小……”   一声比一声高昂,赌徒们赌红了眼,哪里还能管得上其他。   “你不下注吗?”带他来的人催促。   姜遗光摇摇头:“你们说了,没开盅前都可以下注。”   “咚!”木盅倒扣在桌面。   一片糟乱杂音中,姜遗光听到,里面的骰子停了下来。   赌场的器具都会做手脚,用些特殊的磁石做骰子和骰钟,庄家想摇出什么便摇出什么,即便有错漏,开盅时开口先对着自己,到时也能调。   他把赌筹都放在了“大”那边。   “开了啊开了啊……大!”   三个骰子,三、五、六。   哭嚎和欢呼声同时响起,姜遗光收走自己赢来的赌筹,继续赌。   “小。”   “小。”   ……   一局又一局,姜遗光每赢一笔,就把赌筹换成现银,再回来赌。   不少人也发现了有个赌运奇佳的小郎君,有些人乐了,开始跟着他下注,也跟着小赚一笔。   庄家脸色开始不好看。   他当然想做手脚!可是他也没法在开盅前的一瞬间把三枚骰子全都做手脚。他简直要怀疑这是哪个对头派来砸场子的。   不过嘛……小心有命挣,没命花。   姜遗光赢了一百两后就停了手,银子鼓鼓囊囊装了两个荷包,坠得很,就这么出门去。   身后立刻有人跟上,可他们迈出门就傻眼了。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人去哪儿了?   姜遗光三两下甩掉赌坊跟梢的几人,又拐了几道弯才回客栈,他照旧爬窗,翻进去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黎三娘、兰姑、九公子、黎恪,四人围坐在桌边,循声齐齐向他看来。 第100章   四人怒目而视。   姜遗光翻窗进来, 回头望望天色:“你们不睡觉吗?”   黎恪皮笑肉不笑:“善多,你说呢?”   姜遗光静默片刻:“你们在等我?”他掏出两个沉甸甸荷包,走过去放在桌上,“我赢了一百两。”   “姜遗光。”黎三娘不笑了, 拉下脸, 连小名也不叫了, 直呼大名,“昨晚你不是说了,不去赌吗?”   “三娘说得不错, 赌坊不是什么好地方。”兰姑附和,“你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仗着自己会一两手就去赌, 却不知,任凭你再怎么赌技高强,也不可能永远是赢家。”   “赌桌上,只有庄家才不会输。”   兰姑苦口婆心, 似乎想到了什么, 目光带些哀戚。   九公子也跟着道:“小善多,答应了不去又偷跑去, 下回我们可不会再信你了。”   出来这么些时日,他或多或少摸清了姜遗光的脾性。和他说什么大道理,他是不在乎的, 他读过的书不少, 却不见得认同圣人所言,倒不如直接和他说明利害关系。   最生气的黎恪反而没说话。   姜遗光拆开荷包, 露出里头大大小小银块,分做五堆,一人面前摆一堆,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点头答应下来:“日后我会遵守承诺的。”   他说得诚恳,这句话能有几分真心却难猜。   “是说话不作数的问题吗?”黎恪腾地站起身,“兰姑方才也同你说过,赌桌上,没有谁是赢家,你且在赌坊外瞧瞧,那赌红了眼的,卖儿卖女的,剁了自己手还要赌的,他们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姜遗光,你觉得去赌来钱快,自己又能赢,便去了,你可曾想过,若是你输了该怎么办?若是你染了赌瘾又该怎么是好?你向来聪慧,更该知道,聪明人越是仗着自己的聪慧肆意妄为,就越容易失手。”   他这话说的委实严重了,然而除却被责骂的本人外,其他三人却只觉字字饱含苦心。   姜遗光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这些人在气什么。   既然缺钱,他去赢来了钱,不应该高兴吗?他并不会上瘾,也不会输,要是那些想剁了他的手,他跑就是了,总有法子脱身。   可他们又不是恶意。   难得的,姜遗光一双眉皱起来,甚至还带了点迷惑。   他直觉告诉自己,如果还要同行,就最好乖乖认错。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认错了,姜遗光开口:“抱歉,我实在不该,请诸位原谅。”少年一脸真诚。   黎恪闭了闭眼,缓下心中怒火。   善多是真的不懂,他不该生气。   姜遗光再怎么聪明,也不通善恶,他只会凭本能去选择最有利的一条路。就像他现在赔礼道歉,不代表他真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甚至根本不认同常人眼中的对错善恶。   教他不能去赌坊,就好像对着一个快饿死的人说即便快饿死,也不该偷一个馒头,可以去做活挣钱一样。他又怎么会懂?   其他三人也想到了这事儿,暗地里对上眼神,皆有些无奈。   “也怪我,我不该对你发火。”黎恪道,“你是为了我们,只是,你答应过不去赌,以后也该做到。”   姜遗光左看右看,发现他们的确不再发怒,而是无奈,自觉此事被揭过去,点点头:“好,我不会再去了。”   “赌坊的人应当还在追查我,今日天亮后,就快走吧。”   “这些赌坊若没有和当地富商、官府勾结开不下去。我昨日没叫他们查到,但这县城里外来人不多,他们或许会追到客栈来。”   姜遗光把银子又都往他们面前递了递:“反正都起来了,我们快走吧。”   九公子接过那银两,神色复杂,叹气道:“善多啊善多,你还真是个大方性子。”   几人各自回房收拾行李,下楼后直奔马厩,马匹昨夜喂饱了草料,还能再跑几天,骑了马就走。   正如姜遗光所说,他们离开后没几个时辰,便有一伙打手气势汹汹往客栈来。   只是,那几个外乡人早就走了。   到下个县城后,几人辗转问清附近能坐船的地界,把马卖了,一并买了船票,才上船去。   客船自然比不得皇船,不算大,但好在他们已入了南方地界,客船游船多如牛毛,即便几人的样貌有些惹人注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江南一带的四月底早就热起来了。时近五月,再过些日子就到端午。客船每到一次岸边,都有提着篮子的卖货郎叫卖菖蒲、艾草、彩线等物,还能见到些龙船停在码头边,预备着端午那一日好好比上一比。   几人都没有来过南方,陛下交代的事固然紧急,可南方和北方又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江南风光无限好,远离京中那些怪事后,倒叫他们多少生出了些游玩的心思,干脆在每次到岸休息时,都上岸去走走转转。   南方口音杂且多,几人大都勉强听个半懂不懂,好在船家热心,特地叫了自己侄子跟着几个客人,每到一处,会给他们说这一处有个什么忌讳,那些人说的又是什么话。黎恪少不得多给了些赏钱,那个半大小伙儿得了银子,更是奉承得来劲。   “明日就是端午,再往下个码头就到贡水,再往下就进闽省了。几位贵人可要买些粽子?南边的粽和北方的可不太一样。这江西的粽又和闽省、越省的不同。”老船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六郎,这会儿,船又要靠岸,六郎指着岸边穿梭在扛大包船工中的小孩儿们说话。   那群小孩胳膊上、脖子上都戴了五彩线打的小神像、小人像什么的,还有几个小姑娘两团髻上扎了五毒,蜘蛛腿儿颤巍巍的,好似活物,有些小孩已经捧着粽子吃了,一口下去,两颊便鼓起来,慢慢儿嚼。   黎恪见大家都有兴致,笑问:“不如我们都买些尝尝?明日便是端午,留下来看看龙舟赛,如何?”   九公子心想也不差这么几天,点头答应,黎三娘和兰姑也各有兴致。   至于姜遗光,他很少反对什么。   于是,五人便在六郎带领下上岸去。   他们看着就不一般,样貌或俊朗或秀丽,有些来码头边的学子不免被吸引住。一些卖小吃糕点杂货的货郎们也跟着目光投过来,叫卖声都大了些。   姜遗光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看他们饶有兴致地买了粽子,剥了青绿粽叶吃,便也跟着买了一个,没留神什么馅,拆开后一咬才发现,是红豆馅的,米的颜色也不大一样,偏白些。   “是碱水粽呢。”六郎笑眯眯道。   姜遗光嗯一声,三两下吃完了,发觉有人碰自己头顶,要扭过头去,黎三娘却在他身边笑着按住他肩:“哎哎哎别动,等兰姑弄完,单一条发带怎么够?”   兰姑买了几个彩线和纱扎的五毒团,上面细小的蟾蜍、蝎子、蜘蛛等做得像极了,她当时就起了坏心思,准备绑在姜遗光头发上。   黎恪见了也觉得有趣,也买了五彩线打的绳结,给他绑在手臂上。   九公子早就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要不是姜遗光头上手臂上都占了位置,他也想过去凑凑热闹。看见一旁有卖咸鸭蛋的,过去买了一个,又叫打络子的给编了个络子,咸鸭蛋装进去,可以挂在脖子上。   旁边,还扎着总角髻的小孩儿嘻嘻哈哈跑过去,脖子上挂了五彩线络子,手里拿着绉纱扎的五毒,和伙伴们追打着玩儿。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我十六了。”   兰姑给他绑好了,退开半步,九公子顺势把咸鸭蛋络子挂他脖子上,小心地放好,确定鸭蛋不会掉出来后,才笑道:“你这不是还没起字吗?等起字加冠了再说。” 第101章   姜遗光就又没说话了, 一双安静的眼睛黑白分明,配上几人给他扎的彩带、彩结,看着更显小。   九公子还不知他家世,黎恪却知道些, 他没了师长父母, 在柳平城的身份早就是个死人, 哪里还有人给他起字,给他加冠?   他悄悄对九公子摇摇头,九公子心领神会, 打个哈哈,扇子一打,摇了摇,亲亲热热地揽着姜遗光肩头往前走:“难得出来一趟,走走走, 找地方转转。”   身后几人笑了笑,也跟上去。   ……   京中氛围远不如江南。   寻常老百姓照常过日子,一些敏锐的官员却觉察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叫自己家人族亲都收敛几分, 这几日绝不能闹出事来。   五千兵马不是小数目, 陛下也不知何时调集齐的,竟半点风声都没透露, 直接发难。   即便前些日子陛下已表露出对赤月教的不喜,但大伙儿都以为依陛下往日行事作风,该先劝降才是。孰料陛下突然来这一手, 直接点了将去禹杭, 倒叫不少人察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朝阳公主也难得地从朝凤园里出来,入宫一趟。   宫里皇后诞下太子不久后病故, 从此陛下不再立后,只叫贵妃代掌凤印。朝阳公主进宫后,先去拜见贵妃,才回到了自己的未央宫。   和朝凤园一比,未央宫就像个大笼子,站在这儿,连天空都是逼仄的。   若可以,朝阳公主也不想来,但她不得不来。   午时,陛下召见朝阳公主,共进午膳。   而后,朝阳公主便一直在陛下的御书房,父女俩又用过晚膳后,朝阳才回未央宫。刚回去,陛下的赏赐就来了,流水般送进未央宫,连朝阳公主的生母禧嫔那儿也赏了道菜。   陛下一赏菜,贵妃那儿也送来两匹料子并一对钗。   禧嫔和贵妃同住寿康宫,和她一道住在偏殿的还有一位刘贵人,见着赏赐,连忙奉承。   禧嫔笑了笑,将赏菜一口口吃完了,才让人撤下去,和刘贵人说了会儿话,轻轻掩口打声哈欠,刘贵人会意,立刻寻个由头告退,称不打扰禧嫔云云。   禧嫔面上还带着笑,不论是谁,她总是要这样笑着的,要叫其他人知道,她心里对陛下忠诚、爱重,陛下的赏赐让她高兴,贵妃的赏赐也叫她感恩戴德。   陛下子嗣不丰,她能有一子一女,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直到夜里,宫女放下床帐,吹了灯,轻手轻脚去隔间守夜后,禧嫔才敢睁着眼,慢慢抽气,让眼泪一点点流干净,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陛下让瑄儿去禹杭,她本以为是顶好的差事,等回来后,就能开府封王了。可女儿派人稍微提点了一句,才叫她如梦初醒。   这是叫瑄儿踩在刀尖上去够一个前程!   他甚至能让一母同胞的哥哥去给妹妹铺路!   她睁着眼,不知该喜悦还是该恨。喜不知为何,恨也不知恨谁,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她就只能像一具空壳般呆在这宫里,等悬在瑄儿头顶上那把刀落下。   阿弥陀佛,保佑瑄儿归来。   陛下不喜佛门,以至于她们连念声佛号,都只能藏在心里。   朝阳公主在宫中待了几日,便得了陛下几日召见。陛下要宠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和几个皇子不同,朝阳公主虽也未成婚,可那却是陛下曾经给她的一个恩典——公主看上了哪家儿郎,可自去求陛下赐婚。   上行下效,不少贵族高官家中的子女也逐渐沿袭了晚婚之俗,渐渐的流传开,寻常老百姓家哪懂这些?只道那些大户人家都不着急说亲,他们也放晚了些。   这股风气,又自北往南,流传到了江南一带。   姜遗光对吃喝玩乐都不感兴趣,其他四人做什么,他便跟着罢了。河边垂杨柳青翠,白日有画舫在湖水中漂荡,隐隐有女子歌声传来。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秀丽,颇有才名,小生倒想见识见识。”九公子倚在河边围栏,往那船上看去。   “善多,要不咱们一块儿去?好些才女最爱你这样的少年郎,说不得能有一段情缘。黎兄也是如此,我瞧那画舫上的红衫姑娘便貌美如花,和你很是相配。”   六郎在一旁用力去瞅那画舫,笑道:“这是当地的穗仙楼的姑娘们呢,听说穗仙楼里的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楼里有好些能弹能唱的才女。九爷,要不小的给您打听打听?”   九爷大喜:“去吧,尤其是那红衫子姑娘,多问问她。”   六郎一拱手就钻出去了,不知去哪里问。   黎恪只觉得九公子越说越不着边,把善多拉到身旁,免得被带坏,捏捏眉心:“九公子,我等虽来游玩,却也不必来玩这些。姜善多还未娶妻,更该收心些。”   “至于在下,家中已有妻儿,九公子美意只能心领。”   九公子大叹此人不懂风情,转而问黎三娘:“此地也有不少年轻才子,三娘可要寻一寻?说不得能成一桩美事。”   三娘正和兰姑说笑,听九公子忽然提到自己,还是这么不着调的话,指甲一划,直接将面前的柳条划下一根。   春日柳条柔韧,难折下,黎三娘这么杀气腾腾地一划,九公子识趣地刚打算改口,兰姑温温柔柔一笑:“九公子?您又要做甚?”   九公子不敢再说话。   不一会儿,六郎跑回来,喘着粗气说了那红衫女子的事儿。   那红衫女子花名毓秀,是当地极有名的一个才女,会作诗,会抚琴,会制笺,她制的笺柔白无垢,又有兰草芳香,名为毓美人笺,极受追捧。   只是这毓秀姑娘虽沦落风尘,一颗心却冰清玉洁,与人结交不看财,只看才,若有人的诗作能打动她,便是家贫如洗,也能入楼和毓秀姑娘论诗作画。   九公子一听便知是那什么楼放出来的噱头,面上还要作出被吸引的样子,大加赞赏。待六郎问要不要拿了诗作投到岸边箱子里时,九公子却摇摇扇子,拒绝了。   “江南才气旺,我比不得,比不得。”他眼睛骨碌一转,“不如善多你去?”   “九公子?”黎恪和黎三娘的声音同时响起。   姜遗光看他一眼,直白道:“我不会作诗。”   九公子这才哈哈一笑,不再逗他。   晚上,几人在河边看过日落。   水边日落景象极美,波光粼粼,碎芒如金,不少学子禁不住题诗一首,或和好友作对子,或联句。   黎恪亦跟着做了一首,他望着落日余晖,想到的却是家中蕙娘,因而那诗也变得伤感万分。   九公子和黎三娘等人都不去问,黎恪从思绪中回过神后,同样揭过去,不提起。几人往回走,决定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起去看赛龙舟。   几人离开后不久,身后忽地猛然大哗——   “不好了!毓秀姑娘落水了!”   环水围廊边一多半的书生都围了过去,几人被骤然汹涌的人流挤开。黎恪原本拽着姜遗光,也给冲散了,他回头看去,果然,原站在船头的红衫姑娘不见了,水中泛起涟漪。   围廊边,断桥上,皆有不少书生脱了外袍急匆匆跳下去,还有些心里怀了龌龊心思凑近了看热闹的。画舫上的侍女急得都要哭了,可她不大会水,怎么也不敢下去救人,只敢拼命在船上叫:   “劳烦救一救我家姑娘!事后必有重谢。”   姜遗光被挤得同样凑到了围廊边。   他会水,可他没打算去救,扒着围栏以免自己掉下去,可身后仍有人要挤过来,他如果不想惹人注意,还真脱不开身,只好在围栏边等。   他目力极好,这湖水也清透,按理说,红衣女子落下去应当很显眼,可他怎么看,都只能看到潜下去救人的七八个书生。   那个叫毓秀的姑娘,却不见了。   “怎么样?找着了吗?”   “毓秀姑娘呢?”   “毓秀姑娘……”   耳边满是嘈杂声响,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乱乱,又有女子啼哭、男子哭嚎的声响,吵个没完。   潜下去又浮上来的好几个人面对岸上人的质问,纷纷摇头。他们在水里根本就没看见毓秀姑娘,也是奇怪了,可现下已没了力气,只能慢慢往回游。   不断有人不信邪,跳下去救,又有人往回。来来去去小半个时辰,毓秀姑娘依旧不见踪迹。   岸边人见他们回来了,忙伸手去拉,把几人拽上岸。岸边一些人又递了汗巾手帕去给他们擦手擦脸,待几人缓过气来,才问。   “毓秀姑娘呢?”   几人连连摆手,断断续续说出来。   原来,水底下根本不见人影,他们都摸了一遍,全都找不着。   其中一人更是苦笑:“莫提了,小生在下头差点被水草缠住脚,还好缠得不多,一扯就解开了,否则小生恐怕也要葬身这水底鱼腹中。”   毓秀姑娘的侍女哭得昏天黑地,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也似,不肯把船划回来。船夫也没奈何,坐在船边抹泪。   身边人总算少了些,姜遗光凑近了方才说自己被水草缠住腿的几个书生,又望了望河水。   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刚才并没有潜到水底,又是哪里来的水草?   姜遗光走近了些,看见其中一人撩起下裳,裤腿肮脏湿漉,带着水腥味,但仍能看出有丝状物缠在上面。   姜遗光伸手去,替他解下了这些东西。   廊边灯光都被围着的人遮住了,其他人看不清,那书生还笑着道了句谢。姜遗光摇摇头,从人群里退出来。   黑色的,又细又长。   水里缠住他的不是水草,而是人的头发。 第102章   “善多?”黎恪方才和他冲散了, 人群散开些后才找着人,连忙挤过去,拽着他要往外走。   毓秀姑娘落水一事来的蹊跷,恐又是诡异作祟, 他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等等。”姜遗光挣脱他, 回到湖边, 要把手上的东西甩下去。   湿淋淋冷腻的几根长发,跟黏在手上了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黎恪跟上来,凑近了看见,不由得惊愕,低声道:“又是那东西?”   姜遗光点点头。   那几缕黑发贴在他手腕上,撕扯不下来, 黎恪心急,也顾不得其他人会不会看见了,连忙小心地取了镜照过去。   很快,长发便脱了力般垂落下去, 姜遗光三两下扯下, 丢进水中。   “这就好,我们快……”黎恪刚说完, 身后拥挤的人群不知怎么的又如潮水般涌上来一波,其中几人被推直直撞在他身上——   山海镜落入了水中。   短暂地漂浮一瞬,很快又飘飘忽忽沉下去。   落水的一刹那, 黎恪心跳都停摆了, 身后不慎撞了他那人还无知无觉,回头随口说了句请兄台见谅。   可他一点都不想见谅, 几乎从未有过的怒火从胸膛处蹿升,越来越旺,转过头的一瞬间,撞他那人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开几步。   他的镜子……掉进去了,可怎么办?   周边依旧有人拥挤、叫嚷、你推我搡,黎恪只觉得吵闹,急切得近乎疯魔,眼眶发红,抓着姜遗光手腕的手不由自主攥紧。   “黎兄,你们还不快走?”   黎三娘也挤了进来,催促他俩。   九公子和兰姑在人群外等候。   姜遗光解释道:“他的镜子落水了。”   这下黎三娘也着急了:“这可怎么办?”   大晚上的,即便叫人打捞,那些船夫不一定肯赚这个钱,也未必捞得着,明日就是龙舟会,到时船只更多,更难寻。   黎恪失魂落魄,黎三娘焦急不已,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无意识攥紧姜遗光手腕的那只手一松。   黎恪消失在二人眼前。   “糟糕!”黎三娘上前两步,连忙挡住。   好在灯笼下黑影憧憧,他人大多数背对着他们,黎三娘又挡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几个,估计会以为自己眼花。   黎恪怎么在这时入镜?他的镜子又落入了水里,这可怎么是好?   “他进去了。”姜遗光说。   他微微皱起眉,道:“他是为了帮我去除诡异的。”这样一来,他必须去。   姜遗光把自己身上不少东西解下来,递给黎三娘:“劳烦三娘替我收着。”说罢,便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围廊边还有人唏嘘。   “毓秀姑娘落水这么久了,还有人不死心哪……”   “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少年郎,即便捞上来也没救了吧。”   一片嘈杂纷乱,听得黎三娘心急火燎,烦得很,又不好说,拢紧姜遗光塞给自己的外裳、荷包等物,心提得老高。   善多,可一定要回来。   姜遗光一入水,便觉彻骨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好在他下水前活动过,肢体不至于冻僵,长长的手脚一划,便往下潜去。   岸边的嘈杂仿佛在入水的刹那隔开了。   水下只有冰冷、黑暗。   月亮和长廊边挂的灯笼的光拍碎了融进水里,那一点光也是晃晃悠悠的。姜遗光屏着气息不断往下,渐渐感觉到了些困难。   水从周遭压过来,不断将他往上推。   姜遗光睁着眼,仔细去看,再度往下。   这条河并不很深,前方不远处,水草荡漾。   一条条冰冷的鱼从他身边游过,有时他伸出手去,还能无意间碰触到冷硬的鱼鳞,被碰到的一瞬间,那鱼便从他手边飞快蹿走了。   胸口沉闷得很,好似有石头压着。姜遗光屏气能屏很久,可也不能一直下去。他悄悄吐了口气,那口气就成了泡儿咕噜噜往上浮,胸口火辣辣的疼也缓解了几分。   他又往下潜了几尺,已经能碰见长长软软的水草顶了。   姜遗光睁着眼,努力要从暗沉沉水底、漆黑一片的水草中,找到一抹金光。   他慢慢让自己往下沉,拨开水草,按记忆往镜子落下的方向去。   拨着拨着,手停了下来。   他手里碰到的,不再是水草,而是密密软软、又黑又长的人的长发。长发随水涌动,被他轻轻拨开,黑暗中,露出一张精致的美人面来。   那美人闭着眼也能见其绝色,玉白面庞浮红晕,唇角犹带笑。鱼虾从她身侧过,穿行,漆黑长发和水草缠在了一起,飘飘摇摇。   是毓秀。   毓秀大半个身子都陷在水草中,露出鲜艳到仿若在黑暗中亮起的烈焰一般的红衫衣角,静静含笑。   就好像……她已经在那儿躺了很久一般。   姜遗光伸手碰了碰她颈侧,已经没有了跳动。   她死了,可又不像是溺死的。   换做旁人,少不得哀叹一句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又或者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姜遗光心中却毫无波动,瞄了一眼后,拔开那堆水草和头发,仔细去寻。   他胸口更闷了,又吐出小半口气,口里却还含着半口气,留着浮上时用。   周遭水草都大略拨开摸了一遍,若还没有,便是有可能陷入了淤泥中。   应当不会,水草长得这样高,又密,即便山海镜小些,也不该直接落入淤泥中。   他又寻了一通,如果再找不着,就只能浮上水面,缓口气再下来。   正当他要离开时,眼角却瞥见一抹金光。姜遗光侧头看去,见红衣女腰边水草随水波流动,露出一点金光来。   他又折返回去,拨开不知是水草还是头发的丛林,看见毓秀两手端正地摆放在腹上,她的手中,正托着一面小小圆圆的铜镜。   亮得发光。   姜遗光伸手,拿起了那面镜子。   不料,在他收回手的刹那,静静躺倒在水底的红衣女尸猛地睁开眼,手亦暴起,抓在了姜遗光的腕上。   姜遗光和那双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对视上。   抓着他腕的手绵软无骨,偏生又挣不脱、放不掉,比这初春刚化开的水和水里的鱼更加冰冷。   但那女尸除了抓着他外,再没做其他事。   胸口、喉咙,都火辣辣的疼,姜遗光用镜子照了照毓秀的脸,她那双眼睛终是闭上,脸庞也褪去了方才看见的精致红晕,变得苍白,带点儿肿胀。   直到现在,她看起来才终于像一个溺亡的女子。   只是,她的手依旧抓在姜遗光腕上。   姜遗光顾不得解开了,山海镜塞进衣襟内暗袋中,双腿大开用力一合蹬起,反手握着红衣女的腕,往上游去。   黎三娘仍旧焦急地等在岸边。   方才跳水救人的十来人早就回到了岸边,有些对毓秀姑娘痴心一片的,望着水面痴痴地发呆,还有些扯了头发哭嚎。   毓秀姑娘非一般妓子,只以才闻名,为她落泪之人,必也是爱才的至情至性之人。   只是,到底心不甘。眼见又有个人跳下去,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有人聚了过来,希冀地看着那一小片水面。   黎三娘听着他们的话就烦,目露凶光,她在北方女子中也算生得高的,在南方更是不像江南女子一般温婉,这会子抱了东西坐在廊边,周身冰冷冷,叫不少人都不敢靠近,大气也不敢出,私下议论声也小了些。   “出来了出来了!”   几个机灵的早就借来了灯笼,几十个亮堂堂灯笼照着水面,将那一小片地照得亮如白昼。很快,他们就见到了从水底浮上来的身影。   那浮上来的身影不止一个!岸边亦能见到在水中漂荡的鲜红衣袖和漆黑长发。   再然后,一颗头颅从水中哗啦冒出来。   是方才入水的小兄弟,他怀里还带了个人,散发,红衣,从水里抬起头来,又耷拉下去。   顿时,人群一阵哗然,在里层的忍不住激动叫嚷起来。   “毓秀姑娘救上来了!”   “那小兄弟真的把毓秀姑娘带上来了!”   这消息跟火燎原似的飞速传开,原先捶地的、扯头发的、大声哭嚎的都愣了,一听是真的,急急忙忙往里跑,誓要见到毓秀姑娘最后一面。   黎三娘可不管什么毓秀不毓秀,她见着善多平安出来,喜不自胜。一翻身便站在了围廊边缘,伸手去拉他。   还有几个书生也跟着翻过去,你拉我拽,把几乎脱力的姜遗光拉上了岸,而后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起来,称这小兄弟智勇过人。还有人安慰他毓秀姑娘在天之灵必会感念他的恩情,来世衔环相报云云。   至于毓秀姑娘,也被他们小心翼翼托到了岸边长椅上。   有个书生不忍,解下了衣袍盖上去,拉过发顶,以免叫她走了也不体面。   黎三娘给姜遗光披上衣服,又从其他人那儿得了帕子,盖在他同样散开的发上吸水,小声问他:“怎样?”   姜遗光咳出水,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点点头:“拿到了。”   这下黎三娘彻底放下心来,带着他就要往外走。   春日水寒,他得回去好好休息才行,要不然得了风寒可怎么办?   只是,他们走的前方,恰巧毓秀尸首摆在那儿,其他人也都知道是这位小兄台把人救上来的,纷纷让道,好让这位痴情少年能和毓秀姑娘见最后一面。   那些毓秀姑娘的爱慕者实在太多了,散开后人挨人人挤人,硬是把其他路都堵住了,原先哭喊哀嚎的见他过来,也抹了泪同他说节哀,说感念他的恩德,让毓秀免了在水底受鱼虾啃食之苦。   毓秀的侍女同样伏在她身边哭,看姜遗光过来,哽咽着道:“多谢你救我们家小姐上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要是、要是我家小姐还在……”   浑身湿漉漉的少年郎就这么半推半挤地来到蒙着布的女尸前。他头发同样披散下来,露出一副白净俊秀的好样貌,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正秀气。叫其他人心想,若是毓秀姑娘还活着,这少年和她也算一对般配的玉人了。   穗仙楼的人也来了,不少女子围了毓秀哭,还有些强壮的打手并几个小厮,侍女啼哭道:“小郎君,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便趁这时候说了罢。”   黎三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想带着姜遗光快些回客栈。偏生其他人不知内情,都以为善多定有什么话想交代,起哄着让他开口。   姜遗光咳了几声,扫一眼穗仙楼里人的穿着打扮,估量后,在安静下来的众人期盼的眼神中道:“四十两。”   抹泪的侍女愣住了:“什么?”   姜遗光声音有些嘶哑,还是一字一句清晰道:“在下家贫,急需用钱,既把她捞了上来,还请给我四十两做酬劳,其他不必再谢。”   穗仙楼的管事痛失一棵摇钱树,本想借此机会再扬一扬名,宣扬个痴情公子和绝世才女阴阳相隔的佳话,却没料到他说出这么句话来,呆若木鸡。   一旁听着都书生们也都愣住了,不可置信,旋即看向姜遗光的目光皆带上了怒火。   她这么美,这么好,你怎能用铜臭玷污她?你捞她上来,竟然只是为了钱? 第103章   最终, 穗仙楼的管事还是掏了银子,不情不愿递过去。   姜遗光坦然接了,毫不在意周遭人古怪的眼神,他经常被这么恶意打量, 早已习惯。黎三娘却不乐意, 冷哼几声, 对那些人瞪回去。   一人爱极了毓秀姑娘,正伤心难过,见姜遗光拿了银子就要走, 对毓秀也没句话说,心头火起,腾地站起身指着他骂:“枉我以为你也对毓秀姑娘一往情深,谁成想也不过是个空有其表的贪夫。”   黎三娘登时怒了,狠狠一推他, 叫他接连后退好几步,险些没站稳,他却仍旧用看负心人的目光瞪着姜遗光。   这一下反而激怒了其他人,不少人上来扶住了被推的书生, 怒道:“怎么突然动手?”   “果然一丘之貉, 瞧这人模人样的,可惜一个掉进了钱眼, 一个粗俗无礼……”   姜遗光不在意这些人,拿了钱收好就要走,听骂声多了, 还把黎三娘骂进去, 平静道:“我不认识毓秀,救她确实只为了钱。”   说罢, 他又问:“我为什么不能要钱?”   这话谁也没法答,总不能真说你合该无怨无悔下水捞人吧?他们能这么夸,却不敢真这么提要求。   黎三娘亦跟着冷笑,腰间软剑抽出来,一剑过去,谁都没看清她迅疾的出手,方才叫得最凶的书生一摸头顶,惊愕地发现自己发带竟被削断了,落在地上。   断的还只有发带,一根头发都没伤着。   这一招叫他呆在原地,面对那女子阴冷的目光,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隐约感知到,这女子……似乎是真杀过人的!   黎三娘一出手镇住几人后,冷笑道:“你们真说得这么起劲,这么能耐,怎么一开始不救上来?后面还要他下水去捞?他又不欠你们的。谁再唧唧歪歪,老娘把他也扔水里!”   她凶煞得很,一手软剑功夫使得出神入化,也不耐烦和那群人争论,寻了个方向就把人带出去。   人群外,只有九公子在等待。见二人总算出来,连忙凑上来:“你们可算出来了。”   他道:“兰姑方才入镜了。”   刚才发生的闹事儿,通过人群或多或少传递到他的耳朵里。他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听说救了人上来的少年竟还敢要四十两银子,立刻就确定那是姜遗光所为,还想着等善多出来后劝对方不要为了银子这样拼命,谁知一转头,兰姑就消失在眼前。   好在这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他捡了兰姑的镜子,挤又挤不进去,干脆在外面等。   黎三娘忙道:“方才黎慎之也进去了,他的镜子不慎落水,善多把他镜子捞了上来,谁知把那毓秀也带了上来,这才耽搁了。”   九公子皱紧的眉这才松开,上下看一眼姜遗光,他穿得少,浑身湿透了,河边风又大,干脆解了外袍也给他披上,“还不快回去,叫店家多烧些热水。”   姜遗光边走边把黎恪为了给自己帮忙才不慎让镜子落水的事儿说了,三人快步赶回客栈,多使了些银子,让店家扛了一大桶干净热水送到房里供他洗漱。   夜里难请大夫,九公子又问小二买了店里的几帖防风寒的药煎了,等沐浴后端上去。   饶是如此,第二日醒来,姜遗光脸色还是有点苍白。   他并不觉得如何,起身后照旧去找九公子和三娘,举止如常,还是三娘看他脸色不对,白得吓人,一摸额头,烫得厉害,反而把她吓了一跳。   “不管了,先在这儿停几日,等你病好了再走。”黎三娘当即决定。   九公子也不反对,叫病人赶路,他还没有这么严苛,也关心了几句后,催人回房睡觉。   “今日赛龙舟你可看不成了,我同三娘去看了,回来说给你听。”九公子扬扬扇子,“等慎之和兰姑回来,你再说给他们听。”   黎三娘撑在门口笑,六郎跑上跑下,又是换水又是煎药,九公子多给了点赏钱,叫他务必好好服侍后,和三娘离开了。   出了门,九公子才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有一好友,他家在南方有几间铺子,只是不知这处有没有,我去寻一寻,拖他的人情赊些账。等到了闽省,我自有别的办法。”   黎三娘点点头:“实在不行,我也有办法。”说这话时,她摸上了腰间的软剑。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离开。   端午赛龙舟,何其热烈的赛事。城里几乎大半的人都聚到了河边,还有好些妇人往这边庙里去上香,拜五毒娘娘、拜钟馗天师,拜屈原、曹娥、蚕神、农神等。   随便往街上看去,都能见着他们身上佩戴着艾叶香囊、五彩线络子,一些人捧着粽子吃,还有些小孩穿了虎头鞋,互相碰咸鸭蛋玩儿。   “你很想出去?”姜遗光问。   他躺在床上,浑身发热,眼神却清明,窗户打开了,六郎的眼睛时不时向外瞟,他便问了一句。   六郎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小郎君你躺好,我就在这儿。”   姜遗光语气平静:“你去吧,有外人,我反而睡不着。”   六郎觑他脸色,瞧着不像是虚弱的样子,姜遗光又问了一句,他才大胆道:“那……我先去看龙舟?等龙舟赛完了我就回来?”   “去吧。”姜遗光道。他确实不需要什么人照顾。   六郎高兴极了。他一年三百六十日,足有三百日都是在水上跑,这样热闹的时节总是和他无关,他愧疚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看热闹的念头占了上风,告声罪后,轻手轻脚跑出门去。   姜遗光静静躺在床上,半晌,合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有人敲他窗户。   姜遗光坐起身,掀开床帘看去。   敲窗的是个女子,露了大半张脸出来,瓮声瓮气道:“你房里煎了什么药?太熏人了,熏得我家小姐不舒服。”   姜遗光静静地看着对方,没说话,良久,他把床帘一拉,重新躺倒下去,盯着床帐发呆。   那女子急了,又敲几下窗户:“你房里药味太浓了,熏得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你快点把药喝了,那火炉叫小二拿下去。”   姜遗光翻个身,不理她。   女子见姜遗光没有动静,气狠狠地用力一拍窗:“你喝不喝?你不喝信不信我进来把东西给你砸了?”   姜遗光依旧没说话,手里已经取出来一面冰凉的小镜子,放在枕边。   他的客房在三楼,窗边临了一条街,那女子又是怎么探头到窗口的?   那女子敲了一阵,气闷不已,恰巧这时房门也被敲响了,女子顿时如一缕青烟般消散。   门外传来店里小二的声音:“客人,我家大娘子让我给你送茶点来。”   姜遗光早已合上了眼睛,无所谓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轻轻合上,又低又轻的脚步声从外走近来,小二把托盘放在了桌上:“我放这儿了?”   姜遗光闭着眼,嗯一声:“多谢。”   他很少生病,对这种感觉格外陌生,身上失了力气,又热又冷,闷得厉害,困倦,可又睡不着。   他等了好一会儿,那店小二却没走,反而更加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   姜遗光动了动,摸上枕头底下的针线包,一句话没说,放平了呼吸。   小二掀开了床帘,问他:“客人,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茶点?”   姜遗光睁开眼,正对上那小二放大的、俯身问候的笑脸,探着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唇角扬得老高,那双眼里却毫无笑意。   “客人,您想吃什么茶点?”他又问了一遍。   姜遗光不答,他便伸出手去,把放在床边架上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叠几叠,轻柔地盖在少年额头上。   他分明是个男人,动作却带了些女子的柔媚之态。但那小二更怪异之处在于,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反着的。   衣领交衽、腰间系带,全都扎在了后面,乍一看,还叫人以为他的头被人拧了过来,可是看他手脚好好的,就知他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衣裳正反背过了穿。   姜遗光没说话,拿起镜就往他脸上照,好一会儿,才放下镜子。   小二睁开眼睛,还在纳闷自己怎么跑到客人房里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然诡异地反着穿衣裳,顿时惊骇地大叫一声,连告罪也忘了,冲出房门去。   姜遗光这才坐起身,手帕重新扔回水盆里。   白净的布帕丢进去,渗开一点绿色的东西。凑进去细细闻,还能闻到湖底水腥味儿,和水底藻类的气味。   像是水底石头上长的苔。   姜遗光把门重新关上,折返回床边,慢慢地,闭着眼睡着了。   ……   每年的龙舟赛,当地知府、县令老爷都是要观赏的。有些官老爷一时兴起,还能给夺标的船队好些打赏。   除此外,不少文人书生也爱去,要是借此机会作出一两首诗能得了大儒们青眼,或得官爷们指点,岂不更妙?   即便没有,在这时日邀同伴一同观看,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联句、作话、制谱,都是一桩美事。   还有人惦记着昨晚的毓秀姑娘,但更多人已把她抛在了脑后,只兴奋地讨论今日这些船队有哪支最可能夺标。   岸边终点处,竹竿上的锦标鲜艳飘扬,只待有人将它夺下。   望江楼最高处,房间里坐了好几人,正是一众学子们热切的目标——   “仲先,这回可是老夫赢了。”已生鹤发的白冠文笑呵呵拣子。   棋盘上,黑白子胜负分明。   输了的那人正是本地县令,摇头笑道:“是小官棋艺不精。”他望一眼窗外,指指那在岸边蓄势待发的二十八条龙舟,道,“今日龙舟赛事,好生热闹,先生可要去看看?”   白冠文摇头笑:“老夫年纪大了,挤不得,在这楼上看看就好。”   正此时,县主簿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笑,却冲县令使了个眼色。   县令一怔,过不久,寻了个由头出门去。   “又有何事?非要在今天说不成?”县令怒极,难道他不知道白冠文白大儒能来这么个小地方,是多么难得的事儿吗?他不趁今日佳节和白大儒攀些交情,还等什么时候?   主簿也急切不堪,凑过去低声道:“今早就有人来报官了,一连来了十九个,道他家有人暴毙,尸首都拉来了,放在县衙门口不肯走。下官没法子,只能叫人把那些人全都搬进来,再将他们寻由头先关起来,以免闹大。”   县令嘴唇哆嗦两下:“你说多少?”   “整整十九个!全是书生。”主簿用恐慌的眼神看他,“其中一个,还是老爷您夸过的县案首丁阕行。”   县令顿觉天旋地转,撑着扶手站稳,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书生大好年纪怎么会就这么暴毙,伸出手,发现自个儿手也在哆嗦,道:“先……先稳住,等本官招待了白大儒,回去再议。”   “决不能传出去,不能让那群学子闹起来。”   主簿苦了脸应是,嗫嚅片刻,还是问:“老爷,那些尸首……实在怪异,可要请一座菩萨来?”   县令横他一眼,眼神如刀:“什么菩萨?不过几具尸首,就把你吓破胆了?你要怕,就请些钟天师像压一压。”   那头,龙舟鼓点已经响起来了,密如雨点势如雷,县令不耐烦再和他纠缠,喝令他不许再扫兴,才重新整了整衣冠,笑着进门去。   主簿愁眉苦脸退下,县令老爷和几个上头都在望江楼作陪,县衙里能管事儿的只有他。他叫车夫往县衙里去,又命小厮去请了几幅钟馗像。   这一路人倒少,大家全去看龙舟赛了。那急急如雨的鼓点好似敲在他心坎上,叫他喘不过气来,直到离那鼓点声远了,主簿才觉好些。   马车停在县衙门外,他带了几个衙役进去,不一会儿,小厮抱了一大堆钟馗像回来,堆得他几乎走不动道儿。   几人一人一幅打开了,持着它往里去,画卷上,凶神恶煞的钟馗模样叫主簿格外安心。   县衙里头静悄悄。   今日没人状告,县衙里只有几个人当值。再往后监牢里,才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主簿可不管那些哭声,领了人往停尸库去。   越往里走,越觉清冷,冷意密密麻麻攀上来。主簿怕得厉害,还要强撑出不怕的样子,那几个胆大的衙役也感觉不对劲,惊惶地眼睛左右瞟。   谁也不敢说话。   很快,停尸库到了,仵作打开门,一股阴凉冷气扑面而来。   从外往里,能看见里头整齐摆放的十来具麻布裹着的尸首。   外头风也大了起来,呼呼往里吹。主簿一想到底下人禀报的那些就忍不住发抖,指使了衙役往里去。   “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进去以后,一人一张盖上去,四面墙也贴上。”主簿大着胆子开口,“还傻站着作甚?等县令老爷回来了亲自贴不成?”   那几个衙役心里骂娘,面上不敢说什么,拿了东西往里走,其中一个机灵,先往墙上贴。剩下两人骂他抢了先机,还是不得不把钟馗像连同黄符纸、朱砂染的红丝线缠裹上去。   三人都是大老粗,哪里做过这么精细的活儿,更不用说他们大多也知道些什么,越干心里越害怕。   其中一人缠了线俯身要去拿米浆糊,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他摔着便摔了,偏偏伸出手去要扒着东西站稳,一摔之下,其中一具尸首上盖的布扯落下来,那黑黢黢的尸体也骨碌碌往外滚去,恰巧滚停在站在门槛边的主簿身前。   主簿躲闪不及,直接和那微微睁眼的尸首对视上。   那一刹,浑身血好似都凝固了,主簿跌跌撞撞后推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原地,叫都叫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快……快给他盖上……”   却原来,那尸首实在诡异,原本是个白净的书生郎,可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上,都长了密密麻麻如芝麻粒一样的又细又小的黑洞,一颗又一颗,细如针尖密如蜂巢。   叫人一看,便禁不住浑身发寒,脑袋也发晕起来。 第104章   姜遗光一觉睡到了下午。   再起来时, 额头已经不发热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了许多。   其他三人还没回来,姜遗光便自己下楼去。客栈里没什么人,大家都去看龙舟赛了, 大堂里空荡荡地摆了七八张方桌和条凳, 屋里四周角落都插了艾草, 挂了五彩线打的香囊,满是草药香,再不见蚊虫。   小二还有些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衣裳反着穿,还古怪地出现在客人房间里。但客人下来了,他也不能多懒,磨磨蹭蹭上了一壶茶后,飞也似的往后厨跑去。   因着端午, 后厨做了五黄,一并端上来,黄瓜、黄鳝、黄鱼、咸蛋黄、雄黄酒,厨子知他身体带病, 怕他口里无味, 又见他年纪不大,节时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在异乡, 心里很是同情,便多上了些酸甜口的果子。   姜遗光没什么挑剔的,他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 自个儿把饭菜吃完了, 天色渐暗,小二点起了壁上油灯, 此时才慢慢有人回来。   一连来了十几个书生,打头那个身上带了酒气,哼着小调进来。   小二一见,连忙上前迎进来,把几张桌拼一块儿,好叫他们能落座。   寺庙逛遍了,龙舟赛完了,县令老爷给祝了词,赏了银子,同河边那些个书生才女们吟诗作画过,吃过粽子和五黄,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一点,毓秀姑娘没了。   那些个书生喝了酒,酒气上头,读书人的仪态也没了,进来后坐在厅里就开始落泪,怀念毓秀姑娘。   这个集世间女子才气于一身,人如其名,钟灵毓秀的女子,却不明不白失了性命。她就像那洛神,只存于梦中,不叫人间见白头。   说着说着,少不了谈及昨晚那贪财好利的少年郎。   一书生愤愤不已:“那厮生得齐整,谁知眼里只有黄白之物,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若在下再见着他,定要好好同他理论理论。”   其他人纷纷赞同。   姜遗光坐在角落里,正背对着他们,昨夜昏暗,也并无太多人看清他身形样貌,是以这群读书人根本没认出来他们口中讨伐的人就和他们坐在同一家客栈中。   小二来回跑了好几趟,总算把十几人要的茶水点心都上齐了,这才能坐下歇歇。   账房拨弄着算盘,算珠啪嗒响。天渐渐暗下去,白日出去的客人还没回来,油灯微弱的火光闪烁,从上边投下一点晃动的暖光,落在乌木色方桌上。   小二等得久,那群书生除了喝茶也不要旁的,渐渐打起盹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门边。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未归。   兰姑和黎恪还在镜中,未归。   晚风已将大开的两扇门吹合起来一扇,一边照着油灯并不多的暖光,将上头每一分裂纹都照得朦胧又清晰。另半边却黑洞洞的,从里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终于起身往楼上去。   他没有拿桌上小二准备的灯,而是自己静悄悄离开,他步子很轻,踩在客栈里那据说已经有十来个年头、被踩得光滑油亮的老木梯上,也没有一声吱呀响。从阴影中,悄声往上去。   他向来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坐卧行走,不发一言,也少做出吸引人的事。他一直都像道藏在墙边的影子,无声无息,注视一切。   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像影子一样的单薄安静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那十多个书生依旧在说话,尽兴抒意,声音或高亢,或低沉,却都在二层昏暗中站着的少年投来一眼的刹那噤声。   一张张模糊的脸,齐齐仰着,扭头看向姜遗光。黑白的眼睛,瞳仁涣散,并不分明,他们也和姜遗光一样安静,安静到只用早已经死去的眼珠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向楼梯上的少年郎。   阴冷冷的,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   大风终是忽地将哆嗦的另一扇门也砰地吹上,砰一声响,靠墙打盹的小二猛地跳起,慌忙抬头,却见大堂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桌残茶。   掌柜还没回来,账房先生和自己一样趴着睡着了,小二松口气,忙去收拾。   一抬头,又看见没点灯没挂灯笼的二层楼道口,那儿静悄悄站着个人。   他的脸很白,在黑暗中也白得叫人能看清五官。   小二骤然间骇一跳,好悬没叫出声来。   “公,公子?你怎么在那儿啊?”他又认出这就是白日那个古怪的小公子,挤出笑来招呼一声。   姜遗光正好转身往下走,一步步走到亮堂的厅内。   “我正要出门。”他说。   经过那拼起来的几张桌子时,姜遗光侧头看去。   十九个杯子,茶水满满当当,却没有了一丝茶香,即便是冷茶也不该如此。   点心原样摆着,一块没动,只是也和茶水一样,失了香气,他从身边经过闻去,还能闻到一点好似被水浸泡多时的水底腥臭气味。   据说,鬼魂是不吃活人食的,只吸食物中的“精气”。当精气被摄走,饭食会变得无味甚至烂臭,生人再不能吃,否则要染病。   一共……十九个鬼?   姜遗光往外走去。   从一室暖黄烛光中,又融入了夜色里。   他想知道,死的是谁?   这样多的书生,穿着打扮都是本朝人,还知毓秀一事,应当新死不久。   白日的热闹到夜里也延续着,越往南,宵禁越不严苛,有些地常有夜市,如今日,这个小县城便恰巧赶上了逢圩日,圩场从早开到晚。   往出走几步,便能听得沸扬人声,再进了街中,人流如织。街头巷尾高挂灯笼,因今日端午,做成龙形的、外壁描了曹娥像、五毒娘娘像的灯笼更多。往来人嘴里说的、耳边听的,俱是欢声笑语,少有的哭声,也是孩童吵闹着要买个吃的玩的。   热烈,喧嚣,难得自在人间。   姜遗光挤在人群中,往县城里有名的茶馆去,偶有少女红了脸想赠香囊帕子也一并忽视了。   六郎说,那儿有个说书人,专门说本地和邻近城池的古怪事。若那十九个书生的事成真,想必会有人传。   ……   禹杭州。   赤月王心慈仁善,只将那贪官知府抓了起来,听说还关在房里好吃好喝供着,传出去,百姓们都要夸一句赤月王的仁慈。   他手下人却有些没收住。   不小心把周知府的夫人打死了。   赤月王心里明白,有些人骨头软,命也薄,用刑是不行的,只有抓着弱点逼他就范,才能叫对方乖顺。   搜遍整个周府,其他人都在,独独不见了这位周大人的儿女。手下人只能拿周夫人威胁,谁知不小心把人弄死了。   赤月王便知道,自己泄露了风声,叫他察觉到什么,提前把人送走。   说不准,还把虎符也带走了。   他知道,兵都在将军手里,要调兵,需要拿两块一样的兵符对上,对上了,就可调用千军万马。   只可惜,赤月王让人遍寻周府,也没找到那东西。   周知府痛若断肠,伏在老妻身边哭,周夫人离世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一并带走了般,整个人老态得不成样子,散了头发赤着脚浑身脏污地大哭模样,叫人心酸。   赤月王也不免心软。   他依旧带着憨厚的神情,甚至亲自蹲下去劝他。   “说出虎符在哪里,或者,说出那东西怎么打开,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你的夫人也能入土为安。”   他手下能识文断字,据说曾经还是个秀才的军师,找到了周知府没来得及毁去的文书、卷宗等物,喜不自胜,整日在书房里看。最近,更是拿了一盒贴了封条的卷轴来,恭敬又高兴地说,里面定有大机密。   否则,不会用这样的密盒去装。   这种密盒内有关窍,如果不是按着特定的方法打开,里面的纸张会立刻被毒药腐蚀干净。   赤月王的好心并不能让对方领情,周知府只跪伏在老妻身边,呜呜咽咽地哭,谁说话都不听。   被抓着手脚扯远了捆起来,还要哭嚎,哭到背过气去,请了大夫来看也没用,醒了继续嚎。   连大夫都说,忧思过重恐伤身,不是长寿相。   赤月王暂时撬不开周知府的嘴,又不能像对待之前几个县令一样,直接丢给当地老百姓。他还需要周知府和朝廷拖延。   他放出了消息。   整个禹杭,有能解密锁的木匠都可以来,只要能解开一个盒子,就赏黄金百两。   他知道一些人不会信,先让手底下人做了场戏。   仿着古人说的个什么立木为信,在城门口立了根圆木头,任何人只要能把木头搬到知府府上,赤月王就会给他五十两银子   一开始无人敢去,手下人伪装来了,扛着木头在众人看不要命的怪物一般的眼神中进了周府。   没多久,便一脸喜色地出来,手里捧了沉甸甸钱袋。   这下,大家伙都信了赤月王说到做到,说赏赐银子,就一定赏。   这回,街边贴了不少“王榜”,只要撕下,就会有守卫带撕王榜的人过来。   只是,那些人全都没能打开。   今日一大早,府城正大街的王榜边已经没几个人围着了。   守卫亦觉无聊,靠柱打盹。   忽地,有个瘦高的男人,直直往这边来。他的步伐很轻,迈步很大,轻巧又快速,一眨眼的功夫,来到了墙边。   当着守卫们和聚上来围观的老百姓的面,伸手撕下王榜。   守卫一抖,也不困了,连忙叫来换值的兄弟,自己把人带到一边,先盘问,叫什么名儿,从哪来,家中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是不是真有把握等等。   那人瞧着是个好脾气,一一答了,末了添一句:“解了那锁,我能见着赤月王吗?”   守卫见他说起赤月王就眼睛发亮,以为他想借此当个官儿,唬他:“当然能,大王会亲自嘉奖你。”   洛妄点点头。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第105章   这是洛妄吃得最艰难的一只烧鸡。   为了一只烧鸡, 他一路打听往下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传闻中的赤月岛,还想在岸边找机会过去呢,就听说赤月王已经不在岛上了, 带了人去禹杭, 他又不得不跑回禹杭去。   一到禹杭附近, 就听说赤月教的人已经拿下了知府。有的说把知府一家全都杀了,还有的说赤月王心慈仁善,知府老爷还好好关在府里。他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决定先进城看看。   这回进城就难了,赤月教的人担心城外有细作,进进出出都查得严,要不是他明面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地方,恐怕还进不来。   谁会怀疑一个乞丐呢?   他先回了一趟城隍庙, 庙里原先捡他骨头吃的乞儿们都不见了,听说他们被赤月教的人捡去了当卫兵。洛妄在外面时,还真看到了其中几个人,围着个老妇人抢她身上的珍珠串。   周知府住的大房子外, 也全都是赤月教的人。   听说赤月王就在里面, 他用的杯子都是金子做的,身上穿的衣服是摘了天上云朵织的布, 他就是老天爷的另一个儿子。   要杀掉老天爷的儿子,首先要进府去,要能靠近他。   洛妄窝在城隍庙里的稻草堆上想了很久, 才想出这个好办法。   他肉疼地拿了钱, 让巷子里一个阿婆给自己做了干净衣服,又叫她帮自己绑好头发, 才来到街上,光明正大地撕了王榜。   为了烧鸡……为了烧鸡……   做衣服的钱可比烧鸡多多了。洛妄很想反悔,可他都答应了那个人,心里说再多次,两条腿依旧往府里走。   他还没进过这个府呢。   比住过的所有庙都大,就是人太多了。   洛妄拿到了那个盒子,他装着很懂的样子,要人给他安排一间房,要纳鞋底的粗针,要锤子剪子小刀等等,还叫那群人不许来打扰自己。   他摆的架势越高,那群人越觉得他能开,要什么都拿来了,送进房里后,门一关,再没人来打扰。   门外守着的几个人准备了刀剑,预备这人真打开盒后走出来时就杀了他。   洛妄看了一圈,把盒子塞在床底下,试着推开窗。   那些人没有想到他敢做什么手脚,窗户也没有钉死,直接打开了。   在他们心中,赤月王就跟天上的月亮一样,怎么会有人想刺杀月亮呢?   洛妄探头看了看,发现几个守卫,更多的人闷不做声在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撸起衣摆擦汗。   他把纳鞋底的针拿了两根,小刀一把,从窗边轻悄悄跃了出去,落在草地上,而后立刻跳人少的地方蹿了出去。   做这种事时,他就不再像一只鹤,而是一只许久没有狩猎的饥肠辘辘的豹。   他在外面就看过了。   最大、最漂亮的房子,那一定是知府以前住的地方。   他以前住的地方,就是赤月王现在住的地方。   ……   赤月王正和幕僚们议事。   禹杭围住后,手下人又搜罗来不少当地有名的读书人。   要不是今年陛下开恩科,大多数人都上京去了,留下的读书人会更多。   大多数绑来时都不高兴,骂他反贼,还有些发了狠要往墙上撞。这些赤月王都不管,他只让人把这些人关起来,不给吃喝,不给恭桶,关了两三天后,再把他们的家里人接来,这些人多半就顺从了。   也有实在不顺从的,赤月王叹息一声,把人放了。   只是他手底下难免有人不高兴,追上去一顿打,有人下手重,书生又体弱,打了几拳人就没了。赤月王惜才,心痛地让人把他带下去好好安葬。   这会儿,他坐在上首,那群幕僚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   他对朝廷不懂,也分不清什么官,他只知道,在禹杭,最大的官就是知府,知府管钱也管兵,拿下了知府,他就拿下了禹杭。   就像这片天下,天下江山都是皇帝的,谁能拿下皇帝,谁就得到了这片江山。   “宫里没有皇后,听说皇帝很宠爱贵妃。”   “皇帝有六个儿子,但是他不喜欢儿子,他最喜欢公主。”   另一个人忙道:“我也知道,那个公主封号朝阳,她有一座园子,叫朝凤园。”   朝凤……赤月王知道凤的意思,便懂了这个皇帝有多喜欢公主。   “这回皇帝要是派人来,肯定要派个大将军。”   “我听闻容大将军在边关战死了,不然也只有他配当我们王的对手。”   赤月王坐直了身子:“战死?”   那书生见自己听来的消息得到重视,忙站起身,大声道:“确实如此,我前些日子在京中的好友托人送信来,提了此事。”   底下人就又开始叽叽喳喳。   容将军即便不战死,也不会调回来和他们打。能和他们打的,一定是在朝里、且有一定威望的将军。   他们把宋将军、赵将军、王将军等等全都列了一遍,再一一否决,一直吵到很晚。   当今皇帝没怎么打过仗,征兵都是送到边关去,去了边关三五年再回来,边关也大多太平无事,唯独今年因容将军战死一事,恐怕要发生战乱,皇帝一定会征更多的兵,花更多的钱去。   赤月教趁此时机发难,赶上了好时机。   在座几人没人觉得赤月王能凭几千人就让江山易主,赤月王自己也明白,他要的,是占据禹杭这片地,再借此扩张。   禹杭为南北要塞,他占据在这儿,皇帝必然不肯,要派大军来打。他有红月保佑,不怕打,等皇帝发现打不下他,就会让人来和他谈了。   ……   禹杭城墙外,相隔不过十里的一座小村庄,坐落在山谷中,依山傍水,格外隐蔽。   这一日,却有人带了兵,闯进了这座小村庄。   领头的几人骑马,穿铠甲,手里拿着刀,身后的士兵直接把村庄围了,不许人出去放跑消息。   而后,士兵们就地安营生火。   村里人能顿顿吃饱的也不多,不少村民看那升起的炊烟不断咽口水,可他们都不敢出去。就连村里杀猪的徐屠户也不敢说什么,当天就送上了一只整猪过去,小心翼翼回来。   谁敢惹恼军爷?军爷杀人,比徐屠户杀猪还利索哩。   二皇子穿着轻铠,一路赶来,好不容易到了这禹杭边界。妹妹和太子的态度都叫他心惊肉跳,因此在出发前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切听主将的,他什么也别做,平平安安回去,就有个功劳。   因此,路上行军困苦也忍了,作甚都不抱怨。反而让怀远将军林蒙恩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前方就是禹杭,探子打探过,禹杭城外守卫森严,这城墙也又高又厚,贸然强攻恐行不通。”林蒙恩刚过而立之年,曾和容将军守过边疆一段时日,学了不少东西,这会儿他也耐心地和这位二皇子解说。   几个副将一并在内。   “禹杭一面隔江,一面筑城墙。靠江那面也不成,赤月教以水师闻名,只能陆攻。”   二皇子思索片刻,问:“那得找人混进去,夜里打开城门?”   林蒙恩点头。   一群人便开始商议起夜间事来。   要能混进城里,还要能杀了守城将士阻止开门……需武艺高强之人才行。   林蒙恩挑了十来个士兵,叫他们换了衣裳,又把村里十来个有孩子的妇人叫来,孩子全关着了,让她们带着士兵们进城。   捏住了妇人们的命脉,那些人哪敢不肯?拉了村里的两头牛车把人带上,挎了篮子进城去。   林蒙恩知二皇子谨慎到有些胆怯的地步,也怕战场把人吓坏,或是他被敌人捉去,想了许久,还是同他商议。   “殿下今晚不如就在城外接应,末将带人杀入城中,若成了,便回来接殿下。要是不成,也请殿下去往临州调来兵马。”   林蒙恩这话很客气,就差没明说二皇子只要坐享功劳就好。他看出来这村庄里的人都没什么威胁,留一队亲兵足够二皇子防身了。   姬瑄心动许久,到底还是惜命,答应下来。   入夜前,大军列队,整齐地离开了这片村庄。   二皇子住在村中最好的屋里,屋里屋外都点了灯,灯火通明,他手里拿了一本兵书,却无心翻看。   他很不安,很不安。   这种没来由的不安从第一天就开始了,随着他离禹杭越近,这种不安越发强烈,心跳得快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任凭他在心里怎么念佛号也没用。   就好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极恶之事一般。   姬瑄闭上眼,不断劝慰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他已经避开了。这个村庄这样隐蔽,赤月教的人即便被打散,也不会到这里来。   即便到这里来,他们也能借地势之利先行离开,或是反击。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一个懦夫,但他一想到皇妹所说的话,便感到格外恐惧。   一个伙夫做了饭端来,用的正是徐屠夫家中的猪肉,喷香扑鼻。二皇子却没有胃口,让他端出去,在外守着。   心跳得越来越快……   忽地,天边猛一道炸雷响起。   闪电近乎将夜幕撕成两半,亮起的一瞬间犹如白昼,刺目至极。接着又是烈风呼啸,穿过山谷,发出近似鬼哭的呼啸声。   好端端的宁静夜,骤然间变了脸色。   姬瑄本就心神不宁,突然一声惊雷更是叫他心狠狠一颤,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脸色发白,坐起身往外看去。   留下来守门的一个亲兵笑道:“殿下,这山风可大呢,别吹着了。”   二皇子摇摇头,来到门边。   拴在后院的几匹马不安地嘶鸣起来,草料也不吃了,一个劲跺马蹄,不断摇头甩尾,喷着鼻,瞧着很想甩脱了马辔头逃跑。   “今儿这风还真是有点邪门。”亲兵继续道。   农村人家,蜡烛、油灯、柴火都是稀罕物,一到夜里便早早睡了。唯有他们这几间屋子亮着灯,士兵们点了篝火在外取暖。方才风实在太大,火吹灭了,柴也吹跑了好几根,好悬没烧着帐篷和粮车。   亲兵说着话,却看见二皇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闭嘴。”他低声说,目光惶恐不安。   “你们,你们没有听到吗?”   亲兵愣了:“听到什么?”   姬瑄死死咬了牙,道:“有人打过来了!”   亲兵竖起耳朵听,脸色也难看起来。   狂风大作中,隐约可闻兵戈之声,呐喊、厮杀、悲怮哀叫,战鼓如雷,战马嘶鸣连同马蹄声山呼海啸般奔涌而来。   只听着,便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战场。又有多少士兵要死在其中。   “殿下!”亲兵有些惊慌,他们只有三十人,还带了不少粮车,可该如何是好?   最重要的还是这位主子身份,他可决不能出事。   “殿下,还请先熄了灯,不要惹人注意,我们先避一避。”亲兵慌了一瞬,立刻拿了主意。   姬瑄也慌乱如没头苍蝇,连连点头。亲兵冲进屋里把油灯吹灭,又叫其他人把篝火也踩灭,解了裤子放水浇熄以免冒烟儿。   一群人拼命把粮车往屋子边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推去,姬瑄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和他们一块儿推。   喊杀声、战鼓声更近。   不能让那些东西发现自己!   奇怪……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姬瑄就愣了愣。   他为什么要说是这些东西?   粮车运粮不多,一路来一路吃得干净,本就预备着在禹杭拿下后补给,剩下的几十辆被手忙脚乱推进树林里遮掩好后,山那头的声音更响,响得几乎就在他们身后。   “快!殿下!”几十个亲兵趴伏在地。   姬瑄同样藏在树林里,心如擂鼓。   狂风呼啸,吹得树叶跟着哗啦啦作响,电闪雷鸣不断,却无一丝雨点。黑天随闪电不断亮起暗下,撕裂了无数回,明明灭灭。   又一道闪电,照彻长夜。   厮杀、哭喊、哀嚎声戛然而止。   缩在树丛里的姬瑄连同三十亲兵,无一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此刻,从路尽头那边,缓缓走出一队兵马。   这些人……不!这些,这些……这些士兵,浑身上下灰蒙蒙,破旧盔甲中空无一物,唯有眼睛处亮起两抹狼似的绿荧荧光,胯下白骨战马嘶鸣,手中刀剑锈迹斑斑,还往下滴血。   领头将士背上插了面同样破败的旗帜,随风烈烈展开。   姬瑄一眼认出来,那是前朝的旗。   是……阴兵借道。   他脑海里也好似被狂风吹过般,已经呆得没法再去想什么了,所有人都近乎屏住了呼吸,缩在树丛中动也不敢动,闭紧了眼不敢看。   任由那冷凝的肃杀气,越来越接近。 第106章   京中, 细雨绵延。   夜雨将朝阳公主惊醒了,睁着眼惊坐起,才觉身上潮湿,原是出了半身汗, 连额头都沾了细密如雨的汗珠。   她想叫贴身侍女都没力气, 张口才知嗓子哑得厉害。好在宫女们都在外守着, 她一动作,惠芸立刻循声进屋,点了灯扶起朝阳。   “公主?”她大着胆子去碰她额头。   触手湿冷, 又发着烫。   “公主!您着凉了,要请太医!”惠芸焦急叫起来。   朝阳昏昏沉沉睡去。   ……   徵宣历二十年五月初六,二皇子姬瑄率兵剿匪,不知所踪,彼时, 其胞妹朝阳公主夜间惊梦。   怀远将军林蒙恩率五千军智破禹杭空城,原周知府殉城身亡,赤月王及二十八星宿将军皆下落不明。   这胜仗打得还不如败仗。   林蒙恩在得知没能找到赤月王,二皇子也消失不见的一刹那, 几乎要晕厥过去。   陛下不会放过他了……   满京都被二皇子失踪的消息骇得震动, 陛下膝下子嗣不丰,所有人都在猜测, 失去了一个孩子的陛下会做出怎样的举措。   林家更是战战兢兢,林蒙恩的消息传回京后第二日,林家老太君便递了牌子进宫求见贵妃娘娘。   贵妃得陛下恩宠, 心慈人善, 见头发已花白的老太君跪下谢罪,浊泪满腮的模样, 叹口气,让宫女把老太太扶起坐下。   林老太君也不敢坐,拄了拐只敢挨着椅子半边,以便随时起身。   “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呢。”贵妃宽慰她,“再说,朝堂上的事,本宫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见老太太还是惶恐不安,好似天都要塌了,想了想,特意道:“且回去安心等着,未必就这样严重了。”   她话里有话,林老太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怕呆久了招人嫌,告退后,宫女扶她到宫门口,才颤巍巍拄了拐回去。   林老太君有诰命在身,年纪又大,宫中允乘骡车,她坐在车里晃悠悠往外去,却不断回想贵妃方才说的话。   贵妃娘娘,似乎意有所指。   骡车忽然停了下来,并往一侧让道。林老太君还沉浸在悲痛和惶惶不安中,就听见了车夫跳下来下跪以及宫女行礼的声音。   还有轻快的马蹄声,从她轿边停也不停地奔过。   是什么人?竟敢在宫中纵马?   林老太君下意识掀帘循声看去,只见一身着大红衫子的女子背影,身后玄色披风飘扬,露出一只绣金色振翅欲飞的凤凰来。   中宫位空悬,阖宫上下能光明正大穿凤凰的只有那一位——朝阳公主!   也正是二皇子胞妹。   林老太君急忙下车来,浑身哆嗦着,对那远去的公主背影三叩首赔罪,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寿康宫偏殿,禧嫔和朝阳公主对坐说话。   禧嫔还不知二皇子一事,满宫里都是人精,没有谁会不长眼在她面前提,见女儿难得来,又是喜悦,又是不自在,拉着她手也不知说什么,只敢问最近好不好。   朝阳梦魇醒后便没什么大碍,和陛下一样,表现如常,她越是如此,周围人越是小心奉承,战战兢兢,生怕公主气闷在心中。   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才是最可怕的。   朝阳公主陪母亲用过午膳后才回未央宫,面色依旧淡淡,陛下派了御前太监请太医来问诊,太医诊脉后,开了些安神方子,又恭敬退下。   惠芸叫了小太监来要去太医院拿药,却被公主叫住了。   朝阳公主:“整过脉就行,不必开药。我自有安神的法子,不比那一两碗苦汁好?”   惠芸还要说什么,被她劝下。   未央宫中不设铜镜,只有更加昂贵、清晰的琉璃镜,朝阳公主坐在桌边,垂下眼帘,心里却想到了那个预言。   预言中说,世上诡异复苏盛行,二哥今年有一大劫,若渡过了,自此平安顺遂,若渡不过……   渡不过,便是渡不过。   既是劫难,主动应劫可比躲着强,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让姬瑄去禹杭,主动去寻那可能来的灾祸。   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是功劳。   但现在……   朝阳公主长长吐口气。   桌上放了本书,乃是本朝开国时禹杭的地方志。   上面清楚记载着,前朝城破时,禹杭一带百姓生疫病,疫病下哀鸿遍野,百姓纷纷外逃,前朝大将军屠善,奉命锁城门,屠城。   后,屠善为本朝太祖射杀在禹杭外,以慰禹杭百姓在天之灵。   屠城……多可怕的字眼?   世间冤死枉死之人数不胜数,非所有都能聚成亡魂怨念,也并非所有怨念都能经久不散。   但……如果是一城的百姓呢?   姬瑄现在又在哪里?   朝阳公主听得外面有动静传来,是近来得宠的小侍蓁儿在问惠芸能不能进屋侍奉,被惠芸拦了。   预言中亦称,陛下膝下子嗣皆不得早婚,否则有大不幸。   所以,父皇才压着不许他们早成亲,只不断赏赐美人下来。   朝阳公主高声道:“惠芸,让他进来。”   惠芸便不敢怠慢,替蓁儿理理发鬓,柔声行礼,开门放他进去。   木门缓缓合上。   合上前,惠芸瞧见,蓁儿小公子跪坐在公主身侧,仰颈待垂怜模样。而公主也伸出手,抚了蓁儿的脸,唇边含笑。   公主应当心情大好了吧?惠芸不确定地想。   ……   二皇子连同赤月王的消失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将原来容大将军的死也盖了过去。现如今街头巷尾议论着的不再是容大将军和边关战事,而是二皇子的行踪。   有的说二皇子恐怕是去追剿赤月王了,还有的说二皇子恐怕受了伤,不能离开。更有甚者私下编排了二皇子落下山崖失去记忆,为民女所救的故事。   谁也不敢往那个可怕的猜测去想。   容家,容楚岚反觉清静了许多。   她疑心二皇子一事有蹊跷,或和诡异有关。可京中入镜人这样多,或许轮不到她。思来想去,容楚岚还是对身边的贴身婢女提了请求。   只希望,陛下看在她这样识趣的份上,能给容家一个体面。   旁的,她也做不了太多了。   婢女回来得很快。   陛下明面上不动声色,可背地里,调集了少说数十入镜人。   容楚岚提出,皇帝没什么不允的。为了家族,也为了第一个救出二皇子并拉拢对方,这些人会比自己渡死劫时还要尽心尽力。   没几日,容楚岚便假借名目又去庄子上“休息”。侍女安排了个假身份在庄子上,真正的容楚岚,却随军去了禹杭。   入镜人周身易聚阴,即便他们不受邪祟侵体,几十个人聚在一块儿也容易引来怪事。因此入镜人们都随近卫分头出发,分散开前往禹杭。   ……   同样的夜里,姜遗光找到了那间茶馆。   茶馆里外都聚集了不少人,静悄悄抄手听着,茶馆掌柜往高处挂了盏走马大灯,亮堂堂,照在当中说书人身上。   那说书人看着年纪大了,花白短须,却目带精光,精神矍铄,手里拿了把乌木折扇,唰一声展开,竟开始说起前夜名动江南的才女毓秀姑娘落水一事来。   姜遗光站在人群中,静静地听。   与此同时,九公子哼着小调儿回客栈去。 第107章   没有人认出姜遗光。   说书人也不认得。   头顶灯笼光晕, 照得说书人看上去有几分奇诡,一桩本就离奇的落水事,在他口中更添几分诡异。   姜遗光听完了一折说书人口中,鲛人和毓秀姑娘一段曲折离奇往事。待他说完, 冲着毓秀姑娘来的书生散去不少, 让姜遗光得以上前。   他来到了说书人面前, 放下一锭银子,轻声开口:“我想问些别的事。”   说书人收下银子,笑容热切不少:“这位小郎君想问点什么?”   姜遗光道:“你在这县城里待住多久?”   说书人道:“约莫六年了。”   姜遗光道:“近些年, 有没有发生过许多人一起失踪或丧命的事?”   说书人细想半天,摇摇头:“没有,老朽在这儿这么多年,这儿一直很太平,从来没听说过。”   姜遗光道:“毓秀的事昨晚才发生, 你却早早编了故事,你还知道昨晚其他事吗?”   说书人连连摆手:“小老儿也是混口饭吃,小公子别再难为我了,小老儿确实不曾听闻。”见姜遗光不动, 他又道, “再者,小老儿说的故事可都是真的, 何来编造一说?”   “真的?”姜遗光问,“世上真有鲛人?”   “自然是真的。”说书人笑道,“毓秀姑娘曾出售一斛珍珠换来钱财傍身, 那珍珠大如指节, 圆润无缺,莹莹如玉, 绝非凡品。这样好的珍珠,也只有传闻中的鲛人泪才配得上。”   见姜遗光还是有些不信,说书人又道:“毓秀姑娘别字泉先夫人,泉先,可不就是鲛人?”   姜遗光见再问不出,转身要走,他预备明日去县衙一探,刚转身,就被另一个中年男人叫住。   “那位后生,你且过来。”   中年男人面微黑,短须,身着缎衫皂靴,看人时带着下意识的居高临下意味。姜遗光停下脚步,问:“足下唤我何事?”   中年男人正是一县主簿,昨晚那阵把他吓得够呛,县令老爷忙着同白大儒说话,叫他只让仵作报个发病死的完事。他狠狠心,也昧着良心这么做了,还要叫那群书生的家里人不许说出去,以免惹来不太平。   他好不容易才出来走走,就听见姜遗光的问话,顿觉这后生知道了什么,叫近了问:“你为何要问这事儿?你知道些什么?”   姜遗光看他一眼,摇摇头:“没什么。”说罢,就要离开,中年男人连忙拉了他,却发现这后生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拽不住,心里慌急起来,忙叫了身边跟着的两个衙役帮忙:“快些,拉住他。”   姜遗光自己停了下来:“你捉我做什么?”他并未在这县城里赌钱。   中年男人道:“你不是想知道吗?跟我们来,我告诉你。”   周围人本来疑心这是拐子,要上来帮忙,可两个衙役突然冒出来帮他,又不像了,人群里有人认出来这是县令老爷身边的主簿,交头接耳传起来,没人再插手。   说书人本也事不关己,一见那人是主簿,这小郎君问的事儿似乎有后续,眼珠一转,连忙上前拱手作揖,道这小郎君自己认识,若有什么得罪的还请官老爷谅解,又道既是认识,能不能跟在一块儿云云。   主簿原本不打算理,转念一想,让这说书人去说一夜间离奇病死十九位书生也好,传开了总也赖不到自家老爷身上,便同意下来。   几人往茶馆楼上去,叫小二收拾个房间出来,上了茶水,主簿才说出自己身份,并问姜遗光方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淡淡道:“昨夜,有十来个冤魂托梦给我,我今日起来觉得蹊跷,才决定问一问。”   主簿大惊:“多少个?可有看清?”   姜遗光看他反应,知道确有其事,道:“十九个书生。”   对上了!   主簿惊出一身冷汗,追问:“他们托梦可说了什么?怎么会托梦给你?你认识他们?”   姜遗光一一答了:“我也不知为何托梦给我,我是外乡人,并不认识他们。”   他话锋一转:“但他们告诉我,他们死得实在冤枉。”   “他们要是不能解冤情,亡魂便不得超脱,届时容易变成厉鬼,为祸人间。”姜遗光写话本熟练,说谎唬人也熟练得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脸认真又真诚,让人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   主簿见过那些模样诡异可怕的尸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相信了姜遗光的话,瘫在椅上,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   说书人早就在一旁拿了炭笔和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册飞快记录。   十九个书生离奇暴毙,托梦外乡人喊冤,怎能不记?   姜遗光反问:“那十九个人,足下应当知道些什么吧?”他笑了笑,换了个法子,“和我说,兴许能解决一些。”   说书人也跟着起哄:“主簿老爷,不如说出来咱们一道想想办法?这十九人可不是件小事。”   姜遗光本想再说点什么,最好让他带自己去看,眨眨眼,忽地猛回过神来。   他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多待,自己身上病已经大好,明日就能离开,为什么要管这县里的坏事?   即便是“念”影响了自己,叫那群东西缠身,可自己收走了那群书生的魂魄,下一回它还是回寻来新的诡异纠缠不放。   所以,他为什么会问?   想到这儿,姜遗光皱起眉,立刻改口:“不愿说也无妨,今日天也晚了,我明日再来。”   主簿本想松口,又犹豫不决,姜遗光退一步,让他松了口气,道:“明日小郎君可到县衙来,也好看看那些是不是你梦到的十九人。”   姜遗光没有不答应的。   心里却在想明日一大早动身离开的事儿。   那头,九公子提了不少银子,悠悠哉哉回客栈,路上还买了些吃食准备哄人玩儿。   老实说,姜善多并不是乖巧可爱的性子,在王府里长大的九公子底下有几十号弟弟妹妹,人多了,这手足情便不值钱了。出京后,身边就剩下这么几人,又一起经历大难,反而叫他对这少年起了些仿佛对幼弟般发自真心的照拂心肠。   刚回客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房间窗外看过去没有亮灯,姜遗光并不是会先睡下的人,他总是在人到齐时才休息。   推门叫问,姜遗光果然不在,反而六郎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一听到九公子的声音,吓得一骨碌站起身,手忙脚乱点亮了桌上的灯。   “善多呢?不是让你好好照顾吗?”九公子横眉竖目。   六郎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见九公子有动怒的迹象,慌了神道:“是小人疏忽,今天小人本来在煎药,姜公子说,不用小人照顾,房里多个人他不自在,让小人自己去看龙舟,小人心痒难耐,看姜公子气色还好,就去了。小人只去看了一会儿,龙舟赛夺标前就回来了,谁知姜公子已不在房里……”   九公子没心情听他废话,冷下脸:“滚出去!守在大厅门口等他回来。”   六郎是个老实性子,又自知理亏,乖乖下去了。   九公子坐在房里,心里想着姜遗光会去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他久等不见,心里着急,正要下楼去,忽地听见床边传来动静,扭头去看,就见床上突然多了个人影,紧接着,床下也伸出一只手来,爬出一个人。   九公子吓了一跳,睁眼看清后立刻喜出望外:“兰姑?慎之?你们回来了?”   他一想便知怎么回事,估计是姜遗光准备出去时担心这两人突然出来,便把镜子藏在了床上和床底下。九公子笑着蹲下去,拉了黎恪手臂,帮他出来。   躺在床上的兰姑状况不大好,肩头伤了一大块,虚弱地喘气。黎恪还好些,虽然脸色苍白,到底没有什么外伤。   “好,回来了就好。”九公子笑起来,拉开门探出半边身子,让六郎请个大夫回来,能治外伤的。   黎恪还有些魂不附体,反应过来后,调侃道:“在下还以为,出来后还得凫水呢。”   九公子说:“我听说你镜子不慎落水了,好在善多下去帮你捞了回来。”   “他捞镜便捞镜吧,那位毓秀姑娘也被他捞了上来。估计昨晚风吹着了,染了风寒,我们让他在客栈休息,谁知一回来就没见到人。”   黎恪一听:“怎么会?他得了风寒也出去吗?”   九公子摆摆手:“先不说他了,你们在镜中经历了什么?可有凶险?”   黎恪苦笑:“哪有不凶险的?好在兰姑也在,她助我一臂之力,总算能活着出来。”他神色有些黯淡,不知想到了什么。   叹息一声,最终还是说道:“我和兰姑联手,又除了几人,才勉强脱身。”   死劫越往后,越是要斗,不光和鬼斗,还要和人斗。没有人能手不染血干干净净活下来,大家都抱着一个念头。   九公子没有追问,拍拍他肩。恰这时,黎三娘回来了,   见两人平安归来,黎三娘也格外惊喜,和黎恪不同,她倒不怎么担心姜遗光,宽慰道:“他机灵得很,过一会儿准回来了。”   六郎身上带了不少钱跑去请大夫,他虽不是本地人,却能说一口当地话,雇了骡车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见医馆,却因天色太晚,大夫早就歇下了。   邻人好心,拍门把人叫起来,六郎道过谢,匆匆忙忙把人拉上车,一扬鞭,急急往客栈去。   骡车吱吱呀呀响,在驶到离客栈不远的一处街道时,六郎只觉骡车似乎碾过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又不大,他来不及多想,驾着车到了客栈门口,一路请大夫上去。   突然多出来一男一女,叫六郎摸不清头脑,但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把大夫送上去后,就蹲在门边等,看需不需要抓药跑腿什么的。   方才骡车驶过的、六郎察觉有东西硌着的地方,经过一对家境贫寒的小夫妻。   “呀,这里有面镜子。”妻子眼尖的发现什么,蹲下身去捡起来,“这镜子可真漂亮,竟然就这么不要了。”   丈夫凑过来看了一眼:“确实精致,只可惜照不出来,说不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丢的。”   妻子左看右看,铜镜镜面磨得光滑透亮,可却正如自己丈夫所说,无论怎么照都照不出人像,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不免泄气,要这面镜子能照着就好了。她便可以放在桌上,日日用它梳头,多好。   他们家中贫寒,自然不觉得捡东西回去有什么不好。更不用说,这镜子要是不想要了,拿去买也是能值不少钱的。   夫妻俩快步回了家,妻子欣喜地把小小一面铜镜摆在桌上,即便照不着自己的脸,也爱不释手了许久。   ……   姜遗光急着回去,也是预感到了什么。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进客栈,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再睁眼时,他躺在一间房里。   这间屋子很陌生,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不像太富裕的人家,也不太贫穷。   这是……镜中的幻境吗?   姜遗光坐起身,回想起自己的镜子落在不知名处,眉头皱起,很快又放下。   无妨,等出去后自然能拿回来。   他知道自己收了不少鬼魂。不是所有的鬼都有足够怨气凝聚幻境,但,聚少成多,水下那么多亡魂被收入镜中,加上原本制造幻境的厉鬼,只会让他更难渡过。   这回的幻境,又是什么?   房里坐了一人,是个看上去比他大些的女子,笑容温婉,她端起桌上一碗药,轻轻走来。   “来,喝点药吧,喝了药,身上的伤才会好。”她柔声劝道,“要是你怕苦,我去取些蜜饯来。”   伤?   姜遗光低头看,仔细感觉,没觉得哪里有伤,唯独手肘处有些微刺痛感,拉起一看,那儿有些淤青。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喝。”   他从这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全然的善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她真切地关注自己,希望自己好起来。   这反而更加奇怪。   姜遗光问:“这是在哪儿?”   女子眨眨眼:“这里是我家,我发现你在我家门外晕倒,就把你带回来了。”   姜遗光:“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有一双似乎含着秋水的眸子,盈盈望着姜遗光:“奴家陈氏,小字阿霁。”   “陈姑娘。”姜遗光道。   他掀被下床,猛地向外看去。这时门边踏进来一高高壮壮,进门几乎要低着头的男儿,见姜遗光醒了,同样温和一笑:“小公子总算醒了,我给你熬了粥,正好,趁热喝点吧?”   姜遗光还没说话,陈氏就一拍他胳膊,嗔道:“他刚醒,总该喝点茶水漱漱口才是。”   高大男人挠挠头,憨厚一笑:“是我没注意,夫人说得对,我这就去。”   姜遗光叫住他:“兄台留步,请问,这究竟是何处?”   他从这两人身上没有察觉到丝毫恶意,也没有看到江海边生活人家应有的渔具。   高大男人回过头,一笑:“这儿是善城。我们善城人最是好客,小兄弟你醒了就当在自己家中一样,不必拘束。”说着,把粥放下,又大步出去。   善城?是何处? 第108章   陈氏性情温柔, 她的丈夫姓张,是城中屠户,端了温凉的茶水来让姜遗光漱漱口,又劝他喝药。   全然的善意, 不带分毫功利心与算计。   姜遗光心中反而更警惕, 他疑心这两人的目的, 更疑心这场死劫幕后冤魂的居心。   越是平静安宁,越予人以不详之感。   窗外有只乌鸦飞过,啊啊叫两声, 停在树杈上,不动了。   姜遗光起身时就发现外面并不很亮,来到门边向外看去,才发现此处格外不一样。   晴空明净透亮,天边却高悬着一轮纯黑的太阳, 淡黑色柔光洒下,普照万物。就连天上的云朵也是黑的。   和平常见过的深色乌云不同,那是纯然的漆黑,黑如墨, 一朵一朵规整地分布在空中,   黑色的……太阳?   也许是姜遗光待得有点久了,陈氏在身后问他:“善多?你怎么了?”   她掩唇笑道:“再不喝药, 药就该凉了。”   姜遗光试探地摇摇头:“不想喝。”   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清楚,更不明白死劫中暗藏的危机在何处, 不得不一步步试探。   陈氏果然微微皱眉:“可是药已经煎好了, 你身子还没好全,还是喝了吧, 不能虚耗了。”   姜遗光沉默片刻,回到桌前端起药碗。   苦涩的药汁黑漆漆,盛在圆形的碗里,和外面天上那轮漆黑的太阳无比相似。   姜遗光随祖父学过些药理,闻出了其中几味药材,的确是滋补良药。   他又看了眼陈氏,在心中推算,自己喝药后,陈氏可能会让他做些什么。   陈氏笑着催他,又提了一句,不要浪费。   姜遗光终于将碗端到嘴边,慢慢地,把一整碗药汁喝完了。   陈氏面带欣慰,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团裹好的手帕,走近了,一点点解开:“这样大的人了,还怕喝药?我这儿有些蜜饯,甜甜口。”   手帕垫着,掌心中托着些蜜渍梅子等物,发出酸甜的腻香。   姜遗光摇摇头:“不用了,多谢。”   他迟疑一会儿,又问:“最近几日,善城里还有其他外人来吗?同我一样的外人。”   他被陈氏在家门口发现,其他人入镜或许也会以这种方式。姜遗光想先同其他人汇合问一问。   陈氏想了想,道:“还真有几个,奴家昨日听王婶子说,她家门前有个晕倒的外乡人,王婶子就把那人带回家了。听说还有别的,只是奴家没细听,忘了。”   姜遗光再度试探:“我想去找那人,他兴许是我同伴。”   陈氏没有起疑心,道:“你出来乍到怕你不识路,不如奴家带你去?”   姜遗光:“太麻烦姑娘了。”   陈氏笑起来:“这有什么麻烦的,奴家只怕不能帮上小公子的忙呢。”   姜遗光:“多谢。”   高大男人姓张,是城中屠夫,倒过茶水后出门张罗铺子去了。陈氏带着姜遗光出了门往外走去。   出了小院,锁上门,外面是一条巷,左右两边都住着人家,这个时辰大家都出门忙活了,家家户户安静得很,也有妇人带着孩子在家中,小孩咿咿呀呀吵闹,很快又被哄好。   姜遗光则觉得奇怪。   他倒在陈氏家门口,是倒在巷子里么?   王婶子家很快就到了,在巷口往里第一家,陈氏轻轻敲门,就听得里面一声中气十足的妇人声音:“谁啊?”   陈氏笑道:“是我,王婶子您可方便?”   里头传来急促脚步声,很快,门打开,露出张圆胖憨厚的红脸,妇人笑道:“陈小娘,怎么有空来?”她一眼看到身后的姜遗光,一拍大腿,“这就是今天倒在你家门口的小郎君吧?果然好人品。”   姜遗光点点头,行一礼,主动道:“在下姓姜,小名善多。”   “善多是吧?快进来快进来。”王婶让开了路,叫二人进来。   陈氏带着姜遗光往里去,笑道:“是呢,奴家知道婶子昨日救了个人,善多醒来了,说可能是他同伴,才来问问。”   “那可巧,那人昨儿就醒了,也说要找自己同伴哩。”   王婶把二人迎进去,端茶倒水上果子,又去叫那人出来。   陈氏给姜遗光解释:“王婶只有一个女儿,去岁嫁出去了,平日家中只有一个人,免不了孤单,但却是个热心肠。”   姜遗光道:“你们心肠都好,见着外乡人也敢带回家。”   是风气不同,还是独她们几人胆大些?   陈氏抿了唇笑。   没一会儿,那人出来了。   是个姜遗光从未见过的女子,年龄不大,梳着妇人头,瞧着做足了准备,身上穿了便于活动的窄袖骑装。   大约王婶先前同她说了是同伴来寻,那女子见着姜遗光眼里闪过一丝陌生,而后又迅速换上熟络的表情,快走几步过来,拉着姜遗光笑道:“可算见着你了。”   她道:“素素还以为同你走散了。”   姜遗光笑了一下,惊喜道:“素素,是善多来迟了。”   卢素见对方如此上道,心下放松不少,也笑道:“善多,找着你就好。还有其他人,我们慢慢寻。”   见他们果然是同伴,听上去还是失散后又重聚,王婶和陈氏高兴不已,自觉帮了个大忙。王婶一撸袖子:“正巧,我刚要生火做饭,陈小娘你和善多小兄弟就在我家吃饭吧。”   陈氏还要推拒,被热情的王婶拉着又说了几句,最终无奈答应下来,同样挽了手进厨房帮忙。   客人是不必动手的,王婶给两人都倒了碗糖水,见卢素喝完,姜遗光也喝下,二人状似无意到了院中。   院里栽了枇杷树,正是结果时,黄黄绿绿的圆果坠得枝条往下压,上头好些果子都有鸟啄出来的洞眼儿。   卢素一远离厨房就压低了声音,飞快地把自己来时情况说了遍:“我一醒就躺在屋里,进来个人,自称王婶,她说这儿是善城,我倒在屋外,她救了我。”   姜遗光道:“我与你一样。陈氏说她和丈夫在门口发现,才把我带回家。”   卢素问:“你知道善城吗?”   姜遗光摇摇头:“从未听闻。”   卢素问:“你可有什么思绪?我昨日来的,把这一片街坊邻居都见了一面,找不出毛病。”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没发现。”   他停了一会儿,还是迟疑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都……很热情?即便对外来人,也没有一点防备。”   卢素道:“这的确有些古怪,我昨儿也发现了,而且,我试探王婶同她借钱寻亲,她竟也借给我。”   她喃喃道:“善城?善恶之善,我想,或许和这有关。”   姜遗光也有些疑心,但他来后只见过三个人,不好做定论,又指指天:“这儿的天也怪,你有没有问过?”   卢素摇头:“我不敢问。”   天边一轮黑色的太阳,怎么看都觉古怪诡异,偏生这些善城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习以为常,这就让他们更难问出口了。   就像他们如果碰着个人问他们,太阳为什么是红的不是黑的?他们恐怕也会觉得那人奇怪吧?   姜遗光道:“死劫越到后越怪异,尽早解决为好。我今日出去走走,你可要来?”   卢素点点头:“好,顺道去寻其他入镜人。”   二人说定后,又提高声音随意谈了些其他话,主要在夸陈氏和王婶。此刻,家家户户也都升起了炊烟,饭菜香从四面八方飘来。   过不久,王婶叫他们二人进屋吃饭。   方正木桌上,摆了几盘清淡的家常小菜,瞧着是南方口味,没见动什么手脚。   姜遗光和卢素盛了米饭,不约而同地等她二人都挟过菜后,才开始动筷。   姜遗光一扫她二人,发觉陈氏和王婶面上更高兴,王婶本就发红的脸庞红得更厉害,待他也更热情。   一顿饭后,陈氏带着姜遗光要告辞。   卢素却忽然站出来,不舍道:“陈娘子,我有一事相求。”   陈氏讶然,忙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提,我们还能不允么?你放心,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帮忙。”   卢素叹气道:“这事儿说出来实在羞愧,可我和善多好不容易相聚,不愿分离,不知……陈娘子家中可还能再住一人?我带了银子。”   她说着就要解荷包。   即便她昏迷后许久才醒,身上的银两也分毫未少。   陈氏连忙摆手:“怎能要你们的钱?我们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敢当不敢当。”   她道:“你要来住自然是好事,奴家这就回去收拾屋子。”   这下王婶不乐意了,拦道:“陈小娘子且听我一言,他们不肯分开,可以让善多住在我家中,你夫妻二人住着,恩恩爱爱,就当可怜我这个老婆子,让我这儿也热闹热闹,可好?”   姜遗光听她们还争起来了,不,也不算争,但为了同件事理论不休,更觉古怪。   她们为什么非要让自己住她们家中?   是另有所图吗?   可不论怎么看,姜遗光都只能察觉到,她们的真心实意,她们真切且从发自内心地希望照顾好两位来客。 第109章   镜外。   直到夜深, 姜遗光还没回来。   几人终于察觉不对,变了脸色,立刻让六郎再雇上几个当地的闲汉去打听姜遗光下落。   善多并非鲁莽之人,即便他有要事回不来, 也定会想办法通知他们。   更何况, 善多今日出门, 本就奇怪。他们不过在此地短暂停留,过几日就要走。善多对那些个赛龙舟端午灯会并不感兴趣,他为什么会突然从客栈里出来?   店小二称他是酉时出门的, 但……直到天亮,他们也没能打听到姜遗光的下落。   他就像是突然消失了。   “我们分两路继续找,善多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九公子道,“暴露身份也顾不得了,我去寻当地县令, 你们去找本地的闲汉、乞儿、贩夫走卒,多问问,不必省银子。”   九公子倒出不少碎银铜板来,桌上丁零当啷摆了一大堆。   兰姑身子还没好, 在房里休息。桌边只围了黎恪和黎三娘两人。   黎恪也跟着找了一晚上, 他同样因镜中受伤有些虚弱,但比兰姑好不少, 此刻不过有些许憔悴,他没有拿钱,而是说道:“或许, 还有一种可能。”   “似我和兰姑突然间入镜, 善多会不会也是如此?”黎恪道,“他并非被困住, 而是因为入了镜。”   九公子叹口气:“我并非没有想过,但若不是呢?我们赌不起。”   他头疼地捏捏眉心:“若是他真入了镜,谁知他的镜子会到什么地方?要是被人捡了带回家还好,要是掉河里,或者被人带去外地,又该如何是好?若他没有入镜,也糟糕,不知被什么事困住。”   黎三娘亦道:“这小子虽然聪明,却不怎么叫人省心,谁知道是不是又跑去赌坊被逮住了?”   黎恪摇摇头:“他不好赌,现下钱银宽裕,应当不是。”   九公子道:“在这儿胡猜也是无用,还是去寻一寻。”   他也一晚没睡,精神还好,叫了小二打水来洗把脸后,去县衙寻人了。   黎恪和黎三娘亦各自托了人去寻,三人分散开。   离客栈不远的巷中,住了一对贫寒夫妻,至今无子。   今日,他们家门又被一男子急匆匆敲开。   女子见到门外来人就想把门关上,孰料那男人一用力挤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嫂嫂怎么一见我就关门?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趁我大哥不在家中偷人了?”   女子气的脸通红,用力啐他一口:“净胡说八道,你又来作甚?你大哥说了再不借钱了。”   男人嬉皮笑脸,一脸无赖相往里走,女子扯不住他,又怕被人看见同他拉拉扯扯,连忙去把门关了,指着他鼻子骂:“你个泼皮无赖,还想作甚?今日你大哥也在,让他同你说道说道。”   男子道:“大哥在正好,我还怕他不在呢。”   正巧门里走出个男人,见着他便露出怒容:“我和你已经分家了,你来做什么?又是来借钱的话还是走吧,我们没钱。”   弟弟一听就不高兴了,板着脸直接往屋里闯:“说什么没钱?你不就是不想帮扶我吗?娘死的时候你还说会照顾我呢。”   男子没扯住他,他这兄弟本就生得高大壮实,他又体弱,叫他冲进了里屋去。   妻子当时就哭了出来,两人都拦不住,拦得急了,被他狠狠一挣甩在地上,晕头转向好半晌,半天没坐起来。   再看时,他已把能得用的东西都收拾了个包裹,扛着大步出门去。屋里已是如狂风过境般,没个好下脚处。   男人爬过去抱了妻子哭:“都是我没用,叫那个祸害缠上,还连累了你。”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再说那弟弟,自小失了父母,被兄长养大,兄长忙着挣钱补贴家用,管束不严,叫他性子渐渐变得不正,长大了也只想着吃喝玩乐,没钱就去找兄长要。即便后来兄长忍无可忍同他分家了,依旧上门去。   他已有一段时日没上门了,要不是前些日子赌钱输了太多,赌坊威胁要剁了他的手指头,也不会今日上门来抢。   其他那些破烂东西没甚么稀奇的,唯独有一面镜子,即便是他这种人也能看出不像普通铜镜。   铜做的东西本就值钱,更何况是这样一面光滑漂亮的铜镜?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他们小老百姓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想着要不要照镜子?   他溜溜达达去当铺把这东西当了,死当,卖了十两银,转头就去赌坊还债。   当铺里得了东西都送到县里的珍宝阁去,今日得了面极华美精巧的铜镜,只可惜,铜镜照不出人影,这才叫它的价被压低了,但它的花纹样式却很不凡,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姑娘们见了,兴许会乐意买下,因而也先收入库中,等月底送去。   那头,九公子到了县衙。   对南边偏远的小县城来说,京城来人的身份就足够不凡了,更不用说,这人姓姬。   国姓……   县令忙安排他进来坐,正想着怎么讨好呢,就听那人说自己是隐瞒了身份来的,这回有个同行人走丢了,让他派人手去寻。   县令心中老大不乐意。   这几日因过端午,临近七八个县中只有他这县里能办龙舟会,因而其他几个县来的人也不少。节一过,大伙儿都回家了,他上哪找去?   本地衙役也不过数十人,让他们挨家挨户去寻?听着也不是什么重要人。   九公子一看就知他在想什么,沉下脸,暗示道:“他身份也不一般,你现下找回来,到时这事儿就算揭过,我也不想闹大。要是等他家里人来寻……你头顶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   县令听了面色铁青,也没奈何,只好连声答应自己一定会派人找,寻借口离开后,叫来几个下属,大发雷霆。   唯独主簿越听越觉得耳熟,再听失踪那人姓名,立刻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那晚自己在茶馆碰见的少年郎吗?   他刚想说,又立刻顿住了。   县令老爷可是命令禁止这事儿外传的,他却把十九个书生的事告诉了说书人和那位姜小公子,现在还没来得及和县令老爷说呢。   要是问起来,他也没好果子吃。   但眼下又是个立功的机会……   主簿左思右想,还是站出来道:“回禀老爷,那小郎君我见过。”   “你见过?”县令正要发怒,见他言之凿凿不像说谎,连忙追问。   主簿并指起誓,把头天晚上的事儿说了,县令不由得由怒转喜,叫他一道跟来,去见九公子。   九公子正心烦意乱,县令却带了人来。   那人躬身行个礼,称自己见过姜遗光。   端午那晚,他在茶馆说书人处见到了少年。姜遗光还同说书人打听消息,问本县有无大量失踪人口,又称有十九个书生给自己托梦申冤云云。   一席话听完,九公子缓缓阖眼,又睁开,看着眼前的主簿。   他能听出来,这主簿的话,八分真,二分假,但他见过姜遗光的事儿倒不似作伪。   十九个书生失踪?善多为什么要打听这个?还说是托梦,恐怕是碰见了亡魂吧?   他不会贸然出客栈,这样想来,亡魂应当……就在客栈中!   想到这儿,九公子心猛地一跳。   兰姑还在客栈内。   她镜中受了大伤,在外也要好好养一养,这会儿要是有邪祟,即便伤害不了她,也会弄出些麻烦来。   九公子沉下脸,冷冷道:“带我去找那说书人。”   ……   京城。   陛下上朝时,一众大臣不敢抬头直面天颜,但也在交头中无意间瞥见了陛下挂在腰间的五彩香囊。   这香囊和民间的有几分相似,用五彩线打了络子垂下,上头却不寻常地绣了龙凤纹。   尚衣局可不会给陛下做这些,香囊、香包、腰带等等,自有宫里的娘娘们一手包办,可不论是哪位娘娘,也不敢在香囊上绣龙凤。   中宫位空悬多年,陛下从不提此事。即便是掌六宫事务的贵妃,也从不敢染指凤印。   联想到朝阳公主前几日入宫,一些机敏的大臣便知道这香囊出自谁手了,心下不由得暗叹这位公主圣宠。   封号朝阳,得了朝凤园,这园子的名儿……不能叫人深思。   “公主,那毕竟是……”禧嫔坐在女儿下首,颇有些不安。   她亲眼见着女儿绣香囊,亲手填药,香囊上的图案,叫她心惊。   朝阳公主摇摇头:“母妃,不妨事。”   父皇正喜欢她这样。   越是贵重、越不符合身份的,陛下越是愿意她用,别说皇后制式的物件,就算是皇帝才能用的,她也能使。在御书房,父皇甚至把玉玺拿给她玩着解闷。   要是她不接着,陛下反而会失望。   朝阳公主略去自己掩藏在心底的不安,昂头笑:“父皇准许了的。”   禧嫔也不敢说什么:“公主心中有数就好,是妾身多虑了。”她心中更有一丝隐忧。   陛下现在疼爱朝阳,种种逾矩都不在乎。那要是有一日他厌弃这个女儿了呢?昔日种种都要变成大不敬罪过,到那时,朝阳可怎么是好?   朝阳公主同禧嫔说过些话,吃了点果子才走。   她不爱乘轿,自个儿带了一群宫女往御书房去,到外头时,叫那些宫女自己回了,谁知刚踏进大门就听见父皇训斥人的声音。   “白长二十来岁,书都读到别人脑子里去了?还是真以为朕看不出来你那点小伎俩?”   紧接着,便是一样东西狠砸在地面的声响,像是砚台。   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把砚台收拾了,一点动静都不敢出,见朝阳公主来,也是无声地跪下磕个头。   朝阳脚步一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她心里犹豫了一瞬,还是踏进门去。   “父皇精神可真好,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动静。”   朝阳一进去,就看见三皇子跪在下首,一声不吭。陛下站在书桌前,目光冷厉如电。   一屋子人噤若寒蝉,见朝阳公主进来,皆略松了口气。   朝阳公主快走几步上前,来到陛下身边,不准痕迹地打量一眼三皇子。令她心惊的是,对方脸上有明显的红肿掌印。除了陛下,又有谁能打他?   “三哥也在。”   三皇子抬起眼皮,就着这姿势淡淡道:“见过妹妹。”   “父皇,怎么了?”朝阳直接坐在了刻龙纹的木椅上,拉拉他手,做小女儿态。   皇帝长长舒口气,拧紧的眉头已松开,不咸不淡道:“无妨。”   又横一眼三皇子:“有些人白长了岁数,脑子还不如妹妹清醒。”   “滚出去!在外面跪着,跪满一个时辰再回去!”   三皇子便磕了个头,站起身踏出门外,寻了个平整地儿,叫里面的人能看见,撩袍子跪下去。   他也能看见御书房里的人。   朝阳公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只有皇帝能坐的位置上,拿着玉玺玩儿。   陛下自个儿站着批折子……   过不久,朝阳也拿了御笔,沾朱砂一同批折。   何等圣宠……三皇子深深吐口气。   御书房内,陛下冷声道:“你三哥性子已经歪了,整日盯着其他人的,却不看看自己,尽把他人当傻子。”   “他做什么了?”朝阳刚问,手里就拿到了一份折子。   是潮州知州上的折子,道今年至今无雨,两广一带恐真有大旱,请陛下示意。   潮州位于广西要塞,其知州姓李,正属三皇子母族。   如果只看这折子,陛下不应该发怒才对。   “再看看这几本。”陛下见她疑惑,指指在桌上单独放开的一摞折子。   朝阳一一去看,越看越心惊。   “三哥他……他怎能如此?”   “是啊……怎能如此。”陛下长长吐气,眉间怒气彻底平息,“这些事你就别管了,让你大哥去处理。”   三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两广赋税,剑指储君之位,太子怎么可能放过他?   朝阳知道陛下这是要保自己,连忙保证道:“我定不插手。”   ……   镜中,很快又渡过小半日。   陈氏拗不过王婶子,加上她体谅王婶独居孤单,总算松口让姜遗光搬去了王婶家。收拾出房间后,王婶带领二人一同去寻其他外乡人,顺道认认路。   踏出门去,卢素仰望头顶纯黑一片的太阳,只觉无比诡异,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们这善城啊,不算很大,却也不小哩,但很多年都没来过外乡人了。”王婶子边走边说,自豪地同他们介绍,这是什么路,那又是个什么街,住了哪些有名的人。   路上行人不少,彼此碰见都要打声招呼,彼此都带了和善笑意。街道路面亦干净齐整,不见脏污。   正如姜遗光的猜测。   这些人,全都心怀善意,没有任何一人对外乡人警惕。   善城?   善恶之善?   住在善城中的人,当真善良好客么?   天上黑太阳高悬,柔黑的光照得万物都有些黯淡,并不温热,反而有些凉意。   正走时,姜遗光眼尖地看见前头地上有个荷包,指给王婶看。   王婶子哎哟一声,啧啧叹息:“也不知是谁掉的,等失主回来寻吧?”   姜遗光试探问:“要是有别人捡走呢?”   王婶一惊:“怎么可能?谁敢做这样的事儿?也不怕遭了雷劈。”她似乎受了很大惊吓,如临大敌,连声道,“善多,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实在是,实在是……”   姜遗光不慌不忙道:“王婶子,您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有人拾了送到官府去,失主回来找却找不着。”他在闲聊中听王婶提过本地城主,并不担心露馅。   王婶这才放下心来:“怪不得,你说得有理,要是有人好心办坏事儿就糟了。”她抬头看看那纯黑色的太阳,道,“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在这儿等等失主好了。”   卢素一听,忙道:“不行。”   在王婶怀疑的目光中,卢素抬手抹泪:“我,我实在想和朋友团聚,要是王婶您不方便,就让我和善多独自去吧?”   她说得可怜,姜遗光亦用请求的目光注视她,王婶立刻就心软了:“你们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   说罢,她又给两人指路,让他们好找到郑书生家。   “要是寻不到,路上问问人,叫他们带你去。”   这回,换了卢素试探:“要是有人不肯帮忙呢?”   王婶眉毛一竖,上上下下打量二人。   “卢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带路?”她的眼神里渐渐带上了怀疑,“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卢素一听,立刻捂了脸落泪:“王婶,您怎能如此想我们,我……实在是我们来时遇上了恶人,才不免警惕了些。”   不料,王婶当即脸色大变:“你们遇上了恶人?在哪儿?什么时候?” 第110章   王婶的反应, 非同一般。   姜遗光没有先说话,而是看向卢素。卢素不得不眼里含泪答道:“我从城外来的时候,有个恶人拦住了我,他抢了我不少钱, 还把我打晕了。幸得婶子您相救, 否则, 我现在该病倒在床,起不来了。”   卢素低低哭泣,眼眶很快通红。令人生怜。   很快有几个路人聚过来, 问清怎么回事后,七嘴八舌安慰这位小娘子,更有些听了气愤,嚷嚷着一定要报官,把恶人捉了。   卢素哽咽笑道:“多谢诸位, 只是,我也没见着那恶人的模样,他蒙着面,想必是不好捉的吧?”   姜遗光亦道:“我也没瞧见。”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男女老少皆有, 还有心软的小妇人轻柔地替卢素拭去眼泪。王婶更是早就心软地化成一滩水,正要开口, 忽地新挤过来看的一人哎呀叫起来:“我的钱袋!”   他指着地上的钱袋叫道:“怪道我今儿找不着钱袋呢,原来是落在这儿了。”   其余人纷纷恭喜,王婶捡起荷包, 拍拍灰递过去。那人连连道谢, 从挎着的篮子里递了一串枇杷过去,王婶几次推距不过, 还是收下,只是颇有些不好意思。   卢素适时擦了泪,同样连连道谢,总算将这事儿暂时揭过。但依旧有人提醒她,要是想起来恶人的消息,定要去官府。   卢素和姜遗光飞快对视。   善城中的人,皆以善为准则吗?   姜遗光道:“敢问王婶,若是抓着恶人去官府,那恶人下场会如何?”   王婶道:“自然是要关押的,狱卒要感化他们,要是感化不成,那就只有处死了。”   姜遗光道:“只可惜,素素没看见那恶人的模样,叫他逃了,也不知事后会不会来危害咱们。”   说起这个,王婶脸上就带出些心有余悸的表情来,道:“你们可要当心那些恶人,他们都从恶城来,专门引诱我们善城的人作恶。”   果然,有善城,又有恶城。   听王婶的意思,善恶城之人还能相互转换?就是不知善城人如何感染化恶人,恶城人又如何引诱善人?   这回姜遗光和卢素甚至不必以眼神交流,彼此都明白,必须趁这时机套出话来。   善城人虽热情善良,却对可能染恶一事极为警惕。   “恶城?”卢素好奇地接过话题,“恶城又在何处?恶城里住着的全是恶人吗?我们为什么不去感化他们?”   王婶咂咂嘴,道:“听说,恶城离善城不远,只是大家谁也没见过,但官府一直说有恶城的人来,偷偷往善城跑。”   卢素啊一声:“他们竟然要混进善城吗?要是真混进来了可怎么办?”   王婶看了她和姜遗光一眼,道:“混进来了也无妨,只要心存善念,就不会被恶城的人蛊惑。且恶城的人向来作恶多端,满口谎言,他们都在善城待不久,哪怕能伪装一时,也装不了一世。”   卢素被那一眼扫得有些心慌,姜遗光面上无动于衷,道:“这样就好,以免被认错。”   王婶也笑:“不说这些了,把你俩吓坏了吧?走,再往前方那猪肉铺子后,就是老张家,他前两日也捡回来一外乡人,说不准你们认识。”   卢素却有些紧张起来,碰碰姜遗光,冲他使个眼色。   很快老张家就到了,王婶和之前的陈氏一样,敲门自报身份,让老张把人带出来。   老张是个皮肤微黑,身材矮小的老人,花白头发薄薄贴在有些圆大的脑壳后,看见王婶,笑得露出缺了的牙:“这就是王婶子你说的那几个外乡人?是来找小山的吧?快进来坐坐。”   卢素和姜遗光各自行过礼,王婶亦道了声打扰后才进去。   老张把那人一叫出来,姜遗光就顿了顿,紧接着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腾兄,好久不见。”   那人竟是同他一块儿住在庄子上的腾山,小字岳辉。   腾山见着姜遗光同样瞪大了眼,快走步上前,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激动,腾山一拍他肩,笑道:“善多,可真是好久不见你了,怎么看你气色差了许多?”   卢素放下心来。   姜遗光和腾山关系并不算很好,可入了镜,大家就同为入镜人,在死劫还未显露出其真正残酷面目的前期,大家都会选择守望相助。   姜遗光没说什么,只暗示道:“腾兄,我和素素等你很久了。”   卢素笑道:“见过腾大哥。”   “听善多说起过你,小妹心中敬仰已久,只是一直不曾谋面。今日得见,才算圆了意。”   她话说的很快,滕山愣了愣,将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素素是谁吞了回去,笑道:“见过素素姑娘。”   姜遗光一直在一边看着,觉得腾山身上有些不对劲。   但……腾山之前在庄子里也伪装得很好,是他多心了吗?   在老张和王婶的见证下,三人“重聚”,能帮上其他人忙,实在是善城人最爱做的一件事,他们的感激更是叫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卢素趁他们二人不注意,悄悄把姜遗光拉到一边。   “你原来就同腾公子认识吗?”卢素低声问。   姜遗光点点头。   卢素:“那就好,来时我还担心了很久,怕新来的人不知变通。”她又道,“既然你们相熟,能不能说说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我怕不慎得罪了他。”   姜遗光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把腾山和自己的一些小龃龉告诉了对方。   “也就是……你们关系算不得很好?”卢素道,“这样的话,不如叫我来和他接近,以免他又借机生事。”   她道:“他比我们早来一天,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都年轻,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脸上还带了笑,看上去就是一对小夫妻私下说话。   王婶和老张都会意地没有打扰他们,唯独腾山问:“善多,你和这位素素姑娘是什么关系?”明明在庄子上时,善多可没说过他成婚了,这才几日?   卢素给了姜遗光一个眼神。   果然,这人开始找茬儿。   她道:“我和善多认识不久,但我和他……”说着,她就羞涩地低下了头,脸上浮起红晕,一直红到脖颈。   她虽没说完,可任谁都能懂其未尽之意。   腾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没来得及恭喜二位。”   姜遗光皱了皱眉,没有反对。   都有些不对劲。   这座善城很古怪,善城中的人古怪,碰见的两位入镜人,也有些古怪。   卢素似乎不想让自己和腾山走太近,她对腾山有些警惕。腾山亦有些变化,看上去很想亲近他们二人。   他们私下……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卢素羞涩罢,恭恭敬敬对王婶和老张行礼,提出想和腾山一块儿出门走走。   两位老人哪有不应的?看他们关系好,比自己做了好事还高兴。老张在院里种了些菜,绿油油的,王婶干脆招呼着让他摘着菜,今晚去她家吃一顿。   三位年轻人已经告别,出门去了。   天边黑太阳逐渐西沉,本就有些灰暗的天更暗几分。   姜遗光问:“白日是黑太阳,夜间的月亮又是什么?”   卢素道:“我也不清楚,这儿夜间不让出门,我便没在意。”   腾山却开口说话了。   “是红月。”他望着那一轮纯黑色的太阳,和明净天空上几朵同样纯黑色的云朵,缓缓道,“到了夜里,纯黑色的太阳会落下,升起红色的月亮。”   卢素:“听着……实在诡异。”   “确实诡异,我同他们问过,只是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腾山笑了笑。   姜遗光没有说话,闷声走路。   他想到了赤月教,和自己那晚在江上面临的诡异红月。   此红月和彼红月有什么区别?也会让人发狂吗?这一重死劫,会不会又和赤月教有关?   他不怎么说话,只默默思考。那头,卢素和腾山聊得却欢快。   卢素心性活泼机敏,不断追问下,腾山也一五一十答了,耐心又温和,路上遇着附近居民,还都要问声好。   只是,他知道得也不比他们二人多多少。   夜间倒没什么诡异,只有红月、白星。有宵禁,大家都不能出去。善城家家户户都勤劳肯干,官府也不欺压百姓,是以他们衣食还算富足,只是夜里也不会奢侈地点灯。   除此外,善城的人们对口舌纠纷格外在意,他们平日说话时要注意,入乡随俗,不得再随口试探,或得罪人。否则,容易被当成恶人抓起来。   姜遗光在一边默默听,越听越觉怪异。   “假如有个恶人被发现了,捉去官府感化,怎么才能知道感化成功了?”姜遗光问,“你们是怎么区分善恶人的呢?” 第111章   从刚开始, 他就察觉到,卢素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让他和腾山说话,而腾山的言行,亦发生了些许微妙地变化。   三人之中, 那股好似黑太阳照下黑纱似的阳光般浅薄的和睦, 忽地一下被揭开了。   露出赤裸裸、尖锐的丑恶内里来。   “你们是怎么区分善恶人的?只看有没有说谎么?”他直面着腾山, 慢慢地,又问了一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 直直看着对方。   任谁都能听出来,他这句话中的你们指腾山和善城中的人,并不包括卢素。同他一块来的卢素反而被忽略了。   一开始,腾山就很不对劲。   他那股全然的善意,和善城中人何其相似?   腾山同样开了口, 死死地盯着姜遗光和卢素二人:“你们,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话刚问出口,卢素便机警地后退半步,警觉地打量他们:“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当中难道有恶人吗?”   腾山:“难道不是你们才是恶人吗?满口谎言, 心存恶念。”   姜遗光来的晚, 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善人恶人,但有了之前的经历, 大约也明白了几分。   以常人准则区分善恶,且把二者泾渭分明地划开一条道来。善城里,恐怕就是这样一群完全善良的人吧?   善良, 正直, 诚信,热情……善城里被称为善人的人, 都该是这样的。   腾山是什么时候变成善人的?他又是凭借什么认定自己和卢素是恶人?就因为谎言?   姜遗光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不是恶人,没有说谎。”   腾山却已经冷了脸:“恶人惯会狡辩,我不信你。”   刚说完,便立刻后退几步大叫起来:“快来人,这儿有恶人!抓住他们!”   “他们是恶人!抓住他们!”   卢素没想到腾山如此果断,发现一些端倪,立刻就动手,急道:“谁是恶人?你不要胡说八道!依我看你才是恶人,恶人才会凭空污蔑人。”   她一急,眼泪又跟珠儿般滚落下。   说话期间,周边早有人围了上来。   善城人对恶人深恶痛绝,一听见,那是比见了耗子的猫还跑得快。周围人聚集得越来越多,到最后,连王婶子和老张都听见动静出来了,陈氏和丈夫张屠户也到了,一伙人乌泱泱围在街头,看三人对峙。   他们分不清谁是善人谁是恶人,一时间也不知该捉谁,只能先把人围着,还有几个机灵的拔腿就往府衙跑,要找衙役过来。   “这不是前几天的外乡人吗?怎么他们说有恶人?”   “谁是恶人,老实交代出来,还能放你们一马。”   “善城里不住恶人,若是恶人,还请快些回去。”   王婶隔着人群认出当中最高大的腾山,不免惊诧,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叶就挤进去:“怎么回事?”   “素素姑娘,他们怎么说你是恶人?你可得和他们解释清楚。”   卢素哭着摇头,指向腾山:“我不是,他才是,他是恶人,反而污蔑我。”   腾山见周围人多了,底气也足些,指着卢素和姜遗光说:“各位父老乡亲们,他们就是恶人,我先前被他们蒙蔽,错把他们二人当做是我同伴,刚才才发现,这两人竟然说谎。你们不要也被她蒙蔽了!”   卢素气苦道:“分明是你见色起意,对我意图不轨,我不从,你就污蔑我和善多是恶人。”   “那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恶人,说我们说谎,我们说什么谎了?”   卢素知他是善人,善人就不得说谎,可他们从镜外来,这是决不能说的。她方才也没说什么谎言,多半是她在问,腾山回答,腾山没法说出来。   她又道:“我信善多没有说谎,他醒来后不久就和我在一块儿了,腾公子,你呢?”   腾山:“我自然是善人,善人不会说谎作恶,可是恶人会。”他步步紧逼,“如果你们真的是善人,就对着这太阳发誓,你们没有说谎。”   其他人半信半疑,也跟着道:“是啊,要真是善人,对着太阳发个誓。”   “已经有人去寻官府了,等官府来人吧。”   “你!”卢素红了眼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善人,却来为难我这个小女子,非说我说谎,你难道不知恶人在善城中有什么样的下场吗?竟也污蔑我。”   腾山道:“恶人总是不认自己是恶人的,你既问心无愧,可敢立誓?可敢和我去官府?”   他又道:“善多,我本以为你一心向善,没想到你也……”   他还没说完,姜遗光就打断了他的话,“我当然敢。”   “我不是恶人,我发誓。”他并且四指仰天对着那一轮黑色的太阳,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他这样信誓旦旦,旁人立刻就信了。   敢对太阳立誓,怎么可能会是恶人?   “你……你怎么会?”腾山也有些不可思议,旋即反应过来,“你真是善人……”   先前陈氏落在人群外,好不容易也挤进来了,连忙上前:“他当然不是恶人,他性情可好了,怎么会是恶人呢?”   腾山嘴唇哆嗦两下,后退一小步,眼里满是悔恨,旋即搭手躬身,腰深深弯下去行了一大礼:“善多兄弟,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姜遗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对陈氏道声谢,又把腾山扶起来:“你也是为了善城百姓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善城……善人。   也罢,先看看别人是如何做的。   至于善人不能说谎……   卢素刚来,便谎称他二人认识,后来更是编造他们关系,得知自己和腾山认识后,应当是发现了他的善人身份,才想办法让自己和对方拉开距离。   卢素是恶人。   善人和恶人,又是如何区别自己身份的?他们为何会得知自己就是善人和恶人?   是因为到来的时间么?腾山来得最久,所以他被“感化”成善人?而卢素和自己一样,来的时间不长,才能说谎蒙骗?   不,未必如此。   早在姜遗光发誓后,众人就已不再过多关注他,而是转向了卢素。   姜遗光后退两步,移到腾山身边,无视了卢素的泪眼。   愧疚已经填满了腾山的心,他低声又道了几句抱歉。姜遗光道:“我原谅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几天还来了哪些外乡人就好。”   腾山果真一一数给他听了。   “和我同时来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位兄台比我早来三天……”   他说话期间,姜遗光一直静静地注视他,试图分辨出谎言痕迹。   可是,没有。   他说的都是真话。   他心里甚至……很愧疚。   这完全不像他认识的腾山,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因为入了善城,就变成了善人?   可为什么卢素和自己没有?   他没察觉自己有任何变化,而卢素……也不知她是因为自身不受善城影响才说谎,还是真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才如此。   人群中,卢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地脸一白,捂住心口,单薄身子软倒下去。   离最近的王婶连忙扶住她。   官府的人来了,听闻有恶人,到得飞快。   姜遗光错后半步,看见他们穿着和外头衙役一般无二的吏服皂靴,腰间配刀,瞧见被扶着晕倒在地的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对恶人的排斥叫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其中一人蹲下,要把卢素背回去。   一旁围观的哪里好让他们劳累?一个家住得近些的连忙嚷嚷着叫官老爷等等,不一会儿,从家里推出个板车来。又有人怕这弱女子磕碰着,回家抱了床旧背,细细给她铺好。   那两个衙役倒也省了力气,推着往府衙去。姜遗光方才亲口发过誓说自己不是恶人,大伙儿都信他,但他也抬腿跟了上去。   老百姓们见抓着个可能是恶人的外来者,一些没什么要紧活儿的,你看我我看你,也跟了过去。   姜遗光跟在板车边,时不时搭把手。   身后百姓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往府衙去。不少人也在瞧他,一开始疑心他也是恶人,听说他当中对天发誓后,立刻变了态度。   身后投来的目光不少。但有几个……   姜遗光忽地猛回过头,正对上人群中一个瘦高温和的男人,那人没想到姜遗光会发现,抱歉地冲他一笑,却没有移开眼睛。   反而姜遗光,面无表情重新转头。   那人应当就是入镜人之一了。   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其他的入镜人,又在哪儿?   他们说,要么对太阳发誓,要么去官府一验。黑色的太阳有什么?官府里又有什么?这才是他跟来的原因。   很快,他就知道了。   官府门外,朱红大门前。   不似平常大门外立两座石狮子,放的是一尊高大石像。   足有一人高,大如牛,毛密如雨,两眼怒睁,额生一角,低着头,足蹄抵地,做出要攻击的模样。   獬豸。   传闻中能辨忠奸,分是非的神兽。   它和天上那轮太阳一般漆黑,因为低着头,黑黢黢圆睁的两眼在柔黑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就立刻移开眼。   方才短短一瞬的对视,他似乎看到獬豸的眼珠直看向他,而后,便是火辣辣地疼,好似眼睛被点燃的蜡烛飞快燎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天上的太阳也觉得刺眼起来。   姜遗光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了,他没说出口,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任由善城的城主带其他衙役出来。   城主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眉目慈悲,率人在獬豸身前放上香炉,香炉中不知生了根什么香,竟冒出黑色的烟。   黑烟袅袅,飘散在獬豸周身。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那獬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一块石头,变成了活物。   衙役早就请了大夫来,把卢素唤醒,等香燃尽了,才拖到獬豸像前。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卢素崩溃大哭,拼命想往回跑,可她仍被死死按住,放在獬豸兽底下。   姜遗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明辨忠奸的神兽如何辨认出一个还未做恶事的恶人。   四周围观的百姓俱安静下来,一声不敢吭,望向獬豸的目光皆带着敬畏之意。   卢素还要逃,一到獬豸阴影下便动不了了。   众人瞩目下,黑石雕的獬豸像,缓缓动起来。   头更低,圆睁怒目死死盯着卢素。   不知从何处传来,或许是来自獬豸口中,又或许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低吼声响起。那是说不出品种的某种野兽,吼声响起的一刻,无根飓风呼地狂卷过来,飞沙卷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而后,那獬豸上身伏得更低,额间尖角对准了卢素。   已有不少心软的善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姜遗光站远了些,他仍旧觉得刺眼,可依旧睁着眼看,那股刺痛叫他睁不开眼,他便捂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过去。   据说,獬豸能明辨是非忠奸,辨认出奸臣贪官后,会用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再把他们吃进去。   但他看见的獬豸,用尖角挑起卢素的侧脖颈,狠狠一划。   那颗头颅落下来。   头颅和脖子连接处,平滑干净,没有一滴血。   而后,獬豸身下仿佛和它连成一体的漆黑阴影忽然间软下去,无头女尸,连着她的头颅,一同沉入了阴影中。   风停歇。   獬豸又变成了一座不动石像。   姜遗光这才放下手。   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其余人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是模糊的。他们穿着的衣服颜色也是模糊的。分不清……分不清红绿黑白。   仰头去看,天也混混沌沌,蓝底的天,黑色的太阳也模糊了,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云还是太阳,好像蓝布上乱七八糟的墨块。   他眨眨眼,因刺痛生的泪从眼角流下。   一个模模糊糊的人脸凑近他,叹息道:“善多,别哭了,那女子是恶人。没了她一个,还有别人,找个一心向善的姑娘,不比卢姑娘好?”   是腾山。   又有个人凑近了,拿帕子给他抹去眼泪:“瞧这可怜的孩子,那是恶人,她是为了引诱你也变成恶人,别难过。”这是陈氏。   姜遗光没有反驳,更不能说自己眼睛看不清,点点头,接过手帕擦了,认真道:“多谢陈姑娘,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陈氏同情他,忙摆手:“一条手帕罢了,还有什么还不还的?我给你再做几条。”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路面了。   他眨眨眼,泪水流得更厉害。   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陈姑娘,我们回去吧。”姜遗光说道。   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瞧着憔悴又难过,陈氏不忍,连忙拉了他宽慰:“好好好,回去,别再难过了。”   看不清路的姜遗光顺势被陈氏带着往回走,临走前,还同众人一一道别。   他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叫不少人十分痛心,更觉这少年郎是个重情义的善人。 第112章   姜遗光彻底看不清了。   他变得更加安静, 坐在窗前吹风,一句话也不说。   陈氏以为他在难过,做了饭食后,轻悄悄推门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上, 又关门出去了。   姜遗光这才扭过头。   他的眼睛看不见, 但在别人眼中应当是没有异常的。否则那群人不会毫无异样。   他在等。   等着其他的善人或恶人来找自己。在这之前,他什么都不必做。   他不明白善恶人的分辨依据,也不明白腾山为什么一入善城就成了善人。但他明白, 自己现在是“善人”。   他就该做好善人应做的事,让善城的人接纳自己。   现在,只看是哪个人来找自己了。   在腾山嘴里,其他四个人都是善人。但姜遗光并不很相信。   有卢素一个恶人,就会有其他恶人。腾山是善人, 要骗一个不多疑的善人很容易。   没有人是绝对善或恶,可这座城把人严格划分成了两面,并叫他们无法共存,非恶即善, 非黑即白, 没有其他路可选。   这样一座城,会是个怎样的厉鬼幻想出来的?他的心结又是什么?在他心中, 善城人如此善良,是因为他嫉恶如仇,要除去所有恶人么?   他又想起了那尊獬豸雕像。   不, 应当不止如此。   如果是这样, 被划成恶人的入镜人岂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那厢,同样入镜的周齐和友人莫单发生了冲突, 但他们不能争吵,只好压低了声音飞快说话。   周齐和莫单都是入镜后才认识的,彼此说了假话,结果后来才得知,善城里善人说不了谎,恶人才能作假,两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恶人身份,并不得不掩饰起来。   但其他入镜人和他们不一样,那几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但等到他们二人去寻时,就发现这些入镜人已经和善城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分不清是真是假。   既对方身份不明,试探也试探不出,他们二人一合计,决定在那些人露出真面目前,也绝不暴露自己身份,先做善人伪装着。   周齐道:“新来的估计也是善人,他发过了誓。”   莫单道:“还是去看看好,他只怕是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没说自己是善人。”   周齐想也不想:“这城里人无非善恶,还能有其他的不成?”   莫单一想也是,可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少年郎瞧着,并不很像善人。   他道:“去看看也无妨,再不然,引他去官府。”   他们打算找到这死劫的源头。   一开始,他们把周围人都问了遍,可周围住着的全是普通小老百姓,再一问,城中没有世家大族,也没有富商,没有人干过恶事,自然也不会有冲突。   这座善城,就像传说中独立于俗世外的桃花源,即便有城主府,有衙役,有律法。可城主并不太管事,只将事务分给手下人管。衙役不凶恶,律法亦不严苛,官民和乐如一家。   听闻城主是城里最心地善良的人,他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只可惜膝下无子。等他逝世后,就由城民们再推选出一个人来当新的城主。   他们怀疑城主就是那个枉死的冤魂。   “放在外,这样的城池绝无可能存在。但这是幻境,幻境里什么都可能出现。”周齐这么猜测。   若是普通小老百姓的幻想,他何必想出一个城主府来管束自己?律法虽然不严苛,可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更有可能是一个人幻想拥有这样一座城,由他掌管着,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既想试探城主,又害怕被对方看穿。   其他入镜人不知是善是恶,若为恶人,虽会替他们保密,可也不会轻易为他们所用。若是善人,恐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们就要出去告发他们了。   “还是试试。”   于是,趁夜前,他们拎了些瓜果来。   当然,为了不被看穿,他们只说自己来探望姜遗光,并不像他们初进城时伪装成彼此认识。   姜遗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模糊斑斓的块状,他听着风声,稳稳当当走出去,又在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时露出一点陌生的神采来。   “多谢你们来看我。”姜遗光道谢。   神色温和,目光坦然。   他从前无法靠近其他人,只能凭借书上文字去想象,去掩饰自己。但在他认识一些人后,那层伪装飞快地真实起来。   陈氏发觉他们并不熟络,可又有一些亲近。姜遗光解释道:“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陈氏就明白了,将两人提来的瓜果洗净摆上来,自己去了丈夫那儿,让他们说话。   姜遗光看不见,但他能听,能闻,耳朵和鼻子都让他短暂地拼凑出眼前二人的形象。   他们在试探他,并想带他一起去见城主。   “善多,你知道,我们来自同个地方。即便善城再好,我们也要想办法回去。”周齐道。   姜遗光道:“我明白。”   他说:“今日天晚了,我们明日去拜见城主如何?”   周齐和莫单大喜,目的已达成,他们又坐下说了会话,讨论了其他的“同乡”。   不光是他们试探姜遗光,姜遗光也在试探他们。因此,不论心中怎么想,他们说出口的都只有好话,其他几个入镜人在他们口里也成了善人。   姜遗光知道,他们在面对其他入镜人时,也会这么夸赞他。   他今日表现得足够了。   天更晚些,黑沉沉的太阳垂落西山,照出一圈黑晕。   周齐和莫单同姜遗光告别。   姜遗光神色如常,从座上起来,把两人送到了门边,莫单注意到,他行走的姿态有些不一样,手脚规规矩矩,每步迈出的长短都是用尺量出来那般规整。   他站在门边,目视他们离去。   黑色阳光渐渐淡下,血红的月亮升起来。   姜遗光看着他们,转身回去。   白日里看到的混沌,到夜间又披上了一层血色柔纱。   赤月教教主说,太阳落下时,便是红月诞生普照之日。   红月……他看不清,但依旧仰头看了一眼。   今天来看他的两个人,不会有错,他们是恶人。   是恶人,才会这么拼命往自己身上贴善人的皮,才会上门后先不动作,让他主动打招呼,判断自己是否为恶。   姜遗光明日不但要去城主府,他还要多叫些人去。若是死劫破解法在于找出恶人,眼前就恰好有两个。   翌日,二人来得很早。   可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腾山也到了,他听说姜遗光昨晚太难过,哭得眼睛酸涩,今天有些看不清,立刻过来看他。   听说他要去城主府时,也拍了胸脯保证和他一块儿去。   他没有一丝勉强,在善人心中,帮助他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被帮助的善人也要连连推拒,无法拒绝时再接受,还要不断道谢。   腾山还把另外两位入镜人叫来了,都是女子,同姓何,何蕊,何荽,是一对姐妹,样貌上却天差地别。   何蕊生得极美,美到即便是善城中不以貌取人的善人们也忍不住频频将目光转向她。相反,何荽虽样貌和她格外相似,那张脸却只能称得上平凡,不惹人厌。   姜遗光和他们会面后,彼此见过行礼,五人一道往城主府方向去。   姜遗光心想,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入镜人,或许是有的。   善城不大也不小,城中居民因心地善良,不会刻意打听其他人家事。要是有人和他们一样被救下,又请周围人不要说出去,他们便无从知晓了。   善人不应当、也不会用险恶心思揣测他人,因此,他心中疑问是不能直接说的,问出的那一刻,他就要被怀疑。   城主府就在善城正中央,府衙后方,并不很高大,但十分庄严威武。他们去时,城主正好在府中。 第113章   城主是个温和、善良、包容的性子, 不颁苛政,爱民如子,善城中所有百姓也像敬重自己父母那般敬重城主。   听到有几个外乡人求见,他也同意了, 让侍从把人请进来。   何蕊那张脸在屋内好似会发光, 容貌盛极, 城主也不过略一停顿,就移开眼去,实有君子之风。   “几位来可是有什么事?”城主问。   还是腾山先说话, 恭敬行了一礼,有些不安地说了来意。   他们路上商量过,只问善城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就好。   至于城主会不会骗人?   善城的善人,怎么会骗人?而他们作为善人,又怎能怀疑城主?   腾山虽一心向善, 可也知道,自己是来渡死劫的,这善城再好,不能久留。他一边担忧这善城什么时候会生出诡异让他们无声无息死去, 一面又生了别的心思。   善城这样好……好如世外桃花源, 他竟有些不愿离开了。   他心想,其他几人会和自己一样, 不愿意离开吗?   城主听了问,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实不相瞒,鄙人在善城任了数十年城主位, 从没听过有什么怪事。”   “没有么?”何蕊问, “几十年来,没有人失踪或发生什么意外?”她瞧着容貌盛极, 说话声却清冷,如玉珠落盘。   城主想了想,还是摇头:“鄙人从未听闻什么怪事,更不曾有人失踪。”   “是吗?”姜遗光道,“可我听闻常有恶人潜入城中作恶,他们又是如何作恶的?”   眼睛垂下,做出伤心难过的模样:“会像素素一样骗人吗?”   群主早就听过他和素素的故事,道:“恶人是自然是会骗人的,恶人不光骗人钱财感情,还要诱人作恶。等善人变成了恶人,就会受到和恶人一样的处罚,落入恶城。”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恶城了。可一听到名字,在场几人还是纷纷皱起眉,露出抵触模样。   他唇角含笑,那张笑脸好似莲花座上的佛祖,一动不动:“但也不必担忧,只要心智坚定,一心向善,是不会沦为恶人的。”   “真的吗?”姜遗光目露惶恐,“可我,我没察觉到素素在骗我,她也没有诱我作恶。”   “她会不会……不是恶人?”   城主道:“獬豸不会认错。她现在没有引诱你作恶,或是时机未到,或是你没有察觉。”   姜遗光看不见别人的脸,只能凭感觉,此刻,他察觉到城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名叫何荽的女子也看了一眼自己。   没有恶意。   也谈不上什么善意,就好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又移开眼去。   姜遗光知自己年龄小,有时,人总是对女子、小孩更容易放下心防,也更加“包容”,因为他们认为这两种人犯错任性再正常不过。   他道:“城主这样说,是因为以前也有恶人蛊惑过善人作恶吗?”   这话城主没有直接回答,沉默良久,他才道:“总之,不必为她难过。”   城主没有直接否认,而是换了话题,想必就是有了。   莫单就问:“还请城主告知我等,我们从外头来,不知恶人作恶手段。善多就是被那恶人蒙骗了,要是还有恶人要骗我们,可如何是好?”   腾山也道:“确实,我们也不知谁是恶人,总该教我们个分辨的办法。”   城主叹口气,摇摇头:“善恶哪能一眼分?总是相处时间长了,才知道谁善谁恶。”他指指大门口方向,“真正能分辨的,也唯有那尊獬豸,你们要是遇上了,把那人带来府衙就好,獬豸大人会亲自处置。”   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   在场众人不禁都想起那天,獬豸是如何处置卢素的,几人不禁觉得脖子一凉。   腾山也察觉到了紧迫。   他道:“城主大人,我是外乡人,虽然进了善城就变成善人,但到底比不过在善城多年的善人。要是恶人潜进来诱我作恶,我怕我会……”   城主依旧如之前一样宽慰他,只道如果一心向善,便绝不会被引诱。   而接下来,不论问什么,城主都不直接答。   何荽一直没说话,只靠何蕊开口。何蕊又问这善城来历,历经多少年,城主也不愿说,倒是给他们批了条,允许他们去进书库看善城的地方志。   几方闲话下来,几无收获。   既不知善城来历,也不知如何辨认,更不知过往发生了什么。一城地方志何其多,真要找该找到什么时候?况且,地方志中,未必会写城主本人的经历。   没错,他们几乎都确定了,死劫应当和城主有关。   姜遗光亦觉得城主身上疑点越来越多,他还假作着伤心难过模样,却察觉到城主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   并非直视,而是一种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的注视,就像高高在上的佛,垂眼看座下芸芸众生一般。   他看不清,也不能问,只好假装没察觉。   几人告辞。   城主亲自送他们出来,临别前,特地对姜遗光说了一句话。   “你若实在念她,等过几日,你们或许还能再见。”   这句话叫几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还要再问,城主却离开了。   “怎么回事?她那天不是……”腾山张口,却说不出一个死字来。   姜遗光更觉古怪,任凭其他人询问,他什么话也没说,跟在几人身边往书库去。   城主道给他们开书库就真的开了,厚重大门打开,衙役客气地引他们到一架一人多高的书柜前,指给他们看。   五十年内善城的地方志都在这儿了,后面是五十但一百年,再往后还有更早些的。   “这该看到什么时候?”周齐道,“我们还是各自分工,大致瞧瞧吧,只看有没有怪异事就好。”   腾山道:“善城几百年的地方志都在这儿,看样子保存完好,恐怕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古怪事,一路太平到现在。”   姜遗光一直都很沉默,他连人脸都看不清,更遑论认字?   但他也不觉得从地方志里能看出什么,便跟随他们的脚步走到一边,慢慢地从架上取了一卷书来。   何荽又看了他一眼。   姜遗光的动作有些慢,因为他看不见,但在其他人眼中,他本就不是急性子的人,这样倒也不奇怪。   他低头,作出认真看书的模样。   手中的书卷,摸着有层薄灰,拍去后打开,纸张泛黄,印了墨字。姜遗光每页找一会儿就翻书,书页翻得飞快。   其余几人也跟着看起来。   莫单和周齐打开书没多久,就隐晦地对了个眼神。   这卷宗上也有些古怪,其他地方都规整,却有不少字眼空开了,不写不印,自个儿往下翻,才发觉那些都是不大好的字眼。   例如,死、殁、毙、尸等,还有些寓意不详的、容易引发人恶念的,也一并隐了,导致一页书看上去缺了几个空位,实在叫人难受。   莫单不信邪,又转去其他地方,找了本话本子,打开大略翻了遍,那话本子说的是个善有善报的事儿,在里头,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被獬豸感化后,重新做人,而被他拆散的一对情人也终成眷属。   和地方志一样,一些不可避免用到的不祥词汇都被隐了去。   再翻几本,还是如此。   地方志上无一不是对城主的歌功颂德。上一任城主名姓不详,后来禅位给现任城主,二人以父子相称,现任城主替他养老送终。   当然,送终二字也被隐去了,说到送终,就让人想起死亡,想到生老病死,就容易心生畏惧,实在不详。   他们二人偷偷去看其他人,那几人似乎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姜遗光捧了书卷在角落,飞快“看”完,又记着位置摆放回原处。   “你可有查到什么?”周齐问他。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地方志上,不记载忌讳事,不用不详字眼,一群人大略翻了翻,什么也没有,无非本地一些婚嫁娶妻之事,又表彰了些做出大善事的百姓。   “难道,真的没有吗?”腾山长长叹口气,“要是找不到,我们岂不是一辈子出不去?”   “不必这么丧气。”何蕊道,“总有其他办法。”   周齐亦道:“大家心里应该也清楚,应当和城主大人有关,我们只要查清城主大人就好。”   一直沉默的何荽终于开口:“没那么简单,其他人不会说的。”   善人怎么会随意说人是非?   问,问不着,记载上也没有,善城目前毫无异动。   “只能等了。”她道,“说不准,善城的混乱,就和那些恶人有关。”   “恶人先蒙骗了善多,到时只会有更多恶人混进来。”   姜遗光却只在想一件事。   城主说的,她还会和自己等人相见,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死吗?可那天明明看见她脖子都折断了。   不,等等。   没有一滴血流出,事后地面也没有血迹,会不会是障眼之法?她其实被调往了别处?   姜遗光按下这个猜测不提。   他不能和其他人说,在他们善恶身份不明的情况下。   几人从书库出来,天已经暗了,纯黑暮光与血红月色若隐若现。   姜遗光不能暴露自己已失明,同几人告别后,慢慢往回走。他还记得回陈氏住处的路,街上也有些行人,路面也平整,他只要走得慢些,不撞上人就好。   好不容易走到了小巷,姜遗光试探地抬脚,走进去。   眼前一大片漆黑混沌的色块中,多了一道像是人影的东西。   是谁?   再侧耳去听,这儿只有她一个人。   应当是“她”,风中吹来些女子脂粉香气。   姜遗光扬起微笑,冲那道人影点点头,走近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姜善多,你是恶人!”   是卢素。   怎么会?她竟真的回来了?又为什么说出这话?因为记恨我没有帮她么?   她现在是人是鬼?   城主又知道些什么?   好在这时间家家户户都忙着生火做饭,没人出来,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卢素气愤道:“你这恶人,还敢蒙骗大家,走!你现在就和我去见官府!”   姜遗光任由她拽住自己,淡淡道:“你不才是恶人吗?我可是对太阳立过誓,而且,獬豸只惩罚了你,没有罚我。”   他能察觉到入镜人一入善城都发生了某些自身不知的微妙变化,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变,但他对善人这个身份毫无归属感,想来他没有变成善人。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恶人。   卢素心中的恶意,他从未有过。   可现在卢素又不一样了。   她好像……变成了善人?   “你不是恶人么?”   卢素道:“我自然是经过獬豸大人感化,洗心革面了。倒是你,你混进善城来做什么?”   卢素边说,便伸手要捉他,还拿了绳准备把他手捆起来。姜遗光看不清她的动作,没躲,等绳索碰到手腕才立刻猛甩开。   姜遗光躲闪开后重新“看”向卢素,但是因为看不见,面对卢素的方向有些歪,他又问:“獬豸大人是如何叫你洗心革面的?”   卢素一顿,又要捉他:“你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你入了歧途,我不能坐视不理。”   姜遗光躲得慢些,依旧是等她抓住自己才挣开。这让卢素察觉到了异样。   她被挣开后,站在原地,凑近过去。   她看见姜遗光的眼睛动也没动,只是过了很久,才眨一下,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而后,她伸出手,在姜遗光眼前轻晃了一下。   很突然的一个试探动作。   姜遗光无动于衷,依旧问她:“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被感化了?你不见的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   对方却没有回答。   半晌,卢素才道:“你失明了?”   虽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你看不见了,所以才躲得这么慢。”卢素道,“善恶终有报,你的眼睛就是因为作恶的报应,你还是随我去官府吧,我洗心革面后,只觉过去的自己实在愚蠢,等你也得了感化,你也会和我一样。”   姜遗光眨了眨眼睛。   “不是报应。”他说。   他心里想了很多办法,可……在小巷里,要是卢素叫起来,他跑不掉。   姜遗光问:“要是我不去呢?”   卢素道:“那我只能请官府的衙役来了。”   姜遗光问道:“你回来后,有人见过你吗?和其他人说过吗?”   卢素道:“没有,我只想劝你改过。”   善人不会说谎,卢素没有和其他人说过。   姜遗光叹口气,道:“好,我随你去,你不必绑我。”说着,他走近几步,凑近了卢素。   他低声问:“这巷子里应当没有别人吧?我不想被他们看见,太丢人了。”   卢素前后张望一眼,摇头:“我没有看见。不过,没什么丢人的,知错能改,是好事。”   下一瞬,她就被对方如闪电般迅疾地扼住喉咙。   姜遗光在她说话时,确认了她的喉咙所在。   一声脆响,卢素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姜遗光摸索着,把她眼睛合上了,小心放在墙边,让她倚墙站着。   他往里走去,敲响最里间的门。   “来了来了。”陈氏笑着迎来。   姜遗光挡住了她看向外的视线,走进去。 第114章   姜遗光挡住陈氏视线, 进门去。   陈氏没有怀疑,笑着让他进来,门又关上了。   红月逐渐升起,明净蓝天被暮色取代。小巷中站在阴影里的那人更不起眼。   她一直站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一大早, 准备出门买菜的王婶一推门, 就见门边呼地倒下个人来, 顿时吓了一跳,伏地去看。   本以为又是晕倒的外乡人,可翻过来, 那人的脸格外熟悉。   是卢素。   她死了。   是被人杀死的。   一个外乡人被杀的消息飞也似的传遍了整个善城,大家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以往的恶人,不过夺人钱财,坏人家世,真正敢杀人的寥寥无几, 这才叫他们震惊。   所有人都相信,必定是有一个大恶人潜进来了!   姜遗光一反常态,没出门,坐在房间里不说话。   陈氏慌慌张张进门来:“善多, 糟糕了。”她道, “有人没了。”   姜遗光一顿,抬起头:“是谁?”   陈氏捂了嘴哭, 道:“是卢姑娘,她原本盖被獬豸大人感化,重头向善, 可现在被发现死在了巷里。”   她看见姜遗光的眼里更难过了, 哀伤好似要溢出来。   “你昨日回来得晚,有没有……有没有见过?”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氏却后退了两步, 道:“官府要来查了,他们带你去问几句话。”   说话间,两个衙役进门来。   姜遗光任由他们带着自己走,出了院门,走出小巷,人声顿沸。   跟着一块儿走的有很多人,都是昨天回来晚了的,一群人被带往衙门。   有不少人聚在街边,不为看热闹,只为关切问候。但谁也不敢阻碍公务,和昨天一样,一大帮人乌泱泱被带往府衙。   莫单和周齐也在人群中。   周围人多眼杂,他们只敢压低声音耳语。   本以为卢素被獬豸处死,没想到卢素又活了?   活了便算了,还又被人杀了?   周齐:“这下糟了,他们必定会严查。”   莫单:“会不会是姜善多干的?”   周齐:“我觉得他像善人,如果他是恶人,也不应当杀卢素,卢素不也是恶人吗?”   莫单:“听说卢素极有可能被獬豸感化成善人,她如果变成善人,姜善多要杀她很正常。”   周齐:“可他对太阳发过誓。”   他们私下尝试对太阳立誓过,却发现他们无法开口,就像面对着那尊漆黑的獬豸像一般,任何谎言都无法说出口。   善人不会杀人。   所以,在那群善人中,必定藏了一个恶人。或许,不止一个。   姜遗光心里也明白,善城绝不止一个恶人。否则,他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官府问话也快,只要让他们在獬豸像下经过,问几个问题就好,通常以三五个人为一组,共问共答。即便一个人能说谎,其他人也会察觉不对。   姜遗光看不见,但他随着长队往前走,听出了几分。   獬豸像没有和昨日一样活起来,昨日城主点了香,还做了些别的。今日,他没有闻到香烛味。   既如此,就有逃脱的可能。   很快,就轮到了他。   姜遗光不等人发问就先并指齐眉开口:“我不是恶人。”   黑太阳高悬,他说出这句话,同样高大漆黑的獬豸像没有任何反应。   围观众人中本有些人对他心生怀疑,听他竟能再度当众立誓,还是在獬豸的眼睛下,立刻变了态度。   人群中,周齐亦道:“你看,他又说了,这样看来,真不是他。”   莫单:“不是他,那就更糟。”   莫单心想,他们是恶人,但他们好歹还能忍耐不做恶。卢素初来乍到没有得罪谁,幕后那人却要杀了她,会不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隐情?让他非杀卢素不可?   莫单对周齐道:“有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对我们潜伏不利。”   周齐立刻明白过来,没有理由也要杀人,这样的恶人怎么可能忍住作恶?到时只会更嚣张,善城追查恶人也只会更严。   周齐道:“也不知是谁,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莫单道:“若做事都事出有因,也称不上恶人了。”   姜遗光立过誓,又落下一滴泪来。   眼泪对善人很有用,也只有善良人会信其他人的眼泪。他一落泪,顿时惹来不少人疼惜。   这样一个少年郎,还对天、对獬豸发过誓,他怎么会是凶手?   “我知道你们在寻真凶,但是我……”姜遗光抬起头,清晰地说道,“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又怎么会杀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几人皆不可置信,很快又掩饰过去。   城主惊讶,从衙役后方出来,亲自问他:“怎会如此?你的眼睛怎么了?”   姜遗光没有明说,苦笑一声:“城主若不信,一试便知。”   城主道:“我怎么会不信?”他唤来衙役,“还不快请大夫来,或许是得了什么急症,治好了就能看见了。”   姜遗光摇摇头:“可能是我哭了太久吧,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也不想……”他说着,抬手抹去眼角再度涌上的泪花。   心里却平静无波。   他是故意说出来的。   善人最怜弱,他占了个年龄小的便宜,现又双目失明,真正的善人必然会对他更加维护,同时,更洗清嫌疑。   而藏在善人中的恶人,和入镜人中的恶人,想要择人下手时,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更好的靶子?   至于他……善恶、人鬼,皆无法用眼睛分辨,失明与否,也没多大区别。   没了眼睛,他还有耳朵,有鼻子,能听能闻能说话。   大夫被衙役们带着匆匆赶来了,又是扎针又是扒眼睛看,点了灯凑到少年眼睛近前,对方瞳孔涣散,并未如常人般针缩起来,大夫就知道,他是真看不见了。   “……只可惜,老朽还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抓点药养着,兴许会好起来。”大夫把了把脉,瞧着也不像忧思伤肝。   他真看不见了。   城主目光慈和,叹了口气,到他身边来,忍不住抚了抚这位年龄能当他儿子的少年。   姜遗光却趁这时机略有些生疏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禀告城主,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听到了一些怪声。”   “但我不知道场上有谁,不敢说,只能私下禀报给你。”   城主同样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装作无事,请姜遗光下去休息,剩下的人继续审。   姜遗光被衙役带下去了,也就没瞧见,在那群人中,还真查出了几个混进来的恶人。   善城对外来人从不设防,要在善城定居也简单。这抓的六七人中,大多是今年来的,只因善城百姓生活和乐安宁就来了,竟也叫他们伪装了下来。   但其中最令人心惊的,是一个名叫李葵的男子。   李葵是十几年前来到善城的,早已娶妻生子,就住在王婶隔壁的小院里。前几日他妻子因老母生病回娘家住,才让他一个人在家中,做下这等恶事来。   李葵的妻子也在人群中,不可置信地看向丈夫。   一起生活了七八年的男人竟是恶人?她完全无法想象。   连带着她怀中的孩子也禁不住哭起来。他知道恶人是不好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爹爹竟是恶人。   周边人连忙宽慰他们孤儿寡母,道恶人狡诈,被蒙蔽也情有可原,只要他们肯狠下心和对方断了就好。等他们被感化了,再回来也不迟。   城主却第一回沉下脸。   他还记得李葵,曾也在黑太阳和獬豸像前立过誓,那时的他心如明镜,不染尘埃,不久前看到他,也觉此人憨厚淳朴,短短几日就成了恶人,必定是有人诱导。   能连李葵都拖入歧途的恶人,又该有多么险恶?城中又有多少这样的恶人?   只是,他心中也明白,要全城搜索是不行的,善城有数十万人口,叫每个人都对太阳发誓,还要叫人盯着,少说也得数月。   而且,一旦排查起来,少不得又有恶人借机作乱,再诱人入恶途,再者,也不能过于劳烦獬豸大人。   城主下了几道法令……   女子依旧在哭诉,姜遗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细听,似乎是她丈夫要被关起来了。   姜遗光静静坐着,瞳仁涣散,相较之前的伪装,这会儿的他,任谁看都不会怀疑他已目盲。   昨晚,他回陈氏屋中后,趁夜里夫妻二人睡熟,又出来。   他记得每户人家的情形,王婶全说了,他便也知道,李葵家中无人,摸黑翻进去。   善人不会说谎,不会作恶。   所以,一旦他们作恶,说谎,妄言,他们就会立刻变成恶人。   不是极善,便是极恶,没有可转圜余地。   一念成善,一念为恶。 第115章   赤月教既除, 容楚岚和其余数十人乘船昼夜兼程,在第四日到了禹杭。   林蒙恩带几千军驻扎在禹杭城中,知府连同大多官员已死,城中乱糟糟一片, 恶事频生, 他只能先把城门关了, 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许放出去,再急忙发讯请陛下定夺。   至于一些还没来得及走脱的赤月教教众, 叫他全拿了,一并斩首。   住在禹杭中的大多数百姓都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赤月教打来了,城里乱套了,大家都吃不上饭,不敢出去, 城里的富商大贾地主老爷们全死了。   他们一开始高兴,后来就害怕,因为那些赤月教的小兵也和地主们一样,上门要钱了。   没钱?那就拿人来充, 年轻精壮也好, 漂亮娇娘也罢,总要出人、出钱, 实在什么都没有,小娃娃也是要的,养在教中给口饭吃就长大了, 长大后就是赤月教的信众。   赤月教占了没几天, 城中不知生了多少骨肉分离之事。后来,又听说来了个神勇无比的林将军, 把赤月教打跑了。   那些曾经堵门的、抱走他们孩子的赤月教人,全都拉到了城中最大的一处广场上,一双双眼睛看着,那一颗颗脑袋骨碌碌滚落下来。   欢呼声陡然爆发。   被禹杭城城民捧上神坛的林蒙恩却远没有其他人想得那样舒心。   老实说,他自个儿都不知道这场仗怎么打胜的。那天夜里,他带兵,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而后一路冲杀,直冲府衙。他想的是,只要拿下了这教主,其余人不足为虑。   谁知道,府衙里没人!   也不是没人,只有些小兵,传闻中的二十八星宿将军和赤月教教主,不见了。   他当时就占了主府位,下令把城围起来,一家家派人搜,直到天亮,每家每户都搜查过了,又是许诺交人得金,又是告诉他们发现一个私藏不报,全街连坐,可……没有就是没有。   赤月教的那几十个领袖和数百精兵,就这么失踪了。有个当时甚至还在和知府的婢女玩闹,那婢女哭哭啼啼地说,她跪在床位伺候,一抬头就发现人不见了。   何等怪异。   天亮后,实在找不着人,林蒙恩让人把二皇子请进来,由他代掌事,就发现,二皇子也不见了。   那个小山村的人都被他抓来了,一个个单独关押起来,亲自问。   小山村里的人都是一个说法,说那天晚上打了雷,老响,山谷都在抖,他们没听见人走的声音,也没听见军队来,至于留下的三十一个人去了哪里,他们真的不知道。   陛下的处理也很迅速,立刻派了巡抚来,又传密信,称巡抚到后,不必返京,在禹杭护巡抚安全。   来禹杭的巡抚也姓周,和周知府关系出了五服,但同姓周,就是本家,周巡抚上任前,御前太监特咐密令,称陛下会再派一批人来,这批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必管,也不必多问。   于是周巡抚就见到了三十多个年轻人,男女皆有,贫富不一。   这三十多人同他拜见后,又分开了上路,到达禹杭后,一部分人来见了他,一部分人却没有。   周巡抚本该为这些年轻后生的不驯而愤怒,想起御前太监的密令,打个寒颤,什么都不敢说了。   禹杭城现在非常奇怪。   赤月教猖獗不到一个月,就立刻被林将军赶下了台。禹杭百姓本要庆祝,可城中气氛却一日比一日紧张,好似有根无形的箭搭在弓弦上,越拉越紧,越拉越紧,紧到连弓木都绷住了。   周巡抚的到来,让那根箭短暂地松了一下,可很快,又绷得比原来更紧,谁也不知道这根箭什么时候射出去。   容楚岚到了那个小山村中。   村民都被带走,关在城里。   小村坐落在山谷中,乱七八糟的野草横生,不少凸起的怪石,村民们住的屋子都是随意搭起的木屋、泥房,走远些就看不见了。从底下抬头看,能望见头顶山谷照下的光。   是个适宜伏击之处。   往前走,最大的一间,也是唯一用木头和石头做的屋子,头顶还盖了瓦,只是它在这一众京城来人眼中也比不过自家的一间角房。   容楚岚走了进去。   一切都保存着原样,桌上灯吹熄了,床上难得换的一床干净被子,柔软,想必是直接从二皇子随身箱笼里取出来的。二皇子不见后,短暂地被村民偷去盖了,林蒙恩一恐吓,又拿了回来。   还有桌上的一本书。   是二皇子自己做的一本策论,容楚岚翻开,细看,发觉二皇子还是有些天真。   最新几页,想必是新做的。   他已经有些惶恐了,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强装的镇定。   他在惶恐什么?是鬼,还是……?   “容姐儿,你也在看二殿下的策论?”一道声音打破容楚岚的思绪。   来人是冯筝,其族中堂伯冯源在朝任吏部尚书,除冯源外,冯家再无挑大梁者。   朝中大部分人家都是这样的,一家子中只能有几个在朝为官。   前朝覆灭就是因世家之祸,世家藏兵、蓄奴、不征税,皇帝危难时,世家依旧以己为重。本朝从太祖开始就不断打压世家,到当今陛下时,前朝世家十不存一。   但仍听闻,有隐世的世家传承了下来。   陛下一直很想找到他们。   “冯公子。”容楚岚不冷不热地叫他,并不热络。   冯筝笑了笑,走近两步:“容姐儿可看出了什么?”   容楚岚:“冯公子又看出了什么?”   冯筝道:“此地阴气旺盛,夜间恐有鬼祸。”   容楚岚道:“你认为二皇子是遇鬼了?”   冯筝道:“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派我们来。”   容楚岚道:“你说得有理。”   她的心却狂跳起来。   如果不是明知有鬼,陛下怎么会派他们来?   如果早知有鬼,陛下为什么会让二皇子来?   冯筝见容楚岚同意了自己的话,不免更得意,但他不敢做什么,只道:“有不少人在外头等,你要不要出去?”   容楚岚点点头,走在他身后出去了。   杂草丛生中,站了近三十人。   近卫们远远地跟着他们,把人送进来后,就立刻远离了。   三十多个入镜人凑在一块,很难不出事。   他们把这一块细细翻找了一遍,本以为能发现什么孤坟、野尸,可不论怎么寻都找不着,除非带了铲子把这片地都翻过来,说不定还能发现些东西。   他们一直在找。   这片地方安静极了,连飞鸟都少,偶有乌鸦飞过,粗嘎叫声,响彻山谷,令人生寒。   “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容楚岚道。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山谷中大伙儿都沉默着,没有人愿意当领头羊,也没有人愿意被其他人利用做垫脚石,是以容楚岚开口后,大伙都看向了她。   “你这是何意?”席家幼子席桥道。   “字面之意,我们从早找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容楚岚平静道,“鬼怪若是不现身,我们也看不见。想必大家也知道,有些恶鬼已经生出了神智。”   又有一人反对她,刘家,刘平。   刘平道:“未必,或许是有些鬼怪只在特定时间出现。又或许,我们忽略了什么,才没能让那鬼怪出现。”   有了一个开头,剩下的人都开始说话了。   “兴许是这片地方的缘故,有些地方曾死过太多冤魂,自然就形成了一处鬼地,如蜀地酆都,听闻便是一座鬼城,中元时可见鬼王娶亲,那时,阴风满城,丧乐铺天盖地。”一个名叫王萱的女人同样说。   容楚岚这才笑了。   她不怕有人争抢表现,怕只怕这群人什么也不说。   能入镜的无一不是心有不甘,想为家族、为自个儿前程做些什么。他们怎么会甘于让其他人摘了果实?   “找到了!”有个人大叫起来。   他手里托了根又细又长的丝,稍远些的人根本看不清。   但大家已经被他的叫喊吸引过去了。   “蒋昭明,你发现什么了?”有人问他。   蒋昭明是个古怪人,大名蒋虹,自幼不喜读书,专门钻研些古怪玩意儿,长大后也醉心钻研木匠工艺,学着前不知多少朝的逍遥客那般散发、敞衣、脚踩木屐,不着袜,瞧着放浪不羁。   已经有人凑近前去。   “是几根丝,看着像是从衣裳上划下来的。”走近的那人说,“蒋昭明。你该不会说这丝线是二殿下身上的吧?”   蒋虹道:“这丝线轻柔软绵如无物,又染成紫金色,除了二殿下,附近还有哪位贵人能穿紫金?”   容楚岚也走近了,蒋虹托在手上的那几根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道:“请问蒋公子,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蒋虹伸手一指,懒洋洋道:“就是那儿。”   路边灌木丛,高大,多刺,绿叶茂密,便于躲藏。   容楚岚顺着他指的方向进去,大约因她态度很好,蒋虹对她也有些耐心,指指点点:“再往里一点,对,趴下。现在你上面的树枝就是我发现丝线的地方。”   已经过去好几日,当初被压弯压断的树枝草丛全都长了起来,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出,但只要圈出了范围,容楚岚伸手把顶上枝叶拨开,便也找到了一点衣裳上的细丝。   还有身下一些被压断的树枝。   容楚岚匍匐在灌木丛中,后退着,有几个人跟着跳了进来,不断寻摸。   “怎么样?找到没?”蒋虹得意洋洋。   容楚岚道:“多谢蒋公子指点,否则,我等还是一无所获。”   她划定了一个范围,大致确定一下那晚三十一人都趴在这灌木丛中,路边灌木覆盖的路面并不平整,往后便是斜坡,杂草荆棘覆盖,他们又发现了不少碎布,全是来自当兵的身上穿的粗葛布。   还有些人到这灌木丛外圈去寻了,希望能发现什么。   容楚岚往前挪动几分,重新回到发现紫金色丝线的位置。   她发觉自己这个地方,只要趴下了,树叶挡在前边,就能观测到这条路的尽头。她微微闭目,忍不住想象了那一晚,二殿下的举措。   那天夜间有雷,据说无雨,二殿下为什么会连同几十个侍卫藏在这里?   若有强敌,该逃走才是,不会躲在这儿,所以,只能说没法逃走了。又或者,他心里抱了希望,觉得自己能躲过去。   他会躲什么呢?   容楚岚睁开眼,猛地一惊。   蒋虹拨开了叶片,倒着的脸从上头落下来。   她好悬没叫出声,好在她早就学会了如何镇定行事,猛地一惊后,又平复下心来。   “你想到什么了?”蒋虹问。   容楚岚道:“我在想,他那晚究竟在躲什么?”   蒋虹:“要知道这点还不简单,大家今晚都在这儿睡下好了。”   容楚岚摇摇头:“本地又不是没有村民,他们都说晚上什么也没看见。”   蒋虹道:“那些村民家中连灯油都没有,必是一入夜就早早睡了,还能听见什么?相反,二殿下来此地埋伏,估计彻夜难眠,才看见了不该看的。”   容楚岚:“你说得有理,我今晚在这儿候着。”   其他人哪能甘心立功的机会白白让给别人,再说有山海镜在,谁也不担心被鬼捉了去,纷纷嚷道,他们今晚也在这儿。   灌木丛里也传来几个附和的声音,旋即有个人呼地叫喊起来。   他掉下去了!   身旁有人要拉他,也跟着滚落了下去,小刺不断往身上扎,斜坡好似无尽头,吓得那几人都叫起来。   只是荆棘也就罢了,不慎滚落的前方处全无树木遮挡,深不见底。   只是看起来罢了,掉下去后不一会儿,传来那些人哎哟哎哟的叫唤。   “你们怎样?可有什么事?”有人在上头呼唤他们。   底下的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很快便惊叫起来。   “我等无事,只是这儿实在诡异,你们快些下来。”   “对,这下头或许跟二殿下的失踪有关。”   原先就有不少人都凑近了,这下有些人立刻扎紧了袖口裤腿等,跟着跳下去。   容楚岚也下去了,顺着带刺的草丛往下滑,捂住头脸,很快,脚上就重重踏上了一处坚厚软韧处。   冯筝也下来了,一到底便禁不住倒抽一口气。   眼前,是一座孤坟。   野外有孤坟不奇怪,可这孤坟周遭干干净净,野草不生,只有一块白净的墓碑立在那儿,后头一座隆起的坟包。   只是这样便罢了。   可那坟包……打开了一条大裂缝!   墓碑上,空白一片,无名姓,无生卒年。   “竟是无字碑……”什么样的人,才会在野外立一小小孤坟,还不敢刻字?   这座孤坟越看越叫人心惊,裂开的缝,既像是爬出了一只恶鬼,又好像带了无穷的蛊惑,想要让人心甘情愿钻进去。   刚才惊慌下大喊大叫的几人都没了动静,屏着气,不敢出声。容楚岚亦挪开眼,去打量四周。   此时,坟包裂缝中,伸出一只脏污的手来。   ……   姜遗光已消失了整整三日。   姬钺不得不动用手上势力,借王府名义,彻查整座小县城。   既查人,也查镜。   说书人早被他们逮住,不论怎么问,都只是姜遗光问过话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再去排查,总算找到了些对其样貌有印象的路人。   客栈内,小二只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没见他回来。   县里突然查得紧,听说有人盗走了县令贵客的一样宝物。一时间,县中售卖奇珍异宝的几家店无人敢上门。   当铺来了人。   县令家长公子于读书上没多大天分,却很听父亲的话。这几日父亲暗示他京中来了了不得的大儒,让他务必要抓住机会,最好请对方指点一二。   长公子闻言便去了县中几家店寻礼物,既担忧小县城里没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又恐送太贵重了,那位大儒不收,便要求以新奇为主。   当铺老板就想起了前几日收到的那面铜镜,连忙推荐,道那铜镜样式精巧,纹样美丽,打磨得极为光滑,偏偏照不出人影来,很是新奇。   长公子一听便动了心,去库房看过后,当即拍板买下。   随从送回家中,第二日,便被长公子恭敬送到白大儒手中。   白大儒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其他的东西也就罢了,这照不出人影的铜镜却莫名地叫他爱不释手,想着不贵重,干脆收下,准备放在桌前。   也好时时提醒自己,以人为镜,方可知得失。   县令家长公子,虽心计不足,却难得质朴,真叫他起了些提点之心。   县令大喜过望,对白大儒更加殷勤。   待后来,他得知九公子丢失的秘宝为一精美铜镜,背刻山海纹样时,他也只是叫手下人管好了嘴,谁也不准说出去。 第116章   善城。   城主府的监牢里, 头一回关满了人。   以往大家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监牢的,没人会做错事,要是做错了,那就批评, 对方当然会羞愧改正。   后来, 城主说, 这是用来关恶人的。可他们也找不出多少恶人,便慢慢闲置了。   谁也没想到还能有关满的一天。   善人们一想,便觉难过, 还有些畏惧。他们身边,竟有这么多恶人,而他们竟还没有发现。   善城中的氛围有些紧张,很快,这紧张感又消失了。   善人不似恶人, 恶人总是多疑的,谁也不信。善人相信城主,城主说恶人大都抓干净了,他们就相信, 大部分恶人都抓起来了。   城主还说, 可能会有一小部分恶人潜藏起来,大家平常多留意, 但也不必太小心翼翼,相信大家都是意志坚定的善人,不会被蛊惑。   善人们心想, 他们自然不会, 恶人无非以言语骗人,哪怕恶人说了九十九句真话, 但只要他骗你作恶时,不相信不就好了吗?   城主又说,为了大家更加保持心灵上的善良、纯洁,大家不要再讨论恶人的事了,也不要再去想他们做过什么,想得多说得多了,难免会有无知稚童好奇去模仿。   所以,就像在纸上尽量避免出现“不好”的字眼一样,大家平日说话也注意些,不要说坐牢、处罚、欺骗、死等不好的字句,以免人学坏。   大家都没意见。   本来嘛,善人何必说不好的话呢,那些字词说了让人心生不喜,不如不说。   反正恶人大多数都抓走了,他们不说恶言恶语,会更加美好,要是有人还要提,那他一定是恶人无疑了。   城主单独召见了姜遗光,问他那晚听见了什么。   姜遗光道:“那晚,我摸黑回去后休息下。眼睛看不见后,耳朵就会更灵敏,我听到了女人哭叫的声音。”   城主道:“哭叫?是卢姑娘吗?”   姜遗光道:“不是,是陌生的声音,哭得很响。”   据他描述,他当时在房间里,听到这哭声,跟猫儿哭似的,哀怮、痛苦、凄厉,一直响了很久。   “但是,没有一个人醒来。”姜遗光说,“我后来要出门去看,推开门的时候,哭声就消失了。”   “当我关上门,哭声又响起,间或有男女争吵声,开门后又消失不见,如是再三,是以,我彻夜难眠。”   姜遗光听说了善城里的规矩,实施宵禁,夜里不得出门,也无打更人。   既然善人不会作恶,为什么要制止人夜间出门?若说是为了省灯油,也不尽然,善城人勤劳肯干,家家户户算不得太富有,可灯油还是耗得起的。   那就只能说明,夜间出来久了,对善城百姓无益。   城主听了姜遗光一番说得和真的似的胡言乱语,并没有斥责他,只道他兴许是因卢素之死太难过,忧思过重,才听错了。   姜遗光摇头,说自己没有听错,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听到怪声,或许是因为那地方和他命格不符合,他请求城主为他再寻一处清静的居住地,只要一段时间就好,让他把病治好后再回。否则,他就要因无法入睡,虚弱而死了。   城主不能强令别人收留姜遗光,他怎么能麻烦自己的子民呢。思来想去,便请姜遗光到他家中,也就是城主府来住。   同时,还给对方请了大夫。   大夫给姜遗光把过脉,扒开眼皮看看,又问了不少,老实说除了有些气虚外看不出什么来,但既然姜遗光说他夜间睡不着,那就开安神方嘛。   城主府中没有多少侍人,即便城主本人也不过几个侍从而已,姜遗光就更不需要了,派来照顾他的一个侍人被劝了回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这位大夫姓林,也是十多年前到善城的,和李葵相熟,还很是为对方惋惜了一番。   知道这一点后,就好下手了。   姜遗光叹气:“也不知道李公子何时回来。”   林大夫道:“快了,快了,只是最近那些人多了些。”因为城主的新法令,他现在不好直说出恶人二字,只好用那些人替代。   姜遗光问:“林大夫与李公子认识多久了?对他了解多吗?”   林大夫道:“自然,我们初入善城时就认识了。”只是来善城的人这样多,也没有人说出自己来善城前住在何处,又是何方人士,都只说自己从外面来,来了以后,就一直在善城。   姜遗光道:“李公子也和我说过,他在入善城前不是善人,做过不少叫人离散之事,手中沾了几条人命。入善城后,他终于得知自己无可饶恕,才甘心悔改。”   姜遗光又道:“实不相瞒,我在入圣城前也做过不少天理难容之事,心中恐慌,害怕自己不为善城所容,现在来看,只要真心悔过,善城还是愿意接纳我的。”   林大夫自然赞同。   姜遗光便开始细数起自己在入善城前做过哪些恶事,把避讳字眼都隐了,只把自己说成罪恶滔天的穷凶极恶的大恶人,再向林大夫寻求认同:“即便我做过这样多的恶事,你们也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   林大夫已经听得有些皱眉了。   可……知错能改,即为善,姜小兄弟既然有心悔改,他们为什么不接纳,不原谅?   姜遗光看他点头答应下来,面上放松了,道:“可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大夫能不能说说自己在入城前做的错事?也好给我些宽慰。”   林大夫略一沉吟,还是说了起来。   他道自己年轻不经事时,曾以行医之名骗过不少钱,不少人掏空了家底请他看病,他却不精医术,胡乱开方,有时甚至刻意开毒方,只为试验一味药能造成什么后果。   林大夫惭愧不已:“我做的实在不对,以后绝不这么做。”   这下换成姜遗光安慰他:“但林大夫在善城住了这么久,想必已经悔改了吧?”   林大夫掩面道:“我自然要悔改,回想过往种种,我只觉自己实在罪无可恕,这才一心学医,希望弥补我的过错……”   他说了很多,都是关于忏悔、悔过的话,一说起这个他就不由得难过,自己从前怎么会是这样恶毒、利欲熏心的人?好在,他入了善城,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恶事,绝对不会!   姜遗光等他说完,才问道:“林大夫弥补了吗?”   林大夫一愣。   姜遗光终于露出个笑,道:“林大夫说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你只是在给善城人看病罢了,曾经在城外请你看过病、吃过毒方子的人,你弥补了吗?”   “弥补自然是对受过你害的人,你可对他们忏悔过?可有给他们补偿过?还是说,你希望靠给善城人看病来换得那些根本不知你已经悔过的人的原谅?”   “我……”林大夫突然慌了。   他觉得姜遗光说得是对的,他口口声声说要弥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弥补给那些人啊。   他变好了,可是那些被他害过的人不知道,在他们心中,自己还是那个恶人。   “我……我……”   姜遗光不等他辩解,继续道:“我在入善城前,就已挨家挨户上门道歉,求得了那些人原谅,我才敢自称善人。林大夫,你呢?你有吗?”   “我,我没有……”林大夫已经完全陷入了恐慌境地。   在善城里,从来没有人说起过以前的恶事,他们都自然地认为,入了善城,做了善事,成了善人,这就够了。   他们……竟然从来没想过去弥补以前的过错?   他连弥补都无,怎么敢为善?   这也是姜遗光这几日打听出来的。   他靠同样的方法,让李葵彻底崩溃,重新变为入善城前那个手上染血的恶人。   姜遗光安慰他:“现在知道也不晚,你还是可以去弥补的,不是吗?”   林大夫犹如抓住根救命稻草:“怎么弥补?我已经在善城了,有些人已经因我而……”他想说死字,却说不出来。   姜遗光道:“善人离不开善城,但如果不是善人,自然可以。”   林大夫:“你的意思是?”   姜遗光道:“似李公子那般才是真正善人,他为了弥补,宁愿先不要善人身份,准备悄悄离开善城,等弥补了,再回城中。依我看,林大夫你也可以这么做。”   和李葵一样,那就是……先做恶人,出城离开补救后,再回来。   林大夫犹豫了。   他显然在挣扎。   姜遗光见状又道:“林大夫,你身上背着这样多过错,也敢说是善人吗?”   林大夫沉默不语,半晌,失魂落魄地走了。   姜遗光没有拦他。   下午,林大夫再来。   他已变得截然不同。 第117章   林大夫已经不想当回那个善人了。   善人有什么好?处处受制掣, 这不能做那不能说,可偏偏那时他仿佛被迷昏了头一般,坚定地认为做善人是件大好事。   他为善人时,只觉作恶的自己头脑发昏。可当他重新变回恶人时, 却又觉得善人的那个自己愚蠢至极。好在, 他总算清醒了。   他清醒过来, 就发觉了姜遗光的不对劲。   但那又怎样。   善人时,他看不透。现在重新变回了恶人,他不想拆穿。   他想知道, 姜遗光要做什么。必要时,他可以和姜遗光合作。   要是姜遗光想害他,他就立刻杀了他。他擅毒,只要往眼前杯子里滴一点,这人就会立刻死去。   姜遗光摇头道:“我并不想做什么, 只想揭穿这些伪善者的真面目罢了。”他笑道,“凭什么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真正善人却要经历百般磨难才行,我看不惯。”   林大夫立刻懂了。   “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善城来的。”他依旧给姜遗光诊脉,三指搭上去, 扣住脉门。   姜遗光道:“总归叫我进来了, 你也进来了,你可知怎么出去?”   林大夫道:“我为何要出去?我又不需抵罪。”   他意味深长道:“城中这么多善人, 善人才最是好骗。”   在善城中,他凭借大夫这个身份,如鱼得水。   既然林大夫“醒悟”过来, 姜遗光和他的谈话就能更深入些。   从林大夫口中, 他得知了更多消息。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以前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只知道自己从前招摇撞骗,后来……后来就进了善城。   林大夫道:“一踏进城门,我一见着那轮奇怪的黑太阳,忽然就明悟了什么,开始反省,痛心多日后,才决定在善城行医。”   据他的形容,自己在看见黑太阳的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善人。就好像那一瞬间心中所有的邪念都被一扫而空。   他隐约觉得天上的太阳不该是黑的,可如果不是黑的,那又该是什么?   姜遗光把他和李葵、腾山等人的反应一块儿放在心中对比,明白了什么。   这个日月颠倒,善恶错乱的世界。   恶者进城,立为善人。   善者入城,反而成了恶人。   那他呢?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林大夫也想问这个问题,凭什么他也是恶人,却能发誓。姜遗光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却道:“谁说我能随意掩饰?这双眼睛就是代价。”   他又道:“你与其问我,不如想办法从城主那边入手,城主一定知道些什么,那尊獬豸像更是怪异。”   姜遗光威胁林大夫:“我把你叫醒,如果你只会作乱,我也有其他方法,把你重新变成善人。”   林大夫当即色变,正要发难,眼前却一花,姜遗光神出鬼没般抽出了正在诊脉的手扣住他喉咙,指尖还有一柄冰冷的不足指长的小刀。   完全不像个目盲之人。   “明白了么?”姜遗光那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   林大夫不得不咬牙点头。   对他这种人来说,强行变好人比杀了他们都更难接受。   林大夫替姜遗光又开过药后,甩袖走了,继续去替善城其他人家看病。   姜遗光没喝他的药,煎了后,悄悄倒了,依旧坐在房间里。   善,恶?   和这黑太阳有关吗?   还有卢素,头颅断了却还能复活,这城里其他的恶人被“感化”,是不是也这么做的?   这死劫,究竟是要恶人夺善人权,还是要善人消除恶人,至今不明,甚至到如今也没有厉鬼现身。   况且,除了死在他手上的卢素,无人伤亡,反倒更加诡异。   他需要再试试。   ……   镜外,已过了五日。   九公子等人几乎要找疯了。   最后一个看见姜遗光的人证实,当晚看见是对方在客栈外不远处往回走。他们已确信姜遗光就是入了山海镜渡死劫,除非当时忽然冒出来个武林高手,能把他一击杀死或带走,否则绝不会到现在还不出现。   这镜子的去向,就更令他们头疼了。   他们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找,只能祈祷是被一些不知情的百姓捡走放在了家中,毕竟在寻常人眼里这山海镜足够精美。要是被无知稚童拿去玩,丢入山崖,或是扔到湖底,那可怎么是好?   想到这儿,黎恪等人便心急如焚。   他们这边一路使银子让人去问,那头,县令把消息瞒得死死的,绝不让白大儒知道这镜子来历不清白。   这一日午后,白大儒睡下了,门口有小童守着,打了个哈欠,靠在门边,也不知不觉眯上了眼。   白大儒醒后,只觉自己似乎做了个古怪的梦,却又说不上来。   他披衣坐起身,却发现枕边多了封信。   怪,是谁放来的?怎么放在枕边?   门口小童还在打盹,白大儒叫了一句没听见回应,干脆自己拆信看了。   这信封倒是封得好好的,只是既不标名姓,也不题收信人是谁,只在封口出写了日期——徵宣二十年六月廿八日。   六月廿八?不是下个月么?是谁写了信提前给自己?   换平日,白大儒瞧见这样没名姓的信封,是不会拆的,今天却鬼使神差打开了。   厚厚一叠纸,将他吓了一跳。   并非是因为内容多,而是……那些字,从开头便狂乱的以寥寥数语挤满了整张纸,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几乎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可他却能看出那字迹中满满的恐慌与疯狂,好似写信之人被逼上了绝路,直叫人喘不过气。   更怪异的是,他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好像是身边人所做。   会是谁?   白大儒仔细去辨认,按字笔画顺着写,总算拼凑出来。   第一页写的是:“你快逃,否则将……”之后便没有了,全是墨水乱滴的墨点,淋淋漓漓。   逃字写得最大,占了整张纸,而后才是其他字分别错乱排位。   快逃?   白大儒皱起眉,这封信到底是谁放的?莫不是故意恐吓他?   第二页,密密麻麻蝇头大小的字挤满整张纸,又细又乱——“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又是谁?   字迹工整些了,白大儒看着更觉眼熟,不免疑惑。   第三页,又是胡乱如小儿涂鸦的墨字,“她不会放过我,你为什么还不逃?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不逃?你不逃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到底是什么人?竟这样捉弄于他?   白大儒心中涌起了些怒火。   第四张,更加诡异。   满满当当每个缝隙,写满大大小小的字,那些字太多、太密,以至于整张纸看上去好似被墨涂满了似的。白大儒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还是眯着眼才看清楚究竟写了什么。   密密麻麻,全是死字。   接下来好几页,要么是空白,要么是奇怪的胡言乱语,好似醉酒之人胡乱拼凑的字眼。白大儒自个儿都不知为什么他竟还能看下去,而不是直接把这信扔了。   直到最后一页,才叫他眼前一亮。   这最后一页上的字迹工整清隽,力透纸背,只一看,便知此人为书中大家。   最后一页的内容也很简单。   “实在抱歉,前几页犬子醉酒顽劣之作,请白先生见谅,不必挂心。”   白大儒见字心喜,刚点点头,立刻反应过来,人不在眼前,他点什么头?   而且,这封信不是送错,就是给自己的,会是谁?是谁悄无声息放在他枕边?   他每日午间也不过睡半个时辰罢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又是那些江湖人士?   白大儒狐疑不已,再度从头到尾细细翻起来,越看越觉得那字十分眼熟。   窗被风吹开,凉风叫白大儒猛地一激灵。   怪道他觉得字迹熟悉。   那纸上字迹,不正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么? 第118章   本县来了位大儒的消息彻底传开。   本地学子开的文会、诗会等等更频繁了, 不少人恨不得扎根在这些聚会里,好多聚几分才气,要是那位当世大儒恰巧经过,能指点一二, 那更是千金不换。   白大儒本人却在房间中, 冷汗潸潸。   小童醒了, 进门来,就见白大儒早就起身了,手中拿封信, 脸色很不好看,忙道:“老爷,小的……”   白大儒却打断了他的话:“端盆水来。”   小童以为白大儒要洗漱,忙不迭去了。   端盆水进来,帕子放好, 白大儒却又叫他出去,小童只得在门外守着。   就见白大儒抽出那叠信纸,一张张泡进水里,揉碎了。   小童见了目瞪口呆, 他不知这位先生竟也会糟蹋字纸, 再一想,说不定那封信是什么机密呢?连忙看得更紧了些, 以免有人突然跑进来。   这一日,白大儒受到惊吓未出门,在屋里独自作画。   这一日, 九公子连同黎恪等人“弄”来一大笔钱, 在县城中悬赏,只是依旧无果。   他们不知道, 原来捡到铜镜的那对小夫妻忽然生了怪病,双双卧病在床。   而拿了镜子去当铺的赌徒,也因实在给不出钱,被剁了手指,忍着痛跌跌撞撞回家去后,也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这一日,容楚岚和其余几十位入镜人发现了一座孤坟。   孤坟中,爬出个人来。   那人穿着破旧到分不清穿了多久的衣裳,甚至不能叫衣服,只能说是一堆破烂布条,乱糟糟头发遮住脸,从坟包中往外爬,手脚不时诡异地抽动着。   在他爬出时,在场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当即寒毛倒竖,几个动作快的立即取镜照去,那人却毫无反应,两手撑着,把下半身也从土里拔了出来。   容楚岚微不可觉地摇摇头,对身后的人回以口型:“他是人,不是鬼。”   果然,爬出的那人在地上滚了圈,身上还沾了湿黏的土,仰起头来看他们。散乱脏黑头发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他们就把这人带了出去。   据这人说,他只是个乞丐,晚上没地方睡觉所以爬到坟里来睡。   身上的血腥味?那是先前禹杭城里打仗他不小心沾到的,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这坟是谁的?他也来没多久,不清楚,看墓碑上没字就进去睡了。   一众入镜人确定他是人非鬼后,把这乞丐赶出了山谷,决心今晚在村中睡下。   是夜,暮色四合。   天一暗下,村里破旧的房屋四面漏风,点起灯来向外看,招摇的野草、荆棘、树木在夜色中也成了鬼影,隐隐绰绰。阴冷的山风从他们头顶刮过去,好似鬼哭。   山海镜本就有聚阴之效,近卫们试验过,若让普通人拿着山海镜,不出几日就要倒大霉,要么生病,要么诡异缠身。   这么多持镜人聚在一块儿,不愁引不出幕后厉鬼。   洛妄被人从坟里揪出来,一路溜溜达达往外走。   他当然没说真话。   事实上,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来到了这座坟里。那天夜里,他本想刺杀赤月教教主。他预计得好好的,一刀毙命立刻跑,即便没死,那人也不会好受,也算报了知府那一只烧鸡的恩德。   谁承想,他在柜中明明听到了那些人说话。等他暴起冲出去时,大堂里却空无一人,那些声音,也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桌上的茶水冰冷冷,糕点没了香气,一切都好似在告诉他刚才看见的赤月教教主与手下商议事不过是场幻觉。   这件事他不会、也不敢说出去,只当不知道,他打算悄悄从后门溜走,谁知一开门,人就到了坟里。   这座坟他怎么会不熟?   这是他给自己挖的坟。   洛妄踏出山谷,往回看,原来会赶他走的村民们都不见了,只有几间屋子在那儿,被一群不知什么人占着。   得嘞,走着吧。   “千里荒,万里饥,阿娘忧思心焦急……一根骨头进土里,两根骨头长肉里……莫心急,莫心急……阿娘带你回家哩……”   “莫心急,莫心急,情郎带你走远哩……地里黑洞洞,哪个又归西……”   洛妄哼着歌,大摇大摆走在黑咕隆咚山路中。   村中没有漏刻,也无打更人,星月之光更是湮没在重重密林中,一点都钻不透这重叠的绿叶。天黑下来后,好似从天到地都黑成了一片,分不清天地交界。一片混沌黑暗中,唯有几间屋里亮起了灯。   容楚岚没在屋中,反而在屋外,坐在白日发现二殿下藏身的地方。   王萱和她背靠背坐着。   二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间安静得呼吸可闻,能贴着彼此脊背感受到些许暖意和胸腔里跳动的心。   蓦地,刺目闪电张牙舞爪将这片黑天当中劈开,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雷声炸响!   好似在耳边用百八十个锣鼓齐齐敲响的一声,来的太突兀、太猝不及防,容楚岚和王萱都能感受到对方心跳猛地停了一拍,而后才是缓过来的呼气声。   “来了。”王萱以气音低声道。   不止她们,整个山谷里其他人也都绷紧弦,做好了准备。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见到任何厉鬼。   想象中荒郊野外冒出个红衣或白衣女鬼的情况并未发生,只有不断撕裂天空的炫目闪电和震耳欲聋的的万钧雷霆,密集地降临这座山中小村。   渐渐的,在雷声外,他们听到了其他声响。   兵戈相击、厮杀、呐喊、嚎叫,战马嘶鸣,马蹄阵阵。密集战鼓如雨般袭来。   打起来了?   容楚岚一惊,她怎么会分不出来,这分明就是战场的声音,细细听去,双方少说也有几百人。   糟糕了,他们这几十人如何应对?   还没等她俩躲起来,那兵戈相击声忽地戛然而止,只剩马蹄阵阵,往这边来。   那是……阴兵!   阴兵借道!   锈迹斑斑盔甲,白骨将士□□白骨战马嘶鸣,眼眶处两汪绿荧荧鬼火跳动,刀剑破旧脏污,仍持着抵在身前,做出防御姿态,一路往路尽头去。   容楚岚抓着王萱就滚进了路边草丛中,任凭那看不清尽头的阴兵山呼海啸般往这边过。   穿过她们的瞬间,草丛里躲着的、树上蹲着的、路边藏着的……三十来个入镜人全都举起了铜镜。   刹那间,闪电落下。   手中铜镜与天上垂落下的银光交汇,道路正中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阴兵在一阵不似人声的尖啸声中,消失不见。   山谷震颤,天旋地转,惊雷轰鸣。   容楚岚站起身,只觉踩着的地都在抖,抬头往两边看去,隐藏在黑暗中的山峦也在抖动。   阴兵已解决,可她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强,不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那种强烈的不安,终于在看见山头颤动的时刻达到了巅峰。   “快跑!是山崩——”   容楚岚终于明白了,歇斯底里大叫起来。   “是山崩!快出去!!”   伴随着她的尖叫,第一块巨石从山顶轰隆隆滚落下。   “快走!!”   一群人拼命往外逃。   地动山摇、电闪雷鸣。   和天罚比起来,凡人何其渺小。   容楚岚抓着王萱拼命跑,迅疾地躲避山上滚落的碎石。   到处都是黑暗的。   碎石翻滚,哗啦啦作响,天上雷鸣不断,地上奔走逃跑的人不断扯着嗓子,你喊我我喊你。   暗黑黑的天和地,好似回归了盘古开天前的鸡蛋般混沌状态,现在,这个鸡蛋被人拿起来摇晃,让里面的人无从站稳。   但好在,容楚岚跑出来了。   “王姑娘,没事……”容楚岚喘着粗气回过头去,声音却忽然卡在喉咙里。   闪电贯穿天空,亮如白昼。   映入眼帘的,是王姑娘的半个头颅。   只有半个。   另一半或许是在逃跑时被飞溅的石块砸碎了,红红白白淌下的粘稠液体覆盖住了半边身子。她还完好的另半边头颅上,依旧带着鹅黄色绢花,漂亮的眼睛睁着,直勾勾看着她。   自己……一直拖着具尸体在逃。   她怔怔地松开手。   只有一半头颅的尸体缓缓仰面倒下,落在草丛中。   容楚岚后退了两步,缓缓抚平狂跳的心,而后,蹲下去找王萱身上的镜子。   入镜人死了,山海镜必须收回寻新主,无主之镜流落在外,会酿成大祸。   但……事与愿违。   王萱身上,没有镜子,可能是在逃跑时丢了。   容楚岚心沉甸甸坠下去。   其余人陆陆续续出来,各自整理身上伤痕。   更糟糕的是,进去三十五个入镜人,活着出来的只有三十个。   除了王萱被容楚岚带出来,其余四个都被死在了这一场山崩中。而即便是被带出来的王萱,镜子也丢在了路上。   所有人都能想到,这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   山海镜本就珍贵,丢了整整五面,如何是好?   冯筝也差点折在里头,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一反平日浮躁,沉默下来,良久,才提议道:“在这儿等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府衙吧。”   “向林将军借人手挖出他们的尸首,或许能补救。”   蒋昭明道:“说得轻松,谁知那些士兵会不会挖着挖着突然入镜去?这山崩下来,镜子贴身带着,难免沾血。”   又一人道:“不如抓些苦役来,他们入镜便入镜了,只消把镜子带走。”   总之,挖是一定要挖的,拖得越久,事态越严重,到时恐怕这片山谷都要成为鬼山。   至于那些挖尸的人会不会受牵连,他们实在管不了。   容楚岚提醒他们:“二殿下还没有找到,你们在这儿争执又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浇熄火,双方败退下来。   谁也没找着二皇子在哪儿。   林蒙恩将军着急,周巡抚也着急,听他们说还要让人去谷里挖尸更急了。   可偏偏,周巡抚得了陛下密令,那些人不论要什么,都必须给。不得已,捏着鼻子从牢里找出些死囚犯,脚上拴了铁链子,排成长长一条往山中寻尸。   ……   那头,白大儒又收到了信。   翌日一大早,信封放在枕边。   床边小塌上,童儿听见动静立刻爬起来,就见自家老爷脸色跟见了鬼似的,青青白白一片,很不好看。   白大儒捏着信,又把门口的侍从叫进来。   昨晚睡前,他让侍从在门外守夜,童儿在屋内塌上睡,他本以为这样就能防住,可今天,这封信又出现了。   手抖了抖,还是没忍住,拆开。   普通的信封,随处可见售卖,信笺却不一般,柔白无垢,带着兰花草香气,混合着墨香,令人愉悦。   上好的信笺。   但白大儒并未用过这样的笺。   他沉下心,再度翻看起来。   第一页要好些,只是比昨日的好点,能叫人一眼认清字了。   “你或许以为我疯了可能疯了可能但未必疯了,我必须告诉你,有人要我们死,是她,你知道是谁你不知道你知道你她……”   胡乱涂抹几个墨团后,接着写,“镜镜镜镜镜她镜镜镜恶灵。”   “话本镜芍药芍药……”   都是些什么?   第二页更乱些,可写信人好似清醒了几分。   “快走,不要在原地,否则必死无疑。把那个东西丢掉,丢掉丢掉丢掉丢掉丢掉……”如此往复,丢掉两个字占了大半张纸。   第三页。   “没有用,我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我,你。”寥寥数语,戛然而止。   这一回,没有出现上封信中的清隽笔迹。   封口上的日期,六月廿七。   提早了一日?   再过阵子,岂不是……   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令白大儒刚醒便陷入一种低沉晦暗的心绪中,县令投来拜帖,他也不见了,直接让童儿去拒了,并辞行,说自己明日就走。   这下县令急了,只以为自己招待不周,可白大儒不见他,他也不敢擅闯。花大价钱好不容易买通一侍从,从他口中得了两句话,才知道,本县竟出现了武林人士,还在夜间恐吓白大儒。   县令气愤不已,却也拿那些江湖人士没什么办法。   白大儒已在让下人收拾行囊了。   那头,姬钺等人遍寻不着,干脆报上去,称请陛下再派些随行官来,到此地汇合,再共同前往夷州。   他好歹和陛下有几分血缘关系,在信中以小辈姿态恳求,自己身上东西都没了,身边也没伺候的人,除此外也没钱,要不是当地县令肯让他用驿站,估计连信都寄不出去,请陛下多赐些银子,多派些人手云云。   “现在只能等了。”九公子道,“那小子命大着呢,等他出来,自个儿会来找我们。”   黎恪向他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九公子。”   姬钺摆手:“小事。”   殊不知,第二日,白大儒收拾了行囊,携侍从十来人,雇一镖局护送,登上了回京的道路。   水路自北向南顺流而下,因此,白大儒选走陆路,走得快些,一个月左右也能到京城。   姜遗光仍在镜中,没有出来。 第119章   善城里, 很多人开始“生病”。   不是大病,只是忽然间不少人都开始虚弱起来,咳嗽、大喘气、多汗,有时忽然晕厥。   作为善城中为数不多的大夫, 林大夫更忙了, 每日都能看见他背着医箱在城中穿行, 面带忧色。   来给姜遗光开安神方时,姜遗光问他:“城中最近是你在下毒吧?”   林大夫笑了:“小兄弟何必冤枉我,这话要是说出去, 我性命不保。”   姜遗光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生病的人大多在田官巷、六合巷、七宝巷……附近,这些巷里,住的都是善人?”他问,“只是,我还不知你是怎么下毒的。”   林大夫没说话, 诊脉完后,温和笑道:“姜公子,最近没有喝药吗?”他看上去很温和,一双眼却似蛇般淬了毒。   姜遗光淡淡道:“你开的药, 我不敢吃。”   林大夫表情更扭曲。   姜遗光道:“你给城中居民下毒有什么意思?你不妨问出来城主从前是做什么的。善城中最大善人, 想必从前也是一代枭雄。”   这才是他唤醒几个恶人的原因。   他要知道城主的过去,才好解开死劫。   腾山这几日频繁来找他, 希望规劝他就住在善城里,不要破坏善城这块桃花源。   还有几个入镜人也随他来探望了,他们都变成了善人。   姜遗光答应了下来, 没有管他们, 任由他们逐渐被善城同化。   林大夫道:“这你可就难为我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大夫。”   姜遗光道:“无妨, 城主心善,在他眼中众生平等。”   林大夫脸已经沉了下来:“你非要逼我吗?”   姜遗光冷冷道:“难道不是你在逼我?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叫醒你?让你醒来下毒?”   林大夫:“你莫要欺人太甚,你既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   姜遗光站起身,作势稳稳当当往外走:“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见城主吧。”   林大夫不可置信地看他,好似在看一个怪物。   姜遗光回过头,无神的眼睛好似藏着无尽黑暗与凶光:“只不过,我可能会和城主说些别的……比如城中林大夫在七宝巷里的水井中下毒一事。”   “你!”林大夫已是怒不可遏。   姜遗光在气人方面一向很有心得。更何况,林大夫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三两句便被撩拨得心头火起。   “我怎么了?难道不是你自己太愚蠢么?仗着自己会毒便满城下毒,真以为他们看不穿你?他们是善人不是蠢人,等他们查到你头上,到时你连被感化的机会都没有。”姜遗光冷笑起来,“我已经容忍你好几天了,没想到你如此无用。”   善城中关在牢里那些人一批批预备送去“感化”了,只可惜姜遗光看不见,他只能通过腾山带来的消息,知道那些要“感化”的人现在还没出现。   可姜遗光知道,一旦他们回来,自己的身份就会被拆穿。   他往外又走了几步,嘲讽道:“这就生气了?”   “连我的眼睛都治不好,只会用些小伎俩,本以为你能让那些人病得重些,谁知跟风寒也差不了多少,偏还沾沾自喜……”   少年越说越轻蔑,那瞧不起人的姿态,和对林大夫毒术的蔑视,令他头脑中最后一根弦崩断——   “我杀了你!”   姜遗光看不见,但听得出来,陡然变了脸色,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林大夫已彻底没了理智,他知道,不能让这人跑出去。   杀了他!   弄死他!   把他丢到井里去!   “去死吧——”   姜遗光踉跄着冲出门,正撞上和他约好来探访的腾山和他新认识的一众人,姜遗光忙道:“今天不知怎么了,林大夫突然就要杀我,还请诸位搭救。”   “怎么会,林大夫最……”腾山刚说完就顿住了,忙扯着人往后退。   姜遗光身后,面目狰狞的林大夫提刀冲出门来,看也不看其他人,就要提到往少年头上砍去。   “林大夫!你怎么了?”   “快夺了他的刀!”   “抓住他,他定非善人!”即便到这个地步,他们也不能说恶语。   “这些日子城里那些人生病都是和林大夫有关,我听到他亲口承认的!”姜遗光叫道。   “闭嘴闭嘴!你去死!”林大夫怒骂。   腾山抓着姜遗光拼命跑。   另一个不慎被他刺中的人捂着肩头,倒地叫起来,地上满是血。   林大夫喘着粗气,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你这个畜生……”他还要骂,想把姜遗光干的事儿全抖落出来,却立刻被对方堵了回去。   “你冷静点,不要一错再错了。”姜遗光扑过去,空手夺了他的刀,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团纸。两人挣扎中,姜遗光“不慎”划伤了胳膊,立马被其他人拖走。   林大夫手掌微动,却见姜遗光冲自己微一点头,拧起眉,胸中怒火总算渐渐平歇。   姜遗光为什么激怒自己?又没什么好处,他想作甚?   腾山看他刀也被夺了,人也不发疯了,和其他几人使个眼色,扑上去就要按住他,林大夫一个激灵,转身就跑,边跑边把小纸条打开,三两下看完后,塞进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很快,他就被众人追上,手反剪到背后按倒在地。   事情本就发生在城主府,城主很快赶来,望向林大夫的眼神满是痛惜。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城主叹息道,“我且问你,最近城中不少人生病是否也是因为你做了手脚?”   林大夫想起姜遗光在纸条上的许诺,将信将疑,还是决定赌一把,冷笑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我早就看不惯你们这群伪善的家伙,实不相瞒,前些日子那些恶人也是因为我。”   他道:“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怎么?城主你要杀我吗?”   他看着城主的目光满是挑衅:“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杀人都是恶,你杀了我你也会变成恶人。”   “还是说你为了自己当这个善人城主,宁愿叫手下人杀了我,变成恶人?好保住你的位置?”   城主道:“所以,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为恶?”   林大夫哈哈大笑起来:“不错,就是这样。你敢吗?”   “你该不会还是选择原谅我吧?你们真的这么善良吗?到了这个地步,依旧选择感化我,不是杀了我?”   城主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无论怎样,善城中都不该有杀戮。”他道,“明日,你就在去獬豸大人身边接受感化吧。”   姜遗光也跟来了,全程听着,听完后,低声问:“城主大人,能否今日就感化他?”   城主和气问:“为什么?”   姜遗光道:“那些因他生病的人。还需他的解药。”   城主听后,道:“你说得有理。”令衙役把人带去了獬豸像旁。   这回不同往日,来獬豸像身边的百姓不足上回的十中之一。   绝大多数百姓都病倒了,加上事情发生在城主府,许多人还不知道。   姜遗光站在不远处。   看不见,听听也好。   一个人拉拉他的袖子,低声叫他:“小兄弟?”   姜遗光听出来,是那个名叫莫单的人,问:“你是?”   莫单道:“是我,莫孤鸿。”孤鸿是他的字,莫单继续说,“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他和周齐都觉得姜遗光一定不是善人,比起隐藏在善城居民中隐姓埋名的其他入镜人,他们还是决心与对方联手。   这几日,他们也在不断奔走,查阅城主府卷宗,奈何根本找不着善城来历。   姜遗光道:“只是试探罢了。”   他问:“那对姐妹呢?”   何荽与何蕊,他竟从没听过她俩的消息。   周齐状似不经意地道:“分不清善恶,她们什么也不说,也不和我二人交流,但……她们姐妹二人似乎和其他入镜人有来往。”   “其他入镜人?”姜遗光道。   周齐:“确实,有些怪,他们比我们早来至少十来天,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紧接着,他声音压得更低,说起话来。   ……   姜遗光看不见,其他人却能隐约看清。   只能看见一片阴影中,林大夫的头颅被整齐划开,平滑的切口,没有一滴血。   而后,尸首连同头颅消失了。   周齐喃喃自语:“难不成……在这善城中真有其死回生?且只要死过一次,就能从善转恶?从恶转善?”   莫单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再看看吧。”   “哪有什么再看,再拖延下去,我们都别出镜了。”周齐道,“那群人一定是在密谋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和他们隔着近百米远的地方,何蕊站在何荽身边。   姐妹二人身后,传来几人的低声议论。   “你们没有告诉他们吧?”   “当然没有,我们怎么会说。”何荽低声回应。   “那就好,记着,三日后,是唯一的机会。”   “他们好像起了疑心。”   “起了疑心又怎样?就他们那几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何蕊:“话虽如此,那个眼盲的小兄弟不可小觑。”   “他已经瞎了。”   何蕊道:“但我总觉得,城中的恶人多起来,和他有关系。李葵原先和他住同一条巷子里,林大夫去给他看病,也突然发疯。”   何荽接口道:“他一定知道了让善人转恶的方法。何不让他多现身手?”   “这法子你知我知就好,为什么要让别人也知道?你在善城待久了真成了善人?”   正说着,姜遗光和莫单、周齐二人离开了。   并没有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这让他们几人略松了口气。   和莫单二人分离后,姜遗光摸索着往回走。   所有人都看见,他拄了根木杖,慢慢地往城主府方向去,因看不见,行动格外不便。   是夜,姜遗光早早睡下。整座城主府陷入寂静后,他才悄悄起身,推开白日打开一条缝的窗。   他的动作很隐蔽,无人发觉,他在红月下像只轻巧的燕,三两下跳到楼底,潜出了城主府,一路沿墙根阴影处行,翻墙进了林大夫家中。   卢素被“感化”那日,当晚就回来了。   林大夫应当也是。   他决不能让其他人先接到林大夫,否则,他必定会暴露。   赤色月光下,树叶簌簌作响。   不知过去多久,约莫一个多时辰,门被推开。   “你怎么在这儿?”林大夫的声音响起,惊愕又有些畏惧,“你先前刻意诱我作恶,你这个……”   既然他回来,就好办了。   姜遗光站起身,向他走去。   ……   翌日,林大夫重新出门。   面对着街坊邻居的慰问,他只微微一笑,为自己过去的糊涂行为致歉,并表示自己一定尽快把解药研制出来。   姜遗光早就回到了城主府,无人发现他半夜偷溜出去。   他察觉到城主心情似乎不大好,主动询问。   城主叹气:“两日后,就要过节,只是善城中还有这样多的恶人没有感化完,我一想到此事,便夜不能寐。”   姜遗光还是头一回听到他们说过节,问:“过节?是什么节?”   城主告诉他:“过渡厄节。”   他感叹道:“说起来,这节日还同当初建城的故事有关,有了善城,就有这渡厄节。”   “渡厄节当日,獬豸大人将一显神威,感化城中所有百姓。”   姜遗光还没来得及问善城由来,便敏锐地被感化一词吸引过去。   感化所有百姓?   是如何感化?也像那些恶人一样,先杀死再死而复生么?   城主慈和地笑:“你既然来了我们善城,便是我们善城中人,也可接受獬豸大人的恩典。只是这节日平常不需做准备,也没个固定时日,你们才不知道。”   姜遗光问:“没有固定时日,那如何得知渡厄节是何时?”   城主道:“自然依照渡恶数目。獬豸大人每感化过一万个恶人,就是一次渡厄之日。现在又捉了一批恶人,过两日就是渡厄了。”   姜遗光没说话,可脸上明确露出:一万个?这么多!此类震惊神情。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善城愿意广纳他城百姓了。   为了渡厄节。   姜遗光想明白了,态度放得更恭敬,问:“敢问城主大人,可以和我说说善城来历么?我在府上的卷宗上没有找到。”   城主却连连摆手,知道他看不见,又道:“等渡厄节后,你们会知道的,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不能告诉?为什么?   到底有什么机密?   獬豸、渡厄节、善人、恶人、善城……   一切都零零碎碎,拼凑不起来,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不透摸不着。   姜遗光原先以为需要选定一方立场,再除去另一方就好。可当他知道只要死过一次,就能由善转恶,由恶变善,他又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   再突然多出的渡厄节,更加他摸不着头脑了。   那厢,周齐和莫单也从邻居口中听到了渡厄节的存在。   只是,不论怎么问,他们都不说渡厄节要做什么,能得到什么,又为什么要过这个节。不管他们问什么,那些邻居都只告诉他们:等你们亲自过了渡厄节,一切就明白了。   姜遗光问城主:“既然如此,还请城主再答我一疑惑。”   城主道:“你问罢。”   姜遗光问:“在我们家乡,过节时可说出自己心中期盼,以求愿望实现。城主,如果是你,你的心愿是什么?”   “心愿啊……”城主沉吟片刻,缓缓道,“吾之一生,唯一心愿,便是天下再无恶人。”   天下再无恶人?   莫非……这回的死劫,是要替城主除去城里所有恶人?   不,也不像。   这一日又毫无波澜地过去大半,悔改后的林大夫找上门来,向姜遗光道歉,并提出想治好他的眼睛。   姜遗光接受了他的道歉,把人带进屋里。   “如何?”进屋后,姜遗光便直白问他。   之前故意激怒、故意让他被抓,又特地让他暴露出下毒事实,都是为了让林大夫被迅速抓起来,且抓走后,立刻送去“感化”。   姜遗光塞给他的字条如实说了他的计策。   要林大夫被抓,记下獬豸感化他的过程,再由他把林大夫“唤醒”,说不定能破解一二。   姜遗光还道,若非自己眼盲看不见,他不介意调换二人位置。   事到如今,林大夫也没法去计较他到底是不慎眼盲还是存心的,压低声音小声说:“我记不太清多少,只觉自己忽然失去了意识,头飞出去很远,再之后,就变回了原来的蠢样。”   “醒来时呢?看见了什么?”   林大夫摇摇头:“想不起来,当我有意识的那会儿,正好推开门,就看见你了。”   这条路却没能行得通,林大夫什么也不记得。   姜遗光并不很气馁,又问了对方关于渡厄节一事。   奇怪的是,他也记不清了。   他知道有这么个节日,也知道这节日格外盛大,可到底怎么过的,林大夫竟完全想不起来?没有一点印象。   这样看来,后日的渡厄节,或许才是死劫关键。 第120章   林大夫离开了。   他如今重变善人, 洗心革面,替姜遗光治过眼睛后,整日奔波在替那些病倒的百姓解毒的路上。   只是,曾为恶人的他下的毒并不好解, 只能慢慢养着, 林大夫每走一家, 面上忧色便更重一分。到最后,林大夫干脆也称病了,只说自己愧疚到无颜面对善城众人, 实在不敢现于人前,等他把解药研究出来,再出台坐诊。   众人纷纷叹息林大夫的慈悲心肠。   但奇怪的是,城里其他几个大夫也都病倒了,甚至比林大夫病得还要重些, 爬都爬不起来。有人去探望,就见他们的家人个个憔悴不已,令人不忍再看。   城中那些得了病的善人哪里还好叫重病的大夫为自己操劳?只得忍着,旧药一遍一遍煎, 煎得都没味了也只能就这么喝。   谁让城里没大夫了呢。   现在的善城, 和姜遗光刚来时的善城大不一样,街头巷尾再没多少百姓走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院子里都飘来煎药后的苦涩气味。   周齐和莫单还不知渡厄节一事。   他们住的地方,主人家也病倒了,没人和他们说。   再者, 善城中人对渡厄节也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二人走在街上, 准备往城主府去。   “莫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太阳颜色浅了些?”周齐指着天, 迟疑地问。   原来天上的黑太阳便和天边钻了个黑洞似的,深邃不见底,却不见光,叫人能张目直视。而现在……那太阳好似褪去了几分墨色,透出些光亮来,直视过去还有几分刺眼。   莫单还没留意,听他这么一说也抬头看去:“的确,这是为何?”   二人都摸不清原因,对着太阳看久了,不得不低下头来揉眼,只觉眼中酸涩。   忽地,身后有破空声传来。   周齐还没回过头,便被人从后面砸晕了。   莫单比他躲闪快些,回过头,惊怒不已:“是你们?”   “你们要做什么?”   朝他攻来的人却不管不顾,莫单转身就要跑,却被前方突然冲出来的人按到在地,刚想大喊,其中一人便眼疾手快掏出布巾堵了他嘴。   莫单瞪得眼珠都要脱出眶来,还是被打晕,带上板车。   板车上已经躺了两个人,加上周齐、莫单,四人并排绑好,上面又铺上稻草,再放了些杂货,再看不出来了。一前一后拉着板车的人往某处宅子去。   姜遗光不知莫单二人被绑走,他们约定了这时见面,却迟迟不来,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出了事。   他起身回屋,却听见侍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姜公子,有人想见你。”侍从的声音压低了,听上去有些陌生。   姜遗光问:“是谁?”   侍从还在走近:“公子去一趟就知道了。”   除了这个侍从外,门口还有一人蹑手蹑脚走进来,脚步声极轻,眼前这人刻意声音大了几分。   姜遗光后退几步:“既然不认识,我就不去见了,我要回去休息。”   “公子还是去一趟吧,那人说有急事哩。”侍从靠得更近,与此同时,门边的人已经摸到了姜遗光身后,缓缓凑近。   这样,即便他往后退,也会撞在后面那人手里,伸手就能捂住嘴。   一个瞎子而已,跑不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猛地往后一退,肘击用力砸在那人腹部,同时身子往下一溜,自那人要捂他嘴的动作瞬间灵活地蹿到他身后,抬脚狠狠踹上他背。   他力气极大,那人本就作势要往前扑,被这一踢往前倒去,两人砸在一起,痛呼起来。   “来人啊!有刺客!”姜遗光大叫起来,摸到窗户边,翻身跳出去。   “有人吗?快来人啊——”   姜遗光边叫边跑。他这几日在城主府转多了,跑起来完全不像个目盲之人,很快就跑到楼梯口。   但楼梯口也守着人,看见他,立刻有脚步声传来。姜遗光再度转身奔到围栏边,翻过去,一跃而下,落在柔软草地上。   下面也守着人,被他突然一跳惊呆了,不声不响朝他奔来。   姜遗光随意找了个方位就径直跑。   来的人这样多,不出意外,大门也被他们堵了。那只能从其他地方走。   令他心惊的是,不论怎么喊,城主府都没有人,偌大府邸,似乎只剩下他,和几个目的不明的歹人,身后跟着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粗粗一听,少说有七八人。   喊了一会儿,他便不喊了,在城主府中绕来绕去,好几次险险要被逮住,却又灵活地闪避过去。   “不是说他是个瞎子吗?瞎子他娘的也这么灵活?”   “他装瞎的吧?”   “不,他真看不见了,现在能跑估计是因为靠耳朵听,咱动静太大了。”   知道姜遗光在靠什么逃后,追着的人很快就有了主意,拿了铜锣、皮鼓专门到他附近咚咚锵锵敲起来,声音又杂又乱,刺耳难听。   姜遗光确实听不清了。   那声音尖锐刺耳,搅得他无从分辨另一批人刻意放轻的步伐,更有甚者,借来一把唢呐,在院里猛地吹响!   一声巨大号响中中,有人轻手轻脚扑过去,手刃打在后颈,姜遗光晕了过去,被接住。   “总算逮住了,就这小子最能跑。”   “绑严实点,要是让他跑了,就换成你们来替他。”   这话说得几人一抖,动作更快起来,绳结都多打了好几个。而后把人同样放在板车上,铺了稻草往外走。   柴房中,城主和府上侍人们皆被捆了手脚,晕倒在地。   姜遗光过了很久才醒来。   他察觉自己手脚依旧被捆住,口却没有堵住,躺在冰冷地面上。   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他看不见,这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只能竖起了耳朵细听。   可这也似乎被他们察觉了。   捉他来的那批人不知把他关在了哪里,他闻到了木头和木屑略带酸涩的气味,耳边是好几个人不断锯木头、砍柴的声音。   再远处,才有人隐约交谈声传来。   那几个锯木头的人真就只是锯木头,一刻不停,嘎吱嘎吱声听得人浑身发毛,牙根都酸了。好不容易停下,又有人搬了乐器来,铜锣、铜号、琵琶什么的,乱七八糟随心拉弹,吹吹打打,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奏乐之人却仿佛乐在其中。   姜遗光咳了两声,假装醒转过来。   那声音更大了。   姜遗光道:“你们绑我来做什么?”   没有回应,吹奏声仍在。   姜遗光自顾自道:“我在城里这么多天你们也没有抓我,是因为明天的渡厄节吧?”   “莫单、周齐二人也被你们抓走了吧?专门捉我们这些‘恶人’,为什么?”   “还是说,你们觉得,抓了我们这几个恶人,能让你们出去?”   “只可惜,我不是恶人,你们想做什么,抓我也是没用的。而且……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想办法进城主府吗?”   姜遗光知道,他们装着不在意,却一定会听的。要不然,他们何必特地在自己身边放这么多人?而不是直接把自己扔进无人看管的密室?   吹奏声戛然而止。   有人揪起他衣领,拉得少年不得不站直了,又拽着往外走,他的脚被捆了,只能在地面拖行。姜遗光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放在了一张木椅上,坐直了腰。   “你知道些什么?”有人问他。   是一个男人,听上去三十来岁,不在刚才任何一个追他的人中。   姜遗光道:“你们又知道什么?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   “蠢事?”那人反问。   旋即,有人狠狠一拳砸在他腹处。   “别玩什么花样,否则,你活不到明天。”那人威胁道。   他见多了这种人,心高气傲,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便天不怕地不怕,一旦真见了血立刻就怂了。   姜遗光脸色不变。   皮肉疼痛不过是他忍受的痛苦中最轻的一种,以至于现在被打了一拳毫无反应,就好像一拳打在木头上。   被打的人面无波澜,反而叫动手的人脸色难看起来。   姜遗光道:“是吗?看来你们真没有明白这善城的秘密,你们竟真的以为能直接杀了我。”他脸上露出个奇怪的微笑。   “你到底知道什么?”那个人继续问。   与此同时,喉间贴上一把刀,冰冷,却并不锋利,反而满是锈迹,又厚又钝。   锋利的刀一击毙命,没什么痛苦。他们才特地挑了这把钝刀子,一下下划拉,那种痛苦,没有几个人能忍受住。   “以消息换消息,一条换一条,否则,你杀了我,我也不说。”姜遗光听出来他们都杀过人,却偏要挑衅。   “我在城主府没见到一个人,是你们把他们都绑起来了吧?只可惜,现在的城主,你们问什么,他都不会说的。”姜遗光道。   善人该拥有的美德,自然包括宁死不屈。大多数善人愚笨,哄骗之下就会吐露真言,相反,越是严刑拷打,越是让他们咬死了什么都不说。   他太过镇定,甚至狂妄,反而让那些人不知该怎么办了。   姜遗光当众发誓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能说谎、能下毒、能伤人,城主下达法令禁说的词也挂在嘴边说,这怎么不叫恶人?   半晌,他听到那人的回应。   “成交。”   他又补充一句:“你最好不要说假话。”   姜遗光冷冷道:“这取决于你们有没有骗我,你们骗我,我就会说假话。”   “我先问,你们以为,抓了恶人来,能做什么?”   良久,那人答道:“渡厄节,祭祀。” 第121章   姜遗光反应过来。   他们以为渡厄节要活人祭祀。   还是要恶人。   他们为何会觉得还需要恶人祭祀?   是骗自己, 还是他们也不知真相?   这么想着,姜遗光顺势露出个带些嘲讽的笑:“祭祀?你们怎么会以为是祭祀?”   “不是祭祀又是什么?”那人问。   “自然不是祭祀,你们要祭祀又是祭祀什么呢?祭祀獬豸吗?还是这轮黑日?”   “都不是。”那人把刀贴得更近了些,姜遗光一说话, 上下游动的喉结便会刮着刀刃。   “现在, 轮到你说了。”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我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 但绝对不是所谓的祭祀。”   刀划出了些血丝。   姜遗光不得不改口:“渡厄节后,城中所有人都会变成同一种人。”   “此话当真?”这叫他们吓了一跳。   姜遗光道:“随你们信不信,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手里握刀的人笑道:“是啊, 明天就知道了。所以,今天先将你活祭了吧?”   姜遗光道:“即便活祭有用,我不是恶人,你杀我也是没用的。”他道,“更何况, 你们辛辛苦苦把我抓来,就是为了杀了泄愤?”   “渡厄节,獬豸像每感化一万人便会迎来一次渡厄,所以才会没有固定的时间, 也不需做任何祭祀。你们又为什么会以为是恶人活祭?”姜遗光飞快地说出口。   这个惊人的消息, 让他们彻底安静下来了。   “谁告诉你的?”   姜遗光道:“城主。”   城主是不会作假的,姜遗光所说也不似作伪。   那几人面面相觑, 一片难言的沉寂。   姜遗光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对。   诚然,渡厄是指感化了一万恶人后, 又再度对整个城的百姓进行感化。但真要论起来, 城中恶人数目和善人相较下寥寥无几。獬豸像为什么要感化整个城?而不是只感化那少数的潜藏起来的恶人?   城主说的感化……和他见到的感化,是同一种吗?死而复生, 就成了善人?城里所有人都要先处死,再复活?   还有,他今天在室外,察觉到的暖意,似乎和以往晒到的日光不太一样。那轮黑日是否也有变化?   厚钝的刀刃拿远了,最初那人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们交换。”   姜遗光道:“我需要先知道你们活祭什么?为什么活祭?”   那人道:“自然是祭祀幻境主人。”他笑一声,道,“这善城能有如此多善人。人人衣食富足,人人敬老爱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何等美好的大同世界?”   “只可惜,它只存在幻境中,谁都知道俗世中没有桃花源。创造这样一个幻境的人,必定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心向往大同世界。”那人说,“所以,在他眼里,你们这些恶人,一定要被除去。”   这些恶人是恶人,他们也是恶人。   城中法令逐渐严苛,要一步步把恶人抓出来。他们再不做些什么,要么被永远困在这城中,要么,就会被幻境的主人杀灭,他们必须先把自己变成善人,才好下一步动作。   恶人放下屠刀即为善,可他们不知该如何“放下屠刀”。   像卢素那样被獬豸像处置?不,他们怎么能确定死而复生的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恰好,他们当中的一个,从城主口中听来了渡厄节一说。   “城主也和你说过渡厄节?他又是怎么说的?”姜遗光问。   那人道:“城主只说,渡厄节后,再不必担心有恶人作乱。”   另一人说:“城主还告诉我等,他毕生心愿就是城中再无恶人。”   所以,他们以为所有的恶人都要被处决,干脆先下手为强,先给自己找个善名。   把所有的恶人都灭了,灭恶人当然是功德一件,自己又摇身一变成了善人。城里再没有一个恶人,是不是这死劫就破解了?   “你眼睛看不见了,想必也没有看到善城里的卷宗。”一个人告诉他,“我便实话告诉你,那卷宗里记录了渡厄节,也记录道,渡厄节后,一切如新。”   姜遗光不能看卷宗,可他以城主为饵,让莫单和周齐帮忙看,那两人却没有和他说这事。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人说道:“那些卷宗早就被我们藏起来了,其他人看不到。”   “如果不是我们想的那样,那你说,这一切如新,是何意?”   真要和他们设想的那样,一切如新,所有城民不论善恶皆被杀死,再复活?自此一切如新?   他们怎么敢赌?不如自己先除去恶人。   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跑出姜遗光这个奇怪的人。   不是善人,不是恶人。   放过他,不甘心。杀了他,好似也无用,恐怕又更“恶”几分。   他凭什么超脱这善恶之外?   恶意渐浓。   被判定为恶人后,心中恶念愈发浓厚,轻易便会涌起作恶念头,更不用说,他们本就厌恶又忌惮眼前这人。   姜遗光察觉到了杀意,却也无法脱身,他道:“为什么不等明天?等明天,一切真相都知道了。”   “你不是恶人,你当然能等。”有人嘲他,“非善非恶,明面上看,最不受拘束,但实际上,随时可能被两方同时对付。或许,这幻境的主人,是被你收入镜的?所以他才故意针对你。”   姜遗光面不改色,不回答。   他要是辩解,别人不会信。这副模样,反而叫他们怀疑了几分。   这时,角落里坐着的人终于起身。   “他问不出什么了,先放在这儿吧,等明天。”那是个女子,声音沉稳冰冷,看向姜遗光的目光也冷得像把刀子。   “别想跑,你叫也没用,周围没人能救你。”问讯的那帮人终于退开。   有人往他耳朵上左右两边各套了个棉花做的罩子,牢牢罩住,这下,他的耳朵也听不清了。他又被抓着手腕拉起来走,走到了另一个房间,放坐在小塌上,让他睡在上面。   这就是让他等明天的意思了。   姜遗光看不见,听不清,反正也做不了什么,索性闭上眼休息。   他闻到了一些血腥味和隐约的尸臭,不知从何处传来。   他没能看见,窄小的塌下,躺了个人。   周齐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双眼凸起,直勾勾地注视着躺在他上方的人。   ……   白大儒身体算不得很好,却也不弱,他本就是南方人,在北方住了几十年,愈发怀念南方的冬日,便在冬日前回了南方老家。   若非今年陛下开恩科,他也不会慢慢往北走,准备一路游玩回京。谁能想到,在游玩的路上也能受惊吓,便加快了行程。   白大儒到了下个小县城,早就接到消息的县令亲自带了人在县官道口等候,替这位大儒接风洗尘。   听说他打算回京,这县令听到些消息,劝他,禹杭前些日子有反贼作乱,虽然朝廷派了人镇压,可听说那反贼头子逃了,也不知往什么地方去。朝廷发下令来,说反贼往北走是不可能的,很有可能往南方去。   南方多山,随便找个山头往里一钻,占山为王,朝廷也难发现。   至于二皇子失踪一事却被瞒得死死的,寻常百姓不知道,官员们也不敢说,不让这消息传出京城。因而这县令也不清楚,只含蓄暗示白大儒,路途危险,不如就留在本地,等风波过了再走,期间还可教化一二本地学子。   白大儒装着不懂暗示,用过饭后,拒绝了县令的邀请,带人去县中客栈住下。   他本想今夜不眠,看看到底是谁送来的信。可他白日乘马车太久,舟车劳顿下,即便不断提醒自个儿不能睡,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打更人从窗外过,敲着锣和梆子,一慢三快三声后,扯了嗓子喊出悠长一声:“丑时四更天,天寒地冻——”   竟四更了么?   白大儒惊坐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枕边。   他再次看到了信。   依旧满纸胡言乱语,依旧疯癫,只要比前几日的好些。   而信上日期,也更早了一日——六月廿六。   很古怪,很莫名其妙。哪有人反着日子寄信的?   但如果按照他收到的信上日期排序,从前往后看,就能看出来——写信人一日日变得疯癫。   白大儒已有些恐慌了。   他确信,自己一定是被那些所谓的江湖高手盯上了。   一天一封,特地找了人仿写他的字体,在夜间送来放在枕边,就是为了逼疯他。   而信封上的日期也有蹊跷,五月廿八晚收到六月廿八的信,廿九又收到廿七信,三十这天则是廿六。   明天六月初一,就该收到廿五的信了吧?   这么算下去,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该在六月十三日。   白大儒无比确信,信封日子和实际日期对上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必须尽快回京去,只有回到京城,得到陛下手中那批近卫的保护才行。那批近卫中不乏武功高手,有他们在,定能抓住那歹人。   只是……为什么要盯上自己?   白大儒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鸡刚打鸣,他就起来了,催促小厮侍从们洗漱后,吃过早饭连道别也来不及,开始赶路。   “路上有城也不必进去休息,到晚上再说,尽快回京。”白大儒如此嘱咐。   白大儒脸色有些发白,略显病态。身边有个跟他多年的侍从劝他:“要不就先在这城中养好病再走?路途辛苦,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办?”   白大儒脾气向来好,这回却罕见地发了脾气:“我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多说,只要赶路就好。”   他再次吩咐:“越快越好!”   当晚,他们便是在野外度过的。   白大儒睡在马车里,其他护卫、侍从席地而睡,好在这时节夜晚不算太冷,就是蚊虫有些多,第二日起来后,每个人身上都叮出些包,还没怎么休息,吃过干粮,白大儒就再次催促着,一定要快些回京。   他在马车里睡了一晚,周围人全都守着他。可那信又来了!   六月廿五。   今日是六月初一。   他的时间不多了,幕后那个人……估计在背后看他仓皇的样子取笑吧?   白大儒知道已经有人心生怨言了,几十个侍从,不可能人人骑马,有马车坐,他们必须轮换着来,一部分人在后面跑,跑了一段后,上车,换另一批人下去跑。   反正护卫不了自己,要这么多人也是无用。   白大儒当即点出十来人,给了银子让他们带一部分行囊,叫他们自个儿慢慢上京去。   剩下的人,则对他们许以重诺,道回京后一人一块金饼,绝不食言。   舍了一部分人和行李,让他们的速度更快了些。不过一个白天就跑出近百里。   只是,不光是人,马也要累坏了,这段时间没什么好的草料吃,又要拼命赶路,没个休息。   所有人的脸色都和白大儒一样,变得惨白虚弱,眼里泛着红血丝,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皱巴巴,无从打理。   更糟糕的是,他们碰见了山匪。   白大儒坐在马车里,不敢往外看。   他这段时日受到的惊吓够多了,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山匪,更是让他整个人呆坐在原地,陷入一种混沌又麻木的状态。   外头厮杀喊叫声一阵盖过一阵,白大儒抱着包裹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忽地,车厢门帘一动,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在门帘上。   留下一滩血迹。   “扔太轻了,没扔进去!”外头有人笑。   下一个就扔得更重。   一颗血淋淋人头从门外砸进来,滚落在他脚下。   白冠文一颤,对上那双涣散的眼,浑身打起抖来,嘴唇颤抖。   那是跟随他二十多年的侍从,对他再忠心不过。   “走吧,老先生。”一个抗刀的山匪拉开门帘,大笑道,“还是个读书人,正好给山上娃娃们教书。”   他拿手在脖子前划了一下,威胁:“教得好,有肉吃,教得不好,你就和他们一样!”   白冠文看到了这批人身后的旗。   黑底,红月。   是赤月教。   前几天,就有个县令提醒他,赤月教余孽未清,让他缓些再走。他不听,一意孤行,才落到这个地步。   是他,牵连了这十几条人命。   恐惧过头后,反而不怕了。   白冠文点点头,任由他们给自己蒙上眼,重新塞回马车里。   车上值钱的东西都被山匪搜刮走了,白大儒手里的包裹也被抢了去,包裹里只有几本书,几支笔,一方砚台一块墨,还有一面铜镜。   山匪们都看不上,丢还给他。其中一人满肚子坏水,看那老头似乎对仆人死了难过,上去把人头也装进去,重新装成包裹,塞进他怀里。   “抱好了,别掉。”山匪哈哈大笑,刀把拍拍老人脸颊,“掉了就把它煮给你吃了。”   白冠文抱着包裹,里面是他老仆的头颅,透着包裹滴滴答答往下滴血,在脚边汇起一大滩。   包裹里,冰冷光滑的铜镜沾染上了那死人鲜血,渐渐闪出暖黄的光。   活人若和入镜人共同滴血上去,那活人也可借着入镜人的镜子一同渡死劫,成为新的入镜人。   但现在,镜子染上的只有死者鲜血,并无活人。   那老仆的头颅,在包裹中渐渐扭曲起来,形同恶鬼。   白冠文仍旧无知无觉地抱着包裹,他浑身都麻木了,也察觉不到阴冷,任由马车把自己带向山匪老窝。   另一边,九公子、黎恪等人还在县城中等待。   寻常死劫没有这么久,通常不过三五日便出来了,似姜遗光这样,在镜中待了大半个月的实在少见,因而。黎恪等人自然以为他早就出来了,只是身陷囫囵,不能来找他们,又或者距离太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在镜中被山匪给带走。   “再有几天,钦差大臣就要到了,随行的还有几名近卫。”九公子头疼地捏捏鼻子,“到时候,请那些人帮忙查一查。”   黎恪也叹口气。   姜善多,你到底在哪儿?   ……   镜中,姜遗光一觉睡醒,便觉天光大亮。   他并非完全眼盲,只是眼前一切事物都模糊朦胧地看不清罢了,天亮和天黑还是能区分的。   但现在……天亮得不正常。   他从塌上坐起,手脚仍旧被绑着,肢体都有些麻木了,姜遗光微微活动开关节,跳到地上,一蹦一蹦往窗户边去,脑袋用力一撞,把窗户打开。   光芒大盛!   暖融融太阳光照在身上,和以往黑太阳略带凉意的光完全不同。仰头看去,即便以他朦胧的视线也觉得那太阳有些刺眼。   姜遗光心中惊讶——黑太阳不见了么?   善城中其他人并不惊讶,就好像他们看见的一直都是这轮红日一般。这会儿你要是跟她们说天上的太阳是黑色的,他们或许还要觉得你奇怪。   姜遗光在窗边,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他竟然听到这里有人吵架,这声音还不像是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这放在善城实在奇怪,善城里的善人怎么会吵架呢?他们如果遇上纠纷,也只会和气的讲道理,哪里有过吵架?   没有人管他,门外也不像守着人的样子,姜遗光三两下挣脱手上的绳索,又解开脚上的,连忙跑了出去想弄清楚什么情况。   还没来到大街上,他就为耳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惊奇。   吵闹、哭喊,还有刀剑相击声。   他听到了有人威胁路边老人要钱,让老人颤颤巍巍摸钱袋,却在下一瞬,从钱袋中抽出匕首,一矮身刺进大汉胸口。   他听见丈夫和妻子互相厮打,一个叫嚷着自己头上戴了绿帽子,儿子不是亲生的,另一个则骂着他在外面也有不少女人,还去赌坊赌钱,她凭什么守贞。他还听到两人的儿子懒洋洋坐在中间和他们要钱,要是没钱,他就就要去街上把两人的丑事说出去。   更多的,则是破门的声响。   托林大夫的福,大多数人病倒了,这给了不少恶人可乘之机。尚城里平日大家对彼此都没什么提防,夜不闭户也是有的,各自赚了多少钱大家也都清楚,互相之间没有猜忌。   但现在,这就成了恶人上门的线索。   如新……原来是指这个如新?   黑太阳时,善城中的人全都是善人,容不下恶人。   而阳光下的善城中人,全都变成了恶人,行恶事,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那黑太阳是什么?獬豸又是什么?   这就是渡厄节吗?獬豸的感化?   姜遗光昨天还在猜测獬豸要如何感化全城人,却没想到……   他不禁想起了那些人说的恶城。   原以为善城和恶城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却没想到善城就是恶城,恶城就是善城。   黑太阳升起时,恶城就成了善城。   一个人发现了角落中的姜遗光,冲过来拿了刀就想往他脖子上划。   他不为了钱,也不为色,只是好杀人而已。这样年轻细嫩的一个小郎君死在他的刀下,听他求饶,那可是美事一件。   孰料,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反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往他身上一送,原本要扎在对方身上的刀也直接扎在了自己胸口。   那大汉仰头倒下去,目光直愣愣看向天空。   他这时才有心情想:原来被刺死是这种感觉。   他脸上还扬着奇怪的微笑。   姜遗光是被打晕了送来的,这种情况下,他完全没办法自己回到城主府。所幸大街上都是人,姜遗光随手抓来一个男人,拿刀逼了他:“带我去城主府,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人正在街边对一少女行不轨之事,突然被抓来,裤子都没穿好。反正姜遗光看不见,也没在意,拖了他就走。那人还要抵抗,刀横在脖子边,立刻老实了,赔笑道:“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这就带你去。”   “走吧。”姜遗光不能暴露自己眼盲,垂下了眼睛。   男人不敢不走,提着裤子眼珠儿一转,带他往小巷里钻。   姜遗光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属于小巷里阴冷又湿潮的风。   去城主府,都是走大道的。   “你骗我。”姜遗光不给他狡辩机会,一刀捅进,飞快按原路跑回了。   在小巷深处,几个人看着跑远的少年背影,咬咬牙,追上去。   姜遗光跑得很快,他看不见,只能按着来时的路走,步子抬高些,以免踩到地上的东西,跑得急了,却在巷子口撞上一个女人。   他立刻警惕后退,手里还攥着从别人身上抢来的刀。那人本也想动手,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笑了起来。   “你竟然跑出来了?”   是何蕊的声音。   “带我去城主府。”姜遗光平静道,“否则,大家都别想出去。” 第122章   何蕊道:“你有办法了?”   姜遗光道:“总得试试。”   何蕊知他目盲是真, 道:“跟紧我。”   二人一路踩着鲜血,踏出小巷。   何蕊叹气:“一切如新……果然是如新。”谁能想到是这样呢。   善恶,一夜间完全颠覆。   就连她……心里也忍不住升起杀意,她明知姜遗光或许知道些什么, 可眼睛依旧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的脖子, 和那双无神的眼睛。   她很想把钗子捅进去, 忍了忍,移开眼睛。   很快到城主府,獬豸像远处, 二人藏在巷中?   那里早就聚集了不少人,数十上百个在獬豸像下。何蕊道:“人太多了,不能过去,否则非要给他们吞了不可。”因为这张脸,她没少被觊觎, 路上就找了东西遮面。   “何姑娘,獬豸像现在是什么样?”姜遗光听出了嘈杂声,没坚持。   何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变白了。”   姜遗光侧耳。   何蕊:“白色的獬豸像, 太阳变回了红色, 有了光热,你应该能感觉到。”   她形容了一下:“看上去和镜外的世界没有区别。只是镜外没有这么多恶人罢了。”   獬豸像边, 有人吵嚷。   几个人盯上了他们,打头的冲过来想动手,姜遗光闻风下意识避开, 旋即狠狠一踢, 将那人踢飞出去。这才震慑了剩下几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姜遗光往巷子中更进几步, 问道:“你呢?你原来是恶人,现在恶意更深了么?”   何蕊冷笑声,道:“你猜得不错,我现在可是忍着把你杀了的冲动在和你耐心说话。你要是再不做些什么,我只能认为,幻境厉鬼是你收入镜中的。”   姜遗光道:“我原以为,一切如新是指善恶颠倒,现在看来,不是。”   善人变恶人,恶人变得更恶。   这样一来,城中没有一个善人了,还会有下一次渡厄节吗?   死劫破局,到底该如何做?城主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他说要城中再无恶人,可现在,城中全是恶人。   “另一位何姑娘去哪儿了?”姜遗光问。   何荽不该和何蕊分开才是。   何蕊冷冷道:“死了。”   她知道这很不对劲,理智告诉自己,她分明很在乎何荽,可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时,她心里却下意识涌上一股不耐又愤懑的焦躁感。   这个没用的人,凭什么和自己姐妹相称?她怎么会有这样貌丑又愚蠢的姐妹?   姜遗光语气有些惊奇:“你杀了她?”   何蕊道:“那又怎样?”   姜遗光道:“你出去后会后悔的,你心里很在乎她。”   何蕊很轻易地被激怒了,面色狰狞:“闭嘴!你懂什么?”   姜遗光很快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   何蕊瞪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你有办法?”   已经有人准备烧城主府了,姜遗光闻到了火油的味道。他还听见獬豸像方位传来尖锐的刮擦声。   有人要把这石像带走。   姜遗光道:“还需城主发动獬豸像才行。”他想起了那天城主点燃的香,“那种香也需要。”   何蕊道:“你想再试试让獬豸把恶人变善人?”   姜遗光道:“有何不可?你入城时也是恶人,但还没有这么凶恶,我想,一定是渡厄节的原因。”   “感化满一万个恶人,就会迎来一次渡厄节,渡厄节后,獬豸像和天上黑太阳都如你说的那般褪去黑色,那黑色兴许就是恶念,它们日复一日吸走人的恶念,但总有一天终于装不下这样多的恶念,才会通过渡厄节突然爆发,一并重新附在人身上。”   “我看不见,只能请你帮忙了。”   等太阳和獬豸像重新开始染上黑色,恶城会再度变为善城。   善城中行事,总好过在恶城中生存。   何蕊大怒:“我凭什么帮你?”   姜遗光道:“你不想出去?”   何蕊怒极反笑:“即便我想出去,也不必要你了。”   姜遗光道:“但你们还是不知解决办法。”   何蕊忍了又忍,想起来即便恶城再次变善城,他们好像还是不能离开,忍气吞声问:“你知道?”   姜遗光道:“猜出了些。”怕何蕊不听他的,他又说,“你如果对我动手,我立刻找别人。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   何蕊知道他有多难缠,丝毫不怀疑,脸微微扭曲,半晌,反而挤出个微笑:“你且等等,我带人去找城主。”   说话间,合力拖着獬豸像走的那几个人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姜遗光侧耳去听,听得地面发出更响的刮擦声,眉头微动:“他们要把石像移走了?”   “快!再用点儿劲!”   皮鞭抽下,前方十几人弓下身,麻绳在肩膀磨出血印,可他们不得不在鞭子的催促下用力往前拉。   长长绳索另一端拴着獬豸脖颈处。   下方,有人从前往后推獬豸兽的脚。   随着整齐呼喝,獬豸像被拉得身子往前微微一歪,摇摇欲坠。   “你听到了?”何蕊讥嘲一笑,反而不急了,袖手笑道,“獬豸马上就没了,你还有什么招?”   她疑心姜遗光心里焦急不敢说,心情都愉悦起来,即便自己跑不了又怎样,拉这几人给自己陪葬也是好的。   姜遗光没理她,走近几分去听,远处传来的呼喝声更熟悉——竟然是腾山。   “快点!误了大事,我要你们死!”   姜遗光见腾山的次数不少,镜外他总是有许多计较小心思,这回同渡死劫,他反而因为莫名其妙变成善人而对自己格外关照。   但……现在他的声音中,满是残忍,还有些愉悦快感,好似杀戮能给他带来欢愉似的。   姜遗光忽然安静下来。   城中再无恶人……   恶人就是善人,善人就是恶人。   不论平日再怎么杜绝,只要感化满一万人,就必定会迎来渡厄节,到时,城里会再次充满恶人。   所以,城主的心愿——其实是要城中无人么?   没有善人,就没有恶人。   他的心愿不就完成了?   姜遗光没有管何蕊的嘲笑,将这个猜测告诉对方。   何蕊一怔,难得神情严肃几分。   “如果真的按你这么说……我们只要把所有人赶出城就好了。”杀是杀不完的,凭他们几个人,再怎么样也做不出屠城的事。   她心里依旧涌动着愤怒与杀念,她看一切事物都不顺眼,丑陋得令她作呕……   杀了他……   何蕊深深吸口气,道:“我会和他们联系,想办法把这些人赶出去。”   他们分散的原因很简单。   恶念爆发的瞬间,彼此间本就薄如纸的信赖完全被戳破。即便他们想着掩饰,可恶人对恶念最敏感,每个人看着彼此,心里都在想:该如何杀了他/她?   到最后,他们互相警惕地瞪着,面上挂着假笑,没有人提联手,彼此默契地往外退,而后全跑了。   姜遗光道:“也可以把城主绑来,让他发令。”   现在的城主,或许就是恶城中最大的恶人。   降服了城主,其他城民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外头终于传来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面震颤。   巨大獬豸像重重砸落在地,溅起碎石无数。   而后,獬豸自脖颈处裂开一条缝,很快,断开成两半。 第123章   外面的人在欢呼, 他们总算把这东西弄倒了。   也有人骂骂咧咧。   弄碎了就卖不了钱了。   他们似乎没想过能卖给谁,城里大家都见过獬豸像,至于城外?善城里的善人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   “獬豸像碎了,不过, 若真是你说的那样, 有没有都无所谓。”何蕊离开了, 临走前,丢下这么一句话。   到巷子口,她又说:“那位腾公子我却不认识, 他既然是你旧识,便由你去说。”   姜遗光答应下来。   何蕊潜进混乱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摸着墙往外走。   他总觉得,似乎还是没这么简单。把人都赶出去,变成空城, 就算完成了么?   死在城中的恶人,算不算?   就算是空城,要空多久?清空的一瞬间就算完成么?城主号令,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听的,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獬豸像毁了, 到时恶人又该如何变回善人?他总觉得,还有其他办法, 未必只能依靠那轮黑太阳和獬豸像。   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包括并不限于杀人放火下毒等等。   忽地,他脚下一绊, 前方倒在地上一具尸体让他差点摔倒。   好在他撑着墙, 飞快爬起来。   爬起时,伸出的手无意间摸到了什么。   姜遗光动作一顿, 旋即不可置信地再度伸手,动作急切地摸过去。   不会错的,他以前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人的感化要先被砍断头颅,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如果他预料得不错,这才是“感化”的真相,而死劫真正解开的法子,也在这里面。   姜遗光割下那人身上一块衣料遮面,试图混迹在那片乱糟糟人群中混进城主府。但他到底看不见,人群多又嘈杂,还为了争抢獬豸像再度爆发争吵。   姜遗光躲闪不及,被人推到了腾山面前。   腾山正杀了个痛快,面前忽然直直撞来一人,下意识就要把刀尖刺进去,那人却灵活地扭开了,转身就要跑。   腾山立刻扯住对方,目光森冷。   “姜遗光。”他一字一顿念着对方大名,字字充满杀机,“眼睛都瞎了,怎么不好好待着?想跑哪儿去?”   姜遗光避开他向自己眼眶伸来的手:“你不想走了吗?想离开就带我去见城主,我有办法。”   腾山眼珠一转,笑道:“好啊,我带你去。”说着,他给人群中几人使眼色,下巴一扬,示意跟上。   “你要是敢骗我,你不会想知道下场……”   姜遗光道:“我明白。”   城主府大门紧闭,大多数人只敢在府门外闹事,还有些人聚在门前蹲着打赌,赌谁先进去。   当上城主,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少人都盯着这城主之位,只是,现在还没有人敢闯。   腾山带着姜遗光大摇大摆出现在府门前,立刻吸引了众人注意。   不少人都认出了他俩身份,其中一个虽是最近来的外乡人,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作恶,早就打出了一片凶名。   腾山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后,干脆一脚踢开大门。   不出所料,门根本没栓住。   踢开的一瞬间,无数箭矢从门内如骤雨爆射而出。   腾山自己早早闪开,姜遗光亦飞快贴着大门,一些躲闪不及的当时便被射中,倒在地上哀嚎。   “看来,咱们城主老爷准备了不少迎客礼啊——”腾山笑道,“姜遗光,你还要去?”   “自然,只要见到他,我就有办法。”姜遗光笃定道。   腾山抓着他,他也反手抓住腾山的手肘:“你别想着独自跑,不可能。”   腾山一怔,嗤笑不已。   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瘦小的孩童,刚才这小孩想要扒他的钱袋,却被射中了,轻飘飘被他拎着挡在身前走。   门外,不少人看他们进去了,你看我我看你,也跟着往里进。   谁不想当城主呢?   起先他们还忌惮些,之后便逐步放肆起来。   原来的城主颇为清廉,并不铺张。但他到底是城主,吃用皆比普通百姓好些。那些闯进来的恶人们争相往房间里闯,见着东西就拿,两人都看上了便抢,带不走的,就撕碎、砸碎、烧毁……总之,自己带不走,也绝不给别人留下。   在一间房里争抢东西的毕竟是少数,城主府那么大,其他人嗷嗷叫着往里跑,正要穿过进大门后的正院时,当空再度传来密集破空声。   不必抬头看,姜遗光听出那又是射箭的声音,几乎是飞也似的往侧边跑,他整个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在其余箭矢到来前,穿到了柱子后。   他看不见,面前的三层高楼上,每层都架着弓弩,并不显眼,只有一支支锐利箭尖从空砖中探出头来,对准了下面这群不问自来的窃贼。   那样的弓弩,只在军队守城时才有。   姜遗光看不见,腾山不认识,其他人根本没看清。门外也要涌进来的人被里面突然割麦茬儿一样倒地的尸体吓了一跳,想要踏出的脚步都收回了。   这样一来,腾山反而更加确定,城主一定就在这城主府中。   “很好,我非弄死这个杂种不可。”腾山不似姜遗光灵活,方才一支箭直接扎穿了他的肩膀,汩汩渗血。他本就报复心重,幻境更是放大了他的恶念,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城主找出来,大卸八块。   他看到躲在柱子后的姜遗光,不由得迁怒,从地面背了个尸体放在背上,一溜烟往柱子边跑。   嗖嗖嗖——   又是一轮放箭。   腾山再来到姜遗光身边时,气愤到面容扭曲。   “无论你找城主做什么,等会儿都把他交给我。”   “我弄死他,我一定要弄死他,他竟然敢这样对我……他竟然敢放箭射伤我……”   腾山整个人已陷入一种诡异的癫狂中,双目几乎赤红,此刻的他,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一只困兽,在陷阱中愤怒嘶吼,却又无济于事。   他已经彻底被恶念占据了。   既已到达城主府,这个引路人便不再需要。   姜遗光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咔嚓”一声。   ……   姜遗光穿梭在城主府中,不断躲避各处机关,一边往城主最可能在的地方跑,只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用找到城主的身影。   那些弓弩,也不过由机关操纵,无人看守,姜遗光跑到二楼后,挨个破坏,好让外面的人进来。   他们一定会帮忙找城主的,不论是死是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城主之位。   姜遗光不断翻寻,边跑边叫,遍寻不着。   ……   那厢,何蕊并没有如她同姜遗光答应地那样,联通其他人找城主。   因为城主就在他们之中。   “我曾经一心只想着,善城中再无恶人,现在我明白了,善就是恶,恶就是善。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   “我若希望世间真正再无恶人,就该除去世间所有人,如此,方能天下太平。”   城主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更加悲悯,好似佛陀。   “诸位,开始吧。”   众人皆以湿布遮住头脸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听到城主命令后,默契后退,只有一个人还留在这块角落里,手上举着火把。   待所有人离开,他也退了,跑出十来尺远后,将火把一丢,准确无误地扔在远处那堆排了长长一条街的药草上,一溜烟跑了。   东城角,开始冒起冲天黑烟。   那人从城角跑出来和其他人会合,从脸上露出的眼睛来看,正是林大夫。   “林大夫怎样?你这药有用不?”   林大夫笑道:“放心吧,我这毒可花了我好些年收集,这烟吸进去,全城没有一个能活的。”   西城角,热闹街坊中,正有人闹事。   忽地,几支带火的箭带着嗖嗖破空声射进其中几间空房内。   其余人本以为要走水,还没反应过来,忽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炸响,震彻云霄。   爆炸响不止一处,一间房炸了后,掀起一人多高汹涌火云,火舌迅猛吞噬这条街上其他房屋,很快接二连三的炸响再度响起,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山崩地裂。   那些空房里,不是堆满了火药火油,便是堆了面粉,只要有一点火苗,就会立刻引发巨大灾祸。   城西住的人最多,房屋最密,火烧起来再难停止,以掩耳不及之势吞并了整个城西,并往城中央的城主府去。   在城主府中的姜遗光自然也听到了那接二连三的爆响,他看不见,不知道同时升起的云烟有多么巨大,但他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焦糊味,能听到火海中的惨叫哀嚎声。   “快走!城要毁了!”姜遗光高声叫起来。   他当即从三层楼跳下,手臂伸长在二层护栏一捞,轻轻一跃,落在地面,旋即头也不回往门外跑。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也从一间房开门出来,一扭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可怕情形,他更能看见,不过一刻钟那会就会烧到城主府来。   他当即把手里的书一扔,匆匆忙忙跑下楼,跟在姜遗光身后没命地跑出门。   是谁放的火,他们不要命了吗?他们想要是全城的人都死吗?   姜遗光心中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并很快有了答案。   何蕊,以及同她一伙的那批入镜人。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城主府中,遍寻城主不着。   要么是他先行离开了。   要么是他被打晕了,放在某个地方自己没发现。   但还有一种可能——这把火,和城主也有关系。   城主心心念念着城中无恶人,当他知道善人就是恶人,恶人和善人无法分开时,他又会怎么做?   还有什么,比一把火烧了更干净?   随处可闻焦糊气味,空气中飘荡着灰黑色碎尘,到处都是哀嚎、惨叫。有人被压倒在房子下,向姜遗光求救,可姜遗光连自身都难保,匆匆跑了。   房屋倒塌,时不时又有炸响声。   身后汹涌来的热浪,蹿得极快。   姜遗光看不见。   身后是火海,炙热无比,更感受不到光热。   他也就不知道,天上那轮带着暖意的光,最外层染上了一圈黑边。   远远看去,好似城中冲天黑烟尽数填补到了那轮烈日外的黑圈中。   随着时间推移,最外沿黑边渐渐往里蔓延、覆盖。   那是恶人惨死后的恶念,是愤怒、哀伤和怨恨。   城主满意笑道:“如此一来,善城又回来了。”   “继续,还不够,城里还有大半人么。”他笑道,“城门全都关了吧?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   有人回答:“已经关了,城里的空房都堆了面粉和火药粉、火油,保准叫他们跑不出来。”   城主就叹口气:“我也是无可奈何。不这么做,恶城就只会是恶城。”   一个百姓只会自相残杀、满是罪恶的城市,怎么可能延续下去?   自然是要破后而立,一切如新。   等黑色太阳升起,大家会再次生活在善城中。他的善城,依旧如世外桃源,人人和乐安宁,不知罪恶。   有人心惊胆战问他:“城主大人,听说獬豸大人的像被推倒了,还摔碎了,该怎么办?”   城主笑道:“无妨,倒就倒吧。”   他指指天上逐渐染黑的太阳:“只要有这轮黑日在,有那些人的恶念在,獬豸像再做一尊就是了。”   在他身后,除了侍从和几十个城里百姓外,还有七八个入镜人。   他们比姜遗光等人来得早许多,知道更多些。   城主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这些外乡人,明明说了已经把其他外乡人处死,为什么还要留下几个?”   被他质问的其中一人道:“那人实在难缠,我已经让何姑娘把他引到城主府了,他是个瞎子,没人引路绝对跑不出来。”   “要是有人给他引路呢?”一个侍从质问。   “怎么可能?”那人笑道,“即便他救下一两个人,被救的恶人也不可能会给他带路的。”   “放心好了,他必死无疑。”   “城中又是火又是毒,他个瞎子,谁能帮他?”   一阵哄笑声响起。   城中,姜遗光跌跌撞撞跑,湿帕子系在面上捂住口鼻。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那股药味刺鼻得很,绝对不是什么好药。   一个人拽着他跑,同样用湿布系在面上,带着他不断躲开两边因地动掉下的木块、石块等。   在他们身后,跟了十来个侥幸不死的人。   大多数效仿着他们用湿布捂了脸,没有湿布的干脆用袖子捂着,一路往外逃。   随着奔逃,这条队伍越来越长。   有些是那人救起的,有些是姜遗光顺手捞起的。   有些恩将仇报,想着干脆把这两人留下陪葬,被姜遗光一处理,立刻又换了念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最先走水的地方,那儿的人彻底救不出来了,但他们一路跑一路救,竟也让这百来号人跑到了城门口。   城门被栓住,几棵树倒下,横七竖八挡在前方,根本过不去。   “走,翻那边的城墙。”   姜遗光和那人绕了路,往边上去,姜遗光身手灵活,三两下上了城墙。剩下的城民门则堆起了人梯,一个接一个,从城墙边翻过来。   距离城门两三里远的地方,站着一群人。   以城主为首,遥遥望着覆灭在烈火下的善城。   和烈火浓烟上,愈发漆黑的太阳。   城主感叹道:“这样看来,不必等到明日,今晚善城就可以重新回来。”   其余人纷纷道:“恭喜城主。”   何蕊等人亦一脸兴奋。   在他们看来,姜遗光说的城中无恶人,固然是个解决的法子,但如果按照城主所说的办法来做,那才是真正的城中无恶人。   没见现在,善人和恶人都没了吗?   只要等这轮太阳彻底染黑,等红月升上天空,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天渐渐暗下,有侍从点起篝火。   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却远不及善城中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来得痛快。   有侍从已经取了干粮来烤,还有些人从树林中抓下些雏鸟、鸟蛋等,一并烤了,和着些许树枝柴火的焦香,香气扑鼻。   侍从们先递给城主,城主只顾着盯着远处善城,摆摆手:“给你们吃吧。”   于是,侍从们便大口嚼起来,还分了些给入镜人。   几个大夫亦跟着吃。   何蕊等人闻着这味道,本就有些饥饿,看那些侍从都吃了,也顾不得矜持,不少人接过一道吃。还有些人心生警惕,不要,只在一旁不远不近地看着。   吃着吃着,渐渐的,胸腹内却渐渐发疼起来。   一个入镜人当先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旋即张着口叫出来:“有毒!”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只是,已经晚了。   那些跟着一道吃肉的侍从们也倒了下去,七窍流血,他们眼里同样有着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城主会连他们的命一块儿算计。   没有吃肉的那几个入镜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城中无恶人,不仅仅是城中一时无恶人。   他们这几个人要是回到了善城,那还能叫无恶人吗?   一人想走,想抓住城主讨个说法,却软绵绵地站不起身来,知道自己着了道。   那堆篝火里估计就带着毒。   何蕊捂了心口,目光恨恨,有气无力道:“城主,你把所有都算进去了,那你自己呢?你不是恶人吗?”   城主微笑:“我是不是恶人,不需要由你来定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善城,我又怎么会是恶人?”   何蕊吃吃地笑起来,边笑边从口中流血。   “也是……”她怎么还没想明白,这是城主的幻境,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善人,那他就是善人。   几个大夫也跟着倒下去。   他们远比其他几人更不可置信,更惊异不已。   他们可是大夫,放在篝火中的毒和放在肉中的毒都是他们下的,他们早就吃了解药,谁能让他们中毒?   城主道:“任城主多年,在下皆垂手而治,便用空余时间学了些医术,想来不必林大夫你差。”   他摇头叹息:“下在井水中的毒量实在不足,若不是有我补上,又怎么可能药倒这样多百姓?”   林大夫倒地,死不瞑目。   临死前朦胧间,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医过的一个少年。   他身后还跟着不少百姓。   怪哉……看错了么?   姜遗光突现的那一刻,城主远比其他人更加惊讶,瞠目结舌。   “你们怎么会出来?你们不是在城里吗?”   他惊异地瞪着那群面目良善又目带凶光的百姓,手都在哆嗦。   “他们全都变成了善人,不……不对,你是怎么让他们变成善人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城主失魂落魄,“獬豸像不在了,太阳也没有变黑,你怎么可能做到?”   那群变成善人的城民们站在两个外乡人身后,悲愤又难过。可他们这样善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人去谴责城主。   他们都知道城主想要什么,想要一个绝对干净的善城。   可是,世间哪有绝对干净?哪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善恶对错,这中间的界限又有谁能完全分清?   他们的桃花源,被他们亲手毁了。   也被城主亲手毁了。   姜遗光咳了两声,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干脆循着声音走上前去,伸手搭在城主脖子上。   咔嚓一声,拧动。   城主的脑袋在他手中转了一大圈,背面朝前,正面朝后。   可奇怪的是,城主并没有死。   他仍旧呆滞的站在原地,似乎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又把他此刻铺在后面的头发,全部梳拢到另一边去,怪异的是,头发撩过去后,露出另一张和城主一模一样的,只是眼神更加温和的脸庞。   而被头发遮住的那面,飞快又长出头发,覆盖住渐渐鼓起的皮肉,再次变成了一个新的后脑。   这才是姜遗光发现的,善人与恶人的转变。   一念为恶,一念为善。   城主认为善恶绝不两立,为对立面,犹如一张纸正反两面,不容混淆。可一个人又不是一张纸,怎么可能心中只有善念或恶念?   善城强行让人区分善恶,对半切分,这么想来,将善人与恶人的面庞分成一颗脑袋的两面,正面为善,背面为恶,也就不奇怪了。   姜遗光一直有些好奇,为什么獬豸处置人,是将脑袋平滑地切割下,他平日听说都是用头上尖角挑破恶人的肚腹,这回见到的却不一样。   他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进善城以来这样特殊,不分为善,也不分为恶,只是一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而后,他在小巷中,无意间摸到了一个人的后脑。   那人的后脑上,有浅浅的五官凸显的痕迹。   彼时,那具尸体趴在地面,只有侧脸对着,后脑勺自然也是侧着。后脑侧着时便显露出了平常正面不会凸显出的五官。   那一瞬间,姜遗光就明白了,善恶转换是如何做到的。   他也想起来,自己在进入时,不慎摔在地上,晕过去,把脑袋撞歪了些。   但当他醒来后,他就忘了这件事。   所有人都是昏迷着来到善城的,他们昏迷时,有些人的脑袋被拧转过去,他们就成了恶人。有些人没有,便和善城其他人一样被吸去了恶念,成了善人。   “善恶,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跟在他身后的人正是腾山,姜遗光得知此事后,第一个以腾山为试验。   他在试验前,摸到了腾山脖子上和巷子里那具尸体一样的一条细微的缝,这才下定决心动手。   “原来如此。”   善良的城主深深叹口气,屏息凝神,退后半步,向姜遗光躬身行一大礼。   “这么多年来,是我着相了,我一直幻想着,能建一座独属于我自己的,只有善人在的城市,我厌恶世间凡俗罪恶,渴望过避世生活,但……”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是我着相了啊。”   世间怎可能无恶?   善恶并存,有恶念无妨,能以善念约束,恶念多时,能因律法止行,这才是普通人。   这才是芸芸众生。   姜遗光伸手托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位置,对腾山道:“只差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个,就是他自己。   城主说着希望城中无恶,还不是希望城中都是善人?   即便他们不在城中,但他们到了善城,在这位城主心里,他们就是善城百姓。   腾山看着都觉得怪,但他自己也是被姜遗光这么掰过来的,问:“要不要我来?”   姜遗光摇摇头:“还是我自己吧。”他不放心别人。   不过……他还真不知道“善良”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手微微用力,骨头咔嚓作响,脑袋转回几分。   五官自动流淌到正面,挨个排好位了,脑后的头发也流水似的移过去。   很快,那张脸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暖意融融。   下一瞬,二人消失不见。   山匪老窝,白大儒被关在柴房,眼前金光一闪,忽地出现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京城庄子上。   腾山从床上惊坐起,先伸手摸摸脖子,而后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他竟然承了那小子的情…… 第124章   山匪们不知白冠文盛名, 只以为自己捉住的是个老书生,把他关柴房房里,但好歹给床被子,让他不至于冻坏。   白冠文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哪里受过这种苦, 可他和这帮山匪又说不通道理, 加之这几日实在心力交瘁,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他眼前似乎出现一道金光,又很快消失不见。他疑心做梦,没在意。   姜遗光突兀地出现在地面,坐起了,机敏地四处看去。   他在镜中目盲太久, 骤然再看到一片黑暗,疑心自己眼盲之症没好全,过了一阵子,他才渐渐看清从窗户缝里照进的月光, 周遭乱放的木柴。   还有一个躺在地上, 用薄被垫地裹成一团睡着的老人。   这是哪儿?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来不及回到客栈就突然入了镜,想必山海镜被这个老人捡走了。   他环视一圈, 没发现,干脆掀了被子,果然在老人怀中发现一点金光。   他身体是团起来的, 双手环抱, 把山海镜死死抱在怀里。   姜遗光伸手要拿出来,老人似乎感觉到什么, 攥得更紧。   白冠文半梦半醒间,察觉有人要夺自己一重要宝物,连忙抓紧了不放,可那窃贼却依旧不放,自己年老体衰争不过,叫那歹人夺了去——   他猛然睁眼。   眼前是一位样貌甚至能叫人误认为山中精怪的的少年郎,他手里拿着自己的镜子,面无表情。   “你,你是何人?”白冠文没料到山匪中竟也有这样的人物,忙问道,“这面镜不值几个钱,也照不出人影,这位好汉你拿了也是无用,还请还给我。”   姜遗光看他一眼,抬手,把人打晕,起身轻轻推门,准备离开。   孰料,门外蹲了个人。   那人原本在打盹,被推门惊醒,张口就要大叫,姜遗光立刻同样把其打晕,放倒在地。   他这才感觉出不对劲来。   今夜月色明亮,照在远处数十座矮小木屋上,那些木屋不似民居,当中建了高高瞭望台,插着黑底旗,那旗帜垂下了看不清图案。   再远处,是山峦起伏的黑影。   姜遗光退回屋内,从另一边窗户看过去。   背面也是山。   他在这群山中。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和黎恪等人到的县外,并没有这样高的山。   这是哪儿?他到了什么地方?   刚才那个老人,他说得一口官话……   姜遗光关上门,蹲下去,把老人弄醒。   白冠文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古怪的少年蹲坐在自己身前,他脖子后还感觉到了抽痛,是方才被对方打晕的。   他以为这少年郎也是山匪,现在一想,如果是山匪,何必半夜偷偷来抢?白日自己被带回来时就可以要走那面镜了。他打晕自己又叫醒,莫不是有什么事?   白冠文还是想离开的,他直觉这孩子不是恶人,或许可以谈谈。   “这位好汉,那面镜子你也拿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白冠文小心地问。   姜遗光确定了,他说的确实是纯熟官话,寻常人在京没有几年说不出来。   姜遗光刻意用带着口音的话问:“你能给什么?”   白冠文心里松口气,能谈就好,最怕有理说不清。他开始说自己的身世,说自己在京中有不少钱财,儿女孝顺,如果把他送回去,他家中一定重谢。哪怕不送回去,只让他离开这匪窝,送到附近县城中也成。   听到匪窝二字,姜遗光就明白了。   这老人被山匪劫走,他以为自己也是山匪?或是同被劫来的人吧?   姜遗光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他作出思考模样,道,“我带你离开难,但可以帮你送个口信,让你家人来救你。”   白大儒一想也是,自己走不动,强行跟着说不定成了这少年的拖累,倒不如让他先自行离去。   他便把自己的姓名也报了,还说了几件只有自己和家人知道的事,以让他取信于白家人。   姜遗光听到白冠文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   他的老师,南夫子留下的那本书里提及的白家人。   白慎远,当世大儒,曾为帝师,其族弟白冠文精诗词、策论,更是作出心学著作,同被冠以大儒之名。   “你,你真是白冠文先生?”姜遗光迟疑地问,“作出《白氏心学》的那位先生?”   白冠文一怔,笑道:“的确为小老儿拙作,见笑了。”虽为山匪阶下囚,可现在他面上却多了几分光彩。   姜遗光道:“既然你就是那位白先生,那我自然会尽力。只是不急一时,这山寨地形复杂,我还需再打探几日才能带你一块儿逃出去,这几日你先在这儿等等,我看他们不会对你怎样,且放宽心。”   一沉吟,他又解释道:“那镜子本就是我的,对我很重要,后被人偷了,不知怎的流落到先生手中。我无意间到这山寨里,后来……这才忍不住要拿回来,方才多有得罪,还请白先生见谅。”   说完,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姜遗光还把自己姓名也报了,师从何人却没说。   以白冠文的身份,估计不会出现在客栈外捡走镜子再跑到这么个地方,估计是有人捡走卖了,才被他买走。   白冠文的心路可谓峰回路转,他身陷囫囵,本以为逃脱无望,却能得少年英才相救,种种情绪相加,叫他对眼前这位小公子瞧着更加顺心。   至于那面镜子,他又哪里会怪?   “好,好……”白冠文连说几个好,道,“姜小友也要当心,赤月教山匪穷凶极恶,千万保重自己。”   姜遗光笑了笑,同他道别后,打算跳窗离开,想起件什么事儿扭过头去,便瞥见地上被子边放了一封信。   可他刚才并没有看见这封信,这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冠文低头也看见了,顿时脸色大变。   他本以为这封信不会出现了,可……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封信突然冒出来。   门窗都关紧了,即便是江湖高手,也不可能做到吧?到底是谁?   白冠文嘴唇哆嗦起来,忽然想到个可能。   要是……要是这信就是这少年手笔呢?   要是他就是为了故意在自己面前,想看自己被逼得心力交瘁的样子,自己又该如何?   白冠文想得更多。   被山匪劫走应当是个意外,幕后送信人在赤月教的地盘不好杀自己,就派人把自己救出来,好让自己不起疑心。   说不准还要借此机会和自己一同回京,等信封上的日子到了,自己也正好到了京城,到时自己定要请他在家中住下的。届时,他要夺自己性命,易如反掌。   越想越冒冷汗,白冠文在官场中不是没见过此等阴私手段,族兄年轻时为太子太傅,后为帝师,那时针对白家的阴谋多不胜数,后来才好些。   他只是没料到,为了刺杀自己,幕后之人竟能如此煞费苦心。   反正他已被赤月教劫走,逃不脱,又何必花这么多心思?   白冠文心中弯弯绕绕没表露出来,他也不说那封信是自己的,只想看这少年要如何做。   姜遗光看白冠文心思变来变去,难猜,直接问道:“这是你的信?”   他看一眼,那封信封口好好的,又干净整括,一点折痕也无,不像是被塞进衣襟内或藏在被子里的样子。   可要是不藏起来,山匪们也不看?   赤月教有人识字,他们见着这封信一定会拿走,要么拆了看要么撕碎烧毁。除非他们没有搜身,可这老人自己刚才看过,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只有一面镜子估计也是因为照不出影才给他留着。   姜遗光拿起那封信:“白先生怎么也不收好?”   白冠文笑呵呵收起了那封信,道:“忘了,忘了。”   说着,他也没动。   姜遗光跳窗出去,关上了窗,潜在窗外草丛中,一动不动。   他穿着深色衣,夜里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里传来声音,先是轻声叫他名字,姜遗光没应,过了一会儿,窗户被轻轻打开,白冠文从里往外左右张望,没发现人影。   看来,果然离开了。   白冠文这才折返回去。   一看见那封信,百般怨气上心头。他畏惧、恐慌、逃跑,在别人眼中都是笑料,都是算计好的,这叫白冠文如何不气?   信也不看了,撕得粉碎!   撕碎了还不算完,白冠文又把这些纸片狠命揉成一团,塞进柴垛里。   他向来惜字惜纸,从不做这种事,现在信撕碎了,心里畅快几分。   不论那信上又胡编乱造了什么,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也不必再看。   这姜公子既要救他,正好,借他之力离开赤月教,一入京,他便要叫人把这人拿下,再把幕后之人好好审出来。 第125章   姜遗光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白冠文既然说那信是自己的, 为什么他要撕掉?信中有什么机密么?   可既然是机密,他一路上又把信藏在了什么地方?会一丝折痕也没有?   姜遗光一直伏在草丛中,后面没动静了,才在不远处找了棵高大茂密的树, 三两下蹿上去, 静静等待。   红日初升, 公鸡报晓。   天亮了。   姜遗光依旧在树上,一动不动。他爬得高,底下人轻易看不见。他便透过树叶缝隙, 一直看着底下的柴房。   树上的爬来一条蛇要咬他,被弄死了,挂在树杈上,不远处鸟窝里,几只雏鸟在巢中张大尖嘴嗷嗷叫, 大些的在一旁不断扑棱翅膀,对这个外来人格外警惕,随时准备冲上去啄他。   姜遗光一动不动。   天亮后,这座山寨也跟着活了起来。一大早就有妇人和老人抱了衣服出来洗, 不远处应当有河, 那些人抱着衣服往一个地方去。   寨子里还有不少小孩,穿着脏兮兮衣服四处乱跑。   这是座不大的山寨, 几十间破旧草屋或木屋聚集在一块儿,住着的大多是妇人和老人小孩,年轻男人要少些。   但他留意到了村口的路。   那些人出了寨子口后, 一些往上走, 一些往下走。往山下走的几个妇人身后背了满满一竹筐的饼,还有其他食物。往山上走的亦如此。   姜遗光便明白, 去山下的未必是下山。   这山寨要比他想得还要大些,往下还有人驻扎。那他逃走时该注意着了。   至于山上,他没想过上去。   姜遗光又等了一会儿,总算见着人闹起来。   叫起来的是昨晚看柴房门的人,他嚷嚷着说山寨里进了个人,从柴房里出来把他打晕了。可被关在柴房里的老书生却说他昨晚根本没见到什么人,肯定是他睡糊涂了。   看门的人大家都叫他二狗。二狗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死倔,他原本也想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可他摸到自己还有些发痛的后脖颈,又想到打晕自己的那人的脸,认定这不是做梦,闹得更厉害。   “寨子里肯定进了人,一定是,说不定这老东西和人串通好了才装糊涂。”二狗拉着驻在他们寨里的一个将军不放,给他看自己被打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蹲在门口,突然有人拉开门我就醒了,我刚要叫,他就从这里把我给打晕。将军你看,我真的看到了!”   斗宿将军格外不耐烦,那么点红的地方,这二狗就叫得跟死了人一样非说自己被人打了,心里打什么主意当他看不出来?   “得了,你说得还跟真的一样。”斗宿将军笃定道,“你就是自己睡着了还非说有人打晕。看大家因为你一句话闹腾就高兴了?山下有八个星宿将军守着,还有几百号兄弟,你当他们吃干饭的?能放人上来?”   二狗急了:“我前半夜是打了盹儿,但我真看到了,他一定是从柴房跑了,说不定要上去,对教主不利。”   “好好好,你说你没睡着,你看见长什么样了没?”斗宿将军一把把人扯开,不耐烦道。   二狗一滞,立刻道:“我当然看见了,那小子长得、长得白白净净,比娘们儿都好看。”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想婆娘想疯了吧?山上哪有这号人。”   “哎二狗子说不准是梦里见着的,醒来发现忘了……”   二狗气得不行。   这时,白冠文也颤颤巍巍从柴房里出来了,先行了一礼,等周围那圈哄笑声小了后,才无奈道:“这位好汉应该真是记错了,就算按你说的,他从大门出来,那好汉一直守在门口,可看到他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二狗急道:“说不定是翻窗户进的。”   其他人实在看不过去了。   “二狗啊,翻窗户进柴房,再从门口出去?哪家傻子这么干啊?”   “知道门口有人,从窗户进,再走门出把你吵醒然后打晕?”   “二狗想婆娘想疯嘞,下回带你下山泄泄火,别整天整这些……”   白冠文亦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他发须皆白,那张脸看着就仙风道骨,这么一叹气,即便他是被山匪们抢来的,是敌人。也让大伙儿觉得二狗子就是无理取闹。   斗宿将军抬手制止那些人,踢开还抱了他大腿嚷嚷的二狗:“行了,别耽误本将军干事。”   他看一眼白冠文,指指对方:“以后,他就是我们寨子里的先生了,教娃儿们认字读书,给他收拾个干净屋子,学堂也整理出一间来。”   “谁要是再闹——”斗宿拖长了音,一刀横在二狗脖子上。   雪亮、冰冷的刀刃,叫二狗浑身一激灵。   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荤话。   斗宿像看个死人一样看着二狗子,刀移开,转面,刀面拍拍他脸,旋即锵一声收回入鞘。   二狗噤声了。   斗宿走后,又有人上来说他。   “听婶子一句劝,以后别犟了,你说你胡咧咧啥?斗宿大人脾气好也不是这样闹腾的。”   “山下这么多人守着,哪里有人上来?你发梦呢?”   二狗低头没说话。   好半晌,他才不甘心道:“我真的看见了。”   白冠文被定了身份,立刻有人带他去新房间,也是木屋,但好歹有桌椅,有张床,总比四面漏风的柴房好些。   姜遗光还在树上,丝毫未动。   他感受到了庄子上的古怪氛围。   赤月教,星宿将军。   赤月教教主呢?也在这儿吗?   他和赤月教打过交道,那时分明在禹杭附近,也听人说过,赤月教专靠水生活,怎么突然又跑到了山里?   斗宿将军安顿了人后,往山上去拜见教主。   从那一天后,原本还对教主有些怀疑的星宿将军们个个心悦诚服,无一不相信教主真有神力,能带着无数教众瞬息神行千里。   那一晚……   他望着路边的黑底红月旗,不禁陷入回忆。   那晚,朝廷的军队打了进来。   打便打,他们也没怕过谁,可哪里想到朝廷那么阴险,派兵攻打的同时还派人刺杀教主。   教主站在外指挥他们时,身后就鬼魅般冒出一个人来,刀尖直直插进了教主胸口。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只看见,大庭广众下,那人奇怪又突兀地出现,一击得手,又奇怪地像影子一样逃开。   军心大乱!   又有人来报,那朝廷军队已经打开了城门,正往城主府杀来。   所有人都慌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像一盘散沙,这样怎么和朝廷的人打?还有些人趁乱跑了,更有的不知是不是朝廷早就派来的线人,嚷嚷着反正打不过干脆接受招安云云。   谁能想到呢?倒在地上的教主又重新站起来了。   还施展了他的神力,带着所有赤月教忠心教众们夜间神行千里。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从禹杭到了中原的一处深山中。   朝廷大军被他们甩得远远的,他们可以在这里继续发展信众。   教主还说,禹杭那片地因为有龙气助阵,大梁气数未尽,龙气未散,皇帝派了他的一个儿子来,才叫大梁军队这么快进了城门。他已经将禹杭的龙气吸了个干净,可以换一处地继续大业。   斗宿理了理衣领,昂首阔步走上去。   姜遗光一直等到了天黑。   他知道白冠文的新住处在哪儿,他也根据那些人的行踪看清了一部分山下的路。   白日吃了两个鸟蛋,不算太饿。姜遗光趁天黑悄悄摸下树,确定柴房里无人后,翻窗进去开始找白冠文撕碎的信。   白冠文既然不想让人看见,肯定会藏隐蔽了,他没机会靠近火,最好的办法是撕碎藏在身上找时机扔河里,可他今天也没有靠近那条河。意味着他出来时很可能没有放在身上。   姜遗光飞快找,很快让他找到了不少碎纸团,再摸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重新离开。   那个叫二狗的山匪不服气,今晚在白冠文房间里睡下,他不能再去,干脆去厨房找了点东西吃,又趁天黑去河边喝水,洗干净头脸。   山下守卫森严,因而山上的守卫反而要少些,夜里大家都熄灯睡了,更觉黑暗。姜遗光坐在河边,一点点把纸团打开、铺平,拼凑完整,就着微弱的月光看起来。   这是封很奇怪的信,写了好几页。   第一页写道:“不会有错,你我都发现了古怪,是她,她要我们死。我不会害你,相信我,看到这封信后快点跑,不要停在原地,等她找到你就麻烦了,你一定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第二页。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能给你寄信吗?这不是她对我手下留情,是我终于找到了个法子,是他救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这时候觉得我疯了,十几天前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没疯,我告诉你,她要你的命,她一直在看着你。白冠文,你且看看门看看窗,那些缝隙里都是她的眼睛!”   第三页、第四页依旧是在劝他逃跑。   他又把信封也拼出来了,正面拼过后,发觉无字,翻过去再拼了一遍,这回让他在封口出发现一行极微小的日期。   六月廿四。   六月廿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镜外过去了一个多月?   姜遗光还不知这封信上的时间是十几天后,他难得微微皱起眉来。   大多数镜中死劫在镜外不会太久,有时不过两三天,短些的也就一晚上。这回怎么会要一个多月?   还有,这信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提醒白冠文有人要杀他?   那个“她”,又是谁?   姜遗光记下内容,把碎纸重新揉成团,丢进河里顺水冲走了。   他在心中做了决定。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黎恪那边再怎么着急也赶不过去,不如先把白冠文这头的事处理了。再不济,也要从他口里听到贺韫的消息。   南夫子在那本书里没有写太多事,只记录了一些看似琐碎的内容。   据南夫子所说,白冠文多年前因一本《白氏心学》冠绝天下,闻名于世,那心学讲究道法自然,崇尚天人合一,人行事要合乎天地道理,不必恪守陈规等。贺韫便是对此道格外推崇。   里面还说,白冠文好棋,不论围棋象棋还是用于玩乐的双陆都格外嗜好。   棋……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第一场死劫。   传闻中被剜去眼睛的贺韫。   和那禁锢着人的考场、棋盘。   贺韫的案子,会和白冠文有关吗?   他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沿河边上下走,发觉往上或往下一段河水都有关卡,无法让人游过去,这才作罢。   想到要离开,姜遗光脑海里有无数念头转动,托善城的福,他首先想到了放火下毒,再一想,做起来颇有些麻烦。   他没有带毒药,也不会制毒,即便有毒药,也难以毒倒山上这么多人。   放火的话,还需再等等。   天蒙蒙亮时,姜遗光才重新爬回树上,这回他换了棵树,同样高大、茂密,树上还有好几个鸟窝。   谁也没料到寨子里突然多了个人。   白冠文第二天就不得不走马上任了,坐在寨子里新办的学堂上方,下面是十几个书都没拿过的小娃儿,连名字都不认得。   再一看,自己手里拿着土匪们给他抢来的书——《周易》,不免头疼。   这让他怎么教?   小娃儿们估计回去都被教过,没有敢捣乱的,拖拖拉拉站起身问好了,吸着鼻涕坐下。有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没多久就开始在底下偷偷吃果子。还有些瞪着眼看老人,准备学他说的话,好回去说给家里人听。   只有一个看着聪明些,长得也白净乖巧,坐在最前面,认真道:“请先生教我认字。”   白冠文对土匪再深恶痛绝,也不会把气撒在孩子们身上。   当今陛下圣明,轻徭役,减农赋,哪里就活不下去了要落草为寇呢?   这帮土匪放着土地不耕种,就是有负皇恩。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那更是有违天和。他要是能在这几日把山寨里的小孩儿们思想扭转过来,也算是功德一件。   白冠文就从那个认真的孩子教起,先教他握笔,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又让所有人跟着念礼义廉耻等。   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少年藏在茂密绿叶中。   他能看见白冠文带着一个小孩写字,又带着其他人念书的情形。   扭头往其他方向看。   被称为斗宿将军的人和另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站在一块儿说话。   二狗守在学堂前,盯紧了来往的人,又时不时趴窗户上往里看。   山上还有菜地,种了菜,妇人们从菜地摘菜后,又去草地里拔些野菜,准备生火做饭。   能离开的只有男人,他们和守关卡的那些人都混了个脸熟,做饭的妇人、老人们则不能走。或者说,他们只需要做饭洗衣,做衣服种地,要什么让其他人带,也不必走。   不一会儿,又有脏衣裳装车里送来了,一道送来的还有些米面。   十几个男人,一人一辆板车拉来的,上面好几个装得满满的竹筐。   姜遗光看一眼那筐,比划一下自己,感觉刚好能塞进去。   只是,那些人还要掀盖子检查,他躲在里面难免被发现。   又到了夜里。   姜遗光先溜去菜地,拔了几根萝卜,到河边洗干净吃了,确定寨子里的人都睡熟后,才摸到了白冠文的房间里。   二狗依旧在,他让白冠文睡地上,自个儿占了床睡得鼾声正响。   姜遗光悄无声息走过去,用被子捂住了他的口鼻,再压住他手脚。   不一会儿,底下那人疯狂挣扎起来,可不论怎么动弹都摆脱不了,脑袋一点点发晕,最后终于两眼一翻,渐渐昏过去。   姜遗光估摸着,在他被捂死前松了手。但即便这样,二狗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他叫醒了白冠文。   白冠文看见他来,很是意外,道:“小友,我还以为你走了。”   姜遗光摇摇头:“守卫森严,暂时走不了。”   他又道,“我说过,要带白先生你一块离开的。”   白冠文心里已经确定了他就是那个放信的人,闻言还是作出感激涕零模样:“多谢小友,你也一定注意保重自己……”   姜遗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度敏锐地察觉到,他在骗自己。   他心里甚至还在恨自己。   这又是为什么?   姜遗光想不明白,他并没有害白冠文,只不过拿了一面镜子而已,那面镜子也是自己的。   他为什么恨自己?   他凭什么恨自己?   这个问题没有问出来,姜遗光直觉自己要是问出口,对方一定会叫破自己藏在寨子里这件事。   他改了主意。   姜遗光开始说起自己。   准确来说,他说过自己后,就开始说自己的老师——南夫子,大名南含章。   他道自己夫子满腹经纶,却因一桩案子牵连受了牢狱之灾,后来心灰意冷,不愿再去考试。   姜遗光含笑着,说起那件案子。   “白先生,你可听过那起和贺韫有关的科举舞弊案?”他直接道了贺韫大名。   早在他说起南含章这个名字时,白冠文就有些晃神。   他似乎听过这个人,但太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着是谁,只隐约记得他似乎和自己在同一家书院念书,比自己年岁小些。   他想开口问南含章现状,就听姜遗光说南夫子已经去世。因为那案子,南家把他除名,至死他也没有回去。   而后,他终于又听到了另一个尘封在记忆多年,却依旧如雷贯耳的名字。   贺韫。   那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后辈。   当年他们也曾携手出游,也曾在春日郊外纵马,踏花放歌。   后来,后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贺韫?”白冠文哆嗦起来,“你到底是谁?”   姜遗光道:“我已经说了,我是南含章的学生。白先生,您不信吗?”   只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亲眼见到枕头旁边突然多出一封信。   真是突然出现的,凭空冒出来。   和他之前拼凑出的那封信一样,信封一片空白,唯有封口处写了细小的一行字。   白冠文还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没有发现。   这么一想,昨天那封信或许也是突然出现的,所以白冠文才会把它撕掉。   白冠文碰上了诡异吧?   想来也正常,寻常人和山海镜接触久了,总是免不了阴气缠身。他要是再晚几天出来,说不定见到的就是白冠文的尸体。   姜遗光旋即侧身过去,快如闪电的将那封信拿在手中背过身去,而后,他从身后取出了那封信。   他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他都更愿意让对方先开口,以探知更多消息。   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一见到这封信,白冠文的脸色更苍白了。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封信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先生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姜遗光接下去道:“但他的牢狱之灾,也就是那种舞弊案,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他想到那场布置成考试的棋局,刻意拖长了音:“白先生——你最好下棋,尤其是象棋,不是吗?”   白冠文哆嗦着唇,惨笑道:“所以,你其实是替贺韫来的吗?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人替他奔走。贺兄,你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你是贺家的什么人?是旁支吗还是什么?你不姓姜,你肯定是骗我,你姓贺,对不对?你和贺韫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我和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那场科举舞弊案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慢慢道:“都说贺韫在牢中剜了眼睛,我却想知道,他的眼睛,是自己剜的吗?”   “是因为怪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姜遗光很早就怀疑这个自己剜了眼的说法。   白冠文浑身一震。   “你的族兄曾为帝师,贺韫也曾任东宫官,你们自然会有交情。”姜遗光放轻了声音,一双漆黑到诡异的眼睛盯紧了白冠文,手搭在他脖子上。   “把过去的事都告诉我,要是你骗我,或有什么隐瞒的,我立刻会杀了你,你不骗我,我就回京城白家报信,让朝廷带人马来救你。”   见白冠文神色挣扎,他道:“我立誓,绝不骗你,否则叫我日日活在地狱中。”   姜遗光面上诚恳真挚,但他心里却想:他本就活在地狱中。   人间和镜中地狱,没什么分别。   白冠文却信了。   他不信也不行。   开口前,姜遗光让他也发誓,不许骗自己。   白冠文照做了,同样神色肃然,他心里却摇头叹笑。   还是稚嫩了。   要知道,世间有一种谎话,便是只说六分真,这六分真是真,可单独说出来,那就是截然相反的真相。   当年事,谁又能分对错? 第126章   先帝在时, 太子地位并不很稳。   前有贞贵妃膝下大皇子、三皇子虎视眈眈,大皇子骁勇,三皇子善谋,后有汪贵人所出六殿下聪慧多智。彼时的太子不过占了嫡出之名, 行事作风四平八稳, 看着并不很突出。   他也只能求稳。   先帝一心扑在前朝上, 对后宫并不上心,只要不闹出人命,他一概不沾手。他只要一个人能帮他管好后宫所有事, 有一个儿子能继承大任,不叫江山颠覆就行。   后宫妃嫔们也知自己身家性命都在先帝身上,一颗心捧着向先帝,明知先帝对她们行为清楚得很,依旧要在先帝面前作出和善模样。那时的储君位争夺远比现在激烈许多, 太子就是这么长大的。   白冠文想起了过去。   “……那时,韫弟从江南来,在琼林宴上大放光彩,大家都喜欢他, 宫女爱他, 京中名妓爱他,为他作词编曲……”   后来, 贺韫入了翰林院,再后来,任东宫官。   那时太子性子不像现在好用雷霆手段, 而是求稳, 做什么都不出错,让人挑不到毛病。贺韫却不同, 看着谦谦君子,性子再直烈不过,他初任东宫官时,太子招揽他,他却反而给太子设了题,后太子解开,他才心悦诚服,一心为太子所用。   只是,白慎远曾评价过他: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白冠文那时年轻,对贺韫很是喜爱,还不懂这八个字背后的含义,头一回违背了族兄的意思,和对方走得极近,甚至想让对方当自己师弟,只可惜,他早已拜师。   “后来……后来就出事了……”   徽省山洪爆发,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灾民四处外溢。那时边关有蛮族来进犯,西北又出大旱……   先帝硬撑着不发罪己诏,而是想尽办法除了当时仅剩的几个世家,以世家钱财充军饷,再免徽省赋税、命邻省山东粮税调往徽省赈灾,同时放出皇商噱头,让无数南商带着金银米粮到北边来……   这桩差事交到了大皇子手中,先帝命他带兵从山东运粮往徽省并做好赈灾事宜。太子反而去了边关,随当时的小容将军一道抗敌。   太子便让贺韫连同其他几个东宫官一块跟去。明眼人都知道,贺韫他们几人是去做什么的。   结果,就传来大皇子身边几位官员不慎在洪水中丧命的消息。贺韫命大活下来了,其他各派系的官全死了。偏生死得干干净净,叫人看不出毛病。   是其他几个皇子举荐的治水官,是那位擅长治水者说洪水已退,是他们自己定下要往前去看。   大皇子带着兵马钱粮和药草在后方预防瘟疫,没有做任何手脚。   就是这么巧,除了大皇子一系的随行官,除了贺韫,其余全死了。   他在京中接到传信后就暗道不好,可太子已出发去西北,再怎么快马传信也无济于事。白慎远指了条路,让贺韫借着这时机“染病”,回京。   可贺韫不愿意。   同行人中有他的师弟,这又是太子交给他的任务,他必要查出真相!   “谁也不知道他查出了什么,后来,他还是因着病重回来了……”   不是装的,是真病重,他染上了疫病,没人给他治,身边伺候的人都跑光了,他一个人浑浑噩噩熬,有个地方官的女儿早就仰慕他才名,舍了命去照顾他,每天给他煎药,洗衣做饭,竟真叫他活了下来。贺韫也爱上了那女子,赠其贴身玉佩定情,预备回京后再向这女子提亲。   那女子回以一盘象棋,道日后二人可常手谈为乐。   贺韫回京后,先是告罪,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科举在即,陛下命他为山东省考官。   之后,就爆出了他收贿泄题一事。   那女子为徽省人,可她兄长妻族为山东人氏,其兄长妻族的几个族兄族弟在那场科举考中皆榜上有名。   起初大家只以为他们家教好,酸溜溜说几句便没什么。   贺韫却惊出一身冷汗。   科举任考官必须避嫌,他并不知那女子还有这么层关系在。若是这样,他反而不能向那女子提亲,遂先搁置,并让人送口信去。   但后来,这事就不知被谁揭发了。   那盘象棋也成了罪证。   看似朴拙的棋盘底为帝皇家才能用的金丝楠木,外嵌白玉石掩盖,红黑棋子亦各用名贵珍稀之物制成,价值连城。只是当时被做旧成木头,大伙儿都看不出来。白冠文还用那棋盘同贺韫手谈过几局。   但被揭露后,谁都不信这会是一普通六品人家小女儿的定情信物。   至于那些人为什么都能中举,谁也不知道。   再后来……   “再后来,你应当也清楚了。”   太子连同几位将军杀敌回来,带着敌人王旗和满面风尘匆匆忙忙进宫请罪。   贺韫在狱中以血涂墙作下绝笔,而后自剜双眼,自绝而死,贺家败落。   那女子的家中亦没了下落,听说是被流放了,也有说被满门处斩,谁知道呢?   再后来,曾经骁勇善战的大皇子败落在战场,多智近妖的六皇子犯了谋逆罪,摇摆不定的四皇子惹怒先帝被贬黜,忧思成疾病逝,五皇子沉迷炼丹,服丹过多,重病而死……当年多智多谋三皇子,也成了如今贪花好色的临安王。   唯有看似什么都不出奇的太子,稳稳当当坐上皇位,一坐就是几十年。   ……   白冠文说了很久,越说越是怅然。   曾经的他们,也如这少年一般,英姿勃发,意气风发。胸中一口凌云志气,春郊纵马踏歌,雪中温酒抚琴,仗义执剑管不平事,也曾立誓要扬名世间,必得轰轰烈烈,才不枉此生来世间一遭。   太子……也曾同他们一道投壶赌酒,雪夜高歌,也曾和他们论起,该送什么样的簪子才能讨姑娘欢心。   一切,终不过是曾经。   二狗在床上发出支吾声,快要醒了,姜遗光走上去,再度把人捂晕过去。   天快亮了。   姜遗光道:“多谢白先生告诉我,我先走了,你在这儿安心等,我会有办法。”   他能辨别出对方没说假话,但他心中清楚,对方有些话没说全。   白冠文一心把话往大皇子身上引,可他还是没说,贺韫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是因为信错了人吗?   他留在墙上的绝笔,听说早被拆了,没人记下,只传了一两句出去,被京中歌妓争相传唱,但到后来还是失传了。   他会想要说什么呢?   镜中死劫,他也什么都没说啊……   姜遗光收拾了一下,翻窗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告诉白冠文想办法给自己留点点心什么的,厨房夜里有人看守,他不好过去。   白冠文答应下来。   回想往事,总是叫他不那么愉快的。   直到姜遗光离开,白冠文才忽然想起,他今天竟然没有让自己看那些信。   他放弃了么?还是因为已经挑破,不必再用信蒙蔽?   那头,姜遗光在树上拆开了信,就着熹微光亮看起来。   内容没什么出奇,只是信封口的日期……竟然又近了一日。   六月廿三。   姜遗光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看到的廿四并不是真正日期,这必然又是厉鬼做的手脚。   倒着时间寄信,待信上日期和现实日期重合那日,就是白冠文的死期了吧?   姜遗光并不打算插手,每一回收鬼都意味着死劫的困难增加,但他很愿意跟在对方身边看看。   所以,自己入镜时间没有过一个多月,黎恪他们应该还在等自己,待解决完了,他得快些回去。   太阳渐渐升高,晴空万里。   二狗出来后,继续大嚷大叫说昨晚有人蒙晕了他,他差点就被捂死了。   这回更没什么人信,先说有人打晕,现在又说有人拿被子要捂死他?   再说了,他们就算是匪徒,对老人也是要照顾一二的,更何况白冠文已经成了山上的先生,二狗跑到老先生房间里抢别人的床睡,竟然还敢告状?实在好不要脸。   没见老人家一夜都没睡好吗?那脸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二狗就是看老先生好欺负。   真·干扰了一夜老先生的罪魁祸首还藏在树上。   他看过信后,叠了几叠藏在怀里,伸手去掏鸟窝。   一只鸟凶狠地朝他啄去,在他手背上叨出好几个血印子,还是不能阻止这人抢走鸟蛋,叫声更凄厉。   山下,河流淌过处。   白冠文那老仆的头颅漂在上头。   多日过去,不见腐化,反而从断裂出源源不断淌出血来。   这血也怪异,不是顺着河流往下,反而逆流而上往山上流去,血被冲得很淡、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在上游,有妇人在河边洗衣,还有汉子挑了水回去喝。 第127章   陛下派的钦差大臣很快就到了。   这时节, 江水顺流而下,皇家船只无人敢拦,水中诡异被他们除去,又无赤月教作乱。九公子等人很快就在码头接到了这位姓谢字文诤的钦差官。   谢文诤带了不少兵, 也带来几个算不得好的消息。   赤月教被除, 但余孽作乱, 听说往南方来了。   在码头简单闲聊几句后,早等待许久的县令带人来拜见,谢文诤叫起后, 又让他带路找个住处。   九公子和黎恪惊讶地发现,谢大人身后随行人员中,竟还跟了几名他们眼熟的近卫。   黎三娘和兰姑也有相熟的近卫在其中,黎三娘笑着同那人问好:“张兄,许久不见。”   张成志回一礼, 四下一看,拧眉。   他知道姜遗光也接了这事儿,怎么现在不在?   “姜善多呢?”他问。   说到这儿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黎三娘丝毫不顾县令一旁使眼色, 冷笑道:“在这儿不见了, 我们没人手,找不着。”   张成志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冷冷一扫本地县令。   入镜人到地方上,出示令牌后,当地县官必得服从其令。看来, 是本地县令心大, 惫懒了。   县令被那充满杀气的目光一扫,几乎要吓坏了。   从刚才九公子和那钦差大臣的谈话来看, 他真以为这钦差大臣是来找那失踪的小公子的,不由得暗恨自己先前为什么不多派人寻找。   要是惊动了上官,今年考评说不定只能得个下等,到时谁知自己会被调到哪里去?   可那位小公子他们真找不着啊!进出城都设了关卡,若有人进出,无论是谁都要搜查,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县令没奈何,但还是让人备了接风宴。   宴上,九公子又说了一遍,宝物和那姓姜的小公子失踪一事。   谢文诤会意,不轻不重暗示县令,让他一定要找到那宝物,和带着宝物的小姜公子。   县令汗如雨下,连连应是,喉头却涌上苦涩。   一县中十二座乡,下有数十个村庄,共十几万人,他怎么找?更不用说那面铜镜……   也只能先从铜镜下手了。   县令怕极了,这群人来自京城,说不准和白大儒相识,到时在京中要是提起,再得知那镜子是自己儿子送的,那他这个官也做到了头,倒不如自己先挑破,将功折罪。   县令给主簿使个眼色,主簿会意。觥筹交错间,主簿特地“喝多了”,大着舌头说,他见到白大儒身边有面铜镜,似乎就是他们要找的那面。   只是他也没看太清楚,所以不确定,不敢说。   这话一出,黎恪当先坐不住了:“白大儒?可是作出《白氏心学》的那位白大儒?”   县令连忙起身赔罪:“的确是那位,只不过白大儒生性淡薄,不许太多人打扰,不让下官将消息传出去,下官这才隐瞒了。”   主簿一见上官赔罪,立刻“酒醒了”,连忙也跟着赔罪,道自己不该胡说。   姬钺等人哪里还管的上这些,他当先冷下脸,挥退席上抚琴奏乐的人们,冷声问:“你既然说镜子在白先生那儿,敢问白先生在哪?”   主簿吓醒了,连连磕头:“下官也不确定,下官只是看见白先生有这么一面镜子,听说是底下学生送的,白先生实在爱不释手……白先生现在,现在……”   他缩着头,声音更低:“白先生前几日就回京了。”   “什么?!”黎恪当即起身,“他回京了?”   那岂不是把姜遗光也带回去了?   主簿眼泪糊了满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白先生不让说,哪怕当地有学子知道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真的,只能隐瞒。他又道,既然白先生把那镜子带回京城,总好过丢了,他们走陆路,想必没走太远,现在派快马去追还能追上。   几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包括张成志。   县令亦大怒不已,痛心斥责主簿为何不早说?要是早说他们早就能追上了,何必等到现在。   主簿同样痛哭流涕,连连磕头,道自己太蠢笨,胆小怕事。   没有人想看他们做戏,看着只觉得恶心,把人当傻子糊弄呢。   姬钺面沉如水,把杯子一掷,砸得粉碎,而后拂袖离去。   县令反而心宽几分。   一群年轻气盛的富家子弟,现在发怒,总比秋后算账好。当着钦差大臣的面就这么张狂,岂不是给了他机会?到时再让他的同年们活动活动,总不至于没了官位。   下一刹,他低下跪伏的脑袋前嗖地多了根筷子,将他的官帽钉在原地。   那一瞬间,县令整个人都吓傻了。   他见多了官场上打机锋,哪里见过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更何况,这、这筷子竟直直插进了地面,入地足有一指深。这是……何等可怕的女人?   县令不愿脱下官帽,可不摘下官帽他就只能跪在地上抬不起头来。一旁的主簿要给他解开,同样一根筷子将他官帽钉在地上。   两人不得已,只能伸手去脱下官帽,又去拆发髻,披头散发犹如罪人一般,他二人对视一眼,皆觉面如火烧,两颊火辣辣地发疼。   奇耻大辱!   县令心中大恨,只是不敢说出来,伏下身,将恨到几乎发红的眼睛压在面下:“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下官明日就……”   黎三娘收回手,冷冷地盯着县令和主簿二人,语气森然地打断:“少给我玩把戏,老娘不吃这套。”   “你只管记着,要是找不到他,你们俩——等死吧。”   黎三娘手上沾过的人命远不比战场上的士兵少,她说出这么一番杀气腾腾的话来,森寒凛冽。直吓得两人两股战战,好似被择人而噬的凶兽盯上的猎物,方才还有的反抗心思立刻消散得一点不剩。   黎三娘并不夸张。   姜遗光要是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丧命,她不介意杀官。   县令再扭头一看,九公子、黎恪,乃至看上去最温柔的兰姑娘面上亦带了凶煞之气。   无人救他。   所有人都想杀他。   烛光幽幽,照得他们眼中森冷杀意更浓,好像已经在看一个死人。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一定派人去找……一定……”县令忙不迭答应下来,完完全全真心实意。   他知道,这几个人,是真的敢弄死他的。   谢文诤扭过头去,权当自己没看见这一幕。   陛下可是说了,不必管这几人,反而要听从姬钺调遣。他说要做什么,那就去做。   更何况,要不是这县令自作聪明,哪里会惹出这种事?   ……   当天,黎三娘并一二近卫,十来兵马,折返去追白大儒。   黎恪和兰姑不能长九行路,否则也跟了去。   三娘他们骑的都是快马,策马者都是些好手,日夜兼程,很快就寻到了白大儒踪迹。   那地县令给他们指了方位,又道,往北走不远处有赤月教余孽猖獗,叫他们小心些。他已经禀报了上官,上官再递折子上达天听,如果他们不着急,可以等陛下派兵剿匪后再走。   听到赤月教这个名字,三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怎么又是赤月教?这些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到哪儿都有他们。   谢大人也提醒过,赤月教余孽没有剿灭,原来是跑到这儿来了。   如果只是姜遗光一个人,黎三娘相信他总有办法逃走,可要是他一直在镜中,被稀里糊涂带上山怎么办?他一个人可怎么从那山寨里出来?   “也罢,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就好。”黎三娘道,“我一个人过去,先探探他们的虚实,搅乱这山上动静,你们到时再来接应。”   跟随她来的人们都知道些什么,知晓这几人有些神异之处,答应下来。   十几人护送着黎三娘,一路走一路问,总算找到了地方。   一处群山,外头看上去碧绿葱茏。   其他人看不出来,黎三娘一靠近,便感受到了这地方的诡异之处。   山下的荆棘、绿树、野草,太过茂密了,茂密得让人感觉心中发寒。   从大山中流出的泉水也有些怪异,隐约带了些甜烂的腐臭味。   张成志掬了捧水要喝,顺带抹抹脸,黎三娘连忙拦住他:“别喝,这水估计有问题。”   张成志立刻甩了手,连忙在自己身上擦干净:“三娘,什么问题,该不会又是那些东西吧?”   “估计是。”她道,“善多可能就在这附近。”   山海镜所在处,阴气聚集,要是镜主人不在,镜子靠近了生人,更是容易生出事端来。   黎三娘起初疑心姜遗光现在还没有出镜,可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再怎么样……那死劫也不至于要花这么长时间。   现在,看到这山中诡异,她反而松了口气。   不会错的,赤月教的人如果真在这山中,姜遗光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他一定会想办法引来诡异,让厉鬼和赤月教相斗,自己再找时机离开。   她猜的既对,也不对。   姜遗光此刻的确坐在树上,开始念念叨叨。   他听了白冠文的故事后,决定再说个故事,把鬼引来,最好弄得大乱一场,他再带白冠文逃跑。   但白冠文的老仆死去,其头颅鲜血又因沾上山海镜而变成厉鬼一事,姜遗光就不知道了。   山间清泉不断将死人腥臭的血流送到山头,沾在人衣服上,碰在人脸上,被人喝下肚去……   没有人察觉不对,只觉得这泉水比江水还要清甜几分。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变得古怪、扭曲,再是生病、狂躁、有些会重病而死。   群山外,黎三娘道:“你们先回去吧,在附近镇上等我,马也不必留给我,以免引起那帮反贼注意。”   她知道一些法子,只是这办法用出来,有违天和,且多少会不分敌我地伤害周围人。   不过……面对这帮反贼,她可没那么多耐心。   张成志等人确定方位后,骑着马离开了。黎三娘又在原地等了很久,到听不见马啼声后又等了约莫一刻钟,才从衣襟内取出那面小小铜镜。   她靠坐在一棵树下,在自己周围一圈撒上药粉,好驱虫、驱蛇,一切做完后,才将铜镜照向自己。   光亮镜面照出黎三娘的脸,格外清晰。   黎三娘只静静地看着镜子。不说,不动,不喜,不怒,像一尊人偶,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良久,她闭上了眼睛。   铜镜依旧照出她闭眼的模样,清晰得毫发可见。   似乎没有异样。   可黎三娘听见了。   她听见有湿冷的风从不远处吹来,那风簌簌的、凉凉的,围在她身边打转。她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绝不可能是山中任何一只生灵发出的,很难去形容那是什么声响,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接近自己,不止一个,有很多很多,一直在不断的往这边凑近来,在远处瞪着她。   死死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目光怨毒、阴冷。   她还是没有睁眼。   她听到了鸟叫,那清脆的鸟鸣声在她周围响起,不断围着她打转儿。   还有老人咳嗽的声音、小孩跑来跑去嘻嘻哈哈打闹、小夫妻俩吵架调笑等。   山中的冤魂何其多。   或者说,这片土地上每一寸都埋着冤魂,没有一处干净地。只要她想找,总能找到。   黎三娘要是再往前走,穿过这座山,她就能在山脚下清泉中看到一颗头颅,正泡在清水中。   而现在,那颗头颅活动两下,面上狰狞怨毒的神色渐渐收回,变回了老仆惯有的忠厚表情,脸上也渐渐回温了血色。   就好像,他还没有死一样。   老仆的头颅被泉水冲着,花白头发一荡一荡,他睁开了眼,飘起来,慢慢往前跳。   他要去找自己的身子,还要去找自己的主人家。   披散头发的脑袋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先往山上去。   他决定先找到自己的主人家,再请他带人来找自己的身体。   天色渐渐暗下。   鸟鸣声依旧在,清脆、响亮,仍旧环绕着黎三娘转,好似那只鸟一直在黎三娘身边,不愿离开似的。   她睁开了眼,旋即猛地一惊,急急往后退开一大步。饶是她已经历多重死劫,面对这样的情形,依旧心如擂鼓。   方才的鸟叫根本不是鸟发出来的。   穿着破烂衣衫,惨白面庞发青、腐烂的一具尸体,就在她旁边。   弯着腰,脑袋靠近了她,迈开步子围着她转,嘴里还发出清脆鸟鸣声。   黎三娘睁开眼的那一刻,那尸体正好和她正脸对上,腐烂脸上露出个笑来,烂肉落下一块。   黎三娘惊得退开,那尸体便轻飘飘地落下去,掉在地面。   溅起二三落叶。   扑腾两下,不动了。   她再往周围看去,就见暗下来的山谷中,慢慢凸起无数坟包。   月光照在一座座坟上,可谓触目惊心。   方才还没有这些坟墓,它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毋庸置疑。   黎三娘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能召出这么多鬼魂,好在山海镜还在手中,即便这会儿那镜子变成了一只断手,她也牢牢地攥在手中,凭记忆往回走。   厉鬼惯会玩弄人心,会遮人眼、使障眼法,让人心生畏惧。心里退缩了,阳气就弱了,厉鬼就更好在这时机,趁虚而入。   黎三娘不过方才被惊吓了一会儿,现在她却不在乎,哪怕前方的路面忽然塌下一大块,又有山头滚滚巨石落下,她也没在意,径直往前走。   果然,什么巨石、沟壑全是假的,黎三娘稳稳当当走前去,感觉自己踩在了不太平稳的山路上。   “三娘,等等我。”她听到了姜遗光的声音,从背后叫她。   “三娘,是我,我是善多。你不是来山里找我吗?为什么要跑?”   “三娘,我腿断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三娘……他们打断了我的腿……好疼啊,我走不动了……三娘,求你背我回去……”   黎三娘哼着小调往前走。   厉鬼要仿,也不仿个厉害的。就姜遗光那个性子,他还会哭着求人?他不把别人腿打断都好,怎么可能自己断了腿?   不一会,姜遗光的声音消失了。   又来了黎恪、兰姑和九公子的。   “三娘,等等我,我们走在后头了。”   “三娘,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们?回头看看我呀,我就在你背后,嘻嘻——”   黎三娘依旧大步往前走。   传闻中人身上有三把火,头顶一把肩头两把,要是贸然回头去看,肩头的火就会熄灭,也就会容易在背后看到鬼。   所以,若有人在背后叫你,千万不要回头。   黎三娘小时候就听阿嬷说过这个故事,不知怎的,这时候她又想起来了。   “三——娘——快出来——”   这回的声音不是从后面传来,而是从前方,是张成志的声音。   “三娘快走,赤月教的人要出来了!三娘!”张成志大叫。   黎三娘举起那只现在在她眼中变成断手模样的山海镜往前照去。   “我让你们出来,是让你们上山的,不是让你们来围着我的,一群夯货!”黎三娘骂道。   围着她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冤魂、厉鬼,他们嗅到了山上生人的味道,慢慢地挪开步子,往群山里去。   山里……有好多好多人。   山下也埋着很多人。   守在第一关关卡的教徒们正在闲聊,手里抓了饼子吃,一口咸菜一口饼,再喝口小酒,等吃完了再去换值,今天就算完了。   “这几天天气还不错,要是和以前一样在江边就好了,咱们可以去捞几笔大的,不像现在,要守在山里,哪都不能去。”一个兄弟感叹道。   另一个兄弟跟着附和。   “是啊,我已经还嫌江水里鱼吃腻了,现在老子可想吃鱼了,这山里的鱼也小,逮不住几条大的。”   “要紧的是我的刀都锈了,也不知上头什么时候出去捞两笔。”   “不是说朝廷的人盯着吗?”   又一个弟兄笑起来,问其中一人:“李哥,听说你家那娃娃在山上认字?”   “那可不。”李哥一听这话就高兴,“前段时间不是抓了个老先生吗?那人认字,让他教,前两天我家儿子回来,跟我说他能写自己名字了。”   “就是山上的二狗实在缺德,没事跑去抢人家的床睡?还非要跟人挤一屋?那又不是他婆娘,他急什么?”老李骂道,“搞得那老先生现在念书都没精神,说晚上睡不好。”   “等我迟早上去揍二狗一顿!”老李捏了捏拳头。   周围人便开始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李却晃晃脑袋,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奇怪,来换值的兄弟这么多吗?   一班六个,三个班,分别守大门和两边侧门。   老李不会数数,先数了一个六,再数一个六,又数一个六。   可还是有人。   来了很多人,脸上笑着,那脸有点白,闻着还臭得厉害,也不知几天没洗了。   老李伸出手来指,道:“你、你、你们这几个,守大门。”   “好啊好啊,我们全部都守大门。”“我们都守大门,怎么守?”“大门在哪儿啊?怎么守?”   老李怒了:“大门不就在那儿吗?”他气得扭头指去,却惊愕地发现,大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离他好几丈远的地方。   “奇怪,我什么时候跑这儿来了?”老李心想。   我好像变矮了?这大门怎么也反过来了?   老李从后弯下腰去,身体诡异地弯成柔软对折的姿态,手从背后抓着小腿站直了,两条腿带着手往前走,他的眼睛看着大门,腿不断往前。   可他越往前走,就跑得离大门越远。   在他身边,还有不少跟他一样的,从背后弯过去抓着腿往前走的人,看上去像一把把短刃的剪刀。   他们同样一脸焦急。   “怎么办?我好像越走越远了?”   “大门在前面,你们在往哪里走?往前走!往前走!”   “我们是在往前走啊……”   “往前……前面!前面!”   ……   姜遗光坐在树上吹风。   他已经讲完了好几个故事。   他觉得有些口干,见下方没什么人了,爬下树去,悄悄走到河边。本想掬起一捧水喝,却在凑近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取出镜子一照。   这不是河水。   这是一池血水!   血水还在咕嘟嘟冒泡,跳起一两条只剩森白骨架的鱼。河边野草,尽是黑密人发,风一吹,摆动飘摇。   诡异这么快就来了吗?   姜遗光往回去——他得找机会把白冠文带走。   那头,白冠文躺在床上,总觉得心神不宁。   二狗被人臭骂一顿,不敢来了。姜遗光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只说会在暗中护着自己。   可是,他仍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旋即,他听到了一声老人的喟叹。   “咚、咚、咚。”   三声古怪的敲门声响。   正常敲门声,是连着的,这敲门声却仿佛中断了似的,断断续续。   白冠文坐起身,不确定道:“是谁?”   “是……老奴……” 第128章   白冠文这才想起来, 他的老仆也被赤月教抓来了。   “你进来吧。”他说。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道:“门锁了。”   白冠文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慢慢下床,起身去开门。   屋里没有点灯, 黑漆漆的, 白冠文本就看不大清, 摸着黑,慢慢踱步到门边。   手已经搭在了门栓上。   “别开!”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冠文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就见姜遗光一手点了火折子,一手打开窗,从窗户翻进来,火苗微微晃动。   “别开门,它在骗你。”姜遗光把桌上的蜡烛点燃了, 屋内亮堂几分。   白冠文迟疑了:“可……那是跟随老夫多年的家仆,他不会骗老夫。”   “活着的时候不会,死了未必。”姜遗光道。   “你说什么?”白冠文震惊,“什么死了, 他明明……”他想说什么, 又沉默下去。   好像,是死了?   可是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不是和自己一样被抓走吗?怎么会以为他死了?   难道是……鬼?   不不不,子不语,怪力乱神, 需以正道在心, 心存正气,方不为其所制。姜小友兴许只是随口一说,   但不知怎的,他没有提出反对。   姜遗光没有解释太多,走上前去,拉开还站在门边的白冠文,而后,自己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高瘦身影,披了件斗篷,瞧着愈发消瘦,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把头发梳得好好的,身上打理得干净。   白冠文一见,不免心酸:“你受苦了。”   老仆道:“老奴是来接主子回家的。”   白冠文也不去想他们怎么逃离这土匪窝了,忙道:“好好好,回家,这就回去。”   “你不能和他回去。”   依旧是姜遗光,他说话了,不疾不徐地走来。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平静无波,那双比夜还要深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即便看着你,也让人觉得他在透过你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至少此刻,白冠文破天荒的因为这少年的目光而有些发毛,一种难言的恐惧或是其他什么情绪爬上心头,让他很想离开,想让老仆带自己离开,可他不知怎么又畏惧了,不敢靠近他身边。   从老仆身上,传来一股古怪的气味。   人老了以后,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味道,他有,老仆身上也有。因而白冠文年纪大了也要时常沐浴焚香,自己闻不到,就能避免那种提醒自己已经老去的气味。   可老仆身上的味,不止那些。   姜遗光走到了老仆身边。   “我说过,他已经死了。”   老仆一动不动。   姜遗光伸手,拉开了对方拢得严严实实的斗篷。   斗篷下,一套轻飘飘、空荡荡的衣服。   掀开的一刹那,斗篷连带衣服都仿佛泄了气似的抖落在地。连带着头颅也闭上眼,掉下去,砸在那堆衣服上。   白冠文惊得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可他几次眨巴眼睛,眼前场景依旧不变。   “走吧,今天可以离开了。”姜遗光道。   他还带了个灯笼来,桌上蜡烛点着,小心地放进去,提着灯笼走到门边,夜风把他的声音吹到白冠文耳边:“跟紧我,否则,你可能也会死。”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中。   和姜遗光预想的一样,彻底乱起来了。   山风变得阴冷,远处树影飘摇。   近些地方,屋檐下站着几道人影,白冠文连忙拽了拽姜遗光衣角示意。   姜遗光看过去,摇摇头:“没关系,他们都死了。”   风一吹,那几道身影就顺着风飘飘摇摇晃荡起来,像架在屋檐长竹竿下晒着月光的空衣服。   地面白惨惨一片,生着嶙峋怪石与光秃秃枝桠的荆棘。   忽地,一声粗嘎鸦叫拖过夜空。   白冠文不可避免地心慌起来。   他本不信,可由不得他不信。死去多日的老仆出现、和突然变得诡异莫名的山寨,早就超出了江湖玩把戏那套。   姜遗光抓着白冠文往山下走。   “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跟着我走就好。”   白冠文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闻言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多谢小友,老夫记着了。”   夜里大家都歇下了,没人点灯,家家户户暗着,黑洞洞的窗,像是房子的眼睛,阴冷地注视着两个逃跑的活人。   白冠文更怕,不得不尽量走快些。可没走几步,他就停下脚步,手指着前面,不断哆嗦。   方才还没看清,现在就看见了,前方路尽头,是一座鼓起的坟包。坟包前,白底血红字立了块墓碑。墓碑上生卒年姓名,赫然都是白冠文的!   “不必看,不必管。”姜遗光告诉他,“白先生,您要是怕,就闭着眼睛走,我会带你走出去。”   他无法理解人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也无法理解这群人会在恐惧下做出什么。但不妨碍他利用人的畏惧以达成自己的目标。   就如现在。   白冠文不得不选择相信他,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把他成功带走后,他会极为感激。   白冠文只能听他的,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往前去。   闭上眼睛后,更害怕,每走一步都要担忧自己踩到不该踩踏的地方,担忧前面是刀山火海。白冠文根本不放心,死死地抓着姜遗光肩肘往前一步步挪,不敢停下来。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坟前。   墓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与此同时,白冠文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问话。   “白先生,你要去哪儿?”   平静、冷淡,是姜遗光的声音。   可……为什么会从后面传来?   白冠文一下子心慌了。   姜遗光也听见了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淡淡道:“假的,别回头。”   身后的声音叫道:“快回来,它是假的。”   姜遗光不管不顾,带他往前走去。   绕过墓碑,一脚踩进坟包里。腥臭脓血炸开,喷涌而出,溅了满身。   一些喷溅在姜遗光面上,让那张看着本就像山中精怪的脸庞更妖异,不似人类。   “走出去,就到下一关了。”姜遗光抓着他,平静道。   白冠文却在打哆嗦,踩在坟边,死活不愿意踏出这一步。   在他身后不远处,少年急匆匆跑来,叫道:“快回来!它是假的,你要是进了那座坟就出不来了!”   白冠文想转身,身边的少年提醒道:“不要回头。”   “回来!它是鬼!是假的!”身后少年跑进了,白冠文能听到对方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刚刚带你出门,它就出来了,你不妨现在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白冠文一怔。   姜遗光侧头看他。   那张脸上溅了鲜血的地方好似被大火灼烧的蜡慢慢融化,混杂着混浊的油脂流淌下去,无比狰狞,而那双眼睛,也从扭曲的皮肉中直勾勾看着自己。   白冠文吓得叫都叫不出来,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他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要甩开姜遗光的手,可对方依旧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低头一看,那只手哪里还是手?分明变成了一只森冷白骨。   “先离开。”那张恐怖至极的脸还在说话。   白冠文拼命挣扎,姜遗光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抬手把对方打晕,弯下腰去,把这老人扛起来,飞快往前跑。   踏进坟包中,任由鲜血喷涌。身后隐约可闻鬼哭,姜遗光理也不理,只往前跑。   守关出站着好几个赤月教教众,背对着他。   姜遗光同样置之不理,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的风一吹,那几个人就轻飘飘倒在地上,泄了气,一点点瘪下去,从皮囊里流出混浊腥臭的血水来。   几个教众在不远处乱走,他们全都反折了腰,背部弯下去,手臂贴着腿,手抓着两只脚走路。   脸也倒了过来,眼睛和嘴巴都弯着,好像在对他们笑。   “哎,你们大晚上的要去哪里?”   “不许过不许过,有没有令牌?谁让你们过的?”   他们要跑上前来,可脸在后,腿却往前走,只能越走越远。   姜遗光跑得飞快。   那些人不是在笑,只是他们的眼睛和唇,也和他们的上身一样倒了过来,看着是笑眼和弯起的嘴唇,反过来看就知道,眼角和嘴角都在诡异地往下撇。   “步步。”   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伴随一声轻叹。   姜遗光停下了脚步,一手从胸前取出镜,猛地回头照去。   身后什么都没有。   姜遗光再度转过身,眼前飞快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好似错觉,他这回没搭理,继续往前跑。   步步是他父亲给他取的小名,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就很爱乱跑,走得急,容易摔跤,于是父亲就给他起小名步步,让他一步步走,不要乱跑。   生父死后,这个名字再没人叫过。 第129章   “步步, 跑慢点,别又摔了。”那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传来。   姜遗光置若罔闻。   月光下,他的影子在身前拉得老长。但渐渐的,他身后又慢慢浮上来另一道黑影。   两条影子在地面上, 一前一后往山下跑。   但他身后无人, 只有一声声熟悉的声音唤他停下。   反而是周围, 慢慢绕出几道身影来。   黑的天,白的地,青的山, 幽绿树林,血色池水。飘飘忽忽几道好似无骨的身躯,青衫、绿衫书生举了折扇高谈阔论,其中一人正长了他父亲的模样,另一人姜遗光却没见过。又有身着藕色广袖褙子的女子悲怮啼哭, 似乎无力承受那种苦痛而弯下柳腰。   幽幽笛声自身侧传来,那儿坐着个深衣老叟,头裹布巾,自顾自吹笛。老叟身后, 失意潦倒的官袍男人醉酒胡言, 不知呢喃着什么。密林中,若隐若现几道官兵打扮的影子。   正和友人谈论的青衫书生抬起头, 向少年看来,温和一笑,便朝他走来:“步步, 你怎么在这儿?”   姜遗光不避不退, 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刀箭也似的掷过去,那刀带着破空声穿过对方, 狠狠扎在一棵树上。   刀把还在微晃。   那道虚影消失了。   姜遗光跑得更快。   一路上的树好似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伸出枝去,要把他留下,要绊倒他。好在原来的几个山匪就在不远处,姜遗光抽了他们的腰刀便往前行。   他还记得路,闭着眼抽刀一路砍一路跑。   闭上眼,鬼魂反而无法迷惑他。   很快,姜遗光就跑到了山脚下,身后却传来古怪的窸窣响。   总归已经跑出了这座山,姜遗光顺势回头看去,就见一列几乎看不到头的送葬队从他刚刚出来的山路缓缓走出。   第一个人踏上平地的刹那,冲天唢呐声当头吹起。   嘹亮、高亢,丧乐响彻云霄。   白色麻衫,白色幡布,白的纸人在风中簌簌响,穿着白衫戴着白面具的人提了篮子,手往里抓一捧,挥臂一撒,白色纸钱漫飞天舞。   身后扛着棺材的人同样通身白,两侧人端着纸扎人、纸马,再往后,白衣小童两边脸涂了一圈红脸蛋,蹦蹦跳跳嬉笑撒纸钱。   漆黑夜里,送葬队白得刺目,唯有当中一口扎了白绸带花的棺材,漆黑厚重。   若换个人在这儿,定要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姜遗光却扛着白冠文站在路中,不闪不避。   任由那队丧葬队伍吹吹打打着向自己走来。   两个白色小童先跑过来,围着他转,姜遗光不看他们,转头往四周看去。   山上的路他都摸了个透,到山下后他就不知该怎么走了,最好还是等天亮。   有鬼也正好,山里的野兽不敢出来。   姜遗光找了一棵树,要把白冠文放下来。   他这时候才警觉地发现,自己扛着的人似乎轻了不少。   放下后,他就知道原因了。   白冠文的头颅好似被抽干了似的,薄薄瘪瘪一层,两只眼凸起,头发早就散了,乱糟糟地堆在扁平如纸的后脑。   好像被压平的纸扎人。   他一路跑,都不知什么时候出的事……   姜遗光把白冠文放平在地,靠坐在树下,准备等眼前送葬队过去,再等到天亮。   那支队伍很长、很长。   原先经过时,送葬队伍里的“人”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可等姜遗光坐到路旁树下时,他们的眼睛全都瞥了过来。   那是死人才有的,浑浊的瞳仁,一双双,嵌在惨白的脸上。他们的脚步不停不断往前走,眼睛也越来越斜,斜视着姜遗光。到最后,开始齐刷刷歪着脑袋看他。   直到走远了,那队伍里的“人”依旧背过脑袋,盯着树下的人看。   姜遗光靠坐树干,身边躺着个样貌怪异的老人。   渐渐的,那老人的四肢、躯干,也跟着干瘪下去。   姜遗光盯着看了很久,终于取出铜镜,照在他身上。   他不应该死得这样快才是。   那封信招惹的鬼魂盯上了他,但他的老仆又来了……   镜子一暖,闪过金光,白冠文尸身干瘪下去的进程停了下来,好似被抽干了血液、压平了一半骨头。   姜遗光拿起镜子,反过来照着自己。   拿起的一瞬,手又顿了顿。   镜子里,照出了他的脸。   和在他后上方晃荡的一双脚。   “嘻嘻——我在你后面。”   ……   “行了,等天一亮,你们就和我进去找人。”黎三娘总算走出了这片诡异的山谷,对张成志等人道。   “他自个儿在里面一晚上,你不担心?”张成志道。   黎三娘说:“他要这点本事都没有,你们会招揽他?”   张成志笑了笑,不说话了。   他又问:“那位白先生怎么办?”   这黎三娘也犯难了。   白家一门双大儒的名声她也听过。即便她前半生大多时候都在行走江湖,对酸腐书生看不上,可对这样的人,到底还是敬重的。   黎三娘道:“他要是还活着,我们就尽力送他回去。他要是活不下来,我们也没办法。”   张成志也不过这么一问。   白冠文……白家。   实在是个麻烦。   即便朝廷派兵来打,也不能保证真就能把这位老大儒平安救下。也罢,真要出事,到时就说他们早被山匪杀了。   天微微亮,客栈养的公鸡就昂着脖子叫起来。   黎三娘飞快洗漱罢,抄起铜镜就往楼下走,张成志等人也已准备好,都在楼下等她。   一行人翻身上马,往山谷奔去。   白日看这山谷,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几人不敢大意,跟在黎三娘身后,小心翼翼往里走。他们已经闻到了山中浓郁的血腥味。   他们按昨天的原路,绕过一座小山丘,刚转过去,所有人都惊在原地。   地上,全是鸟儿的尸体。   一只又一只的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铺了满地,颜色各异的羽毛混着血肉,堆积在山脚下,甚至盖住了从山上流下的山泉。   太多了,一眼看过去,几乎无从落脚。好似整座山的鸟都死在了这里。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并非如此。   一队乌鸦啊啊叫着飞来,翅膀扑棱两下,落在腐尸边,低头去啄腐肉吃。   此情此景,即便近卫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太……诡异了。黎三娘昨晚到底放出了什么?   “走这边吧。”黎三娘本人却淡定自若,指了指唯一没被阻拦住的一条小道。   那是已经干涸的一条河道。   说是已经干涸,被冲击得光滑生苔的石块上却沾着血,血迹一直蜿蜒往上去。   “沿着这儿,往上走。”黎三娘指道。   她忽地察觉到什么,猛转过身,几乎是叫出声来:“还有一个人呢?”   张成志顿觉不妙,回头看去,心头便是一凉。   他们来了有七人,可现在,怎么只剩六个人了?   少了谁?   其余人面面相觑。   “谁?”   “什么还有一人?”   “只有我们六个,还有其他人吗?”   很快,张成志也迷糊了:“三娘,我们只来了六个人,哪里还有一人?”   黎三娘骂道:“我们来时是七人!你们又中鬼惑了,连老陈都忘了?”   张成志为难:“什么老陈?有这个人吗?”   黎三娘索性取了镜子给每个人都照一照,这帮人先是惊异,而后很快想起了老陈是谁,一个个面如土色。   竟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消失了一个人,他们还忘了。要不是黎三娘在,估计他们的人全都消失了也察觉不到。   “跟紧点,互相抓着手,别走散了。”黎三娘叮嘱后,取了镜子开道。   没走几步,众人皆目光一凛。   有脚步声从上方传来。   黎三娘停下脚步,却见不远处七转八弯被树丛遮挡的小路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人肩上还扛着个老人。   “善多?!”黎三娘惊喜。   镜子照过去,姜遗光没有异动,她就知这人是真的了。   姜遗光看见黎三娘和她身后的张成志,也露出个意外表情,向她走去。   “许久不见。”姜遗光同他们客气道,“劳烦你们五人来找我。”   姜遗光给他们介绍:“这位是白冠文先生,只可惜,他在山上已经被害了,我没能救他。”   张成志道:“无妨,你已尽力了,这都是赤月教惹的祸,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低头看了眼上半身倒下去的老人,试探地伸手去要探他鼻息,却惊悚地发现,对方的头,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张薄纸。   话是这么说,他们也只能将白冠文已死的消息发往上京。   只希望陛下不要迁怒姜遗光才好。   话说完,他才感觉到了不对劲,扭过头一点人,大惊:“怎么又只剩五个人了?”   为什么又消失了一个?   这下他也不安起来。这山中诡异实在古怪,悄无声息就让人消失了。就连黎三娘这样的高手也没有察觉。   黎三娘道:“快走吧,他们既然消失,多半找不回来了。”   鬼都是她召出来的,于情于理,她都要解决。黎三娘边走边用镜子这照照那照照,叫她收了好几个鬼魂。   回到县城后,当地县令立刻来拜见,却被要求送一口棺材来。   那位当世大儒,被山匪杀害了。   他们只找到了对方的尸首,带回来收殓。   各地都有近卫联络点,张成志让人把消息传回去后,自己带着那批人送白冠文尸首上京。剩下几个近卫则继续护送姜遗光、黎三娘二人南下。   白冠文之死,不是小事。   要是白家查到了姜遗光或黎三娘身上……也不知陛下会不会保他们。   张成志心想。   几人分别后,姜遗光和黎三娘再度坐上了商船,一路南行。   殊不知,再过几日,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因为白冠文之死震动。   黎三娘也很有些感慨。   她见到了白冠文的尸体,她也见过白冠文生前的模样,持高笏,着彩衣,门下弟子众多,与人论道时侃侃而谈。死时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无论生前多么光彩照人、又或富贵滔天、权倾朝野,死后不过一具尸,也要腐烂、生虫,和其他人无甚分别。   陛下应当会将这个罪名,牢牢地扣在赤月教上。   赤月教劫走了白冠文,又害他死了。   天底下的读书人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做呢?   船只行进速度很快,六月汛期本该涨潮,江水涌动得厉害,时不时有大浪。但掌舵的是个好手,船只在浪里穿梭颠簸,但总是有惊无险。   换过好几艘船,总算只剩最后一站就要到九公子他们等的县城。   姜遗光早就从黎三娘那儿知道了正确的日期。白冠文原来收到的信,日子都是错的,害他还以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现在,白冠文死了。   死在那封信的日期和现实重合之日前。   但那封信并没有停止,因为姜遗光也开始收到了信。   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信,可这回无论他怎么用镜子去照,那封信也好端端地待在他身边,用他的字迹用他的名字给自己写了一封语言错乱的信。   姜遗光并不很在意。   他去找黎三娘,敲了门,对方却没应声。姜遗光猜到了什么,推门进去,就见房里空无一人。   桌面上,摆了一面小镜子。   一般入镜人的死劫,到后期相隔时长会久些,有时一两个月,有时半年一次也未可知。   这回,又轮到了黎三娘么?   她在山谷中收了不少鬼,不知这回的死劫会不会和那些鬼怪有关。   姜遗光忽然又想起来自己上一回的死劫,他本该回去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录入藏书阁,却没什么机会。   他不禁有些好奇。   那位善城城主,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死劫中?   姜遗光收好了黎三娘的铜镜,带在自己身上,走出房去。   这座商船比不得死劫中卫家的商船,却也不小,甲板上有不少人。   姜遗光自个儿坐在角落,望着江面思考着什么。   鬼魂为什么会用他父亲的模样来骗他?那些鬼,真的能感知人心中所思所想吗?   他父亲,姜怀尧的死因……   他又为什么会和常人不同?   姜遗光并非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特殊,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掩饰,让自己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可不论他怎么回想,他自小到大的经历都不算出奇,他找不到自己没有七情六欲的原因。   姜怀尧,他会知道吗?   正想着,身边有个女孩儿经过,脚下一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不让自己跌倒,站稳后,才细声细气地和他道谢。   她戴了一层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含了泪水,还要勉强弯起来露出笑模样。   她怀里抱了一只兔子,埋首在她胸前,方才跌得那一跤让兔子拼命扒拉了她手臂,不让自己掉下去。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   那女孩儿才发现船上有个这么好看的少年,面颊微红,可又想到什么,摸了摸脸上面纱,目光黯淡下去,告退离开。   姜遗光没在意。   不一会儿,近卫来告诉他,船家说最迟明天下午就可以靠岸。   船上的人都不免高兴起来——他们可以回家了。   抱兔子的女孩儿跟在自己娘亲身边,听了消息,先是高兴,隔着窗看一眼坐在甲板上的少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和不舍。   几个姐妹坐在一块儿,聊天说笑,她心里乱得很,应付两句后,匆匆忙忙出去了。   阿娘怕江上的日光晒伤她的肌肤,不让她白天出来。那一次她还是为了找自己的兔子,才跑到甲板上。   这一回,她又去了。   那个少年郎还在,他瞧着对一切事物都冷冷淡淡,不怎么搭理人。不断有人想和他攀谈,他都不开口,只看着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女孩儿坐到他附近去,大胆地问:“你也是誊县人氏吗?”   姜遗光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微摇摇头。   女孩儿见他有回应,不免高兴几分,笑道:“真可惜,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住誊县。我家姓刘,在誊县很久了,这回是去探亲,才这么晚回来,你呢?”   姜遗光没有回应。   像一尊木头。   女孩儿也不泄气,又挑挑拣拣把自己家里的一些事说了。   他虽然没回应,可也没有赶自己走,不是吗?   至于旁的……她不敢妄想太多。   她道:“也不知公子你好甜口还是咸口,我会做点心,家里人都夸我点心做的好吃,这回我做了许多带上船,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能给你送来吗?”   姜遗光自己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口味,于他而言,只要吃不死人,那就能入口,于是他又没回答。   女孩儿便决定各带一份来。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总有一个他愿意吃吧?   他即便不是誊县人,总也要在本地留几日,打听了口味总不会错。   女孩儿又和他自顾自说了不少话,多数是她说,姜遗光不知听没听,偶尔可有可无应一声。   等女孩儿回去后,几个姐妹都忍不住说她。   “可别再巴巴儿去了,以那公子的年纪,家中怎么可能没定亲?”   “就是,即便他没定亲,以他人品,多的是人家上门去。”   “茹小娘,你和他说那么久,他也不回话,还看不出来吗?”   其中一个姐妹无意间说了戳心之语:“就算他被你打动了,可世间男人多好容颜,他要是知道你面纱底下,恐怕……”   茹小娘眼泪吧嗒一下落下来,一句话不说,抱着兔子噔噔噔跑上楼去。   再次气哭了。   她到了下午才出来,脸上早就收拾过,除了眼眶微红,再看不出来,她大哭过一场。   她仍然去找姜遗光说话,这一回姜遗光也依旧没有回应她。   茹小娘不免更难过。   可是想到她在窗户上看见,姜遗光面对其他人也是同样的冷淡,心里就好受几分。   她还摸到了些窍门。   那位公子喜欢听些古怪的民俗传说,或是本地的志异故事。要是她说起那些故事,姜公子兴趣会大些,回应也会多些。   她说了很久,那股聚在胸口的气随着她讲故事的劲儿渐渐泄了,到最后,等她最后一个故事也说完了,茹小娘停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她不知该说什么了。   总不能聊女孩儿之间的首饰衣服吧?对方对诗词也并不感兴趣。   江面凉风吹拂,水面冲刷涟漪,就像她此刻不平静的心。   不知怎的,她再度鼓起勇气开了口。   “公子,您……能不能再看我一眼?”   姜遗光闻言转头看过去。   茹小娘把兔子放在膝上,雪白兔子安静地窝在她怀里,而后,她摘下了面纱。   姜遗光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女孩一直戴着面纱遮脸。   她的嘴巴和常人长得不太一样。   下唇完好,上唇却从中间分开了,人中缺了一半,露出细白的牙。   活像一只兔子的三瓣嘴。   茹小娘又飞快把面纱戴回去系好,目光更加哀伤。   她从来不敢在其他人前露真容,刚刚的行为,已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   “公子,您觉得……我很丑吗?”半晌,茹小娘小心翼翼地问。   姜遗光摇摇头,说道:“不觉得。”   他真不认为茹小娘有哪里丑,只不过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平常人眼中的美貌、丑陋,还划分出一条条细则,认定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却分辨不出来。   “真的吗?”茹小娘将信将疑。   可她又有几分相信。   刚才这位姜公子看她的目光,依旧和平常一样,冷淡,却让人安心。好像她和之前、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不像之前有些男子,无意中摘了她的面纱后,立刻露出怪异的神情,还有些甚至吓得大叫,抱头就跑。   茹小娘喃喃道:“您是唯一一个不认为我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被我吓着的。”   姜遗光实话实说:“吓不到我。”   茹小娘破涕为笑。   她道:“我再给公子您说个故事吧?是我们家里的,也是当地一样风俗。”   姜遗光点点头。   这类风俗传闻在书中少有,大多是口口相传。如果没有本地人,他不一定能听到。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孕妇怀孩子时,绝对不能吃兔肉,要是不小心吃了,肚子里的孩子就会跟兔子一样,长出一张三瓣嘴……”她苦笑了一下,指指自己,“就像我这样。”   她继续往下说。   说本地有户人家,媳妇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婆婆却存了恶意,做了兔肉给她吃。这媳妇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个,高高兴兴吃了,等孩子生下来后,才发现这个问题。   这孩子被当地人认为不详,从小到大只能遮面生活,貌丑之名传遍了整个县。和她订娃娃亲的人家也早早退婚,去年和其他女子成了亲。   可是这女该的父母对她很是愧疚,他们没有其他孩子,准备到时给她立女户,家产全是她的。这样一来,也吸引了不少男人上门求亲。   其中有一个男人,差点就打动她了,可后来,女孩还是听说了他在外的名声,以及他酒后吐的真言。   “她那么丑,一张嘴跟兔子似的,吓死个人,要不是家里有几个钱,谁会看上她?”   后来,这男人就因为喝多了酒,走在河边时不慎跌下去淹死了。   再后来,也有几个同样的男人,他们也死了,再没有人敢向女孩提亲,都说她生而不详,是个邪门克夫的人,谁要是娶了她,一定会家门不幸。   女孩儿抚摸着怀里的兔子,一下,又一下,问:“公子,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女人很邪门,会给人带来不详?”   姜遗光摇摇头,道:“不觉得。”   如果要这么划分,他可比故事中的女子邪门多了。   茹小娘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天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她认真对姜遗光道个谢,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   船上其他人也欢呼起来。   船只要靠岸,他们要到家了!   已经有不少人在码头上等,多是等着自己的亲人回家,还有些扛大包的苦力,已经在瞄着,看哪位船客需要扛行李。   茹小娘亦起身同姜遗光告别,去找自己的家人。   她怀里那只,一直把脑袋钻进主人怀里的兔子,这时终于探出脑袋来,让姜遗光得以窥其真容。   姜遗光怔了怔。   茹小娘,生了兔唇。   那只兔子……却长了一张人嘴,还冲他咧嘴笑了一下。   兔子很快缩回头,重新埋进主人怀中,白白软软一团,看着乖巧可爱。   姜遗光跟着近卫一块儿下船,踏上码头的那一刻,他才猛地想起一个问题。   怀胎时,吃了兔肉,会让孩子变成兔唇。   那这只长了人嘴的兔子,又是因为它的母亲吃了什么? 第130章   黎恪也在码头, 看见姜遗光从船上下来,很是高兴,迎上去。   见姜遗光不断往一个方向看,黎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就见他在看着一位戴面纱的粉衣少女。   那少女同样回过头来, 望向姜遗光的目光情意绵绵。   黎恪顿住了, 来回看了看,才觉是自己想多了。   “善多,那姑娘有问题?”他问。   姜遗光这才低声把那女孩说的故事转述与黎恪, 并告诉对方,自己看到了一只奇怪的兔子。   “长了人嘴的兔子?”黎恪一想便觉一阵恶寒,定定神,道,“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去夷州, 其他事不必管。对了,三娘呢?”   姜遗光道:“她进去了。”   黎恪明白过来,叹息一声,不再多话。   只希望三娘能平安回来吧。   一行人回到客栈。   因谢文诤大人来了, 还带了一笔钱, 他们又换了个地方住。   县令得知人和宝物都被找回来后几乎是感激涕零的,恨不得把九公子等人供起来送走。   只可惜, 事与愿违。   姜遗光到后不久,誊县忽然就下起了暴风雨,渔民船工都不敢下水, 全在家休息。   南方靠江靠海的地方, 起风雨是常事,六月天更是多变, 前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罢了,今儿暴风雨突至,作为一县县令,他有的忙。   “这下走不了了,得等雨停才行。”姬钺在客栈里还有些担忧,“不知此处堤坝是否稳固。”   窗外,是雨点砸下的噼啪声,大到好似能把屋顶戳穿。   黎恪道:“听县令说年年都征劳役去修,应当不会有事。”   姜遗光依旧没说话,从窗外往外看。   很多时候他都处在一种其他人看不透、不知他在想什么的状态。就如现在,他安静地坐在屋里,面前摆了一杯热茶,可姬钺却觉得他好像魂不在此处似的。   雨太大了,在窗外落成水幕,没有人在外行走,这样的天气即便撑了伞穿了蓑衣,也会被浇透,要是生了病,可不是那么好医的。   可姜遗光却在雨中看到了一只兔子。   客栈背对一大块草地,上头种了花草,角落放了堆杂物,因着大雨,用油布盖住了,四角都压了砖头。   白色兔子就在那块草地上跳来跳去,长耳朵垂下,浑身毛都被打湿了。   那只兔子嘴里在嚼什么……   姜遗光忽地起身走过去,站在围栏边。   他看得更清楚,那兔子长着一张人嘴,嘴边的白毛被染成红色,至于它吃的是什么……绝不可能是红色的草吧?   那兔子吃完了,前爪蹭了蹭鼻子,又理理耳朵,抬头看去。   它似乎看见了姜遗光。   一张人嘴咧开笑了笑,在雨中露出个白森森的笑容,而后,那兔子一蹦一蹦,跳远了。   “你在看什么?”黎恪问他。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   说话间,黎恪来到窗边向外看去,蓦地一惊:“善多,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大风将盖住杂物的油布一角吹起,露出一节苍白的手臂。   和在水洼中飘散出的黑发……   “快报官!”   ……   官府的人很快来了,将尸体从那堆杂物中拉出来。   死的是个年轻男人,身上只穿了白色里衣,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的脸也被不知什么东西啃没了,血肉模糊一片,认不出来。   住客栈的客人都被叫去问话,湿漉漉尸首就摆在一边。寻常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多看一眼都要做好几天噩梦,好不容易问完了,回去收拾东西就要搬走。   姬钺等人还好,都是“贵客”,钦差大臣也要奉为座上宾,衙役们不敢得罪他们,随意问了几句就赶紧换别人问。   住这客栈的客人全走了,哪怕冒着大雨也要找别处住。客栈掌柜的欲哭无泪,他已经能想到,传出去以后,他这生意也别做了。   好在这几位贵客没走,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客栈里死了人不吉利。   这也让掌柜的对他们更加小心奉承,茶水点心什么全都送最上等的,生怕惹恼了贵客们。   这么折腾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雨总算小了一些,天上厚厚的乌云层也吹薄不少,露出夕阳霞光来。   几人在一间单独的客房里吃晚饭,飘窗打开,吹进晚空湿凉带泥土气息的风。   “也不知,那死的是谁,脸都被划了。”兰姑叹道,“这誊县也不太平,前前后后折腾的事儿不少,还是尽快走为好。”   黎恪想起先前无故落水的毓秀姑娘,再想到那十九个书生,和今日这莫名发现的男尸,深以为然。   九公子道:“只怕又和厉鬼有关,我们尽早离开,对他们也好。”   山海镜聚阴,寻常人没有山海镜保命,遇着鬼只能等死。   姜遗光却道:“不是被人划烂的。”   兰姑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问:“不是被划的,那又是什么缘故?”   她并没有看那具尸体,只是听衙役们说脸被毁了,可能是用石头尖划烂的。   姜遗光道:“是兔子,兔子吃了他的脸。”   “兔子?”兰姑不可思议。   黎恪却立马想到了他昨两日和自己说过的长了人嘴的兔子:“是你说的那只?”   姜遗光点点头。   黎恪就把姜遗光的话简单转述了,兰姑和姬钺皆一脸震惊。   “吃人的兔子……”九公子轻啧两声。   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一句俗语,叫兔子急了也咬人。   咬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吃人呢?   “那个姑娘不一般,轻易不要招惹。”九公子劝道。   凡事都如此,越是管、越是去深究,越是扯不清。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插手,等他们离开了估计还能好些。   姜遗光道:“我明白。”   夜里,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   红烛燃着,流下烛泪来。姜遗光盯着那一点火光看,不知怎么又想到了自己见过的那张恐怖的犹如蜡烧后的脸。   他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却感觉床有些湿漉漉的。   是因为下雨,太潮了么?   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又梦到了火。   熊熊烈火,火光中挣扎的人影,哭喊、惨叫、哀嚎……房梁重重塌下来,溅起一堆火星子,被火灼烧的热烫的气味,和人肉烧着后的焦香……   他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可却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就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似的。   可除了在石头村那次差点被烧死在祠堂中,他记忆里并没有经历过其他火灾。   这是梦,他走不了,无法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   火把一切都烧干净了,出现一个人影……那道身影也有些熟悉,他还要看清楚,却忽然一阵心悸,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入目一片黑暗。   山海镜贴在胸前,冰冷的一面镜。可身下床榻更冰冷,好似浸在水里似的,轻轻一拧简直能拧出水来。   姜遗光坐起身,发觉身上的衣服和自己的头发都湿透了,被褥也是湿漉漉的,他起身下床,听得外面沙沙雨声,干脆走过去,打开了窗户,让细密的雨点飘进来。   月光下,客栈后的草坪闪着水光。   在草坪上,站了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女子,她仰起头,一直、一直看着姜遗光所在的窗口。   她的肌肤很白、很白,在夜里近乎白得发光。她的头发很黑,身上穿着的衣裙红得似血,尤其是被雨水打湿后,淋淋漓漓黏在身上,好像一层红色的皮肉。   姜遗光和她对视上。   那个女人冲他笑了笑。   她涂了很厚的口脂,似乎希望能盖住上唇中的缺口,可这一笑又露馅了,她立刻又低下头去,撑着乌木色油纸伞往回走。   姜遗光只冷冷地看着。   那女子的衣裙很长,遮住了腿,盖过鞋面,看上去好像在飘着走。   女子身影消失后,姜遗光才关上窗。   客栈开的年代有些久了,窗户关上时,合页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合上后,又扣上扣。   夜,更寂静。   身后忽地传来“咚咚咚”三声扣门声。   “是谁?”姜遗光问。   没有人回答,只是又敲了三声。   姜遗光便不说话了。   那扣门声不断响起,总是规律整齐的三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床太潮湿了,没法睡,姜遗光要拉开衣柜换衣服,一摸,这衣柜也是潮湿的。   还没等他打开,衣柜里同样传来声响。   “砰砰砰——”   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敲击。   衣柜门随着敲响不断震动,门外的敲门声也更响了,两边好似在应和着。   “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愈发激烈,大力到门窗都在抖动,好似那东西随时要闯进来。很快,又多了东西,床板也跟着被敲响,似乎有人躲在床底下不断踢床似的。   刚刚合上的窗户也开始咚咚咚作响。   “咚咚咚——”   “砰砰砰——”   姜遗光站在衣柜前,里面的东西左冲右突要出来,整个厚重的黑色衣柜开始摇晃、不稳,几乎要坠倒。   他的手搭在柜门上,用力拉开——   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套衣裳叠得整齐,铺在衣柜底。   木柜四壁流下水珠,滑下一条条蜿蜒水迹。   衣柜里的敲击声,消失了。   姜遗光又走到飘窗前,一鼓作气解开合扣,撑起了飘窗。   撑起的那一瞬间,他眼角飞快擦过去一道红色的影子,快得像是错觉,可再看去,窗外什么都没有。   小雨、草地、和滴着雨水的树枝。   他退后半步,想转身去开门,却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背上撞上了一具湿淋淋的冰冷躯体,他猛地扭头看去,对上一张惨白的、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脸。   只一刹那,又消失了。   姜遗光走到门边。   急促响亮的敲门声,不,或者说用撞门更合适,大力到简直能把整个客栈的人都惊醒,但直到现在,黎恪还没有来找自己。   他们没听见,睡得正香。   姜遗光推开门栓,一把打开门。   门外依旧什么也没有。   与此同时,敲门声也消失了。   只有侧门边,放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那把伞还在往下滴水,在木地板上聚起一滩小水洼。   姜遗光没有去动那把伞,他重新回到房间内,去找最后一个声音来源——   还在被敲响的床板。   姜遗光来到床边,单膝跪下去,弯腰,掀开床帘往里看。   床下又暗又窄,一片黑暗中,他对上一张白惨惨的脸。   那张脸冲他露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笑,立刻往暗处缩去,消失在黑暗中。   敲击声终于消失了。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起身。可此时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碰着自己的后脑,碰一下,飞快离开,过一会儿,又碰一下,伸手去摸,却摸不到。   一晃一晃的,回头看,也看不见。   姜遗光取了镜子,照向自己的脸。   一双踮直、赤裸的小脚,在空中一晃一晃,不断碰着他的后脑。 第131章   屋内空荡荡, 黑漆漆,好似什么都没有。   姜遗光却知道,这里有一个生前吊死的鬼魂。   他往门外走去,打算去找黎恪和他挤一晚。一边走, 一边用镜子时刻照着自己的脸。   到门口时, 却顿了顿。   如果没看错的话, 那把黑色油纸伞离他更近了些。   姜遗光再次回头看去。   此刻,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的一瞬间, 叫姜遗光看见屋内半空中悬着的十几双脚,在风中晃晃荡荡。   “装神弄鬼。”姜遗光轻声道。   他站在门口,身上、头发上都在滴水,风将雨珠都吹进走廊里来,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   那把油纸伞也吧嗒一声, 倒在他身前。   姜遗光没有去接,此刻,他右边的门却忽然亮起了灯,紧接着, 门打开了。   黎恪探出半边身子, 手里拢着烛台的光不让风吹灭,踏出门来。   “善多,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怎么身上这么湿?”黎恪关切问。   姜遗光道:“我那间屋子里,有鬼,以前应该死过人。”   黎恪一听就皱起眉:“是我们大意了, 白日只觉得换客栈麻烦才没有走, 等天亮了再换一间。”   姜遗光点点头:“好。”   黎恪道:“你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我那儿换吧,别生病了。”   姜遗光道:“全都湿了, 没有能换的。”   黎恪叹口气:“不嫌弃的话,先换我的吧,只是恐怕大了点,九公子的更不行。”他比姜遗光高些,而姬钺又比他还要高小半个头。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黎恪拿了干的布巾让他自己擦头发,擦身,又给他取了干净的新衣备着换。   只是那新衣的颜色格外艳丽,似乎还熏了香,不像黎恪平日的穿着。   黎恪解释道这是九公子给他买的,他不爱穿,便放着了。   姜遗光想起平日九公子的作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擦干长发后,以手为梳整理齐整,才躺在小榻上。   黎恪吹熄了灯,自个儿上床。   半梦半醒间,姜遗光只觉得自己似乎睡在了某个极为狭小的地方,伸手都有些困难。口鼻间满是过于浓郁的熏香味,在香气中,还有一丝死人身上才有的腐臭气息。   奇怪……黎恪房里的小榻这么窄吗?而且,他并不好熏香……   他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忽地,猛然清醒。   黎恪明明住在他左手边的房间,自己的房间就是走廊右侧最尽头,哪里还会在右边再多出一间房来?   想到这儿,姜遗光立刻要坐起身,可他一抬手,就摸到了上方的木板,身侧同样伸展不开,身下铺了柔软的一层绸缎。   他再一摸,摸到了身边一张发冷的脸。   这是……棺材?   他现在,躺在一口棺材里。   姜遗光再一摸身上的衣料,软滑又宽大,忆起着衣服的样式,红底绣着花团锦簇,再想起之前自己穿衣时,迷迷糊糊地将上衣襟左掩,用细布带系了死结。   这分明是一件寿衣!   更糟糕的是,镜子不在身边。   姜遗光彻底想起来,自己在换衣时把镜子放在了枕边,而后就这么睡下了。   有山海镜在,他不会被鬼杀死。   但他也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棺材已经封死了,里面装满了香料,可再浓郁的香气都无法掩盖身侧那人的腐臭气味。   没有一点光,姜遗光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便伸手去摸,从头脸摸起。   那人还没有开始腐烂,脸有些发肿,头发有些湿,额骨纤细,是个女子。   再往下摸,碰到了嘴唇。   她的上唇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包不住牙齿,活像是兔子的三瓣嘴。   是她?   她早就死了么?   也不像,她的皮肤还是软的,没有完全僵硬,应当是新死不久,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样反而好些,新死不久,应当还没有下葬,他能更好逃出来。   姜遗光东摸西摸,找不到趁手的武器,棺材里的陪葬物不是玉器,便是金银,要么易碎,要么软得不能用。   黎三娘虽送过他一把暗器,可要靠那个小小暗器开洞实在有些困难。   姜遗光摸到了一柄玉如意,将它从死尸的头下抽出,护着自己退了些后,狠狠砸在棺材头部。   棺材盖通常极厚,唯有一头一尾最薄,饶是如此,那玉如意依旧被砸得粉碎,发出清脆的一声闷响。   ……   刘家,来吊唁的人多,上门来打探的人更多。   刘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的宠着长大,还要给她立女户。谁知这女孩儿福薄,一场风寒就这么去了。   刘家偌大产业,还不知要落到谁手里。   刘父刘母心痛如绞,对那些上门打秋风的人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觉得叫他们在灵堂前烧纸都是扰了女儿的那份清静,让下人通通赶走了。   刘母哭着哭着,哭晕过去,刘父急忙送她回房,让人请大夫。   现在,这一大清早,在灵堂里的只有几个小丫鬟,跪在黑漆漆棺材前,往火盆堆里一张张烧纸钱。   烧一张,念一句经,烧了一捆,再磕个头。   这灵堂布置得也怪异。   一左一右挂了布条缠的花,老大一个,可……左边挂了红绸缠花,右边挂的却是白绸子。往里也是如此,堂上摆着的花圈儿,一半中间写了“奠”,另一半却用红纸贴了“囍”。   灵堂上摆了花圈,上头又有两方牌位,一左一右,左边的空着,右边的写了刘家大姑娘名讳及生卒年。牌位桌龛下方,摆了两张椅,椅子上扎了红绸,擦得干干净净。   两侧又摆了高高大大的纸扎人、纸扎马、纸扎金银元宝等等。最显眼的是一架红色的纸扎大花轿,扎纸师傅的手艺好得很,连八个穿着红衣的轿夫都扎得惟妙惟肖,撑着轿子好似要往前走,两边还有穿着红衣的小童作出撒铜板果子的样子,白白小脸上,涂了两块红脸蛋。   就好像……这办的不仅仅是丧事,还是一桩囍事一般。   就连棺材,也比平日的棺材要大些,按誊县风俗,女子棺材长五尺六寸即可,但眼下这口棺材,长足足七尺六寸,宽度也近有两个棺材宽。   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一口合棺用的棺材。   平常有那夫妻恩爱的,相约死后合葬,但到底总不能真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便分个男乾棺女坤棺,不论谁先去,在下葬时墓室里边留个位也就是了,甚少有这样的合棺出现。   更何况,她们还不知道吗?   自家小姐云英未嫁,哪里需要合棺?   可她们却什么都不敢说。   茹小姐前几天在船上看上一位少年,回来后便茶饭不思。老爷和夫人知她心结,特意去打听了那少年来历,却只道对方贵不可言,刘家搭不上。小姐听了心病更重,很快就去了。   老爷和夫人就让人扎了那少年模样的纸人,和小姐一并下葬。这要是说出去,和咒人也没什么区别了,那位贵人指不定要发怒。   合棺的大棺材上,同样绑了绸子扎的花球。   一白,一红,白红绸子拧在一块儿,将棺材缠住。   今天的雨小些,细蒙蒙的,风一吹就往灵堂里面飘。六月天,早就不冷了,今天却寒得厉害。   不知是因为这雨,还是因为小姐的丧事。   两个丫鬟生着火还好,就着火堆取暖,彼此眼神交汇,不敢说闲话。   忽地,两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从棺材里传来。   “你……你听见了吗?会不会是我听错了?”其中一个丫鬟苦了脸,眼巴巴地问另一个。   另一个丫鬟也怕的不行:“可能是什么东西倒了,别自己吓自己。”   刘家可是请了大师来念经的,再说小姐走的虽然遗憾,可老爷和夫人都扎了纸人陪她呀。   话音刚落,棺材里又传来一声砰响。   紧接着,砰砰砰声音接连不断。   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   小丫鬟尖叫起来,跳起身就往外跑。   “啊啊啊啊——”   “闹鬼……闹鬼啊啊——”   ……   “善多又不见了,他房里只剩下两面镜子。”黎恪道。   他一大早眼皮狂跳,跑去找姜遗光,敲门没有回应,干脆闯进去,却发现里面没有人,连忙让随从把其他人叫来。   “不可能是入镜。”九公子沉声道,“我调查过,善多的入镜次数虽然比平常人频繁不少,但他前几天才从镜里出来,应当不是。”   兰姑踏进门,亦道:“那又是去了何处?”   她一进门就感觉这间屋子湿的厉害,让人不舒服,地上也淋淋沥沥滴了不少水,兰姑颦眉道:“善多昨天晚上没有关窗户吗?”   飘窗的确是打开的,现在还有些许雨滴从窗外飘进来。   黎恪道:“他应当是遇上了诡异,又忘了带上镜子。”   他指了指床铺。   床上被褥被他掀开,有些湿潮,露出被子下的一套雪白里衣,同样有些沾湿了,整整齐齐铺平放在那儿。   “是他的衣服,他的鞋也没穿。”   兰姑就站在衣柜边,闻言打开衣柜门,看了看,道:“里面的衣服一件没少,他总不能是光着跑出去的?”蹲下去伸手一摸,笑容有些冷,“这些衣服也是湿的。”   他们的房里都有衣柜,这天再怎么潮,衣服也没有湿成这样。   九公子啪一声合上折扇,无奈道:“他又是遇上了什么,怎么老是针对他?”   “善多也是,不知道用镜子吗?”   黎恪抬头看他一眼,道:“或许是他忘了用。”   “他可不像会忘事的人。”兰姑道。   九公子接过话头去:“除非,他被迷惑了,认为那时不需要用镜。”   “一般没有什么能迷惑他,除非……”黎恪捏捏眉心,“除非是我们。”   夜里如果遇上厉鬼作祟,姜遗光解决后,会做什么?   黎恪想办法让自己用姜遗光的想法去思考。   他可能会继续睡。   但是……他看了眼那张潮湿的床。   善多虽然不在乎身外物,但也不会刻意亏待自己,他应当会去找同行人去同住一晚。   兰姑是女子,九公子的房间和他隔一间,他应该会去找自己才对。毕竟,自己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其他两人也想到了这点。   “慎之,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九公子问。   黎恪摇摇头:“在下昨夜睡得沉,什么都没有听见。”   早知如此,他该起来看看的。   姬钺道:“我也没有,想来兰姑也是一样的。”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专门针对姜善多一个?”   兰姑抿了唇,同样面上一派肃杀。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   到底是为什么?   黎恪道:“我刚发现他不在就立刻让人叫你们了,这间房我也没怎么看过,大家各自找找,别遗漏了。”   三人各自分开查探。   近卫们也来了,不断搜寻,又去问住在附近的人,可不论怎么找,一个上午过去,他们都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黎恪有些心乱。   他踏出房门,隔着围栏看外头雨珠成串,深深叹了口气。   他想护好蕙娘和乔儿,可蕙娘和乔儿却似乎因为他的缘故,一死一疯。他不得不暂时离京,好让那些诡异不要再盯上家里人。   京中有那么多持镜人,厉鬼会先盯上他们。又有近卫在,蕙娘反而会好些。   他想护着姜遗光,这个旁人看起来格外古怪,可在他眼中却如明镜一样的少年郎,他想着和善多结为异姓兄弟,若他将来有了孩子,他会对善多的孩子像乔儿一样看待。   但他似乎也做不到。   这些……令人恶心的厉鬼。   生死有命,死了便死了,为何还要为祸人间?   他无意间低下头,看到一点水渍留下的痕迹,目光一凝。   那点痕迹有些奇怪,中间空洞,四周溅了一圈水花。   就像有什么东西放在这儿滴下不少水一般。   黎恪后退半步,不断在心中推演。   昨晚雨不算大,这走廊外的窗又关了,即便有几滴落进来也不该如此。今日一大早,小二没有上来,自己开门时什么也没看见。   所以,昨晚放在这儿的是什么?   是善多放的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比划了一下,又去看地面那个小小的水洼,中间一圈拇指大小的干涸的痕迹。   贴着靠墙的面也有一点湿渍,可其他地方又是干的。   像是……一把伞?   他比了比大小,确定那应该是一把伞,还是一把很大的伞。   姜遗光身上可没有带伞,既如此,那伞是谁的,毋庸置疑。   他站在门口,继续思索。   善多要是推门出来找人,会是什么让他没有找到自己?   左边就是他的房间。   右边,只有一堵墙。   他会不会……进这面墙了?   不不不,厉鬼没这个能耐,厉鬼纵有障眼法,又能把人移到各处,但想让持着山海镜的人死是不可能的。   姜遗光不会去主动招惹鬼怪,却免不了厉鬼找上他。所以,这客栈里原本就有鬼!   黎恪想着,下了楼,直奔掌柜所在处。   丁掌柜早就被谢大人带来的侍卫控制住了,关在房间里。黎恪持了令牌过去,守门侍卫立刻给他打开门。   丁掌柜很是狼狈,捆得严严实实,嘴里堵上布巾,涕泗横流,见黎恪进来,连忙呜呜呜叫起来。   黎恪摘了他口里堵嘴的巾帕,单刀直入问:“你这间客栈是不是曾经死过人?”   “什么?怎么会……”丁掌柜矢口否认,“除了昨天那个,真没有了。昨天那个也奇怪的,不是我们店里的……”   “我再问你一遍,姜善多住的那间屋子,是不是曾经死过人?”黎恪冷下脸来,一点点掐紧了对方的喉咙。   他手上,也曾有过不少人命。   丁掌柜为其杀气腾腾的目光所摄,仍旧咬死了不认:“贵,贵人,真的没有,小人在这开店十几年了,一直本本分分的,除了昨天那个以外,真没有出过什么事儿……”   “你现在交代,还有机会。要再不说的话,到时我去问本地县令,若是发现有那么一起命案,你就给他陪葬吧。”黎恪平静道。   他看着对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丁掌柜一抖,肥胖身躯不断哆嗦起来。   黎恪却不再理他,松开手,往外走去。   “等等贵人,我说,我说……那间屋子里……确实死过人。”丁掌柜两眼一闭,咬牙开口。   旋即,他脸上便被狠狠砸了一拳,嘴里弥漫起血腥气。   “死过人你还敢让人住?嗯?”黎恪收回拳头,再度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地盯着他。   “给我说清楚,死的是谁?怎么死的?家住何方?”   丁掌柜哪里还敢再瞒,连忙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就在端午那一日,好几个本地书生,他们家住得远,原本定了屋子准备第二天去看赛龙舟。头天晚上去看了那位毓秀姑娘,结果毓秀姑娘死了,他们几个醉醺醺湿淋淋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小二去叫人,就发现他们死了。   死状也是诡异非常,他现在想都不敢回想,一想起来晚上都要做噩梦。   但这件事不知怎么被瞒下去了,县令老爷那边悄悄把尸首接过去,后来就说这几个书生都是病死的。   毓秀?   又和她有关?   黎恪不信邪,松开手:“说清楚,他们是为什么死的?”   丁掌柜要是可以,都想给他跪下了,可他正被绑着,浑身动弹不得,只好说:“这位贵人,你这就难倒我了,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也不清楚他们怎么死的……”   “那几个人的姓名小人倒是知道,小店有记录。我只能说他们死的都不一般……”   “像是……像是被鬼缠身……”   他说出这句话来,自个儿先闭上了眼睛,生怕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书生又给自己来一拳。   黎恪却很冷静的退了半步,松开他。   “再说清楚些,你应当见过。”   姜遗光下水捞过那位毓秀姑娘,打探过那十九个书生的死,真要说和毓秀有关……也说得通。   但他总觉得,不该如此才是。   九公子和兰姑也跟着下来了,一并听。   此刻,门外大道,传来由远及近的丧乐声。   唢呐震天响,嘹亮、高亢,几乎要吹破这片朦胧天地。   “劳烦这位兄弟去打听打听,是哪家在办丧事。”兰姑对其中一位侍卫说道。   那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回道:“是这镇子上一户姓刘的人家,他们家大女儿前几日得病走了。”   兰姑眉头一挑:“姓刘?”   三人面面相觑,黎恪忙问:“是不是生了兔唇的一位姑娘?平常用面纱遮脸?”   那侍卫又跑出去问了,过不久,回来:“对对对,黎公子你怎么知道?”   黎恪喃喃道:“她竟然也……”她竟然死了?   那她那只奇怪的兔子,去了何处?   那侍卫犹豫两下,又道:“那送葬队伍古怪得很,听说刘小娘子才去没多久,停灵还不过两天她家里就要下葬,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侍卫道:“几位贵人,小的实在说不上来,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黎恪和九公子等人对视一眼,九公子先让一个侍卫去官府问县令老爷在不在,若是得空,他们上门拜访。而后,三人都往外去。   街边,不少人都在看热闹。   只那气氛格外诡异,一众听说了古怪的行人们赶来,远远一见,便惊在原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路尽头,走上一队红白相间的队伍。   白的像雪,红的像血,白和红掺杂在一块儿,诡异非常。   最前头四人身穿白衣,吹吹打打奏着丧乐,他们后头是四个同样拿了唢呐的红衣人。   两个白衣小童儿跟在奏乐人后,手里提篮,不断撒纸钱。又有两个白衣小童,一左一右,手里举着白幡条。   白衣小童后,又是红衣小童,红衣小童篮里放着喜糖、喜钱,后两个手里捧了花儿。   而后,十来个通身披麻穿白的壮汉,抬着棺材走。   那棺材大得惊人,裹了红白绸子,前面刻着“奠”,后头挂了“囍”。   古怪、诡异,又阴森。   一条街,除了他们的吹吹打打外,鸦雀无声。   九公子等人站在路边,本想说什么,也为其诡异的氛围惊得说不出话来。   丧乐后,白衣送葬人放下唢呐。穿着红衣的立刻上前,敲锣打鼓庆贺起来,红衣小童儿笑着撒喜糖、喜钱。只是,那些东西和地上纸钱混在一块儿,无人敢捡。   再往后,是纸扎的大红花轿。   太奇怪了……   黎恪站在路边,已经抬手捂上了心口的山海镜,想叫他们离开,不然又要撞上诡异。   九公子却拉住了他:“慎之你听,棺材里有动静。”   高亢的唢呐声吹得两旁人耳朵都要破了,可九公子依旧从唢呐声下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砸东西的声响。   那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从棺材左边前头。   黎恪连忙拨开人群跟着队伍往前跑去,拼命去看,就看见,那棺材前头已经被剜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只是队伍长,人又多又挤,一个小小的洞,没有人发现。   男女合棺……刘家那位古怪的大小姐,她对姜遗光似乎有情……合棺入葬需男左女右,左边传来的动静。   而后,那个小小的黑色的孔里,贴上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只眼睛,黎恪不会认错!   ……   “给我停下!”   这队古怪的、不知送葬还是送嫁的队伍正要绕城一圈,却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满身华贵,不知是哪家富贵公子,他身后还带了十来个侍卫,看着便来者不善。   送葬队伍停了,唢呐丧乐声消了,一众老百姓摸不着头脑,悄悄议论起来。   “把棺材放下,打开!我怀疑里面私藏了我们的人。”九公子扬鞭一指,冷冷道。   满街哗然。 第132章   虽然大家都觉得刘家此举怪异, 可九公子这样大张旗鼓当街让人开棺行为,更为人不齿。偏生九公子一行人瞧着有权有势,他们不敢当众反驳,只能悄声指指点点, 议论起来。   至于九公子说的那句棺材中藏了他们的人, 没有人相信。   “现在放下, 别逼我对你们动手。”   九公子不是不知道当街闹事的后果,可姜遗光极有可能就在那棺材里,就算他想办法开了个小口, 真让那群人扛着绕城一圈再下葬,他也迟早会闷死在里面,这才不管不顾带兵冲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弓箭手将箭搭弦,对准了送葬队伍。   队伍中的小童儿哇一声哭起来, 几个胆小的也哆哆嗦嗦不敢动。此刻,这支诡异得仿佛来自阴间的队伍,才多了些活人气。   见他闹出这么大阵仗,有些百姓也怀疑了。   莫不是……真藏了人?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   刘家父母并不在送葬队伍中, 几个刘家的旁支站了出来。当先一人拱了手道:“这位公子,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今日是我刘家女下葬的日子,公子这样拦着, 恐怕不太合适。”   黎恪早就让侍卫回去拿铁具了,要开棺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是这类厚重的合棺。   姬钺冷声道:“不合适?你们刘家绑了我们的人, 拿个大活人给你们刘家女陪葬, 那才不合适吧?”   “胡说,怎么可能!”   “这位公子还是不要胡搅蛮缠, 不要扰了死者安宁……”   刘家人愤怒,请来的帮工也围上来,目露凶恶。眼看着两堆人即将打起来,此刻,棺材里传来一声砰响。   丧乐已停,这声从棺材内传来的撞击声格外清晰,竟是叫整条街道寂静了一瞬。   里面……真有人?!   “没听见吗?再不开棺是等着他被闷死?”九公子厉声喝道,“放下!”   几个抬棺的大汉哪见过这阵仗,被那位贵人拿鞭子一指,只觉得那些箭下一瞬就要射在自己身上,其中几个一哆嗦,那股劲儿卸了,棺材一角便重重磕在地上。   棺材里,姜遗光好悬没撞着脑袋,晃了晃,扶稳了,继续撞。   “砰砰砰——”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下,红白送葬迎亲队,合棺棺材里,传来接连不断的敲击声。   怪异得令人发毛。   九公子说的没错,仅开的一个小口甚至不够他喘气。棺材里又闷又热,方才姜遗光差点儿就要闷死在里面,饶是如此,他这会儿也觉喉咙闷得说不出话来,汗如雨下。   担忧姬钺等人离开,他不得不再次随手拿了个什么物件砸棺材壁。   “砰——”   刘家人也慌了。   他们只听说。棺材做个合葬的样式是为了让刘家大小姐安心,里面放了个纸人,哪里想到会是个真的活人?   “不,这当中肯定有误会。”   “我家大小姐养了只兔子,这兔子也一块放进棺材里了,估摸着是这兔子闹出的动静呢。”一位刘家老人搀着拐杖,颤颤巍巍出来说话。   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开棺。   真这么做了,刘家的脸往哪里放?   这下围观的人群看着也不对劲了。   兔子?哪有兔子这么大劲儿,能敲出这么响的动静来。?   “要我说,你们要真抢了人家的小郎君就快还回去吧,别闹出人命来。”   “就是,哪里有兔子能撞出这动静来?”   刘家那老人涨红了脸,干脆趴在棺材边抱了不放,大哭起来:“没天理啊……哪有当街拦了人要开棺的……”   “刘老太爷您去的早啊……让人这么欺负咱们……这帮街坊邻居也不帮忙说话……”   十几个刘家的亲戚都似得了启示,纷纷围过去抱着棺材不放,有些凑不过去,就地坐了拍大腿哭嚎起来,哭得反而比刚才送葬还响亮。   倒把那些吹唢呐的,撒纸钱的,举白番的,都给挤到了外头,他们还机灵,知道拉着那些扛棺材的大汉们让他们别跑,守在外圈拦着。   姬钺没那么多耐心,抬手一挥,手下那些真上场杀过人的侍卫们整齐划一收起箭,冲撞过去,将堵在棺材边的几个汉子都捉了。   他自个儿骑着马,高高在上俯视着哭嚎的老人们,目光渐冷:“让不让开?”   “九公子等等,别闹出人命来。”   黎恪满头大汗地带着几个县里打棺材的工匠来了。   他刻意这么说,令那些扑在棺材边的人哭声一滞,看向彼此的目光皆有些惶然。   黎恪却知道,九公子在镜内还好,平日里跟有些倔脾气,真要闹大了,对他们不利。   兰姑也使了银子,叫来十几个健壮仆妇过去,七手八脚把那些老人架到一边。围观的人们顺势让开道来。   “行,现在开棺。”姬钺道。   “不能开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老人坐地大哭,却拦不住。   “王法?什么王法都等开了棺再说,要是里面没人,我给你们赔罪道歉,要是里面有人,你们刘家就等着吧。”黎恪冷声道。   几个工匠得了令,立刻拿了趁手工具上去敲敲打打,拔钉子、拆榫卯……   一众围观老百姓们一会儿觉得刘家人可怜,一会儿觉得这位贵人有理,皆瞪大了眼睛,又怕又想看。街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没几个敢出声,怕惹恼了这位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贵人。   还穿着白红衣裳的人哭丧着脸在一旁,手足无措。一些实在不知该做什么了,干脆也跟着看起热闹来。   终于,最后一根钉子拆下。   那匠人抹了汗,就要把棺材盖推开。   黎恪却说道:“你们让开吧,我和九公子来推棺。”   到底是些普通人,要是里面有东西,被冲撞了总是不好的。   姬钺知他心软,轻一撇嘴,没反对,下马来,兰姑也悄悄凑上前,掌心扣着镜子,对准他俩搭上手的地方。   棺材盖格外厚重,二人合力下,慢慢的,一点点往后移开了一条缝。   凑得近的两人嗅到一股浓得不行的熏香气,里头还夹杂着尸臭。   周遭一群人瞪大眼瞄过去,刘家人也提起了心。   与此同时,兰姑只觉掌心铜镜一热,冲他二人使了个眼色。黎恪会意,和九公子再度用力,狠狠将棺材盖向后推开。这一推至少推了三四尺,一旁两个匠人眼疾手快,托着另一头往后拉,终于,将这合棺棺材完全打开,曝在天地间。   露出里头一片狼藉,各色砸坏的玉器珠宝堆,和里面的两个人。   一死,一活。   活着的那位恹恹坐起身,他也穿着寿衣,脸色比一旁的女尸好看不到哪里去。   更古怪的是,他脸上竟也和棺中女尸一般,抹了厚厚一层粉,两边脸颊则涂了一圈红。他眼珠儿很黑,这么僵硬地坐起身,像是个纸扎人。   “善多!你果然在里面!”黎恪惊喜,上去就碰碰他头脸,确定还有活人温热才放下心。   至于棺材里另一位,他叹息一声,随手拉过里面铺垫的一层丝绢扯了扯,给她盖过脸。   遮住那张同样抹得白白的,两边脸涂出红脸蛋,上了厚厚口脂却遮不住上唇缺口的脸。   好歹是位心肠不坏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兰姑亦焦急又欣喜,上下一打量:“你怎么还被换上了这衣服?快,随我们回去把衣服换了。”   姬钺亦道:“还好你机灵,没出事。”   姜遗光张张口,喉咙似火烧,干渴得说不出话来,扒着足有腿高的棺材壁翻身爬出去,被其他几人搀扶住。   兰姑柔声道:“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姜遗光点点头。   刘家人彻底说不出话,满街人亦震惊到失语。   这……这还真有个人。   刘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抢别人好好的小郎君给自己女儿陪葬。   姬钺冷哼一声:“我也不是存心来找你们麻烦,现在人找到了,你们大可以继续游街。”   刘家人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也不知道啊……   姜遗光无暇去管这些事,好在这条街离他们住的客栈不远。被迎回去后,他的衣裳早就被仆妇烘干了,换了身衣服直接在房里歇下。   姬钺等人把姜遗光捞出来后也带人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工匠被刘家人拼命拉住,许诺给大钱,这才叫他们把拆了的机关、钉子全都再钉上。   围观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令一众人脸上都发烫得厉害,也不敢争辩什么。等棺材钉好了,绸子重新挂上,天都要黑了,队伍才继续走,这回连吹打声都低了不少。   街上的人少了大半,都赶着回家吃饭去。刘家请的人也不耐烦按原来说的绕城一圈了,走过两条街后,就往刘氏祖坟方向去。   暮色中,纸钱被风吹卷起了,往远处飘去。   那头,姜遗光躺在客栈里,陷入深眠。   他的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纸人。   那纸人的模样格外简陋,五官画得也很粗糙,可那张脸不知怎的,看上去总觉得和姜遗光有几分相像。 第133章   纸人放在姜遗光枕边, 途中三人分别来探望过,见他睡得正熟,也没多看,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回想这一路, 姬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本以为只是一趟普通的夷州之旅, 谁承想能闹出这么多事儿。实在是……   “听老渔民说这几天不会再下暴雨了, 马上走。”姬钺道,“我们早就该到夷州的。”   黎恪亦有些无奈,道:“应当不会再生枝节了。”应该吧?   兰姑听了好笑, 摇摇头:“希望刘家那位女子好生下葬吧,年纪轻轻,也是可怜。”   这么一出戏闹得满城皆知,刘家以后在誊县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们在楼下说着话,楼上, 姜遗光缓缓醒转过来。   山海镜贴在心口,冷冷的,怎么都捂不热。姜遗光拿起镜子,起身穿衣, 无意间看见了放在枕边的纸人。   不过巴掌大小的纸人, 随意画出的一张脸和他竟然有几分相似。   不期然的,姜遗光想起来在船上时, 听得那位船工说起的闽省替身纸人的传说。   替身纸人……   真有这种东西吗?   他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忽然跑到刘家的棺材里?和这个纸人又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拿起那个纸人,手里托了山海镜, 把小小一片纸人放上去。   不论这纸人牵涉到什么, 他都不想管。   这段时期他总是被牵涉进各种怪事中,好几次都依靠了黎恪他们才活下来。   但……没有人能永远靠得住。   他不应该靠那几人, 即便他们现在能用,可将来呢?他不能次次靠那些人。   小小一片纸人瘫在山海镜上,抖了抖,慢慢扁平下去,五官也变得僵硬。到最后,只剩下一张奇怪又简单的脸。   不再像他了。   ……   刘家那边也只觉得晦气得很,谁能想到棺材里竟然真有个活人呢?匆匆忙忙绕城半圈后抬去刘家祖坟埋了,一应繁文缛礼都省了不少,埋了后,那帮人撒了点纸钱就走。   夜里,一只白色兔子蹦跳着,来到坟前。   兔子垂下耳朵,理了理爪子后,趴在墓碑前睡着了。   或许是九公子等人的许愿成真,第二日起来果然天光大好,一片晴朗。一众人收拾了,县令欢天喜地的恭送他们上船去,只希望这批人不要再回来。   烈烈晴空,船只顺流而下,前往更南方。   九公子坐在甲板上,望着远处飞去的海鸟,叹息道:“我原先还觉得日子太平淡,现在想来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看一眼同样站在围栏边,不知在想什么的姜遗光,笑道:“善多,这会儿你总不会再出事了吧?”   姜遗光平静道:“未必。”   “嗯?”姬钺不过开个玩笑,没料到这家伙竟然这么实诚地答了。   姜遗光道:“我身边总是容易出怪事,再过几日你们就知道了。”   黎恪叹道:“这和你无关,不必把这些事和自己牵扯上。”   姜遗光就没再出声了。   曾经也有人这么对他说过,只是在层出不穷的怪事与厄运下,那些人最终还是和他疏远,再不来往。到最后,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视他为灾难。   没有人会愿意一直被人拖累,黎恪又能坚持多久呢?   船上的日子有些无聊,每日都是一样的,船上看书容易眼花,大家也没这么手不释卷,便只出来晒晒太阳,钓鱼下棋,吟诗奏乐,谈些海上古怪事。   从谢文诤口里,他们得知了京城近况。   恩科即将开始,原先还满街跑参加文会的书生们都收了心,回家安心温书。   因着陛下的灭佛之举,六月六天贶节那日,又是佛门晒经节的时日,按以往。各个寺庙都要让僧人出来晒经书,从街头晒到街尾,以彰显本寺经书繁多。   但现在没有一座寺庙敢这么做,仅存的几间都关起门来偷偷晒经,还要让人别传出去。   按陛下的话来说,这些纸墨本可用于印圣人之言,可教化更多百姓,现在却全印上了百姓不会看、看了也毫无意义的经文,实在浪费。   谢文诤说起也有些叹息。   曾经太后娘娘还在时,太后崇尚礼佛,举国上下皆尚佛教,现在太后娘娘去了,陛下开始讨伐佛门,那些个曾经满口佛言身戴佛珠的人,现在不又换重新换了锦衣?   这世道,总叫他觉得有些无常。   这一趟路途顺畅得过分,很快,他们就到了闽省最南边,那里有十几座小渔村,再往北走一些,又是闽南一座最大的府城。   途中,黎三娘也顺利从镜中出来,她气色还好,只是不知在镜中经历了什么,这两天看人的目光总是有些阴沉,带了点恶狠狠的意味。   其他几人也没问。   在镜中,什么都可能发生。黎三娘生性豪爽,好广交友,在镜中被“友人”背叛并不意外。   好在,靠岸前她恢复了过来。   九公子等人只要送到这儿就可以了,剩下的路需谢文诤自个儿带人去。谢文诤便领着几人先去见了当地官府,知府给他们接风洗尘后,听说谢文诤要去夷州,特地给他备了二十来个海上好手,并极力推荐闽省福船。   陛下在闽、越、桂三省开放海禁,闽省常有从其他地方来的白皮肤黄头发、或者满身黑到看不清脸的人来,他们说的语言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一些习惯他们也看不上,但那群夷人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还是不错的,当地人也不介意和他们做生意。   天气炎热,几人都换了薄衫,在街上走。   “瞧着还挺热闹。”九公子晃着折扇,“和京中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这儿几乎家家做生意,户户迎来送往,街头巷尾都是叫卖声。什么都卖,从头上的绢花到脚上布鞋,婴孩襁褓料子到寿衣铺子,拥挤又热闹。   往来的闽省男女脸上带着汗和笑,常在海边,难免晒得黑些。九公子等人一站在里头,看着就不像闽省本地人,时不时有小童儿问他们要不要打尖住店,被拒绝后又像只猴儿一样蹿远了。   黎恪笑道:“的确,只是这闽省也太热了些,在下实在承受不住。”   九公子看他热成那样,不免发笑,凑过去给他扇扇子,走了没几步,见有卖扇子的,干脆一人给买了一把大蒲扇,他自个儿则拿着折扇潇洒不羁。   兰姑嗔怒:“九公子这样,可是会讨不着姑娘欢心的。”   黎三娘不在乎,却也乐得掺和进来:“我便罢了,兰姑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你竟给她蒲扇?实在好没情趣。”   黎恪就看着他们发笑,不多说话,要是自己掺和进去,保准会被三娘和兰姑围攻了。   其实这会儿太阳并不热烈,只是地面蒸腾上的热气熏得人脸发烫。当地人都习惯了,还有小孩儿甚至戴了面具跑来跑去。   黎恪这才注意到,这条街上卖面具的人也挺多,且那些面具大多有些古怪,颜色格外艳丽,却又带点儿狰狞的感觉,凶神恶煞,少有精巧的面具。   “善多,你看这些面具。”黎恪叫住姜遗光。   姜遗光跟在他们后面走,一路走来,有不少姑娘家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还有大胆些的冲他掷香包、手帕,只是他一个都没接,察觉有人朝自己丢东西,立刻闪身就躲开了,弄得黎三娘等人都在暗暗发笑。   见黎恪看中一个面具摊,九公子等人也凑过去。   “这些面具我在京城中没见过,不过我听南方的商人说过,南边有一种傩戏面具,样式诡异,形同鬼怪,这种是傩戏面具吗?”   摆摊的小贩听不大懂他们京城的官话,兰姑便用闽语和那小贩说,不一会儿回了九公子。   “这些不是傩戏面具,闽省这儿少傩戏,傩戏都是江西、广西或贵省那边的。”兰姑解释,“不过闽省这儿常常有游神,游神时,大家都带上面具一块儿游街,一般都是在正月,但现在也不分什么正月不正月了,想办就办。听说今晚这儿就会办游神会。”   几人对视一眼,皆从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意味。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自然要好好享受才是。   九公子当先挑了个青面獠牙、口里吐出几根牙的怪面面具,那小贩看见他挑这面具,立刻笑开了,说了些什么。   兰姑转述:“他说这面具和耍牙有关,卖得贵些。”   九公子奇道:“耍牙,耍牙又是什么?”   兰姑问了,再次转述:“从北边不知哪儿传来的一种变口杂技,约莫是能将长牙在口里吞吐吧,只是这地方没有,他们也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来闽省的外来人极多,各地方风俗都传些来也不奇怪。   九公子记下了,道:“有机会,我还真要去看看这耍牙的功夫。”说罢,他将面具带上,好好一位贵公子,突地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鬼怪。   黎三娘挑了个鬼将军铁面具,没戴,挂在脖子上。兰姑要了个虎面,口里也有两颗尖牙,只是瞧着没九公子那个吓人。   黎恪也拿了一个不太起眼的灰色面具,说不出是什么,只是套上后叫人认不出罢了。   他问:“善多,你要不要选一个?”   姜遗光对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但见他们都拿了一个,自己也随便从摊上挑了一块。   他本是随意伸手,拿出来后却发现,那是一张满是鲜红斑纹好似被大火灼烧过面容的面具。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烈火灼烧的梦……   黎恪见他也拿了,心里有些欣慰,正要掏钱,兰姑却敏锐道:“善多,你要是不太喜欢,再换一个?”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摇摇头:“不用了。”   他将面具戴上,眼睛从挖出的两个小孔往外看东西,好似这片天地也变小了,变成两个小孔。   他们走后,黎恪落后半步,悄悄问兰姑:“兰姑,你是怎么瞧出他不想要的?”   姜遗光从未表露出真正喜好,他几乎没有任何喜好,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在意,连命都不太在乎,好似随时都会舍了这一身皮肉而去。   黎恪只能想办法,试图让他先爱上这人间,对世间不论什么都好,产生些牵绊。   有了牵绊,就会有顾虑,会诞生其他七情六欲,那他才像个活人。   可惜,他到现在也没察觉出来姜遗光有什么偏好。   兰姑道:“我也不知为何,但我感觉他就是不喜欢那面具。”她在心里猜测,或许是因为姜遗光在镜中渡过类似火烧的死劫?   也不像。   黎恪点点头,向她道谢,落后几步。   不一会儿,他又小跑追上前去,和姜遗光并排走:“善多,你要不换上这个面具吧?”   他重新买了一面平平无奇的面具,递过去,笑道:“我看上了你手里那块,善多,能和我换换吗?”   姜遗光不会反对。   他摘下面具,和对方交换后,重新戴上。   他们出来的时日有些晚,在街上走没多久,府城里暮鼓便敲响了。   有人放声高歌往家去,小摊贩们也收拾收拾,各自去买了些吃食,或蹲或坐在路边捧了碗吃。街边来去游人走得更快了些,时不时能听见诸如“夜里游神”的字眼。   来来去去,都是人们快乐的笑脸,这让他们也不免高兴起来。   “走走走,先去吃些东西,晚上一块儿来跟着看。”九公子大手一挥,“本公子请了,诸位不必客气。”   他们也不知什么好吃,见着一家大酒楼门外有人招揽生意,便进了里头。   小二笑着将几位迎上客间,待问有什么菜时,沉着声儿拍着巴掌应和鼓点般将一大串菜名唱似的报出来,一口气不换。   这份功夫,九公子虽听不懂,还是不免多给了些打赏。   大家一块儿吃过这么多次,兰姑也知各自口味,叫了几个菜后,又让小二推荐些,再问了些夜里看游神的事,才叫他退下。   “怪道那么多人都想出去游历,书中读万卷,不如脚下行万里。”九公子笑道。   “只可惜,这回等接来了那位谢官人,我们就得回去。”   兰姑道:“总还是能出来的,九公子要是不嫌麻烦,多接些陛下的任务不就好?”   九公子连连摆手:“可别可别,我本以为这次简单的很,谁知道差点要了我半条命。”他手里折扇在指间转来转去,有些无奈。   黎三娘劝道:“反正事儿已经办完了,我就当是出来散心的,何必想那么多不愉快。”   黎恪亦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一日清静就享一日福。”   姜遗光还戴着面具,没说话,大家也不指望他说话。   只要他别再出事就好。   不一会儿,各色菜都上来了,四荤两素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再然后,小二又敲门进来,呈上一桌共五个一般大小的白瓷碗,瓷碗上扣着盖,看不出里面什么。   小二自豪介绍,这就是他们闽省的一道绝味——涂笋。   九公子先揭开了盖子,皱眉:“涂笋?可我怎么看着不像笋,像是虫?”   晶莹透明的膏状物中,有十来条白生生像虫一样的东西。   京中也有人吃虫,如知了猴,如烤蚂蚱,陛下在虫王节时还让他们进宫,让人专门做了虫子宴给他们吃。   姬钺每次都吃不惯,硬撑着往嘴里塞。再怎么好吃,他看了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那堆虫子在身上爬似的。   兰姑问过后就让小二退下了,看姬钺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起了逗弄心思:“九公子,不尝尝么?听说可是当地美味一绝。”   姬钺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慎之,我这份给你。”   黎恪倒不在乎,试探地吃一口,觉着确实不错,反过来向姬钺极力推荐:“九公子,你可以试试,确实不错,无愧闽省一绝。”   姜遗光盯着眼前碗里的东西,发现黎三娘和黎恪兰姑都吃了,也跟着吃下去。   “善多,好吃吗?”九公子紧盯着他问。   姜遗光脸上没有表情。   黎三娘道:“你问他能问出个什么?”   黎恪也笑,却有点心酸,还是低声问他:“你觉得好吃吗?”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定定看向他,反问:“你觉得,我应该认为它好吃吗?”   席上忽然安静下去。   ……   天黑得很快,亮得也快。   从这条街头,到长街尾,都亮着灯。   纸扎的灯笼,纸扎的人、马、牛、羊,都放上来了,里面点着蜡烛,亮堂堂,暖融融,热热闹闹得照亮了夜晚。   人人脸上都戴了面具,谁也认不出谁,各自拉了手挽着臂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又笑又闹。大人抱了孩子,或是扛在肩头让小孩儿也跟着看热闹。这时节拐子多,隔没几步就有衙役守着准备逮人。   姜遗光等人也在人群中。   街边有卖艺的,杂耍功夫了得。手里几个火把翻来转去转得人眼花缭乱,在半空中耍成了火圈儿。另有一人身上抹了油,后退几步噔噔噔跑上去,一跃钻过从高空抛起的火圈,轻巧落地。   “好!!”人群中掌声如雷。   而后又有赤着脚踩刀山的,躺木凳上让人胸口碎大石的,口里喷火的……数不胜数。   姜遗光站在人群里,戴着面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杂耍。   有人要耍飞刀,让一个人站在一块木板前,张开的两只手里和头顶都顶了颗莲子,耍飞刀那人黑布蒙了眼,比划着。   气氛焦灼起来,大家都很是担忧。就像看着踩刀山时一样,明知他们不会有时,还是忍不住去想这有多痛,要是出了意外可怎么是好,越想越停不下来。   蒙了眼的人终于飞出第一刀。   银亮的光一闪而过,木板上,小小一枚飞刀将莲子扎进去,刀把还在嗡嗡晃动。   “好!!”   “漂亮!”   喝彩声响亮。   姜遗光就站在木板后不远,他感觉到托着莲子的那人也松了口气。   第一刀成功了,又是一刀,再次将那人手里的莲子扎进木板。   喝彩声更响。   蒙眼的黝黑肌肤的少年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再次对准木板,屏息凝神,飞出第三刀。   但这回,周遭响起的不是喝彩,而是倒抽的一口冷气——   银亮刀光直直向人群中一戴面具的少年爆射而去!   姜遗光猛地抬手,在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把接住离自己喉咙只差寸许的小小飞刀。   他低下头,看着托在手里的飞刀,因接得急,手心攥出了血。   人群哗然!   蒙眼的少年慌忙摘下眼罩,惶惶然向姜遗光看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被领头的老头一把拽住,往姜遗光的方向来。   其他人已经闹起来了。   “怎么还飞歪了?差点弄死人啊!”   “你们这不是害人吗?”   “这点本事还出来……”   姜遗光看着手里的飞刀,又想起了自己父亲。   他就是因为杂耍的飞刀……   是意外,还是人为?   面色仓惶的两人还没到姜遗光身前,就见那少年摘下面具,冲他们笑了一下,而后,对人群扬了扬飞刀,走到了场中。   那黑肤少年还愣了愣,老人却知道些什么,连忙低声道了句谢。   他忽然站出来,反而叫不少人以为他也是安排好的,那些叫骂指责又咽了回去。   姜遗光走到场中,看了一眼后,闭上眼,手腕一发力,掌心飞刀直直甩出去,“咚”一声,稳稳当当扎穿那人头顶的莲子钉进木板。   “好!!”不知情的围观众人再度叫好。   那老头回过神来,连忙使了其他小娃娃端着铜锣去讨赏钱,不少人往里丢了些铜板,还有人嚷嚷着再来一次。   黝黑皮肤的少年却涨红了脸。   这人他们也不认识,还差点,差点……他们怎么好意思?   姜遗光却没在意,扔回一刀后,重新退回人群中。他带了两个面具,换了个面具戴上,谁也不认识他。   他却没走远。   他想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继续被针对,便站在人群里继续看。   收了一圈钱后,飞刀是不能再表演了,恐怕会出事。那老人咬咬牙,让大伙儿等等,有好东西看。   不一会儿,他就从后面骡车上牵出来一条狗。   这条狗很是怪异,看着是条半人高的大黑狗,四条腿却长得不正常,甩了尾巴被老人牵下来,也没叫,只发出像马一样喷鼻的声音。   “大黑,下来。”老人拽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圈往下扯,“露出脸来。”   大黑这才往下跳。   它跳的样子很僵硬,低着头,让两边耳朵垂下遮住脸,四肢也不似犬类灵活。被抽一鞭后呜呜汪汪抬起头,露出一张似人非人、似狗非狗,长满了黑毛的脸。   它像人一样笑了。 第134章   人会喜好一切通人性的爱宠, 越通人性,人们越爱。但若是那些猫狗真如人一般直立行走,拥有人的神态,甚至能口吐人言, 那反而会叫真正的人恐慌。   至少, 那条狗予人感觉就是如此。   “汪汪汪——”它又叫了几声。   不像正常犬吠, 反而像个成年男人模仿的狗叫声。   “汪汪汪——”大黑狗从骡车上下来,笑了笑后,冲周围人声音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圈。   后头的人还好, 前面有几个挽着手看的小姑娘见那狗一笑,立时头皮发麻,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拼命把自己往后缩。   几个胆儿大的趁机上前顶了位置,并不以为惧。   这么多人呢, 能闹出什么来?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问:“老头儿,你说的好东西,就是这条狗?”   姜遗光能略微听懂一些闽省语言了,他听懂了一个“狗”字, 抬眼去看。   老人自豪道:“自然, 这可不是普通的狗。”   说着,他抖了抖绳, 叫道:“大黑,来露一手。”   大黑便乖顺地后腿跪坐地,前腿似人般作揖, 拜了三拜, 汪汪汪叫三声。   一众人又是新奇又是害怕,忍着那股毛骨悚然的惧意围着, 还有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恶心的感觉。   大黑作揖后,便站了起来。   并非四条腿站立,而是用两条后腿人立站直了身,本就是只大狗,站直后足和一成年男子等高,长长黑尾在地面扫来扫去。   它用前爪接过了讨赏钱的小童儿手里的锣,一只爪拎着锣上的绳索,另一只爪往里弯曲夹着鼓槌,环着人群走锵锵锵敲起来,边敲还边咧着嘴笑。   那种笑并不让人舒服,总让人觉得带了点阴嗖嗖的意味,可仔细看过去又好像只是看错了。   “嘿,这狗真是神了,还能敲锣。”大黑走到一戴土色面具的男人面前时,男人稀奇地说着,同时从袖子里摸,似乎是要掏钱。   狗立刻站住了,似乎眼睛都瞪得更大,直勾勾往那个男人的袖子里看。男人嘿嘿笑两声,动作放得更慢。就见那条大黑狗似乎有些急了,又不敢催,一个劲儿往他袖子里瞥。   他假装从袖袋里摸出一团东西,抓在手心,左右两手一倒腾,各自握拳。   “来,猜猜看,我塞哪只手了?”土黄面具的男人逗着狗笑。   大黑犹豫了,斜着眼看,又用鼻子嗅闻,男人手一扬躲开,继续摇头晃脑逗弄:“哎,可不准闻啊,你要是猜对了我就给省钱,要是猜不对,那可就没有了——”   大黑狗汪汪叫两声,爪子一撇,指向左手。   男人把左手一摊:“哎,猜错了!”   大黑狗肉眼可见蔫下去。   男人哈哈大笑,右手也一摊:“哈哈哈哈这只手也没有。”   “真是条笨狗。”   其余人跟着哄笑起来。   老人赔笑:“这狗再怎么聪明还是条狗,哪里比得上人机灵。”   大黑汪汪叫两声,委屈地要向别人走去。土黄面具的男人犹嫌不过瘾,哄骗道:“这样,你要是再来点别的,比如从我这儿钻过去,我就给钱。”   说着他上前几步,张开腿,指指自己胯下。   周围人笑得更欢,拍手庆贺起哄。   没人觉得一条狗听懂了人话奇怪,这条狗瞧着实在像人。   也没人觉得这样的行为过分。   毕竟只是条狗,又不是真的人。   大黑狗汪汪激烈地叫起来,剧烈摇头,两条大耳朵跟着甩来甩去。几个跟它一起长大的杂耍少年心里不忍,一个出来打圆场:“这位爷,大黑太笨了,学不会,不然来点别的?”   大黑狗要是乖乖钻了,那男人的估计。还要觉得没意思,这会儿见大黑狗一脸不堪受辱的模样,他反而来了兴趣:“怎么着,你这狗比人还金贵?人钻得,狗钻不得?”   老人赔笑:“不是不是,这位爷,这狗蠢得很,它学不会,等学会了这招再使给爷看,行不?”说着,上去牵了那狗的缰绳。狠狠一扯,“还不快给这位爷赔礼。”   大黑狗自知惹了祸,又是作揖又是躬身,让翻跟头翻跟头,让坐下坐下,往远处丢了东西也乖乖跑过去捡回来,乖顺得很,还表演了个追着自己尾巴绕圈咬,这才让那个男人作罢。   只是狗眼里的神采依旧叫人不舒服。   姜遗光一直在人群里,这条狗让他无端想到了誊县那女孩儿身边的兔子。   和他一样古怪。   兔子不像兔子,狗不像狗,都像人。   人反而不像人。   土黄面具的男人掏了钱打赏,肉疼得紧,见那条狗累坏了,趴地上哈赤哈赤喘气,心生一计,假装不经意地绕到那狗身后,忽地张开腿跳过去。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他主动跨腿跳过那条狗,看上去就像是狗钻了他□□。   其他人看得也乐。   “哎兄台,小心这狗咬你。”   狗腾一下站起来,目露凶光,尖牙露在外,被老人死命拽住了,往嘴上扣个笼子,叫它不能张嘴,叫也没法叫。   “畜生就是畜生,瞧瞧,还生气了。”土黄面具的人毫不介意。   玩玩嘛,看这狗生气了他兴味更浓,伸手拍拍狗头,和友人一块儿扬长而去。   老人怕惹出事来,让人把狗牵回去,自己带了人继续其耍把戏。   姜遗光看见那狗极不情愿地被拉上骡车,从撩起的帘子缝隙中看见它被关进笼子里。   它的眼睛,一直阴冷地盯着远处那个黄面具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和黎恪等人约好各自去逛,看完游神后再各自回客栈。姜遗光环视一圈,没有任何想看、想要的东西,干脆站在人堆中不动了,任由周遭人来来去去。   天空忽然猛地炸亮。   一簇烟火冲天而起,窜上夜幕炸开成朵绚烂的花。一簇又一簇烟花在空中亮起,绚丽非常。   “有焰火……”   “听说是知府老爷让人放的……”   人群中有人这么说。   “真好看。”   年轻爱侣携手在焰火下四目相对,友人指着漂亮焰火看。来来去去人群皆放慢了脚步,仰头去看空中的火树银花。   “等焰火放完了,游老爷就来了。”   “游菩萨,风调雨顺,有福气,平平安安。”   姜遗光也抬头去看。   一朵朵炸亮的花在他眼里点起小火苗。面具下的脸依旧毫无波澜。   那些人都很高兴,为什么?烟火会让人开心吗?   游老爷?游菩萨?   就是这些游神?   烟火放了一簇又一簇,终于渐渐停歇下来,而后,从城中央起,喜庆高亢的乐声奏响,为本就热闹的夜晚更添了把火。   “游老爷来啦!”   “快快快,赶紧去迎神……”   人群一窝蜂往乐声响起的方向去,街边杂耍、小摊贩的铺子边很快就没人光顾了。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同样快手快脚收拾东西,准备过去看游神。   姜遗光站的地方立刻空出不少,没多久,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向那头看了一眼,沉默许久,往反方向走去。   周围无人,他不必再去学其他人。   听说闽省人很信神,什么神都有,四处都是神像,无处不忌讳,在外兴许又会有诡异来纠缠。他不如回客栈去,以免又不小心冲撞了什么。 第135章   做下决定后, 姜遗光就往回走。   途中经过一条小巷,他听到里面传来呜咽惨叫声,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姜遗光步子顿了顿, 还是头也不回走了。   客栈中无人, 诡异的寂静。   踏入门槛, 便好似从热闹尘世步入清静地,连六月热气也隔绝在了门外。壁灯点亮不过二三盏,烛光摇曳, 散发出如同黄昏时的暖光。   小二趴在桌边昏昏欲睡,面具扣在后脑,没有察觉到客人去而复返。   今晚大家都去看游神了,有谁会在呢?   姜遗光没有吵醒他,自己穿过大堂, 往楼上走。   烛光挡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节节阶梯将它扯成扭曲的一段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 黯淡下。   小巷内, 戴黄面具的男人眼睛爆凸,躺在血泊中, 已没了声息。   他的面具被扯下,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身上皮肉似乎被某种猛兽啮咬过, 血淋淋浸了满身。   外头, 神像高大华美,慈眉笑对世人, 身上手上脑袋上能挂满饰品的地方都戴上了最好的饰物,坐在游车上被人拉了走。有观世音、弥勒佛、也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除了佛道神灵外,还有些本地说不上来名号的神,模样清俊漂亮的有,样貌丑陋可怖的也不少。   最高大的几座甚至比旁边的楼还要高几分,工匠别出心裁地在脑袋部位里安了灯,使得夜里看过去那张脸也亮堂堂的,真个儿似神明普照世间。   周遭还有舞龙舞狮、后头有戏子装扮了神像模样,踩着丈长的高跷,跟在后头走,一路走,一路唱。   黎恪挤在人堆里,见周围有些人闭了眼睛双手合十许愿,跟着也许了个愿望,又随着人群热热闹闹地一路往下一条街走去。   黎三娘和兰姑在一块儿,黎三娘特地换了身男子装扮,戴了面具,和兰姑走在一块儿,扮一对假夫妻。   姬钺也在游街队伍后,意兴阑珊跟着走。   一时热闹看过后,其他便没什么意思,他不信神佛,只畏鬼怪,见着那些古怪模样的“神”的模样反而觉得亲切。   走着走着,前方热闹情景慢慢模糊起来,声音隔了一层似的穿过雾蒙蒙罩子才传进耳朵里。   周围还在嬉笑的人群不知不觉间离九公子远了,先前还有人看他衣着华贵举手投足间的富贵气前来攀谈,慢慢的,没有人再去看他,好似这个人从他们眼前消失了一般。   再往前走几步,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姬钺猛回头,一瞬间已做好防备姿态:“谁?”   对上一张戴着惨白笑脸面具的脸。   是个女子,梳着未出阁女子发髻,身上穿粉色薄衣裙,肤白如雪,一时间分不清是那女子肌肤更白还是这面具更白。   女子细声细气道,她是本地人氏,只是少出门,今夜游神她的父兄带她出来玩,却不慎走散了,她又崴了脚,见九公子瞧着不像恶人,想请九公子帮帮忙,送她回去或请个大夫都好。   周围灯光似乎也稀疏不少,零零落落照在地上,瞧不出人影。   九公子听不大懂闽语,只能听出这女人好像是在请他帮忙,上下打量几眼,那女子有些不安地攥紧衣角,悄悄后退一步。   周围人更少了。   方才游神时撒下的纸花、纸钱、还有各种五色彩片儿落在地上,被人踩踏过,沾了灰,一条街看上去都是细碎的亮色。   有雾升起,朦朦胧胧从四周来,裹挟了九公子满身。   九公子一笑,背过身走了。   那戴白面具的女子不免焦急,一瘸一拐快走几步要追上去,带着哭腔说了什么。可还是留不住。   风一吹,那女人的衣裙在风中摇曳。好似要被这风吹走似的。   ……   “这闽省关于鬼神之说的故事太多了。”兰姑和黎三娘边走边说,“百姓们住在海边,靠天吃饭,遇到的诡异事情不少。”   “我刚才听人说,游神时其实也有危险。要是神对他们的塑像不喜,不上身,这游神便没什么用。那些香火反而会引来一些小鬼。”   “据说小鬼最喜欢附在像人一样的东西上,要是有活人能附身更好。只是,他们相信人身上带阳气,小鬼要想附身,总得叫那人心甘情愿让出来才好,因此,小鬼免不了靠各种手段去哄骗、或惊吓看游神的人。”   兰姑边走边说:“他们当地就有一个白姑娘的传说,传闻白姑娘原本也不姓白,只是会戴一纯白色面具,身上穿的和普通女子一般无二,总喜欢在游神时出现,装作柔弱模样去诱骗年轻男子。”   “你也知道,男人昏了头,什么誓言都敢说。但凡有男人被骗,着了道,立下个愿意将心给白姑娘的许诺,过不了几日,白姑娘就要来取走他的心。”兰姑边走边说。   黎三娘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只要戴上白面具,就会被认为是白姑娘?”   兰姑也笑起来:“这可不行,你没瞧见这满大街的都没有人卖白面具也没有人戴白面具吗?听说戴白面具会让真正的白姑娘生气,到时候,面具就摘不下来了。”   “还有这种说法?”黎三娘不以为然,“这样一来,面具岂不是要一辈子戴在脸上?”   “是呀,听说白姑娘就是生前遭了人迫害,她的情郎不想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的面具里放了毒药,等白姑娘戴了面具后,整张脸都坏了,她就再也不敢摘下来,从那以后,白姑娘就要戴着面具专门找年轻薄情的男人复仇。”兰姑叹道。   “虽只是传闻,可也算得上空穴来风,有几分信度。”   黎三娘调侃道:“真要有白姑娘,他们三个人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一愣,喷笑:“好个黎三娘,坏心思在这儿等着呢。”   “他们三个,九公子和慎之还好,善多……我总忧心他被缠上。”兰姑认真道。   黎三娘却一挑眉,说:“倒也不必担忧,他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总有些自己的手段。你和慎之就是太纵着他了。”   兰姑道:“再怎么有手段,也不过才十六岁,我十六岁时,烦恼的最多不过是家中嫁妆,哪里会想到要考虑生死?”   正说着,她们走到一条小巷附近。   夜风将里面的血腥味吹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隔着面具都看到了对方骤然敛起的肃容。   “要不要进去看看?”黎三娘手已经搭在了腰间匕首上。   兰姑道:“还是少生事端吧,我们一插手,说不定更复杂。”   黎三娘苦笑:“也是,等会儿叫人来报官就好。”   被这么一打岔,二人都没有了继续逛的兴致,看天色也晚了,索性准备慢慢走回客栈去。   两人再次混入了人群中。   昏沉夜色,高高挂起的灯笼透着点红光,两旁人们嬉笑着,带了狰狞古怪的面具,各自打闹。就连街边的小摊贩也戴上了面具,顶着一张血淋淋可怖的脸招待客人。   远远望过去,好似一整条街都是鬼怪。   “我瞧着竟觉得有些古怪了。”黎三娘道。   兰姑道:“我也有种感觉……”   不知为何,周围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时,其中一个要是想摘下反而会更艰难。   至少现在,兰姑的手就搭在脑后面具的系带上,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要不要摘面具。   要是贸然摘下,恐怕不好……   具体有什么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心里总有种沉闷、古怪,又压抑的感觉。   那些人,是不是都在悄悄盯着她?   等她摘了面具,是不是就会在暗地里打量她?   面具隔绝了彼此往对方脸上感知情绪的通道,眼瞳处开的一个小孔,使得他们把整个人都藏在面具后只透过两个小孔观察外界。   兰姑不知不觉间往前走了一小段,走进了人群中。   她戴着面具,那群人也戴着面具。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你等等我,怎么突然就走了?”黎三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兰姑回头看去,黎三娘快走几步,来到她身边。   “我们快回去吧,我不想戴这面具了。”兰姑低声道。   黎三娘却说:“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戴面具。”   兰姑:“可是……”   黎三娘:“你今儿怎么了?白日还好,夜里这样没精神,可是累着了?”   兰姑道:“或许是吧?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快些回去。”   二人并肩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兰姑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满脑子繁杂思绪,越是去想越抓不住,好似一团乱线乱糟糟堆在脑海里,揪不出个头。   直到来到客栈外,站在了灯光下,她才觉察出不对来。   黎三娘的个头,有这么高吗?   黎三娘出门前,戴的是这个面具吗?   “怎么?不认识我了?”黎三娘开口。   声音无异。   兰姑解下了面具,看向黎三娘:“三娘,摘了面具吧。”   黎三娘摇摇头:“我觉着戴着不错,睡前再说。”   她脸上纯白色面具在灯光下没有一丝瑕疵,白得像雪   黎三娘温和道:“兰姑,我们进去休息吧。”   兰姑怔愣地看着。   她却没有答应,而是猛地后退一步,从袖袋里取出山海镜照过去。   眼前的黎三娘犹如被戳破气一般飞快干瘪下去,一层空落落画皮样的人皮轻飘飘落地,上头还画着黎三娘的脸,黑发蜿蜒,没入兰姑衣裙下。   兰姑收回了镜子。   再一看,周围哪里是客栈,分明是一座破庙。   月光从屋顶缝隙照进来,周遭白色粘稠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兰姑抬头看去,在一片白色蛛网横生中,瞧见了当中一尊高大的神像。   神像通身刷了雪白的漆,在黑夜中也白得明显。手里像观音娘娘般托了个玉净瓶似的东西。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斑驳了,脸也是白的,头发黑漆掉了些。   唯有她倾斜托着的瓶子,从瓶口流泻出浓稠腥臭的红色的东西,拉长了,犹如一条红丝,落进脚下的水池中。   水池散发着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烂了又闷住几十天后摆在这儿一般。   那是什么……   兰姑慢慢走进去。   白姑娘像高高在上,垂眸看她,目光含笑,温柔慈悲。   手中玉瓶还在流血。   走近了,更觉古怪。   全是蛛网、灰尘,地面的灰积了能有一节指高。   可这尊白姑娘像,即便有些破旧,却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就好像,有人刚刚才擦拭过。   兰姑不信神。   若真有所谓神佛,哪里还会让这么多鬼怪肆虐人间?   这白姑娘,也不过是个野鬼罢了。   她转身就要出去。   门外忽地刮起大风,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整座庙都颤抖起来,屋顶瓦砾、灰尘簌簌往下落,地面晃动。   地面灰尘胡乱翻滚着,兰姑拼命要往外跑,也不管那些蛛网脏污了,拍着门要出去。她却发现这门有些不对劲,雪白、坚硬。   还有些粘稠的水渍。   地上被踩开灰尘的地方,露出鲜红地面。   白的门,红的底……   兰姑立刻反应过来,她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只鬼的嘴里!   她当即掏了山海镜往四周照去。   金光曜曜,扣在门上,叫这门突地大开,露出外头一条荒草丛生的道来。   兰姑立刻跑了出去,却发现自己站在个陌生的地方,找不着回去的路。   一抬眼望去,她朦胧间看见,这条路的最尽头,站着一位白衣女子。   再一转眼,白衣女子又不见了。   还是白姑娘么?   兰姑不敢掉以轻心,手掌心扣紧了镜子,警惕地往四周看去。   她害怕自己又是遇到了什么障眼法。   ……   那头,黎三娘和兰姑并肩走着,刚拐过一条道,转头就发现兰姑不见了。   黎三娘叫了几声也没人回应,人群中亦看不到兰姑的影子,不免焦急起来。   如果只是单纯的鬼怪还好,兰姑自有办法应付,可要是那鬼怪起了坏心思,把兰姑丢在什么地方,那可怎么是好?   黎三娘边跑边叫,中途不断去问人。可方才还热热闹闹游街议论的人们却冷漠得可怕,被拦下后,无论问什么都只隔着面具冷冷地盯着她看,一声不吭。   没有人回应。   黎三娘听不懂闽语,即便他们回答也无用。   黎三娘不免气馁,继续边跑边喊。   刚才还热闹喧嚣的一条街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刹那间格外安静,所有戴了古怪面具的人都盯着黎三娘,盯着她奔跑的样子。   这也是障眼法!   全都是障眼法!   可恶的厉鬼。   黎三娘暗恨,不得不掏了镜子往四周照去,可她不论怎么照,那些人都只静静站在原地,用一种奇怪的让人看不懂的眼神打量她。   他们还在议论着什么,不断指指点点。   黎三娘索性用山海镜照向自己的脸,可照出的却是一张鬼面。   她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自己戴了面具,伸手要去解,手在脑后却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顿住了。   为什么,她后脑上……也有一块面具?   此刻,她忽然撞上一条趴在路边的大黑狗。   大黑狗呜汪一声,懒懒散散地站起来,冲她好一阵吠。   很古怪的叫声。   不像犬吠,像人。   像一个男人学的狗叫。   旁边还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也戴了面具,直愣愣盯着黎三娘看。   大黑狗叫了几声后,头扬了扬。   大耳朵跟着甩了甩。   那少年看了黎三娘一会儿,伸手举起,向一个地方指去。   满街戴面具的人皆缓缓抬起手臂,齐刷刷的、直直地、向一个地方指去。   指向一座高楼。   黎三娘头皮发麻,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这诡异的一幕让她很想逃,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跑。   顺着手指方向看去,顿时目眦欲裂。   高楼顶,兰姑站在边缘。   风吹过,白衣身影摇摇欲坠。 第136章   念想, 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   它无形无质,没有人能看见,却存在于每个人的头脑里。人有七情六欲,有贪痴嗔妄, 有爱恨情仇, 自生欲念。   但生欲念, 由欲生怨,那些经久不散的怨气无处去,日久天长, 凝聚在一处,便成了——鬼。   怨念。   怨气冲天。   熊熊烈火烧了半边天,火海中,人群哀嚎、惨叫,焦糊的肉香混在灼热气息中。   有人在尖叫着什么, 听不清。火堆里爬出肢体扭曲抽搐的人一样的东西,焦黑的,往下淌黏稠黑水,   姜遗光猛地从梦中醒来。   他已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可每次都会突然惊醒。   房间里没有点灯, 入目一片黑暗。姜遗光本盯着床帐慢慢回想,试图记起梦中火海里的那些人。可不论怎么想, 那些人脸都是模糊的。   这个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还是也和纠缠着自己的“念”一样,因为自己去想,才有了这个梦?不想则无?   黑暗中, 床尾传来一声很轻的、属于男人的叹气声。   姜遗光猛地坐起身, 向床尾看去。   床尾坐着个脸很白很白的男人,他全身都缩在了一起, 手脚都是不正常的苍白、瘦长,比平常人要长一截。他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姜遗光看,直勾勾的,不知看了多久。   等姜遗光盯住他时,他又立时像一缕青烟般消失了。   姜遗光一摸自己额头,发觉又有些烫,知是自己又不慎生病了。   他起身穿衣,稳稳当当推开门,准备往楼下去。   闽省有些屋子带着当地特色,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如他们住的这家客栈,以圆形环绕中央一圈院落,最外圈也就是他们住处在第三层,内里再环一圈矮一层的房屋,院落中又搭了半圆的灰檐顶一层屋。一层环一层,重叠又不繁复,很是奇特。   此刻,整条三楼环形回廊,除却一圈围廊的屋檐下一圈挂了一串串红灯笼的光微亮外,每间房里都暗下,并未点灯。   姜遗光心想,如果此刻从上往下看,倒很像一颗眼珠。他们都住在眼珠里。   他走出两步,站在黎恪房门外,侧耳听了听,没听见里面的动静?   很晚了么?都睡下了?   天上星子闪烁璀璨,无从辨别时辰。   静得可怕。   身后又传来长长一声叹息,像是耄耋老人从喉咙里发出带着痰的一声破旧嘶哑长叹。又轻,又长久,偏生在连晚风也无的夜间清晰可闻。   这回姜遗光没有匆忙回头,而是取了镜子回头照着。   小小一面圆镜照出他的脸——   和他身后缩在门槛边手脚都不知何处放的一个穿着破旧袄杉的老人。   那老人被照着,也如青烟般消散了。   大风忽地吹起,不知从何方来,挂在围栏下的大红灯笼飘飘摇摇晃悠起来,那红光很微弱,照不亮什么,只能让人看清这是个红灯笼,乍看过去,倒更像是某种凶兽发红的眼睛在夜里发光。   姜遗光靠近了黎恪的房门,耳朵贴在上面。   他终于察觉了那股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房内没有人的呼气声。   再去听九公子、黎三娘和兰姑的房间,都是如此,里面没有人的呼气声。他推门进去看,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他们还没回来,发生了什么?游神需要看到这样晚吗?   不像是他们的作风。   一个晚归,四个都晚归?若他们有什么事,也会请人回来告诉自己一声的。   姜遗光取下一盏灯笼,沿着围廊走,绕了小半个圈找到楼梯口,往楼下走去。   客栈掌柜和待客厅就在中堂处,姜遗光进去时,里头的人都还在,方才打盹的小二现在撑着头和账房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今晚游神,见有客人下来,立刻堆了笑迎上去。   不出所料,现在还不到亥时。   姜遗光即便想去找他们,也不知该怎么找,他们四人若是在一起还好,要是分散了,自己又要去找谁?   等亥时。   亥时要是还没回来,就去让官府的人找。   柜台边的刻漏还在缓缓滴水,旁边摆了个模样漂亮的瓷娃娃。   姜遗光不禁多看了一眼。   小二在一旁和他说话。   他招待的客人多了,天南海北的语言都能说几句,偶尔带些闽南口音,姜遗光用了几日功夫,也勉强听懂了些闽南话,故彼此交流并不很吃力。   游神有时能游个整晚,不过也有些日子子时过几刻就早早结束了。听小二说,现在街上还有游神的队伍,出去还能见着,只是他就不知还有什么神了。   “不过嘛,这游神的时候,最容易撞邪。”店小二砸吧一下嘴,笑道,“街上香火多,家家户户供奉,难免有小鬼跑出来偷吃。”   姜遗光听他意有所指,问:“你们遇见过?”   店小二乐道:“自然见过,不过嘛,也没什么怕的,那些东西也欺软怕硬,只要你拜过神,遇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把它们骂走,哦对了,骂得越凶越好。”   “这鬼也怕恶人啊……”小二叹道。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有反驳。   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不过一点点残念。   真正的厉鬼,无处不在,若是招惹上,拜什么神佛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他们拜的那些东西……真的是神么?   姜遗光问:“你拜了什么神?”   小二一听就来劲了,声音清亮地和他说起来。   说他小时候有一回去外面玩儿,无意间踩到了一座坟,那时候他不懂事,踩到以后就跑回家了。结果回家就发起了高热,几天几夜没醒,他爹给他掏了树下的蚂蚁窝泡水喝也没用。   他娘就请来了当地的神婆。   据那神婆说,他是冲撞了一个厉害的角色,那位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就想把他带走做个小奴,这种情况下讲和也不成了,只能拜个干娘求庇佑。   他们老家有一棵据说长了两百多年的柳树,前朝昏帝在位时就长成了,那时也高大依旧,绿葱葱的。神婆先是跳大神,请示一番后,折了柳枝沾酒水在他前胸后背各自抽打三下,又把他的八字、头发、贴身衣服在树下烧了。   那天以后,他的病就突然好了,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还多了一棵柳树当干娘。   小二怕姜遗光不信,道:“客官,您在这儿住久了就知道了,拜拜神哪,没什么坏处。甭管是求财还是避灾,拜了个神保佑总是好的,没用就再换一个嘛。”   姜遗光抬眼看他,忽然说道:“你说,一个人要是被那些东西缠上了,能怎么做?”他的脸色带了些惶惶然,好似自己真的走投无路似的,补充道,“不认干娘干爹的情况下。”   店小二原本看他连游神也不去,不过劝劝他,谁知这位客官竟还真遇上了事儿。   “客官,你要是放心,不妨和我说说你遇上了什么,我帮你问问?”   姜遗光的目光看向柜台上的瓷娃娃,伸手一指。   “我曾经买过一个瓷娃娃,据说已经有了十几个年头,据说来自闽省一个非常出名的卫家。”   “买回家以后便日日做噩梦,不得安宁,后来我去打听到这卫家卖骨瓷,寻常骨瓷用羊骨牛骨,它却用的是人骨,我心急之下把瓷娃娃砸了,从那以后便再没做过好梦。”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店小二:“你在闽省应当挺久了吧,有听说过那个卫家吗?”   店小二皱起了眉:“卫家……”   “客官再说说?这我还真有些不知道。”店小二的目光也忍不住放在柜台面的瓷娃娃上,心里嘀咕得厉害。   人骨做骨瓷……不会吧?   他搓了搓手臂,看着那憨态可掬不过尺来长的瓷娃娃,一阵恶寒。   姜遗光道:“我打听过,那卫家从前做船运生意,后来又做瓷器,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没了。你知道,我是外乡人,查这些不方便,这回来既是做生意,也是为了找一找系铃人。”   他编造了一个梦。   “梦里,总是有人在哭,我梦见有人买来许多年轻漂亮的男童女童,把他们养在花瓶里长大,后来,他们的五脏六腑都和花瓶长在了一起,再也出不来,只能被人抱着走,带着花瓶去卖艺。要是花瓶碎了,他们就死了。我梦见了很多……几乎夜夜不得安宁。”   店小二听完,一拍大腿:“这不就是花瓶姑娘吗?我小时候见过不少哩。”   “你见过?”姜遗光问。   店小二道:“你说卫家我不知道,但你说花瓶姑娘我就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见过,有人来卖个什么,十二花神,就是十二个装在不同样式花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花瓶上顶着个脑袋,又漂亮又吓人,还会说话会唱歌。”   “后来……后来也不知被谁买走了,太久了,我实在记不清。我就记得有个大官儿,一口气把那什么十二花神姑娘全买走了。”   店小二陷入了回忆中,喃喃自语着。   “那大官……我仿佛记得,姓谢……” 第137章   十几年前来闽的大官……姓谢……   姜遗光问:“你还记得到底是谁吗?”   店小二摇摇头:“客官, 我这是真想不起来了,真想起来,我还能不说?”   他思索片刻,提议道:“我们这儿神像多, 但也不能随便拜。有些害人的在路边随便摆了神龛, 还有些东西装成神吃供奉。公子你要真想消灾, 我带你去见神婆吧。”   他补充道:“就是给我认干娘的丁阿婆,她现在九十九了,高寿嘞。”   姜遗光点点头:“好, 麻烦你了。”   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闽省对鬼神一道丝毫不避讳,几乎家家拜神、日日拜神、事事拜神。他们拜的神也五花八门,管山的、管水的、管财的、管生孩子的……传闻中精怪成仙的,人功德成圣的, 只要有所求,甭管之前信什么都可去拜。   姜遗光很想知道他们拜的神究竟是什么。   如果拜神就能解决鬼祸,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   姜遗光又道:“关于那卫家一事,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劳烦小二哥替我问问, 有没有些对二十来年前商场上的事儿还记得清楚的商人?如果有,劳烦告诉我一声。”   小二连连摆手:“这有什么, 公子您放心等着吧,包在小的身上。”   他们这客栈开了也有不少年头了,多少游人商贾都在他们店里住过, 总有些香火情, 他们还和当地官府有些联系,要不知府老爷也不会让他们在这儿住。   说着闲话, 刻漏终于到了亥时。   “客官,这天也晚了,你不去看游神的话,要不上去休息?”小二道。   姜遗光摇摇头:“我出去走走吧,我同伴们还没回来。”   小二就不再劝什么,探出头去看看,天上瞧着不会下雨,游神日街上到处都有灯,也不需带灯笼,便开了门让他出去。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来时听闻一条小巷内有惨叫声,他径直往那条小巷走,现已过亥时,街上人不多。他顺利地到了小巷近前,果然闻到里头有浓郁的血腥味传来。   姜遗光踏进去小半步,确认看见地面上躺着的面目全非已死去的男人,默默后退,而后,面上做出震惊又畏惧的神态拼命跑,在街上拉住了一个衙役。   “那里,那里有死人!”他用不太熟练的闽语低声道。   “什么?死人?”   “真的,就在那条巷子,我没骗人。”姜遗光一脸焦急。   衙役神色一凛,难以想象游神日竟然还有人敢杀人,连忙冲不远处几个弟兄们打个手势,让他们一块儿跟了来。   “走,去看看。”   几个衙役小跑跟上去,喝开前头一众戴了鬼面具的百姓们。   待见到尸体后,几个衙役都吐了。   老实说,如果是用刀捅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弄死的,他们还好些,左不过是为了钱财或是起了口角,没几天就能抓人结案。   但这人看上去……怎么像是被野兽咬死的?   胳膊都咬断了,地面大堆肉屑,肚腹划开,连肠子都拖了出来,血腥味已经吸引了苍蝇绕上头嗡嗡打转。   府城里哪来的野兽?   说一个人在游神夜里被野兽吃了一半?传出去都好笑。   姜遗光担忧道:“我本和四个同伴一块儿出来看游老爷,却和他们走散了,相约好要在戌时三刻前回客栈,可现在已过了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又遇上了这些……”   “这小巷里闹出人命,其他地方未必不会有。”   他叹气道:“还请各位大哥回去多派些人手,知府老爷要是问起,只说九公子不见了,他一定会让人找的。”   在府衙里当差的几人也听过,知府老爷最近招待了个大官,那大官还托付了几人让老爷照顾。其中就有一个“九公子”。   为首的衙役立刻道:“一定,一定,我们这就回去叫人。”   姜遗光道了声谢。   其中两个衙役飞也似的出去喊人,让他们把睡了的弟兄们都叫起来,出来找人。留下的那几个翻检尸首,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东西。   姜遗光同他们道别,问过今晚游神路线后,自己走出这大路上。   这座府城实在大,人也多,因着游老爷的缘故,即便大多数人都回家休息了,街上人还是不少。   街巷两边的楼中拉了绳,绳上挂着大红灯笼。现在有不少灯笼都已经燃尽了,一半亮起,一半黯淡下去,到底还是照亮了大半条街。   赤红灯光下,戴鬼面具的众人形同鬼魅。   都戴着面具,分不出谁是谁。   可姜遗光能看出来,自己所见的人群中,没有那四个人的踪迹。   他往下一条街去。   他们四人应当都是去看了游神。   黎三娘和兰姑在一块儿,她们会多逛逛。   黎恪看完会尽快回去。   九公子对许多东西都不过一时兴趣,他不会专门挤着看,而是会在队伍后面慢慢跟着走。   姜遗光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几条行进路线图。   他脚下步伐一拐,往游神开始出发的地方奔去,晚风在耳侧呼呼吹过。   今日的游神大多数被府城中一户王家连同其他富商所包,花大价钱请了人塑神像,又特地安排了城中位置极好、最中心的酒楼,只等时辰一到就把神像们请出来。   姜遗光正是要去那座酒楼,再从酒楼出发沿着路线找。   要是他们当真出事,也只会在路上出事,自己比他们更容易惹那些东西注意,不知能否引诱出来。   一路闪身穿行,快若奔雷,姜遗光很快就到了酒楼所在的那条街。   一进去,便觉不妙。   整条街的百姓们都戴了鬼怪面具,直愣愣的仰起头,手指斜向上举起,整齐划一地指着一个方向,好似月下无数鬼怪盯着自己的猎物,又好似在默契地齐刷刷进行着某种仪式。   甚至……地上那条他见过的大黑狗,也诡异地仰起头,一只前爪也跟着抬起,举向高楼。   高楼上,到底有什么?   姜遗光抬起头就看见了,兰姑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白色衣裙,站在围栏边,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他踏入了这条街。   踏入的那一刻,脑海里有什么片段飞快闪过,使得他也很想抬起手,但姜遗光忍住了,他取出了镜子,举起。   让镜子能照着楼顶的兰姑。   那道身影晃动得更厉害,好似浑身颤抖不止。她本就站在围栏边,突然一抖,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兰姑?”姜遗光大声喊她。   与此同时,兰姑身后大门被踢开,冲出一道身影。   是黎三娘。   足尖一点,黎三娘如同一支爆射的离弦箭向兰姑冲去。   可也已经晚了。   黎三娘看见兰姑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不对劲,拔腿往楼上飞奔而去,期间楼道里传来的怪声和鬼打墙都叫她用镜子全解决了,只拼命往上跑。   可她刚推开门的一刹那,就看见兰姑靠在围栏上,好似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步子一软,直直下落。   在这一瞬间,整条街上齐刷刷仰头指着兰姑的人们,面具下都扬起了一抹笑意。   他们早就聚拢在酒楼下,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围挤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全都在笑,等兰姑掉下来。   那大黑狗也跟着笑。   姜遗光奔过去,他的速度也很快,腿伏低后借力跃起攀上前头人的肩膀,脚下轻点,不断踩着他人肩头到了中央,蹬上酒楼墙门后,猛地一个反跃——   伸出的手,正好接住了从楼上坠落的兰姑,一拉,揽住肩腰,慢慢落下去。   兰姑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兰姑!!”位于楼顶的黎三娘目眦欲裂,冲到围栏边往下看,跌入谷底的心又高高抛起。   “善多?你接住她了?”黎三娘欣喜。   一瞬间大喜大悲极度转化,黎三娘甚至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   善多揽住昏迷过去的兰姑调了个方位,背在自己背上,仰头向上看。   黎三娘冲他喊道:“还好有你在,要不然,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遗光道:“我也是赶了凑巧。”   他站直身后,面对的便是底下一群又一群站在他周围一圈戴了狰狞鬼怪面具、死死地盯着他看的人。   很难再说这些还是人。   从面具孔里透出的目光,恶意、森寒、阴冷,无比怨毒。   他们静静地将两人围成个圈,不让人出去。   姜遗光取了镜子,扣在手里往前照。   那些原本围着他的人。眼神逐渐迷茫清醒过来,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拉了伙伴走远了。   黎三娘此刻已从楼上下来和二人汇合,接过兰姑放在自己背上。   “善多,慎之和九公子去哪儿了?你现在要回客栈休息还是继续走走?”黎三娘道。   姜遗光实话实说道:“我早就回了客栈休息,现在已过亥时,你们一个都没回来,我是出来找你们的。”   “什么?已过亥时?”黎三娘不可置信,“我和兰姑才逛了不久,怎会过得这样快?”   姜遗光平静问:“三娘,你见到了黎兄和九公子吗?”   黎三娘道:“慎之不是一直和你在一块吗?我看见你俩一块儿走的。”   姜遗光道:“我没有,我自己只看了看焰火和杂耍就回去了。”他平静道,“三娘,你一定是看错了。”   “又或者,黎慎之身边跟着的人不是我。”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叫黎三娘有些毛骨悚然。   “这闽省的小鬼还真是多,才来第一天我们就都被缠上了。”她奇怪道,“善多,反而是你竟然没事?”   姜遗光笑了笑:“客栈里有鬼,我出来了找你们。”   他道:“你先带着兰姑回去吧,我再找找。衙役那边我自己问过了,他们也会帮着找九公子。”   黎三娘背上还背着个人,实在不方便,点点头同意了。实际上她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那两个人丢了也死不了,不过善多要去找,那就让他找吧。   姜遗光沿着游神行进的路继续往前走。   一条街大半的灯都熄灭了,灯光暗下。   地面上满是各色彩纸、纸扎的彩花儿。   路边还有些小摊贩,贪图最后一点客人,没回去。有卖涂笋的、卖贝壳卖鱼卖粥的,还有些卖手帕面具灯笼一类。   姜遗光过去询问,不出意外地没有得到答复。   经过这条街的人太多了,面具也多,他们哪里记得到其中一个带着火烧似的面具的人?   姜遗光便跟着游老爷路线撒下的彩纸带往前走。   他再次看见了那条大黑狗。   大黑狗原先关在骡车上的笼子里,这会儿却不知为什么单独趴在路边,口枷没了,原来几位卖艺的人也不见了,路边还残留着一些胸口碎大石留下的碎石块。   大黑狗看见他,汪呜一声,几步到他跟前,跪坐在地,甩着尾巴看他,又站起来走到骡子都被牵走了的空板车边,来回几次,眼里带了哀求意味。   像人,又不像人。   像狗,又不完全像狗。   “那几个卖艺的人不见了?”姜遗光看着蹭到自己跟前的大黑狗,问。   这条狗实在高大,四条腿直立站着也足够到他腿间,要是人立起来,恐怕比他还高小半个头。   大狗汪汪呜呜叫起来,点点头,目光无辜,这会儿好像又是一条真正的狗,它轻轻咬住姜遗光裤腿往前拽了拽,示意他跟过来。   “你想让我帮你找他们?”姜遗光问。   大黑狗兴奋叫两声,连连点头,摇着尾巴环绕姜遗光转了好几圈。   “我帮你找人可以,你也要帮我找人。”   大黑狗汪汪叫两声,那张生动的狗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它再次跪坐下去,用脑袋去蹭姜遗光的小腿,不断乞求,喉咙里也发出低低的可怜的呜咽声。   姜遗光没有碰它,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继续往下说。   “我来的路上看见衙役发现了一具死尸,像是被什么野兽咬死的,衙役现在查的紧。”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大黑狗一愣,随即尾巴摇得更欢快,好似没听明白似的,腾地站起来以嘴拽人,没拽动。   “你说,他们要是看见这样一条大狗,会不会觉得找到了凶手?”姜遗光轻声问道,“尤其是这条狗嘴边还留着血迹没有擦干净。”   大黑狗顿住了。   它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凶狠,喉咙里发出警告意味的低吼,不自觉往后退几步,前爪蹭地后腿压低,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   姜遗光盯着它,问道:“你到底是狗,还是人?”   大黑狗看上去更凶了。   尖尖犬齿从唇边露出,目光低冷阴狠,望向姜遗光的目光也从乞求变成了对猎物的打量,好似在衡量从哪儿咬下去最方便。   姜遗光道:“难道不是你先拉着我的么?你还记得我在你们耍飞刀时替你们解了围,所以才拦下我,想叫我带你去找人,不是么?”   “作为交换,你带我去找这个人。”他身上还带着黎恪换给他的面具,递过去放在狗鼻子下,让它闻了闻。   “你帮我找到这个人,我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很公平。”   大黑狗明显犹豫了,它很心急,可眼前这人看着不好惹,其他人就更别说了,他们不会听一条狗的话,要是自己找上门去,很有可能就是被剥了皮卖去狗肉店被吃掉。   它才不想被吃!   可只靠它自己,根本没法把杂耍班子里的人救出来。   况且……大黑狗心里很明白,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咬死的,要是衙役真查起来,它估计跑不掉。   大黑狗环着姜遗光又转了一圈,汪呜一声,点点头。   姜遗光道:“成交。”   大黑再次嗅了嗅那面具的味道,一路沿着路面嗅嗅闻闻,时常要迟疑好一会儿才往前走。   姜遗光不疾不徐跟在它身后,并不着急催。   原先就觉得这狗有些古怪,现在一试探,果然是真的。   大黑沿着游神的路线行了两条街后,开始往岔路走。   岔路里灯少些,人也少,面具上的气味更浓。   姜遗光一手扣着镜子,另一手攥紧了刀,刀背紧贴着腕,一旦这条狗要害他,他随时可以割了它的喉咙。   大黑带着姜遗光越走越偏,人烟逐渐稀少,终于,穿过一条本就逐渐低矮的街尾后,来到了类似城郊的地方。   “你不会骗我吧?他真的来这儿了?”   四周俱是黑黢黢草木,张牙舞爪如鬼影,只有几间低矮破房屋在树丛中探出隐隐一角。   大黑汪呜一声,点点头。   它的眼睛有些像狼,在黑夜里散发出点点荧荧绿光。   姜遗光叫起来:“黎慎之?”   “黎慎之?九公子?”   寂静月下,他的声音传出很远。   无人应答。   大黑继续努力去闻,试探着往前又走了几步,终于,再也闻不到了。   它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人的味道在这里就消失了?   就着黯淡月光,姜遗光蹲下去摸了摸。   地面泥土干硬,看不出摸不到脚印。   周围无人,那几间房看着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不远处,风抚过长长草叶。   点点荧绿光自草丛中飞舞,飘飘忽忽,极是好看。   “萤火虫?”姜遗光轻咦一声。   他察觉到,有一处地方萤火虫格外多,源源不断从那儿飞出。还有几只萤火虫飘飘悠悠,飞到了大黑狗脑袋上,远远看上去,好像它有了四只眼睛似的。   “黎慎之?你在这儿吗?”姜遗光提高了声音,拨开草丛。   那一瞬间,近乎铺天盖地的萤火虫向他飞来,满天绿色荧光飞舞。   姜遗光急急后退,挥开那些萤火虫。   他更觉奇怪。   草丛里的是什么?   再度上前,拨开一看,姜遗光不禁怔住了。   里面放着一座神像。   一座极大的、样貌很端正、看上去像是正常书生模样的塑像,眼睛微微睁开,各处刷了彩色的漆,身上一应装饰俱全。它的头还在发光,只是,那些光都是荧绿色的。   两个眼睛开孔处,萤火虫从里头源源不断飞出来。   飞出的萤火虫越多,那颗含笑的脑袋越黯淡下去。   不出意料,这应当是游神队伍中的塑像。   为什么会在这儿?   姜遗光不欲多管,收回拨开草丛的手,继续四处寻摸,高声叫起来。   “黎慎之?”   “黎恪?”   “黎兄,你在这儿吗?”   凭直觉,他认为那条狗没有骗自己。   但为什么黎恪不见了?   他明明也带了镜子,不该被蛊惑的。   荒郊野外,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还是说,他和兰姑一样,被蛊惑着走向了某条不归处?   等等,藏人?   姜遗光立刻返回去,拨开草丛。   那座高大的竖起来几乎有三层楼高的神像还在原地。   这么高大的神像,总不可能是实心的。   姜遗光敲了敲它的肚腹。   “笃笃笃。”   三声空响,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姜遗光绕到神像一边,抓着他垂下的手臂一侧,用力抬起。   这座平躺在草地上的神像被他慢慢掀起、翻动。   他听到了空木头像里面传来的声音,咚一声,有什么东西坠下去了。   听感觉,像是个人。   人在里面就好办。   姜遗光抽了刀,摸索出个空位,径直扎进去,感觉自己扎进了空壳中。   原先姜遗光翻动神像时,大黑狗就避开了,转过去当没看见。现在见他居然要拆了神像,大黑狗恶狠狠叫一声,一跃飞扑过去。   姜遗光避开,以免它咬着自己,问:“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汪汪汪汪!!”大黑狗拼命狂叫,左冲右突,不断狂吠着不让他接近。   “让开,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否则,别逼我先杀了你。”姜遗光平静地说。   大黑狗再次轻易地被他激怒,叫得更响,却死活不让他靠近。   不论神像是被谁丢的,可以丢弃,但决不能轻易毁掉。这简直就是亵渎!   姜遗光盯着它,缓缓走近。   “我知道,你是人不是狗。”姜遗光说,“我在乘游船来闽省时,有一个姑娘给我讲过故事。”   “有些卖艺的老人,会买来小孩子,先剥了他们的皮,再给他们穿上狗皮,缝合好,慢慢让狗皮长在身上。等活下来了,再教他们当狗,学狗叫,长大以后,就可以让它去卖艺。”   “这样的狗很聪明,又有狗的忠诚凶猛,只是都活不长,也不会说人话。”姜遗光说,“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对吧?”   大黑狗仍旧恶狠狠地瞪着他,整条狗都在发抖。   “看在你是人的份上,让开。”姜遗光道,“我好不容易决心做个正常人。”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正常人,常人不会像他一样无知无觉。   大黑狗又是汪汪呜呜叫,又害怕又愤怒,死死不让。 第138章   对峙半晌后, 大黑狗慢慢缩到了一边,可怜地呜呜叫起来,声音不大,和狗比起来, 更像是人的惨叫。   一种臣服、退让的姿态。   姜遗光没再理它, 以刀刺入空壳的神像, 慢慢划开。   手中刀比不得黎三娘给的那把,刺入后割开,发出尖锐的钝响。好在这神像是用多块木板黏和起来的, 只要沿着黏和的分界线划开,并不很吃力。   很快,神像被他划出一块人头大小的洞,萤火虫蜂拥而出。   借着幽幽荧光,姜遗光看见了藏在里面的人, 已昏迷了过去,还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他的脸上仍戴着面具,但从衣着和身形上很容易分辨其身份。   神像是封死的, 也不知黎恪在里面被封了多久。   里头不少萤火虫也死了, 堆积在底部飞不起来,只有一点微弱的荧光, 绿幽幽闪烁。   “黎慎之?”姜遗光伸手去推他。   没有醒。   姜遗光四下看看,找了块石头,用力把神像其余封口处砸开, 砸出一大块足够让人通过的口, 木屑飞溅。   神像俊俏的脸也被砸坏了,落下一块板上, 唇角还带着笑。   大黑狗看见这少年把里头的男人搀扶出来后,解了面具,又把把脉,背在背上,看样子想走,不由得急了,扑过去汪呜汪呜叫,咬他的裤腿。   “我把人送回去,再帮你找。”姜遗光说。   大黑狗汪汪两声。   他从小到大只允许用狗叫的方式开口,这么多年过去,尽管听得懂人话,却一句也不会说。   “同意叫一声,不同意叫两声。”姜遗光道。   大黑狗:“汪!”   姜遗光道:“你自己跟上。”   说罢,他背着黎恪飞奔起来。   大黑狗跟在他身后,四肢着地狂奔跟着,不敢落下。   姜遗光很快把黎恪送回了客栈。   官府的人来过,黎三娘让人请了大夫,又花钱使人请了个仆妇照顾兰姑。原来古怪的客栈忽然就热闹起来。   九公子仍旧未归。   黎三娘听姜遗光说了狗的事儿,也不计较他这时离开。兰姑和黎恪都没什么大碍,估摸着天亮时也醒了,要是天亮了九公子还没回来,他们再一块去找人。   临行前,三娘叮嘱姜遗光务必保重自身。   和他们比起来,姜遗光才是最容易出事的那个。   大黑狗见着门口的衙役就不敢进去,躲在附近的小巷等他。   “汪汪汪——”见他出来,大黑狗扑过去,轻咬他裤腿,不断示意他跟自己走。   姜遗光低头看他:“他们是被人带走的?”   大黑狗松开嘴,汪一声。   如果只是走散了,它完全能自己找到杂耍班子的人,不必寻求人帮忙。   姜遗光问:“带走他们的是谁?”   大黑狗腾一下站起来,围着姜遗光转圈,嘴里的叫声又低又急,尾巴也拼命摇。   姜遗光问:“你知道在哪儿,只是你救不出来他们?”   大黑狗连叫好几声,连连点头。   姜遗光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大黑狗立刻兴奋起来,小跑着走在前面带路。   天已经很晚了,原本热闹的街上只有三两个闲汉喝醉了酒,在路边跌跌撞撞了走。   大黑狗一身皮毛极黑,在黑夜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几乎融进了夜色中。   穿过几条街,绕过小巷,越往前走,越是幽深。周遭宅院渐渐变得高大精巧,可见其主非富即贵,大黑狗脚步不停,却安静了不少,不敢惊动人。   终于,它在一处大宅前停下,低低地冲那座大宅叫两声,头往那处点点,示意姜遗光人就在里面。   “是这里?”姜遗光问。   大黑狗不敢叫,怕惹人注意,点了点头。   姜遗光也穿了深色衣服,在夜里不明显,他看了眼大宅门前的牌匾。   王宅。   姓王的人家么。   姜遗光记起街上有人谈论过这回游街的神像都是王家出钱做的,会不会就是这个王家?   王宅占地极广,一条街都被买下打通了墙作为宅院,围墙极高,足有丈许长,大门用了近乎朱红的赤褐色,正大门口两座石狮子,再各自往左右数丈远,又设了小门。   姜遗光若无其事地带着狗经过王家门前这条宽阔大道,走到尽头后拐去了其他街道。   他能察觉到,自己靠近王家围墙时,有人在盯着自己。   大黑狗显然也察觉到了,一声不吭,跟在他身边悄悄离开。   直到走出那条街,找到个安静地方,姜遗光才停下脚步,问:“王家为什么要把他们带走?”   大黑狗汪汪呜呜,说不清楚。   姜遗光道:“我问,你答,是就叫一声,不是就叫两声。”   大黑狗:“汪。”   姜遗光:“你们得罪了王家人?”   大黑狗:“汪!”甩甩尾巴。   姜遗光道:“你希望让我去找官府?”   大黑狗犹豫了,先叫了两声,又叫了一声,尾巴摇摆又放下,焦躁地转圈。   姜遗光问:“官府也管不了王家?”   大黑狗:“汪!”   姜遗光道:“既然官府也管不了,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如果只有一两个人,他可以潜进去把人偷出来。   可那个杂耍班子少说十几人,报官也是无用,他要怎么做?   利用山海镜吗?未免得不偿失。   大狗更焦躁了,汪汪呜呜低吠着,爪子不断刨地,又用鼻子去拱人,尾巴拼命摇。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眼里蓄积的泪水流下,打湿了短黑的毛。   姜遗光道:“你们为什么得罪了他们?”   大黑狗汪汪叫,往后跑远几步,侧着头往前跑,撞在姜遗光身上,重复了两次后,在姜遗光面前蹲下,还在落泪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他。   姜遗光道:“你们有人不慎撞了王家的人?”   大黑狗:“汪。”   姜遗光问:“一个人撞了人,王家人就把整个戏班子都带走了?”   大黑狗:“汪!”声音更响亮。   姜遗光道:“你们一直在表演,怎么会撞上人?即便要出去,也是为了看游神。看游神的人那么多,按你所说,王家人能把你们带走,一定也派了不少家丁出来,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撞上?”   他越说,大黑狗越僵硬,竖起的尾巴也落下了。   “更何况,如果只是不慎撞了一下,王家就要把人全部带走,那王家人平日作风可想而知,在当地的名声也一定很糟糕。可是,我并未听见有多少人骂王家。”   姜遗光总结:“你在骗我。你们一定还做了别的事。”   大黑狗汪呜叫起来,眼泪落得更凶,两只前爪合起来不断作揖,眼巴巴乞求着。   折腾大半夜,天边现出点微亮晨光。   天快亮了。   姜遗光道:“这件事你骗了我,我怎么能确定其他事你没有骗我?”   “你不敢求人去报官,应该也是理亏吧?”   大黑狗的脑袋和尾巴都垂下了,眼泪一滴滴落在地面。   姜遗光的声音渐渐冷下来,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随意毁约。”   大黑狗猛抬起头,眼里俱是不可置信。   “救人不急于一时,你先随我回去,我一夜没睡,回去休息,也找人问问王家的事。”   大黑狗完全被说服,跟在姜遗光身后颠颠儿回到客栈。   衙役们都回去了,黎三娘在自己房里,却没睡着,听姜遗光上楼的声音,出来迎他。   “这就是那……那条狗?”黎三娘有些惊讶,本想说人,又不好戳穿人伤心事,急忙改口。   姜遗光点点头,问:“他们醒了吗?”   黎三娘道:“兰姑还好,慎之却有些发热,还没醒,你要去看看他么?”   姜遗光摇摇头:“不必了。”他转问,“九公子还没有消息吗?”   说到这儿黎三娘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没有,衙役们都去找了,没人见到他。”   姜遗光:“我知道了。”   黎三娘忿忿道:“这地方古怪得很,到处都是忌讳,当地人信的神也太多了些,处处是诡异。即便让衙役们回去禀告了知府,恐怕也难找着人。”   闽地离京城远得很,皇帝鞭长莫及,当地近卫暗桩设得也少,相反,乡绅豪贾多不胜数。   唯一好处便是当地知府手头兵马多,也是皇帝赐下的兵权,必要时,知府可先斩后奏。这才让当地官府站稳了脚跟,不至于被当地的土皇帝排挤出去。   姜遗光道:“无妨,等他们醒了,我们在一块儿找。”   黎三娘听出他声音有些沙哑,心想这小子也是一夜没睡,就着天光看他脸色略苍白,伸手一摸他额头,掌下皮肤微微发烫,不免焦急:“你怎么也发热了?什么时候生的病?”   姜遗光摇摇头,避开她伸来的手:“我还好,没什么事。”   “这也叫没事?”黎三娘不客气地环胸看他,姜遗光不让她碰,她偏要碰,手指头戳戳他额头,“发热了不看大夫不吃药,小心这聪明脑袋也烧成个傻子。”   “我去找九公子。”姜遗光后退一步,转身进了九公子的房间。   大黑狗跟在他身后一块儿进去。   “你多闻闻,等会儿去找人。”姜遗光嘱咐大黑狗。   他回客栈一趟就是为了确定此事。   果然,九公子没回来。   黎三娘给他气笑了,跟过去守在门口,看他精神还好,也没坚持。   “这闽省对普通人还好,对我们这样的……最麻烦。”黎三娘顾忌着有条能听懂人话的狗在,没说太明白,“你要找人,也当心些。”   姜遗光拿了一把九公子平常用的折扇,带着黑狗往外走,闻言点点头:“我明白。”   床底下,一缕黑发缓缓收回。   黎三娘和姜遗光都看见了,却都没在意。 第139章   有了把折扇的味道, 大黑狗就能找人。   太阳渐渐升高了。   即便昨夜大伙儿都睡得晚,今日一大早,街上的人还是多了起来,玩乐过后, 依旧要为了生计奔波。   大黑狗的体型实在太大了, 足有成年男子腿高, 脖子上没栓绳口上也没戴枷笼,一路惹人侧目,人群纷纷避让。   只是这回, 大黑狗的鼻子却好似失了灵。   先是在集市上胡乱转了两圈,又溜到一处人家门口,闻过后,再往小巷里跑。到了小巷尽头,姜遗光带着狗翻过墙, 到了另一处宅区,大黑狗转来转去,终是一屁股蹲在地,不知所措地呜呜叫起来。   “找不到了吗?”姜遗光问。   大黑狗低头, 汪呜一声。   它也很想快点找到, 然后让这个人帮忙去把杂耍班子的人救出来。只是,那气味到这儿就消失了。   周围有几十户人家。   房屋偏破旧, 门窗皆紧闭,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姜遗光道:“算了,我问问吧。”   他来到一处人家门口, 敲门。   过不久, 里面传来一少女的高声问:“是谁?”   姜遗光道:“来问路的。”他用着并不很熟的闽省方言。   里面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不多时, 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到了门后:“你要问什么?”   姜遗光隔着门和少女说话:“我有个朋友昨晚失踪了,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还没等少女回答,他自顾自说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穿紫衣戴玉冠,身长七尺有余,手里拿一把折扇,昨晚戴了口里吐牙的鬼怪面具。”   那少女回话道:“这位公子,我没有见过,你再去问问别人吧,要是你担心那朋友出事,可以去报官。”   姜遗光听出她不似说谎,答应下来,转身去另一家询问。   有些屋子家中无人,敲门也没回应,他也不气馁,继续敲门询问。   不一会儿,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郎在找他的一个朋友,听说昨晚在这附近不见了。   姜遗光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但他原就不抱希望,只是问问,并将这消息传出去罢了。   若是人为,幕后之人发觉有人在找,一定会做些别的举措。   他转了一圈,准备离开,最初经过的那户人家里头忽然传出了少女的声音。   “公子留步。”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素净洁白到几乎不正常的面容,目带迟疑。   “你那朋友,真是昨晚在这儿不见的?”   姜遗光道:“的确如此。”他问,“你有办法?”   绿衣少女有些为难,道:“有……吧?”   她说:“我祖母会给人测吉凶,方才我祖母在家里听见了,告诉我,如果是昨晚不见的,很可能是撞邪了。”   姜遗光反问:“撞邪?”   少女点点头:“我祖母说,昨夜游老爷巡街时出了点岔子,难免有小鬼作祟。”   姜遗光没有去看游神,还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问:“她老人家可有办法?”   少女道:“公子进来说吧,祖母说,你到这儿来就是有缘,她会帮你问问。”   姜遗光跟着进去,大黑狗早在女孩开门时就识相地找了个巷子躲起来,那少女没瞧见,掩上房门,插好木栓,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带路。   二人各自简单地互作介绍。   少女姓刘,和祖父祖母一块儿住,祖母是当地有名的神婆,会给人算命、驱邪、治病,还会看风水,占卜等等。   “姜公子,你自己进去吧。”进了后院,到得一间紧闭门的房外。   姜遗光道声叨扰后,敲了敲门。   门里无声。   少女道:“你直接进去吧,祖母不爱说话的。”   姜遗光才道:“得罪了。”说罢,推开门,跨过高高门槛。   门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外头六月天已经很热了,太阳炙烤着滚烫地面。可这间屋子却湿冷无比,一进入,便犹如踏进了深山中的山洞,令人浑身一激灵。   地面上、墙壁上、门、窗,都在渗水。好似人出汗,一条条一道道蜿蜒往下流淌,湿漉漉的,阴冷冰寒的气息不断往人身体里钻。   “好孩子……进来吧。”   这间房也分内外两屋,姜遗光踏入外间后,从内间里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门外。   薄薄窗外,映出一道僵硬的人影,一动不动。   姜遗光收回视线,道:“好。”   他来到了内室的房门前,伸出手,碰到了门板。   那扇门更加冰冷,简直像一块冰。   姜遗光似无所觉,推开了门。   而后,他便停在了原地。   入目的是一间空荡荡房屋,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   没有桌椅,没有床,没有任何物品,甚至连窗户也没有。   只有雪白腻子刷净的白墙上,画了一道老太太的全身像。   那老太太穿着一身艳丽的寿衣,正当中一大大的“奠”字,头发花白,梳得整齐。   而那老太太的脸,竟是一块挂在墙上凸起的面具,纯白无暇,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唯有眼睛的瞳孔处开了两个洞,黑漆漆的,好似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如果姜遗光这时冲出门去,就能看见刚才给自己开门的少女也像一尊僵硬的人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抓了九公子?”姜遗光语气依旧平静。   并非强行装出的平静,也不是见多识广之人的冷静,而是一种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见到任何事都丝毫不惊奇的平淡。   纯白面具的嘴巴张开,老太太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会抓人……”   姜遗光不说话。   面具继续开口:“你不是……要找人吗?”   姜遗光点点头。   那面具的两边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老人说话似乎很吃力,慢悠悠,拖长了音。   姜遗光问道:“什么意思?”   老人又笑了:“想请我帮忙找人,总得付些报酬。”   姜遗光道:“你要什么?”   说话间,他仍旧站在门槛外,不进来。   老人说:“我要的是……咳咳咳——”她还没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平整白墙上,老人身体画像一动不动,面具却张大了嘴巴咳。   和眼睛一样,面具张开口的里面也是黑洞洞的,没有牙齿舌头。   但如果一个面具也长了舌头牙齿,好像更怪。   “我……我有我的方法能找着人……你要找的那个人肯定是撞邪了……”老太太咳嗽好半天,声音更加微弱,“你不信可以去问问,这周围的人家,咳……都找我算过命,都说我刘老太太准得很……”   姜遗光无动于衷。   他并不通人情,但他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他这会儿就能察觉到,对方和善外表下,那疯狂得几乎无法掩饰住的恶意。   “我只要一点点……你的……咳咳咳咳——”说着说着,她又再度咳嗽起来。   “我的什么?”姜遗光问。   “你的……生辰八字,和一点点血。”老太太终于说完了,声音很可怜。   “你先帮我找到人再说。”姜遗光道。   “那可不行,你不给我,我找不到。”老太太说,“你进来吧,地上有一根针,你只要从指头上扎一点点血,涂在我嘴巴上就好,只要把我的嘴涂红了,我就能算到你要找的人在哪儿。”   姜遗光迟疑了:“真的吗?”   “自然是——”老太太话还没说完,那张惨白平整的面具忽然扭曲起来,尖叫,“你做什么?”   姜遗光没有进门。   他手里还多出一面镜子,明晃晃的,将那张面具照入镜中。   “啊啊啊——”老人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随着她的尖叫,四周墙面俱凸显出一个又一个鼓起的鼓包一样的东西,很快,那些鼓起的墙壁上浮现出五官,渐渐清晰。   一张又一张人面,密密麻麻占据了整间房屋,从房顶到地面,全是张着嘴哭嚎的人脸。   可想而知,姜遗光刚才只要踏进一步,他会立刻被拉入墙中。   手中山海镜亮起一抹金光,那张面具掉下去,紧接着,满墙满屋的人脸一瞬间齐齐破碎,白色粉末哗啦啦往下掉。   面具落下,露出后头遮掩住的一个洞。   洞口,一张青白浮肿的人脸嵌在墙中,安详微笑。   正是方才迎姜遗光进门的那位姑娘。   她的确和祖父母同住,但她的祖父母早就不是人了。游神夜,她也死在了这场无声的动乱中。   这间屋子也变得不太一样,好似一刹那渡过了几十个年头,墙壁斑驳,屋脊吱呀响,姜遗光飞快往外跑,途中看见一小小纸人站在窗外,忽地瘪下去,被掉落的窗户压在底下。   整条街都在他眼中变了样子。   地面摇晃,青苔飞快爬满一整条街的外墙,污水铺地,在姜遗光的眼中,墙上、地面,都开始露出坑坑洼洼的孔洞来。   一个个孔洞大大小小叠加,和人脸无比相似。   姜遗光以镜照去,只听得咔嚓一声,眼前景象好似被打破的琉璃镜,哗啦一声破碎开。   露出真正的场景。   竟是一块野草丛生的荒地。   姜遗光向四周看去,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离民宅区很远了。   荒地正中,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宅子,外墙塌了,长满不知名绿植,野草有半人多高,门也坏了一半,另一半全是白色蛛网,密密地织了半边。   足有人巴掌大的蜘蛛在蛛网上爬来爬去,上头还黏着一只小麻雀,已经被吃的露出了半边细巧白骨。   大黑狗一直在叫,不断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刚才姜遗光突然站在原地,两眼发直,不动了。它认为对方撞邪,却也不知怎么做,只好拼命叫醒,好在现在他醒了。   姜遗光看着宅子,方才的情形还在脑海中。   都是幻觉么?   他问:“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吗?”   大黑狗点点头,汪一声大叫。   姜遗光道:“好,他身份很特殊,当地知府也要听他的,只有把他救出来,才能救回你要找的人。”   说罢,他左右看看,找了一棵又细又高的绿植掰下,又取出面具戴在脸上,以免呛灰。   “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踢开了另一半合拢的门。   原先黏附在另一边门洞里的蛛网立刻被挣破了一大半,那只足有巴掌大的蜘蛛连同网中的麻雀尸体都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姜遗光挥落剩余蛛网,冲了进去。   里头也全是蛛网。   绵长、苍白、丝丝缕缕,勾勾缠缠,无处不在。   姜遗光不断破开这些蛛丝,却仍旧感觉有不少蛛丝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被突然破坏住宅的蜘蛛满地乱爬。   “九公子?”姜遗光扬声问。   无人应答,只有满地蜘蛛,一个比一个大。   姜遗光往里跑。   院子里没有,天井里也没有。   进入正堂后,总算发现了端倪。   正堂里,放着一颗一人多高的白色蛛丝裹成的蚕茧一般的事物。   上面还有蜘蛛在爬动,黑色带着白斑纹的蜘蛛,光身体就有婴儿脸大,八只长了毛茸茸触须的腿伸开,更是大的惊人,肚腹鼓鼓囊囊,从里头吐出洁白的丝来。   姜遗光用枝条把它赶下去,挥到一边,袖子裹住手,用力将茧扒开。   出乎意料的,并不需要很用力,这颗茧非常柔软,就像是真正的蛛丝。一层层扒开后,露出里面的人。   姬樾真的在里面,脸上依旧戴着面具。   胸膛微微起伏,还活着。但要是再闷久一些,估计也活不了。   姜遗光伸手抓住他肩膀,直接把人拽出来,三两下剥掉对方身上大块蛛网,扛在肩上就想往外跑。   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很古怪,非常诡异。他想尽快离开。就见方才被他赶落到一边的蜘蛛气势汹汹向他爬来。   姜遗光提起枝条向它抽去,再度狠狠将它抽落到一旁。   这里的蜘蛛都不知有没有毒,不能被它们碰到。   他力气本就大,那只庞大蜘蛛直接被打在墙壁上,滑落下去,流出些许脓汁,饱胀鼓鼓囊囊的腹部啪一声爆开。   而后,近乎成百上千只黑色小蜘蛛从其中钻出,铺天盖地般地向他爬来!   姜遗光飞奔出去,手里枝条被他舞成了细密剑网般一路甩开所有扬着八条腿向他爬来的蜘蛛。大门处,才被破坏的蛛网又再度被黏连起来,姜遗光一把挥开,带着九公子奔了出去。   在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小蜘蛛。   “快走!”姜遗光叫上了大黑狗。   大黑狗警觉得连一直耷拉的大耳朵都竖起了,那些追来的蜘蛛吓得它浑身发毛,拼命跟在姜遗光身后跑。   “汪汪汪汪……”   “现在不好做火把,快跑,哪里有水?去河边坐船。”   “汪汪汪!”   大黑狗快跑几步到姜遗光身前,往一个方向去。   ……   那头,客栈里等待的黎三娘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好在黎恪和兰姑都陆续醒了过来,黎恪还需卧床休养两天,兰姑醒来后精神倒还好,听说姜遗光自己去找九公子了,忙叫上黎三娘要去找官府。   以九公子的身份,加之巡抚谢大人临行前对知府的嘱托,他们想请知府调人去查再简单不过。   那小二听说他们想去官府报官找人,要找的还是昨晚和他聊了大半宿的小姜公子,很热心地让店里小伙计套了店里骡车带她们去。   托这身份的福,黎三娘顺利进入了知府的府邸中。   知府本就在为昨夜游神出的岔子心烦意乱,听到下人来报,说巡抚老爷嘱托的那几个人中的两名女子来见,不得不掩了脾气,出去见她们。   黎三娘带来了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昨晚小姜公子说的四人都不见了,如今已找到了三个。   坏消息是,最重要的那位九公子至今下落不明,小姜公子带了条狗单独去寻了。   黎三娘想让知府多派些人手去寻。   兰姑能作一手好画,在客栈时就飞快画了几十张姜遗光和九公子的小像,供知府派人查找。   知府被人找上门来,不得不捏着鼻子收下那些画,吩咐下去,又留二位姑娘在府上做客。   听闻还有一位水土不服,生了病,也让人去接了。   巡抚本就拥有考评官员的权力,他在这儿当官当得好好的,不想再被调去其他地方。要是这几人没招待好,谁知道巡抚会不会给他记一笔,若是被记个末等,他的乌纱帽就悬了。   为此,知府在几人面前的态度不可谓不和善,甚至还把十几个领头的衙役都叫了来,当着两位姑娘的面嘱托。   其中一位衙役头头见着画像,脱口而出:“小人见过他!”   “哦?在何处?”知府一喜。   那人道:“昨晚巡夜的时候,那时块天亮了,小人看见他带着一条大黑狗在王家外面转悠,看上去好像想进去,小人一开始以为他是贼人,盯紧了,但他只在外面转悠了几圈,后来又走了。”   黎三娘心里一沉。   王家?   会不会是姜遗光在王家发现了什么线索?   那条大黑狗帮着善多找到了黎恪,会不会也是察觉出九公子在王家?   黎三娘忙道:“还请知府老爷伸出援手,我和兰姑想去王家看看,说不定……九公子就在里面。”   她煞有其事道:“那条狗极通人性,能寻人,否则善多不会平白出现在王家外。”   知府犹疑。   王家在本地呼风唤雨,他也有些顾忌。   手里有兵,但王家……若非必要,他并不想和王家直接对上,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到时这座城都要乱起来。   王家人也明白这点,轻易不和官府作对。   黎三娘看他为难,恳切道:“不叫大人为难,只需老爷让我们进王家看看,我和兰姑自有办法找人,也不会惊扰了王家人。”   知府来回踱步,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王家在本地落户已有近百年了,起初也不过做些小买卖,后来王家一人抓着机遇站在了风口上,一口气赚了大钱,再后来便跻身到了这座府城数一数二的地位,无人敢犯。   人一富贵,便想着享受,大宅子买了、三妻四妾娶回家,也开始学起了富贵人家的做派。孩子一窝一窝生,一代代传下来,到如今王家这一大家子除去分家分出去的,住在老宅里的也有近百来人。   除了这一代。   这一代好似因着无边富贵而终于被老天爷从其他地方收回了代价似的,不论纳了多少个小老婆,王家老爷这一代满打满算膝下也只有三个孩子。   连儿子都不强求了,只要是个孩子就成,偏偏就是没有。王老爷弟弟妹妹们也没几个后代,至多一两个,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养大了。逢年过节时十几个兄弟的后代凑在一块儿,才勉强撑起个大家族的场面。   王老爷自然心急。   等他的小儿子昏迷着被家丁们带回来时,那股子心急就彻底变成了愤怒。   “打!狠狠打!”王老爷想起自己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的小儿子就觉满腔怒火从心里头涌上来。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儿子,就被这群贱民害了!   “要是没死,就扔佛堂里让他们给骅儿祈福,要是打死了,老子给他们收尸!”王老爷咬牙道。   城里最好的大夫被他们连夜请来也不敢抱怨。一群人乌泱泱挤在里头,扒眼皮把脉问诊开方,丫鬟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看得人心烦。   一走开,王老爷的第十六位如夫人颜氏就坐在廊下哭,她是骅儿的生母,生孩子时伤了身子,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可也比满府其他女人好太多。   看在骅儿的份上,平日王老爷乐得哄她,今天却看不顺眼了。   “哭哭啼啼的,还没死呢!”王老爷盯着她,“有功夫哭,不去求求你那干娘?”   听颜氏说,她这一胎也是求了干娘才怀上的。王老爷本想着让她干娘多些干女儿,干儿子也行,颜氏却说干娘收女只看缘法,再多也不收了,只得作罢。   颜氏吓了一跳,忙不迭抹了眼泪,柔声道:“奴这就去,老爷莫为了奴生气。”   难过是真难过,可她也总得做好打算不是?骅儿心口上那么大一道口子,神仙也难救。   要是骅儿没了……她可怎么是好?   王老爷放缓了语气:“嗯,你让人去账房提五百两银子,去你干娘家走动走动。”   颜氏忙不迭答应下来。   颜氏带了东西,叫上自己的侍女,王老爷亲自让人送她出门,走小门过。   颜氏走后不久,王老爷就接到了知府老爷递了拜帖,称今日就要带人来访。   奇怪……这么急?所为何事? 第140章   王家老爷心里嘀咕, 只以为是昨晚的事传到了知府老爷的耳朵里,不免愤怒。   知府这几年手段愈发厉害,对大族用私刑的行为抓得极严,他王家一向与民为善, 昨晚要不是那几个刁民害了骅儿, 他也不会让人把那些贱民带回来。   只是……知府亲自下的帖子, 他怎敢回绝。   王老爷忙让管家吩咐下去,阖府上下不准提起那几个带回来的人,也不要提起小少爷受伤, 否则,一律赶出去府去。   约摸过去一个多时辰,知府的车驾到了。   奇怪的是,竟然来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后面的车上挂了彩绸,像是女眷坐的。   莫非是知府的夫人?可知府老爷甚少带夫人出门。   一路驶进正堂,落轿,轿帘掀开, 前头轿子里确是知府老爷没错, 后头轿子里走下两个陌生的女子,一高大飒爽, 另一女子温婉可亲。这就很叫王老爷吃惊了。   更叫他惊异的是,他自个儿迎上去后,知府叫他起, 竟先介绍了这两位女子。   “这位是黎姑娘, 这位是兰姑娘,她二人都从京城来。”知府道。   兰姑温和一笑, 行了半个晚辈礼,以闽语说道:“初来此地,昨夜和姐姐看了游神,又听闻那些游神像都是贵府手笔,特求了知府大人前来拜见。若是唐突了,还请不要见怪。”   王老爷哪里敢,连连说自己招待不周客人不要见怪等。说着,恭敬请他们一行人往里走。   知府谨慎得很,即便是来王家,身边也带了几十号从军队里抽出来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满身肃杀气,腰间还佩刀,知府进正堂时,他们就在院里整齐列队等着,   知府习惯了,谈笑自若,王家其他人可不习惯,那些个下人上茶时都哆哆嗦嗦的,生怕军爷们一个不高兴砍了自己。   黎三娘一边应付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座老宅。   老宅瞧着有些年头了,她一进来就觉着有些阴恻恻的,正堂修得高,又高又空旷,阴沉沉,闷不透风。从外往里走,好似从阳光下走进了地底。   姜遗光会在这儿吗?   他带着那条狗在王家外徘徊,是为什么?   是他发现了什么?还是那条狗?   王家上下对知府恭恭敬敬,外头的护卫看着也不大像练家子,不过比平常人高大些。以九公子的身手,如果不是出阴招,王家拿不下他。   即便出阴招,九公子也该有所防备才是。   这王老爷眼下有些青黑,眼里带点血丝,身上脸上还有些水汽,想来是昨晚有什么事让他一夜没睡好,今天接到帖子才匆忙洗漱。   他昨晚又在做什么?   知府找王老爷也并非全是为了黎三娘二人,他让王老爷屏退了下人,只留着院里的一众护卫远远护着。黎三娘和兰姑都坐在下首,他才问:“不知王老爷对昨晚游神夜发生的怪事,可有听闻?”   说实话,王老爷还真不知道。   他从昨晚到现在都忙着操心自家小儿子,阖府上下也没有谁不长眼和他说起外面的事儿。   知府淡淡道:“昨夜游神,最后一尊杨二郎神像摔了。”   王老爷一听,冷汗就下来了。   “之后,在巷子里发现了几个死人。”知府继续说,“那些人都像是被野兽咬死的。”   他看着王老爷,呷一口茶,笑道:“也不知王老爷是请谁家的工匠做的这杨二郎像,竟还能不稳到一拉就摔了,还是说,因为心意不诚?才让杨二郎真君显圣发威。”   越说,王老爷越心慌。   恶狠狠瞪管家一眼,又和蔼笑着赔不是。   知府慢悠悠地继续说:“只是可惜了,那几个老百姓无辜丧了命,这笔账也不知该找谁算。”   他一张口就把那几人的死都怪到了王家身上。王老爷自然不能承认,连连赔笑,又说道:“老爷您也知道,我王家向来诚心,这游神一事我王家也是又出钱又出力,找的都是城里最好的老师傅。”   “我托大说两句,定是昨晚拉车的人出了岔子,这才把二郎真君摔了,反赖在王家身上。”   至于那被野兽咬死的人……王老爷哪里知道?!   他自己的儿子还生死未卜呢!   要是叫他查出来……还不如自己先说。   他心一横,一抹泪:“知府老爷也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家骅儿昨晚也遭了不测,我现在心里还难受呢,也不知他能不能救回来……”   知府没想到还有这事儿,黎三娘和兰姑亦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兰姑问:“不知令郎出了什么事儿?”   她直接开口问话,知府也没有丝毫不悦。王老爷对这二位身份成谜的女子更忌惮几分,叹道:“说起来,也只怪我平日宠坏了他,叫他什么都敢玩,什么都要试一试。”   据他说,王骅昨晚带着一帮家丁出去看游神,看到大半夜,实在太晚了准备回家,路上却遇见个杂耍班子。   那杂耍班子也在收拾东西了,外头就俩半大少年还在蒙了眼,往木板上掷飞刀,木板上画了圈,黑皮肤个头更高大些的那个几乎百发百中,每回都能扎进圈里。十几回后,就换成其中一人手里托了莲子,让那黑皮肤少年继续蒙了眼,以飞刀扎他手里的莲子。   依旧百发百中。   王老爷继续抹泪颤巍巍地说。   王骅一见就被迷住了,指着木板非要玩这个,他还不想当扔飞刀的那个,就想当手里拿莲子的。   那杂耍班子的人也是胆大包天,竟真敢让他站在木板前当靶子。结果一飞刀过去,直接扎在了小少爷心口。   跟着的家丁们一拥而上,把杂耍班子的人全捉回来了。   知府不置可否,黎三娘却恍然大悟。   姜遗光同她说过那条大黑狗的来历,就是这杂耍班子里的吧。   这样一来,也难怪他们半夜在王家外头转悠。   只是,这杂耍班子竟然这样大胆?   王老爷还在抹泪,他年纪大了,颤巍巍掏出手帕抹眼角,不免让人觉得可怜。   “回老爷,小人也明白,民不能用私刑一说,有什么事,总得交给官府来判,可是……可是小人实在没法子。”   “那个杂耍班子是外地来的,四处安家,要是家丁们不捉着他们,等报案了再烦老爷使了人去捉,到那时他们早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小人,小人一时心急,捉回来后也不过让人打了几板子罢了……”   王老爷叹道:“为人父母,见着子女受伤,怎么可能忍住。不过,用私刑到底是小人之过。”   知府道:“你既知有过,就尽快把那些人送到府衙来。本官查过后,定会给你们王家一个交代。”   王老爷肃然起身,躬下腰行一大礼:“多谢知府大人。”   黎三娘在一旁听完,已失去了和王老爷继续周旋的耐心,但还是让兰姑问:“我有两位同伴,其中一人昨夜不见了,不知王家有没有人见着。”   兰姑把九公子的形容衣着都描述了一遍,王老爷立刻叫来了当天出去看游神的下人们,当众来问。   每个都说没瞧见,没印象。   瞧着也不像骗人。   黎三娘没心情管那王家小少爷是死是活,她已确定了九公子不在此处,和兰姑对视一眼,兰姑轻轻一摇头。   看来,还得再找。   只是来都来了,不好贸然离开,王家极大,即便私下找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再者,那条大黑狗,不,那个人多少帮了他们,就为这事,她们也该试试把那些人带出来。   二女正踌躇,忽地,堂下匆匆忙忙跑来一小厮,涕泗横流沾了满脸,也顾不得擦,冲过来就跪下地上磕了个响头,大哭起来:   “老、老爷!小少爷没了!”   王老爷腾一声站起,脸色陡然间变得可怕:“你说什么?”   那小厮平日就跟在骅儿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少爷刚刚没了……大夫没救回来……”   王老爷嘴唇哆嗦着,忽地两眼一闭,往后倒去。跟在身边的管家连忙冲上去扶住人,大叫起来:“老爷!”   王家顿时乱成一团。   知府来见状,识相地提了告辞,其实不必提也无所谓,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们了。知府要走,黎三娘和兰姑还想再提什么,几个侍从却忽然冒出来,恭敬示意她们离开。   黎三娘皱眉,不得不和兰姑跟在知府身后,几十个护卫跟随,浩浩荡荡离开。   只是……黎三娘透过人群,眼尖地瞧见王老爷眼皮底下还在。   分明是没晕过去,装昏呢。   王家乱成一团,她这时什么也不方便做,只好叮嘱管家一声,道自己之后还会来访。   看一眼装晕的王老爷,没拆穿,走了。 第141章   姜遗光扛着九公子, 跑得飞快。   身前一条大黑狗,跑得更快。   身后草地已见不到一丝绿色,放眼望去,尽是一大群密密麻麻八条腿涌动来的小蜘蛛, 漫山遍野, 比当初的蚁群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这回, 没人能帮他了。   大黑狗在前头狂奔引路,很快,一人一狗都听见了水流声。再往前跑一会儿, 一条宽阔河流映入眼帘。   糟糕的是,河边没有一条船。   只有几个妇人在上游洗衣服。   姜遗光脚步不停,带着昏迷中的九公子穿过野草逐渐稀疏的沙滩,透过水面看清里头没有水蛇也没有其他吃人的东西后,姜遗光踏进了水里, 一路往河中去。   蜘蛛虽能在水面短暂浮起,却不能游水,他只要在水里待久些就好。   大黑狗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往里走。   走出两丈远左右,冰冷的河水渐渐没过小腿、膝盖, 再往上没过大腿。只是这样一来, 原本扛在肩头,头往下搭的九公子脑袋顺势泡进了水中。   实在麻烦。   姜遗光不得不把人放下来, 背在背后,以免他无知无觉时被呛死。   这时节河水正涨潮,一重一重浪轻轻把人往里推。姜遗光逆着河水往上游走, 大黑狗跟在身边刨水, 嘴里咬住九公子的衣袖以免被冲走。   岸边,蜘蛛群终于赶到了。   和原来的蚁群一样, 铺天盖地的小蜘蛛往河中去,只可惜,它们一落入水中,便被河水轻飘飘推着往下游漂。然而那些蜘蛛却没个尽头,依旧一股一股好似黑水般从岸边冲进水里,被河水冲散开。   姜遗光带着大黑狗逆流走了很久,经过好些洗衣裳的妇人婆子,还有些在上游打渔的,有些同他打招呼,他便回应一声,走了有两三里。   两人一狗浑身都湿透了,大黑狗已经没了力气,只靠一张嘴咬着九公子衣摆被带着走。   姜遗光估摸着九公子再这么泡在水里两条腿估计要废,再看岸边已经没有了那些蜘蛛,终于往岸边走去。   蜘蛛的确消失了。   姜遗光背着人上岸,身边大黑狗哆哆嗦嗦地拼命晃脑袋,把身上水抖干。   他这幅模样很快引起了岸边一些村民注意。姜遗光向那些人打听过,这儿里府城不远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也来不及梳洗,取了几钱银雇了村里的骡车往府城里去。   姬钺被蜘蛛咬了。   伤口在手肘处,他一路带着人跑也没有发现,若不是后来看姬钺唇色都有些发青,也想不到是中了毒,找过后才在手肘上发现了一块红肿的痕迹。   好在那蜘蛛毒性不强,过去这么久,姬钺仍活着。   姜遗光用火折子烤了刀,擦净,又快又准地将泡涨发白的伤口割开,流出深色的脓血来。   这显然是极疼的,疼到九公子昏迷着都忍不住发抖,摆着手要躲开,被按住。   那血流得慢,姜遗光又上手不断挤压伤口,直到流出鲜红的血后,才作罢,撕下布条扎在手臂上方。   只可惜,没有药,也没有酒。   那个小村子里的酒都不烈,不能用,他只能尽快带人去府城找更好的大夫。   一路奔波,大黑狗也累了,它还没忘记杂耍班子的人,咬咬姜遗光衣摆一拽,又汪呜叫一声。   姜遗光点头:“我把人送回去后,自然会遵守承诺。”   大黑狗从嘴里发出低浅的汪呜一声,蹭了蹭他的腿,靠在他膝边慢慢睡着了。   好不容易到客栈,正巧碰见乘了府衙马车回来的黎三娘和兰姑。   黎三娘惊喜:“你竟然真把人找回来了!”再一看九公子,急道,“他怎么回事?”   姜遗光道:“被毒蜘蛛咬了,需要找大夫,还有,要最烈的酒。”   兰姑也急得不行,让黎三娘帮着把人带上去,大黑狗早醒了,也跟着跑上去。黎三娘把人安顿好后,又亲自带人去王家请大夫。   她才去过王家一趟,门房的人不认识她,她也气势汹汹冲进去了,里面老管家认出她,急忙叫家丁停下。   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被王家请了去,黎三娘也没办法,她只说那位九公子找到了,只是身上带伤,需要大夫。   老管家不敢得罪人。   整个王家都不敢得罪这帮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当地知府也要卖些面子的人。   有人通报到王老爷那儿去,王老爷本想找那几个大夫麻烦,可听说又有人来请,不得不“悠悠转醒”,并一脸担忧地叫管家把大夫送走。   前头,大夫被黎三娘的人恭敬接出大门,松了口气。   黎三娘借着知府的名头又行了事,即便知府不提,她也要上门赔罪的。到了路口,让身边跟着的小厮回客栈传话,自个儿带上剩下的人,调转马头去了府衙。   王家后头,十几具裹了麻布的尸体分成三个板车,盖上白布,上面又放了不少带土的花苗,从后门运出去。   八个家丁一路拉到荒郊,找准地方后,挥起铲子就开始挖土。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挖大坑,而是各自挖个竖长的直坑,这样的坑挖起来格外费劲,光一个他们就得刨好久。   挖好一个后,其他人扛起其中一具外头还在渗血的尸体,摸准了头朝下的位置,倒栽葱栽进去,再填上土,把露出地面的一双脚用土坡盖住了。   王老爷可特地吩咐过,这十几个人,全都要挖个倒栽葱坑埋了,这样,才好叫他们的魂魄找不到黄泉路,死了也不安宁,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要怨就怨自个儿命贱吧。”其中一人边埋边说。   “行了,别废话那么多。”另一人劝道,“我这心总是慎得慌,赶紧埋了回去喝酒。”   “怎么的,你还怕啊?回去拜拜干娘,让她保佑你,什么也不怕。”那人调笑道。   十几具尸体,全都埋了,不是个轻省活计。那些人一开始还有功夫闲聊,到最后就只剩下喘气声。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挖土的家丁们个个都累得不行,一人喘着粗气坐在地面,本就湿潮的袖子一擦汗,更湿了。   他见身边还剩的那具尸体,裹尸布倒挺干净,有一角没扎稳,抽出来一点抹了抹脸,又随手给他塞回去。   风一吹,塞回去的那点布料,呼啦一声又掀开,露出里面皮肤黝黑却苍白的一张脸。   一双眼睛直直瞪得极大,近乎要脱出眶来,那双眼里,满是怨毒。   倒叫几个埋尸人都吓了一跳。   方才擦汗的那人也不免腿软,手忙脚乱抓着布头裹回去,塞好,念念叨叨:   “怨天怨地怨自个儿,怨老天不给你投个好胎,怨这地不保佑你升官发大财,怨你自个儿手贱,害了咱家小少爷。就是别怨我,明白没?这人哪,活着糊涂,死了总得当个明白鬼。”   “你怨谁都没用,下辈子投个金贵的好胎,比什么都强。”   麻布一层层重新裹住少年的脸,那人总算安心了些,和另一人一头一尾把直挺挺的尸体托起来,他托着脑袋那边,对准新挖出的坑就扔下去。   那一瞬间,他衣服上或许有什么东西勾住了麻布,嘶啦一声,划开一大片。   那双混浊的、带着怨毒和不甘的眼睛,从他眼前坠落,坠进地底。   “快快快,埋了埋了!”   人都已经栽进去了,谁也不说把他拔出来再重新裹好,反正这倒栽葱埋着,还能指望他魂魄找着路不成?   几人匆忙填上土,这回盖的土厚了些,土堆坟起,一直到人小腿。   “娘的,可真邪门……老子回去还得跨火盆,去去晦气。”最初拿裹尸布擦汗的那人喃喃道。   几个家丁都累得不行,可上头还得种花。   他们带了不少芍药花的花苗。   据说,这芍药花是鬼花,种在冤魂多、阴气重的地方,能长得更好。还有更玄乎的,说芍药花要是长得红,指不定地底下的根在吸人血。   等芍药花开过几轮,这里头的阴气怨气就全都跟着花开出去了,那些冤魂就会变成芍药花的花魄,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株又一株盛开的芍药花花苗,全种在了凸起的土堆顶。   无人得知,那艳丽的重叠花瓣往下再挖几尺深,就能挖出一双人脚。   人也埋完了,花也种好了,一众家丁收拾了铲子铁锹等物件后,全都堆在板车上,推了板车往回走。   这儿离王家远,几人干完活,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们还等着回府拿赏钱,走得更快了些,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老长。   走着走着,拐进了王家独占的那条街,人一下子变少了,寻常老百姓根本不会往这儿来。   一见着那红褐色大门,几个家丁就忍不住挺直了背,心底生出些与有荣焉的快活感来。   嘿嘿,这府城里,也没人敢往这儿过吧?   一条街,两道墙,太阳照不进来,大红灯笼高高挂两边,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其中走在最后头的一人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一共去了八个人。   可为什么……这地上有九条影子?   他惊愕地抬起头去数。   一、二、三……七、八。   的确是八个人没错。   不,不对。   去的时候,是包含他有八个,可回的时候,他没把自己算在内,也数了八个人。   他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干,再认真去数。   可不论他怎么数,都觉得前面八个人格外眼熟,好像就是今天一大早和自己出去的人。   多了的……是谁?   ……   客栈中,九公子总算醒了过来。   他身上还带着股烈酒的味道,手肘钻心得疼——姜遗光趁他昏迷时又割开了伤口,拿烈酒浇上去一遍遍冲洗,直到把伤口彻底冲白了才罢手。   其他人看着都疼,姜遗光手却丝毫不乱,稳稳当当洗干净后,再让大夫进来。   “善多啊善多,可真是多谢你了。”姬钺只觉得哪哪儿都疼,从生下来至今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狼狈,不禁苦笑道。   姜遗光没说话,嘴里吃着东西,闻言转头看他,眨眨眼睛。   他依旧和以往一样面无表情,可九公子才得知自己托他的福捡回一条命,心情愉悦下,只觉得善多就是面冷心热,性子有些怪罢了。   黎恪看他没死,心里也松了口气,嘴上却调侃:“九公子,你这样的道谢可没诚意,等你好了,总得给善多送些好东西才是。”   九公子一笑,坐在床边拖长了音拱手行礼:“一定,一定,嘶——”   看他发疼,黎恪在桌边坐下,笑道:“这回,你我可有的养伤了,”   姬钺只是闷着声音笑,不答话。   似他们这样的入镜人,只要没死,又不是肢体断了,甭管多重的伤,慢慢总是能养好的。   大黑狗还在隔壁房间睡着休息。   兰姑跟着黎三娘跑了一通后,也累得不行,在自己房间里睡下了,那天晚上回来后,她总有些气血不足,体虚。   其中最能折腾的反而数姜遗光,不知多久没吃没睡还四处跑,这会儿洗漱干净,换了身新衣,就又精神抖擞地坐在房里吃点心了。   三人都知道了大黑狗的事儿,也知道它和杂耍班子的联系,一致决定等会儿去王家试试把人要回来,多费些银子也无所谓。   要不是有他在,姜遗光还找不到黎恪和九公子呢。   黎恪身上的病好了许多,不怕过了病气,才敢跟着凑过来听大夫给九公子诊脉,开方。   蛛毒顽固,一时半会儿清不尽,九公子不仅要卧床休息,药也不能停,需日日服少说一个月。   大夫开了方子,黎恪顺手交给知府送来的仆人,命他跟去抓药。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门还没关上,就听见大夫的惊呼声,以及大黑狗的呜汪狂吠。   姜遗光站起身,出去,拦住了要咬人的大黑狗。   “怎么了?”他问。   大黑狗汪汪汪叫起来,狂躁地拦在想偷溜的大夫身前,不让他走,又去咬他衣摆,又汪汪叫。   “这畜生……”大夫连连后退几步,生怕被咬伤。   大黑狗直直地盯着他看,目露凶光。   姜遗光伸手止住大黑狗要扑过去的动静,问:“他和杂耍班子有关系?”   大黑狗:“汪。”   姜遗光道:“他是个大夫,不是王家人。”   大黑狗更狂躁了,转着圈儿似乎要咬自己的尾巴,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胸脯一鼓一鼓,两只眼睛仍旧盯着大夫看。   姜遗光的手搭在了狗的脖子上,回头问:“大夫,你之前在王家?”   大夫本不该透露的,可那回过头来的少年眼底凶光丝毫不比那条狗和善多少,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扯一句谎,那少年郎就会放任这条狗将他撕得粉碎。   黎恪也跟了出来,站在门边劝他:“善多,别冲动。”   姜遗光回道:“我没有冲动。”他按住了想冲出去的大黑狗。   大夫连连点头:“对,在下先前确实在王家。”   姜遗光问:“给王家什么人看病?”   “王家,王家的小少爷……”大夫嗫嚅道,“只是在下学艺不精,那小少爷伤得又重,没了……”   姜遗光问:“为什么人没了?怎么死的?”   反正说都说了,也不差这几句。大夫道:“还不是王家小少爷任性,昨晚上非要跟杂耍班子玩,叫他飞刀一刀扎在心口,连夜抬回来。”   玩?那些人差点扎中自己,怎么可能还会再扎别人?姜遗光皱眉。   大夫摇头:“这刀都扎在心口上了,怎么还能救?神仙也救不回来,今儿一大早,那小少爷就没了。”   大黑狗汪汪叫得更响。   以他的脑袋,还想不到王家小少爷没了和杂耍班子之间有什么联系。   可听着的三人却清楚。   王家小少爷没了,王家老爷怎么可能放过那些人?   大黑狗再度汪汪叫,收起尖牙,拼命用鼻子去推搡姜遗光,示意他再问。   姜遗光问:“除了王家小少爷,还治了谁?”   大夫连连摇头:“谁也没有,没有人了。我在王家待着呢,就被黎姑娘请出来了。”   黎恪心下一沉。   这下糟了……杂耍班子里的人,凶多吉少。   ……   那厢,黎三娘快马赶到了府衙。   知府心里为着他们的事儿很是有些不耐烦,可又不能不接见。他本就信奉鬼神一说,这几人来了以后,原本平静的府城也变的怪事多起来,更叫他对这些人略有不满。   没奈何,人已经找上门了,还是不得不见。   知府端起茶杯,热气氤氲,掩住眼里的冷淡。   这回又请他帮忙把王家扣留的杂耍班子保下来……   那群贱民,若不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害人,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知府声音里带了温和笑意,说道:“黎姑娘请安心,本官既然和王家要了人,就一定会要过来。”   黎三娘这才一拱手:“多谢知府大人。”   她并非不会察言观色,自然看出知府有些不耐烦,想了想,其他话还是没多说,恭敬告退。   这闽省诡异极多,知府能在任安稳当官,说不定有自己的法子。她也不必掺和了。   告退后,黎三娘这才往客栈去。   那条大黑狗……不,那个人对他们有恩,能报答时,自然不该推辞。   等回去后,她就让姜遗光和他说说,最迟这两天,知府就能把人接出来了。   到时再给些银子,把人送走,王家再怎么一手遮天也管不到他们身上。   黎三娘这么想着,策马往回赶去。   没有游神的晚上,虽不设宵禁,这街上人也不多,来来去去的闲汉,还有缩在墙角的乞丐。经过花街时,风中飘来的脂粉香气和女子嬉笑声让黎三娘格外不适,抽一鞭让马儿跑得更快,远离了那条街。   快到客栈时,黎三娘却忽然停了下来。   此刻,她骑着马正在街尾。   长长的,昏暗道路的尽头,那儿没有灯笼没有亮灯,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她总觉得在那道路尽头,有人在看着自己。   不止一个。   黑暗中,好像有很多很多人,在悄悄地看着自己。   黎三娘提起了心,一手拉着马的缰绳,让它慢慢经过。   另一手则拿着山海镜,先对着自己的脸,确保自己身上无恙后,再对准了前方。   她收的鬼已经够多了,因而只照了一瞬就立刻收回镜子,以免自己又收入某个厉鬼,再落入死劫中。   似他们一行就是如此,山海镜若不收魂还好,一旦开始收鬼,便永无停歇之日,平日也更容易撞上那些诡异。   所以,除了在镜中更易收到针对的理由外,这也是许多人不愿意收鬼的原因。   黎三娘想起自己上次渡的死劫就一阵恶寒。   她不能让死劫变得更难了。   她将镜子反扣在手中,坐在马上,警惕地打量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从两边街道的民舍中透出微光,连同月光一起照在地面。   地上只有她和马的影子。   一条路尽头,那里仍旧是黯淡的,好似连月亮都照不到那儿,只被无尽黑暗笼罩。   渐渐的,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   某个沉重的东西在地面上一跳、一跳,发出古怪沉闷的声响。   还不止一个。   少说十来个,这声音听了耳熟,却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黎三娘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扣扣眉间。   这反而给了她灵感。   她忽然想起来,这声音……正是脑袋砸在地上的声响。   “咚咚咚……”   更加清晰了。   黎三娘猛地抬头看去。   “咚、咚、咚……”黑暗长长道路的尽头,出现一队人影。   那条队伍应当有十几人,整齐划一地“咚咚咚”跳着往这边来。   正常人哪里会这样走路?一定是鬼!   黎三娘没有后退,也没有回头看。   碰着诡异时,往回跑最无用,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跑到哪里去。回头看也不妥,多半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怪东西。   迎面往前走,还有可能破局。   黎三娘已彻底冷静下来,慢慢驱动马,让它让到路边。   胯下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不安地喷着鼻息,却又不敢发出声,连跑都不敢跑。   朦朦胧胧、好似隔着迷雾的黑暗中,那队人影渐渐清晰。   是一队穿着白衣的人。   不,不是穿着白衣。   他们身上都裹了白色的粗麻裹尸布,白布上,渗出鲜血。   他们也不是人。   没有人会用头着地、一跳一跳的方式走路。   黎三娘一声不吭,几乎完全屏住了呼吸。   她不说话,不动,拉着马静静等在原地。   不抬眼,不去看他们。   不要和他们对视,不要看他们!   不要听他们说话!   什么都别做!什么都不能做!千万不能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黎三娘停在原地许久,只能听到自己胸膛内同样咚咚咚响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阴寒的气息总算渐渐消散,敲地的声音也消失了。   四肢百骸好似都逐渐暖和起来。   他们走了吗?   黎三娘想重新赶路,她刚想扬起鞭子,脑海里却忽地传来极为剧烈的危险感,这种强烈的危机感使她硬生生僵在了原地。   她微微睁大眼,终于明白了马一动不动的原因。   一双苍白沾血的脚,倒扣着搭上马脖子。   倒着用脑袋立起来的人就在马下,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第142章   大黑狗不断汪汪叫, 声音嘶哑,看向大夫的目光亦凶恶无比。   黎恪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忙带着大夫靠边送下楼,临走前, 给姜遗光使了个眼色。   姜遗光表情没有变化, 大夫被黎恪拉走后, 他低头对那只狗说:“我似乎估计失误了,而且,你也隐瞒了消息。”   “如果你们只是得罪了王家人, 等找回九公子,以他的身份让知府施压,再许以钱财,让王家放人,完全可行。”   “但现在……”姜遗光蹲下去, 蹲坐在大黑狗身前,“你没有告诉我,你们害死了人,王家人不可能放人了。”   大黑狗嗷呜嗷呜叫起来, 声音凄厉, 不断摇头。   “你在否认什么?”姜遗光问。   大黑狗在他面前拼命摇头,又去抓他衣服, 不断用前爪伸出来去扒拉他,放在他身上,又拿开, 再放他身上, 再拿开。   “你想说,不是你们做的?”姜遗光问。   大黑狗汪一声, 点点头。   姜遗光问:“如果不是你们做的,王家小少爷为什么会死?”   大黑狗摇摇头,支起身子,前爪试探地放在姜遗光脑袋上。   姜遗光没有躲,于是大黑狗碰了碰他用于束发的木簪,低低叫一声。   姜遗光问:“你要这个?”   大黑狗:“汪。”   姜遗光抽出簪子,放在手心,递过去。   大黑狗用爪子努力勾住簪子,做出往前丢的样子,又把木簪放在姜遗光手上,勾住他的手带着去碰他心口,再汪汪叫两声。   姜遗光懂了:“不是你们的人扔的刀,是王家小少爷让别人扔的?”   大黑狗点点头,汪一声。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先跟着姜遗光到处跑。   刀确实是他们的,可又不是他们的人扔出的飞刀。   但是听那个大夫说,王家觉得是他们害死了王少爷。   姜遗光:“我知道了。”收起了簪子。   难怪……那群人差点扔中自己以后,怎么还敢拿客人当靶子?   姜遗光说:“即便如此,在王家人眼里,也和你们脱不了关系。”   大黑狗又激动地嗷呜嗷呜叫起来,前爪一个劲儿刨地,目光凶狠。   黎恪送了大夫离开,回来就看见一人一狗蹲坐在地上交流,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善多的头发被拆了,披散下来,蹲下来瘦小一团,背对着自己,看上去也像只什么小动物。   令黎恪不免有些心软。   他示意姜遗光单独和自己过来,大黑狗留在原地。   他说:“我刚才问了那大夫,大夫说王家小少爷确实死了,王家老爷气昏过去,这样一来,王家必不会善罢甘休。那杂耍班子恐怕有危险。”   这事儿实在难办,人在王家,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私下用刑。   姜遗光道:“我问过,王家少爷不是他们害死的。”   黎恪一惊,眉头皱得更紧:“可王家人不知道,他们都说是杂耍班子的问题,他们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此时,兰姑的房门也推开了,她睡了许久,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洗了脸出来寻人,见他俩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过去问:“你俩商议什么呢?”   黎恪知她去过王家,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兰姑有些为难:“我和三娘去王家时,知府大人说过要将那几人转交到衙门,王老爷也同意了。”   她不禁迟疑:“王家……应该不会下死手吧?”   黎恪叹口气:“怕就怕因为王少爷的死,王家不管不顾要报复。”   兰姑只觉得这真是一笔麻烦账。   她和三娘知道的太晚了,便没尽力,从头到尾跟着大黑狗知道真相的姜遗光又没来得及见到王家人。   或许是因为在镜外,她和黎三娘就失了些警惕心,一点点疏忽,就致使事情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去。   “天都快黑了,现在也没法去府衙,只能去王家先探一探。”兰姑道,“三娘在哪儿?”   姜遗光道:“她去王家请大夫后,至今未归。”   又是王家……   “三娘不会轻易离开,恐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兰姑道。   兰姑心想: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不过一天而已。   可若是王家要在自己家中处死几个人,一天足够了。知府也不会真的为了几个外来人大动干戈,最大可能性是借此机会打压王家,再从中谋利。   只希望王家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又或者,多少顾念一点知府的权威,把人转送官府。毕竟不论是不是杂耍班子的错,他们都不能动用私刑。   姜遗光道:“不管怎样,我先去王家看看。”   兰姑劝他:“非你之过,你也没想到。只怪我和三娘没坚持要王家放人。”虽然当时要了,王家也未必会放人,但至少能拖延一会儿。   黎恪迟疑着,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要是他们已经死了呢?”   姜遗光道:“那就问他想不想报仇了。”   正说着话,忽地,身后那条大黑狗疯狂地叫起来。   姜遗光回过头,就见大黑狗咆哮着一跃窜上围栏,直接跳了下去。   “哎——”黎恪还没来得及拦住,那条大黑狗已经消失在眼前,目瞪口呆,“他要做什么去?”   姜遗光同样翻身跨过围栏,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平地,顺手把长发捞起随意扎好:“我跟去看看。”   说罢,他俩的身影便跟一团风似的卷出大门,不见了。   黎恪扭头,看见兰姑也跟自己一样头疼,兰姑道:“还是跟上去吧,指不定惹出什么祸来。”   姜遗光不会主动惹事,可难免被纠缠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口,黎恪不忘和九公子说一声。九公子还躺在床上,刚想让他们等等自己,这两人就没影了。   姬钺:“……”   姬钺叹气:“真是欠了他们的。”不得不起身穿衣,打理好后,同样下楼。   大黑狗跑得很快很快。   今日天黑得也快,好似一眨眼,太阳就落山了,街上没几个人影。   听说前日游神夜,二郎真君的神像出了岔子,神仙们不满意,导致那晚鬼怪作祟,害死了好几个人。   有书生,也有闲汉,就连王家的小少爷也被害死了。   这消息一出,晚上便没多少人敢出来闲逛。   只有衙役还在四处搜寻,连同王家的一众家丁。   闽省各府城的知府手中都有兵马,钱粮充足,招的衙役便不少,平常一个县的衙役不过数十,本府的府城所招衙役却足有上千,着青衣、皂靴、红腰带,日日巡逻。平日若有个什么犯人,总是出不了府城就被抓住。   那几具尸体都被拉回府衙去,仵作验过后,都说是狗咬死的,还是大狗。   如今夜,他们就在找游神晚吃了人的野狗,手里提了棍棒、竹笼、麻袋等事物,看见了大狗便一伙人围过去,扣竹笼或套麻袋,然后乱棍打死。   这一天下来,他们就打死了七八条大狗,都准备带回去给兄弟们炖一盅狗肉煲吃。   巡逻到一家客栈外,忽地,眼前好似刮过一团黑色的风。   紧接着,又有一道身影跟着追过去。   风中传来大狗呜呜汪汪的叫声,领头的衙役才反应过来,大叫道:“那里也有狗,去抓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众衙役跟着追过去,可那一人一狗跑的实在太快了,没多久,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眼前,再追不上。   再往后,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各自骑了马快步往这边来。   “停下,停下!”衙役们冲那两人喊道,“你们怎么回事?这条街上不许骑马,晚上也不行。”   兰姑和黎恪被拦下,黎恪听不大明白,兰姑解释道:“各位好汉,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在找人。”   她问:“请问各位好汉有没有见着一个小郎君和一条狗?一条大概有人腿那么高的黑狗。”   夜里,几个衙役都没认出兰姑,领头衙役眯了眯眼,问:“你找他们?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兰姑道:“那小郎君是我弟弟,家中爱犬来不及栓绳忽然跑出去,他才追出来。”   领头衙役眼珠一转,道:“正好,随我们一块儿去找吧。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兰姑心一沉。   衙役所指的方向——正是去王家的路。   他们又去王家了?   ……   离王家不远的一条街,黎三娘停在街尾。   那道鬼影出现得格外突然,猝不及防下,她也被狠狠吓了一跳,当即飞身下马,用镜子照了过去。   这就是用镜收鬼的坏处了。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山海镜本就聚阴,收了鬼的山海镜更是能将原本没有意识的鬼魂都吸引过来。   更不用说,本就诡异频出的闽省。   黎三娘的动作很快,她虽是下马,可手却仍旧牢牢地抓住缰绳,衣袍带风在空中划了半个圆。伸手将那鬼魂收进镜中后,足尖在地面一点,又翻身重新坐回马上。   “驾!”她狠狠一抽马鞭。   马却纹丝不动。   而后,马儿仰头嘶鸣,四条腿都软下去。   黎三娘瞳孔一缩,在马重重倒地前的瞬间闪身跳开。   也正因如此,她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那群人。   那一列倒立着、跳动行走的麻衣人,静静地“站”在墙边。   白色略有些发黄的麻衣表面,慢慢渗出鲜血。那些人倒立着,倒过来的脑袋一直静静地转向黎三娘。   黎三娘同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下眼睛,让自己的余光能够注视到那些尸体,却又不和他们对视上。   她身边是一具马尸。   不一会儿,那马的尸体也逐渐动弹起来。   头和长长脖子扭动、抽搐着。   马的脖子很长,鬓毛在地面不断摩擦,发出沙沙声响。而后,便是令人牙酸的骨头扭断的声音。   马竖起的脖子被强行扯断,拉平,而后,四条腿开始抽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这匹马扶起来似的。   只不过,是倒着扶起来。   马渐渐侧翻,变得平整的背脊连同马脖子贴在地面,靠着墙,四条腿都高高竖起。紧接着,马脑袋一歪,那双原本圆亮此刻也变得混浊的眼睛,同样看向了黎三娘的方向。   在这时,黎三娘忽然产生了一种上下倒置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那样倒着,才是正确的,自己这样两条腿站着反而是种错误。   她忽然间也很想倒立过来,用头跳着,往前行。   黎三娘深深的吸了口气,另一只没有握着山海镜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   不,她不可以被迷惑。   那些东西,依旧在墙边看着她。   这条道路,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通往无尽黑暗。   只要她被鬼迷惑,倒过了身形,她就会跟这些鬼一样,永远地迷失心智。即便有山海镜在,命能保住,可那又怎样呢?   要不要收走他们?   黎三娘额头渗出冷汗来。   她收的鬼,真的太多太多了。   黎三娘想起了上一次入镜,刚进去,她就感觉到自己怀了一个鬼胎。   因为那个鬼胎,她差点死在里面。   要是再收鬼,她恐怕……真的会死在下一场死劫中。   十八重死劫,她下一次,就是第十一次了。据说,第十次后的死劫,难度远远高于前十回,甚至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是……如果不收了它们,自己怎么可能离开?   人,是没有任何手段和鬼相斗的。鬼对人类也没有任何同情、怜悯之心。生前再善良高洁的人,死后都会变成恐怖的厉鬼。   她从过往几年带血的教训中深深地意识到了这点。   该怎么办?   那些嘶哑、含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不清,但黎三娘知道,它们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让她跟着一块儿走。   不……不能答应……   黎三娘僵在原地,微合上眼睛,只留出一点点缝观察外界。   她能察觉到,有一个无比恐怖的东西,正慢慢向自己凑近。等那东西注意到了自己,她就一定会死!   不,不会的。   有山海镜在,她不会死,只要不受厉鬼蛊惑就好。   坚持住,等这些鬼走了,她就能离开了。   黎三娘不断鼓励自己,平复下因为因为那东西靠近而不断狂跳的心。她整个人都崩得死死的,像拉紧了弦的弓,仍旧被不断往后拉。   只要……再用力一些,这把弓就会受不住力,砰一声断裂。   “汪汪汪!!”   忽地,一声嘹亮刺耳的狗叫传来。   “汪汪汪汪——”   不像是真正的狗叫,反而像个男人学出的叫声。   在狗叫响起的一瞬间,黎三娘只觉得环绕着自己那股恐怖到极致得将她几乎逼疯的气息,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惊愕地抬头看去。   远处近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街,此刻照下了清冷月光。一旁倒立起的马尸体好好平躺在地面,身后,那些麻衣人也不见了。   狗?   一条大黑狗咆哮着跑来。   它似乎已经叫了很久,声音沙哑,可仍旧大声地叫着。他跑得很快,几乎是眨眼睛,就冲到了方才麻衣人呆着的地方,伏下身去嗅嗅闻闻,喉咙里发出悲怆呜咽声。   从那双似人非人的圆圆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你?”黎三娘讶异,“多谢了,你怎么来了?”   大黑狗嗅了一会儿,呜呜咽咽落泪,黎三娘小心地试探着要靠近它,那狗却猛地支棱起身,一跃冲出去。   “三娘!”身后传来姜遗光的声音,“拦住它,它想去王家!”   他跑得实在太快,中途又各种走小道钻狗洞,姜遗光好几次差点跟丢,好不容易才追上。   黎三娘什么也不问,道一声好后,足尖一点,飞奔过去。   “别激动,要去王家等我们一块儿去。”黎三娘说。   只是,她不会闽省语,那狗听不懂,见她扑过来,一个急刹回身,后腿回缩蹬在地,高高跃起——   一爪子狠狠划在黎三娘手臂,鲜血四溅。   黎三娘本可以拔刀相拦,可在出刀的瞬间犹豫了。   她一出刀,非死即伤。这条狗,不,这个人,他救了自己一命,还救了黎慎之和九公子。   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被对方划在了手臂上。   狗眼里闪着凶光,张开嘴,咬上黎三娘肩头。   剥去了人皮,穿上了狗皮的人,这么多年活下来,和狗再没什么两样。   张大的口里,犬齿森森,黎三娘躲得再快,也因为胳膊上传来的剧痛慢了些,叫它咬在肩头,撕下一块肉。   “嘶——”黎三娘吃痛,也顾不得什么恩情不恩情了,一拳将它打飞出去几丈远。   一切发生得太快。   姜遗光飞奔过来,转头看一眼黎三娘,再度去追那条狗。   大黑狗嘴里咀嚼着人肉,眼里闪着比狼还凶狠的光,落地后滚了几圈,顺势跑远了。   它的目标很明确——王家。   王家老爷今日早早就睡下了。   王家上下缟素,骅儿的生母还在她干娘那儿,只让下人回来传话,说干娘救不回来,她在干娘家小住几日,给骅儿祈福。   王老爷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王老爷闭上眼,就觉自己走在一条古怪的路上。   这条路又黑又长,没有灯,湿乎乎的,两边墙又高又窄,他就走在路上,前前后后都是人影。   他看不清那些人,也看不清自己,他感觉很危险,想回头,可他却知道,自己没办法回头了。   一回头,只会掉入更恐怖的深渊。   慢慢的,他闻到了一股花香。   那是芍药花的味道,冷冷的,从黑暗潮气中袭来,直往他鼻子里钻。   和芍药花香一同飘来的,还有浓郁甜腥的血腥味,连带着一股似乎是猫死后的那股又香又怪的甜香气。   “爹,救我!”他听到了骅儿叫他的声音,骅儿在哭着求救。   王老爷急忙道:“骅儿不哭,爹请来了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把你救好。”可是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汪汪类似狗叫的声音。   王老爷满头大汗。   他发觉自己陷入了梦魇中,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是骅儿托梦吗?   “骅儿!骅儿!我是爹,你看清楚。”他在梦里焦急大叫。   可不论他怎么喊,他嘴里发出的都是汪汪狗叫的声音,脑袋也一阵阵发疼,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还是人的脸,没有变成狗,为什么会这样?   “王老爷,我们冤枉……”   “王老爷……不是我们害的小少爷……您为什么不听呢?”   “王老爷,我们冤枉……真的不是我们干的……”   “求求你了,老爷……放我们走吧……我们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发现队伍忽然停下来了,前面那个人转过身看着自己。   他终于察觉了哪里不对劲。   一条路上,所有人都是倒着的,倒过来,用脑袋在路上,一跳一跳地往前走。   他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打!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给他们烧纸送灵!”   “一群贱民,也敢害了我家骅儿。”   王老爷惊慌起来:“不,不是……我也是,我也是被蒙蔽了,我没有要你们死。”   他的声音继续从四面八方传来。   “打死以后,记得头朝下埋了。”   “我就是要这帮贱民永世不得超生,死也别想死得安宁。”   王老爷惊慌失措:“不不不,我不是,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你们要找就去找吴管家,是他说的!”   那些人回过头,王老爷才发现自己被里里外外包围起来,身上传来剧痛感。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被丢进了柴房里。   被拖了出来。   他忍不住张口,脱口而出却是陌生声音的求饶。   “求求你们了,真的不是我们,是小少爷自己拿了飞刀和家丁们玩的。那些家丁诬陷我们!”   “让我们去见王老爷!真的不是……”   他的嘴被堵上。   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   打完了,还有鞭子,鞭子打完了,又换成棍子,棍子打断了,家丁们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   有人拿粗盐化进水里,泼了他一身。   盐水浇在伤口上,痛苦无比。   “唔唔——”王老爷目眦欲裂,猛地从床上惊坐起。   他发觉自己浑身湿淋淋,出了一身汗。   “老爷,怎么了?”躺在身边的女子柔媚笑道,用手帕给他擦汗,怜惜不已,“可是梦见了小少爷?”   “滚。”王老爷让她下去。   年轻女子立刻裹了衣服从床脚下溜下去,要走,推开门的前一瞬王老爷又叫住她,“等等,就留在这里。”   王老爷咽了口唾沫:“给我倒水,就在这儿,哪都别去。”他指了指床头。   年轻女子连忙给他倒了水,小心服侍,擦净汗后,蜷在床边不敢发出动静。   王老爷很满意这女子的识趣,渐渐从那个恐怖的梦中拔除惊惧感,眼皮逐渐靠拢。   忽地,他听见了响亮的狗叫声。   还有家丁们慌乱的脚步声,惊叫,大喊,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他猛地惊坐起。   年轻女子也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靠坐在床边。   “快!放箭!不能让它惊动了老爷!”   “逮住他!”   房外有人大叫。   紧接着,嗖嗖箭雨声响起。   外头的灯全都亮起来了,灯火通明,把这一片儿照得跟白日也似。   大黑狗在假山里逃窜。   黑夜中,他就像一道黑影,没有人能发现他,可这会儿灯全都点起来,他这样庞大的身躯便格外明显。   他不断躲避,还是被箭擦伤,叫声愈发凄厉。   大黑狗狂吠不止,声音传遍了王家上下。   “连条狗都射不中,你们干什么吃的!”   “打中他,打中他!”   “前几日老爷捕猎的兽夹呢?拿出来,全部安上,不能让它跑了。”   “看门的人怎么回事?连条狗都能放进来撒泼?”   管家气急败坏,管事的你推我我推你互相指责谩骂,家丁们围追堵截,婢女、小妾们惊叫躲避,被咬伤的人痛苦哀嚎。   还有些人被一口咬在喉咙,咬死了,其余人抱着他的尸首哭。   “打死它!”   “这疯狗!逮住他!”   王老爷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家中竟然能窜进一条狗来咬人?不由得大发雷霆,又不敢推门出去,踢一脚跪在床头的女子:“去!和他们说,谁抓住了那条狗,赏二十两银子。要是当场打死了,赏三十两。”   女子没奈何,只能壮着胆子出去,找了管事的把话说了。   管事的立刻大声喧嚷起来。   这下,那些人兴致更高,原先手里拿棍子的,都换成了铲子铁锹或者菜刀。   远处射箭的也不遑多让,彼此商量好后,一簇簇箭雨将大黑狗从假山后逼出来,一脚踩进了兽夹中。   大黑狗剧烈挣扎,惨叫不止。   一众家丁们喜出望外,争相扑过去,棍棒长刀,一下又一下。   很快,大黑狗便没了气息。   “那兽夹是我放的。”   “我刚才射箭把它逼出来的,我要是不逼出它,你们也打不着。”   “最后是我砍了它脖子一刀才砍死的,你们的棍子哪里打得死这畜生?”   家丁们争执起来。   那畜生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死了。   王老爷也松了口气。   他听一个管事说,那大黑狗好像就是杂耍班子养的,那天因为太凶了乱咬人才没被捉回来,原先的一点愧疚都悉数变成了憎恶。   不过一群贱民,一个畜生,竟然把他王家折腾成这样。   要是传出去,他王家要变成整个槐安府的笑料!   管事恭敬地询问:“老爷,那狗该怎么处置?”   王老爷冷哼一声:“炖了,那些打狗的有功让他们分着吃。”   管事的哎一声,恭敬退下去。   王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越想越恼火。   这群无法无天的畜生、贱民。   死了还要不安分。   等天亮了,他就请人做法,让他们魂飞魄散。这条狗也是,不是忠心护主吗?一道送下去。   ……   王家围墙外,匆匆带着黎恪和兰姑二人,在角落发现了姜遗光。   他们二人先碰上受伤的黎三娘,托跟着的衙役把三娘送回去后,再按着黎三娘的指路跟过来。   姜遗光正给自己包扎伤口,身上血淋淋的,一看就知是被野兽利爪和尖牙划破的,比起黎三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的神色却很冷淡,自个儿扯下布条,整整齐齐裹好腿上的伤,又去擦腰上、胳膊上的伤口。   “善多,你也受伤了?”黎恪忙问。   姜遗光嗯一声,不好奇他们怎么会来,往王家又高又厚的围墙方向看一眼,扶着墙慢慢站起身。   脚下一个趔趄,裤腿上渗出血来。   他盯着自己腿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发现伤口确实包扎好了,只是血太多,从里面渗出来,便没管。   黎恪心下不忍:“伤的这样重,我背你吧,别逞强走路了。”   兰姑也满是心疼:“善多,快回去上药。”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可以走。”他看一眼黎恪,直白道,“你走路太慢了。”   其他几个衙役听说那狗进了王家,敲门去问,王家门房都被咬死了,几个家丁听见声音去开门,听他们问起狗,嘿嘿一笑。   “确实,刚才有条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狗闯进来撒泼,被咱们抓住打死了。”   “死了就好,死了就行。”衙役说道。   转头往记事的小本上划一道,示意他们又抓住一条狗。   姜遗光低头看自己的手,也沾着血,大多是自己的,也有那条狗的,他平静地说:“我没拦住,让它跑进去了。”   心里难过的黎恪连忙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想。”他看着姜遗光都觉得疼,不由分说道,“事已至此,快跟我们回去。”   兰姑亦安慰他:“他也算自己给自己报仇了,善多,你不必介怀。要怪,也只怪我白日和三娘没有坚持把人带出来。”   姜遗光眨眨眼,嗯一声。   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都是跑着来的,马不够,也没有马车,黎恪执意要背姜遗光走,给后者拒绝了,自顾自一瘸一拐走在几人身边,回客栈去。   一到客栈,九公子就被他们的惨状震惊了。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姬钺愕然。   姜遗光不说话,回到自己房间,其他几人担心他,都跟了过去。姜遗光也不在意,自己解开方才包扎的布条,其他几人又是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不只是爪子划伤,和黎三娘一样,腿上也咬了块肉下来,血淋淋一大块,深可见骨。   他竟也能忍着走回客栈。   姜遗光洗干净手,拿了一些之前积月没有用完的烈酒,干净白纱布沾湿,一点点把上面沾着的碎石块和一些不知什么的脏东西擦下来。他的手很稳,处理好,血不流得太厉害后,自己上了些金疮药,再用纱布一圈一圈系起来。   而后,又是身上,手臂上。   背上的划伤自己实在够不着了,只能请黎恪帮忙。   兰姑去帮着黎三娘了,九公子靠着床,就见黎恪疼得脸都皱起来,小心地给姜遗光处理,反而姜遗光一脸平淡,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似的。   “下回可别冲动了,保住自个儿最要紧。”黎恪叮嘱他,“听说被狗咬伤抓伤的人之后都会发热,你要小心些,白天请了大夫来看,不准仗着自己处理好就不当回事。”   姜遗光嗯一声,答应下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   “他的尸体,王家人会怎么处置?”   王家打死了人,可以拉去埋葬。   打死一条狗呢?   大多数人恐怕都会把狗吃了吧?   黎恪想到这个问题,背脊一凉,和九公子对视一眼,皆有些无法想象。   吃了人肉的狗,并不是狗,是人。   披着狗皮的人……又被人吃了。   王家,厨房。   锅里炖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加了花椒、八角、桂圆干,还放了枸杞,浓浓肉香飘出来。   一屋子家丁捧碗等着,喜笑颜开。   一人吸吸口水,说:“这畜生的肉还挺香。” 第143章   “天乌乌, 落大雨,泯赖眠床……·”   客栈里有人唱歌,女子轻柔的小调,雨水蒙蒙, 分外悠扬。   几人破天荒全受伤了, 不得不安心养伤。就着这小雨, 九公子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姜遗光下起了棋。   两个臭棋篓子一来一往,下得不亦乐乎。黎恪看着都觉得眼睛疼,摇摇头, 走一边去,自个儿翻书看。   兰姑坐在一旁绣花。门外屋檐下,黎三娘叮叮当当抖落出一堆暗器,拿了油细细抹,一些不够锋利的, 又放在磨刀石上打磨,砂纸擦净。   谁也没提王家事。   只是,他们心中都明白——王家,待不久了。   姜遗光原本还打算去王家打听卫家一事, 经历过前夜后, 也准备观望。   黎三娘郑重地告诉他,一旦自己的那面镜收魂过多, 他必死无疑。十重死劫以前还好,第十重死劫后,难度会大大增加。所以, 这山海镜平日能不用就不用, 他也绝不要仗着有一面镜子就去以身犯险。   说这话时,其他人都在场, 皆面色凝重。   黎三娘是他们当中渡死劫次数最多的一人,他们都听过这个说法,却少有人和他们说过真正的第十重死劫后是什么样的。   藏书阁中也没有。   第十重后的死劫记录,不在同一处。   黎三娘擦完手中暗器,一一装好。   她被咬下的那块肉慢慢长了回去,过几天应当就好了,想来姜遗光也是。   他落子的手稳稳当当,谁也看不出他受了伤。   走近前一看,这两人下得一塌糊涂,偏生表情还严肃得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俩陷入了鏖战。   待午时,店小二同小厮一块儿端了饭菜送上楼来。   负责跑腿的小厮自个儿在厨房简单吃过了,送饭后又跑下去准备煎药。   店小二摆好盘,其他人也放下手中事,准备过来用餐。   吃过后,姜遗光自个儿下了楼,找到店小二。   方才他给自己使眼色,不知要说什么。   小二看他下来,假作不知这两日几人离奇的受伤,笑问道:“小公子,可还记得小人先前说过的丁阿婆?小人看公子这几天似乎有些走背运,可要小人引荐去看看?”   黎三娘的嘱咐在脑海里回荡。   可卫家、骨瓷、花瓶姑娘等事,还未查明。   姜遗光点点头:“劳烦你带我去一趟,只是不要被他们发现。”他手指头竖起指了指,店小二心领神会,低声道:“公子放心,小人嘴紧得很。”   姜遗光身上还带着药味,小二关切道:“公子身上的伤来得离奇,去见见丁阿婆定能治好。”   姜遗光点点头,答应下来,和他约了个时间。   如此平安无事渡过两日后,姜遗光同前两日一样,照常一大早下楼出门转悠,店小二这天向掌柜的告假,雇来一辆马车正大光明停在院中,姜遗光上车后,店小二就坐在马车口充当车夫,轻轻一扬鞭,马儿得哒得哒往前面去,一路出了客栈。   “姜公子,有些事我得提前和您说好。”小二边驾车边说,“丁阿婆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您和她说话时,得大声些。”   姜遗光坐在车里,道:“知道了。”   店小二还有些不放心,道:“丁阿婆从不说谎,公子您也知道,您最近走背运,要是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还请不要不当回事。”   姜遗光仍旧道:“我明白。”他听上去没有丝毫不悦,“我心里有数。”   店小二看他脾气很好,身上没有富家子弟的那种豪横气,也放下心来。   马车一路行驶,颠簸,穿过大街小巷。游神夜已过,姜遗光从窗外看去,仍能看见不少戴面具跑来跑去的小孩儿,还有些赤着上身,年龄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在桩子上练舞龙舞狮。   渐渐的,车出了城,往僻静村落去。   南方与北方自是不同,六月热得厉害,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两旁道路边野草树木绿得深邃。   “公子要小心一些,这地方毒虫多。一个没注意就往人身上蛰。”小二道。   城里还好,官府常常沿街撒药。出了城,处处都是毒虫,听说前几天这儿还有五步蛇,毒死好几个人。   正说着,马车驶过的地儿从上头树上哗啦啦掉下来一大堆软趴趴的绿色的虫儿,乍看过去,还以为落了满地嫩叶,在地面蜷缩卷曲着。   马车前也有,店小二头上带了大斗笠,倒是没让这些虫落在身上,姜遗光掀开帘子看,发觉车窗边也趴着几条,随手折根枝条将那些虫都弹开了。   “这些虫儿别看它小,都有毒哩,要是沾到身上一点,那可又疼又痒,好几天都消不掉,我们这儿叫它痒辣子。”店小二也用马鞭把落在马上和车驾上的虫抖落下去,和姜遗光聊天。   “不过,就这虫也有些稀奇事儿,前些年,大概是两年还是三年?我记不清了,有个巴蜀来的商人在我们这儿,弄了一大堆这种虫回去,还花钱让人去捉,一文钱二十条,死了的不要。那时大家为了钱全都来捉虫了。那商人还有别的虫,蚰蜒、蜈蚣、红蚂蚁、毒蛇什么的,全都要,越毒的越要。”   姜遗光问:“他为什么要这些?”   小二笑道:“这谁也不知道啊,也没人去问,反正他要我们就捉呗,不过,因为他那年收了好多毒虫,过这林子都安心了不少。”   风吹过,又有绿色的痒辣子从树上掉下来。   姜遗光弹去不少,留下一只。   盯了半晌,捏起那只蠕动爬行的翠绿翠绿的软虫,放在自己手背。   几十条又软又黏的短足在他手背爬动,留下一条不甚明显的粘液。   很快,被爬过的地方开始发痒,冒出一点点红疹。   姜遗光这才将手伸出窗外,把它甩掉。   店小二继续说:“不过那时大伙儿也有猜测,听说巴蜀那地方练蛊的人多,巫蛊之术,可不就要用虫嘛,越毒越好。”他笑道,“只是我也见过那商人,看着老老实实,不像是什么练巫蛊的。”   姜遗光道:“他收了多少毒虫?”   店小二挠挠头:“记不清了,听说他花了好几百两银呢。”   姜遗光问道:“收了那么多毒虫,还全是活的,他如何带走?”   手背上已经长出了一串儿红疹,痒得厉害,姜遗光却没伸手去挠,而是就这么看着。   心里却在想小二说的话。   蛊虫?   真有这种东西吗?   小二给他说得也愣住了。   “是哦……他走时就包了几辆马车而已。”全是活虫,他怎么带走的?   莫非,真是巫蛊?   他抖了抖。 第144章   小二和姜遗光突然聊到这话题,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去回想那个商人走的时候到底带了多少行李,却想不起来。   “算了,公子, 等会儿我们问问丁阿婆。”小二心态很好, “丁阿婆见多识广, 她肯定知道。”   姜遗光嗯一声:“麻烦您再给我说说丁阿婆的事,以免我等会儿冲撞了她。”   店小二挠头:“丁阿婆其实没什么忌讳,她脾气很好, 只是最讨厌有人去问又不相信她,所以公子如果您去见了,丁阿婆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就行。”   他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说道:“相信丁阿婆说话的那些, 灾难都能化解。越是不信的,反噬越快。”   姜遗光沉默下去。   隔着车窗,他又看见了芍药花。   一处野草丛生中突兀的荒地,荒地中隆起十来个土包, 看上去好像十几个小坟堆。每个土包上, 都有一簇鲜艳的芍药花,热烈盛放。   姜遗光只觉得那儿阴气沉沉, 别开眼,不再多看。   在侧过头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十几个土堆上忽然出现的白色身影, 一闪而过。   可等他回过头去认真看, 分明只是种了芍药花的土堆。   他忽然有种预感。   那些土堆下,真的埋着死人。   一路无话, 马车行到一座小村口,路面更加不平整,摇摇晃晃。   有村民扛着锄头出来,同小二打招呼。   “怎么今天回来了?”   小二道:“带个贵客去看看丁阿婆哩。”   那人就笑了:“行,丁阿婆今天正好心情不错,你们快去吧。”   这村子虽小,房屋也破旧,路面却很干净。不少妇人坐在自家门槛边,洗菜、缝补。有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在路边蹦来蹦去,或是打石子玩儿,看见有马车进来,哇一声站在路边,含着手指头看。   “柳二回来肯定是找丁阿婆的。”一个孩子头头说。   “柳二哥车里是谁?”   “一起去看看。”   一群小孩儿跟在马车后,见马车果然往丁阿婆家去。   到了门口,小二先跳下车,掀开轿帘,让里面的人出来。   十几个跟来的小孩儿再度齐刷刷哇了一声。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群小孩儿,见他们没恶意,便不在意地收回视线,暗自打量。   眼前房屋和村里其他木屋、泥瓦房截然不同,是一座和客栈一样的极具闽省特色的土楼。   占地不大,却有三层高,砖石垒得严严实实环了一圈,严丝无缝,唯有高层外有一圈小窗。仰头看顶部,青色瓦整齐铺成“人”字斜斜向下的屋顶。   “公子,走吧。丁阿婆一家都住在这儿。”小二介绍道。   姜遗光跟在小二身后,敲门进去。给他们开门的人打开一条缝后,立刻就缩了回去。小二见怪不怪,自己推开门往里走,又拴上门,踏进中心庭院后,小二欣喜的声音响起。   “丁阿婆,您怎么在这儿?”   中心庭院水井边,坐着一位老人,身穿黑衣,满头白发,她抬起头,目光如电般看来。   小二的招呼声并没有让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店小二能感觉出来,丁阿婆在看自己带来的这位小公子。   “见过丁阿婆。”姜遗光先行了一礼。   丁阿婆坐在水井边的长凳上,一言不发,仍旧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看。   她的头发很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也很白,惨白得像大太阳明晃晃照在地面散出的白光。她的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白得像自己脸上的皮肤,黑得像她身上穿着的黑色长袍。   小二脸上原本带着的笑逐渐凝固,眼神有些不安。   他也叫了丁阿婆一声,丁阿婆却不应。他又去看姜遗光,后者面上冷淡,平静地和丁阿婆对视。   庭院中,一片令人焦灼的死寂。   他想说什么,又不得不噎了回去,有些惶然地在二人身边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一只乌鸦飞来,啊啊叫两声,落在丁阿婆肩头。   几乎和她那黑色的衣裳融为一体。   半晌,丁阿婆才开口。   声音如她千沟万壑的脸一般,好似被沙砺过,嘶哑尖锐。   “小柳家的……你带一个不祥之人,来我这儿做什么?”   她开口说话时,那张白得吓人的脸好似凭空从嘴巴的部位划开条黑缝,不断开合。   小二一慌:“丁阿婆,您说的什么不祥之人?”   丁阿婆没客气,她嘴巴上虽是在和小二说话,一双眼睛却仍旧死死地盯着姜遗光。而姜遗光也依旧平静地和她对视。   “不祥之人就是不祥之人,自小克亲……满身污秽的魂魄,带到我这儿来,都是弄脏了我的地盘。”   姜遗光面色平静地听完,他知道,自己是无法从丁阿婆这儿得到自己要的消息了。   “那么,丁阿婆,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开。   “站住。”丁阿婆愠怒,“和长辈说话,也能这么无礼地离开吗?”   姜遗光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我以为您不想见到我。”   丁阿婆嘴唇抖动着,忽然道:“我没让你走!”   小二偷摸拽了拽姜遗光衣服,示意他别走。   丁阿婆对着小二说:“你去外面等着。”   小二苦了脸,给姜遗光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转身一溜烟小跑着出去了。   “你跟我过来。”丁阿婆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往里去,似乎笃定对方一定会跟上似的。   时近正午,烈日似火。   姜遗光在土楼正中的圆形院内,却察觉到了丝丝凉意。   丁阿婆一直坐在井边,那口水井不像是普通的井,八角形,封了盖,盖口和井边都刻了他看不懂的图腾和纹路。   有什么极为阴寒的东西,就在那口井底。   他跟了上去。   在经过井边时,他听到了封闭井中,传来一声微不可觉的轻叩声——“咚”。   快得像是错觉。   姜遗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前面的丁阿婆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扫了过来:“还不快跟上?”   井中声音消失了。   姜遗光抬脚跟上去。   这几日,他听人说过闽省的土楼,大多是为了宗亲的聚族而居,一座楼里,往往住着同姓的一族人。   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土楼里的第三人。   很安静,安静到好似没有住人的地步。   姜遗光跟随丁阿婆上了楼,只到二层就停止,绕着内环楼走了半圈,又过了个不知什么机关,丁阿婆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这扇门说普通,确实普通,可又实在诡异。   只有半人高,到姜遗光的腰间。   丁阿婆打开门,弓腰钻了进去,门立刻合上,并没有让姜遗光跟着钻进来的意思。   姜遗光便站在门口等待。   半晌,丁阿婆慢悠悠、嘶哑冰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子,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姜遗光道:“想知道卫家一事。”   丁阿婆讶异:“哪个卫家?”   姜遗光道:“我听闻闽省从前有一大商家,姓卫,专门卖以人骨制成的骨瓷,还将小孩儿装进花瓶里养大,做花瓶姑娘来卖。只是年代已久,无人知晓,想问问丁阿婆,您听说过吗?”   门后,长久的沉默。   良久,丁阿婆道:“我知道。”   她似乎笑了,发出一阵阵古怪的笑声,好似尖锐指甲从地面擦过,令人浑身发毛。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总要拿东西来换吧?”   姜遗光问:“你要换什么?”   丁阿婆道:“你那面镜子。”   姜遗光微微顿住了。   丁阿婆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镜?   “你要它做什么?”姜遗光问。   他察觉到,山海镜还在自己的心口。   丁阿婆笑道:“我刚才说,你是不祥之人,魂魄上沾着污秽。这污秽……都来自于那面镜子,你要是把那镜子给我,你的污秽就没有了。”   “这样的一个东西……你受不住的。还是,把它给我吧。否则,定会引起大祸。”   丁阿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与此同时,姜遗光察觉到了一股比方才井中更恐怖、更阴寒的气息。   不止是这扇门后,土楼里,所有的门好似都开了一条门缝,有人静静地盯着自己。   姜遗光道:“我要是不愿意换呢?能换个其他的东西吗?”   丁阿婆笑眯眯道:“不行,只有那面镜子才可以。实在不愿意换,老身也没办法,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姜遗光道:“那么,打扰了,告辞。”   他再度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   刚才的土楼并没有给他多大的危险感,这会儿,整座楼都予他一种好似要被吞噬殆尽的危险感。   他必须尽快离开!   “站住。”丁阿婆的声音叫他。   姜遗光脚步不停,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向下的楼梯。   “我让你站住,回来。”丁阿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姜遗光置若罔闻,找不到楼梯,他便攀上栏杆,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如箭一般往外奔去。   只可惜,大门锁上了。   门从外面拴上的,里面的人出不去。土楼一二层不住人,也不开窗。要想出去,除非从外环楼开的窗户上往外跳,可姜遗光觉得,自己要是再上去,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断去推门,门打不开,又用刀从门缝中穿过去。削铁如泥的宝刀也受了阻。   “回来吧,没有我的同意,你出不去的。”丁阿婆苍老的声音在土楼中回荡。   一道道身着黑衣的身影从房门里走出,站在围栏边。   一圈儿黑衣人,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姜遗光。   有男有女,老人、小孩儿,都有,脸色都是不正常的苍白,好似多年没有晒过太阳。   姜遗光往回走了几步。   他必须想办法离开才是。   眼角看见那口井,姜遗光走了过去。   “上楼来,我要见你。”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姜遗光没听,来到井边,用力去推那颈上的封盖。   厚厚一层,三寸高,一整块平滑天然的八角形青石盖在井口,触手冰冷。   “你在做什么?”丁阿婆的声音格外愤怒。   其他在二三层一直围看着的人们也变了脸色,立刻有人要往下冲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姜遗光掀开了井盖,丢在一边。   青石重重落地,碎裂成数块。   姜遗光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冒险,要是贸然激怒了这里的人们,他恐怕走不出去。   可如果被抢走了镜子,他恐怕更活不下去。   丁阿婆到底是什么人?   几处楼梯口皆有穿着黑衣的人冲过来了,还有些在楼上看见了姜遗光开井的全程,大叫哭嚎起来。   原本安静的土楼,一瞬间嘈杂声响彻环绕。   姜遗光没有回头看,拼命往一处跑,左躲右闪灵活地避开要抓他的人。   他感觉到,井里有个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他没有回头看,也不打算用镜子收井中恶鬼。   他只是跑到了内环围廊外,在其中一人提着棍棒向自己冲来时,一个疾冲俯身肘击在对方胸口,趁对方吃痛,夺过木棍,又借木棍撑地跳起,重重踩在对方肩头。   而后,长棍在对方肩头再次一撑,再度借力反身弹上二层楼,跃了进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在二楼!他怎么跑上二楼去了!”   “楼梯不是关了吗?他怎么上去的?”   间或还传来丁阿婆愤怒的声音。   “你竟然把它放出来了,你这个孽障!谁让你把它放出来的?你这是要大家都死在这里啊!”   姜遗光一声不吭,循着记忆往丁阿婆房间闯去。   走廊上的黑衣人更多,见他突然闯过来,皆一脸惊愕,想要拦住他。但方才那群精壮的青年人们都大多下去了,留在楼上的多是老人妇孺,拦也拦不住,叫他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四处蹿,打也打不过,他力气大得很,又丝毫不留情。   很快,就叫姜遗光重新到了丁阿婆那扇矮小的房门前。   “不要!!”   走廊上,没拦住他的那群人脸色大变,恨不得跪地求他,还有些脸色狰狞叫骂起来。   “你不能这样,不能因为没谈成,就打扰我们的神婆。”   “你这样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上天不会保佑你,你会被所有的神婆记恨上……”   姜遗光置若罔闻,一脚踢开房门。   方才的诅咒、怒骂、祈求,全都戛然而止了。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似被凝固在此刻,一动不动。   只有一双双呆愣的眼睛,凝聚在他身上。   姜遗光没有去看房间里的东西,他甚至是闭着眼睛踢开门的。踢完后,借着反踢的力道疾冲到廊边,再度翻身跃下去。   和诡异是讲不通道理的,他也没打算讲道理。   姜遗光再度往门口冲去。   那些人都停住了,没有一个人来拦他。   不是完全地凝固,他们还能活动,看上去还是活人,只是他们一路看向姜遗光的眼神,都好像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任由姜遗光重新来到门边。   甚至有人为他打开了大门,让姜遗光出去。   姜遗光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大门。   小二在外面和一群小孩儿玩,那些小孩见姜遗光过来,都有些不敢直视他。   也不知为什么,他给人一种格外令人害怕的感觉,玩的正开心的小孩们一拥而散。   小二问:“公子,怎么样?丁阿婆替你解惑了吗?”他脸上是纯挚的笑,“丁阿婆对这方面很灵验的,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是为了你好。”   姜遗光摇摇头,直白道:“我不愿意付出代价,就离开了。”   小二一愣:“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道:“我们回去吧。”   店小二这才回过神来。   他还从来没见过敢得罪丁阿婆的人,应一声后跟着他,往马车停的方向去,问道:“公子,丁阿婆和你要什么报酬?如果只是些身外物,拿来换平安也是好的。”   姜遗光道:“关乎我性命的事物,我不能给,所以没谈成。”   他没有把自己在里头折腾的行为说出来。   他对小二也有些怀疑。   为什么,他要这么热心地带自己来见丁阿婆?   他知道山海镜的存在吗?   丁阿婆究竟对山海镜了解多少?   只可惜,丁阿婆如果没拿到山海镜,一个字都不会说。他也不可能把山海镜交出去。   小二还在劝他:“这样,我和丁阿婆关系好,我进去劝劝阿婆,看看能不能再问问?”   姜遗光却一脸坚决,执意要走。   小二拦不住,只好去驾马车。   来时和走时不一样,没有人送他们,没有人搭理。所有人都似避之而不及的模样,静悄悄地看那马车远去。   驶出村口,又走了一段,马车速度渐渐慢下。   小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姜公子,您口渴吗?我这儿打了水。”   说罢,递进来一个竹筒。   姜遗光道声谢,接过竹筒,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无色无味清冽干净的水。   他假作去喝,那些水在衣袖遮掩下顺着手肘流进了袖子,姜遗光又用干净的那只手递出去:“多谢了,我喝了些,剩下的还给你吧。”   小二却没接过竹筒。   刹那间,有人抓住他那只手,将他从车厢里猛地拽了出来。   “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拽着他手腕的那人死死盯着他。   “镜子,拿出来,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他原本做惯了此事,手里沾着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对上姜遗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时,不知怎么又下意识撇开,不敢直视。   姜遗光反手一缩,把自己的手腕迅速抽出,背靠着马车车厢,冷冷环视四周。   丛林里、树干后,一道道身影站出来。   全是人,都是刚才那座小村庄里的人。   手里拿了刀,还有弓箭。   “你得罪了丁阿婆,你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领头的男人格外高大,离他最近,一步步逼近过来,“识相的,现在就把你的镜子拿出来。”   姜遗光依旧不说话,不断环视周围,寻找能逃跑的路线。   “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高大男人被激怒了,一拳向他砸去。姜遗光闪身一躲,拳头砸在马车车厢上。   “还挺机灵,没喝药。”有人如是说。   藏在暗中的箭矢已经悄无声息对准了姜遗光。   姜遗光终于开口说话:“她在骗你们,那个东西要是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必死无疑。”   领头的男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你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敢那样得罪丁阿婆。每年都有像你们这样的外乡人跑来送死。”   “要不是丁阿婆看得上你身上带着的东西,你早就没命了。”男人道,“快把东西交出来!”   姜遗光问:“她既然说是一面镜子,你们知道是什么镜子吗?”   男人不耐烦:“管你什么镜子?交不交?”   姜遗光迟疑一会儿,面上微微带了惧色。   而后,他从衣襟内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精巧铜镜。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谁拿了这镜子都必死无疑,你们可以试试。”说着,他轻轻把镜子放在地面,谨慎地一步步后退,而后,用力一蹬!踩着马车飞快跳到车顶,再一跃跳到一旁高高的树上。   嗖嗖嗖——   十来支箭矢穿梭而去,捕捉他的身影,却被一一躲开。   领头男人还有些不可思议,这小子竟然这么快就交出来了,弯腰伸手去拿,却发现那镜子竟然照出了自己的脸,不由得大怒:“他给的镜子是假的,快追!”   姜遗光跑得很快,在高高的树上跳来跳去,不断前行,躲避从底下射来的箭。   他依旧听见了领头男人说的话,心里更沉。   他为什么会知道那是一面假镜子?难道,他也知道真正的山海镜照不出除了主人以外的人脸吗?   树上毒虫多,毒蛇多,有些树上还挂着老大一个蜂窝,姜遗光跳过去后便直接把蜂窝往底下一踹,任由蜜蜂在底下嗡嗡追。   “追上他!!”领头男人大怒。   这条路并非一直两旁都长着树木,再往前两里路,树木就变成了低矮灌木丛。   其他人也清楚,已经有人提前跑去蹲点了。   姜遗光的速度更快几分,原来还像一只在树丛中跳来跳去的小猴子,这会儿几乎变成了一道残影。   他心中清楚的很,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抓住他,可一旦自己被抓住,山海镜被搜出来,这些人会立刻杀了他。   他在树林中穿梭,时不时扔下一两条来不及咬他就被捉住的毒蛇。   那些毒蛇还没来得及咬人,便被那群追赶着的人一脚踩晕。   身后传来哒哒哒马蹄声。   是那店小二。   他好不容易将马从马车套上解下,骑着马赶了过来。   “姜公子,你就停下吧,何必跑呢?只要把镜子交出来,丁家婆一定会给你驱邪解难的。”   姜遗光置若罔闻。   可人跑得再怎么快,也跑不过马。   店小二很快就追上了他。   与此同时,两旁树木终于到了尽头,从树林中出来,入目是低矮的灌木丛和茂密草地。   姜遗光最后一发力,从树上跳下。   身后传来一支箭,正好擦着他肩头而过。   他肩头的伤还没有好,擦开血痕。姜遗光没管,正好落在马背上,一手掐住惊慌的店小二的脖子,将他狠狠提起,反手带到自己身后。   下一瞬,七八支流箭射在小二身上。   姜遗光把充当了挡箭牌的小二扔下去,自己抓住缰绳,用力一抽马鞭。   “驾!”   小二被扔在地面滚了两圈,大张着眼,死不瞑目。   “抓住他,快点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他竟然敢弄死人!他怎么敢的,他得罪了丁阿婆还敢跑!”   身后人群叫得更厉害,怒不可遏。有人捞起了小二的尸首,大哭起来。   “别让他跑回府城,他认识知府老爷,要是让他回去,就没机会了!”   回应他的,是姜遗光再度狠狠抽下的马鞭。   “驾!” 第145章   京城。   风雨欲来。   创立白氏心学说的白冠文去往江南, 回京途中为赤月教余孽所害,毁其尸骨。幸得几位好汉进京传信,才让白家人得以迎回白冠文残骸。   消息一出,天下读书人震动。   当年白氏一门双儒, 何其风光?天底下有多少人没读过白慎远大儒的诗词?没阅过其策论?又有多少人没看过《白氏心学》一书?   竟被赤月教所害, 实在可恨!   其兄白慎远曾任帝师, 辞官多年,骤闻噩耗,潸然泪下, 穿素衣,背荆条,入宫乞求面圣。   谁也不知陛下和老师说了什么,只听闻白慎远离宫时,带了陛下的一道圣旨, 不知是真是假。   渐渐的,京中有传言流出,道帝星位不稳,有妖物作祟, 以至天上的文曲星和武曲星都掉下了一颗——那是为帝星挡灾。   谣言传得凶, 街头巷尾都能听见有人讨论这事儿,一会儿说起容大将军的死, 一会儿说起白大儒的去世,传闻越来越多,神乎其神, 闹得人心惶惶。   已经有反贼开始将本朝和前朝共论了, 前些日子因为陛下以各种手段灭佛一举,流言开始反扑。   一朝衰亡的原因多, 天灾人祸都不是最要紧的,若是君王英明、臣子忠心能干,自会渡过一切灾祸。可现在,陛下被妖邪迷惑,灭佛驱道,不敬神明,上天这才要降下警示,让陛下对神佛重抱敬畏之心。   陛下正在批折,太子求见。   太子正是为此事来的,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三叔家的小十一和儿臣私下交好,他打听到,京中有人印这样的书。”太子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来,放在桌上,“因事态紧急,儿臣先调兵围了那书馆,一个人都没放走,虽事出有因,到底未经父皇准许,特来向父皇请罪。”   天子六军十二卫,太子亦拥有一些护卫可调遣,皇帝心里清楚,接过那册子看了看。   乍一看没什么,不过用来打发时间的故事合集,可再去看,就能发现里面时不时夹杂着前朝反贼的话,煽动人心。   “你何罪之有,起来吧。”皇帝说道。   太子还担忧陛下会发怒,因里面有几句骂当朝昏君灭国之语,孰料,陛下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   “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只敢用这些下作手段。”陛下摇头笑笑。   “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交给你去办,记着,宁可错杀,不要放过。”陛下淡淡道,“让赤月教和前朝余孽猖獗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让他们收敛收敛了。”   太子沉默一会儿,再度离座跪下。   “孩儿有一事不明,还请父皇解惑。”   陛下道:“你问吧。”   太子仰起头:“为何让朝阳公主带兵去禹杭寻二弟?林将军在禹杭,又有父皇亲调的那几十人,为何还要皇妹亲去?”   朝阳带兵出发已经三天了,估计现在已经到了禹杭,陛下赐她虎符、黄金甲,并一把尚方宝剑,令林蒙恩完全服从公主,待找到二皇子后,再南下剿匪。   皇帝问:“你是作为一个太子问朕,还是作为一个兄长?”   太子毫不犹豫:“身为兄长。”   皇帝淡淡道:“因为她身上的龙气不比你少,要么你去,要么她去。”   禹杭一带危险极大,但总有人要前往险境,朝阳公主主动领命还要好些。   太子怔住了:“父皇,又是因为预言吗?”   皇帝道:“自然。”   太子便再无话可说。   若不是那个预言,他也未必能稳坐东宫。   太子恭敬叩头,起身告退。   那头,朝阳公主已带五百兵马到了禹杭。   都是从右羽林军中抽出的好手,一路护送她到了当地。进城后,才发现城中气氛有些诡异得不寻常。   林蒙恩连同周巡抚一同把禹杭城封了,不许进不许出,几千兵马守在城中,将整个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半个多月来,禹杭城里天天都在杀人,天天都在捉人,人心惶惶,谁也不知下一刻哪个人又成了反贼被抓走。   城外,活着的三十个持镜人和几个军队中小头目,看守着那批死囚。   死囚们一天只能吃一顿,夜里休息两个时辰,就要起来挖山。   没有趁手的工具,连个铲子都没有,只能用手挖。领头的几个大人说了,他们要挖出几个死在山里的贵人,还有几面宝镜,谁能挖到,谁就可以免除死刑犯身份。这样一来,即便再苦、再累,他们也要拖着手脚,用两只手去刨那些土,用力将大石块扛走,搬开。   小半个月下来,不过挖出一具而已。   一众持镜人商量了,不必所有人日日都来,只要几个在这儿就好,其他人分散开,以免惹来祸患。   今日,就轮到容楚岚和蒋昭明了。   一旦发现挖出了镜子,他们要立刻收起。若是让死囚身上的血沾着镜子导致对方入镜,那么,等他出来后,这死囚也不能活。   昔日高高山谷,因着山崩,塌成一大片滚石乱土覆盖的荒郊,死囚们衣衫褴褛,满身脏污臭气,埋着头在这片废墟上来来回回搬东西。   蒋昭明叹道:“容姑娘,你应当也听说了白大儒一事吧?”   容楚岚道:“听说过些。”   蒋昭明喃喃道:“都说是赤月教余孽所为,可我想不明白,那些赤月教的余孽到底是如何逃走的?”   按林将军的说法,实在可疑。   那么一大群人,就这么不见了?一夜之间,去了南方?   容楚岚道:“寻常人自然做不到,私以为,那赤月教的教主有些来头。”   民间多有奇人异士,皇家拥有山海镜,谁知道那赤月教教主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手段?   蒋昭明啧啧两声:“一夜间带兵马神行千里,可真是威风……”   不像他们,手里拿着山海镜,听着厉害,能收世间一切诡异。可这些都是用命换来的,随时在生死边缘游走,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都难说。   在持镜人中,不乏有拿了钱财后放浪形骸的,还有些拿了镜想偷跑,只是这些人都活不长久,他们的镜子很快就成了无主之物,到了下一个人手里。   容楚岚淡淡道:“你和赤月教比?怎么不和这些人比?”她一指那群干活的死囚犯。   有一个估摸着累狠了,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没起来。   一个妇人扑过去抱着他哭,被旁边的官兵拿鞭子抽开,又叫两个人把尸体移走,抬到一边的坑里。   坑底已经堆了不下百位尸首。   蒋昭明喷笑,连连摆手:“他们?”   他的目光有些古怪。   他们也能算人?   对于自小衣食富足,被父母宠爱着长大,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的蒋昭明而言,这些话都不太会说、也不认识字,没有衣裳,不通礼仪,眼里只有吃和睡的未开化“人”。二者之间差异如鸿沟。   与其说这些是人,不如说都是些野兽。   容楚岚转头继续盯着他们干活儿,说道:“总归又死了人,你离那个坟坑远些,真惹出事儿来,连累我们。”   山海镜聚阴,虽说那些人死了估摸着也没什么怨气,可谁说得准呢?要是其中恰好有人心有不甘,又因山海镜的缘故凝聚了怨气变成厉鬼,到时这块地方又要不安稳了。   蒋昭明道:“好好好,不必你容大姑娘吩咐。”说罢,他真的走远了些。   容楚岚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焦灼。   算算日子,自己的下一次死劫不远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这回……又会是什么劫难?她能渡过吗?   可是,陛下给容家的封赏还未定。   她想要的是容家爵位,可代代传承的爵位,而不是死后空有虚名的追封,和那些华而不实的御赐宝物。   若自己能找到二皇子……   容楚岚渐渐心神不宁,起身往外走,远远的,看见迎头往这边来的一群人。   为首那人穿着一身碧色男子长袍,头戴纱帽,高挑修长,可那张艳丽白皙的脸和耳边小小两颗耳铛,都昭示了来人的女子身份。   容楚岚一惊。   这……这不是朝阳公主吗?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146章   容楚岚连忙迎上去, 刚要行礼,想着朝阳公主既然只带一小批人来此地,未带公主车驾,又穿着男装, 想来定是不愿暴露身份, 遂只行了常礼, 低声道:“小女容氏,见过公主。”   早在她迎上来时,身旁侍卫就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了公主身前, 另一人持刀,随时都能要她性命,被朝阳公主拦了下来:“不必如此。”   待容楚岚说完,她淡淡问:“容家?哪个容家?”   容楚岚报了自己父亲姓名。   朝阳公主的神色郑重不少:“原来是你。”   她道:“容大将军赤胆忠心,容家满门忠烈, 实在可惜。”她说着,亲自上前几步,递出手。   容楚岚会意,伸手托住, 二女两手相握, 一道往前走。   容楚岚道:“多谢公主夸赞,不敢当。”   朝阳公主道:“有什么不敢当的, 容家当不起,就没有其他人当得起了。”   二人面上都和缓,实则在她们手相握的一刹那, 彼此都有些惊讶。   两人的手都是看着白皙纤嫩, 掌心却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习武握笔留下的茧子,指甲磨得圆润干净, 却不涂蔻丹。   对视间,朝阳公主和容楚岚都明白,对方绝非娇养长大的闺阁女子。   既然昭阳公主表现出了亲近态度,容楚岚的口吻也亲昵了些,问:“不知公主为何来此?这儿乱糟糟的,还有些危险。”   朝阳公主道:“自然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二哥。”   容楚岚一怔:“公主千金之躯,可在城中等候。”   朝阳公主道:“我与兄长一母同胞,有时能感应出些东西,我来了,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她已经靠近了塌下的一大方乱石堆,周遭有野草顽强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碧绿莹莹。   远处,一群人还在干活儿。   官兵们不断扬鞭喝骂,让他们手脚再快些。   七八个瘦得皮包骨的人,用力抱起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托起一点点空隙后,连忙又来了几个人,拼命把石头托得更高,一道往旁边空地去。   “有东西了有东西了!”有人惊叫。   移开石头的人更高兴,动作快了几分,周围有个用独轮车运石头的兴奋地丢开了车跑来,趴下去往里面看。   里头恰巧形成了个坑,坑里果然有个被压死的人,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已经发臭了,灰扑扑的,还能看出身上穿着的好衣服。   他叫起来:“我也找到了,我找到了。”说着,他就跳下那个坑,努力把那个死人拽出来。   人已经烂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一拽,那人身上就掉下来一大团白色的蛆,四处爬,还有苍蝇嗡嗡乱飞。   不论他活着时多么富贵,手握多少权势,死后和这些奴仆也没什么区别,一样成为了蛆虫的温床。   那死囚忽然就冒出了一点古怪的念头,他甩甩脑袋,让自己不要多想,托起腐烂发臭的尸体,好叫上面的把他拉上去。   尸体被托出来,官兵早就备好了担架白布,小心地放上去,白布盖好,两人抬着往一旁临时搭好的营帐去。   容楚岚听到动静就立刻往那边过去了,蒋昭明也在。   公主本想过去看看,却被容楚岚劝住,在原地放下软椅,坐着休息,等容楚岚回来禀报。   营帐内,容楚岚掀开了那层布。   腐烂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容楚岚忍住恶心,仔细从满身灰烬下辨认出其衣着,对蒋昭明道:“是丁晟。”   蒋昭明伸手把那颗脑袋翻了翻,看到后脑一大块缺口,摇头道:“被砸中了头。”   “他要是跑得再快些,也不至于这样。”   容楚岚道:“别废话了,找找镜子吧。”   即便是死人,可那也是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碰。   蒋昭明挑挑眉:“我怎么发现,你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伸手在那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先翻衣襟内,再去摸袖中暗袋,很快找到了一面铜镜,照了照,果然照不出自己的影子,问:“你要不要?”   容楚岚道:“你收着吧,总归是咱俩一块发现的。”   蒋昭明也不推拒,道:“好。”   他压低了声音:“朝阳公主怎么来了?”   容楚岚道:“公主的事,我怎么清楚?”   蒋昭明:“你方才没同公主请安吗?公主待你很温和,我以为她会同你说。”   容楚岚道:“你既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   蒋昭明终于闭上了嘴。   蒋家在朝中地位不低,他有个族兄,听说当年这位惊才绝艳的族兄差点被指为朝阳公主驸马,后来出了什么事儿,又不了了之了。   具体的,蒋昭明也不清楚。   他性情虽然古怪,却不是傻。   蒋昭明收好镜子,侍卫们送来了一盆水,两人洗净手后,再出去向公主请安,跟随其左右。   朝阳公主在这已经塌陷山谷中转了小半圈,落脚之地全是碎石,她却走得稳,不必人搀扶。   看过后,她惆怅半晌,道:“皇兄果然不在此地。”   容楚岚:“什么?”   朝阳公主摇摇头,道:“二皇子不在此处,你们将几位同行人带出来便走吧。”   蒋昭明问:“公主怎么知道?或许这地方有其他关窍呢?”   朝阳公主道:“因我与二哥心有灵犀,如何?二哥若是有什么事,我必能感应出。”   她感觉得到,二哥不在这儿。   但是……   她往前走了一段。   正好是二皇子那夜潜藏之处。   朝阳公主微微阖眼,她似乎能感觉到二哥那晚的恐惧。   二哥在这儿,究竟碰到了什么?他又去了哪里?   也和一夜间神行千里的赤月教余孽一样,被带走了吗?   一天过去,又找到了一面镜子,也算惊喜。容楚岚和蒋昭明随朝阳公主进城,换其他人出来轮值。   夜里,朝阳公主单独召见了容楚岚。   “信中说的不清楚,还请容姑娘将到禹杭后经历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朝阳公主道。   她的声音很温柔,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水汽和香气,她亲自将行礼的容楚岚扶起,可容楚岚却没来由地察觉到一股寒意。   “敢不从命。”容楚岚道。   她将自己一路见闻尽数说来,尤其是他们潜藏在山谷中的那一晚。   路边灌木丛中发现的紫金色丝线、空坟、奇怪的乞丐、晴空惊雷、阴兵借道……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说了出来。   朝阳公主依旧带着温柔笑意,她的眼神很软,明媚温柔,看着一个人时,好似那个人就是她的全部。可容楚岚的心却一直紧绷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你是说……那些阴兵都穿着前朝的衣服?”   “是,如果小女没有认错的话。”   “前朝……”朝阳公主陷入深思。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她粲然一笑,从自己松松挽起的发间抽出一根通体清透的玉簪,缓缓地靠近,将玉簪放在容楚岚发鬓间比划两下,找着合适的地方,慢慢地,将玉簪替她戴上。   容楚岚一直垂着眼,不敢直视她,任由她戴好簪子后,上下打量。   朝阳公主一笑:“今晚有劳你替我解惑,我让人给你炖了梨汁,喝一些,润润喉。”   容楚岚行一礼:“多谢公主厚爱。”   她的鼻间,似乎还萦绕着公主身上的香气,而后她又带着这香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洗漱罢,换了衣裳,躺在床上。   闭目难眠。   公主、二皇子、太子、容家……   赤月教、前朝余孽……   想着想着,她渐渐睡熟了。   梦中仍有公主身上的香气,还有些其他花香,馥郁甜浓,热烈地袭来,兜头罩了她满身满脸。   她睡得太熟了,没能听见自己房门被轻轻打开。   一道人影悄悄走进。   公主穿着雪白睡袍,长发披散,她丝毫不怕容楚岚发现,手里还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她来到容楚岚床边,伸手在枕边摸了摸。   没有。   似他们这样的入镜人,山海镜必得随身带着,以免遭遇不测。即便沐浴睡觉都要带在身边。   公主又掀开被子,在她身上摸索。   也没有。   她托起容楚岚的脑袋,另一手伸到了枕头底下,总算摸到了一面冰冷光滑的铜镜。   容楚岚闭着眼,没醒。   喝了那带有安神药的梨汁,她今晚会睡个好觉。   “山海镜……”她一字一顿念道。   这样一面镜子,谁能想到,它能通阴阳呢?   照了照,镜子里果然没有自己的脸,模糊一片,朝阳公主自嘲地笑笑,又对准了容楚岚的脸。   镜子里,照出容楚岚安静睡着的模样。   朝阳公主照了一瞬就立刻把镜子翻过面,她心里清楚,若是持镜人拿镜子照着自己,却又不睁眼看镜中的自己,时间长了,会将附近的鬼魂都召来。   镜子晃时,忽地,照出了一道白影。   那不是穿着白衣的朝阳公主,而是……   朝阳公主猛地抬头看去,对上房间顶角落的一张纯白色的脸。   那张脸骤然出现,被朝阳公主这么一瞪,立刻消失了。   朝阳公主皱了皱眉。   诡异当真是无处不在了。   实在令人厌烦。   那批前朝的阴兵,也不知是哪场战中死去的,又去了何方?   她还是倾向于二哥被赤月教的人带走了。   朝阳公主又看了一眼山海镜,随手塞回容楚岚枕下。   至于第二天对方会不会怀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次日,容楚岚起身后,只觉自己近日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甚至还做了个美梦。   她换过衣裳,习惯性伸手进枕下,摸出山海镜,正要放进衣襟暗袋中,忽地一僵。   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睡前是把山海镜面朝下放着的,为什么到了今天早上,镜子变成了面朝上?   是谁?谁进来动了镜子?   容楚岚飞快检查四周。   她素来谨慎,睡前总是做好诸多准备,很快就发现,大门和自己睡着前不太一样了。   她会在门缝里夹上一根丝,或者一根落下的头发。而现在,门缝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果然不是她记错了……昨晚有人来过!   她竟然一点都没发现!还叫人摸到了枕下的山海镜。容楚岚咬着唇,忽然想到昨晚自己在公主侍女殷勤相劝下喝的那一盅梨汁。   ……   过了三日,埋在山谷里的所有入镜人总算被找了出来。   只差最后一个。   王萱失落下的那面镜子,至今没有下落。可那和其他入镜人没有关系了,他们离开京城太久,必须尽快回去。   只留下十几名近卫,依旧日日叫死囚来,在满山乱石中挖一面镜子。   周巡抚奉命继续在禹杭,代知府一职,重设禹杭及下属村县官职。林将军则奉命,带大军随公主下南方。   赤月教做下这种事,即便当地传来消息,称赤月教藏的那座山忽然塌了,又有近卫在处理。可朝阳公主直觉告诉自己,赤月教还没有被完全铲除,他们一定又逃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父皇的命令,不除赤月教,不得回京。”朝阳公主换回了公主朝服,黑色裘衣,上绣金色龙凤,站在林蒙恩身前,手中握着一卷金色圣旨。   林蒙恩跪在比他娇小许多的公主脚下,沉声道:“末将听令。”   他们动身很快。禹杭本就是鱼米之乡,禹杭产的米白净饱满,很是值钱。在当地补足大量米粮用作军粮后,公主终于决定出发。   只是,她没想到,本该回京的容楚岚却悄悄来求见她。   “……愿为公主驱策,只求留在公主身边。”容楚岚行了大礼,腰背挺直,起身后,垂下眼睛,不敢直视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来了兴致:“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容楚岚道:“别无所求,只求公主能给容家庇佑。”后宫不得干政,可……这位公主手上的权柄,比几位皇子都多。   朝阳公主一笑:“这话严重了,父皇很是看中容家,还轮不到我来庇佑。”   容楚岚知道公主是不会轻易答应了,退而求其次:“小女仰慕公主,只愿为公主马前卒,还望公主成全。”   朝阳公主饶有兴致地看她,半晌,伸出手笑道:“起来吧,来我身边。”她承诺道,“或许,你将来可以在我这儿做个女官。”   “多谢公主。”   一众大军浩浩荡荡南下,自然惹来了注意。   都说赤月教杀了白冠文大儒,皇帝震怒,公主垂泪,要亲自带兵讨伐赤月教哩。   明面上倒没有人敢嘲笑公主,陛下就在她身后虎视眈眈,谁敢?   反而有许多书生开始写起追捧公主的诗词、话本和各类故事来。   公主替父兄操劳,何其孝顺!   公主听闻白大儒身死,痛心不已,何其惜才!何其善良!   公主还能带兵打仗,多么英勇!实在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好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什么?公主带兵不合理?当朝开国皇帝的妻子和女儿不都上了战场打天下?   还有不少人在其中搅浑水,很快,容将军与白大儒的死就被这件事盖了过去,且愈演愈烈。   朝阳公主之名,几乎传遍了大半个大梁,就连一些普通百姓也听说了,有反贼把一个有才华的文曲星害了,公主听说以后,带兵追上去把那群反贼都抓了起来。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皇帝膝下有几个皇子,却慢慢的,都知道了朝阳公主的名号。   一路南行,过城池时大军都驻守在城外,只有部分人跟随进城,不必他们说,当地官府便自觉送钱送粮来。   很快,就到了白冠文死去的那座城。   公主带着容楚岚,听知府描述当时情景。   容楚岚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姜遗光?他怎么也出现在这儿?   算算日子,他那时应该早就到闽省了吧?   容楚岚没想通,竖着耳朵继续听。   当地官仍在说。   那群人走了以后,山就莫名其妙的塌了。他们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驻军,抓住从山里跑出来的人,现在已经抓了不少。   只是……   官员迟疑,看着公主兴致勃勃的模样,让那些弹唱的歌女们离远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公主,下官听说那儿有些不太平,似乎……”   他咬咬牙,继续说:“听说那儿有邪祟出现,有好多人都说自己在那里见到了鬼。公主还是……”   朝阳公主含笑道:“无妨,我身边带了几位高人,他们正好能驱邪除鬼,不必担忧。”   容楚岚头皮一麻。   公主说的高人莫非就是自己?   可她怎么好收鬼,收鬼后,镜中死劫就……   公主对容楚岚笑道:“好姑娘,就帮我这个忙吧。”   她道:“我能感觉到,二哥就在那儿。”   听了这话,容楚岚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只得答应下来。   太子地位稳固,二皇子并不出挑,或者说,和太子比起来,一众皇子都显得有些平庸。   陛下的心思猜不透,她只能寄希望于公主。   至少,公主现在就在她身边,接受了她的投靠。   公主圣眷正浓。   朝阳公主第二天就把军队全都调来,围住那座据说塌了一小块的山。   她站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进山的小路口,仰头看着远处山峦的影子,和山中因为塌陷而一片乱糟糟的树木。   “我有种预感,二哥就关在这里。”朝阳公主的表情有些神秘,带了一丝怅然,“至少,他曾经确实在这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事……”   容楚岚忙道:“二皇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公主不必担忧。”   朝阳公主听了这词,唇角流出一丝讽笑。   吉人天相?呵,真是个笑话。   她道:“我们快进去找他吧。只希望,他还活着。”   只要他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了。   能活下来,就是命大。   带进山里的人不多,大多是近卫出身,知晓内情,一群人以公主和容楚岚为中心。   前者是因为其身份,后者则是因其带着山海镜,她才是一群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克制住鬼怪的人。   树木幽森。   越往里走,越觉阴冷。   冰凉的山风传来一股古怪的味道,好似淡淡的腐臭味。他们走了不久,眼前一股清泉从山间汩汩流淌而来。   公主一见便笑了:“没想到山塌了还有泉水。”   一侍卫会意,上前就要拿水壶去装。容楚岚拉住了对方。   “你在做什么?”容楚岚道,“你们看不出来吗?这根本不是泉水。”   她一点点打量着,面色变得从未有过的凝重。   “从现在开始,大家最好紧跟着我,一步都不要离开。”容楚岚的脸色很难看,“山里的东西也不要乱碰。”   公主原先带笑的脸也慢慢沉下了。   “果然……处处是古怪。”这股泉水,在她眼中清澈见底,可没多久,她闻到鼻间的却是浓郁腐烂的腥臭味。   仰头看去,这天也变得阴沉沉。   碧绿青翠的草木,绿得竟有些瘆人。   公主脸色不太好:“这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些,不如先回去。”她自己因为某些原因,没那么容易出事,可跟来的侍从们就不一样了。   这个诡异的地方,好像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容楚岚摇摇头:“晚了,我们出不去了。”   果然,一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他们来时的路不知怎么变得古怪扭曲起来,完全分不清,再往前些,都被荒草淹没。   公主道:“那大家都小心些,千万不要落单。”她顿了顿,对容楚岚道,“你可先护着他们,我没那么容易出事。”   容楚岚有些惊讶,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有山海镜在,她只要小心些,就不会死,不过拼一场。   即便下回葬在死劫中,只要能救出二皇子,能换来容家荣华,也值得。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山里寂静得可怕,天黑得格外快,太阳被乌云遮住了,闷沉沉透不出光来。容楚岚走在正中,时不时回头去看,点清人数。   不多时,其中一人颤声道:“这山里竟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实在古怪。”   容楚岚道:“或许是都死了。”   她强行遏制住内心的不安,时不时举起镜子照照周围。   目前还好,没有怪事。   只是这压抑的氛围,让大家都很不安。   蓦地,容楚岚一顿。   方才还什么都没照出的镜子中,投出后方情景——   不过一刹那,他们身后不远处,漫山遍野都站着穿着破烂衣裳、面色青白肿胀的人,挨挨挤挤,不知有多少数。   只剩黑窟窿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们看。   在那瞬间,容楚岚浑身如置冰窟,猛地回过头去。   山是山,树是树,风静静吹过,什么也没有,好似镜中情景都是错觉。   “容姑娘,怎么了?”公主轻声唤她。 第147章   两处山林, 各自被围追堵截。   容楚岚携一众人,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山林中的鬼怪时隐时现,可偏偏,其他人看不见。   只有她能看见。   可其他人看她凝重的神情, 也察觉到了什么, 围成一个圈, 将她和公主包围在里面,慢慢往里走。   容楚岚心跳得很快。   小小一面铜镜在手上翻转来去,不断将众人照入, 一刻不敢停。   她也不想贸然回去,再让其他人来。   要是再耽误几天,谁知道二皇子会到何处?又会不会死在什么意外中?   救出一个活的二皇子比死的更有利,她一人救出,比一群人救出更有利。   容楚岚在心底衡量。   只要能把二皇子救出来, 她这回收鬼多,下回在镜中即便死去,也值得,也能替容家换一个前程。   她掌心的山海镜微微一热, 亮起一瞬, 又迅速暗下。容楚岚知道,已经有一个鬼魂被收进去了。   只一个, 还不够……   容楚岚想起自己偶然间瞥见的、站在山林中密密麻麻的恶灵。   这样多的鬼怪,不太对劲……这山里发生过什么?   容楚岚深吸口气,道:“公主, 您还能察觉到二皇子所在吗?”   朝阳公主微微阖眼, 复又睁开,指向一个方向:“往这边。”她所指方位, 正是山体完全塌陷处。   “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他就在那里。”   容楚岚精神一振:二皇子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   越往里走,朝阳公主越能感觉到自己皇兄的呼唤。   他在痛苦惨叫着,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   皇兄……   朝阳公主褪去心里那点不忍,继续指路。   一众人往深山行。   四周更加寂静,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引得他们警觉看去。中间的容楚岚更是如惊弓之鸟,看似平静,实则再有一点动静,就要戳破她心中摇摇欲坠的平衡。   本就崎岖的地面因为山塌陷更加崎岖,野草顽强生长。沿着那条从身上里流出的血河往上走,他们看见满地属于鸟的尸骨。   已经死了很久,身上皮肉腐化殆尽,只剩下一点颜色古怪的碎屑和羽毛,耷拉在一只又一只白骨上。   一层层堆垒起的白骨,铺就成一大片,从白骨缝中,生长出茂密的芍药花,鲜艳欲滴,在阴冷山石中静静绽放。   芍药花香正浓。   白的骨,绿的叶,黑的石,红的花。   只是鸟的尸体罢了,却叫他们一阵心惊肉跳。   一个侍卫看了看,紧张道:“公主,这……前方没路了。”   除了铺着大片鸟骨的平地外,两侧山谷高高堆叠起巨石,常人难以攀爬。侍卫们倒是知道公主身手不凡,这位容姑娘也不是娇弱女子,可在攀爬途中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容姑娘根本来不及救他们。   虽然侍卫们问的是公主,眼睛却往容楚岚的方向看。   朝阳公主亦问道:“容姑娘,你可有法子?”   容楚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取出山海镜,对着那一片鸟儿的尸体照了照。   镜中一片正常,可那片白骨实在看着太古怪了,她也不禁浑身发毛,总觉得……如果贸然踩过这堆鸟尸骨,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容楚岚有些迟疑,她也不知该往哪边走。   要么从两边爬过去,要么从鸟尸骨中过。容楚岚再度前后照了照,道:“从上面过风险未可知,不如待会儿把这些鸟骨挪开,从中间走,大家小心,这些别踩着也就是了。”   见几个侍卫脸上还有一些惴惴,容楚岚安慰道:“不必担忧,我刚才用镜子照过了,周围没有诡异。大家小心些就好。”   那些近卫都经过生死磨难,方才心里恐慌,可一路走来,除了这地方吓人些以外,似乎确实没出过什么事,不免放下心来。   走在路边两侧的人削下一大截树枝,树枝上还带着茂密枝叶,削削砍砍,充作扫帚,其中两人拿着那临时做成的扫帚走在前头,容楚岚警惕地将镜子照着他俩——   树枝将层层鸟白骨都扫开了,露出底下光秃秃的嶙峋怪石。那些鸟儿不知死了多久,血都渗进了石头中,黑黢黢怪石表面,黏着着已经发乌的鸟血   其余人小心地走在这些怪石上,各自警惕。一步步往前,浑身弦都绷紧了,生怕下一秒。身边人就变成了诡异模样。可知道他们穿过这片以白骨铺就的平地,走到了树林边缘,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只有容楚岚知道,她手中的铜镜又发烫了好几回。   那些鬼,根本就没有离开,这些东西无处不在,只是躲在这森林中的角落里,暗自窥视他们罢了。   没有,哪里都没有,每个地方看上去都很正常,树木花朵,野草,树上的鸟窝,从野草缝隙中钻出来的菌子……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除了绿植外,没有其他活物。   一只鸟也不见。   换句话说,整座山中只有他们这几个活物。   容楚岚意识到这点,忽地,一阵山风吹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   如果她能回去看一眼,她就会发现,方才他们经过的铺就鸟尸骨的地方,被他们扫出了一条小道,慢慢地,那些白骨又蠕动回去,重新把路面覆盖住。   朝阳公主并不是沉默的性子,可她自从进入这个森林后,就莫名安静了不少,其余侍卫总是低声询问,她都不答,要么就轻声问容楚岚一句。   大伙儿都发现了,她的脸色逐渐苍白,连口脂都遮不住唇上泛起的白皮。可她的步伐仍旧不停,一直向前行。   一进入密林,阳光似乎都被绿叶遮住了,周遭更加阴暗,寂静、阴冷、湿潮,只有树叶被阴风吹过的哗啦啦声响。远处的树影形同鬼魅,在山林中扭曲晃动。   这片森林很大、很大,是通往山上的路。走了没一会儿,几人都能察觉到脚下的路正倾斜往上去,私下里又忍不住交谈几句,细细切切说话声,多少给这片死地带来了一些生气。   “公主,您还好吗?”容楚岚轻声问,空出的一只手拉住公主的手肘,二人紧贴在一块儿。   公主摇摇头:“没事。”她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座他们已经攀上山脚的山峦,道,“我听见了……皇兄在叫我。”   “他就在山里。但是……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朝阳公主自幼就能和皇兄彼此心灵感知,在她六岁那年,有一日她忽然哭闹不止,不断叫着二哥在水里,快救救他。   那时,二皇子正巧不慎落水,周围太监宫女连忙把人救起来后,哭闹不休的朝阳公主又安静下来,自顾自吃点心去了。   这事就发生在皇帝面前,陛下很以为异。   朝阳公主喃喃道:“皇兄,你要说什么呢?”   她听见了皇兄的叫喊,他在对自己说话。   他、他身上流了很多血,他痛苦地要疯了!   她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没事的,二哥,我来找你了。   我找到你,就带你回去。自此,你的劫难就过了,不必再担忧。   二皇子的声音更加凄厉。   “公主、公主?”容楚岚声音渐高。朝阳公主面色恍惚,面如金纸,似乎陷入了什么障眼法中,她连忙将镜子对准公主,又不断在耳边叫她。   朝阳公主迷迷瞪瞪转过头来,忽然间,她猛地甩开容楚岚的手,往山上飞奔而去。   “皇兄——”   容楚岚一惊,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地追过去。其余近卫亦纷纷跟上。   “公主!!”   一前,一后。不断追逐,往山顶去。   山顶处,生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榕树,树叶茂密,亭亭如盖,树干亦粗得需几人环抱才能合拢,枝干根筋虬结,垂下一缕缕深色气生根,好似胡须。   绿叶轻晃间,露出胡须尽头真面目——一具又一具尸体。男的,女的,穿着山匪破旧衣裳的、穿着当地衙役官服的,都长在了这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中。   他们的长发垂落下来,黏着成干燥结块的一缕一缕模样,成了这棵榕树的气生根。   半山腰处,公主落泪,拼命奔跑。   “皇兄——”   ……   在南方闽省的某个村落外,姜遗光同样在跑。   和公主不一样,他好歹还骑着马。   可比公主更糟些的是,公主身后的人追着保护她。但他身后的人却在拼命追杀他。   “站住,你把镜子交出来!”   “把他带回去!”   身后叫喊声扔在继续,箭矢如雨般射来。   姜遗光又一次看见了路边自己来时见到的十几个土堆,和土堆上盛开的芍药花。   再往前,就是小路,没有树木遮挡,那些流箭很容易射中他。   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手里拿弓的人们,背上箭筒还有一大把箭,在他们后面,也有人把射空的箭捡回来,追上去补给弓箭手。   一旦他跑到小路,那些人射中了他的马,他反而更逃不掉。   姜遗光心中这么想着,左右看去,猛地拉缰绳,用力调转马头,马一拐弯,又因背上人用力一鞭,吃痛地绕了个弯,重新进入森林中。   这回,他走的就不是被开出的小道了,而是从未有人走过的长满低矮绿丛的路。   姜遗光再度狠狠一抽马鞭,甚至在颠簸中从袖里抽了根针,往马背上一扎。   马嘶叫得更响,长嘶一声,发狂般往前奔去。姜遗光却在马发狂的前一刻,伸手攀住一旁树枝,纵身跃在树上,又是几个跳跃,往更深的林子里去。   “他又进森林了,快去追!”   “这小兔崽子,看我不逮住他,剥了他的皮!”   一群人骂骂咧咧拐道,跳进绿从中。   斜前方传来马发疯般的嘶鸣,以及胡乱奔跑的马蹄声响,循着声音去,很容易找着。追着的那些村民顾不得许多,边走边开路,追进了密林中。   “你别想跑!快停下!”   被他们追逐的姜遗光此刻静静地缩在一棵树上。   他穿的衣服颜色并不鲜艳,悄声藏在茂密树叶中,活似一道安静的影子。   那群人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马背上没人!   这小子,趁他们去追马的时候逃了!   “赶紧找!他肯定躲在树上或者树丛里。”   “别等天黑,天黑了更找不着人了。”   夏日,天晚得慢,但这片树林也不小,真要藏起来,他们花一天都未必能找到。   姜遗光藏在树中,侧耳去听,又静静看着在他藏身树下不远处的那群人。   他们正专门挑那些高大的树,射箭试探上面有没有藏人,只是收效甚微,还有些箭射上去,卡在树枝里掉不下来了!这样一来,他们更俭省些,全靠眼睛看。   “这么一棵棵找也不是时候啊,大家要不分散些,谁要是发现了,喊一嗓子兄弟们就过来。”   “也成。”   这群人商量后,各自分散开,姜遗光的视线内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拿了棍子,边踩边往四周戳,既是赶走蛇,也是在试探有没有人。其他两个专门抬头看顶上树冠里有没有藏人。   渐渐的,那三人来到了他藏身的树底下。   其中一人抱怨道:“老哥,要不我们回去牵条狗来?畜牲鼻子可灵多了。”   另一人附和:“是啊,反正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找不着,骑了马带狗过来,耽误不了太久。”   姜遗光的手里,已经捏住了几根针。   闫大娘教过他。   “别小瞧真这小小一枚绣花针,要是扎准了地方,既能让人活,也能让人死。”   “就像这脖子,你往这脖子的骨头上扎,没用,扎穿了经脉,用处也不大,那人还是能挣扎会儿。得摸着这地方。”闫大娘指给他看,脖子正中央,“那儿要是扎穿了,保管叫都叫不出来,没一会儿就咽气。”   底下一人抬头看时,姜遗光手腕一动,一根细针爆射而出,扎在树上鸟窝的一颗蛋里。   两只对姜遗光虎视眈眈的鸟惊得骤然间振翅飞起,簌簌落下叶,正往下飘时,又一枚针迅疾如流光,扎在了仰头看树的那人抬起的喉咙间。   而后,又是一根,穿过了另一个离他远些,同样仰头张望的人喉咙。   正好,没入喉咙正中。   低头看着的那人才惊觉身边两个人突然就倒地了,刚要大声喊,一道身影快如鬼魅出现在他身后,手搭上了他的脖子。   “咔嚓”一声。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后一道声音。   姜遗光把三人全都塞进了路边随处可见的高大绿丛中,自己再度闪身上树。   待他重回树梢,那些被惊走的鸟儿还未回巢。   不远处,又几人走来,不断张望。   没有人注意到,树顶上,有人静静注视着他们。 第148章   姜遗光坐在树顶一根横生出的树杈上, 绿叶遮住了他的身形,午后太阳大,周遭蝉鸣鸟啼声阵阵,偶尔有风刮来, 更是整片树林的绿叶都簌簌作响。   姜遗光一动不动。   隔着层叠绿叶间隙, 姜遗光注视着那几个人。   心里盘算着怎么迅速地把那几个人解决, 又不惊动其他人,再离开。   听黎三娘他们说,当地官府并不很乐意出面, 他必须自己解决,只要没有证据,这些村民即便报官也无所谓。   贴在手腕上的针线包里有两种针,一种是普通的绣花针,随处可见, 只剩下十来支。另一种则是闫大娘所给特地打造的长针,细长坚硬,并不多见,不到关键时期不能多用。   正安静潜藏着, 耳边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响。   姜遗光缓缓扭转头, 和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对视上。   是一条蛇。   还是一条毒蛇。   通体翠绿,三角状头顶部生着细鳞, 和颈部区分明显,体侧一条不甚明显的红白相间纹路。   一人,一蛇, 无声对峙, 相距不过一丈远。   姜遗光当然可以避开,他只要跳到另一棵树上就好。但……那些人已经走近了。   一旦他走, 会立刻被发现。   他一直盯着那条蛇。   那条蛇已经做出了攻击的姿态,张大口,尖牙渗出毒液,身子缓缓伏低——   一切变故都在瞬间!   一只手快若闪电地捏住它的七寸,将那条蛇扔了下去。与此同时,毒液喷出,溅在姜遗光紧闭的双眼上,他扭过头,依旧察觉到有东西溅在了脸上,飞快用袖袍擦去。   翠绿的蛇落在地下,嘶嘶叫着,重新缠上一片低矮绿丛,隐藏在其中。   不远处,几人走近。   姜遗光擦干净脸后,想到了什么。   小二来时的话浮现脑海中。   山中毒虫很多么?   下方,走近的几人闲聊着,各自张望,靠近了。   一人拿着树枝不断拍打前方路面,确定没东西后才踏过去,被踩过的枝叶一时塌陷下去,又缓缓挺直了。   “怎么还没找着……”   “该不会真找到天黑吧?”   说话间,方才他们经过且拍打过的一处丛林中,一条翠绿蛇骤然暴起,如一支绿色箭影突地向其中一人背后咬去。   “娘嘞!有蛇!”那人感觉后颈一痛,伸手去摸,摸到一条冰冷滑腻的蛇,那蛇正死咬着不放,一只手伸来,立刻往手背咬一口,顺着背滑溜下去,钻入草丛中。   他这一叫,其他几人都惊动了,赶忙赶过来。   “老丁,怎么了?”   “有蛇!蛇咬人!”那人捂着手哀叫。   手背上,两个显眼的牙印,渗出的血已经发黑了。   “还是毒蛇,糟了,你带药没?”   “什么蛇?在哪里?”另一人也急了,赶忙问。   被咬的人伸手要指,却觉眼前一阵阵发晕,两脚无力,软绵绵倒了下去。   远处其他人也听到了他的叫喊,还以为找着人了,连忙喊话,声音从远处传来。   “喂——老丁家的,什么事?”   这头的人扶住老丁,也回喊:“被蛇咬了——”   姜遗光循着声音望过去,确认了那些人所在方位。   既是蛇,又不是找着了人,那些人便没过来。   谁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树上,静静地看着树底下,他们割开伤口放血,还有人给他吸出毒血。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两根针爆射而出,没入了替老丁吸出毒血那人的后颈。   他后颈一阵刺痛,还以为自己也被蛇咬了,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跟那人一样软软地倒下去。   直到倒在地面时,他的眼睛还睁得老大。   他的后颈处,两根毒针完全没入皮下,只有两个针眼渗出和毒混合后发黑的毒血,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那是被蛇咬了。   剩下还完好的两人还在替老丁拍背顺气,就见另一个人也倒下了,更是惊慌,翻过去一看,后颈同样两个发黑渗血的牙洞。   “蛇!又是被蛇咬了!”   “这林子里蛇多!注意些——”   其他远处的村民都习惯了。   “好喔——你们也当心点——”   谁知这话刚喊出没多久,他身后就。悄无声息贴上来一个人。那人一个手刃将他劈晕过去,同时,一脚狠狠踢上另一人脑袋,砸在树干上,将还没喊出的话变成了又一声惨叫。   簌簌落叶飘落,姜遗光疾行而去,两根毒针扎进那人喉咙,搅动两下,又抽出来,毒针收好。   “你们那儿又怎么了?”   姜遗光厚着嗓子大喊回话:“又是蛇……有蛇!”声音里满是惊惶。   说话间,他来到其他几具尸体前,收走尸体上的针,被打晕的那个人,同样在脖子上用毒针扎出两个口,做出被蛇咬的样子。   很快,那人的气息微弱下去。   昏迷中,仍旧因痛苦而伸手挣扎,姜遗光看着他一点点咽气,这才离开,往森林外围跑去。   他想快点回去。   这个时间未归,黎恪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了异样。   可惜,在森林最外圈还有几个人守着,他们之间隔的距离虽远,却一扭头就能看见彼此。   姜遗光一点点潜行。   他听见了那群人的议论声。   已经有人回去牵狗了,这儿离村庄并不很远,马还在,已经被他们捉住安抚好了,等狗带过来,他估计再难脱身。   他必须防范。   姜遗光悄悄折返回去,扒下最初被自己解决的几人的外袍。   这片树林里的毒虫真的很多,毒蛇也不少,似刚才差点咬他的那种通体翠绿的蛇,被他找到好几条。   用外衫兜头罩住那些蛇,装了一大包,全都撒在了树林边。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蛇!”   再一看,铺满落叶的地面,一旁绿色丛林,包括树上,都坠下来许多蛇。   全是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冰冷长条的身体在地面蜿蜒爬行,向他们爬来。   他叫的还是晚了,其中一个人在他大叫之前就已被咬中倒地,脸色发青。   姜遗光又随意找了一棵树,像只小猴儿飞快爬到顶。   那些人的叫喊终于把其他人注意吸引过来。   “早就说了,这林子里有蛇有虫,你们自个儿不注意点,吵什么吵?”   “喊个甚?把人都吵跑了!”   守在林外的人大叫解释:“这里真有很多蛇,很多,全是毒蛇!”一边喊,一边用树枝打,想把这些蛇驱走。   那群蛇在林子里野惯了,本该躲着人走,可它们才被人捉起来戏弄过,早就被激怒,这么一被驱赶,反而更激出了它们的凶性。   那些人忙不迭逃跑,他们不敢往林子里去了,只能拼命往外逃,边跑边回头看,手里挥舞着长树枝,希望把那些蛇赶走。   越是赶,越是激怒了它们,蛇追得更快。   待所有人都跑远后,姜遗光才从树上溜下来,沿着他们的路线一块儿跑。   林边,被咬的那人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他的身上,爬着不少细长绵软的蛇。   姜遗光好不容易逃出去,他心知那些人赶走蛇后迟早折返回来,跑出一段路后,往道路两边的草丛里走。   草丛茂密,又细又高的丰茂草地里,毒虫同样不少,还有些蛇也藏在里面,姜遗光没太深入,只静静伏在其中,准备等那些人折返后,自己再走。   但他渐渐听到了别的声音。   是马蹄声。   不止一匹马,大约有几十来只,从这条路尽头策马奔来。   姜遗光心下微沉。   这群村民,又叫了更多人来吗?   他更难逃走了。   他缩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等待。直到那队人马出现在视线中——   领头两人,是脸色还不大好的九公子和三娘。   他们身后跟着随从和不少衙役,一路往那个村庄的方向去。   早在午膳前,客栈的几人就发现了端倪。   姜遗光这两天老是出门,前两天都是出去闲逛,可今天,店小二也不见了,虽然掌柜的说小二告了假,回乡探亲,可黎恪还是觉得古怪。   再一问,那小二走时竟借了客栈里的马车。   寻常人回家哪里用得上马车?即便要带什么东西,几个包裹也尽够了,分明就是带了人。   黎恪和他们回去一商量,再一问常蹲在店外乞讨的乞儿们,都说没见过姜遗光出门,果然是跟着那店小二不知做什么去。   再听掌柜的说,那店小二村里有个出名的神婆,几人便猜出来姜遗光定是去找这神婆了。   久等不归,担心出什么岔子,九公子和三娘带了人出来寻他。   既然九公子他们来了,姜遗光径直从草地里出来,刻意发出了一些动静。   “谁!”   黎三娘正和九公子说话,听得有动静,当即扭头喝问,看清后,她的神情才缓和下来:“善多?”   九公子也跟着看来。   一看见他这幅模样,黎三娘就知道这人铁定又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刚想问,姜遗光已经答了:“遇到意外,有人在找我。”   总归是在镜外,那些都是活人。   起了冲突,后续免不了麻烦。   “走吧。”九公子立刻打出手势,当先掉头。黎三娘让一个随从下马和其他人共乘,再调转马头,追上九公子。   其余随从亦纷纷掉头,一队人马还没穿过树林,便往回折返,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你做了什么?又是什么人要追着你?”九公子问。   姜遗光骑着马跟过来,就听九公子这么问。   他把那个古怪的丁阿婆的事儿说了,自己方才杀了人,也一块说了。只是怕那些随从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又特地说的官话。   黎三娘和九公子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那个丁阿婆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看出善多身上带着山海镜?她对山海镜了解多少?   二人飞快交错一个眼神,九公子回头看一眼,林中出来几个人。   那些人都恶狠狠地瞪着姜遗光,手里都带着家伙。   可他们不敢过来,只能在林边等。   “善多,你今后可要小心了。”九公子回过头,说道。   “或许是我们几个都要小心了。”那个丁阿婆能看出姜遗光身上有镜子,说不定也能看出他们身上的镜子。   善多身手还算利落,寻常人拿不下他,可若是换成黎恪和兰姑呢?他们会不会对黎恪和兰姑做什么?   听姜遗光的说法,这群人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即便都死在姜遗光手中,九公子也没觉得不对——他在镜中杀的人还少吗?   只是……在镜外,还需遮掩一番。   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去报官,他们本就是外乡人,闹大了总是不好。   “赶紧回去,再换个地方住。”九公子说道。   店小二也有古怪,说不准早就把他们的消息告诉了那个村里的人。姜遗光杀了不少村民,他们定会伺机报复。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飞快往回赶。   余下那群追捕姜遗光的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再一回去清点人,竟少了好些个!全都死了!   同村里住着,多少沾点关系,森林里响起一声声哭嚎。   这下,即便没有丁阿婆的命令,他们也不会放过那小子。   黎恪和兰姑在客栈中等待。   不知为何,黎恪越等,越是心慌,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没法坐住,干脆起身,围着庭院一圈圈走。   可心里还是恐慌得厉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什么,又在害怕什么。黎恪确信,自己并不是因为担忧姜遗光,他觉得善多应该不会出事,他似乎在因为其他缘故惊惧。   可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兰姑坐在庭院正中搭起的凉亭里,她不是没有察觉黎恪的异样,可对方不说,她便没主动问,看着对方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楼道口。   楼道又高,又窄,黑洞洞的,木板踩上去,会发出陈年的吱呀声响。   黎恪一路往上,慢慢地走。   他回到了几人住的屋外。   这间客栈生意不算很好,客人不多,九公子干脆把客栈包下来了,他们住一层,衙役们住另一层。黎恪在屋外站定,不知为何,那股恐惧感更强烈。   他取出山海镜,扣在掌心。   另一只手缓缓推开房门,心跳如擂鼓。   心烦意乱间,黎恪没注意,他推开的房间不是自己所住,而是姜遗光的。   “汪——”   推门的刹那,一只半人高的巨大黑狗虚影咆哮着向他冲来,正正好钻进黎恪下意识抬手的铜镜中。   黎恪一惊。   怪到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原来房内还有这么个魂等着他。   念头刚冒出来,手中铜镜便又亮起一道柔和金光,将他笼罩了进去。   铜镜落地。   黎恪消失了。   庭院里,兰姑抬头,看到了一切,拔腿就往楼梯处跑去,飞快跑上楼后,果然在地面看见了黎恪的镜子。   “糟糕,怎么偏偏这时候入镜。”兰姑咬牙,可也没办法,她只能将黎恪的镜子收好,放在自己荷包里,再牢牢扎紧。   “也不知三娘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兰姑没再下去,她将荷包重新藏在床边暗格中,以防止自己也突然入镜,山海镜被歹人拿去。   上回姜遗光就因为这事儿,被莫名带走了。这让他们很是警惕,即便他们有五个人,按理说,总不会五人都入镜,可这事儿谁也说不准,万一呢?   九公子特地嘱托过随从,要是有天他们突然消失了,不必去找,只要守好屋子,任何人不准进去。   兰姑心里感叹着,藏在床边暗格里的荷包又微微发亮。   她也消失在原地。   过不久,三人带着一队侍从衙役们回来。九公子本就是请这些人来帮忙,善多人也找到了,给衙役们一人发了几钱银子后让他们各自离去,侍从们则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三人顺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了他们五人住的那层。   楼下没见着黎恪和兰姑,黎三娘以为他们在屋内,可屋里也没听见动静,敲门无人回应,黎三娘提高了声音拍门:“慎之?”   又换一间屋子:“兰姑?”   没有动静。   黎三娘推门进去,屋内无人。她再去翻暗格,果然在其中发现兰姑的荷包,里头有两面铜镜。   “估计又是入镜了,怎么这样快。”黎三娘说道。   话音刚落,跟进房门站在她身边的姜遗光,身影同样消失。   九公子一愣,快步上前,捡起姜遗光落在地面的镜子。   “他们三个都进去了。”九公子眉头微皱,“我觉得有些不妙,我们也做好准备。”   说着,他取下自己的铜镜,连同姜遗光的一起放进暗格。   黎三娘照做,将暗格合上,确保谁也看不出里面藏了东西。   而后,他俩也有了预感。   一前一后,身形突然消失在原地。 第149章   一行人追在朝阳公主身后, 一路爬上了山。   刚到山顶,就望见了那棵近乎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可古怪的是,在山下时, 他们根本没发现这样大的榕树。   “公主!快停下。”容楚岚跟在她身后, 不断叫她。   向来高贵率真的朝阳公主, 这回却充耳不闻,径直在前方奔跑,头发散了衣裳乱了, 也不管不顾地往那棵大榕树下去。   “皇兄!皇兄——”朝阳公主落下泪,一头往树干上撞去。   容楚岚顿时心惊,一个箭步冲上前,拉开对方:“公主!你清醒一点。”   公主对着一棵树叫皇兄,令跟在身后的十几名近卫都有些毛骨悚然。   朝阳公主仍旧哭闹不止, 泪眼婆娑地望着这棵榕树,她扭过头,哽咽地说出一句让人更心惊的话:“皇兄——就在这棵树底下,我能感觉到。”   “怎么会!”容楚岚几乎要叫出来。   在树底下, 岂不是早就去了?   那她这样冒着风险上来, 又有什么意思?   公主哽咽道:“皇兄就在树下,他还活着……救救他。”她抓着容楚岚的袖子, 漂亮的眼睛乞求般看她,“好岚儿,救他……”   容楚岚为难不已。   她看向那些近卫, 又看着眼前几乎三人合抱的巨大榕树:“能挖吗?”   近卫们手里没东西, 靠一双手得到什么时候。容楚岚便拉着心智忽然间变得幼稚不少的朝阳公主,哄她:“公主别急, 我们去取些东西,再来挖树,好不好?”   公主很乖巧地点点头:“好,一起去。”   容楚岚松了口气,她真怕公主脾气上来不愿意走。   她带着公主站起身,就听见近卫之一有些紧张地开口:“容姑娘,上面有东西!”   容楚岚当即取了镜照向头顶,同时抬头看去,眼前情形叫她头皮一阵发麻。   粗壮树杈盘根错节,虬结着交错在一起,包裹住无数具已经溃烂的尸体。   他们的黑色长头发垂下来,脏污了,一缕一缕的。因榕树本就长着须状的气生根,方才所有人都没发现,这棵树的须竟是人的头发。   容楚岚小心地把公主带着往外走,一路用铜镜照着,直到离开那棵树落下的树影,才松口气。   风吹过,容楚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背上都被冷汗打湿了。   容楚岚原以为赤月教不过是群和前朝余孽勾搭的反贼,可亲眼目睹,亲耳听过那些古怪事后,她才惊觉,赤月教远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或许,世间古怪诡异事,不止山海镜一件。   刚才他们来时看见了不少山匪们居住的房屋,容楚岚和近卫带着公主往那些房屋走去,果然找到不少合用的东西,而后,一群人折返回树下,开始挖坑。   朝阳公主安静下来,不再哭闹,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干活儿。   榕树实在太大,一群人围成圈,自个儿找了地方开挖,一铲子下去,总是不小心挖到榕树根,又不得不摸着找到不带根的泥土部分,再度开挖。   挖出的根也很古怪。   平常树根都是棕黑色的,他们挖出的这棵榕树根,却苍白得像是人的皮肤。   其中一人一个用力,不慎把一段不太粗的根铲断了,那块白色的缺口处,忽然疯狂喷溅出浓稠鲜血来!   容楚岚听见喊后就奔过去,铜镜照着还在喷涌鲜血的树根。   金光一闪,手中山海镜亮起又按下,一瞬间的发烫。树根再没涌出鲜血,原本苍白的表皮也渐渐发黑、发乌,变得跟正常树根一样。   而后,这棵高大的榕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慢慢枯萎下去,树叶发黄、飘落,枝干萎缩,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   容楚岚早就带着公主离开了,其余人亦各自避开,任由这棵树摇摇欲坠,最后终于重重倒地,溅起无数落叶。   在树上的尸体也因着变故全都从枝叶中甩托出来,四处散落。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几个近卫看着榕树倒下后,连带拔起的树根处,倒吸一口冷气。   树根也枯萎了,皱巴巴缩成一团。   可树根下,被带起的泥土拔出后,露出一大块空洞。   榕树下,果真另有乾坤?   朝阳公主眼睛一亮,拉着容楚岚的袖子:“皇兄就在那儿,快救他。”   容楚岚应一声好,再度举起镜子往四周照照。   老实说,一路走来,见过这么多古怪东西,她早就习惯了,这会儿看见榕树下似乎有一间暗室,她也不觉得奇怪,将公主交给一名近卫,自己和另外几人蹑手蹑脚走去,手里还提着铲子。   走近后细看,树根下那处窟窿和树桩一样,大得很,空洞洞黑漆漆一片,不知有多深。   近卫叫道:“二皇子?”   无人应答。   容楚岚一直举着镜子,她发觉刚才镜子又发热了一瞬,知道这是又收了个鬼魂,她已经不再去想下一次死劫会有什么后果了,指指下方土地:“里面应该有一间密室,跳下去看看。”   那近卫见她一直举着镜子,放心地跳下去,果真感觉自己踩在坚硬的平地上,他用铲子不断敲了敲,感觉泥土下埋着东西,动手挖土。   没挖几下,泥土中,露出一点属于砖石的黄灰色。   “果然有东西。”近卫说,他再铲去附近的土,惊奇道,“还有一扇门。”   一片平整的砖石砌成的墙面中,镶嵌着一扇铁门,敲上去还有铁器的锵锵尖锐声响。   “小心些,打开那扇门。”容楚岚道,“二皇子可能就在里面。”   不必她说,近卫也明白,三两下铲开那些土,抓着铁门上的两边门环,用力往外一拉。   这门出乎意料的轻,除却因年久生锈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外,近卫很容易地就把门打了开来。   底下是一间不大的空旷小屋。   小屋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正中间放着一张狭窄的床,上头铁门打开后,光从中照进去,正巧照在床上双眼紧闭躺着的男子身上。   对方还穿着轻铠,满身贵气,只面上是遮盖不住的憔悴苍白。   “果真是二皇子。”那近卫从门里跳下去,落在床边,把人从床上半抱起来,把脉搏后,叫道,“还活着。”   容楚岚心中的大石彻底落下,面上不自觉地带了笑:“小心些,把他带出来。”   又一人跟着跳下去,落在铁门边,两人相互接应,又是托举又是背,把二皇子从房里带出来。   朝阳公主呆呆地看着背在近卫背上的人,忽然间,泪如雨下。   “皇兄……”她哀哀戚戚地叫着。   容楚岚连忙抓着她手安慰她:“公主,我们已经找到了二皇子,现在就下山好不好?”   “二皇子没有事,只是睡过去了,等我们下山就好。”   公主还在哭闹,蹲在原地不肯走,容楚岚不得不同样蹲下去哄她,哄着哄着,对方哭声忽然低下去。   “公主?”容楚岚不确定道。   朝阳公主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幼稚神色?眼泪也擦得干干净净。   她心里叹息一声,想起自己之前莫名的失心疯一样的举止,心中不觉一阵尴尬,柔声道:“好了,既然找到了皇兄,我们就尽快下山吧。”   简直判若两人。   不,或许说,这才是真正的朝阳公主。   方才那个哭闹不止的公主和她平日完全不同。   容楚岚立即反应过来:“是。”   朝阳公主道:“容姑娘,方才麻烦你了。要不是你,我也找不到皇兄。”她冲容楚岚眨眨眼,微微一笑。   容楚岚道:“不敢当,为公主效劳,分内之事。”   公主又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对容楚岚的态度却亲昵了不少,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吧,不会亏待你。”   容楚岚抬头,露出一个笑:“多谢公主。”   ……   京城。   天色已晚,凌烛却还未歇下。   他知道容楚岚跟随去了禹杭,去寻二皇子,也知道姜遗光和几个入镜人离开了京城,南下夷州。   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心里思索。   他也想离开京城走走,只是……但凡离京的任务,必将凶险无比。   他要冒这个险吗?   凌烛缓缓吐口气。   昨日,本就因白冠文去世备受瞩目的白家,又再度掀起了波澜,京城无数人震动,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在讨论。   原因无他,白慎远,这位曾为帝师的当世大儒,竟破天荒又收了一位弟子。   贺理,字道元,江西槐县人氏。   凌烛正思索其背后寓意,忽地,他感觉到了什么,当即起身罩上外衫穿好鞋,刚做完,他枕下的山海镜就亮起金光。   紧接着,他消失在房间里。   一阵恍惚后,凌烛急忙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破旧的小屋中,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睡前穿着的衣裳,只是无端破旧了许多,头发也乱得很。屋里也是,又脏又乱,床椅家具一应皆无,甚至于整间屋里只有一扇破旧木门摇摇欲坠,窗户都没有一扇。凌烛醒来时,就躺在地面铺的稻草堆里。   奇怪,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凌烛爬起来,正要打开门,那扇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几个妇人站在门口,当先一个直接冲进来抓住他的手,另一个人也挤进来,递了麻绳。凌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她们绑了个结实。   他这才注意到,这几个妇人中,其中有两个肚皮高高隆起,看起来还怀着身孕。   “你们抓我做什么?”他冷静地问。   被捆在身后的两手小心地摩挲着,不让她们看出来自己正在解开绳结。   两个妇人押了他就往外走,一言不发。凌烛又问:“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做什么了?”他有些担心这些人把自己直接拉去坐牢或处死。   其中一个妇人大概是不耐烦了,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吵什么吵?”   “让你做种人你又不肯,上头催下来交人,不就得你去?”   种人?什么种人?还有,上头要交人是什么意思?   两名妇人的手劲儿太大了,凌烛不得不安静下来,任由她们把自己押到户外。   他瞪大了眼睛。   外面,全是和他刚才住处一样的破旧小屋,放眼望去全是妇人女子,这些女子大多还怀着身孕,肚子高高隆起。   这个地方的人瞧着都很贫穷,几乎人人面黄肌瘦,那些孕妇也不例外,除了肚子,身上每个地方都瘦如柴。   那些妇人看他被抓出来,并没有异样。其中一个还笑了,大声说:“快点把他送过去,要不大人们该生气了。”   “就是,走快点!”其中一妇人往他背上抽了一鞭。   凌烛背后猛地一疼,步子确实加快了些。   他垂着眼,一言不发,心里在思索着。   恐怕,只有先见到那个“大人”,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几个妇人带着他一路走,凌烛一路看来,见着村里果然几乎都是女子,只有小孩儿中才有男孩,且那些小男孩大多样貌齐整清秀,长得干净,他心里更觉古怪。   大约到了村口的位置,他终于又见到了其他人。   道路上,有一间和他刚才见到的木屋截然不同的房子,虽然比不过凌烛在京中见过的房屋,甚至比不过他自己的住处,可押着他的妇人却忽然安静了不少,脸上也严肃几分。   凌烛猜测,这就是那个“大人”,至少里面的人和所谓的大人有关。   那几个妇人连门都进不了,出来个穿着绸衣的健壮男子,身后还跟着同样高大的随从和她们谈。那男人一句话没说,随从挡在前面,一脸嫌弃:“怎么就你们拖了这么久?十个人也交的这么慢。”   其中领头妇人连连赔笑:“大人开恩,实在是……我们村里没男人了,这是刚长成的一个,就被带来了。”   凌烛的脸被抬起,那侍从上下打量他,围着看了一圈:“还行,你们回去吧。”   “哎,哎,多谢大人。”几个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凌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决定暂时先不激怒这个所谓的“大人”,顺从地低头跟在侍从身后,任由他拽着自己脖子上的绳子往里走。   只是……他身后的手攥成了拳,牙也咬得死紧。   这样被当成牲畜驱赶着走,实在让人不甘心。   他忍了又忍,放松下来,很快就到了地方,瞳孔一缩。   院里,堆了十个半人高的笼子,其中九个笼子里无一不关着人,蜷缩在地,毫无尊严地被拴在笼中。   唯一空着的一个门打开了,他身边的侍从猛地将他推进去,利落扣上门。这笼子又小又低窄,他也不得不和那些人一样,缩成一团。   “在里面好好待着!”那侍从警告般拿根竹竿,从外面伸进笼子里捅他一下,“要吵就没饭吃!”   凌烛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强行忍下怒火,一句话不说。   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耻辱!   那侍从看他不说话,嘻嘻笑两声,拿了竹竿离开。   这院子里没人看守,想来他们也不觉得人能逃走。凌烛试着去摸那个锁,铁的,不好打开。   “别碰了,还是好好待着吧。”身边的男人劝他,“好好打理一下,听说城里的老爷们也喜欢好看的,等我们到了城里,说不定不会送去菜人市,去人宠市也好。”   菜人市是什么地方?人宠市又是什么?   凌烛心里冒出个古怪又可怕的猜想,他不好多问,就竖起耳朵听。   另外也有个男人开口了。   “去人宠市也不好,听说被买回去很少有养到老的。”   “人宠还不好?那你想去哪儿?去人工市?干活干到死?”   几个男人嘴里都冒出些古怪又可怕的词,凌烛听得心惊,更觉这个死劫实在和外界格格不入。   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句话同样被入镜的其他人在心里狠狠喝问着。   黎恪醒来后,发觉自己的境遇极为糟糕。   他被关在一辆车里里,手脚严实绑着,眼睛蒙上布,嘴巴也被堵着。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全是人,下面压着人,上面同样有人压着他。这辆车里不知塞了多少人,他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安慰自己,好歹身边都是活人不是尸体。他细细去听,周围人估计和自己一样都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来。他便去听外面的声音。   车轮碾过的沙沙声响,混杂着无数交谈声,男女老少皆有,只是……太吵也太闷了,他听不大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这场死劫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被卖的奴隶吗?   黎恪感觉到车不断往前走,又行驶了很远,远到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被压死以后,车总算听了下来。   他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   “行了,都倒在这里吧。”   到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子忽然一轻。   车被提起来了?   黎恪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还没去想什么人才能提起一整车人,紧接着,他和周围人一样,从车里落在另一处人堆中,没头没脑往下落。   他砸在了别人身上,又有其他人砸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腿被砸伤了,估计还有点内伤,一喘气,脏腑就隐隐作痛,但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载着他们的车哐啷一声落地。   “行了,都在这里。”   “还好,这批货还行。你洗干净,明天就要卖了。”   “怎么又是我!”   “你不乐意?不乐意就滚。”   “好好好,我洗就我洗。”   黎恪听见了交谈声,心中不详预感更甚。   一大桶冷水哗啦淋下,上面的人叫唤起来,很快被扒拉开。黎恪看不见,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感觉压在自己上面的重物越来越轻,有水从上方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还没反应过来,他被一双大手提着,又是冷水当头浇下,浇得他浑身一激灵,还没咳嗽完,他就被拎着搓了两下,又扔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里堆着许多湿漉漉的人,但比刚才好些,能摊开了,不至于所有人压在一块儿。   黎恪被这一系列大变故弄得浑身酸痛,头脑却愈发冷静,不断伸手去解背后绳结。   他必须看清楚,这到底是在哪儿?   要是周围也有入镜人,他们可以联手逃走。   还有,那听上去要把他们当货物卖走的人,或许也可以交流一番。   黎恪这么想着。   可惜,他的小动作没有瞒过那人的眼睛,正悄悄挣脱绳索,却忽地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   “你还想跑?”那人拿着什么东西狠抽了他一下,忽然又抬起他的脸,捏了捏。   “长得还行,怎么放进这堆里来了。”   黎恪只觉心惊肉跳。   方才捏住他脸的那只手,和抓着他腰把他拎起来的手。   都不似人的手,大得不正常。   ……   姜遗光也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就感觉有东西咬住自己后颈,紧接着,他被重重甩飞出去,滚落在地。   他却不觉得多疼痛,滚一圈后重新站起来,摇摇尾巴——   等等!   他……什么时候长了尾巴?   他抬手一看,毛绒绒的一只利爪。   姜遗光难得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150章   姜遗光这才察觉出来, 自己四脚着地站着,他抬手,哦不,抬爪摸了摸脸。   面宽而长, 斜眼, 耳朵尖尖立着在头顶, 再看爪子,灰白色的毛,锋锐尖爪。   一只……狼?   姜遗光难得地呆愣住。   以往他入镜前什么样, 入镜后还是什么样,为什么这次进来,他变成了一匹狼?   其他人也变成了兽吗?   他抬头看去。   掀开他的是一只牛,还是只不大的牛犊,但看着比他此刻的身形要高些, 姜遗光得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它的正脸。   姜遗光不想闹大,只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后,下意识甩甩头, 后退两步。   四条腿着地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不太适应。   他还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是可以直立站起来行走的。   脑海里百转千回, 外界不过一瞬,刚才咬住他后颈的牛犊却开了口。   “还想跑哪儿去?撞了小爷,就这么跑了?”浑厚却稚嫩的声音响起。   会说话的牛?   姜遗光试着开口:“抱歉。”   他也说出了人话, 和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大一样, 沙哑几分。   面前笼罩下阴影,那头小牛犊慢慢走近, 它竟真如姜遗光所想那般两腿直立站起了来,甚至以两条腿摆动着行走,怪异至极。   在本就比它矮小些的幼狼前,站起身的牛犊更加高大。   牛犊慢慢走近,咧嘴一笑,那张牛的脸上露出了人才有的嘲讽表情,刻薄至极:“长记性就好,要不然,把你们全家都撵出外城去。”   姜遗光不知道外城是什么,他没动静,任由那头牛犊靠近了,又弯下腰,重新四脚着地,再故意用角顶他肚子,把他一把掀开。   周边有不少牲畜,有狼也有牛,还有几只羊和几匹马。   狼群都关切地看着他,却不敢上前来,听得撵出外城时,好几只都倒抽一口气,生怕他惹怒了这只牛的样子。   相反,那些在镜外被人驯服的家畜却是凶狠又桀骜,头高高昂起。   它们的个头也基本都比野兽大些,长相有些不大一样。   这也是他决定不反抗的缘故。   姜遗光顺着被掀翻的力道翻滚出去,滚到一边树下草丛里,缩在里面,不动了。   “算你识相。”那头牛犊趾高气扬地走了。   其他不少看热闹的牛羊们各自离开,一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狼小跑过来,在草丛里拱拱他:“步步,你跑去招惹他们做什么?小心你们真被赶去外城。”   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带着稚气。   狼的眼睛,本该透着凶光,绝不是这样,一双偏长的眼里满是关切。   还有,它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小名?   姜遗光从草丛里站起来,又无意识抖了抖身上皮毛。   变成狼以后,他似乎也多了些狼的习性,这让他感觉有些古怪。   他说:“我没有招惹。”   那只小狼将信将疑:“要是真没有,这几天你最好躲一下,它们总是来找麻烦。”   姜遗光嗯一声,低声试探:“我明白,不过,要是躲不过,去外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狼吃惊:“你疯了!去外城你会死的!”   它着急地绕着姜遗光转个圈,没嗅到他身上血腥味,急切地低声说:“你忘了?阿大他们上个月被赶去外城,后来就被饿死了,你也想饿死吗?”   “在外城为什么会饿死?”姜遗光问。   两只小狼并肩走,低声说话。大些的狼走在他们外侧,一张长满灰白毛发的脸上,满是疲惫。   这样的疲惫,姜遗光在一些劳工和贫农面上见到过不少,却从未在兽类面上见过。   还是狼这样的凶兽。   这个幻境中的凶兽与家禽,地位似乎倒了过来。   和他并行的小狼说:“步步,你犯什么傻?外城当然没有东西吃。”   姜遗光道:“那外城有什么?”   小狼想了想,摇摇头:“我没去过,我不知道。”它有点警觉,“你不会真想去看看吧?”   姜遗光说:“不会,我不去送死。”   小狼松口气:“那就好,听说外城被扔出去的野兽都疯了。”   姜遗光和它一路走,一路聊,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像是被居住的草地,一片空旷,中间开出几条大道,黄土路面压得平实,两旁巨树亦高大茂密,森森绿叶堆叠。   草地中,飞禽走兽齐全。只是食草的兽类少些,几乎没见着,反而那些个狮子、老虎、猎豹等见了不少,个个眼神疲惫又软弱。就连路边树上垂下的蛇类,也不攻击人。   再不远处,有房屋,砖石房、木房、泥瓦房都有,高低大小不一,一路沿途经过,姜遗光发觉那些房屋的门洞大小也不一样,似乎都是为了适应他们的身形。   他还看见,几头羊用两腿直立而起,围成一圈,羊蹄往里团裹起提住鞭子,狠狠抽在当中的猛兽上。当中的兽惨叫着,不断挣扎求饶。   周边兽们面露不忍,可也没有一个上前帮忙。   透过缝隙,姜遗光能看见,围在羊群中被抽打的,是一只虎,已经抽出了血,奄奄一息。   一切的一切,都让姜遗光察觉到了这个世界古怪的错乱颠倒。   兽同人形,会说话,会思考,会用两腿直立行走,会住如人一般搭建的房屋。   而后,也和人一般群居,建立城池,一方理所当然地统治着另一方。   只不过,统治与被统治的地位,也和他想的一样,倒了过来。   在外的,温顺吃草干活的猪牛羊马,在这个世界,反而凌驾于吃肉、凶残的豺狼豹之上。   他还不明白这场死劫要做什么,也不明白是否有其他入镜人也和自己一样变成了兽,一切未明前,姜遗光并不轻举妄动,跟在小狼身边,不准痕迹地套它话,很快就略微明白了些这个古怪的世界运转法则。   他们所说的城,名字很简单,就叫十五城。以此类推,从一到后不知多少数的城池,数字越大,意味着城越落后。至于到底有多少,小狼也不知道。   区分城池落后的准则,即为里面有没有食草牲畜,又为小狼口中的“三牲五畜老爷”们。三牲五畜老爷们越少,城池越落后,食物和房屋也越少。   至于所说的外城,就更加可怕,没有食物、没有房子、没有衣服,大家都只能住在荒草地里。   小狼说起时还有些恐惧。   它觉得今天的步步有点不太一样,很喜欢问东问西,但它本就是聒噪性子,并不嫌烦,很乐意把自己那点儿并不丰富的见识拿出来说,换来步步更亲近的态度。   姜遗光听着,默不作声。   衣服?   他一路走来,没见有兽或牲畜穿着衣服。   刚这么想,   小狼说起时还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十五城当然没有,要做衣服听说可麻烦了,而且只有倮虫国的蚕老爷和蜘蛛老爷们能吐丝,只有前几城的老爷们才能穿上。”   倮虫,五虫之一,即为体表无羽毛也无鳞片覆盖的虫,有时也指人。但很显然,小狼口中的倮虫肯定不是指人。   姜遗光心道,既然有倮虫国,那其他四虫岂不是也有各自国度?比如代指飞禽的羽虫国,代指兽类的毛虫国,还有甲虫国与鳞虫国。   这么想来,他为狼,所在的自然是毛虫国。   只是不知,这个地方有没有人。   如果有,恐怕也要被牲畜和禽兽们统治着。   他感觉到了更古怪的地方。   以往的幻境,范围不过一个村或一座城,这回听上去……却仿佛幕后厉鬼捏造出了一整个国度。   甚至还不止一个。   这样错乱、扭曲的国度,会是什么样的厉鬼心中执念?   他在哪儿?他会是兽,还是别的?   姜遗光试探说道:“我也想见见衣服是什么样子,要是能去前几座城就好了。”   小狼听了笑他:“别想了,我们根本去不了。”他又说,“不过,虽然真正的衣服只有前几座城的老爷能穿,但还有别的衣服,后面城的牲畜老爷们也是能穿的,只是咱们没有。”   姜遗光问:“是什么?”   小狼道:“你忘了?也有人做的衣服。”   姜遗光平静道:“我刚才没想起来而已。”   小狼嫌弃又亲热地说:“你今天很奇怪,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姜遗光担心暴露,说:“我知道,我不过考考你,是你太喜欢说话了。”   小狼嘁一声,扑过去咬他:“明明是你问我我才说的,又赖在我身上!”   姜遗光即便换了个身体,身手依旧灵活,一闪身躲开了。他观这小狼性格活泼,且听声音估计年纪不大,刻意和它打闹一通后,在它耳边悄悄说:“要不,我们去偷偷看看人?”   小狼被姜遗光让着在对方身上挠了好几下,心满意足了,才问:“你怎么又想看人了?不是才买过吗?”   姜遗光道:“可我还想再买些,再看看。”   小狼狐疑地盯着他看,忽然抬头咬他耳朵,力道不重,咬着把他往一边拽。   这样两只小狼就离那群大狼更远了些。   “你是不是想去人宠市?”小狼语气严肃。   姜遗光不知它说的人宠市是什么,但听名字也听出来了。   以人为宠?真是怪。   他又想到更深一层。   既然人曾以兽为食、为奴、为宠。   那人与兽地位颠倒后,人也可为奴、为食、为宠。   所以,对方嘴里说的,自己前几天才买回来的人,是什么用途?   他点点头。   小狼急了:“你哪有那么多钱买人宠?那些人宠不是我们能买得起的。”   姜遗光道:“无妨,我就看看。”   小狼说:“看看也不行,人宠市里都是牲畜老爷们和它们的车驾,你要是再惹了祸,保准像今天的虎阿大一样被当街打死,要不然就是被丢到外城。”   它又劝道:“不如去菜人市,那里的人虽然没有人宠市的漂亮听话,但也能挑些好的。要是不听话,吃了也不可惜。”   姜遗光头一回听到菜人市一词。   但不妨碍他联想到了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   以人为食……   它口里的人,会和镜外的人一样吗?还是扭转成了外面的牲畜野兽一般的物种?   其他入镜人们,是兽还是人? 第151章   黎恪缩在笼子里, 心里格外恐慌。   在他面前的,刚才把他拎起来清洗的人——不,那根本不是人。   那个东西,生得足有丈把高, 又高又壮, 如人一般直立, 肥头大耳,圆鼻上翘,下方大嘴一咧开, 便有喷鼻口臭味传来。   这……这是一只猪精模样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还不止一只,在场全都是这样的怪物!   黎恪一阵心惊。   他整个人站起来还不到那些豖精腰间高,更不用说这些豖精一个比他三个还宽,在他面前,黎恪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一指头捏死。   他心里猜测, 莫非这幻境的祸源并非鬼怪,而是妖精?   不,他记得自己收了那只黑狗的恶灵后就突然进了死劫。所以,这幻境和那只大黑狗有关。   这样一来, 自己必须找到那只大黑狗才行。   “安分点, 到时也能卖个好价钱,要是不听话, 你就和他们一样去菜人市。”有两个他高的豖精指指另一堆车上摞叠起来捆扎好的人,咧嘴一笑。   黎恪因为方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单独拎出来塞进笼子里, 他一时间不明白他说的菜人市是什么东西, 但看着那车上的人们艳羡的眼神,他下意识点点头, 不敢随意说话。   那豖精又环视他们一圈,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肥硕的腰弯下,圆鼻子在黎恪身上拱了拱,那双不大的眼里满是阴森:“乖乖听话,要是敢跑,被捉回来以后,老子第一个吃了你!”   黎恪一僵,连连点头,面上惧怕不已,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豖精这才满意离去。   在它走后,其他豖精也跟着过来转了两圈,各自巡视,以免把有病的人掺在里面卖出去,到时后吃了肉的兽们要过来找麻烦。   黎恪依旧露出软弱的神情,脑海里飞快转动。   人曾以豖为食,很显然,现在人与豖地位颠倒,变为豖以人为食。   这些豖生了灵智,会说话会思考,听它们的意思还学会了做买卖,从自己一路运过来的情形来看,它们会做车、会盖房。   黎恪一阵心惊——这样一来,人还有何优势可言?只能为豖案上肉。   野兽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灵智不下于人的野兽。   黎恪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还记得那头豖说的话,又去看外头那辆板车上堆着的人。   上面的人都是男子,无一不干瘦蜡黄,样貌朴素,对比起来,他还算生得齐整。黎恪已经猜测自己或许是因为样貌而逃脱一劫,心里虽别扭,却也好好的打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   无论怎样,先活下去,总比直接被拉到菜人市卖了吃肉好。之后再找机会逃走。   他已经能猜测到,那菜人市会是何等可怕又血腥的场景。一旦自己也被卖进去,周围全是这样高大的野兽精怪,他恐怕难以逃脱。   黎恪还在思索。   这个幻境虽然可怕,但应当也有人的聚集处。到时,自己找到其他入镜人,或是再笼络一些本地人逃走,再想想死劫应当如何破解。   他隐约猜出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境。   那个以狗的身份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条狗,用狗的眼睛看世间百态。所以,在他心中的尘世或许就和这幻境一样诡异扭曲。   他正想着,眼前变故突生。   一头豖精约莫是饿得厉害,一直对着外头板车上摞起的一堆堆人露出垂涎的目光,嘴边涎水滴滴答答黏连着往下落。   而后,那豖精开口说道:“罢了,罢了,俺饿了那么久,吃一个总不过分。到时俺再把钱补上就是了。”   其他豖精也不拦,只说:“你挑个小些的不就得了。”   那豖精哈哈一笑,从板车上捆好的一捆人里拎出来一个。   黎恪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呆呆地仰头望去。   那豖精捏着一个人,大嘴一张,嘴里竟满是细密尖锐、闪着森寒的光的尖齿。   它特地来到了黎恪的笼子边,对着那张已经恐惧到呆滞的脸,用力咬下头颅。   它手里捏着的那个挣扎的人手脚垂下去,脖子上,鲜血喷涌。   “咯吱咯吱——”   它有些费劲地啃咬骨头,一张本就肥头大耳的脸,两颊更是高高鼓起,吃了肉还不够,有些口渴,大嘴伸到那脖子断裂口,大口大口饮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响。   它脸上满是享受神情,好似在喝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鲜血滴滴答答下落,有些在刚才飞溅时喷到了黎恪脸上,叫他看上去也满身血腥。   他却一动没动。   在死劫中,什么都见过,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震动。   可是,这样……这样惨无人道的生食……   黎恪只觉胃里一阵翻涌,他恶心得要吐出来,却又畏惧不敢吐。他还记得刚才这些东西检查人们有没有生病,要是自己吐出来,多半会当成病人,到时,自己又不知会被怎么处置。   越是恐慌,越是克制,可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却也更强烈。   黎恪恍惚间想起来,猪也是会吃人的。   只是它什么都吃,给打点猪草就能长大,很多人都忽视了,它也是会吃人的。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听邻居家说过的一件事,   说有位妇人嫁到夫家后,每天勤奋干活,后来和丈夫生了矛盾,几次哭着回娘家。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后就失踪了,娘家报了官也没找着,只说这妇人和人跑了。   再后来没两天,这户人家的猪拉去杀,杀猪人从猪的肠子里掏出了那妇人的一对银耳铛。官府来查,严刑拷问下,那丈夫终于承认,自己故意把她扔进了猪圈里。   猪什么都吃,人的衣服、骨头都能吃,没两天就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黎恪死死遏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你吃就吃,怎么又把它弄脏了,不知道洗起来很麻烦吗?”其他豖精开始抱怨。   站在笼子前的豖精三两口吃完那个人,留下一些残渣和衣服碎屑,无所谓道:“怕甚?大不了俺洗。”   说罢,它奔到一边打水的大池子里,抄起一个桶,蹄子。不知怎么动作的,拎住桶的把手,捞起一大桶水来,又三两步奔回来。   黎恪畏惧到极致,反而更加冷静,甚至还冲这东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活下去,他想。   只有活下去,才能解开死局。   不过是幻境罢了,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他是收鬼人,理所当然会被幻境针对。冷静,不要慌……   笼子被打开,关在里面的黎恪温顺地被拎出来,一下也没有挣扎,甚至还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那豖精抓着他的两条腿,倒提着往桶里泡,泡一下,提出来,再塞进去。如此反复再三,总算把黎恪脸上的血洗干净了。   黎恪被水冲得晕乎乎。   事实上,刚才被清洗的过程中,他就觉得自己似乎染上了些风寒,但是他不敢打喷嚏,也不敢咳嗽。这会儿被粗暴地洗干净,又扔进笼子里,也不过拧干净袖子,再擦擦脸,又慢慢梳理头发。   不能生病。他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生病。   看样子,对于样貌不错的人,他们会卖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是不知会送去哪里。   不能生病……   他在心里默念着。   豖精的脚步声远了,砰一声,大门关上。   院里寂静下来。   太阳渐渐西沉,眼看就要落下。   黎恪拧着衣服上的水,又去擦头发,他在小小笼子里不断活动着,努力让自己身上发热,不要受寒,忽视肚腹中的饥饿感。   “喂,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是板车上塞在中间的一个人探出头问他话。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那个人说。   声音里满是恶意。   黎恪下意识地抬头被他认为示弱,他讥讽道:“你明明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凭什么你就可以去人宠市?”   人宠?那是什么?   以人为宠么?   黎恪一阵恶寒,不得不安慰自己,只要能活下去,人宠便人宠,总比娈宠好吧?   他心里难接受,那群人却很是妒忌,七嘴八舌说起来。   “就是,你凭什么被选成人宠?”   “你家爹娘肯定是把你藏起来了,好吃好喝才让你不会晒黑,你凭什么?”   “你之前是不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后面跑出来的,不然哪里养的出这样的皮肤?”   “就是!你要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就快点回去,老实交代,要不然的话小心你那位老爷把你也吃了。”   ……   黎恪听着只觉得荒诞又可笑,还有一些深深的悲哀。他说:“诸位,我们大家都在这儿,生死不保,这关头还有什么可吵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人的叽叽喳喳声中,没有人听见。   所有人都嫉恨地瞪着院子中央的笼子,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代他。   方才豖精在时,他们都不敢抱怨。那群东西走了,他们反而来嫉恨同样被害、只是待遇更好些的黎恪。   黎恪心里微哂,却也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史书中,对被害之人区分对待,让他们起内讧,这种手段从不罕见。   黎恪提高声音道:“大家都想活下去,就别吵了,还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却纷纷安静下来。   用一种,古怪、可笑的眼神打量他。   好似这一刻他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   “为什么要跑?人不就是给老爷们吃的吗?”最初说话的那人道,“我只恨自己身上太瘦,老爷们吃着不尽兴。”   另一个人骂他:“当人宠还不好吗?你竟然想着跑!你等着!等明天我们就告发你!”   “能当人宠是天大的福分,你竟然还想着跑?”   “天啊,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我一直想当人宠,你能当人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   过于匪夷所思,黎恪竟一时间呆住了,张张口,无言以对。   他们……竟一副全然乐意地将自己奉献出去的模样?   既看出不是一路人,黎恪自然不会再心软,坐起身,冷笑道:“你们嫉妒也没有用,我就是能当人宠,你们要是这么说,我就跟那些老爷们说,你们记恨我才敢撒谎骗他们。你们猜,它们是信我,还是信你们?”   那群人一滞,骂得更大声。   “好不要脸!”   “实在可恶!我们都是同个村出来的,你也不帮帮我?”   黎恪又笑道:“你们再骂我,我可不会帮你们,除非……”他意味深长道,“要是有人主动帮我,我明天或许会和老爷们求情看看能不能再带一个当人宠。”   这话格外有效。   那群人开始不断挣扎,尖叫起来,拼命从一摞摞堆叠的身体中抽出手,向他的方向伸出、挥舞。   “选我,我刚才可没有说你。”   “我也是,我们是同个村的,黎恪,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我在一个月前分了你半个果子吃。”   “不要理他们,你选我,我长得最白,他们都那么脏,肯定选不上。”   黎恪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群人已经快打起来了。   他们都被绑在一起,像一捆捆柴禾般整齐摞在板车上,现在,板车也跟着他们的动作吱吱呀呀扭,好似随时会垮掉。   黎恪直接道:“我要睡了,你们不许打扰我,否则,我听出了谁的声音吵着我,第二天我就不选谁。”   那群人的声音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隐约的闷哼、低吼声,还有不断拍打响起。   天已经完全黑了。   黎恪伸手去摸那笼子上的锁。   非常结实的一把大锁,锁眼却很细,簪子伸不进去。   四处寻摸,地上只有几根发脆的细木枝,伸进去就断了,手头没有趁手的工具,无法打开。   黎恪心想,既然当人宠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如先用人宠的身份过下去。到时看看,自己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他还没见到其他牲畜,以为只有豖精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门就被打开了。   黎恪听见了开门声,心一惊,却装着睡熟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听见重重脚步声传来,那豖精似乎很愤怒,脚步重重踏下,甚至这院落都跟着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晚上就死了这么多?”   黎恪听见愤怒的咆哮,顺势被吓醒,缩在笼子后面,看那头豖精瞪着板车上夹杂着尸体的一堆人,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说怎么回事?你们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它随手拎起一个人怒吼,口水喷溅在对方脸上。   那人被拎起,只觉得自己得到了莫大赏赐,兴奋笑道:“老爷,是他干的,他让我们打架!”他伸手指向笼子里的黎恪。   黎恪心绪复杂,面上却惊讶:“你胡说,你敢骗老爷?我在笼子里怎么让你们打架?”   那豖精显然也不信,吼得更响:“你敢骗我?”   “不不不,我没有,我没骗——”话未说完,那人就被拧断了脖子。   不管见过多少次,黎恪都不习惯这类血腥场面,别过头去,耳边依旧传来咯吱咯吱的骨头被咀嚼的声响。   他闭了闭眼。   和被拉到菜人市,当做菜肴毫无尊严地卖掉,倒不如死在此处。   那个人很快又被吃完了。   “晦气,真晦气。”豖精说道。   “人都死了,只能切了卖,不划算。”另一个声音插嘴。   “算了,一起拉去卖吧。”   一头豖精把板车上的绳子系牢了点,推起车往外走。另一头豖精向黎恪走来。   提起笼子,放在另一辆板车上,同样推出去跟上。   黎恪被晃地连忙抓住笼子边缘,以免自己摔伤。   他对外界有些好奇,抓着笼子边缘瞪大了眼睛。   很快,他眼睛瞪得更大。   来来去去直立行走的猪、牛、马、羊等牲畜,全都比自己见过的大上不少,近乎一人高的母鸡,背上背着人头大小的小鸡仔,昂首走在大路中央,   周遭的狼、虎、豹等兽看上去倒和外界没什么区别。   但那些野兽却是四条腿走路,在路上还低着头,不敢和家禽家畜们相撞。   黎恪还看见了一头近乎一人高的小羊崽,用刚生出的角顶着一只豹子玩。   这……   野兽与家畜的位置也倒过来了?   黎恪只觉满心荒诞。   太奇怪了。   但也有些好处。   他猜测人宠应当是比较昂贵的事物,地位低些的野兽应当买不起,或者不能买。能买走他的,应当是那些家畜家禽。   他只要不被豖买走,就不会有被吃掉的危险。   等找了个买家,他再另作打算。   想到这儿,黎恪便安静地坐在笼子里,悄悄打量四周。   这果然是一条菜人市,一条街,两条道,前后左右都在卖人。   牛、羊、猪……这些平日被拉到菜场论斤两卖,供人挑拣肥瘦的牲畜们,如今倒自个儿提了秤,要卖板车上和案板上的肉。   隔壁摊位的一头牛当先从板车上提出来一个人,衣服剥干净了丢回车上,拿水一冲。   那人开始挣扎惨叫起来。   黎恪忍着心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   那人发出了毫无意义的惨叫,很快,被捂着嘴,先割开喉咙放血,血流到一边桶里,放着放着,挣扎的人终于瘫软下去,没了声息。那头牛倒提着他的脚往倒了刚烧开的水盆里一浸,把头顶毛发全烫了,三两下刮干净,再赤条条往案板上一拍。   “新鲜出炉的人!来看!价格便宜嘞!”那头牛说着,刮骨刀一划,非常滑溜地剖开了那人肚皮,从里面把肠子什么的掏出来,一大团红红白白的东西塞进另外一个桶里,又开始分肉。   黎恪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想不让自己看,却又忍不住看,胃里一阵阵恶心。   他近乎自虐般死死盯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带他来的那头猪也开始动工了,和牛一般无二的动作,跟着大声叫卖。   黎恪只觉齿冷。   那些刀好像刮在自己身上,好像是自己被掏出了肠子和脏腑似的……不,不能再想了。   不要再去想,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不过幻境,厉鬼执念幻境而已。   黎恪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缓缓吐气,再睁眼时,已能狠下心,撇过头去,不看这种血腥残忍的场面。   他注意到,来买肉的,都是些野兽。   像他所在的铺子前,就站了两匹狼。   只是,两匹狼哪怕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卖肉的豖个头高,其中一匹小心地说自己要十斤肉,又从背后卸下一大筐草。   “您点点,够不够?”   豖精哈哈大笑,提起那筐草吊在杆秤上,另一边秤砣压得老前。   “不行不行,也就八斤。”   那匹狼明显不满意,可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说:“八斤就八斤吧,劳烦您了。”   “好嘞。”豖精咧嘴一笑,剁了一条干瘦的腿,也不去骨也不称,直接递过去,“这儿,够八斤了。”   “我要的是八斤肉!”那匹狼更愤怒了,只是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抗议。   豖精眼睛一瞪:“怎么着,你这是说俺卖的不是肉啊?”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   “滚!拿了肉赶紧滚!”豖精把竹筐直接塞在笼子旁边。   黎恪探头看了看,是一种很普通的草。   但他回想起来,好像自己沿途走来确实没见过这种草。   吃草的兽镇压着吃肉的兽?   实在古怪。   ……   菜人市尽头。   小狼带着姜遗光小心地走进去,两匹小狼背后都背着一筐草。   小狼叮嘱道:“你绝对不能再招惹事了,否则,你要是被赶出去,我肯定不会帮你的。”   姜遗光嗯一声:“我明白。”   但他尾巴却不自觉地摇了摇,耳朵也忽然竖得更尖。   小狼警觉:“步步,你怎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   他的眼睛,却从长街口看进去,似乎想穿过层叠身影看见自己寻找的目标。   奇怪……他刚才好像,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   是谁? 第152章   姜遗光跟在小狼身边一路走。   小狼兴奋极了, 先前警告姜遗光的是它,这会儿乐得不着边的也是它。   “好香……好多肉,好多人……”小狼兴奋不已,鼻尖拱拱姜遗光, “步步, 你不买吗?”   姜遗光知道这儿竟是用草交易后, 就去狼群常去的草地上割了不少草,交草料后,进菜人市。   姜遗光说:“我先看看。”   他想在这条街找找, 有没有入镜人。   或许,他们可以合作。   长长街市,叫卖声不绝。   摊位上大多卖的都是人。   各种各样的人,男人最多,其次是小女孩, 之后才是女人。一旦哪个摊位上有卖女人,那儿一定会排起长长队伍。一列猛兽赔笑着向摊主贿赂,摊主此刻却吝啬得很,一大筐草料只卖出一点儿肉。   小狼吸着口水:“我也想吃, 可惜, 实在太贵了,买不起。”他点点身后的竹筐, 更难过,“我们这点草,只够买几根手指头。”   “女人更贵?”姜遗光问。   小狼:“当然, 女人要留着下种, 不像男人,男人下种完就可以卖了。”它叹口气, “人这东西,什么都好,好吃好用还好养,又可以干活和逗乐子,就是生孩子太少了。”它神秘兮兮道,“我听说,今年的人又少了,老爷们正在想办法让那些女人多生点呢。”   它说着,自己又皱眉:“但是刚生下来的人容易死,不好养活。”   姜遗光没有在意它的嘀嘀咕咕,看了看自己背后的竹筐,问:“我这个,够买一个人吗?”   小狼摇摇头:“有点少,只能买个最瘦的肉人,或者生病的肉人。”   “那种人没什么好的,买回去没几天就死了,什么也干不了,又不好看,身上也没肉。要是生了病,还不能吃。”小狼的声音天真无邪。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得想办法多弄些草才是。   但是,能生出粮草的草地都被占领了,狼族占的地不多,还要和其他狼抢,有些棘手。   而且,这些兽,都以食人为生……   他从两边血淋淋摊子上移开眼睛,面无表情。   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食人肉。   所以,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他的目光从剁着人腿骨的羊身上绕了一圈,又转到自己身边的狼身上。   猪、牛、羊、鸡……   狼、虎、狮……   他又看了看那些草。   “你说,我们能吃这草吗?”姜遗光低声问。   小狼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疯了?这草只有牲畜家禽们才能吃。”   姜遗光问:“吃了会死吗?”   小狼严肃起来:“会。”   他有些苦恼:“街上这么多肉,你为什么要吃草?人多好吃啊。”   姜遗光道:“吃腻了。”   两条小狼边走边悄悄说话,姜遗光一路往前行,听到了身边有兽聊天。   “……那铺子边上还有人宠,模样挺不错。”   “人宠?多贵啊……”   “听说要一车上好的草……”   小狼也听见了,眼巴巴道:“步步,你听见没?”   姜遗光嗯一声。   小狼说:“我也想要个人宠,还要能干活的,可惜……”它点了点背后筐里的草,“我只有一筐中下等的草。”   “步步……你不想要人宠吗?”小狼期待地说,“能在菜人市卖的人宠,要比人宠市里的便宜多了。”   姜遗光道:“不想。”   他还在左右张望,试图找出这条街上可能存在的入镜人。   走着走着,他一眼看见了高大健硕豖摊主旁边架着的板车,板车上,放着一个大笼子。   笼子里的人端坐着,面带微笑。   姜遗光加快了步伐,飞快来到板车前,仰起头看他。   是黎恪?   和他一样围成一圈看的兽很多,他并不显眼。   身后小狼没料到姜遗光突然跑了,哎哎叫他:“步步!你怎么突然跑这么快?”   快跑几步跟过去,就发现步步抬头在看笼子里正要贩卖的人宠,急忙凑过去。   “好贵,听说这个人宠要三车上等草。”小狼悄悄说。   “哎哎哎离远点!碰坏了你们赔!”肥头大耳的摊主指着它们骂。   姜遗光和小狼后退了两步。   一片混乱中,姜遗光叫了一声黎恪的名字。   黎恪原本还强撑着笑,不让自己露出病态,听得这一声,猛抬起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没有人。   那会是谁在叫他?声音听着陌生,却也有些耳熟。   他正惊讶,就见眼前乱七八糟被驱赶的兽中站起一条小狼,小狼张开口:“是我。”   是姜遗光?   黎恪连忙靠在笼子边缘问:“善多?”他怎么会变成一只狼?还是一只幼狼?   小狼点点头:“是我,等过几日我来接你”   他这话说得笃定,摊主和周围一群围观的兽都笑他说大话,跟他来的小狼也觉得丢脸:“你胡说什么?三车草,你得割到什么时候?”   姜遗光道:“没关系,会有办法的。”他微微提高声音,同摊主讲价,“能否便宜些?”   “买不起就滚!闻着你们这身臭味儿就恶心。”立挺站直足有丈把高的猪狠狠一踢姜遗光,后者在踢上来的瞬间灵活跳开,转头看一眼,背起竹筐就跑远了。   “这小狼崽子,老子迟早剥了他的皮!”摊主骂骂咧咧。   黎恪和姜遗光飞快对视一眼后,心领神会。   他原先做出这幅姿态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卖出去,但现在,姜遗光既然在这附近……不如赌一赌,拼一把。   只要自己不死,被丢出去,善多就能把自己捡走。   黎恪开始咳嗽,起初是轻微的咳,到后面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好似得了什么大病,命不久矣。   原本还围观着,指指点点满脸艳羡的兽群一窝蜂散开了。   这人看上去就是得了病,就算没得病,瞧着也体弱,活不长,三车草买回去不是吃亏吗?   它们不敢质疑摊主,只好跑了。   一些同样摆摊铺或已收摊的牲畜们可不会放过这机会,大肆嘲笑。   “哎,你瞧它那个样……”   “还三车草,砸手里了吧?”   “早就说了人容易病,一开始就这么洗,也不擦干,不得病就怪了……”   黎恪努力支撑着要坐起来,连连摆手:“我没病……咳咳咳……我……我还可以当人宠,我没……咳咳咳咳……”   他狠狠心,用力咬破唇内软肉,吐出一点血来,软软倒在笼子里。   吐血了!   这还说没病?   摊主急了,叉腰吼回去:“管你们屁事?要你们管恁多?”   它个头高大,站在那儿像一座小山,体型小点的不敢说话,悄悄掩了口笑,隔壁的老牛可不捧着他,直接嘲笑:“它们说的可没错,俺以前也弄过几个漂亮的人当人宠,俺老牛养得可好了,一个都没死,白白胖胖的,一个卖了五车草。”   “你这个——”它指指点点,“放在这儿吹半天风,身上还湿的,不生病才怪嘞。”   大家都知道,得病的人最没用,不能吃,不能干活,还要马上扔了,不然养在一起的其他人也会得病。   猪叉腰大骂:“要你多事?卖你自己的肉去!”   说着,一把打开笼子,将里面的人倒提着脚拎出来。   黎恪已经知道自己会吃点皮肉苦了,但好歹还能保住一条命,装着完全无力的模样,任由它把自己狠狠甩在地上。   身上满是擦伤,倒在血泊中。   黎恪捂着发痛的胸腹,有些地方按着疼,估计受了内伤。   他这回是真爬不起来了。   还摞在板车上,没卖完的几个肉人幸灾乐祸地笑。案板上,剩着几颗血淋淋人头,唇角微微弯起,似乎也在笑他。   “娘的,害老子赔钱……”肥头大耳摊主大步走来,庞大身躯震得黎恪贴在地面的耳朵几欲失聪。   “摊主,反正他快死了,你不如卖给我?”   一群牲畜等着看热闹,忽地钻出来一条小狼站在摊主身后叫它。   摊主猛回过头来,上下打量。   这条小狼满身脏兮兮,背上倒是背了一筐草,压得实实的,身前还抱了一筐,同样满满当当。   “你要?你凭啥要?”摊主不屑一顾。   小狼讨好笑道:“这不是看他反正也要死了嘛,我没见过人宠,带回去玩玩。”他捧起自己抱着的那筐草,“一筐草,买下他,行吗?要是不行,我只能买个肉人了。”   摊主咧嘴一笑:“就一筐草,你就想要个人宠?做梦吧你!”   它庞大得几乎有狼脑袋大的蹄子伸出,声如洪钟:“两筐,少一点都不卖。”   小狼问旁边摆摊的牛:“这位老爷,两筐草能买一个肉人吗?”他补充道,“快死的就行,我带回去玩玩。”   老牛睨旁边气愤哼哼的猪一眼,嘿嘿一笑:“卖!肯定卖!”它往后一指,“俺可大方得很,你随便挑!”   “呸!它要买我的!”   眼看幼狼真要往老牛那边去,猪摊主发怒了,一把扯过幼狼身前身后背着的筐塞进自己桌底下,拎起黎恪往幼狼方向一扔:“滚滚滚!”   幼狼跳起来接住人,嗷呜一声,委屈地看着猪摊主,又不敢说什么,转头背着人跑了。   剩下一头猪和牛不断争吵。   黎恪浑身是伤,昏昏沉沉道:“善多?”   姜遗光嗯一声,嗓音褪去了方才刻意拉尖的伪装:“是我。”   “你怎么变成狼了?”黎恪很想笑,伏在姜遗光背上,任由他背着跑。   还是两条腿跑的狼,实在太怪异了。   姜遗光道:“我也不知道。”   “城里有草地,等会看看有没有药草。如果没有,只能希望早日破解死局。”姜遗光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你的伤很严重,不治好,会死。”   “我明白。”黎恪说,“这场死劫或许和那条大黑狗有关,我回房时见到了它的恶灵,刚收进去,就入了这幻境。”   姜遗光接着他的话说:“我会找到那条狗。还有,兰姑也入了镜,不出意料,她也在这死劫中。”   “那糟糕了,得……尽快找到她。”   “嗯,我身份合适,会尽力寻找。”   “麻烦你了……”黎恪说着,渐渐昏迷过去,没了声息。   姜遗光背着人,飞快穿行在道路中,很快回到狼群族地。 第153章   毛虫为兽, 羽虫为禽,毛虫国内城池众多,各城池中,各族又划分了领地。因与羽虫国交好, 故在路中也能看见飞来飞去的鸟儿和行走着一人多高的鸡鸭群, 它们在城池中也拥有自己的领地。   相比起来, 狼的领地比鸡鸭鹅等禽的领地还要偏僻些,占地也小许多。   步步带回一个人宠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狼族领地。   和他一块儿出去的小狼叫小巫,见他真的带了人宠回来, 气哼哼过来:“你这家伙!不借你就抢我草!”   上下挑剔看两眼:“就带回来这个生病的人宠?”   姜遗光一改刚才借草时的温顺模样,换了一副嘴脸:“过几天还你。”   其他狼也啧啧称奇。   “真是个人宠啊?”   “还挺好看的,就是太弱了。”   “感觉明天就会死……”   一片叽叽喳喳,狼群围着姜遗光看稀奇,还有狼伸出爪去碰黎恪的脸, 戳一戳,尖锐狼爪差点划破黎恪的脸。   姜遗光挪开几步,道:“他很虚弱,不要碰。”   “人宠买回来不就是玩的嘛……”有狼嘟囔。   姜遗光没理它们, 自己往自己住的方向去。他住在一个泥巴堆起的洞穴里, 并不大,但好歹能住下一个人, 他把黎恪放进去后,又给他铺上了一些草,当做垫子。   “你会死吗?”姜遗光伸爪碰了碰黎恪鼻息, 非常微弱, 脉搏亦断续微弱。   黎恪睁开眼,看着这只小狼, 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断断续续的,声音微弱:“不会,我还能撑住。”   “我去采草药,你就在此处等,不要跑。”贸然跑出去,那些狼可能会把他吃了。   黎恪躺在草堆中,虚弱道:“我知道。”   姜遗光便出门了。   他先找来小巫,告诉它:“我要去割草,你帮我看着人宠,不让其他狼动他,要是做到了,我不仅赔你一筐,还再给你一筐草。”   小巫眼睛一亮,答应下来。   姜遗光这才离开。   狼族群有一块划分好的草地,专供狼开采。现在,那块草地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姜遗光飞快摘了一些后就跑,快若残影。   他在找能治外伤的药草,可一路看去,都是供家畜们吃的粮草,没有药草。   草地里割草的其他野兽看他跑来,皆一脸警惕,生怕他来抢食。   这些草地晚上也有兽蹲守着,以防止其他族群抢割。   姜遗光飞掠过一片片草地中开辟出的小路,终于,发现了几棵能止血的药草。   他停下了脚步。   几只狮子卧在草地荒芜处,见他停下,警惕起身,远远地看着他,这胆大包天的小狼却步伐不停,向它们走去。   还没等它们喝止,姜遗光主动道:“我想要这几棵草,能换吗?”   他怀里抱着一小捆草,能换约莫一只肉人的胳膊。   狮子警惕了:“你要这个干什么?”它虽然不知道这种苦苦的没有牲畜老爷要的草有什么用,可既然有兽换,肯定别有图谋。   小狼说:“我看它好看,想送其他兽。”的确,那几棵药草顶上有一颗红果朵。   “我才不信,这种草有什么用?”另一只狮子问。   几只狮子渐渐围上来,围成一个圈,把他包围在里面。   姜遗光抱着草后退几步,不耐烦道:“吝啬!不换就算了,我去虎兄弟家换些花。”   说着他就想跑,一只狮子急急扑过去,张开口就要咬他后颈,姜遗光打个滚儿躲开:“怎么?你还想抢?”   “把草留下!”狮子喝道。   三头高大雄狮对上一只幼狼,前者丝毫不以为耻。在野兽心中,没有胜之不武的概念。   但它们失策了。   姜遗光把那一捆草往后一抛扔在地,扑过去快如闪电地抓瞎了其中一只狮子的眼睛,他爪子里还黏连着血迹,落在地面,上身伏低,从喉咙里发出示威的低吼:“要么换,要么不换,别想抢。”   个子虽小,可他太灵活了,执意要跑的话,狮子们未必追得上他。   为了一小捆草,围堵一只幼狼,没必要。   两方终于达成协议,姜遗光把草药捆好,飞快往回跑,回程时,又去草地里拔了一大捆草,捆在背后,奔回族地。   这么一折腾下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姜遗光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黑夜中泛着绿光。不止是他,族群里许多阴暗处也亮起幽幽绿光——那里藏了狼。   有几匹狼似乎和步步相熟,听他回来后,随口招呼一声,那双绿眼睛在黑夜中眨两下,挪向他处。   一切都很平和。   姜遗光却察觉了古怪。   他没有闻到黎恪的味道。   他冲回自己所居住的地方一看,小狼在外睡得正香甜。可原本该在屋里休息的黎恪却消失了。   姜遗光扑过去,将小巫拍醒:“我让你看着的人呢?”   小巫哎呦一声,看见姜遗光的身影,高兴道:“步步,你回来啦?”   它说:“你的那个人宠,被其他狼要走了。”   “是吗?”姜遗光把草药放在地上,语气平静。   小巫没当回事,兴冲冲要过去,却被一爪子掀开。   “告诉我,是谁?” 第154章   小巫不解地回头, 却发现伙伴步步似乎有点不一样:“你怎么了?”它问,扑腾着想从他爪子下出来。   姜遗光却把爪子按得更紧:“我让你看着的人去哪里了?”   小巫嗷呜嗷呜叫起来:“族里说你的人宠有用,要带走,我拦不住。”   他还想伸爪子去薅那些草, 被狠狠打下, 姜遗光的语气比平常更森冷些:“怎么会突然要我的人宠?那个人宠明明是我买回来的?”   小巫委屈:“我也不知道啊。”   “带走多久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巫委委屈屈地给他指了一条路, 就见姜遗光转身飞奔而去。   他既然跑了,这草料就该归我吧?   小巫眼珠一转,抱起草料就往自个儿住处跑去。   姜遗光没在意自己的草料去了什么地方, 他往小狼指的方向跑去,沿途嗅到了黎恪的气息,跑得更快,一路上经过的狼群有些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皆不敢和他说话。   他绕着族群这片地跑了大半圈, 气味一直到另一个出口离开处,而后,消散在森林中。   地上有浅浅的一滩血,姜遗光走过去, 闻了闻, 确实是黎恪的血。   他又继续闻,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森林的风把黎恪身上的味道完全吹散,连血腥味都再闻不出来。   天暗下来,他一双绿眼睛在黑夜里发光, 尽管从前他也能夜间视物, 却从未有过今日这样夜中景物纤毫毕现的观感。   姜遗光嗅了半天,转回身, 跑回族里。   他看上去安静极了,什么话也没说,回去就趴在窝里睡觉,连小巫带走了他的草料都不计较,这让族群中的几匹狼略微安心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狼族的领地就乱套了。   原因无他,昨天夜里,竟有七八匹狼被咬断了喉咙,谁也不知是谁做的,但……这些狼,无一不是昨天参与了带走人宠一事。   答案呼之欲出。   狼的报复心极强,不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一样。   “步步!!”狼王怒吼起来。   群狼此起彼伏哀嚎,一条又一条如箭般向步步住的方向奔去。   它们虽是野兽,却也懂得什么叫族群。为了一个人宠,步步就做出这种事,这样的狼,它们必须把它赶出去!   一群又一群狼聚集在步步的洞穴外,那只幼狼却毫不在意,慢慢从洞穴里出来,冷淡地环视一圈,唇角和爪子上都还沾着已凝固的血,没来得及洗干净。   “找我?”姜遗光问道。   “当然找你,昨晚死了八个兄弟,是不是你干的?”离他最近的狼吼道。   姜遗光道:“是我,怎么了?”   “你还敢问?你杀了这么多弟兄,你想做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是它们先趁我不在,抢了我的人宠。”   “狼族群里本来就不许养人宠!”   “一个人宠而已!你就要杀死兄弟们?”   “步步,你是狼,不是人,一个人宠怎么了?反正也是快病死的。”   “你是狼群里长大的,要不是我们,你根本活不下来……”   一群狼围着他低吼、怒骂,或是语重心长劝诫,姜遗光不为所动。那些狼也没有主动出击,它们要等狼王发落。   狼王就在狼群外,刻意没有出现。   步步才多大,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将来和狮虎群争地时,想来能为族群得到更多领地。   但它太不驯了。   一匹只会把爪子和牙对准自己族群的狼,还不如废物。   它本想看看,步步会不会悔过。可现在看来……它根本毫无悔改之心。   它终于从石块上跳下来,缓缓走进狼群中。其余群狼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它站在姜遗光身前。   狼王比狼群中所有的狼都要高大几分,灰白相间的毛发,利齿森寒,一双幽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姜遗光。   “你要是还为了这个人宠发疯,你就到外城去。”   听到这儿,小巫倒吸一口气,有点担忧地看向步步。   步步却只是说:“要是不告诉我那个人宠去了那里,我每天晚上都会这么做。”   “你敢?”狼王瞬间发怒。其余狼亦纷纷背毛怒张起,血口咧开,锐而长的尖牙完全竖在外。   只待狼王一声令下,它们就要上去把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撕碎。   姜遗光道:“我说到做到。”   他轻巧地几个跳跃,来到狼王身前,毫不在乎对方比自己高大一倍的身形,仰起头道:“我不光会这么做,我还要挑战你。”   “……什么?”   这话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狼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后,才用一种可笑的眼神打量姜遗光。   “就凭你?你知道上一个找我挑战的后果是什么吗?”   其余狼也极为不可思议,只是,挑战狼王一事,根本不能用玩笑掩饰过去。族群里,不论任何狼,只要提出了狼王挑战,狼王都必须用它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王位,反之亦然。   况且,步步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说,我要挑战你,我要当狼王。”   幼狼上半身伏低,和其余狼一般背毛竖起,尖牙和利爪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一双同样森寒的眼睛,已经盯住了狼王的喉咙。   狼王也终于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态度。   “好。”   原先还有些嘈杂的狼群安静下,渐渐扩散开,露出一大片平地。不懂事的幼狼也被母狼衔走,缩在母亲肚腹下,睁着圆眼睛看即将开始的一场决斗。   两狼对峙。   一大,一小,近乎一倍的体型差,可凶狠程度却不相上下,两双对峙的眼睛里,皆泛着凶光,战意满满。   姜遗光浑身都绷紧了,死死地注视着狼王。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冒险。   但是,如果他还要在十五城里,他就必须遵守狼群规则,而狼群的规则只会耽误他离开,迟早也会将他害死。   他要拥有足够多且听话的人手,要拥有更多的钱粮,也就是草料,他就必须这么做。   姜遗光先发起的进攻。   他的体型比不过狼王,但……他的速度,却绝非狼王所能及。   昨天晚上,他就是靠着偷袭,杀死了狼窝里的几匹狼后,还能不被发现全身而退。   他猛地跃起,爪子狠狠向狼王的咽喉抓去,快得在场众狼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   步步竟然能这样快吗?   许多看着他长大的狼压根想不起来,小狼上次打斗是什么样了。   狼王同样扑了过来,它没有躲,而是张开巨口,试图一举咬死这只试图挑衅自己的幼狼。   但它失败了。   步步原本跃在半空的身型忽然跳得更高,它的牙刚刚好擦过对方光滑的皮毛,还没合拢,步步已经用爪子一划,划烂了狼王张开口里的舌头,它借力灵活地翻过身,绕着狼王拉长的下巴滑下去,冲进了狼王的腹底。   在狼群来找他前,姜遗光就已经在自己洞穴把一双爪子都磨得格外尖锐锋利,它仰冲进狼王腹下,再次狠狠划过。   任何野兽的腹部都是最容易攻破的地方,姜遗光的动作很快很快,快到周围没有一匹狼能看清它钻进了狼王腹底,直到狼王怒吼着,腹部被割开一道长长血口,鲜血不断喷涌,才反应过来。   而此时,步步已经从狼王身后钻了出来,再度爬上它的背,转瞬间就爬到了对方后颈处。   后颈的部位皮厚无肉,姜遗光狠咬下去,以固定住自己。   狼王察觉到后,猛地直立起身,试图把跳到自己背上的小狼甩出去,可小狼却死死地扒着它的脖子不放,狼的爪子又无法伸到背后,一边狂甩,一头用前爪拼命攻击对方为了稳住身形扣在脖子上的两只小小的爪子。   可不论狼王怎么甩,那只小狼都从后面紧咬着它的脖子,死死不放。前方尖锐的爪子已经刺进了喉咙,同样渗出血来,染红了灰白的毛发。   此刻,即便胜负未分,周围群狼也知道,狼王败了。   它还败得这样快。   狼王心中也是慌张的,慌急又悲哀,它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只幼狼赶下位。   它的狼王地位,也是通过赶走老狼王得来的。现在,该轮到步步赶走它了。   但它没想到,步步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狼群的规则。   它的喉咙依旧被利爪扣着,尖爪已经完全插进了肉里,鲜血不断喷溅。狼王渐渐觉得失了力气,胡乱四处撞的力气也小了,重又变回四脚着地的姿态。   它想让步步从它身上下去,而后,它会离开族群,去外城。   但……喉咙传来剧痛,紧接着,狼王就失去了意识。   姜遗光的确从它背上滑落下来。   而后,没有一丝犹豫地扑过去,咬断了狼王的喉咙。   狼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后,那双幽绿的眼睛依旧瞪得老大。   狼血的味道也是腥臭的,姜遗光从嘴里吐出血,伸爪翻翻,确定了——狼王已死。   他跳到狼王高大的尸体上,俯视着群狼。   “现在,我才是狼王。”姜遗光语气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从今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指令,否则,你们就会和它一样,和昨晚那些狼一样。”   步步身上还沾着老狼王的血,所有狼都看见了,它一点没受伤,刚才的战斗中,它的身形有多么灵活,又有多凶狠,老狼王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它们也不会是对手。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姜遗光当先盯住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眼睛同样盯住了它的喉咙。   那只狼,是他昨晚特地放过的。   那只狼一抖,旋即,头颅缓缓低下去,四肢伏低,尾巴轻晃,示意臣服。   有了第一只,其他的狼也纷纷伏低身子,垂下头颅,作出称臣姿态。   ……   当上狼王后,再问黎恪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其他的狼再也不敢欺瞒。   他特地放过的那只狼告诉他,它们之所以要把黎恪送走,是因为狼族欠了豹族三车草料。   这三车草料,还是今年春天欠下的,一直没还,因为狼族的草地长不出多少草了。   小巫回来后炫耀说步步带回的人宠价值三车草料,它们就动了心,决定拿人宠抵债。   姜遗光听它们说了一堆豹族的习性,听说豹族的豹子们还要更懒些,但是它们更爱打架,没事就在城里乱跑,还会抢其他族群的草料,所以,豹子们一直很富裕,有充足的草料能够换人肉吃。   “那它们会直接吃人宠吗?”姜遗光很关心这个问题。   被他问的狼一僵。   “……会。”它看新狼王对那个人宠很在意的样子,忙道,“你可以买新人宠,豹子们都很小气,给它们的东西绝对要不回来。”   “要不回来也得要。”姜遗光说,“如果不是你们先偷了我的人宠,我也不会这么做。”   他不断告诉这群狼,自己的行为都是因为它们先动了自己的人宠,是它们先犯的错。如果没有犯错,他就不会惩罚它们,也不会让它们去送死。   那只狼很无奈,可又不能反抗狼王。   遵守狼王的命令,等它老了以后,再推翻它,把它赶出去。这几乎成了千百年来狼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这回的狼王太幼小了,根本不可能等到它变老,变虚弱,再打败它。   没有狼能挑战步步,意味着,它们就必须听步步的命令,必须和豹族作对。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会有办法的。”   黎恪必须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即便是人宠,也要去有利的地方为人宠。豹族,怎么看都和破解死劫无关。   姜遗光仔细问过豹族所有事情后,脑海里慢慢浮出一个计划。   而后,他召来所有成年的狼,下达了新狼王的第一条命令。   悄悄杀死一只豹子,带回来。 第155章   姜遗光要它们做的事情很简单, 可却令狼群犯了难。   以前为了争地时,各兽族都发生过争斗,但它们也不会真正下死手。这样突然间叫它们去杀豹子,还要偷偷杀死, 实在是……   其中一匹狼小声道:“还不到分地的时候呢。”   每年都会重新划分地盘, 由猪、牛、羊等牲畜们按照往年族群上交草料多少划分, 平日它们是不允许打斗的,每年这时候都属于它们唯一一次能打架的时机,到那时再争斗也来得及。   步步体型小, 站在那儿不如老老狼王高大有威慑力,它们多少不大服气。   姜遗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它:“所以,你不肯去?”   那只嘀咕被当场抓住的狼一僵,旋即在新狼王冰冷的目光中颤巍巍站出来:“我,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姜遗光冷漠道:“不需要你们觉得, 你们只要服从命令。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服不服?”   他就那么平静地说着,却令那只狼浑身发毛。   它这才发现,新狼王虽然小却一直让它们害怕的原因了——新狼王从来都是盯着它们的眼睛和脖子, 他的腿也一直弓着, 好似随时会发力冲上来,撕碎它这两个地方。   它慢慢伏低上半身, 垂下头,身子缩在一起:“我服,我服……我这就去。”   它退了, 另一只狼却跳出来:“就算你是狼王, 你也不能不讲道理,你是让我们去送死。”   “是吗?”姜遗光像是自言自语般反问一句, 又问它,“你不愿意?”   “……不去!”它梗着脖子反抗。   话刚落下的下一瞬,谁也没看清有多快,只一道黑影掠过,方才还发出抗议的狼喉咙飚溅出鲜血。它瞪大眼睛,盯着重新回到石块上站着的幼年狼王,看到狼王嘴角还带着血迹和一小块肉,它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自己的虚弱。   一句话没说出来,它倒了下去。   姜遗光察觉自己真有些染上了狼的习性,伸出长舌头舔了舔唇边沾上皮毛的血迹,理智上知道那是生狼血,可脑海里却觉得它格外香甜。   他一直没有吃人肉。   如果这群狼仔细看过那些被他杀死的狼,就会发现,那些狼尸上都少了一些肉。   “现在就去。”姜遗光下了命令。   狼群动作很快。   即便狼和豹子的体型差异有些大,但在几匹狼的围攻下,落单的豹子根本无法反抗,下午,姜遗光就看见了它们悄悄拖回来的死去的豹子。   狼族领地离野猪很近。   姜遗光把这具尸体拖回了自己洞穴,又让其他狼摘了味道刺鼻的草,碾碎了到处撒在领地中,不让其他兽闻出气味。   而后,他带着狼群割下的草料去菜人市买了好几个活的肉人,再前往豹族的领地,希望能把人宠换回来。   但,没有成功。   豹族嫌那人宠病殃殃,玩了一会儿,看黎恪快死了,可还是挺好看,干脆送给了一头小羊,用于讨好羊族。   姜遗光知道,这是制造幻境的厉鬼在针对黎恪。   它不会让黎恪好过的。   姜遗光带着狼群和肉人折返。   他不在意那些肉人,但这些人都是以他的名义买回来的,姜遗光在他住处外的一块地附近划了个圈,让他们就在这里吃住,不许乱跑,其他狼也不许吃他们。   狼群蠢蠢欲动,却都不敢动狼王的东西,只敢流着口水偷看,垂涎不已。   新狼王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凶狠和护食,它们不想为了一个肉人就送死。   几个肉人同样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也不敢吵。   四周全是草地,还是牲畜们不吃的野草。他们只能从野草地里拔草吃,缩成一团。狼群越垂涎,他们越乖顺,不敢离开狼王洞穴附近。   狼王不打算吃他们,要是乱跑,其他狼可不会客气。   但很快,洞穴里就传来了狼王的声音。   新狼王在叫他们进去。   几个人不敢反抗,瑟缩着,飞快走进去,就见体型不算太大的狼王甩下一只豹子,命令道:“把它的皮剥下来,要完整的。”   狼的爪子锐利,但不如人手灵活,姜遗光一不留神就会把皮撕破。他想要一张完整的豹皮。   几个人不敢反抗,什么也不敢说,乖乖地开始剥皮,弄得浑身都是血。   他们也不敢撕坏,狼王一直盯着他们。   在狼王的威胁下,他们很快把豹子皮剥完了。染血的一大块黄底黑斑的皮子,和地上堆积的血淋淋的肉。   姜遗光比划了一下豹子皮,皱眉,发现有点大。他用爪子轻易划下一大块血淋淋的半只豹子,丢给他们,命令道:“吃了。”   什么?   几个人很累,也很饿,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鲜草是牲畜的食物,人是野兽的食物,而作为一直被圈养长大的人们,从来只能吃野草和禽类不吃的野果子饱腹。   有时太饿了,会彼此相残吃肉。   但他们根本没意识到也不敢想的是,人也能吃野兽和牲畜的肉。   姜遗光伸出前爪点点那半只豹子,重复道:“吃了,骨头留下。”   他亮出尖牙威胁:“不吃,就去死。”   这下,那几个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去,努力撕扯下还带着筋的肉,用并不锋利的牙用力咬,费劲咀嚼。   即便吃着想吐,也没人敢吐出来。   姜遗光看着他们吃完了,才带着他们出去,一路走到河边,让他们洗干净手脚。   这样下来,一天差不多就过去了。   吃剩的骨头——他让一只跑得很快的狼披着洗干净的豹子皮,趁夜悄悄塞到野猪的领地里。   野猪距豹子的领地不远也不近,狼出发前用草和土混合抹遍了全身,浑身脏兮兮,在昏暗夜里看不清模样,再披上豹子皮,绑好了。   它背着竹筐,把骸骨直接倒进野猪领地的森林里,再拼命跑——只要没被当场抓住,那就和狼族没什么关系。   所幸没有被发现。   豹族还没发现它们少了一只。它们只关注幼崽和能生幼崽的母豹,被偷袭杀死的即将成年的豹子在上百只豹子里并不显眼。   姜遗光看过吃了豹子肉的人们,发现他们虽然有些腹痛,但还活着,就没管。   第二天,他又下了个命令。   让狼群去悄悄弄死一只狐狸,带回来。   这回已经没有狼诧异了,和豹子比起来,狐狸好捉不少,很快,它们就偷偷从狐族领地带回来一只死狐狸。   姜遗光照旧让人给它剥皮,再分一半给那几个人吃。   吃过后,他自己在领地里巡视,几乎找遍了每一寸地,他要找到自己需要的药草。   十五城的土地听说不比前面十四座城,但这片地上也能长出许多绿植来。猪爱吃的猪草、苦荬菜,羊爱吃的羊草、苜宿、麦穗等等,还有许多人畜都能吃,但因为需要供给牲畜们所以人不敢吃的各种野菜。   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狮族领地里发现的能止血治内伤的红花,反而找到了一些毒草。   说是毒草,经过炮制后也能入药,但现在,它们夹杂在翠绿草地中,并不很显眼,谁都看不出吃下它后,会让人有生命危险。   要是量再大一些……   他把那些毒草都小心地连根拔起,下面还带着小土块,依次移到了自己住处外。   他观察过,这里的野兽和人都没有种地的概念,也不会浇水施肥,地里能长出什么它们就摘什么,长久不长草的地方它们就换个地方。   很奇怪,连种地都不会,它们又为什么会盖房子,做买卖?甚至还有铁来做刀具。   姜遗光提着桶从河边打来水,浇在地上时,那些狼全都一副诧异又不敢说的样子。   姜遗光没管它们,种下后,等到天蒙蒙亮,他把人和狼都叫来,让它们认清这几种草,看见了就带回来,要带根带土的,不能弄坏。   新狼王的几条命令全都很奇怪,但因为他之前的凶残举止,加上这些狼没什么事做,反而真的照他的话去做了。   弄回来不少乱七八糟的草药。   有的没什么用,有的碰了会发痒,还有的毒性强很多。   姜遗光分辨后,依次种下去。   草长得很快,先前因换地方而有些蔫的草,不过几个时辰又精神抖擞。   姜遗光一直等到了第三天。   今天捉来的是虎。   昨天的狐狸骨头,被故技重施,悄悄埋在了虎族领地里。   那些肉人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胆子大了很多,不必叫,就主动上前剥皮,剥完吃肉,手法也纯熟不少,只是,老虎实在太大了,即便几个人分着吃也吃不完。   姜遗光没有强迫他们吃完,等这些人吃饱后,让他们出去睡觉。   他自己衔着狐皮到河边,先跳下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到岸上的草地里打滚,蹭了满身草叶气味,才套上狐狸皮。   狐狸皮比豹皮小些,也更合适,很合身。   姜遗光套上后,回到洞穴外,摘下许许多多毒草,将颜色鲜艳的部分摘去,和一堆干净的粮草放在一起扎好。他又在地上打滚,把红褐色漂亮的狐狸皮变得黑漆漆脏兮兮,夜里根本看不出来。   这些事他没有让任何人或兽帮忙,自己飞快做好后,揣着草料飞快往城中心跑。   城中,才是牛羊们等牲畜居住的地方。   很大很大,道路宽敞,搭建不少高大房屋,路边随处是青草。   小小的一只“黑狐狸”在房屋顶奔跑穿梭,非常不起眼。   豹子说它们把黎恪送给了一只小羊。姜遗光一边跑一边闻,渐渐的,黎恪身上的气味渐浓。   他循着味道追去。   他身上满是青草气息,个子又小,黑黑一团,谁也发现不了。他顺着大开的窗户跳进去,更加确定,黎恪就在这间屋子里。   他找了一圈,先找到了这间屋子里放草料的仓库,把自带的那捆扔进去后径直离开,又在一间大房间里找到了黎恪。   黎恪还活着,缩在一个笼子里睡觉,脖子上拴了项圈,连出的绳上还系了铃铛。   他只要一动,铃铛就会发出声响。   小羊躺在一边床上睡得正熟。   姜遗光悄悄潜上那张大床,一口咬断了小羊的脖子。为了防止血喷溅,咬断喉咙后,他还停了一会儿,把血吸干。   猎物在被野兽猎杀前,会察觉到野兽的杀气,据说,人在面对危险的事物时也是如此。   但姜遗光没有一点杀气,他就像吃东西喝水一样自然地张开口,又快又轻巧地落在小羊脖子上。   直到死,它都没有察觉危险。   黎恪也没有醒。   姜遗光用爪子包裹住小铃铛,咬断了绳子,才隔着笼子戳戳黎恪。   黎恪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碰自己。   他被狼群转手送给豹族时,心中恐惧不已,很担心自己会被弄死吃了。好不容易活下来,再被送给一只羊,虽然那只羊脾气非常暴躁,但它有一点好处——羊不吃人。   黎恪靠着哄人的本事才勉强活下来,还让那只羊同意带自己去前十城看病。听说前十城里,有人类会用草药治病。   这几日,他还从羊口中套出不少消息,见到不少被豢养的人宠。   但没有碰见其他入镜人,更不用说兰姑。   他和姜遗光都不知道三娘和九公子也进来了,同样的,后者也不确定他们是否在同个死劫中。   黎恪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一双幽绿的眼睛。   他猛地一惊,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后一倒。而后才反应过来,铃铛竟然没有响么?   以及,绿色的眼睛,狼?   他立刻反应过来,坐起身,试探着凑近。   月光下,他只能看见一团黑影蹲坐在笼子前,看着不像狼。   姜遗光用气音问他:“钥匙在哪儿?”   黎恪听出了姜遗光的声音,不免惊喜,用最低声说:“我也不清楚,应当在这间房里。”   姜遗光重新回到床上找了找,果然在枕头底下找到一把钥匙,折返回笼子边,把黎恪带出来。   “你突然跑过来,不怕被发现吗?”黎恪背在他背后,环紧了,以免掉下去。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本来就要过来一趟。”   他说的是实话。   背起黎恪后,又来到床边,伸头把小羊叼在嘴里。他还刻意留下了一两根狐狸毛。   前后都是重担,黎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的确跟不上姜遗光,问:“要不,把羊留在这儿?”   姜遗光松开口,前爪抱住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羊,说:“它带走有用。”   说罢,姜遗光从窗口跳了出去,带着一人一羊飞快奔跑。   他却没有直接回领地,而是去了河边,让黎恪在河水中洗净自己身上的羊羔味,洗过后,又采了点野草擦在身上、头发上,脸上亦糊上不少脏土。   他这两天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再将身上抹得脏兮兮,看上去就和原来那个干净漂亮的人宠没有一点关系,也像个肉人。   姜遗光背着他重新回到狼族领地。   还有约莫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   整夜奔波,令他略感疲惫,但还不能休息。   他把黎恪放在自己洞穴里,那些肉人睡得正熟,没看见他做了什么,即便看见了也不敢多嘴。剩余的大半只虎尸挡住了洞口,很隐蔽。而后,姜遗光再叼起小羊,往狐族领地跑去。   小羊的尸体被他浅浅埋在狐族领地外围的河边。埋完后,他顺着河水往下游,游到野獾的地盘附近,把身上的狐狸皮脱下,拼命刨土,刨得深了以后,脱下狐狸皮埋好。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只需要等,等它们乱起来。   要是这把火不够,他还可以再浇些油。   姜遗光再度回到了狼族领地,钻进洞穴里,把已经睡着的黎恪往旁边拱了拱,自己也趴在草垫上,进入了梦乡。   红日初升。   天亮了。 第156章   没有狼对狼王多领回来一个肉人有什么意见。   黎恪混在里面, 和其他人一样被姜遗光指使着干活,毫不起眼。   唯一区别是,新狼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块石头和一种奇怪的草,那种草轻飘飘的, 又细又软, 平常没有人会吃它, 嫌卡嗓子。   最奇怪的是,不断擦石头,擦出火花后, 点在草上,很快就升起了火堆。   “竟然是火。”狼群中爆发出窃窃私语,“听说前十城的子民才会用火,步步为什么会用火?”   “嘘,别乱喊。”   “可能是从前十城学来的?”   ……   这里的畜和兽都不大需要用火。   它们或是吃草, 或是吃生肉,至于能吃熟食的人?人没必要吃熟食,吃野草野果能活下去就行,也没有人用火。   黎恪识相地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头, 火更旺了些。   姜遗光从洞穴里撕下一大块虎肉, 给他,黎恪用树枝穿过虎肉架起来烤, 很快,那些肉就飘了奇怪的气味。   那是一股肉炙烤后的香气。   吃过和没吃过的人和兽都惊呆了。黎恪没解释,径直吃肉。其他几个肉人看他吃得香, 你看我我看你, 犹豫后也跟着吃,一入口, 便觉眼前一亮,狼吞虎咽起来。还有些没来得及等黎恪烤好就想上去抢。   姜遗光蹲坐在一边,再次从喉咙里发出低吼警告声。   几个肉人一僵,不得不收回手。   很快就要乱起来了,黎恪想。   消息确实传得很快,太阳高高升起后,去集市上的狼就带回了消息,有些惊慌地说给姜遗光听。   听说全城都查得严,那些牲畜老爷们发了很大脾气,肉也不卖了菜人市也不开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听说它们还想搬到前十城去。   关于最后一点,所有的狼都非常担心。   要真让这些牲畜老爷们搬到前十城,他们城里没有牲畜,就会沦落为更低等的城池,到时候,城里的土地和圈养起的肉人都要让出去。   姜遗光道:“不用怕,这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也想看看,城池的划定究竟是怎么做的。   他问:“打听出原因了吗?”   说得最起劲的那只狼讪讪:“听说,是一位羊老爷丢了个人宠。”   黎恪默不作声,当做和自己没关系。   “不只是丢人宠,听说连它的儿子都不见了。”   “太可怕了,晚上睡得好好的就不见了。”   “怎么会跟我们没关系,要是他们怪罪到我们头上,或者真的搬走了……那就糟糕了……”   小巫也在狼群里,它个子小,能四处钻,其他族的兽对他也没有太大戒心。它神秘兮兮道:“我打听过了,听说,是有一位小羊老爷不见了,怀疑是被兽掳走的。”   “怎么可能?哪个兽这样大胆??”   “疯了吧,或许是自己出去玩了呢?”   “小巫别胡说了,这都谁告诉你的,太可笑了,不可能。”   小巫不服气道:“怎么不可能?我听来的。”   一群狼七嘴八舌,姜遗光却一言不发,任由它们说话。   其中几条隐约有点意识。   它们的头儿,新狼王,似乎就和那小羊有过节。   但是……不可能吧?   姜遗光任它们说,说够后,指了几条让它们去打听其他族群的态度和现状。   要是它们因为一只羊失踪而乱套,没发现自己族群的问题,他的计划就还要继续。   狐族领地边缘,一只小狐狸和母狐走在一起。   它们族群的数量及其多,大大小小近千只,但它们的力气不够大,爪子也不够锋利,根本打不过那些豺狼虎豹,因此只能挑个更小的领地居住。好在它们的身材也小,又很愿意一家子挤一窝,倒也能住下。   那只母狐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一个朋友不见了,虽然其他狐都说他可能只是在外面玩,但她还是有些不安。   再联想到今天羊族大发雷霆,因为一只小羊连带着它养的人宠失踪的消息……母狐狸打了个哆嗦……   应该不会吧?   它心不在焉时,小狐狸发现了不远处一朵漂亮的花,花下泥土还带血,兴奋地上去刨地。   刨着刨着,果真叫它刨出了什么东西。   “有肉!底下埋了肉!”小狐狸兴奋道?   它不嫌那沾了泥的肉脏,抖干净一块后,啊呜一口咬下吃起来。   只是,这味道吃起来怎么不像肉人?   不是人,那会是什么肉?   母狐狸这才投来眼神,目光在小狐狸沾血和泥的嘴角一瞥,旋即僵在原地——它看见了小狐狸唇边沾着的白毛。   母狐狸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泥巴坑里,带白毛的肉。   它疯狂地把泥土刨开,露出里面的尸体来。   是……一只羊。   母狐狸呆住了,随后,从喉咙里发出高亢的尖叫声——   少数狐狸坐在一块儿,紧急商议该怎么办。   要是让羊查到这里,发现了羊骨头……那绝对说不清楚,到时候要么它们全族被赶出十五城,要么,羊族离开。   不论哪一种,都是它们不想看见的。   豹族终于发现,它们的族群似乎少了一只豹。   那只豹不大,平日喜欢乱跑,一两天不在很正常。只是现在,“不见了”,就是个最可怕的词。   豹族首领又气又怕,让其他豹子四处去寻,可已经过了好几日,它们怎么闻   另一头,野猪领地。   “什么?豹子的尸骨?”   野猪首领也很为难,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下的野猪竟然敢猖狂到这个地步,居然杀了一只豹子。   还把尸体带回来,还知道埋了?   底下的野猪们没有一只承认的,全都说自己不知道,和它无关。   老虎的领地里,虎族因数量少,十五城里,不过才两三百只虎。   少了一只,便格外明显。   老虎族族长走来走去。   集市上的事儿它也听说了,心里很担忧牲畜老爷们搬走,更害怕老虎族被冤枉。   怎么办?   怎么办??   老虎族的族长咬咬牙,让一只老虎去问问其他族,看看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被姜遗光坑的几族正忙着遮掩呢,哪里敢透露?   反而是狼族。   新狼王上位,其他的狼忧伤地告诉虎族,它们也有族民失踪了——还不止一只,有七八只。   其他狼敢怒不敢言。   少了的七八只狼?那不都是新狼王弄死的吗?   只是,它们还没蠢到这时候说出来,只好跟着附和,也开始感叹它们族群里狼不见了、草料少了云云。   这一夜,各族不论牲畜野兽皆提高了警惕,原先夜里它们只顾着巡视草地,现在还要看好自己的族人会不会被拐走。   姜遗光知道,自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第157章   这个古怪的世界, 人不像人,狼不像狼。狗不像狗,各自的本性都没有被激发出来。   野兽就真的甘愿被牲畜们统治?人也甘愿就这么被兽类压迫,姜遗光不信, 他总要挑起些纠纷来。   那些知道自家狼王干了什么的狼们起先是心虚, 等前来问话的牲畜、野兽多了后, 也渐渐不耐烦了。   即便就是它们干的,也不会承认。更何况,它们也不知道自家狼王真的有胆子去做这事。   姜遗光还指派了一些狼, 让他们守在领地外围,以免其他族群的兽跑过来诬陷它们——说这话时,他格外理直气壮。   直到第二日,失踪的小羊依旧没有踪迹,十五城才彻底乱套。   集市今天也没有开。   牲畜们是故意的, 不开集市,不卖人,它们自己收了不少粮草,根本不担心。   反而是这些兽们。   它们本就只靠吃人为生, 平时日日去菜人市, 脑子里根本没有屯肉的概念。现在集市一关,它们就吃不上肉了。   第一天, 大家都为族群里的异状担忧,此时还好,它们都认为关集市不过是暂时的。   等到第二天, 集市也没开, 这群兽们才有些慌了。   它们不敢去问,怕打扰了牲畜, 导致对方心情更糟糕。可它们更不能忍饿。   人都在牲畜们手里,野兽根本不会养人。   不是没有兽试着养过,只是兽们不会养,养着养着就吃光了,有时即便人群里的女人生了孩子,它们也照吃不误,孩子根本留不到长大。   姜遗光问过黎恪,牲畜们是否有其他的能力,让它们能压制住猛兽们。   答案,黎恪也不知道。   那就只能试试了。   姜遗光一开始让狼群去偷袭落单的其他兽,那些狼虽然惊讶,但还是照做了,意味着它们不是打不过,只是不打罢了。   现在,他试探的刀刃,对准了这群比之野兽更凶猛的牲畜。   其他兽能饿一天、两天,那三天、四天呢?能忍吗?   七天、八天呢?还能忍吗?   姜遗光再度召集了族群的狼们,它们已经因为买不到人肉而隐隐焦躁不安,姜遗光站在高台上时,能听见它们略微急促的呼气,能看到它们比平常更加不耐的眼神。   他知道,狼群里有狼提议,要逼他把自己的肉人交出来分给大家吃,只是现在没有那只狼敢带头提议而已。   姜遗光说:“集市不卖人了,但,我们总不能饿死。”他站在大石上,望着底下一双双泛着绿光的凶恶的眼睛。   还是没有狼敢说话,眼睛却不断往他身后那几个肉人身上瞥,垂涎之意很明显。   姜遗光淡淡警告道:“我有办法让大家吃饱,只是,我的东西,谁也不许动。”   他再次展露出骨子里和野兽无异的凶狠,眼睛看向那些暗自流口水的狼,一个又一个,直直瞪过去:“谁敢动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它命。你们知道,我想杀谁,很容易。”   那些盯着的、以为自己小动作不会被发现的狼一僵,忙不迭移开眼。   另有狼转移话题。   “我们去哪里弄吃的?”   它疑心是不是要去抢牲畜们的养人圈,可是那地方看得严,恐怕不行。   姜遗光道:“去野猪族领地。”   它们和狼族离得很近很近,偶尔也有野猪不小心跑到狼族领地来。   以前这不算什么,但现在……   姜遗光带着一大群狼往野猪领地去。母狼、小狼都留在族群中。   他再次警告过,谁都不许动自己的肉人,一个都不允许后,才离开。   到了边境,他把跟着的狼群按七八条一队划分好,各自散开,在两族边界线隐藏起来。   每一队,都必须不被发现地捕捉一到两只野猪回来。   宁愿捉不到,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狼群这才明白,姜遗光说的不让它们饿着是什么意思。   这些狼从来没有吃过其他兽的肉,起初还犹豫,觉得别扭,再想到新狼王直接用狐狸肉老虎肉喂那些肉人,那些肉人反而长得更胖了些。想着想着,已经跟随队伍潜伏在了草丛里。   野猪平日落单的多,受了攻击发出叫声后才容易引来野猪群。因而狼群们深喑偷袭一道,一旦发现,先隐藏,等走近了,再冲过去趁它喊出声前咬断喉咙,再拖回去。   这一日,每队狼都拖回了一只野猪。   兽就是兽,血和肉摆在饥饿的兽面前时,它们哪里还去分这是什么肉能不能吃?   原来嚷嚷着只吃人肉的狼,在尝到味儿以后,也沉默了。   吃得很兴奋,垂下的尾巴一甩一甩。   姜遗光又道:“今天晚上继续去野猪领地,再带回几头,但是不准被它们发现。”   他威胁道:“谁被发现了,就弄死谁。”   黎恪和几个肉人也分到了肉,和白天一样,用火石点了火烤着吃,香飘数里。火光中,幼年狼王绿荧荧的眼睛冷淡又严肃。   黎恪本想烤些肉给姜遗光吃,可姜遗光却拒绝了,他现在是一只狼,熟肉对他来说不如生肉的诱惑大。   前者很有些担忧,却暂时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敢在姜遗光离开的时候出洞穴,尽管姜遗光一而再再而三嘱咐,可万一真有那不要命的狼呢?他赌不起。   但这一回,绝大多数狼的眼睛没有再集中在他身上。   它们都在畅想着,继续去捉几头野猪,吃它们的肉。   和野猪比起来,人是多么无味。   野猪这样美味,那……其他兽呢?   甚至……那些高高在上,肉一看就很多的牲畜老爷呢?   姜遗光看穿了他们的心思,高声说道:“我们可不要像其他兽群一样那么愚蠢,牲畜不卖人,就乖乖挨饿,要把自己饿死吗?”   他望着野猪领地的方向,蛊惑道:“想要吃饱,就去争,不管是谁,都不能拦着我们吃饱。”   “现在,还有谁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出去狩猎的?站出来。”姜遗光高声道,“宁愿饿死的,自己去别的族群,我们狼族,才不挨饿!”   “好!!”   “才不挨饿!”   底下众狼附和,月光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嗥叫。   黎恪坐在离姜遗光不远的方向,听他鼓动人心、不对,鼓动狼心,摇头失笑。   他怎么没看出来,善多还有这一面。这样的手段,即便他要入官场,也是不会吃亏的。   再想想,这些话好像从赤月教那里听过,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现在只是个人,还是个病人,便什么都不插手,等狼族大军走了后,在周围捡了些味道重且刺鼻的草药,就着月光一点点用干净的石头碾碎,以备不时之需。   当晚,狼群又捉回来七八只野猪。   全都咬死了,放在河里,用绳子拴着不被冲走,第二天起来后,在姜遗光的带领下,把野猪肉分了。   和狼族比起来,其他族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姜遗光留下的后手全部被发现。   羊族怀疑是狐狸拐走了小羊,狐狸真的在自己领地里发现羊尸,惊慌之下丢到了附近的鬣狗族领地内。   虎族领地被挖出了狐狸的尸骨,而棕熊的地盘里,又出现了新鲜的虎骨……   它们由一开始的不可思议,到现在,已经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饥饿下,兽群正在相互攻击。   而城里的那只羊,不知吃了什么,开始生病。   姜遗光还在送草料。   他做足了一个狼王该有的样子,拼命往羊族、豖族、牛族等牲畜家里送草料,希望它们“解气”,尽快开集市。   他还和周边的野兽族□□换草料——用草料换特殊的药草。   当他只是普通的一只小狼时,没有兽愿意和他做买卖。但他顶着狼王的名义后,交易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批草料都是姜遗光让黎恪和那几个肉人做的。   捆扎得整整齐齐,里面夹杂着和普通鲜草一般无二的毒草。   那些肉人也不知道加进去的是什么,姜遗光让他们加,他们就照做,捆扎好后,又去附近族群换草。这些族群又因为狼族献上大批鲜草而不得不也向牲畜们送草,以挽留它们。   这就给了牲畜们一种错觉——一种事态还在掌控中的错觉。   集市依旧关闭。   牲畜的族群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低等的牲畜要靠贩卖肉人生活,高等的牲畜可以养着人宠玩。   现在,贩肉的那批尝到了甜头,哪怕不开集市,那些野兽也要为了讨好它们送草料,多好?   那它们还辛苦处理肉人做什么?   第四天,集市依旧不开。   有些老实的族群已经开始挨饿了。   它们送上了更多的草料,说更多好话,只求牲畜们带来肉人。   但一些牲畜们回去吃了草后,竟觉得有些不舒服,认定是给的草料不新鲜,更愤怒,原本还打算马上开集市,这会儿又歇了心思,决定再拖延几日——非要叫这帮家伙知错才行。   狼族一直悄悄地从其他族群捕猎,不闹大,不被发现。   但,其他族显然没有这么低调。   第七日,虎族和狮族开战了。 第158章   姬钺坐在笼子里, 手脚和脖子上都按照幼鹰的爱好加了草编的环和铃铛,穿着漂亮的红衣服,打扮得很鲜亮。   可再怎么鲜亮,他也是被关起来的人宠。   实在奇耻大辱, 姬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他再怎么不受宠, 也不会像此刻这般被当成玩意儿戏弄……但他只能忍。   一只比他高出近乎一半身子的幼鹰蹦到他面前, 翅膀卷起,捏了根树枝,戳戳他的脸, 嘻嘻笑起来,发出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姬钺也冲它笑,任由它拿了草枝在自己身上戳来戳去,任谁也看不出他眼中阴霾。   更令他恶心的是,他如果不能破局, 就会一直困在幻境里,当一只被畜牲养的人宠。可他现在连这只笼子都出不去!   把他从人宠市拍卖场买回来的鹰什么也不说,它看上去年龄小,很单纯, 却固执得很, 这几天不论姬钺如何劝说、诱导,装作驯服的模样, 这只幼鹰都不愿意放他出去看一眼。   从拍卖场回来后,他已经在笼子里关了足足四日,连门都没出过, 一直单独关在一间屋里, 最远距离也不过是鹰把他放出来沐浴等,即便是那些时候, 他身上依旧要拴着绳子。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和其他几个人宠放在了一起。   幼鹰如是说:“要是不拴绳子,你跑了怎么办?你要是跑出去,外面的野猪会把你吃了的!”   鹰还听说过,有的人宠之间会打架,要是这只人宠被打死了怎么办?   它不明白这个人宠为什么这么想和其他人宠见面,但养了好几天后,它看人宠不高兴,还是带来和其他人宠放在了一起。   果然,他今天就开心了很多。   姬钺从它口中得知,他所在地名为羽虫国第五城,羽虫为禽鸟,即为禽国第五城。现在禽国的国王是一只孔雀。   孔雀王喜欢鲜亮的颜色,因此,禽国处处都是漂亮的花草,似鹰这样灰扑扑的羽毛并不受欢迎,它们只能不断把自己的屋子装饰得更美、更亮丽,又买漂亮的人宠带出去撑场面。   据说,羽虫国和毛虫国一样,城池以前十为界,前十城最是繁荣,至于十城后还有多少城,幼鹰也不知,它只道国中城池有很多很多,排在越末的越荒凉。   除了羽虫国外,还有毛虫、甲虫、鳞虫、倮虫国。这几国的子民们虽有各自领地,却也有不少混杂而居,在这五虫之下,才是人族。   人族无国,遍布各地,被五虫圈养,为宠、为食、为劳力,毫无反抗之力。镜外人如何对待牲畜禽兽,镜内人便也受到怎样的待遇,一切都好似颠倒了过来。   相比那些直接被当食物的肉人,姬钺还能因为自己不错的皮相活下来,衣食无忧,已经算得上幸运。   幼鹰逗他玩了一会儿,蹦跳着离开了。   这间屋子里有十来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只人宠。原先很得宠爱的是一个小少年,等姬钺来了,幼鹰就不太逗那少年玩,给他吃的也少了点,各种草料、野果,都往姬钺的笼子里堆,这令那少年很是不忿。   更叫他生气的是,鹰对他那么好,这个人宠还不知足,一直想出去。   他缩在笼子里,肚子饿得咕咕叫。   其他人也一样,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幼鹰不喜欢听到他们身上奇怪的声音,所以,久而久之,他们即便饿,也不会发出声音。   “你饿了吗?”姬钺对那个少年露出微笑。   他很白,生得很好看,放在人里也算高大结实,看着不容易生病,他还会唱歌。所以,当初拍卖时,他被卖出了最高价。   少年哼一声,不理他。   姬钺微笑道:“你如果饿了,我的草可以给你。”   少年动了动,瞥他一眼,又哼一声不看他。   姬钺继续诱哄:“你不需要吗?我看你有点饿,先给你一些。等下回主子给了你果子,你再分一些给我,好不好?”   “我是新来的,它才会贪新鲜,它其实最喜欢的还是你。”这类似姬妾争宠的话说得他几欲作呕,还是忍住了,面上一片温和。   他话里的意味让少年很受用,那少年抬起头,忍不住问:“真的?”   九公子一笑:“自然是真的。”   他把野草捆好,隔着笼子抛过去,身上铃铛叮叮当当响,清脆动听。   姬钺听到了外面传来隐约的争吵声,可惜听不清,他面上笑意不变,看着那少年惊喜之下狼吞虎咽的模样,劝道:“慢点吃,否则该肚子疼了。”   少年很单纯,或者说,这里的人头脑都很单纯,只想着怎么活下去。在九公子又说了几句好话后,少年就转变了态度,主动和他聊起来。   从少年嘴里,九公子又弄明白了些人族现状。   听说,前五城的一部分人,待遇会好些。   他们会医术,能辨识草药,会画画,会唱歌跳舞,还会写一种叫“字”的东西交流,甚至还能拿飞禽和一种白色的花做衣服。这样的人在王室里养得好好的,和他们这种人宠不一样。   因为姬钺会唱歌,被认为是前五城流落出来的人宠,所以才这样贵。   听到这儿,九公子眼皮一跳。   他需要想办法进前五城。   如果有其他入镜人,他们应当也会想办法进去。到那时,几人先汇合,再商议。   黎恪他们也入镜渡劫了,会是同一场幻境吗?   这幻境……听上去实在太大了,如果真是同一幻境,恐怕也难相遇。他需把自己名声扬出去才是。   九公子虽有些担忧黎恪等人,可他更担忧自己。   也不知这死劫的主人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心结和执念,才会形成这样扭曲的幻境。   少年吃饱后,对九公子态度更好,主动和他笑。他原先就很喜欢说话,养他的鹰原先爱和他聊,后来不来看他了,其他人宠又不爱说话,他憋了很久。   这就给了九公子可乘之机。   一面聊,一面把少年知道的东西全问了出来。   越听,九公子越是心惊。   要是三娘和兰姑也在这死劫中,恐怕下场更糟糕。   须尽快找到她们才是,否则,她们俩……姬钺一时间有些无法想象。   兰姑可能还好些,黎三娘的话,她已是第十一重死劫,远比他们更艰难。   ……   黎三娘的待遇,正如九公子等人所想那般,甚至还要更糟糕。   她刚入镜,就被自己挺着的大肚子吓了一跳,勉强克制下来,打听了自己的近况后,当时恶心得几乎想自剖其腹。   这样一个恶心、扭曲,又怪异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种执念?   黎三娘的上一场死劫,便是在梦里怀了鬼胎,到后来,她亲自剖腹取子。   这回她睁眼便有了孩子,更觉恶心,只是却不能和上个世界一样了。   这个孩子反而是她的保命符,如果没了,她就必须再和男子□□,怀上孩子。否则,一个女人如果三个月内肚子没有大起来,她就会和那些男人一样,直接被拉走充做肉人吃掉。   女人和小孩肉嫩,更得兽族欢迎。   黎三娘拉开门,走出去。   她住在毛虫国第九城的女人屋里,女人屋,顾名思义,住的全是女人,并且全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她们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孩子,养孩子。   等孩子长大了,再按着男女和长相分出去,女孩全部再送到新的女人屋,男孩漂亮的送去人宠市,不好看的就送去肉人场养大,或是去劳人场干活。   黎三娘一打开门,就看见两个女人各自拖着一名男子的一条腿往外走。   这个男人听说上个月就被带来,和几十个未孕的女子交合后,今天该离开了。但那男人知道自己的下场,拼命求饶,不愿意走,被两个女人打晕了拖出去。   偌大女人屋,住了几百个女子,黎三娘在短短几天内和所有人都打了交道,令她失望的是,没有一个入镜人。   所有的女人都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安安心心生孩子、养孩子,不想着反抗。   她们也反抗不了圈养着她们的牲畜们。一只小羊都比她们高大半截,能说话能思考,怎么反抗?   黎三娘无法忍受。   她走在路上,对周围经过和她打招呼的女人露出微笑,思索着该如何破局。   挺着肚子,去哪里都不方便。可等她一生下孩子,女人屋就会再领来男人。   怎么办?   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每年女人屋里因为生孩子死的人就不下百来个,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死于难产。   毕竟,这是她的第十一重死劫……   她转了一圈,忽然感觉肚子疼起来,淋淋沥沥的水开始淌下,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糟糕,这是……   身边已经有妇人叫了起来。   “快!她要生了!!”   黎三娘被搀扶到一间屋子里,躺在床上,解了下裙。有人给她喂热水,还有人替她擦汗。   “不要急,生下来就好了……”   “很快就好,忍一忍。”   妇人们都在安慰她,一间不大的屋里挤满了人,有些闷,叽叽喳喳说话,反而是即将生产的黎三娘本人面无表情,只觉厌烦。   等这个累赘没了,她就马上逃。   她观察过,这些牲畜野兽除了和人地位对调外,并没有其他特殊能力,野外有草药,有野果。只要她小心些,总能凭自己的能力活下去,再想办法去第一城。   不出意外,其他入镜人应该也听过了五虫国前五城和前十城的差异,按以往死劫来看,幻境幕后之人一定身居关键位。其他入镜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前几座城,到那时,他们再汇合……   身下剧烈疼痛,黎三娘只咬牙忍着。   她对这个孩子毫无爱意,是死是活她都不在乎,总归她要离开这个幻境,即便生下来又怎样?那也不是她的种!   黎三娘痛到一片模糊,正因如此,她没听见房里几个女人压低的议论声。   “……上面还要孩子,越小越好,肉嫩……”   “不是已经交过了吗?怎么还要?”   “我们把她的孩子送去,她会不会生气?”   “……就说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等会儿你就……”   一个妇人挤到黎三娘身边,递过来一根浅黄色长成人形的木头一样的东西。   据说,那是前五城的人发现的一种药,只是这种药又苦又涩,没有人喜欢吃,只有快死的、很重要的人才能吃到。   她掰了半截,趁黎三娘张口喘气时,塞进她嘴里。   黎三娘费劲地嚼碎,咽下去,额头上满是汗水,手背、鬓角皆青筋暴起,喘得厉害。   但她依旧清醒着。   我不能死……   黎三娘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她得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什么死劫什么厉鬼,都给她玩儿蛋去!   近乎喷涌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木床,浑身汗浸浸湿透衣服,一头长发也湿透了。她抓着不知道谁伸来的手臂,表情狰狞如厉鬼——   终于,身下一松,迷迷糊糊间,黎三娘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昏了过去。   她也就不知道,其他女人帮忙扯断脐带,打好结后,身上还沾着血污闭着眼啼哭的孩子被一个女人匆忙抱出去,放在一个男人怀里。   那个男人经常过来,带走那些不能生的女人。   “真的一定要吗?她可是个女娃娃,长大了也能生孩子。”递过去的妇人乞求道。   男人一脚踢开她:“城主等着要,你不肯,现在找个男孩来?”   妇人摇摇头。   哪里还有?早就交完了。   男人这才抱着孩子离开。   第九城的城主是一只猪,生得格外庞大,猪本就能吃肉,可不论是羽虫国还是毛虫国,都以不吃肉为尊,它也不好正大光明吃,只敢抱来小孩子,以满足自己口腹之欲。   这日,它刚美餐一顿,心情正好,底下的马就传来了消息。   听说十五城乱起来了。   身为第九城城主,它看底下的城本就带着不屑,第十城还好,十城以后的城池在它眼中和外城没什么区别。听到这消息,一众正吃喝的猪们都笑了起来。   “那群东西,闹什么?”   “十五城嘛,不稀奇了。”   “怎么个闹法?”   来报信的马也不清楚,它是听其他的马说的,传消息的马又是从去过其他城的马那里听来的。   “听说是那里的兽为了争草料打起来了,十五城的集市也不开了,那群兽饿坏了,就开始打架……”马绞尽脑汁,把自己打听到的零碎消息说出来。   果然,猪们哈哈大笑。   “真是下等城,竟然还能吃不饱。”   “竟然还打起来了哈哈哈,也太无能了。”   肥硕健壮的猪坐在厚实木凳上,桌上摆着它们爱吃的草料、果实,还掺了一点肉,以十五城的消息取乐。   “你说,到时候那些十五城的下等牲畜,是不是又要跑回来?”其中一头猪笑够了,发问。   它又嫌弃道:“我可不想它们过来。”   另一头猪说:“没事,到时候让它们去十六城,还轮不到我们。”   “可是王肯定又要我们送草料了,我才不愿意。”   “那这也没办法……”   一群猪畅想了一会儿十五城的牲畜们因为管不住手底下的兽群而不得不投奔其他城池的狼狈模样,越说越厌恶,再互相吹捧一会儿,各自告辞。   它们根本没预料到,十五城的景象远比它们想得恶劣。   几个进出的城门都被野兽们关起来了。   各个族群都在发生战争。   已经完全不能用打架两个字形容的血腥的战争。   先是虎族和狮族,再然后,鬣狗、野猪不知怎么也加入了进来。   有狐狸跑去报信,却被羊族扣下。   羊族在失踪小羊的房间发现狐狸毛,哪里还能容忍这狐狸跑来闹事?当时就宣布狐狸一族全部流放到外城。   狐狸一族在狐王的带领下,干脆投奔了狮族,虽然和虎比起来弱,但狐狸灵活,数量又多,几十只一起打一个,总是能打赢的。   再再后来,熊、猴、豹等等也都加入了混战。   一开始是为了抢草料,后来……后来则是为了吃肉。   它们从没发现,除了人以外,其他肉也是可以吃的,且味道完全不亚于人肉。   此时的十五城,已和姜遗光刚来时截然不同,不论走到哪里,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随处散乱着各种兽类染血的皮毛。   时间久了,那些血腥味更恶臭,近乎冲天的血腥气,无处不在的打斗、争抢、撕扯。   已经没有集市了,没有牲畜愿意再开。   它们也不愿意花精力去调停。   虽然它们能轻松地干掉一只狮子、老虎……但是一群发疯的野兽,它们也不想多管。   干脆离开。   牲畜们打算舍弃掉那批养着的人,去其他城池,如果要带这么多人走,路上容易生病,实在麻烦,还不如换成草料。   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兽愿意用草料换人了。   大家都发现了新的肉来源。   只要能杀死一只兽,它们就能吃上更鲜美、更新鲜的肉,它们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割草,去换一个没什么肉,吃起来还酸的人?   此刻,唯一没有参与大战的狼族向它们表现出了诚意。   新狼王出面,用大量草料大批购买下全部肉人。   狼族在这次爆发的乱战中出奇地没有参与进来,而是一直隐藏着。   只有狼族的狼群知道,新狼王总是带它们在夜里偷袭,并让那些被买回来的肉人不断剥皮。不论偷袭哪一家,它们都要套上其他族群的皮毛,谁也算不到狼族身上。   这些被捉回来的猎物,大家分着吃后,总会剩下不少,被狼王拿去换其他族群剩余的草料,再用这些草料去换牲畜们手中的肉人。   因此,其余野兽都以为狼族现在仍坚持吃人,不打架。它们也以为狼族拿来换的肉就是买回的人肉,殊不知,这群被买回来的肉人全都好好地养在狼族领地,每天拼命干活,剥皮、种草、种药,生怕自己被吃了。   只可惜,直到把十五城的人基本全买了回来,姜遗光也没有找到新的入镜人。   黎恪和他商量:“或许在别的城池,我们不妨去前面的城找。” 第159章   每一天, 外面的形式都要比前一日更严峻几分。   黎恪没法出去,他也不能出去,只好在狼族的领地内找草药,炮制药材。   姜遗光回来得越来越晚, 身上也常常带伤。他不在乎, 黎恪却很忧心。   “已经第八天了。”黎恪担忧道, “依旧没有头绪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   他说:“我问过怎样才能去第一城,可是它们都不知道。除了牲畜和人以外,其他鸟兽皆不得入。第一城的位置也没有问出来。”   黎恪若有所思。   “但听说, 除毛虫国外还有羽虫国,飞禽与走兽间关系密切,两国国王关系也不错,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一旦两国之间发生重大变故,两国国王一定会出来干涉。   黎恪正是暗示姜遗光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离间两国关系。   姜遗光道:“我明白。”   不过, 一切都得等他拿下十五城再说。   既是必要,也是试探。   试探兽国是否有其他防范举措。如果有,他给那群牲畜们送草料的行为就是退路。   若是没有,则意味着, 他可以用同一招把整个世界搅乱。   他不知道入镜人有多少, 也不知黎三娘等人是否在同个幻境中。每座城池挨个去找实在麻烦,不若将消息放出来, 那些能活下来的入镜人,自然会来找他们汇合。   黎恪安慰他道:“不必担忧,我想, 只要不是必死局面, 九公子他们总是有办法脱身的。”   姜遗光道:“就怕他们真碰上了必死局面。”他看向黎恪,道, “三娘这回是第十一重死劫,听说更危险。”   黎恪一怔,说:“确实。”   他道:“女子更艰难些,被关在女人屋里生育,到不能生了,就作为肉人。十五城的女人屋里既然没有,想必在其他城。”   他心道,黎三娘的年纪还不算太大,应该不至于立刻被作为肉人。即便被卖,也当为人宠才是。   谁也没提那个最糟糕的可能。   姜遗光道:“我会留意的。”   十五城的动乱依旧在继续。   每天都有喊杀声,各野兽族群相互厮杀,披着晨起霞光来,带着鲜血和敌方的尸首离去。   不少族群相互攻击时,总要经过狼族领地。狼族的狼们都被姜遗光教训过,看见它们打就立马跑开,要是谁故意把敌对的兽引到它们的地盘上,它们就立刻联合对手一起上。   这样一来,狼族反而成了一片难得的清净地。   但直到现在,牲畜们余威尚在,还没有兽敢去挑战他们的权威。   是夜,姜遗光又披了件狐狸皮,和上回一样,先跳进泥坑里打滚,直到浑身都是泥和草的味道,再去洗干净,背上一大筐草,才悄悄离开。   他一路溜进了城里。   这回城里气氛远比他上一次来紧张许多,家家户户门窗紧锁。姜遗光沿着街道一路溜一路看,这回的狐狸皮黎恪帮他处理过,极为贴合,任谁看都认不出狐皮底下是一只狼。   他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户房屋。   他记得,这里住着一家鸭子。   姜遗光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这户野鸭正商议着什么时候搬走。   鸡、鸭、鹅等家禽因不能飞,所以习惯和兽们混居着住,这户就是如此。姜遗光走到门边,轻轻敲门。   “谁?”一声粗嘎的问话从屋里传来。   姜遗光道:“我是狐族的,想来送草,还请谈一谈。”声音透着一股恭敬意味。   屋里的鸭们习惯了兽群对它们的奉承谄媚,更何况姜遗光的声音并不老成,听上去就像一只幼兽,因而鸭子放心打开门,让姜遗光走进来。   是一只不大的红毛狐狸,背了一大筐草,看上去还有点累。见到他们开门,小狐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把竹筐从背后拿下,高高举起:“请问,需要草料吗?”   鸭子上下打量他,嘎嘎笑两声,接过了竹筐。   里面都是上等的草料,非常新鲜,一看就很用心。   鸭子满意道:“不错,我们正需要,但是你又想要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人了,全部都送给狼族了。”   小狐狸摇摇头,有点紧张:“我、我们不要人,我是听说……”   小狐狸鼓起了很大勇气,才道:“我听说城里不少禽鸟都要搬走了,你们也是,对吗?”   鸭子再度嘎嘎笑:“是,那又怎样。”   它们再度打量小狐狸,挑剔不已。   “我们马上就会去前十城,你们不会也想跟着去吧?”   “别想了,就这么一小筐草,狼族可是送了很多很多,它们也没要求一起走。”   “就你自己上门?你们族长呢?它不来?”   小狐狸难堪地低头:“别,别和族长说,我是瞒着族里来的。”他小声问,“你们能不能就带我一只狐狸走?不要问其他狐?”   他希冀地看着鸭子们:“这些草很好的,是领地里最好的草。如果你们不肯,就……还给我?我再去问问其他……”   “什么啊?都送上门了还想要回去?”   鸭子们已经吃上了。   小狐狸呆愣在原地。   看着他那样,鸭子们嘎嘎大笑,边笑边吃,吃得更快,扁嘴吧嗒吧嗒嚼个不停。   小狐狸坐在门口,一副难过的模样:“别吃了别吃了……你们又不答应就把草还给我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的……”   他的声音带了哭腔。   “别吃了,族里面没有草料了,都给狼族换走了……”   他越这么说,鸭子们吃得越快,几乎不到半刻钟,一筐草就吃了个精光。   吃完没多久,那群鸭子还想嘲笑小狐狸两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脑袋昏昏沉沉的,喉咙里还发痒。   站也站不稳了。   鸭的脖子很长,是个非常明显的目标。   眼前红色的影子飞快掠过,尖爪、尖牙一齐上,很快,几只鸭都倒在了血泊中。   只是,它们的体型太大了,最小的那只也有三个小狐狸大。加上死后两只翅膀瘫软耷拉下来拖在地上,更是费劲。   姜遗光拼命拖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三只鸭子拖到街上。   而后,他从贴身处取出一小把虎毛和熊毛,撒在屋里明显处。   虎族联合了野猪族群对抗狮与鬣狗,前者不知怎么又拉拢了熊,很快占了上风。   做完这一切后,姜遗光飞快地跑了,等他跑到长街口,那里已经悄悄摸进来两只狮子。   “好了,可以去了。”狼族暗地里支持狮子,姜遗光主动提出可以坑害老虎们一把,狮子们当然乐意至极。   两只狮子悄悄进街口,飞快把拖到街上的鸭子带回来,再拼命往回跑。   “你确定真的不会找到我们身上?”   姜遗光保证道:“肯定不会,它们只会以为是狐狸干的,我留下了狐狸的味道。”姜遗光绝口不提自己还在屋子里放了什么。   狮子轻视狼和狐狸,狼能欺负狐狸,它并不在意,但是狼如果连老虎和熊一起算计,它们会立刻警醒,认为其也有坑害自己的能力。   果然,听了姜遗光的解释后,几只狮子脸色都更好些。   其中一只愤愤道:“要是能让那群鸭子对上虎族就好了,它们实在可恶。”   姜遗光跟着点头:“的确可恶。”   一群狮子和一只披着狐皮的狼一路疯狂跑,等跑出了主城才安心些,各自分散离去。   姜遗光先去了河边,把狐狸皮脱下,自己冲洗干净后,才回到狼族领地。   他回去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路上,经过的狼群皆低下头不敢看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姜遗光再仔细去闻,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黎恪的味道,又消失了。   他扭过头,向距离他最近、颤颤巍巍打算逃跑的一只狼冷静地问:“他又去哪儿了?”   那只狼就是小巫,苦着脸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敢抓他的,但是刚才忽然来了一只老鹰,他就在外面摘草,就被老鹰抓走了……”   小巫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也想去追,可是你知道的……老鹰长了翅膀,我们追不到。”   它本以为这位新狼王又要发怒,再不济也要咬死些族民泄愤,谁知当它闻过后,却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了,回去吧。”   姜遗光回到自己洞穴口,像一只真正的狼那样趴伏下去,在黑夜里绿荧荧的眼睛闭上,看上去……竟就直接准备休息了?   一众人与兽都不敢打扰他,见确实没什么事,也各自散开。   姜遗光闭着眼睛,陷入沉思。   不会错,这又是死劫在针对黎恪。   在他掌控了狼族,且能将黎恪护好后,制造幻境的厉鬼就让老鹰把他带走了。   鹰,为禽,羽虫国……   两国自来交好。   禽大多数能飞,难以用同样的方法攻陷,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   姜遗光微微皱眉。   他一定要马上救回黎恪吗?   以黎恪的手段,被捉走,只要不是厉鬼所为,不是当场处死,他都能想办法活下去。   一直在狼族领地,反而一无所获。   或许,可以让他先在羽虫国待着。   但是这边的动乱也不能少……   姜遗光想着想着,慢慢进入梦乡。   ……   第二日,十五城彻底大乱。   竟然有兽敢袭击鸭子!   它们虽然不是毛虫国的子民,可它们来自羽虫国!那也不是个好惹的国家!   住在十五层主城的鸭子们当场收拾了包裹,准备离开。其他牲畜们拦也拦不住。紧接着,鸡、鹅和一些十五城的禽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到羽虫国,或是去其他城池。   再住下去,它们也怕会像那一家鸭子一样受害。   城主及其亲友连忙挽留。   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恐怕会引发两国交战,到时它这个城主也不必当了。   只是,它根本拦不住。   就算能拦露面地上走的鸡鸭鹅,他能拦得住飞上天的鸽子?   白鸽一边飞,一边叫着丢下威胁:“等着吧,你们十五城胆敢害我们,你们一定不会好过的!”   白鸽飞走了。   彻底被惹怒的牲畜们,以猪为首,带领浩浩荡荡队伍就往主城区外冲。   和主城区比起来,野兽们住的地方狭而长,环绕着把主城区包住,再往外,才是一圈同样狭长的外城。   一大群猪、牛、马、羊等体型大,脾性暴躁的牲畜从正门冲出来,往左右两边分散,当先找上的就是虎族和熊族。   在这个世界,牲畜的体格要比兽更大,更壮,又因长年来兽们对其的退让心态和这两族才和其他族群发生过争斗,这场血战几乎是一边倒的。   虎族被彻底消灭了。   数百只庞大的虎被撞死,被咬开肚腹,鲜血淋漓躺在路中央,血淋淋虎皮被羊用角割下,眼睛也用羊角挨个戳穿,嬉笑玩乐。   熊族好不了多少,仅剩的两只熊受了重伤,被赶到外城生活。   其余兽群皆噤若寒蝉,一句话不敢多说。   而后,羊族又单独找上了狐族。   完全不听解释,它们也没必要听,进去就挨个用角挑破狐狸肚子。   狐族领地内,哀鸿遍野。   不止如此,整片野兽居住的领地已彻底被血浸透了。随处可见尸骨与血肉,茂密草地放眼望去,亦被鲜血染得发红。空气似乎也混浊几分,好似连风都染上了血气。   河水彻底脏污,微微发臭,谁也不知道,真从这儿打水,会从里面捞上来什么。   不过十来天而已。   姜遗光毫无愧疚之意。   牲畜们杀完那群不听话的野兽后,都跑了,他把人族全都放了出来,让他们去干活儿,把这片地方整理干净。   十几天的厮杀下,过得最滋润的竟是狼族,没有少一位族民,这段时日吃得多动得多,竟还都结实了几分。   姜遗光没有直接表明自己要十五城,他还在等,等前十城,或者,等那个兽国国王的命令传来。   如果动静不够大,他就继续去十四城。   闹得越大,人族越安全,剩下的入镜人也会更多。   此刻,远在第九城的黎三娘终于听到了一些消息。   十五城内乱?   会和谁有关? 第160章   十五城的动乱到底还是引起了其他城的注意。   尤其是那几只鸽子飞回去报信, 说有几只兽族竟然敢吃羽虫国的鸭子,更是引起孔雀王的大怒。   听说,孔雀王派了信使来和毛虫国国王商讨,要求把十五城的兽全部赶到外城, 以做惩罚。   这个消息还是鸽子们传来的。   十五城的牲畜家禽都离开后, 不少飞鸟都往这边来奚落它们, 尤其以鹰族为首,还趁机抢走了狼族不少人。   它们长了翅膀,陡然疾冲下来抓了就飞走, 狼群们气得不行,却根本追不上,只能不断嗥叫。而当其悲愤嗥叫时,鸽子们就坐在老鹰背后,高高在上地奚落这群兽。   “等着吧, 你们马上就要被赶走了。”   狼群嗷嗷怒骂:“滚!轮不到你们撒野!”   “有本事别飞!”   鸽子们才不管,扑棱着翅膀继续笑它们。   幻境中的飞禽走兽和镜外完完全全反过来,镜外凶禽,在幻境内越受约束。如这庞大得张翅后近乎丈来长的鹰, 却乖乖听从虽然同样体型大了不少却依旧不足其一半的鸽子的命令。   姜遗光没有管它们, 也没有像狼群怂恿的那样对飞禽们实施报复。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只看传闻中的毛虫国国王如何反应。   他依旧在搜集周围的人, 不论是人宠,还是肉人,又或是劳役的人, 他全都要, 要来以后,就放在狼族的领地里, 让他们种毒草,种菜。   托那天牲畜们杀死虎族的福,狼群到现在都不必出去狩猎,每天都有足够的肉可以吃,它们只要出去找人就好。   那群被带来的人先是害怕了一会儿,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只要不是被吃,干活儿就干活儿嘛。更何况这些活并不难,无非浇水、松土。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水洒在土里,但是狼王让他们这么干,他们不敢反抗。   终于,有一只来自前五城的鸽子也到了毛虫国十五城。   它听说了动乱,想来看看热闹,就看见了在狼族领地内浇水的人们,不免震惊。   “他们怎么会种地?十五城的人怎么可能会种地!”鸽子震惊不已,“他们竟然还会生火!”   是谁把前五城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鸽子心慌不已,又看了一圈,发现了更多怪事,急忙往回赶。   它必须赶紧告诉孔雀王,王应该有办法。   孔雀王住在一间如雨后虹般绚烂多彩的宫殿里。   它喜欢漂亮的颜色,喜欢听好听的声音,在它的屋子外,住着各种声音清脆动听的鸟儿们,随时可以让王听见自己美妙的歌喉。   肉食禽兽在两国都是不受欢迎的,但王是例外。   “我吃的是毛虫,它们怎么算肉呢?人才是肉。”孔雀王如是说,它还在嚼着一小块虎肉——那是老鹰们替它捉来的。   吃人的禽兽才是最低等的,例如鹰、雕、鸦等,灰扑扑、黑漆漆,声音也不好听,常年被羽虫国其他禽类排斥在外。   孔雀王面前,两只锦鸡在跳舞,鲜艳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只鸽子急匆匆飞来,它飞了很久,即便让鹰载自己一程,可鹰不得命令,不准进入第一城,只能在城门放下,让鸽子自己飞进来。以至于它差点一头扎进孔雀王长长的翠绿色的尾巴里。   “王,我发现了毛虫国十五城的怪事!”鸽子在孔雀王发怒前,飞快把自己所见所闻说了。   孔雀王果然也为这奇怪的情形所震惊。   “十五城……”兽族那边的十五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有兽以下犯上,现在竟然还学会了前五城子民的机密?   孔雀王坐不住了,准备找毛虫国的国王好好谈谈。   同时,它命令飞得最快的鹰去羽虫国各个城池查探。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城市也像十五城一样被泄露了机密?   每座城都开始查起来了。   查有没有会唱歌、跳舞、会写字、用草药的人,这样的人,一定是从前几城跑出来的,一定要送回去。   九公子正在睡觉,买下他的小鹰就着急忙慌地冲进来,挡在他笼子前,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比小鹰高大数倍,他甚至一眼看不到脑袋的更大的一只鹰也闯了进来。   小鹰又慌又急:“这是我买下的,我不给……”   大的鹰一翅膀把它掀开:“王的命令,你还敢不给?”   九公子完全没有反抗余地,连人带笼子被巨大的鹰提在翅膀上,大步往外走,又忽地一下,当空飞起。   九公子一句话没说,抓紧了笼子栏杆,不让自己在里面摔来摔去,他心跳得都快蹦出了嗓子眼,脸颊发白,不敢往下面看。   说来可笑,但是他……畏高。   寻常三五层的楼还好,只要不是站在边缘他都能掩饰住,可这样被抓在老鹰的爪子上,高空寒风劈头盖脸吹来,下方的树木走兽全都缩成了小点……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必看,不去看,没什么好怕的……   九公子不断告诫自己,不敢睁眼,却依旧克制不住颤抖,脸白得像死人。   直到老鹰停下,停在一处漂亮的宫殿外,周遭不再是冰冷寒气,逐渐回暖,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老鹰打开了笼子,看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干脆倒提笼子,把里面的人摔出来。   姬钺在地面滚落几圈,总算回神。   不论怎样,能活下来,他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不就是被老鹰抓着飞了几圈吗?   还没死呢。   九公子迅速收敛住心底仍旧挥散不去的惧意,小心地往四周看。   一片平坦草地中,落了几十个人,男女皆有,只是女子少很多,周围站了一圈儿鸟。   很难说那些是鸟儿,最小的也有半人高,大点儿的他们站起来也不过那群鸟的爪子长。虽不是第一次见,可九公子依旧诞生了自己竟如此娇小的错觉。   蓦地,九公子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黎恪。   黎恪也看见了他,两人隔着中间十来个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露出个微笑来。   九公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周围管得不是很严,那群人也并非一动不动,便装作虚弱的模样,跌跌撞撞绕了绕,那头,黎恪也默不作声往他的方向靠近几步,两人汇聚在一块儿。   客套话不必多说,两人直接简单交代了自己进来后的经历。   九公子无非是被辗转拍卖,黎恪的经历就复杂多了。   “善多也在?”九公子有些惊讶,“他竟变成狼了?”实在有些无法想象姜遗光变成小狼的样子,但莫名又觉得姜遗光那副懵懂不知世情的模样的确像一只幼兽。   他告诉了黎恪一个更可怕的消息。   他们的猜测成真了,黎三娘和兰姑的确也入了镜,不出意外就是这场幻境。   猜测成真,黎恪叹息道:“善多这几日把十五城的人全都找来了,没有发现。”   二人对视一眼,心绪复杂。   这么看来,幻境的范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已远远不止几座城那么简单。   “我们需要想办法见到这几国的王,还有,尽量去兽国,留意狗。”黎恪低声道。   他在狼族领地也见过被捉回来的鬣狗,却没见着家犬。不过一想也是,那条大黑狗是被人驯服的犬,而在这个世界。只有犬驯服人的份儿。   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低,几乎只用气音,其他人听不清。过会儿,看那些鸟并不太搭理他们,只是不让跑,那群人也开始各自凑在一块儿,三三两两小声说话。   太阳落山前,那群鸟丢来了一些野果和草。人们争抢上去,一个人抢得最凶,拿在手里就拼命往嘴里塞,还去撕扯其他人,被看守的一只不知名的鸟狠狠啄了下手,才畏惧地缩到一边。   黎恪和姬钺各自拿了两个,飞快吃完。   夜幕降临,依旧没有动静。   他们悄悄谈论,说着说着,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被冷水泼醒。   老鹰提着巨大木桶,当头浇下来,其他鸟离得远远的,嫌他们脏,让他们把自己洗干净。   等水冲刷完后,太阳升起,这时节的太阳烈得很,多晒一晒,大伙儿便差不多都干了。   黎恪没忍住,低下头捂着口咳嗽起来,他担忧自己被赶走,咳嗽也不敢大声。   他的病还没好,这么一折腾,更虚弱,却也要强撑出无所谓的模样。   “我们应当很快就能看见羽虫国的国王了。”九公子安慰道。   若不是为了让他们见重要角色,这群鸟又何必让他们吃饱洗净?   姬钺的眼睛看向了远处高台。   那里,慢慢走出一只近乎二层楼高的孔雀,顶生翠色羽冠,通体蓝绿色,身后长长尾羽耀眼夺目,高贵不可直视。   众禽俯首称臣。   “没猜错的话,那就是孔雀王。”   二人声音很低,等周围都安静下来后,更是一句话不说,猜测着孔雀王到底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一只稚鸡传达了王的命令。   这批人要留在第一城,不得离开。 第161章   黎恪和九公子都不明白为什么, 却也无法反抗,只能听从安排,在宫殿外的一间屋子里住下。   说来也怪,明明为兽为禽, 对美人的鉴赏却和外界没有差别。姬钺的样貌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很是得孔雀王喜爱, 一天有三次要把姬钺叫到面前,让他给自己唱歌。   姬钺表面很是顺从,私下一直偷偷打听这群鸟又在商议什么事儿, 再回去和黎恪商量。   如果没有猜错,羽虫国和毛虫国要开战了,还是因为十五城的缘故。   新狼王,也就是姜遗光,占据了十五城后, 大量养人,又把其他兽通通赶出了十五城。那些吃惯了其他野兽的兽们流窜到下方城池,起先还不适应,后来就开始偷偷捕猎, 除吃人外, 也吃兽。   其余城池的兽们哪里想得到这群从十五城来的兽竟然会放着人不吃,吃同类?它们只有点奇怪, 怎么好像自己族群的数量变少了?却又查不出原因。   姜遗光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来第一城对十五城的处置。   毛虫国的王,似乎把十五城给遗忘了。   姜遗光这才让狼群把其他兽赶跑, 只剩下一小部分, 供狼群猎食。   十五城和十四城、十六城相连,这些野兽去不了十四城, 就会去十六城。把已经吃过同类血肉的兽放进对它们毫无戒心的兽群里,会发生什么,毫无疑问。   这算是姜遗光渡过的时间最长的一重死劫,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能破解的希望。他有种预感,恐怕,这场死劫没有那么快渡过。   既然如此,他就必须加快进程。   姜遗光让那群人种了很多很多毒草。   有的碰了就会发红、发肿,有的吃下去后会死,或是会得病,还有的吃了会浑身发痒,等等。   姜遗光不让他们吃,也不让他们多碰,每天只要浇水。等毒草长了很多后,他才让人全部摘下,碾成碎汁,把新鲜的草料泡进去,浸泡透。   之后,姜遗光就带着这批被泡过的新鲜草料和一大帮子手下狼群,去十六城做交易了。   依旧以草换人,只是要他自己来挑。   好歹是狼王,带了那么多草,还是从上一城来的,不少牲畜把自己养的人都带了出来,人宠、肉人、劳力,供他挑换。   姜遗光依旧没有找到入镜人。   他随意换了几十个人后,草料留下,回去了。   十六城本就接收了大批十五城的兽,这会儿还一下子换出去几十个人,这段时间内,十六城的兽恐怕有一些会饿肚子了。   当它们发现,兽不止能吃人肉,且一向压在它们上头的牲畜们忽然虚弱生病,会怎么做?   占据十五城后,整座城的草料都归姜遗光所有,他对来城里的飞禽们视若无睹,还对狼群下令,让它们不能对羽虫国的子民动手。   以至于这批鸟在城里更加肆无忌惮,最爱看狼群们对它们气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它们没留意,狼王养着的这批人在做些什么东西。   人,那么小,谁能留意?   草换出去了,狼王养的人依旧在处理毒草。   全部收割,剁碎,取汁。   狼群们得了姜遗光授意,开始晚上嗥叫。   以前它们就喜欢嚎叫,吵得鸟儿们睡不着,好在叫得不多,习惯了也就好了。   最近几天,狼群们却叫得格外厉害,几乎此起彼伏、彻夜不停,不论那些鸟怎么抗议,它们都要叫个没完。   对此,姜遗光给狼群的解释:鸟长了翅膀,追不上,只能用这种方式赶它们走。   狼群众狼非常能理解,为了把鸟赶走,叫得更起劲,甚至还无师自通地轮换着叫。   它们的脑子还没有那么聪明,猜不出这位新狼王到底干了什么。但有些狼很怵这位小狼王。   他才上任多久,十五城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了,怎么可能和他没关系?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多了敬畏。   姜遗光不在乎,这群狼对自己害怕也好。   越害怕,越好。人可能会背叛自己敬爱的对象,却不会背叛自己畏惧的人。他们不敢。   这群狼也不敢。   终于,鸟儿们习惯了晚上去别处睡,白天来狼族领地作威作福的日子。这一天,它们又来了。   先是惯例去抢食人类在地面撒的一种好吃的小果子和草料,后来又去吃十五城里树上新结的水果。   药效很慢,吃了很久,它们才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又难受、又恶心,有些鸟感觉自己胃里都在发痒,还有的凄厉尖叫起来,不断用爪子撕挠身上的羽毛,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印,犹嫌不够。   那股难受的劲儿,太难捱了,好像从骨头缝里钻出的麻痒和刺痛,有的鸟已经痛得在地面打滚了。   姜遗光无动于衷,数了数,数量能对上以后,才下达命令。   人群趁这时候扑上去,用他们搓出来的麻绳拴住脚,拼命拉住不让它们飞走。   即便这群鸟的体格比人高大数倍,可十几个人拉住一只鸟,也是足够的。   与此同时,狼群从隐藏的草堆里一跃而出,咬在它们喉咙上。   一只接一只,咬完就转移下一只。没用多长时间,原来在十五城作乱的飞禽们,几乎一只不剩地躺在了血泊中。   这群飞禽根本没想到,夜里狼群们赶它们走,无非是为了让人族动手脚,一夜间,用麦秸杆或小毛刷,在它们吃的所有的食物里都加了毒草汁。   “不许吃它们!”姜遗光制止了这群兴奋的狼们的进食行为,他道,“小心一点,悄悄的,扔到十四城去。”   狼群很懂。   狼王说的悄悄的,意思就是要披上其他兽的皮,不能让其他兽发现自己是狼,连忙各自跑回洞穴拣出藏起的皮毛套上。   很快,狼族领地里就多了一堆豺狼虎豹熊狗等凶兽,各自叼着鸟尸,往十四城跑去,趁夜抛尸。   姜遗光心想,如果还不够,他就只能冒险去第十城了。   这场死劫,到底要做什么呢?   黎恪那边,又有什么动静?   他已经在外找了很久毒草,终于有一日,他找到了几株生着黄色小花朵和圆尖叶子的草,长在野地里,一堆野花簇拥着,丝毫不显眼。   他认得出来,这是钩吻。   是断肠草,有剧毒。   姜遗光小心地连根挖起其中两株,飞奔会自己洞穴外,让一个人把这种草种下去。   或许,他的计划又可以提前了。   姜遗光的念头很简单。   如果幕后恶鬼是几国国王之一,他就要靠动乱把人逼出来。   如果不是,他也正好用大乱,让这些禽兽们没有功夫吃人。   一切族群都没什么不同。在能吃饱穿暖时,它们彬彬有礼,愿意遵守规章。就如原来的十五城,只要靠着吃人,牲畜和野兽们就能很好地活下去。   可一旦这样的安定被破坏,为了活下去,它们会再次展现出骨子里嗜血的一面,争抢不休。   人和兽,都是一样的。   就像现在,人和狼也能相处甚欢。   他下达了命令,让所有的人都出去找这种草,不能吃,不要乱碰,看见了以后,连根带回来种。   那群人已经大概知道狼王让他们种的都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了,纷纷答应下来,各自四散开去寻找。   ……   那头,姬钺再去,却发现孔雀王和其他几只禽在玩骰子?   他顿觉有些奇妙。   哪里来的骰子?又是谁教孔雀王玩赌的?是哪位入镜人?   幻境里的人朝不保夕,哪里还有精力想得出这个?一定和入镜人有关。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是第三城的鹦鹉送来的一个人宠,那个人宠会许多好玩的东西,据说非常聪明。   孔雀王一扫自己养着的人宠,指指点点:“你们,上来,你们会不会玩?”   一开始是其他几只鸟陪着孔雀王玩儿,可它们都是初次接触,即便想输给王,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输才好,气的孔雀王一连处置了好几只鸟,拔了它们的羽毛扔出去,可它接下来还是输。   进贡上赌具的鹦鹉就提议道,不如派人宠来玩,它们押输赢。   鹦鹉把发明这玩意儿的人宠带了来,孔雀王哪里肯承认自己养的人宠根本没见过不会玩?一赌气,也把人宠全都叫了来。   几十个人宠,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壮着胆子上前去,却根本不明白怎么玩儿。还是鹦鹉带来的那个人大致说了玩法后,他才小心的晃起骰盅,哗啦啦声响后,往下一扣。   九公子没有贸然出头,而是和黎恪一起,悄悄打量进上赌具的人。   是一位陌生的少女。   穿着鲜亮的衣裳,鬓角插着花,鹦鹉很喜欢她,孔雀也喜欢,她坐在赌桌前,说完规则后,鹦鹉又补充了一句:“输了的,要受罚。”   少女抖了抖,笑道:“我不会输的。”   孔雀王眼珠一转,同样警告自己的人宠:“你要是输了,也要受罚。”   那人宠哆哆嗦嗦,应下一句好。   孔雀王很满意,趾高气扬道:“我猜,我这边更大!”   鹦鹉跟着说:“那我猜我这边更大。”   九公子看见,那少女状似不经意地又抚了一把骰盅,眼睛微微一眯。   她做了手脚,那第一次玩骰的人宠怎么可能比得上她?   黎恪显然也注意到了,强压着咳嗽的冲动,轻声问:“你会玩吗?”   九公子道:“会,但是不怎么样。”他耸耸肩,“和我下棋的水平差不多。”   黎恪拧眉:“那就糟了。”   九公子问:“你会吗?”   黎恪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会。”   不仅会,且精于此道。   九公子讶然,破天荒地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他。   黎恪只淡淡道:“家父好赌,自小耳濡目染。”   九公子也不想揭他伤疤,轻轻一拍他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有把握赢她吗?”九公子道。   隔着老远,黎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少女的动作,点点头:“没有问题,她还不算高手。”   九公子轻声道:“万一到我们,也只能先保全自己了。”   尽管想拉其他入镜人,可在这你死我活的情况下,黎恪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黎恪道:“我明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揭开骰盅的那一刹,少女笑开了花,鹦鹉显然也很高兴。   孔雀王这方,一众禽连人宠皆战战兢兢。孔雀王更是脸色极为难看,当即把坐在赌桌前的人宠叼起,用力一啄。   那人肚腹便被啄穿了,血花炸开,肠子被尖喙叼出小半截。又被孔雀王再啄起,往宫殿外一甩。   孔雀王是不会吃人肉的。很快,殿外飞来几只鸦,叫也不敢叫,落在尸体上飞快吃干净,带着骨头飞走。   “谁会玩?”孔雀王轻巧地抹去血,再次打量起自己的人宠们来。   一众人宠往被后缩,谁也不敢对上孔雀王的眼神,瑟瑟发抖。那群禽鸟也不敢说话,心虚地移开眼睛。   鹦鹉却很高兴,它根本不害怕孔雀王生气的样子,继续火上浇油:“王,你手底下没有几个聪明的人宠吗?”   “不像我,我买回来的这个人宠什么都会做,聪明得很。”   “如果王手底下实在没有聪明的人宠,我愿意把我这个人宠送给王。”   字字句句戳心,越说,孔雀王越生气。   那少女也不敢说话,她的确很想在孔雀王身边打探消息没错,但鹦鹉这么挑拨,岂不是让她一被送去就没命?   “嗯?有没有会玩的?”孔雀王一步步走近。   它的眼睛盯在九公子身上。   这个人是它碰到的最好看也最能讨它欢心的人宠,它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要是他也输了,弄死他实在有点可惜。   所有人都悄悄和姬钺拉开了距离,往后退,就显得姬钺格外突出似的。   黎恪心下叹气,上前一步道:“王,我会,请让我来吧。我一定不会输。”   孔雀才终于移开眼神,目光转到黎恪身上。   老实说,它一开始还没注意黎恪,尤其是这人看上去就是一副要病死的样子。要不是他还能吃能睡,恐怕它真的会把这个人赶出去。   黎恪强压着几乎要烧到喉咙的痒意,死死止住咳嗽,憋得脸都有些发红,这样看上去气色倒是好了很多,也不像是马上要病死的了。   他笑道:“我见过这个,我会。”   孔雀王对他没什么印象,心想,要是输了,就再弄死,也不心疼了,遂一扭头,示意他快去。   “你刚才见到了,要是输了会受罚的。”孔雀王威胁道。   黎恪脚步一僵,还是大步往前去,坐在了赌桌前。   他对面的少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无声对口型:“镜子?”   黎恪点点头。   少女道:“得罪了,我不想输。”   同在羽虫城,同为入镜人,在死劫里本该守望相助,可这死劫却总是能创造出各种让他们自相残杀的局面。   黎恪同样道:“得罪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少女,并非爱慕,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对敌人或将来可能有的同伴的打量,他轻声道,“我们都想活下去,各凭本事吧。”   骰盅晃,骰子在里面疯狂摇动,砰一声,双方骰盅依次扣面。   孔雀王很犹豫,迟疑了许久,狠狠心说道:“上次我猜大,这回我猜我这边更小。”   鹦鹉道:“既然这样,那我也猜我这回更小。谁的点数小,谁就赢了。”   孔雀王点点头。   坐在台上的黎恪和坐在台下的九公子,都敏锐地看见少女又摸了一把骰盅。   她只是摸一把而已,没有发出动静,在场禽与人都不知道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黎恪伸手:“这位姑娘,请你开吧。”   少女咬着牙,身子如筛糠似的抖动起来,但她还是坚定地打开了骰盅。   三颗骰子,三面向上的都只有一个点。   这已经是最小的点数了,孔雀王一看就明白自己的人宠不可能赢,顶多平局,不免气急败坏。   它就是想赢,即便是平局它也不高兴。   孔雀王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我告诉你,没有赢就要受罚。”   黎恪手一顿。   “该你了。”少女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示意黎恪打开。   黎恪回答道:“好。”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所有人和禽鸟的眼睛都紧紧的盯着赌桌,他们生怕王输了生气,可心里又明白,这种情况下,王的人宠怎么可能赢呢?   三个一,还能赢吗?还能比这更小吗?   九公子同样在底下揪紧了心。   这孔雀王喜怒不定,又残忍,要是黎恪没赢,恐怕……他也没希望了。   黎恪却不在意,他淡然地打开了骰盅。   三枚骰子,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最顶上那颗,一点朝上。   他说:“王,一个点,这才是最小了。”   孔雀王瞪大了眼睛,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黎恪。其余禽鸟亦纷纷惊叹。   那少女却在一瞬间白了脸,恐惧地看向鹦鹉,她的动作也很迅速,在鹦鹉收回不可置信的眼神的前一刹那换上笑脸:“抱歉,他太厉害了,我没有想到。”   她见鹦鹉没有立刻把自己扔出去,心里微微松口气,更加讨好地笑:“他那种其实不难,我也能摇出来,只是我没有想到,下回我肯定不会输。”   鹦鹉本就和孔雀争王输了,从那以后对王总是态度不大热络,凡事都想压对方一头。今天好不容易赢了一次,已经是惊喜,它刚刚有一瞬间想把这少女像刚才的孔雀王那样丢出去,却又制止了自己。   要是这只人宠被它丢出去弄死,它可就真的没有能赢的人宠了。   黎恪也没有非要争一口气的念头,他赢了,不会死,挺好。要是对面的入镜人也能活下来,那更好。   孔雀王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正是高兴的时候,声音粗嘎地笑起来,正笑着,就见最近这几天自己最喜欢的那个聪明的人宠站起来提议道:“王,不如去毛虫国那边试试?它们肯定没见过,到时候就要它们来羡慕我们了。”   孔雀王眼睛一亮,赞许道:“有道理。”   那少女才发现对面竟是两个入镜人,不免更加高兴。   到了这个鬼地方,她一个人根本逃不脱,有同伴能一块儿走再好不过。她也清楚,这两人的提议是为什么。   无非是要放出风声,让入镜人们都知道他们在第一城,可寻求合作。   这世上,什么传得最快?   自然是小道消息和各种消遣小玩意儿。   她笑道:“王,主人,我还有一些好玩的东西,也可以带去毛虫国。”   孔雀王正被姬钺哄得开心,听了更高兴:“好!你一定要做出来,到时候我带去毛虫国,让它们好好见识见识!”   少女要了木头、竹子和刀具。   樗蒲、牌九,制作起来都很费劲,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斗蛐蛐斗鸡什么的也不行……她只能做最简单的东西。 第162章   毛虫国, 十四城和十六城完全乱了。   十四城的牲畜们大批量染病,几天内就死了许多,至于原因……它们很快就找到了十五城头上。   “全是有问题的草。”一只羊把十五城送来的草摊开,声音很冷。   它之前捉来了一个人, 逼着他吃下一些草, 人不比牲畜, 吃完后没多久就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这群该死的东西,一定要上报王,让它们付出代价!”   “让它们付出代价!”   “让它们死!!”   群兽怒吼, 咆哮声久久不散,层层翻涌不息。   断肠草有剧毒,一点点就能致死,只可惜数量太少,不得不和其他毒草混用, 药效发作得便慢了不少。若非如此,它们也不会这么晚才发现。   城门大开,一群群牲畜野兽奔出,向十五城冲去。   兽潮如流, 地动山摇。   十五城的情形很不好, 狼群们格外担心,生怕十四城找上门来——它们仍对排列前的城市抱着敬畏心态。   姜遗光却不在意。   他和十六城的野兽们联系上了。   被赶到十六城的兽们, 私底下在悄悄吃同类的血肉,它们并不关注外界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 姜遗光竟然有胆子给十四城下毒。   它们只知道, 那个新狼王把它们赶走以后,又来求它们回去, 因为十五城太大了,他管不过来。   狼王还提出了许多条件,例如会引来很多十四城的野兽,它们可以一起把十四城的兽解决了,分着吃。这莫大的诱惑,它们根本无法抵抗。   十六城的兽们早就想赶它们走了。   它们只吃过人肉,从来没有吃过同类。十五城的兽于它们而言,简直是一群怪物,听说它们想走,简直是欢天喜地地开了城门把这群异类送走。   “真的没事吗?在城外等的小巫刚才传话来,十四城已经来了。”一匹狼很担忧,跟在姜遗光身边,想劝又不敢说。   新狼王比它个子小,它只能伏下上半身,亦步亦趋地跟着狼王往前行。   “那些被赶出去的废物就算回来了,恐怕也没用吧?听说十四城来的兽很多。”   姜遗光道:“怎么会没用?”   十五城往北是十四城,往南则是十六城。城内北边的地方以往多为牲畜居住,现在全空出来了,即便十四城来攻打,它们也必须穿过这片空房屋,再穿过已经荒废的集市,才能到狼群常活动的地方。   北城口甚至没有一只狼守着,大家都聚集在南边,有不少狼已经在嘀咕狼王是不是打算带它们逃到十六城了。   姜遗光站得最远,轻巧地跃上小山坡,望向从十六城方向来的长长一队兽群。   它们到了。   能看出,它们去十六城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每只兽都结实高大了不少,只是体格依旧比不过家畜。   他回转过身,问:“人都藏好了吗?”   几只负责传令的小狼忙道:“藏好了。”   “保准它们找不到。”   姜遗光从山坡上跳下去,跑在最前面,阳光下,他像一条鱼般窜行在流水般分开的野草中。   “带它们进来!十四城来的,一个都别放走!”   一只又一只高大健硕的狼咧开嘴笑,跟在小狼王身后,飞快窜出去。   接下来的混战,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这是一场默契的混战。   人群躲在一处小山坡的洞穴里不敢出去,每个人都在发抖,没有人说话。   这些日子狼群对他们还不错,尽管他们依旧惧怕狼,可他们更希望狼能赢。   狼不会吃他们,只是让他们干活而已。   其他的兽会吃人。   外面不断传来野兽的嘶吼、咆哮,震彻山谷,时不时树木撞倒落地,石块飞溅,地面不断晃动,和滚落下的石头撞出轰隆隆声响。声势浩大,叫他们几乎以为自己藏身的小山谷都要被掀翻了。   他们还听到了尖锐高亢的鸟叫,分不清是什么鸟,急促地叫哀叫着,断断续续,后来声音又小下去,淹没在野兽的咆哮中。   大约过去了小半天?还是大半天?谁也分不清了,外头轰隆隆声响总算渐渐小下去。   人们仍旧不敢出来,心惊胆战地躲着。   狼群让他们躲起来,还给了草,让他们不会饿死。现在,草已经吃完了,他们却害怕外面的情形。   不知道是哪方赢了,如果那只小狼王带领的狼族没赢,他们就……   太阳渐渐落山了。   暮色四合,霞光与暮光交相辉映。   忽地,从远处传来了低微的狼吟,很快,那狼吟声响又清晰起来,渐变为高亢荒凉的长啸。   “嗥——”   一声又一声狼啸一圈圈震荡开,那是带着野性与杀气的嗥叫,带着胜利的喜悦。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有些嘶哑,听着很年轻。还有些稚嫩,却带着叫人无法轻视的冷然。   “出来吧。”   那是狼王的声音。   天已经暗了,姜遗光落在山头,看着那群人一个接一个小心地走出来,他像一只真正的狼一样蹲坐在原地,狭而长的眼睛透出荧绿光辉。   他身上还沾了血迹,黏糊糊把灰白色毛粘成一绺绺。   有其他兽的,也有自己的,太多太混杂,他也闻不出来了。   人们经过他,恭敬地伏下腰,手脚爬行着走,不敢高于他。   狼群们经过时,也自觉压低了声音,只是仍旧掩饰不住自己的快活。   它们只派出了一小部分狼而已。   十四城死了不少牲畜,因而来的大多都是兽。混战开始的时候,那群兽自己就打不完了,根本没空在乎是不是少了谁,也完全没有发现,原来和它们一块儿混战的狼群一只只减少,退出了战场。   等它们再也爬不起来时,狼群才从各个角落中钻出来,收割性命。   姜遗光安静地蹲坐在山石上,一言不发。   他很习惯于这样无人打扰的寂静状态,却也不讨厌刚才的混战,那双绿色的眼睛太过幽绿,以至于容易让人产生这双眼似乎是黑色的错觉。   狼群们以为狼王又在想什么大事,更加悄声地从他身边经过,不敢打扰这位聪明的狼王。   它们畏惧他,又不可避免地为狼王臣服。   事实上,姜遗光并没有想多么厉害的事情。   他只不过后知后觉想到一点,似乎……自己想要破坏什么事,总是很轻松很简单的。   他想起来,南夫子就曾很担忧地对他夫人说过类似于害怕自己走上歪路,到时无人可制止的话。   什么是歪路?什么又是正道?全凭他人定义么?   姜遗光不懂。   他并不是喜欢破坏,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能更快做成一件事,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这样就叫歪路吗?   他不明白。   他也不能理解,南夫子也好、黎恪也好,他们这类人身上拘束着自己的那种无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偏偏,唯独这种人会对自己全然充满善意。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身上那种约束,才让他们对自己友好。   他从山石上跳下去,走向河边。   方才狼群们都下去洗了个干净,这会儿没有人,也没有兽,被搅浑的河水不断流淌,又恢复了清澈,倒映出一轮微微荡漾的月亮。   姜遗光低头看月亮,算了算日子。   入镜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   这场死劫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   没有厉鬼,没有诅咒,有的不过是和镜外截然相反的一套规则。人难以存活,可他却变成了一只狼,只要他小心些,很容易就能活下去。   死劫关键处究竟在哪儿?那个幕后厉鬼,会在传闻中的第一城吗?   如果就在第一城,他该如何进入?   第十五城被搅乱成这样,现在他又彻底毁了十四城和十六城,第一城,会有回应吗?   姜遗光跳上岸,甩干身上沾的水珠,走回洞穴。   洞穴外,放着一整只虎腿,血淋淋,撕去了皮毛,姜遗光咬着腿往洞穴拖,像一只真正的狼那样吃掉了它。   ……   黎恪和九公子那头,因为他二人会赌,会玩,还会写字、用药,很快就得了孔雀王的欢心。   孔雀王把鹦鹉养的人宠也要来了,它不关心这些人宠叫什么名字。黎恪和九公子私下询问,才得知她姓秦,名秦素问。   秦素问除了做出六面骰子外,还做出了八面和十面骰,又请他们二人帮忙,制出了投壶。   牌类赌术更费脑些,也更难看懂。不如直接明了的投壶,谁投得多谁胜,一目了然。   秦素问把木棍在平滑的石块上不断打磨,用以制成投壶用的“箭”。她的想法当然远不止是凭借赌从鹦鹉手里活下来。   她想要让这群飞禽走兽都迷恋上赌,然后,她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真正的赌,骰子牌九都是小事。最难的还是赌马、斗蛐蛐、斗鸡。”秦素问如是道。   “等它们都上瘾了,就可以开始斗鸡了。”   九公子会意:“到那时,还可以再斗些别的。”   比如两国各派勇士对打,各押胜负。不论谁胜,败者那方都不会善罢甘休。长久下来,两国矛盾必然加深,甚至于只要一场赌局,两国就会交战。   黎恪同样在打磨投壶用的木棍,叹气道:“我们已经进来块半个月了。”   哪怕他现在还算安全,黎恪也一直很担忧,幕后的厉鬼又会用什么法子折腾自己。   他不想死。   说到这儿九公子也有些忿忿,他实在厌恶这种为人宠的日子,可偏偏他反抗不了。   如果一直困在这儿,他恐怕会习惯这样的鬼日子。   “还是尽快吧……”他道,“想办法,尽快见到毛虫国国王。”   羽虫国国王就是一只普通的孔雀,没什么稀奇,反而毛虫国国王神秘得很,谁也没听说过。   三人正干活儿,一只彩雀飞来,趾高气扬地落在院里。   “你,就是你,跟我去一趟,大王找你。”彩雀尖喙啄住黎恪衣服,径直把人拖走。 第163章   九公子和秦素问拦不住, 识相地没有拦,孰料没多久,他俩也被带去了,带进了孔雀王漂亮的宫殿里。   除了那天见到的孔雀王和几只颜色鲜亮的禽鸟外, 黎恪等人还看见了一只兔子和一只羊。   单一只兔, 就比黎恪还高, 黎恪看过去只觉得那是一团雪白的墙。更不用说那只羊,头上生着犹如树根般粗壮的羊角。   几个人越是走近,越不由自主因那股压迫感放轻了呼吸, 害怕这些庞大的禽鸟走兽一个不慎就把他们压死。   孔雀王一眼看见了几个小人。   这些人太小了,要不是特地穿了鲜艳的红衣服,它未必能看见。   “过来吧,到这里来。”孔雀王张口叫他们。   声音喑哑响亮,回荡在浩大宫殿中, 久久不息。   几只锦鲤凑在孔雀王座下,一只鸽子跳出来,三两步蹦到中央那张对几人来说巨大无比的桌前,示意桌上器具, 又随便解释了几句。   据说, 这是毛虫国来的信使。   前几天,羽虫国的鸭子在毛虫国十五城死了几只, 孔雀王派了信使去质问,很快,那边也派了信使来解释, 还特地送了礼物——第一城的人做出来的漂亮的布。   后面城的人都是蠢笨的, 只配做肉人。但前十城的人们不一样,他们非常聪明, 勤劳且甘于奉献,他们会做漂亮的衣服,会做好吃的食物,会用又长又甜的杆子做出和蜜一样甜的糖,还会盖房子,做各种漂亮的小玩意儿。   它们吃着人做出的食物和糖,住在人搭建好的房屋里,不免要歌颂人的勤劳。如果没有人,它们也享受不到这么多好东西。   羽虫国的人却不一样,即便是前十城,它们的人也一样蠢笨。   不过……这几个人好像有些特别?   他们穿的衣裳都比其他人更好看一些。   从毛虫国来的白兔信使看着他们,不知道孔雀王把这几个人叫过来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它更不理解了。   那个摇晃的小罐子有什么好的?猜点数?猜大小?   白兔和羊不屑一顾,可是看着孔雀王一副“你们肯定猜不中”“你们毛虫国没有这种东西”时的嘴脸,不由自主就加入了进去,开始玩了起来。   据说,这叫做赌,是羽虫国的人发明的。除了赌,他们还有很多种玩乐的方法。   孔雀王一脸得意,身后拖长的尾羽抖动,几乎要开屏,忍住了,对白兔和羊炫耀道:“怎么样?你们国家有吗?有人或者有兽会赌吗?”   白兔很不服气:“这么简单,我一看就会!这有什么好玩的?”   孔雀王得意道:“你肯定不会,不信,你和这几个人比一比,你肯定赢不了。”   白兔急了,它才不信自己竟然会输给人,抢过和它爪子一比显得有些小的骰盅就开始晃,而后砰一声倒扣在桌面。   “来,比一比!”   在白兔摇骰盅的同时,孔雀王凌厉的眼神就瞥向了三人:“要是输了,你们的后果自己知道。”   黎恪忙道:“我们明白。”   那骰盅摇得杂乱无章,但扣下去时还是能听出点东西,加上骰盅和骰子本就是他们做的,想要动手脚更是简单。   黎恪问:“这位信使,您赌大还是小?”   方才白兔知道了一点规则,不确定道:“我摇的,肯定是……大!没错,是大。”   黎恪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就猜小。刚才是您摇的,现在该我揭开盖了。”   白兔不信:“你要是偷偷换了怎么办?”   黎恪温声道:“我哪里有本事在你们眼皮底下换呢?”   白兔一想也是,松开了爪子,任由黎恪碰到骰盅。   它听得清清楚楚,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个人没有碰骰子,只是把罐子打开,但骰盅掀开以后,几个点全是小的。   黎恪微微一笑:“我赢了。”   白兔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再来!”   黎恪却把眼神望向了孔雀王:“王,还要再和它赌吗?要赌注吗?”   孔雀王被提醒了。   对啊!怎么可以没有赌注!它之前和鹦鹉玩的时候就有赌注的。   白兔和羊都不知道什么是赌注,被告知后,不免肉痛,又有点担忧,可是被几只鸟阴阳怪气地一激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赌就赌!”   不出意料,白兔和羊几乎把全部身家都输完了。   它们来羽虫国没有带多少东西,带了几个人。几个国的子民来往时,可以用好东西换其他国的好东西,如果没有,也可以拿人换。   现在,它们带来的人已经全部输完了。   秦素问适时又向孔雀王普及了关于欠条的说法,考虑到它们不会也没必要写字,口头承诺也行,孔雀王一听就两眼放光。   于是,白兔和羊又欠下了几百个人的赌债。   要不是黎恪手下留情,它们只会输得更厉害,即便如此,它们离开赌桌时,也嚷嚷着自己能赢,再来一把诸如此类的话。   黎恪赌了大半天,又饿又渴,人也累得慌,他赢了,可心里却并不觉得畅快。   那只兔和羊,像极了他平时见过的赌徒。他们就是这样,赢了还想赢,输了想回本,赌本身并不好玩,也没什么意思,可偏偏就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栽在这上头。   连牲畜都避免不了地栽进这个坑。   他的复杂心绪在场众禽都不知道,只为自己又压了毛虫国一头而欢呼。   孔雀王更是高兴,破天荒地给几个人多分了些好吃的草,甚至多加了几个小果子。   它们似乎不认为人可以吃肉。   兽虽然不算肉,但人也不配吃。人才是能吃的肉,但人不能吃人。至于它们自己,更不可能成为肉。   秦素问小声地抱怨道:“没想到在镜中我担心的不是鬼怪,而是不能吃饱。”   黎恪笑了笑,把自己拿到的一颗果子递给她:“忍一忍吧,镜中的吃食吃多了也不好。”   秦素问犹豫半晌,还是抵不过饿,接过了果子:“多谢。”她道,“等明天,就可以向孔雀王说起更多赌术了。”   她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该先说斗鸡,还是赌马?或是别的?”   她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蛐蛐呢,不知道也会不会和其他禽兽一样,大上许多。   黎恪道:“斗鹰吧,孔雀王似乎很宠爱锦鸡一族。”普通鸡鸭也不行,在外界任由宰割的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在镜中地位却很高。   秦素问一想也是,小声道:“明天我未必能说得上话,可能还是要靠你们了,黎兄,九哥。”   九公子看出秦素问有点自己的小心思,没放在心上,道:“尽力而为。”   这厢,孔雀王兴高采烈,连晚上都多吃了些肉。那边,兔子和羊托了老鹰送自己回去,心里却不好过。   不就是个小木头块块,它们竟然这么起劲,还输了!   孔雀王担心毛虫国的国王不肯接受赌,便诱哄兔子信使,只要毛虫国能派人或兽赢了它们的人宠,十五城的鸭子一事羽虫国就可以不再计较。   不然的话,它们就等着开战吧。   兔和羊战战兢兢把话带到,还把那几个人宠送的骰盅和骰子也送了上去,说完后就连忙闭上嘴,低下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他们自然能感觉出来,坐在王位上隔了一重帘子的王,心情不大好。   王坐在帘子后,谁也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它简单地翻了一下赌具,又把当时发生的事情问了一遍。   兔和羊也觉得不可思议,乖乖答了,他们当时就跟上瘾了一样,只想着赢。明明不觉得有什么好玩,可偏偏就是停不下来。   “你们是说,这么两个小东西就能让你们上瘾?”王不信,冷哼一声,“比大小是吧?来,你和它玩给我看。”   兔子不得已,当着王的面和羊玩了几局。   一开始,它还有些战战兢兢,没过几场,它竟然有些想赢了,各自输赢了好几局后,王出声制止,兔子和羊都有些不甘心地罢手。   王说道:“看来,这骰子真有些古怪,你们先回去吧,我会考虑的。”   王把王宫里所有的兽与家畜都赶走了,这才出来。仔细看了看那骰盅。   羽虫国开的条件实在诱人,毛虫国国王很难不心动,可它也好王宫里其他兽也好,似乎都没有找到那种窍门,对赌时,输赢参半。   于是,即便王再怎么瞧不起人类,还是招来了第一城里听说比较聪明的人。   令它失望的是,第一城的人也不会玩,不能保证一直赢。   再过一天,羽虫国就要派来信使了,要是它们再赢不了可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承认它们连人宠都比羽虫国的更笨吗?   这怎么可能!   毛虫国国王发布下了第一条命令:每个城都找出最聪明的人进贡到第一城,让他们玩骰子。   它只要最聪明的那一批,最好是玩过骰子的,如果送来的是笨人,城主就要受罚。   毛虫国国王很少发布什么命令,即便第十五城闹成那个样子,它也没有派军队去镇压,而是任由听之。这回,为了对付羽虫国,它很快就把命令传遍了众城池。   大家都知道了。   哦,有种叫做骰子的东西,王需要人去玩。   大多数人浑浑噩噩,连玩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骰子和赌局了。   远在第九城的黎三娘一听到这个消息,心就有些不争气的怦怦跳起来。   她休养两天后,见女人屋的主人要去拉男人过来给她配种,早早就从女人屋里逃了出来,凭自己的身手在野外过活,同时不断打听消息。   令她失望的是,这场幻境的范围似乎非常非常广,她根本就没有打听到任何一个疑似入镜人的消息。但她听说了第一城。   她猜测,如果有其他入镜人,恐怕也会往第一城去,这几天便不断想办法,要去第一城。   现在,机会来了。   在城里传消息的都是野兽们,牲畜对人类很是不屑,根本不在意。黎三娘这几日东躲西藏,也摸清了城主住在什么地方。   她当然知道自己如果有个“兽主”会安全许多,但现在也来不及了,便决定冒险试试,   黎三娘先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主养着,这才第一回在大街上现身,往城主所在的屋子去。   不少兽都有些惊奇的看着这个公然在街上走的女人。   太奇怪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以至于一时间没有任何兽拦住她,任由她大摇大摆往城主宅邸去。   很快,一只兔拦住了黎三娘,长长门齿还在啃一根比黎三娘脑袋还要大的萝卜,那兔子问:“你要去干什么?你的主呢?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走?”   黎三娘道:“当然不是,我是我家主派来的,听说城主要找能玩骰子的人,我就会玩骰子。”   这兔子狐疑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真的会玩骰子?”   黎三娘点头:“真的,我当然会。”   兔子这才道:“那好吧,我带你去看看。你要是骗我,我就把你踩死。”   兔子咔嚓咔嚓两下吃掉胡萝卜,带着黎三娘蹦跳着往城主府去。   这座城的城主是一只更大的兔子,他正对着从第一城送来的几个小东西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说有兔送来了会玩骰子的人,还有些不敢相信。   “竟然还是一个女人?女人不是都关在女人屋里生孩子吗?”兔城主说道,“你该不会是骗我吧?”   它这话是对着那只小兔子说的,和城主比起来,它的确算是一只小兔子。   “没有没有,她说自己会,你试试她,如果真的可以呢?”小兔子忙道。   兔城主那双红色的眼睛斜睨了一眼黎三娘,三娘甚至从一只兔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她还要带着笑,说:“放心吧,城主我真的会玩。要不,我和您试试?”   “为什么要和我?”城主暴躁。   黎三娘道:“骰子本来就是要两个人赌着玩才有意思,不赌就不需要骰子了。”   她把骰子的玩法说了,兔城主兴致缺缺:“行,你试试吧。”   黎三娘赌技一般,还达不到能完全操控输赢的地步,她心里有些打鼓,却仍旧要上,摇晃骰盅半晌,倒扣在桌面。   “城主,可以猜大小了。”   兔城主依旧兴致缺缺:“大。”   黎三娘一笑:“那我就猜小好了。”   小兔子鄙夷道:“你为什么不先猜?你肯定是知道自己不会。”   黎三娘没有辩驳,而是打开了骰盅。   她的确不能操控输赢,但是她的速度很快很快,快到能够再打开骰盅的一瞬间看清骰子,再用手指把骰子拨面。   “果然是大,恭喜城主,城主您猜对了。”黎三娘刻意道。   兔城主呵一声笑了:“看来这骰子也没什么难嘛,那我还要你做什么?我已经会了。”   黎三娘没想到它竟然这么说,连忙道:“这骰子玩的就是个运气,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赢。”   兔城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嗯?”   黎三娘道:“不如城主亲自试试?”   兔城主蹦过来。   和人一比,它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稍微靠近黎三娘一点,黎三娘的视线便完全被一座雪白的肉墙堵住,连它跳动都好似地面在震颤。   兔子城主,用爪子握着骰盅上下摇动起来,砰一声扣在桌面。   在它周围,除了小兔子以外还有不少牲畜野兽,一个个都盯着骰子看。   黎三娘道:“可以猜了,也可以下注,下赌注会更好玩。”她不想放过这个能去第一城的机会,因而想尽办法要吸引兔子城主的注意。   说着,她又解释了一遍,什么叫做下赌注。   很显然,兔子城主对这个更感兴趣一点,问道:“有没有想要下注的?”   在场牲畜,兔子、牛、羊、猪等都来凑热闹,下注一筐草到一个人不等,它们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可当城主把骰盅打开,显露出点数大小,宣布输赢后,赢了的兽兴高采烈,输了的那些,则有些不敢置信。   只是几筐草、几个人而已,可输的滋味让它们并不舒服。   再说了,它们输也不是因为自己弱在了哪里,只是一时间运气不那么好罢了。   “不行!再来!我得赢回来!”   “再来就再来,你以为我会输给你吗?”   有了赌注,这一群从未接触过赌的野兽们很快就迷上了这个小小的玩意儿。输了的想回本,赢了的想继续赢,兔子城主围观了一会儿,忍不住也加入了进去。   黎三娘成功让兔子城主被赌吸引住。   但糟糕的是,要是兔子城主认为它自己就可以去,那她怎么办?   她必须去第一城!   黎三娘决定冒险试试,于是,她也加入了进来。   这回,她又提供了一个新玩法,即每一局输掉的人没有资格参与下一轮,只能围观,赢者继续赌,直到赌出最终的胜利者为止。   兔子城主也参与了进来。   一共百来只人与兽,共同围在赌桌边。   “大!大大大!!”   “我猜是小,这一局肯定是小……”   骰盅掀开后,一些兽怒吼,无法接受,另一些则喜笑颜开。输了的不得不离开,围观剩下的兽继续赌。   黎三娘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看城主赌哪边,她就跟着赌哪边,然后再暗中做手脚,让骰子转到自己需要的一面,几轮下来,很快就把参与者数量筛选到只剩四五个。   现在,她站在几只野兽中,完全凸显了出来。   兔子城主也终于正视了她。   “继续吧,我就不信你最后还真能赢。”兔子城主道。   黎三娘说:“如果我赢了,可以要赌注吗?”   兔子城主有些不高兴:“你个人类还想要赌注?”但对赌需要赌注这个概念它刚才已经领会过,它不得不答应下来,“行,你想要什么?是要草还是要果子?”   黎三娘说:“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去第一城,我很能赌的,城主如果您带我去,我一定会赢,到时能给您赢回更多的草料来。”   她说的很笃定,好似胜券在握,加上她一路赌到这儿,谁也无法说出她不会赌这句话。   兔子城主心里有了别的主意,却仍旧点点头:“好,如果你赢了,我就带你去第一城。那要是你输了,你知道你的后果。”   黎三娘按捺住内心喜悦:“我明白。”   她更加专注,在其他几只兽分别猜定大小后,她也跟着猜定了大小。   骰盅掀开,果然,黎三娘又赢了。   她当着所有野兽的面,一路赢到了最后。   黎三娘知道自己出风头的行为一定让这群兽不高兴,在赢下来后,她笑也不敢笑,谦卑地对着城主说:“城主,您看,我赢了。我听说王在找能赌的人,如果带我去,我一定能赢。”   兔子城主阴森森地瞪着她。   是,的确一定能赢。   但它凭什么这么简单地把她送去?   男人就老老实实当肉人,女人老老实实生孩子,她凭什么突然跑出来?   她不过是个人而已,却比城里聪明的兽都会玩骰子。   黎三娘更谨慎地略微后退了一小步:“城主?”   兔子城主道:“你过来吧,我现在就要去第一城。”   黎三娘便不得不往前走了几步。   她浑身都绷紧了,直觉告诉她,自己很危险。   非常危险!   场上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黎三娘死死地绷住自己,不让自己突然逃跑。她知道,一旦自己要逃,一定会被当场捉住杀死。   这群牲畜,不吃人,却比吃人的野兽更会折磨人。   她盯紧了兔子城主,这只巨大的兔子同样盯紧了她。   蓦地,露出一个笑。   黎三娘顿时头皮发麻,在那一瞬间迸发的危险感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开,可就在她跳起的前一瞬,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拍了下来。   将她按在地面,动弹不得。   紧接着,腰间传来剧烈疼痛。   “玩骰子只要用手就好了,腿没有什么用。”兔子城主用门齿啃下黎三娘的两条腿,轻描淡写道。   两条腿甩到不远处,在地面晕开一滩血。   黎三娘睁着眼睛,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她的手伸长了,不知是要逃走,还是要去够自己被扔掉的腿。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把手缩回,往自己身下摸。   胯骨以下,空荡荡,全是血,疼得厉害。   “你现在应该不会跑了,明天我就带你去第一城。”兔子城主斯文地擦擦嘴,擦去两颗光亮门牙上的血迹,“你不会死了吧?死了我就不带你去了。”   黎三娘哆嗦着唇,道:“不会的,我不会死的。”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咬着牙恶狠狠道:“我不会死的,明天,请一定带我去第一城。”   兔子看了她一会儿,啧一声:“没意思。”   说罢,城主蹦跳着离开。   其他家畜跟上去,在最后的猪看着那两条腿,心痒难耐,捡起来也跟着走了。   黎三娘听到了身后传来猪咀嚼骨头的声音,浑身发冷。 第164章   黎三娘终究还是撑了下来。   她流的血很多很多, 在地面积起一滩,好在城主的住处没有兽,否则,她可能会像自己的两条腿一样被叼走。   我得活着。她想。   反正出去以后就能好, 在镜子里怎样都好, 得活着。   黎三娘爬到一边, 身后拖出长长一条血痕,她带了火折子,脱下外面的小衫点着, 伸长了手,让火苗燎过喷涌鲜血的下半截伤口处止血。   血腥气混杂着焦香味,火辣辣刺痛发烫的疼,黎三娘咬牙忍住,又来回用火苗燎了几次, 涌血渐止,伤口结痂,这才把被烧坏的衣服扔到一边,靠坐着墙壁大口大口喘气。   她必须要找到其他入镜人, 否则, 她断活不下去!   好在那只兔子城主没有再做其他事,也没有其他兽来。只有几只小点的兔子来看过她, 发现她还活着,十分惊奇。   大约是觉得黎三娘这样半个人的样子很有趣,兔子城主黄昏时带来了个不大的方形笼子, 兴致勃勃来找她玩。   “我听说有种东西叫人彘, 和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像,要是放进笼子里就更像了。”兔子城主提起黎三娘放进笼子里。   “不过听说那种人彘要把手也一起砍掉, 你要是把手砍了,是不是就不能赌了?”兔子好奇地问。   黎三娘咬牙露出微笑:“自然,没了手还怎么赌?”她有点警觉,忙道,“眼睛舌头也不行。”   兔子啧啧两声:“好吧好吧,你这个样子,说不定王会喜欢。”   王所在的第一城,什么漂亮人宠没有?可还真没有这样只剩半截的人宠。   方形的笼子,正顶部好让黎三娘露出一个头,下方木板粗糙,摩擦着刚结痂不久的断口,稍有不慎,就会重新划破伤口流血。木板下,横架两排四个木轮,打磨得并不光滑,行动间晃晃悠悠不止。   兔子城主并不在意黎三娘流血,它只觉得好玩,蹦了蹦,前爪把笼子往前一推,于是笼子便载着黎三娘咕噜噜往前方冲去,狠狠地撞在墙上。   黎三娘眼前一黑,双手用力撑住身子,猛地缩起头,才没有让自己脖子被栏杆撞断。   这副模样终于逗笑了兔子,它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你看,我让人给你在下面装了轮子,多好,你不用走路了。”   它推着笼子滑来滑去,感觉很好玩。好在它还算讲信用,第二天,还真的带上黎三娘,往第一城方向去。   要从第九城去第一城,就必须经过前八城,除了黎三娘外,兔子城主还带了几十只兔子手下和几十车上等的草,以及不少人宠和肉人。每过一次城门,就需交一次人和草,还要将最漂亮、最聪明且最会说话的人宠单独送给城主。   黎三娘便也跟着见到了前几城的城主。   第八城的城主是一只鹿,看上去要比兔子大三倍有余。再到第七城,是一匹马,更加高大……且越是排在前的城池,城主对兔子城主的态度越恶劣,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排列后数的城池的恶意。兔子城主需要交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说起来,前几座城和第九城看上去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街道和房屋更宽敞高大些,路上行走的家畜和野兽种类也有些不一样。黎三娘隔着笼子确认下,越往前,这些牲畜的体型就越大。   黎三娘甚至看见了一些在她眼中和一座小山没什么区别的小鹿,这还只是第六城而已。   她的心更沉下去。   这么推算,第一城里的牲畜野兽该有多大?城主,也就是毛虫国国王,又该大到何等可怕的地步?   他们又该如何渡过死劫?   又过去一天,他们总算从第六城离开,进入了第五城。   前五城比其他城又更不一样,食肉野兽轻易不得入,便不需要肉人。兔子城主也早在第六城就把肉人全部送了出去,只留下人宠。   甚至能在第五城的街上看到不少漂亮人宠。   黎三娘在笼子里,不忍地移开眼。   有些人脖子上拴着绳索跟在兽主身后,一只羊牵了十来个人,要是兽主身上沾了灰土,他们就要爬上去把脏东西清理干净。有些在路边锄草种地,为一人多高的草丛松土;   还有些……在路边卖艺,一群数层楼高的牲畜们围着看不过它们爪子大小的人上蹿下跳做些模仿兽态的动作,哈哈大笑……   所有的人都有主,忙碌不得停。   “不愧是前五城的人,就是比五城后的好。”兔子城主赞叹不已,感慨地念了一句前五城流传已久的夸赞人勤劳的诗,赞美人类从生到死为毛虫国做出的奉献。   黎三娘强撑出微笑。   人与兽对调而已,她在毛虫国见到过的一切,在镜外,人都原原本本对飞禽走兽做过。   只是施加到了自己头上,她就受不了了。   兔子城主看她这几天一直不高兴的样子,用一根细草从笼子外伸进去捅她玩。   黎三娘无法躲避,只能任由那根手腕粗的草杆在她身上戳来戳去。   她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循着视线来源望去,微微一怔。   街边,有一匹马坐在四轮轿上,让人拉车。   那匹马太过高大,前面拉车人约有几十来个,长长短短绳子连着人车排成三排整齐往前拉,后面还有人推车。看着她的人,就在第二排拉绳人之中。   那个男人和她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黎三娘状似不经意地同样微一点头,内心狂跳起来。   不会错的,他是入镜人。   黎三娘只多看了一眼,却被当场逮住。   兔子城主养了她好几天,对黎三娘有几分了解,发觉她在看别的人,红眼睛立刻看过去,准确地落在和黎三娘对视的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在一众拉车人中本就显眼,又高又白,比其他的拉车人好看不少。   “你不会……看上那个人宠了吧。”兔子城主说。   它心里又起了坏心思。   有不少养人宠的会买来女人和男人宠配种,这样生下的多半也能变成漂亮人宠,不会太难看,从小养到大,会更加听话。   兔子城主戳戳她,几乎有黎三娘脸庞大的红眼睛照出了她此刻的凄惨模样:“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黎三娘忙道:“没有,我只是看他们拉车而已。”   兔子咧嘴笑起来,三瓣嘴里露出的牙雪白锋利,它说:“可惜你的腿没了,就算把他要过来,你也不能生小人宠。”   黎三娘听多了这种恶心的话,毫不在乎,仰着脸笑:“确实没办法。”   兔子盯着她看,刚才还在笑,忽然间又变了脸色,草秆狠戳她两下:“你该不会是在记恨我吧?就因为两条腿?”   “怎么会,我没有……”黎三娘要辩解,兔子城主不听,继续恶狠狠戳她:“你还敢记恨我?”   它只觉得不可思议,人竟然还敢记仇?   黎三娘不断躲闪,可她就在笼子里,没了腿,怎么躲也躲不到哪里去。兔子烦了,干脆捏起笼子,双腿直立坐起,另一只前爪用草秆戳她。   “你也会记仇?哈哈哈哈哈……”它先是觉得不可置信,后来一想又滑稽得很。就算记仇,这么个小人宠,能做什么?它站在这儿放她出来,恐怕都咬不动它的一只爪子。   黎三娘拼命躲,她看见刚才和自己对视的男人已经拉着车走了一小段,回头又看了她一眼,旋即被跟着车边的人一鞭子抽在背上。   “不准偷懒!”持鞭人趾高气扬。   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忍耐。   兔子城主带黎三娘在街上转了几圈后,很快去拜访第五城的城主。   赌术已经流传到了第五城,据说,最早发明赌的人还提出了更多的赌法,现在,第五城的城主和几只牲畜在打赌。   它们各自带来了人宠,又往一颗小树上系了一颗红果,赌谁的人宠能先吃到红果子。   黎三娘就看着那几个漂亮的人宠在树下打架,相互撕扯,谁也不让其他人抢到红果。   他们自己输了不要紧,要是让兽主丢脸……那一定会死。   羊、鹿、马等牲畜看得津津有味。   树下渐渐有血流淌。   人们还在互相厮打,分不出胜负。一旦有人靠近树,其他人就会立刻转而攻击他,任何人想要跳起来,都会立即被其他人狠狠拽下去。   一边护着自己的脸,一边去抓其他人的脸,撕扯他们的头发。   脸毁了,他们就当不成人宠了。   黎三娘什么也不能说,任由兔子城主把自己亮出来献宝,又让自己和其他人宠赌骰子。   “还能这样玩?”第五城城主是一只天竺鼠,看着黎三娘好奇不已,伸出爪把笼子推来推去,吱吱笑个不停。   “这样的人宠好玩多了,也不会逃跑。你很有意思。”天竺鼠对兔子城主夸赞道。   兔子没想到自己能被第五城城主夸奖,兴奋到一双长耳朵不断抖动。   天竺鼠叫来了几个人宠,如法炮制,咬掉他们的下肢,再装进方形笼子里,希望第二天也能得到几个能滑来滑去玩的人宠。   只是……被咬断腿的人全都死了,死得很快。   那些抢果子的人全都受了重伤,气息奄奄躺在地上,结果一看天竺鼠城主直接咬断其他人宠双腿,一个激灵,又爬起来继续抢果子。   那颗小红果离他们不过大半个身子高,跳起来就能摘。可却没人能碰到一下,到最后,争抢红果的人都倒在了树下,手还伸长高举着,要去摘果子。   他们都死了。   天竺鼠却根本顾不上抢红果的赌局,它现在很生气,它的人宠都太弱了,咬断腿就会死,根本没法装进笼车里滑来滑去玩。   它圆圆的黑眼睛,逐渐移到黎三娘身上。   兔子城主顿觉不妙,蹦跳着到了比自己还大不少的天竺鼠身前,直接告辞离开宫殿。   刚出门就带着黎三娘逃跑,连几个去玩的手下都顾不得追回,把手头上剩余的人宠交出去后,进入了第四城。   黎三娘在第四城又见到了一个熟人——凌烛。   算不得熟人,只是听过、也见过他的卷宗罢了。   入镜久了,翻的卷宗多,大多会对其他入镜人名字有印象。黎三娘见那坐在第四城城主下首的少年不像普通人宠,对方又和自己微微用口型示意“镜子”二字,方确定下来。   二人隔得不远,却不敢大声,只能用口型对话。   第四城城主是一头牛。   兔子城主已经很大了,它更加高大,兔子城主站起来甚至不过它的腿长。隔着好几丈远,黎三娘脖子仰得都酸了,才勉强望到顶。   她目测了一下,感觉自己即便腿完好也没有这头牛的角长。   所以,这头牛眼里的人,恐怕和人眼里的蛐蛐差不多吧。   凌烛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碰上入镜人。   还是大名鼎鼎的黎三娘。   他翻过黎三娘不少卷宗,却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没想到第一回见面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黎三娘还……断了双腿。   凌烛既觉得她凄惨,又不免佩服这样一位奇女子,她眼中没有一丝怨怼,只有冷静,换做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   牛城主也被黎三娘吸引了,圆鼓的眼睛看向凌烛。   凌烛只觉寒毛炸起,忙不迭咳嗽两声,做出一副虚弱模样。   黎三娘摸着自己下半截断开的伤口,对凌烛说道:“你别想着坐笼子了,当时我们城主也想让别的人宠坐笼子,结果刚咬断腿,他们就全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   她刻意提高了声音:“活下来的只有我。”   凌烛一脸失望,羡慕地看着黎三娘身下的木轮。   牛城主同样有些失望地移开眼。   凌烛悄悄松口气,对黎三娘隐晦拱手致谢。   兔子城主到第四城时已经有些晚了,见过城主后,牛城主让它们在这里住下。及至夜间,凌烛不知和牛城主说了什么,竟能光明正大来找黎三娘玩。   他带了些金创药交给对方,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他初入镜时在第八城,凭着样貌从菜人市被一只羊买出来,后又设法让羊和当地羊群断交,再以自己的书画才能令羊觉得他奇货可居,带着他进贡给前五城城主,以让自己可以住在前五城。   只是,凌烛也没有见过其他入镜人,听说第五城有一个,格外兴奋,想起自己不得离开,又有些焦急。   “你可先去第一城,我想办法说服了这头牛,让它也能带我去。”凌烛知道黎三娘在找同伴,安慰对方,“想必大伙儿都会往第一城去,到时总能碰面。”   黎三娘点点头:“你也需要小心,如果能见着这些人,劳烦向他们转告我的消息。”说罢,她告知了姜遗光等人的名姓、样貌等。   凌烛一喜,后又微惊:“善多竟然也在?”   他想起来,善多不在京中,似乎是往南去完成某道密令了,具体的他不能打听。   这么看来,黎三娘和那位九公子、黎恪,以及兰姑娘,都是同行者吧?   黎三娘没料到他也认识姜遗光,飒然一笑:“你和他相熟也好,想办法找找他。”   “一定。”   ……   如今姜遗光在十四城。   消息流传到十五城的速度要慢许多。   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姜遗光把十四、十六城同样收入囊中。当他听说第一城在找能玩赌的人类时,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入镜人的手笔。   但他现在是狼,不是人……姜遗光不免皱眉。   他联合狼群控制住了十四城的城主,从它口中得知,前十城和十城后的城池大不相同,而前五城更不一样,不允许兽进入。所以,即便自己往前走,也只能止步于第六城。   远在第一城的毛虫国国王似乎完全放弃了这三座城,即便他们连羽虫国的鸟也杀了,仍旧迟迟不做反应。   这样一来,又该怎么做?   姜遗光站在十四城北边。他只要再往北上约十里,就能到达十三城城门。   只要他想,他可以用很多种方式进去。   “王,我们要去十三城吗?听说十三城里的兽更多。”有狼凑过来问他,兴奋地呼哧呼哧吐舌头,望向十三城的方向,绿眼睛里野心勃勃。   姜遗光摇摇头:“不,暂时不要。”   他想了想,说道:“我会自己过去,你们不要跟来,容易引起注意。”   那只狼把他的话传下去,狼群们都以为它们的新狼王又有了什么计划,虽然和以往一样依旧不明白,却很顺从地没有抗议,兴奋且期待着。   它们都以为自己的新狼王只是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   姜遗光也没有和它们解释,独自走了。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霞光漫天,一只小狼的影子在旷野中拉得老长。 第165章   姜遗光是趁夜潜进十三城的。   他依旧在泥堆里打滚, 把灰白的毛全部弄黑,又沾上草和树叶的气息遮掩住后,趁着夜色跳进了十三楼城墙。   夜里,不论人还是兽都在休息。唯有漆黑的天蝠和鸮鸟在高空盘旋。   它们也没能发现在城中飞快奔跑的小小身影。   十三城很大, 比十四城十五城还要大不少, 由南往北穿行加上中间躲藏鸮鸟与天蝠, 花去了姜遗光大半个晚上,等他到了十三城北边边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没能出城门, 飞快找了条小河跳下去把自己洗干净,若无其事地在街上行走。   十三城的兽与牲畜都比十四十五城的大些,这也是各城池间兽族区分城池的凭证——只要看大小,就能分辨出属于哪个城池。   姜遗光身为一只幼狼,最近长得快, 勉强还能在十三城中行走。   他在街上见到了好几只同处幼年,体型却比他大一圈的幼狼,远远避开。饶是如此,他也被其他兽围堵了几次, 理由很简单, 感觉他不是十三城的兽。   各个城池本就极度排外,又有一套特殊的辨认方法, 只有城主能在各城之间行走,这样一来……他要进十二城只会更难,恐怕刚进入就要被赶出去。   姜遗光思索了好一会儿, 听得街边传来兴奋的叫喊声。   “大大大!”   “小!”   “肯定是小!”   和外界赌坊无甚区别, 无非赌徒从人变成了兽,围成一圈, 眼睛紧盯着桌上扣住的骰盅,桌边放了一圈草料和关在笼子里的人宠——那是它们的赌注。   姜遗光钻进两只羊中间挤了进去。   变成狼后,他的耳朵更敏锐了。   他听出来,里面是一枚八面骰。   和六面骰比起来,八面骰面数更多,撞击声音也更碎一些。   两只羊的毛偏灰白色,又长又绵软,根本没发现中间挤进一只偷窥的小狼。   直到那只小狼在开盅前忽然开口说话。   “是大。”   骰盅打开,八面骰六点向上,果然是大。   “去去去,谁准你在这里玩?”   两只羊发现挤在毛堆里的小狼,一伸蹄子就要把他踢出去,姜遗光闪身躲开,又钻到另一边。   桌上赌局已经很快到了下一轮,一阵摇晃,倒扣桌面,即将打开。   姜遗光再次大声说话:“这次也是大!”   骰盅打开,八面骰,七点向上。   这下那两只羊看姜遗光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见小狼还要被其他羊赶走,其中一只把他拽过来,问:“你怎么猜的?”   骰子赌的就是运气,这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狼,怎么运气这么好?   姜遗光道:“我很会赌的,要不要让我帮你们赌?”   羊半信半疑道:“来,你继续试试。”   又一局赌局过去,小狼猜中了。   十局赌局过去,小狼依旧猜中,无一错漏。   两只羊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直接跟着小狼下注,这桌上其他牲畜也跟着他们一块儿下注,以至于根本没有输家。   没有输家,就没有赌注,它们的赌注押了也白押。   它们才接触赌局不久,还不知庄家通吃这个道理。   但不论怎样,姜遗光算是取信了那两只羊,羊眼看有其他牲畜想和自己抢,急忙把小狼带走。   两只羊本想把小狼带回自己家,姜遗光却和它们说,可以把他送到城主那儿。   “听说我们的王要选很会赌的人宠,但又不是只有人宠才会赌,我也很会赌。”   “二位可以把我送到城主那儿,让城主带我去第一城,如果我能在第一城取得王的信任,到那时,对我们十三城会有很大好处。”   两只羊觉得有点道理,又有些舍不得。   要是把这只小狼留下来给它们赚草料,好像也不错?   姜遗光继续道:“如果你们不能送我去的话,我就去找别的羊或者兔子把我举荐给城主。”   刚说完,他便灵活地从羊蹄子下一扭身溜了出来,跳上路边一棵高高的树,身形格外敏捷,羊甚至差点没看清他的影子。   一只羊想了想,觉得如果强行把小狼留下来,到时他在赌桌上说谎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城主。   “好吧好吧,你下来,我们带你去见城主。”   “你确定你真的很会赌对吧?别骗我们。”   姜遗光保证道:“我会的,肯定不让你们受罚。”   也是凑巧,十三城的城主正在赌。   不光是它赌,它还把自己的人宠叫出来一块儿赌,一张大大的赌桌上,十几枚骰盅倒扣。   普通的牲畜想要见到当地城主还是比较容易的,交草料给看门的当过路费就行,两只羊为了得到城主赏识,肉疼地交了一部分刚才从赌桌上赢回的草料。   一进去,就见城主大发雷霆,踢开七八个人宠。   十三城城主是一只巨大的羊,一踢之下,人宠们在地面滚几圈,有些还能爬起来,有些直接晕开一滩血,死了。   两只羊知道城主在发脾气,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把姜遗光推出去,声称给城主找来个赌术很厉害的小狼。   城主这才收敛了脾气,把姜遗光叫到赌桌前让他猜。   一试之下,百猜百中,它这才觉得惊喜。   十三城城主希望住进前十城很久了,可惜,尽管城主能在各城池间自由来去。但只有后城城主想往前去,没有前列城主往后走的。   它如果没有重要事,贸然去前十城,恐怕也会被赶出来。   现在,它终于可以进去了。   城主两眼放光,蹄子推推姜遗光:“你很不错,我现在叫些手下,再把你带进去。”   城主说干就干,很快就叫了一队手下,人宠、肉人、草料、鲜果,满满当当装了十几辆车,一路往十二城去。   姜遗光就坐在车上,他不吃肉人,只偷偷啃一点草料充饥,还要小心着不被那些肉人看到。   草料是只有牲畜能吃的,狼不准吃。   肉人一个个被送走,车队不断往前行。拉车的也是羊,跑起来比他要快些,见过十二城城主后,很快就出了城门,再进入十一城。   十一城里有很多马,羊城主照旧先去给当地城主送礼,人宠和草料都送去不少后,有些犯难了。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它还来不及到达前五城,草料就要送没了。   姜遗光偷偷提议:“不如在城里赌一赌,赢回一些草料,再进第十城。”   十三城城主觉得很有道理,加上天也有些晚了,当天肯定到不了第十城,干脆带姜遗光在街上转悠。   不看不知道,十一城里竟然已经有牲畜开了赌坊,只要交一筐草料或鲜果,就可以进去赌。   羊城主带着一只小狼悄悄进去,不由得震惊了。   它只见过赌骰子,没有想到,赌坊里不仅能赌骰子,还能赌人。   有在高栏杆上吊起一颗红果,赌谁的人宠能吃到。有画了一条长道,赌谁的人宠跑得最快。还有些更是直白,画了个圈,把人宠放进去打,让人宠打出个胜负。   姜遗光能看到,不论哪个赌桌,周边都堆了不少人的尸骨。   有的赌局甚至分不出胜负,因为用来赌的人宠全都死光了,围观的牲畜们齐齐嘘声,带着人宠走向下一台赌桌。   这时,赌坊就要清理干净赌桌了。赌坊老板手下有不少兽,让兽们把人宠叼走后,一头象去外头吸了不少水,再走进,长鼻用力一喷,水花哗啦啦把地面血渍冲走,赌桌又变得干干净净。   姜遗光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而是专心自己眼前的赌局。   他赢了一局又一局,羊城主身前堆的草料越来越多,笑得也越来越开心。直到他们从赌坊出来,草料已经翻了十几倍,沉甸甸地背在羊城主手下背后。   “很好,你很好,果然很会赌。”羊城主高兴不已,“你肯定能得到王的信任,王一定会很宠爱你。”   到那时,献上小狼的它也会得到重用,说不定能在前十城生存。   不,不对,要是能留在王身边,就在第一城生活,那才是最好的。   抱着这个念头,羊城主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手下和姜遗光离开了十一城,往第十城去。   十一城和第十城之间相距甚远,一队羊跑了足足一个上午,才见到了第十城的影子。又费了好一通波折,总算进了城门。   里面的牲畜野兽,远比十城后的更加高大,街道亦宽敞不少。对比下,本就小的小狼显得更小,要不是跟在城主身边,恐怕会直接被踢出城去。   姜遗光略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跟着羊城主一路北上,去见十城城主。   走着走着,他却觉得有谁在看着自己,扭头看去。   街边有一只驴子领了人宠在卖艺,那些人宠做出跳火圈、倒立、翻跟头等动作来。   这些都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那只驴子又牵出了一个……或者可以说是一只猫。   一只披着人皮的狸花猫。   驴子人立而起,牵着只到它腰间的猫。   据它所说,那只猫先是把皮剥了,又找来一个漂亮的人宠,把人宠的皮剥下,给猫套上。   说话间,那只猫温顺地走来走去,圆脸、尖耳朵,五官并不贴合,歪歪斜斜的。人皮连着的一头黑色长发披下,可那张人类皮囊下的骨肉却属于一只猫,圆眼眶里的眼瞳尖锐地竖成一条线。   实在……太古怪了。   那只驴子又很高兴地从车上再牵下一只,不对,一个人。   一个披着猫皮的人。   那只驴子说,刚才那只猫身上的人皮,正属于它现在牵着的这个人,而这人身上的猫皮,就来自于那只猫。   一人一猫,皮囊互换。   在场一众牲畜都没有见过这类猫不似猫、人不像人的东西,又奇怪,又觉得有趣,纷纷往它竹筐里投鲜果。   “走了走了,别看了。”羊城主催他,直接把往那边看的小狼提起就走。   姜遗光反抗不成,被带着走,去见了第十城城主。   第十城城主正巧就是一头驴子。   姜遗光任由羊城主夸了自己一通,声称要把这只小狼送给王。   驴子对姜遗光的赌技半信半疑,拿了骰盅和骰子试过后,不免惊叹。   它决定要分一杯羹。   “你可是十城后的城主,你想要进前十城从没有这么简单,也就是我,才会放你们进来。”驴子理直气壮道,“如果不是我带你们,你们根本进不去。”   羊城主只要能进第一城,其他都不太在乎。更何况,驴城主正好说中了它的心事,一羊一驴一拍即合,决定明天就出发。   当晚,它们在城主的住处休息。   姜遗光又看见了那对奇怪的人和猫。   白天在街上带着它们卖艺的那只驴正好是城主的弟弟,晚上回来后,听说城主新得到一个能赌的人类,要进贡给王,当即嚷嚷起来,自己的这对人和猫也可以送给王,第一城里一定没有这么稀奇的东西。   两头驴子争辩不休,小狼、披着猫皮的人、披着人皮的猫都放在院子里。   院里没有亮灯,唯有小狼的一双眼睛泛着绿油油的光。借着光,姜遗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披了猫皮的人。   他觉得那个人有些眼熟。   披着猫皮的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担忧自己会被狼吃掉。   姜遗光从台阶上跳下去,凑近了些,那个人连忙惊叫起来,往猫身后躲。   也正是这一声惊叫,让姜遗光确定了她的身份。   “兰姑,是你吗?”姜遗光走得更近,鼻子在她身上闻了闻。   “我是姜遗光。”他说。   躲在猫后那个人一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和小狼幽绿的眼睛对上。   “……善多?真的是你?”   “你,你……你是不是也被剥皮了,又披上的狼皮?” 第166章   兰姑这段日子几乎要疯了。   她根本反抗不了, 被剥下皮的时候是痛的,塞进猫皮里时也是疼的。只一层皮,痛却一直渗入骨髓里,叫她根本不敢回想, 一去想, 整个人就浑身发抖。   她也不敢照水, 兰姑完全无法接受水面映出的那张罩了一层猫皮的脸是自己。   骤然发现幼狼模样的姜遗光,她下意识以为善多也遭了和自己一样的待遇,在那一瞬间, 对幕后厉鬼的憎恶几乎达到了顶峰。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我进来就是狼的样子。”   兰姑一怔,那张毛绒绒皮下对猫来说有些长的眼睛显出几分茫然来。   “是这样吗?那,那就好。”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依旧抹了把眼角的泪, 长着柔软短毛的爪抚过毛绒绒的脸,擦过人才有的狭长的眼睛尾,擦去了沾湿毛发的泪水。   “那就好……”她打了个哆嗦。   姜遗光道:“我们需要想办法去第一城。”   “第一城的城主,也就是毛虫国国王在找能赌的人, 应该是其他入镜人做的, 我们可以和他们汇合。”   “兰姑,如果他们不带你走, 你可以和十城城主说你也会赌。”   兰姑短暂地流了两滴泪后迅速敛去泪珠,抬起脸说道:“我也想,可是我并不擅赌, 如果输了, 恐怕会激怒它们。”   姜遗光道:“我会,我告诉你就好。”   他低声和兰姑约定了几个暗号, 例如自己敲一下是“大”,敲两下是“小”,如果隔得远或者不能发出声音,他就想办法到兰姑对面,看自己竖起的爪子或耳朵,左就是大,右就是小……   如此商议过后,兰姑很快镇定下来。   只是两城城主并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它俩也商量出了结果,决定把这些稀奇东西都带上,一并带去第一城。   要是王看中了呢?   两个城主根本没管院里的人和猫,笑着把院子一锁,带着手下走了。   只有黑黢黢的院落,和头顶一轮并不明亮的月亮陪伴着一人一狼。   还有一只披着人皮的猫。   城主走后,它扑过去想像以往那样吓唬兰姑,让这个低贱的人类把自己的皮毛还回来。刚跃起,就被幼狼扑倒警告地作势咬了一口,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瑟瑟发抖。   它还披着人皮,蜷缩在角落里的样子像极了一个长着诡异女人脸的怪物,五官胡乱地抹在苍白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神色古怪、狰狞又可怕。   见兰姑用一种极惊惧又恶心的眼神看那只披着人皮的猫,姜遗光干脆把它踢到了车轮后,自己和兰姑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凶恶地冲那只猫龇牙,吓得它更往角落里缩,不让它偷听。   兰姑被那只猫欺负了很多次,心有余悸道:“你怎么真的像一匹狼了?”   姜遗光并不在意,说:“你还是像个人。”   的确,即便套着一层猫皮,这只狸花猫依旧看着是个温婉女子,只是多了几分忧愁。   兰姑失笑,道:“我自然是人。”   姜遗光转而说起其他事:“明天应该就可以离开,前十城城池会很大,估计到第一城还需要好几日,不知能不能再遇上入镜人……”   “黎兄也进来了,我见到了他,但后来他又被一只老鹰掳走,我没追上,可能被带去了羽虫国。”姜遗光把黎恪的消息如实告诉她。   兰姑一怔:“他也进了这场劫?”   姜遗光点点头:“对,而且,我怀疑我们都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消息实在惊人。   “猜测。”   越是多入镜人,死劫范围就越大,像这回甚至蔓延到几个小国的数十座城池,入镜人一定非常多。   算算日子,他们三人进了这劫也不稀奇。   “如果三娘也进来,那就糟了。”兰姑说,“三娘该是第十一回。”   他们本就收了大量鬼魂,单个厉鬼的幻境就足够扭曲,多个混杂,又不知该诡异扭曲成什么样。更何况,十重以后,只会更难……   她都这样了,三娘呢?她又会经历什么?   兰姑心里沉甸甸的,又不愿意说丧气话。   姜遗光道:“先到第一城吧。”   兰姑什么也没说。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疼了……被剥皮后,每时每刻都在疼。   除了疼,更是抹不去的屈辱,把脸面扯下来放在地上踩,还要被熟人看见。尽管姜遗光看上去没有展露出惊异,她也知善多并非口是心非之人,却还是在相认的一瞬间恨不得缩到地里去。   后面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时,她固然心疼,可她依旧卑劣地感觉到了一丝安慰——看,还是有人和自己一样,他能撑下来,自己也可以。   结果……他和自己还是不一样的。   黎恪也不一样,他进来还是个人。   虽然在这儿人为最低等的,为奴仆,为食。   可她只会更低等些,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但他们肯定也吃了其他苦头吧?怎么可能顺顺利利?   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很长很长地叹口气,只觉得嗓子似乎都发酸,这股酸意一直冲到了鼻腔,晕开了,眼圈再度一红。   她该恨的,却不知道恨谁。   恨一个都不知道在哪里的鬼,有用吗?   她该渡过死劫,该去化解厉鬼怨气。   可是,为什么啊?   厉鬼死了便死了,冤有头债主,为什么还要为祸人间?为什么还要祸害他们?   姜遗光察觉她心绪不宁,再一想,兰姑经历的事情寻常人的确会容易难受,听说上次黎三娘从第十重死劫里出来也恍惚了好一阵子,便没说话。   幼狼走近她,用湿漉漉的鼻尖顶了顶兰姑的脖子,轻轻蹭蹭她脸颊,以示安慰。   “真把自己当狼了么?”兰姑轻笑一下,却也下意识凑过去蹭了蹭,蹭完后,顿时一僵。   旋即,她猛地往后退,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惊恐。   她怎么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猫的习性?   小狼幽绿的眼睛在黑夜里荧荧生光,又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暂时不想说话,遂扭头到一边,安静趴着,准备睡下。   徒留兰姑不断发着抖,不知在恐惧着什么,浑身毛炸起,一圈圈竖在脖子边。   她战战兢兢了许久。   慢慢地,一点点凑到姜遗光附近,贴着幼狼偏热烫的精瘦脊背,呼吸渐渐平复。   没有一丝旖旎,只是……在一个几乎要让自己疯掉的古怪世界,姜遗光这样永远处变不惊、冷静自持的态度让她很安心,好似一直在暴风雨中漂泊的船找到了一处可以停靠的码头。   她害怕地想逃,却知道死劫不破,这个世界她逃到哪儿都不会有好下场。目前只有姜遗光能保住自己,至少,要是发生了什么,他能带自己逃跑。   “善多,我虚长你些岁数,却恐怕什么也做不了,还需劳烦你护着我。我知道你在找卫家一事,出去后,我可替你打听,我在闽省涣城有些旧识。”兰姑问道,“可以么?”   她听到了一声稚嫩却有些嘶哑的回答。   “我尽力而为。”   她放下心来,昏昏沉沉睡去,身体蜷缩成一团,只觉得自己从入镜以来,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   第二日,两只城主果然一起出发,兰姑、那只猫和姜遗光一并跟着走。   兰姑平日身体还好,换了皮后,两条腿被对折强行裹进了猫皮中,只能膝行,难以走动。   那只猫因换了她的皮囊,对兰姑感情很是复杂,平日总欺负她,想杀死兰姑,可又会带着她一块儿走,把她背在自己背上,把肉也分给她吃。   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肢体扭曲怪异的女人,背着一只和她差不多大,同样扭曲古怪的狸花猫,身边还跟着一匹幼狼。   越往前行,赌博风气越盛。   什么都能赌,什么都可以赌,赌牌、赌骰子、赌人、赌兽……已经催生出了斗人场和斗兽场。   羊城主就带着他们一起去斗人场看过。   每只牲畜派出一人,场中有一棵小树,小树上绑了一颗红果。甭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把红果带出来,那个人就算获胜。   场外,牲畜们都在下注。   但通常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人能活着赢得一场赌局。   有时是好几颗红果,一人一颗,让场上的人联合。有时可以一人几颗,拿得最多的赢得也越多。   羊城主和驴子城主看着下方一群人争抢厮杀,哈哈大笑。   一路到了第六城。   第六城比他们经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大,也更加热闹,对赌的热衷程度更甚其他几十城,街头巷尾,全是赌场。   羊城主看着姜遗光的恶意也越来越大。   它们借口去第一城需要更多草料、鲜果和人宠,让姜遗光不断去赌。一旦他输了,这两位城主就有话说。   可姜遗光一次都没输过,他在第六城的名气也越来越响。很快,第六城的都知道,从后面城里来了个赌技非常高超的狼。   除此外,城里还出了个很有名的人宠,那是第六城城主的宠,听说每次斗人时都不会输,已经替城主赢了几十车的鲜草。   姜遗光和兰姑也被带去看了那个人宠的打斗,和其他毫无章法的人比起来,他显得游刃有余。   毫无疑问,他也是个入镜人。   一场斗人后,场上除他以外,所有人全都倒下了,他走在血泊中,从容地摘下了树上的果实。   满场欢呼。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特别?”第六城城主哈哈大笑。   这个人宠也是从后面城池来的,听说一开始被用来拉车,后面才送去斗人场。   羊城主同样哈哈大笑:“确实很特别。”   第六城城主道:“我也要把他送去第一城,不如就来比一比好了。”   他们似乎早有预谋,羊城主看着自己带来的“贡品”,但兰姑发觉它更多是在看着姜遗光,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小狼崽,有件事你得知道,兽是不能进第一城的,除非……你真的很厉害。”   “你看,六城城主的人宠,既能斗人,也可以玩骰,你呢?”   姜遗光歪了歪头看它们。   驴城主跟着说:“听说王喜欢看斗兽和人赌骰子,所以你会玩赌没有用的,除非你也会斗兽。”   兰姑越听越不安,浑身毛刺刺地炸起,她知道,这些畜牲又要折腾他们了。   场上的鲜血早被几只大象以鼻喷水清理干净,下方一圈围栏里陆陆续续放出了身形巨大的狼、豹、狮等凶兽,数十只,喷着鼻息,在中间斗场边打转。   它们都是近来斗兽的赢家,说身经百战也不为过。   第六城城主笑眯眯道:“两位城主说得不错,你只有会斗兽才行。”   “下去和它们比一比吧,你要是赢了,我才能带你去第一城,让你在第一城斗兽,让你见到王。输了,那就别去了。”   兰姑瞬间抓住姜遗光的胳膊:“善多,别去!”   可她知道,他们无路可退。   姜遗光摇摇头,挣开她的手,从座位上跳出来,轻巧地从高台上跃下,落在斗场边缘。   和其他兽一比,幼狼身形实在太小,没有任何牲畜会押注在他身上。 第167章   兰姑在看台上揪紧了心。   和几个城主以及其他围观的牲畜们一比, 她实在太小了,因而她刚才和姜遗光的拉扯并没有被放在眼里,反而只引得它们发笑。   姜遗光已经来到了斗场边。   和场上的野兽一比,他的体型也小的可怜, 没有任何一只围观者会在他身上下注, 就连两位城主也不这么想。   因而当他上场后, 得到的只是一片嘘声和嘲笑。   场上的野兽们让他赶紧下去,别浪费时间。场外的牲畜们哈哈大笑着,迫不及待要看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被撕得粉碎的样子。   姜遗光没说话, 继续站在那儿,等乱斗开始。   兰姑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她。听到了三只城主毫无掩饰的恶意嘲笑。   他的确很会赌,可是那又怎样?   一只野兽而已, 这段时间在第六城出尽了风头,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兰姑收回眼神,不让它们察觉到自己眼底的冷意,默默祈祷善多能完好地出来。   可她又很清楚, 祈祷是最没用的事情, 且……台上那些凶兽何等凶猛?善多想平安无事下来,恐怕很难。   偌大斗兽场, 尽是欢呼尖啸。   人宠们围在底下一圈,又搭了几十个笼子围着,笼子里关着肉人, 野兽若获胜了, 这些肉人就归它们。   它们才学会赌不久,有些规则尚且生疏, 却也无师自通地生出了裁判一职。斗场边一匹马高高仰头嘶鸣一声,示意斗兽开始。   一只身形似小山的猛虎当先冲向了小狼,虎爪拍下,比狼的脑袋都大,它的速度也很快,尽管块头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扑动时带起的风。   姜遗光闪身躲开。   它是里面个头最小的,却敢上台,有不少兽也猜出了他应当身手敏捷。眼下,这只虎就是来试探他的。   那只老虎的速度很快很快,可姜遗光的速度更快,好似一团灰白色的风,转瞬间。钻进了距离自己几丈远的狮子腹下,那只狮子还没反应过来,一掌拍下去,小小的一匹狼又溜到了从它左侧两条腿中溜到了其他地方。   狮子的这一掌,成功拍在和它身形相差无几的鬣狗上,鬣狗吃痛,狂吠不止,猛扑在其身上。   姜遗光故伎重施,四处乱窜,很快就引得这些野兽激起凶性,各自厮杀。盛怒下,哪里还能顾得上甚至不过它们腿高的一只幼狼?   姜遗光满场乱跑,像一团小小的灰白色的风,莫说场上正在厮杀的猛兽,便是在看台上围观的那群牲畜,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台上渐渐落下血肉来,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每只兽都有,也可能只有一只。   终于,一只野猪哀嚎一声,轰然倒地。   其他兽已经杀红了眼,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凶狠地撕咬,将那只倒地的野兽撕扯得七零八落,咀嚼它的血肉。   兰姑一直揪紧了心,浑身绷得死紧。她看不到姜遗光在哪儿,但她能看见咀嚼着野猪肉的野兽中,也有一只野猪。   同类相食……叫她忍不住反胃。   披着人皮的猫一路上都很安静,此刻悄悄凑过来,嘲笑她:“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那只小狼了吧?”   兰姑不想理它,她极为厌恶这只性情恶劣的猫。   那只猫的声音也是沙哑的,粗嘎难听,好似被沙磨过,它笑起来:“他肯定活不长的,就他那么小一只,怎么可能?”   “你不要以为你披着猫皮,你就真的是猫了,你只是个低贱的人类。要不是你能披着我的皮,你根本活不下来。”   披着人皮的狸花猫高傲地斜她一眼:“别忘了,你一开始可是个肉人。”   这话说到兰姑的伤心处,她脸色阴沉下来,直勾勾瞪着猫,忽地,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她也在镜内杀过人,虽性格温柔,可论杀气,她并不比其他入镜人缺多少。   那只猫反而被吓住了。   “所以,那又怎样呢?”兰姑说,“你也知道,不过是一个肉人而已,你就算说出去又怎样?”   “你不是很看不起人吗?现在,我才是猫,你才是一个低贱的人类。”   那只猫一下被她激怒:“你这个贱女人,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是猫,你才是人!”   它的眼眶要比人大些,人皮套上去后,眼睛也要比兰姑原来的模样大很多,好似特地瞪得老大的一双眼似的。鼻梁塌下去,几根被拔去的胡须在沾上人皮后又重新钻破皮长出来,嘴里仍旧是猫的尖牙。   很难说它真的是人,可也不会有人把它认成猫。   猫刚才被兰姑小小的吓得瑟缩了一下,激怒后便什么也顾不上,城主在这儿,它不能把这个女人咬死,便骂回去。   “像你这样低贱的人类才会没用的哭!我知道你所有的事!”   “你和那只狼有什么关系对吧?你们还是所谓的朋友?你之前不是也说有个肉人朋友吗?她不是被你害死了?”   兰姑脸色阴鸷:“闭嘴!”   “怎么?你敢做不敢说?当时羊老爷来挑人要换皮,你不想生孩子,你就让你那个朋友和你换了。结果你那个朋友被当肉人吃了。”   “你现在又想交新的朋友?你想骗他吧?还朋友?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让你闭嘴。”   “我偏不!你以为我是这么好惹的?”狸花猫就是要恶心她,“你靠我的皮活下去,你竟然还敢对我大呼小叫,你……”   一人一猫的争执淹没在斗兽场内喧闹声中,它还想再骂,可渐渐却觉得喉咙里喘不过气来,说也说不出话,眼皮不断耷拉着,感觉很困倦。   “你……”   兰姑那张毛绒绒的猫脸上露出个奇诡的笑:“你以为,我就是好惹的了吗?”   披了人皮的猫倒下去,趴在地上。   兰姑小心地拖着它挪动。   她俩本就在驴城主的蹄子边,这斗兽场建成了个一圈圈向下的圆台阶样式,那驴子时不时兴奋大吼,或是站起来差点激动地往下跳。   她慢慢把猫尸挪到了最边缘,只要驴子再激动点,碰到一下,那只该死的猫就会被“不小心”推下去。在它们下一层,是几匹同样激动万分的马。   几个城主看场上厮杀也看的热血沸腾,根本顾不上缩在它们脚边的两只小小的宠。   羊城主还勉强有些理智,看了半天后,试图寻找姜遗光的踪迹:“那只小狼崽子怎么不见了?”   驴城主听了,也跟着一块儿找。   “奇怪,他躲哪儿去了?”   “不会跑了吧?”   “不可能,斗兽场都用笼子围着了,他跑不了。”   “他不会早就死了吧?太小了,所以才没看见。”驴城主笑。   “说得对,也有可能。”   说话间,驴子蹄子不慎碰到了猫尸,下意识一蹄子踹出,猫尸滚落,落在下方马群中,立刻被兴奋的几匹马踩碎。   兰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没在乎,而是转而看起场上。   场上,血迹斑斑,尸堆如山。   还活着的只剩下三只兽,熊、狮、虎,三方对峙着,每只兽身上都被划出不少伤,血流不止,晕糊了伤口附近的皮毛。   但它们又还算幸运,至少它们还活着。   只要再咬死这两只兽,它就赢了。   在场三只兽皆如此想。   至于那匹小狼?谁在乎,估计早就没了。   殊不知,小狼就藏在离它们不远的豹子庞大的尸首中。   豹子身上还带着温热,被虎划断腿后,又被熊拍碎了脑袋。姜遗光就藏在老虎划出的大伤口中,露出一点点脑袋,血糊住,谁也看不出来。   如果他愿意,还能在这里睡一觉。   石台再度隐隐晃动。   三只凶兽对峙许久,蓦地,再度厮杀在一起,毫不留情。   看台上,欢呼声振聋发聩。   一只幼狼藏在豹尸中,绿眸幽深,静待时机。 第168章   没在场上看见小狼身影, 兰姑知道,他一定是躲起来了。   硬碰硬,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这几只城主的嫉妒心之强,又不得不防。若善多完好无事回来, 恐怕又要被针对。   她正这么想着, 三只野兽的厮杀已经只剩一只还直立站在台上——那是体型最大的熊。   虎和狮都已经倒在血泊中, 死不瞑目。   直立起足有三丈多高的棕熊身上满是伤,可它好歹还活着,望着满场兽骨血肉, 还未来得及庆贺,就听见其中一具尸体下传来的窸窣声响。   旋即,棕熊和围观的所有牲畜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匹小狼从尸堆下爬出来。   他身上被糊了一层厚厚的血迹,分不出来自于谁。   姜遗光抖了抖身子,抖落一堆已经干涸的血粒。他慢慢走到棕熊身前, 仰起头:“你还没赢。”   他实在太小了,又是从第十五城来的,也不过到这只棕熊膝间而已。   不过是靠躲才活下来,根本不算什么。   可当初斗兽场的规定也没有说不能躲。   看台上几乎吵成了一片。押了棕熊的, 和压在其他兽身上的一块儿吵, 前者当然不愿意突然杀出一只小狼,尽管看上去没什么威胁, 但它们也不愿意发生什么变故。后者则纯粹抱着反正我赢不了其他人也别想赢的心态。   而后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前者,一时间,还真叫小狼继续在台上待着了。   棕熊低下头才能看清这只小狼:“就凭你?”   它后退两步, 俯下身, 让自己四肢着地,更能看清楚那匹小狼的样子。   “你才多大点?靠躲躲藏藏能到第二就不错了, 还是赶紧回去……”   棕熊状似和气地开口,实则,在说到“去”字的一瞬间,它已如闪电般拍下了大掌。   一只熊掌便能覆盖住整只小狼,姜遗光根本不必抬头看,他早就察觉到对方的杀气,在大掌拍下的前一瞬间,用更快的速度窜上棕熊脑袋,左脸蹬上蹭蹭两下趁它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爬到头顶,又顺着右脸往下滑。而棕熊拍来的另一掌也因为他逃跑速度太快狠狠拍在了自己脸上。   棕熊嗷嗷叫起来。   “真是愚蠢,一群蠢兽……”第六层城主早就跟这帮野兽说过,要先把姜遗光干掉,但没想到它们还没解决掉小狼,就自己先打起来了。   剩下的一只熊也不顶用。   难道真的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继续在第六城猖狂吗?   它正在心里默默怒骂,就见那小狼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跑偏了一寸,竟让熊爪刺破了脊背,划出一道尺来长的口子。   当即鲜血淋漓。   小狼吃痛下蹿得更快,似乎被激怒了,落下地后脖子上一圈儿毛竖起,浑身紧绷,冲棕熊嗷嗷叫着咆哮。   这下,棕熊更加瞧不起它,径直又一掌拍去,带起重重掌风。   一掌下去,扑了个空。   一点伤,丝毫不影响小狼行动。小狼继续满场乱跑,却迟迟没有攻击,时不时还被划伤一两道口子,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棕熊更得意,生了戏耍的心思。   它决定把这小狼好好地玩一番,再弄死。   大家都能看出,再这么跑下去,小狼迟早会失血力竭而死。   棕熊也这么认为。   它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很累了。而狼,本就是一种极能忍耐的兽。   姜遗光跑了很久,带着棕熊胡乱转,他的身上满是划伤,并不致命,但多少流失了一些血,这让他逐渐感到了一丝寒意。   棕熊还在追着他玩,它欣赏着自己随意一爪子就能让小狼乱跑好几圈的游戏,乐此不疲。   它没料到,小狼已经离它越来越近了。   在其俯身的一瞬间,小狼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没有任何兽或牲畜看到他的影子。   太快了,反而在棕熊眼中渐渐慢了下来。   它看到那只小狼跳起来,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狼伸出了利爪,往自己的脖子划来,然后……鲜血喷涌。   剧烈疼痛袭来。   小狼稳稳当当落地,口里咀嚼着一大块从熊脖子上撕下的肉,闪身后退。   在他前方,棕熊高大如山的躯体缓缓倒下,重重砸落。   地面都震了震。   斗兽场内,响起不可思议的欢呼。   几个城主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羊城主和第六城的城主,它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点大的狼,竟然真的能赢。   但看到那只小狼一瘸一拐的向场外走去,兰姑这只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几个城主又觉得出了口气,纷纷笑起来。   像这么弱的狼,在第一城根本活不下去。   没什么可担心的。   再说,它们也得了东西,小狼是它们的,赢的草料和肉人都是它们的。   兰姑捂着脸小声哭,跟在它们身后,绝口不提那只披着自己皮的猫去了哪里。几个城主也没在意,指使着自己的手下把斗兽场边的笼子和草料筐全部搬走。   搬得差不多了,姜遗光才向它们走来。   他身上还粘着兽血与碎肉,绿眼睛外边一圈灰白的毛被黏着一圈,好似泣血。他来到了兰姑身边,和兰姑跟在几个城主身后,离开了斗兽场。   兰姑方才假哭一场,还有些疲累,她凑近了看姜遗光,发觉他身上不过皮肉伤,都在背脊,骨头半点没伤着,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都说狼铜头铁骨豆腐腰,好在你腰没受伤。”兰姑道,“它们估计不会让我们有机会用药,你还能抗住吗?”   姜遗光点点头:“无妨,一点轻伤而已。”   回去的路上还算安分,到住处后,兰姑弄来清水,替姜遗光把背上够不着的伤口仔细清理干净。   “希望快点到第一城,能见着他们。”兰姑叹气,“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了,只希望没有大事。”   这死劫内并无诡异,却比鬼还让人难受。   被一群牲畜野兽统治着,真真正正的人命比草贱。但凡兰姑自尊心再强些,她都该气结而死。   姜遗光没说什么,他从未表露过喜恶,即便今天这一遭明摆着整他,也没见他生气。洗干净伤口后,他便趴着睡下了。   “睡吧,明天要赶路。”他道。   兰姑挨着他,蜷缩成一团,渐渐睡熟了。   次日,第六城城主果真信守诺言,放他们进第五城。   它自己也跟来了,还带上了那个每次都能在斗人场活下来的人,拴着绳子让他跟在后面走。   姜遗光和兰姑看见他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却还得忍着气,顺从地跟在后面。   他们很容易就和那人搭上话。   那人姓景,全名景麟,据说他和他兄长景麒一块儿入了这场死劫。起初他们都是肉人,后来想法子逃出去,却分散了,他在第六城先是被卖给一群羊拉车,后又入了赌坊,只是不知景麒去了何处。   景麟模样俊美,温和有礼,即便对姜遗光和兰姑的境遇十分惊异,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他们可以合作一起破局。   入第一城的机会,也是他拼命挣来的。   他想找到自己兄弟,景麒。   这死劫极大,且全无头绪,他料想景麒如果要找他,应当也会想到第一城。   三人小声地嘀嘀咕咕,跟在几个城主身后,和一堆在他们眼中小山也似的牲畜走在一起,时刻担心自己会被踩死。   长长一条队伍,在第五城城门口停了下来。   队伍中运了不少人宠,有些人宠在路上死了,笼子空出来,驴城主让手下送来这么一个空笼子,笑眯眯地叫姜遗光过去。   “前五城野兽轻易不得入,除非你是送给大王的贡品,既是贡品,就该呆在笼子里。”它把笼子打开门,示意姜遗光进去。   “你要是不进去,我们这一条队都进不了。”   景麒和兰姑都无法替他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   姜遗光沉默片刻,主动走进了笼子,任由驴城主落下笼子门,再锁上。   笼子不算大,他不得不团起身体,任由板车行进,一路晃晃荡荡。   兰姑和景麒都用同一个理由被装进了笼子里,几个城主刻意不让他们好过,三个笼子分开放远了,他们还想说话,就只能靠大声喊。   不过,为了能进第五城,他们不得不忍耐。   第五城远比第六城更大,街上开赌的牲畜们更多,他们身边都跟着漂亮的人宠和成对手下,赌桌上,尽数是新鲜草料鲜果,和衣着鲜亮的人宠。   街头巷尾都传来了消息。   听说十五城动乱,还弄死了羽虫国的不少鸭子和鸽子,好像还有别的鸟,总之死了很多禽,羽虫国的国王,非常不高兴。   羽虫国国王,即孔雀王带来了不少人宠,要求和毛虫国国王的人宠对赌,要是毛虫国输了,毛虫国就要向对方赔至少一千车草料,还要当众赔礼道歉。   要是羽虫国输了,他们也会给一千车草料、鲜果和国内最好的人宠。   如果毛虫国国王不肯对赌,羽虫国就会发动战争,直接打过来。如果毛虫国国王输了不肯给赌注,他们也会打过来。   毛虫国和羽虫国曾经也发生过争斗,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被羽虫国国王自发拦罢了。真打起来,这些会飞的鸟可足够让它们头疼。   毛虫国的子民都不想打仗,他们开始争论自己的国王到底有没有会赌的人宠,如果没有,输了可太丢脸了。   听说赌本就是从羽虫国传来的,羽虫国国王新收了一个非常非常会赌的人宠,毛虫国子民都不想输,可它们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人宠,怎么我们的人宠这么笨?根本就不知道大还是小。”   “我的人宠也是如此,初买来时跟我说好了,很聪明,结果连骰子大小都分不清……”   “我听说根本就没有很会赌的人宠,赌本身就靠运气,一个骰子转了后猜而已,哪里来的会不会呢?”   “听说再有五日,两国就要开始对赌了,可惜我们的王还没有找到能赌的人。”   “别说人了,把我们也一块算进去也没有会赌的,这赌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些人就会,有些人偏不会?”   “谁知道呢?”   ……   诸如此类言论,羊城主听着,渐渐两眼放光,连忙拉着驴子和第六城城主往回走,准备回去到住处商议。   它们的机会来了!   本以为王能够收到一些会赌的人,谁知道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来他们只要把小狼交上去,就一定能获得重用。   “快走,也不必拜访了,直接去第一城吧。”驴子很激动,其他二位城主也非常激动。他们本准备了东西要送给第五城城主天竺鼠,却因为心急,匆匆留下几车草料后,径直离开。   景麟在队伍中,还有些恍惚。   他买通了放笼子的手下,让它把自己和兰姑的位置放近了些,偷偷和兰姑说:“我老觉得家兄就在这座城里。”   兰姑也没有办法,这些不可理喻的牲畜根本没法劝动,只好安慰他:“若你兄长在这儿也好,第五城离第一城很近,到时找你也方便。”   “但愿如此。”景麟叹气。   隔着层层笼子和笼中人宠,景麟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却只见街头走过一条车队,数十人以人力拉车,车上坐着一匹高大的骏马。   车队里,其中一人同样恍惚地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脚步停了一拍。   下一瞬,鞭子抽在他背上:“走快点!别偷懒!”   男人不得不继续埋首往前走。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匹拉车的马。   ……   几个城主都着急着要在两国对赌前把小狼送到,车队行进速度顿时快了许多,它们也不停下休息玩乐了,也不刻意戏弄姜遗光和兰姑、景麟了。   相反,这几天它们对三人态度反而好了许多,给够吃的肉和红果、野草,还把他们单独放出来冲水,当做洗澡。   终于,他们在对赌前一日,来到了第二城。   只要第二城城主应允,它们就能进第一城了!羊城主、驴城主和第六城的麋鹿城主皆兴奋不已,带上两人一狼就去见第二城城主。   第二城城主是一只象。   象本就高大,更遑论第二城的象?   在姜遗光等人面前高大的几个城主放在象身前,也和人没什么区别,无非一个小,另一个更小。   象城主听明白了三个城主的来意。   “那些消息说得没错,对赌就在后天。”象城主道,“王也确实没有收到能和羽虫国人宠一样的能赌的人。”   它的眼睛转向了姜遗光。   “小狼?你真的会赌?”   姜遗光在笼子里点点头:“我会。”   “那就试试吧,你如果能成,我就带你们进去,不行的话……”象城主露出一个咧开大嘴的笑,“……你们就全都死在这里!”   地面铺开了人宠织的毛毯,上面摆了各种赌具。   象城主养的人宠和姜遗光赌,轮流上。   十局下来,姜遗光全胜。   二十局、五十局……依旧如此。   驴城主献媚道:“您看,这小狼虽然不是人,但他比人还会赌,一定能赢那个羽虫国的人宠,所以……”   它的话还没说完,就消失在口中,再也没了说出来的机会。   大象抬起腿,对准它,踩了下去。   骨头碎裂,鲜血飞溅。   血溅在羊城主和麋鹿城主脸上,它们都吓傻了,呆呆仰头看着大象。   大象笑了起来,不紧不慢走过去,把要逃跑的两个城主一并踩在脚底,碾了碾。   它对着地上新出炉的三滩肉泥,慢慢说道:“既然有这样的功劳,我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眼睛瞥向一边笼子里的猫皮人和听说能在斗人场活下来的人宠。   兰姑和景麟在被象打量的瞬间,简直像老鼠被猫盯上,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好半晌,象才移开眼睛。   它重新把空笼子打开,示意姜遗光进去。而后,笼子锁上。   长鼻卷起三只笼子,往后托举放在背上,象城主往外走去。   第一城离这儿远,它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三人眼前一黑,就被象鼻卷上了象背,看样子,大象真要带他们进城,不免高兴起来。   象背宽厚,笼子放上去好似置在平地上。虽有些晃荡,可他们能隔着笼子缝隙抓紧了,不至于掉下去。   就快要……进第一城了。   分明期待已久,不知为何,兰姑却有种极度不安的预感,就好像……在第一城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恶事似的。   会吗?   第一城,会有古怪吗?   这个毛虫国的国王,到底是谁?它会不会就是那条大黑狗?或者和他有关?   可如果真是他,他的心结又是什么?   尚且稚嫩时,被当做狗养大,分明是人,却只能当一条狗。   兰姑闭上眼,想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禁有些迷茫。   她被当成猫的时候,想的是复仇,要把在她身上施加痛苦的那些畜牲同样对待。   那大黑狗呢?他的心结也是复仇吗?就算是复仇,这么个古怪的世界,又该找谁复仇?   兰姑沉下心慢慢回想,目光不知不觉飘到姜遗光身上。   入镜后,所有人都还是人,唯独姜遗光变了。   他变成了一匹狼,在这古怪的世界里待遇还算好些,至少比人好多了,不必被当做肉人卖掉。   这算是大黑狗的回报么?可也有疑点。其一,不论厉鬼生前如何,死后,它便不会有任何善意的情感,不会对任何人怜悯,它们对活人只会有无尽的恶意。   其二,即便有,可姜遗光并没有完成他的承诺,她设身处地想想,大黑狗……应该恨着姜遗光才是,他对姜遗光的恨意,绝不会不比黎恪低!   这么一想,她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恐惧感来源为何。   她听过很多次城主反反复复的劝诫,第一城不欢迎兽,不允许兽进入。这是第一城的规则。   但现在,姜遗光还是进来了……   兰姑无法遏制地发起抖来。   望着逐渐接近的城门,说不出话。 第169章   姜遗光缩在笼子里, 狭而长的眼睛同样望着远处城门,绿光幽幽,兰姑担忧地看他几眼,不知他在想什么。   姜遗光很明白, 自己一定会有危险。   但他别无选择。   让他在其他城中等, 等其他入镜人破局?谁知道其他人会做出什么来。就如流传进各城池的赌, 一开始不过赌骰子,很快就演变成了斗人、斗兽,并波及到了自己。   羽虫国手中善赌的人, 会是谁?   他想起被鹰捉走的黎恪……   是他么?   姜遗光还不知道黎恪会赌,他只记得自己有一回赌钱回来,黎恪很是忧心,担忧自己会染上赌瘾。   他对任何事都不上瘾,却也明白黎恪在担心什么。   像这些牲畜野兽, 不就很容易染上瘾了吗?   大象一步步接近着第一城的城门,和其它几个城主不一样,它没有带任何手下,只靠自己载着三个稀奇的贡品, 飞快往第一城走。象背本就宽厚, 尤其这只象比平常见过的象还要高大数倍时,放上三只笼子实在轻而易举。   兰姑只觉得载着他们的仿佛不是一只象, 而是一艘能自如活动的巨大船只,轰隆隆晃动着往前疾驰。   船只在城门口外的森林中停了下来。   和第一城相比,其他城池简直不能叫城。即便载着他们的象已足够高大, 兰姑甚至不敢轻易往下看, 担心自己掉下去会摔死。可象来到城门口不远处,兰姑抬头看城门楼顶时, 依旧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仰断了。   那是一座高大到似乎要伸进云端里的城门,连绵白墙,左右望去看不见边。同样高大的不知名的树笼罩在他们头顶,郁郁葱葱层层叠叠,以至于他们从远处根本没有发现树林后的城门与城墙,走近了,才惊觉森林后另有一片天地。   景麟亦为其所触动,震撼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则警惕地竖起了尖耳朵。   他听到了树上传来的其他声响,有东西在窥伺他们。   兰姑和景麟无所觉,反而是象发现了什么,缓缓回头,忽地,长鼻狠狠击在一旁粗壮的树干上。   一声巨响!树叶树枝哗啦啦往下落。   身下象背乱晃,象发力时,一块块筋肉联动背部耸动着,他们好不容易才巴住了让自己没掉下去,紧接着就是落下的簌簌枝叶,有些穿过笼子缝隙砸在他们脸上。   兰姑和景麟躲闪不及,被呛了一脸灰,咳个不停。但很快,他们就听见了姜遗光冷淡的声音:“小心!不要被它们捉走!”   随着象鼻抽在树干上的举动,高耸入云的茂密树冠中,缓缓探出一只尖锐的喙。   坚硬的喙顶端带点儿下垂的弯翘,一点点从树叶中冒出,再往后,是一张和巨象的脸差不多大小的猎鹰头颅。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盯紧象背上的三个人。   被盯住的其中两人当即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弹。入目所见的巨大鹰眼锋锐如刀,毫不掩饰的杀意铺天盖地袭来。   巨象怒吼:“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羽虫国想干什么?”   你们?   兰姑直觉不对,拼命拍去遮在脸上的尘灰枝叶,往周围看去。   一棵又一棵树冠中,不知探出多少鹰的头颅。   它们都盯紧了象背上的人——准确来说,是象背上的小狼。   羽虫国子民能飞,能隐藏,只要它们想,它们可以打听到世界上一切消息。   当姜遗光在其他几座城池里展露风头时,他就已经被羽虫国盯上了。它们可不愿意羽虫国输。   只是没想到,第二城城主会亲自把他送来。   “你把那只狼崽子给我们,我们就走。”   “对!把他交出来!”   象嗤之以鼻:“想得美!快滚!”   “你要是不给,我们就自己来。”   象城主再度卷起长鼻,把关着姜遗光的笼子卷入鼻子中,防止被带走,至于其他两个笼子?它不在乎。   “你们想开战?赌局还没有开始!”象城主怒吼。   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中的姜遗光已察觉不妙,当即抬起爪子捂紧两只尖耳,却依旧被象的怒吼震得耳朵发疼。   “就是因为赌局还没开始,你别想带他进城!”   “你们也不敢开战吧?听说你们国王生病了。”   象城主不再和它们啰嗦,四条远比周围树木更粗壮的腿奔跑着,希望快点进城门。   进去了,这些猎鹰就不敢再做什么。   在森林中,像它们这样的猎鹰反而更麻烦,到处都是树,它们飞不快,根本追不上它。   姜遗光被包裹在象鼻中亦如此想,但接下来,他就听见了铺天盖地的哗啦啦声响。   兰姑和景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情景。   从那些被遮掩的树叶中,扑棱棱飞出不知多少雀鸟,这些鸟儿和象城主、和那些鹰一比,不算太大,可伸开翅膀后,怎么也有人头大小,又这样多,多得几乎能把半边天遮住。   象城主暗道糟糕,跑得更快了。   它完全没想到羽虫国那边会发现,加上进第一城很麻烦,手下轻易进不去,这才自己匆匆忙忙带着贡品来了。它没有想到羽虫国竟然这么大胆,直接在城外围堵它。   巨象在丛林中狂奔,象背上,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不断颠簸。兰姑死死地抓住象背上隐约凸起的皮肤纹路,不让自己掉下去。景麟亦如此,可没有用,一只雀直直朝兰姑扑去,尖喙狠狠啄在她此刻长满绒毛的手背上。   更多鸟雀飞来,往象背上啄,兰姑、景麟也被啄了不少。景麟带了刀,任何凑上来的鸟都被他狠狠反击回去。他此刻倒感谢这笼子了,起码这些鸟飞不进来,不会马上把他啄死。   兰姑那头却没办法,她被狠啄一下,手一疼,再抓不住象背,便顺着剧烈的颠簸滚了下去。   “兰姑!!”景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连带笼子滚落下去,想伸手去抓却抓不住,情急之下把手里的刀抛过去,掷在兰姑身前。   而后,他便被轰隆隆往前奔跑的象带远了,身后扑棱棱涌上的鸟群挡住视野,再看不见兰姑的身影。   姜遗光听见了景麟的叫喊,耳朵一动。   兰姑出事了?   可耳边依旧是鸟雀铺天盖地的振翅声,隔着卷起的象鼻闷闷地传来,他还听见了大象吃痛的闷哼声,应当受伤不轻。但它却依旧拼命奔跑,跑动间,好似大地都跟着震动。   兰姑……   要去救她吗?   姜遗光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他知道自己很是古怪,理解不了人类的喜怒哀乐,他没有喜欢的事物,也没有讨厌的,被“欺负”了也不生气,他真不认为那有什么好生气的。   芸芸众生,他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相对的,他也没有“遵守承诺”的概念。寻常人歌颂的美德,他并不真心赞同,那些人唾弃的恶性,他也不觉得那有多么不好。   我的确答应了兰姑,要保护她。   要去吗?   姜遗光想起黎恪曾和自己说过的一些话。   他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很担忧,想尽办法要让自己达到他眼里认为的“好”的状态,但黎恪很聪明,没有和他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他只是从有利和有弊的方面来劝说自己。   如果他在别人眼里表现的“善”,大家认为他是个善人,那他今后的许多活动就会更有利,因为大家会愿意相信他。   什么是善,黎恪也和他说过许多。   爪子动了动,姜遗光在心里衡量过后,做出了决定。   笼子对人来说很结实,对狼而言未必。姜遗光很快就拧开笼子一条栏,从缝隙里钻出去后,给了象鼻一爪子,象鼻内里的皮肉本就软些,趁大象痛时,他一跃从里面跳出去,在草丛中飞快穿行!   一切都很大,那些鸟雀,那些在树冠顶盯着他们的猎鹰,甚至地上的各类飞虫都要大许多倍。   姜遗光跑得更快,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快速跑动过。   已经有几只雀发现了他,自半空中疾驰直直向他扑来,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好似数支离弦箭矢扎向他。   姜遗光几个跳跃闪开,左冲右突,像一团小小的灰色的飓风。远远地,他就看见了笼子里的兰姑,在兰姑身后还有一只雀,身高和人类仿佛,好玩似的从笼子缝隙里伸嘴进去啄她。   兰姑忍着没出声,蜷缩在原地。待那只鸟脖子伸得更长,小半个头都从笼子外钻进来后,兰姑才猛地起身,一瞬间抓住了鸟脖子,同时狠狠将刀插进它的一边眼里。   那只雀发出了死前最后的悲鸣,翅膀不断拍打,掀起一阵阵风,可却怎么也挣不脱。   而后,它又被另一团席卷来的风咬断了脖子。   姜遗光甩开嘴里的死鸟,扑过去把笼子两条栏杆扒开,让兰姑钻出来。   大多数鸟雀和鹰都去追那只巨象了,留在后方的只是少数。兰姑心知不能耽搁,立刻扑在姜遗光背上紧紧搂住小狼脖子,让他带着自己在林中飞快穿行。 第170章   越往前跑, 发现他们踪迹的雀鸟越多。   前前后后,尽数是要他们命的禽鸟,尖锐的、凶猛的、一簇簇一阵阵攻击,耳边尽是它们翅膀拍打的巨响和穿行时呼啸的风声。   兰姑的双臂攀得更紧, 任由姜遗光不断跑, 有时躲避不及被啄了两口也忍着没出声, 怕他会分心。   那头,巨象总算跑到了城门口,它浑身上下都被啄出细碎伤口, 淋漓淋漓滴着血,仍在它背上的景麟同样满身狼狈,却松了口气。   总算到了。   旋即,他听到了巨象愤怒的低吼。   象的咆哮声是什么样的?景麟没有听过,但这回他见识到了, 发狂的象仰天发出巨大的几乎能把他耳朵震聋的声音。景麟完全没能反应过来,耳朵胀痛得厉害。而后,他被象鼻高高地托起,往城门里一丢——   城门其实已经打开了一些, 可象却没进去, 反而迁怒到了景麟身上。   景麟只觉得浑身一轻,在半空中手忙脚乱要稳住身形, 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飞快落下去。   他看见象鼻下的笼子,栏杆打开个大洞, 本该在笼子里的小狼却不见了踪影。   姜遗光不见了?他会去哪儿?   象城主要带他们进城, 绝不会故意把姜遗光扔下,所以, 只可能是姜遗光自己偷偷溜走的。景麟记起自己先前叫了一声兰姑,所以……他是回去救兰姑了吗?   景麟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他便重重摔落在地,昏了过去。   发狂的巨象不顾自己满身伤,掉转头,向森林狂奔,脚步声沉闷如鼓,滚滚爆发,一头扎进了茂密丛林。   它彻底发了狂,先前面对扑上来的猎鹰、雀群还记得躲闪一二,这回却什么也顾不上了,看见了就甩着鼻子一鞭抽下,抽晕了在地面径直踩过去。没有任何一只鸟能在象足下存活。   它很快就找到了姜遗光。   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背着那个换了猫皮的人类从远处向它跑来。   他们还活着。   巨象迈着轰隆隆步伐向小狼奔去,长鼻一卷,把两人都卷进鼻子中团起来,转身再向外跑去。   姜遗光能听到巨象愤怒粗重的鼻息声,想必自己等会儿不会好过。   但这一回,他们总算离开了森林,来到城门下。   城门大开。   那些飞禽不敢再进来,方才巨象愤怒下奔跑得极快,又不管不顾看见鸟雀就撞,撞晕了就踩死。它们也不想送死,才让它逃到了第一城。   象伸长鼻子,把姜遗光和兰姑甩落在地。   “再乱跑,我就弄死你。”巨象阴狠道。   城中地面宽阔,大片大片草地,草地中,不少人在田间耕耘,那些人看见象冲进来,没有半点反应,自顾自浇水、耕田。   反而是后来被甩出来的小狼让一众人侧目。   “怎么会有兽?”   “兽不得入第一城,它怎能进来?”   “赶出去!赶出去!”   那些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远远地聚过来。很快,管着外城的牛来了,它生的和象一般高大,拦在象身前骂道:“怎么什么都带进来?你能进,这两个不可以!”   巨象辩解:“不是故意带进来,这个,她不是猫,是人,人穿了猫皮,我带来给王瞧瞧。”   “这个。”它的象鼻指指姜遗光,“这是我带来的会赌的狼,他百赌百赢,也送给王。”   牛明显不信:“怎么可能?它会赌?你别骗我。”   巨象看它好说话,松口气:“它确实会赌,我怎么敢骗你,我也不敢骗王啊。”   它又用自认为轻声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不是马上就要和羽虫国对赌了吗?也没说一定要人宠吧?狼宠也行。”   ……   一牛一象在城门口打机锋,姜遗光团起四肢,趴在原地。   他刚才在树林里草丛中见到了很多很多虫。   一共五国,毛虫、羽虫、鳞虫、倮虫、甲虫。   死劫关键会和其他三国有关系吗?其他几国又会染上赌瘾吗?   姜遗光身上被鸟啄出了不少血口子,趴着趴着,他扭过头,像一匹真正的狼一样,抬起后腿挠挠后颈,又伸舌头去舔身上的伤口。   兰姑看着他,心里有些担忧,抓着他的爪子小声道:“善多,你是人,不是狼,你不该这样的。”   姜遗光扭头看她:“不该怎样?”   兰姑觉得自己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道:“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你别学着那些毛虫的习性。”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道:“人和兽,也没什么分别。”   说罢,他继续动作,伤口舔舐后感觉好了些,不再疼,又抖了抖毛,站起来。   象城主和牛也商量出了结果,长鼻子一卷,再度把二人卷到鼻中,带着往王的宫殿去。   听说羽虫国的信使已经来了,这回到的数量还不少,一些在宫殿里住下,但更多都在城外的森林里住着。可王却一直没有露面,而是让它最信任的一只兔子处理事务。   象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妙,问:“羽虫国来的信使是谁?都在城外森林里?”   牛肯定道:“那当然,它们怎么配住在我们的宫殿里?”   姜遗光和兰姑能听到它们的对话,却根本看不清外界,自然也不知道第一城长什么样。又过了很久,两人才发觉象停下了脚步。   他们被放了出来。   眼前更像是一座大赌坊,几十张巨大木桌摆放整齐,桌边都围着不少人宠,那些人宠周围全是堆起的草料、鲜果等赌筹。   巨象用鼻子推推小狼:“去,给他们看看,你今天要是赌赢了,你就能见到王。”   那些人宠看着姜遗光的眼神并不算好,他们本就厌恶野兽,好不容易钻研了赌技,能够博王的欢心,没想到却忽然冒出一只野兽说它也能赌。   开什么玩笑,狼怎么会赌?狼就应该放在斗兽场上赌!   人宠们的兽主眼神同样不善。   它们大概都听过姜遗光的名头,知道这事儿是真的。   姜遗光在一众带着恶意的眼神中,坐到了第一张赌桌前,先看了几局。   直到有人宠刻意上来挑衅他。   “开始吧。”他说道。   第一城的牲畜们都过得太轻松了,没有需要做的事,每天都是吃喝玩乐,反正需要做什么事情让人去做就好了,人是一种勤快又厉害的宠,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会做,就算不小心死了,再买些回家也便宜得很。   久而久之,牲畜们也觉得玩得有点腻。   赌的传来,正好缓解了它们的腻味,几乎是在短短的一天内风靡全城,而后,它们很快发明出了新的玩法。   姜遗光看过后,在心里琢磨过玩法,便开始下场。   在场没有任何一人是他的对手,他甚至一场都没有输过。从这张赌桌到下一张赌桌,小狼的目光永远是那样平静,不论比什么,他都能赢,都能猜中。   很快,赌场里所有的人都被他赢走了筹码。   巨象一开始还在担忧,后来便渐渐高兴起来。他听说过王搜罗了一批能赌的人类,还担心小狼比不过,现在看来小狼要比他们好太多。   唯一担忧的是,小狼是兽,不是人。   不过……既然他的赌技这么厉害,不是人也没关系吧?   象心想。   巨象没有发觉,在姜遗光赢下整场后,有些牲畜看着小狼,渐渐眼红。   “为什么不行?他这么能赌,那些人根本比不过他。”象城主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想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和他争吵的羊、鹿、牛等一脸温和。   “能赌又怎样?他是一匹狼,他不是人。”   “要知道,第一城根本就不允许兽进入,一开始放他进来的那只牛已经处理了,你如果不把他交出来,你也会跟它一样。”   象怒道:“我是为了带来给王的!两国很快就要对赌,你们想看着王输吗?”   “怎么可能?王怎么会输?”   “王手下有那么多人宠,也有会赌的,哪里需要一匹狼?”   “羽虫国国王都说了,对赌只要人宠,他又不是人宠,再会赌也没有用。”   巨象愤怒不已,可这些牲畜拦着,它根本没有办法。   次日,除去被象踩死的两只,前十城的所有城主都来到了第一城。   它们还带来不少人宠,只是,听说了第二城城主会带能赌的狼后,它们就把自己城中会赌的人宠换了,换成更漂亮的、更会唱歌的那些。   一时间,城中更加热闹。   不仅多了人宠。还多了羽虫国的飞禽,这些飞禽一改当初在城外截杀巨象的凶狠,在第一城老老实实的,最多吃几个人宠果腹。   听说它们当初还在城门口捡了个人宠,带回去了,也不知是谁的人宠,但既没有兽和它们讨要,新上任管城门的牛便没在意。   第五城的城主是一只巨大的天竺鼠,它也来了。   它带了不少人宠在街上转悠,感叹第一城繁华,很快,它就被一只喜鹊拦下,声称想要看看它的人宠。   天竺鼠很讨厌鸟,可这是第一城,它再讨厌鸟,也不能做什么,只好答应了。   他发现那只喜鹊也带着一只人宠,那人宠很漂亮,一直看着它带来的人宠。等喜鹊说完话后,两个人宠就立刻凑到了一起。   天竺鼠左看右看,有些狐疑。   这两个人宠都是男性,喜鹊拦下它做什么?   天竺鼠本以为喜鹊真要买它的人宠,结果,等两个人宠谈完过后,喜鹊又过去看了看它的人宠,再说了些什么,就走了。   说好的买人宠呢?   天竺鼠看他也不顺眼了,森白的牙从嘴里冒出来,很想一口咬断这人宠的脖子。   不料,那人宠却和它说了那样一番话。   人宠说,他认识那小狼,他也会赌,如果天竺鼠能把他送去,说不定能让那只小狼教自己如何赌,到时候他就可以取代小狼,替城主讨王的欢心。   天竺鼠一听,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立刻答应下来,带着人宠就去找那只象。   明天就要对赌了,它如果想出风头,还是得赶紧去。   象就住在离宫殿不远的地方。   听说小狼也住在那里,还有一个披着猫皮的人。   天竺鼠见到了那匹小狼,它也确定下来,自己的人宠没有说谎。   他们的确相熟。   当然,它们不知道的是,这三人仅限于口头上单向相熟。   “你们也见过我弟弟景麟?”被天竺鼠带来的人宠正是景麒,他原先被卖去拉车,后来赌博兴起,他靠着赌技让他的兽主,把自己送给了天竺鼠城主。   他果然也在第一城中见到了自己的弟弟,可是……   景麒心里很是不安,望向小狼的眼神中,带着微不可觉的歉意。   兰姑简单地把他们认识的经过说了,末了,愧疚道:“实在抱歉,我们也没奈何,救不了令弟。”   景麒摆摆手:“无妨,我相信……阿麟他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很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姜遗光。   兰姑的小腿被强行贴着大腿绑住,再塞进猫皮中,因而不能直立行走。姜遗光就经常同样蹲坐在她身边。这会儿,小狼也是如此,抬脸看着景麒。   “你在想什么?”姜遗光忽然问。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为什么要愧疚?”   景麒吓了一跳,脸上不可抑制的带出些慌张来:“并没有,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看向套着猫皮的兰姑,又瞄一眼伤痕累累的姜遗光,眼里是些许怜悯和心疼,又不好说,移开眼睛。   “我只是……”   兰姑宽慰他:“景公子不必如此,好歹我们还活着。”   姜遗光又盯着景麒看了半天,这回景麒收敛了心神,他已经知道这小狼极为敏感,掩饰过去后,心里想些别的事,反而没叫姜遗光看出什么来。   景麒被留了下来。   天竺鼠说得很理直气壮,他把景麒送给了象城主,但也提了要求——如果小狼不能上场,就要让景麒去,到时,王给的赏赐,它和象城主三七分。   象答应了。   它也觉得姜遗光很可能无法上场,但总该试试。   把三人都关在院子里后,象和其他初入第一城的城主一样,跑出去玩乐——等赌局结束,羽虫国信使回去后,它们就也该回去了,当然要趁这时多玩一会儿。   剩下景麒、兰姑和姜遗光三人在院里商量。多数是前二人说,姜遗光听。   忽地,姜遗光猛坐起身,浑身皮毛都炸开了,一双眼死死的盯着院落上空。   “快躲起来!”少年厉声道。   话音刚落,从院落上空俯冲而下一只比小狼大不了多少雏鹰。   那雏鹰正是冲姜遗光来的,坚硬得能啄碎巨石的喙对准了狼的腰,直直啄去。   姜遗光闪身躲开,景麒抱着兰姑同样闪开,躲在院里一棵大树后,惊魂不定地往外看。   那只雏鹰一击不中,调转上天,再度直冲而下,它还低叫了一声,似乎在呼唤同伴。   姜遗光拼命躲闪,毫不留情地伸爪子抓挠,那雏鹰被他抓下不少羽毛,却丝毫不退。很快,院落上空又飞来几只雏鹰,全都冲着姜遗光而去。   兰姑根本走动不得,她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在打斗中逐渐落了下风,转而向景麒苦苦哀求道:“景公子,你能不能去救救善多?求你了,救救他!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   景麒犹豫不决。   兰姑的乞求声更加凄婉。   她头一回痛恨自己如此体弱,在这种时候帮不上忙。   “求你了!求你帮他!”兰姑落下泪来,“现在只有他能赌,你知道的,要是他输了,我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那头,姜遗光已经被啄伤了一条前腿。   不是皮肉伤,雏鹰力道之大,骨头都几乎被戳穿了小孔,汩汩流血,在地面晕开一大滩。   “求你了!!你帮帮他!”兰姑声音凄厉。   院里什么都没有,她还受了伤,想帮忙也做不到。   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这样恨过自己的无力。   景麒心一横,冲了出去。   但……那些雏鹰本就只是要姜遗光不能再赌,他一条前腿受伤后,鹰们很快抓住机会把他另一条腿也给啄伤,啄断了腿骨。   而后,这批禽鸟扬长而去,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麒扶起小狼,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怎么样?你的手……”   “腿断了。”   姜遗光声音冷淡,从景麒怀里挣脱出来,试探地伸了伸爪子,刺痛、无力,腿骨断开后弯成个奇怪的弧度,连四肢着地站起来都做不到。   兰姑从树后慢慢挪出来,她也走不了路,只能用手爬过去,张开臂抱着姜遗光,看他身上渗出的血,慢慢的,眼里再度落下泪来。   又恨,又气。   “那,那你还能赌吗?”景麒听到自己心跳得很快,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   兰姑道:“都什么时候了,别再说这个。”   姜遗光道:“能。”   “只要我的耳朵还能听见,就能赌。”   景麒道:“但也没办法摇骰盅玩牌了,明天……我陪你去吧,我替你开。” 第171章   象回来得有些晚。   它又带回了一些人宠, 男女皆有,都会些赌术,会摇骰子,会打牌, 手下拉了一车人回来, 一进院子, 象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地上有血。   小狼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的。因他对大象而言太小了,以至于象一时间没看清对方腿上缠着的布条。   待看清后,象勃然大怒:“你的腿怎么回事?”   姜遗光告状:“几只鹰忽然闯进来, 啄断了我的腿,它们一定是不想让我明天能上赌桌。”   象来来回回在院里走,踩出沉重声响,地面不断轻晃,被它带回的一众人宠皆瑟瑟不敢言, 害怕它拿自己撒气。   “我还能赌。”姜遗光保证道,“只是慢一些而已。”   象气愤道:“你说能就能?你腿都断了。”   景麒适时站出来道:“我也能赌,不如明天让我跟着一块儿去,我可以帮忙摇骰发牌, 如果他赌不了, 我也可以替他。”   象起初不信,但景麒说得信誓旦旦, 甚至提出可以和它带来的人宠比一比,它便有些半信半疑了。   姜遗光回头看景麒。   景麒一脸真挚,看不出半点虚假, 他看了一会儿, 沉默地微点点头。   不论怎样,明天见到它们那个“王”再说。   景麒当着象的面和它带来的人宠比了比, 总算让象松口。   象今天除了在第一城玩乐以外,也做了不少事。王近来很少露面,不少事都交给它的弟弟处理,象便是去给王的弟弟送礼物,什么都送,总算让王的弟弟松口,允许小狼下场。   但……   象卷起鼻子敲敲地面,示意人群中的几个人宠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刀,锋利又纤薄,不过尺来长。而后,人群里又走出个俊美的人宠,一脸畏惧地来到那群持刀人身后。   象说道:“我问过了,兽不得入宫,除非变成人宠。”它的长鼻子指指角落里的兰姑,轻描淡写道,“反正人能变猫猫能变人,你换身人皮进去吧。”   “不行!”兰姑尖叫起来,“不可以!”   立刻有两个人宠上去把她拽开堵上嘴,兰姑拼命挣扎,却死活挣不开,呜呜叫闷在喉咙里,眼眶中滚珠似的落下泪。   下一瞬,压着兰姑的人宠们只觉身后大力袭来,小狼如箭般扑过去撞开一个,又对另一个示威地咧开嘴,露出森森尖齿,威胁:“放开她。”   那人吓得忙不迭后退,软倒在地,面露惧色。姜遗光落在兰姑身前,直立站起身,眼见象又起了怒火,他说:“我换就是了。”   象城主这才满意,看天边已经浮现出暮色,对人宠们催促道:“动作快点,别耽搁。”   说罢,它又警告地瞪一眼在它眼里渺小不值一提的小狼,踩着沉重步伐离开。   人宠们重新慢慢围上来。   兰姑一把拉住他:“不要,会死的!”   她声音带上了哭腔:“真的会死的,和我一起换皮的有十几个,只有我活了下来。你别去!”   姜遗光道:“不去,我也会死。”   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是他在报复我,即便躲过这一劫,也会有其他契机让我换了皮。”   “否则,为什么唯独我是狼?”   兰姑身上笼着层狸花猫的皮,柔软又温热,她却只觉浑身发冷,冷得厉害,想起了自己初来的那几天,哆嗦得更厉害。   “要是……要是你……”   “不会的。”姜遗光说,“他还想报复我,不会让我这么轻易的死了。”   “不要……”兰姑哀切地看他。   可令她痛恨的是,她也没有解决的法子,她的阻拦和眼泪,都是徒劳。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姜遗光主动向那几人走去,进了屋内。   景麒来到她身边,蹲下安慰她:“不用怕,善多他会平安无事的。”   见兰姑还是失魂落魄,他只好在兰姑身边席地坐下,一块儿等。   从天黑等到天亮,屋内几度传来被带入的人宠凄厉的惨叫,光听上去就能知道有多么痛苦。但……她没有听到善多的声音。   狼,是一种极能忍耐的兽。   善多也同样极能忍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叫过疼痛。   但怎么可能不痛?   兰姑一直盯着门,目光怔怔。她还能想起那天的痛,一直不得愈,从那天一直疼到现在。   身边有人宠一直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进去捣乱。   从天黑等到天亮,太阳完全升起的那一刻,门内的惨叫声终于停歇,变成了低声哭泣。   兰姑一震,从地上爬起,就见门缓缓推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瘦高的、样貌古怪诡异的男人。   他穿着和其他人宠一般无二的衣服——这是前五城会纺织的人们织出的布料所制成衣,有些短了,脚下的鞋又空荡荡,似乎长了一大截。   他的脸同样奇怪,眼睛比寻常人长一些,绿色瞳仁幽幽放光,却无端有几分死寂,鼻骨处诡异地整块鼓起,嘴巴又长又薄,好似在一张木偶的圆脸上涂上去的嘴唇。   任谁见了这张脸,都要被吓得睡不着觉。兰姑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平静。   “……善多?”她迟疑地问。   那个古怪的男人点点头:“是我。”   兰姑只觉得喉咙发堵,张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人宠从门内出来,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而后,里面爬出一个四肢着地,披了狼皮的人来。   姜遗光看也没看他,来到一旁坐下,让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那双被拉得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等待出发。   换了狼皮的人倒也乖觉,因换皮的缘故,他对姜遗光态度很是亲切,歪歪扭扭地爬到他身边,趴下去一道晒太阳。   很快,象城主便来了。   不只是它,前十城能来的城主都到了象城主的住处外,姜遗光带着景麒跟着那些人宠走出去,景麒还很有些怕他,一句话不敢说,混在人宠群中,默默跟上。   兰姑和那换了狼皮的人走在最后,锁进笼子里,一道被推出去。   ……   位于第一城的毛虫国宫殿是怎样的?   很大很大。   姜遗光粗粗估略,约莫能有千亩地,他站在门口不远处往左右看去,一眼看不见边。   皇宫上空飞了些禽鸟,猎鹰不得入,换了喜鹊等凶禽盘旋——它们眼睛同样厉害,要看清楚那会赌的小狼有没有被带来。   一队牲畜人宠浩浩荡荡在门外,上空喜鹊徘徊,很快就叫它们发现了关在笼子里披了狼皮的人。   一只喜鹊立刻发出高亢啼叫。   几只喜鹊飞来,同样发出清脆啼叫。   听说喜鹊叫是一种吉祥的好象征,一众城主忍住了没赶它们走,任由它们不断盘旋。   这可是宫殿外,这群臭鸟还敢做什么?   又一声尖锐啼叫。   忽地,一众喜鹊如利箭袭来。它们早就做好准备,十几只先飞在笼子周围驱赶那群看守着的人宠,又是几只飞来,爪子一把抓住笼子带飞上天去。   它们动作太快,谁也想不到它们在宫殿外竟也能如此嚣张,狼皮人吓得不断尖叫起来,拼命在笼子里挣扎,却阻止不了它们带着自己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你们想干什么?要开战吗?”象城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愤怒咆哮。   其他城主同样气得不行,其中几只径直往那群喜鹊飞的方向扑去——鸟总有飞累得时候,到那时,就要它们好看。   喜鹊们唧唧喳喳。   “这么小气做什么?又不是抢了不还给你们。”   “我们看他好玩而已。”   “不会这么胆小吧,在天上转两圈就吓晕了?”   喜鹊故意高高低低飞,笼子晃荡不已,狼皮人吓得叫得更响,他本就被疼痛折磨了整晚,这会儿更是彻底陷入崩溃。   “救我!救我!”狼皮人一手抓着栏杆往那群人宠的方向看,向换了他皮的狼伸出手。   “救救我!”   没有人救他。   奔来的城主也是因为这群喜鹊下了它们面子罢了。还没等它们赶到,这群喜鹊们嬉笑着松开爪子。   笼子坠落,摔在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最先赶到的一位低头看,笼子里的狼皮人已经死了。   “没用!”它忿忿踢开笼子。   那头,象城主仗着自己个头高跑得快,长鼻一甩,打落下不少不慎飞低了些的喜鹊,这才觉得出了口气。   好在它给小狼换了人皮,否则现在死的就是真正的小狼了。   象城主心中甚慰,看看天色不早,赶紧把其他城主和人宠叫回来,一道进宫。   羽虫国国王——孔雀王竟亲自来了。   它一身蓝绿色流光,长长尾羽极鲜亮,高贵不可侵犯。在它周围,聚集了一群白鸽、锦鸡、杜鹃等漂亮的禽鸟。   毛虫国这头被来迟的各城主们渐渐填满位。   只是,它们的王依旧没有现身,王的弟弟出来了,光明正大地坐在王的座位上。   姜遗光站在人宠中,默默听着它们对话。   谈了很久,它们才总算提出了正事——两方各派出一个人宠下场赌,赌三场,哪一方赢了,另一方就要答应对方的条件。   偌大围场,中间立刻搭上一张对牲畜飞禽们太小对人而言又太大的木桌,桌上摆了一应放大不少的赌具,好让围观者能看清。   姜遗光循着声音来到赌桌前,坐下。   另一边,从羽虫国那儿同样走出来个男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桌前模样古怪诡异的男子,顿了顿,还是走过去。   是黎恪。   他耳畔还回想着孔雀王的威胁。   “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好,你要是输了,我不光会杀了你,我还要杀了他!”   孔雀王用九公子威胁他。   黎恪听过那些雀鸟愤恨地诅咒着毛虫国的小狼。他还担心,如果毛虫国把姜遗光派来,对方也一定会受威胁,到时自己难办,所以他才劝孔雀王,一定要坚持只能让人宠对赌。   现在,对面是个陌生人。   这还好些。   至少,他可以放心地下手。   只是……这人为什么有些眼熟? 第172章   黎恪多看了那人好几眼。   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人, 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他心知自己并非君子,从入镜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少。他曾想过保全所有人, 可最终他发现, 能保全自己就已是艰难万分, 他不可能次次护住所有人,更何况,有时死劫刻意制造冲突, 让他们自相残杀。   所以,他只要能护住他想护住的人就好。   就如这次,他如果输,会连带着九公子一起被处死。   他不能输,所以, 只能对不起眼前这人了。   但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时,会觉得不忍?   黎恪没见过兰姑,他们不知道兰姑的状况, 自然也不会联想到姜遗光那边去。   姜遗光没有说话。   但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象城主威胁道:“好好赌, 要是输了的话,她也跟你一块死。”   几个人宠押着兰姑, 兰姑原本咬着牙不肯出声,结果那几个人宠用力一掐,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   这声痛呼没有逃过黎恪的耳朵, 黎恪猛地扭头看去, 对上被两个人扣着的狸花猫的眼睛。   不……为什么这只狸花猫也如此眼熟?   它为什么会发出兰姑的声音?   它看起来不完全像猫,至少, 它伏在地时,更多给人以女子温婉之感。   猫……兰姑……披着狗皮的人。   黎恪怔在原地,心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还没等他心里那个念头萌芽,兰姑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兰姑?”   狸花猫一震,扭头看去。   这片空场地很大、很大,飞禽走兽俱在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并不响,可在熟悉的人耳中,清晰可辨。   狸花猫扭过头,对上了不远处黎三娘震惊的脸。   和黎三娘一样,兰姑亦僵在原地。   黎三娘……她的腿没了,靠在刚好足够把她装进去的笼子里,笼子下装了一块带轮的木板。在她身后,一个年轻男人推着她。   黎恪同样顺着狸花猫扭头的方向,看到了三娘。   被押在羽虫国席边的九公子也跟着看见了黎三娘,他的目光在那只狸花猫和三娘、以及推着三娘的年轻男人身上打转,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瞬间,气血攻心,嘴唇止不住颤抖。   气愤?恼怒?心酸?或许都有,到了极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只剩上半身的黎三娘,和被人宠押住的那只……不,那个披着猫皮的女子。   他觉得恶心极了,恶心到他几乎要吐出来。但他什么也没做,甚至失去了动弹的能力,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几个人看。   黎恪喉头耸动,重新看向狸花猫。   “兰姑?”   狸花猫微一闭目,睁开,点点头。   兰姑像那只大黑狗一样套上了猫的皮毛,那善多呢?他变成了狼,反过来……   黎恪猛地扭过头。   力道之大,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脖颈发出的骨头扭动的脆响,他却什么也顾不上,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模样古怪诡异、生了一双绿色狭长眼睛的人。   黎恪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他熟悉了。   这样平静的、好似世间一切都和自己无关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   他似乎听到脑海中轰然响起的巨震,张张口,却喉头发干到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觉自己脑中一团乱麻,和九公子一样,油然而生一股几欲呕吐的恶心感。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恨不得把在场所有的禽兽……所有的,一个不剩,全都杀了,全部!一个都别放过!   他从未有过这样恶心又无力的挫败感,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善多?”黎恪缓缓向那人靠近,他终于问出了口。   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估计不知道,自己脸色白得可怕,和鬼没什么区别,目光又有多么悲怆。   “善多,是你吗?”   姜遗光点点头:“是我。”   他环视过一圈,眼尖地发现了九公子、黎三娘、凌烛,和其他几个一看就和普通人宠不太一样的入镜人——果然,大多数入镜人都想办法来到了第一城。   只是,毛虫国的王在哪儿?为什么它不出来?   五人彼此间眼神交汇很快,在其他人和牲畜眼中甚至不大能发现他们隐晦的交流。唯有几个入镜人察觉了他们平静面容下的暗流涌动。   推着黎三娘的凌烛,手紧了紧。   他知道姜遗光的小名,也听见了黎恪那声不大的问候,他望着台上那个变得奇诡古怪却依旧平静无波的人,一阵心酸。   这是姜遗光?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耽误的时间并不久,两方牲畜却都不耐烦起来。   “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开始?”象城主催促。   孔雀王轻一点头,它手下最得用的锦鸡同样出声:“别耽误了,傻站着干什么?”   黎恪这才缓缓来到姜遗光对面坐下。   二人对视。   黎恪连眼神都是苍白的,他陷入了天人交战。   现在,一个更大的问题横亘在二人身前。   若他输了,他和九公子都会被处死。   若善多输了,他和兰姑……也一样会死。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姜遗光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他不会痛,不会害怕,不会难过,不会紧张,即便其他四人都痛到心肝俱碎仿佛心痛到了骨髓里,他也依旧和以往那般,沉静如渊,目光不悲不喜。   黎恪却几乎要被逼疯了。   他该怎么做?   他也想活下去,他不想死,他想保住姜遗光。可现在,他不得不在两人的性命中做出抉择。   不止他俩,他想护住的九公子和兰姑也在其中,这段时日下来,黎恪早就把他们当做内心好友,可现在,他只能选择一方。   姬钺和兰姑又哪里会不明白,作为局外人的黎三娘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谁不想活?进了这山海镜以后,他们每一个人都挣扎着想要活下来,为了活下来,他们什么都能做,在镜中互相背叛的好友还少吗?   只是,他们在镜外相处其乐融融时,是真的曾把对方当做此生好友的。他们也想过,若是在镜中起了冲突,只能活一个时,该怎么办,还曾特地谈过这个问题。   那时,他们都沉默了。   而后,以九公子为首,道:“在死劫中,若是走投无路了,那便各凭本事,谁也不必相让。”   “不论在镜中如何,镜外……大家还是朋友。”   九公子那晚的话,依旧萦绕在几人心头。黎恪看着姜遗光,手中拿起骰盅,轻轻推到大桌中间,轻声问:“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关于死劫的谈话吗?”   姜遗光点点头。   黎恪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断颤抖,他注视着姜遗光,目光哀伤。   “我是……真心把你当义弟,我想要你能活下来……”   “但是,我也想活。”   “就像那天晚上说的那样,善多,我们各凭本事吧……”   姜遗光沉默半晌,点点头。   赌局安排三局两胜,先赌一局骰子,再玩两局牌九,赌术发展得很快,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宠和牲畜会了些简单玩牌的方法。   第一局拆分为三轮,赌大小。因为象城主说过姜遗光手断了难以掷骰子,其他人代劳恐怕不行,所以把规则换了换。   第一轮还是赌大小,由对方决定赌大赌小,再让他们二人掷出,谁掷的数最接近则谁赢,若是掷到一样的,就是平局,再来一局,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姜遗光伸出两只绵软的、绷带扎扎实实绑紧的手,他的手指不好发力,只能用两手手掌合力夹起那个骰盅,举在半空中。   黎恪才发现他手臂的异常:“你的手怎么了?”   姜遗光道:“断了。”   黎恪:“我当然能看出来断了,为什么会断?是谁干的?”   姜遗光摇摇头:“不重要了。”   黎恪回过神来,暗自懊恼。   除了这些畜生还能有谁?他就算问了也白问,毕竟……他也没法报仇。   黎恪同样拿起了骰盅。   毛虫国国王的弟弟说:“我们这边赌大,你摇得越大越好。”   羽虫国国王立刻说:“那我们也赌大,越大越好。”它再度明晃晃威胁黎恪,“要是输了,你们两个都别想活着。”   黎恪却不再搭理它,全身心放在了手里骰盅上,微微阖眼。   手臂带动手肘,不断轻晃,细细去听。   那头,姜遗光两手臂同样僵硬地夹着骰盅晃动,身为小狼时,他的前腿骨关节被啄断了,换上人皮后,那些人给他在关节处打上了木钉子,又缠上好几圈布,裹得两条手臂无法打弯。   两人都听出来了,里面有三颗八面骰,三枚六面骰,还有一枚十二面骰子。   哗啦啦……骰盅摇晃。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谈话声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俱集中在晃骰盅的二人身上。   “咚!”   “咚!”   双方同时倒扣骰盅,盅内骰子再度晃动旋转后,停了下来,而后,同时揭开!   在场所有人或牲畜的眼睛都望了过去。   只见台上所有骰子一律最大一面点数朝上,分不出胜负。   “嘁——平局啊?”孔雀王最先跳起,看清楚后又坐了回去。   它是真没想到,那小狼解决了,又冒出来一个会玩骰子的人,实在可恶!   毛虫国国王的弟弟却有话说:“应当不算平局,我觉得肯定是我们这边赢了。你们的人宠好好的,不像我们的人宠,手臂都断了还能摇出最大点,肯定是我们的人宠厉害。”   “放屁!摇得都一样!”孔雀王哪里肯服?当时就要跳脚。   “就是,明明摇的都一样,还想不承认!”   “就算摇的一样,那也是我们的人宠手断了摇出来的,你们的人宠手又没断。”   “比的也不是谁手断,说好了要比谁摇的大,一样就是一样!”   场上两方国家子民争吵不休,场中二人对视无言。   等它们吵够了,总算商议出了结果,姑且算平局,继续比,直到比出来为止。   孔雀王:“那我这回就赌小,你记着,给我摇个最小的,最小的那种,听见没?”它这话是对黎恪说的,它还记得上回黎恪掷了三枚排成一列的骰子,心心念念着今天再赢一回。   总不会这回也平局吧?   让它失望的是,依旧和局。   两边骰子都整整齐齐垒起,最顶端冒出鲜红的一个点。   这回两方都懒得吵了,看一眼,确定是平局后,让两个人继续再摇骰子。   平局。   平局。   还是平局。   依旧是平局……   姜遗光和黎恪谁也没留手,不论要什么数,都掷了出来,到最后,两国的牲畜们都觉得有些心累。   它们就在这儿看了一上午的玩骰子,还全是平局,根本分不出来!   就算要骂,可好像也真投不出更大或更小的数了,只能暗地里骂对方的人宠。   该死的,从哪儿找来的人?   一定要杀了他!   孔雀王实在是看腻了,提议道:“不然这回就算他们平局,到下一轮好了,下一轮总能比出来。”   毛虫国国王的弟弟和其他牲畜们看着也有些无聊,迫不及待想看一些新玩意儿,商量后,答应下来。   黎恪自然没有拒绝的份。   两人都放下了骰盅,黎恪眼尖地发现,姜遗光手肘关节裹着布的地方,渗出几点鲜血来,渐渐晕湿了布料。   他的心抖了抖。   真的……还要继续吗?   如果不会死,黎恪宁愿输在他手下。可是……可是……他也想活下去。   他也想活命。   第二轮,两边各派一人,由他们摇骰盅,再由两人分别猜。谁猜得最准就算谁赢。   紧接着,从后方走上来一个人,他来到姜遗光身边,拿起了骰盅。   是景麒。   另一边,同样走上来一个人,来到黎恪身边,拿起骰盅。   如果有人仔细看他们的面容,就会发现,他们二人长得有些像,像是一对兄弟。   黎三娘认出了其中一人——她曾看见那人被马赶着拉车,没想到他也来了第一城。   两人对视一眼,景麒垂下眼睛,想起了孔雀王的威胁。   如果他……那阿鳞就会死。   孔雀王知道他们是兄弟了,它处置不了自己,但它要杀死阿鳞,轻而易举。   景麒心道:他也是没有办法。   双方拿起骰盅,同时摇晃,骰子在骰盅里晃动的沙沙声响在场中响起。   “咚!”   “咚!”   骰盅再度同时倒扣于桌面,发出沉闷的扣响。   黎恪:“六,五,五,一,三,四,九。”   姜遗光:“八,七,八,二,三,三,六。”   双方几乎同时说出口,而后,两边骰盅同时打开,在场一双双眼睛再度看过去,惊讶却又似乎不那么出乎意料地发现,他们二人都猜对了。   又是平局!   孔雀王沉下了脸,粗嘎的声音威胁道:“要是这回输了或还是平局,我马上弄死他!”   黎恪和景麒分别身躯一抖。   他们都以为孔雀王在威胁自己,事实上,孔雀王的确可以同时威胁两个人。   九公子被牢牢的摁在原地,这种性命系于其他人身上的感觉很不好,可他无可奈何,他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黎恪能赢。   他的确很喜欢善多,他愿意因为对方受伤,但和自己的命比起来……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其他人的命。   任何人都不愿意。   那头,景麒浑身冒冷汗,额间汗湿涔涔。   他知道,孔雀王威胁的是自己。   可是……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   阿鳞就在他身边,他在替黎恪摇骰子,他还那么年轻,他将来会有大好前程,而不是死在这莫名其妙的死劫中。   景麒的手颤抖起来。   姜遗光很快发现了异常,他问:“你怎么了?”   景麒连忙收敛心神,什么也不去想,在那一瞬间撇去所有杂念,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紧张。”   “不用紧张,我能猜对,你放心摇吧。”   景麒道:“好。”   骰盅摇晃的声音响起。   哗啦啦……哗啦啦……   同时一声闷响,倒扣桌面。   “七、七、四、三、五、六、九。”   “八、七、五、五、五、六、十。”   黎恪和姜遗光同时开口。   两方骰盅拿起。   只是……姜遗光和黎恪亲眼孙见,景麒在掀开骰盅的一瞬间,以衣袖遮掩,轻轻拨动了其中一枚骰子!   姜遗光那方其中一枚六面骰的五,被拨成了三!   这样一来,姜遗光就猜错了一枚!   他们在牲畜们眼中太小了,景麒又刻意背对着用衣袖挡住,有些鸟雀眼尖地发现了,可它们才不会说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们输了!!”孔雀王看清后,当即哈哈大笑。   与此相反,毛虫国一众牲畜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的背影,几乎要瞪出火来。   “不!明明是……”开盅的一瞬间,黎恪当即起身,可孔雀王的声音一下打断他的话,后者阴森森道:“是什么?嗯?你不要命了?”   它一示意,立刻有人伸手掐住姬钺的脖子。   “不!不是……”黎恪浑身颤抖着,出声阻止。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不什么?”孔雀王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我……”黎恪失魂落魄。   九公子被掐得几乎晕死过去的脸,姜遗光平静的眼神、兰姑含泪的面容……乔儿、蕙娘……所有人的脸孔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来回晃,晃得他眼晕。   “我……”黎恪想说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出来的,他看见了。   可……可是……   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没什么,这轮我输了。”姜遗光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   他没有看黎恪,而是目光转向了景麒:“我不要你了,换一个人来。” 第173章   善多竟然主动认输……   黎恪心绪更复杂。   一方面, 他知道姜遗光坚持也是无用,两方纠缠下,吃亏的只会是他们。但另一方面,他很难不认为善多是因为自己让步。   “善多……”   “黎兄, 等会儿我们可以换个赌注。”姜遗光打断了他的话, 低声说。   “换个赌注?”黎恪也压低了声音。   他看着姜遗光, 猛地回过神来。   “我明白了。”   景麟在一边,只听到了几句,有些云里雾里。而姜遗光提出要换人后, 就离景麒远了些,景麒不知他在和黎恪商议什么,有些担忧。   姜遗光刚刚叫出那句换人的话后,一众气愤的牲畜们的怒气找到了发泄口,它们认定是景麒做了什么, 或者他拖累了姜遗光,才让它们输了一局。   “滚下来!”牲畜们叫嚷个不停。   “快点出来,换人!”   景麒挨不住,不得不退下, 他心里恐惧, 担心自己一回去就会被处死。   凌烛想趁机出去,远远地, 姜遗光一个眼神投过来,微微摇头。   凌烛便停下了脚步,退回来。   “不用担心, 善多应该有办法。”他轻声安慰黎三娘。   输了一轮而已, 还有办法。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一众牲畜愤怒叫喊争吵。   姜遗光一句话让毛虫国的争吵起来,羽虫国那边也不服输, 孔雀王心知肚明景麒的问题,嚷嚷着不许换,换了就是心虚要作假。场上争吵不休,眼看着要打起来。   两国交好已久,却也积怨已久。别的不说,许多禽鸟食肉却不吃人,以人为低贱,只愿意吃牲畜野兽肉,并自认为高贵,一直很为毛虫国这边诟病。而不少野兽又喜欢偷鸟蛋,或捉幼鸟,也令它们深恶痛绝。   以往没闹起来罢了。   现在孔雀王上台,它比上任乌鸦王更激进。而偏偏这时,毛虫国的国王却生病了。   不知是什么重病,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它弟弟处理,从未露面过。这才导致羽虫国气焰逐渐嚣张。   孔雀王不仅仅想把人类作为奴仆,如果有机会,它不介意多一个名叫毛虫的附属国,更不介意多一些奴仆。   黎恪却从场上退下来,不知不觉间到了孔雀王身边,和孔雀王比起来,他的身躯实在小得可怜,只好让那只正吵架的锦鸡帮忙传话。   把赌注再改一改。   锦鲤正吵得尽兴呢,突然被打断,先是要发火,听黎恪说了理由后,忽然觉得也不错,连忙上达给孔雀王。   孔雀王原本也和象城主对骂得厉害,忽然被打断,听了后,眼珠滴溜溜一转:“可以可以。”   它挥挥尾巴,长长尾羽扫过,掀起一阵飓风。孔雀再度张口,发出了粗嘎高亢的大叫:“闭嘴——”   “我要加赌注——”   两边闹哄哄,一些牲畜们边骂边跺脚,地面踩得轰隆隆震动响,忽然听到孔雀王大叫,象城主当先发问:“凭什么!赌注已经说好了,你说换就换?”   “就是!已经说好了,凭什么换?不换不换。”   “不换,你想得美!”   “加赌注,又不是换赌注。换几个人宠而已。”孔雀王吼叫得比它们更响。   羽虫国这边的禽鸟们跟着尖叫。   “是不是输不起,你们怕输才不敢加。”   “小气!吝啬!一点赌注都不肯!”   “一定是怕输,怕输不如尽早认输好了!”   两边吵吵嚷嚷,景麒借着这时机离姜遗光等人远了些,做出一副要回去的样子,却迟迟没有回去。   景麟也挪远些,借机到他身边,小声和他说话:“阿兄,你这样太冒险了。”   景麒道:“不这么做,你我恐怕都有难。”   景麟道:“我即便身死,也不需你为我犯险,你且顾好自己,我不会有事。”   他们正低声交谈,孔雀那头已经提出了条件。   它们要再加赌注,把对赌的人宠也算上,一方赢了,另一方就要把输了的人宠也送过去。   孔雀王趾高气扬,认定自己一定会赢。   它知道那个人宠的小心思,如果不是拿另一个人宠威胁他,恐怕他根本不会听话。   现在,它的人宠估计和对面那人宠有什么关系,对面的人宠输了也要死,所以才拼命赌不敢输。但是……如果输了会被自己要过来,对面的人宠一定会识相地输给自己。   自己既赢了赌局,又多几个聪明的人宠,岂不是更好?   象城主那头,接收到姜遗光口型示意的兰姑同样小声劝说它,用的理由也是同一个。   “那两人和我们认识,象城主不如答应它,这样他们会偷偷输给我们。他们也怕死,所以才不敢输……”   “放心吧,孔雀只是要人宠,我可以不算做人宠,只要我还在这儿,步步就不敢输也不会输,他一定会想办法把那两个朋友赢过来的……”   “我们都是朋友,只想聚在一块儿……”   兰姑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了象城主和毛虫国国王的弟弟。   巨象心里所想和孔雀王一模一样,它俩相看两厌地对视一眼,心里都打着小算盘,自认为掌握了赢局的关窍。   “……原本赌注定好了,不该换的。但是你一定要加,我们也不是不讲理。”象城主咳咳两声,“那就把赌注全都放上来,不然我怕你等会儿输了偷偷弄死,不认账。”   原本帮着骂不愿意加赌注的牲畜们一怔。   怎么忽然又同意了?   但它们才不管那么多,既然同意加,那就一定要加,见当前好像没什么要吵架的,一个个渐渐又安分下来。   反而是场上的景麒景麟两兄弟浑身一震。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不论哪一方赢,另一方过去都好。   锦鸡说:“我还怕你们不认账呢,你们这回输了,不会也偷偷换人吧?”   “不会。”台上的姜遗光说,“我刚才说错了,不换人了。”   他的眼睛盯着景麒,缓缓道:“我觉得他很好,不需要换。”   被姜遗光盯上的那一刻,景麒头皮发麻,有种自己被野兽盯住的错觉。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姜遗光逼断了退路。   他一定是看出来自己和羽虫国那边的交易了,他这样一说,孔雀王一定不会再信自己。   果然,那个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孔雀王已经在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   景麒知道,自己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姜遗光赢下对面的人宠,并把自己弟弟同样赢过来。否则,即便他作为赌注被对面赢走,在孔雀王那里也讨不了好。   姜遗光断了他再做手脚的心思后,两边,作为赌注的人宠也带了上来。   已经晕过去的九公子。   披了一层猫皮毛的兰姑不算得人,换了其他几个人宠。   黎三娘隐藏在人宠群中,凌烛跟在她身后,没有露面。   黎恪和姜遗光再度坐回赌桌前。   这回,黎恪心下放松不少,向善多递过一个笃定的眼神。   他们既是赌徒,也是赌注。 第174章   既已定下计策, 二人重回赌桌。   景麒、景麟兄弟二人重新跟在他们身边,孔雀方才执意不肯换掉景麒,现在它怀疑景麒有问题后也不好反悔,只能眼睁睁看着景麒替姜遗光开盅, 报数。   最好不要闹出什么, 否则……   孔雀王心里骂骂咧咧, 却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也不好做什么——它已经把景麟放出去当做赌注了。   孔雀王忽然有了点不安。   这个人宠,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让对面的人宠输给自己, 再把其他人宠也要过来吗?   刚才它被撺掇得起劲,没有考虑后果就答应了,那只死大象越不愿意,它越要这么干。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这会不会是自己的人宠想出的诡计?他害怕输了被自己弄死, 所以才向自己提出加赌注?   狡猾的人类。   即便驯服了他们,不许他们读书识字,不让他们有一点能逃离的机会,可人还是狡猾奸诈的。这种奸诈好像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东西。   就像兔子生下来就会吃草, 狼生下来就吃肉, 它们生来就有翅膀一样。   人生来就是狡诈恶毒的。   如果真的是它猜测的那样……   孔雀王的目光逐渐阴森——如果这个人宠真的敢骗自己,就算他们被对方赢回去又怎样?   随便一只鸽子, 都能弄死他们,哪怕他们待在宫里,也能找到机会。   和它一样, 象城主也想到了步步骗自己的可能。但它心里还有几分底气——猫皮人在自己这儿呢, 她可不算赌注,就算对面赢了, 也不能把猫皮人带走。   步步为了这个猫皮人,肯定会让对面的人认输。   场上渐渐安静下来,众牲畜目光汇聚在他二人身上。   恶意打量的、不屑的、紧张的……它们不在乎人宠,但在乎自己的输赢和脸面。   就像镜外,一群人围着斗蛐蛐似的。   现在他们和罐里的蛐蛐没什么区别,一样被玩赏。   他们在无数双巨大眼睛的注视下,好重演方才的一幕,一次又一次,洗牌、发牌、算牌。   每一次,都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平局。有好几次,双方眼看着其中一个就要赢了,结果不知怎么,一场算下来,他俩又是平局。   气氛逐渐焦灼。   瞪着他们的巨大眼睛无一不显露出焦躁,且这焦躁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平局好似往火堆中浇的油越来越多,愈演愈烈,只差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拉满的弓弦就会彻底崩裂!   在牲畜们几乎再也忍不住的关头,事态出现变化——黎恪出错了。   他在出错的一瞬间就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怎么会……”   他表现得比谁都慌乱,在那瞬间黎恪感知到了背上犹如针扎的视线,恐慌地回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了孔雀王那张愤怒阴冷的巨大的面庞。   濯黑色巨大的眼睛里,完全浮现出他的倒影,冰冷、愤怒、嘲弄与不屑。这只孔雀恐怕没想到,它的猜测成真了。   这个人竟然真的敢骗它!   要杀了他!   和羽虫国众禽鸟的愤怒不同,象城主彻底放下心来。   哈,赢定了。   想到那只嚣张的臭鸟终于要输给它们一头,巨象就高兴。   “怎么?输不起?刚才我们输了不也老老实实认输了。”巨象当先开口。   它们王的弟弟很少开口,反而是象城主一直在说。其他牲畜渐渐都成了它的应声虫,一旦象开口,它们立刻跟着闹。   孔雀王气极反笑,猛地回头,眼睛瞪向一只喜鹊,轻轻一甩头。   黎恪顿觉背心一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前的姜遗光大力一扯狠狠将他拽到一旁。   他听到了凌厉的风声,和扑棱棱振翅声响,他倒在地滚几圈时,锋利的羽毛从他上空划过,如果他还站在原地,那对翅膀一定会划破他的喉咙。   是一只喜鹊,忽然间猛地从群鸟中直直窜出来,直击黎恪而去。当然,如果能顺便弄死姜遗光也是可以的。   它没料到姜遗光的速度也那么快,它才刚冲出来,姜遗光就把人拽到了一旁。   反而是还站在原地,来不及躲开的景麟被尖锐的翅羽直接拦腰从中平平切开两半,里面脏腑和鲜血一股脑喷涌出来,铺开一小片地。   他在地面倒成两截时,脸上的神情都是茫然的。   景麟手一摸,发觉身下涌出血来,景麟才察觉到痛楚,眼前渐渐暗下。他有点茫然地仰头看着上方扑过来的景麒,兄长的眼泪落在他脸上,热热的。   他哭什么?   景麟这么想,也这么问了,而后,他就再没说出话来。   “阿麟!!”   景麒方才同样被撞开飞出去很远,倒地后,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地爬过去,把弟弟抱在怀里。   怀中人只疑惑地问了一句话后,就没了声息。   他的腰部以下还落在不远处。   “阿麟……”   一只松鼠连蹦带跳冲过去挡在他们前面,直面羽虫国:“你想干什么?”   巨象同样踏入场,它的步伐让整个场地都一片震动,连带着倒在地上的两节尸体都跟着震颤起来,地面流淌的血迹抖动着往它踩踏的方向流去。   巨象叫道:“怎么?一输了就要杀人?别太放肆。”   “就是,这里可是毛虫国!”站起来足够达到大象腿高的松鼠吱吱叫。   有它俩开头,其他牲畜们也跟着站出来,怒目而视。它们早就憋坏了,这群东西天天在它们城里捣乱,偏偏它们还追不上。   孔雀王哪里能忍?当即大怒,   吵起来就好。   黎恪心里松了口气。   他不能输得太明显,否则,以孔雀王的报复心,它恐怕会当场把自己弄死。自己再掩饰几分,好歹能拖延一会儿,哪怕它要秋后算账,自己再小心些便是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一定会赢的……”一片嘈杂,黎恪几乎要哭出来了,一副软弱畏惧的瑟缩模样。   姜遗光和他一块儿做戏,一张古怪僵硬的脸勉强弯起笑:“输了就是输了,我劝你别再和我赌了。”   “不!我肯定还能赢!我肯定能赢!”黎恪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叫道,“我肯定能赢,等会儿的牌你肯定比不过我。你的手断了!”   姜遗光冷着脸打断他:“你说断就断了?别胡说!”但他怎么看都有些心虚,“我手好得很!”   他们也吵了起来,混在一大群比他们高大数十倍的飞禽走兽中,毫不显眼,可总有一两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   争吵很快演变成了混战,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总之,它们打起来了。   对人来说太广阔的一片地,对那些大得不寻常的牲畜飞禽们不过几步和振翅的距离。   不断有巨大羽毛和对人来说过长的毛落下,地面轰隆隆震颤,或尖锐或粗嘎的咆哮、尖叫、怒吼、吵嚷声,到处都在响。   两国争战,从毛虫国的王宫开始。   黎恪冲过去背起昏迷的九公子,转回身就和姜遗光拼命跑,逃跑途中,还不忘拉景麒一把。   景麒如梦初醒般,背上自己只剩半截的弟弟的尸体同样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   已经……彻底混乱了。   毫无灵智的人宠们尖叫着四处跑,避免上头打架波及自己。大地晃得厉害,用来建墙的砖石抵不住冲击,稀里哗啦往下落,粉尘弥漫,叫下方逃窜的人们睁不开眼,不知撞上什么,又或是被激动下的那群巨兽们胡乱踩死、跺碎,溅出肉泥。   到处都是尸体,没有一处不在争吵、打斗。   姜遗光的手骨断伤还未痊愈,他勉强接过了九公子扛在肩头,另一只绵软的缠着厚厚绑带的手拉着黎恪不断跑。   和其他人宠比起来,他们更糟糕些。   他们就在王宫正中,不论往哪儿跑,都比旁人远上不少。 第175章   黎恪和姜遗光是故意的。   他们就是要刻意挑起两国之间的斗争, 要在两国本就胶着的情况下彻底点燃战火。   是他们一开始想岔了,他们本以为两国之间的对赌能够将毛虫国的王引出来。谁承想,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它也没有现身。   姜遗光边往兰姑所在的方向跑, 边和黎恪说道:“你在那边可有听说过毛虫国国王的事情?有人见过它吗?”   周围太乱了, 声音嘈杂, 黎恪没有听清,大声反问:“你说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同样大声喊:“没什么, 快走吧!”   兰姑走不得路,至于三娘——那位叫凌烛的少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也在逃跑中带上了她,推着车轮跑得飞快。   一切都是混乱的。   血肉横飞、咆哮、吼叫……它们交好已久却也积怨已久,彼此毫不留情。宽广得近乎望不到边的宫殿也因为不断被扔出去砸在墙面的巨大躯体而生出裂纹, 摇摇欲坠。   “要塌了!!”有人尖叫。   分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体型小些的兽,那叫声很快被其他声响盖了下去。   黎恪被姜遗光拽开,躲过从上空忽然被砸下的一只巨大的鸽子的身影。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反而畅快了些, 有种长久积压的破坏的念头一并淋漓尽致地宣泄出的快感。   即便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 黎恪却巴不得它们厮杀得再狠些。   最好全都死了,这么个混乱的世界本就不该存在。就算是幻境, 也是可笑又可怕的幻境。   人与兽颠倒,人被奴役,有些甚至连话都不会说。而这些兽却拥有不下于人的灵智, 且拥有了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恶意。黎恪在镜中, 所见飞禽走兽无一不是虚伪凶残的令人作呕的嘴脸,偏偏自己只能为奴仆无法反抗。他早就被逼得有些疯狂了。   黎恪心想, 恐怕除了善多,其他人都要疯了吧?   奔跑中,跟在他们身后的景麒和他们走散,不知去了何处。   九公子只是被掐晕,奔跑中,腹部不断撞着姜遗光瘦削的肩,硬生生把人撞醒了。   他还没明白怎么自己一觉醒来两边就打起来了,忙示意姜遗光把自己放下,跟着一块儿跑。   “小心些!”他一把拽过差点被倒下的麻雀砸中的黎恪,因这一拽,他二人和姜遗光又被迫分散了开来。   黎恪还要再叫人,上头几只死去的麻雀接二连三砸下,砸开一地血花碎骨屑,九公子拉着他大声喊:“先跑吧!他不会出事的!”   他虽刚醒,却直觉眼前情形和姜遗光脱不开关系,心底暗生佩服——不论到哪儿,善多都能闹出大动静来,也算是天赋?   前方路看不清,只有四处打架乱跑的属于各牲畜的粗壮的腿,时不时忽然重重踩在地面。黎恪和姜遗光起初本是向兰姑奔去,被那群落下的麻雀拦住去路后,不得不拐道,拐着拐着,就不知拐去了何处。   姜遗光同样差点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死麻雀砸中——远处,巨象发了狂,长鼻重重一甩,便把十来只意欲攻击它的麻雀狠狠甩飞几十丈远。   它们当然不会管在场的人。   即便这批人宠都是难得的聪明漂亮的上等货,也不见得它们会留手。   姜遗光翻过那只麻雀的尸体,看见了在原地的兰姑。   她还算幸运,藏在两只鸟尸倒下相斜架起的空隙处,她逃不了,只能安静地等在原地,甚至闭上了眼睛。   以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可能是被踩死,也可能是别的。   倒在地面的两只鸟尸体于她而言格外庞大,可对还在混战的那群牲畜禽鸟而言,小得不值一提。至于被埋在尸下的她,就更小了。   但她被一双手臂拽了出来。   兰姑刚想反抗,就察觉到了对方令人安心的气息。紧接着,她被背在背上,兰姑顺从地揽紧了对方的脖子,任由他带着自己在一片混乱中狂奔。   “善多!我们去哪儿?”兰姑凑在他耳边大声问。   她心里涌起一些奇怪的感觉。   狼与人是不同的,狼耳长在头顶,人耳在脸两侧,狼爪偶有五趾,人的手脚皆是五指,且怎么都比狼爪更修长。不是单纯换一层皮就能掩盖住的。   可背着她的姜遗光,他的手有些古怪的扭曲,却和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他的耳朵也长在了脸颊两边,原先竖起的那对狼耳好似不存在?   仅仅是换皮么?   兰姑看看自己的手,想起自己见过的那只大黑狗,又想着姜遗光身上的变化,陷入了深思。   她总觉得……他们一同忽略了某件事情,而这件事,就是他们逃出死劫的关窍所在。   她凑在姜遗光耳边,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她现在脑子还有些乱,想不出什么来,只觉有层雾朦朦胧胧罩在眼前,亟待拨开,可她却找不着方向。   姜遗光奔跑着,他的手骨用不上力,全靠兰姑自个儿拼命扒住了不掉下去,任由他像一匹旷野中奔跑的狼一般,带着自己跑。   姜遗光微微侧头,和她大声说话:“我知道,等出去后,去找那个王的弟弟!”   兰姑听清了,在脑海里转了转。   是了,没有人见过这所谓的王。   一直都是它的弟弟在管事,但今天一看,它的弟弟似乎也不大做什么,都是象城主在说话。   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根本想不起王的弟弟的模样,即便它先前开口说过几句话,自己也见过它,却不知它是什么兽,只隐约记得,它的体量……似乎和人仿佛?   不对,她为什么又觉得王的弟弟似乎很高大?比象还高大?   到底是大还是小?她为什么会记不清?   “它有问题?”兰姑敏锐地想到这点,即刻问。   姜遗光又跳过一条拦在他们面前的断腿,说:“应当不会错。”   如果那条大黑狗真的在,他会是什么模样?以他执念化成的幻境,那弟弟又是个什么身份?   姜遗光跑得很快很快,约莫逃了一刻钟,总算到了墙边,跳上断开一半的墙,跃了出去,但也只是从快崩塌的一个房间跳进了另一间同样要崩塌的房,继续飞奔。   这座宫殿要塌了。   姜遗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兰姑也意识到了。   她明白自己成了善多的负累,但她想活。她想活下去,所以,她一句话不说,温顺地把头埋在对方颈间,不让自己再给对方添麻烦。   但她看见姜遗光的两条腿外包裹的布料都渗出了血。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她被换皮的前些天,自己身上剥下皮后的肌肤没长好,稍一用力就要渗血,善多怎么可能幸免?   周遭砖石砌成的墙崩开裂纹,慢慢塌陷,碎石零零往下落,很快就变成了大石块。   姜遗光终于在彻底塌陷的前一刻,逃了出去。   又是一间房。   一间眼看就要塌陷的房。   兰姑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揽着姜遗光脖子大声问:“善多,你这是去哪儿?”   她明明记得自己等人进来时,不过经过了一条长走廊就到了对赌的大厅,怎么现在却经过了那么多房间?   姜遗光道:“去王宫正中。”   他要看清楚那个王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应该没有死,如果死了,王的弟弟可以直接成为新王。那么,它不出来会是什么缘故?   是自己不愿意出来,还是困住了,出不来?   如果是后者,姜遗光想试试挑起它和那个奇怪的“弟弟”的内斗。如果是前者,他也要试试。   “我现在去找它,你如果不愿意去,我就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等我回来。”姜遗光说道。   他的声音在一众嘈杂声中格外清晰。   兰姑没有松手,大声道:“一起去!”   “好。”姜遗光并不意外兰姑这么回答。事实上,他也并没有给兰姑作出选择的机会,兰姑行走不得,她明白,自己只有靠姜遗光才能离开。   穿过一间又一间房,姜遗光的速度丝毫不慢,他腿上的血也渗出的越来越多,多到几乎是顺着腿流淌下来,在地面淌出一个又一个来不及成型的血脚印。   他总是这么能忍,困和疼痛都不会在他身上显现出半分痕迹。即便是疲累,也不会表现出来,而是直到那疲累的程度令他完全承受不住时,再犹如拉满弦的弓那样轻轻用刀一划,才彻底崩裂。而在他崩裂倒地前,谁也不会看出他在忍耐。   他在心中算过了王宫的占地,自己再跑约莫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正中。   到了王宫正中,即便找不到那个王的踪迹,他们也能安全一点——此界人之于牲畜比一只小虫之于人,他们小心隐藏好,就不会出事。   那头,九公子扛着黎恪,凌烛推着黎三娘,景麒背着他弟弟的尸首,还有其他一些入镜人,如和黎恪有些交情的秦素问也跟着跑了出来。   “善多……没出来?”黎恪脸色发白,待他扫了一圈,没看见姜遗光人影后,脸色就更白了。   “兰姑也没出来。”黎三娘面如金纸,狠狠一捶身下木板,“我现和废人无异,也带不出她来。”   “不必多虑,我看见善多带着兰姑走了,他们不会有事。”   入镜人和其余人宠差距甚大,绝大多数人宠都死在了这场浩劫中,跑出来的这些大多聚集在一块儿,往城门口跑去。   天上还有四处飞的飞禽,巨大身躯在云朵中穿行,它们忙着和那些牲畜打架,无暇顾及这一小波逃跑的人。   地面的这群人也习惯了天空中时不时有阴影掠过——那是这群禽兽在飞嘛。   但很快,九公子就感觉这回的影子有些不对劲。   怎么会停留这么久?还一直将他们罩在里头?好像……还越来越暗了?   是什么样的禽鸟,这样大?大到飞了这么久影子仍在他们上空?   九公子抬头望去,瞳仁一震,脸上顿时一片空白。   “大家留神顶上!留意头顶!”九公子几乎是傻了一瞬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声叫喊。   随着他的提醒,大家都抬头往上看去,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可……他们也和姬钺差不多,甚至更糟糕,有些甚至在原地颤栗起来。   在他们上空……一只巨大得近乎遮天蔽日的手,缓缓下落。   很难说那只手有多大,九公子抬头时,甚至无法说那是一只手的掌心,但他能依稀辨出掌心的纹路,能认出……那是一只属于人的手。   是人的手……回头看去,另一边还有五根指头。   “快跑!”   所有人都吓傻了,有些甚至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傻站在原地,忽地两腿一软,跪下向漫天神佛祈祷。   那只手的腕部,伸进了云霞中,看不清来处。 第176章   世间无神也无仙。   这是所有入镜人都逐渐相信且不得不相信的一点。若说在不知山海镜前, 他们曾经求神拜佛过,多少也在寺中敬过香火,待入了这镜后,所有人都以为既有鬼, 便有仙, 心生希冀。   可到后来, 所有人都不得不绝望地认识到,没有神仙。   即便有,那些神仙也不会来救他们, 不会理会凡人苦楚,倒不如没有。   姬钺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他破天荒地生出一种未可知的恐惧感。   这只手是谁的?   是什么神仙的吗?   他曾听过说书,说佛教中的一位佛祖镇压一只妖猴时,就是从天而降一只大掌将那作乱的妖猴压在山下, 永世不得翻身。   他久违地察觉到了恐惧。   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幕后那恶鬼究竟想了些什么?   那只手还在下落,它看着离他们很近很近,好似很快就要压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压得粉身碎骨, 可下一瞬看过去, 那只手依旧不疾不徐地往下落。   就好像,那只手的主人明知自己轻易就能将他们拍死, 却仍要不疾不徐地下落,享受让猎物在死前最后的恐慌。他甚至觉得云端之上有一双眼睛,无所谓地看着他们拼命奔逃的模样。   “快走!”黎恪同样惊呆了, 忍住内心恐惧, 拉了一把不知不觉间愣神的九公子,后者反应过来, 反拽着他跑。   那只手不过露出手掌而已,只要他们能逃出王城门口,就不会死。   九公子用上了些轻功,他还带着黎恪,却比自己以往任何一次单独用轻功时还要快些。   宫内,姜遗光带着兰姑又翻过一道崩塌的墙,阴影覆盖上的那一刻,他俩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时抬头看去,兰姑当即为之震惊。   姜遗光察觉到她揽着自己的手都绷紧了,整个人古怪地不断颤抖,心跳得很快。   她吓坏了。   可兰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更用力地揽住姜遗光,她哆嗦着,好像自己没有看到那只手一样,说:“善多,走吧。”   “我们还要找那个王呢。”她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不去想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事。   她可能会被那只手轻轻拍死,就像他们平日随时打死一只落在身上的小虫似的,恐怕还嫌脏,打完后要好好洗干净手。   这只手也一样吧?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幻境?人之上为飞禽走兽,群兽之上,又是人?   那会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和所有人相反,姜遗光依旧是无知无觉的。   他明白,有一只大手正从空中拍下,他可能会被拍死,但也仅限于此了。他感知着背上兰姑的僵硬害怕、惊惧不安,与之相反的,是他因为奔跑太快而跳得更快的胸腔,但他能确定,没有一分一毫是因为恐惧。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向前跑了。   他曾听象城主无意中提起,他们的王就住在王宫的正中心。   高空中飞过不少同样惊惶的鸟儿,它们也在害怕,拼命逃。原来还在混战的禽兽们轰然散开,拼命奔逃,但没有任何一只兽或牲畜往王宫中心来。   一路上,负责守卫的牲畜们也逃了,跑得很快,它们的身躯比巨象更庞大,仓皇逃窜时根本看不清地面上两个小小的正逃跑的人,唯有地面因沉重脚步不断踩出的震颤。   这让姜遗光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它们的王如果真的在王宫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它们为什么不去救王?   那只手渐渐下落到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   王宫四角高高耸立、几入云端的四座最高的城楼已经触碰到了那只手掌。   没有一点阻碍的,城楼尖顶被轻轻压了下去。   碎石零乱簌簌下落,城楼渐渐崩裂开。   与此同时,姜遗光终于来到了整座巨大王宫正中的宫殿外。   门槛都比他高。   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他们实在太小了。   可和那只落下的手的主人比,那些牲畜也不过是渺小蚁虫。   大门打开了一条缝。   仅仅是一条缝,可也足够他俩并排进入。   姜遗光带着兰姑爬上了足有两人高的门槛,翻过去后,背着她一跃而下,落在昏暗屋内坚实的地面上。   手掌继续下落,王宫四角最高的四座城楼塌了一半,飞鸟走兽皆惊惧奔逃,大多已经逃出了那只手覆盖的范围。   唯有人还没能逃走,甚至因着走兽们奔逃,又被踩死不少,血肉模糊扑了一路。   “逃不出去了……”黎恪被姬钺强拽着,他虽不是文弱书生,可也比不过姬钺这个练家子。姬钺没抛下他自己跑,他心中感激,可却也不愿意自己拖累他。   更糟糕的是……即便没有自己,姬钺也逃不掉。   他们所有人都逃不掉,除非那些牲畜们愿意带他们一程,可它们又怎么会愿意呢?   “跑不出去也要跑,总比在原地等死来的好。”姬钺脸色发白,头发乱得不成样子,他说,“就算要死,我也不要白白在这儿等着。”   黎恪苦笑一声。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九公子,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既然跑不掉,或许……我命该如此。”   “我命该如此……”   没有退路可言了,除非这只手的主人大发慈悲收回,可它仍在往下落。   他们的反抗、逃跑,都显得如此可笑。   “我想起来,我年少时不懂事,用烧热的水浇在家中蚂蚁洞里,那些蚂蚁不断逃,依旧逃不过。如果它们也有神智,和此刻的我们何其相似?”   他用力挣了挣,从九公子背上下来。   姬钺实在疲惫,还真叫他挣脱了,他自己也腿一软,坐倒在地。   怔怔地,望着头顶落下的手掌,目光绝望。   “九公子,我知道你很想活着出去,我也想……”   “但我明白,我逃不过。”黎恪声音嘶哑,“你知道的,此劫因我而起,是我收了那个鬼魂,如果我死了,幕后恶灵会暂且收手。”   他直直地看向姬钺,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盈满了水光。   “姬钺。”他头一回直呼九公子名讳,“杀了我,你们才会有活路,至少现在不会死。”   姬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过一段旅途而已,满打满算至多两个月,两个月认识的友人的一条命,换四条,值了。”黎恪劝说。   “闭嘴!”姬钺恶狠狠道。   他站起了身,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愿意走,我自己走。”   黎恪又笑,这回他笑得很开心,对九公子的背影大声道:“人生在世,能有二三好友,有佳妇爱子,足矣。”   “我是自愿的,你动手吧。若不是我现在浑身没力气,撞地也撞不死,我也不愿要你担这个罪。”   “只求你动作快些……给我个痛快。”   “我说你给我闭嘴!”已经走远的姬钺几乎是怒吼出声。   他忽然猛地折返回来,死死地瞪着黎恪,他的目光格外凶狠,眼里渗满红色血丝。可他的凶狠又带着满满的绝望。   “你在以退为进是不是?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吗?”姬钺厉声喝骂他,“你算什么?你以为我在乎你这条贱命?”   他看上去凶恶极了,却怎么看都像是被逼上绝境的凶兽发出最后几声凄厉的哀嚎。   黎恪被这么痛骂也不生气,他同样喘得厉害,坐都坐不直了,仰头看他:“姬钺,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你以为我不会吗?”九公子骂他,手搭在了黎恪脖子上,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是惨白惨白的。   “动手,杀了我,你们才能出去。”黎恪悲哀地看他,“一个换四个,很划算,不是吗?尤其是三娘,她逃不出去的,她已经第十一回了。”   “划算个屁!”九公子头一回骂出自己平日瞧不起的粗俗之语,“你以为你这么说,本公子会对你感恩戴德吗?你做梦!”   他的手在一点点缩紧,可颤抖得厉害。   天空中,巨掌仍在落下。   光完全被遮住,阴影之下,尘沙滚滚,四处都有砖石碎裂落地的轰隆声响。   黎恪渐渐要喘不上气来,眼睛有些翻白。   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因着痛苦,笑脸也有些扭曲。   濒死的人在笑,动手的那人却在落泪。   笑的难看,哭的也难看。   不是说好给个痛快吗?不上不下的……实在折磨人,黎恪心里抱怨。   下一瞬,那只手骤然一松。   “你做梦!我才不会给你这种机会。”姬钺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眶通红,“你休想!”   他要爬起来,却再跑不动了,又跌下去,干脆自己坐在黎恪身边。   “你休想。”他依旧这么说。 第177章   姜遗光带着兰姑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黑暗的大殿, 阴森森看不见光,天光也被那只大掌遮住照不进来,但姜遗光还是能清晰的看见殿内的场景,出乎意料的, 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一片。   当然, 也可能只是他眼前空荡一片而已。   他看不清这座大殿究竟有多大,只能看到脚下踩着的黑色地砖繁复花纹微微凸起,看不出是什么纹样。   兰姑在他耳边用极轻微的气声说:“这里有点冷, 你要小心。”   她一进来就觉得不对,一开始只是些许微寒,随着姜遗光的前行,兰姑冷到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身上也开始发冷, 尽管有毛皮遮着,却依旧挡不住那寒意丝丝缕缕往毛孔里钻,整个人好似要结冰。   “冷?”姜遗光问。   他并未察觉到。   兰姑听出了他话中的疑惑,反问:“你不觉得冷吗?”   姜遗光摇摇头。   兰姑的声音都在哆嗦了:“或许是我体弱吧。”她还记得那只从天落下的巨掌, 说道, “我们快去找它吧,否则, 没有时间了……”   那只手如果彻底落下,他们再没有生还余地。   “你说,那只手和它们的王, 有什么关系?”兰姑问, “我起初觉得那手的主人可能就是它们的王,现在想来, 却有些不对。”   “它们那样奴役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一个人称臣?再者,如果他们的王是一个人,又怎么会放任人为奴仆为宠?”   “这幻境中的城池分布也奇怪,越往前,牲畜走兽便越大。却唯有人不变。可现在又冒出一只这样大的手……”   兰姑苦笑:“倒显得好像我们都是那只手的掌中玩物一般。”   “本就是玩物。”姜遗光低声说道。   这座宫殿实在太大了,又高又宽阔,一眼望去竟望不到边,抬头向上看,也看不见房顶,四周都是昏沉沉的黑暗。   姜遗光小心地往前走。   他依旧没有感觉冷,却发现背上的兰姑抖得更厉害,强忍着没说罢了。她偶尔轻扫在自己脖颈处的呼吸也是冷的,还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忍一忍。”姜遗光道,他想了一下,先把人放下,解开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她穿上。   昏暗殿堂中,他的眼睛仍旧闪着荧荧绿光,他看到了兰姑冷到发白的脸色。   兰姑迟疑地拥紧尤带温热的外裳:“善多,怎么这大白天的,你眼睛也和在夜里一样?”   “白天?”姜遗光看了看周遭,昏暗看不清路,他说,“在我眼中,这是片黑暗的大殿。你看到的是白天吗?”   兰姑脸色立刻变了:“你看到的是什么?”   姜遗光道:“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旷,地面刻画了些古怪的纹路。”   兰姑急促地说:“我看到的是一间普通的大房屋,屋内有光,再往前约莫一里左右,有高大桌椅。再往里些,就看不清了。”   “为什么我俩看到的会不一样?”   姜遗光蹲下去,凑在兰姑身前。   他眼中的绿光更明亮几分,鲜明地照出兰姑惊疑不定的面庞。   兰姑没有说谎。   他说:“那我们走过去试试,看到底有没有桌椅。”   他背起兰姑,按着兰姑指的方向奔去。   跑了约莫一里,兰姑让他停下,她在地面艰难地挪动着,虚空中好像抚摸着什么东西,扭头问:“善多,你看不到吗?”   兰姑比划了一下,说:“就在我眼前,这里有一张桌子,很高很高,桌腿大约要三人合抱。”她张开了双臂,抱住桌腿,让姜遗光看清。   姜遗光摇摇头。   在他眼中,兰姑张开双臂,好似抱着东西,可她怀里什么也没有。   他走过去,伸出手,在兰姑环抱处上方挥过。   兰姑惊异地瞪大眼。   “怎么会?”兰姑犹疑不定,她确定自己怀里抱着坚硬发冷的木质桌腿,她眼前一片光亮,让她很清楚地看见姜遗光方才的动作。他的手切切实实穿过了桌腿。   她干脆伸手敲了敲,发出笃笃声响。   “你能听见吗?”   姜遗光点点头。   他跟着伸手,在兰姑刚才敲过的位置同样敲下去,可他的手却什么也没有碰到,自然也没有发出声音。   “所以……现在我们到底谁看见的是真的?谁看见的是假的?”兰姑不确定了。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心中有个不确定的猜想,没说出来,他问:“你现在还觉得冷吗?”   兰姑一怔,她刚才已经忘了冷,可姜遗光这么一问,周身又冷了起来。   “你问之前不冷,问过后,我想起来了,我才觉得冷。”   “这样看来,或许和我们的念想有关。”姜遗光说出这句话就是一顿。   又是念想。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被自己称作“念”的,不知是恶灵还是什么的东西。   兰姑若有所思:“我方才进门前,下意识认为里面会有古怪,且以往面对诡异时,总是会身上发冷。”   “所以……只要我不觉得冷,就不会冷?”   她在心里默念着。   可人的念想哪能由人控制?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偏偏越觉得冷。因着这冷意,兰姑又想到了些其他古怪的东西。   扭曲的恶鬼,在窗户缝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被炖了下锅吃的大黑狗……   不!不能再想了!   “你也别去想,什么都别想!”兰姑仓皇唤他,“我们快走,快去找到它。”   找到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兰姑咬着牙努力让自己去想些高兴的事儿,可她不论是入镜前后都没有可值得一乐的事儿,越拼命想,就越想不起来。   回忆中,只有尸山血海。背叛、痛苦、扭曲诡异的恶灵。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姜遗光背着她跑得飞快。   他察觉到背后的躯体不断抖动,边跑边说:“如果你担心,可以去想毛虫国的王。”   他也在想,只是……他完全想不出它们的王会是什么。   王所谓的“弟弟”,他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   兰姑闭眼,同样仔细回忆。   她也想不起那个王的弟弟长什么模样,甚至连它的声音都快忘了。她只好自己不断去幻想,那个王可能会是个什么东西。   是兔子?猫?狗?或是其他什么?   可她总是无法把这些家畜和王挂上钩。   渐渐的,她头脑中浮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来。   如果是毛虫国的王……它应该是这样的……   兰姑睁开眼,对姜遗光道:“我想到了,它就在大殿里,往前走就好。”   姜遗光应一声,跑得飞快。   “你想到了吗?”   姜遗光说:“没有,我想不出来。”   他眼中的殿堂,依旧一片黑暗。那是近乎虚无的黑暗,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其中。   “没关系,我看见了。”兰姑说,“再往前,它就在前面,它很大很大,也很危险,你一定要当心。”   “快到了……”兰姑浑身都绷紧了。   “它就在前面……它……它是……”   姜遗光问:“它是什么?”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依旧一片黑暗虚无。   “它……它是……”兰姑想说出口,却好像有什么阻隔了她开口般,说不出来。   忽地,姜遗光脚下一绊,二人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站稳了,低头去看,可他脚边什么也没有。   “它是一棵树。”兰姑终于说出口。   “一棵树?”   “对,一棵很高很高的树,高到我看不清树冠,从树冠上垂落下许多树须,树干很粗很粗,几十个人环抱可能也抱不过来。那些牲畜和一比也成了芝麻大小。”   “如果是那只巨掌的主人,或许站在它面前,会和我们在镜外碰见一棵大树一模一样。”   “树底下……树底下好像有一个人,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人,但是他也很高大……比那群牲畜高大多了,我们可能还不到他手指头长……”   “那只手可能是他的!”   兰姑越说越快,几乎停不下来:“刚才绊倒你的,就是那棵树埋在地下冒出的筋。”   奇怪,方才她还看不大清楚,脑海里那棵树冒出来后,眼前顿时就清晰了。   她看见很远很远的前方,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坐在树下。那个人实在太高大了,像一座山。   此刻,那个人的手慢慢往下落。   “树上吊了很多奇怪的东西……那些根本不是树须!”   “那些……全都是皮,不会错的,有人皮,也有飞鸟走兽,还有虫蜕……全部都是,很多很多……”   “善多,你要当心,别被那些须碰到。”兰姑说完又有些不那么心慌,实在是那些树须移动得太慢了,转开眼好半晌才能看见它们挪动一点点。   姜遗光问:“那个人在做什么?”   “他好像在睡觉?”兰姑不确定,“他的手在往下落,很快就要落地了!”   姜遗光跑得更快。   他们已经能确定,外面那只巨掌,和眼前这个古怪的人脱不开干系。   他就是王?   一个人,却当了毛虫国的王?   兰姑觉得荒诞且可笑,可她心里也明白,若是有一种不过自己指头大小的东西,即便它们会说话会走路,自己也不会把它们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人看待。   姜遗光终于跑到了树须外圈下。   古怪的事发生了。   当他踏入后,兰姑眼前视线为之一阔。   他们好像在一瞬间变大了许多,原来在他们眼里看起来像山一样大的巨人也少了几分威慑。   越往里跑,那人和那棵树在他们眼中越小,他们变得越来越大。   姜遗光还是看不见,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兰姑凑在他耳边说话,不断指路。   他们都没留意到,姜遗光踩过的路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奇怪,最外圈挂着的那层皮最小,越往里,贴近树干的地方,挂着的皮就越大……”   “我们也是,越往里走,身形就变得越大……实在古怪。”   “快要接近了,需要想办法让他的手挪开!”   等那只手完全落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姜遗光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从赌桌下来后他就没有休息过,他能忍耐住疲累,可他也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身后的兰姑忽然有些失语,好半天,她才说道:“那个人……他手下有一张画……”   “什么画?”   “再走近些,我才能看见。”   姜遗光依照兰姑的指示不断前行,来到了那人身边。   他察觉兰姑又开始害怕,微微侧头,“怎么了?”   姜遗光耳中听到了宫殿轻微的崩裂声响。   兰姑眼中,那只手马上就要落到地面。   “就是这里,蹲下。”   兰姑从他背上挣脱下去,伸手用力抽出了那只手下的画。   与此同时,脚下大地一片晃荡,近乎地动山摇般,在这片地上所有活物都察觉到,这块地好像忽然移位了。   天空中那只已落到房顶的手突地消失。 第178章   城内, 地面忽然猛地移位,在上头的人全都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滚做一团。方才被那只手压垮的房屋被这么一扯,簌簌往下落砖石, 还有些直接垮塌下来, 又压死了好些来不及躲开的人。   但存活下的那些人却只觉得幸运。   那只大手不见了。   正如它突兀地出现那般, 现在又突兀地不见。好似它的出现不过是为了让那群打得厉害的走兽飞禽们离开,顺带让人们受一番惊吓似的。   阳光重新照下,暖意融融, 照在一众劫后余生的人们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你说,这会不会是善多干的?”九公子把近乎遍体鳞伤的黎恪从地上拉起来,疑惑发问。   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却总比黎恪好点, 还能动弹,伸手拍拍黎恪身上的灰,两人对望着灰头土脸的彼此,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黎恪说:“或许真是他,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么。”就这么一条道, 若不是有事耽搁,以善多的速度, 早就该赶上他们了。   “只是也不能确定,要去寻他么?”   九公子想想,摇摇头, “这里太大了, 也不知从哪里找起,我们还是先寻个地方藏身。”他提醒黎恪, “别忘了,那群畜牲可不会放过我们。”   说这话时,他又恢复了平日傲然贵气模样,眼神冷得可怕。   好像先前那个落泪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不愿提,黎恪自然不会故意揭破,他现在回想起,还觉得心中暖意融融,温和笑笑:“好,九公子你也累了,歇会儿再走吧。”   二人相互搀扶,来到一处斜斜倒塌的墙角坐下,确保从上头经过的飞鸟看不见他们,才勉强安心。   地面,落下的石块都整整齐齐被拖出一条长痕迹,再联想到刚才突如其来的拖动,简直像坐在停下的马车上突然发动似的。   “有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拖动了这片土地。”   “所以,那只手不是突然消失,而是我们被挪动了。”   这种被完全掌控的感觉实在不舒服,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在这王国之外,还有其他人。   那些人,远比统治着这片王国的飞禽走兽们更大。那些牲畜们以人为奴仆为玩物,可在它们之上,或许也有人把它们当玩物。   “该不会无止境吧?若是在那个人之外还有更大的人或牲畜,我们岂不是永远出不去?”   他们还不到那只巨掌的一节指头大,能做什么?   世间最可怕之事,莫过于无可奈何,无力回天。在绝对的压制下,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九公子坐在一片废墟中,沉默了。   “不论怎样,我不会服输。”他们原本计划着要出城的,可九公子却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远方。   “如果真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那只手——”九公子指向某个方向,“应该落在了那边,要不要去看看?”   这实在是个很疯狂的举动,要知道,那只手随便一根指头都能轻易地将他们按死。   黎恪却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也这么想。”   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在死劫中一味躲避、靠其他人破局是无用的,或许能躲过一两次,但死劫会千方百计让这些人不得不面对。躲?永远躲不过,甚至……还有可能永远地困在死劫中。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渐渐恢复气力后,这才小心地从墙角出来,慢慢往外走。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城外已沦为一片血腥屠宰场。   不仅仅是第一城,每座城池都遭遇了灭顶之灾。有些城池中的牲畜走兽根本不知第一城之事,只道它们过得好好的,突然从天降一只巨大的脚直接踩下,踩了就走,只留下满地碎石血腥。   所有的活物,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飞鸟走兽虫鱼,树木花草,全都为这突然一脚粉碎,变为溅满血肉的废墟。   只有第一城留了下来。   罪魁祸首毫无所觉。   他为了不让那只手落下而急匆匆往大树所在处奔跑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各国城池中,步步染血。   而直到他停下,把一张自己看不见的卷轴从那人手下抽出来后,兰姑才后知后觉从他身上闻到了一些新鲜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吗?还是皮又蹭破了?”兰姑问。   姜遗光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眼中只有一片漆黑虚无,他仍旧郑重地放下手里捻起的画卷一样的东西,听得兰姑问话,摇摇头:“没有。”   他没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兰姑却觉得越来越清晰,已经到了浓郁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方才太着急,她便没仔细看,停下来后,兰姑从姜遗光背上下来,坐在地面,总算看见了姜遗光身后深黄泥土地上隐约的一点红痕。   “地上有……血脚印。”   一瞬间,兰姑只以为又生了诡异,但再看,那脚印的大小和姜遗光的一样。   “是你的脚印,你腿受伤了吗?”   姜遗光仍旧摇头:“没有。”他没看到所谓的血脚印。   “那会是什么?”兰姑不信,“你踮脚让我瞧瞧。”   姜遗光依言照做了,兰姑看他鞋底,黏了一层厚厚的细碎血糊。   兰姑当即脸色大变,她明白了那些血糊都是什么东西。   善多他……他竟在无意间做下了这些罪孽。   如果只是镜中的人和牲畜还好,要是里面也有入镜人……若往再可怕点的方向想,善多杀死的那些人中,黎恪九公子和三娘,会不会在其中?   “善多,你……”她把自己的猜想说了。   顺着姜遗光来时的方向看去,一道道血脚印渐渐浮现出来,愈发清晰。   姜遗光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总是不知在想什么,但在兰姑前,他做足一副愧疚难过的模样,轻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他平时安静老成的模样居多,兰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和偏稚嫩外貌相符的些微慌乱,不由得心生怜爱。   “无妨,我想那些城里应该也没有入镜人了,大家都到了第一城来。如果还留在其他城的,恐怕本身也活不长。”兰姑安慰他,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三娘和九公子,黎恪肯定没走远,算起来,善多还是救了他们一命呢。   至于其他人……善多也没办法。他总不可能飞过去。   “还是先看看这个人吧。”兰姑转移话题。   手缓缓落下的那人坐在树下,他对两人的行为似乎无动于衷。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姜遗光问。   兰姑拧起眉头:“不知道……”   “不知道?”姜遗光露出好奇模样。   兰姑缓缓道:“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第179章   “看不清他的长相?那其他的模样呢?穿着什么衣服?有多高?是男是女?”姜遗光问。   兰姑却迟疑地皱起了眉, 缓缓摇头:“我也看不清……”   “我……”   繁茂得几乎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挂着许多皮囊。   空荡荡、皱巴巴、轻飘飘,随风飘荡。   越远处的皮囊,越小, 离得越近的皮囊越大, 空荡荡的数百来只脚在他们上空飘荡, 有人的,也有牲畜的。   那些人皮也和那个人一样,看不清面容。   像一个个轻飘飘的影子, 在茂密枝叶中飘荡,她看见那些人的脸是苍白的,怎么也看不清五官。就像树下的那个人一样,能看清他披散的长发,枯瘦细长的四肢, 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他是谁?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   ……是男人吗?   既然看不清脸,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是个男人?还觉得这是个眼熟的男人?   “是男人,可我不知道是谁……”兰姑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了些急促, “我不知道是谁……”   “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他……”   “是吗?”姜遗光轻声问, “他让你觉得熟悉?”   兰姑莫名陷入了焦躁中,抓心挠肝般难受, 听了姜遗光的声音,回过头去:“是,我觉得他很熟悉, 可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   她看着姜遗光的脸, 不知为什么,这张已和她相处少说有两个月的脸, 此刻却有了几分陌生。   善多仍旧微笑地看着她。   和以往那样,不显于眼底的笑,只是弯起唇角,那张近乎无瑕的面庞沉静又带了几分奇诡。   “你觉得熟悉,是因为那个人……他很像我,对吗?”姜遗光一步步向她走近,轻声问。   唇角弯弯。   话音刚落,兰姑眼前那人的模样清晰到毫发可现。   是一张和刚才对着她笑的面庞一模一样的秀丽干净的少年脸孔,微笑着注视她,瞳仁漆黑。   “你不是善多!你是谁?”兰姑尖声叫起来,浑身寒毛倒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往后退了好几步,死死地瞪着他。   心跳得很厉害,剧烈不休。   姜遗光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是在刚才说话时?还是更久之前?   善多早就被换了人皮,早就换成了一副古怪诡异的样貌,她刚刚竟然毫无察觉?甚至没有察觉到一点异样。   “是我。”姜遗光平静地看她一眼,出声问,“怎么了?”   好似一颗石头打碎平静水面掀起涟漪,那张秀丽的面容一晃眼,又变回了苍白古怪的脸,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他没有抱怨,什么也没说,可却无端让人觉得他有些委屈。   兰姑又不确定了,犹疑地看着他。   方才是鬼遮眼,还是别的什么?   长久未出现诡异,她竟忘了镜中除却飞鸟走兽外,还有鬼的存在。   姜遗光道:“我还是看不见,劳烦兰姑你指路与我,我去试试。”   兰姑心里有些怀疑他,姜遗光表现得越毫无破绽,她越警惕,可眼前的姜遗光,毫无破绽。   “就在你前方,走三步。”兰姑指挥他蹲下,伸手碰到那个人的脸。   和刚才不一样,姜遗光的指尖碰到了那人的脸。   姜遗光和兰姑皆是一顿。   树下那个和姜遗光长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忽然睁开眼,露出安静微笑。   兰姑被这一笑吓得毛骨悚然,拼命给姜遗光使眼色,让他赶紧后退!姜遗光却不知为什么,仍旧保持着那副模样。   被少年触碰着的树下人没有任何动静,只静静微笑,不动,不说话,瞳仁涣散,可兰姑却觉得,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他都在注视着自己。   余光敏锐地瞥见触碰到树下人的姜遗光眼神微变,刹那间冷厉如刀,很快又恢复到平静模样,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而后,一点点地,姜遗光慢慢后退。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到像是怕惊动一只栖在枝头的蝴蝶,连呼吸都微微屏住了。连带着兰姑也跟着紧张起来。   “兰姑,我大概明白了。”姜遗光看着脚下无形的画卷,对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出去了。”   兰姑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以手支撑着后退小半步,眼角余光瞥见些什么,悄悄移过去些,柔声问:“善多,你发现了什么?”   姜遗光依旧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   他轻声说:“兰姑,这是一个阴谋。”   “我们之中,不仅仅是我和你,是我们所有入镜人中,只能活下来一个。”   兰姑颦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说,我们只能活下来一个?”   姜遗光平静道:“这是他告诉我的。”   “他是谁?”兰姑大叫起来,目光惊惶。   “他是谁,你应该知道的。”姜遗光缓缓微笑,“他的长相,很明显了,不是吗?”   话音刚落,兰姑只觉眼前一花,姜遗光以鬼魅般的速度闪身来到自己身前,腹下一凉,而后才察觉到尖锐的刺痛感从下腹传来。   “你——”兰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就这么下手了。   她唇角流下血,在刀刺出的一瞬间抓住了姜遗光的手,她看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姜遗光要收回刀,他的手却被兰姑看似柔软的手仅仅攥住,无法挣开,他干脆又往前刺入两分,搅了搅。   “就像你们说的,我没有办法,我想活下去。”姜遗光道,“我们早就商议过,在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的时候,各凭本事。”   兰姑终于松开了手。   这句话,只有他们五个人知道。   口里溢出的血不断往下淌,滴滴答答掉落,牙也染上了血,满口鲜红。   “我诅咒你,你将来……也一定会遭受背叛而死。”兰姑往后倒去。   姜遗光依旧无动于衷。   奇怪的是,兰姑刻意往下倒了个古怪的姿势。   她倒下去的一瞬间,消失了。   如果能再仔细地看,就会发现她不是消失,而是在落下的一刹那变得很小很小,落进了画中。   姜遗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慢慢扭头,看向某处。   九公子和黎恪在那儿。   他抬腿,向外走去。   ……   黎三娘和凌烛走散了。   凌烛可怜她,又以为她奇货可居,想借此和她拉交情,但不意味着大难临头前还愿意护着他。   黎三娘也不气馁,没有人帮忙,她自个儿掀开了笼子,半截身体趴在木板上,吃力地伸手滑动推自己走。   她前方忽然掉下一个人,摔在她面前滚了几圈,黎三娘惊地立刻撑住手停下,却发现那人无比眼熟。   “兰姑?”黎三娘惊喜。   兰姑勉强支撑自己坐起来,见自己果然落在黎三娘眼前,亦有些喜悦。   黎三娘的喜悦不过转瞬,很快,她就发现了兰姑腰腹间渗出的大股大股鲜血,喜悦又变作了怒气。   “谁伤的你?”兰姑成了一只猫,自然不必穿衣裳,黎三娘一眼看出那是刀伤,那群人宠不会随意伤人,一定是入镜人干的。   兰姑从空中坠落,伤得不轻,加之姜遗光刺出的伤口,更是让她几乎没命。   “是姜遗光。”兰姑道。   黎三娘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兰姑勉强掀了掀唇角:“我也想这是个误会。但……不是误会。”   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我和他去了王宫……”兰姑把他们方才的事飞快告诉给黎三娘,末了,姜遗光如何变了脸色,如何得知他们之中只能活一人的消息,又是如何当机立断直接动手的事儿一并说了。   听得黎三娘既觉荒诞,可一想,姜遗光作出这种事,并不奇怪。   换成他们,放在他的立场,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三娘,我恐怕活不久了。”兰姑说完一切,虚弱地笑笑,“其实,我不该恨他的,他救过我,按理说,我这条命也是他的,他要收走,我不该有怨言。”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兰姑喃喃地说,“我好不甘心啊……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她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黎三娘却听懂了,鼻头发酸,一时间泪如雨下。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黎三娘只剩半截身子,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兰姑脸上,“我明白,你恨他,又不恨他,对不对?”   “对。”兰姑也跟着哭,哭着哭着又笑了,“我就是,很不甘心啊……”   他救下自己的时候,她是真的以为姜遗光渐渐学着成人了。   可到头来,他还是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自己,手稳得很,一下都没有抖。   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姜遗光表现出一点犹豫或者难过,或者掉一两滴眼泪,但凡他有一点后悔,她都不会恨他。   她该恨他,因为他杀了自己。   她又不能恨他,因为他不止一次救了自己。换做是她自己,在姜遗光的位置上,她恐怕也会这么做。   她想活下去,姜遗光也想活下去。   他们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别哭了,留着口气。”黎三娘也在掉泪,一边落泪一边劝她,“我听你的,我躲起来,不让他找到。”   说着,黎三娘费力地把兰姑抱起来,放在木板上。   载着她的木板并不长,只够放下半个人,黎三娘把兰姑上身拖进来,两条毛茸茸的腿和尾巴耷拉在外,她趴在兰姑身上,两只手撑着地往前滑。   她不知道兰姑是怎么落到自己身前的,但兰姑能进来,姜遗光恐怕也可以。   她必须躲起来。   以姜遗光的身手,自己完好时还能轻松制住,现在不行。   木轮在满是碎石瓦砾崎岖不平的地面滑动,吱吱呀呀作响。   第一城里恐怕没多少人了。   按照兰姑说的,姜遗光无意间杀死了绝大多数禽鸟走兽,除第一城以外的人也死了大多半。那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个世界像一幅奇怪的画,分不清是在画里画外,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姜遗光还在那棵奇怪的树下,他想要杀死第一城所有的人,只需要和之前那个树下人一样,轻松地落下一只手就够了。   听兰姑说,那树下人和姜遗光长得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恶鬼用了姜遗光的模样作祟?亦或者,兰姑心有所思便视其物,她心里怀疑姜遗光,所以才见着了对方恶鬼的模样?   她正吃力地拖行,却听见后方传来细碎脚步声。   黎三娘立刻转向,往不远处的废墟里去,可一时之间根本没有能藏下两个人的缝隙,找来找去,心急之下,她直接从木板上撑着落下来,滚动两圈,一手撑着地,另一手用力把木板一推,将载着兰姑的木板推进了一处塌下废墙的墙角。   她自己借力又滚了几圈,再撑着“站起”。   下半截才愈合不久的伤口被地面粗粝砂石磨得生疼,磨出血来。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三娘?”   九公子和黎恪大步往这边来,目光一扫,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三娘,你怎么在这儿?”   “还有一人呢?”   见是他俩,黎三娘微不可觉松口气,却仍有些警惕。   姜遗光知道了出镜的秘密,他们呢?   诡异已经出现,第一回用着姜遗光的样貌恐吓兰姑,她怎么能确定,这两人就是真正的黎恪和九公子?   黎三娘道:“没什么,有人把我的笼子抢走了而已。”   姬钺皱起眉,在黎三娘面前转过身,蹲下:“我背你吧,走得快些。”   黎三娘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能察觉到九公子身上的暖意,伸出手,搭在他脖子上,任由他把自己背起来。   “多谢九公子。”   姬钺道:“无妨,你也不重。”他问,“你要去哪里?”   黎三娘道:“我现在成了废人一个,能去哪儿?倒是你们,怎么还回来了?”   九公子把自己和黎恪的猜测说了,他们也没料到能碰见黎三娘。   黎三娘也见识到了刚才可怕的那只巨掌,结合兰姑说的话,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既然这样,不如去王宫。”黎三娘道,“姜遗光就在王宫里。”   她说:“我刚才害怕遇见恶人,就把兰姑藏在了那儿,兰姑受了伤,你们身上可还有伤药?再不给她包扎,恐怕她真要去了。”   黎恪听了姜遗光的消息,不免喜悦。   这下,五人总算又聚集了。   黎三娘心情却不那么好。   她想相信姜遗光,可兰姑所说不似作假。   她也相信兰姑,她不是那么容易被迷惑的人。   兰姑快要死了。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先走吧。我们去王宫……找姜遗光。”   木轮早就破损,推不动了,黎恪和九公子换了换,他背黎三娘,九公子则带着昏迷的兰姑。   他听出三娘的语气不大对,问:“可是善多出了什么事?”否则为什么三娘直呼其大名?   黎三娘摇摇头:“去了再说吧。”   她把兰姑刚才告诉她的事儿,隐去姜遗光刺杀兰姑的部分,其余一五一十说了。   她要亲眼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即便她没说全,黎恪和九公子两位人精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被姜遗光带走的兰姑身上的刀伤,黎三娘忽然冷漠的口吻……   是他?   为什么? 第180章   “或许, 有什么误会。”   黎恪不是不相信姜遗光会对兰姑出手。只是……姜遗光虽心思冷淡,不通人情,该动手时绝不手软,可他并非好杀戮之人, 若真到了非杀兰姑不可的地步, 定会一击毙命, 绝不给她逃脱机会。   要么,那不是善多,为恶鬼假扮。   要么, 姜遗光另有隐情,才故意击伤兰姑让她逃脱。   还有最糟糕的一种可能——姜遗光被厉鬼控制心神,故意伤了兰姑让她碰见自己等人,好让他们离心。   不过……黎恪看了眼兰姑。   她已经昏迷了,一张长满绒毛的脸仍能见其焦灼不安, 好似在梦中也深受死亡威胁。   她的确快死了。   这一击看似留手,却又没完全留手,他们没有药、没有大夫,难以逃出偌大王宫寻会医术之人, 再这么拖下去, 兰姑必死无疑。   如果是前者,那厉鬼为什么会让兰姑逃脱?就是为了让她心生怀疑?如果是后者, 善多又有什么隐情?   况且,王宫离这儿何其远,兰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真如她所说, 几大国都不过是分裂开的画?她从画外重新跌进了画中?   他们是画中人, 那这画又出自谁之手?   照她所说,姜遗光已经脱离了这画么?   本以为见到毛虫国的王就能解开疑惑, 可谁知,他们现在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疑云中。   九公子同样陷入深思。   如果他们都只是在一幅画中,有些事就能说通了。   黎三娘未必真的怪姜遗光,但她不能赌这件事一定是虚假。入镜后,她已见识过太多曾经自己深信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自己坚定不会背叛的友人背后出卖,她认定的叛徒忽然又良心发现给自己传消息……   即便她再怎么相信姜遗光,也不可能完全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态度告诉黎恪和九公子,他们遇见“姜遗光”时,务必警惕罢了。   几人沉默地在废弃砖石间穿行,向王宫去。   忽地,趴在黎恪背上的黎三娘轻声对黎恪道:“小心。”   九公子也听见了,状似无意地微微侧头。   黎三娘在黎恪耳边低声说:“有人跟着我们。”   九公子侧耳去听,渐渐的,他也听到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听上去只有一个人。   是谁?   凌烛?秦素问?还是景麒?或是别的活下来的入镜人?   不,不对。   好像脚步声增加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对视一眼,待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忽地,猛一拐弯,几人各自藏进了塌下墙壁巨大的裂缝中。   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人快走几步跟上去,匆匆忙忙拐过路口,却有些目瞪口呆。   他们跟着的人不见了?   “糟糕,估计他们发现躲起来了。”秦素问有些焦急,四处张望,“他们躲哪儿去了?”   “这附近墙塌了,能藏人的地方很多,大家各自找找。”景麒说。   话音刚落,他脖子上便挨了一手刃,大力之下晕厥过去。   黎三娘从他身后的砖石中忽然冒出,一掌劈晕了对方。那头,九公子也几乎在同时制住了凌烛,黎恪站在秦素问身后,搭住她的肩。   “误会误会,不要动手。”凌烛忙道,“三娘,是我,你总还记得我吧?”   “刚才情况紧急,我才和你分开,但我没害过你。”凌烛自知不是姬钺对手,立刻认输。   黎三娘看他两眼,没说话。   凌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不假,但不意味着黎三娘就要为了恩情忽略对方一些明显的举动。   九公子可不信:“误会?你们在后面鬼鬼祟祟的跟了一路?能有什么误会?”   秦素问连忙说:“真是误会,我们也是有了些消息才往这边来,我们三个碰上后,发现你们就在前头,想重进王宫,这才想问问几位能不能同行。”   九公子厉声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凌烛道:“我们方才跑到了宫殿外,发现了一枚很大很大的脚印。”   这个说法和黎三娘的描述对上了,黎恪与九公子不动声色对视一眼,问道:“什么脚印?”   “一枚很大很大的脚印,分不清是什么人的,实在太大了,不少逃出城外的飞禽走兽都全被那脚印踩死,而看那脚印的方向,正是往宫里走,我们才想着来看看。”   “相信我们吧,我们对你们没有恶意,大家都是入镜人,都要活下去,不到不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又怎么会对你们动手?”凌烛冷静道,又对三娘说软话,“三娘,你也不必怨我,我只问在,那个时候若你与我对调,你会不会丢下我?”   黎三娘斜他一眼:“我没有怪过你。”   九公子盯着凌烛,只见他面上一派真诚,不似作伪,这才松开他:“你最好没骗我们。”   黎恪同样松开制住秦素问的手,后者忙不迭跑开,来到景麒身边,把他推醒。   凌烛松口气:“自然,相逢即是缘,不如一起走?”   九公子点点头,也露出和善微笑:“方才是误会,凌小兄弟不要见怪,我们也怕了有歹人作恶。”   他对凌烛和秦素问还算放心,前者不是蠢人,后者有心没胆,可景麒就不一样,他的胞弟才死不久,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到自己等人身上?   迁怒才是最不讲道理的,即便不是他们的错,依旧要被记恨。   可景麒看上去没有一点异常。   他没有记恨,没有疯狂,除了话更少以外,什么也没说。   去中心宫殿的人又增加了三个,方才不愉快过后,凌烛大大方方地问他们往王宫中走的原因。   这事儿不必瞒,他们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多几个人一起想,或许能有新思路。况且凌烛也是小有名气的入镜人,在姜遗光之前,他才是最年轻的那位。   那三人听了,也跟着陷入沉思。   “我们似乎忽视了一点……”凌烛冷静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得罪诸位,可我还是要问——”   “如果我猜的不错,收鬼人,就在诸位中,对吗?”   尾音刚落,方才和缓下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剑拔弩张。   黎恪脸上的笑容还在,眼神却在转瞬间冷下。   九公子停下了脚步,微微眯起眼:“你为什么这么问?”   凌烛道:“不必这么看我,我有自知之明,就算收鬼之人真在你们之中,我也敌不过你们。”   他的自贬把秦素问和景麒也一块儿包括进去了:“就算我们三人合力,也敌不过九公子你一个,我是不会自讨苦吃的,况且如果我真想暗害你们,就不会问出口。”   九公子微微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又是凭什么猜的?”   凌烛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不同的境遇。”   “这场死劫和以往格外不同,没有遇见诡异,反而多为人祸。我自以为入镜以来境遇算得上凄惨,可和你们比起来,我却发现自己实在幸运至极,完好地活到现在。”   “景兄和秦姑娘也是如此,即便受了些折辱,到底还是活下来了,没有受伤。唯有小景兄弟……但我事后去想,他实在是有些不巧,如果他那时能躲开,现在恐怕也和我们在一块儿。”   “这其中固然有我们渡劫次数比不上诸位的原因,可姜遗光呢?他才多少重?他总不会是例外吧?”   他言下之意,几人境遇和他们相比更显凄惨,实在很难不引人怀疑。   “而且……我猜,那人恐怕不是九公子您吧?”凌烛道,“您其他四人比起来,又要好些。”   九公子听出了他暗含之意。   他在暗示自己不必过于保护其他四人,他还没死心。   姜遗光不知所踪,非死即伤,黎恪和兰姑伤得不轻,武功最高强的黎三娘没了双腿,只有自己能顶上。   其他两人又哪里会不明白?   黎三娘反而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凌烛小小地刺他们一句后,问:“我不知收鬼人是谁,我只想问,那鬼生前执念为何?他的幻境为什么如此特殊?他到底想要什么?诸位何不从这方面入手?”   九公子依旧不承认:“不管你信不信,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也想知道。”   “如果真的是我们,我们早就想明白出去了,还轮不到你在这儿问本公子。”他的反击毫不客气。   凌烛道:“我不过多嘴几句,若有哪里冒犯,还请见谅,只是,我在这镜中困了近一个月,实在想出去。”   “若收鬼人真在我们之中,不妨好好想想——”   “人与兽地位对换,又分出个许多城,一城压着一城,这城中飞禽走兽大小也不一样,可唯有人不变,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   “这画又有什么隐情?我们在画中,那作画之人,是否也在一张他不知道的画中?以此类推,到底有多少城?多少画?”   一直没怎么说话黎三娘沉声道:“凌小兄弟,你可以停一停了,听我一句。”   原先还要回话的九公子和黎恪都停下了,想知道黎三娘要说什么。就连一直死气沉沉的景麒也抬眼看过来。   “你问的这些,我都考虑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明确地告诉你们一件事——”   黎三娘趴在黎恪肩头,缓缓开口。   “因为死劫正在混乱,并且……它不想要我们死,它只想玩弄我们。”   她说的话叫所有人都愣了愣。   “何意?”   黎恪也道:“以往恶灵同样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不,不一样……第十重后的死劫,再不像以前那般有迹可循,你完全想不到幕后恶灵到底想要做什么,正如这回,我想不出,这幅画是什么缘故。”   “既然只是一幅画,他一只手就能轻易地把我们全部抹去,他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在前期饱受折磨?我原以为他是用那个王的消息诱骗我们来到第一城,再一网打尽,可知道这不过是一幅画后,我就改了主意。”   “它把我们逼上绝路,安排姜遗光救了我们,再由姜遗光送出的消息,让我们陷入内斗。”   “它想要什么?”黎三娘嗤笑一声,“它并不亲自对我们动手,你猜猜,它想要的是让我们怎么死?”   “它要我们自相残杀。” 第181章   一句话说出, 黎三娘顺了顺气。   她想,兰姑说的恐怕也没错。   大黑狗的执念是什么?   他改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完全不想改,她原以为大黑狗创造这么个幻境是为了报复给他披上狗皮的人, 但既是这样, 为什么又要让一切变成一幅画?还让姜遗光踩死了画中绝大多数活物。   最可怕的就是, 他的执念,已经变成了对入镜人的执念,他只想报复他们, 让他们自相残杀而死。   到现在,甚至还把凌烛等人送来了。   挑明了他们藏在和睦表皮下的最深的暗潮汹涌。   黎三娘冷冷道:“凌烛,你最好把你的小心思收起来。否则,即便是我现在的状态,我要杀了你, 也易如反掌。”   凌烛一怔,忙摆摆手,略有些无奈地笑:“放心吧,我哪里敢, 我不过随口一说。”   黎三娘觉得不过一会儿不见, 凌烛竟变得令人讨厌了不少。   说话间,他们离位于王宫最中心的宫殿又近了不少。   一路上的气氛都不算太好。   秦素问怕得罪他们, 一句话都不敢说。景麒死气沉沉,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见到那大开的宫殿门, 也不过抬了抬眼睛, 一双满是死寂暮气的眼睛注视着那扇门。   “到了。”九公子道。   真到了,他们反而停在门外, 踟蹰不前。   里面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们本以为里面住着毛虫国的王,谁知里面竟是画卷外的另一个世界。   “走吧。”黎三娘道,“慎之,还要麻烦你们了。”   一行人渐渐靠近,来到门槛下,你拉我我拉你,一个接一个,翻过了门槛。   几人都愣住了。   “怎么会……三娘不是说,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吗?”黎恪皱眉。   “的确,怎么会是坟地……”黎三娘面色一白,“我们总不可能走错了吧?”   在她眼中,翻过门槛后,入目皆是漫山遍野密密麻麻隆起的坟包,惨白刻鲜红扭曲红字的坟碑一个接一个挨挨挤挤,不知有多少数。   “坟地?”九公子一怔,“我看见的,是一座荒废的宫殿……”   蛛网密布,厚厚尘灰覆盖住鲜亮的器具,金亮色青铜鼎生了绿色铜锈,艳丽纱幔重重叠叠,覆住一殿荒凉。   他甚至掩住口咳嗽几声,挥挥眼前灰尘,不叫自己呛住。   “我看见的,是一片花田。”黎恪同样怔怔说道。   是他在家中见过的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满一大殿。   妖娆、艳丽、血红的花,叫他忍不住去想,这些花如果拔起,是不是底下都缠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我们看的都不一样。”黎恪很快反省过来,“或许,这和我们自身有关,我们心里念着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他忍不住去想,姜遗光在这殿里,会看见什么?   他回头去,刚想问黎三娘,扭过头的瞬间便生了一背冷汗。   方才和他站在一起的几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背上的兰姑也不见了。   “九公子?三娘?”黎恪高声叫他们。   没有任何回应。   一片静悄悄,漫山红花轻晃,甜得发腻的香气扑来,如丝如绵,勾勾缠缠,绵软又汹涌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阴冷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万花丛中,藏着冷厉杀机。   黎恪很快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渡过这片花海,走到正中,去找兰姑说的那棵树。   但是……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蕙娘之事,是他一生之痛,他能忍受自己为奴仆为人犬,但他到现在都无法释怀妻儿出事。   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的孩子,是怎么被蚂蚁啃食了内里,只剩一层皮的。   “乔儿……”   黎恪仰头望望,下定决心,往花丛中走去。   他小心地试探地踏出脚,踩下去,踩在了柔软的有些滑腻的泥土地上,微微下陷,却也站稳了,没有落下去。   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片花海,好似无尽头。   浓郁的花香中,有种形容不上来的糜烂气味。像是花香,又像是埋在泥土下那些尸骨腐烂的尸骨的气味。黎恪只觉自己头脑有些发晕了。   树……树在哪儿?   不是说,那棵树很大很大吗?为什么没有?   黎恪走了很远很远,他自己都不知走到了何处。眼前一大片鲜红似血的花被风一吹,卷起柔绵红雾,几欲迷人眼。   黎恪恍惚间,看到遥远之处,那儿似乎真的有一棵巨大榕树,繁茂枝叶不知有多广阔,自己隔着这样远,也能感受其遮天蔽日的气势。   他连忙向榕树跑去。   脚下淤泥逐渐软黏湿烂,那股腐臭甜香混合的糜烂的气味更浓郁,浓到黎恪几乎以为自己的鼻子要废了,再闻不出什么气味。他以为在榕树下会好些,远远看过去,榕树下可没有花丛。   但他到了花丛边缘,渐渐走近榕树遮挡下平整土地后,那股浓甜的香气也不过消散了一点点罢了。   和黎三娘的转述一样。   榕树生有无数“根须”,又细又长,几十根上百根一缕缕垂落,好似榕树也生了须发似的。   而现在,那些须发顶端,都吊着皮囊。   空荡干瘪的皮,有人的,有兽的,风仍在吹,那些人的脚尖、走兽的蹄爪便跟着晃动起来。一簇一簇扎堆吊着,属于人的头发也跟着飘。   何其诡异可怖的一幕。   若放在镜外,只怕寻常人看一眼就要吓晕了。   黎恪也心跳得很快,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去找兰姑说的树下的人。   和那些画。   若不出意外,他现在也踩在其他城池上,说不定,他脚下也有几十上百条人命。   不光如此,他每走一步,死在他脚下的性命就更多。   他低头看去,果然看到了地上跑来跑去的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再仔细看,才能隐约辨认出来那些是什么走兽。   至于更小的人,他完全看不清了。   他忽然有点诡异地想明白了。   正如他很难把那些看都看不清的人当做自己的同类那般,那些野兽、他们猜测的作画人,又怎么会把他们当做同类?怎么会顾忌他们的性命?   就像……此刻的他一样。   黎恪看到了树下的人,他心一横,大步向那人跑去。   越跑近,越觉那人眼熟。   那人垂着头,散乱长发遮住了面庞,他的手脚都是不正常的诡异的瘦长,简直像有谁硬生生拉长了他的手脚似的,他坐在榕树下,看不清模样。   模糊的……   一切都是模糊的。   黎恪甚至看不出他穿了什么衣裳样式,但他就是觉得这是个男人,还是个自己熟悉的男人。   “你——”他伸手去触碰这个男人。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心,竟就这么直接触碰了。   手指碰上那人的脸,那人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黎恪看清了他的脸。   还是难以形容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五官模糊,好似被人用力擦去,或是融了水化开,在惨白的脸上晕开一大团。   可黎恪就是觉得他眼熟!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蓦地,有人拍了拍他肩。   黎恪正在沉思,被这一拍吓一大跳,猛地扭过头去,就见一个熟悉的少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换皮后苍白诡异的面上平静无波。   “善多?”他不免惊喜,“你还在这儿没走?”   少年点点头:“我走不了。”   “为何走不了?是找不着出口吗?”黎恪说,“我方才来时看见了一片花田,九公子和三娘他们却说看到了荒宅和坟地,想必每个人在殿中境遇都不一样。善多,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缓缓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但是,我在这棵树下,看到了将来。”   黎恪问:“看到了将来?是何意?”   姜遗光道:“我的将来。”他的目光有些扭曲,诡异又可怕,绿荧荧、黑漆漆的瞳仁直视着黎恪。   黎恪脑海一片眩晕,他隐约觉得好像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问:“未必可信,恐怕又是障眼法,或是骗局。”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真正的将来。”   “你不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缓缓露出微笑。   狼的口本就比人的嘴大许多,换皮后,他的唇又长又薄,好似在脸上硬生生撕开一道长口子似的,这么一笑,咧开得更大,嘴角一直咧开到耳根,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我梦见,我因为你死了,是你害死了我。”   黎恪一怔:“怎么会?我……我不会害你。”   姜遗光道:“的确是你害死我,自然,你也不是诚心害死我,你只不过想为我好而已。你一心要我向善,要我能通世情,你一直在心里认为我不正常,对不对?”   黎恪没来由地有些慌:“我私心希望你能过得好些,是我做错了么?”   “自然是错了。”姜遗光脸上的笑意更大,“你一心为我好,希望我懂世间人情冷暖,我如你所愿,真的懂了,可我宁愿不懂。”   “你明明知道,我们都要入镜渡死劫。从前我无畏无惧,没有一切能阻止我。可在我懂以后,我会害怕,会恐惧,我会心软,会感到寂寞而交好友,我会对朋友推心置腹却遭受背叛,我还会因为他们的背叛而痛苦……”   姜遗光一步步走近他,那双绿荧荧的眼睛和从前少年漆黑无光的眸子重叠在一起。   “黎恪,是你给我安上了弱点,没有弱点,我不会死。”   “是你害死了我。”   “我因你而死。”   他一步步前进,黎恪一步步后退,终是腿一软,跌落在地。   心神大震,哆嗦着嘴唇,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我竟是在害你么?我……”   “你当然是在害我。”姜遗光没有停下脚步,蹲下去,双手捧起黎恪的头,逼迫他和自己对视,直勾勾地盯住他,他还在笑,唇角扬到了耳垂下,他继续说,“你自认为要替我好,却害死了我。你自认为要保护妻儿,却还是连累了他们。”   “黎兄,倒真不如……你不要对我们好。我固然是灾星,你又好到哪里去?”   黎恪完全说不出话来。   若他真的再恶毒几分,或是再笨几分,要么再心硬些,像此刻姜遗光口中那个苦心孤诣害死他的形象那般,他也不会痛苦。唯有善人才会用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让自己痛苦。   正如此刻,他的心软、善良、温柔,和他的聪慧,都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卑劣不堪。   实在是再虚伪不过的小人行径,他却毫不自知。   还有比他更虚伪的人了吗?不会有了。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是我愚蠢……是我……”   黎恪很少落泪,此刻却再也受不住,大滴大滴眼泪落下,他痛苦极了,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来,连心肝肺都跟着一块儿痛得厉害?   “是我对不住你……都是因我之过……”   朦胧间,他看到眼前的姜遗光笑容更大。   他站了起来,四肢诡异地扭曲着,那张薄长好似被撕开的口一点点张开,张得很大很大。   露出里面一片空洞,黑漆漆,深不见底。   “如果觉得对不起我,就把你的命赔给我吧?”   黎恪两眼发直,还带着泪,直愣愣地看着姜遗光。   他似乎没看出眼前的“姜遗光”有多么不对劲,点点头。   “……好。”   眼看着就要说出那个字,在刚吐出半个因时,他被人狠狠拽了一下,这一下拽得格外用力,直接让他后脑撞在了树干上,咚一声巨响。   黎恪捂着后脑,还有些没能清醒。   他眼前的“姜遗光”,化为一缕青烟,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身后,同样冷淡的声音叫他:“黎兄?”   黎恪晃晃头,转身回去看。   身后也是姜遗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姜遗光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理智逐渐回笼,黎恪想起了自己刚才所见到的一切,背脊一凉,一阵后怕。   那恶灵竟装成了姜遗光的模样!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答应那个恶灵了。   谁知道答应之后会发生什么?   “善多,真的是你吗?”他想起自己方才看见的恶鬼所扮的人,又不确定了,“你为什么一直在这儿?”   姜遗光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我出不去了。”   他的语气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褪去厉鬼给黎恪强加的那层迷惑认识,他觉得眼前这人不像是假的,连忙追问:“为什么出不去了?大殿门就在那边。”黎恪替他指路。   姜遗光摇摇头:“大殿在画里,我们在画外。我们要是想离开,就必须回到画里,可一旦回到画里,又破不了死劫。”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姜遗光说话时,黎恪就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他心中仍然在后怕,不是因为自己差点丧命,而是为那厉鬼所说的话。   他知道,那厉鬼所说的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他早该认识到的,既入山海镜,要渡死劫,该心中无畏无惧,才不会有任何缺点,不会为任何人所害。   自己教他学会相信他人,学着与人为善,可他又怎能保证将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可信?都能和其友善相处?   他想让他学会感知七情六欲,人生不再无趣无乐。可若真体会到了喜乐,又怎么可能不会悲惧恐慌?   姜遗光察觉他此刻心绪复杂,不知他刚才遇见了什么,他没有问原因,而是带了几分关切道:“我和兰姑进来后就走散了,当我走到榕树下后,就再也没能出去。”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我试过很多种方法,依旧出不去,走不出这片榕树的范围。后来,你来了,你一开始没有看见我,在和树下的影子说话。”姜遗光说,“再后来,你差点要抓住这棵树的气生根,我不得不阻止你。”   黎恪感激地笑:“实在太谢谢你了,善多,若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了。”   姜遗光回以一个很淡的放在他此刻脸上有点古怪的笑:“无妨。”   黎恪想起了自己对兰姑的推测,再结合方才姜遗光所说,他一进来就和兰姑分散,又思及自己进来后就和其他人分散的情形,心想,兰姑碰上的恐怕也是恶灵,那恶灵惯会挑拨离间。   只希望他们都能识破吧,否则,没有死在恶鬼手中,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上,实在可笑。   他把兰姑的事情挑自己知道的说了,姜遗光听了后,摇摇头,说道:“我没有杀她。”   “我们都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黎恪告诉他,“现在看来,恶灵所说只能留存一个是假,让我们自相残杀是真。”   “你们都进来了吗?”姜遗光问道。   “所有人都进来了,还包括秦素问姑娘、凌烛小兄弟,和景麒景兄。”   黎恪跟在姜遗光身后,让他给自己看看为什么出不去,就见姜遗光走到了树周一圈约莫三四丈远后,他面前好似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再也不能多踏出一步。   黎恪话音刚落,姜遗光便回过头来,问:“秦素问?她也在?”   “是,怎么了?”   姜遗光道:“她恐怕也是那些东西所扮。”他伸手指指上面的榕树须,其中一根榕树须上飘荡着一层干瘪白皙的女人皮,漆黑光滑的长发飘摇,漾出一片墨影。   那女人皮空荡荡一层,依稀可辨生前秀丽五官。   不是秦素问还能是谁?   黎恪身后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刚才和他们一起待了那么久,他还伸手制住的秦素问……竟然是假的?她竟然早就死了?!   等等,秦素问都是假的,那么……和她呆在一起的景麒和凌烛——他们是人是鬼?   想到这儿,黎恪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们还看见了什么?”姜遗光问,“我似乎有些头绪了,劳烦你告诉我,不要隐瞒。”   黎恪还在为刚才恶鬼假扮姜遗光说的那番话而心神不宁,又为秦素问一事后怕不已,一五一十说了,末了,犹豫片刻,把刚才自己见到假姜遗光的事儿一并告诉了他。   “我没有要吃了你,我也吃不了。”姜遗光说,“不过,你看见了假的我,可能是因为你的念想。”   “念想?”黎恪听姜遗光说过这事儿,琢磨片刻,问道,“因为我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所以,它才会扮成你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   他再一回想,凌烛等人出现之前,自己正好在心里想起了秦素问和景麒。   而后,他们俩就出现了。   现在想来,如果自己不去想,恐怕他们就不会出现,自己也不会被半真半假的话误导。   他心里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一直放不下当初乔儿的死,所以,他才会看见那一片花海。   他心里想着找到姜遗光,所以,“姜遗光”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一步又一步,步步紧逼,要让他在死前也要感受一番痛苦。   就像……那条大黑狗一样。   他死前听闻杂耍班子噩耗,何其痛苦?   他如果要报复自己等人,恐怕也要挑他们的弱点,让他们饱受痛苦折磨后,再凄惨地死去。   这么看来……黎恪心情复杂地看着姜遗光。   “善多,你在大殿里见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姜遗光的执念。   姜遗光道:“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空旷。”   “什么也没有吗?”黎恪念叨着这句话。   他本该觉得痛苦,却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没有七情六欲,则谁也伤不了你。无欲则刚。”黎恪眼睛渐渐亮起来,“你这样,很好。” 第182章   “此次死劫不同以往, 他多半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恐怕之后那些恶鬼都会顶着我们的样貌出现作恶,借此挑拨。”黎恪道,“善多, 你能分辨, 可有时我们却分不出来。”   他一直觉得姜遗光的眼睛和他们的似乎不一样, 好似和他们看到底并非同一个世界。除非恶鬼刻意迷了善多神智,否则,任何虚假都会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姜遗光道:“无妨, 正如之前所说,各凭本事,不要留手。”   这样,不论是不是厉鬼假扮,都无所谓。   黎恪陪着他在树下转悠, 姜遗光没法离开,黎恪却能走出去。   一旦他踏出这树的范围,花海便重新出现在眼前。   “九公子他们也进来了,只恐怕恶鬼会用这点做文章。”黎恪走了几步。   或是扮成九公子等人的模样和他们汇合, 或是用他们的模样骗九公子等人。幻境中, 厉鬼近乎无所不能。   他发觉花田下的泥土更软、更湿黏,几乎要陷下去。在察觉这一点后, 黎恪立马收回了脚,旋即苦笑。   厉鬼若要迷惑人,总是将幻境编得半真半假, 似真似假, 就像他此刻面对的这片花田,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花田?他若踩下去, 又是不是会真的陷入泥地里?   “在你眼里,这是一片花田?”姜遗光道,“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   “我能看见的,只有这棵树。”   他转问黎恪:“你能看见被踩中的画吗?”   黎恪摇头:“我也看不见。”   谁看见的是真?谁看见的是假?   眼睛能看见,鼻子能嗅闻到气味,耳边是花枝摇曳声响,腿间能触碰到。偏偏这是假的,可他又不能完全将这当做假象。   “按你的说法,兰姑能看见,但她看见的也未必是真。”姜遗光道。   “我刚才的确抽出了一张画,我们在画中,脱离了画后,或许又是新的一幅画,与此类推,永无止境,要逃离这幅画,恐怕没那么简单。”   “除了自相残杀外,一定还有其他方法。”   黎恪也跟着陷入深思。   人与兽颠倒,人被奴役……他曾以为,那些野兽牲畜是大黑狗的恶念所化,才会没有一个对人类抱着善意。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又要让人和兽们全都死在姜遗光的无心之举中?   画……到底是什么画?   画里和画外……看不见的画,却对应众城。   似真似假的幻象,心中畏惧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等等,这样一来——他一直害怕的众人自相残杀才能破局和兰姑看见姜遗光所说只有一个人能脱离的情形,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们心生畏惧才看见的?   一旦他们当真,就成了真。   由此看来,这幻境中最大的考验并非牲畜追杀,也并非镜中诡异,而是他们的心。   黎恪曾听其他人说起过,死劫越往后,越是对人心的考验。厉鬼、恶灵、诅咒,或是其他的恐怖之物,经历得多后,渐渐也就不怕了,冷静下来,他们总能想到办法避过。   但是……黎恪还听闻,十重劫后的那些人,都有些不太像人了。   谁也不知他们在镜中遇见了什么,十重劫后的卷宗也和他们的不放在一处,想看也没法看。   只隐约耳闻,他们都被镜中死劫逼疯了。   黎恪浑身一寒,他终于意识到:在这场死劫中,大黑狗最恨的是自己和姜遗光,可最危险的——却应该是黎三娘才对。   黎三娘还没疯。   即便断了半截身子,她还没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把她逼疯?   黎恪缓缓踱步,正刚来到姜遗光身后,忽地,察觉自己脚腕上似乎爬上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就见榕树的一根树须缠上了自己的脚踝。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榕树须猛地抓紧,紧接着,一阵头重脚轻,眼前视线倒置——他被吊在了榕树上。   在他周围,俱是轻飘飘,空荡荡的人皮,白得瘆人。那些人皮好歹还是正着朝上绑的,他却倒着,眼睛只能看到那些人垂下来的苍白的脚,像两层纸。   黎恪挣扎着要下来,可不论他的脚怎么蹬都蹬不破看似脆弱的榕树须,他大声叫了句姜遗光的名字,希望他来救自己,可转眼望去,姜遗光的身影又不见了。   难不成刚才的一切也只是幻觉?他碰到的姜遗光也是假的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黎恪在镜中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状况,一瞬间慌乱后,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抓住了身边一具人皮的脚。   那人皮虽薄,却格外柔韧,他这么用力拽也没拽破,略略发冷,抓过后的指尖隐约有些发腻   黎恪拽着人皮,曲起上半身往上爬,想伸手把榕树须解开。   如果再绑下去,恐怕他也要被吸干,只剩一层人皮挂在这儿。   “你这登徒子!好不要脸!”   一晃眼,被他抓住的那层人皮忽然变成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黎恪的手正放在她腰上,往肩膀上抓去。   他倒吊着在下,那女子从上方俯视他,盈盈泪眼满是谴责:“你还不松手?”   黎恪面色冷淡,他确信自己刚才抓住的是人皮,可现在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带着温热的,会说话会笑。   又是幻境?   他的脚被倒吊着挂在榕树上,上半身因为手臂抓着那女子的肩折起,他没有理会女子的恐惧,又抓上了她的肩,一手搭肩,一手去够绑在自己脚上的榕树须。   他余光瞥见,那群人皮似乎都“活”了过来。   一个个,垂着长头发的脑袋,苍白的,阴毒的脸,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孔,榕树须吊着他们的脖子,在苍白发青的脖子上勒出一道细细的黑色痕迹,他们不知道被吊了多久,脖子都拉长了。   “你这个登徒子!”   “好不要脸!”   不止她一个,周围人全都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瞪着他,愤怒地谴责。   身后有人气狠了,打掉他搭在女子肩上的手,黎恪抓不住,上半身又狠狠落下去,重新变成倒吊姿势,榕树须吱溜溜带着他转圈,原地转过十几圈后,又转回来,转得他一阵头晕脑胀。   清醒过后,倒吊着的黎恪渐渐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了地面的“画”。   画卷很大很大,而在这铺开的不知有多大的画卷上,浮现出一个又一个血脚印,踩在一座又一座城池中。那些城池中还有些移动的小如芝麻蝼蚁的点,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那是人或者其他什么的活物。   这就是那幅画?兰姑说的画?   黎恪努力扭头去看,他拼命扭转身子,从身边一双又一双垂落的脚中去找地图上熟悉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又一晃眼,原来视线中的那一双双脚又变成了一颗颗脑袋。   原先拴住脖子吊在榕树上的人皮们,,又随着黎恪掉了个个儿,一个个被榕树须拴着脚踝倒吊过来,长长头发也跟着垂下去,飘飘晃晃。   所有人都倒吊着,互相看彼此反而能瞧见正脸了。   一张张脸向他望过来,离他最近的女子问:“你在看什么?是在看底下的城池吗?”   她的面庞秀丽精致,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好似含着无数未尽之语。   黎恪心里还有几分警觉,但整个人被倒吊着后,他不知怎么的,放松了些警惕。   “你一定也是从底下的城池中跑出来的吧,那些牲畜走兽实在太恶心了,对不对?”那女子对他笑。   “这些都是假的。”女子随风晃了晃。   和他一同晃动的,还有同一棵榕树上成千上万吊着的人。   黎恪没说话。   他身后又冒出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华丽低沉:“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也在这儿。”   黎恪微一皱眉,回头去:“九公子?”   在他身后不远处,九公子晃晃荡荡,很快挤到他眼前:“我原先也以为是假的,等我自己被吊上来以后,我才发现,人与兽颠倒,要想扳正,几乎不可能做到。”   “既然这样,不如把自己反过来,这样,你眼中颠倒的世界是不是就正过来了?”   黎恪还是不敢相信,他仍记得自己见到的花田,和吊满人皮的榕树。   “我就知道你不信,善多也在这儿,你大可以问他。”九公子摆摆手,从袖中取出折扇,摇了摇扇子,“你也知道,那些东西……”他把“鬼”字用那些东西含糊地替代过去,继续说,“那些东西的想法很古怪,我们琢磨不透,只能多试试。”   “也是善多提醒我,我才发现这个法子。”   不远处又传来兰姑的声音:“黎兄总算也来了,我还担忧他找不着。”   “不用怀疑,倒过来才能看见真相。”   黎恪循声望去,果然,兰姑在一群人中遥遥向他望来。   她分明已被剥了皮,换上一层猫皮,可现在,她又恢复了以往清丽的面容,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黎恪知道,最好不要与鬼搭话,他往周围一看,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倒吊着,头发垂下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觉得一切是假的,可你自己想想,凭什么我们这样就叫反着?”倒吊着的兰姑张开手,笑道,“黎兄,你看,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要是执意还要反过来,要被大家笑话的。”   什么正不正反不反……   黎恪一言不发,他瞅准机会,抓着身边一个人猛地弓起身,抬手拽住了缠在脚上的榕树须。   原先怎么挣都挣不掉的榕树须被扯断,黎恪摔在地面。   晃晃摔疼的手脚和脑袋,再站起时,黎恪只觉浑身不对劲。   为什么他的视线中,天和地是倒着的?其他人也是倒着的?   他想要伸手,却发现自己两只手都撑在地面上,靠这两只手撑着一摇一摆走路,两条腿绷在上方不动。   他看见了其他用两条腿走路的人投来的惊异目光。 第183章   “那个人竟然用手走路, 他是不是疯了?”   “嘘,疯子会打人,别让他听见。”   “他看过来了。”   “快走吧快走吧……”   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脸上惊异和不可置信的看稀奇似的目光, 叫他微微皱眉。   记忆似乎渐渐模糊, 他渐渐有些无措不安起来。   他怎么会用手走路?其他人都用腿。   这怎么好?   他得换过来才是。   黎恪想停下, 他尝试着要把腿放下来,可却不知怎么的,根本放不下来, 总是在即将放下一条腿时忽然心生寒意,而后终止。   他又看到了熟悉的人们。   九公子和完好的黎三娘惊疑不定地走近:“你怎么倒过来了?”   “你为什么和大家反着?快正过来,用腿走路才好。”   迷迷糊糊的黎恪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觉得羞愧无比,请求道:“麻烦二位把我放倒, 我也不想这么走路。”   九公子道:“好说,你等等。”说着,他和黎三娘一人抓着黎恪的一条腿,用力往下压, 想要把黎恪放平。   黎恪渐渐提起了心, 他知道用手走路不好,可却改不掉。九公子能帮他, 他应该高兴的,却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那两人凑近时,他竟感觉到了害怕, 浑身绷紧, 害怕他们靠近。   他被用力掰下,放平在地面, 黎恪觉得很古怪,他用两只手走路时看见别人的目光觉得怪异恨不得藏起来,被九公子和黎三娘扶起来,用腿站稳时,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晃了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自己,力道之大,让他几乎站不稳。   九公子和黎三娘面色也变了。   “一定是恶鬼!有恶鬼在推你。”黎三娘道,从袖里递给他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冰冷坚硬,“听说这树枝能驱邪,你且拿着,再有鬼推你,你就刺进去。”   黎恪信服地点点头。   很快,他又察觉到,有一点冰冷的不知什么东西不断打他的脸,又晃他的肩。   他装着没在意,在黎三娘鼓励的眼神下,黎恪握紧树枝,在那阵大力摇晃中,猛地刺了进去。   眼睛看不见,可那根树枝却真在受到了阻隔后又刺了进去,前段消失了,好像真的扎进了什么东西中。   被刺中的虚空处,溅出鲜血来,洒在他脸上。   温热的。   黎恪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眼前再度一片花,被狠狠地用力摇晃后,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是……是你?”再睁开眼,面前是姜遗光那张古怪诡异的脸。   倒过来的脸。   这又是真的还是假的?   黎恪已经无力去分辨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见到的两人也是恶鬼假扮,这会儿见到熟人,还未反应过来就用力一推,姜遗光被他推得踉跄两步,站稳身子。   平日,黎恪绝推不动他,这会儿也是因为其他缘故。   黎恪才发现,姜遗光一手捂着肩,那里——插着一根锋利坚硬的树枝。   从指缝中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了大片衣服。   他还是那么平静,问黎恪:“你醒了?”   黎恪一怔,很快想到了自己刚才刺出的那一击,脸一白:“是我刺伤你的?”   姜遗光点点头:“我刚才要摇醒你,你忽然出手,其他榕树须拦住我,我只来得及躲开一点。”如果他没躲开,那根木棍就会刺穿他的喉咙。   他没在意,伸手攥住那根刺穿了他肩膀的木棍,微微拧眉,缓缓地、一点点抽出。   木棍足有人指粗,表面粗糙,被抽出后,带着黏稠的血,黏连着,滴滴答答往下落。   姜遗光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反而是黎恪脸都要皱成了一团,好像伤在他身上似的。   “等会儿,我就把你放下来。”姜遗光道,“我回过头,就发现你被吊在了上面。”   脚在上,头在下的姿势,呆久一会儿,脸就开始涨红,好似要喘不上气来。   黎恪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抽出细木棍,那木棍的尖端格外锋锐。   他随手捆扎好伤口,后退两步,一跃而起,划断了榕树须。   黎恪往下坠落,被拦腰扶住,没有落到头朝下落地的悲惨局面。   在坠落时,他再度看见了什么。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瞳仁微缩。   直到站在平地上,他仍旧   “除了你,还有兰姑。”姜遗光指指周围。   不远处,兰姑睁着眼睛,同样倒吊着,不知看到了什么,换了层猫皮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姜遗光问。   边问,边向兰姑走去。   黎恪却没说话,慢慢跟在后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善多,我明白了。”黎恪声音急促,“那幅图,要被吊在树上时,或者说,只有人倒过来才能看见真相。”   “要怎么看见一个颠倒的世界?自然是先把自己颠倒过来。”   鬼的思想扭曲又怪异,和人截然不同,常人根本无法理解。   黎恪试着推演了一遍。   按照那条大黑狗要报复他们的心态来看,他们以奴仆宠物的身份来到这个幻境,必然饱受折磨与屈辱。稍微弱些的,恐怕就抱着屈辱和无力死去了。   剩下的入镜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认定第一城有他们想找的事物,千辛万苦来到第一城。而此刻毛虫国和羽虫国的冲突也会爆发,不论有没有赌局,毛虫国王的消失,定会导致两国争斗。那时,他们就必须选择一方立场,两方内斗了。   再往后,他们会找到王宫。黎恪猜测当他们发现这棵树,他们就会遇见自己最害怕的事,会遇到自己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对自己下手,自此,新一轮的折磨继续开始。   至于画,恐怕又和其他厉鬼有关。   毕竟他们在路上可收了不止一个厉鬼。或许又是哪个厉鬼和画有关也不一定。   鬼的思维本就诡异扭曲,寻常人难以揣测,多个鬼的执念揉杂化成的幻境,更是混乱到毫无道理可言,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幅画?   而现在……   姜遗光听了黎恪的话,抬头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姜遗光道,“怪不得,只有兰姑能看见那张图,我却看不到。”   “原来她早就被吊在上面了。”   黎恪道:“是了,我们都知道这榕树必然有诡异,一定会离得远远的,怎么可能会让这榕树须抓住自己?”   他们一定会躲开,躲开后,自然没法发现这点。   所以,他们见到的兰姑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乱,古怪……这就是山海镜对人心的考验吗?   说话间,姜遗光揽住兰姑的腰,拽了拽,没拽断榕树须,故伎重施,退后几步,跃起,划断榕树须,把人带下。   兰姑起先拼命挣扎,真正落地后,眼神好一阵恍惚。   “醒了吗?”姜遗光蹲坐在她身前,黎恪小心地揽住她,不让她摔下去。   兰姑眼神渐渐清明。   孰料,当她看清姜遗光的脸后,竟猛然尖叫一声,拼命往后缩,好似看见了什么,世间最可怕的事,当缩进黎恪的怀里后,又是一呆,抬起头来,对着黎恪的脸再度尖叫起来。   “她可能看见了一些和我们有关的怪事。”姜遗光平静道。   并没有因为兰姑对他们避如蛇蝎而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你说,刚才你倒着时看见了那张图,图上有什么?”   黎恪仔细去回想,道:“我看见了很多很多城池。”他伸手在地面比划,画出自己刚才所见情形。   “城池之上,有一只古怪的兽形,几乎覆盖整张画,我不知那是什么兽,只觉它青面獠牙,模样狰狞,格外吓人。”   “这棵树……也是画的一部分,树下有个休息的人……”   随着他的描述,脑海中印象越来越清晰,黎恪越说越顺畅。   “除此外,这幅画上还题了两句诗,为古人诗囚先生所做。”   黎恪缓缓念道:“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   姜遗光沉默半晌,慢慢退后了几步。   这两句诗的意思很简单,感叹世间险恶,人心无常,说有些兽通人性,人们却因为它不一样的外表而排斥。可有些人长了颗兽心,却没有多少人能分辨。   乍一听,两句诗似乎是那只大黑狗的怨言,他明明内里是人,却因为一身狗皮,而始终被人当做狗要看待。   可欺侮他的那些人,王家那些衣冠禽兽,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权势滔天,受人尊敬。   可再一想,大黑狗根本不识字,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这两句诗?恐怕也是受其他厉鬼影响。   这样一来,这两句诗的含义就有些东西长了。   可以是感叹人心险恶。   也可以是要他们找人面兽心之人。   人面兽心……不正是此刻的姜遗光么?   他是人,还是狼?他们也分不清了。   一张人皮下包裹着狼的躯体,可这具狼的躯壳中,又是人的灵魂。   况且,入镜人们早就发觉了姜遗光的不同寻常。   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更像一只兽,凭借着本能和直觉行事。   黎恪刚念完,也反应过来。   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刚才,他们被假姜遗光欺骗,所有入镜人中只能活一个。   现在,又是个新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放在他们面前——   舍去姜遗光,他们才能活。   姜遗光警觉地后退了两步——兰姑已经醒了。   想来她也看到了那幅画,看到了那句诗,也明白了诗中的意思。   她的眼神有些犹豫。   一日不解死局,他们便一日困在这儿。   谁愿意当奴仆?谁想朝不保夕?   除了姜遗光,他们就能出去。   姜遗光也受了伤,他被困在树下,无法离开。如果他们人齐了,几人合力,未必不能除去他。   一切的一切,都在诱惑他们对自己昔日的同伴下手。   姜遗光听见了其他声音。   他们眼中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很快,巨大榕树通往的高高的宫墙不见了,四条又长又直大道铺向远方,大榕树正巧在中心。   道路尽头,凌烛、黎三娘等人皆惊愕地看过来。   榕树上,新倒挂着一个人——九公子,他在晃荡中,同样看见了地上的画,画中的诗。   他用力挣脱,先前牢固如铁丝的榕树须此刻却轻飘飘被挣断,让九公子轻巧翻个身落地。   “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找到人面兽心的人吗?”九公子当先发问。   “原来你们也听见了,看来不是我的错觉。”凌烛笑道。   九公子的话让黎恪有些回答不上来,另外一头,凌烛快步奔来,他脚下的大道似乎也在飞快缩短,使原本几乎已经逃出城外的他。几乎在半个钟内就来到了榕树边。   “这幻境就是一幅画,既然是画,那么,画得怎样诡异扭曲都是可以的。如果以黎恪刚才念的那句诗为题,的确能画出兽与人颠倒的世界。”只剩半截的黎三娘趴在木板上,靠两手慢慢爬来。   因为,画中的兽才是画师眼中的人,画师将他们画得狰狞凶恶,自大、凶残、自以为是,冠冕堂皇,身为同类还要划分出三六九等……这一切可不都是人干的吗?   至于那些蒙昧无知的人们,辛苦干着所有的活儿却依旧被瞧不起,被轻易欺侮。还要被“兽”们冠以各种诸如甘于奉献的名声。   他们就是这么一边夸赞着人的名声,一边尽情吸食人的血肉。   这才是真正的人与兽颠倒,兽才是人,人才是兽。   黎三娘说完这话后,心一惊。   这句诗的指向性太强了,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必须找出一个人面兽心的人来。   如果人才是兽,兽才是人,那么这画中世界的“人面兽心”,指的其实是兽外表,人心肠的兰姑。   如果只看本意,则他们要对付的就是姜遗光无疑。   细想下,进来的入镜人中,唯有姜遗光一个变成了小狼,这已经足够惹人怀疑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句诗包括两个人,谁也跑不掉。又或者,这句诗也是假的,是厉鬼为了让他们内讧的骗局。   只是……他们在以往的死劫中都明白,但凡有一点机会,就要去尝试。这回,他们费劲波折得到的消息,又怎么可能不去试试?   人的劣根性无非如此,如果这消息随便经由哪个人的口说出来,他们一定不信。偏偏这经过榕树几次迷魂后发现的真相,他们想不信也难。   几人的心都跳得很快。   面上不说,他们已经被这次死劫折腾够了,折腾到了现在看着猫狗的字眼都有些怕。   以往的死劫不是生命威胁,这回的死劫还加上了人根本无法承受的屈辱,叫他们如何能忍?   姜遗光一退再退,退到了榕树边,他看着沉默的几人,尤其是新出现的凌烛和景麒,问:“你们想要除掉我,对吗?”   凌烛沉默片刻,对着其他几人说道:“我知道你们在镜外定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生死相托的好友,或许还有一些其他我不知道的经历,但是我也希望你们明白,在这幻境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一点心软。”   “入镜后,为什么只有他才是狼,为什么他受的苦最多?为什么每次厉鬼都喜欢用他的面貌来骗人,很明显了不是吗?”凌烛缓缓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就算不是收恶鬼之人,也一定和他有关,让那厉鬼记恨上你,甚至比恨收鬼人还要更加恨你。”   姜遗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那张模样古怪换过皮的脸上,狭长的绿眼注视着凌烛。   “你要杀我。”他道。   他转而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黎恪摇摇头:“我不想杀你,我知道,一定还有其他方法。”他却没否认这个法子。   姜遗光道:“也好,我们曾说好要各凭本事,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他还记得九公子在听闻自己身上“念”后,曾涌现过很细微的杀意。虽然到最后,九公子的杀意消失了,可他不会忘记。   人心固然是复杂的,有时心里的念头未必为真。可能只是心里想想,也可能想了很久,权衡利弊后打消了念头……但姜遗光赌不起。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避开所有对他有过杀意或伤害念头的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姜遗光都会明白,这个人——是可能会杀自己的。   只要被逼到一定程度,谁都能杀人,谁都会这么做。他们也会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自己是逼不得已。   九公子的确动了念头。   他很心动,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黎三娘亦如此。   这是黎三娘第十一重死劫了。   姬钺作为皇家人,知道的消息要比黎恪还多些。他听说十重后,死劫会和前十重完全不一样,且艰难十倍百倍,每一个可能破局的关键点他们都要尝试。   黎三娘的确也在心动。   在她上空又落下一根榕树须。   那榕树须黏在黎三娘的脖子上,不知灌了一些什么,黎三娘只觉得浑身充满力气,再然后……她已经断开的下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瞬间恢复了原状。   她明明已经亲眼见到自己的腿被一只兽吃了,现在却又完好无损。   这是……幕后恶鬼在鼓励她的意思么?   黎三娘捏紧了拳头。   她不想背叛好友,她不想做这种人……   九公子也不想。   如果可以,他们根本就不想选,五个人都能活下来,最好不过。   可按照眼下情形看,他们非选出来不可。   “不要着急,一定还有其他方法……”黎恪说着,可他自己也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无力。   他渐渐觉得悲哀。   难不成他要再次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去送死?   “尽管我也想过动手,可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办法……一定有,只是我们没发现罢了。”黎恪劝说道,“未必要走到这一步。”   凌烛已经走近了。   离姜遗光不过几丈远。   他前进,姜遗光就后退,一直退到树干边,退无可退。   “你要杀我。”姜遗光道。   他又认真的看了一眼凌烛,说:“既然这样,你也和他们一样,各凭本事吧。”   “不要!”黎恪想劝住他们,可他被景麒拦住了。   景麒露出个笑来。   很古怪,带着满满的恶意与怨毒。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景麒笑道,“你们该不会以为这次死劫真只有我们几个入镜人?”   “一开始就说过了,五个大国,现在才两个国度而已。”   “其他三个国,自然也有入镜人,他们也活了下来,活得好好的。”只有他的弟弟,死在了赌局中。   赌局是他们提议的,对赌是他和姜遗光开始的。那些畜牲一开始也只是要他们二人的命,他的阿麟,好不容易活下来,就因为这可笑的原因死了。   畜牲固然可恶,可他们呢?他们两个就没有错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道路尽头,再次出现十来个身影。   “你们以为,这次死劫为什么会留下这么多人?”   “现在想想,都是因为你们。为了让我们亲手处置掉你们。”   景麒的目光已经渐渐陷入了疯狂中,“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姜遗光,除了你那一点可笑的恻隐之心外,你还担心接下来就轮到你自己吧?”   “放心好了,等除掉他,下一个一定就是你——”景麒轻声道,“凌烛说过,收鬼人一定就在你们三个之中。”   黎恪冷静地和他对视,半晌,移开眼。   景麒已经被逼疯了。   和疯子说不通道理,黎恪转而看向九公子和黎三娘。   “你们呢?”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问:“你们愿意等等吗?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第184章   黎恪这么说, 其实并没有很大把握。   他不确定,这场幻境迷惑重重,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也是虚假。   眼前的景麒是真的吗?对姜遗光动了杀心的黎三娘和九公子是真的吗?这棵榕树是真的吗?那幅画又是不是真的?   再或者……眼前的姜遗光是真的吗?   咄咄逼人的景麒,冷眼旁观的凌烛, 陷入挣扎中的黎三娘和九公子, 还有远处走来的那十几个人……他们是真的吗?   会不会又是恶鬼假扮?以让自己陷入痛苦?   一旦这么想……黎恪竟觉得眼前几人都变得陌生起来, 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在做戏。   是做戏吗?   是真?   还是假?   一根榕树须缠上他的脖子,慢慢把他拉起来。   黎恪眼睛一点点往外凸,他没有感觉, 在他眼中,落下两行悲怆的泪。   他看见被自己认定为好友的人,为了活下去,终究还是刀戈相向。   他看见姜遗光受了伤。   他看见姜遗光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依旧杀死了景麒等人。   他看见姜遗光对九公子和黎三娘留手, 将他们四肢都打断了,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几个人都活了下来。   为什么他阻止不了?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他在做什么?   榕树须又细又长,粗糙的,带点儿坚硬, 一圈圈裹住包在里面的人, 根须慢慢从耳朵里扎进去,又从七窍中慢慢开出比寻常榕树花更鲜红一些的花来。   毛绒绒的花, 风一吹便颤颤巍巍哆嗦,精致可爱得紧。   细细的根茎,从眼角、耳朵、从嘴里、指头尖一点点钻出来, 往下撒落花粉。黎恪仍旧无知无觉, 流淌出黏连了粉色花粉的湿稠的眼泪。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伤痕累累的姜遗光,走到他面前, 抬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狠狠往地上砸去。   “我知道你们都想害我。”姜遗光说,“我早就明白,你们的心软坚持不了多久。”   说这话时,姜遗光目光死气沉沉,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在难过,这份难过很浅,又像是伪装出的难过,只是为了让黎恪心软。   不!不对,眼前一切一定都是假的,姜遗光不会这么对他。   黎恪用力挣脱那些长在他身上的榕树须,眼前情景再度如石块扔入水中砸碎平静水面般碎开,他再次看见了姜遗光的面庞。   他明明是伸手扯断榕树须,却不知为什么掐住了对方,而姜遗光此刻手脚都被榕树须捆住,动弹不得,一双狭长泛着绿光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无悲无喜。   黎恪一惊,手松开。姜遗光咳嗽两声,缓过气后,问:“你终于决定要杀了我吗?”   黎恪忙道:“怎么会?我又中了那厉鬼的幻觉。”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腹部一凉,再低头看,一把刀直直捅进他的腹部,姜遗光露出一个冷漠的微笑:“即便是幻觉,你也起了杀心。”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不是他!”黎恪疼出一身冷汗,捂着腹部咬牙往后退,“又是幻觉,又是幻觉……”   抬手狠狠一掐自己,剧烈疼痛传来,黎恪额头渗出冷汗,死死地瞪那人:“你不是他。”   姜遗光没有说话,冷漠地看他一眼,走近前,再度落下一刀。   “假的?恐怕只是你自己不相信而已。”姜遗光歪歪头,看着倒地流血的黎恪,“你实在太自以为是,我不喜欢你非拉着我做的事,所有的,我都不喜欢。”   “滚开!”黎恪推开他。   姜遗光被他推倒在地,不解地抬起头来。   少年的身影又变成了蕙娘。   蕙娘抱着乔儿,母子俩都在落泪,蕙娘委屈道:“夫君,你为什么推我?”   “乔儿都被你弄哭了。”蕙娘是个性情温顺的女子,即便被这么无礼对待,也只敢小声抱怨。   “假的!都是假的!”   蕙娘哭道:“什么假的?夫君,你不认我了吗?”   她扑进黎恪的怀里哭起来,怀中稚儿亦大哭不止,小孩儿总是这样,只能用哭来表达自己的委屈。   黎恪嘴唇哆嗦得厉害,僵成了一根木头,若按以往,他早就揽住蕙娘安慰了,可现在……   “夫君?”扑进他怀里的蕙娘疑惑发问,下一瞬,话语凄婉又绝望,“乔儿没了……乔儿没了!”   黎恪浑身剧震。   终是遏制不住思念,低下头去看她,怀里的女子也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从皮肤细小毛孔中渗出涌动的蚂蚁的脸。   黎恪吓得立马推开蕙娘,她毫无反抗地被软软推倒在地,口里好似泄出一大股黑水般往外汹涌地流淌蚂蚁,一层皮囊干瘪下去。   “蕙娘……乔儿……”   “善多……”   黎恪几乎要疯了,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他现在又到底在什么地方。   再这样下去,他简直要怀疑起自己来。   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都为虚假,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也是真的吗?   ……   真正的姜遗光还在树下。   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认真地画画。   他并不会画画,只是照着自己印象中看到的东西把线勾上去而已,树枝下,一座座城池重新成形。   他毁了画,这才是一切崩坏的开始。   不断有人来叫他,有要杀他的,要救他的,谁都有,真的也有,假的也有。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夫子师娘等人都出现了,痛心劝慰他、伤感落泪的、嫌他是祸害的……   他只一概不理,心无旁骛地画着地面的画。   身后疾风袭来,姜遗光闪身躲开,九公子扑了个空,和他对过几招后,被他按倒在榕树干上,消失不见。   可画出的画再度被踩坏了许多。   又该重画。 第185章   在此前, 他的画已经被毁了几十次。   姜遗光心里有些猜测。   进入大殿后,他只看到一片黑暗,根据兰姑的指引抽走画后,兰姑就突然变了一个人, 不知是被鬼附身, 还是因为他陷入了幻境中。   在此前, 他也好,其他人也好,从未有人陷入过幻境。画被毁后, 他就突然间看到了许多奇怪幻觉。   姜遗光猜测这或许和画被毁有关,便想试着修补,可每回他画到一半,便会有幻觉化成的人出来捣乱,让他再画不成。   这反而更让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遍又一遍画。   一遍又一遍被踩毁。   换做寻常人早就气得撂挑子了, 可他却没有丝毫不耐烦,依旧继续画着,画得一次比一次快。   高大的城池,一座比一座小, 往远处延伸, 那些密密麻麻的飞禽走兽和更加细小的人们,好似撒下的一大把芝麻, 密布在城池中。   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应俱全。   他没有留意到, 自己画着画着, 每一幅新的画都比上幅画更加偏离原来一点。   姜遗光是趴在地上画画的,先从里圈画起, 填完了里圈后再往外圈画去,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伸长手往外够,以至于越往外画,外圈的城池、草木、和其他活物就被画得更小一些,也更潦草几分。   而每当画被踩去一次,姜遗光脑海里对画的印象就会更模糊一分,只会记得自己上一次画下城池图的情景——似乎本来就是潦草的。   画着画着,他想起来,既然他现在成了执笔作画的人,为什么不能把画改一改?   而后,他画的画,便再也不像原来的画卷。   人和那些禽兽们比起来实在小得可怜,他必须用最细的枝去描,飞快画着一个个人脸。   画着画着,他的手一顿,原来是画到了他们自己。   即便那几张脸实在很小很小,他也认得出来,这是他们刚入镜的时候,正被那群牲畜野兽折磨。   他画到兰姑和另一个陌生的女子被一只猪剥皮,退去了衣服后,尖尖的刀从脊背上划过,划出一道长口子。   在剥皮的摊位边,还吊着不少小兽的毛皮。   而在他画过的景象中,黎三娘被残忍地咬断了腿。   如果这画真能改变人……   姜遗光脑子里涌现出新的念头。   他们一开始以人的身份出现在各虫统治下的国度中,才吃尽了苦头。如果他们都变成了兽,进来会不会更好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野火燎原般无法停歇,近乎成了偏执的执念。   想到这儿,姜遗光擦去了自己画下的部分。   他把画改了。   握着削骨刀的猪提起其他的人,兰姑重新放在笼子里。   咬断黎三娘双腿的那只兽没有咬住她,扑了个空……   至于黎恪和九公子,原模原样不变。   画到他自己的时候,姜遗光再度停下了。   十五城的狼群中,突兀地出现一片空白。   他该把自己改成人吗?   姜遗光难得地迟疑了。   他笔下画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还没画完,下一瞬,那群狼已经扑上去,咬住了人形的腿狠狠撕扯。   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腿一阵剧烈疼痛,无法走动,掀开裤腿一看,两条腿的膝盖以下彻底断开,随着狼群撕咬向那人形的上半身,他身上同样的位置传来了剧痛。   姜遗光伸手,又把那浅浅一层的人形改成了幼狼。   剧痛消失了。   他如果进来时是人形,下场只会更糟糕。   很快,从身后传来嘶吼,方才死在他手下的一个入镜人嚷嚷着冲来,要找他算账,凌乱步伐下,未完成的画再次被踩毁。   姜遗光不得不再次重画。   与此同时,其他入镜人眼前的幻境再度变化。   姜遗光重新画了多少次,他们就经历了多少次幻境。   一切都好像注定了——这幅画无法完成,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毁去。   如果不是那只巨掌落下毁坏,就是被突然冲出来的姜遗光踩坏,要么就是在姜遗光即将完成时,被突然冒出的幻境所逼,又踩坏了。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幅画真正完成后,会是什么样。   姜遗光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彻底画完这幅画。   源源不断的幻境,永远在他即将画完画时出现。即便他不会被蒙骗,可这样下去,他只能一直在树下画画,无法离开,迟早会力竭而死。   其他人也会遇见幻境吗?如果有,他们又会碰见什么?   为什么……是自己在画这幅画?   该如何破局?   姜遗光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他不断在榕树边换地方,围着榕树一圈由近及远地画着那些城池。   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不论他怎么画,这些幻境怎么变,榕树始终存在,久久不变。   数不清的空荡荡人皮,也依旧挂在树上,迟迟不变。   即便他遇见幻觉的关键在于地面的画,可这棵榕树就没有问题吗?   姜遗光想在画中找到这棵榕树,可当他绕了一圈后,却发现画上根本没有这棵榕树。   无论从哪个方向画,榕树都始终在正中,不论从哪座城池寻过来,榕树都在第一城正中央。   榕树已经开花了。   粉色偏深红的带些毛绒的花,和合欢花格外相似。   据传闻,合欢又被称为鬼树,因其花被人嗅闻后,容易生出幻念,严重的还会神智不清。   姜遗光晃晃脑袋,把头脑中突然冒出的那个想法晃去。   他想起了自己前几回的死劫,又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卷宗。   他早就发现,不论是什么死劫,破局之法其实都很简单,从来不会是让人做不到的事。即便是兰庭寺那回死劫偏难一些,只要能发觉幕后恶鬼并非护着村,而是想要把那个村落毁了,便能轻易完成。   所以……除了将这幅画完成,打破轮回,一定还有其他方法脱离幻境。   例如,这棵始终不变的榕树。   如果毁了它,能脱离吗?   姜遗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却又开始为难。   什么也没有,这么一棵粗壮得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怎么可能毁去?   放火?用毒?刀?   都不行。   姜遗光继续在地面画画。   画的次数越多,这幅画和原来越不一样,他能改的地方也就越多。   这一回,幻觉出现得更晚些,依旧冲出来和他发生争执,逼着他踩毁画卷。   如果一个不能逼他走进画里,就会出现两个三个无数个,一定要他不得不亲自毁掉地上的画。   姜遗光照做了。   他把画抚平一小半,缠着他的祖父模样的鬼怪再度消失在榕树下。   姜遗光静静看着,想起自己一开始冲进来后“移开”的画。   现在,树下的那个人不见了。   被自己“移开”的画,也不见了,一遍又一遍重画,早已和原来不太一样。   姜遗光慢慢来到榕树边。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画“移走”的,移开的具体方位也清楚记得。   姜遗光看似为难踱步,一步步走得小心又沉,实则暗地里做好了准备,伺机而动。   在来到“树下人”手落下的位置前的片刻,姜遗光还看不出来什么。   几乎是他在迈出下一步的一瞬间,他便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伸手在地面用力一拉——他把那幅无形的画又重新扯了出来,覆盖在第二城上。   当然,因为他这一举动。其余入镜人再一次经历了一回不明真假的幻境。   他们全都要崩溃了。   在姜遗光破坏掉画后,第一城固然被保护下来,可他们也陷入了无休止的幻境中,他们不知道自己所遇见的一切全都是假的——那些生死、背叛、感动、愤怒……全都是厉鬼的伎俩。   姜遗光仔细去看被自己扯出的“画”。   画上画着第一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细细画下,还有几十个留存在城里的小人。   中间的位置,真画了一棵榕树。   一个非常大的榕树,和其他城池比起来,这棵树大得简直不正常。   姜遗光试探着伸出手去,用自己掰下的一根树枝触碰着榕树的位置,同时,往后扭头看去。   而后,他就看见……一根巨大的木棍从虚无中伸出来,慢慢往下落——看样子,马上就要落到这棵大榕树树顶。   正是他手里握着的小木棍。   可这根木棍太大了,这棵榕树也太大了。   如果这棵榕树倒塌,一定会把树下的他一并砸死。   要脱离幻境,就必须砍去这棵会让人陷入幻境的榕树。   要砍去榕树,就必须来到树下,画外。   一旦走入树下,树倒塌,又必然会把他一并杀死。   简直是无解的悖论。   姜遗光顿了顿,还是继续画下去。   他在树下没有看到自己。   自己明明就在树下,可画中却没有自己。   于是,他在树下画了个自己模样的人。   树枝细长,用于画人太大,他不得不用更细的树杈画下那人,笔尖太过细,以至于那人画的看起来也有些瘦长。   刚画完,树下立刻多了个有些怪异的人,手脚有些不正常的长,长得甚至有些吓人。   姜遗光似有所感,猛地回头,和那个人对视上。   一种格外玄妙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姜遗光注视着它,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有。那人明明就在自己不远处,却仿佛隔着很远。   这个人……不正是兰姑所说的树下人吗?   它是自己画出来的?   究竟是因为他画出了这树下人,所以才有这树下人,还是因为先有树下人,他才能画出这幅画?   姜遗光想起来,他曾听夫子说过的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究竟是庄周做梦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自己成了庄周?   他和树下人,究竟是谁先造出了谁?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一双纯黑无眼白的眼死死瞪着姜遗光,眼看着它就要扑过来。   它的模样——因姜遗光是照着自己画的,所以它的模样甚至还和自己有点像。   姜遗光眼疾手快躲开后,在背后狠狠踢它一脚,它没站稳,往下倒,伸出的手将将要按在第一城的画上,立刻反手拉住它。   如果让它把第一城毁了,在第一城的自己也要死。   姜遗光拽开它的那一瞬,自己反而被它用力一拉,眼看就要倒下,倒在第一城的画卷上——   那个模样有点古怪的东西看着他,笑了。   姜遗光一扭腰,避开自己倒在第一城的厄运,却倒在了其他城上,画卷再次被毁去。   他明白,这树下人并不是幻境,它真实的被自己画了出来。   可其他人已经快要被幻境逼疯了。   地面上的画每被毁去一次,他们就要重新进入新的幻觉一次。一次又一次,几乎无止境。姜遗光能看到地面上画中的入镜人们几乎都在发狂,不是拼命奔跑,就是以头抢地,几乎能从画上听到他们哭嚎的声音。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他们了,回身一踢,将扑过来要偷袭的树下人再度踢到树干上,重重落地,再闪身来到它身前,手里用做画画的带尖头的木棍从它脖子上刺了进去。   树下人倒在树下,不动弹。   它好像死了。   原本伸出的要反击的手,悬在空中,缓缓地、一点点落下,好似它在死去的一瞬间就变得僵硬。   姜遗光抽回木棍,心跳得很快。   死去的树下人手一点点落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不正是他和兰姑刚见到榕树时碰见的情景吗?   树下人因为死去,手臂才一点点落地,他才会将画卷抽走。   也正是因为他将画卷抽走,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他才会画出这树下人。   实在是太古怪了,这幻境中不仅真真假假分不清,就连事情发生的顺序也理不清楚。   姜遗光转头看向地上的画。   他的画再一次被毁了。   可他不能不继续。   一旦他停下笔,画卷上的画面便会自动飞快地演变,最后演变成入镜人们如今的状况,包括他在内,无一不处在生死边缘。   如果姜遗光不改,画面上也会自发生出入镜人景象,且他们会立刻按照原定的走向被杀死。   因此,姜遗光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他们的命运。   那些入镜人都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自己认为的幻境,都是确实发生过一次的事实。每每到濒死之境,就被姜遗光生出的幻觉打断,抹去,而后,再重来一遍。   包括黎恪在内,他所有还活着的入镜人,都已经历了不下二十次的幻觉。   那些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们现下还活着,全靠一口气死死吊着——他们还记着自己在死劫中,要活着出去。   姜遗光思索许久,还是决定赌一赌。   他手中的画笔伸到了榕树顶上。   将榕树从顶端开始抹去。   画卷、榕树、王国……   画卷或许是封印着什么,让这几大诡异古怪的王国能够按照畸形的秩序运转下去。   画卷破坏后,他们从王国中出来,便立刻被榕树所迷惑。   榕树、皮囊……他想起了镜外自己收的一个或许和其相关的恶鬼。   既然画被毁,相应的,他也该把榕树毁去。   树枝在画卷上绘着的榕树顶端抹去的一瞬间,姜遗光听到了巨大尖锐的嘶吼声,山呼海啸般从树中传来。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吼声,分不清男女老少,甚至有些像野兽咆哮,说这是几万个恶鬼齐声嘶吼也不夸张。   他忍着那股耳朵都要被震破的疼痛扭头。   视线所及之处,高高的榕树顶上,繁茂枝叶簌簌落下,树枝上挂着的那些轻飘飘惨白的人皮张大,齐声哀嚎。   风仍旧在吹,他们在树枝中飘荡,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齐看着姜遗光,目光怨毒、阴森,冰冷无比。   简直像年节时挂在树上的红灯笼,或者应该说是一堆瘦长白灯笼,飘摇不休。   姜遗光扭头看着那棵树,继续伸手,一点点小心抹去树冠。   在树后忽然冒出许多身影。   这一回,姜遗光看得很清楚,大约也是榕树的速度变慢了些,才能叫他清楚地看见,树上皮囊飘落下几个,落在地上后,就变成了他熟悉的那些幻觉身影。   “善多!我终于找到你了。”疯疯癫癫的黎恪向他扑过来。   “善多,你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吗?我快要逼疯了,求求你带我走……”被换上猫的皮毛的兰姑低声哭泣,“你不是能够画画吗?求你了,把我画成人吧,我不要当一只猫……”   “善多,我的腿……”黎三娘的面容一点点冰冷,“我已是第十一重死劫,你该明白,如果你是我,你也会下手的。”   姜遗光加快速度,一点点擦去榕树,不让树下的自己被波及。   掉落在地的人皮越来越多,渐渐的,有了兽皮,一落地,就成了新的身影。   姜遗光提笔,小心地将那些落下的皮囊全都勾到其他城池中。他的动作很快,像是给西瓜挑籽般一个个飞快挑走,又再度在画卷上“砍树”。   终于,这棵遮天蔽日让他仰起头都看不见树顶的大榕树被他削去了一大半。   只有一棵粗壮的树干,和树干顶被削得只剩一层的树叶,撑开薄薄的伞盖。   榕树被砍,其他人的幻觉渐渐改善不少,慢慢恢复神智。   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次又一次似真似假的幻觉,众人不免后怕,可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这些幻觉突然又消失了?   是谁做了什么?   黎恪和九公子恢复神智后,发现彼此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各自倒在地上,神情痛苦又凄惶。   二人对视一眼,竟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对对方的厌恶和忌惮。   黎恪也愣了愣。   他想起幻觉中的一切,实在太过真实,且发生了那么多次,即便他知道全都是假的,可再见到九公子熟悉面容的那一刹那,他依旧止不住的从心底涌起厌憎之意。   九公子也是这样吗?他在幻境中看到了虚假的自己?   兰姑,三娘,还有善多,是否也是如此?   令他担忧的事发生了,他一念到这些人的名字,想起这些人的面容,从心底涌上来的不是熟悉和愉悦,而是止不住的深深厌恶。   简直都快成了他的心魔。   “你……”   “你……”   黎恪和九公子同时开口,见对方同样开口又连忙顿住,再度同时说话。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又一次异口同声。   “既然这样,那便我先说。”九公子道,“想必你刚才也经历了数十上百次幻觉。我心知这不是你的错,可我现在暂时调节不过来,我不想在无意识中杀了你,所以接下来,我们还是分道走吧。”   他这话说的肯定,干脆又冷淡,撇过头去,不再看黎恪一眼。   黎恪不强求,爽快地答应下,转身飞快离去。   这就是那幻觉的高超之处。   如果只是以同伴的面容对他们作恶、伤害,他们都不会在意。   可偏偏……这幻觉一次又一次的推演着他们将来可能发生的分歧冲突,且每一点点小小的矛盾最终都演变成了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   现在,要去找姜遗光吗?   一想到这个名字,黎恪就察觉到了痛苦。   幻觉中,姜遗光一次又一次地责备他,怨他不该将自己带入他自认为的正途中,怨他不该唤醒自己的七情六欲,他起先愧疚,听多了以后,难免厌烦,再后来,就是有些恶心了……   不,不能这么想……这些都是幻觉,和姜遗光有什么关系?   黎恪深深地吐了口气,思考了一番,待会儿见自己见到的善多该怎么做怎么说,最后发现,自己还是不要瞒着他,直白说出来最好。   他正这么想着,走了没几步,眼前就出现了熟悉的画面。   大榕树。和树下的姜遗光。   从另外一个路口走来的九公子,兰姑和三娘,凌烛等人。   一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当中的姜遗光身上,他们几乎是惊讶地看着被削去一大半的榕树,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自己刚才遇见的幻境和这棵榕树脱不开关系。   再一看地面,原先不过浅浅一层浮在地面上的画,此刻却轮廓又深又鲜明,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姜遗光画了什么。   “所以……这死劫其实是一幅画吗?”黎恪惊疑不定。   那些画看着就被抹去了很多次,又重新画上许多次。   这让他他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经历的每一次都比上一回更恶心、更凶残的幻境。   不仅是他,其余入镜人同样想到了。   所以,他们刚才经历的几十种幻觉,都是因为姜遗光在画画吗?   他们还不知事情全貌,经过幻境后,早就对其他人产生了深重的厌恶心态,他们原本还能安慰自己,此事和的其他入镜人没有关系,他们该携手出去才是。   又骤然间发现,令自己陷入几十重幻境折磨的正是姜遗光?   “新仇旧恨”下,所有人看着姜遗光的眼神都不太友善。   即便是一直对他很好的黎恪,眼底也生出几分怨念。   而姜遗光,本就是对他人善恶念无比敏感的人。   其他人对他好,他会发觉并予以回报。若是对方有一分恶念,他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到。   黎恪在恨我。   其他人也在恨我。   姜遗光看着画,心里猜测出了他们厌恶自己的原因。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姜遗光回答了黎恪的问题:“不止是这棵树。”   画卷上,榕树的根一点点被姜遗光抹去。   厉鬼尖叫嘶吼,哀嚎不休。   等榕树不见后,他们估摸着不会再遇到幻觉。但大黑狗的执念还未消除——它的怨恨那样深那样重,该如何化解?   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吗?已经快了。   榕树彻底抹除后,那些人皮跟着消失。   光从云彩缝隙中照下,暖融融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他们都不是难相处的人,若在镜外世界还能交个好友,可现在他们的心里已经生了隔阂,看彼此都很有些不顺眼,尤其是对姜遗光,目光格外不善。   黎恪忍着莫名涌起的心头火,努力让自己用和缓语气问姜遗光:“善多,你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姜遗光平静道:“没有。”   “我一直在树边,没有发现什么。”   九公子插话说:“我听说其他几个国度也有入镜人,不止毛虫国和羽虫国两个,或许该去那几个国家打听打听,说不定会有线索。”   “比如?”   “比如鳞虫国,倮虫国什么的。”   姜遗光摇摇头。   “我们都知道,这是那条大黑狗的幻境,既然是他的执念,或许也和狗有关。”姜遗光道,“不如找一找哪里有狗,或许这才是关键。”   “且一样一样来吧,榕树没了,其他几国的飞禽走兽都消失了大半,可一定还有其他出路。”黎恪附和道,“我们可以就按善多说的,先找狗。”   说到这些事,大家都很有一些疑惑,既然身在毛虫国,四处是野兽牲畜,可偏偏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狗。   “怎么会没有?”   一直没说话的黎三娘目光投到了姜遗光身上。   “的确,我们大家都没有在见过真正的狗,可是……狗和狼不是差不多吗?”黎三娘看着姜遗光,“被人驯化的狼,自然就成了狗。”   她话中含义再明显不过。   “我好奇很久了,为什么只有你这么特殊?”黎三娘目光冰冷,盯紧姜遗光,问,“你到底是谁?” 第186章   姜遗光微顿, 侧头看向黎三娘:“你觉得我是谁?”   他解释道:“我没有被调换,你们已经从幻境觉中出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黎三娘一点点靠近姜遗光,目光直勾勾地笑, 温柔地说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你是真的。就因为你是真正的姜遗光, 我才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最后几个字说的又快又轻。   姜遗光身上的异常实在太过明显,即便黎恪时常提点, 也无法掩饰他与寻常人相比时那股格格不入的怪异感。平日黎三娘并不在意,她见过冷情之人,生来心如坚石,不为情所动,只以为姜遗光也是如此。   这回在死劫中, 她才真正明白了姜遗光的古怪为何。   和冷情之人不同,他竟是完完全全无情也无心,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只有你是狼?为什么只有你碰到了榕树?”   “三娘!”黎恪叫她, 却被后者一个冷冷的眼神瞥去。   不过一个眼神, 黎恪便僵在原地,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凶兽盯上。   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声音又弱下来:“三娘,你又何必为难他?你明知这不是他的错。”   “我不为难他,接下来就该是我们被为难了。”黎三娘步步紧逼, “不是他的错又如何?世上还有一句话叫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因他而生的事那么多,我为何不能为难他?”   “你对这场死劫到底了解多少?为什么只有你不会被幻觉迷惑?”   那张平日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艳丽面庞微微扭曲。   她陷入了疯狂中, 姜遗光却仍旧半蹲在地面涂涂抹抹,平静如初:“因为我没有心,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假的,你可满意了?”   他继续抹去画上榕树的身影。   他原先以为是画卷和这棵榕树相互角力下旗鼓相当,产生制衡,才叫那畸形的五国能延续下去。   所以,当他们从画卷出来后,画卷被破坏,制衡打破,榕树不受压制,才会让他们陷入幻觉。   可姜遗光在榕树吊着的那些人皮中发现了些熟悉的面容——他似乎在十五城中见过那些人。这让他生出了怀疑。   究竟是因为榕树中吊着的那些人死后才能被画入画中,还是因为画中的人死后,皮囊被挂在了树上?   亦或者这个问题就像他之前画的树下人一样,分不清先后?   榕树薄薄的伞盖被小心地一点点擦去,变得光秃秃。   姜遗光的动作很小心,稍有不慎,那棵树庞大的树枝就会一股脑砸下,即便只有一根树枝,也足够把他们在场所有人都砸死。   “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在想什么?”黎三娘语气古怪得可怕。   第十一重劫,她要比别人苦太多,以至于陷入了这半疯之态。   姜遗光头都没有抬:“你们不信也无所谓,等离开这幻境后,我们就分道走吧。”   “不必,善多,何至于此?”黎恪两厢为难,想要劝他,他心知不是姜遗光的错,可黎三娘的迁怒并非师出无名。   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心头升起的几分憎恶。   “幻觉归幻觉,三娘不过一时失态,出镜后,大家还能一起走,还是好友……”   “不必了。”姜遗光直白道,“我只想活下去,从你们想要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不会和你们同行。”   榕树被毁去所有树冠,树干一点点擦除。   黎三娘眼神渐渐冰冷。   受他恩惠的兰姑目光空空,游离在所有人之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曾替他扎上端午彩线的九公子亦眼含恶念,无法掩盖。   其余不算熟的入镜人皆有些忌惮,却不敢靠近,因姜遗光身边那些城池刚被画上,他们如果贸然过来,又要把画踩坏。   而画卷被踩坏的后果……他们不能想象。   凌烛说道:“善多,你确定把榕树毁掉就可以吗?”   “榕树让我们陷入幻觉,等榕树没了,我们又该掉入这幅画中,到那时,我们该如何自处?”凌烛话中同样带刺,夹枪带棒,“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外头罩着的也是人皮,你也会被针对。”   “那就把画再毁掉一次。”姜遗光道,“不论是树还是画,全都毁掉。”   语气平静,却带着森森杀意。   他从小耳濡目染的一切都告诉他,遇任何事,当断则断,不要留后患。   九公子却开了口:“我觉得三娘说的也有道理,大黑狗才是源头,我们既要找狗,可这城中没有任何一条是狗,只有狼,就只能找狼了。”他静静地看着姜遗光,“我猜出来了,你大约做了什么,你救了我们,我是感激你的,不论你信不信。”   “不过现在,能救我们的似乎是黎兄你……”   黎恪一顿,问:“何意?”   九公子道:“我原先只以为,以那只大黑狗的怨气,他自个儿被剥了人皮换狗皮,一辈子只能当条狗。若是他看见你们都换了一层皮,或许怨气能消。”   “但兰姑和善多都被换皮后,似乎也没有缓解多少,反而又添了些其他怪事,愈演愈烈,不得停歇。”   “我便想,或许也要加上黎兄?他想报复的,是你们才对。”九公子缓缓道。   “况且,这么个恶心的世界,人就是狗,狗就是人,人和兽没什么区别。”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飞禽走兽才是大黑狗心中的镜外人,凶狠恶毒,一无是处。这世界的人才是他心里的兽,愚蠢、任人宰割。”九公子道,“所以,善多,你被换皮,恰好合了他的愿。”   “他最恨的几个人,你,三娘,都遭了大罪,那些城池的飞禽走兽都被杀死,他的怨气该解了,只是……还不够。”   “黎兄,还差你。”九公子缓缓露出微笑,他笑得很开心,甚至带了点儿孩子的纯真稚气,好像一个小孩儿遇见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似的。   “黎恪,只有你,你还好好的,他怎么会满意呢?”   随着他的话,姜遗光已把榕树抹到了最后短短一截,而其他所有人也都将目光转向了黎恪。   被压抑许久后,毫不掩饰的恶意。   黎恪强撑出镇定模样:“所以,你们想做什么?”可他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幻觉中被磨得身心俱疲,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轻易便能看穿。   九公子轻飘飘道:“不如何,无非是让你和他们一样,或是剥皮,或是断腿,但我总觉得这些还不够,这不过是那条大黑狗所受苦难的万分之一而已。”   “所以,我们或许还需要这样做——”   九公子说出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为之色变的话后,继续笑道:“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后的办法。”   他平日总是一副浪荡阔气模样,并不摆贵公子的架子,甚少露出这样的疏离模样。这会儿却做足了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很贴心地说:“黎兄,你可以自己选。”   “你是选择自己受苦试试,还是选择让善多替你?”   姬钺彻底看透了姜遗光的古怪。   他就像个活了的木偶人,只剩一具空壳。平常还好,在幻境中,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折磨,却叫他现在根本无法面对那张沉默的面庞。   他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逼黎恪。   如果黎恪愿意狠下心远离姜遗光,那他们自此就可分道扬镳,也就不会再为姜遗光奇怪的招祸体质连累。   如果黎恪依旧舍不断,愿意替姜遗光受过,黎恪就能借此卖个人情,九公子也想看看能不能把姜遗光的心拉回一些。   无论哪点,都是好的,黎恪下不定决心,就让他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九公子眉眼俊朗,贵气天成,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没错,我觉得九公子说的有理。”兰姑也温柔微笑起来,“要么是你,要么是姜遗光,你们选一个吧?”就像她刚才在幻觉中数十次的选择一样。   一直游离在他们之外的兰姑此刻终于从幻觉的沼泽中拔出自己的意识。她听到了众人的话,却一直懵懵懂懂,好似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现在,她终于清醒过来。   幻觉……那些恶心的幻觉……   哈哈哈哈……实在是太恶心了。   比起来,九公子的提议又算得什么?   凭什么只有黎恪能独善其身?凭什么姜遗光被换了皮后能够依旧和无事人一样?而她却要忍受着痛苦,在疯子和理智的边缘痛苦?   凭什么姜遗光不会疯?   刚才的幻境中,她也一直在做着选择,只要她选择牺牲自己让其他人活下来,她就会尝到百倍的痛苦与屈辱,这样的折磨,叫兰姑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可她却又没有疯,只能清醒又痛苦地挣扎着。   兰姑本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意志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强大。   十几次轮回的痛苦之后,她就崩溃了,选择让其他人去死,自己安稳活下来——到后来,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黎恪身体颤抖起来。   “我……”   他在死劫中遇到的苦难不少,被烈火焚烧、被刀剑击伤、溺水……数不胜数。   可是……可是……   黎恪只是想一想九公子的提议,就几乎恶心到要吐出来。   他觉得冷得厉害,所有人都在逼他——他没有办法,他没有任何办法。   该怎么办?   姜遗光依旧蹲坐在地,两只膝盖上沾了些黑泥,和所有人恶意的面庞不同,他依旧那样平静,好似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变脸。   黎恪的挣扎痛苦,在他眼中也和一只飞过的蚊蝇没什么区别。   “善多……”黎恪叫他。   姜遗光嗯一声,继续在地面涂抹。   他们的对话没有避开姜遗光,姜遗光自然听见了。   他不在意。   他已经决定放弃,所以,黎恪不论作出什么决定,他都不在意。   榕树的树桩,只剩下最后一层。   很快就要被完全抹去了。   与此同时,画卷上清晰刻下的其他城池轮廓慢慢变浅。   很明显,它们将要随着榕树的消失而一并不见。   榕树果然和画卷有关。   画卷……毓秀?   听闻毓秀擅长作画,或许和她有关?   她的怨念又是什么?那些书生的死……   姜遗光想着其他事,黎恪的纠结挣扎他看在眼中,令黎恪失望的是,他的确感知不到,或者说,即便能感知到,也不会在意。   姜遗光自己遇到痛苦之事尚且不会疼痛,又怎么可能会替其他人疼痛?   他在期待什么呢?   黎恪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我选……我选第二个……”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音哑得几乎不能听,说出口的同时他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这一刻看到了一片更宽广的世界。   黎三娘尤带着笑。   先是微笑,听到黎恪终于作出决定后,这笑终于演变成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起来,自己在入镜时,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然后怎样了?   哦……那个孩子被抱走吃了。   于是,在刚才的幻觉中,她便历经了几十次亲自吃掉自己孩子的痛苦。   她亲自生下的,脐带还未剪断浑身血淋淋沾满脏污的小小婴儿,握着拳头闭着眼睛大哭,包在襁褓里,哭声响亮又微弱,脸红通通的。   她抱着孩子,被一头猪逼着必须活活吃掉孩子。否则,那头猪就会按照同样的方式,一点点吃掉她。   起先她不愿意,想逃跑,然后……她就立刻体会到了被一点点啃的痛苦,从皮肉,到骨头,没有办法昏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干净。   等到被啃得几乎成了人彘后,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幻境之初,再一次抱着孩子被逼着做选择。   再后来,她吃了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她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个孩子软嫩的口感……呕——   笑着笑着,黎三娘突然弯下腰拼命呕吐起来,手背额角都蹦起了青筋。   她恐怕出去后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吃肉了,在这幻境中也没吃什么,可她依旧拼命地吐,直到吐出了胃中的酸水也不停,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实在是太恶心了……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此刻,她和兰姑想的一样——凭什么只有她们忍受这种痛苦?黎恪和姜遗光却能好好的?   黎恪又凭什么还能保持清醒?   既然那恶灵要他们发疯,不如大家一起变成疯子!   现在,黎恪果然也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哈——   “我反悔了,我选第一个!”黎恪喊出了这句话。   晚了。   黎三娘口中爆射出几枚不知什么时候含进去的干果子,“嗒!嗒!嗒!”尽数打在姜遗光身上,后者顿觉手脚发麻。下一瞬,九公子后退两步,轻巧飞身而起,越过画卷,落在姜遗光身前,衣袂飘飘。   “善多,不好意思了。”九公子道。   正要大声喊叫的黎恪和姜遗光在同一瞬被凌烛打晕。   ……   黎恪是被一阵肉香唤醒的。   他们还在榕树不远处,只是这回,画榕树的人变成了兰姑。   姜遗光把那颗大榕树从画上几乎完全擦除后,城池及其中的鸟兽虫鱼乃至人类皆开始渐渐淡化,有些甚至变成了烟,消散开去。   于是兰姑就在他原来蹲着的地方重新画上那棵树。   兰姑也曾想过,如果一切可以改变,如果可以由她来画这幅画,她一定会把这幅画改得更好些,好让他们能渡过此劫。   可现在,她真正握着笔坐在树下后,她的心态却变了,喷涌而出的恶意,随着画笔一点点在泥地上勾勒出那棵大榕树原本的模样。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改好?   这幅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只不过是照实画上去而已。   她为什么要改?   粗壮虬结的树干,独木成林,葱郁茂密。   树上吊着的干瘪人皮、兽皮……一个没少。   画着画着,兰姑想到什么,冷不丁丢下笔,捂脸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   她终于也想到了姜遗光刚才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是先有这棵树和这幅画,她才能画出这棵树?   还是因为她先画出了这棵树,才有了这幅画?   一切好似形成了闭环。   兰姑在一旁疯疯癫癫的,谁也没理她。   大家围着刚醒过来的黎恪。   “已经熬好了,现在把它喝了吧。”黎三娘对黎恪笑道。   在黎恪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汤中白花花一层油沫漂浮,下方藏着大块大块的肉,香气扑鼻。   “我不要!我不吃这个,拿走!”黎恪一见就知道那是什么,肉味再香也要吐出来,拼命尖叫着往后逃,好似一条案板上翻动的鱼。可他被两个陌生的入镜人一左一右按住肩,不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   只能眼睁睁看着黎三娘端碗靠近。   “不要——滚!!”   “我不喝!我不喝!!”   黎恪拼命摇头。   “由不得你!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怎么你现在又心软了,后悔了?”他越痛苦,黎三娘越开心。   伸出手,一把钳住黎恪的两边脸颊,用力一掐,逼着黎恪张开嘴,而后,碗沿靠上嘴,慢慢地灌进去。   黎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目眦欲裂,死死地瞪着那碗汤,他拼命要摇头或闭上嘴,却无济于事。   肉汤边缘一点点降下,一部分灌进他嘴里,有些从嘴角流出来,还有些顺着喉咙喝了进去。   很香,鲜甜的香,肉粒带点儿微酸,细细碎碎,不需要嚼也能吞下去。   他只感到一阵阵反胃,从胃里涌上的巨大的恶心弥漫到四肢百骇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淹没。   他想把这口汤吐掉,可被黎三娘掐住了脸,女子的手犹如铁钳,他怎么挣扎也逃不过。   “唔唔……”   黎恪发着抖,不断落泪。   在黎三娘背后不远处,姜遗光躺在地上,睁着眼,看向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左腿,膝盖以下不见了。   身下土地血淋淋,红色浸透了湿泥。   九公子还在磨刀,他嫌刚才的那把刀不够锋利,肉剁得不够碎。   磨着刀,他笑得很开心。   疯了……都疯了!   黎恪被迫喝下那碗汤,两边摁住他的人见他把汤咽下去后,立刻塞上布巾捂住嘴,不让他吐出来。紧接着,黎三娘又去锅中盛了一碗,再次端到他面前。   “慢慢喝,不够还有。”黎三娘难得地温柔微笑,好像以往他们吃饭时,兰姑细声细气温柔地叮嘱一般。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进汤中。   眼前渐渐模糊,天旋地转。   换皮,被当做牲畜的一生,被冤枉、被人捉了吃……   一样样苦楚,都从入镜人身上讨了回来。   大黑狗的怨气,终于得以化解。   ……   土楼,客房之一。   这几间客房的主人近一个月未归,其他人依着他的嘱咐,不敢开门打扰。   这一晚,其中一间没亮着灯的房中传来几声接二连三的巨大响动,砰砰砰,好似有什么重物不断砸在地上。   守卫们不放心,上去敲门询问——他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人声和走动声响,疑心有窃贼。   虽说土楼设计让外人很难侵入,可万一真有窃贼呢?   半晌,就在守卫们禁不住要冲进去时,里面传来了九公子疲惫的声音。   “别打扰我,都退下吧。”   “可是……”   “我说——让你们都退下,没听见吗?”九公子一把打开门,那张多日不见的俊美面容阴沉沉,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诡异,“十几日不见,不认得主了?”   “不,不是,小的们明白。”守卫连忙行一礼,飞快回头对身后人使个眼色,匆忙退开。   房间内,五人,不,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言。   五个人都在,只是姜遗光并不掺和到他们其中罢了。   他从倒塌的床板废墟中翻找出了自己的镜子,而后,一言不发地,一瘸一拐往外走——他在镜中被砍去了一条腿,镜外,这条腿也要跛一段时间。   “善多,你要往哪儿去?”见他要离开,九公子连忙拦住了他。   目光躲闪,不敢直视。   一脱离死劫,镜中那些愤怒、偏激与怨愤,便都好似隔了一层,让他们瞬间冷静下来。   开始后怕。   我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九公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奇怪,他当初为什么会开始记恨姜遗光?   姜遗光语气平平:“我回房间。”   “不,你肯定是要走。”九公子只觉羞愧难当,躲闪着不敢看姜遗光的眼睛,放软了语气,“镜中,是我对不住你……我们不该这么做……”   黎三娘也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不敢相信……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她哪里还有脸求姜遗光和黎恪的原谅?   姜遗光没说什么,闪身避开九公子,灵活地从他拦开的手臂下钻出房门,天色已晚,他也感觉到了疲倦,便真的来到自己房门前,推开门,进去休息。   他这是……不在意吗?   那他在镜中说的话可还算数?   九公子一片心慌,回头看去,黎三娘满面痛苦,兰姑人就呆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黎恪脸色苍白地在一片破碎成数十块的木头中坐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胸口,极其痛苦地干呕起来。   他什么都吐不出来,眼泪和着酸水滚滚而下,而后终于脱力地趴在木头堆中,艰难地喘气。   黎三娘要伸手去扶他,被黎恪惊恐地下意识躲开。   “别碰我!”黎恪脸色苍白得可怕。   只说了一句话,他又忍不住要作呕,捂住嘴忍住了,看也没看黎三娘,强撑着扶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没有看站在门边、失魂落魄的九公子一眼。   片刻后,传来又一声开关门声响。   黎恪也回房睡觉了。   黎三娘静默片刻,才从木头块中找到了自己的那面镜子。   照照自己的脸,同样苍白无神,憔悴不堪。   “怪不得……怪不得第十重后的入镜人都疯了……”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问里面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   “你疯了吗?”   “我疯了吗?”   夜色深深。 第187章   姜遗光久违地陷入了深沉梦境。   他以往总是觉浅,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在梦中瞬间惊醒并暗自戒备。这回,或许因为实在太疲倦,一觉睡下,又做了那个噩梦。   熊熊烈火, 在火海挣扎的重重人影, 被火灼烧的房梁发出哔哔啵啵响, 重重往下倒落,溅起满地火星,一片火海中, 无数人惨叫哀嚎……   为什么他会一直梦到这场大火?   姜遗光确信,自己从小到大并没有经历过走水,唯一一次还是在他约莫五岁时,邻居生火做饭不慎走水,很快又扑灭了, 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火?   姜遗光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即便是梦,他也能感受到那场大火的灼热,焦糊的烈火气息灼烧着全身, 热浪一重重冲刷席卷他全身, 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   这个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姜遗光不相信这只是单纯的一场梦,他忍着剧痛仔细看, 试图从这场大火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看着看着,他竟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   这个地方是哪儿?   和以往匆忙短暂的梦境不同,他发觉这回的梦比以往更多了些什么。   以往到这时候, 梦就该结束了, 可现在,他还在梦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距离再拉远些,让他能够远远地看着这场大火。   他成功了。   被大火燎得焦黑的墙面隐约露出壁画的一角,那像是一片衣角或是帷幔的一角,色泽艳丽瑰艳,画着芍药花,能看出在烧毁前这幅壁画有多么壮丽。   嘈杂混乱中,能模糊地分辨出里面有个女人的哭喊,不知她在喊着什么,悲怆又绝望的痛呼俱被大火盖过去,听不真切。   滚烫热浪袭来,好似火舌在在眼球在舔舐,扑得姜遗光眼睛看不清,焦热发酸。可他仍旧要睁着眼睛,去看清楚。   蓦地,火海变了。   他好似在一瞬间骤然下沉数万丈,赤红连绵的火海也在眼前瞬时陷入无尽黑暗。   一片黑暗虚无,分不清前后左右和时间流逝,喊不出,看不见……姜遗光只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不知要下坠到何处。   不知下坠了多久,无尽黑暗当中骤然劈开一线刺目亮光,紧接着,光芒大放。   一双眼睛从他脑海中极快地飘过,快到姜遗光根本没看清,无从辨认。   他醒了。   阳光从小窗口照进,他听见了楼上楼下轻微的簌簌声响,那些护卫们放轻了脚步走动,压低声音说话,生怕将他们惊醒。   一切本来很安静,可在他耳中,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无法忽视。   他已经忍受着这种细微又嘈杂的吵闹,安静地渡过了十六年。   他的左腿往下仍旧有些奇怪,掀开被子揉了揉那条小腿,发觉还是有些麻木,甚至有时候会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只在膝盖处偶尔传来钝钝的痛感,好像还是有一把刀在那里砍下似的。   他坐在窗边静静的听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桌前。   桌上有纸笔,地面干净还带着些微湿渍水迹,床边放了水盆和干净的布巾,应当是从人在他睡着时悄悄进来打扫的。   肚腹传来轻微声响,胃里一阵阵火烧般的饥饿感。   姜遗光能忍饿,不觉得这有多难受。他感觉自己还能再忍忍,不至于饿昏,而后,他从床边水盆里用杯子舀了一杯水,滴几滴进砚台,一圈圈磨墨,磨出浓黑的墨汁来。   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写下几列字。   书写罢,姜遗光放下了笔,轻轻吹干墨渍,用镇纸压在书桌上。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在死劫中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也不能从他脸上看见一点痛苦之色。   他也没有记恨那几人。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他心里隔了一层,无法感知到,即便是其他人的激烈情绪也只能给他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哦,原来他们在愧疚。   自身完全体会不到情感,可偏偏对他人情绪无比敏感,也不知是好是坏。   姜遗光平静地心想:我果然是怪胎。   和他相反,其他四人依旧沉浸在清醒的痛苦中,如果不能开解,这一重死劫只会成为他们的心魔。   “我现在明白了,十重死劫后是什么。”黎三娘靠着围栏,一圈圈红灯笼照进她的眼里。   “是攻心,一切都在针对着人的心魔。”黎三娘道,“怪不得,他们都疯了。”   “真的能渡过十八重吗?能渡过的,是疯子,还是什么人?”   在她身边,九公子颓唐地背靠着栏杆,下巴上冒出一点点胡茬,再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模样。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它做到了。”九公子笑,笑着笑着差点落下泪来,“不愧是十重后的死劫,当真了不起。”   他们都活着,可原来和睦的五人却已分崩离析。   “我可能要疯了。”黎三娘清醒地说,“你呢?你下回也是第十重了吧?”   九公子笑够了,道:“是,的确是第十重。我已经能想到了,到时我只会更疯。又或者,我会死在那里。”   走上这条路的人注定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   这只是个开始。   只是……他们曾经渡过那么多次死劫,即便知道死劫残酷,心里最深处到底还是有些自信,以为自己那么多次都过来了,剩下的再难也不过如此。   这回,他们却在以为自己窥见死劫全部的残酷之时,又被重新打入更深层的地狱,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意识不过冰山一角,浅薄得可笑。   像这回,厉鬼慈悲地让他们全须全尾出来,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却远超以往。   “慎之呢?他好点了吗?”半晌,黎三娘问。   九公子点点头:“好些了,只是恐怕他会在心里记恨上。”   “我倒宁愿他记恨,也好过把过错全堆到自己身上,日日自苦。”黎三娘道,“反正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他这一个。”   “更何况,他恨我们也是应当的,他如果想来找我们报仇,我等着。”   九公子没反驳,问:“兰姑呢?”   黎三娘摇摇头:“她不太好,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我过几日再去看她。”九公子叹道,“这几日叫她好好歇息。”   他们都不太敢提起另一个人。   好半晌,九公子才道:“善多一直昏迷着,我上午去看他,见他眉头皱得厉害,好像在做噩梦。”   “去看看他吧,他如果想恨我们是理所应当。可……”黎三娘沉沉地叹口气,“我倒宁愿他能恨。”   无爱也无恨,姜遗光这样,倒真有些像佛家说的心无一物,不染尘埃了。   两人来到姜遗光门前,刚伸手要敲门,黎三娘眼神猛地一凝。   九公子也发现了,二人毫不犹豫推开门进去,就见原本该躺着人的床上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房内空荡荡,桌上留了一张信,压在镇纸下。   黎三娘大步走进去,拿起信纸一看,脸色大变。   “他走了。”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短短两行字,说自己提前离开办些私事,等他们回京时会跟上。   语气平静冷淡,没有一点怨望,不见任何情绪。   “他这小子,自己偷偷走了……”黎三娘捏着信纸,实在不甘心,“我总担心他会惹出祸来。”   九公子沉默良久,道:“也不必担心他这个,他机灵着呢。”   客栈内,上一个小二回家探亲不知怎么不回来了,这世上能赚钱的活儿就不怕没人干,很快,又来了个新的小二。   小二在几人眼皮子下收拾了客房后,不得不离去,面上恭恭敬敬下了楼,立刻转进后院和新来的马车夫小声说话。   “他出现了,快去告诉神婆。”   那马车夫点点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回就要让他尝尝苦头。” 第188章   却原来, 这小二和原来的那位小二是同村人。他们的村子被姜遗光搅了个天翻地覆,怎么能不恨?自然要找机会报复。   九公子那日带人出来接走姜遗光,一群人在森林里看见了,拦不住, 立刻派人去打听——即便他们这地方外来人多, 这样一批出彩的人也足够引人注意, 他们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一批人的消息。   听说他们从京城来。   听说是什么皇亲国戚,有权有势,把他们的身份吹得神乎其神, 差点说成什么大官微服私行。   他们原先也有些发怵,后来问过了丁阿婆,丁阿婆说这些人没什么可怕,派了人在客栈里守着,随时准备找机会将他们带走。   只是, 自从姜遗光逃回去那天后,这群人忽然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客栈中,混进来当新小二的村民和那群守卫打好了关系, 有时悄悄问起, 那群守卫不是一脸讳莫如深,就是说他们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后来这店小二使了个套, 让其中一个守卫自以为承了他的人情,再花些银两,总算从那守卫中得知了九公子的命令。   原来, 九公子早就吩咐过, 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消失一段时间。   小二对这消息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把事情传回去后, 丁阿婆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立刻下了指令,让他们要把九公子等人的镜子也带回来。   当然,那个姓姜的小子更要带回来,绝不能把他放走。   好不容易,等这群人忽然又出现了,小二欣喜万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上午才把消息通过马车夫传回去,下午,姓姜的那小子又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姜遗光去了哪里。   这群村民在找他,黎恪等人也在找他。   一直浑浑噩噩的兰姑,知道他们要找失踪的姜遗光后,忽然一激灵,眼神渐渐清明。   她抓着黎三娘,急促地说道:“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和他在镜子里说过……”   “他要去找卫家……”   黎恪知道这卫家,其他两人却不大清楚。黎三娘不由得疑惑,问:“什么卫家?卫家又在什么地方?”   黎恪心急得很,他担忧姜遗光仗着自己身手做出什么事来——善多时常拿自己的命去赌,可他又不是天下无敌了,要是真出事那可怎么办?   他对黎三娘等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可他也知道,他们已经做得不能够更好了,没有谁生来就该为其他人甘愿赴死,他自己也做不到。   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正因如此,他才更难过。   恨不得,怨不得,亲近不得,远离不得。   比起来,更该被恨的是他自己。   黎恪稳稳心神,对二人三两句话把事情解释了,他见兰姑似乎知道些隐情,问:“你知道卫家?”   兰姑点点头,露出一抹苦笑:“实不相瞒,我祖籍在越省,和闽省相邻。小时候随家里去闽省做生意,隐约听过卫家之名……”   “这些年我去了京城,和家中再没有过联系,不过,家中老人应该还有几个记得那个卫家……”兰姑道,“这回我来闽省,也是抱了能回家探亲的念头。”   她报出个和闽相邻的越省的小城,据她说,那小城离此地似乎不太远。提起幼年之事,兰姑本就温婉的眉眼也带了些轻愁。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我原本就打算出了镜后带善多家中找一找……他却一个人离开了。”   九公子道:“我们去也是一样的。”   “他独自一人查这事,恐怕有危险,说不定又会卷入到某些怪事中。”   几人正压低了声音聊天,见店小二上茶来,立刻转移了话题,说些不相关的事儿,言笑晏晏,看不出一点不和。   那店小二低垂着眼睛,视线在房间里一溜打转,很快又收回来,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多看了几眼。   直到走出房门外,小二的心还在砰砰跳。   刚才那几人当中,为首的名叫九公子的人多看了他两眼。   九公子好像发现了什么,这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慌。   在他看来,那个名叫九公子的人和身上带刀的女人最是危险,反而另外一对年轻男女文弱,看着好下手些。   丁阿婆已经给他下了命令,让他不论如何都要带一面镜子回来。   小二渐渐起了心思,只是那些守卫看得严,带刀女人和九公子又武艺高强,自己有点动静就会被发现,这让他感觉有点难办,只能详细谋划。   ……   被他们寻找着的姜遗光改头换面去了别处。   他知道,这群人一定会找自己。   于是,他故技重施,又扮成了一位贫家少女。   找他的人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对外,一个年轻女子也容易被人轻视,不受注意。   换上粗棉布的上衫下裙,领子拉高,遮住凸起的喉结,耳朵上自己用针扎了两个耳洞,不流血后用茶叶梗堵上,两手指甲涂了浅色的蔻丹,眉毛削细不少……   一点点轻微的改动,他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他对样貌美丑没什么感觉,却也从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中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其他人眼里,约摸是好看的。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独自出行,实在惹人注意,也会招麻烦。他买了些姜黄粉,日日抹在脸上,抹得一张白净的脸瘦黄干巴,再缩着肩膀低头走在路上,任何人同他说话,都只压低声音细声细气回应。   这样看来,就是个家贫又貌若无盐的少女。   他用这副模样在外光明正大行走,甚至经过客栈外,无人发觉他就是被九公子等人找疯了的姜遗光。   姜遗光想得很简单,如果丁阿婆没说谎,她听过卫家和骨瓷一事,说明卫家在当地必定有痕迹,当地官府卷宗或地方志里兴许会有记载。   只是,一县一城的地方志,寻常人根本无法查看。他花了一两天在外摸清当地官府布局后,夜里偷偷翻墙去衙门里翻卷宗。   放卷宗的书库同样修成土楼形,内外圆环套一圈,只有一个老吏看管。   那老吏年纪大了,平日懒得打扫,这时节地面潮得很,一进去就弥漫着一股霉味儿,混着灰尘扑面而来,还有不少细小蚊虫飞舞。   地面湿潮的尘土覆了薄薄一层,姜遗光脚下踩着个大约一尺高的高跷,高跷底又包了棉布垫子,悄无声息潜进去,在地面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高跷印。   他是偷溜进来的,没有人给他指路,他根本不知道本地卷宗都是怎么个摆放法,只能自己凭感觉摸索去找。   先大略翻了翻,从五十年前的卷宗找起,专找大案。他发觉一应卷宗全是关于倭寇流窜作案、海匪的,又或是生意上的大案子。   这地方几乎人人做生意,家家做买卖,世上牵扯到钱就没有干净的事儿,案子也颇多,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人之恶在数行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姜遗光看了很多,一开始还认真看,后来只专挑着“卫”字眼去找,哗啦啦一本翻完,看见没有,又去翻下一本。   花整整一夜时间找遍了前五十年到前六十年地方志加案件卷宗,依旧找不着。   姜遗光往下翻,决定从四十年前开始找起。   这些卷宗上都标着圣德纪年,那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当朝皇帝在位三十年,许多人已忘了先帝的雷霆手段,甚至不知先帝年号谥号,圣德通宝也俱被官府回收后,陆陆续续重铸新钱。   官府上时不时要查徵宣卷宗,却不会查先帝的,久而久之,圣德帝年间的卷宗基本湿潮破旧不能看,不仅经不起大动作翻阅,还生了不少蛀虫,这也给姜遗光带来不少麻烦。   正小心地翻着,姜遗光发现了一些端倪。   原来,本地原名荃州,地域辽阔,中心一片广阔湖泊,名曰灼月湖,后来先帝觉得荃州实在太大,担忧无法管辖,将老荃州拆分一分为二,以中心湖泊为界,左边为新荃州右边为星州,分别派知州管辖。   拆分时间久了,许多人就忘了新荃州和老荃州之分,只知道荃州与星州,两州相邻,风俗人情亦相似。   灼月湖……他们来时的船好像经过。   姜遗光若有所思。   他这几日都泡在县衙的藏书阁中,不眠不休翻看,只可惜,当他把几层书架全部翻完后,也没有找到关于卫家关于骨瓷的一点踪迹。   同姓的卫家倒是找到不少,只是却没有找到卫善元这个人。   不过……闽省相较起其他地方又更注重同姓宗族势力,同姓即是同根。所以,他看见的卫家或许也和当初的那个卫家有关系。   按着这个思路,他又找出些东西来。   此刻,他打开的卷宗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一桩大惨案。   圣德二十五年,也就是四十七年前,当地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巨大飓风之灾,飓风后,又是暴雨数日,洪水泛滥。   当地百姓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尽管洪水退去很快,可依旧死伤无数,三步一尸,五步一坟。   剩下活着的人,地被淹了,房子塌了,又有不少人因为吃在洪水中泡过的食物而生了疫病。   当地官府好不容易等来赈灾粮,卫家却在此时联合其他世家大肆囤地,以三两一亩的贱价收良田,又把无处可去的流民买为家奴。   作为家奴,自然是管饭的,一天一顿,吃不饱也饿不死。在官府看来,屯地是大罪,但放在当时百姓眼里,卫家既买了他们的地,又让他们能吃上饭。可比只会叫他们等赈灾粮、还让他们用做工换粮食的官府强多了。   当时本地知州忙着赈灾之余还要和卫家斗法,卫家家大业大,趁着灾难很是发了一笔财,风光一时,又凭借庞大宗族势力狠压官府一头,连当时的知府都被他们控制住,奏折都难以送出这荃州地带。   到后来,卫家很快就遭到了清算。   抄家、砍头、流放……女子充官伎男子发配边疆,偌大卫家在几行字间灰飞烟灭。之后的卷宗,再见不到卫家之事。   只是也没提卫家和瓷有什么关系。   圣德二十五年……姜遗光按着这时间去找地方志,翻到了些踪迹。   “……荃州出名瓷,闻名一时……”   “以卫家,赵家,薛家为最。卫家以牛、羊骨粉入釉,所制骨瓷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   竟然真是这个卫家……   只可惜,卫家只在地方志上占了短短不到一页篇幅,往前往后翻,都没了卫家事迹。   他记下了卫家祖籍所在,在如今星州内。   月光如洗。   姜遗光躲在藏书楼里,悄悄将书籍放回原地,又悄悄离开,像一抹无声的影子。   看守书阁的老吏睡得正香,不知道有个小贼偷潜进来,翻了好几天的卷宗。   客栈内,黎恪喝过安神汤后,睡得格外熟。   小二没有在深夜动手。他知道,这时肯定有人在守夜。所以,在天才蒙蒙亮时,他已经在厨房里烧了热水,带上干净布巾上楼去。   那群守夜的果然没起疑心,他轻悄悄推门进房间后,托盘上加了蒙汗药的布巾悄悄罩在床上那白面书生的脸上,不一会儿,他便睡得更熟。   小二大胆起来,从他枕头下翻出一面照不出人影的铜镜后,塞进怀里,若无其事地从房间里出来,往楼下去。   而后,他就光明正大拎着菜篮从客栈大门走了。   只要他回到村里,丁阿婆自然会保佑他。这几个外乡人算什么?   那厢,姜遗光伪装成的少女在码头登上了船。   他不知官府什么时候会发现藏书阁被人闯入一事,也决心尽早离开。 第189章   灼月湖很大很大, 清透,碧绿,湖边种着大片梧桐树,垂落万千树须, 有时榕树花开, 红绿相间美不胜收, 实在不负灼月美名。   姜遗光就坐在客船二层,来来去去的船工和游人没有一个会给这个坐在角落、衣着和样貌都没什么特别的“少女”多投去一个眼神。   船上一众游人聊得热火朝天,姜遗光听了一耳朵, 发觉他们大多数人都在讨论着星州的两大武馆对赌一事。   话说星州和老荃州拆分后,新荃州承了原来的一套官府,新官直接上任即可。星州亦如此,可那位新知州在管辖上有些弱,一时半会儿闹得闹哄哄乱糟糟, 加上当地宗族势大,又突然生了倭匪患,百姓们不得不让家中男丁上阵,武馆便悄然在星州兴起了。   当地武馆皆拜关二爷这位武财神, 希望讨得个生意红火、忠义双全, 他们讨论的两家武馆也不例外。其中一家名为忠昭武馆,另一家名叫明武堂, 皆以关二爷为尊,却还要分出个哪家武馆得了关二爷真武气和财气。   这回起冲突的引子,要由两家武馆馆主的儿子争夺一位女子说起。   那女子姓王, 原先嫁给了忠昭武馆的儿子, 后来受不了他打人,生了儿子也没消停, 便提出和离。忠昭武馆一开始不肯放人,但王家宗族家大业大,不容小觑,王父也疼爱这个出嫁女,只能离了。   而后,这位王姑娘竟又大张旗鼓地和明武堂堂主的儿子往来,听说还要定亲,忠昭武馆这边就不乐意了,那位大少爷悔不当初,想重新娶王氏,几次抱着孩子跪在王家门外声泪俱下地做保证,称再不打她,一定好好和她过日子。   一家有好女,自是百家求,两大武馆平日为了争个第一武馆的名头本就有龃龉,这回终于爆发。   “听说那王氏生的国色天香,性子却刚烈……这下有好戏看了……”   “王家还有一手采珠的好本事,他们怎么肯放人?”   “这回也不知谁胜,我可给明武堂下了一注。”   “听说赔率已经到三比五了,怎么都觉得明武堂能赢?”   就有人神秘兮兮道:“还不是因为忠昭武馆那位大少爷前几天和一位北边来的高手过招,大庭广众下被一脚踢出去,听说内伤还没好呢。”   船上一众人聊得厉害,姜遗光没在意,他并不打算掺和进去。   游船一楼,同样有个高大男子缩在角落里啃烧鸡腿,听到其他人讨论着忠昭武馆大少爷被一高手打败的消息,嘿嘿一笑。   船只很快靠岸,那高大男子把鸡骨头一扔,当先跳上岸,回头伸手在河里洗了洗,在衣服上擦抹干净。   姜遗光顺着人流往下走,身边人还在讨论着两大武馆争霸一事,听说就在明天。   他慢慢走下船,经过了在河里洗手的高大男人,那男人只见一双穿着粗葛布鞋的脚从眼前经过,顿觉眼熟,抬头看去。   是个不认识的贫家少女,面黄肌瘦,五官有几分清秀。   可老觉得眼熟。   姜遗光余光瞥见了他,神色未变,本要直接离开,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停下了。   还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在哪碰见过他的洛妄对上他的眼睛,一拍大腿:“原来是你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姜遗光嗯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吗?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提到这事儿洛妄就心虚气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追问:“你不会想要反悔吧?”   “怎么会,我这不是没吃东西吗?”洛妄狡辩,“没吃饱就没力气干活儿,哪里是反悔。”   “我看见你吃鸡腿了。”姜遗光戳破他。   “……我是没吃饱!”洛妄大声嚷嚷。   岸边不能久待,洛妄起身跟在姜遗光身后,两人边说话边走。   洛妄身上没钱。   他总是攒不下钱,有钱了就去大吃大喝,没钱了就忍忍,实在忍不下去了,再去干点儿力气活,有时不高兴了,就去富贵人家摸点钱财,如此往复。   洛妄一开始还蔫着,一听姜遗光要请他吃一顿饭,立刻抖起来了,吵着要吃鸡。姜遗光没什么偏好,带他在街上找了家馆子,当真按照洛妄的要求点了好几只烧鸡。   即便是在馆子里,依旧能听到周遭食客热切讨论着两大武馆争美一事。六月天,热气蒸腾往上涌,店里佛龛也点上了香,白烟袅袅。   那群人边吃边聊,吃得满头大汗后,店小二端了当地名点四果汤来与他们解暑。   洛妄眼睛就飘过去,见着那白生生脆莹莹的四果汤,郑重道:“吃多了烧鸡火气旺,给我也加份那汤好了。”   恰巧他的烧鸡上了,油滋滋亮汪汪的一只摆在大盘里,小二一手托一托盘,一托盘里放两只,稳稳当当从那群食客中过来,叫那群吃着小菜的人不住地咽口水,伸长脖子往这边看哪桌人这样阔气,若是位英雄好汉,也可去结交一番。   待见到竟只有一对看着毫不起眼的年轻男女时,众人不禁大失所望。   洛妄可不管他们怎么想,美滋滋地把四只烧鸡整整齐齐摆在眼前,先狠狠吸了口香气后,而后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吃的满嘴流油。   正吃着,又听见那群人说起打伤了忠昭武馆大少爷的那个高人。   “也是报应,听说是那高人在路边吃烧鸡,这位大少爷撞上了人,把他的鸡腿撞掉了,就惹怒了那高人……”   “那高人一开始让他赔一只鸡,你说那大少爷赔了不就得了?还不肯认,这下好了吧……”   “不愧是高人,不拘小节……”   听着他们的话,姜遗光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洛妄身上。   “打伤他的是你?”他低声问?   洛妄正吃得欢,抽空抬头点点:“那当然,我厉害着呢。”   他煞有其事地说:“我看你也是个好苗子,那什么大少爷应该打不过你。”   小二正巧来上第五只烧鸡,闻言嘴角一抽,忍着没说话,却叫那帮食客中的一个听见了,扭过头,上下打量坐在洛妄对面瘦高的“少女”,诧异道:“就她?一个女人还想挑谢大少爷?”   其他人没听清洛妄的话,听了后也知道了,看这两人还是外乡人,皆露出嘲弄之色。   “我们说那谢大少爷,也是拿谢大少爷和明武堂大少爷比,除了那高人和明武堂,其他人,还是个女人,就不要瞎显摆了。”   “就是就是,就这小身板,能打谢大少爷?”   “哈哈哈哈……”   洛妄和姜遗光理都没理他们,继续吃吃喝喝。那群人当中有人多吃了几杯酒,摇摇晃晃走过去,撑着桌子又扫了眼姜遗光。   虽然把脸抹黄了,头发也包在头巾里,可露出的那张脸五官细看下还是能显出几分清秀。   “好好打扮,也是个小美人。”   伸出手去就要摸“她”的脸。   手腕被一只瘦削的手攥住。   紧接着,他腹部一疼,还没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砸在馆子当中圆柱上落下来,在地面滚两圈,昏过去。   蹭一声,那桌人齐刷刷站起身,怒目而视,一人过去把那兄弟拖回来,其他人早已经把两人围住了。   为首一人脸色不好看,拱拱手:“我这兄弟多喝了几杯马尿,得罪了阁下,可阁下出手也未免太重了。”   “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这话是对着洛妄说的,刚才那人背对着挡住了视线,他们都以为是洛妄出手。   吃得正欢的洛妄抬起头,满脸无辜:“你们说我?”   姜遗光见他们对着洛妄去,自觉和自己无关,静静喝汤,一句话没说。   洛妄指指姜遗光,说:“不是我,是他打的。”他只答应了杀人,可没答应还要背黑锅。   小二怕他们打起来,远远看着,想劝又不敢上来劝。姜遗光神态自若地起身,向小二走去。   “我先结账。”他这么说,“如果等会儿有打坏的桌椅,也一并算在里面。”   说罢,从浅绿色荷包里取了碎银,一点点数给小二。   “自己打了人,还要推到女人头上。吃个饭也要女人掏钱,你还是不是男人?”那群人顿时怒了。   就连小二也用同情的目光看姜遗光。   洛妄嘴里含着肉,看看这群人,又看看姜遗光,呆若木鸡。 第190章   一间安静的饭馆, 忽地大门被撞开,从里面倒飞出七八个人。   行人纷纷侧目。   那群人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痛,却也不敢进去找人麻烦,只能自认倒霉, 互相搀扶起来后往回走, 还要背个昏迷的兄弟。   有几人心里不禁埋怨。   “他作甚去得罪人, 这下连累得我们也挨打!”   “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就该给他丢池子里泄泄火,省得惹祸。”   “噤声!”同样被打出来的为首的人厉声道,“你们没发现那人就和我们说的那个高手很像吗?听他口音, 也是北方来的,也爱吃鸡,要真是他,我们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算人家开恩了。”   “可是……也不能说这就是那个高人啊?他看起来哪有点高人的样子?”   “一只手把我们全打出来了, 算不算高人?”为首那人说。   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一众人不禁一阵后怕,原先还打算和堂里告状,现在看来, 只能自认倒霉。   洛妄把人都丢了出去, 嫌揪住那些人时沾了脏东西,和小二要了盆水, 洗洗手后。继续吃喝。   这回小二也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不敢表露出什么,更加殷勤地侍奉, 还提醒他们:“二位客官要小心了, 那群人是义武馆出来的,要是他们回去找人来, 恐怕有麻烦。”   义武馆和那明武堂又有些渊源,前者就经常在有人上门砸馆却抵抗不过时,去明武堂找帮手。这回要是把明武堂的人惹来,可不好。   洛妄一听,吃得更快,转眼间桌上就只剩下三只空鸡骨,剩下两只让小二用油纸包了带走,拽着姜遗光就赶紧跑了,生怕再被人堵上。   这边小巷子多,二人七拐八弯四处转,总算找了个无人的清静地,洛妄道:“说吧,你要我干掉谁?”   姜遗光说:“荃州丁家村,一个叫丁阿婆的神婆。”   洛妄一听就不高兴了,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你让我对付一个老太婆?”   姜遗光没理会,继续道:“她有点危险,你此行小心。”   “危险?还能有多危险?”洛妄哼哼一声,“行,最迟一个月,我把她人头带来。”   姜遗光点点头,也不问他怎么会来到了这个地方,从荷包里又掏了二两银子给他,足够他坐船的船资和几天吃喝用度。   “如果不行,不必强求。”姜遗光道,“碰上熟人,也不要透露我的行踪。”   他装扮成少女后,一举一动皆带了女子的娇柔之意,看得洛妄牙酸,连忙一一答应下来,接过钱就走了。   只要有钱,他才不管那么多。   姜遗光和洛妄分开后,一路问路。   衙门里看到的卫家祖籍地方早就换了名,昭西巷早就不在了,几经改换,现在叫阳正道。   听说他要去阳正道,被问路的几个老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其中一个阿婆劝他:“那地方都是男人去的,全是武馆,你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过去惹麻烦。”   她眼睛有些混浊了,头发花白,抓着姜遗光的手,给他手里放了一小块糍粑:“娃娃去那里做什么?”   姜遗光对她笑了一下,道:“去找人。”   阿婆看他一个人上路,也不听劝,自以为明白了什么,摆摆手:“不要一个人去找哩,叫你阿爹阿兄一起,再不然,就先去武馆请点人手。”   “那些学武的后生,可厉害了,又有好多忌讳,女人最好不要去武馆。”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吃那个糍耙,到巷子口时,看见有一个小孩蹲在石台阶前,自己和自己玩斗草,把糍耙给了小孩,自己走了。   他不明白此地忌讳,问过路知道怎么走后,就往阳正道去。   星州与荃州出同源,相同又有些不同,荃州靠海近,海娘子庙、天后宫极多。而这星州,走在路上放眼望去,每一两里路就有一间关帝庙,香火极盛。   和本地风俗有关,拜关帝庙的看上去大多是习武之人,个子虽不高,身形却结实,紧绷绷的一身腱子肉,穿着颜色各异的短打,看上去像是标明不同武馆的衣裳,整整齐齐在庙外备祭品,上香,跪拜。   不知道在求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往阳正道中间去。   一踏进阳正道,更觉不同,街道两边少了小摊贩,茶馆酒肆也少了,人却多了不少,顶着大太阳汹涌地往这边来,多是些结实精壮的汉子,也有老人。   两排低矮的房子一溜儿从街头到街尾,中间各建了一间关帝庙,高大恢宏,金色檐瓦和朱墙在日光下刺目得紧。人高马大的赤面关公像斜斜相对,叫这原本宽敞的大道好似也变得逼仄起来。   那些行人有些手里提竹篮,篮子里放香烛,跟着进了关帝庙,还有些继续往里,周遭尽是湿潮热气和人流涌动时的嘈杂。   已经变成了武馆和关帝庙么?   姜遗光听闻阳正道中有卫家祠堂,现在看来,应当是祠堂也迁走了。   人群正好卡在一处路口,远处看到的两座关帝庙其中一座就在路口右边,有人把守着。姜遗光再往前走,就有两排人拦住了他,一队穿朱红,一队穿明蓝,看上去出自不同武馆。   “回去,你不能进!”两队人异口同声。   姜遗光看看其他人,问:“他们都能过,为什么我不行?”   那两队人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哄笑起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女人不能进武馆,晦气。”   “我们俩家的大少爷马上就要比武了,你这会儿跑出来要做什么?该不会是故意搅局吧?”   “脏得很,出去出去。”   那群人手里拿着长棍,凶神恶煞,却不敢上来碰他,生怕碰着了女人——要是这还是个来月事的女人,那就更晦气了,碰着了,他们的功可怎么练?   姜遗光不想暴露身份,道:“我来探亲,我亲戚说他在这儿,不会耽误你们。”   “探亲也不行,等我们比完了再来。”   “也不是故意为难你,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女人不能进武馆,阴气重,要破功的。”   “卯时比武,你等辰时来,兴许就比完了。”   姜遗光没再坚持,转身往回走,恰巧从前头关帝庙里,猛地跳出来一个穿红衣的男子。   那男子手里握了把长刀,正被后面的人追打,这一跳也没看清,正正好撞在要转身的姜遗光背上。   姜遗光一旋身躲开,躲得及时,才叫那把刀只划破了衣袖,没有划到脖子。可周围人多,还是叫他受了点伤。   姜遗光抬起手,看见一道长长的、不算太深的伤口竖在后肘部,缓缓流下血来。   周围人神色大变!   “爹!您别追了成不?我都伤着人了?”撞上他的人前一刻还在回头嚷嚷,后一刻看见姜遗光,瞳仁一缩。   “女人?!”   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刀,几乎是尖叫了起来:“女人怎么进来的?你们怎么把女人放进来了!!”   关帝庙里随之冲出一个明显追打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见状也变了脸,大惊失色:“女人?!”   “你们怎么不拦住?!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馆主同样气得跳脚,“还不快抓住她?”   被他骂的一众武馆人惭愧不已,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了,伸手就要架起他往外丢,姜遗光躲开,自己闪身跑远。   他还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变脸色,因为自己假装成了女子?   “一定给我抓住她!”穿红短打的男人气急败坏,骂过自家武馆后,又去骂对面的武馆,“她肯定是你们派来的!好下作,知道自己比不过就用这种阴损的法子。”   忠昭武馆的人哪里肯认?当即吵口,两边人你骂我我骂你,差点儿就要扭打起来。还是老馆主稳得住,愤怒过后,叫停了两边打斗,带着人气势汹汹往擂台去,准备先要个说法。   他们的谢大少也在关帝庙里祭拜,先是给刀再开个光,又祈求关二爷保佑自己旗开得胜。两家庙不对门,因而谢大少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听手下人来报,才哈哈大笑起来。   “真撞上了个女人?还砍出血了?”谢大少乐不可支,只觉得关二爷果然灵验,“女人血最阴,他的刀破了,看他还怎么和我斗!”   路口,明武堂的人一窝蜂向姜遗光扑去,誓要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可令他们吃惊的是,这看上去不大的少女身形竟然无比灵活,他们怎么追都追不上,再绕进几个小巷后,那个少女竟然就不见了?!   姜遗光躲在一条仅容一人过的狭小废弃的巷子里,那条小巷尾能通往其他小巷。他听到那群人还在找,听说还报了官,看样子,必得找出这敢冒犯他们大少爷的女人不可。   姜遗光低下头,擦去脸上的姜黄粉,拆开头上裹的布巾,抖落头发上涂抹后看起来灰扑扑的尘粉和面粉,又换了个发式把头发扎成长辫,垂在身后。   他早就做过准备,当初买的成衣正是用两件颜色不一的小衫缝在一起,此刻再把衣衫反过来穿。一切做好后,他看上去就和原来那个面黄肌瘦的平凡少女再没什么相似之处。   姜遗光抚平裙摆,从小巷尾钻进另一条巷子里,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他实在太坦然,而模样又和原来的女孩完全不同,没有一个人认出来。正在搜查的明武堂的一群人看见他,眼睛都直了,为首的几个互相推拒两下,还是争出来一个人,问他:“这位姑娘,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穿绿色衣服的女子?”   和他搭话的人脸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冲他笑:“那女的坏了这我们武馆的规矩,也就是明武堂的规矩,我们明武堂在找她。”   姜遗光摇摇头:“没见过。”   “啊?哦,哦……那……”问他话的男人不好意思地憨笑,“姑娘,你要是看见了,一定要告诉我们明武堂。”   姜遗光点点头:“好。”   多说多错,要是那群人还记得他的下裙和鞋子的样式,恐怕要穿帮。姜遗光冷淡回应后,转身走开。   等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姜遗光跑得飞快。   他决定等比武结束后,换一身男装再去看看。   夜里也未尝不可,那条街上修了几家祠堂,祠堂里多半供着族谱,即便不是卫家祠堂,说不定也能看见和卫家有姻亲关系的人物。   那厢,明武堂本想将比武延期。   他们的大少爷刚把刀供奉完,转头就给一女子破了功,这让他们怎么甘心?   可他们想延期,别说忠昭武馆的人不乐意,就是那群赌徒也不乐意——一旦延期,就意味着这一局他们为平局,要知道,可几乎是全城的人都下了注,他们怎么敢一挑满城赌徒?   因此,这场比武依旧在卯时准时开场。   只不过,这回比武双方的心境完全掉了个个儿。忠昭武馆的那位大少爷志得意满,自认为得了关二爷保佑——看以后这星州还有人敢说他们中昭武馆没有得关二爷真传?   反观明武堂大少爷,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眼神飘忽,站在台上时还在心想,总忍不住凄惶担心,关二爷厌弃了自己,是不是他们哪里供奉得不得当?   越是想越觉得能挑出毛病来,他供奉时态度好像有些不恭敬,上的贡品似乎不够新鲜,敬的香也没有拿最好的香,外面的弟子们还吵吵嚷嚷……细数下,难怪关二爷发怒。   浑浑噩噩下,连请来做判的公认最有名望的十全老人说什么也没听清。   阳光刺眼,晴朗无风。   擂台下聚集了上百人,除了两家武馆外,还有不少在他们身上下注的赌徒。   明武堂出的事儿没瞒住,传了出去,二人赔率也立刻掉了个个儿。有些不死心的一看明武堂众人丧气模样,又见台上大少爷同样心神不宁,心也凉了半截。   卯时整,钟楼报时。   “锵——”   铜锣敲响,刺耳声传出老远。   忠昭武馆的谢少爷当先出刀,雪亮刀刃几乎晃花人眼,平平向明武堂魏少爷拦腰砍去。   魏少爷手里的刀下意识格挡上,两把刀相击,发出比刚才铜锣敲击声更刺耳的摩擦声响。   方才还讨论得热闹的人群却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俱安静地盯着台上交缠在一起的两人,只觉得不愧是数一数二的武馆教出来的好苗子,这刀光剑影晃得他们根本看不清各自出了多少招,红蓝两色的人影更是在台上快到闪成了两团残影。   谢少爷还受着伤,却越打越高兴。   那头,魏少爷却越打越心慌。   习武之人,最忌讳比武时多想,他明知一旦站在这台上,眼里就只能有对手和自己的刀,可偏偏他总是遏制不住的去回想自己从关帝庙出来时撞上的那个少女。   女子的血最阴不过。   他……他可怎么是好?   没了女子,男人才能顶天立地刀枪不入,以他父亲为例,每次要比武前,必有至少三天敬关二爷,且不与女子同房,家中也设了一间“净屋”,若是有女子这时来了月事就要关在净屋里,以免阴气污浊了大好男儿的阳气。   他的刀被污浊了……   定是姓谢的这厮干的,故意让个贫家女来闯关,故意往刀上撞。说不定那女子身上还来了月事……   高手过招,一招都不能输。他起先就慢了一招,后面再想讨回来就难了,一招一式皆被对面人卷入他的刀式中带着走。外行人看不出来,只以为他们打斗得精彩,内行人却知道,他眼看就要输了。   终于,对方一刀落下,刀背砍中他脉门。魏少爷只觉手腕一麻,刀飞了出去,下一瞬,对方的刀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对上了谢少爷得意的眼睛。   “你输了。”谢少爷说。   台下,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些在明武堂身上砸了钱的,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大吵大闹不休,认为这场比武不公。另一方哪里肯认!台上打完了,台下跟着闹,明武堂的弟子们起先有些灰溜溜的,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他们少爷武艺高强,不过是中了小人奸计,要是光明正大比武,忠昭武馆肯定要输。   魏少爷也是这么想的。   尘埃落定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嘲讽一笑。   “谢家好手段。故意派女人来毁我宝刀,即便你们这回赢了又怎样?这种下作手段,关二爷不耻,我以后一定会赢回来!”   谢少爷同样冷笑:“姓魏的,别输了就玩不起,我可从来没派过什么女人,是你自己不敬关二爷,才会这么倒霉走背运,依我看,你们这明武堂干脆改名叫明女堂得了,输了就跟娘们儿一样耍赖。”   “呸!你才是女人!”魏少爷恶狠狠瞪他,“等着吧,等我找到那个女人,看你还认不认!”   台下在明武堂身上押了注的,更是得了尚方宝剑般揪着魏少爷的刀被破了功这点不放。争执吵嚷个没完。   魏少爷放过狠话,跳下台,阴着脸回了自家武馆。   那头,谢少爷赢了也不高兴。   姓魏的倒打一耙,这样一来,就算他们赢了,也会有人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说他胜之不武。   天地良心,他可没有派什么女人,一个王氏还不够让人头疼?   “去,叫人跟着明武堂一块儿找人,各个分堂都吩咐下去。”谢少爷满肚子火气,“我这回就要让姓魏的知道,我赢了他,那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赢的!”   姜遗光还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撞上人,竟引得这帮人不依不饶了。   他去成衣铺子买了男装,回客栈换上,同样把脸抹黄了些,眉毛用石黛涂得又粗又黑,确保看上去不大像后,算着时间出门去。   一路上的听闻,从两大武馆比武,变成了“明武堂被忠昭武馆算计才输”,街头巷尾,全在议论此事,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但几乎所有人都想着找出那个女人来,押到官府,上个拶子,保管她什么话都招了。再不济,给明武堂出出气也好。   这个自私又歹毒的女人,可是毁了一家大武馆啊! 第191章   明武堂人真的报了官, 本地县太爷和两家武馆都有些关系,便也真煞有其事地发了海捕文书,全城捉拿女子。   “女子”已经换回了男装,光明正大走在街上。   他的模样和当地人有些不同, 粗看不显, 细看才能觉出。寻常人不在意, 却瞒不过一些眼睛厉害的人。   姜遗光谨慎地避开了先前请洛妄吃午食的馆子,没往那边走。可架不住被洛妄打出去的义武馆的那帮人,他们起先打消了心思, 只打算自认倒霉,谁知道明武堂又报了官,连忙把这事儿报上去。说自己等人在街边一间馆子里看见了这女人。   但凡一男一女单独出行,必是要被人误会的。更何况他们吃饭竟是那女子付钱,义武馆的人便认定他俩一定有什么关系, 说不得这女人的功夫也是那男人教的。   忠昭武馆既想同样逮住捣乱的女子,也想抓住敢打伤他们大少爷的人,这下好了,发现他俩可能是同伙, 顿时比明武堂还要积极几分。   重赏之下, 越来越多自称见过他俩的人往两家武馆报信去。   洛妄才上船,准备去荃州呢, 船就被扣下了。船头十来个官兵连同几十号武馆的人严阵以待。   洛妄琢磨着摸清状况了再跑,乖乖跟着下了船,倒叫一群人有些怀疑。可他一下船, 为首的谢少爷一见这人熟悉的人, 腹部被踢了一脚的地方就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没错,就是他。   谢少爷连忙迎上去, 拱手扬起笑脸:“高人,实在打扰了,鄙人最近正在找一女子,听闻您和那女子有些渊源,只好出此下策……”   他三两下说明来意,希望请洛妄去府上坐坐,要是能提点他一二,那就更好不过。   至于他为什么会以为洛妄会指点自己,谢少爷却是认为自己原来和高人打过一场,多少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再者,和高人同行的女子坏了对面魏少爷的道行,让自己获胜,想来看明武堂不顺眼。   自己努努劲儿,说不定能把人顺过来,到时,忠昭武馆添一员大将,岂不妙哉?   他本就不认为脸面是什么要紧事儿,先前想请王氏回家时,不也把自己的脸往地上踩了?这会儿想请尊大神,不拿出点诚意来怎么行?   他姿态放得很低,拍拍手,身后几个下人从马车上取出半人高的漆盒,打开盖,顿时,浓香扑鼻。   洛妄咽了咽口水。   谢少爷一脸得意,面上姿态更低,腰弯得几乎弓下一半,就差把人供起来了。   他看出这高人豪放不拘小节,爱吃烧鸡,提前让人去最好的饭店买了不少,这才敢出来。   洛妄心里很犹豫。   他答应了不会把姜遗光说出来。   可这人给的实在太多了。   姜遗光只请他吃了五只,这个人买了有五十只吧?   洛妄心想,反正这群人也打不过他,他先去住一住,要是这群人闹什么事,自己再赶紧跑。   再说了,自己答应的是一个月内。   从这里去荃州一天不到,不急不急……   想到这儿,洛妄渐渐从心虚变得理直气壮,矜持地点点头,大手一挥:“行,走吧。”   如果他的眼睛没有死盯着那几个漆盒,说不定会更好些。   谢少爷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把洛妄请上轿,连声嘱咐车夫好好赶路。   ……   荃州。   黎恪一觉睡到了下午。   起先,其他几人以为他体弱,加之最近的事闹得他心力交瘁,便没叫他起来。直到看见他醒后慌慌张张的模样才发觉不妙。   “你的镜子不见了?!”其余三人大惊。   “是,我清楚地记得放在枕下,一觉醒来后就不见了。”黎恪从最初的心慌中清醒过来,“我并不嗜睡,不该睡这么晚才是,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拿走了镜。”   这间客栈都被九公子包了,除了那几十号护卫外,就只有店里的厨娘、小二和几个干粗活的苦力。   如果只为求财,应该去找九公子。如果是专门为了山海镜,四人中偷谁的不好?偷黎恪的?一定是知道些他们的底细,明白黎三娘和九公子不好惹。   他们住在同一层相邻的四间房,寻常人偷摸进他们任何一间房都一定会被察觉,干脆借职务之便光明正大进。   “至于为什么不是兰姑,或许因为那人是男子,进出女子房间恐惹人注意。”   几人迅速确定了范围,待发现店小二又换了个人时,更确定了。   逼问客栈掌柜,掌柜却说他也不知。   上个店小二回家探亲了一直未归,又来了个以前小二的亲戚,他看那人做过这行,会看脸色,能端茶倒水,就先顶着用了,哪里想到他还能偷了贵客的宝物?   “他……他是丁家村人。”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掌柜的在黎三娘冷厉的目光下发抖,却依旧哆哆嗦嗦地劝他们,“丁家村的人受丁阿婆庇佑,你们是外乡人,就当破财消灾了。”   “破财消灾?”九公子把这话在嘴里绕了两圈,“你说得倒轻巧。”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最近正因为姜遗光一事心里有火呢,正巧,这丁家村撞上来。   再一想,姜遗光起先就被原来丁家村的小二哄走,才被追杀。现在又盯上了黎恪……   现在最要紧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山海镜?   他们对这镜子知道多少?   本地同样有天子近卫的产业,姬钺原先不想打扰,现在不说也不行,带着三人按照近卫和入镜人才明白的印记暗号,找上了一家布行。   丁家村中,偷了镜回来的小二还有些后怕。   那几个外乡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虽相信丁阿婆能庇佑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惴惴,自己黏上一圈胡子,又把脸涂得黑黢黢,总算放下心来。   听说丁阿婆找自己,估计是要给什么奖赏,小二高兴又忐忑地去了,进入院中,脸上的笑才止住。   上回那个姓姜的小子大闹了一场,还放出了井里的东西,实在该死。   他也不知道井里有什么,只是,在他小时候,长辈们提到这口井时,一个个都讳莫如深,不能直呼井名,不能不敬,不能用手指等等。   一日又一日的反复提及的忌讳,让这口井成了所有人的禁忌。他虽仍旧不知道井里是什么,却也明白,里面估计是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旦放出来,所有人都要大祸临头。   他又用敬畏的眼神望了眼那口井。   他没说的是,其实他小时候就很怕这口井。不光是他,院里很多小孩儿都怕,只是都嘴硬,不肯说。好在长辈们很满意他们对井的畏惧,甚至巴不得他们越怕越好,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要做什么。   长大后,他以为自己不怕了。可现在,那股畏惧的心悸感又一点点攀升了上来。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口井摆在这圆圆的院里,像只看着他的黑漆漆的眼睛。   奇怪……院里很安静。   平常有这么安静吗?   他打了个寒颤,移开眼去,不再多看。   在他将要转头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那一瞬间从脊背蹿升上的寒意叫他顿时浑身发毛,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回头看去。   什么也没有。   八角边井盖盖得好好的,风平浪静。   可……小二在刚才扭头的一瞬间,明明看见井边坐了个黑衣服的女人。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阿婆叫你上去。”   有人一拍小二的肩,后者差点跳起来,心有余悸转过头,发现是住在自己往右数第八间房的邻居。   邻居奇怪:“你怎么一惊一乍的?胆子变小了?”   “去去去,是你走路没声儿。”小二见着有人,还安心些,插科打诨两句后,匆匆忙忙上楼去。   到了二楼,他习惯性往下看。   邻居还站在圆形的院子中间,仰起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笑。   太阳很大,地面照的刺眼的一片白惨惨。   他站的地方没有影子。   那张熟悉的脸在阳光下好似点燃的蜡,融成一片,模糊得看不清。   小二脑袋里“嗡”一声炸开。   他才想起来,这邻居早就死在了前些日子对姜遗光的追捕中。   他还给对方坟里填了土……   那他看见的人,是谁?   一想到这个问题,小二便觉得刚才被拍过的地方冷得刺骨。在那瞬间他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丁阿婆的门外,哭着喊着求丁阿婆开门救救自己。   “哭什么?”只有半人高的门里传来丁阿婆苍老的声音,比原来更沙哑,粗粝,好似在海边沙中磨过一轮。   “丁阿婆,救我,刚才我看见了阿翔哥的……”   “闭嘴!这也是你能胡说的?”丁阿婆严厉打断他,“进来,我给你驱邪。”   什……什么?   进去?   丁阿婆的房间是整座土楼大院里比那口井更禁忌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进去过。   小二早吓破了胆子,一心想找丁阿婆,可现在让他进去,又犹豫了。   望着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的小门,心如擂鼓。 第192章   小二在原地, 犹豫许久。   背渐生冷汗。   从小到大,长辈们都告诉他,一定要听丁阿婆的话。   官府的话可以不听,丁阿婆是受上天指引之人, 能识天机。她说了什么, 绝对不能违背。   可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自己要是进去, 一定会死!   上上下下的楼梯口冒出几个人影来。大家都是在土楼中长大的,彼此相熟,有几人听到了丁阿婆的话, 连忙使眼色让他进去。   他们心里还羡慕呢,毕竟整个院,乃至整个宗族中,都没有人进去过。   谁也不知道丁阿婆活了多久,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庇佑村子的。大家只知道, 她是唯一一个能以女子之身上丁家族谱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族长也要在她面前低头的女人。   该不该进去?   小二的眼里带了恐惧。   他没有办法和那些人说自己的恐惧,真要讲,他也说不上来。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安静的土楼, 邻居族人们熟悉的面庞,他们是活人, 没有死,太阳照出了他们的影子,他还是觉得慌。燥热的天, 日头明晃晃刺眼得很, 一滴汗从小二额头落下来,滴进眼睛里, 酸涩酸涩的,鼻子里闻到扑面而来热腾腾的灰尘气。   他顾不上眨眼睛,也根本不敢眨,害怕眼前的人也是错觉,自己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快进去!”   小二发呆得久了,眼前邻居笑着推了他一下,转身趿拉着鞋,扇着蒲扇,拖拖踏踏下楼去了。   “进来。”   丁阿婆粗粝的声音在木门里响起。   小二头皮发麻。   他一点点不情愿地往前挪,来到了门边。   那道门很窄,很小,只够小孩子进去,偏偏门槛又高,新上了红棕色的漆,还有股刺鼻味儿。   他蹲下去,把开了一道门缝的门慢慢推开。   一股凉意从里面扑出。   他不敢多看,低着眼睛勉强伸出一条腿跨过高高的门槛,侧着身把脑袋伸进去后,另一条腿才跟着伸进去。   门发出吱呀声,缓缓合上。   传出啃骨头的嘎吱嘎吱声和老太太快活地笑。   一个人的失踪算不上什么,受伤的丁阿婆出山了,气色比原来更好。至于那小二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   “他被丁阿婆叫去干事了,好得很哩,哪里要管?”小二的爹满不在乎地摆手。   ……   九公子先派了一人偷偷潜入丁家村。   他们想知道丁家村的丁阿婆是什么来路和山海镜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知道镜子?   被他派去的人是衙役举荐来的,是个身高不足五尺生了一张嫩脸的侏儒,充作小孩儿去丁家村不易被人警觉。给他说过那小二的样貌口音后,侏儒就领命去了。   孰料,那侏儒去了就没有回来。   星州那头,姜遗光蒙面趁夜偷溜进了明武堂。   明武堂堂主姓魏,魏家祠堂在关帝庙后。静悄悄穿过外头满是香火味儿的塑像和大堂。即便是夜里,关帝庙中依旧点着香烛,灯火通明,鲜花常供奉。   黑夜中,烛光微晃在关二爷赤红威严面庞上,多了几分令人发毛的可怖。   关帝庙两边连着长长围墙,翻过去后,祠堂紧闭着,姜遗光像一道月光下灵活的影子跳上屋檐顶,轻轻踩着屋檐顶来到天井,沿着墙壁悄悄滑进去。   和预想的一样,没有人。   祠堂是一宗根本,轻易不能开。即便要有人看守,也只能在外,不得入内。   天井前摆着一人多高的香炉,两边挂彩幡,彩幡旁又是两道对联。往里看去,则由下往上层层堆叠了不计其数的赤色木制牌位,上面记载了魏家先祖的名号。   案桌上,正正好摆放了族谱,一本就有一指节厚,整齐摆放好几本,上面落了层薄灰,摸上去还带点儿湿捻——这两天雨大,湿潮。   姜遗光心里有了底,按着圣德年间和卫善元同时期的时间找,从后往前翻。   翻着翻着,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十几年来还好,越往前翻,魏家人似乎活得越短,尤其在帝位交替时,那段时间记载的魏家人甚至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只能留下少妻幼子,至于死因,无一例外都记载着病逝,什么病,却也没说。   后面渐渐好起来了,五六十岁的长寿老人多了些,子孙却少了。   姜遗光把这个疑惑放在心里,又往前找。   目光一凝。   圣德二十五年以前,魏家族谱缺失了一大块——全是空白。   空白的不止一本,再往上翻一本,竟直接整本都是无字书,似乎摆在那儿只是充个样子。   怎会如此?   他来魏家找族谱,不过是为了看看卫善元那会儿有没有什么同时期人,好沿着这条路往下找,还能根据族谱自己编一两个身份,好进魏家一探。   可现在,魏家这片全是空白,反而叫他有些迷惑。   他把这事儿记下,翻过墙往外走。   魏家很大,从祠堂出来后,姜遗光又顺道去了一趟谢家。   这两家在本地扎根已久,一直敌对,布局却相似,同样建关帝庙,关帝庙后是本家祠堂。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本家多受些关帝香火熏陶才如此。   谢家祠堂里的族谱一并被翻看过。   古怪的是,和魏家一样,谢家祠堂族谱上圣德二十五年前的记录同样一片空白,却还要用族谱本装着,煞有其事地放在那儿。   本地宗族势大,寻常人知族法家规而不知国法王法,族谱轻易不能动,唯有族里添新丁,或有族人做出大事儿才能开祠堂,取出族谱记一笔,以供后人瞻仰。   姜遗光把族谱放回去,心里在想魏家和谢家其中关联。   圣德二十五年乃至这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谢家祠堂后挖了一条池子,姜遗光翻过墙后,本想直接离开,余光一瞥,却发现池边坐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还在吃鸡腿,吃得很香,身边放了半人高的漆盒。   姜遗光悄无声息过去,发觉他身边无人后,爬上树,悄悄捡起一块小石头往他手里的鸡腿上掷过去。   “谁?”那人警觉回头。   对上树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后,警觉立刻变成了心虚。   “你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大晚上的,你翻过来做贼啊?”洛妄压低声音说。   姜遗光道:“我听说你在这儿,来催你。”   他要用洛妄试探那个丁家村。洛妄身上有些古怪,那丁家村也是,如果以洛妄的身手都逃不出来,他恐怕就要用另外的方法对付丁阿婆了。   洛妄不情不愿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月,这才不到两天呢,有什么好着急的?”   “我的确着急。”姜遗光说,“曾经有个人答应第二天借我一样东西,结果一个月了也没去。你不会这样,对吗?”   洛妄一听就急了:“我肯定不会!”   但他又忍不住开始嘟嘟囔囔:“可我总得也休息一会儿吧,你不让我吃好睡好,还不允许我让别人给我吃好睡好了?”   “再说了他们都在找你,你突然跑过来,也不怕他们抓住你?”   姜遗光摇摇头:“他们找的是个女子,我并非女子,不怕。”   就算真找到了也无所谓。   被姜遗光催了又催,洛妄不得不非常艰难地起身,他也不走大门,带着姜遗光飞檐走壁,翻墙出了谢家。   次日,谢家热闹起来了。   先是拜关帝,拜过后,谢老爷告诉下面人,谢家大少爷光明正大地赢了魏家大少爷。   而后,谢老爷昭告众分武堂的堂主们,他们大少爷虽然被一高人教训,可也算不打不相识,凭借诚意把那高人请了来,之后那高人就会在谢家的忠昭武馆坐镇,或许还能指点一二。   有了这高人,想必魏家的武馆再也比不过他们了。   常年受明武堂气的一众汉子们连声叫好。   谢家老爷继续说,那高人颇有风范,喜怒不定,绝不能冒犯了他,违者,废了武功,逐出武馆!   这话一出,众人自然纷纷道不敢。   等把那高人的脾气忌讳等一应说明白了,谢老爷估摸着那高人也该起了,带上儿子,和几个识趣的武馆学徒往高人住的院子里去。   刚进院子,谢老爷就看见在里面团团转一脸焦急的婢女,不免沉下脸斥责:“怎么回事?不进去伺候,在这里乱转什么?”   那婢女都要哭出来了,腿一软,直接跪下:“老爷饶命……那高人不在屋里,奴……奴不知他去了何处。”   “什么?不在?”谢老爷还有些不明所以,“他去哪儿了?”   婢女不住摇头:“奴不知,奴一早就来了,在院里一直守着等他传唤,可一直没声,奴就斗胆进去了。谁知道……屋子里没人,床铺也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不可能!他昨天还在!”谢少爷哪里肯信,大步往屋子里去。   门没关,里面确实没人。   床铺整整齐齐,冰冷的。   “他……他走了?”谢少爷的猜测成真,顿时勃然大怒,再看门外哭哭啼啼的婢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窝心一脚踢过去,“你还有脸哭?定是你伺候的不好,才把那高人气走了!”   又是气,又是慌张。   这可怎么办?   他可是说好了要把高人带到魏家去好好炫耀一通的,他还计划了把自己妹妹嫁给他,让高人也成为谢家人。阿芜性子温柔又能干,会算账会掌铺子,配得上那高人。她也愿意了。   至于之前那个女人?听说貌若无盐,哪里比得上阿芜美貌?到时让她做个平妻已是天大的恩惠……他把一切都想得很完备,谁知,那高人竟在夜里悄悄走了? 第193章   京城外, 这一个月来也不太平。   白冠文身死,二皇子亦为赤月教所困,朝阳公主亲自带兵南下,和林蒙恩将军汇合, 一并剿匪。   容大将军的女儿亦是位巾帼英雄, 跟随朝阳公主南下, 听闻还是她找到了二皇子,立了大功,深受公主器重, 二皇子也对她感激不尽。   容楚岚却不好受。   公主特地把找到二皇子的消息放出去,却没有说出来,二皇子陷入昏迷中,长眠不醒。   公主拨了人去照顾,周围人都封了口, 绝不允许外传。即便每日给二皇子喂药喂汤水,二皇子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他若再不醒,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公主知道二皇子的昏迷有鬼祟作祟的因素,她本想着叫容楚岚来, 可容楚岚在收鬼后不久就进了死劫, 至今未归。   容楚岚的那一面山海镜,也被她命手下放好了, 任何人不得靠近。   不是山海镜的主人,拿着它只会招祸。可即便公主防范的这样小心,她依旧察觉到了有什么不一样的气氛, 在他们暂住的官衙内弥漫。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   朝阳公主身边一直围着许多人, 每日围着她说话,逗她开心。至于如何寻找赤月教余孽一事, 自有当地官府和林蒙恩去做。   为了让她在父皇面前说好话,他们是绝对绝对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的。   朝阳公主日日去探望二皇子,自己也跟着憔悴起来。   她很明显地开始不安。   她感觉到,这地方阴气渐重,有什么东西在看她。她能察觉到那种无时不刻不在的目光,可无论她怎么回头去看,却都看不见。她有时闭上眼,就会想象到有一样很尖锐的东西从天而降,直接将自己劈开两半,她站在水塘边时,又会幻想池边有一只手突然抓住自己的脚把她拽下去。   她知道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自己的臆想。公主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这样臆想的,都是那些阴气影响了她,可她依旧无法遏制住。到最后,甚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有个血淋淋扭曲爬动的尸体。   公主也和二皇子一样,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她想回京城,京里有众多持镜人,很安全。   可她不能回。   贸然带着昏迷不醒的二皇子回去,陛下一定会厌弃了二哥,说不定还会厌弃上她。她只能小心地藏着消息,一边让林将军去逮捕余孽。   要是在二哥醒来前,林蒙恩能够抓住赤月教余孽,最好是抓住那个教主,到那时她再回京,便可万无一失了。   朝阳公主不是没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日复一日担惊受怕,整个人战战兢兢,可她根本没法不怕。即便是吃饭喝水,有时随手端起的茶杯里往里看去也会看见里头装着的不是茶而是血,再看过去,却又只是一盏清茶而已。   她开始害怕独处,夜里也要点许多灯,拿不透风的纱罩笼着,摆了一圈儿在屋里。六月的天,还在屋里点那么多盏灯,难免酷热,又不得不摆放许多冰盆。夜里一进屋,就是冰盆融化后湿淋淋的水汽和许多烛火聚在一起散发出的热气,夹杂在一起慢慢侵来,令人不适。   容楚岚依旧没有回来。   这一天,公主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眼前景象又一次变得模糊,好像一张画被撕碎后又泡了水揉皱似的。再睁眼看去,眼前正在吹拉弹唱的女子们皆笑意盈盈看来。   她们的容貌是那样清丽,身段柔软,明眸含秋水,抚琴、吹箫、吹笙,丝竹之声靡靡,一旁有女子翩翩起舞,水袖翩跹。   公主却有那么一瞬间,将眼前歌舞美景幻想成了狰狞惨白的鬼怪。   她依旧听见了那古怪的声音。   好像就在耳边,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似的。   很熟悉,刺耳又难听。   硬要说的话,像是长指甲划过粗糙的木板、钝了生锈的刀刮擦过石面,那种叫人浑身发毛的不舒服的声音,时不时的,在公主耳边响起。   清晰又微弱。   左看右看,没有人发出奇怪动静。   唱歌的,奏乐的,跳舞的,端茶倒水的……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儿。   可她就是听见了!   “是谁!”朝阳公主原本安安静静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不知梦见了什么,猛地惊醒,左看右看后,忽然大叫起来。   执扇侍女惊得往后坐倒,连忙起身跪在榻下:“公主,怎么了?可是奴奴伺候得不好?”   其余正奏乐起舞的歌伎舞女们亦被公主下了一跳,立刻停下动作战战兢兢跪下,乞求公主原谅。   公主没有理她们,还在不断张望,目光冷厉:“刚才是谁在吵?”   吵?   可明明没有人说话。   也是公主自己说要听乐的。   几个歌女心里叫苦不迭,依旧膝行着爬上来,连连磕头:“公主饶命,是奴伺候得不好。”   “是奴的粗鄙乐声扰了公主……”   “不是你们!闭嘴!”朝阳公主胸膛剧烈起伏着,仍旧不断往四周去看。   不会错的,她又听到了。   没有人发出动静,底下的人都跪的好好的,她们的手指甲都很漂亮,没有人往地上挠。   那她听见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又是那些东西吗?   是谁?   为什么不出来!   公主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着嘴唇,神情恍惚。   底下人一动不敢动,都等着公主发落。   半晌,公主的贴身侍女小心翼翼问:“公主?”   朝阳公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梦里有许多她似乎见过又忘了的情景。   她梦见自己的幼时,父皇牵着她的手去见了一个什么人,她听到了那个人说的预言。   她是知道预言的,她也知道,她的大哥能够成为太子,正和这预言有关,并非因为他嫡长子的身份。   奇怪,他们都知道这个预言,为什么她却忘了做出预言的人是谁,也忘了这预言是什么。   她心里想着,一旦违背这预言一定会遭到报应,可她却根本不知道这预言说了什么。   梦里,薄汗如瀑,打湿绸衫。   浑身黏腻得不舒服,仍在出汗,侍女们替她擦身,擦过一次又一次,大夫说公主是受了惊吓,心悸昏倒。这段时日,公主的异常她们看在眼里,可她们却根本没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不明白公主在害怕什么。   夜深了,公主的呼吸平稳下来。   朝阳公主的梦渡过得飞快,还没等她响起什么预言,又看见自己站在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前,她好像自上往下俯视着自己。在镜子里,还有一个自己,这样一来,就有三个朝阳公主了。   可镜子里的朝阳公主,面上平滑一片,没有五官。   她看见镜外的朝阳公主摇摇欲坠,一头扎进去。   而后,她也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中,不断下坠……下坠……   她猛地醒来。   屋内点了灯,亮堂堂,又热又冷,身上再次出了一声冷汗,发髻被拆下了,长发湿淋淋地黏在脸侧。   屋内守了两个侍女,一个趴在床边,一个睡在床边塌上。即便她醒来了,这两人也没醒,面朝下,静静睡着。   “水……”朝阳公主只觉喉咙如火烧,艰难开口。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理她。   她只觉得自己身子愈发沉重起来,身上薄被捂出了一身汗,可被窝里却冷得厉害。   “水——”朝阳公主挣扎着要起来,可不论她怎么动,都动弹不得。被窝冷浸浸,好似泡在了水里,两条腿冻得发僵。   她又听见了古怪的抓挠声。   像是有东西藏在床下,用指甲挠床板。   “来人!”朝阳公主不断地大口喘气,“快……来人……”   她不去想那抓挠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她已动不了了,只能徒劳地叫着,渐渐的,她瞪大了眼睛。   盖在身上的薄被渐渐鼓起。   身上压得更沉,湿冷冰寒,一股水腥味儿从被窝里传来,她死死地盯着被窝鼓起的地方,她想移开眼睛,或是闭上眼不去看,可她又不知为什么仍旧死盯着看,不敢移开。   被窝隆起。   露出漆黑的发顶。   朝阳能感觉到那个东西脑袋以下的躯体又湿又冷,绵软的,像一只绵冷的鱼在被窝里古怪诡异地扭动。慢慢的,那颗脑袋一点点从被窝里爬出。   它仰起头,对朝阳公主笑了笑。   它的脸还在往下滴水,脸上好似没有肉,只有一层僵白的皮包住了头骨,眼眶黑洞洞,湿嗒嗒黏腻好似还带着水草的漆黑长发蜿蜒爬下。   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赫赫”声。   朝阳公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想要尖叫出来,想逃跑,可她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东西趴在自己身上,仰着头冲自己笑。   不……   不要……   救我……   谁来救救我!   “砰——”   朝阳公主近乎绝望之际,大门被用力推开,面上犹带憔悴之色的容楚岚直接闯了进来。她还带着些微喘,手里拿了面镜子。   在她身后,跟着十来个侍女。   容楚岚推开门的一刹那,趴在她身上的那东西便犹如一道轻烟般消失了。   薄被轻飘飘重新落在她身上,她心有余悸往门口看去,因眼里冷色未散,容易叫人以为她因被吵醒了要发怒。   容楚岚才从镜里出来,加之侍女们和她说过这几天公主的诡异之处,她依言去拜见公主。可她几次敲门都没动静,这才决定强闯。   “公主。”容楚岚抿抿唇,跪下请罪,“遵公主命,小女出来后便直奔公主所在,扰了公主安眠,还望恕罪。”   “进来吧。”公主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方才,她真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儿。   她说:“你做得很好,进来吧,陪我睡会儿。”   至于那两个侍女……   她们仍旧一动不动,面朝下趴着。   公主坐起身,对门外十几个侍女吩咐:“把她们带出去。”   侍女们接连进入,当中一个先扶起趴在脚踏边的女子,心里就是一慌。   这人的手怎么这么冷?   把那女子翻过来,其余人一愣,紧接着便是尖叫。   无他,这两女的脸都好似被虫蛀了般,翻过身后,竟是镂空的一张脸。   “闭嘴!把她们拉出去,烧了。”公主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威严,“一个字都不准往外透露,违命者,死。”   那些侍女们不敢叫了,满脸惊恐,她们害怕这两具古怪的尸体,可又不能不听公主的命令,只得忍住恶心和恐惧先拿了帕子绑住尸体的脸,再一起抬出去。   容楚岚在暗中用镜子照了照那两个死去的侍女,没说话。   她没照出什么来,想必不会有事。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群人出去,待她们走后,才微微拧眉。   走在最后的侍女,为什么她走路的姿态有点古怪?   僵硬地一摆一摆,活像个被吊着走的木偶。   待最后一人踏出门槛,容楚岚低头看了眼她的脚,才发现问题。   走在最后穿粉色衫子的那个侍女,她的脚跟自始至终都没有落过地。   “等一等!”容楚岚冲过去,手里镜子直接扣上那张脸。那侍女顿时干瘪下去,轻飘飘落地。   变成了一张没有脸的小像剪纸。   容楚岚心跳得很快,那群离开的侍女们以为是在叫她们,顿住等吩咐。容楚岚这回不敢大意,把那群人都照过一遍,才放她们离开。   她回到公主床边坐下。   朝阳公主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古怪,感叹:“还好有你在。”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让容楚岚再多收鬼。   收鬼越多,入镜越频繁。今日要是容楚岚没及时回来,她岂不是会落得和那两个侍女一样的下场?   容楚岚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恨意。   面上恭顺道:“公主抬爱了。”   她知道公主想要什么,她也听侍女们说过,道:“若公主不嫌弃,明日,我再去看看二皇子。”   “去吧,能解决最好。”朝阳公主叹息一声,“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   荃州,丁家村。   洛妄不需打扮,他就是个乞丐,有手有脚的高大乞丐,花光了钱,沿途偷摸着进了丁家村。   丁家村里没人发现他,他一直藏在外面的树林子里,靠鸟蛋和生蛇充饥。   他拿过颗麦芽糖哄村里出来的一个小孩儿,知道村里大概有多少人,那丁阿婆住处的大致方位后,决定今晚就动手。   虽然村里的土楼本就是为了抵御外敌设计,门一关,从里面探出各种□□,立刻就能变成一座堡,可洛妄还是想试试。   是夜,他在地上又滚了几圈。   浑身黑漆漆、脏兮兮,悄悄潜进了丁家村。   同样一个夜晚。   黎三娘和九公子换上夜行衣,同样悄悄潜入了丁家村,往村中丁阿婆住的土楼方向去。   村里很安静。   人和狗都睡了,只有树上蝉鸣聒噪得吵人。   洛妄走得比另外几人快些,他一路在普通砖瓦房顶上奔跑,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他很快找到了小孩儿说的土楼,最大的那座。外面门紧闭着,数丈高环形的围墙,墙面砌得整整齐齐根本没有落脚处,难以攀爬。   这却难不倒洛妄。   他悄悄往上爬,一直爬到墙顶后,探头往里面看。   院子里,八角井边,坐了一个黑衣服的女人。   太怪了,竟然让女人守夜?也不是过年啊。   洛妄想不通,但他不打算因为一个人就放弃。他悄悄从身边捏下一块小石头,抬手一掷——   石头带着轻微破空声击穿了女人的脑袋。   她软软倒下。   洛妄这才翻进来,踩在屋檐顶,翻进二楼的围栏内。   他有点犯难。   这里这么多屋子,就算姜遗光和他说了丁阿婆住哪一间,也难找着。   洛妄正在思索,回想着姜遗光的话。   “……井不在正中,有一点偏斜,离井最近的二楼,旁边有一条窄楼梯,那道门比其他人住的房门矮一半……”   井?   洛妄站在走廊里,向那口井看去。   月光下,那口八角井封死了盖,的确更靠近一边。   洛妄察觉到了不对劲。   刚才被他杀了的黑衣女人,不见了。 第194章   洛妄忍不住趴在围栏上往下看。   那个黑衣服女人真的不见了。   空旷院子被圆围墙框住, 白惨惨月光照下,井边什么也没有。八角形的井,怎么看都像是一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洛妄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他猛地扭头去, 身后空无一人。   再转回头, 一张苍白的脸从他眼前飞快闪过, 消失不见。   即便是向来吊儿郎当的洛妄,也不知不觉收敛了神色。   他感觉到了不安,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冰冷一片。他觉得有东西好像在看着自己。   是那口井, 还是别的什么,他也不知道。   洛妄这才明白,姜遗光告诉他的小心行事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小心人,而是要小心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整个村子都有点古怪。在遇见赤月教以前, 他从未见过这种怪事。但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撞上这等常理根本无法解释的诡异事儿。   洛妄难得陷入了沉思。   他找到了小门,可那扇小门给他一种格外危险的感觉。他甚至感觉,如果自己推开了那扇门, 一定会死!   要不要回去?   为了几只烧鸡和几两银子, 赔命不太划算啊……   正思索着,身后无声凌厉劲风直冲他后颈袭来——   洛妄闪身避开同时伸手攻去, 发觉是一对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一击不中,他们也有些诧异,同样躲开。三人在一瞬间交手数招, 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退开了。   黎三娘和九公子是因为认出了洛妄。   九公子主动摘下面罩露出脸, 以气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洛妄也认出了他,刚想说自己被姜遗光邀请来杀丁阿婆,又想起姜遗光的嘱咐,憋住了没说,反问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九公子道:“来找东西。”   洛妄问:“找什么?”   九公子道:“找麻烦。”他飞快道,“我回答了你两个问题,你却一个都没回答我的。”   洛妄像是被人卡住脖子的公鸡一样,瞬间噤声。   “你再回答我两个,就扯平了。”九公子说,“你来做什么?”   洛妄不情不愿道:“来杀人。”   九公子拧眉,看一眼小门,又看一眼他:“谁让你来杀丁阿婆的?”   洛妄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杀她?”   九公子一笑:“我就是知道,这里是丁阿婆房间,你不是来找丁阿婆还能是找谁?”   洛妄摇摇头:“我不能说。”   黎三娘看他俩竟然还聊上了,伸手戳了戳九公子,以示催促。   九公子立刻闭嘴,指指那扇小门。   那是一扇有些古旧带斑驳黑漆的小门,嵌在比它颜色浅几分的墙壁里,只到他们腰间,即便是小孩儿,要过这门也勉强了些。   虽听说过丁阿婆住的地方不太一样,真见到还是感觉古怪。这样小的一扇门,房间该有多高?能住得下一个人吗?   九公子手中扣一面小铜镜,对着门洞照过后,没有异样,铜镜收回。而后,他掌心多了一柄锋利小刀,刀刃沿着门缝一段顶从上往下划。   出乎意料的是,小刀顺利地从门缝顶滑到了底,就像门里没有插门栓似的。   三人隐晦地对视一眼,紧接着,九公子手上微一用力,推开了门。   只打开了一半。   门内是比门外更深邃的黑暗,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里面还飘出些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好像被煮熟捣烂的花儿又和上蜜与香那般,清淡又甜烂的香气。   九公子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很轻微的一点点刺痛,他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看见另外两人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白得有几分僵硬。   碍于洛妄在场,他没有说太明白,只暗示黎三娘道:“等会儿麻烦互相看顾几分。”   而后。他又对洛妄说。“你不是要刺杀她吗?现在就可以进去。”   洛妄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感觉现在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遂点点头,丝毫不顾及自己为了迁就只有半人高的门洞而蹲下去的滑稽模样。他先伸了一只手,在里面挥挥,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才半蹲着,弯腰低头滚进去。   孰料,等他进去后,声音就消失了。   他好像整个人都被那片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   九公子在门外轻声叫他,无人回应。   “现在怎么办?要进去吗?”黎三娘低声问。   九公子心一横:“当然要进!”   不说别的,山海镜绝不能流落外人之手。   他疑心自己刚才并没有把诡异全部收走,便又在掌心扣上镜子,试探着伸手进去。   孰料,他刚把手伸进那门洞内,就有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拽,迅速将他整个人拖了进去。   黎三娘吓了一跳,不过,里面很快传来九公子的声音:“没事儿,是洛妄干的,他还活着。”   九公子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黎三娘也跟着用镜子照了照,确信他没事,这才跟着同样弓身爬进去。   门洞只有半人高,进去后反而是一间高度正常的屋子,只比寻常屋子窄小低矮些,让人很不舒服,站在里面有种受拘束感。   黎三娘吹亮了火折子,幽幽火光照亮下,小房间内的布景叫他们三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间狭小的房间竟布置的跟一座喜堂也似。   铺天盖地的红,红色地毯,红色帷幔垂帘,大红色龙凤双烛,红色的神龛,神龛上摆着牌位,桌上面供奉了新鲜的水果和花儿。   神龛下,并排放着一对高高的木质椅,那是供新人二拜高堂时,二位高堂所居位。只是那对木椅上也显而易见地没有人。   新人却就摆在二位“高堂”的前端。   穿了大红喜服的一对新人,站在蒲团前一动不动。   新娘看上去不像新娘,它过于高大了,套着红喜服的身躯格外平滑圆润,没有一点起伏,唯有盖着红盖头的脑袋现出了些凤冠的弧度。   新郎也套着喜服。   它的身躯同样不似男子,从脖子以下平滑地包进红布料中,苍白的脖子比常人都长一些,看上去很是怪异。他背对着三人,头顶带着新郎官儿的赤色纱帽。   只是……房间的主人丁阿婆却不在。   “装神弄鬼……”九公子觉得眼前情形古怪诡异得紧,他好歹也经历过不少死劫,见过比这更恐怖更血腥的事儿,大步上前去,来到新郎面前。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这新郎官儿在笑。   他终于明白了新郎不动弹,不说话的原因。   也终于明白了这对新人的身子为什么如此古怪。   因为它们是一对花瓶……   白瓷花瓶套着喜服,后领环一圈,从后头看不出,从前面领口交叉处才能发觉从里延伸处的带花纹的瓷片。   而花瓶顶端,顶着一颗年轻男人的头——他还在笑。   脸很白,眼睛很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光看脸,真像个即将成婚的新郎官——如果他不是用那种偏执扭曲到可怕的眼神盯着九公子的话。   新郎是这副模样,新娘是什么样子可想而知。九公子根本不想去掀开红盖头去分辨个清楚。   “花瓶姑娘……”为什么又是花瓶姑娘?   丁阿婆和花瓶姑娘是什么关系?   黎三娘环视了一圈,又在房间各处蹲下去敲了敲,确定没有其他暗室,不禁更加疑惑。   丁阿婆去哪儿了?   她的目光移向那位盖着红盖头,一动不动的新娘上。   洛妄仍旧在地面哆嗦着,忽然间,他一跃而起,死死地抓着九公子的手,浑身不断颤抖。他口中发出些意味不明的赫赫声,浑身上下抖得厉害,抓这九公子的劲儿也大得让后者生疼,想甩开他,一时半会儿却根本甩不掉。   就着火折子亮起的幽幽火光,已经能看到洛妄两眼都翻了白,浑身肢体不断抽搐。   屋内没有点着的龙凤双烛,四处挂着的大红绸布和同样身着大红的一对一动不动的新人,本该热闹又温馨的一幕,却无端叫人心里发毛。   “他果然中邪了,这诡异当真厉害。”黎三娘道,“我的没有,你的刚才有了吗?”   她在以暗语问九公子刚才是否感觉到山海镜收了鬼魂。一般来说,收鬼后,能感觉到镜面有一瞬间的发烫。可黎三娘刚才没感觉到。   九公子:“我的也没有。”他手里使了点巧劲儿,用力挣脱洛妄。   洛妄便再度跌跌撞撞软倒在地,不动了,偶尔抽搐两下,目光涣散。   他已经翻白的眼睛正死死地往上看,涣散瞳仁渐渐凝聚。慢慢地,他一点点瞪大了眼睛。   就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第195章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没有注意到洛妄的眼睛, 那一点火光实在太微弱,他们二人又急着找丁阿婆和山海镜,没人发现地上洛妄逐渐瞪大的眼睛。   不会错的,若真是丁阿婆指使村民抢走了镜子, 一定会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现在丁阿婆不在, 山海镜也找不着了。   黎三娘仗着有镜在手, 把龙凤双烛点燃了,屋里顿时亮堂几分。两人举着蜡烛认真地找,从地面找到桌面, 几乎把铺了薄薄的纹样复杂地毯的地面每一寸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黎恪的镜子。   他们总算把主意打到那对花瓶上。   圆肚长颈的花瓶,顶上一颗人头,一直对着他们笑。新郎笑得诡异,盖了红盖头的新娘更古怪了。   黎三娘慢慢过去, 定定神,伸手一把揭开红盖头。   她吓了一跳,在掀开的一瞬间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低呼,好在她立刻反应过来, 于是那低呼的后半段也跟着咽进了喉咙里。   红盖头下, 赫然是一张被抹得瓷白无垢的面庞,脸很白很白, 两边颧骨涂了一圈圆圆腮红。她的脸有多白,眼睛就有多黑,一双纯黑无眼白的双眼盯着黎三娘, 唇角还带着笑。   气氛不知不觉间慢下来, 周遭空气好似都变得黏稠了,像是两只小虫被困在蛛网中, 不论怎么挣扎都躲不过束缚。   他们渐渐感觉到了呼吸困难,盯着被掀开盖头的花瓶新娘,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不知该说什么。   花瓶新郎固然古怪,可当他们揭开花瓶新娘的红盖头后,视线却被新娘完全吸引去,他们能感受到花瓶新娘那股纯然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看来,这间屋子里最重要的果然是这一尊花瓶新娘。   新娘转了转脖子,那双纯黑的眼睛好似又打量了两人一眼。   她竟还会说话,张张鲜红的口,主动问:“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花瓶新娘的声音很冷,是女子的声音,却不像一个人的,更像许多女子齐齐开口说话,整齐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夜中格外明显,大到黎三娘以为能把整座楼的人都叫来,下意识反带上门。   “我,我是丁阿婆叫来的,她忙,才叫我来,想找一面镜子。”黎三娘试探道,同时,走近了几步。   九公子默契地后退两步,凑近了花瓶模样的新郎,山海镜藏了起来,两手在袖中握拳。   黎三娘不知道这花瓶新娘和丁阿婆是什么关系,万一自己暴露了,这花瓶新娘叫起来,她还可以随时打碎这花瓶。   “镜子?”花瓶新娘柳眉倒竖起来,“怎么,我让你们找的镜子,你们还没找到吗?”   黎三娘心里百转千回,连忙道:“怎么会?不是已经找到一面交给您了吗?”   花瓶新娘犹疑不定,道:“只有一面。”   黎三娘道:“我们又发现了几面镜,只是却不知道真假,这才来请示。”   花瓶新娘才渐渐放松几分,道:“实在愚蠢,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么?要那镜子后面刻着刀山火海纹路,触手冰冷捂不热,镜面光滑却照不出人影的……”   她越说,两人越绷紧了心弦,这描述和山海经无异,所以,这花瓶姑娘又是怎么知道山海镜的?   黎三娘看出这花瓶新娘好像没什么心眼,小心试探道:“小人们明白,只是,冒昧问一句……您又是怎么知道山海镜的?小人们刚送走一个人,她临走前问了这句话,说如果不在她坟前告诉她,她就死不瞑目。”   花瓶新娘道:“这有何难,你不妨告诉她,世间上的花瓶姑娘们皆能共心、共眼。比如我,即便我身处这小屋内,有了其他的姐妹们,我照样能看见许多东西。”   她的回答,算是解了黎三娘疑惑。   如果丁阿婆屋里供奉的就是这个东西,她只要拥有一个花瓶姑娘,就能通过她知道世间所有花瓶姑娘们看见或听见的东西。同样的,其他地方的花瓶姑娘们也能通过她了解丁家村的一切。   她顿觉不寒而栗。   所以,到底是哪个花瓶姑娘知道山海镜一事的?这世间又有多少花瓶姑娘在指使人偷镜?   再有,她今晚的举动岂不是也会被这花瓶姑娘传出去?   如此一想,她无比痛恨自己方才为了取信洛妄,竟然也摘下了面罩。   花瓶新娘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不对,大叫起来:“你骗人!你根本不是丁家村人!”   她叫嚷的方向却是对着九公子。   “你是皇家的人,皇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她张开口就要大叫,可比她更快的是就站在她身边的黎三娘,瞬间暴起,手捂住她的口鼻用力一拧,却将那颗脑袋直接拧了个大转弯还没死,只听到里头东西顺着脑袋滋滋滑过花瓶内壁的声响。黎三娘反应很快,立马一脚踢在她身下穿着大红喜服的瓷瓶上。   砰一声脆响,瓷瓶碎裂。   碎片闷在喜服里,五脏六腑随着花瓶破碎一股脑如流水般泻出来,滩开一大摊腥臭的黑水。   九公子同样果断地除掉了新郎。   在他们动手的一瞬间,龙凤双烛瞬间熄灭。本就昏暗狭窄的房间再次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黎三娘吹亮了火折子,去点燃,可蜡烛的烛芯跟被水浸透了似的,怎么也点不燃。   地面两大滩穿着血红婚袍的东西,顶着两个白惨惨的脑袋,想尖叫出声,被堵上嘴。   “还是没找着。”黎三娘放弃了点蜡烛,忍着恶心,在新娘滩开的血肉中翻找,没有摸到山海镜。   可在刚才炸开的瞬间,她明明看到了一点山海镜的金光闪过。   “实在找不到,我们也没有办法。”黎三娘摸索过后,站起来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声音冷淡。   “反正他下回也要入镜,入镜后出来,就知道自己的镜子在哪儿了。大不了到他入镜时,你派兵来围着。”   九公子点点头:“也只能这样。”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没有找到丁阿婆,总是留了后患。”   黎三娘道:“更大的后患还在后头。”   她盯着九公子,道:“能认出你是皇家人的花瓶姑娘,会被供奉在何处?”   九公子想到了这个问题,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他在京中向来低调行事,能认出他这张脸的人不多。   他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其他花瓶姑娘看清了样貌?   “从那以后,我们该小心了。”九公子缓缓吐口气,“谁知道还有多少人供奉这玩意儿。”   “话说回来,这丁家村也实在古怪,处处是诡异,我的却一个都没有。”黎三娘以暗语说她没能收到一个鬼,“可我现在还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看着我。”   九公子点头:“我亦有此感。”   一对花瓶新人都被他们砸的稀碎,脑袋也砸烂了,哪里还能看他们?   可这被注视的感觉却怎么也消散不了,那带着怨毒的恶意目光,犹如一根根针,不断扎着他们背脊。   到底……在哪里?   倒在地面的洛妄,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又古怪的“赫赫”声,那种听着令人发毛的拉长的声音,简直就像划断了喉咙后从涌血的脖子里发出的艰难的呼气声。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大到几乎要脱出眶来。   他一直在往上看。   九公子终于察觉了异样。   上面?   上面有什么?   他的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比手快了一步,抬头看去。   房间顶,交错的房梁缝隙中,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黎三娘也跟着抬头,在她抬头的刹那,手里的镜子就照了过去。   那双眼睛连同眼睛的主人,化为一团青烟,不见了。   与此同时,掌心山海镜微微一烫,闪过一瞬金光。   黎三娘便知道,这是自己收成功了,顿时心安几分,可在这心安之余,又不免担心她下一次的死劫。   “既然成了,我们就快走吧。”那群村民也很古怪。   不是错觉,这边的百姓都格外抱团,以宗族为势力,宗法大于王法,而住在海边的人又更相信鬼神一道,他们也不知道这丁家村里又有多少姻亲?要是砸了丁家村神龛的事儿被曝出去,恐怕整座州乃至整个省的人都要赶他们出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重新带上了面罩,一前一后爬出小屋,离开了。   至于还躺在地面的洛妄,都被他们忽略过去。   他们和洛妄并无交情,哪里还能再带走一人?   况且,九公子心里还有些阴暗的想法。   以洛妄的古怪之处,他要是真死在那儿,才是件好事。且把他留在那里,花瓶姑娘死去一事完全可以推到他身上。   二人皆翻墙离开。   待他们走后,空旷苍白的院落中,井边再度浮现一黑衣女人的身影。   那黑衣女子坐在井口,对着已经盖上盖的八角井,手里拿了梳子,一下又一下,对井梳头。   二楼,小间。   洛妄眨眨眼,从地面一跃蹦起。   怪不得啊怪不得,什么镜子?花瓶姑娘?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嘻嘻……   洛妄手里把玩着一面小铜镜,心情愉悦地往外走,他想哼些小调,却又担心吵醒别人,不得不憋住了。弯下腰,从半人高的小门洞里往外爬。   弯腰低头的一刹那,他从自己的两腿正中,看到了身后一双赤裸的苍白的脚。   洛妄就着这姿势惊地猛回过头去,手里镜子乱照,却依旧什么也没照出来。他拿着那镜子,只觉得越来越冰冷,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又觉得镜子冰冷才是真货,遂没放在心上,没照出来就没照出来,继续弯腰往外爬。   低头爬出去的一瞬间,他埋头的前方,蜿蜒下一缕漆黑长发。   绕在脖子上,痒痒的。   洛妄伸手拨开,又不见了。   他晃晃脑袋,决定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三两下蹿到房顶,翻墙飞了出去。   土楼,三层环形围栏,每一层每一户门洞中,都一点点渗出了漆黑浓稠的长发。   ……   洛妄回来还需几日,星州这边,谢家人气急败坏,魏家幸灾乐祸,王家愁云惨淡。   原因无他,那位被两家争夺的王姑娘的父亲终于病倒了。   不是普通的病,大夫来了把脉过后也只说模棱两可地说了些体虚的话,开些吃不死人的太平方。   几服药下去,没有好转,王老爷依旧说头疼,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是什么声音吧,他只说像有人的长指甲抓木头,那种听了就叫人牙跟发酸的嘎吱响,从一两个月前就能听见,起先是断断续续的,他就没在意,心烦时教训了几个丫头。后来,他请了大夫来看,无果,   再后来,没日没夜的抓挠声,终于叫他支撑不住。   可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所谓的挠东西的声响。   王家人怀疑王老爷是中邪了,请了当地有名的神婆来看,跨火盆驱邪,柚子水冲洗,柚子叶拍打,又是踩糯米又是扎纸人,整日整夜地烧香,各路神仙大佛全都求遍了,却依旧没有解决。   三家人虽经常斗的你死我活,面上功夫也是要做做的。魏家、谢家老爷不知具体事宜,皆带着儿子去探望王老爷,顺便希望能借此把王小姐娶走,两家人碰到一块儿,又是互相看不顺眼,只是在他人家中不敢造次罢了。   去王家前,他们还担心这是王老爷不愿意女儿出嫁时出的缓兵之计。待到了王家,隔着丈远,真看见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王老爷时,魏老爷和谢老爷反而有些物伤其类了,原本七分做戏三分真在此刻也变成了真心多几分。   王小姐不愿意见他们,听下人通传后就避开去了后间。   贴身小厮把王老爷的病症说了,待说到“能听见抓挠声”时,两家老爷面色齐齐大变。   他们脸色变得太快,以至于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两家人儿子连同其他下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王老爷的贴身小斯在他身边多年,也算得脸,平日就连王大姑娘也要对他好声好气,这会儿他忍不住问:“敢问二位老爷,可是对我家老爷的病症有什么法子?”   谢大少爷也道:“爹,您就说呗,说了,儿子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魏大少爷不甘示弱,同样恳求起来。若只有他们一家时,他们总是要和王家好好谈谈,可现在,他们都带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要拖后腿,这就变成了两家人在争看谁才能得王家助力了。   王夫人就在王老爷跟前伺候,方才是王二老爷招待的客,听下人说有转机,忙不迭抹了泪从房里出来,身上还带了苦苦的药汁味儿。   一见到二人,王夫人就落泪做出下跪的态势:“还请二位帮帮我家老爷……”   谢、魏两家老爷哪里敢让她跪?真传出去,到时少不了变成他们趁别人丈夫生病上门欺负女人,说出去他们两家的脸还要不要?连忙让两个小辈上去把人扶住,不让她真跪下。   “让二位见笑了,我这些时日也实在是没办法,哪里的庙都去拜过了,吃的方子没有百也有八十,可就是没有用。”王夫人还在抹泪。   谢老爷微一迟疑,道:“嫂嫂不必如此,我不是不说,只是……这事说来话长,有几分离奇,恐怕你不信。”   王夫人忙道:“怎么会不信,我家老爷平日就最信你两家,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把大姑娘嫁过去。”   谢家老爷一听有门,连忙抢在魏老爷前大声道:“嫂嫂这样说,我心里就放心了。既然嫂嫂肯信我,我就把事情说来,也好给嫂嫂个交代。”   说罢,他便讲起了谢家往事。   谢家往上不知多少代起,大约还要追溯到先帝时期,那时谢家开始做生意发家,在这片地方站稳了脚跟。   都说树大招风,他们生意才做起来便遭了小人眼红。那时,谢家一脉被人下了诅咒,成年后的男子们无一不会听见类似抓木头一样的抓挠声,可除了他们以外,谁也听不见。   起先只有时不时的一点点声响,轻的以为是错觉,后来愈发严重,接连不断的抓挠,叫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那时的谢家人大多数都活不过三十。   这诅咒更厉害的是,它是下在了血脉中,只要带着谢家血脉,就会在成年加冠后听到声音,再过一阵子,就要心悸而死,无药可救。   那时谢家先祖想了很多办法,他们不知是谁下的咒,找不到来源,有一分支忍痛改姓搬离谢家,却依旧逃不过这诅咒。还有的把男子从小起女孩儿名,充作女孩家养大,谁也不准说漏嘴,成年礼也不办,可依旧躲不过去。   说到分支改名离开谢家时,两位老爷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   魏老爷道:“魏家才是本家,谢家才是改姓出去的。”   要不是因为争这主家与分家之别,他们也不至于结成这样大仇。   王夫人抹泪道:“不论姓谢还是姓魏,总是同根同源,又何至于此?”   “还请谢老爷继续说,后来又是怎样医好的?”   谢老爷继续讲。   后来,他们请到了一位神婆,那神婆有通天手段,替他们除了诅咒。从那以后,谢家人逢年过节都要送节礼去。   但到后来,旧荃州一分为二,划为新荃州和星州。那神婆在荃州,他们在星州,诅咒已除,他们又改信了关二爷,渐渐地……就没了来往。   “那位神婆姓丁,在荃州也颇有名望。”谢老爷还有点惭愧,“如果需要,我可以引荐。”   他们都没留意到,屋顶趴着一道瘦长的、身着和砖瓦颜色相近衣裳的影子。   正是姜遗光。   一直隐姓埋名不便,他想找个办法能光明正大出入几家,最好是打着“驱邪”名头上门,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竟也和丁阿婆有关?   洛妄真的能杀了她吗?   他不禁怀疑起来。 第196章   魏、谢、王三家各自派遣了一部分人往荃州去, 乘的是私船,浩浩荡荡一船人和厚礼,务必要将那位姓丁的神婆请来。   姜遗光没有跟去,停留在星州。   谢、魏两家的海捕文书并未撤下, 仍旧有人寻找着当日那个无盐貌少女。   姜遗光在心里推断, 如果九公子等人不打算找自己还好, 但如果他们要找,星州离荃州很近,来往船只如织, 他们只要多留心,就能够从来往的商人口中听到自己的消息。   如果他们再过来……   姜遗光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仅他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就足够容易引来诡异,更不用说几人聚在一起。   他并不恨那几人,他只是想, 少一点麻烦,仅此而已。   那厢,洛妄拼死跑出来后,连夜奔到码头, 在路边躺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乘着最早的船往星州去。   广阔湖面,一大早游船不多, 洛妄把那镜子揣在怀里,往窗外看。   他看到了从对面开来的船,船上挂着三面旗, 分别来自魏家、谢家和王家。其中两家大少爷都在那船上, 一人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和美貌侍女。   怪了,他们去荃州干什么?该不会是来抓自己的吧?   洛妄忙不迭往船舱里缩, 不让他们看见自己。   他觉得怀里的镜子更冷了。   洛妄心想,这镜子看上去就是个宝物,听他们说,可能还和鬼祟事有关。待自己好好看看,要是用不了,再卖出去也不迟。   昨天晚上发现的那两个人原来和姜遗光是一伙儿的,后来就分开了。他们去找着镜子,说不定姜遗光也知道这镜子是个什么东西,可以问问他?   灼月湖很大很大,碧绿无瑕,洛妄坐在角落里,听见船家在甲板上同外来游人们说起了这灼月湖的一桩往事。   听闻这灼月湖从前不叫灼月湖,出过一桩惨案后,才改了这名儿。   那时,湖岸边有个老渔民,家中有一老妻和美貌如花的女儿,名叫阿月。阿月经常随爹去街上卖鱼,被一恶霸看上。那恶霸要娶其为妾,阿月不从,恶霸心生不满,就令手下人把阿月的父母都抓了起来,逼阿月答应。   人们都很同情,却碍于恶霸的势力敢怒不敢言。阿月为了爹娘,不得不答应,要求在新婚之日把她爹娘放出来。   恶霸同意了,婚期定下后,派一顶小轿坐船渡河来接阿月。孰料有心软的仆人在船上偷偷告诉阿月姑娘,她的爹娘已经死了,尸体都丢进了湖里。阿月当即痛哭不止,穿着粉色嫁衣,跳进了湖中。   据说,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湖中蹿升出老大一朵红莲花,袅袅婷婷,好似火烧般的红。没几天,如火烧云般热烈的红莲花就开满了整片湖,而后,又在阿月姑娘头七那天齐齐枯萎。   大家都说,这是阿月姑娘的亡魂在哭呢。自此,这片湖就改叫了灼月湖。   从那以后,恶霸也遭了报应,先是家中无缘无故走水,他自己也生了恶疾,请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当地的神婆、大师都不愿意给他看病,道他恶事做尽,是来了报应。   后来,恶霸家道中落,死在了路边。灼月湖的名头却一天天响亮起来,直到现在,每逢中元时期,仍有老人会带着供品在岸边祭奠阿月姑娘。   七月十五中元节,眼看就要到了。   洛妄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镜子,向来洒脱的他也有点不安。   他忽然觉得,这镜子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不……就把它丢进这河里?   思来想去,还是贪财之心占了上风,洛妄拿出来看了看,没舍得,又打算塞回去。   在放进衣襟内的前一刻,他看见镜面里照出一片粉色衣角。   洛妄猛回头看去,身后没有人,远处只有几个大汉正聊天,更不用说什么穿粉色衣服的人。   是阿月?   洛妄感觉有点发毛,湖面吹来的凉风叫他背上身上都有点冷。他谨慎地左右看看,依旧没丢掉镜子。   船到岸边,洛妄第一个跑下船。   大约昨晚没休息好,洛妄觉得肩头有些发酸。   二楼有个妇人,牵了小孩儿慢慢往下走,那小孩儿顽皮,非要弯腰从两腿间往后看,在原地转着圈,怎么拽都不走。   他转着转着,忽然疑惑地“嗳”一声。   “娘!那个男人肩膀上坐着个女人!”   妇人劈手把他拽起来:“胡说甚么?哪里有什么人?”   “真的有,坐在他肩膀上的姐姐还回头看我了,她戴了一朵粉色的花。”小孩儿被母亲拽起来,又疑惑地看着洛妄远去的方向。   奇怪,怎么没有了?   那厢,洛妄自己跑到了和姜遗光约定的客栈。   姜遗光开了两间房,一间给自己,一间留给他,还约定好,如果他回来了,就把窗户打开半扇。   洛妄照做,又让小二给自己送上不少吃食,自己在房间里大吃大喝起来。   人们都已起了,这间客栈临街,热闹得很,打开窗后更是能听见外头的喧嚣声。近七月的天,怎么也不算冷了,洛妄却一边吃喝满头大汗,一边为心底涌起的寒意打颤。   他不会真被缠上了吧?   正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轻轻扣响,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四声。   “咚咚咚咚。”   姜遗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洛兄,是我。”   洛妄随口道:“进来吧,门没锁。”   门被推了推,没推开,姜遗光道:“我打不开。”   洛妄嘟囔:“你可真麻烦。”说着,还是抽条小二留下的帕子随手擦擦,站起来,走到门边。   他正要打开门,却感觉不妙。   一墙之隔外,并没有人的呼气声。   姜遗光固然功夫不错,可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再一想,寻常人、包括姜遗光敲门都是连着敲三下,哪有敲四下的?   他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传闻。   只有鬼,才会连着敲四下门。   “咚咚咚咚。”   姜遗光的声音仍在门外:“洛大哥,为什么不开门?”   “开门啊!”   门被大力敲得砰砰响,门板都在抖动,外头的声音也更加凄厉。   “开门——”   “开门啊!!”   薄薄一层木门被撞得让人怀疑下一秒门就要撞碎,按以往,这么大的动静,小二早就上来了,可现在门外除了剧烈撞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滚滚滚!”洛妄哪里还敢开,赶紧把门栓套上,又多扣了一根。   他心跳得也有点快。   娘的,怎么招惹上这些东西?   怎么办?   那镜子有用吗?   他看到过九公子和三娘都把镜子用来探路一样照出去,这样真的有用?   洛妄取出了铜镜,没敢用正面对着自己——他也不知为什么,可他就是觉得如果用镜面照着自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扣着镜子,对准了门。   正被剧烈撞击的门板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凄厉叫声亦戛然而止。   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就,就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洛妄挠挠头,不可思议。   而后,姜遗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原来,你不开门,是因为打开了窗户啊!”   洛妄猛回头,瞳仁骤缩。   姜遗光就在窗边,露出脑袋,冲着他笑。   他的房间在二楼,下面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姜遗光”又是怎么探到窗边的?   “我进来了。”窗外人笑道。   窗外人动了动,洛妄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脖子很长很长,长到足够他站在地面,脑袋也能伸进二楼的窗户。它先把脑袋往前伸,在地面一直拱着往前行,一直伸到房中一半,穿过了正中间的桌椅,几乎要来到洛妄眼皮子底下,才勉强看到了连接脖子的肩膀和两条手臂。   而后,拖着长长脖子在地面的脑袋仰起脸,对洛妄笑,眉眼弯弯。   它要爬进来了……   洛妄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让它的手——姑且称作手臂的那东西进来,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   此刻,乔装过的姜遗光从后方小道经过了客栈,他混在人群中,抬头看了一眼。   二楼并排的两间房,窗户依旧紧闭。   已经三天了,洛妄还没回来么? 第197章   姜遗光伪装成了一名从北方来的能驱邪算卦的异人, 穿玄衣,灰斗篷,戴纱帽,戴一赤色鬼面具, 每日辰时坐在人最多的天桥边, 竖起一面幡, 上头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驱邪。   有人问,他便道,驱邪不要钱, 但每天只接一桩活儿。   无人问时,他便自个儿坐着,一动不动,真有好事者盯了他看,发现他能至少一个时辰不动如钟, 且只坐一个时辰,辰时准时来,辰时一过,立刻走人。   姜遗光摆出这副姿态, 无非是为了快速壮大自己的名气, 好让王家人注意到自己。   他要让王家人请自己进家门。   前两天还没有什么人来,只有几个闲汉吃多了酒前来挑衅, 被姜遗光一掌拍出去,飞出去老远落在地面。   痛是不痛,围观人都看出那高人明显留手了, 那几个无赖落在地上好好的, 皮都没蹭破一点,被打飞出去的闲汉有几个还想在地面耍赖要钱, 被那高人黑漆漆的眼睛一瞥,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一骨碌跑远了。   且不说他是算卦的本事厉不厉害,单他这一掌就足够让习武之风盛行的星州人刮目相看。   很快就有了人真来求驱邪。   是一位自梳女,名叫绿苏,年幼丧母,生父娶了别人,顾不上她。绿苏自己长到十六岁后就自梳起长发不嫁,和一群自梳姐妹们一起纺纱为生。   绿苏和一众姐妹们都认了干娘,平日拜观音,可她遇上怪事后,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摆脱不了,干娘也解决不了。最后,还是绿苏的一位好姐妹的干娘指引她,让她今日在桥上等,桥上会出现一位她的贵人。   绿苏跟着指引来到桥边,果然看见了姜遗光,原还有些半信半疑,等见着这位高人后,不知怎么的心安定下几分,直觉他能让自己摆脱邪祟。   旁边还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呢,等着看这位北边来的高人怎么驱邪。那些眼睛也顺便往绿苏身上瞄来瞄去。   一个年轻漂亮没碰过男人的自梳女,可不是叫一群娶不起老婆或嫌老婆不够的男人们趋之若鹜?目光中还带了点厌恶,只觉这样的女人简直离经叛道。   绿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好在高人看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因为她是自梳女而奇怪。她压低声音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事情还要追溯到清明,清明那日,她先去给阿娘上坟烧纸,痛痛快快哭过一阵后,回家路上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据她说,那个男人全身穿着白色,手脚都很长,长得有点古怪,像一根瘦长的竹竿,她只到那个男人腰间。她远远地看到那个男人就觉得害怕,想绕路走,可不论怎么绕路,走一段后,都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时候她害怕极了,跑回自己阿娘坟前,跪下来求庇佑。她跪了很久,不断念经,后来累了,不知不觉在坟前睡了过去,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   绿苏吓得跑回家,本以为事情解决了,可从那以后,那个白衣服的男人就好像缠上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出现在她梦中,用一种令人恶心的眼神看她。   绿苏的眼睛下已经出现了两块大大的青黑,她怎么都赶不走那个男人,日日做噩梦,手脚冰冷,大热天的,她竟然还穿着夹袄,仍被冻得嘴唇发青,牙齿发颤,只得来求助。   绿苏惶惶不安:“这位大师,我的事……真能解决吗?”   姜遗光点点头:“可以。”   他说得轻描淡写,绿苏反而不大敢信了。可到这份上,她又能信谁呢?   反正……也不要钱。   这么多人都在,他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绿苏不是没有碰见过打着驱邪名头作恶的歹人,有的嘴上手上占些便宜,还有的假借佛门名头,让人修什么欢喜禅。   绿苏忐忑地问:“敢问大师,我需要做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什么也不必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   他让绿苏站在自己眼前,闭上眼。他抬手,从绿苏额前拂过。   他手上戴了一双薄手套,左手手套掌心中嵌了一块黄澄澄的铜片,右手掌心则开了一块圆洞,山海镜从那洞里露出一点镜面。   抬手拂过时,山海镜“正好”照过缠在绿苏身上的恶灵。   姜遗光能看见,那个勾着绿苏脖子不放的东西,在铜镜的光的照射下,瞬间消散。   绿苏只觉得额头被什么冰冷至极的东西触碰到,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一直在自己梦里作恶的男人的惨叫声。有种压在身上的大石忽然搬开、口鼻被堵上多时突然撤走的爽利感,原本冰凉的手脚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   “好了,睁眼吧。”姜遗光道,“以后,他不会再来缠着你。”   绿苏睁开眼,满脸欣喜,连声道谢,又想从荷包里取钱,被姜遗光摆摆手,推开了。   其他人可就不乐意了,他们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呢,结果就是一个伸手摸了摸另一个脑门,这就完事了?   “什么大师……骗人的吧?”   “估计是托儿。”   围观闲人指指点点。   绿苏大声道:“不是骗人,我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真的不见了。肯定是被大师收走了。”   她能当自梳女,就不是什么好性子,旁人还有要说三道四的,都被她叉腰骂了回去。   “什么托儿?不要钱也叫托?”绿苏指指自己的脸,“你们自己瞧瞧,要不是真的一个多月都没能睡好,我能是这副样子?”   “不管你们觉得有没有用,我是真觉得有用。”绿苏道,“我就在这片儿织布,东街头的人都认识我,你们上那儿打听打听,我绿苏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谎做过托儿。”   姜遗光没参与他们的争吵,自个儿把挂起的幡卷上,走了。   “哎!大师,别走啊——”   有人要追上去,可跑出去没多远,那道穿着灰斗篷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再找不见。   姜遗光从洛妄离开那天起就这么干,他估计洛妄在第四日能回来,最迟五日,如果还没见到,要么洛妄出了意外,要么,就是他偷偷跑了。   不论哪种,都能证明那丁阿婆的确有古怪,也不亏。   第三日,洛妄的窗户依旧紧闭,他替绿苏驱邪后。第四日,他再来到天桥边,原来摆幡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有男有女,竟还是女子占了多数。   见着他来,立刻让来了一条道。   姜遗光进去后,发觉这些人兴许都是绿苏姑娘回去后叫来的。   善意居多,也并非没有恶意。   他安好白幡,坐在原地,道:“今天也一样,只接一人。”   真正撞邪的人不多,一般用土法子也治好了。绿苏姑娘能接触到的无非是布坊那些人,能壮些声势,却不一定真遇上了什么怪事。   你看过我看你,都犹豫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有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站了出来。   她道自己的丈夫早些年喝多了酒,摔进河里走了,她只能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活,纺纱为生。前些日子她的女儿在街边捡了一文钱,回来以后就发了癔症,常常大半夜往外跑。   “大师,我现在也没办法,只能把她关在家里绑起来,她哥哥看着她不让她乱跑……”妇人说起这事儿就抹泪,“有一回晚上我们没拦住她,让她跑出去了,跑就一直跑,跑到那湖边就想跳下去……好在那湖边有一个老船家,帮我们把人捞起来了……”   “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就是捡了一文钱而已,要是捡错了,我们还回去就是了……”   说着说着,妇人哭了起来,身边几个婆子妇人跟着安慰她,也有劝她以后管好女儿别再乱捡东西的,也有暗自警醒的。有个婆子道:“我托大说两句,凡是那落在路边没人敢要的东西,我们也不能要。”   “以前我就听过个说法,家里头有生重病的,有惹了晦气的,他们自个儿治不好,就想办法把晦气传到外面去。比如把病人喝剩的药渣子倒地上,旁人踩,那病气就被踩过的人带走了。还有的,拿了钱垫在病人枕头底下睡七天七夜,再扔到街上。这叫买命钱,谁要是捡了这钱,就是同意把自己的命卖出去……”   “我看啊,你女儿就是捡了一文买命钱了。”   妇人嚎啕大哭:“我怎么会知道?我要知道,哪怕是金山银山也不能让她捡啊……”   “大师,我女儿……还能救吗?”   一直静静听着的姜遗光点点头:“能,把她带来吧。”   妇人面有难色:“我……我把她绑在家里,她见着人就发疯。大师,能不能劳烦您走一趟?”   她格外不安。   这妇人和绿苏是旧相识,她清楚绿苏为人,也知道绿苏前些日子真撞了邪,大师不过碰碰她额头,就医好了。这样一个法力高强,又不要钱的大师,她怎么敢劳烦他?   孰料,大师并没有生气,只冷淡地点点头:“走吧。”   妇人一怔,旋即狂喜,忙不迭连声道谢。   姜遗光把白幡一卷,和那群跟着看热闹的路人一起,跟在妇人身后往家去。   那妇人和她的儿子女儿都住在城东边一条小巷里,穿过两条街,经过菜市口,几个跟着的路人还顺便买了点菜。而随着他们的走动,一些过路人看见一大群人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问清后,知道是大师要施法驱邪了,也跟上去。   就这么着,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热热闹闹一群人往妇人家住的巷子里去。   那妇人家境贫寒,住的地方也不大,院子里挤进七八个人后其他人只能堵在门口,一条排在巷子里一直排到巷口。   院子里人多归多,却没有一个敢往姜遗光身上挤,怕惹怒了这位听说功夫一流的大师。   妇人的儿子性子腼腆,出来给姜遗光倒茶后,一声不吭又进去了,和自己母亲小心地抱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   手脚都用布条捆住了,嘴里堵上布,头发散乱。即便这样,也能看出少女怨毒的眼神,刺得很,叫人看了心里发寒。   一个又一个,眼睛看过去,像把刀剜着那群进来围观的人。   那群人原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被这么一瞪,好似被毒蛇盯上了般不寒而栗,整个热闹的小院瞬时寂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人群中,有一个身着灰色短衫的小厮,他来自王家,王夫人听说最近来了个听说很厉害的大师,特让他来瞧瞧。   他也被少女恶狠狠瞪了一眼,忍不住发怵。   他听说了这少女捡了一文钱的事儿。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一分钱或许就是他撒出去的。   王夫人为老爷的病操碎了心,听说了这个法子后,就给老爷的枕头底下铺满铜钱,睡久了,再让几个小厮小厮用红绸子包了,专门等太阳快出来或刚落下那段时间撒出去。   还要往人多的地方撒。这样,不管是被人捡回去还是被人踩踏,都能去了老爷身上的病气。   小厮当然也心虚,可他不能不干。   要怪就只怪你贪财吧。一文钱也要捡,迟早倒大霉。小厮暗忖,趁大伙儿都发怵时挤到了最前面,盯紧了大师。   姜遗光伸手,把少女口里堵着的布抽出。   她张开了口。   蓦地,从口里发出一声凄厉嚎叫。   “啊!!”   在场众人连忙捂耳,却根本无法制止那刺耳的尖叫钻进耳朵里,再看时,被绑住的少女眼睛已经泛了白,满脸怨毒厌憎之色。   她的手脚即便被绑住,也在古怪地抽搐着,好似随时都能撕碎绑住她的布条,将身前人喉咙咬断。   “大师,大师求您救救她,我家女儿平时不这个样子……”妇人抱住她,泪如雨下。   少女的哥哥一声不吭,跪在姜遗光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头。   姜遗光没有走,也不像其他人一样露出痛哭之色,他同样伸出手,掌心山海镜贴在少女身上。   他能看见,裹住少女的那一团漆黑的。烟雾一样的东西迅速消散。   金光一闪,掌心山海镜有一瞬间的发烫,迅速冰凉下去。   少女当即两眼一翻,昏迷过去。   那张脸上狰狞怨毒的神色却不见了,变得平静安宁,原本还带些青黑的脸也恢复了血色。   “好了。”姜遗光道,“扶她去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身上有股疏离冷淡的意味,有些人想拦住他,被鬼面具背后黑漆漆的眼睛一看,又缩了回去。   堵在小巷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走出不远,左右看看,干脆凌空跃起翻上墙,几个跳跃,消失在众人眼中。   他走得太快,巷里人挤人人挨人,才看到大师的身影离开,就听见前面传来的消息,说人已经治好了。   就这么好了?   什么也不需要?就只要挥挥手?   如果说原来绿苏姑娘的事儿还能说成是编造,这位少女的撞邪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怎么也做不了假。   几个妇人啧啧称奇,上去摸那少女的脸,确实恢复了活人的温度。一个略通药理的又扒开眼皮看看,把脉后,笃定道:“确实大好了。”   人群简直和滴了水的油锅般炸开,这下,再也没人不信这位大师的功力。   姜遗光悄悄回了客栈。   从底下看,洛妄的房间依旧没有开窗。   姜遗光想了想,觉得以洛妄的品性,他一觉睡过去忘了开窗,或者干脆躲在房间里吃吃喝喝也是有可能。下去问过小二,小二告诉他,那间房的客人的确回来过。   只是他好像不理人,小二上去敲门也不开,里面没声儿,他想着可能是睡了,也不敢打扰。   所以,洛妄是在躲着他?   姜遗光上去直接叩门。   “咚咚咚。”   洛妄现在一听见敲门声就要跳脚,他回来后听到的敲门声,无一不是鬼上门。   那天,他也是忍着恐惧把镜子往窗外人探出的长长的脖子上砸,才把那东西砸出去。   现在,他已经把窗户、床底、门,能堵死的地方全部堵死了,可那鬼依旧能找上来。他现在已经学乖了,谁敲门都不开。   “是我,洛兄,你在吗?”姜遗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洛妄一言不发,手背绷紧了。   姜遗光听见了里面活人的呼吸声。   还有一些饭菜气味。   他微微皱眉,用力一推。   门从里面栓上,推不开。   姜遗光再度敲门:“开门,是我。”   “你还在睡么?”   敲久了,里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莫非,遇见了危险?   丁阿婆身上有些诡异,洛妄招惹上了什么也说不定。   姜遗光后退两步,飞身上前抬脚重重一踢。   大门被踹开,碎成数片哗啦啦落地。   他和门里眼神惊恐的洛妄对视上。   洛妄惊恐了一瞬,转身就跑,门口站着一个鬼,他想也不想地打开窗户就要往下跳。   谁知,在他打开窗的一刹那,窗口探出一张姜遗光的笑脸。   “我找到你了。”   门口,姜遗光的视线穿过洛妄,看到了从窗户上探出来的那个东西。   和洛妄不一样,姜遗光看到的是一团像黑雾一样的东西,在看见他的瞬间立时缩了回去。   姜遗光往房里走了几步。   奇怪的是,他越靠近,洛妄就越惊恐。   姜遗光心想:莫非他把我也当成了鬼?   还是因为这些鬼会扮成人的模样?比如扮成我去恐吓洛妄?   他猜得不错。洛妄左看右看,两边都有鬼,还都顶着姜遗光的样子。再看过窗边,窗口的姜遗光脑袋忽然断裂,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从老长的脖子口喷涌出鲜血。   小二听见楼上的巨响,忙不迭往上跑,见到被踢坏的门,简直惊呆了。   “客官,这门……你们……”   姜遗光没有回头,说:“我会赔的。”转而对洛妄问,“你撞邪了?”   洛妄看看地面瞪着他的姜遗光的脑袋和满地鲜血,又看看站在不远处无知无觉的姜遗光,以及门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店小二,顿时陷入了混乱。   “你……真是人?”他小心发问。   姜遗光静默片刻,点点头。 第198章   把小二叫下去, 赔了钱,换过一间房后,洛妄仍旧有些晕晕乎乎。   姜遗光一来,那些东西就没了?   洛妄狐疑的目光在姜遗光身上扫来扫去。   伸手戳戳对方的脸, 又立刻收回。   温热的, 真是活人。   那些鬼东西是怕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身上不会也有那种镜子吧?   姜遗光面无表情任由他戳, 问:“你到底遇见了什么?”   洛妄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揣测,确定他真是活人后,立刻把自己这几天经历的事儿说了, 包括丁家村里自己在井边看见的女鬼,碰见的九公子和黎三娘,小门后面一对花瓶新人……   他说着,去窥姜遗光脸色,发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听见什么都不会变脸,什么也看不出来,遂泄气放弃。   殊不知,姜遗光在心里想了许多。   花瓶人?为什么也出现在丁阿婆的屋子里?   以及, 如果世间上的花瓶姑娘只要能活下来, 就能共心共眼,那洛妄和九公子他们在丁阿婆屋里发生的事儿岂不是已经被其他花瓶人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 花瓶人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镜?是哪个花瓶人知道的?   他已经能确定,丁阿婆的背后就是花瓶人,除却本身可能存在些诡异外, 她应当更多是靠着花瓶人的无所不知才成为了神婆。   当然, 洛妄没有提到自己先一步进门后,拿走了桌上的镜子一事。   他提了一嘴九公子的镜子。   “我看见他们手里拿了个小镜子, 这么大,亮亮的……”洛妄比划一下,“那个花瓶里的人也说过镜子,还说要你的镜子。”   “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洛妄是真有些好奇,他向来随性惯了,过一天算一天,懒懒散散地活着,骤然间仿若掉入了新世界。他有些恐惧,却又不可遏制地生出一点好奇的喜悦。   姜遗光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心里却在想,花瓶人没有得到自己的镜子,她一定不会罢休,九公子和黎三娘潜进丁家村找镜,一定是镜子已经被夺走了。所以,她后来又让人拿走了谁的镜子?才会让九公子和黎三娘都行动。   九公子和黎三娘不大可能,那群村民不可能从他们手中偷镜。   是黎恪?还是兰姑?   姜遗光问:“他们找到了吗?”   洛妄摇摇头:“没有嘞,找了半天也没有,然后他们丢下我跑了。还好我命大,也跑了出来。那地方可真邪门。”   “不过,你真不知道那镜子?我听他们说,你应该也有一面。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能做什么用?”   姜遗光上上下下扫视一眼洛妄。   其他人说这话难以取信于人,洛妄却真能称得上一句命大。   只是对于洛妄说的,他们都没有拿到镜子,姜遗光心中有些怀疑。   按洛妄所说,九公子和黎三娘没有找到镜子,这一点应当不至于作假。可这样一来,黎恪或兰姑的镜子会到哪儿去?   如洛妄所说,他第一个进门,他真的没看见镜子?如果他没有得到,只是听了几句,为什么他要问起山海镜?   如果镜子在洛妄手中……   姜遗光盘算了一下,靠明抢或偷,不一定能拿回来,和洛妄起冲突不划算。   如果不管不问,黎恪或兰姑下一次死劫出来,不论是死是活,突然出现在洛妄身边,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姜遗光再次警告他:“我的确了解那面镜子,如果落在不该得到的人的手中,一定会给他带来厄运。”   他直勾勾地看着洛妄,一双漆黑的眼如点墨,看上去更像是一些不是活物的人形的东西。   洛妄打了个哈哈:“是吗?”   他想到了自己几次古怪的见鬼经历,已经有几分相信。   “所以,如果你碰见了那面镜子,听我一句劝,把它还回去,最好不要自己把它丢掉,也会给你带来厄运。”姜遗光如是说。   洛妄难得坐在原地,露出了纠结神情。   他不说,姜遗光也不催。   等山海镜带来的诡异再多些,他会相信的。   ……   第二天,姜遗光换上那身大师打扮重新出现在桥头,人潮立刻疯狂地涌上来。   和前几日相比,这群人神情无比狂热,手里举着银票、珠宝、精美丝绢,有些让下人在远处拉车,车上满载满舱装了宝物。   “大师,某前几日撞了邪祟……”   “大师,我家儿子撞邪了现在还没醒,求求大师救苦救难……”   “大师……救我……”   “别挤!后面的挤什么?挤着大师了怎么办?”   姜遗光在人群中避开四面八方伸来的手。六月本就燥热,毒辣的日头直晒下来,那群人挤成一团也不嫌,张着嘴伸长手不断要挤到他面前。   “噤声。”姜遗光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身边几个人听到了,他扫一眼那几个人,被他注视的人便仿佛拿到了圣旨般,职高气扬地扭头对后面的人指点:“吵什么?没听见大师都说了吗闭嘴!”   “别吵了,再吵大师就走了!”   “别吵了别吵了……”   姜遗光又道:“我只挑有缘人。”   说罢,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飞快扫过。   这话同样被那几个听见的人传出去。人群中,男女老少皆有,穿绸衫和穿麻布的挤成一团,争得急了,也顾不上什么,个个踮起脚,希望能在他眼前露个面,再不济叫大师能看看自己也好。   没等他们争出个谁有缘谁无缘,不远处传来更大声响,敲锣打鼓迎来一队车驾,中有两架马车,车队两边一众人吹吹打打,举彩幡挂花旗,一派喜庆之象。   前头几位凶神恶煞的力士开道,把外围人群冲开,一直往前行,来到姜遗光面前。隔开一众人后,马车车夫跳下,跪在第一架马车边。   车门帘掀开,一只穿着彩绣鞋的脚落在车夫背上,轻巧落地,另有侍女扶住那人的手,一同来到姜遗光身前。   “是王家人。”   “好像是王家的小姐,来请这位大师了。” 第199章   王家来的是那位大小姐。   就是引发了谢、魏二家争斗的那位。   她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美人, 她的个头很高,不像寻常人认为的窈窕娇小。她的皮肤也不够白,而是一种微蜜色的肌肤。她没有戴面纱,直接让自己艳丽又生机勃勃的面庞露在外, 眉眼深邃漂亮。   王家大小姐听过这位大师的名声, 他不要钱, 想来是个不慕名利的,它们也很想以普通人身份请这位大师来,可又担心大师的名声已经打出去, 自己争不过,只好先亮出身份。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怎么劝这位大师。   孰料这位大师甚至不用她开口,直接道:“走吧。”   围着的一众人还以为这位淡泊名利的大师会因王家的“强买强卖”发生争执,有些还做好了准备, 不让王家人抢人。哪里想到这位大师竟然见着王家人就答应了下来?   这……   人群有些骚动,却不敢说话。   不论是这位大师,还是王家人,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等大师解决完王家事, 总还会回来吧?   殊不知, 姜遗光的目的就是王家,根本没打算做什么救苦救难的民间大师。   他看一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王家大小姐, 心知对方有些怀疑,道:“王家老爷听到的那种声音,我在别处也听过。”   王大小姐这才心服, 忙道:“有劳大师了, 还望大师救一救我阿父。”   姜遗光不置可否,点点头, 主动进了轿子,一言不发。   期间,轿外的侍女、小厮试图和他说话,他也一声不吭。   他态度越冷淡,那群人反而越热切,生怕惹了他不高兴。   一路到了王家,通传过后,打开赤色大门。车边小厮觑一眼门口管家神色,状似无意地说起王家大门的尊贵之处,只有贵客和上官来访才能开,平日大家都是走侧门。   轿内,姜遗光依旧不说话。   他知道,这群人在敲打自己。   一边有求于人,一边又暗自试探,怀疑他这个主动上门的人是沽名钓誉,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   但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慢慢设局,谢丹轩很快就会被接回来,最迟七月底,他们就要返京。   小厮说了一通,掀开门帘后,里面戴鬼面具那人依旧一言不发,从面具两个眼洞里的那双眼睛看着叫人发怵,抖了抖,这才闭嘴。   王家大小姐被人叫走了,远远听一耳朵,像是她哥哥。   王大小姐走后,一路有人引姜遗光往正堂里去,先有人请他坐下,然后来了几个婢女在姜遗光面前倒茶。   这茶水冲泡也有讲究,美婢五指修长白皙,慢慢煮水、洗杯、投茶……边做,边轻柔地说着用了什么水,哪里产的杯子,这茶又有多名贵。   只字不提王家邪祟一事。   即便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王家待客有道。   姜遗光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那婢女终于泡好了茶,将一杯清澈的茶水端在自己面前,微笑请他用茶。他仍旧不动。   婢女连忙跪下请罪,问他可是自己有哪里没做好。   姜遗光仍旧不说话。   这下,大堂里的人反而慌了。   他们得了大少爷吩咐,如果这大师表现得胆怯点,没见过世面,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把人请走。   可……可他什么也不做,就在这儿等,看着也有点吓人。   这反而让他们有些无措。   他们得了大少爷命令,让他们稍微“拿捏”住大师,可现在这不上不下的算怎么回事?   王老爷房间里,王夫人抹泪:“你说的那个大师请来了吗?”   王少爷忙道:“妹妹去请了,大庭广众下呢,大家都知道我们把大师请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夫人连连点头,眉目慈和,“你父亲年纪大了,经不起那么多折腾,还是不要让他再这么苦下去了。”   王少爷笑道:“是极,我让那位大师在外先喝杯茶水等等,又请了班子来唱戏,也不算劳累了他。”   王夫人道:“还是你做得周全,不能叫人以为我们怠慢了大师。”   “等会儿,再给大师包点银两,再送他回去吧。”   再过几日,王老爷就可以病逝了。   她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的大姑娘,也可以再在家中多留一段时日。   王夫人抚着床上那张和自己相看两厌大半辈子的苍老的脸,眼里满是不忍。   内屋里发生的事儿姜遗光却是不知道的。   他静静坐在原地,婢女上茶他不喝,有人给他打扇,他无动于衷。又过一阵子,眼前来了人,在他不远处跪下,说是王家请来的戏班子,问他想听什么戏。   他依旧一言不发。   他已经明白了,王家里,有人不想让他治王老爷。   他再待下去,也是无用。   姜遗光在心里数着时间,没有理会下方因为没得到自己回应而泫然欲泣的几个少年少女。   巳时刚过,他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王家有人想让王老爷死,可能是王夫人,可能是其他掌权人,还可能是他们所有包括那位大小姐。这么一来,他走王老爷的路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他直接离开,也吓了其他人一跳。   在王家待久了,不少下人也染上了鼻孔里看人的脾性。他们见这“大师”穿着打扮都显不出什么来,人又不说话,瞧着古怪,却并不足以令人心服。再者,王家人什么大师神婆没见过?自然也瞧不上他这个主动来的。   但现在……   “哎,这位高人,您怎么走了?”管家忙让人去追,可穿着灰斗篷的大师走得飞快,谁也没拦住。去追的小厮不一会儿跑回来,皱着脸苦涩道:“不,不好了……”   “那大师踏出门后,就指着王家的牌子说……说……”   他支支吾吾没说下去,管家瞪他一眼,问另一个,“他说什么了?”   那小厮也跟着哆哆嗦嗦,道:“他说……王家这几天必有大难,他等着王家人来求他。”   管家又气又急,还有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恐惧:“荒谬!荒谬!”他自己也心虚,忙道,“让底下的人闭嘴,我去禀报夫人和少爷。”   姜遗光并没有说谎。   山海镜,能收鬼,自然也能把鬼放出来。   他从王家离开后,立马隐匿行踪,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   洛妄不知去了何处,他没兴趣,只要对方不来破坏他的计划。   天黑后,姜遗光趁夜翻上王家围墙。   按照黎三娘教他的办法,将镜子对准自己,却不睁眼看,闭上眼睛。   阴风渐起,耳畔响起类似树叶摩挲时的沙沙声响。   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的脸,像是人的头发又像是槐树须,轻轻擦了擦,又立刻远去。   姜遗光拿下镜子,睁开眼。   正对上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眼里却泛白没有黑瞳仁的脸。   紧紧地贴着他,鼻间缝隙不过毫厘。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那张脸就消失了。   姜遗光左右看了看,沿着原路重新跳上墙。   那厢,去荃州三家人没能请来丁阿婆。   下码头后,他们请了当地人带路去丁家村,谁知进丁家村后,处处缟素,不论大人孩童,皆披麻着素,人人脸上带着哀戚之色。   且这丁家村看起来格外荒凉,人很少,一点都不像他们打听过的那样热闹,再往里去,便是一处被官兵围着的土楼,四周都设了路障,划开线来,不让人过去。   三家人一问,才知出了惨案。   “这村里的人,不知碰上了什么,全都死了……”被询问的老人老泪纵横。   正是他报的案。   他并非丁家村人,只和丁家村里有姻亲,昨日来看自己的女儿女婿,进村后发现没人,到处都是一股腐烂臭气,连狗叫和鸡鸭叫声都没了。他壮着胆子到自己女儿家门口,敲门,没人应,门没锁,推门进去,就发现自己女儿女婿连同小外孙腐烂的尸体吊在大堂里,脚尖还在晃悠。   他当时就吓傻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官府报官的。他跟着官府里的官兵来到这儿,又叫来了一些和丁家村村民有关系的人,包括棺材铺和寿衣铺的人。   “全都死了?”谢少爷不可置信,“那丁阿婆呢?她不是神通广大吗?她也……”   “她也没了,听说她是在院里那口井边找到的。”老人沉浸在悲痛中。   谢少爷怔怔,只觉一片天旋地转。   是什么样的邪祟,能……能一夜之间杀了一村人?   来此地的官兵中,还有几个看起来不像是本地的年轻男女,皆衣着华贵样貌不俗。老人说,那是官府请来的高人,从北边来的,听说能捉鬼能驱邪,只是不好说话。   谢少爷冷眼看去,见四人中隐隐为首的那人衣着最是华贵,甚至戴着只有贵族才用的纹饰玉佩和玉冠,不禁心中一动。   要是能和这位攀些交情……   他打的什么主意,魏少爷看一眼就明白,心里不齿,却也有些动心。两人都不必说,快步往四人所在处走去。   九公子正心烦意乱呢。   莫名其妙的,丁家村人就全死了,丁阿婆也没了,但黎恪的镜子还是找不到。   见两个脸上就写着攀附虚荣的人凑上来说些有的没的,九公子直接冷下脸,扇子啪一声合上,指指远处,毫不客气地说:“离我们远点。”   二人身后还带着小厮,听了九公子这话只觉得脸上臊得慌,还要说什么。那头,官兵已经来客气地请九公子等人过去了。   九公子冷冷地瞥他们一眼,大步离开,另三人也跟在他身后走了。九公子跟着传话的官兵进了那土楼,问:“让你们找的东西找到了?”   几个官兵连连说不必急还在找,一定能给他们找到云云。紧接着又押上来一个小孩儿,浑身灰扑扑,好似从灶里打过滚似的,嘴堵上了。押着他的官兵道:“这小娃娃好像是楼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他看见我们要把丁阿婆带走,不让。”   “为什么不让?”九公子问。   官兵道:“他说丁阿婆要悬棺葬,不能直接埋了,小的们哪有那功夫……”   “悬棺?悬棺是什么意思?”九公子没听过这说法。   其他几人亦满头雾水。   多和南方人往来的兰姑倒清楚,小声道:“这是在南方才有的习俗,即人死后,尸骨收殓入棺,置在高山悬崖顶,据说,棺材放得越高,越正面对亡者尊敬。”   官兵其实也半懂不懂,听兰姑说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   黎三娘仍有不解:“悬崖上?那里怎么放棺材?”   兰姑道:“有些安在崖缝中,有些安置在高山巅。还有些会在崖壁上横插进木桩,再把棺材放在木桩上。”   黎恪没有说话。   明明是他的镜子不见了,他却不像上一回那样着急。   而几人之中身份、性情带来的隔阂从前还能隐藏在几人交情中,现在却愈发凸显。   兰姑又说了些悬棺之秘,九公子听罢,见那小孩儿仇视的眼神,抚掌一笑:“你既然想立悬棺,就随你去,你能弄上去算你的本事,凭什么叫官府里的人来?”   丁阿婆这个搅风搅雨的妖妇,死了正好。   还想立悬棺?她也配?   九公子示意官兵松手,那小孩儿骤然松绑,猛地冲了出去,跑到井边打开几人,连拖带拽地背起丁阿婆尸体。   一身黑衣,鸡皮鹤发,瘦长手脚细骨伶仃地拖在地面,被背在半大孩子背上往外走。   看着很是可怜。   可这四人没有一个生了同情心。   九公子也带了随从,跟在不远处,他招招手,让其中一人过来,小声叮嘱:“看着他。”   那人领命,装着没事人一般出去了。   灰扑扑的孩子背了丁阿婆走出门外,死死地咬着唇,嘴唇咬得发白,眼泪往下掉。   他家里没人了……一个人都没了。   他听过丁阿婆叫村里人去找镜子的事儿……   镜子,到底是什么镜子?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镜子,村里人才遭了难?   那孩子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走,正好撞上背对着的谢家少爷。   谢少爷回头刚要大骂,就见那孩子背上背着的死人,大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家丁们一拥围上来,把谢少爷围在里头,后者才觉得安定几分,指指那小孩儿:“你!你背着个死人出来干什么?你背上的是谁?”   小孩抬起头,面无表情道:“背的是丁阿婆。”他自己是没法把丁阿婆和一个大棺材背上山的。但是他知道,丁阿婆很出名,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说不定会有人愿意给丁阿婆做悬棺。   “是丁阿婆?!”   两家少爷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说丁阿婆没了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她尸首又是一回事。   谢少爷围着丁阿婆绕了一圈,害怕,不敢靠近,又忍不住好奇,问:“里面衙役不是在收尸么?你怎么把丁阿婆带出来了?”   才到他腰间高的小孩儿低头,闷声说:“因为丁阿婆以前说过,她走以后,一定要悬棺葬,否则,就会出大问题。”   悬棺葬,九公子等人不了解,谢魏二家人却清楚得很。   两家少爷彼此争斗几十年,对对方还是有些了解,对视一眼也明白了对方怎么个想法,一合计,干脆两家一起给丁阿婆办悬棺,也算结了父辈恩情。   只是这样一来,王家老爷的事儿可怎么是好?   谢少爷心里愁得很,要是娶不回王家大小姐,他爹肯定要打断他的腿。   他寻思着那小孩儿既然跟在丁阿婆身边,说不定学了点什么,再说,谢家家大业大,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儿,抢在魏少爷之前说:“我们帮你办了丧事后,你就干脆住到我们谢家来吧,不改姓也行,总不会缺了一口饭吃。”   小孩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嗯一声,重重点头。   ……   被他们担心的王家的确不大好。   大师临走前留下一句威胁,夜里果然出了事。   王夫人正睡着,喉咙干渴,叫婢女倒茶,却见那婢女同手同脚走进来,再仔细一看,她竟是背对着走进来的,脑袋拧到背后正脸对着她笑,手臂反弯过来倒了茶给她。   王夫人认出来,那是自己最喜欢的婢子欢儿,欢儿还在对她笑,身子背过去,膝盖也朝后弯下去行礼:“夫人,喝口茶吧。”   “不!不要——”王夫人瑟瑟发抖,“来人啊!快来人!!”   没有人来救她。   除却王夫人,王家几位少爷少夫人,连同小姐们全都见了鬼,下人房里的丫头小厮们也撞了邪。   守夜的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正走着,迎面走来一对全身穿着白衣,提着白灯笼,脸色发青的一队丫鬟,慢慢的,步伐僵硬地朝他们走来。   “来人啊——来人!”   下一刻,王夫人的尖叫传遍王家每个角落。   惊心动魄一夜后,甚至来不及点清死了多少人,王夫人就连忙让人去桥头等。这回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那位大师请回来。 第200章   这一回, 姜遗光是被王家人更加恭敬、几乎是敬神一样的态度请来的。   姜遗光一到王家,那群人恨不得立刻给他跪下。他能看见被自己放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太多,却也不算少, 足够让一家人吓得不轻。   他没有理任何人的奉承, 让一个管家带路, 把府里转了一圈,那些东西全收回了镜中,才提出要去看看王老爷。   见王夫人还有些不情愿, 姜遗光提醒道:“一切根源都在王昌德身上,他身上祸端不解,王家依旧会有难。”   王昌德,即王家老爷大名。   寻常外人哪里知道王老爷名讳?更别提这位大师不过才出现在星州几日。   王夫人当即心服口服,引着姜遗光过去。   穿过院, 一进屋,就能闻到股浓浓药味。怕病人不能着风,窗全部紧闭着,本就是苦夏, 门窗紧闭更是闷得透不过气来。   王老爷睡在软绸床铺中, 面色枯瘦发青,嘴唇苍白, 唇边沾了点苦褐色药渍。   他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薄被盖在身上不见半点起伏,花白头发乱糟糟放下来, 看上去并没有打理好。   王夫人用帕子抿抿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这些丫头怎么伺候人的,真是不上心……”   姜遗光没在意他们的暗流涌动, 上前两步,站在床前。   屋内闷热,满是苦涩刺鼻药味,他却从眼前老人身上觉察到一股寒意。   “王、昌、德?”他一字一句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手脱下手套,指甲在木质床边边缘挠过。   刺耳尖锐的声响叫不远处的王夫人和几个婢女们顿觉皮肉一紧。可比他们反应更大的是王老爷,几乎是在一瞬间猛瞪大浑浊的眼睛,鼻间呼哧呼哧喘气。   颤颤巍巍伸出手,眼珠儿乱颤,嘴唇哆嗦,他看见了站在床边,一身灰袍戴鬼面的姜遗光,屋内昏暗狭窄,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姜遗光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你一直以来听到的,是不是就是这种声音?”姜遗光又抓了一下木头。   王昌德还没明白眼前这人是谁,来干什么的,直愣愣费劲地点点头。   王夫人心里有些焦急。   这大师眼看着是一定要救人不可,如果等大师刚走就让老爷“病逝”,传出去后,恐怕这大师为了自己名誉也要找上门来。   这大师脾气可算不得好,昨天他们自以为是要拿捏,晚上就遭了报复。   这可怎么办?   再看那大师,已经伸手拂过了王老爷额头。   听说他给人驱邪就是这样,摸摸额头,那个疯掉的女人就好了。   王老爷的确好了一大半,那只冰冷的手摸过后,他感觉到自己额头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冷下去。而在发烫后,一直在脑海里响起的咯吱咯吱挠东西的声音忽然不见了!   王老爷不可置信地坐起身,满面欣喜,一个激动,话也说得不利索:“大……大师……”   他以为这是家中给他请来驱邪的大师。   这么说也没错。   姜遗光收回手,冷淡道:“起来,我有话问你。”   他越冷漠,那些人越不敢造次。   王夫人气得牙痒,还是捻了帕子揩泪,又哭又笑,又忙不迭让婢女们打帘子进来伺候老爷梳洗。   姜遗光往外走,站在门口,把门里几人低声絮语都听在耳中。   王夫人没敢说什么,只说他是请来驱邪的,去荃州请丁阿婆的人还没回来。她顺带说了些昨晚的事儿。   很快有人请他去茶间坐坐,不一会儿,收拾干净的王老爷拄着拐来了。   看着虽仍有几分虚弱,却也不像刚才躺在床上那般面带死气,他坐下后,让丫鬟上了茶,手都端不稳茶盏,赔笑着问:“大师,不知您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大师想知道是什么,某一定知无不尽。”   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问的事,和你的病有关。”   “你听见这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要骗我。”   王老爷仔细回忆:“大概有……有半年了。”   “王家以前没有招惹上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王老爷一口笃定,“我本本分分做生意,可能生意上有些争执,但我也想不出有谁会有这么阴毒的法子……”   姜遗光冷冷打断他:“我问的是王家以前,包括你的先祖。”   王老爷犹豫片刻,咬咬牙,“大师既然问题了,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毛病……也不光是我一个人有,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姜遗光问:“什么时候的事?”   王老爷一脸为难:“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听从前老人说的,说……我们家受了诅咒,后来请了位神婆镇压,才好些。后面好几代人已经没有遇上了,谁知道现在又……”   姜遗光问:“你说的那个神婆,是不是荃州的丁阿婆?”   王昌德连连点头:“啊对对对,就是她。听说是我太爷那一辈带着我祖父去求丁阿婆出手,后来就好了许多,家父没有得上这怪病。我过去五十多年也没有,我以为彻底大好了……谁知道,现在又落在我头上了。”   王老爷唉声叹气不止,他年纪大了,干瘦成一把皮包骨,看着很是可怜。   姜遗光决心彻底问出来:“如果我没猜错,除了你们王家以外,还有其他人也有吧?”他见王昌德刚要张嘴,立刻厉声道,“最好不要骗我。”   阴森森一句威胁,叫王昌德到嘴边的谎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没……有,有的,想来大师应该听过,就是我们星州的两家武馆,谢家和魏家。”   姜遗光听过谢魏两家祖上的关系,本是同一家分出去。但……既然是谢魏二家的诅咒,以血脉传承的话,为什么会有王家?   “王家,谢家和魏家是什么关系?”他问。   姜遗光心想,王昌德不说实话也没有关系,他夜里再偷偷闯一闯祠堂,谢魏二家的族谱在上一个皇帝在位,也就是圣德二十五年前都是空白。   如果王家也是分□□么王家的族谱应当也有缺失才是。   王昌德下意识就想圆过去,可那张鬼面后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让他有种自己被凶兽盯住的恐惧感。   他沉默良久,让周围下人都出去,避得远远的,只有王夫人留在远处。   而后,王昌德才说:“其实……我们三家,祖上都出自通源。”   “先帝在时,因为这诅咒,我们祖辈就提出分家,后来又发洪水,又有流民祸乱……到后来,我们三家的先祖来到星州,在这儿定居。”   “在荃州,也有一个王家,现在那王家当家的往上数两代,和我们这儿王家,也是同族的……”   王昌德断断续续说了,他现在说话有些费劲,带着气喘和类似痰卡在喉咙里的声音,含混不清。   许多事儿他也没经历过,都是听族里的老人们说的,王家几经风雨总算保存下来两支,一支在荃州,一支在星州,同根同源,有难共济。   姜遗光想到了自己先前见过的王家。   还有那条被王家打死的大黑狗。   他们是本家,是一帮人。   “王、谢、魏,三家都是同一个宗族中分家出去的。”姜遗光盯着王昌德,问,“那么,你们的先祖,到底姓什么?”   连风都恍若凝滞了。   王老爷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干瘦的身躯又开始哆嗦,张张嘴,要说又不敢说。   姜遗光威胁他:“别忘了,我救了你一命,我也能随时收回。”   “不光是你,还包括整个王家。”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句话反而是在告诉他,有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如做个小人。倘若他现在是个脾气好的君子,王家人一定会想办法用别的方法敷衍他。   “姓……姓卫。” 第201章   王老爷哆嗦着说出这句话。   “我们祖上, 姓卫。”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问:“哪个卫?”   他已经猜出了大半。   “日闲舆卫,利有攸往之卫。”   正因三家同根同源,他才会想着把女儿嫁到魏家或谢家, 除了这两家外, 还有哪一家能让王家血脉重聚?   姜遗光追问:“卫家从前是做什么的?”   既然都说出来了, 王昌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眼珠儿往上移,回忆道:“听说, 卫家以前做船运,卫家船非常有名,后来又不知哪里学来了秘方,开始烧瓷。”   “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卫家窑没了, 卫家的船厂也没了,据说是犯了事儿,抄家流放。还有,这诅咒……一直跟随了卫家近百年的诅咒。”   王昌德重重叹息:“也不知我们祖上是招了什么祸, 一两代也就罢了, 诅咒过了近百年都没有过去……不论怎么逃,都逃不掉……”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大师能够一出手就解决掉卫家近百年的祸端, 他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他的后人呢?又该如何?   姜遗光追问:“你之前总说老人告诉你,那族里的老人呢?”   王昌德道:“大多都走了, 只有我的一位叔公还在世, 只是他年纪大了,话也说不清楚。”   姜遗光道:“你还知道多少?全部说出来。否则, 我也帮不了你们。”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一张鬼面具鬼气森森,大夏天的,平白叫端茶的婢女都出了一身冷汗,寒毛从手臂蹿到背脊刷刷直立起,上了茶后立刻退下。   见王昌德还在迟疑,他道:“你们王家不知道,那就去问谢家、魏家,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祖上的诅咒,会卷土重来。”   “因为,丁阿婆已经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昌德顾不上自己还虚弱的身体,噌一声站起。   “什么?丁阿婆去了?!”   这,这怎么可能?   姜遗光道:“你派人去荃州一问就知,我何必说这种假话?”   王昌德心神大震!   他原来还抱了点丁阿婆能救他的指望,现在骤然得知退路全部封死,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位古怪的大师身上。   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隐蔽的畏惧,如果,丁阿婆的死也和这个诅咒有关……还有谁能救他?   “大师……大师救我!”王昌德老泪纵横。   ……   王昌德很快就把谢、魏二家两位老爷请来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该在家中享清福,可偏生王家老爷之祸让他们也不得安宁,三家人头一回站在了一起。   去荃州的人还没回来。   按理说,荃州与星州中间隔着片灼月湖,一天就能来回,就算丁家村难找,这好几天过去,也该到了,船却一直未归。   王家老爷请了谢、魏两位老爷来时,他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也回来了。   丁阿婆的确已死。   确切的说,整个丁家村都遭了大难,全村人都死了。   三人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   丁阿婆不在,意味着……诅咒将要复苏!   王老爷就是他们的下场!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那诅咒的古怪,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是无用,唯一一个能压制住诅咒的丁阿婆也去了。只有这位大师能救他们!   奈何这位大师不图名利,只要各家出五百两银,还要求换成银票。   区区五百两,不算太少,却也不多,不过是为了份心意。三家人都痛快给了,又把族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请出来,搬出族谱,一页页翻过去,根据人名说当年事。   几家老人坐在一块儿,拼凑出了当年的卫家真相。   姜遗光早已经从衙门卷宗里听过,却不知道卫家后来如何。   以及……当年那个叫妙妙的小女孩。   若只是深受冤屈而死,死前含怨就能生出怨念,化为恶鬼。这世间枉死之人何其多?为什么却没有那么多厉鬼?   那批做成骨瓷或花瓶姑娘的人中,只有妙妙一人变成了厉鬼么?   其他的骨瓷和花瓶姑娘,都售往了何处?这三家一点都没有留下来吗?   后人叙说前人事,尤其是说自家祖宗的事儿,总是会抹去些丑闻的。一代代传下来,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就变成了卫家的瓷窑被奸人所害,有人趁夜偷偷潜入窑里放了婴灵,婴灵怨念不休,害得卫家瓷窑再也烧不出那样精美的白瓷。   王家那位年纪最大的叔公认为,他们现在听到的抓挠声,就是当年被投入窑中的婴灵所化。婴灵在烈火中挣扎,只能用指头不断抓挠窑壁,却不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便恨上了卫家人。   其他几位老人也这么想。   姜遗光经历过镜中死劫,已经大致拼凑出了完整真相,没说什么。   他转而同样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说,妙妙的亡魂,是因被做成了花瓶姑娘而生,那这传递了几十年的抓挠声又是因为什么?   又是哪一个鬼魂的怨气?   姜遗光站起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想要解决,除非你们找出当年卫家卖出的骨瓷和花瓶姑娘。”   “找到了几样,再来找我。”   “什么骨瓷?”魏老爷还有些不解,王家那位老叔公和王老爷却脸色骤然间煞白一片。   谢老爷同样脸色煞白,在那一瞬间还下意识扭头看王家老爷。   别人不知,作为他过去的亲家怎么会不知道?   王昌德早就在私底下开了间瓷窑,只是不打着王家名号罢了。   骨瓷……他当然知道骨瓷。   大师特地在这时候说起骨瓷,莫不是王昌德他……   “姓王的,你莫不是又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谢老爷就气得跳脚。   一想到王家卖出去的那些瓷,或者送到谢家的瓷具里可能会有人的骨灰,他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怪不得,怪不得诅咒复苏后先找上他。这不是活该吗?   王老爷闷不吭声,不敢说话。   半晌,才道:“我能怎么办?谁不是为了赚钱?”   星州及不上荃州富裕,他这个王家比不上那头的王家,到时候并过去,他这个族长的位置岂不是不保?   瓷窑已经开了有五六年了,他怕丁阿婆看出来,才什么都不敢说,渐渐和那边断了联系。   “除了骨瓷,还有什么?”姜遗光问,“花瓶姑娘?或许还有别的?”   谢家和魏家的两人不明白什么是花瓶姑娘,几个老人倒清楚,当即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家几人。   姜遗光道:“既然做出这种事,就别怪怨气缠身我即便救你一回,下回还会有其他恶灵。我救不了你。”   救当然能救,不过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为这几家人渡死劫?   谢老爷和魏老爷也怕得很,谁知道会不会扯到自己身上,不禁追问王昌德他还做了什么。   后者嗫嚅两句,慢慢道:“也,也没什么……”   “……就是,一些杂耍班子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王家比不上谢、魏二家,武德不兴,前些年做生意也赔了钱。王昌德翻阅一本祖上传下来的手札时,就发现了一些赚钱的法子。   他开始建瓷窑,烧骨瓷,又去炼花瓶姑娘。   世间人命是最贵也是最贱的东西,星州靠湖也靠江海,常有外地人来。这就给了王家可乘之机。   从那时起,王昌德就让人留意了,但凡有外来落单的流民,摸清楚身份后,一律绑到瓷窑里,肉剔了喂猪,骨头取了烧瓷,精美漂亮如白玉的骨瓷问世,销往北方,问起只说以牛羊骨粉入釉,无人得知这里头掺了人的骨血。   再有些孩童稚儿,收了来做成小小的骨瓷饰物后,便打着婴灵庇佑的名头,悄悄在闽省贩卖,据说能叫人心想事成。   这婴灵瓷饰,有些做成孩儿枕,有些做成瓷铃铛、瓷佩。妇人买回家能生儿子,男人买回家能升官发财,老人买了能延年益寿,一切厄运都会被婴灵吸走,等这饰物把厄运吸满、变黑了,再把它丢进海里。这样一来,厄运便再也找不上门。   王老爷说着说着,喘口气,指着另外两位老爷骂道:“也别净说我了,你们知道的时候不也买了两个吗?现在就在大师面前装好人了?”   “够了。”姜遗光制止即将发生的争吵,“还有什么?继续说。”   还有……   有时买来的人多了,一时半会儿不够烧,拿来做花瓶姑娘又不够漂亮。瓷窑里有个曾经走南闯北玩杂耍的人就向王老爷提议,干脆把人做成些别的东西。   人的皮剥下,活生生热乎乎的时候趁热套上狗皮、羊皮等,再用羊肠线缝合好,等长大了,这就能牵出去供人作乐。   谁让人太多了呢。   “不光是我,别人家也有这么干的。我好歹让他们活了,给吃给喝……”王老爷辩解。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心善。   去两年还好些,今年……今年听说两广地闹干旱,又来了许多人,拖家带口、衣不蔽体的,半吊钱就能买一个人。王老爷还知道不要让一家人绝户,他都是一家人中买几个,剩下至少一半,让他们能活下去,也算是做善事。   王老爷说到最后,坐在座位上抹泪,忽地来到姜遗光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只求大师解了这诅咒,不要连累其他王家人……”   老人不断磕头,很快,额头上就渗出血渍,让人看了格外不忍。   姜遗光看着,鬼面具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他并不同情王昌德,也没有一丝愤恨,只觉得有些麻烦。   一个人的作恶,就能让那么多人生出怨气。这些怨念形成的恶鬼又要波及到更多人。   如果把他杀了,那些恶鬼的怨念会平歇吗?   其他人却以为他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殊不知,姜遗光心里只在想:既然如此,那抓挠声到底是怎么来的?   或许得找找从哪一代开始的。   他想起自己指甲挠在木头上的声音,不禁产生联想——这抓挠声会不会是人未死时就进了棺材,在棺材里不断挣扎发出的声音?   他曾听祖父说起,有些人家中老人去世,停灵两三天后就急着下葬,结果那人并没有死,反而是在棺材里、在地底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给活生生闷死了。   这类人如果把他们挖出来,还能看见棺材壁上的指甲印。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问出了口。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查清楚最早开始听见这声音的人到底是谁,然后……”   “开棺验尸。”   轻飘飘四个字,叫其余人大惊失色。   “绝对不行!这是对先祖不敬!”   “祖上在天之灵一定会生气的……”   “大师,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这个绝对不行啊,到那时……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王昌德老泪纵横。   姜遗光问:“难道你现在下去很有颜面见他们吗?”   王昌德哭诉的声音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道:“既然你们死活不愿意说,我只有这个办法。如果这个方法你们也不愿意用,那……你们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这几家人不同意也无所谓。   他大可以找到这些人的祖坟所在,自己去看看。   还是有些古怪。   如果真是卫家先祖因为没有死透被活埋生出的怨气,他会直接诅咒自己的后人吗?   王家那位老叔公以完全不符合年纪的眼疾手快一把扑过去拽住姜遗光的大腿,扑坐在地。   “大师,大师,我们都说……”   他磕磕巴巴地,把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儿说了。   先帝在位时,约莫是圣德十年左右。   那时卫家已经做这人命生意很久了,他们知道亏阴德损阴司,可谁能拒绝这白花花的银子?左不过是抱着大不了死我一个,留下家产给后人的心态。   那时,卫家有个少爷,姓卫名善元,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胆大心细,能识文断字,能算账,能拉人脉,眼见着就能担卫家下一任家主了。   孰料,他在运货跑船时,那艘船不知怎么的,既没遇上风浪也没遇上水贼,但就是翻了。   满船货连带着卫大少爷消失在滚滚江水中,当时的卫夫人简直要哭瞎了眼睛。   卫善元少爷那时已经成婚了,屋里还有几房良妾,只是他那时又看上了一户好人家的女儿,打算要来做个妾室。   可怜天下父母心,卫家的老爷和夫人怜惜儿子在下面孤苦,儿媳还要留着养大他们的孙子,几房妾室就一并“病逝”送下去了。   至于卫善元看上的那名良家女,家中是个卖豆腐的,在卫善元还活着时,她倒还愿意嫁过来。等卫少爷的事儿一出,她自然是不愿意嫁给一个死人,卫家老爷和夫人便到处宣扬,说这女子已经和少爷有了肌肤之亲,只待过门。   也不辱没了她,毕竟是嫁给一尊牌位,允了她穿红嫁衣过门,原来的正妻自请下堂,作为平妻。   这还是卫善元的夫人主动提出来的。她担忧自己的相公泉下有知,要自己去作伴,干脆先替他在下面娶一个正妻,到时,相公在底下也有人能打点家事。   就这么着,那女子穿红嫁衣过门,和一只大公鸡拜堂。   第二日,这位新夫人就“殉情”了。   满城人都赞叹这位新夫人的深情,更有说书人将他们的事迹编了话本,还有些书生也为他们之间的深情作诗作赋。   但……究竟怎么病逝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喜堂上,卫夫人让人给新夫人先灌药,再用针线缝了嘴,以免她下去找阎王爷算账。”   “然后就匆匆忙忙下葬了……”   “有人说,她下葬的时候还没死,送葬人听见了她在里面哭,只是哭不响,嘴被缝上了……”   姜遗光问:“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王家叔公颤巍巍道:“因为这事儿,都记在了族里流传下的手札上。”   女子下葬后不久,卫家就有人开始听见那种抓挠声。他们开始恐慌,并四处求医,求神拜佛,但都没有用,卫家人开始早亡。   他们给女子上供、迁坟,希望平息女子的怨气,可结果反而变本加厉,卫家人死得年纪越来越小。再后来,没几年,卫家就因为在天灾时囤地敛财,被朝廷处置,树倒猢狲散。   那群卫家人发觉诅咒是一代代流传的,为了不让后人找不着破解之法,只好把这事儿记下,一代代传下去,让后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镇压女子怨气的方法。   “谁知道她能恨这么久呢?”王家叔公讷讷道,“她是惨,我们这些人就不无辜吗?就不惨吗?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姜遗光直视他的眼睛,冷漠道:“把手札给我看看,否则,我不信你们。”   王叔公长叹口气,点点头。   他一直随身带着,从衣襟暗袋里取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抖着手递过去。 第202章   姜遗光接过, 翻看。   手札上的记录和王家族叔说得差不离,唯独有一点不一样。   王家人担忧穿着嫁衣下葬的新夫人会变成厉鬼,便没有真给她下葬,棺材里放的是新夫人衣冠。   真正的新夫人剥下了嫁衣, 穿上一身黑衣服。据说这样到了地底下, 小鬼们就会看不见她, 不会注意到她的冤屈。   她的四肢钉上桃木钉,不能挣扎;嘴上缝了红线,不能喊冤;被丢在一口八角井中封锁, 井沿与井盖刻符咒,好镇住她的亡魂,让她不能逃离。   而后,王家又让一部分下人佃户住在那儿,只要看好那口井, 不让人打开盖,那群人就可以拿回自己的卖身契。   姜遗光看到这儿,心下了然。   丁家村的那口井,和洛妄所说井边的黑衣女人……   没想到, 还有这种来头。   恐怕后来丁家村的人也不知道井里有什么吧?只是祖上口口相传下的禁忌, 让他们一步不敢侵犯。   姜遗光看完了手札,面上平静, 心里却难得生了更大的疑惑。   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把这些看似杂乱的事件串在一起。   如果他那时没有去丁家村找丁阿婆,是不是自己即便渡过死劫后, 和九公子等人分开, 也不会来到星州,更不会找到这几家人?   如果自己没有去丁家村, 丁阿婆不会知道自己有镜子,就不会追杀,自己不会在追杀下打开那口井,放出亡魂,丁家村人也不会死。   他本以为一切是自己随心而为,可又像无形之中被谁引导着,一步步走到这一步。   巧合,还是人为?   可这样一来,又有疑点。   其一,丁阿婆不像蠢人,她如果从花瓶姑娘那儿知道山海镜,把自己骗去时,大可以做许多手脚。别的不说,下药、偷袭,或干脆用她的一些招数都可以,自己未必不会中招。现在想来,她那时似乎是在刻意激怒自己,让自己怀疑,再逃走。   如果她真的了解山海镜,她就该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把山海镜交出去。   其二,那口井如此重要,又十分特别,为什么他一个外人进入时,她要坐在井边让自己注意到?   以至于自己逃跑时,故意打开井盖。   姜遗光把手札还给王家族叔时,心里已有了个猜测。   恐怕……那已经不完全是丁阿婆了吧?   至于卫家人为什么要做花瓶姑娘,恐怕也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世间的花瓶姑娘皆能共眼共心。只要把花瓶姑娘售卖出去,卫家就能得到许多双眼睛。   现在,王家应当还有花瓶姑娘吧?   他们靠花瓶姑娘知道了什么?   会不会也和丁阿婆一样,明白山海镜的秘密?   如果真是这样……这几家人恐怕都不能留。   姜遗光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他可没答应一定会救这三家人。   “开棺验尸,或者你们全家没命,你自己选一个。”姜遗光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中,说道。   “她已经逃出来了,她不会放过你们的。”   ……   两家少爷在荃州替丁阿婆办丧。   一开始没什么人知道,后来消息扩散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人来吊唁丁阿婆。   两人见有利可图,干脆在本地搭了大棚,请了和尚做个道场,又请游神、乐队、高跷、戏班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办起了丧事。   丁阿婆的尸首就这么放在了大棚中,躺在最好的棺材里,下头镇了从井里打上来最冰的水,隔小半个时辰就换一次,不叫她腐化。   这两位少爷还知道使了小厮跑腿回家一趟说这事儿。反正丁阿婆已经死了,他们既然请不回人去,干脆在这儿把丁阿婆的丧事办得大些,再宣扬宣扬武馆的宏威。   就这么着,热热闹闹的几天过去,每天都有人来送奠仪,上香火,哭灵声不绝于耳,大棚里香火不息。   唯独今晚不一样,头七晚,人群都散了。   头七晚,回魂夜,生人须回避,以免扰了亡灵。据说,头七那夜如果惊扰了回来看望的魂灵,让他想起来自己已死,那么……他会把打扰他的人一并带走。   灵堂里却还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从丁家村里被领回来的那小孩靠着灵堂里的棺材边打盹,睡着睡着又醒过来,支撑着爬起,摸到灵堂里堆积的金银元宝,一一放进火盆里烧。一边烧,小孩一边念叨着“阿婆,我现在有人养,你不用担心……”   “他们说了会给你悬棺葬……山头已经看好了,保准是整个州最高的山……”   两家少爷连带着僧人们都没有在灵堂停留,没有派人守,一众人默契离开,没人知道这小孩偷溜进来了,竟然还在灵堂里烧纸。   魏少爷为了验证丁阿婆是不是真的能回来,在地面撒了薄薄的一层草木灰。夜里,烛火晃荡,谁也看不清。   大棚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由外及里,一个又一个脚印踩在铺了灰的地面。   小男孩还趴在棺材边哭,肩膀一耸一耸,不断掉泪,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地面。   他的哭声很低,不敢让人听见,为此,他听见了从棺材里传来的声音。   滋啦,吱呀,或者是用别的词,总归他形容不出来可以用什么描述。他听见了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抖抖动,布料摩挲,像是他曾经夜里听见老鼠在柜子里蹿动一样。他好像听见了棺材里睡着的人在翻身。   厚重漆黑的棺材盖不断动弹,一震一震地,里面的东西要出来。   “阿婆?”小孩儿害怕了,怯怯叫一声。   棺材盖瞬间安静,不动了。   他身后,响起丁阿婆苍老的声音:“怎么不去睡觉?”   老人行走时拖拖踏踏带长音的脚步声,走一步喘几下,长长的喘气、咳嗽。香烛气味中,夹杂着老人身上独有的那股味道,   小孩儿惊喜回头:“阿婆!你果然来了!”   丁阿婆穿着一身黑,站在小孩儿身后,慈和地笑。   她的脸很白,白得发青,头发也很白,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棺材边走来,在夜里,那张脸看着有些吓人。   “怎么不去睡觉?”丁阿婆又问。   小孩儿即便知道丁阿婆已经死了,也不觉害怕,他不认为丁阿婆会害自己,但他知道一点头七的忌讳,没有说自己是在守灵,只摇摇头,不说话。   “怎么不去睡觉?”丁阿婆再次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另一只手搭上了小孩儿脖子。   小孩儿已经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那只手冷得很,放在脖子上冻得他一激灵。他仰起头,讷讷地问:“阿婆?”   “不去睡觉吗?”丁阿婆笑着弯下腰。   她的嘴巴在笑,弯起咧开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小孩张着嘴,愣愣站在原地。   他才发现,为什么丁阿婆看起来很奇怪。   丁阿婆的眼睛……眼白里的不是黑眼珠,而是戳开了两个黑色的洞。   现在,那个洞里爬出了白白软软的虫子,爬到脸上。她的身上、手上也在长虫,嘴里也有东西在动,两边好像罩着一层皮的腮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嚼什么。   丁阿婆又一次张开嘴巴笑,这回,小孩儿终于看清了她嘴里的是什么东西。   全是白里包着黑的眼珠子,咬下去,汁水飞溅,嘎吱嘎吱嚼过后,咽下去。不一会儿,又从喉咙里涌上眼珠子,继续嚼。   “这么晚了不去睡觉……陪阿婆进去坐坐……里面黑……”枯瘦的手钳住小孩儿肩膀,后者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恐惧,尖叫着挣扎起来。   “不要!救命!”   夜里,无人能听见灵堂中爆发的嘈杂声。   半晌,棺材盖推开。   里面伸出一只手,将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孩儿猛地拽进去。   棺材合上。   第二天,大家都忙得很,停灵了好几天,谁也顾不上一个小孩儿不见的事。   停灵间,两家少爷都雇了人去忙悬棺一事。听说山崖已经挑好了,木桩子也打进去了,只等着棺材拉过去,放在木桩子上,一切就结束了。   官府那边,九公子等人知道那口井有问题,派人守着丁家村,隔着老远画开圈不让人进。听说丁阿婆头七过了,才让人在丁家村放火。   务必要烧得干干净净。   黎恪和黎三娘在外围看着。火光冲天,在两人眼瞳中跳动。   丁家村靠山,为了防止火烧到山上,山下临村的那片森林都被伐了,正好留着当柴火。   都不必衙役动手,官府只需出面,说那里的柴随便砍,要是没有柴刀,可以借官府的,只是需进时借出来后还,还要留一筐柴当赁钱,就引得一大群老百姓往那里去,没几日,便留下了一大块光秃秃平地。   黎三娘侧头看一眼黎恪,发觉自从那件事后,他就沉默了很多。   曾经黎恪一直潜移默化教着善多为人处事,后者也被带着有时和黎恪神情有几分相似。但现在,黎恪这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的模样,反而更像姜遗光几分。 第203章   “等烧完后, 再进去找找吧。”黎三娘道。   丁家村多用木头搭建房屋,两间土楼外部用了砖石,内里房间一应器具也是木质,不论山海镜藏在什么样的暗室密室, 烧成灰后, 都能找到。   黎恪应一声后, 对黎三娘道谢。   刚出镜的那会儿,他的确恨着黎三娘,恨着九公子, 也恨兰姑,可到现在,他最恨的是自己,是他自己太想当然了。   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要真正踏出这一步是很难的。他在镜中也是因实在逼不得已才杀过人, 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对第一个人下手时,那个人恐惧的模样,还有自己那时的忐忑、恐慌、看着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眼前人缓缓倒下去时, 那种从无法遏制的呕吐的冲动。   可当他害死第一人后, 第二个、第三个……一切都变得很顺手。只要拦了路,就能杀了他。   黎恪知道自己变了, 他已变成了自己初次入镜时最厌恶的那种人。可笑的是,他竟还奢望着镜内外分开,不论镜内表现得如何, 他都不希望镜外的自己也变成那副杀人如麻的模样。   他也听近卫说起过, 有些入镜人长时间受折磨,最终陷入疯狂, 屠了自己满门。黎恪一听这些事,就在心中警醒自己,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决不能迈出第二步。   他的妻子疯了,儿子没了。老父、祖母身体都不好,随时可能离世,到那时,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也是那时他忽然将满腔情绪倾注在姜遗光身上的缘故——他认出来,姜遗光也是个注定孤寡之人,他看着对方,说不定姜遗光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来。   但现在,他还没能看到姜遗光的结局,他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不恨九公子等人,他只觉得愧疚,又恶心。   他太过自以为是,真是好清高啊。可既然抱着那种想法,又为什么要九公子帮忙呢?真觉得他们亏欠了自己吗?   他实在是太虚伪了。黎恪心里想。   大火烧了好几日,火光中,一切都是扭曲的。   黎恪每天都来,跟着官兵们一起圈点放火。终于,整个村子都烧光了,不论何处,都只剩下一大团灰黑色灰烬。残余的木桩子支离破碎、横七竖八地倒塌在焦土中。   一片热烫的死寂,尘灰满天。   附近有河,官兵们打来水不断浇在地面,以免火苗复燃。一边浇一边找东西。   他们要奉命寻找一面铜镜,心里都在抱怨,可上头的人这么吩咐,也不敢不做。   找了好几日,谁也没看见过那所谓的宝镜。   直到第三日,黎恪都已经放弃了。   反正他还会入镜,只要结束时他小心些别受伤,总能把镜子拿回来。   “实在找不到,诸位就先回去吧,明日也不必再找了。”九公子不在,黎恪如是吩咐道,“只是这几天还需要派人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去。这地方有古怪。”   那群衙役们都累得够呛,满身脏污,听了这话还是高兴起来。而后,他们又从黎恪那儿得到了赏钱,更加高兴。   每个人都有三钱银呢,比月钱还多,衙役们也不觉得这是折腾了,拿了钱,高高兴兴归家去。   黎恪走进了那片废墟中。   死在村子里的人都被挪走了,有人领的让他们带回去安葬。没人领的,统一放在村子外头,等烧干净之后再埋进村里——没办法,穷人家连死都死不起,没有地方埋,要是埋进了哪位地主的地里,恐怕还要赔钱。   好在这村子空了出来,等过一阵子,这个村就又能住人了。   官府已经在重量土地制地契,准备等风波过去后,再将这片地充公。   黎恪踩在柔软湿黏的焦土中,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兰庭寺外。   一样的大火,一样的焦土。   到处都是乌漆麻黑一片,也分不出什么路来。黎恪转了转,还是来到了一座土楼前。土楼的门、窗……一应用木头做的东西全都烧毁了,他从空荡荡的门洞里走进去,穿过不算太长的通道,进入了圆形的院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可他就是进来了。   院里有一口井,八角形,井盖打开,斜置在一边。   奇怪的是,大火烧了这几日,地面四处都落了灰。即便是黎恪身上也沾满了灰尘,那口井周围却干干净净,高出地面几尺的井沿没有一丝灰烬。   黎恪下意识往那口井走去。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那口井给他的感觉很危险,他应该要离开的,脚下却依旧一步步坚定地往那儿走去。   终于,他来到了井边。   和外面的燥热不同,站在井边,一股清凉寒意从井中扑面而来。   人站在高处或站在什么东西边缘时,都会忍不住往下看。   黎恪亦如此。   他低头,往下看去。   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例如从井里爬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又或者在井里看见什么面目狰狞的鬼怪。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低头往下看时,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黑洞洞的,井水微晃。   照出此刻他的模样。   太阳不知不觉暗下去,黎恪一直盯着井面照出的自己。慢慢的,腰弯了下去。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   忽地,身后一股大力袭来,用力将他推入井中。   “不!!”   落下去的那一瞬,他看到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黑色长发铺面,看不清面容。   黎恪瞬间清醒过来,好在这口井不大,他两肘撑开支撑住了身子,两条腿亦撑开巴着井壁,生生往下滑落几尺后,总算没再往下落。   他现在倒悬在井中,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有人吗?!”   “救我!!”   黎恪不去想那黑衣女子是谁,他也不敢往下看,就着倒过来的姿势努力低下头往井口看,大声呼救。   “救我!!”   但令他绝望的是,一圈光亮的井口慢慢覆盖上阴影。   听了叫人牙酸的摩擦声,井盖被推上来,一点点合拢。像一轮月亮,渐渐被天狗蚕食,把他的声音也闷在里面。   井口仅剩的一点儿光亮处,蓦地覆盖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和黎恪对视,半晌,瞪得极大的眼睛微弯,似乎是在笑。   怨毒又阴冷的笑,令人心底发寒。   再然后,一片黑暗。   丁家村外不远处,一个浑身烧鸡味儿的乞丐大步往丁家村走去。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路两旁全是罩着麻布的尸体,路中央撒了没烧干净的纸钱,还有人跪在林子里哭。再。往前一看,丁家村的村口外守着不少官兵,那儿似乎贴了禁行令,不让人过去。   乞丐挠挠头,有些不解,一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洛妄听了姜遗光一顿恐吓后,本打算把镜子扔回丁家村,可谁知道才几天,整个丁家村就都没了,村子还被官府烧了个干净。   那这镜子……可怎么办啊?   他又不想直面九公子那几人,要是还给他们,自己少不得被拦住问东问西。   啊!!实在太麻烦了,早知道他就不捡这镜子了!洛妄在心里咆哮。   ……   那头,谢、魏两家少爷忙着悬棺葬一事。   浩浩荡荡一条送葬队伍,白衣,缟素。吹唢呐的,戴鬼面具撒纸钱的,哭丧的,身后八个壮汉抬棺,这棺材也重得很,几个汉子身上的筋都蹦起来了。再往后,有戴了鬼面具踩高跷的、一路走一路唱戏的,热热闹闹一支队伍往荃州南边去。   在荃州南,是连绵群山。当中有座最高的山峰,笔直入云,侧看如刀削,名为余刀峰。   闽省悬棺葬风俗由来已久,这群山中也有不少人在此安葬长辈,可也只有几十年前的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善人能被他的族人们送上那座最高的山头。   山下都是树林,来的人多,便没什么野兽在此出没。一众送葬队伍到此处后少了大半,有些跟着凑热闹的回去了。剩下的继续送,送到了山脚下,呼哧呼哧喘气,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头。   “歇会儿,等会儿再爬。”光是爬山就很不容易了,还要把这棺材送上去……   还好雇了几十帮人,能轮着换。   两家少爷乘车来的,纵使他们习武多年,看着眼前几乎要窜到云里的山也不觉腿软。   可来都来了,还能退缩吗?   真退了,这小子岂不是能拿这件事嘲笑我?   两人心中都如此想。   在山下扎营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天未亮,一众白衣人便抬着棺材上了山。   山路难行,前头有人拿了镰刀开路,长杖在一人高的野草堆、荆棘灌木丛里敲,赶走可能藏在里头的蛇。拿了号子、唢呐的人也轮番吹出动静,驱走野兽们。   他们人这么多,手里各个带武器,即便遇上了黑瞎子、大虫,也不怕。   好在到底没遇上,一路往上爬,中途不小心滚下去一两个人,总算在天黑前到了山顶。   山顶端尖锐,原先被派上去打桩子的十几人还在,跟着帮忙干活儿,扎营帐,点篝火。火烧木头白烟袅袅直上,升到云端里头。   谢少爷和魏少爷都累得够呛,抬头看去,也不免未眼前情形心折。   漫天星河似乎伸手可捉,夜里的山风亦吹散了燥热。   “等明日,送完丁阿婆最后一程,我们就下山,到时候,人人都有赏钱!”谢少爷宣布。   一众人欢呼,干粮也吃得有滋有味。   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就起了。先设下祭坛,供桌,把新鲜瓜果、花束供奉给丁阿婆亡魂,乐班子奏响哀乐,棺材摆在供桌后的山石上,那块石头非常平整,能放下一口大棺材。   众人面色肃穆,听白事知宾念悼词。念罢,刺耳嘹亮的唢呐声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哭丧声。   这哭丧也有讲究,哭给别人看时,那当然要哭得越大声、越响亮,越好。哭小了,或是脸上干嚎不见水珠子,那是你心不诚,不是真心怀念,死者也要不高兴的。可这大声吧,也不能盖过了人家的悼词不是?   可吹唢呐的也有讲究,你吹小声了,让人家的哭声盖过去,岂不是说你不卖力?   于是后来大家都学会了,念过后再哭。到这时,就成了哭声和唢呐声的暗地里较劲,看谁比谁响,谁能盖过谁。   哭着哭着,原本。照在他们头顶的太阳,被突然飘来的云朵给遮住了,一阵阴凉。渐渐的,这阴暗的天又更暗下去,好像很快就过渡到了晚上。   那群人没当回事,只以为老天爷也在给丁阿婆哀悼呢,哭得更响。   还有些人哭着哭着,身体就抽搐着哭撅过去了,身边人连忙把他扶起来,扒眼皮喂水顺气,再感叹一句:“实在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丁阿婆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天更暗了。   太阳被牢牢遮住,不泄露出一丝光亮,阴风渐起,呼号着从山涧中穿行,凄厉如诉。   他们开始感觉到了冷意。   是……是丁阿婆显灵么?   在哭的,在烧纸的,在吹吹打打的,全都不由自主往那口大黑棺材上看去。   那口棺材的盖子正在打抖。   “咚咚咚咚……”   从里往外叩响的声音,在一片哭喊和山风狂啸中,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谢少爷浑身一僵,眼泪还挂在眼角,不可置信地望去。   在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或许可能是诈尸,或许是别的……堆积成山的恐慌让他大叫起来:“别嚎了!赶紧把人葬了!”   他的脸色一瞬间也苍白如纸,哆嗦着看向那口正在震颤的棺材。   “就是……嚎什么?你们几个,快点……”魏少爷也慌得不行,指点着跟来的几位老师傅和精壮汉子,“就现在,把她葬了。”   白事知宾下意识道:“吉时还没到……”   “没到也不差这一会儿,丁阿婆心里明白就好。”谢少爷不耐烦地打断他,“快!别耽搁。”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整整齐齐的四声叩响,不疾不徐。敲四声,停一会儿,再敲四声。   “咚咚咚咚。”   谢少爷一开始还在想,会不会里面不小心关进去了什么东西,可听到这敲响声,他彻底杜绝了自己的念头。   只有死人,才会在敲门时敲四下。   “快点!!”他看见那帮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大声呵斥道。   随着他的呵斥,敲棺材的声音更加响亮。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棺材盖由原来轻微的震颤变为剧烈颤抖,里面的东西好像随时都能出来。   跟随两位少爷一同上山的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大多吓傻在原地,其中一人眼睁睁看着那口震颤起来的棺材,忽地抱着脑袋大叫一声往山下逃去。   “别跑!山里有大虫!”魏少爷要把人叫住,可逃走的两个人已经没影了。   好歹叫住了其他想要跑的人,大家一想,这山里有野兽,自己一个人也跑不出去,还不如等把活计干完了一块儿走。   只是,谁都不肯搬棺材。   天更阴几分。   风也更大。   吹得只穿了薄衫的几人禁不住发抖。   挤在一起,恐惧地看着那口棺材,不敢上前,慢慢往后退。   两位少爷也躲在小厮的包围中,一点点往后退,自己退,还要叫别人上去。   “现在谁去,我一人给三百两!”谢少爷嚷嚷道。   魏少爷原本也想喊,住了口,要是他跟着加价,那群见钱眼开的刁民就会再拖延,等自己开价。   他死死地盯住放在山石面,那口震颤着的黑棺材上。   他还以为是棺材里的丁阿婆诈尸,只要给她悬棺就好了。   但……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魏少爷慢慢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前方。   在他脑海里冒出那个想法的下一刻,他看见,棺材旁边站了一个极为高大的黑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披散着黑色长发,看不清长什么样,可他就是能看出那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反手握着一个人的双腿,将他的脑袋重重砸在棺材表面。   “砰砰砰砰!”   头颅炸开,红红白白汁液四处飞溅,挣扎的人在第一下就没了动静。   一颗脑袋砸得稀碎后,女子把人往山下一丢,长长手臂一捞,又抓过一个人。   鬼不在棺材里,而是在棺材外!   鬼不是丁阿婆!   魏少爷终于意识到了这点,哆嗦着想跑。下一瞬,他便感觉身子一轻,紧接着,他对上了那女人长发后,惨白狰狞的脸。   他被那个高大的女人抓在了手里,动弹不得。   而后,他也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脑袋狠狠砸下去。   “砰砰砰砰!”   ……   魏老爷忽然一阵心悸,让丫鬟给自己揉揉心口,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长叹口气。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光是为这次开棺,应当还有别的。可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上气。   魏老爷屏退杂念,手里捻香,点火,恭敬地跪在关二爷高大神像前,虔诚祷告。   希望我魏家平安渡此劫,即便有报应,也请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叫魏家世代昌荣。   睁开眼,他将三炷香小心地插进香炉中。   香柱上已经烧了一段的香灰抖动间落在,溅在手背上,烫得魏老爷一瞬间想丢开,忍住了,只心下更沉。   插稳后,他刚要离开。   三炷香整整齐齐拦腰而断,落在地面,熄灭了。   魏老爷震惊至极,心下恐慌不已,连呼吸都不顺了,惶急地又上了三炷香,依旧和这回一样,齐齐拦腰断裂,香烛熄灭,再点不着。   这……这岂不是说他魏家过不去此次劫难?   不,不会的……   按照那大师说的,一切诅咒的根源,在第一个听见抓挠声的祖先身上,只要给他开棺,验清楚,再迁坟,然后再去荃州的那口井边做法事,并将他们名下的瓷窑都关了,一切就结束了。   不会的……   魏老爷如是安慰自己。   可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响亮的抓挠声。   “咯吱——”   ……   待他见到谢老爷和王老爷的时候,发觉他们二人竟然气色一个比一个差。王老爷不提,谢老爷竟也在短短两三日瘦了一大圈,嘴唇发白,憔悴不堪。   问起发生了什么,谢老爷也只摆摆手,道自己做了噩梦。   三人忧心忡忡。   车队向卫家祖坟而去。   卫家祖坟在谢家名义下的一座山里,那座山的周围被谢家全买了下来,变成个闲置的庄子,不敢让其他人发现他们会偷偷去山上祭祖。   进了庄子,车队往山上去。   这座山不高,修了路,小些的马车也能上。几位老爷自个儿下了车在阶梯上走,小厮、仆役们也提了贡品、铲子铁锹等跟在后面。   人群中唯独有一座四抬轿子,四面垂帘,看不清正中坐着的人,被庄重地抬上山。   姜遗光原也不在意这些,可他既然要摆出高人的样子,坐轿反而好些。   很快,到了山颈。   轿子被小心地放下,轿帘掀起。   姜遗光从轿上下来,看见了离山顶不远的一座修建得极不起眼的一座坟。   连坟碑都只敢含糊地刻一列生卒年,姓名、家族等皆模糊不清了。   “现在开始吧。”姜遗光道,“不用担心,我在这儿。”   几位老爷也不敢问他要不要等什么吉时,把东西放了,周边人开始摆香案、烧纸、供奉。剩下的就拿了东西开始挖坟。   一锹接一锹,泥土飞溅,先把坟碑小心地挖出来,放在铺了绸子的地面。挖出来后,三位老爷才发现,这石做的坟碑已经被虫蛀了个彻底,中心都空了。   姜遗光一副冷淡模样,丝毫没在意。那几位老爷就不敢多问,示意继续往下挖。   湿漉漉的红土,越往下刨,泥土更湿。很快,一人的铁锹挖到了硬物,露出漆黑斑驳的棺材面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口大棺材终于露出了原样。   坟前放了火盆和柚子叶,挖棺材的人陆陆续续跨过火盆,用柚子叶拍身,去晦气后,再折返回去,七八个人一齐用力,把这口大棺材从洞里托了出来。   厚重的,放在地面。   花纹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了,底下蓄了一大滩水,又臭又浊晕开一大堆。   “大师,您看……”   姜遗光没察觉到冷意,点点头:“开吧。”   没人说话。   也不知说什么。   几人拿了撬棍等事物就开始撬铁钉,几枚长钉拔出来后,退开小半步,小心地把棺材往后推一些,撇过头不去闻。   棺材放久了,会有瘴气,人闻了会生病。待瘴气消得差不多后,棺材推得更大了,露出里面已经完全变为白骨的尸骸——还有一大批亮闪闪的陪葬物。   当年这位先祖去的蹊跷,又因为卫家动荡,来不及修坟,只能仓促下葬,多放些陪葬做补偿。   姜遗光没看那些陪葬品,站在棺材边,低头看去。   如果真是被困在棺材里而发出的抓挠声,棺材四壁,尤其是上臂处一定会有抓痕。棺材里的人如果在下葬时还活着,会不断挣扎,里面铺着的事物也会弄乱。   可这里没有。   白骨平躺地好好的。   棺材壁完好如新。   姜遗光再度往里探了些,四处摸索,没有摸到任何痕迹。   棺材木内外都上了油脂,能过水。最初尸首腐烂淌出的血汁也被身下的绸缎吸入了,日久天长,再看不出一点痕迹,棺材内干干净净。   姜遗光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左看右看,蓦地,他顿了顿。   他发现了什么。   他托起了那具白骨的脑袋,仔仔细细看,终于发现了端倪。   怪不得……棺材里没有异样。   “你们三个,可以过来看看。”姜遗光叫三位老爷过来。   他们是极不情愿的,可又不敢违抗,磨磨蹭蹭过去了。   姜遗光把这具白骨托起,骷髅头捧在手上,让他们看清了内里。   骷髅头里里外外,布满了长指甲刨过的抓痕。   抓挠声,就是从这儿传来的。 第204章   在看到头骨里抓痕的那一刻, 三人都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指甲划过硬物的声音。   “滋啦……滋啦……”   只是这回,他们终于知道,声音从哪里来了。   “大师,求您救救我!求求您了……”   “大师, 我出很多很多钱!你要多少钱都有!”   那声音越来越响, 就在他们脑海里响起。而现在, 他们也终于感受到了那种痛苦,好像真的有一双手在他们的骨头上不断抓挠,长长指甲划出刺耳声响, 尖锐的,听着就让人很不舒服,头皮发麻。   此刻的三人,哪里还有一点作为富家老爷的体面模样,痛哭流涕, 跪地求饶,和其他濒死的人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更狼狈一些。   越是富贵的人,越舍不得死。   但他们此刻求救的人, 不会生出丝毫怜悯之心。   他们提出的报酬, 也不足以让姜遗光冒险。   他无视了三人的求饶,慢慢把那具骸骨放回去, 正要推上棺材盖的那一刻……大量黑发从棺材底涌出,顷刻间将那具白骨吞没,很快, 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棺材里的白骨不见了。   姜遗光扭头看向庄子里那些仆人, 他们几乎都吓傻了,呆愣愣站在原地, 其中几个抖得厉害,还有一个裤子都湿了。被姜遗光的视线一扫,他们同样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下去,和三位老爷一样,求这位大师救自己一命。   姜遗光没有让他们离开,他有种直觉——这些人就算走了,也逃不掉。   当年卫家,如今谢家、魏家、王家,或许还有其他小家族,这些家族中的人,不论无辜与否,一个都逃不掉。   当初那位新夫人和后来被捉去入瓷窑的人也是无辜的,可卫家并没有放过他们。   世间总有许多被人信奉的道理,譬如一人行事,不要伤及无辜;譬如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姜遗光学了许多书本上的道理,却发现,不论是人还是鬼,绝大多数似乎都并不遵从这些道理。他们只是希望别人会这么做,自己可以当那个例外的人,能够肆意妄为。   可如果别人把他们自己那一套用来对付他,这些人又要觉得愤怒冤屈了。   哭求声越来越大。   因为所有人都听见了抓挠声,包括那些挖坟的仆人。   那个厉鬼……纠缠了卫家几十年的恶灵,就在他们的头骨里!!   不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的……   “求您了……救我啊……”王老爷痛哭流涕着膝行过去,死死抱住姜遗光两腿,“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要多少有多少!”   “卫家,卫家还有很多分支……不光是卫家,当年做这生意的也不止卫家!还有很多人!”   姜遗光一动不动,任凭那些人哭叫,或是怒骂。还有些人想对他动手,被他踢开了。   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等着就好。   本是正午,天却渐渐被阴云遮盖住,加上山中浓密的树林覆盖住阳光,此刻,他们在的地方逐渐暗下去,几近黑夜。   抱着他腿哭喊的王老爷忽然停住了,愣愣地张大嘴。从他嘴里,发出了滋啦、滋啦的抓挠声。   他的嘴身体不自然地抽搐起来,嘴巴越张越大,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却仍旧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下巴继续往下扯似的拉大,唇角流出血来,整张嘴都被硬生生撕开。   从里面,钻出一颗黑发遮满面的脑袋,像一只巨大的毛虫不断从他嘴里扭动着挣出来。   而他竟然还活着。   他瞪着姜遗光,想看清那张恐怖的鬼面后是一张怎样的脸。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两手胡乱抓动着,眼睛里渗出泪水来。   直到倒下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乞求。   姜遗光后退两步,挣脱他,环顾四周。   天,已经彻底黑了。   还只是正午而已,这座山的山头却被厚厚的乌云完全遮住,凛冽山风呼啸而过,吹动从王老爷嘴里爬出来的那道黑影的长发。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嘴被从里撕开,一道道披着长发的身影,从他们撕开张大的嘴里扭曲地爬出。   就着夜色中一点点微光,姜遗光看清了眼前情形。   黑影每从嘴里爬出一点,那些人的身体就干瘪缩短一分,最早出现异样的王老爷,此刻整个下半身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他嘴里爬出的拥有大半个身躯的女人。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儿都要吓疯了,姜遗光却心里没有丝毫波澜,他往后退了几步,藏在袖里的铜镜悄然滑落到手心,镜面扣向自己。   另一手解开身上的灰斗篷,扔在地上。他既然要跑,就不会让自己身份暴露。   他把里面穿着的黑色外衫一并解下脱掉,扔在地面,而后,他要解开面具,同样把它丢掉。   这样,即便后来有人来看,也只会以为“大师”死在了这里。   但古怪的是,面具就好似嵌在了脸上一般,摘不下来了!   ……   丁家村外。   洛妄隔着远远地,看了眼那群官兵们。   他心里有点发毛,可怀里这面古怪的镜子实在让他坐立不安。他听过姜遗光的话后,不是不害怕的,可这镜子姜遗光也没说要,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给谁,干脆送回丁家村。   洛妄安慰自己,只要回到那间屋子,把镜子丢回去。   其他一切,他都不管了。   以洛妄的身手避开那些官兵潜入村里,十分简单,很快,他就到了土楼前。   整座土楼都被烧得焦黑,原本浅色的外墙漆黑一片,地面也覆盖上厚厚的焦灰。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他真的要进去吗?   洛妄站在门口,犹豫了。   几次抬起脚,又往后退,反复试探,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呼救声。   这里居然还有人?那些官兵没发现吗?   洛妄终于下决心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通道,进了环形的大院内。院子里,更是死寂一片,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他的鞋子踩在厚厚一层泥灰上的窸窣响。   他变得更加不安,浑身鸡皮疙瘩狂跳,他总觉得,自己一旦进来,就一定会发生些不详的事。可他又直觉告诉自己,如果不进来,他可能会后悔的。   洛妄环视一圈,发现土楼一圈的房间都被烧得差不多了,几十个门洞,黑洞洞的,像张开的一张嘴。   那个人……在哪里?   那微弱的求救声消失了。   洛妄小心地又走几步,试探地问:“有人吗?”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传到了一直在井底、近乎绝望的黎恪耳里,那一瞬间,黎恪简直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连忙大声呼救。   “……请救救我……”   “救我……”   可惜,他的声音传不出去,断断续续的被闷在里头。   洛妄循声望去,令他更犹豫的是,那声音……竟然是从井里传来的!   井口封了盖,井边干干净净。洛妄不会忘记自己那天晚上在楼上看见的坐在井边的黑衣女人。他知道,这口井必然有古怪。   井中,黎恪又来了精神。   他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井下多久了。唯一庆幸的是,鬼没法真的杀了他,所以,井里忽然出现的苍白鬼面、阴风,都没能使他动摇。在掉入井中慌乱的时刻过去后,黎恪就想办法调转头朝下倒过来的身形,慢慢地、不断往上爬。   他触碰到了八角井的井盖边,可他打不开这盖子。   “外面有人吗?请别走!”   他贴着井口不断叫喊。   井外,洛妄站在井边,犹豫不决。   可能是鬼,骗他打开井。打开,他就死了。   也可能是个人。   只是……如果是人,为什么还要封盖子?这点让洛妄想不通。   他正苦苦思索,没有回应井里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的呼救声,无意间抬头一看,顿时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在什么时候,环着圆形院落的三层楼,每一层每一间房的门口,都冒出了一个黑衣黑发的女人。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黑衣女人站在那里,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求求你了……如果你还在的话……救我……”   井底声音仍在乞求。 第205章   洛妄终究还是把井盖推开了。   也是凑巧, 他在那些黑衣女人瞪视下往后退时,腿一软,跌在井边,手无意间碰到了井盖。   就在他碰到井盖的那一刻, 齐齐瞪视着他的黑衣女人面容更加狰狞, 长发遮掩下, 一双阴冷又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很奇怪……明明看不清脸的。   可他就是觉得这些女鬼脸变了,恐怕他只要打开这口井,这些女鬼就要杀了他。   但……洛妄的逆反心上来了。   他知道女鬼不想让自己打开井, 那不就说明井底下确实有人吗?   他偏要开!   洛妄咽口唾沫,假装退缩了,却在转瞬间狠狠推开了井盖。   他看到了井里的人,好悬没吓一跳。   黎恪在井里待了太久,形容格外狼狈, 水汽浸湿了衣裳和头发,又因为不断攀爬和最后一直死撑着井壁而浑身乱糟糟的。骤然间重见天日,不免欣喜,手上差点一松, 又要掉下去, 好在及时撑住了。   “你怎么在井里?”洛妄认出来这是个人,只是黎恪太狼狈了, 没看清脸,不由得好奇。   再抬头看,那群黑衣服的女人都不见了。   黎恪好不容易从井里爬出来, 长舒口气, 这回,他总算认出了洛妄, 惊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洛妄听他口气,是熟人,这才认认真真看清他的脸。   他忍不住缩了缩。   如果没猜错的话,镜子……就是眼前这男人的。   洛妄眼睛飘忽,说:“我就……一路过来了呗。”   这下好了,镜子没法丢了,也不好还给他。还了,那几个人一定会知道是他拿的。   等等,就算不还,这个人回去和那几个人一说,他们就知道自己没死,到时候还是可能怀疑自己。   可恶啊!怎么都这么麻烦?   洛妄决定逃了。   他做好了打算,准备明天就离开荃州,先到星州去,从姜遗光那儿要点钱,再去别的地方。   他可不想再和这几个人碰上。   黎恪笑了笑,他看出洛妄似乎有些事瞒着自己。不过,人都有秘密,他并不打算追问,于是也掠过了这话题,主动和洛妄说起这地方不安全,最好尽快离开云云。   二人离开土楼前一瞬,洛妄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心悸感,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就看见……那个黑衣女人又坐在井边,冲他望过来。   那个女人好像笑了一下,惊得洛妄头皮发麻。   “怎么了?”黎恪问。   洛妄猛地扭过头,结结巴巴道:“没什么,我们赶紧走,赶紧走……”   要不是黎恪说了单独请他吃饭,他早就丢下这人自己跑了!   黎恪狐疑地看他一眼,轻易地发觉洛妄此刻又是在说谎。   回头的那一瞬间……洛妄到底看到了什么?   黎恪不打算自己回头验证,便装作被骗过去,带着洛妄走了。   黎恪身上脏污得厉害,洛妄身上同样破烂不堪,两人走在路上活像两个乞丐。黎恪心下叹息,准备带洛妄去成衣铺子先买两套衣裳再说。   他们从土楼出来,沿着被大火焚烧干净的黑黢黢土地往前走,很快,他们就走到了丁家村村口。   奇怪的是,原来守在村外的官兵都到了远处,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活动,不知在做什么。   不用惊动人也好,黎恪和洛妄一路往前走,穿过密林,再走一段小路,就能进城镇了。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并非见不到,而是那些人都离他们远远的。即便进了城镇,人群依旧离他们不远不近。且那些人皆向二人投来古怪的眼神,指指点点。   黎恪不觉有什么。君子当重仪容、正衣冠,可到了他这地步,哪里还在乎这个?   洛妄也不在乎,两人坦然地走在大街上。   但很快,黎恪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那些人似乎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在说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黎恪警觉起来,问洛妄:“你能看到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洛妄看看他,甚至绕着他转了一圈,摇摇头:“有什么?”   “你不觉得……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很古怪吗?”黎恪同样环视了一圈洛妄,什么也没看出来。   此刻,九公子和兰姑在客栈中对弈。   兰姑丝毫不给九公子留面子,棋盘上大杀四方,但杀得痛快,九公子下着也不憋闷,几局过后,九公子丢开棋,一笑:“不下了不下了,下不过你们。”   兰姑道:“还是等慎之回来让着你吧。”   九公子随意嗯一声,说起另一件事:“我接到了谢大人的来信。”   兰姑轻咦一声:“谢大人怎么说?快到了么?”   九公子点点头:“近日,还是把这消息传出去,让善多尽快回来。”   他们还是需要回京城的。   如果姜遗光不愿回去,意味着他想脱离陛下掌控。那么……潜伏在闽省的近卫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说起这件事,兰姑捻棋子的手紧了紧,面上若无其事:“也好,尽快回京。”   在京城中怪事还少些,据说京城有龙气,离京越远,怪事越频繁。   九公子道:“只是谢大人在信里还说了,他去接那位谢丹轩时……碰到了些诡异怪事。或许,我们得去岸边接应。”   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谢丹轩,如果谢丹轩不保,他们这趟回去,定会受陛下苛责。   兰姑点点头:“我无妨,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到。”   九公子说:“明日,最迟后日就动身吧。听闻那海边不太平,常有倭寇流窜,我会多带些人手,到时,你自己需多加小心。”   兰姑笑着道声谢,说:“我明白。”   夷州离闽省并不远,只隔着一道海峡,他们所在的荃州府城离那道海峡就有些距离了,不论乘马车还是坐船,都需要好几日。更不用说带兵过去,一座城一座城地过检,就更慢了。   九公子指尖在桌面轻敲。   只是不知道谢文诤遇上了什么怪事?为什么会在信里说谢丹轩古怪。   夷州……倭寇……   黎恪和三娘怎么还没回来?天都要暗了?   他有些心神不宁,却又不想表露出,压下去了没说,干脆起身站在窗边往外看。   街上的人们都在往家去了,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大大小小寺庙里都传来悠长钟声,晕开漫天红霞。   黎恪仍在街道上。   他很早就发现了不对劲,不论他怎么走,他都好像在原地一般,这条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远处对他们指指点点的行人依旧在远处,依旧是看不清面容的模糊的一道道影子。天暗下去后,那些衣着各异的人的身影都渐渐融进夜色中,只能窥见飘摇的黑影。   鬼打墙么?   黎恪手里没有镜子,他即便不会被杀死,也出不去。   “我们小心些,别走散。”黎恪用极地的声音对洛妄说,“可能是鬼打墙。”   耳边传来嘶哑冰冷的声音。   “好。”   黎恪惊地身体比头脑先一步活动,几乎是猛地跳开,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   刚刚还站在他身侧的洛妄不见了。   那刚才说话的……会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儿黎恪就浑身不自在,他更警惕了几分,每走一步都无比警觉,确定前方是实地才敢往下踩。他没忘记之前兰姑的遭遇,以为自己在往前走,实际上却走在了高楼边。   眼前一切都诡异得令人发毛。   昏沉沉天边看不见星月,全是光怪陆离赤红亮绿的光,好似一盘被胡乱泼洒的脂粉。街道两旁,血红灯笼高高挂起,灯笼上似乎有什么字,只是也看不清。   行走在街上的原来模糊的身影也渐渐清晰了,乍一看是人,仔细看却有几分古怪。   有些脑袋奇大,衬得脖子细小的可怜,活似一个西瓜顶在一根筷子上,让人时刻担心那细脖子要断了。有些行走间姿势怪异,脖子、手臂、腿衔接得都格外古怪,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有的生了两张嘴,有的生了八只眼,有些和另一个人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只能四条腿一起走路,两个脑袋还要一起吵架。   地面上还爬行着一些影子,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黎恪身边,走过一个没有脑袋的身影。   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那颗头颅上的眼睛没有一点眼白,纯粹的漆黑之色。   黎恪只偷瞄了一眼就不敢多看,僵硬地站在原地,心里默念策论,不让自己被眼前幻象迷惑。   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不要信,等它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三娘和九公子他们一定会来找自己,现在想来,这幻象是从他进城镇就开始了。那时候,街上的行人看他和洛妄很古怪,兴许就是因为他们沾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他们因为幻象做了某些奇怪的事情。   黎恪站定了不动,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先是背诗词,背过后再背策论,如此往复。他计算着,每背过一段时日就悄悄睁开眼看一眼。   可惜,直到他背过约莫一百首诗后,眼前还是那条古怪的街道。   洛妄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路就变了,路边行人也是,一个个跟鬼似的,歪七扭八,还有些在街边飘着。他吓得半死,拉着黎恪就跑,跑着跑着感觉不对劲,自己的手怎么拉得这么下。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拉错了人,拉成了个奇怪的小孩,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诡异得笑。   洛妄吓得甩开手,一跃三尺高,跳开后再仔细一看,那根本也不是小孩。   夜里漆黑,那个人又矮,他才认错了。   那是个只剩上半截的男人,被他拖了一路。 第206章   直到三娘回来, 还是没见黎恪身影,三人这才察觉大事不妙。   据黎三娘说,她和黎恪在丁家村外分开后,黎恪后来又出来同她说还有些事要办, 让三娘先回去。   谁知道, 这就找不到人了呢?   黎三娘哪里晓得, 真正的黎恪跟本没有出来和她说过话,那不过是个厉鬼伪装的幻觉罢了。   九公子派了官兵去寻,他自己也和三娘等人去找, 可找了一个晚上,依旧无果。   从府城到往丁家村的路上,都没有人见过黎恪。   现在……黎恪也失踪了,还要去海岸边接谢文诤吗?   可这是陛下的旨意,不能违背……   想到这儿姬钺只觉头疼, 他原还觉得五个入镜人出京太多了,没必要,现在却又因人少而发愁。   怎么办?   谢丹轩固然重要,可像黎恪这样识时务好拿捏聪明人也少, 准确来说, 和他一起出来的四个入镜人,陛下都不希望他们折在外面。   三人商议后, 决定让三娘在荃州等候,九公子带着兰姑和一些兵马前去海边接应谢大人。他也让人给当地官员带去了口信,一旦黎恪出现, 一定让他在本地, 不要离开。   姬钺很快就带着兰姑离开了。   自此,五人分开。   他们不知道, 黎恪仍旧和洛妄被困在“幻觉”中,且被迫分离。   黎恪不知自己的镜子在何处,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干脆坐下了,只要他不走动、不上当,那群鬼就没法把自己骗走。   洛妄和他不一样,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被那个只剩半截的男人吓得要死,叫都叫不出来,拔腿就跑。   一路上都是没见过的奇诡古怪场景,昏昏暗天,绿荧荧天光,街道两边看着熟悉,又不熟悉。长长脖子的小孩顶着大脑袋跑来跑去,发出尖锐的嬉笑。   地面爬着的人,街上走着的人,推开窗看他的人……   不,不是人!   全都是鬼!   洛妄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跑,可这条街却很长很长,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他撞倒了不少东西,有些是古怪的人,该有几个脸惨白惨白的小孩儿,他也顾不得了,全部撞开后没命一般往前跑。   再回头看,就更怕了。   许多怪物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他跑得很快,可好几次还是要被追上。有东西砸在他身上,低头一看,那是一颗爆开的眼珠子。   “黎恪!黎恪你在哪里!!”洛妄终于信了姜遗光的警告,哭喊大叫黎恪的大名。   “你的镜子在我这里,我还给你!你快点收鬼!”   “这些鬼全部收掉!我知道,你会收的!”   洛妄哭喊着拼命跑,他感觉有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腿,让他跑不动,那是一只断掌,抓着他的脚踝不让他跑。他狠狠踢开,又挣脱更多缠在身上、扭曲着,惨白发涨的手掌。   “去死!去死!”   洛妄拼命叫嚷。   眼神渐渐冷下去。   他被这群东西,渐渐激出了骨子里的凶性。   “有本事就弄死我……”   “去死!你们这些东西!”   地面尽是散落的白骨。   洛妄差点被绊了一跤,努力站稳了,他随手抽出一根白骨往朝他爬过来的一滩黑影上,打飞出去。   “滚!滚啊!”   那些东西好像被他吓住了,隔着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盯着他看。   蓦地,胸口一疼。   洛妄低头看去,一颗断头砸在他胸前,咬住了一层皮肉,死死不放。   “去死吧……”洛妄慢慢伸出手,捏住了这颗头颅。   狠狠扯出,往地上一砸。   那颗头颅被砸得稀碎,让洛妄心底生出些暴虐的快感来。   很快,更多头颅飞来,落在他身上各处,死死咬住他不放。趁这时机,那些东西……那些古怪的东西,再次向他爬过来。   ……   “听说今天西门大街那里突然冒出来个疯子,杀了好多人,连官兵也敢杀……”   “我也听说了,吓死个人……”   “还没抓住,听说武力高强……”   黎三娘走在街上,听见不少人窃窃私语。   在闽省这么多天了,她已经大致能听懂这帮人在说什么。   西门大街……当街杀人?   什么人这么猖狂?   黎三娘决心去看看,如有必要,她可为民除害。   星州。   山中白昼忽变黑夜,三家来的所有人都死去后,姜遗光也被困在了山里。   地面上的尸体还在。   从他们张开的嘴里,爬出一个又一个穿着黑衣、长发遮面的女人。   模糊的黑影在地面扭曲爬行,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割喉后仍旧艰难喘气的“嗬、嗬”声。   却不是朝着姜遗光的方向爬。   而是一齐向仆人们挖出的坟洞里去。   看上去……似乎是这女鬼放弃了对付姜遗光,决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可姜遗光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厉鬼从来不会遵从人间的规矩,如果可以,它们会杀死遇见的每一个人。   它绝不可能放过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在迷惑自己罢了。   戴在脸上的硬壳面具开始变得发黏发稠,好像浆糊贴在了脸上,几次想要揭下,却会生出一种撕裂皮肉的痛。他甚至感觉,如果自己要把面具揭下来,会连带着把整张脸一块撕下,便又不动了。   他试探着慢慢往山下走,很快,姜遗光就发现他在这山里迷了路。   来时一条路全都被荆棘覆盖住,天边星月也无,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密林与荆棘,没有一点光亮。   他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鬼。   如果真要把这鬼收了,到时,镜中死劫说不知该有多难。   姜遗光犹豫了一会儿,山海镜扣在掌心,没有翻开。他凭借着直觉往山下方向跑去。可只跑出几十步,就急急止住了脚步——   只一瞬间,他就站在了悬崖边!   只差不到一尺,如果他刚才没能停住,他真的会掉下去!   再回头看去,身后竟也变成了悬崖。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就站在了一座方圆不足尺来长、如孤仞般矗立的山峰顶,好像是一座山硬生生被人劈得只剩下一小块矗立的尖端般。   前后都是绝境。   往四周看,漆黑山峦如聚,看似在他不远处,却是可望不可即。寒冽山风从四周刮过,很狂烈的野风,寻常人简直能被这风吹跑。   姜遗光好歹在这一小片地方站稳了,环顾四周。   无论从哪个方向踏出去一步,他都必然坠入悬崖——如果这真的是悬崖的话。   “你杀我也没用,你应该杀卫家人。我不是卫家人,而且……你如果想要我的命,我也有其他手段。”姜遗光明知厉鬼不会有神智,仍旧试图劝说。   山海镜已经放在了眼前,镜面贴里,只要把镜面翻转,附在他身上的鬼魂就会立刻被收进去。   是的,有一个鬼附在他身上。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缠绕在身上冰冷的四肢,和随风吹拂在手臂上令人发痒的长发。   背上逐渐感觉到沉重,似乎背了什么重物。那东西还在不断变得更沉,沉得他几乎要被压趴。   姜遗光被压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脚边岩石却被他不小心踢落下一块,落进悬崖中。   过去很久,才听见了传来的微弱回声。   身上负重仍在增加,脚下只能容下他站立的岩石柱轻轻震颤起来,似乎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再这么下去,不是被压死,就是被甩落悬崖摔死。   姜遗光不再犹豫,手腕一动,山海镜翻转朝上,照向自己的脸。   小小一面铜镜照出了他此刻的影像。   在他脸上,原本那副面具不见了。   整颗脑袋被无数黑发包裹,像一颗黑色的茧。   镜子照出金光,顷刻间黑发烟消云散,露出原本正常的鬼面具,和黑色鬼面下自己的眼睛。   与此同时,他终于得见天光。   阳光从密林缝隙中照下来,四周散落几具死相凄惨血肉模糊的尸体,嘴巴还大张着,撕裂了,从里面爬出来的女鬼不知去了何处。   在他身后,棺材打开,里面的骨骸还在。   而他就站在坟坑边,只差一步……他就要踏进去。   坟坑挖了足有丈深,周边泥土松软,一旦掉进去,四壁泥土塌陷,他一定会被活埋在这儿。   果然……一切都是幻觉。   可姜遗光却觉得,那个鬼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仍在暗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但不管怎样,它杀不了自己。   拥有山海镜的人,是绝不会在镜外被鬼直接杀死的。   就像他刚才,厉鬼只能用幻象诱骗他落进坟坑中,却不可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从他嘴里爬出?   姜遗光没有管散落在地面,只剩半截的死人。他摘下面具,往山下走去。   不出意外,今天这三家都会有一场巨变。   按他们所说,当年卫家残余下的人,还远不止这三家。   接下来的路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姜遗光摘了面具后,没有人认出他,他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一切都很正常。   来来去去的人们,有男有女,忙忙碌碌劳作;亮嗓子招揽客人的小二、茶博士、小摊贩;肩上扛包的劳工;缩在角落里眼神怯生生又带狠劲儿的小乞丐……   姜遗光看到乞丐就想起了洛妄,洛妄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怀疑的确是洛妄拿走了黎恪或兰姑的山海镜。如果是真的……洛妄应当是去荃州还镜子了。   一切都很平常。   直到第二天,官兵忽然多了起来,街上不少店铺也纷纷关门,来来去去的行人们皆神色匆匆,不敢多说什么。   但……各个寺庙、道观的香火又更旺几分,每每经过,都能看到长长队伍一直排到门外。门里门外的人们都在磕头,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   从远处看,长长一条队,跪下,磕头,起来前进一步,再跪,再磕……   原本热闹的星州城立刻荒凉下去,只有寺庙附近还算热闹。可那份热闹也带着古怪又诡异的沉重感——没有人多说话。   姜遗光昨天下山后就改头换面,又换了一家客栈住。   他现在手里有一千多两银子,如果不做什么特殊用途,这笔钱够他花一辈子。许多人穷极一生也赚不到这么多钱,但这不过是富绅手指头缝里流出的一点点油水罢了。   他发觉了街上的异样,心里猜出几分,还是叫来小二询问。   小二看他穿着朴素,给钱倒很利索,他自个儿正憋得慌呢,客人一问,很痛快地说了。   “客官,您不知道,最近这几天都不太平,听说王家谢家和魏家都出了人命官司……听说走了不少人呢,客官您出门也留意些……”   “哦?出人命了?”姜遗光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知道是谁干的吗?官府有没有消息?”   “嗐,也就昨晚才发现的,这哪能那么快找着?”店小二神神秘秘道,“不过依我看呢,恐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能够让三家在一夜之间都带走这么多人,那能是人干的吗?”   “你是说……他们都撞了邪?或许是惹了什么武林高手呢?”姜遗光说,“之前不是说忠昭武馆的大少爷就被一个高手教训了吗?”   “那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真有那高手,也不可能一夜间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小二见左右无人,凑近了,小声道,“客官,既然您这么问,我也就不怕实话和您说。”   他一口闽南语说得又快又轻,眼里尽是蠢蠢欲动之色,想必经常偷偷议论闲话。   “我有个远方亲戚,在衙门当差,听说啊……三家人的主家,真是一夜之间,全没了。有些人昨日还见着呢,第二天就……”小二手掌横过来在脖子上一划,心有戚戚然。   “除了这三家以外,还有其他人,只是闹得比较小,大家不知道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同一个姿势……”小二张大嘴,比划着,“就像这样,嘴全都被撕开了,腿和腰也从后面都缩没了,只剩下上半截,就好像从嘴里钻出来了什么东西一样……”   “你说,这不是撞了邪还能是什么?”   其实,小二打听到的场景要更残酷一些,他那在衙门当差远房亲戚说给他听的时候自己都要吐了。他怕吓着这客人,才挑了些好点的说。饶是如此,也把他说的大白天都有些渗得慌。   姜遗光点点头,面上露出一点点害怕和愤怒的神色来:“厉鬼简直无法无天了,就没有人能驱鬼吗?”   小二说:“听说官府在请大师了,我们这儿的几个有名的大师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山。”说着他就给姜遗光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到底有哪些大师。   说罢,他叹口气:“听说前几天还出现了一位北方来的真正的大师,摸一摸人的额头就能驱邪,灵验得很,还不要钱。只可惜,那位大师被王家请走后就没消息了……”   “官府现在也在找那位大师呢,听说有人觉得是那大师很邪门,这件案子可能和他有关……他才刚去王家,王家就出事了。”   姜遗光说:“未必,兴许是那人也镇不住,才走了。”   小二没必要和客人过不去,连连点头附和:“也是,都不要钱呢,听说那几户人家家里也没少钱财。”   他又提出了个猜想:“说不定是来报仇的,才不要钱就走了。”   姜遗光知道了三家人的下场后,就没有再多问,等闹大了,他再回荃州不迟。   至于那女鬼要怎么报复,又要死多少人……他不认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只是,如果死了太多,对他来说会有些麻烦。   这些被厉鬼害死的人多半也会变成厉鬼,再来找他的麻烦。   聊过后,姜遗光回屋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还是白日,睡觉太早,他也没有什么玩乐的爱好,便按照闫大娘子教给自己的法子练功。   小二总算找着个人和他倾诉,心满意足地继续在大堂里干活,擦着擦着桌子,忽然感觉从楼上下来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他连忙转身,还未抬头已扬起笑脸:“这位客官,您……”   他刚才正低着头,视线所及处是一双赤裸的属于女子的脚,青白的皮肤,湿漉漉的,还沾了些脏湿的泥渍。   小二的话立刻顿住了。   他的脖子好似生了锈的铁,一点点慢慢抬头往上看。   漆黑的长褙子,漆黑的长裙,同样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两只手藏在黑漆漆的袖子里,看不清楚。   头发很长,没梳,没有挽髻,湿淋淋往下滴水,飘落在袖子旁,水却没落在地上,而是渗进了衣摆里。   她整个人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   小二浑身都冰冷了,开始发抖。   原因无他……谁大白天的,会穿一身黑?   况且这人……她身上传来的都是恶臭味,就像自己在后厨里闻到的,厨子把烂掉的肉泡在水里冲洗干净后的怪味。   这,这个人……不,她、她……她估计,不是人……   “您……”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时才觉自己喉咙干哑得厉害,张张口,牙齿都在打颤,说不出话来。   他发觉自己在打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很想鼓起勇气说点什么,或是跑出去也行,可偏偏在这时候腿不争气,软得不像话。   喊不了,跑不动。   他还在抬头,终于,他看到了这女人的样貌。   手里抹布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去。   抖得更厉害,筛糠也似。   “不……”他不知道这句话自己说出来没有,但很快,他就听到了自己这辈子都从未发出过的高亢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   正在房里练功的姜遗光听到楼下传来尖叫,顿了顿,立刻收起物件,拉开房门准备看看怎么回事。   一打开门,就见长长走廊尽头,小二背对着他,站在角落的楼道口。   天有些阴了,小二站的地方总感觉有些模糊,姜遗光看不清对方在做什么,他提起了心,手中又扣上山海镜,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小二靠去。   他没有出声,步伐很轻巧,活像一只小心的落在瓦片上的猫,寻常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可小二还是察觉了,他没有回头,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   声音从小二身上传来。   “客……官……”   “您……需要……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好像被大火烧过的嗓子艰难地吐出字句,一字一句都被磨擦得格外嘶哑、艰涩。   姜遗光没说话,没有回应。   他知道眼前人或许已经不是人了。   他贴着靠墙的那一面走,准备下楼。   姜遗光心里也盘算好了,如果没法下楼,就立刻闯进离楼道口最近的客房开窗跳下去。不过,这也有风险,那厉鬼不知会不会在窗外做什么手脚。   慢慢的,他来到了楼道边。小二还在和他说话。   “客官……外面有危险。”   “最好……不要出去。”   姜遗光置若罔闻,踏出一步,已经踩在了第一节阶梯上。   眼角余光时刻贴着小二的影子,揣测他会有什么动作。   厉鬼已经追到客栈来了,这间客栈不能再住。   出乎意料的是,小二什么也没做,只站在那儿,四肢仍旧不断不自然的抽搐着。从他身上,传来在井底才有的水腥味,带着一点点肉腐烂的味道。   “不要去……否则……你会……”   “你会……”   “你会……”   一句话在小二嘴里反反复复不断念叨,除了他以外,整间客栈似乎再没有其他人,静得可怕。   既然不阻拦,姜遗光哪里会听,飞快往下跑。   也是两层平常的楼梯,没有和以往的诡异那般跑不到尽头,更没有出现什么忽然出现的鬼影。   姜遗光从楼道上轻巧地跑下来,直冲出大堂,推开大门就要往外跑。   在推开大门的那一刻,迈出去的脚顿在原地。   这间客栈不大,临街。   推开门后,姜遗光的视线中,整条街上,全是披着漆黑长发的黑衣女人。   听见开门的动静,默默转过头看着他。   不论左边还是右边,全都是黑衣女人,街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我说了……你会……”   小二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姜遗光微微抬头让自己能看见二楼的情形,就见小二从窗口探出头来,他的脖子似乎变得很长很长,探出的部分全是脖子,看不见上半身。   头发散下来遮着脸看不清楚,乍一看,他也变成了那个黑衣女人的模样。   “……你会……死……”   说出那句话后,小二身体晃了晃,直直从二楼坠落。   几乎是贴着姜遗光的鼻梁,砸在他脚边。   血肉飞溅。   好在姜遗光退得及时,没有被砸中,掉落的尸体直直落在他身前,遮在脸上的长发被吹开一条缝,露出模糊得看不清的脸庞,以及那双瞪得很大很大的、满是怨憎的眼睛。   姜遗光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门里。   他有些怀疑眼前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象,立刻举起镜子,照在自己面前。   镜子里,他的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厉鬼没有对他做手脚。   眼前大门无风自动猛地重重合上,姜遗光下意识一退,没有让门砸到自己。   他推了推,发觉门从外面栓住了,除非踢开,否则根本打不开。   而且……他摸上去的时候,感觉触碰到了和死人一样僵硬的东西。   柜台上点着的油灯“啪”一声打落,火油泼在账本上,瞬间燃着起来。   姜遗光扑过去一把将柜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飞快踩熄火苗。可即便柜台上的火灭了,从后院厨房里又飘来更浓烈的烟尘的气味。   门外也燃起了大火,噼里啪啦烧着木头,呛鼻浓烟从每一个能点着的地方传来。   姜遗光奔到后院一看,厨房已经彻底烧了起来,火势迅猛,一瞬间就烧到了客房。   好在客栈里东西多,他扯下一块门帘布,找个装水的盆打湿了,系在脸上,再将那盆水浇在身上。   还不够,只打湿了一点点。   好在后院里有一口井,姜遗光把井边的水桶放下去,听见桶落水的闷声后,立刻往上摇辘轳——他要把身上浇湿了才能试着闯出去。   可水桶刚摇上来,他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桶里装着的根本不是井水,而是……满满一桶血和模糊的肉块。   姜遗光把桶一扔,血水混合着肉块一股脑滚落出来,从桶里竟然还滚出了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几圈,正正好摆在地上,对着他笑。   那颗人头……赫然就是小二的人头。   所以,刚才从楼上掉下来的,是什么?   姜遗光顾不得想太多,他拿起镜子不断照,照自己,也照周围,照向某些地方时,那儿飘起一阵白烟,掌心的镜子也在发烫,他知道自己是又收进了几个鬼魂,可这场大火并没有变小。   火……   姜遗光捂住口鼻,深深嗅了一口从湿布上传来的水汽。   他要出去。   他不能死在这儿。   可四周全是火,后院有一扇门,现在那扇门前也塌下了燃着大火的柱子。   他已经出不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   浓烟滚滚,虚空似乎都被这烈火炙烤地扭曲起来。姜遗光感觉到眼睛在发烫,从额头上流下掺了灰烬的汗,被他擦去。   遮在脸上的湿布和刚才淋头浇下的水都已经干了,他尽量拉长了呼吸,可依旧吸进了不少毒烟,头脑有些混沌起来。   该……怎么办?   姜遗光原本跑了一段距离,却发现出不去,又不断躲避往下掉落的碎屑、石块、燃着的木条,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井边。   直到现在,山海镜依旧冰冷,丝毫不为这场大火捂暖一分。   这场火……不是幻觉。   即便浑身打湿了,也出不去,出去了,也要受重伤。   井里的东西,是幻觉。   他把镜子对准了井口,镜面终于再度一烫,很快又冰冷下去。   紧接着,姜遗光抽出随身带的针,扎在指尖,滴上一滴血,落入镜面。   这还是裴远鸿教过他的办法。   可以在必要时,主动入镜。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他把镜子放在了井边,徒手捞过旁边一块发烫的石头盖住镜面,不让人发现。   就赌一赌,从死劫里出来后,这场火能不能被熄灭吧。   姜遗光消失在原地。 第207章   黎三娘赶到时, 西门大街已彻底被血海淹没。   当中一个血人,身上都扎成刺猬了,还在傻兮兮说着什么话,自顾自拔箭。   在他脚边, 尸骨累累, 手脚残肢遍地。   有男人的, 有女人的,有小孩的,堆积在一起, 被他踩来踩去。   那些不过是普普通通老百姓,可能是为了生计,可能不过是来街上买些吃食,就死在了这里。其中还有好些穿了衙门吏服的衙役官兵,想来也是为了制住他, 反而被他杀害了。   这也导致剩下的十来个官兵们只能远远地放箭,不敢凑上前。而他们平日多用刀剑,箭矢少用,如此一来, 既瞄不准, 又不得要领。   射过几轮后,手臂也酸痛地没法再拉弓, 只敢远远地警惕地围着他,时不时放箭过去。   那疯子还想跑!   黎三娘一见这尸山血海,瞬间就起了杀心。当即拔剑掠去, 闪身来到疯子前, 唰唰唰连着三招出去,银光耀耀, 快得叫人看不清。而那疯子此时却忽然神智清醒了一般连退几步,随手抓过地上一截断臂为剑,格挡下黎三娘招数后,又向她刺来。   他脸上满是血污,黏黏糊糊沾满了各种腥臭的黏液,此刻已彻底凶性大发,面目狰狞。黎三娘根本认不出来,和他骤然间过了十几招,越打越心惊。   这疯子是谁?他的剑法路数竟然有些眼熟,师承何人何派?   想到某些可能,黎三娘就忍不住黑了脸,手上软剑更是舞得如游龙也似,凌厉剑光晃出了残影,几乎是在那些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时,黎三娘已一掌砍下那疯子的后颈,重重一击,叫他晕了过去。   直到对方倒下,黎三娘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收剑。   这人的功夫不下于她,换平时,黎三娘可能还要和他再缠斗一会儿,但现在,这疯子身受重伤,也算是黎三娘胜之不武。   “多谢这位女侠出手相助,女侠武艺高强,实在佩服。”   “不愧是大人府上贵客,武力高强……”   在场的官兵有些认识她,有些不认识,见那疯子终于倒上去,忙不迭凑上来说些感谢的话。   更多的,则是跪在血堆中找好兄弟的尸首,好些汉子看着自己平日的弟兄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眼眶都红了一圈,喉咙里发出止不住的哀嚎。再看那倒在地上的疯子,恨不得当场就把他给碎尸万段。   不,即便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   一个人险些要拔刀了,却被黎三娘制止住,用不大熟练的闽话说:“官府。”   这人还是得交由官府处置的。   这里不是江湖。   那些被制止住的官兵们红着眼眶,愤愤撇过头去,以免自己看见就想动手。   黎三娘比划着让其中一个官兵递给她水壶,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把那疯子的脸擦干净。   她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一点点擦干净后,黎三娘当即愣在原地。   “竟然是他……”   洛妄怎么会在这里?他逃出来了?   她的官话其他人也听不懂,但看黎三娘神色,似乎是认识,七嘴八舌凑上来问。   “你知道这是谁?”   “女侠,你见过这人?”   黎三娘点点头:“嗯。”   就算认识,可交情又不深。再者,即便这是她认识的人,如果要在大街上发疯,害死这么多无辜百姓,她也必定要大义灭亲的。   习武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手里这把剑,永远不能向着无辜者和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带走吧。”黎三娘道。   至于地面上堆积的尸骨……衙役们也会来收拾的。   黎三娘没有太留意,也就没注意到,在尸骨堆下,压着一面小小的镜子。   洛妄“发疯”拔箭时,不慎从衣襟里掉出,落在了地面,又被其他人的尸首盖住。   官兵们在原地清点人数,又让人回去带些板车和其他家伙来,否则这么多兄弟尸体根本没法带回去。   黎三娘在一旁帮忙,清点、算数、记录,又跟着一块儿接待外边放进来找亲人的百姓们,用不熟练的闽南语安慰他们。   第一个壮着胆子来寻的头发花白的老妇,抱着她出嫁的女儿和外孙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这哭声似乎打开了什么引子,陆陆续续哭嚎声响彻,一时间,西门大街,哭声连天。   听得黎三娘心里也发酸。   在镜中待久了,她渐渐的也视人命如草戒不当回事儿,可现在她才意识到,一个人从来不只是一个人,可能会是一个家庭中的丈夫、妻子、儿子。每个人都有亲人,有朋友……一条命,背后牵系着更多人的痛苦。   人命……   人命……一条人命,很重,也很轻。   黎三娘死死地握紧了剑。   她往那老妇手里塞了几钱银子。   那老妇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鞋也破了,想来是没什么钱给女儿操办丧事的。更何况……一个出嫁女,更不可能有多少钱花在她身上了。   老妇手里捏着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黎三娘,有些混浊的眼睛里带点怯弱的疑问,似乎很不可置信。   黎三娘说:“给你的,收好就是了。”说吧,她狠狠心不去看老妇,退开几步,重新来到洛妄身边。   洛妄还闭着眼睛躺在那儿。   黎三娘原以为他会被那群人报复,可事实上,那些来寻亲的人早就连报复的力气都没了,有些才听得消息赶来的人,也不知他就是凶手,还以为他也受了伤,很是小心地不挤到他。   黎三娘走过去,就听见洛妄嘴里隐隐约约说着什么。   她弯下腰,附耳过去听。   洛妄吃力地从梦中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节——黎三娘听出来了,他在叫黎恪的名字。   她神色一凛,怎么会和黎恪扯上关系?   再一想洛妄此刻的情形,的确很不对劲,他虽然平日看上去确有些痴傻,却不像是会突然发疯的人,说不定是遇着了什么怪事。   “你给我醒醒,告诉我黎恪怎么了?”黎三娘蹲下去拍他的脸,想把他弄醒。   当然,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要不然黎三娘也不敢贸然弄醒他。   孰料,黎三娘推了半天,洛妄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眉头反而越皱越紧,好似陷入了深沉的梦魇。   “……镜子……还给你……”   “黎恪……还……”   镜子?   山海镜?   黎三娘神色大变,连忙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她怎么忘了!如果山海镜落到并非其主的人手里,那人很有可能会被鬼缠上,轻则陷入疯癫,重则丧命。   黎三娘记得,自己和九公子去丁家村的时候,洛妄就在他们前面,他还先一步进了丁阿婆的房间。如果说山海镜被洛妄拿走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看洛妄这样,不就是疯了?   实在活该!害人害己,什么东西都敢拿。   黎三娘气得不行,低骂几句,已经认定了此事有诡异作祟。只可惜,她把洛妄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也没有找到山海镜。   “洛妄,你最好给我醒醒!”黎三娘一拳打在洛妄脸上,“告诉我,黎恪在哪?镜子又在哪里?”   洛妄的脸孔已经扭曲了。   很难说他现在的模样,眉头往下拧,几乎要拉到鼻头中间,嘴巴不自然地咧开,他明明闭着眼,可这幅面容却显露出十二分的狰狞来,凶神恶煞,完完全全地扭曲成一团。   他整个身躯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梦境。   黎三娘蹲坐下去,抽出针线包,往他指甲缝里扎,又去扒他眼皮。   她看出来,如果再不叫醒洛妄,他很有可能会在梦里被那鬼杀死。   在黎三娘身后,不少老百姓终于在残骸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哭嚎声连天,但他们很快又被官兵们赶回家去,让他们各自捡了尸首收殓下葬,不要在这儿占位子。   惶惶然的人们被驱赶,抱着残缺的尸块,三五成群,失魂落魄地各自往家去。   他们还要感谢,好歹真凶抓住了,总比死得不明不白的好。   一边走,一边还要小心衣服不要被血弄脏,脏了不好洗。不少人把尸块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包着走。   那面小小铜镜,正好夹在其中一堆尸块中,被失了儿子的老母亲哭着抱回家。   那老母亲眼睛都花了,看不清里面夹着一块小小亮亮的东西,从黎三娘身后慢慢走,经过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黎三娘万万没想到,山海镜再一次和自己失之交臂,她正忙着弄醒洛妄,而洛妄仍旧沉浸在他那个古怪的梦境中。   洛妄梦见了自己的过去。   没有山海镜,没有诡异,什么也没有,他正常地过日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有钱了就花,没钱就去偷,或者给人帮工赚点钱。   遇见管得严的府城,就想办法翻墙进去。要是碰见小村庄什么的,人家也懒得管他一个小乞丐。   他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潇洒又自在,只是……他总会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再仔细听,又没了。   谁在叫他?   听错了吧。   ……   另一条街,黎恪还坐在原地。   他仍旧以为自己在鬼怪幻境中,一动不动。   周边不少行人走过,有些好奇的多看他两眼,发觉这人只是坐在那儿瑟瑟发抖,不知道在说什么,便又觉无趣地离开了。   西门大街一事闹出来后,听说行凶的凶手被一女侠制住,许多人赶去看热闹,无数人从黎恪身边经过,再没人顾得上理会他。   很冷。   行人声音传入黎恪耳中,变成不知名怪物的嘶吼。鬼啸,尖锐、扭曲、冰冷的,满是恶意。   他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不断来去。   时间慢慢过去,那些东西……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可他没有山海镜,他的镜子不见了!他逃不了!   除非黎三娘等人能发现自己,可他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几个人身上吗?   再这么困下去,他们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着自己?   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除了镜子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克制诡异,任何东西都没有用。   他以前听故事时,有人说什么鬼怕活人血,遇见鬼打墙,只要把手心划开打出血去,鬼打墙就会破。还有些人说鬼怕恶人,遇着鬼,只要比鬼更凶,鬼就会害怕。更有说什么牛眼泪抹眼睛能开天眼、童子尿可以驱邪等等。   全都没用的!   那些近卫早就告诉过他们了,鬼根本不怕这些人想出来的东西!   鬼,无心,无情,它们绝不可能被人力所能及的事物杀死,也绝不会对人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他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一直被困死吗?   他的镜子……到底在哪里?   黎三娘从西门大街往回走。   那群官兵们和她一起,穿过西门大街,再过几条街道,一路往衙门去。几个人拉着板车,板车上堆着残尸,白布麻绳裹好,渗出斑斑血迹,看着格外可怖,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也是巧。   经过一处路口,黎三娘看见了坐在路边的黎恪。   黎恪的模样很狼狈,身上湿漉漉沾满泥,头发和衣服都乱成一团,睁着眼睛,明明看见了她,却又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木愣愣的。   他也傻了?   黎三娘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过去拍他肩。   黎恪浑身一抖。   他猛地睁大眼睛用力甩开黎三娘,汗水不断滑落,恶狠狠地瞪着前方黎三娘所在的方位,眼神是后者从未在前者身上见过的冷厉。   黎恪知道,那些东西终于要动手了。   他死死地盯住眼前的黑衣女子,一刻不敢放松。   老实说,从落井后,他只在被洛妄救出的时候有片刻的放松,直到现在,他已经很疲惫了,可他仍旧没能有片刻消停。   “黎慎之?黎恪?”黎三娘伸手在他面前挥挥,凑近前。   黑衣女人动了……   长长衣摆遮住脚面,看不清双腿,轻飘飘来到黎恪眼前。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黎恪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想看清,他垂下眼睛想往后退,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   扭头看,肩膀两边各多了一只软烂断手,死死地掐住了他,不让他退后。   “慎之?醒醒!”黎三娘抓着他肩膀不断摇晃。   却发现他脸上满是冷厉及惧色。   不到万不得已,黎三娘不想用自己的镜子。   她已经十重死劫了,再来一回,就是第十一次。   第十一次……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黎恪这样,和刚才的洛妄何其相似?   如果他们都是陷入了厉鬼制造的幻境,把人当做了鬼——那刚才洛妄的行为就能说得通了。   黎三娘狠狠心,正要出手打晕他,又想起刚才自己打晕洛妄后,洛妄似乎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无法叫醒,又犹豫了。   该怎么办?   她……她要这么做吗?   黎恪啊黎恪,为什么偏偏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为什么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恍然间,黎三娘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教诲。   “……习武之人,不得恃强凌弱,正相反,你手里的剑,是为天下受欺凌的弱者而持,只要你还拿着它,就要除尽人间不平事……”   “那如果我遇到一个人,我要是救他就会让自己受伤,甚至我也会死,我还要救他吗?”   “要。”师父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能救,你就要救他。否则,你就别拿起这把剑。”   师父的教诲……上回死劫中被自己强行灌肉汤的黎恪……   拳头捏得死紧,又松开。   几次后,黎三娘终是闭上眼,很长很长地叹息一声。   袖里铜镜滑落下手心,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金光亮起。   镜面一烫,旋即冷下。   黎恪双眼恢复清明。   他眨眨眼,还有些疑惑:“三娘?”   黎三娘左手掐着他肩不让挣扎的黎恪逃跑,在方才黎恪的眼里就是女鬼抓住他的肩膀。   黎恪左看右看,慢慢回想着,立时回神。   “清醒了?”黎三娘没说什么,默默收起镜。   黎恪哪里还不明白?想到自己刚才把人当做鬼后做的怪事,当即面红似火烧。   官兵们早走了,地面只留下几排车轱辘印和沿着车辙滴落的血滴。好在这时人不多,否则黎恪要更羞耻几分。   黎三娘带他往回走,同他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儿。   包括九公子和兰姑离开,和街上发疯杀人的洛妄。   黎恪心情复杂:“他可能和我一样,中了那东西的幻境,错把人当鬼。”   “可……”黎恪迟疑,还是道,“他现在何处?”   黎三娘道:“被官兵押走,不出意料,他当被打入死牢,少不了也是一个秋后处斩。”   “可他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也是杀了人,你知道他杀了多少吗?整整二十八个人,还不包括一些受伤逃走的。”黎三娘冷冷道,“你想给他求情?”   黎恪低声道:“他救了我一命。”   黎三娘冷哼:“那你恐怕也不知道,你的镜子可能就是被他拿走的。”她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这下,黎恪也沉默了。   他知道洛妄无辜,他也知道,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更无辜。更可笑的是,如果洛妄真的一开始就拿走了他的镜子,却没有还给自己,这场杀戮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   “先回去吧。”黎三娘看他这副模样,不忍苛责,劝道。   黎恪点点头,诚挚地对黎三娘道声谢。   洛妄救了自己一命,黎三娘也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债越来越还不完了。   这时,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姜遗光,善多这时在做什么?   九公子已经去海边接应谢大人了,不日他们就将启程返京,到那时,善多会回来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姜遗光为了躲避火灾,选择主动入镜。   他出现在了一处小镇外。   挂在镇子口上高悬的木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清最后一个“镇”字。   姜遗光突兀地出现在镇子口,没有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因为,这小镇里本身也没有太多人,一大早来到镇子口的人就更少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座荒废的小镇。   姜遗光站在原地,没有着急进去,而是抬头环视了一圈。这座小镇四处环山,正好被四面山峦包围在当中。   因就在山里,要比在外面冷许多,四面山风都往这小镇里倒灌进来,吹的姜遗光刚才还在发烫的皮肤一下就变得冰冷。   镇子名不清楚,看上去并不繁华,野草足有半人多高,飞鸟在人头顶穿行,清脆鸟鸣,却听着让人不安。   姜遗光左看右看,也没有见到人。   他知道,自己是非进这小镇不可了。   两次死劫中,他收的鬼不多,真算起来只有在客栈中井底的一点点阴气罢了。他估计这场死劫和客栈里的鬼没有关系,可能来自于其他不知名的亡魂。   姜遗光慢慢地走进了那座小镇,当他踏进门后,总算看清了这条街的全貌。   一条长路,似乎是刚下过雨,有些泥泞不平,两边低矮破旧的房屋还算整洁。当他进入后,他听到了从左边上方传来的开窗声,微微抬头望去,却只能见到半开合的窗口中飞快缩回去的一道身影。   那个人似乎很害怕。   姜遗光不知道那人在害怕什么,他一个人来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样貌平日并不是那种会让人感觉害怕的类型。   所以,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吗?   这个小镇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及方才想到的“一个人”,姜遗光又想,不知这回死劫中会有多少入镜人。   算起来,是他的第六次了。   除去这回主动,他的死劫频率好像比其他人要快很多?   姜遗光把这点疑惑放在心里,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个镇子里有什么忌讳,贸然出声,恐怕不妥。   贫穷、人少、荒凉。   道路两边全是低矮民宅,最高两层楼房,姜遗光走了有近一里远,没看见一个完整活人,没看见一家铺子,也没有马车。   地面的路并不平整,不过是人走多以后踩实了的路面,长出稀疏野草,甚至还能看见指头大小的绿蛙在其中跳动。   姜遗光停了下来。   他感觉背后有人在看自己。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能察觉到,黏在自己后背的目光。   姜遗光回头看去。   一条笔直长路,两边破旧低矮民宅,有些窗户打开了,有些紧闭。   没有人。   站在他前方不远处,慢慢传来一跳一跳的脚步声。   和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混乱不清的喊叫。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笑,又像是在哭,拍着手蹦蹦跳跳,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小镇里显得格外可怖。   姜遗光发觉,自己能听懂她的话。   这女子说的话和闽语有些像,大约也是南方的一种方言,和官话也接近。   “下雨啦……天黑了……”   “长,长出来!”   从街角蹦蹦跳跳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女人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嘴角歪着流口水,眼睛也斜斜地,甩着枯草一样的长发,动作一顿一顿。   就像是……被人控制住的木偶。   “长出来!长出来……”女人慢慢往姜遗光所在的方向蹦,一跳一跳的,她好像不会正常走路,只能挥舞着手臂蹦跳。   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长出来!……长出来!”   什么长出来?   姜遗光任由她靠近。   他知道,此刻这女人还是个“活人”。   女人跳到了姜遗光身前。   围着他,跳了两圈,眼睛斜斜地从下往上翻着看他。   “长出来……长出来……”   既然有人说话,意味着应当是能说的。   姜遗光问:“是什么长出来了?”   那女人却忽然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急急忙忙从他身边跳走。   姜遗光听到她嘴里念了一句新的词。   “长出来……全都要死……”   “嘻嘻嘻嘻……”她古怪地笑了。   挥舞双手,蹦跳着,到了小镇边缘,再即将跳出去的时候,女人又折返回来,往回继续跳。   “下雨了……天黑了!”   “长出来……全部死掉!”   姜遗光给她让开位置,跟在她身后慢慢往前走。   他几次抬头看,想要确定时辰。可这镇上的天空层云密布,阴沉沉的,根本看不清太阳在什么地方,就连落在地面的影子也模糊不清,难以辨别时间。   那女人一路往里走,蹦蹦跳跳。   姜遗光跟在身后,总算又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有男有女,蹲在门槛边拣菜叶、抽烟袋子。   但那些人一见到他,还没等他凑过去就立刻把地面东西随便收拾收拾,赶忙关上门,好像姜遗光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第208章   这里的人, 似乎很排外。   这是姜遗光跟着那个疯女人,从街头走到街尾,发现镇中所有百姓无一不大门紧闭、或透过门缝警惕地看着自己时得出的结论。   但到现在,还没有人来赶他走。   镇上人只是隔着门, 或从门缝、或从打开的窗户缝里悄悄盯着自己。   既好, 也不好。   他们的排外是针对自己, 还是针对所有外人?若是后者,其他入镜人想必是一样的待遇,没有人收留, 他们会住在哪儿?   刚才他整条街走下来,两边全是民宅,没有买卖铺子,没有客栈,没有茶水酒馆。不知其他街道是否也是这样。   以及, 那个女人口里念的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出来?死掉?   是指庄稼?花草?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不过,以鬼怪扭曲的思想来看,指的是人或者别的什么也不一定。   疯女人走到了街尾。   说是街尾也不尽然,尽头连接着几条偏窄一些的路, 只是, 那些路和正大道一样,荒凉、崎岖不平, 两边的墙上满是斑驳裂纹。盯着那些裂纹看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里面的东西, 也在透过缝隙盯着人看一般。   同样的, 无论是哪条道都没有人,镇上的百姓避开了姜遗光的眼睛, 只敢躲在暗处,偷偷地窥视他。   一言不发,只是偷偷看着。   姜遗光甚至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和自己刚来时看见门口劳作低声说话的人们,他会以为这个镇上的人大多不能说话。   他们到底在躲什么?   那个疯了的女人左看右看,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路,继续胡乱挥舞手臂,蹦跳着,慢慢往前行,她的头发,自始至终都不自然地摆动着。   她到了一间比其他房屋更破旧的小屋前,说是屋子都有些勉强,因为那看上去就像是土和泥巴胡乱堆起来的两面墙,顶上盖了树枝和树叶,地面上也全是乱七八糟的杂物。睡在这里,只比直接睡在大街上好一些。   那个女人进去了。   她根本没在意身后跟着的人,进去后,她一直背对着姜遗光,不知在满地杂物中翻什么东西。   姜遗光站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   现在,唯一能不避开他的只有这个女人。   但很难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消息。   还是需要想办法让镇上其他人开口才是。   就在姜遗光一直盯着疯女人看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   他转过头去。   距离他十几丈远的一间屋子,一个人,爬到了屋顶上。   “啊啊啊啊——”   那个人看起来很胖,他身上罩着一块宽大的布,撑得鼓鼓囊囊。但最令姜遗光注意的,是他的脸。   一张并不很出奇的脸,和肥胖的身躯不一样,两边脸颊都瘦得凹了下去。他的脸上,乍一看像是在恐惧,可再看过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脸上干瘦的皮肉越来越扭曲,就像一张人皮被人抓得揉皱成一团似的。   他的嘴巴也张得很大很大,实在很难形容那张脸。从那张嘴里,发出了类似于哭嚎的声音。   身后,疯女人依旧嘻嘻笑。   她在吃着什么东西,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长出来……死掉!……长出来……死掉!”   那个人依旧在绝望地哭嚎,能听出来他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可尽管他发出了这么大的声音,依旧没有人出来。   姜遗光看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他扭头又看一眼,缩在角落里不自然抖动着的疯女人,做出了决定,拔腿飞快向那个人跑去。   站在屋顶上的人最后又哀嚎了几声,那简直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嘶吼,而后,他就跳了下去。   鼓鼓囊囊肿胀肥胖的身体仍旧被宽大得像一层床帐一样的布包裹着,那个人选择了头朝下的方式,细小的脖子撑着干瘦脸颊,直直往下坠落。   即便一层屋子不高,但按照他这样存心要把自己脖子摔断的方式往下跳,也是很容易死的。   但就在他落地的前一瞬……   一道身影比他坠落的速度更快,直直冲过来将他狠狠拽到一边,避免了他的脑袋直接落地。冲过来那人不可避免地被这股力冲出去,两人在地面滚了几好几圈才停下来。   那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躺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天空。   半晌,掩面痛嚎起来。   姜遗光学着兰姑温柔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不要做傻事。”   那人仍旧只是哭,不说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到底遇上了什么绝望的事情,才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死法。   “我是外来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我能帮你们。”   如果让兰姑本人在这儿,恐怕她也要惊讶,姜遗光把她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看上去温和又可靠。   那人犹自哭泣。   两边小屋门后、窗边,都闪过人影。   姜遗光很想知道对方衣服底下是什么,隔着衣服碰,只摸到面上干瘦的身躯,仅凭这样皮包骨的模样又怎么可能把衣服撑起来?应当是背上长了什么东西,但那人还在地面哭,其他人盯着,他却不好把对方翻过来看清楚。   好不容易等那人哭够了,他似乎总算回过神来自己被人救下,还没等姜遗光再开口问他已经一骨碌爬起,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姜遗光露出笑:“不想看你寻死,我想救你。”   “救我?”那似乎很不可思议,上上下下打量他,忽地大笑起来,只是他笑的声音和哭比起来好不到哪里去,胸腔震动,凄然悲怆。   “你救我?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怎么救我吗?”   啐一口,那人轻蔑道:“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乡人,你将来,也会和我们一样!”   姜遗光不在乎他的态度,问:“和你们一样是什么样子?”   那人没回答,只是警告他:“你离我远点,我不要你救。”   说罢,他往后退几步,慢慢来到墙边。   姜遗光发觉了他要做什么,扑过去要把人拉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的脑袋重重磕在墙面,也不知他哪里来的狠劲儿,这一下磕得尤其重,脑袋在墙面狠狠砸开,像一颗西瓜被碎开,白色脑汁儿沿着他干瘦枯黄的脸缓缓流淌。   “长出来……都死掉!嘻嘻嘻嘻……”疯女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姜遗光把那个人放倒在地,看过去。   疯女人在吃着什么东西。   嘴角红红的,晕开一片。   她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很费劲才能咬下一口嘴里的食物。   “嘎吱……嘎吱……”   ……   黎恪返回了客栈,沐浴过后,总算好受些。   他还在想洛妄一事。   洛妄……   并非有意,却杀了数十人。他应该付出代价。   可……他救了自己……   他长长叹口气,心乱如麻。   夜里,黎恪在自己房中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他仍觉得,有东西在看着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发现,房门窗户外,渐渐被和夜晚截然不同的黑暗吞噬。   “……蕙娘。”半梦半醒间,黎恪梦到了自己的妻子,喃喃道。   那厢,黎三娘还没睡,点起一盏灯,就着昏黄微光,细细擦拭跟随自己多年的软剑,和一应自己打造的小玩意儿。   第十二重死劫应当没有那么快来,如果真来了,如果她真的渡不过去……这把剑,她也该替它找个新主人才是。   擦着擦着,不觉泪如雨下。   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可她师父也已经死了。   是近卫……近卫听从陛下的命令,给师父报了仇。   她余生,也当为陛下,为这天下尽忠。正如师父所说,死得其所,她有什么可埋怨的?   离西门大街不远的一处荒地,那片地方荒凉得很,满是碎石,别说庄稼了,野草都长不出来。附近一些贫苦的百姓就一起凑钱合伙买下了这块地用来当坟墓。   黎三娘白日见过的老妇也不例外。   土地都是地主或官府的,他们小老百姓,死都死不起。老妇好歹先前在买地时出了十几文钱,原本是为了给自己留块落脚地儿。   谁成想,先给她儿子用上了。   老妇买不起棺材,勉强找出两件衣服,打了水,把碎成好几块的尸首擦干净,装裹好,免得到下面去挨饿受冻。   别人瞧着吓人,没有人敢帮忙。老妇却不害怕,这是她的儿子,不会害她。   擦着擦着,从喉咙里挤出不可闻的泣音。   那片地方有点远,今天晚了,赶不过去,老妇收拾干净后,摸黑睡下了,准备明天再去。   夜里,她却听到了奇怪的窸窸窣窣声响。   “谁?” 第209章   老妇脱口问出那句话后就暗自责怪自己, 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耳背。这么晚,大家都睡了,哪里还会有人?   可当她闭上眼睛后, 外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 声音比之前更大了。   “砰!”   还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滚在地上。寂静夜里,清晰可闻。   老妇颤巍巍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打算起来。   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 就算有贼人来也偷不着什么。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去跟人家拼命不成?   她提心吊胆地听着动静,希望那贼人不要翻了她儿子的尸首,又害怕那恶贼闯进她的屋子里来杀人。   她小的时候就见过倭寇杀人,捉了人跪成一排, 身后站着一排人,雪亮的刀一下子下去,脑袋骨碌碌满地乱滚。她知道,那是倭寇故意要吓他们, 她那时也确实吓呆了。但好在, 后来倭寇不是被赶跑就是被打死,从那以后她没再怕过。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来这件事。   想着想着,老妇打了个哆嗦。   她现在想起来, 这声音为什么感觉耳熟了——因为, 这就和她十几年前听过的人头落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儿子的声音。   “娘, 开门!是我。”   老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她的石头不是已经……   可那声音真真切切的从门外传来。   “娘!开门,是我,我是石头,我回来了。”   “是……是石头?你回来了?”   “是我,娘,开门吧,我在外头没地方睡。”   她这屋子不大,就两间屋,外面那间做饭吃饭洗刷什么都在一起,里间放杂物、睡觉。   老妇欣喜地颤巍巍爬起来,手哆哆嗦嗦打开门。   就算是鬼……那也是她儿子,不会害她的。   “石头……石头……”   “汪汪汪——”邻居王家养的一条大黑狗疯狂叫起来,狗叫声把半条街的人都吵醒了。   老妇没在意,打开门前,眼里还盈满了喜悦的泪水。   可门被打开后,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汪汪汪——”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老王家养的那条大黑狗,吵死个人,不让人睡觉。   没有人听见,被大黑狗疯狂叫声掩盖住的老妇人微弱的呼救声。   血流成河。   两颗头颅滚落在一起。   一颗花白,一颗血肉模糊。   ……   黎恪又梦见了蕙娘。   蕙娘很早就和他成亲了,当时,他只是个穷书生,蕙娘身为当地一个小富户的女儿却愿意下嫁给他,不是没有人嘲笑,也有人说他靠夫人的嫁妆发家。他发了狠拼命读书,总算考中了秀才,堵住了那帮人的嘴。   再往上,就是举人,再后来,一步步走到了京城中。蕙娘的娘家人再也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反而担忧他会因蕙娘无子而纳妾,黎家也处处以他为荣。   如果不是那个意外……如果他没有成为入镜人。   他现在也在京中当官了吧?   即便清贫些,过几年外放后,也能让蕙娘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蕙娘!”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令他惊喜的是,床边坐着一个身着青衣、头戴珍珠钗的女子,面上笑容温婉,正是蕙娘。   黎恪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察觉有些冰冷,小心地揉了揉,问道:“蕙娘,你怎么来了?”   他陷入了混沌中,丝毫不觉得远在京城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此地有什么不对。   蕙娘叹口气:“自然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黎恪就有些发傻地笑:“我也放心不下你,你独自带着乔儿在家,我不放心。”   “我把乔儿也带来了,他在门外。”   “真,真的吗?乔儿还那么小,怎么好赶路?”   蕙娘扑哧一声笑了,点点他额头:“乔儿也有八岁了,你还说他小,小心他又要不高兴。”   黎恪举手告饶:“是我的错,我这就带他进来。”   黎恪下床穿鞋,走到门边。   他脸上还带着那种浑浑噩噩的笑,好似仍在梦中。   夜色深沉,大多数人都沉入了梦乡。   黎恪左手牵着慧娘,右手牵着乔儿,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两只脚尖踮起,轻飘飘踩在楼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黎慎之,你要去哪里?”   正当黎恪来到大门前,要拉开门栓出去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女子响亮的喝问。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照在他身前,黎恪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黎三娘接住了他,皱眉。   黎恪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被鬼迷惑?   难道因为山海镜离手,他就分辨不出来幻觉了吗?   她扛着黎恪回房间,把人放在床上,想了想,干脆抽根绳子把黎恪的一只手腕绑在床头,打了个只有她能解开的活扣。这样一来,即便有诡异惑心,黎恪也没法跑。   洛妄在牢里并不好过。   被带回去后,痛失了弟兄们的衙役得了上头暗示,只要不弄死,留一口气,随便他们怎么处置。   于是那些狱卒们把平日难用上的刑具,全都招呼在了洛妄身上。   他还有气,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叫,痛得狠了才大口喘气,不断挣扎。   狱卒们便认为他在装睡,不肯招,打得更狠。把人挂在木架子做成的刑架上,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不知抽了多少鞭,直抽得整个背上的肉都烂了,深可见骨,又放老鼠啃咬。   一般犯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着求饶了,他却仍旧没醒,于是又上杖刑,而后断其手足,割其筋脉,让他只能成为一个废人。   洛妄疼得很,总算醒转过来。   夜已深了。   他浑身上下都疼。   梦里,他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在里面受刑。好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清醒过来,谁知道梦外他竟然也在受刑。   左看右看,洛妄认出来这是牢房,他以前就因偷溜进去过,可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   不对!他干什么了?凭什么把他关进牢里?   他张张口,想说话,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费力的想伸手去摸,却发现两只手臂也没了知觉。   砸吧砸吧嘴,洛妄更惊恐地感觉到了什么……   该说……好歹还留了眼睛,让他不至于变成瞎子吗?   第二日,九公子那边的信送到了。   黎三娘直接推门坐在黎恪的床边看信,九公子那边的情况不太妙,据他说,提前来报信的人告诉他,那位谢丹轩大人可能有些古怪,兴许被海中恶灵缠身。   同样送来的,还有近卫送来的星州的消息。   各州各县都有天子近卫,或是贩夫走卒,或是青楼女子,他们就像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沉默地藏在大梁王朝的阴影中,至死无人知。现在,那近卫也是无奈,才让人递来了帖子,说起星州发生了一件大案。   星州的几户大家族,一夜之间被灭满门,并非江湖人所为,更像是厉鬼报复。且……在那之后……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都死了。   无一例外,和那几户人家一样,死状凄惨。   这事儿被当地知府盖了下去,但凡去过那座城发现了异样的人全部捉起来,不让人逃走,又让官兵围着,不许人进去,对外宣称这座城里有人生了疫病,不许放人出来。   近卫此举,正是向她求救。   天亮后,黎恪悠悠醒转。   黎三娘和他解释过昨晚的事,顺手把那扣解开了,黎恪转转手腕,对黎三娘道谢。   他最近……实在太糊涂了。   谁都能来骗他。   没等黎恪感叹完,黎三娘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示意他看。   黎恪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死了?!   那厉鬼何其猖狂?又该有多可怕?   等等!没有记错的话……“善多也在星州!”黎恪几乎是仓皇地喊出这句话,“洛妄告诉我,善多之前就在那座城里。”   黎三娘狠狠闭了闭眼。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厉鬼继续作乱,现在是整整一座城池的人,以后呢?还会有多少?   可是……可是她的死劫……   黎恪的镜子至今不见下落。   姜遗光和他们分离,也在那城中,想来凶多吉少。   九公子等人也遇上了麻烦,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来。   黎恪捂住心口,又想起自己昨晚梦见的蕙娘和乔儿。   他又想到了姜遗光。   善多没有带走洛妄身上的山海镜,反而让洛妄回到了荃州,他是不是希望让洛妄自己把镜子还回来?但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他被缠住了,走不开身?   “三娘……”黎恪的声音无比艰涩。   “你……你要去吗?”   黎恪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三娘答应下这件事。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期望,这种期望是针对什么的,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要黎三娘死。   他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想要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是……一部分人要活,就注定意味着另一部分人要为此赴死。   “你……你别去!”黎恪不顾男女之别,攥住了她的手,“三娘,你别去!”   “你不是说我的镜子在洛妄那儿吗?让我去见洛妄,问清楚镜子在哪儿?让我去!”黎恪越说越激动,“你已经过十重了,这样厉害的恶鬼……你不能收!”   黎三娘同样有些失魂落魄,没有躲开他。   任由两只冰冷的手,攥在一起。   “好。我带你去见他。”黎三娘听见自己答应下来。   她知道,自己也是不想死的。   黎三娘动用九公子的印,一路进了死牢。   看到洛妄后,二人吓了一大跳。   虽然知道洛妄在牢中可能会吃些苦头,但没有想到,这些人竟能下这么重的手。   黎恪见到洛妄后就快走几步上去,看着他满身累累叠加的伤口,自己都觉得疼,他试探地问洛妄话,后者却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摇头。   而后,洛妄张开了嘴巴。   嘴里的舌头短了一截,是被铁烙烫的。   他不能说话了。   手脚筋挑断,无法写字。   黎恪蹲坐在牢房边,扣住栅栏的手猛的绷紧。   他只觉得上天都给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看似是巧合……实际上,都在逼三娘去死。   “就算是打入死牢,也不必这么对待吧?”黎恪冷冷道。   狱卒被三娘的杀气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道:“不怪我们……是上头这么吩咐的,谁让他犯下了大罪……”   洛妄啊啊叫两声,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黎恪。   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净,明明是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眼睛却如孩童般澄澈。   黎恪抓着栅栏慢慢起身,急促地呼吸两下。   只觉得恶心……一切都是那么恶心,他却无力反抗。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了蕙娘和乔儿……他救不了善多和洛妄,现在,他想要帮三娘,也成了一个奢望。   “……找不到,就算了。”黎三娘缓缓道,“我会去的。”   “这些事,我们不做,还有谁来做呢?”   黎三娘拉了一下黎恪,后者失魂落魄,轻轻一拽,就被拽动了,跟着往外走。   黎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洛妄。   洛妄带了枷锁,跪坐在原地,仍旧睁着眼睛,努力扭过头看他,眼睛里带了一丝乞求。   洛妄……善多……   三娘……   临走前,黎恪塞给狱卒几锭银子,让他不要再对洛妄用刑。狱卒点头哈腰接了,连连答应下,至于他背地里会不会真照做……   黎恪苦笑一声。   估计是不会的。   但……能让洛妄好过一点是一点。   既然要走,黎三娘和黎恪第二天就出发。   坐船,从灼月湖走,船上的船工、侍从、粗使仆人,无一不是近卫充当,还带了几个荃州官府的吏员。一群人很快到了星州。   星州依旧热闹,只是多了些人心惶惶的紧张氛围。   大部分人只知那三大家出事,而后又有一座城里的人生了疫病,据说全城的人都感染了。官兵们围着城不让他们出来,省得他们传染给别人。   现在,街上就这几个地方最热闹,一是药铺,大家伙儿不管有病没病,都买药回去。二则是各种寺庙,平日本就香火旺盛,这会儿更是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数。   黎三娘远远地看一眼高大寺庙,从正大门往里,能见着大肚笑对世人的弥勒佛,嗤笑一声,移开眼睛。   “走吧。”   备了两辆马车,原本要她和黎恪分别一辆,黎三娘却让黎恪和自己同车,一路奔驰,往被诅咒的城池去。   “黎慎之。”黎三娘叫他。   马车晃晃悠悠,她的声音却很稳。   “收鬼后,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进去,可能是一两天后,也可能是一两刻钟内。”黎三娘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软剑,抽出手帕,包好,递过去。   “如果我死了,这把剑……你就给姜遗光吧。”她郑重地说出姜遗光大名,“就当是我一点补偿。”   这把软剑……是师父给她打的,薄如蝉翼、吹毛立断。她原本也想收个徒弟,把自己的武学传下去,可现在……没必要了。   “三娘,你一定能活下来的。”黎恪抖着唇,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望向她,“你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如果你怕把剑弄丢,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出来了,我再还给你。”   黎三娘摇摇头:“不用自欺欺人,我明白的。”   她慢慢露出一个笑:“我也不后悔。”   “既入此门,我就做好了准备。好歹……我一条命,能救这么多人,值了。”她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人群。   马车又经过了一座寺庙,长队一直从门口还排出去小半里地,那些人都在对着不存在的神仙磕头。   黎恪悲哀地看着她,喉头哽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时候,记得把我烧成灰,如果方便的话,找个镖局,把我送回家。我家在巴蜀地,具体在哪儿,我就不说了……如果不方便,就把我尽量埋西边,让我能看着……”   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官兵们驻扎的营帐外,然而这片营帐离被诅咒的城还有两三里远,从他们这儿看过去,能看见城池上空满城黑压压如积云的乌鸦。   荃州来的吏员和星州这头的统领说了什么,又拿出文书校对。领头统领狐疑地看两眼黎三娘和黎恪,还是挥挥手,让手下人放他们过去。   两人单独骑了马,经过一重又一重士兵把守,来到城外。   城门大开,内里空洞洞,好似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巨口。   半空中,鸦群盘旋。   “走吧。”到了这地步,黎三娘反而生出一股豪气来,拍拍眼圈都红了的黎恪的肩,大笑道,“想要我黎三娘的命,可没那么简单。” 第210章   进城门前, 二人脸上皆系了一块湿布捂住口鼻。   人死后腐烂,不光是气味恶臭,要是闻多了或者触碰到一点再不慎入口鼻,容易生疫病。他们可不想没被鬼怪杀死, 反而让生了疫病而亡。   进城后, 气氛更加压抑。   满城隐隐散发出人死后人肉腐烂的臭气, 漫天黑乌鸦盘旋。   街道两边,房屋林立,静得令人发毛。从街上走过, 能依稀看见里面躺倒在地的数道只剩一半的人影,堆叠交错,不知有多少数。   还有些人也倒在了街头。   两人查看过他们的尸体。   他们的尸体很奇怪,正如官兵们描述的只剩下了一小半,却不是砍断或是扯断的, 倒像是一条长布袋子,从一头伸手进去,抓着另一头往回抽那般,腿连着腰从另一头缩了进去。   脑袋也不完整。   有些脑袋炸开, 还有些嘴巴咧很大, 两边嘴角的肉撕裂了,长长两道口子蔓延到耳垂下, 下巴合不拢,上下两排牙连根断开,往外翘。   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他们的嘴里爬出来那般。   黎三娘黎三娘已知道自己既定的命运, 反而不怕了, 无论碰见什么,都先用镜照过去, 再将镜子对着自己和黎恪。   她担心黎恪又被幻境蒙骗走,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了,干脆钳着他的手臂,二人并肩同行。   可直到现在,山海镜依旧不见异样。   越看,心情越沉重。   天都好像灰暗了下去,空中灰蒙蒙的,似乎漂浮着许多小小的灰色的灰尘。但不论如何,二人都能看出来,这的确是一座空城无疑,一个活人都不见。   一片不安的死寂。   “你说……善多会在这城里吗?”黎恪打破了这片死寂,问。   “或许有可能。”黎三娘道,“他这小子,走到哪祸害到哪。”   “也不是他的错。”黎恪说。   黎三娘一笑,声音闷在裹着的湿布后:“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就像洛妄,他们都不是存心的。”   可偏偏,就因为他们的缘故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可话说回来,她现在迁怒其他人,不也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拿鬼怪们没办法吗?   “最该怪罪的……是造成这世间许多冤魂的罪魁祸首,可他们都已经没了,我们找不了他们,只能怪别人。”   黎恪轻轻地叹口气。   走过下一条街,依旧空无一人。   乌鸦,尸群,废弃长街,腐臭气味更浓。还有些乌鸦甚至大胆地落在他们身前,啄路边的腐肉吃。   越往深处,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更甚。   就好像……这座城里,藏着某个极为不详的事物一般。   怨毒阴森的目光,从各处传来。   冷冷的,无孔不入,从每个阴暗的角落注视向他们。可当他们要追寻,又找不见了。   出乎意料的是,直到现在,黎三娘也没有收成过一个鬼。   “它们躲起来了。”   黎恪道:“厉鬼向来狡猾。”   “如果真按照他们所说,全城的人都被厉鬼杀尽,他们又变成了新的诡异,不该一个都没有。”黎三娘道,“它们应当是被控制了,变成了那厉鬼的伥鬼。”   “只要找到那作恶的厉鬼,城里其他死去的人并不难解决。”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找到那厉鬼栖身之处。”黎恪道。   的确,这座城不算太大,可毕竟是一座城,光靠他们两个人找,要找到何时?更何况,那幕后厉鬼也不会在一个地方等着让他们来找。   黎恪沉思:“按照城里出来的官兵所说,黑衣女子……和丁家村里丁阿婆那口井边的女子何其相似。不然……找找这里的井?”   “你说的有理,可以找找看。”黎三娘道。   能打井的人家不多,一些穷苦人家要用水,都要去城中或城外池渠打水。还有些,则是两三条巷中的人家一起凑钱打一口井,届时共用。不过,大户人家的院里或是寺庙中总是有井的。   这点二人都不必说,已经默契地往城中心走去。   越靠近城中心的地方越是富贵,从房屋上也能看出来。自城门口进来后,往中心的地方走,房屋愈发高大,庄严,齐整。路面也渐渐平坦起来,再横穿过两条巷后,地面铺上了石砖,更好走了。   相反,这里的乌鸦……也更多。   粗嘎的啊啊叫声,通身黑色的羽毛,本为神鸟,可渐渐却成了不吉征兆。   搜过几间带院的屋子,里面的井没有任何异样。再走过一条街,黎三娘眼尖地发现长街尽头有一处高楼有异。   “看那里!”黎三娘指过去。   黎恪正垂眸沉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一皱:“那是……走水了?”   的确,周边那么多房屋,唯独它只剩黑黢黢骨架。再往前走,能看见它周围其他屋子被熏上的黑烟和地面蔓延出去的焦土。   “唯独这间屋子被烧了……”   二人知道,里面一定有古怪,当即加快脚步走进去。   这处楼房高大广阔,大门上还挂着块牌匾,只可惜的话,排便已经被烧得焦黑,看不出原先的字迹。两扇大门烧的只剩下门框架,空洞洞的,里面一片狼藉。   正要跨过被灰烬覆盖的门槛,黎三娘忽觉有异样,低头看去,这一看觉得更怪异,伸脚把那东西拨开,翻了个面。   门槛边,缩着一具被烧的焦黑的蜷缩起来的无头尸体。   这具尸体和他们在城里见过的其他尸体都不一样,其他尸体是没了,下半截这具尸体是没了头,也不知是因为被砍了头死后丢进火堆,还是被烧死后没了头颅。   黎恪蹲下去,也不嫌脏,仔细看了看。   断口处全是脏污,想来是被火焚烧前就被断了头。   “小心些。”黎三娘轻声道。   不一样的楼房,死法不一样的尸体。这个地方或许有古怪。   她仍旧没有松开钳制住黎恪的手,时不时还要用镜子照彼此一番。   按理说这个时候用绳子牵着两人会比较方便,但黎三娘不放心,以前在镜中她就遇到过类似事情,为了不和人走散,她用一条丝带把两人手腕系在一起,可走着走着,丝带那头的人就变了。为此,哪怕现在麻烦些,她都宁愿自己用手抓住对方。   慢慢地,跨过门槛和门槛边的焦尸,走了进去。   “看起来这像是一间酒楼,或是茶馆、客栈之类的。”黎恪说。   即便烧的一片狼藉,仍能看出大厅占地广,一边是焦黑的柜台,正中摆放了五六张方桌和好几条条凳。当然现在这些条凳也都消失在了大火中,只剩下黑黢黢炭状的事物和满地焦黑废墟。   木搭的楼梯也毁了,上不去。   “既然是开店的,后院肯定有井。”黎三娘道。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她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似乎……从楼上传来。   “躲开!”黎三娘神色大变,瞬间拉住黎恪往后退,但他清楚,幕后厉鬼终于忍不住出手了,看来这间屋子的确有古怪,他们要是就此退出,或许就再也进不来。因此,黎三娘直接抓住黎恪退往后院。   刚冲进后院,前方早就在大火中不堪重负的两层小楼终于发出牙酸的吱呀声,长梁崩塌,轰然倒地。   只差一点,他们就要被压在里面了。   本以为逃过一劫,可谁也没想到,从那堆废墟中,涌出无数断肢血水,以浪潮之势喷涌而来,看样子,是要把他们埋在底下。   后院里果然也有一口井,露在外三尺高石砌的井沿已经被火熏黑了,好歹没有被周边倒塌下的废墟盖住。   而现在,那口井中……同样井喷出大量的残肢鲜血。   “果然在这里!”   腹背受敌,二人却不见一丝慌乱。黎三娘以镜照之,镜面所照之处,金光亮起,白花花染血的残肢的喷涌之势顿止,掌心铜镜不断发烫又冰冷下去。照过了那片废墟,又照向井口,顿时,从井里喷涌出的那些东西也停止了势头。   遍地焦土,碎尸块,浓稠血水。   黑的,白的,红的;焦糊、血腥、腐臭气味混杂,即便蒙了面,这股气味也令人作呕。   黎三娘仍未掉以轻心,她拽着黎恪一鼓作气来到井边,伸手照下去。   不论是什么样的厉鬼,不论有多厉害……只要被山海镜照入,都要被吸入其中。   “你杀了这么多人,也该够了!”黎三娘对着那口井恶狠狠道,“你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也够了!”   “有本事,你来杀我!”   “你有本事你就出来!你躲什么?之前屠城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嗯?怎么?现在不敢了?”   黎三娘破口大骂,黎恪却眼尖地发现了什么,就着被黎三娘拽住的姿势,慢慢蹲下去。   “三娘……你看。”井边喷出的许多残肢碎块中,有一枚小小的透骨钉。   黎恪盯着那枚透骨钉,捡起来,呵了好几口气,用衣摆擦擦干净。从重新恢复光亮钉身上,黎恪看见了三道划痕。   那是黎三娘的暗记。   黎三娘平日会打许多小玩意儿,到一个地方就要找铁匠铺子打一批,铁匠不会打的,她能自己打。这种透骨钉就出自黎三娘之手,打好后,划三道浅痕,以示其为黎三娘所有。   他们都没有到过这儿,所以,会在这个地方用透骨钉的只有……   黎恪捻着那枚钉子,忽然跟疯了一样地刨那些尸块。   全是断开的手脚和身上肉块,没有头颅。有些裹了衣裳碎布料,有些什么也没有,一大块白惨惨黏连着血迹的肉块。黎恪疯了一样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找不到,他心急又庆幸,害怕自己真的找到。   但他终究没有找到自己害怕看到的东西。   “也是,是我多心了……有山海镜在,鬼怪不能伤他。”黎恪喃喃道。   他还在翻,一只手沾满了黏连鲜血和黄色的肉脂,奇臭无比。   黎三娘接过了那枚透骨钉,神色不虞。   姜遗光,到底在这儿做什么?他现下又是在镜里还是镜外?   正想着,两人都看见了从肉块下亮起的金光。   黎恪一怔,旋即猛地将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掀开,看见了……埋在底下,干净、澄亮的一面铜镜。   “怎么会……在这里?”二人对视一眼。   这面镜子……是黎恪的,还是姜遗光的?   两人都希望是前者。   黎恪闭目祈祷一瞬后,迫不及待地用镜面照向自己。   令他们失望的是,镜面模模糊糊一片,照不出黎恪的影子。   这面镜子,是姜遗光的……   他发生了什么才会把镜子留在这里?他现在,又在哪里?   “才入镜没几天,就算再有死劫,也不该来得那样块。”黎三娘低声道。   要么是他匆忙中不慎丢失了镜子。   要么……他出了事!   “不,应该不会……”黎恪努力不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性,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这里不是生了大火吗?他出不去,主动入镜。”   他武功极好,人又聪明,寻常人骗不了他,他没那么容易出事。   黎三娘道:“不论怎样,你先收好。”   黎恪连忙将镜子妥善地放在自己平日藏镜的暗袋中。   他忽然觉得浑身淌着的血都好似凝固了。   黎恪和黎三娘扭头看去。   井口,浮现出女子的额头和眼睛,两只苍白的手扒住井沿。   一双冰冷又阴森的双眼,就在离他们不过几尺远的井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黎三娘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执镜照过去,那女鬼本来要逃,却在被照住的一瞬间,僵在原地。   而后,在两人死死的注视下,金光亮起,她化成了一缕青烟,飘进了镜中。   与此同时,刚才涌现出的那一大滩堆积在地面的残肢血水,也尽数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日光下。   抬头看去,就连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好似被天光照透了灰烬,阳光照在二人身上,暖意融融。   就这么……结束了?   一切都好似来得太轻易,但是想想,如果没能找到她栖身的井,他们也收不走这鬼。   黎三娘皱着眉头,要说什么,她脸上的神情却在刹那间由迷惑变得愕然。她以快得几乎能看见残影的速度解下腰间软剑,而后,就在黎恪眼前,铜镜的光再度亮起。   黎三娘的身影,消失了。   黎恪捡起地面上的铜镜,又把软剑按照三娘的样子缠在腰带上,一时间,心绪复杂。   竟然这么快就迎来了新的死劫,看来,这回的厉鬼实在厉害。   他也知道,黎三娘此举为何。   她不想让剑遗失在镜中,托付自己交给姜遗光。   可现在,善多似乎也出事了……   怀里沉甸甸两面镜,自己的镜子却不见了,想到这儿,黎恪竟有些哭笑不得。嘴角勉强弯起后,却又好似挂着沉重的秤砣,把两边唇角往下扯。   最终,还是轻轻地叹口气。   “只愿……平安如意。”   即便鬼祟消失了,黎恪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呆,爬起身,快步往外走。   乌鸦仍旧在盘旋,高高低低叫着,又飞来几只秃鹫,比乌鸦更大些,见着尸体便俯冲下去吞食。   黎恪视而不见,顺着来时路往回走,看天色已经不算早了,要是他再耽误一会儿,说不定就要天黑。   走了近大半个时辰,他终于到了城门边。   令他有些不安的是,原先拴在城门边的两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全死了!   是他们进城后不久发生的事吗?   这样一来,黎恪就必须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去,而从这儿到城门外官兵驻扎处,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黎恪加快了步子,想走过去看看那两匹马死了多久。   就在他即将来到城门口的那一刻……   他踩着的土地,缓缓颤抖起来。   紧接着,地面轰隆隆作响。   他站着的地方……竟不断隆起,眼看着,不过丈远的城门外就离他有了几尺高。   黎恪回头望去,就惊恐地发现,不是他站的地方,是这座城……整座城都在变高!   且……一片完全看不清任何光亮的黑幕正在迅疾地吞噬着这座城,再过小半刻钟,那片黑暗就要把他也给吞进去。   不……怎么会这样?黎三娘收的那个竟然还不是吗?   这厉鬼,究竟有多么可怕?!   越是生死关头,黎恪越冷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慌乱,他拼命往前跑,可他越跑,这座城隆起的越高。   终于,他来到了城门口……低头看去,城中已经离地面足有两三个他的身量了。   黎恪狠狠心,抬手护住脑袋,径直跳了下去——   再不跳,他也会被吞进去。   就算他一时不会死,谁知道里面会遇见什么?三娘和善多的镜子也在他身上,他不能弄丢。   他曲起身,重重跌落在地,在落地的那刻滚了好几圈,即便如此,也免不了浑身传来的刺痛。   但幸好,他没有死。   腿也没有断,还能走。   黎恪挣扎着往后退,抬头看去,几乎是呆愣在当场。   在他眼前……那片所谓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是女鬼张大的嘴。   一口巨大无比的八角井,井里爬出的更加巨大、可怖的女人,她张开了嘴,静静等待猎物上门。   仔细想想,他们从来时,不就觉得这城门口像一张野兽的巨口吗?   骤然拔高又突然被黑暗吞噬的城池,随着那个女人的嘴巴合拢,完完全全消失了。   在黎恪眼前,站着一个近乎顶天立地的黑衣女人。黎恪蜷在地面,仰起头,也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通身漆黑的身影,最下方,赫然连着一口井。   而后……她消失了。   原来上面有一座城池的地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一片平整荒凉的土地,再看不出上面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黎恪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官兵驻扎的营地里的,一路浑浑噩噩,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到达以后,隐晦地提起城池消失一事。同他搭话的官兵奇怪道:“城?”   “哪里有城?”   “那里不是一直都是块荒地吗?黎老爷您是不是记错了?”   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全是善意地笑。   “或许是别的地方的城吧,我老李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过这里还有一座城。”   “是啊,这里就一片荒地,种地也种不了,又不能开路,还要让人守着……”   黎恪嘴唇哆嗦两下,挤出一个笑。   “对,是我记错了……这里,只是一片荒地而已。”   ……   荃州城里,误拿了黎恪镜子的那位老妇人死了。   周边邻居报了官,官府来人调查一番后,认定是流窜的贼人作案,专挑老弱妇孺下手,谋财害命。一时间,人心惶惶,夜间没有人敢再在外面走。   黎恪回到了荃州。   他隐约听说了这起案子,可这片地方每天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他没有放在心上。   他去找了洛妄。   出乎意料的是,洛妄气色竟然还好些,至少比上次见到他要好一些了。   狱卒在黎恪身边点头哈腰:“自然,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们当然要尽心。”   他心里却叫苦不迭,要不是……要不是因为在这死囚犯身边看到了那个东西。   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黎恪不知道狱卒在想什么,又多给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全部出去,不要打扰。   他独自一人,在洛妄房前坐下。   黎恪问:“还能认出我吗?”   洛妄早就在他给钱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黎恪给出去的银子,眼睛亮得厉害,点点头。   黎恪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这种镜子?”   洛妄啊啊两声,说不出话,点点头。   黎恪:“镜子是在哪儿找到的?是不是在丁家村,丁阿婆的住处?”   洛妄再度点头。   黎恪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地笑了,终是忍不住,越笑越大声,笑得胸腔震动,满是悲凉。   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是可以避免的啊……   笑够了,黎恪才继续说话。   “你啊你……贪财一辈子,为了这点财,把自己赔进去了。”   “这镜子不能拿,拿了就会有厄运,任何人拿了,都要死。”黎恪一字一顿道,“你明白么?”   洛妄心虚又疑惑地看他。   黎恪深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喉咙里的哭腔,道:“洛……洛妄。”   “你这样活着,也是痛苦。”   “如果你想,我给你一个痛快,你愿不愿意?”   “过几天,等我们人来齐了,我周旋一番,也能把你捞出来。只是,你的手脚、还有你的嗓子,我没有办法。”   就算救出来,他也一辈子不能走路,拿不起东西,不能说话,形同废人。   “如果你想要个痛快,就点一下头。如果想让我把你救出来,就点两下。”黎恪木然道。   洛妄睁大眼睛看着他。   好半晌,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闭上了眼睛,微微抬头。   以一种引颈待戮的姿态,跪坐在黎恪面前。   匕首银光划过,洛妄软倒下去,鲜血溅在稻草堆中,也溅在黎恪脸上。   那一瞬间,黎恪以为自己会落泪。   可事实上,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倒在地面的洛妄,又叫来了狱卒,冷静地交待了后续一切事。   而后,他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客栈。   ……   镜中,姜遗光没有理会那个疯女人。   他不顾其他从门缝里偷看的人们,解开了尸体的衣服,终于发现了端倪。   宽大衣袍下,竟然有两副身体,一前一后,背贴着胸膛,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   黏在背后的那个身体要稍微小一些,脑袋没有长全,瞧着格外畸形,过长的四肢扭曲缠绕着相应肢体。   所以,他看起来才这么胖。   他平常就是背着这具身体在活动吗?   镇上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么? 第211章   “长出来!……全部死掉!”   疯女人手舞足蹈, 嘻嘻哈哈。   一口黄牙,嚼了不知什么东西,牙缝里渗血,她还在嚼, 嚼得很用力。   姜遗光忽然出声问她:“是不是长出这种东西来?”   他用力把地上两具黏在一起的尸体提起, 指着黏在撞墙而死的那人背后的畸形的躯干, 冷声发问。   疯女人为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痴痴傻傻地盯着他看,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 忽然疯狂尖叫起来。   一边尖叫,一边疯狂地撕扯自己头发,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乱如枯草的头发连带着头皮上的血肉一起被扯下,又拼命把带血长发往嘴里塞。   姜遗光制住她的手臂:“你为什么没有长出来?你说的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啊啊啊啊!!”女人嘴里还塞着头发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 拼命挣扎。她的力气很大,姜遗光如果不用巧劲把她摁倒在地手腕掰到后面,恐怕真的会让她逃走。   躲在门后的那群人依旧没有出来,透过门缝冷冷地注视他。   姜遗光是故意的, 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做这些过分的事情。   但他们仍旧无动于衷。   任由一个外来人, “欺负”他们镇上的人。   无人制止。   姜遗光一手制住那个疯了的女人,伸手要把她嘴里的头发拔出来。   但那个女人似乎知道了他的意图, 在他伸手前就闭上嘴,腮帮子疯狂地咀嚼,越嚼越快, 根本不愿意停下来。   “不能吃!会死掉!”姜遗光学着她说话, 恐吓她,“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否则会死掉!”   女人不听, 仍旧拼命嚼,咀嚼动作越来越大。姜遗光便伸了手去掐她的两颊,想让她张开嘴,可不论怎么掐,女人都死死地闭着嘴嚼。   “你也要死掉吗?”姜遗光问她。   女人嚼的动作却忽然慢下了。   嘴角流出一条血痕。   姜遗光察觉不对,晃晃她,却见她浑身瘫软下去,两眼涣散,头歪向了一边。   伸手去探鼻息……毫无动静?   她死了。   姜遗光这回很轻松地就掰开了她的嘴。   张开的口里,除了还没能吞下去的一些头发以外,还有些血糊糊碎肉。   她竟然把自己舌头嚼碎了……   这个小镇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一个疯子都宁愿死,也不说出来?   地面上,两具尸体。   严谨地说,是三具。   姜遗光低头看了看其中一个人。   两具干瘦的、薄薄一层皮包着不知有没有的肉,身上一排排骨头凸起,瘦得过分。   不像是吃不饱的瘦,他身上还有完整干净的衣服,这镇中的房屋虽然看起来不如府城中高大干净,但好歹也算齐整。如果说他是被饿成这样的,有些勉强。   倒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是他背后的那个东西吗?   那个像人一样的东西,背在他背后,表皮和前面的身体紧紧相连,根本没有办法分开。但又很难说那是个人,它的手脚比身前的人更长几分,好似没骨头一样,手缠着手,腿缠着腿。那人被撞碎的脑袋微微往后仰,和他身后那个东西同样碎开的脑袋,骨头混杂在一起。   姜遗光曾听过些传闻,说如果孕妇肚中怀的是双生子,在腹中却又没长好,或是碰到不干净的东西。出生后,两个孩子就可能会长在一起。   但……一般这样出生的孩子,都会在生下来后就抱走溺死了。   没有人会接受一个长了四只手或者两个脑袋的怪人。   他也是这样的人吗?在这个镇子上长大了?   镇上其他人不敢出来,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可如果是这样,那个疯了的女人说的“长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很难忽略她的话,总觉得……她应该知道点什么。   他蹲下去,本想伸手把两具身体分开试试。可在即将触碰上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涌上心头!   他收回了手。   那具尸体已经死了,可就在他即将碰上的一瞬间,他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缠在那人背后的那个东西,还活着一般。   最终,他还是丢下了地上的两具尸体,往那个疯了的女人的住处走去。   在她住的小屋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气味也是十分难闻,姜遗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很难从地面那堆混杂着稻草、破烂布条、和其他胡乱杂物的东西里看出什么来。   他从地面抽了根树枝,伸手朝里拨动。   随着树枝拨动,里面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忽地窜出十来只黑黢黢的硬壳蜚蠊,满地乱爬,很快又钻进其他缝隙中不见了。   地面上被拨开的地方,露出了刚才那个女人吃的东西。   赫然是一排剥了皮的小老鼠,粉色皮肉有些发臭,还有几只生了蛆,不知死了多久。   她在吃这些?   姜遗光本以为能发现点其他东西,见状,也不气馁,放下树枝后,就要往后退。   就在他即将退出小屋的那一刻……那堆乱糟糟如垃圾一般的杂物中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猛地将地面堆积起来的东西哗啦啦推倒下去。   这个小屋子里……有鬼!   在看见那只手的一瞬间,姜遗光就飞快往后退,冲到街上飞奔起来。   鬼出现了,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人的死,还是因为屋子里有决不能让自己发现的秘密?   姜遗光飞快奔跑着,不断微微扭头用余光打量四周,生怕鬼从什么地方再跳出来。一边跑,一边记下地形,同时又注意着不往死胡同里去。   可这座小镇实在过于贫穷,又不大,除了他刚才跑过的还算宽敞的街道外,之后的道路竟越来越狭窄。   镇上人依旧隔着门,偷偷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其他入镜人。   这次死劫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姜遗光不能确定。他警觉地左看右看,慢慢地,往原来的大道上走去。   尽管同样荒凉,但大道上的房屋多些,人也多不少。越是僻静之处,鬼怪越容易现身。   他慢慢往回走,好在这途中没有出现什么异常,顺着来时路退回去,那两具尸体……竟然还在地上。   太怪了,没有人收尸吗?   他快步穿过刚才发现苍白手臂的破旧小屋,令他安心的是,这回没有诡异出现。   而此刻,小镇门口,竟又出现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穿着打扮皆不似镇里人,站在门口犹豫,面容警惕。其中那名女子说了一句什么后,就径直快步往镇里来。打头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姜遗光,眼睛一亮走得更快了。   剩下的那名男子也在犹豫,看见从路边出来的和这座破旧小镇格格不入的少年,也放心不少,跟着走了进来。   都不必交谈,相互对视一眼他们就知道彼此都是入镜人。女子瞧着很健谈,率先说了自己姓名,称自己姓虞,虞美人之虞,小名阿瑶。   男子也姓余,却是富余之余,字怀诚。   两人似乎在镜外就相熟,彼此说话并不那么生疏。尤其是虞瑶,问过姜遗光小名后便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善多叫了起来。   姜遗光简单的把自己刚才遇见的事情说了,包括那个疯女人、疯女人屋里突然冒出的手臂,以及从屋顶坠落的男子。他语气很平淡,却听得虞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搓着手臂低声说:“这可糟糕,这镇子实在太古怪了。”   她有些不安地凑近了些看地面那具尸体。刚才他们过来时也看见了,下意识避开,远远看去,只以为那人身形庞大。这回细看,才发现那两具身体牢牢黏在一起,形同孕妇腹中的双生儿。   “善多,除了我们外,就没别人了么?”余怀诚问。   姜遗光摇摇头::“我没碰见过别人,这镇上的人也格外排外,目前还没能说上话。”   “不管怎样……还是问问吧,兴许能问出些什么来。”虞瑶道。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实在不行,我们偷偷潜进一家去……”   姜遗光道:“最好不要。”他直觉这么干很危险,否则,他早就做了。   余怀诚道:“试试吧,实在不行,再尝试一下别的法子,不然一直没头没脑转悠,也不是个办法。”   姜遗光心里还是很不安,他总觉得,贸然敲开那些人的家门,会发生什么非常不妙的事。   但既然那两人兴致勃勃,他便没有反对,只在心里想,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先逃走就好了。   原来偷偷打开门缝偷看姜遗光的人大多都已经关上了门,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多了两个外来人,在门后偷窥的人更多了些。   虞瑶扫一眼过去,发现其中一扇门后窥视的是个妇人,她起先装作没在意,和余怀诚、姜遗光两人暗自使了个眼色后,假装不经意地往那户人家慢慢走去。   就在那妇人感到不安,即将关上门时,虞瑶三步并作两步疾冲上前,在那妇人要关上门的一瞬间,脚伸进去大半抵住了木门。   在这一瞬间,姜遗光心里的惊悸感猛地攀升到了顶峰,他察觉到,一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了。   他后退了两步,浑身绷紧,随时准备逃跑。   余怀诚没留意到他的异样,跟在虞瑶身后凑过去。但他知道一个女人面对多个人可能会害怕,便不远不近地站在不远处,让虞瑶先和对方交涉,同时伸出一只手抵着门,不让妇人把门关上。   “这位姐姐,我们有事想问。”虞瑶露出温和的笑。   那妇人却神色惊恐无比,好似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那般,浑身抖得如筛糠也似。姜遗光能看见她格外惊惧惶恐的表情,她几次用力想关上门,把虞瑶挤出去,可有余怀诚撑着,怎么都关不上。   因为虞瑶挡住了大半个门,姜遗光只能看见妇人的脑袋,两边脸颊也是瘦削的,却不知脖子下的身体是不是也和刚才撞死的男人一样古怪。   “这位姐姐,我们只是从外地来的,想问问你们这儿发生了什么。”虞瑶飞快地说了,“还请这位姐姐告诉我们。”   妇人却怕到了极致,古怪又癫狂地摇起头来。   “走……走开!走开啊啊啊……”   门关不上,妇人惊恐又绝望地尖叫起来,眼泪鼻涕落了满脸。这让虞瑶和余怀诚感到格外奇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些疑惑。   这女人,还有之前姜遗光碰见的人……   他们在害怕什么?   “诅咒……诅咒来了……”   “走开啊……”   虞瑶抓住了她的话头,赶忙问:“什么诅咒?你们害怕我们是因为诅咒吗?”   “诅咒……啊啊啊!!”妇人疯了一样尖叫起来,忽地在虞瑶面前猛地以头撞地,她磕得极狠,和那个撞墙而死的男人一样,重重“咚”一声,身体瘫软下去,不动了。   她死了。   姜遗光依旧没有上前,他甚至默默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那里……非常非常危险。   绝对不能过去!   但这妇人临死前的话也给他带来了疑惑。   诅咒?   小镇里的人,究竟遇上了什么诅咒? 第212章   虞瑶很明显被吓到了, 在妇人撞死倒地的前一瞬,她几乎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尖叫声。余怀诚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有些苍白。   “现在怎么办?”虞瑶低声问。   看样子, 她害怕这群本就排外的镇里人会因为这件事更排斥他们。   “应该……没关系吧?”余怀诚声音有些干涩, “善多不是说了吗?那两个人死的时候, 镇上的人也都是在门口看着。”   “你说得对……应该没事的……”虞瑶努力安慰自己。   他二人都看见了走远的姜遗光,余怀诚皱眉,说:“善多, 你怎么就想着走了?”   姜遗光又后退了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点,姜遗光说:“我早就说过,最好别这么做。”   余怀诚低声说:“可要是我们不问,你能知道诅咒这回事吗?”   虞瑶已经带上门匆匆忙忙跑下来, 望向姜遗光的目光有点古怪。   姜遗光没在意,他仍旧感觉到危险,浑身依旧绷紧了,随时准备转身逃跑。但……自从他们离开了那妇人的屋子后, 那种令他也不禁心惊的悚然感, 忽然就这么消失了。   见姜遗光几乎无视了他们二人,余怀诚和虞瑶都有些不太高兴。虞瑶低声说:“善多, 虽然你年纪小,可进了这个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 这回是我们去打听, 等会儿就该轮到你了。”   孰料,姜遗光根本没有搭理他, 而是自己快走几步登上了那妇人的房门。   那妇人就死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姜遗光站在门口,以免房门突然紧闭自己出不去,蹲下去后,就着这姿势仔细看妇人的尸体。   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有些白的头发梳成妇人髻盘在脑后,她生得瘦小,蜷缩在地的样子更显得单薄,额头因为刚才用力撞地而裂开一大块,可见碎骨。   但她也和那个男人一样,穿着宽大的衣服,背脊诡异地凸起一大块。   姜遗光起先还以为是这女人老了,背才会弓得这样厉害,可仔细看过后,他才发现,这女人虽然看着年纪大,却远没有到驼背的年纪。   她的背上……应当和那个男人一样长了一个人。   蓦地,姜遗光想到了那个疯女人说的话。   “长出来……全部死掉!”   她说的长出来……会不会是背上长出一个人来?   这会是镇上的诅咒吗?   那些人躲在门后不敢出来,看见自己就跑,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院子里,发现了一些古怪的地方。   不大的院子里用竹竿撑起了衣架,当中晒着一件男人的衣裳,偏大,很明显不是妇人穿的。看颜色,或许是她的丈夫、兄长或是什么人。但直到现在,妇人都倒在地上这么久了,也不见她家里有人出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遍倒在地面的尸体,他感觉到了里间房门里传来的目光,在房间里那人惊恐的注视下,他还是往后退几步,关上了门,走了。   一路上,姜遗光陷入了沉思。   那个妇人背上也多了一个人。   诅咒……多了一个人……   他们害怕碰见外来人……   走着走着,前方两人停下。   虞瑶和余怀诚对姜遗光说道:“到你了,这回该你去问了。”   余怀诚嘱咐道:“当心别让他自尽,问出些东西来。实在不行,先把门打开,我们一起制住他。”   这回他指的一户人家是个老人,就在离他们斜前方约莫丈远的地方。   姜遗光皱眉:“我没有答应。”   “不答应的话难道每次都要我们来吗?你就坐享其成?”虞瑶急了,“你别忘了,大家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要不是我们刚才敲门,你哪里能发现那个女人的秘密?”   姜遗光说:“就算是这样,你们刚来的时候我也和你们说了镇上的事,扯平了。”   贸然停下惹人怀疑,他们不得不一面走一面压低嗓门争论。一个没留意,他们刚才计划的那户人家“砰”一声关上了门。   还能听见他们扣上门栓的声音。   “这下好了……都被发现了。”虞瑶道,“那我们可怎么办?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道:“会有别的办法的。”   虞瑶急了:“就算你有办法,好歹得找个住处吧?走了这么久,没看见能住的地方,实在不行,也找个空屋子。天都快黑了。”   的确,这座小镇本就有种灰蒙蒙的感觉,太阳光都被隔绝在外似的。地面也是灰扑扑的,姜遗光走在街上,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   “要不要找一户人家借住?”   他听到了虞瑶和余怀诚的对话,余怀诚回答她:“天晚了,也没看见客栈,还是先找地方住下。”   “我看这镇子上瘆得慌,要是夜里还在外面转悠,恐怕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我也有种不好的感觉……”虞瑶颤声道。   她拉拉余怀诚,慢了几步,对姜遗光说:“其他事情我们就不计较了,一起找一户人家借住吧?今天也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话刚说完,原本就灰蒙蒙的天更暗下来几分。   长长街道上,能看清的事物就更少了。   姜遗光道:“你们去同一家吧,我再找别家。”   “为什么?大家一块儿才好,遇上什么事情好互相帮忙。”虞瑶不解,还有点生气。   他们都不在意了,姜遗光还在计较什么?   姜遗光道:“这里的人家中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空房,能供三个人住。”   他的步伐又慢了些,和前两个人拉开距离。   “我自己找别人借助就好。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找一对邻居。”   余怀诚显然生气了,又说不出什么来,虞瑶嗔怪地看姜遗光一眼,发现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好多说什么,勉强同意下来。   只是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天……又更黑了。   姜遗光感觉自己脖子后有点痒,不像是被触碰,而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伸手去摸,那里什么也没有。   要不要问问他们两人?   姜遗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一回,给他们两人开门的人也是一位老妇,和之前不太一样,那老妇虽然也有些惊恐,可打量过他们两人后,老妇还是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当然,或许和余怀诚手上的刀,以及虞瑶掌心放的银子有关系。   姜遗光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老妇人手里点了一盏油灯,站在门边,昏黄一点飘摇的微光照在她苍老的面上,显得格外奇诡。   “这位后生,你不进来吗?”老妇人主动招呼。   明明看着很慈祥,姜遗光却能感受到对方眼底的些许恶意。她似乎很高兴,因为某些事情成功了……   她身后,虞瑶和余怀诚已经踏进了门,站在老妇人后边,照出两张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苍白的面孔。   “是啊,一起进来吧,大娘说了,她家有两间空房。”   “善多,就不要打扰邻居了。”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他们,还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指指对面——也就是自己身后的房屋:“我会找这户人家借住,你们不用担心我。”   见实在说不动他,虞瑶和余怀诚也只得放弃。   老妇人慢慢地,步履蹒跚地迈进门槛。   老旧木质门吱吱呀呀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暖光。   现在,街上已经彻底黑暗了下来。   格外深邃的黑暗,即便抬头看夜空,也看不到半点星光,家家户户的人都不点灯。站在这条街口,如果是个胆小些的人,恐怕真的要吓得魂飞魄散。   姜遗光却并没有按照他所说的那般找对面人借住。   他又走远了点,远离白天那个疯女人和撞墙死的男人的尸首,找了一处房屋外,靠着围墙,闭上眼睛休息。   他没有睡着,只是合上眼休息罢了,时不时警惕地睁开看看四周,再活动一下,挪开位置,不让自己一直靠着同一面墙。   脖子后,发痒鼓胀的感觉更厉害。   姜遗光不知道那是什么,伸手去摸也没有感觉。他原本想要保持警惕,他曾尝试过,自己可以坚持四天左右不睡觉,但超过这个时间,他也就没有力气活动了。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天亮。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睡了过去……   闭上眼后,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光由暗转亮。   “醒醒!善多,你怎么靠着这里睡着了?”   有人在叫他。   姜遗光艰难地回神,眼前亮光让他一怔,旋即猛地瞪大了眼。   “虞姑娘?”   眼前赫然是虞瑶放大的脸,她退开两步,道:“还说找人借住,怎么自己在街头睡着了?”   姜遗光找了个借口:“我不敢去。”   他揉揉脸,心里还在怀疑自己为什么睡着了,就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你……”姜遗光侧头看去,“你脖子后面,长了什么?”   他分明记得,昨天虞瑶还很正常,但现在,她脖子后面连接着一条手肘长红彤彤的细长肉条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尾巴上还多了一块圆圆的囊袋一样的事物。   说到这儿,虞瑶的脸色就难看了几分。   “今天早上发现的。”她指指姜遗光,“别说我了,你也有。”   姜遗光一怔,抬手往自己脖子后摸去。   果然,他也摸到了这东西。   很古怪的触感,像是剥了皮的肉,有几分柔韧,长长的,也像一根花茎,头上顶着花苞。   拽到脖子前看,和虞瑶脖子后长的东西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姜遗光轻轻一掐,剧烈的疼痛便从脖子后长的那根东西上传来。   他不怕痛,但是他感觉……如果自己把这个东西掐断,他很可能会死。   余怀诚脸色阴沉:“不知道,或许这就是镇上所谓的诅咒。”   进了这个小镇就会中的诅咒吗?   还是因为自己犯了其他忌讳?   姜遗光把那根长条的花茎放回脖子后,松开手,任由它垂下,顶端“花苞”一颤一颤。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竟感觉了几分头晕目眩。   “后生,你怎么在我家外面睡着了?昨天可以敲门啊。”   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姜遗光昨晚靠着睡着的那户人家打开门,走出一个年轻男人来。   那年轻男人弯着腰,背脊高高弓起,格外热情地招呼姜遗光。   姜遗光没说话,后退了两步。   天光已大亮。   这条街上的人们都陆陆续续打开家门,出门干活,早有人留意到了这位样貌不俗的少年,热情地邀他来自家做客,完全不见昨天惊恐地躲在门后的模样。   虞瑶和余怀诚反而被忽略了。   但……也正因为此,姜遗光发现了他们所有人的秘密。   他们几乎都和昨天死去的两个人一样。   背后……长了一个人,或者半个,还没长齐,鼓鼓囊囊背在背上,手和腿都过分粗壮,直到其中一个人卷起袖子,才能看见他枯瘦如柴的胳膊下,还黏连着另一条畸形的胳膊,弯弯绕绕,缠在他手肘上。   皮肉都粘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你刚来吧?还不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都是这样的,昨天你没长出来我们也不敢说什么,今天你长出来了。那才好……那才好……”   “确实,还是这样顺眼……”让虞瑶借住在她家的老妇人也笑了,那张千沟万壑的脸上一笑褶子更多,更有些阴森的味道,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再过几天,你后面的这个东西也该长大了,到时候……你就会跟我们一样。”   和他们一样……   姜遗光道:“诅咒?”   老妇人当即变脸色:“什么诅咒?谁说的?”   “就是,不要胡说八道!那个疯女人嘴里整天没点好的,你不要信她!”   “你既然来了,就在我们镇上好好住下,这条街后面有几间空房子,你可以自己挑一间。”   姜遗光环视一圈众人。   无一例外都是一张干瘦、枯黄的脸,乍一看甚至感觉他们都长得一个样,他们的背部全部高高隆起,有大有小,小点的,像背了一个人。大点的,则好似有两三个人那般。有些人还在背上绑了布带,以免背上生的那个东西太沉了,掉下去。   简直就像姜遗光曾经见过妇人背孩子时往身上裹的背带那样,交叉着在背后缠上,不让孩子摔着。   “我想问问关于这镇上的事,可以吗?”姜遗光很有礼貌。   他不准痕迹地打量一眼被挤到人群外的虞瑶和余怀诚,和他们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脖子后的那个东西又长大了一点,刚发现的时候还不过拳头大小,现在……已经长到了手掌张开那么大。   “当然可以。”镇上人突然变得热情起来。   “你毕竟是外来的,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问赵叔。”   “赵叔最喜欢和外面来的人说话了,你可以问他。”   “还没吃呢?也可以去赵叔家坐坐……”   说话间,从人群外围传来个虚弱的男人声音。   “谁找我?”   人群七嘴八舌。   “有个外乡人来了,他也长了,他想问问我们镇上的事。”   “是个看着就乖巧的后生呢,可俊了……”   姜遗光再度微微皱眉。   他感觉到了一股眩晕,面上不显,站稳了身子不让自己倒下。他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就好像……脖子后面那个东西在源源不断吸食着他的精气神一般。   他伸手去摸,发现……那个东西已经长到了脑袋大小。   圆圆的,像一块大肉球,挂在他脖子后面。   还像是剥了皮的肉球,触碰上去格外敏感,发疼。   姜遗光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会站太近,可能是为了不挤压到背上的那个东西。   赵叔很轻易地从人群外挤进来,站在了姜遗光面前,笑着看他。   他生了一张瘦巴巴干黄的脸,看起来很和善,他背上背着的东西更大,更高,压得他整个人脊梁弯得如结满穗的麦子。其他人皆敬畏地看着赵叔背着的那个东西,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非常信服赵叔。   “你就是那个外来的小伙啊?”赵叔笑眯眯的,“外面的人跟咱们这儿不一样,我知道你肯定也有些不懂的,来来来,我告诉你……”   他看上去很容易要被背上的东西压垮,可偏偏又站住了,慢慢往前走。   “长出来……都死掉!”   疯女人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姜遗光回头看一眼虞瑶和余怀诚,却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他脑海里感觉到了某些异样,还是跟在赵叔身后,离他半步远,慢慢地走。   “背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姜遗光问,“为什么会有人说是诅咒?”   赵叔一下就生气了:“什么诅咒?那个疯女人的话你也信?”   “我告诉你,这可是只有我们这里才有的好东西,其他地方都没有。”   他斜眼看姜遗光:“你在其他地方见过吗?没有吧?”   姜遗光摇摇头:“的确没有。”   “当然没有。这是只有我们才有的,这可是我们的子孙后代!”   姜遗光:“……后代?”   “就是子孙后代!”赵叔笃定道,“只要等你的孩子长熟了,他就能落下来,到时候,他可以承袭你的姓,成家立业,到时候,你才能有后人。你说重要不重要?”   “这人啊,哪能没有孩子?你说,有些人建功立业一辈子,却没个自己的娃儿,香火也断了,这像话吗?”   姜遗光没有说话。   伸手碰碰身后已经比脑袋大一点的肉球,背上感觉到了些许沉重,那根长长的茎牵扯着他脖子不断往后仰,让人很不舒服。   “等以后……以后,你就知道他的好了,现在先痛一会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赵叔以为他不舒服,笑眯眯道,“我看你的孩子长得很快,真好,年轻人就是好。” 第213章   二人说话间, 姜遗光身后挂着的肉块更大了。   姜遗光伸手去触碰,感觉到那根连接着的茎短了些。再仔细摸,就发现不是茎变短了,而是顶端连着肉球的部分跟着涨大, 好似在不断往里吹气那般。   既像是花茎, 又像是……脐带。   孩子……   落下后, 会发生什么?   那个神志不清女人说的死掉……   姜遗光问:“赵叔,你刚才说孩子落下来。什么时候会落下?”   眼前这位赵叔,他背着的“孩子”已经很大很大了, 仍旧黏在他背上,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吸食血气。   “这个嘛……说不准。”赵叔道,“不过总会落下的,孩子大了就可以了。”他说这话时,丝毫不觉得自己还顶着有两三个自己那么大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步伐颤巍巍, 走三步喘一喘,引来同样背上高高弓起的路人艳羡的目光。   “别看现在累,等将来长大了……就好了。”赵叔嘿嘿笑,很是憧憬。   姜遗光顺着他的话问:“有什么好处?”   “不是都说了吗?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你现在年纪轻, 不懂。”   姜遗光没反驳,只又问:“那赵叔, 你的孩子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赵叔陷入了回忆中,目光有些迷茫。   “我这孩子多久了啊,让我想想, 我想想啊, 我……我还有点想不起来了……”   看他这副模样,应当很久了。   可直到现在, 他的“孩子”也没落下。   “孩子要怎样才能落下?落下后会发生什么?”姜遗光又问。   赵叔嘴唇抖了抖,他还在想上一个问题,姜遗光接二连三的问话让他答不上来,令他不免有些恼怒:“问这么多作甚?我们是过来人,还能骗你不成?”   姜遗光再度和他退开小半步远,露出一个真挚温和的笑:“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孩子快点落下,才想问问。”   话毕,脑海中一阵眩晕,让他差点也没站稳,伸手去摸,连接着根茎的肉球更大了。   已经长到了刚出生的婴孩大小,扯到身前一看,红彤彤的一大团凹凸不平的肉块,沉甸甸坠在“脐带”下。   让人看一眼,就很担心这肉球会把细细的脐带扯断。   但它还好好地挂在顶端。   伸手摸上去时,还能触碰到那种温凉又滑腻的肉感,掌下鲜红色的筋肉微微一跳一跳,似乎真的活了过来。   像是一只被剥去毛皮后,渐渐变凉的狗。   赵叔看他把肉块掂在前面,艳羡地说:“你的孩子长得很快,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落下了。”   姜遗光状似好奇地再追问:“怎样才会落下?落下之后……”   “哎哎哎你怎么又有这么多事儿?”赵叔把脸一板,“其他人哪里像你一样问东问西?”   他走路都费劲,站都要站不稳了,训斥起人来却中气十足,他的腰弯得很低,可脑袋却高高抬起,下巴对着姜遗光,眼睛斜睨着看他。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看看,谁家没个孩子?大家都带着孩子,你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老老实实把它养大就好了,整天想那么多做什么?”   姜遗光面上摆出受教模样,继续顺着他说话:“我正是因为没见过,才想多了解些。”   他内心却陷入深思。   不论怎么问,他们都避而不答。而且,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过孩子“落下”的样子,为什么一直笃定孩子“落下”有好处?   这个“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是一旦进入了这小镇,就会有孩子吗?   可自己昨晚脖子发痒的时候,似乎是……   姜遗光不打算去问虞瑶和余怀诚二人,他对那两人的印象有点奇怪,而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赵叔要带他去没人住的空房子看看,让他定居下来。他听说昨晚这后生因为没地方住,在街上睡了一晚,才带着他先去看房子。   镇上依旧灰蒙蒙的。   即便是白天,阳光也根本无法直接照在人身上,沉闷,潮湿,又有些闷热。   两人一前一后往街尾走,一开始还在搭话,后来又逐渐安静下去,不再说话,走了一段路后,路上经过的行人更加稀少,终于,他们来到了镇上的空房子边。   “就是这里。”赵叔招呼他。   眼前是一条交叉的道路尽头,立着一排高高低低破旧的房屋,有些外面已经生了蛛网,还有些看起来干净些,门框两边还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贴的对联,一点褪色的红黏在门边,上面的字却看不清了。   破旧不堪的木门,全部紧闭着,高高的门槛,一看就知道,有一段时间没人造访了。   “你已经有孩子了,就是我们镇上的人……你自己,挑一间去住吧……”   赵叔的声音渐渐低哑,粗粝,他看向姜遗光的神情也慢慢阴森起来。   背弯得很低,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翻,盯着他看,露出下方一大片眼白。   姜遗光沉默了下来。   他慢慢往后退,让自己远离这些没有人住的房屋,和眼前的中年男人。   “你怎么……不去住?”赵叔死死地盯着他,两边瘦削得都要凹进去的脸颊皮肉开始颤抖。   他背上的“孩子”抬起头来,用更加阴森的目光注视着姜遗光,恍惚间,姜遗光似乎看清了那个“孩子”的脸,那个东西抬起瘦长得过分的手,就要向他伸来——   姜遗光猛地后退两步,遏制住自己要逃跑的冲动,他感觉到,如果自己背对着他逃走……下场可能会很糟糕。   “……你发什么呆?”赵叔叫他。   姜遗光瞬间回神,再看过去,方才一切好似又是幻觉。他和赵叔站在门口,他没有逃离,赵叔也没有变得古怪。   他背上的“孩子”,更是静静地黏在赵叔背后,没有动静。   又是幻觉?   头脑更加眩晕,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有如实质地被身后那团东西吸食走的过程。他感觉自己四肢都有些无力,如果这时要跑,或是做些什么,恐怕他跑也跑不了多远。   姜遗光低头看自己的手背。   不过一天,他就瘦了很多,手指骨节凸起,手肘处包裹着骨头的肉好像在一天内就被身后的那个东西吸走了大半。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被那个东西完全吸干。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这东西“落下”?   它落下后,真的会是“孩子”吗?还是个别的什么东西?毕竟,不论怎样看,都很难把背上的肉块说成是孩子。   这场死劫……又该怎么渡过?   赵叔费劲地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进去看看吧。”   姜遗光立刻说:“不用这么急,我想再看看。”   他把虞瑶和余怀诚推出来:“我还有两个同伴,他们也来了,我想和他们一起住。”   “哦,哦……和其他人一起啊……”赵叔显得很好说话,“可以啊,等他们一起来吧。”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说不上来哪里古怪,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善多!原来你在这里!”就在姜遗光脑海里那个答案即将浮现前,道路尽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是虞瑶。   他们也来了。   虞瑶和余怀诚走近后,前者好似忘记了他们昨日的生疏,亲热地喊他。   “我们也来这里看看,听说这里有空房子。”   他们身后,同样沉甸甸地坠着一大块肉球。   只是,他们身后的肉球比自己脖子后的要小些,随着小跑的步伐一晃一晃。   让人看着就担忧它会不会不小心掉落。   赵叔此刻对姜遗光说:“反正,镇上的空房子都在这里了,你可以等你的同伴来,一起挑吧。”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费力地转过身,就要离开。   “善多!”虞瑶还在叫他。   两人来到了姜遗光近前。   “你今天感觉怎样?”余怀诚和虞瑶都瘦了一圈,前者关切地问。   姜遗光摇摇头:“不太好。”   余怀诚道:“我也这么感觉,这个东西实在太奇怪了。”   “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扯下来?”   话音刚落,虞瑶就吓了一跳:“不要随便试吧?总感觉会出现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余怀诚说:“我们自己不试,可以让镇上其他人试试。反正,我们长了这东西以后,他们好像就不怕我们了。”   虞瑶若有所思:“可是,要是这东西拔了,会死呢?他们岂不是就变成了……”她没说出那个词,但两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有点奇怪,他们之前那么怕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没有长这个东西……所以,为什么会害怕我们?”虞瑶不解,“按理说,也该是我们怕他们才对。”   姜遗光也回想起了昨晚的场景。   在他没有长出这个东西以前,他见到的几个人,都说这是诅咒,且他们全都死了。   在他也长出来后……见到的所有人却都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是好事情。   姜遗光隐隐约约好像摸到了边,却又说不上来。   余怀诚伸手要搭上他的肩,姜遗光本下意识要退一步错开,却察觉到即将迈步的那一瞬间,脖子后的肉球再度狠狠吸食,涨大一大块。   与此同时,脑海里仿佛被重重敲了一击,他差点不能站稳,趔趄一步,撑住了没倒下去。   没有错,他正在变得虚弱。   等到这东西变得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大时,他会再也走不了。   “你要不要进去休息?反正他们说这些房子给我们挑。”虞瑶扶住他,目光关切。   姜遗光很快缓解过来,摇摇头:“不用。”   “还是进去坐坐吧,我们收拾屋子就行。”余怀诚同样劝他。   姜遗光依旧摇头:“不,不用。”他看着眼前的房屋,和两人脸上的关怀,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不详之感更盛。   “我……我去找赵叔。”姜遗光说道,“我现在不用休息。”   他缓过来后,飞快地沿着赵叔来时方向跑了。 第214章   跑出一段路后, 姜遗光再回头看,发现虞瑶和余怀诚二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就这么沉默地看着自己。   他们的面容在灰暗中变得模糊不清,站着的地方, 仿佛也被阴影笼罩住, 晦暗无光。   其实仔细去想, 从一开始,这二人就有些疑点。   他们碰面后,这两人几乎无视了镇上居民们的怪异之处, 想方设法要让姜遗光进入那些人家中。   再后来,他们先敲开一户人家家门,那个妇人却害怕地拼命尖叫起来,喊着看到了诅咒,之后, 那妇人就撞地而死了。   当时,那个妇人那么害怕,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   等妇人死后,自己在门口查看她的尸体, 没有踏进门去。但在那之后, 他的脖子开始发痒,想必是打开门查看尸体时, 就被传上了吧?   或许……这就是他们竭力要求自己去开门的原因。   而后,他们提出要求接下来轮到自己去敲门。拒绝后,他们又提出借住。   开门让他们借住的老妇人……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对方的恶意。所以, 他才宁愿在街头休息。那个老妇人……或许也是鬼。   现在想想……他们真的是入镜人吗?   太阳光实在模糊, 照下来后,姜遗光勉强能在地上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   昨天, 天色已晚,加上小镇里四处灰扑扑一片,他自然不会认为看不清影子有什么奇怪的。但现在想起来,也是疑点之一。   姜遗光跑得飞快。   他感觉自己虚弱了不少,不过跑了短短一段路而已,竟有些气喘。但他不能停下,仍旧飞快跑奔跑着,很快就赶上了赵叔。   赵叔有点惊讶:“你不是说要在那里看房子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先不去,在镇上转转。”姜遗光道。   再回头看过去时,那两个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真的踏进了那个妇人的家里,或者自己跟着他们进了那个老太太家里,恐怕,那时他就已经死了吧?   厉鬼竟然还能装成入镜人。   姜遗光在藏书阁中见过的厉鬼伎俩,大多是在入镜人死后,厉鬼伪装成他们的模样哄骗同伴,从未见过从一开始就伪装成入镜人的鬼。   更奇怪的是,这死劫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么?   以往,会不会也有这类只有一个人进入的死劫?那些人如果死去,便没法再把死劫中经历的事说出来,所以才不为人知?   赵叔没有怀疑姜遗光,任由他跟上自己。   二人走了一段路后,姜遗光感觉赵叔的步伐越来越慢。   他好像走不动了。   他背上的“孩子”被包裹在布料中,很难想象,平常长着这么个东西该怎么穿衣,但这儿的人衣物似乎都是特地制成的,能将背上的“孩子”包裹进去。此刻,赵叔背上的那一大块肉就在疯狂鼓动着,包在外的衣物表面不断鼓起。   赵叔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孩子……孩子要长熟了……”   “他要落下来了……”   明明赵叔先前还一脸期盼的说着想要孩子落下,可现在,他脸上却满是惶恐、惊惧,就好像……这个孩子落下以后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一般。   “孩子要落下来了……要落下来了……”他不断念叨着。   他们正往回走,周边行人渐渐变多,有不少看见了赵叔这副模样,连忙冲上来帮忙。   “现在孩子就要落下来了?不再长一会儿吗?”   “也已经够大了吧,可以落了。”   “还是不要落下来的好,落下来……落下来好像会……”   一个声音询问最后说话的那人:“落下来会怎样?”   那人陷入了迟疑中,犹豫不安,嘴里反复念叨:“落下来会怎样……”   “落下来好像……”   他的声音传给了周围人,不少人都开始思索起背上的孩子落下来会怎样,可是谁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叔被他们放倒在路面,侧躺着,他背上的孩子实在太大了,就算要抬,其他人也抬不动他,只能在路边解决。   “不行……不能让孩子落下来,落下来……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赵叔脸色涨得通红,额头冒起青筋,他拼命抓紧衣服大叫起来。   “绝对!绝对不可以让孩子落下来!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赵叔眼睛都爆凸起来,青筋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颈,两只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死死地反过去按住在自己背上不断挣扎的那个大肉块,不让它跳走。   “不可以让他落下来!”赵叔喘着粗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拼命喊出了这句话。   “劳烦大家,谁有布条的,帮我把它缠紧。”   很快有人拿了布条来,两边人热心弯下腰帮忙,七手八脚的,就着对方侧躺的姿势,一圈一圈用布条将他背上的东西勒得死紧,而后,在胸前打了个结。   到现在,那肉块还在一跳一跳,很想要挣脱,可不论它怎么跳都跳不出来,只能绷在里面拼命弹跳。   赵叔依旧一脸痛苦,眼里却多了几分心愿得偿的快活。   “还好……多谢大家帮忙,要不然,这孩子就要落下来了。”   其他人连连摆手。   “客气了客气了,这有什么好谢的。”   “说起来,赵叔你的孩子还要再养养呢,哪有这么点大就落下的。”   “是啊,不过赵叔你的孩子已经挺大了,真好……不像我家孩子长了这么久,也才只有一点点。”说话那人同样背上顶着高高的肉山,只比赵叔背上的小点,却比其他人高不少,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其他人连忙劝他。   “你就知足吧,你看看我们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是,你家孩子能长得这么大,可叫我们眼红得紧。”   那人才自得地笑了,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姜遗光一直站在人群外,默默地看着一切。   他感觉一切更加古怪,却无人能解他疑惑。   等赵叔背上那块肉球彻底不动了,周围人又闲聊几句,才散去不少。   姜遗光叫住了一个背上肉块比别人小许多、站在人群中听别人互相夸赞时脸上格外不好看的一个女人,问:“这位婶子,您看,我背上的什么时候能落下?”   那个女子听说过镇上来了个外乡人,刚来就也有了孩子,一看他背后才一岁孩子大的肉球,噗一声笑出来,指点道:“你这还还早的很呢,你看看人家赵叔,他背上那么大了也不见落下。”   姜遗光已经不再去询问落下后会发生什么,那些人全都一脸忌讳,不愿意多说。他便又问:“那为什么前两日要自尽的那人说这是诅咒?”   女人脸色当即变了,恶狠狠道:“那是他们不正常!谁会把孩子当诅咒的?”   她低声又骂了两句什么,苦口婆心劝道:“你已经有孩子了,别和他们一样,疯疯癫癫的,听婶子的,有了孩子就安心养着,等孩子大了,你就知道好处了。”   姜遗光置若罔闻,面上恭顺,终于问出了一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想知道,我们镇上最早是谁先有这样的孩子的?为什么只有我们镇上才有?”他这句话问得非常小声,没让赵叔听见。   要出死劫,总也要清楚一切问题的源头才行。   赵叔还在那边和人炫耀自己背上的孩子,估计也顾不上他这头。   那个女人说:“这我也不清楚,不过,总归是老天爷给的福气。”   她陷入了沉思:“这么说起来,好像也是因为……因为……”   还没等她说出口,那头,赵叔很快想起来还有个跟在自己身后的晚辈,和人聊过后,往姜遗光的方向走来。   那女人看了赵叔背后的孩子就觉自惭形秽,随口又交代姜遗光几句后就匆匆走了。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没说什么,跟在赵叔身后,送他回去。   直到赵叔回了家,他仍旧在街上游荡。   街上,那个疯了的女人,和昨天撞死的男人,他们的尸体都不见了。   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现在时辰尚早。天却依旧灰蒙蒙,看不见日光。   姜遗光心里隐隐有个引子,却又没有太多头绪,他慢慢往来处走,一直走到了小镇门口。   站在那块看不清字的牌匾下,仰头看着。   他试探地踏出一步,令他奇怪却又并不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那一步没能踏出去。   他好像只能在原地打转。   姜遗光又尝试了几次,可不论他怎么走,都没有办法离开小镇的范围。   看来,从他踏入以后,除非破开死劫,否则没有其他办法能够离开小镇。   背上的“孩子”更大了。   连着肉团的脐带尾部不断涨大,使得上部分越来越短。等脐带也完全变成肉团的一部分后,背上这东西就会完全长在姜遗光背上。   到时,它就会生出和人一样的手脚来。   还会长出脑袋。   就像真正的幼儿长大那般。   真正的孩子……?   姜遗光停止了试探,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些人都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可他在镇上根本没见过年轻人和真正的孩童,算起来,年纪最小的应该还是他自己。   小镇这么小,他也没听见婴孩哭声。   听镇上的人自己说它们在这小镇居住了很久,所以镇上的人……是怎么传承下来的?   他们真是从上一代的背上生长出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让孩子“落下”?   姜遗光伸手摸了摸。   背上的东西,已经有约莫三岁孩子大小了。   与之相反的是,他虚弱得更厉害。   他没有休息,没有吃东西。他能忍住饥饿和困倦,可再怎么能忍,也敌不过背后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汲取。   这东西生长之快。超乎了他的预料,姜遗光估计不出三天它就会变成成人大小,到那时,自己再难逃走。   他的时间不多了。   可他现在毫无头绪。   姜遗光又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他背上的东西很沉,比一般的三岁小孩重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通过一条脐带连接在他脖子后导致的沉重。总之,他有点费劲地抬起头,却看不清,想了下,从一旁廊柱爬上去,凑近仔细看牌匾上已经褪去颜色的小镇名字。   出乎意料的,是个普通的名字。   穆云镇。   听起来,像是以人名为镇名。   穆云是什么人,在镇上又是什么身份?   这个小镇的古怪会和他有关吗?   姜遗光正要爬下来,无意间抬头一看远处,他和虞瑶余怀诚二人分开的地方,那一片无人居住的房顶,两道身影站在上面,   两道鬼影面容已经完全溃烂了,面容可怖。可从衣物上能辨认出身份。   正是他们两人。   隔着老远,姜遗光也能看见他们阴冷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看。   而在他们身后,原本该长在脖子后垂在下的肉团已经完全变成了成人大小。最古怪的是,那两团鲜红的肉块竟然飘浮在他们脑后,连着一根长长的鲜红色脐带。   虞瑶伸出手,指向了从廊柱上爬下来的姜遗光。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姜遗光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背后的那个东西抱在怀里,而后……他从丈来高的牌匾旁跳了下去。   在他跳下去的下一刹,原先在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已经完全腐烂的身影。   只差一点点,姜遗光身后的那团肉块就要被划断了。   至于划断后的后果是什么,姜遗光还不想尝试。   他抱着那团肉块,飞快奔跑起来。   出乎意料的,刚才还有不少行人在的大街上,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本就灰蒙蒙的天越来越阴暗,明明还是白日,可偏偏却暗得犹如太阳还没升起时的凌晨。   “有人吗?”他不断奔跑。   那道腐烂的鬼影站在小镇门口,依旧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人出声,没人出来。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然有几个将门窗打开一条缝,从门缝后往外看。   那目光姜遗光并不陌生,和昨日一样,阴暗的、冷冷的,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恶意,就这么看着他,不断奔跑。   他也在赵叔家门后,看见了他从门缝里窥视的眼睛。   赵叔躲在门口偷看,心里却在叹气。   好好的一个后生,又疯了。   这镇上疯的人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自然没看见在姜遗光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腐烂鬼影,等姜遗光跑出了他的视线外后,他才摇摇头,再度叹息一声,把门栓紧,挪回屋吃饭。   等他进了里屋后,他背上背着的孩子却在这时拼命弹动起来。   “怎么又要落下了?”赵叔脸色一变,刚想出去找人帮忙,背上的东西却在一瞬间又涨大了一倍不止。   他能清楚地听到,背后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背上的孩子原本就足有两个人大小,现在又变得更大。赵叔再也支撑不住,被那沉重负担压垮,双膝重重跪倒在地。他还挣扎着要往房间里爬,想把被单扯下来罩住孩子,不让他落下。   可也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落下来……”   “不——”   紧闭的里屋门,从门缝里涌出鲜血。   又过了一阵子。一阵狂风吹进,将没有栓门的里屋房门重重吹开。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这间屋子,也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房。   姜遗光虽在心里猜出了那些空房原来居住的人都死去,所以他才不入住。但他没有想到,赵叔也死了。   他飞快奔跑,可变得虚弱不少的他根本跑不快。每一次回头看,都能看见那具腐烂的厉鬼离自己更近一些。   小镇实在太小了,好在他昨天转过一圈,记下了那些死胡同的路线,没有往那些路走,跑过七八条街后,重新回到了进小镇的主道。   可他心里并没有放下。   有两个厉鬼。   现在追着他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如果他们一前一后围堵自己,该怎么办?   小镇外已经出不去了,他只能在这片地方打转。   该怎么办?   被他抱住的大肉块现在已经足足长到了五六岁孩子的大小。姜遗光抱着它,好像真的抱住了一个孩子,且它还在不断吸食自己本就不足的体力。   越跑,越觉虚弱疲惫,阵阵眩晕传来。   可那个厉鬼,离他只有小半里远了。   姜遗光咬紧牙,决定赌一赌。   他重新飞快奔跑到了赵叔家的那条街,在厉鬼离他越来越近时,他重重拍上赵叔家的大门。这回,赵叔没有再打开一条门缝窥视了。   “赵叔?赵叔?”   姜遗光敲门后,又飞快跑开,去敲下一家。   “劳烦开开门!”   “咚咚咚!”   一边跑,一边敲门。   他却略过了所有在门口或窗边窥视的人家。   终于,他听到了几声开门的吱呀声响。   “谁啊?谁在外面?”   那个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慢吞吞来到门边。   他打开了门。   姜遗光听见开门声后就飞快跑了,没有管身后发生了什么,但他仍旧能够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像是把什么东西撕开一样的声响,还有那个人尖锐凄厉的嚎叫声。   “哐当!”重重一声。   房门重新关上。   再回头看去,那个腐烂的厉鬼已经不见了。   姜遗光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现在,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厉鬼……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他跑了很久很久,脑海里的眩晕不断加剧,几乎再也站不住,终于忍不住撑着墙,大口大口喘气。   这时……他却再度生出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他低头看去。   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那个肉块,下方探出一张惨白的脸。   “你为什么不跑了?”那张脸笑了笑。 第215章   茫茫大海, 孤船航行。   谢文诤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几乎看不到边的海岸线。   如果顺利,再有两天,他们就能靠岸了。   他只希望能快点到岸上去。   他的确是奉皇命来接谢丹轩不错, 谢丹轩在夷州孤苦多年, 满身傲骨都被磨平了, 骤然得起复,自是对陛下感恩戴德。   他倒没什么。   可谢文诤不敢承认的是,他害怕谢丹轩的那位不过五岁大的幼子。   不光是他, 所有和他同行的人都隐隐畏惧着那个男孩。可偏偏谢丹轩和他的家人们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几乎完全察觉不到自家小公子的诡异之处似的。   若只是个普通地方官,又或者谢丹轩此人对孩子不那么重视,也就罢了。偏偏是陛下亲令……又偏偏,谢丹轩对其幼子爱若珍宝。   正想着事, 谢文诤近来宠爱的一位婢女悄悄从里间退出来,秀美脸上满是恐惧,一来就给他跪下了。   “老爷……”她话都说不利索了,指着里间, 声音打颤, “那……那位小公子……”   “不怕,他怎么了?”谢文诤安抚她。   婢女是路上一位地方小官送上来伺候的, 名为盈袖,因其容貌娇艳,又乖巧懂事, 便收下了, 现在见她满面惊恐,不仅心生爱怜。   “他在……他在活吃老鼠……”盈袖捂着嘴说出这句话, 差点都要吐出来。   这艘船靠岸时可能让老鼠跑了上来,这几日有官兵抱怨他们的食物被老鼠啃了。但盈袖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上去送一餐饭食,却碰见了这样诡异的一幕。   那个看着白净的小孩子,手里却捏了两只灰毛油亮的肥老鼠,还是活的,还在吱吱叫,他……他张开口,就咬掉了其中一只老鼠的头……   谢文诤一想那画面也有些心惊,连连安抚盈袖:“莫慌,不要说出去,不要告诉别人,这几日还需要你……”   等到岸上,九公子会在码头接应他们。到那时就好了。   他隐约知道些消息,只是……陛下的命令在那儿,他从来不敢多想。   盈袖连连点头:“奴奴肯定不说。”   海上风大,吹久了容易风寒。过了一阵子,谢文诤便带着盈袖进屋里去了。盈袖伏在谢大人怀中撒了一会儿娇,直到有官兵来禀报什么事情,她才急忙退下。   低着头,避了人,回自己房间。   船上没什么女人,那些士兵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害怕。好在她是谢大人的女人,那些人不敢碰她,只敢趁谢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看看罢了。   她坐在小屋子里,听着外头哗哗海浪声,思绪渐渐飘远。   她听着大海的声音已经十几年了,听倦了。好在,她生了一副好样貌,一天天长大,周围人看她都是惊叹的。   为此,父亲没让她随便嫁出去,一直在家里好好养着。   终于,他们这儿也来了个大官。   父亲使了银子把她推出去,成功把她送到了大官身边,让她将来为家里博个好前程。   谢老爷待她也极好,就为了老爷的好……哪怕那个小孩儿实在叫她害怕,她也要忍着。   忍忍就过去了。   到了中午,谢老爷身边的小厮敲门送来食盒,这就是让她在屋里自己吃的意思。盈袖有点失望,还是笑着谢过老爷恩典,提着食盒进屋,锁上门,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了。   三样菜,一个汤。   船还算平稳,大碗里只装着半碗汤微微晃动,好在没洒出来,鲜热的。   盈袖把东西摆好后,坐在小桌边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她低下头一看,一只乌黑油亮足有巴掌大的老鼠从她脚边飞快蹿过,溜进床底!   盈袖吓得差点叫出声,好悬忍住了没喊出来。可这屋子里有老鼠,她也实在睡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吃过饭后,下去让谢老爷的小厮拿来笤帚,准备把老鼠赶出去。   盈袖平常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这回儿却又害怕小厮进自己房门被人看见说闲话,只好自己拿了笤帚,打开房门,看也不看就往床底下捅。   老鼠没捅出来,笤帚头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   盈袖觉得奇怪,鼓足勇气,俯下身,低头看去。   不大的床底下,蜷缩着一个苍白的五六岁大的孩子,睁着眼睛,正正好和她对视上。   那个孩子嘴里……咬着一只老鼠,腥臭的血从他嘴角侧流下,在地面流了小小一滩。   那老鼠还在挣扎,长长细细黑尾巴拼命乱甩。   这一刻,盈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僵硬在原地,她想说什么,张开口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叫都叫不出来。到最后,几乎是瘫软在地爬出房门,眼泪流了满脸。   “床底下……床底下有东西……”最后一点理智让她没把真相说出口——真要说出来,谢老爷一定会冷落她。   “有东西……”   看她怕成这样,小厮也有点害怕了,问又问不出,盈袖只会拼命摇头哭,不知道在床底下看见了什么。   这几日,另一位谢老爷的独子让他们很是恐慌,对鬼神一说信奉更甚,小厮心里也怕得紧,还是凑上去看了。   当着盈袖的面,跪地弯腰往里看。   看罢,一脸迷惑转头。   “你叫唤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怎么会……方才明明有个,有个……”盈袖咬咬唇不敢说,见小厮脸上的迷惑和怒气不似作伪,忙塞了一个荷包,“好哥儿,千万别告诉老爷。”   小厮捏捏荷包,估摸出里面多少数后,满意点点头,指床下:“姑娘,我真没骗你,下面什么也没有,姑娘还是放宽心,好好伺候老爷才是正道。”   盈袖面色臊红,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多心,看错了。   当着小厮的面,她也小心地蹲下去,探头往里看。   床底下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她多心了吧……   盈袖这么想着,就要退出来。   就在这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将她重重推进了床底,床帘放下,遮住了床底挣扎和微弱的尖叫。   小厮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眼里没有一丝神采。   半晌,他陡然间回神,甩甩头。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厮觉得奇怪,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又想不起来,走到房门口,回头看一眼房间,还觉得有些害怕,却又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还是关上门走了。   船舱里,谢文诤正在看书,随口叫了一句:“阿袖?”   脱口而出后,他顿时陷入迷茫。   阿袖是谁?   ……   “谢大人会准时来吗?听说这几日海上风浪大,要是晚了的话……”码头边,一男一女迎海站立,咸腥海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袖,恍若神人。   姬钺道:“应当今日就到了。”   侍从们离他们都有些远,不能听清他们的谈话。兰姑便凑近了些,问姬钺:“如果谢大人信里说的是真的,到时,你的第十回,又该如何?”   谢文诤在夷州时就派人坐船寄信来,以暗语示意那位谢丹轩的幼子有异,且似乎很难办。   姬钺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扯扯嘴角:“我还能如何?不过听天由命。”   “你可不像听天由命的人。”兰姑皱眉。   蔚蓝海水哗啦啦冲刷上岸,又哗啦啦退下去,一遍遍抚平沙滩。远处,有孩童提了小桶在岸边捡小鱼小虾,还有横着爬的螃蟹,自在快活得很。   姬钺一时间没说话,只看向远处那两个赤着上身打闹的小孩儿,目光沉沉。   半晌,他才道:“你又怎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以为我知道……”兰姑也不说什么了,怅然地望向不见边际的大海。   没一会儿,兰姑回过头,眉头微微颦起。   刚才还在打闹的两个孩子不见了。 第216章   刚才还有一些惆怅的九公子立刻回过神来, 背上顿生冷汗。   他完全没有看到那两个孩子是怎么不见的,好像只是一转眼,还在打闹的孩子们就少了两个。   都不必他说,两人已经将镜子抄在了手心, 警惕地看向四周。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靠海边的码头周边人很多, 但因为这片沙滩太大了, 人就算再多,瞧着也并不密集,三三两两分散开来。令他们愕然的是……就在他们扭头时, 远处又消失了两个人。   不是错觉,消失的人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近。可剩下的人,却好似完全没有感知到那般,依旧在海滩边玩耍嬉闹。   “你们……你们看见刚才在这里的人了吗?”九公子对跟来的侍卫们问。   侍卫们都有些疑惑。   这海滩上根本就没什么人, 九公子在问谁?   皆摇头说没看见。   说话间,离九公子等人最近的几个正在堆沙子的小孩儿……一晃眼,也消失在了原地。   “就在那里,他们刚刚还在堆沙子……”九公子快走几步过去, 想要指出刚才那群小孩堆的东西事物, 却愕然的发现,自己手指方向那一块沙滩上——   赫然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侍卫们仍旧一脸迷惑, 搞不清楚这两位在说什么。   “九公子……那里本来就没有人,您……看见了什么?”海风吹来,侍卫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自己听过海上恶灵的传闻, 心想, 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呸呸呸,阿弥陀佛, 神仙勿怪。   兰姑刚才也陷入了惊惧中,很快就反应过来,扯扯九公子的袖子,无声地摇头。   这群侍卫也被迷惑了,问他们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难道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厉鬼杀人吗?   兰姑也心有不甘,可是没办法……   她承认,她没有那么伟大的胸襟,她的镜子……她不想用在这些时候。   沙滩上的人还在减少。   只这么一会儿,这片宽阔的沙滩上,终于,除了他们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   兰姑小声道:“没有人了……”   领头侍卫忙不迭赔笑:“来时小的们就清过场,不让人进来,省得扰了二位清静。”   兰姑不知该说什么好,说话间,排在最后一位的侍卫,一晃眼,也不见了!   这该死的恶鬼!!   兰姑闭了闭眼,敛去眼底心惊:“你们来时,带了多少人?”   那侍卫连忙道:“回兰姑娘,弟兄们一共来了二十三人。”   可来时明明是二十四个……   就在他回话后的下一瞬,站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又消失了!   不会错的,它已经来了……   兰姑陷入天人交战,姬钺却反而冷静下来,丝毫没有动用山海镜的意思,只沉着脸,望向海边。   下一瞬,侍卫再度回话道:“回兰姑娘,弟兄们一共来了二十二人。”   他似乎没察觉自己刚才回复了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这可怕的一幕惊得兰姑连忙后退两步,眼里带上了惊恐。那侍卫还有些奇怪,不知道兰姑娘为什么害怕,站在原地,而后再次行礼:“回兰姑娘,弟兄们一共来了二十一人……”随着他这句话脱口而出,队伍最后的其中一人再度消失。   “回兰姑娘,弟兄们……”   “够了!闭嘴!”九公子止住话头,“别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响,手背却不自觉颤抖着。   何等可怕的鬼怪?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不过半刻钟而已,这么多人就没了……都没了……   那侍卫被九公子训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却也只好闭嘴退下去。   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九公子和那位兰姑娘时不时转头看他们一眼,就好像……生怕他们突然也消失不见一样。   海风忽地大起来,纷纷扬扬将沙子吹了大半个人高,与此同时,海上风浪也大了,空中飘来重重乌云,将本就不热烈的日光完全遮住。   “看上去要下雨了。”兰姑拍着吹到脸上的尘沙对九公子说,无意间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刚才还在他们身边的二十来个侍卫,竟然在转眼间一个也不剩下!偌大海滩连同码头,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荡荡一片。   “他们全都不见了!全都没了……”兰姑声音里带了恐惧,“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再等等吧,就算回去又能如何?不过是害死更多人而已。”到了这个地步,九公子反而更加冷静,眺望着远处的海岸线,微微眯起眼,“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谢文诤传信来,那个诡异要是不除……要是让它上岸,恐怕会带来更大的灾祸。   兰姑只得站在他身边。   靠近了,不敢分开,生怕那厉鬼将他们带到什么幻境中去。   风浪更大,二人渐往后退,从沙滩中回到码头里。天阴沉沉,重重乌云一层层压下,更有山雨欲来之势,在被水雾和风浪翻卷遮住的视线中,兰姑看见了从遥远处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的一艘船影。   “看!是不是那里?”兰姑指给九公子看。   很快,船只靠得更近,破开海浪,巨大船身穿行在风浪中,轻巧地往岸边驶来。   隔得太远了,他们也看不清船上有什么人,但看这船的大小,应当就是谢大人他们回来了。   “应当就是他们,等他们靠岸吧。”九公子再一次抽取出了镜子,“其他人出事也就算了,不能让他们出事。”   兰姑应一声,跟上去。   船只绕了一圈,逆着水,让船头先触碰到码头,这才渐渐侧身贴紧了码头。可码头边却无人接应,船上的船夫们喊了好几句也不见人影,只得从船上先放下软绳,自己先跳下来,再忙着拉绳、搭梯等活计。   长长码头,九公子和兰姑走过去的时间算得正好,正巧碰上谢文诤带着一行人下来,三人有段时间不见,期间经历不少事儿,再重逢时,只觉好似隔了数年一般,心绪复杂。   谢文诤身边只带了几个贴身小厮和数十官兵,在他们后头,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花白,眼里却带着精光的精壮老人。   他就是谢丹轩……   谢丹轩瞧着精明,人却和善,自己下岸后,笑呵呵地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看着不过五六岁大、青头白面的小孩儿。   谢丹轩见过几人,行礼道谢后,抱着小男孩儿掂了掂,自豪笑道:“这是鄙人娇儿,小名狸奴。”   姬钺察觉到谢文诤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看下那小男孩的目光隐隐带着恐慌。不光是他,其他的几个奴仆也是,都隐隐约约避开了那小男孩。   这就是他信里说的那个古怪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这小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他父亲让他叫人也只是乖乖张口叫了,可一旦对上他那双眼睛,九公子就有一种似乎被恶鬼注视上的心惊胆战之感。   兰姑亦如此。   她露出一个笑,压下心底的恐慌,山海镜藏在袖子里,对那小男孩儿笑道:“狸奴吗?真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说着,兰姑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只是很常见的一个动作,兰姑脸上的笑容也很和善。   谁也没想到,那小孩儿一巴掌打掉了兰姑伸来的手,头埋在父亲怀里,不愿意出来。   谢丹轩连忙道歉,说自己孩子实在怕生。   可她和姬钺都能看见,那个孩子,头埋在父亲肩膀上,却侧过脸来,露出一个极为阴冷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兰姑。   那实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某个厉鬼来的更恰当。   兰姑嘴唇无声蠕动两下,见谢丹轩护得紧,不得不先退下,准备再找机会。   那二十来个侍卫连同海边数十人的失踪被他们压下去。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把那些人忘记了。   比死更可怕的,是遗忘。   一旦死去,所有人都把他从这个世上抹除了痕迹,没有人再记得他们。若不是兰姑和姬钺亲眼所见,他们真会以为那些消失的人本就不存在。   靠岸后,一切动作都快了起来,为了尽快回京,谢文诤带官印见过本地官府,当晚,一场接风宴后,各自回房休息,预备第二天就启程,先走水路去更大的码头,再北上回京。   而在接风宴上,兰姑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谢丹轩他的孩子所在,谢丹轩却只道,那小孩儿贪玩,被下人带出去玩耍了。   得了谢文诤暗示的一位下官说起小孩儿可能有什么古怪,还只是试探而已,谢丹轩便在接风宴上大发雷霆,掷斛离席。   这让他们想找也找不到机会。   是夜,谢文诤有些睡不着,披衣坐起,推窗望月。   他还在为那个古怪的孩子感到心惊。   下船时,那个孩子流露出犹如厉鬼一般可怖的狰狞表情,他也看见了。   他心里无比确定,那个孩子……一定被什么邪祟缠上了。   又或者,他就是邪祟本身。   只可惜谢丹轩把他护得很紧,平日说什么都好,可一旦要让他把那孩子交出来,或其他人想要碰一碰,谢丹轩便如临大敌。兰姑和九公子竟也没找到机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能等过几日再看看吧,这样的诡异……只希望不要牵扯其他人。   夜风从窗边吹入,白净月光如洗。谢文诤举头望月,脑海里不由自主晃过一张娇艳明媚的脸庞。   “阿袖?”他再度喃喃出声,随即疑惑。   阿袖到底是谁?为何……他觉得好生耳熟?   大风吹过,将窗户啪一声关上,谢文诤被这一声震得回过神,也没有心思再看月光了,干脆合上窗户,转身回到床边,准备再睡会儿。   一切都很平常。   只是……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谢文诤只觉自己浑身都凝固了。   被子下,赫然是成百上千只红彤彤的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在床褥上挤成一团,吱吱呀呀叫着,有些眼睛都还没睁开,却在掀开被子的那一刹那四处逃窜,爬满整个房间。   “来人啊!快来人!”谢文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扑到门边想要开门,却发现门似乎从外面锁上了,他拼命拍打着门,想要把人喊过来。可不论他怎么喊,都没有人来叫他。   那些守夜的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九公子!快来救他!   “九公子!!兰姑娘!救救我!!”   他还在拍门,脚边小老鼠胡乱逃窜,就听见了一声小男孩稚嫩沙哑的声音。   “你看见了,对不对?”   谢文诤停住了动作,慢慢地,扭过头,低下头去看。   那个孩子站在他脚边,仰起头,冲他咧开嘴笑,他的嘴里流出血来,嘴角还黏着灰色的毛。   “你看见了,你知道了……”   谢文诤浑身瘫软,魂不附体,他勉强让自己回过神来,靠在门边拼命拍,“我看见什么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对,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你看见了……”小男孩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大。   窸窸窣窣。   那张黑洞洞的口里,爬出许许多多密密麻麻乌黑油亮的大老鼠来,一拥而上,一瞬间就爬满了谢文诤满身。   房间现出诡异的一幕——   一大群老鼠虚空中凝聚出一个人形,而后,瞬间消散,哗啦啦倾塌下去。   至于老鼠堆附近的小男孩,也早就不见了踪迹。   夜深了。   谢丹轩从梦中惊醒。   床里边,睡在身侧的狸奴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歪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看,不知看了多久。   谢丹轩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古怪,这是他的孩子,他只觉得满心喜爱,他隔着被子拍了拍男孩的肩头,说道:“狸奴,睡吧。”   “明天……还要感谢九公子特地来岛上接我们呢……要不然我们一家子也出不来。”谢丹轩的声音低下去,渐渐睡熟。   ……   黎恪在荃州,接到了九公子命人快马送来的信。   信本该给黎三娘的,三娘入镜后,便交到了黎恪手中。信上以暗语写道,谢丹轩此人有古怪,恐难收走,还望他们尽快找到黎恪的镜子,到时来海边接应,直接乘船北上返京。   黎恪收到信后,不免犯难。   他也想找到自己的镜子,可他的镜子又在何处?   只有等下一次入镜,才能知道。   ……   荃州,某处平民聚居的小巷,夜里平白无故死了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早就没什么家人了,仅有的一个儿子也死在了前些日子西门大街那桩惨案中。衙门派人来看过,定了个流匪作案之后,就让人来收尸。   左右邻居见她可怜,进她家搜过些东西准备下葬。没找到钱,却找到了一面精美漂亮的镜子,起先他们还差点争起来,后来拿去当铺当了,换来的钱各自平分,又再凑钱买了两床草席,匆匆把老太太家里残碎的尸块裹了,扔到乱葬岗里。   那面铜镜照不出人影,却因为漂亮,又是死当,被拿去贩卖,几经流转,转手到本地一家有名的青楼中,成了那青楼花魁妆奁旁的装饰之物。   黎恪当然不知道,他的镜子好几次和自己擦肩而过,他只是又想起了姜遗光,那时,善多的镜子也不见了。   想着想着,黎恪不由得苦笑,这世间人的不幸,有时竟也是相似的。   那头,洛妄的尸首被他使了银子让人带出来,好好安葬了。黎恪给他上坟,还特地供了一只烧鸡。   “你若泉下有知,保佑我找到我的镜子吧。”   洛妄安葬的地方是一处义地,专门埋葬客死他乡之人。黎恪坐在坟头,给洛妄烧纸钱,在他周围,尽是触目惊心的坟堆。放以前他要吓得惊叫出来,可现在……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来,回头看去,见是一貌美娇娘,面遮白纱,身后跟着两个婢女,手里各自提着篮子,篮里放了纸钱、纸元宝、纸扎人等物,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坟头停下了。   “云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否则,妈妈要发怒了。”婢女小声劝她。   云姑娘不听,坐在坟前默默落泪。   “段郎离我而去,至今已有三年了……”   “他好狠的心,至今都没有一次入我的梦……”   黎恪没有听别人私事的爱好,他坐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云姑娘,别太难过了……”婢女们安慰她。   黎恪听到了身后细细的安慰。   不知为何,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位云姑娘。   他也不知要做什么,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心下猛地一惊。   那个女子坐着的坟头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极瘦长的黑影,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三名女子身边。   那三个女人还没有察觉…… 第217章   在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瞬间, 姜遗光便抱起已经有六岁孩子大小的肉团用力往地上一砸。   那张……藏在肉团下一直被带着跑的脸消失了。   笑声还在。   姜遗光继续抱着肉团飞快奔跑。   肉团很敏感,轻轻触碰都会感受到疼痛,更不用说这样用力一摔,简直像把他自己从高处往地上砸一般。   很疼, 但还能忍受。   他不能停下, 一旦稍稍放慢些, 就会听到那个东西的声音。   它变幻成了余怀诚的模样,装作同样是入镜人,和虞瑶一起, 欺骗他。   不过……   真的有余怀诚这个人吗?   姜遗光边跑边在心中推敲。   如果真是厉鬼从初入镜就伪装成了入镜人来骗自己……以往卷宗记载应当会有才对,近卫们也会提醒他们在镜中提防他人。但近卫们从来没有说过,反而很是鼓励他们在镜里携手合作。   有没有一种可能,余怀诚和虞瑶的确是死劫中的入镜人,他们来早了, 却被厉鬼杀害,而后,厉鬼又装成了他们的模样?   这厉鬼的执念,到底会是什么?   跑着跑着, 他又来到了先前赵叔让他居住的破旧房屋, 一片低矮的旧屋,高高低低林立在街尾, 灰蒙蒙的天和地,将那些房屋笼罩在其中。   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他有种预感……那里,藏着某种极为恐怖的东西, 一旦到那里, 进门去,就一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而随着他的奔跑, 被他抱在身前的巨大肉块已经长到了七岁孩童大小。   比他还要粗些,鲜红的一块肉,连在脖子后的根茎缩得很短,再长大些,就没法抱在身前,只能背在背上了。姜遗光把那团肉放在地上,发觉它已经长到了自己腰间。   不是错觉,它好像长得慢了一点。   以刚才的速度,这么会儿时间,他应该能长到自己肩膀的。   为什么会突然变慢了?   姜遗光回想起刚才肉块突然长大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起初……在和赵叔说话。   之后,和赵叔一块儿走……再之后,碰见了虞瑶和余怀诚……赵叔的“孩子”的异样,人群聚上来……   难道,越和其他人交谈,“孩子”长得越快?   他刚才只顾着一个人拼命跑,所以长势慢了些。   可如果是这样,他既不能进那些人的屋中,也要尽量避免和他们交谈,又该如何得知死劫破解之法?   这是镇上人认为的孩子……   他们一边不愿意让孩子落下,一边却又希望孩子长大落下。   莫非……死劫背后的执念来源于一对父子?   姜遗光不是没有见过父母和孩子之间生出的矛盾,当今陛下虽以孝治国,可不孝的儿女也是有的。   他就听闻,柳平城有一老妇,年轻时丈夫去了,孤身一人卖豆腐辛苦拉扯儿子长大,后来,她将这点豆腐的手艺传给了儿子,结果等儿子娶了媳妇、得了手艺后,就把老母亲赶出了家门,让她孤苦伶仃,独自一人冻死在街头。   因着民不举,官不究,这类事情并不少。相反的,父母逼死儿女的也有,因儿子读书不争气,便用棍棒活生生打死的;还有因怀疑女儿和男子私下幽会、败坏家风,便砍了她手脚的;不喜儿媳便强硬要求儿子和离的……还有不少单因为儿女几句口角,便仗着父母的身份用孝名强压下来的。   姜遗光就见过一桩案子,是位父亲状告他的儿子,那时他做了伪装,站在人群里看。   那儿子似乎并没有犯什么错,可他的父亲却不依不饶,以不孝之罪,让衙门的衙役打他板子,在那儿子被拉上长凳打板子时,他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快意。可等打完后,那父亲却又扑过去,痛哭流涕地心疼儿子了。   姜遗光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事情。   他在脑海里将自己看到或听到过的事情往这小镇上比对,却发现好像都不太能对上。   父母……儿女……谁之恨?   究竟是谁害死了谁?才让另一方生出这样的怨念?亦或者都有之?所以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如果肉团就是孩子……父母想着孩子离开自己,却又离不开孩子。孩子要脱离父母,可又牢牢扒在父母身上吸食血肉。   穆云镇……会和一个名叫穆云的人有关吗?他会是父母还是孩子?   他又在恨着谁?   跑着跑着,脚下道路逐渐崎岖,这条路似乎变活了似的,不断拉长道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通向未知的诡异处,姜遗光不得不更小心地奔跑。   这会儿,反而没什么人隔着门窥视了。   那群暗中打量他的镇上的居民,不知都去了何处。   穆云……镇上有谁姓穆的么?   姜遗光又穿过了一条街。   他能感觉到,那个厉鬼还在追逐他。   唯一庆幸的是,或许因为他现在还没有犯忌讳,那厉鬼无法杀死他,只能不远不近的追逐着,但他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被这团肉生生吸干。   他听到了自己喘气的声音,和已经凌乱的步伐声。   在这二者之外,他听到了第二人的脚步声。   渐渐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念诵。   似乎是在唱歌,太模糊了,姜遗光此刻虚弱得很,头脑里一阵阵发晕,听不清楚。   而后,那唱歌的声音逐渐大了些,慢慢清晰起来,辨不清是男是女,朦胧又模糊的好似在梦里传唱,又低又轻,却清晰得好似就在耳边。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是……《蓼莪》?   南夫子知他父母皆亡,仍教过他这首诗,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父母的恩德。虽然,姜遗光也并不认为有多少恩德,但他知道世人崇孝子,他不会故意和世人推崇之道背道而驰。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那个声音还在唱,更加响亮,且不断重复着这一句。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出入——腹我——”   肉团连接着的根茎越来越短,已经没有办法再抱在怀里,姜遗光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把它放到脖子后,那团肉很快就贴在了背后,紧紧地扒在身后。   像背上了一个再也甩不掉的累赘……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姜遗光喃喃念着。   这一句,本意为父母想念我,不愿离开我,出入家门时,怀抱着我。   可如果……把背上那个肉团当成是孩子?   虽然奇怪,却又能说通了镇上的一切。   怨念,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   爱是一种比恨还更让姜遗光无法理解的东西。   既然是爱,为何又生出执念?以至死后化作厉鬼?   在姜遗光念出那句诗后的下一刻,他脚下的土地骤然崩裂开。姜遗光想要跑,却来不及。连带着他背后的大肉团完全掉了下去。   这一回,他依旧是被那句唱颂惊醒的,有人在他身边不远处拍手唱歌。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清脆响亮的童声,回荡在周身。   姜遗光睁开眼。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截然不同的繁华小镇。   和他原来见过的那座破旧不堪的“穆云镇”相似,又完全不同。眼前的小镇同样不大,却干净热闹,来来去去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跑来跑去的孩童拍手唱歌。从镇门口,进进出出不少牛车、马车。   这一回,他依旧站在小镇门口不远处,和一些要进镇的人站在一起。   姜遗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有谁像入镜人。   如果虞瑶和余怀诚不是真正的厉鬼,他们恐怕也早就已经死了吧?   他再后退几步,抬起头,去看那小镇的名字。   还是穆云镇。   姜遗光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这一回,他脖子后面的大肉团不见了,那根脐带也没有长出来,平整一片。   是为什么?   因为他念出了那句诗?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对站在镇门口的少年郎指指点点。有些年龄相仿的少女大着胆子,径直盯着他看,边看边和身边同伴捂嘴嬉笑,说些什么。   最先和他搭话的是一个也要进小镇的中年男人,先和他套近乎,问了怎么称呼后,给姜遗光看自己挑在肩头的两个竹筐。   前面的筐里挑的是他的一对儿女,蜷缩在竹筐里睡得正香,后面的筐里则摆了不少竹笋——都是他昨天上山挖出来的,就等着卖个好价钱。   姜遗光只说自己要找一户姓穆的人家。   他不知穆云是谁,是男是女,抬手示意那块牌匾,道:“我是外来的,有一事不明,这小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中年男人看他不清楚,乐呵呵告诉他,穆云本名不叫穆云,只是个小名,是他们本地出的一位大孝子,也是文曲星下凡,一路读书到京城,成了大官以后,却辞了官回家专心孝敬父母,听说还得了圣上和当时很有名的大儒的夸奖呢。   只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在穆云回家侍奉父母后的第三年,他的父母双双去世,穆云悲痛之下,同样吐血而亡。   当地人感念他的孝道,就把他的小名刻在了牌匾上,作为镇名,让后人都明白何为至孝。   随着那中年汉子的叙说,旁边也有不少人凑上前来,他们显然都听过穆云的故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着,有些说那穆云生下来就天降神光的,还有人信誓旦旦自己曾经见过穆云,他看上去就是天上神仙转世云云。   姜遗光都听了,也不说自己信没信,一一道谢。   “不过啊,我们这小镇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这位穆老爷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能够分出谁不孝顺。”   姜遗光咦了一声,问:“如何分辨?”   那中年男人再度和他解释。   却原来,等到穆云老爷去世后,这镇上就有些人得了一种怪病,他们脑袋后面会突然长出一根像花茎又像脐带一样的东西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可能长,有些有,有些没有。   起先大家都很害怕,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有人去穆云老爷坟前磕头,希望降下神通,却发现穆云老爷的墓碑前也长了这种东西,不同的是,穆云老爷坟前的根茎长出了一朵花。   “一朵花?”   “可不就是一朵花?虽然那花很快就谢了,那玩意儿也不见了,但我们镇上有人被穆老爷托梦知道了,这东西啊……会专门长在那些不孝顺的人的身上!这就是他们将来的孩子,也是他们不孝的恶果。”   “越是不孝顺的人,越会长,长得越快。”恰巧此时,他们不远处有个身上背着一块巨大又丑陋的肉团的人走过,中年男人指着他,不屑道,“你看,就像那样,到时候,他背上的肉团就会变成他的孩子,回来给他报应。”   没有人觉得有疑义。   老百姓心中,都信奉着因果轮回。不孝之人,当然也要被自己不孝的孩子治治,才明白自己对父母做了怎样恶劣的事。   这肉团也成了穆云镇上批判好恶的准则,凡是生了肉团的,必定是不孝之人,连父母都不孝敬,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辈,即便现在不做坏事,将来也一定会做的。   正说着,长队也排到了他们刚进门的时候。   姜遗光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踏进镇门。   进去后,脖子后顿觉格外鼓胀、发痒。   有什么东西从他脖子后突破了皮肉,猛地迸发出来。姜遗光伸手去摸,再次摸到了那一根通红的根茎,长长的,细细的,像是长在脖子后的一条尾巴。   “你……你竟然也是?”刚才还一脸热情和他搭话的中年男人当即变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你竟也是个不孝子,亏我刚才和你说这么多,简直晦气。”   脖子后伸出的根茎实在太明显,没有办法掩藏。周围一圈人见着他长出那条脐带来,神色都变了。   由方才的惊艳,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憎恶、嫌弃、痛恨。   姜遗光放下触碰的手,没在意,往前走去。   他已经见过这样的目光十来年,习惯了。   不过,可以确定,这东西和人孝不孝顺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哪里还能评判出孝或不孝?更何况,孝和不孝的界限,又在哪里?又是以什么来评判的?   如果只论迹不论心,他并未对父母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举。若论心不论迹,世间也有不少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行凶之举,小镇上应当也有。   但是……按照他方才所说,这个东西或许真的和穆云有关。   穆云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吐血而亡?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背上生出肉团?还被认为是孩子?   只可惜,他进入小镇太快了,应当打听到穆云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才好。   或许,可以去问问那些同样背上生了肉团的人?   姜遗光朝着那些人走去。   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回避,指指点点,还有一些想伸出腿来给他使绊子,被姜遗光及时避开,自个跌倒在地后,愤怒地指着他大骂起来。   在小镇门口被中年男人嫌弃的那个年轻男人走到一处小摊前,蹲下去买菜。   卖菜女背后也顶着大肉团,坠在脖子后生疼,不得不用布条包裹好,就像背着孩子的妇人一样。   周边小摊贩们都离她的摊位远远的,生怕惹上一点晦气。   那位卖菜的女孩却好似已经习惯了似的,对其他人时不时投来的轻蔑恶毒的目光视若无睹,等那男人来买菜,才向男子露出一个笑脸。   “今天要买什么?我摘了些荠菜……”   “一样来一点吧。”年轻男人面色疲惫,也露出了个笑。   他们被镇上所有人排挤,因为他们不孝顺,丢了穆云镇人的脸。   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卖菜的年轻女子一样称了一些,拿稻草捆扎好,正要交过去,脸色微微一变——她看到了不远处明显冲着他们来的姜遗光。   她以为又是跟以前一样来闹事的,浑身绷紧了。   等她看见,姜遗光身后随着步伐微微甩动出来的又细又长的根茎,才放下戒心。   “二位,我是从外地来的,进镇后就长了这个……”姜遗光把那条脐带一样的东西拉到身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想问你们一些事,可以吗?”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卖菜的女子和摊前的男人都有些为难,在姜遗光几度央求下,还是答应下来。   老实说,他还以为这个外来的少年要问些什么为难的事情,没想到只是想问清楚穆云的墓到底在哪。他称自己想过去祭拜,以尝试能不能让背后的根茎收回去。   卖菜的女孩指给他看。   “从这里一直往后走,再朝右拐两个弯,那里有一片房子,是穆云老爷的老家。穆老爷生前爱民如子,又清廉,所以才住那样的房子。他膝下没有孩子,穆家也没人了,所以只有镇上的人时不时去修一下……”   “至于穆老爷的坟……”女孩咬咬牙,“你还是别去了。”   姜遗光:“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去吗?”   来买菜的男人一直很沉默,这时也终于忍不住回话:“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去那里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是因为我们不孝顺,他的在天之灵才要这么惩罚我们,老老实实赎罪,不要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姜遗光直视他,问:“冒昧问一句,你做了什么?才要被惩罚?”   年轻阴郁的男人被追问,脸色不大好看,还是告诉他:“三年前,我母亲令我以七出之罪休妻,我不愿意,起了争执,第二天起来后,就长出了这个。”   “之后,不论我如何向母亲赔罪,又休妻命她归家,我的惩罚都还在,没有变少。”买菜的男人死气沉沉地转看向姜遗光,“所以,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姜遗光微微摇头,又看向卖菜女子。   卖菜的年轻女子苦笑一声,道:“父亲要我嫁给本地一个人做妾,我嫌他大了我二十岁,不愿意,和父亲争吵过两句,醒来后……我也遭到了惩罚。”   “只是后来……那人也不愿意娶我了,我想赎罪也没有办法。所以……我才顶着这个东西一直到现在。”   谁让她要和爹爹顶嘴呢?   也是她活该,落到这个地步。   卖菜的男人转而问姜遗光。   “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我也想知道。”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殁了,父亲在我三岁时,也去世了。”姜遗光看向他们,语气平静,却似乎在隐喻着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孝之举,所以才想去祭拜,问一问。”   卖菜女子沉默下来,她很难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可看着姜遗光认真的脸,却又不得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   那个年轻男人反而无法接受,难以置信地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姜遗光。   “怎么可能?你……你没有?”   姜遗光道:“我没有骗你。”   年轻男人嘴唇都在哆嗦,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你肯定做了些什么事情,你还有没有其他长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你肯定有!”他斩钉截铁道。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罪孽,却被告知,这惩罚很有可能是错的,他几年来受的屈辱……很有可能都是白费?   这让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   甚至于他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脱罪的喜悦,而是惶恐,还有愈发高涨的愤怒。   “你不要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想来挑拨离间的。你是谢锦那边的人对吧?你回去告诉谢锦,他别再来试探我们!”   听到谢锦这个名字,卖菜女子不像男人那么厌恶,眼神却也多了几分复杂,张张口,还是道:“如果你真是谢锦那边来的,还是回去吧。我们已经认命了,不想再折腾了。”   姜遗光问:“谢锦是谁?”   “还装模作样!”买菜男人冷哼一声,提了自己的菜就走,临走前,对卖菜女子劝道,“别理他。”   等男人走了,姜遗光继续问:“谢锦是谁?我该怎么找他?”   说话间,他脖子后的脐带尾部已经长到了两岁孩子的大小。   其他人根本没有长得这么快的。   长得越快,代表越不孝,那群人看姜遗光的眼神也越发恶毒。   卖菜女人看着姜遗光背后几乎肉眼可见长大的肉团,脸色也有点发白,咬着牙摇头。   “你告诉我,谢锦是谁,在哪里找,我就不为难你,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直缠着你。”姜遗光轻描淡写地威胁道,“或者,我去追上刚才那个男人……”   “你别去!”年轻女孩痛苦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锦是镇上谢家人,他背上也长了这个……但是他不承认自己不孝,他还嚷嚷着要把穆云的坟给……给……”后半句话那女孩支支吾吾没说出来,换了个话头接着说下去。   “反正,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不孝,但那谢锦不愿意承认,还有一小批人也跟着他,说这病其实就是诅咒,不只是他们有,如果不把穆云身上的诅咒除了,到时,镇上所有人都会长……”   “谢锦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谢家没什么人,谢锦的爷爷不管事,所以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她说话声音很小,应当是怕周围人听见。   姜遗光听罢,又问过谢家在何处。   女孩嗫嚅道:“其实……就在穆家老宅边。”   “谢家有钱,谢锦的父母在穆老爷归乡后就把那片都买下了,要不是穆家老宅不卖,谢锦也要买下,听说他一直嚷嚷着,要把那片地方买下来,拆掉……”   “要不是因为他这么不收敛,镇上的人也不会这么讨厌我们……”女孩叹气道,“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不认识谢锦,但是你不要和一起混……那样不好。”   “镇上的人会更讨厌我们的,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要被赶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姜遗光背上的肉团已经重新长到了三四岁孩子的大小。   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劝,礼貌地点点头,道个歉后,起身快步走了。   看样子,他就是要去谢家找谢锦。   谢锦就在家中。   他名声臭得厉害,没有人愿意卖东西给他,没人愿意和他做生意,要不是靠着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和手里招的几十个同样受了诅咒的人,他还活不了这么滋润。   正在家中喝小酒呢,就听说有个人想要见他。   下人还说,来见他的那个人也是受了诅咒的。   换其他人,谢锦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但换做同样受了诅咒的人,谢锦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连忙让人把他叫进来,发现是一位形容狼狈、可那张脸却让人过目不忘的少年郎,随口问两句,更是惊喜地发现他父母早就没了,不由得大喜过望。   看这帮人还说是不孝顺……他自认对父母恭敬顺从,如何就不孝顺了?什么破肉团子,还扯上孝不孝顺了?   若不是父母不在,他也不会如此行事。   更何况,就他的了解……穆云究竟是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忧思过度吐血而亡,还有待商榷呢?   谢锦当着屋内一众人的面说出这句话,满意的看到这位外来的少年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病重吗?”姜遗光问,“那会是因为什么?”他很好地做出了这副年纪常见的求知模样。   谢锦耸耸肩,笑得幸灾乐祸:“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他去世那会儿我还小呢,但我可听我爹娘说过,穆家家里头经常吵架,又哭又闹。就这还说什么孝感天地?哈哈哈哈——”   一屋子长了肉团的人跟着附和笑起来。   姜遗光也跟着露出微笑。   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在哪里才能知道当年真相?   这个诅咒……又和什么有关?   谢锦觉得新入镇的外乡人十分投缘,至少,他一来就没信这什么不孝惩罚的破说法,更是让他心情舒畅。   “不如这样,夜里我们去看看穆家老宅好了。”谢锦试探道。   穆家老宅的位置,恰巧就是先前姜遗光靠近后,心生不详之感的那一片低矮房屋。   他摇摇头:“还是不要,那里……我感觉有危险。”   谢锦脸立刻拉了下来:“能有什么危险?我还经常带人去呢。”   看着胆大,原来也是个怂包。   姜遗光平静道:“不论你信不信,我还是劝你不要去那里,那里真的会有危险。”   谢锦就不是个能听劝的人,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和手下人都去过,全都摸遍了,要是那位穆云真有什么神通,有本事的话,就来收了他。   姜遗光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他本意也不是为了劝阻,说过两句后,便不再说了。   晚饭后,天黑得很快。   镇上人大多不富裕,没什么要紧事不会点灯浪费油,早早就着夕光睡下。   谢家亮起的灯笼便格外显眼。   一溜儿灯笼,十几个人拎着,压低了声音,从谢家一路往穆家去。   姜遗光睡在谢家客房里。   他背后的肉团,已经完全长大了。   放在地上立起,能到他胸口,背着格外厚重,摸上去湿滑黏腻,轻轻触碰,便觉格外疼痛,只能放在身边,侧过身背对着睡。   就好像……背后睡了个冷冰冰的死人一般。   姜遗光没能睡着。   头脑一阵阵发晕,那肉团时刻吸食着他的精力,让他难以安眠,只能闭目假寐。   过了不知多久。   约莫是子时后。   一片寂静中,外面……传来了谢锦等人无比凄厉的惨叫,响彻长夜。 第218章   谢锦和跟去穆家老宅的十二人全死了。   他们的尸体出现在穆家老宅门外, 死状凄惨无比,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一大早推门出来瞧见的人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一传十十传百,待他们都死在穆家的消息传出去后, 越来越多镇上的居民都意识到了——这是惩罚。   是他们擅闯穆家祖宅的惩罚!   穆老爷在天有灵啊!总算惩治了这帮不知好歹的不孝禽兽。   姜遗光早就在昨晚听到尖叫的时候就跑了出去。   穆家和谢家隔得那样近, 在穆家的那个东西……很有可能会来到谢家。   即便穆家的那个东西不出来, 等第二日,那些人发现谢锦等人死了,来谢家找, 说不定也要将事情怪到他头上,又或者,把他认定为同伙。   姜遗光和以往一样溜到了大街上,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好在他先前在谢家洗漱休息过,看上去不至于太狼狈。   现下他就和镇上不少被排挤的长了肉团的人一样, 藏在角落里,悄悄听着他们的恐惧又兴奋的谈话。   群情激奋,谈及那些人的死讯,没见过的人都拍手称赞, 道这些人总算遭了报应。   真正在穆家家门口见过尸首的人反而沉默些。   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可怖的死法。   如果这也是惩罚, 那……穆老爷的惩罚,实在是、实在是……   只是, 其他人高兴得很,这部分人即便害怕也不敢说。   说了,就是心虚。   镇上, 长了肉团的人彼此间都有联系, 隐隐分成两大派,一派以谢锦为首, 另一派没有头领,他们全都怕了,宁愿缩着脖子做人。   “他们没了,我们怎么办?”   “没了不是也好?要不是他们闹事,也不会连累我们受偏见。我们不是谢锦那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事……”   “就是……安安分分就好了,他们偏要惹祸,现在报应来了……”   身上长了肉团的人们有些不在意,反而称快。   在他们看来,他们安安分分地赎罪,和谢锦不是一路人,要不是谢锦等人太过张狂,也不会害得他们一块儿被排挤。   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慌。   谢锦没了,会不会轮到他们?   因为谢锦等人的暴毙,小小一个穆云镇局势渐渐波谲云诡。   原先还掩饰几分的、那些对生了肉团的人的瞧不起,一个个全都撕开了假面,赤裸裸摆在明面上。   大家都知道,穆云老爷要彻底惩罚这些不孝之辈了。   他们要死了!   “会不会轮到我们……”卖菜女缩在屋子角落,恐慌地咬手指头,“可是……我真的很孝顺了,爹娘说什么我都去做……我还要怎样?”   另一个男人也在害怕,听她哭,不耐烦道:“别哭了!我们总该想个办法。”   “是谢锦他们去闯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人提议。   “要是镇上再要对谢锦做什么,我们只别阻拦就好,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就不是一路人。”   “这样,我们还能好过点……”   “听说他们也在发愁,好像谢锦那群人的尸首有什么问题……”   卖菜女看着这么多人和自己一块儿,总算觉得好过些,四下一扫,奇怪道:“咦,善多呢?”他刚才还在这儿啊。   她的声音很轻,在一众对谢锦的讨伐中如水滴入海,消失不见。   姜遗光溜走了。   他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干脆离开。   他还回想起自己昨晚离开谢家时,看到的情形。   那些人,脖子后连着肉团扁了下去,轻轻一扯肉团就掉了,就好像里面的东西出来了似的。   怎么会这样?   尽管大家都说这是穆老爷的惩罚,那个肉团就是他们的孩子,可谁也没想到这肉团里的东西真的能出来,如果出来了……他又会是什么?   这个谜团像阴影一样密布在众人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日。   谢锦等人的尸体总算有了去处。   他们本就是被镇上人唾弃的不孝子,没有人给他们收尸,看过后,草席一裹,丢到了乱葬岗或后山。   唯有谢锦的尸体被镇上人们留了下来,先放在菜市口示众几日。   姜遗光跟着站在一群长了肉团的人群中,仰头看着被吊起的谢锦尸体。   他和那些人一样,被镇上的人捉了来,捆住手脚不让跑,强行拉着他们看。   如果说,以前镇上的人还有些顾忌的话,在穆老爷的魂灵显圣后,他们便好似得了什么尚方宝剑,一帮理直气壮的欺压着镇上长了肉团的那些人。   就如这个点子,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   “大伙儿可要看好了,这就是那不孝谢锦的下场,他犯了错,非当不悔改,还要在村里面寻衅生事,现在好了,跑去穆老爷的祖宅,被穆老爷显圣镇压住了!”   领头说话那人胆子大,力气也大,谢锦绵软干瘦的尸体被捆在刑架上,被他转来转去给周边人看。   他的脑袋耷拉下来。   一双混沌、浑浊的眼睛随着转动方位,好似环视着镇上人。   背上肉团已经彻底瘪了下去,无人在意,他们只觉得人死后,背上的肉团自然就没有了嘛。就像一个孕妇如果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会一块儿没了。   台上的人却更来了劲儿,把绳子解下,支着谢锦软绵绵的尸体摆出了一个跪拜的姿势,手提住他脖子后的那个瘪下去的大肉团,一下一下往下按,做出磕头的姿态。   一边按,一边模仿着谢锦平时嚣张的口吻说:“对不住,穆老爷,我知道错了。”   “我谢锦就是个不孝子,是个大混蛋,我一定悔改……”   台下人哄堂大笑,没想到他还能整出这些花样来。   唯有一部分身上长了肉团的人看着浑身不舒服。   他们知道,这是特地给他们看的,这是在暗示……他们也会落到这个下场。   一天闹剧过去却还没完,直到又过一日,这诅咒方才显出一些恐怖的真容来。   同样是一声凄厉嚎叫,划破了宁静清晨。   尖叫的不是别人,这是昨天在台上把谢锦尸体摆出各种屈辱姿势的那人,他发出尖叫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脖子后长了一根长长的脐带。   通红的,细长细长,像一条红色的尾巴坠在他脖子后面。   “怎么可能?我怎么也会长这个,我没有不孝啊,穆老爷是不是弄错人了?”   随着他的惨叫,他爹娘也起来了。   “大清早的喊什么喊?”   待他们看见自家儿子脖子后的长长根茎后,也呆愣住了。   老夫妻俩发出更尖锐的惨叫。   “我儿!你怎么也会长这个?”   紧接着就是怀疑。   “我儿,你是不是偷偷做了什么不孝的事情,穆老爷在天之灵察觉了?”   那人急地并指立誓,恨不得当即对天发死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难不成还是穆老爷错了不成?你铁定是在外面偷偷做了什么。”他的父母却不信,非逼着他说出自己做了什么来。   此事并非个例,传开后,众人惊讶地发现,不光是他,那一日,在场有不少人脑后也长了这个东西。   算上谢锦,去穆家老宅的一共十三人。巧的很,长了这东西的也是十三个人。   这下那些人便有话说了,信誓旦旦道这不是穆老爷的惩罚,是谢锦等人死了后生出了恶灵,他们还不满足,要把其他人也给拖下水。   受害的总有些父母心疼自家孩子,也跟着赞同了这个说法,认定一切都是谢锦等人的恶灵作祟。   这群该死的不孝子死了也要闹事,实在大逆不道!   可现在……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又成了一件大事儿。   已经不只有不孝子才会长出肉团了,有些被谢锦等人记恨上的好人也会长。   镇上气氛隐隐有些古怪。大家以往只凭身后肉团分善恶。现在……却有些分不清了。   到底……谁是孝子?   谁是不孝子?   真的是谢锦的恶灵作祟吗?他为什么也能和穆老爷一样,让人长这东西?   当然,也有些人执着地认为那十三个人一定是私德有亏,被穆老爷察觉了,又怪在谢锦身上。但再过了一天,他们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这一日,事情闹得更大。   原因无他,又一批人身后也长了这脐带。   同样和谢锦生前有仇。   同样的,一共十三人。   “一定是他!一定是谢锦和那十二个恶灵作祟!”新生出肉团的那一批人不甘心,大肆宣扬着这个说法,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天还在说那群新长出肉团的人一定是偷偷做了不孝之事。   到现在,整个镇上都混乱了。   谁也不想自己第二天也受到“惩罚”。   大家笃定谢锦的恶灵还在,他要报复穆云镇上所有人。   慌乱之中,有些人想到了穆云老爷,希望去求穆云老爷庇佑。   他既然能惩治这群恶棍,他们的恶灵也一定能镇压住吧?   浩浩荡荡一群人,提了供品、祭品,往穆云的坟上去。 第219章   姜遗光身后的肉团终于长到了几乎和他一样大小。   这几日, 他不断在镇上寻找解决方法。谢锦等人的尸体有异,不能动。而那些新生出肉团的人们也看不出什么异样,遍寻无果,他不免有些怀疑这场死劫中的恶鬼到底是哪一个。   是谢锦?还是穆云?   亦或者两者都有?   先前还嚷嚷着长了着肉团的人就是不孝、不能污了穆老爷眼那批人, 现下也在上坟。   当中有些人, 背着短短几日就大到有自己一半大小的肉团, 费劲地弯下腰去恭敬上香,口里念念有词,祈求穆老爷庇佑。   穆云的坟修的并不很气派, 反而是他父母的坟,高大华美,穆云的坟墓在当中小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块孤零零的坟碑。   也没有人提出异样。   因为大家都知道,穆云是个大孝子, 把他爹娘的墓给修好了,比给他本人的墓修好还更好些,更能讨好他。   上坟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已经被证实死去、尸体都扔到了后山的谢锦等人, 竟然一个不少的又活了过来!   青天白日下, 他们一伙人当着众人的面,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高高地昂着头,从长街中走过。   不太一样的是,他们脸上的笑格外自得。好似在一夕间就得了人撑腰似的, 甚至还主动同其他人问好。   包括那个……公然在高台上抻着他尸体让他下跪的那人。他竟也毫不在意, 主动示好,反而让对方惊得不敢轻举妄动。   那个人脖子后已经顶了个大肉团, 一脸见鬼似的神情看着谢锦。   可不就是见鬼吗?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出现在大街上?看样子,还和活人没什么区别,他甚至还走进了酒馆里,打酒,吃肉,一如往常地和伙伴嬉闹。   更怪的是……   他们那批人,背后的肉团不见了。   死而复生,何其古怪?   他们经历了什么?不是说他们被穆老爷的魂灵显圣,受到了惩罚吗?   好不容易有人鼓起勇气问他,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谢锦竟然说,那肉团的确是他们的孩子,只是这不是惩罚,而是福气,是穆老爷给的赏赐。   得了孩子的人,有如得到新生!   等孩子落下,他们就能感受到何为人间极乐!   谢锦的话简直颠覆了众人心中的想象,可看他那副样子,他从穆家老宅里光明正大出来,现下既有心跳也有呼气,和活人无异。   这不是福气,还有什么是福气?   渐渐的,他的说法也被大伙认同,说不定……这肉团就是穆老爷给的福分呢?   这可是孩子啊!   不论在何处,能多生孩子总是件好事。谁会以为孩子是惩罚的?   谢锦的说法能被认同,也和随着时间过去镇上背后生了肉团的人越来越多有关。他们心里恐慌。自然也要用谢锦的话来安慰自己。   孝顺的人,才能有孩子!才会被穆老爷赏赐孩子。   不孝之人,是不会有自己孩子的!   现在想想,最早生了肉团的那群人,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很大的错事,不是吗?   父母慈,方能子女孝。   父母逼儿子休妻另娶,逼女儿嫁鳏夫,已是不慈,所以,穆老爷才会给他们一个孩子补偿吧?   他们以往都想错了。   很快,长了肉团的人、和没长肉团的人们再度分为对立的两派。   明眼人都看出,且前者势头远远高于后者,因为每一刻都会有新的人脖子后生出红色的脐带来。他们要是觉得长了肉团就是惩罚,那他们得先罚自己。   他们开始不再害怕,试图真的把这东西当做自己的孩子,并极力让其他人也要得到自己的“孩子”。   至于最早那批一直被欺侮的人们,原以为等其他人也一样长了肉团后,自己的待遇能好些,或许也能受追捧。可他们却好似被镇上的人遗忘了似的,无人问津。   大伙说起来,也不过是说他们曾经误会了云云,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冷眼致歉。   只有一个——姜遗光那日见到的常去买菜的男子,他被一群新长了肉团的人追捧起来,和他原来的同伴们越来越远。   姜遗光能看出他很高兴,虽然他不知道对方在高兴什么。   他背上的肉团,也越来越大。   他总觉得让背上的东西真正“落地”,会发生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可还没有等他背上的入团落下,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是那个卖菜的年轻女子。   她背上的肉团也和姜遗光一样,长到了有她整个人大小。从背后看去,甚至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看到肉团下努力背负起孩子的两截干瘦小腿。   谢锦答应她,明天就带他去穆家祖宅,让她的孩子能够“落下”。   说这句话时,谢锦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好似他真的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感到高兴。   卖菜女子自是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后回家去。在路上,她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你去哪儿了?”她终于又见到了姜遗光,不免惊喜。   “谢少爷一直在找你,却怎么也找不着,原来你一直躲起来了。”   姜遗光嗯一声:“我确实躲起来了,我暂时还不想让孩子落下。”   目前,孩子真正“落下”的,只有谢锦和他的十二个同伴。   可谁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   只有他们自己死而复生。   姜遗光心里生出了别的猜想,只是不好验证。   卖菜女子很是为他可惜,看他年纪小,以为他在害怕,安慰他道:“没事的,听说不会很痛,有穆老爷保佑,我们的孩子落下后,我们就能重获新生。”   姜遗光装作关切的样子问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你知道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吗?”   这些卖菜女就不知道了,但她心里充斥着喜悦,反手抚摸上背后的大肉块,面上带了初为人母的慈爱微笑:“无论去哪儿,总归是我的孩子,能把它落下,总还是好的。”   “你如果实在害怕,明日先看看我。”   这脸上的笑容浮现在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脸上,并不奇怪。可她此刻干瘦无比,只反手去抚摸自己背后那块丑陋的肉团。就好像……它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她真的成了一位母亲在哄着孩子睡觉似的。   无比怪异。   姜遗光没说什么,答应下来:“好。”   第二天,谢锦依诺带卖菜女子去了穆家祖宅。   当着镇上闻风跟来的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进去。   二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去后,两扇木门关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一直藏在人群中偷看。现在,镇上背上生着肉团的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他并不起眼,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背后的肉团对他瞧不起。   一切都反了过来。   直到现在还没长出肉团的人,才是福薄,没有得到穆老爷庇佑。   人群中,背上一片光滑的人被其他人指指点点,不觉羞惭,抬袖捂脸,不敢出声,以免惹来嘲笑。   姜遗光躲在后面角落里,前方十来个人堵在前头,布带缠着肉团,高高隆起,把他挡在后面。   可他却觉得……谢锦在进去前,远远地看了自己一眼。   不会有错,他确实在看着自己。姜遗光确信。   可他现在还不能走,他想看清楚这所谓的孩子落下后又是个什么样。   若不是有人前前后后把守着,姜遗光进不去,他也不会光在外等。   似乎过了很久,在外等着的人散了一大半。又似乎没有过太久,天上的太阳都还没落下来。   里面骤然响起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令大伙儿吓了一跳。   “这……这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就是把孩子落下来吗?”   大多数人都回去了,也有人和姜遗光一样一直在门外等,听了这声凄厉的惨叫,不免心里头发怵,连忙问。   守着门的谢锦的同伴等人嘻嘻哈哈笑。   “没事儿,孩子要落下来,总得疼一场不是?”   “谁生孩子不叫啊,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当时孩子落下也疼了很久呢,过一阵子就好了。”   姜遗光混杂在零散人群中,谢锦身边的人已经有几个发现了他,远远地冲他眨眼睛,示意他们曾相识。   可姜遗光却一个都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那扇门看,不知在看什么。   时间流逝,女子凄厉的尖叫哀嚎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总算渐渐淡下去,到最后再听不见。门外守着的几人,脸上反而露出笑来。   “孩子现在已经落下了……”   “孩子……”   他们嘴里说着恭喜的话。   姜遗光却在那一刻转过身,抱起肉团,拔腿就跑。   在那一瞬间,他对危险的感知几乎攀升到了顶峰!   他察觉到了一股极危险的气息,好似里面诞生的不是女人所谓的孩子,而是一个……极端危险恐怖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最好不要碰上。   “他跑什么呀?眼看就要出来了。”有人对此不解,继续回头看。   就在姜遗光跑开约莫半里远后。   里屋的门悄然打开。   一只软若无骨的惨白的手,扒住了门框。   渐渐从门框后探出一张脸来。   和卖菜女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既没有狰狞流血,也并不恐怖,只是有些苍白罢了。可她那双眼睛里,却不知怎么,让人看了之后无端心里发毛。   那群方才还有些不明白的人,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害怕。   又说不上来哪里害怕。   一切都很正常啊。   卖菜的女人终于慢慢从门后出来了。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就好像还不太适应这副身体似的,手脚有些不灵光,慢慢往外走来,有好几次还差点跌一跤,就连迈门槛,也是谢锦扶着她出来的。   她背后的那团肉真的不见了。   后颈处,光滑一片。   “孩子真落下来了?”那群人惊愕不已。   “真是个孩子吗?”   女子张开口,摸摸脸,好似在调整面上五官似的,一阵扭曲后,她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道:“现在,我的孩子也落下来了,多亏了穆老爷保佑。”   “真的是一个孩子。”女子继续微笑,“只是,孩子目前还不能见人。再过几天,大家就能见到我的孩子长什么样了。”   她脸上的笑让人很不舒服,可大伙都沉浸在他们有救了的喜悦中,没有人察觉到那份古怪。要是有人仔细盯着她的脸看就能发现,女人的眼睛一直保持睁着的姿势,没有眨过一次。   嘴角扬起的微笑也丝毫没有变过,就好像……她脸上戴着一个微笑的面具似的。   “真是……一个孩子还神神秘秘的……”人群中有一个真正怀了身孕的女子。   她的脖子后什么也没长。原先她很引以为豪,可现在,脖子后没有长出自己的孩子,反而是不孝的象征,这让她很是受折磨。   为此,女子这才特地来看看,这群人从脖子后长出的孩子落下和真正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可谁知道,她等了大半天,什么也看不见。   卖菜女子眼睛仍旧维持着弯起的笑模样。   乍一眼看过去,她和谢锦,和剩下十二位同伴脸上的笑几乎一模一样。   “你想要看见我的孩子是吗?”卖菜女微笑着,准确地对着人群中的女人说,“我会让你看见的。”   怀了身孕的女子莫名觉得有些恐慌,嘟囔两句,挺着大肚子回家去了。   到家后,她在屋里坐下。   今天在外面等了太久,身体有些不舒服,她想让自己夫君倒杯水,却想起来自己夫君今日出去做活了,只能自己挺着大肚子慢慢起身,来到外间。   桌上放着茶壶和茶杯,有孕女子在桌边坐下,抬起手就要倒水喝。   令她奇怪的是,家里的大肚茶壶提起来很重,可却什么也倒不出来。   女子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手脚无力,所以才觉得壶也变沉了。放下壶后,她口里干渴得更厉害,只能再慢慢起身,踱步到厨房去。   她感觉自己的肚子有些沉重了,可能再过一段时日,孩子就要出生了吧。   女人摸了摸肚皮,很有些自得。   这才是孩子。   和她的孩子相比,那些人长在背上的孩子怎么能叫孩子呢?   她实在觉得很荒谬,可又不敢说,因为她的夫君背后也长了那肉团。   才短短几天,她的夫君就由原来的恐惧和厌恶,到现在每天晚上都要抚摸着那肉团才能睡觉。他甚至还给那肉团起了个小名,好像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肚子有些坠坠的疼。   女子感觉有些不舒服了,口里更加干渴。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脑海里不断回忆出刚才,那女人笑着对她说话的模样。   越想,越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很奇怪。   她的眼睛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脸,反而像是……   女子回忆着,慢慢低下头。   她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肚子?   不会错的,她在对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一想明白这点,女子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这时,门外响起了自己夫君的声音。   “你在我们家门口干什么?”   “我来让你夫人看孩子。”熟悉的声音回答。   是那个女人!她怎么过来了?!   女子本就在惊恐中,这下更害怕,口里的干渴也实在忍耐不住,匆匆踏进厨房门。   厨房角落里放着储水用的水缸,平日烧水都是从这里取的,因为怕落进虫子去,平常都盖着个很大的木盖。   女子准备打开水缸盖烧一壶水。这时,她却听见了自己丈夫的惊呼。   “你……你干什么?”   之后,一阵巨大嘈杂声在门口响起,好像有东西撞倒在地,还能听见撕咬、扭打的声音。   打起来了吗?   女子更加害怕,站在原地,心惊肉跳地竖起耳朵听。   门外忽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   “啊啊啊啊啊——”   她听到了分不出男女、不知道来自于谁的凄厉尖叫猛地响起。   女子吓得一阵腿软,好不容易才扶着水缸边站稳了身体。   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干了什么?   她越想越害怕,简直要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还有她丈夫的声音。   “娘子,开开门,刚才有个疯女人缠着我。”   是她的丈夫?   那个女人走了?   来不及多想,女子忙高声应道:“来了来了。”   水也没喝,快走几步向门外走去,来到庭院里,迫不及待打开门来。   果然是她的丈夫,脸上带着血,背上背着“孩子”,站在门外,满脸气愤。   “刚才有个疯女人,一直弯腰从门缝里往里看,不知道要做什么,还好街坊邻居来帮忙,总算把她赶走了。”   女子一听就害怕,伸手把人拉进来:“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要吓死我吗?”   “快进来吧,把门关了,以免她再来。”   夫妻俩一前一后往屋里去,坐在桌边。女子抬手就要给丈夫倒水,倒了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这水壶刚才就是没水的。   真是……   女子一拍自己脑门:“我去厨房再打些水来。”大热天的,喝些冷水也不碍事。   说罢,她提着水壶,往厨房走去。   她重新站在了水缸前。   刚才心里生出的那股异样卷土而来,这水缸,也给她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女子定定神,伸手放在木盖上,慢慢揭开了水缸盖。   在打开盖的那一刻,女子不可置信地猛地闭上了眼睛……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水缸里的……根本不是水,而是她丈夫的无头尸体!   血淋淋的,放在水缸中,蜷缩起来,背上肉团干瘪下去,像一层红色的肉袋。   女子几乎都要吓傻了,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差点要尖叫出声时,却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忽然想起来,如果自己的丈夫在这水缸里死了,那刚才……自己打开门迎接进来的,会是什么人?   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能被他发现。   不能被他发现……   女子哆嗦着嘴唇就要往外跑。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拎着个大肚的茶壶,手一松,茶壶砰一声落地,碎裂成数十块。   藏在里面的头颅也骨碌碌滚出来。   尽管血肉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她丈夫的头。   怪不得……刚才倒不出水,水壶却那么重。   女子吓得连连往后退,此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只想着快点逃出去,她没留意到自己后退的一步撞在了窗户上,发出砰一声轻响。   而后,窗户外也传来叩响声。   “娘子——”男人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女子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窗外站着的男人脑袋一歪,直直掉落,断口处血花四溅。   “啊啊啊啊啊——”   小院里传出尖叫。   镇上,无声的杀戮正在进行。 第220章   穆云镇的风气更古怪。   自从卖菜女子的“孩子”落下后, 不少人都动心了,纷纷请求让谢锦帮忙把孩子落下,以体会那种如获新生的快感。   谢锦却没答应。   他说要找一个人。   “穆老爷说了,要先找到那个姓姜的外乡人。”谢锦笑眯眯道, “他的孩子, 可以落下了。”   姜遗光这几天一直在找破局的关窍, 以往死劫中化解厉鬼心中执念总能有个契机,可这回,他一进入穆云镇, 脖子后便长了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源源不断地吸食他的血肉。   放任?恐怕不行,迟早会被吸干。   割断,似乎也会出事。   至于谢锦的让孩子“落下”的方法……姜遗光更是直觉有古怪。   在卖菜女即将出来的那一刻,他有种预感,好似出来的不是原来那个女子, 而是某个更加可怖的厉鬼。   到底该怎么做?怎样才能化解穆云的怨气?   为了了解当年真相,姜遗光询问了很多人。可他们只会说些传言,称穆云为人至孝,孝感动天云云。   穆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心想, 恐怕只有潜入穆云的祖宅, 才能了解一二。可现在,穆云的宅子被谢锦给占着了, 他以受到穆云眷顾的名头,连同那十二人一起占据了穆家祖宅。   死而复生的谢锦让他感觉十分危险,而那座宅子他同样感觉有危险。   这几天, 镇上其他地方也不太平。   姜遗光在夜里休息时, 总能听到一些惨叫声。   可白日里,大家又一派和睦,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问起来,也没有人听到夜里的惨叫声。   姜遗光走在街上,他刻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看不出本来样貌。   人流从他身边穿行,热热闹闹,却处处透着诡异。   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不背着“孩子”前行的居民了。偶尔有几个,昂着头走在人群中,一看就知道他的孩子已经落下,招来艳羡目光。还有些则佝偻着背小心地从一群群背着肉团的人中走过,一脸心虚,做了错事的模样。   只是……前者总予他一些危险感。   就像那天见到的卖菜女一般。   姜遗光再度经过一个背上光滑一片、昂首阔步走路的年轻男人,他脸上带着笑,看上去,精气神就和旁边干瘦蜡黄着一张脸的人们不一样。   姜遗光更低下了头,默默经过。   他知道,谢锦放话要人找自己。   他脸上涂了一层干硬的黄泥,头发和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抹了,又换过扑满灰的衣物,改变神态走姿,保管让人再认不出自己。   他要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往他都是在镇中最偏僻的几个地方休息,白日里悄悄出来。今天要不是为了打听谢锦的消息,他也不会再到闹市中。   谁知……正要和他擦肩而过时,那人回过头来。   “哎?是你?”那个人脸上带笑,伸手就抓住了姜遗光手腕,扣住他脉门。   “谢少爷找了你很久,没想到你在这儿。”   姜遗光要甩开,那只和脸上光洁皮肤完全不一样的枯瘦的手却牢牢地扣住他,冷硬的触感,好似一副镣铐,无法解开。   他的声音很大,把周围人都吸引了过来,围在两人身边。   “姜小兄弟,谢少爷说了,穆老爷给他的指示,接下来该轮到你了,这几天大家都在找你,你怎么不见了?”那个人更大声地说话,即便说着话,脸上依旧带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其他人停下了手上动作,齐齐看着他。   跟着说话,带笑的嘴一张一合,劝他不要不识好歹。   “是啊,大家都在找你。”   “快点去吧,你的孩子到时辰了,别不舍得……”   “孩子落下来才有好处……”   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围成一圈,全都盯紧了姜遗光,不断劝说。   有些人背着孩子,有些人没有。   姜遗光本就处在虚弱状态中,根本没法逃走,被强行拉着往穆家祖宅走去。   “我不想去,我觉得还没到时候。”他说。   其余人仍旧笑得开心,热热闹闹的,没有人听他说话。   大家都很高兴,总算找到了姜遗光。   等姜遗光的孩子落下,就可以轮到他们了。   “我不想去!”姜遗光加重了声音。   他们离穆家祖宅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了。   “为什么不去?孩子大了就要落下来。”抓着他的人笑着说。   姜遗光另一只没被抓着的手指指人群:“他们有些人的孩子比我的更大,就像那位婶子,我可以让……”   一句话没说完,头脑一阵剧烈眩晕,让他差点跌倒,被周围人扶住。而这句话,终究也没有说完。   嫌他吵闹,不识好歹,有人拿布条绑住了他的嘴。而后,一伙人再度高高兴兴地往穆家去。   很快,他们就来到穆家祖宅的家门外。   一晃眼看去,石砌圆拱门,砖石密密砌,中间屋脊拱起。和先前见过的破旧的穆家祖宅不太一样。乍一看上去,不像老宅,反倒像一座坟。   谢锦就站在门口,笑脸相迎:“你总算来了。”   其他人也在笑。   “等你好久了。”   “孩子长这么大了……”   大门洞开。一双双手把他往里面推。   “进去吧,很快孩子就落下了。”   姜遗光扒着门不放,脚死死地抵住足有膝盖高的门槛。门里黑漆漆一片,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正这时,背在背后,已经完全和背脊长在一起的肉团猛地涨大一圈,与此同时,头脑再度如受重击般眩晕,手脚都软了下来。   不知是被谁一推,他重重跌进了门里,肉团也撞在地面,疼得更厉害,头脑中的眩晕便更重。   大门关上,将那群人带笑的注视都隔绝在外。   到这个地步,要跑出去恐怕也难了。   姜遗光坐在原地,缓了好几口气才慢慢爬起来,向门里更深处黑暗看去。   穆云的心结会是什么?   他的亡魂,真的在这间祖宅里吗?   他试探着走了几步,背上的肉团……忽然疯狂挣动起来。 第221章   九公子带着谢丹轩等人先往荃州去。   荃州也有港口, 通江也通海,顺着江往上还能到前朝开凿的运河中去。谢丹轩对此并无异议。   姬钺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目光沉沉。   谢文诤没了。   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谢文诤。   那一日, 他起身后, 让下人去请谢大人来。谁知那人却把谢丹轩请来了, 来者是客,他也不好赶人走,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客客气气送客, 再让下人去请另一位谢大人。   谁知……那个下人,竟然问出一句另一位谢大人是谁,一脸迷惑,好似从来没听过自己主子的名头似的。   那时姬钺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再叫来其他人一问, 竟然所有人都不记得谢文诤。   他的贴身小厮和路上地方官送上来的通房丫头也不见了,消失的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一般。   而那群人的印象中,他们都是跟着自己才来到夷州的。   实在是……实在是……   姬钺攥紧了船沿扶手, 阴郁地注视远方和海平面相接的蔚蓝的一条线。   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姬钺扭头看去, 叫出来人身份:“兰姑,你怎么出来了?”   兰姑穿着一身粉橘色长褙子, 头戴玉兰花簪,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下人们误解了兰姑的身份,自作主张送上来这样的衣饰, 兰姑却不介意, 她预感自己的死劫没那么快来,在空闲时, 她很乐意打扮一番。   兰姑直白道:“看你心情似乎不大好,来陪陪你。”   现如今,和他一样记着谢文诤的也只有兰姑了。   想来那些人也是被厉鬼所惑,而因为他和兰姑拥有山海镜,不易为鬼怪惑心,才能记着谢文诤吧。   只是……也只有他们还记得了。   也不知回京以后,陛下还能记住谢文诤吗?谢家人会记得他吗?   谁不想要做出番事业?谁不希望能青史留名?如谢文诤这般,人死了,还要被人遗忘,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实在是比单纯的死还要可怕。   九公子一时间没有回话,兰姑问他:“还在因为谢大人的事难过吗?”   姬钺摇摇头,慢慢开口。   “并非难过,我只是觉得……”   他一时间觉得胸口憋屈、愤懑之气翻腾,堵得慌。可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堵得慌。   江海辽阔,天际无云,正是好天气,可他高兴不起来。   兰姑默默地注视着天边,和他一道长长叹气。   “总归……我认为还是和那个孩子有关。”兰姑道,“他很邪门,我怀疑他就是那种东西,只是谢丹轩此人被他迷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兰姑摆明了要说正事,九公子便也抛却心里那点儿扯不断说不清的烦闷,理智拉回,思索道:“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法见到他。”   谢丹轩把这个小儿子藏的严严实实,谁表露出一点儿想见见的意思他就要大发雷霆。不光是他,谢丹轩的亲眷连同谢家所有下人都如出一辙,坚决把他护得好好的。那个孩子也几乎不露面。以至于到现在,他们明知道这个小孩有问题,却根本收不了对方。   “他或许知道我们能对付他,所以才故意躲着我们。”姬钺冷笑,“藏的再好有什么用,等下次靠岸……”   他没说完。   等下次靠岸,他直接调兵,动用近卫,把谢丹轩和那批疯魔一样的谢家人全部拉走,看那个东西还能靠什么躲躲藏藏。   海水翻涌,慢慢推着大船往岸边去。   大海何其辽阔,寻常人见着山海,少不得胸中生起一番豪情。姬钺却只觉得厌烦,海风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翻起,飒飒击风,吹够了,姬钺才转身要走。   “回去……”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咽了回去。   他和兰姑站在船尾处,那头没什么人离床仓也远,其他官兵们见他们在那儿谈话,也不会凑过去讨没趣。   转过头后,姬钺才发现……   那个孩子,就站在船舱后,他穿着一身深蓝到近乎墨色的衣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的脸很白很白,白得完全不像是活人能有的脸色。   他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   见两个人回过头来,还没等他们从袖里取出山海镜,小男孩便露出个笑,白净一口细牙渗血,刹那间消失在原地。   兰姑和九公子瞬间抽出照过去的镜子都落了个空。   “让它跑了。”九公子更加阴郁,“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兰姑道:“无妨,总归在这艘船上,它跑不了。”   “谁知道它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   船舱内,谢丹轩在屋里忙活。   小孩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抬手删了敲门。   “进来。”里面的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也和小孩面无表情的脸一样,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   矮小的身子推开门,迈过高高门槛。   屋内很暗很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打开门后,还有一层草编的厚厚的门帘。本就处在酷暑中,一切陈设都让屋内更加闷湿潮热。   谢丹轩却宁愿在这么闷潮黑暗的屋子里,也不点灯,就着窗户缝里的一点光不知在忙活什么。   见儿子进来,才吹亮火折子,点起不远处桌边的烛台。   亮起的一点烛火,照亮了屋内情形。   谢丹轩的身前,立着一尊比他矮小些,精美漂亮的白瓷瓶,瓷瓶顶端,顶着一颗秀气的女子头颅,脸很白,脖子以下都藏在瓷瓶里。   赫然是一尊花瓶姑娘。   花瓶姑娘的头发还没梳完,湿漉漉黑油油一大把蜿蜒在白瓷瓶外,美得诡异。   谢丹轩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木梳和发绳、发簪,正在给她梳头发。   那个花瓶姑娘看见小孩儿进来,下意识一哆嗦,又强行遏制住。   “狸奴,你怎么来了?”谢丹轩看见儿子过来,很是高兴,给花瓶姑娘梳完头发后,来到了小孩儿面前,蹲下去。   他人精瘦,个头却不低,小孩儿身子矮小,蹲下去了也要仰头看他。   “来……找你……”小男孩张开口说话。   一口细白森森的尖牙,在血红的唇里发出锋锐光芒。声音也完全不似正常孩童那般清脆,稚嫩又沙哑。   谢丹轩却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早就忽略了自家儿子身上一切的反常。   “爹现在在忙,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好不好?”   小男孩就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   歪歪头,脖颈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不好。”他说。   他向那个花瓶姑娘走去。   花瓶姑娘见他要过来,方才还掩饰的淡然再也伪装不下去,惊恐地瞪视他。   “别……你不要过来!”   “我什么都没说,你不要过来!!”   小男孩看着她,露出一个笑:“我听见了,你说了。”   话音刚落,花瓶姑娘顶在纤细瓶口的头颅便好似流水一般从瓶口挤了进去。   偏偏这“水”流得还慢,花瓶姑娘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头骨发出咔咔碎响声。她不受控制地慢慢往瓶子里沉去,就好像……有一只手正拽着她,不断往瓶子里扯进去。   很快,花瓶姑娘的头颅便完全落进了花瓶中。   花瓶不断摇晃,逐渐平静。再从瓶口往里看,一切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好似这东西就是个普通花瓶而已。   谢丹轩眼神木愣愣的,即便眼前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一幕,也没有任何反应。   像一尊死气沉沉的木偶,任人操控。   ……   用过晚饭后,天色还早,众人在甲板上吹风,欣赏落日。   谢丹轩也在。   他也不记得谢文诤了,在他的印象中,就是九公子上岛将他接回去,因而他对姬钺很有几分推崇——只要不牵扯到他儿子。   九公子冷眼看着,面上却做出一派和煦的模样,问他在夷州可有什么新奇的事儿。   他本不过随口一提,他也听过,夷州岛四面环海,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贫困的渔民和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倭寇。   谁知道,谢丹轩竟然还真有些稀奇事。   “在夷州岛呆久了,见的倭人也多了,也能说几句倭国语。那群倭人都在说,我们大梁有宝藏,有永生不老的秘密。所以他们才会一直想要来大梁……”谢丹轩说罢,摇头苦笑。   其他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就算世界上真有什么长生不老药,那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在这海上打鱼打久了,海里的古怪事确实多,却从来没听过什么长生不老。   九公子和兰姑却一听就上了心,对视一眼,偏偏又不能追问太急,以免让人看出不对劲。姬钺状似无意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以为?”   谢丹轩陷入了回忆中。   “据他们说,他们的古籍记载,一千五百多年前,秦皇梦见海上有仙山,命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出海求长生不老之术……”谢丹轩开始说起来。   “他们认为,当年的徐福其实悄悄回来了,也带回了长生不老之术。只是秦皇殁去太早,才没能让秦皇长生。”   姬钺听着,面露嘲讽之意。   世上总有人相信长生不老这样可笑的谎言,越是富贵位高权重者越是相信。   可偏偏,世界上还真有。   他摸了摸袖中铜镜,再度和兰姑对视,他们都想起了那个传言——据说,渡过山海镜中的十八种死劫,那人就能获得长生。   长生不老……实在对人有莫大吸引力。姬钺相信如果这个消息放出去,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夺得镜子,为自己牟利。   可……真的能长生吗?   如果可以,为什么陛下会允许让他们来渡劫?   如果真有长生,从至少前朝就已经建立起的藏书阁的记录来看,为什么找不到一个能渡过十八重死劫之人?   有时候,姬钺都怀疑十八这个数字会不会是编造出的谎言,毕竟谁也没经历过,谁也不能确定十八重死劫后就真的解脱了,可它们又必须相信这个说法,总好过……看见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绝望。   “谣言而已,不愧是弹丸之地,这也能当真。”姬钺得知真相后就失了兴趣,不想再多说。   众所周知,徐福出海后,再也没能回来,或许是死在了海中风浪里。偏偏总有人相信这长生不老的传言。   谢丹轩笑道:“听说是他们的大王把他们派来的,他们大王的弟弟对此信得很。”   兰姑坐在一边吃点心,闻言也忍不住发笑。   心理甚至伸出一点恶意的念头。   如果他们真想要长生,让他们拿个山海镜去渡着十八重死劫吧,恐怕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平平淡淡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谢丹轩不过说个玩笑话,谁也没当真,甲板上热热闹闹,有谢丹轩开头,一众人起哄,各自说起自己碰见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兰姑听着,心情也好些。   正迎着风微笑,却感觉到某处传来阴冷恶毒的目光,直直投射在她脸上。   兰姑微一皱眉,状似不经意的转眼过去,就见船舱二层房间的一扇小窗户内,迅疾地闪过一张苍白的脸,转眼消失不见。   这个鬼东西……   即便它害不了自己,可让它就这么待在船上,实在是不舒服,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自己一口。   这还是在海上……兰姑更担忧了。   那个东西,只要随便对船只做一点手脚,都有可能让他们这一整船人葬身海底。   “又是它?”九公子凑近前,低声问。   兰姑点点头:“是它,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九公子心里也有些忧虑,当下拍板:“下一次靠岸,我们先休整两天,到时候……”   到时候做什么,他没说完,兰姑心里也清楚,默默点点头。   人群中,谢丹轩说起了自己又几出不寻常经历。   他曾在岛上,见过几回蜃景。   “……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吓呆了……”   书中虽有记载蜃景,也说其多出现在海上或沙漠中,可见过的人到底是少数,他一说,其他人顿时来了兴趣,催他快讲。   “第一回见到,大概是十七八年前了,我也记不太清楚,那时我来岛上还没多久,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岸边吹风,慢慢的,风小了下去,渐渐停止……”   “从大海的另一头,慢慢生起雾,在雾中,慢慢能见到模糊的影子,一大片,横在天边,起初还模糊着……后来,就慢慢清楚了……”   “……一大片青绿连绵的仙山,山中有清泉、有宝寺、有人影,乍现乍隐,浩荡飘渺,真如仙境……”   其他人听得入神,心生神往。   “该不会真是仙山吧?谢大人,您可是见过神仙的人了。”   “海上有仙山……或许,是真的?”   谢丹轩摆摆手,苦笑:“非也,非也。那不过是一场幻境。即便真有仙山,也不是我们能去的。”   他才说过秦皇之事,大家有些读过书的便想起来,即便是皇帝派人去求药,也未必能求着呢,不免泄气,心头怅然。   姬钺也听过蜃景传闻,只是没亲眼见过,闻言来了兴趣,不免多问两句。   没有人注意到,原先还鼓起的船帆渐渐扁下去,船只行进得也慢了些。   风在停歇。   但到底没有逆风,不至于叫船走不了。   阳光渐渐朦胧模糊起来,远处。原本清晰的天海交接处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蓝线,隐约有雾升起,飘飘渺渺,朦朦胧胧。   在那片淡白色云雾中,渐渐出现了些庞大的影子。   “是蜃景!蜃景出现了!”不知谁第一个发现,指着远方兴奋地大喊出声。   “是蜃景!是海上仙山!”   “真的有仙山!!”   姬钺和兰姑也是一惊,扭头向身后看去。   的确,从天水相接处,升腾起淡淡薄雾。薄雾中黑色阴影渐渐清晰,形成一道。几乎笼罩了半边天的幕布。   “想不到今天还能见识到海上蜃景。”九公子喃喃道。   兰姑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已完全陷入了对眼前浩大恢宏蜃景之中。   不光是她,小小一艘船上数十来人,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天边,舍不得眨眼。   和这蜃景比起来,他们的船只是多么渺小。甚至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天地间只剩他们几人的空旷的恐慌感。   一船人心向往之,唯有九公子眼皮不断跳动,好似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半空中的蜃景渐渐清晰。   依旧是一片漆黑,朦胧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黑影起伏,似磅礴仙山虚影。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气,会将这海上仙境惊跑,也有人注视着这几乎望不到边际丈量不到尽头的仙山。不知怎么的,落下泪来。   九公子却感觉越来越不安,他几乎要坐不住了,浑身寒毛都要炸起,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那股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逃走,可他们都在这艘船上,即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僵在原地,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天边更加凝实,也更为浩瀚的蜃景。   可那根本不是蜃景,更不是仙境。   云雾中的黑影微微扭动,好似一副画在丝绢上的画,被人从后面扭曲翻卷一般。   渐渐的,那团黑影动得更厉害,不断扭曲,抽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更大了。   大得几乎笼罩了一半以上的天幕,左半边蓝天白云,右半边是云雾中的黑影。   而后,那黑影不断扭动,慢慢往上扩……   终于,它露出了一点巨大恐怖中的冰山一角。   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   白色的,镶嵌在上方,随着如山影一样拱起的黑影不断动弹,越来越清晰。   而后,终于……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海上仙山,甚至于……那根本就不是一座山。   那是一颗巨大的,能遮住半边天的人的头颅。   从前方垂下的黑发缝隙中,露出一只阴冷的眼睛。另一只眼睛,仍旧被黑发覆盖住,看不清楚。   只有露在外的眼睛,终于摆脱了头发的覆盖,渐渐扩得更大,就好似盯着他们看的那个人凑上前,看着眼前一群小蚂蚁似的。   “啊啊啊啊——”第一个人尖叫起来。   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双目赤红,神态癫狂,周围的人拉不住他,任由他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嘶吼,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有一就有二,再度有人受不了这折磨,胡乱撕扯自己的头发,指甲划破脸,满手血肉。而后,那些人又哭又叫着冲到船边。   “扑通、扑通……”   不知多少人跳进了水里,黑色发顶迅速被水没过。   大风骤起!   吹皱满镜江水,也将那蜃景外的雾气胡乱吹去。那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凑得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那只眼睛……连同漫天舞动的黑发,全都被风吹散了。   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船上的人也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来人。   谢丹轩,和谢家家仆。   九公子从谢文诤那儿得来的人手,无一例外,全部跳水死去。   兰姑也呆呆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尖叫着捂住了脑袋。   刚才……刚才她差点也要往水里跳去,还好九公子拉住了他。只是现在九公子脸色也很不好看,憔悴不已,他同样忍受着几乎要把脑袋涨破的痛苦,取出镜对着自己一照,那阵尖锐的痛苦总算过去。   可镜中……还照出了其他东西。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挨挨挤挤,站满了浑身湿淋淋、面色惨白发青的恶灵。   ……   姜遗光在镜中,也几乎要逼到绝境。   他被强行推入穆家祖宅,入目一片漆黑,只能摸黑行走,走过几步后,却又摸到了一扇门,推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大亮。   是一处天井。   可就在这时,紧紧黏连着他背后皮肤的巨大肉团,拼命挣扎弹动起来,伸手去摸,还能摸到不断鼓起的一个又一个凸起,就好像……里面真的有一个人,在想办法要脱离皮肉包裹似的。   姜遗光痛得更厉害。   他本是不怕痛的,再怎么痛也能忍耐,可他现在虚弱至极,浑身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平日能忍住的疼痛也就变得格外难捱起来。   额头渗出汗水,姜遗光不断擦去,以免流进眼睛里,睁着眼,不断去看周围环境。   天井中间的集水坑中种了花,还活着,鲜红似火,再往后,又是大门紧闭的正屋。   姜遗光扶着墙,正要踏出一步。   长在背后的那个畸形古怪的肉团……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   姜遗光跌跌撞撞往前爬,逐渐来到集水坑边。   扭头看去,鲜亮花枝下,堆积着人皮。   他看到了熟悉的几张脸,其中,就有谢锦的一张皮,有些发黄的,还连着头发,眼睛处是两个空洞,可他还是能认出来,那是谢锦的人皮。   孩子落下……   落下的是什么东西?   他吃力地扭过头,往自己背后去看。可是那东西就长在背上,黏连着脖子,根本转不过去。   他听到了皮肤连同布帛一起撕裂的声音。   一颗湿漉漉的头颅,穿破了背后肉团顶部,就像一只蝴蝶终于钻破茧那样,露出了脑袋。   它的脖子很长,伸到了趴在地面的姜遗光的面前。   那是一张模糊的根本没有五官的脸,空白一片,嘴巴的位置微微上扬,好像在对他笑。   它还在不断往外爬。   每爬一寸,姜遗光就能感受到百倍的痛苦,他的血肉和精气都在被抽走。   姜遗光面前那张空白的脸上,一点点生出五官来。   先是额头,然后是眉毛,再然后,是左眼……   那个东西,正逐渐变成他的样子。   不能再拖延了。   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姜遗光身上带了一把刀,很锋利。   他的手肘伸到背后,摸到了那团肉和自己背部皮肤相连处。   从脖子开始,用力捅入,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个鬼东西的。   那个脸还没长完全,只长到鼻子的东西,张开嘴尖叫起来。它的嘴巴还没长出来,只能看到应当长着嘴的地方凸起一圈儿圆。   姜遗光没在意它的尖叫和怨毒眼神,喘口气平复力气后,再度狠狠往下划。   那个东西察觉到了姜遗光的意图,拼命要往外爬。   姜遗光的动作却更快,左边完全划开后,刀换到右手,再度划下,反手过去,生生将黏连的皮肉撕裂开。他感觉到自己背上一阵阵火辣的痛,就像是在上个死劫中,生生被活剥了皮一样。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遗光用力撕扯下最后一点皮肉后,拽住了那个东西伸长的脖子,将它从自己背上扯了下来。   狠狠掼在地面,扔了出去! 第222章   姜遗光把那团肉茧丢进了天井下的集水坑里。   它只长出了个脑袋和一小部分肩膀, 脸还没有长全,嘴巴的部位仍旧是一片模糊的肉色,张大着,似乎想要骂什么, 声音被闷在包裹住嘴的皮里。下面连接着的肉块部分还在疯狂扭动, 撕扯着, 要从那层蛹里出来。   随着它的挣扎,肉色的茧从缝隙中不断涌出一滩又一滩血,原本光滑的肉茧表面干瘪下去, 凸显出包裹在里面的身形轮廓。   有点奇怪。   像是看着自己在里面挣扎。   姜遗光还趴在地上,背部犹如被活生生撕了一层皮,动一下就发疼。但至少……不会再有东西吸食自己的血肉了。   那个脸还没长齐的东西在肉茧里拼命往外爬,死死地瞪着姜遗光,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得脱出眶来。   随着它的拼命挣扎, 竟然真的叫它从那个肉蛹拽出了半条手臂。   还有一半仍旧被裹在茧里,已经能看到一条手臂和连接着的手掌的形状。   但看上去,它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姜遗光看一眼确定过后,就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身, 他上身的衣服从背后撕碎了, 干脆扯下,露出背上一片剥去皮肤后通红渗血的肌理, 扶着墙慢慢往里走。   他要搞清楚,穆家祖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当年穆云之死的真相又到底是什么?   “唔唔……唔……”那个东西在集水坑中拼命翻滚,见姜遗光要离开了, 和他一模一样的上半张脸更加可怖, 已经扭曲到了完全不像是人脸的地步。   但它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往正屋走。   正屋大门紧闭, 已经有些年头了,蛛网密布,木门下边生着比门槛高的杂草,一看就知无人打扫。   姜遗光站在门边,轻轻推了推。   出乎意料的是,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竟然真的被他轻轻推开,露出一条漆黑门缝。   阴冷的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寒意几乎能吹到人的骨子里。   在那一瞬间,推门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险,毛骨悚然,头脑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他便以自己全盛时期的速度闪身来到集水坑边,将那团东西从坑里拎出来,而后,往大门上一砸!   大门撞开。   那个东西在空中翻滚两圈,扔了进去,只露出半张和姜遗光长得一模一样的怨毒的脸,死死地瞪着他。   从门里吹出来一阵尖啸飓风,呼啸着刮过不大的天井,冻的姜遗光几乎要冻僵。他卧在天井中,心里仍在盘算着。   从人背后长出来的“孩子”,有着原来那人的血肉筋骨,一模一样的脸,他们可以进这祖宅么?   这些人皮……这些人皮的主人已经死了,可他们的“孩子”用他们的样貌活着。那么,这些人皮……   他捡起了谢锦的人皮,摸了摸。   冰凉的,带着尸体的腐臭味。   他又抬头去看顶着自己半张脸的那团东西,发现它竟然没有出事。只是仍旧伏在门槛边,死死地瞪着自己。   正屋大门打开,里面是一间很平常的房间,正中一张八仙桌,两旁放高椅,灰尘从里面飘出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到访了。   那天晚上,谢锦他们进了正屋吗?还是只到了外面天井就因为背上的“孩子”落下就死了?   如果没有进正屋,那个东西进去后,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姜遗光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直盯着那团东西看。   它的脸似乎长不齐了,嘴巴没有长出来,它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像蛇蜕皮那样从一层厚厚的鲜红的肉膜里挣出。   已经扯出了小半个身子,露出一半胸膛。   姜遗光透过它,继续看屋内。   即便它看起来像个活物,姜遗光也不能杀了它,更何况,他也未必杀得了。   屋里什么也没有。   刚才那种令他遍体生寒的危机感,已经不见了。   又观望一阵,姜遗光才小心地从集水坑中出来,往里走去。   站在门槛后,那个东西就在他脚边,仰着过长的脖子,不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死死地瞪着他。   也只有来到门边,姜遗光才看清了屋内全貌。   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墙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幅画像,因年代久远,画像被虫蚀了不少,画卷发黄,仍旧能看出来分别画着一男一女的坐像。   脸已经模糊了,看不清面容。   这两个人,会是谁?   姜遗光看一眼还在门槛边的那团东西,把它往外拖了一小段,让它刚好卡在门边,一半在里,一半在外,以免房门突然关闭他出不去。   而后,他才小心地踏进去。   无事发生。   他顺利地来到那两张画像前。   画像上,有两行小字落款,盖了印章。落款已经糊得看不清了,鲜红的印章还能看出些东西来。   是穆云的章。   这应当是他画的两幅画像。   难道……这两人就是穆云的父母?   看着看着,两幅脸都已经模糊的画像透出着诡异来。姜遗光收回视线,继续往其他方向看去。   大堂两侧巧妙地做了隔断,隔断后,又是一左一右两条回廊,通往后院。正大堂两边也衔接着小耳房,耳房门紧闭,同样蛛网密布。   姜遗光沿着长廊向后院走去。   鼻间尽是灰尘和发霉的味道,入目死气沉沉,从回廊走出来,一眼就看见摆在院中一人多高的石刻功德碑。   为什么会把功德碑放在家中?如果希望让人瞻仰,不应该放在镇上么?   姜遗光凑近了看文字,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功德碑上褒扬的名字并非是穆云,而是穆云的爹娘,穆槐和赵氏,碑文刻得清楚,感念他们养育出好儿子,光耀穆家门楣。   碑文似乎还没刻完,空着几行字。 第223章   同一时刻。   黎恪站在原地, 犹豫了好一会儿。   放以往,他一定会过去提醒那个姑娘及时离开,就算她不愿意走,也会悄悄用山海镜帮她摆脱这个厉鬼。可现在……他却犹豫了。   世间厉鬼不计其数, 被鬼所害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便他能救这一个, 那下一个呢, 他又能救多少?   更何况……救人的代价,是要把自己搭进去。   黎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唤她一句:“这位姑娘, 天要黑了,早些回去吧。”   在闽省这么多日,他也会说些闽南语了。   义地坟外,松柏林立,天确实暗了, 几分风也变得阴凉,他站在松树下,穿着素衣,声音嘶哑, 无端让人感觉有些发毛。   起码那位云姑娘的其中一个丫鬟就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冲他行一礼,道:“多谢公子提醒, 我这就劝小姐回去。”   那位云姑娘仍旧发出哀戚的哭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黎恪知道, 那个黑影听见了。   黝黑的只有一条瘦长的影子, 弯腰俯视着坟前哭泣的几人,顺着黎恪的话转头看向他, 那张脸也是模糊的,看不清它的五官。   黎恪觉得自己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盯上了,浑身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打上了某种标记似的。   黎恪最后劝了一句,这树林里不安全,几位姑娘早些回去。而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再管。   即便那些人被恶鬼盯上,那也是他们命不好,他已经劝过了。   脚踩在断裂的树枝上,不断发出声响。除却这脚步声外,林中一片死寂,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连那女子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可黎恪却在自己的脚步之外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比他慢一些,却牢牢地跟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黎恪顿住了,停下脚步。   那脚步声慢一些,也跟着停住。   这下,本就安静的树林中彻底没了声音。黎恪慢慢回过头去,手里握紧了不知是谁的镜子。   他还没试过用别人的镜收鬼,想来也是可以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但……刚才那三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难不成,她们也是鬼?变成了活人的模样来骗人么?   黎恪心里嗤笑自己的烂好心,转过身去,从他前方猛地倒坠下来三具血淋淋尸体,血肉模糊的脸正正好对上黎恪的脸,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地面,随着倒吊的姿势轻晃。   正是方才来上坟的云姑娘和她的婢女们。   在那一瞬间黎恪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噔噔噔后退几步,警惕地看向四周。   没有人。   什么也没有。   他狠狠心,绕过三具女尸,拔腿就跑。   可那东西却并没有放过他,跑着跑着,他的前方再度从树上直直坠落下三具倒挂的女尸,黎恪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   他不得不一边跑,一边用铜镜照向四周。   不知是不是因为山海镜起了作用。他竟然真的跑出了这片树林,回到大路上。见到路上行走的活人那一刻,黎恪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接连几日,黎恪都在做鬼压床的噩梦。   梦到了什么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在他入睡后,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动弹不得,喘不上气,叫也叫不出声,无法入睡,也无法醒来。   只是,一旦天亮,鸡鸣响起,那压着他的东西就瞬间消失了,浑身上下为之一松。   黎恪睁开眼,发觉自己的手再一次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拿开后,对着房内普通的铜镜一照,还能看见脖子上的掐痕。   再看过去,镜中自己的脸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张惨白腐烂的狰狞鬼脸。   黎恪一把将铜镜扣下,起身出门洗漱。   已经好几天了。   鬼杀不了他,却不会让他好过。这几日,黎恪根本没睡好,出门后,又听见了茶馆中其他人闲聊,说本地一个有名的青楼中的花魁娘子不知怎的失踪了,又过几日,有人在郊外义地处发现了那位花魁娘子连同其婢女的尸首。   这桩案子闹得很大,不少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说着说着,便论起了那位花魁娘子的帐中事。   黎恪只听了一耳朵,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当他正要离开时,却听见了一个自己耳熟的称呼。   云姑娘?   电光石火间,黎恪想起了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子。   死在义地……云姑娘……连同她的婢女……   就是她?   心中升起小小的愧疚感。那位云姑娘虽不是他所害,可如果他当时坚定地把人叫走,或许那三位姑娘不会死。可这愧疚也只升腾了一会儿,便烟消云散。   黎恪向讨论的那两人走去,先是行礼道声好,又问起云姑娘葬在何处,可有办丧礼,道自己想要去祭拜。   谈论的那两人都是本地闲汉,看这位书生眉眼生得端正,谁知道心里也想着青楼妓子,当即兴奋起来,指点他。   “云姑娘的丧礼早就办过了,也葬在义地。”   “老鸨报了官,现在义地那块儿有官兵巡逻哩……”   “也不妨事儿,有不少公子哥都往他墓地上去了,我听说还有些书生也过去了,要给云姑娘作赋什么的……”   “现在那云姑娘的妈妈在卖云姑娘生前用的事物,我可听说有位公子哥花大价钱买了云姑娘的妆奁、手帕什么的,说什么要……睹物思人!”   黎恪打听清楚后,冲那两人拱手道谢,起身离开,经过柜台时,顺便帮那两人结过账,那两人瞧见了,更是高兴。   黎恪去了一趟云姑娘所在的软烟楼。   即便是白日,软烟楼中,依旧人流如织,穿着艳丽的女子们从窗边探出头来,目光矜持又直白地勾着来近处的公子哥儿们。偏生近前又是丝竹绵绵、吹拉弹唱无一不有。   也有人盯上了黎恪,笑着望他,又矜持地站在窗边不下来,只用眼神欲说还休地注视着他,怯生生的,想邀请,又不敢邀请似的。   黎恪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进门后,微一皱眉。   他发觉这里头迎来送往的女子们面上都带着笑,没有人流露出难过。即便是那位据说伤心欲绝的老鸨,也头戴艳红芍药花,笑容满面。   不论是真的还是做戏,都叫人心寒。   黎恪在心里又嘲笑了自己一句,环视一圈后,多看了一位蓝衣男人一眼。   那个男人就坐在大厅中,怀中正抱着另一位粉衫女子说着他对云姑娘的思念,以及他把云姑娘的遗物通通都买下了云云,说着说着,眼中落下泪来,身旁一众女子不免为他的痴情所动,纷纷给他敬酒。   大约是他盯着的时间长了些,老鸨看他脸色不好,小心地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那位粉裳女子,那位姑娘现在有客,可以给他安排其他的。   黎恪摇摇头,道:“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老鸨以为他来生事,已经使了眼色给小厮,让他时刻准备叫打手上来,没料到他竟然问的不是楼里姑娘,而是来楼里作乐的客人,更是为难。   黎恪没工夫听她扯其他的话,冷声道:“告诉我的人是谁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多管。”   在死人堆中打滚久了,黎恪身上也带着寻常人没有的肃杀气,看着文弱寻常人还真不敢进犯。   老鸨被他这么冷冷一瞥,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连忙小声道:“那是本地一位富户的小公子,姓刘,家中做船运生意的……”老鸨把能说的都说了,那公子点点头,留下几两银,起身离开。   黎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事儿本和他没什么关系才是,他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位怀抱着姑娘,却还说着自己思念云姑娘的姓刘的男人。   收回视线。   眼角余光看见了什么,又猛地回过头。   大厅角落里,从房梁上倒垂下三具血淋淋女尸,长发垂落,飘在刘公子上方,遮住了他伤心的面庞。   黎恪快步离开。   他知道,这位刘公子也不会有好下场了。   果不其然,又经过一夜鬼压床后,第二日,黎恪出门,听手下人和他说起本地一户姓刘的富商人家,一夜间被灭了门,据说死相格外凄惨,发现的下人们连同去收尸的衙役几乎都要吓疯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都认为是那位云姑娘的冤魂作祟,还有人以为是杀了云姑娘的凶手,又去害了刘家人。   “……这几天大家都在去寺庙进香呢,实在太可怕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和他禀报的那位下人话多些,他又害怕,不免多说了两句。   “确实可怕。”黎恪道。   下人好似得了鼓励一般,继续滔滔不绝说起来。   “……现在也有人说是云姑娘招惹上了晦气才会死在义地,那刘公子又把云姑娘的遗物带回家,可不就是把晦气也带回去了?……”   “小的听说官府要把刘家给烧了,好让那些沾了晦气的东西都烧干净……只是刘家人来了不少,不肯呢……”   义地本就是葬穷苦人和外来人的坟地,云姑娘平白去那儿,说不定沾上了什么。   晦气……   黎恪在屋里来回走两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眉头皱得死紧。   这一切本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多问?   不,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   云姑娘的死……刘家灭门……   他们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招惹上鬼魂?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云姑娘得到了某个会招来厉鬼的东西呢?而这个东西,又作为遗物,被那位刘公子买走了?   算算时间,她死去的日子,恰好自己的山海镜丢失不久……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黎恪再也坐不住,腾地起身:“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他要拿回自己的镜子。   要是刘家真被烧了,山海镜放在里面,也要引来厉鬼。   他怀中,属于姜遗光和黎三娘的两面铜镜冷如冰,好好地叠放在一起。   ……   镜中,姜遗光站在石碑前,不断思索。   穆家最有名的人是穆云,可进了穆家祖宅,他看到的到处都是穆云的父母留下的痕迹,就连这块功德碑,也是给穆云的父母修建的。   穆云本人呢?   目光再度从功德碑上掠过,正面歌颂了穆云父母的功劳,只是没写完。他绕到背面,发觉上面也刻着字。   上面记载着穆云父母教导其子的方法。   年幼时就严格对待,不能犯一点错,父母不能因是自己子女就心软。因为他们认为,小时候犯小错,长大必定犯大过。   日日让他铭记父母养育之恩,陛下圣恩,以免养出不忠不孝之人。   还刻了一处凹槽,凹槽中放着一把戒尺,下方注明,此戒尺长三尺三寸,厚一寸,但凡穆云犯错,便以其惩戒,直到他彻底认错改正为止。   这些还好些,不算什么。   再往下,多了些奇怪的内容。   和上面工匠刻出的端正遒劲的小字不同,下方的文字扭曲,又奇怪,却偏偏能叫他看清。   那是一段,格外古怪,奇怪到完全不像正常人写出的文字。   “父母子女亲缘,永世难忘,子女即便万死也不能回报一二……”   “父母在,不远游,若远游,子女……”后面的字被刀划去,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划痕。   原文出自《论语·里仁》,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碑上文字把这句话改了,却又不知改成了什么样。   “为人子女者,当事事以父母先……”   再往下,更加扭曲的字迹。   大意都是,父母所做一切都是为子女好,子女离不开父母,一旦子女要离开父母,便会变得一无是处,成为一个废人等等。   正面和背面,简直天差地别。   背面的文字看似恭敬孝顺到极致,可姜遗光却能从其中分辨出一些怨气来。   是穆云写的么?   他对父母……到底是爱戴还是怨恨?   姜遗光又想起自己和镇上那些人背后的肉团,还想到了口口声声说要孩子落下,却在孩子即将落下时几乎发疯的赵叔。   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穆云会是被他父母逼死的吗?   不,有些不对。   他想起来,穆云辞官回家照顾父母后,没多少年,他的父母就因病去世了,之后,才是穆云重病而亡。   他盯着那块石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穆云的父母……真是因病去世的吗?   世间父母大多希望儿女出人头地,为什么穆云却会辞官回家?还是以照顾父母的由头?他如果真的希望照顾父母,大可以把父母接上京城,为何要回来在这小镇中?   穆云的父母那样逼迫穆云上进,又怎么会同意穆云辞官?   有没有可能……   穆云并非主动辞官,而让他辞官的人,正是穆云的父母?否则,如果他的父母不愿意,穆云作为一个大孝子,又怎会违背父母之命,辞官回家?   还要再看,姜遗光却在刹那间感知到了什么,用力一蹬,后退几步。   那座功德碑上,骨碌碌滚落下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落在他面前。   姜遗光拔腿就跑。   穆家祖宅很大,外面看着不显,姜遗光仍旧处在虚弱中,他以往也不怎么长肉,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瘦得仿佛一具骨架,背上也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发疼。   他原路返回,往大门口跑去,想要离开。   可……被他放在门槛的,长着自己模样的肉团,不见了。   大门紧闭。   姜遗光疾冲过去要推开门,撞上去的一瞬间就感觉不对劲,他撞着的似乎不是门,而是一副冰冷僵硬的躯体。   他立刻退开,回到屋中。   挂在墙上的两幅画,啪嗒一声掉落。   这反而给了姜遗光以启示。   是了,如果宅子中的厉鬼正是穆云,如果他的执念是孝顺父母……这两幅画的面容为什么会模糊不清,甚至带着一丝诡异?他应当把画护得好好的才对。   他在恨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做?   要撕了这画像吗?还是其他的?   屋内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那两幅画卷卷起,飘飘扬扬荡在半空中,两幅模糊不清的人影好似狰狞厉鬼,就要向姜遗光扑来。   姜遗光再度奔逃,冲进回廊,往正院中跑去。   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个肉团。   它缩在角落里,已经爬出了小半边身子。一只手伸出来,身躯在地面扭曲、爬行。下半身拖着的巨大肉茧已经完全干扁下去,像被水打湿的一层皮,湿漉漉包裹出下半身轮廓。   它看见了姜遗光。   露在外的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一刻不放。   此刻,姜遗光却发现,这条回廊好似也活了过来,不论他怎么跑都仍旧在原地,根本跑不到院中。   不会错的,它来了。   自己一进入小镇,就多了个“孩子”,他成了穆云眼里的“父亲”。   而如果自己的猜想为真,穆云最恨的,应当就是父母。   它不会放过自己。   既然跑不了,姜遗光干脆不跑了,站在原地微微平复呼吸,他也盯着地上那个肉团。   父母……子女……   穆云杀了他的父母。   现在,这个东西,姑且认为它是自己的孩子,它也要杀了自己,然后,取代自己……   还是有些错漏。   外面镇上那群人,也被从茧里爬出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这又是为什么?   父母……子女……是意味着,子女和父母一样么?   这群已经被替代的人,他们脖子后会不会又长出一根脐带来?也生出他们的“孩子”?到时候,这群“孩子”又将替代他们?   姜遗光不断环视四周,试图找出答案。   那个在地上不断扭曲爬行的肉团,一点点向他爬过来。   它仍旧怨毒地盯着他看,好像还在笑。   穆云的父母,又是怎么制住穆云的?   姜遗光的视线,看向了院子正中,嵌在石碑上的戒尺。   会是那个东西吗?   那把戒尺……穆云的父母把它当做了穆家的传家宝。   不论怎样,都可以试试。   姜遗光再度向院里跑去。   院里回廊再度变得很长、很长。那个肉团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姜遗光已经很虚弱了,两条腿几乎要跑不动,可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那个已经把两只手都伸出的东西一定会爬过来,抓住他。   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喘气,眼前的石碑,看着离他不过几尺远,可就是这点距离,成了难以抵达的天堑。   反而是那团东西,离他更近。   近到,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   在那个东西触碰上他的一瞬间,姜遗光重重一踢,竟真的将那个东西踢远了几步,但他也被抓着脚踝,绊倒在地。   不过,他倒下后,竟然离那块石碑更近了些。   姜遗光连爬都来不及爬起身,顺势就着这姿势滚落出去,背脊处脱了皮的地方碾过地面,生疼。   但他也触碰到了石碑的边缘。   石碑底渗出血来,碰上去像是碰着了一块冰,阴冷无比。同时,他的小腿,也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死死抓住。   在即将被拖走的前一瞬,他伸出手去,用力将那根戒尺抽出,狠狠往身后抽去。   一下击在那个东西脸上。   他清楚地看见,抓着他脚踝不放的那块肉团,脸上怨毒扭曲的神色分明多了几分惧怕。   穆云杀了自己的父母。   这个肉团也会杀了他。   戒尺真的能够克制住它么?   姜遗光一步一步向那个肉团走去,那个东西在地面拖行,一步步后退。   现在,猎人和猎物对调了身份。   姜遗光举起了戒尺,眼看就要落下——   戒尺停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 第224章   手里的戒尺落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 在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停住。   和那张脸只差不过一指距离。   那张脸依旧怨毒地瞪着他,看着戒尺时又面露恐惧。   姜遗光自然不是心慈手软。   他只是想起来——这是属于穆云的死劫,穆云恨着自己的父母。   他现在的身份是父, 不是子, 如果他真的用这根戒尺杀死“孩子”, 恐怕那时,他更会受到穆云的疯狂报复。   杀不得,放不得……   但现在戒尺在手, 它应当害不了自己。姜遗光的思绪重新落回那块石碑上。   他盯着地上扭曲爬行的人,一步步后退,来到了石碑边。   是了……他忽略了一些事情。   功德碑的背面,那些奇怪的字迹,会是谁刻上去的?   只有穆云。   如果穆云能够刻上背面的那些话, 如果他真心孝顺父母,认为建功德碑是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不把正面的碑文刻完?   所以,根本不是没刻完, 而是那些字都被穆云刨去了吧?   姜遗光凑近了看, 看不出什么来,伸手去摸, 才能感觉到后面本该刻上字的空白处比前面刻字处略低一些。   那些字都被刨干净了。   果然是这样。   他立刻蹲坐在石碑前,手里戒尺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坚硬无比, 抄起戒尺就开始磨平那些字。   正面碑文字不多, 却也有近六行。而随着姜遗光拼命磨去第一个字的那一刻——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只是短短的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就好似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姜遗光手都有些拿不稳戒尺,可他还在用力磨,他磨去末尾两三个字后,才发觉自己又想歪了些——照这么磨下去,恐怕几个时辰也做不完。   戒尺立刻往上移,来到了那两个名字前,用力划下。   只要把这两个名字划掉,这块碑就废了。   出乎意料的是,原来他划去其他字还算轻松,可这两个名字不论哪一个,都坚硬无比,戒尺刮过去发出尖锐的擦响,却不能留下一点痕迹。   姜遗光心里反而更放心几分。   看来,果然和他们有关。   他手上更加用力,甚至嫌戒尺只有一端,只能刮一边,另一只手拿出刚才划破“孩子”的匕首,两手同时用力去刮那两个名字。   天黑得更厉害,好似转眼间白天就变成了黑夜,夜空无星也无月,黑漆漆一片,姜遗光只能勉强看清楚那两个名字,拼命地用力刮着。   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那个长着自己脸的东西也不再动弹,似乎在忌惮什么,隔着数尺远,露出苍白的脸和上半身,下半身仍旧包裹在血红皮囊里,像长了一条血红的长尾。   可在他身后,大门砰砰作响。而后,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度冰寒腐臭的阴风狂烈地吹过,吹得他浑身一僵。   他明明在完成穆云的心愿,为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这间宅子里,如果只有穆云,他不会留下这么多关于他父母的事物。   如果只有穆云,他应该早就能把石碑上的字抹去才是。   他的父母,也在这间宅子里!   好似为了应和他的想法,那两张画卷随风卷入,画卷上面容模糊的两道人影当中劈开一道长及数尺的血痕,滴滴答答往下落血,往姜遗光的方向飘来。   姜遗光闪身躲开,其中一幅画便顺势贴在了石碑上,另一幅画不依不饶被风卷着向他飘来。   姜遗光转身就跑,不断避开。   可他本就跑得慢,这片院子又不大,四面封闭,他无处可藏。   这间宅子忽然吵闹起来,回廊下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灯笼,一盏一盏彩灯笼在风中飘摇。姜遗光听见了喧闹人声。   没有人,不知谁在说话,满室喧闹。   “……同你说过的事儿,你竟又忘了……”   “不孝子,不孝子啊!”   “早就与你说过外放,你不愿意,偏要留京,可是嫌爹娘烦了?不愿意听管教了?”   声音渐渐激烈起来,高高低低堆叠交错。   “……你眼里还有没有爹娘?!”   “你母亲病重,你也忍心不回来看看?!”   “败坏我穆家门楣!枉为人子!”   “……是儿子不孝,是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间或伴随着抽打,荆条在空中抖出的破空声,求饶、道歉、叫骂……杂物胡乱摔打……   一晃眼,姜遗光发现周围景象又变了。挂在檐下的灯笼亮起,模糊的亮光,模糊的一圈人站在周围,人影憧憧。   “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孝子!”   看不清那些人是谁,只知道人很多很多。他手里拿着戒尺,站在长凳前。   长凳上,绑着一个和他长着一样面孔的人,上半身露在外,下半身还没挣出来,仰起头怨毒地瞪他。   “教训他!”   姜遗光的手再次扬了起来,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不确定。   如果做错了,他便再也出不去。   那些人影看他迟疑,叫得更大声。趴在长凳上的那个东西看他迟疑,更加疯狂挣扎。竟真的让它从长凳上挣脱下,一跃扑倒姜遗光,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那个东西不会说话,却能从它眼里狰狞怨毒看出,它恨极了姜遗光。   姜遗光拼命挣扎,可他早就失了力气,根本挣不脱那双铁钳似的爪子,脖子被掐住,呼吸都困难起来,脸色渐渐涨红。他想要说话,可发不出一点声音。挣扎间,本就剥去外皮也没有衣物遮挡的背脊在地面磨蹭,更是生疼。   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住戒尺,狠狠击在那个东西身上。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大力掐住他的那个东西竟然被他轻飘飘打了出去,滚落几圈趴在地上,面目狰狞又惧怕地看着他,试图再度扑过来。但它晚了,姜遗光抄起戒尺就奔到那个东西身前。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好不容易能够呼吸后喘气得也很厉害,胸膛剧烈起伏,脑海里一阵阵发晕,背面不断淌血,浸湿裤子后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盯着那张愈发狰狞的没有长出嘴巴的脸,戒尺落在它的脸上。   尺端往下滑,滑过上身,落在仍旧裹着一层血皮似的下半身上。那里能看见两条腿的轮廓在拼命挣扎,却根本出不来。   穆云的执念……   姜遗光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蹲下去,伸手,开始去撕那层红通通的血皮。   那团东西无论如何都挣不出的一层皮,制住了它的双腿让它没法行走。在姜遗光手中却很轻易地被剥下,扔在一边。   这下,地上多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除了嘴巴没能长齐的“人”。   姜遗光在把那东西剥下后就跑了,他重新回到了石碑前。   石碑上,那两幅画不在了,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那群人也不见了,灯笼熄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另一头,那个“人”拼命向他爬过来。明明长了腿,却依旧像以往一样在地面爬,爬过刚才他身上淌血的地面,浑身苍白的皮肤沾满了脏污血迹。   姜遗光没有再管他,抬手就用戒尺去刨那两个名字,铜皮包木尺顶刮出酸涩声响,依旧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到底要怎么做……   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在这里。   姜遗光蹲下去伸手摸石碑底,果然发觉底下并没有打地基。这块石碑,只是暂时放在这儿而已。   以穆云父母的心性,怎么可能把功德碑放在家里?一定是等着做好以后,再放在镇上。   他将那根戒尺从底下插进去,中间架在自己曲起的一边膝盖上,一手握住另一端用力往下压,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往后推功德碑顶。   他实在太虚弱了,以往推倒这块石碑并不费力,但现在,石碑只是轻轻晃动,没有一点要倒的迹象。   姜遗光拼命去撞,狠狠往前推,手上往下压得更加用力。厚重石碑总算被他撬动了些,摇摇晃晃往后倒……   此时,那个东西扑过来,再次掐住了他的喉咙。   姜遗光收回抬起来推石碑的那只手,同样抓住了它的脖子猛地甩出去,重重砸在石碑顶端。   与此同时,撬底的戒尺借力狠狠一压,碑顶又被那东西砸中。上下使力,本就摇摇欲坠的厚重石碑终于轰然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座小院都抖了抖。   在落地的巨响中,姜遗光还听见了其他声音。   一道贯穿整块功德碑的裂纹蜿蜒在碑面。   功德碑,裂开了。   小院轰隆隆作响,砖石瓦砾哗啦啦坠落,成片房屋接连倒塌,碎石飞溅。一片狼藉中,姜遗光撑着站起身。   还有一个……   手里握住了戒尺两端,膝盖一顶尺中间,戒尺应声断裂。   天旋地转,眼前一切事物都扭曲起来。   ……   黎恪正策马向刘家赶去,以在官兵焚烧刘府前到达。可在途中,他忽然心生异样,连忙挥退左右,四下看看后,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小巷。   怀中放着山海镜的暗袋里,金光亮了一瞬,他眼前出现一个躺在地上赤着上身的少年,闭着眼一动不动。   “善多?!”黎恪忙伸手去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松了口气,又见他满身狼狈,短短几日不见瘦得厉害,皱眉。   镜中又发生了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黎恪把人扶起,脱下外袍要给他套上,却见姜遗光背上渗血,黑发湿淋淋黏贴着,掀开一看,竟是背上的一层皮都不见了,更是心惊,匆忙把人裹好带出巷,快马回到客栈。   善多伤重,需要人看护。只是这样一来,刘家那边……黎恪不免头疼。 第225章   姜遗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清醒, 意识清醒前,他还迷糊地想着自己还在星州那间着火的客栈中,也不知大火熄灭没有。想到这儿,即便头脑还是混沌一片, 他依旧用力睁开了眼睛。   周围并非大火后的废墟, 他正趴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 房间很陌生,身上换了身新的里衣,再一摸, 背上伤处上了药。   有人救了他?会是谁?   姜遗光侧着身坐起,休息一天后他精神总算好了些,他发觉靠里的枕边叠了一套新衣裳,拿起来一看,衣裳下还放着一面熟悉的铜镜。   这下, 姜遗光知道把自己带回的人是谁了。   他们为什么会来星州?又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间客栈的?   莫非星州出了什么事?   床边摆了水盆和毛巾,简单擦洗后换上衣裳,藏好山海镜,姜遗光往楼下走去。   下楼后, 他就认出来了, 这里不是星州,而是荃州。   他们把他带到了荃州, 却又不见人影。   姜遗光正要出门,坐在角落里的手下人总算看见了他,连忙上前去, 小声禀报道黎公子有事出门去了。   “其他人呢?只有黎公子一个?”姜遗光问。   下人们都是九公子让近卫找来的, 不机灵,胜在忠心耿耿, 让听谁的命令就听谁的。此刻听姜遗光这么问,忙不迭道:“是,只有黎公子他一个。其他的……九公子和一位姑娘走了,听说要去接什么人,还有一位娘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道:“知道了,多谢。”   下人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又觑他脸色,问要不要叫些饭菜。   姜遗光身上的东西都没了,好在先前得了三张五百两的银票其中两张让他藏在了靴子里,在房里就抽出了一张,闻言摇摇头,自己出门去,找了钱庄兑了些银子后,再回到客栈中。   九公子他们离开应当是要去接谢丹轩,他们该回京了。因而姜遗光没有再离开,自己在客栈中养伤。   夕阳落山前,黎恪风尘仆仆回到客栈。   若不是联络上本地近卫,他也拿不到自己的镜子。   平日里他无比痛恨这面山海镜,可真丢了以后却日日担忧,生怕镜子不在身边自己出什么事儿。进门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姜遗光,更是高兴,快步走过去。   “善多,你可算醒了,身上感觉可还好?”   姜遗光点点头,问:“九公子他们是去接谢大人?”   黎恪一怔,旋即回答:“是,过几日应该就到了。我今早还收到传信,后天我们便去荃州码头,九公子他们会在那儿换船,到时我们便一同回京。”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就是坐在楼下吃饭的,吃过后,又出门转了两圈,回来了。   没有问起其他人,也不问黎恪去了哪里。一如既往的话少,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像一条活在尘世中毫无牵挂的影子,只要他愿意,没有人会注意他。   黎恪几次想和他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夜间各自回房洗漱睡下。   约莫是山海镜回到了自己手里,这两天太太平平的,什么也没发生,难得过了两天安生日子。   九公子那头,并不太平。   他们的船似乎迷失在了江中,船上只有诡异的谢家人,好在还留了几个没看见那只眼睛的船夫,拼命在海浪中掌舵、拉帆。   姬钺终是忍不住,对兰姑道:“我们还是在船上把那东西收了,否则,它闹腾起来,我担心会翻船。”   不必他说,兰姑早就取出了镜子。   她心里也在担忧,九公子下一回就该是第十一重劫,他一定会更谨慎,或许……他就是希望让自己收了那鬼的。可她也到了第九回了。   再下一次,就是第十重。   第十重以后……兰姑不敢想象。   偏偏……兰姑难以拒绝。   且不说上一次死劫中,就是他和三娘想出了办法,即便那个法子实在血腥,却也让他们出来了。   她总该承这个情。   “你说的是,走吧,宜早不宜迟。”   二人冷着脸大步往谢丹轩住处去,还在甲板上的谢丹轩隐约听到了什么,瞧他们俩的气势一看就是要找他那小儿子,瞬间暴怒:“九公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姬钺发出一声比他更凶狠的冷笑,不顾谢丹轩年事已高,直接将人狠狠掼在地上,压着他的脸:“听好了,现在就把你的儿子给本公子叫出来,要是他不出来,我不介意把你扔下去喂鱼。”   “他才多大?!你们要做什么?有本事冲我来!”谢丹轩疯狂反扑,被姬钺制住,周围谢家家仆见其主受辱,同样又惊又怕地怒视他们。   “你闭嘴!要不是你那儿子,还不会有这么多事。”姬钺知道自己早该动手的,三两下卸掉谢丹轩手脚关节,叫他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趴着。那些家仆要过来扶他,全被他拦了,同样卸了手脚扔在地上哀嚎。   寻常人不会接骨的本事,只能等他来。   “快走吧。”九公子带着兰姑进了船舱,直奔谢丹轩房间而去。   谢丹轩的房间在二楼,他的家眷们方才没有出来,这会儿惊恐的躲在房门后,她们也听到了楼下的争执,拼命哀求。   “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小,他什么也不懂……”   “求求了,你们要做什么?冲我来,不要对付他……”   谢家人连同家仆们像护着自己的命一般维护着那个孩子,就连谢丹轩白发苍苍的老妻也跟着扑倒在九公子膝下跪着哀求他。   九公子充耳不闻,劈开那些人后直接踹开了谢丹轩的房门,兰姑紧跟他身后,同样不耐烦的甩开那群早已经鬼迷心窍的人。   “这个房间没有,他会躲到哪儿去?”九公子掀起床帘,床下空空如也,要打开衣柜,同样没找着什么人。   只是衣柜里有一个木箱,九公子不知为什么,对那个木箱子十分在意,把它搬了出来。   “再去其他房间瞧瞧。”兰姑说,转头又看见九公子搬出来的木箱,疑惑问,“这是什么?”   她闻到了一些臭烘烘的血腥味从木箱子里传来,兰姑攥紧了手中的山海镜对着箱子,才道:“开吧。”   木箱没有上锁,九公子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装着整齐堆摞起来的白瓷瓶碎片,干干净净的瓷瓶碎片,不知为何却总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这些东西……”姬钺皱起眉,见兰姑的镜子没有照出什么异样,伸手去摸,发现瓷片厚度不太对,底下应当还有别的东西。   打开暗格。   里面赫然放着一颗苍白女人头颅,泡在腥臭血水中,恶心得九公子连忙松手。   “他竟然收集起这玩意儿?”九公子不可思议,“看这个头烂成这样,恐怕上船前就已经带着了,真没想到……”   他见过养在丁阿婆那儿的花瓶姑娘,自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是他没想到,一个死了的花瓶姑娘,谢丹轩都要带走,还藏在衣柜里!   “这倒提醒我了。”兰姑若有所思道,“即便那个孩子有诡异,可谢丹轩呢,他难道就没有吗?他能做出把人头放在箱子里这事儿,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藏别的东西?或许……那个孩子就是他主动招来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九公子想起谢丹轩平日在船上的行事风格。他似乎从来不让人进他的房间,也不用贴身小厮,说不准他早就知道自己房里有什么玩意儿。   “再去看看其他房间吧。”   这艘船毕竟是来接谢丹轩的,大半个二层阁楼都留给他们一家人住,前几间房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那个古怪的孩子,直到来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前,二人伸手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装神弄鬼。”姬钺再度冷笑。   自从上次出镜后,他的脾气就变得不大好,兰姑也觉心烦气躁,不得不时常念诵心经平复心绪。但现在,两人都被困在船上,随时都有丧命的风险,她便也变得急躁起来。   九公子后退两步,重重往门上撞去,出乎意料的是那木门竟格外结实,他撞了好几下才把门撞开,收不住力跌进了门里。   他刚才还在不高兴的说话,进门后反而哑了声音,就好像见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一般。   兰姑后他一步走进去,同样看见了门里情形。   这间屋子里……堆着好几个半人多高的花瓶,而那些花瓶的顶端,无一例外都顶着一颗漂亮的女子头颅,她们竟然还是活的。会说话。   看见他们进来,这群花瓶姑娘惊讶地张着嘴,吱吱呀呀叫唤起来。   “谢大人呢,怎么是你们进来了?”   “不是说好要上京吗?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你们进来?难道已经到了京城?”   “天呐,你就是那个……”   一共六个花瓶姑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们不能动,只能在花瓶里顶着颗脑袋,头转来转去说个没完。   不得不说,昏暗的房间里出现这一幕,实在吓得人心惊肉跳。   姬钺一看到这群花瓶姑娘就知道要糟。   他还记得那个传闻,世间花瓶姑娘铸成后,便能共眼、共心,一个花瓶姑娘知道了什么事儿,其他花瓶姑娘全都会知道。   谢丹轩手里,竟有六个花瓶姑娘?他到底要做什么?   姬钺上前一步,冷眼扫视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厉声问:“狸奴去哪儿了?”   “什么狸奴?狸奴是谁啊?”   花瓶姑娘们开始装傻。   九公子冷漠道:“如果再不说,我就把你们全部打碎。”   其中一个花瓶姑娘尖叫起来:“不要!别打碎我,我知道很多秘密!”   “我也知道很多秘密,我可以告诉你!”   “我也是我也是!”   兰姑自觉不如九公子气势强盛,任由他开口,姬钺喝住她们:“我没空听你们的秘密,现在告诉我,谢丹轩的那个小儿子到底在哪里?”   只顶着一颗脑袋的花瓶姑娘们被凶了,感觉很委屈,又不敢说,其中一个眼珠子骨碌一转,道:“我告诉你那个小公子的秘密,你把我带回去养行不行?”   姬钺已经彻底失了耐心,抄起屋内一张小木凳,落在花瓶姑娘们身前,态度很明确。   “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他躲起来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   姬钺微微眯起眼睛:“不,你们肯定知道。”他对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感到厌恶又恐惧,并不把她们当人看。   兰姑亦如此,便没有对九公子的行为表示反对,暗中取了镜子,照向这群花瓶姑娘。   奇怪,没有异样。   花瓶姑娘们张大嘴喊冤。   “没,没有……我们真的不知道……”   姬钺举起木凳,砸碎了离门最近的、花瓶上画了牡丹的花瓶。   “哗啦”一声,瓷片飞溅。   花瓶姑娘的身体已经彻底和瓷瓶长在一起。瓶子打碎后,她的五脏六腑像腐臭的黑水一样流在地面,聚成小小一滩,顶着一颗头颅,那张脸上还带着些茫然,似乎不敢相信九公子真的会打碎她。   “告诉我,他在哪里。”九公子声音冷得可怕。   “在……在……”那些花瓶姑娘们依旧不敢说,有的已经嘤嘤嘤哭了起来。   如果不看身子,只看那张脸,花瓶姑娘们无疑很美。可偏偏她们脖子以下就是个瓷花瓶,再怎么美丽的脸也变成了惊悚的模样。   兰姑道:“不如你在这里问,我再去找找?”   九公子刚想答应,又改口:“最好不要,要是碰上些人,恐怕招架不住。”   兰姑能捉鬼,和人近身却有些吃亏。他故意在房里拖延时间,也是想看那个叫狸奴的孩子面对谢丹轩会怎么做。   兰姑看他使了个眼色,便知他不是真的愤怒,放下心来,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九公子的打算,微一点头,道:“那我们再等等吧。”   她一直守在门口,手里镜子不断向四周照去。   左右这群花瓶姑娘都知道了山海镜的存在,隐瞒也没什么必要。   照着照着,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人。   是谢丹轩。   他和刚才的模样跟有些不同,一双眼睛涣散,却又直勾勾地盯着兰姑看,目光里带着无尽凶意,他的手脚不太灵便,脱臼的骨节并没有安回去,就这么浑身抽搐着、像被人操纵的不太灵光的木偶一般,往兰姑的方向走来。   兰姑在看见谢丹轩的第一眼就举着镜子照了过去,掌心山海镜一烫,金光闪过,便知是得手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古怪的孩子。   门里,九公子还在套话,在他的威逼下,花瓶姑娘们不敢迟疑,连忙把谢丹轩小儿子的事儿抖落出来。   谢丹轩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兰姑慢慢靠近,临走前,听了一耳朵房里的话。   却原来,谢丹轩曾经的确有个小儿子,是他的爱妾所生。那妾室生了孩子后就走了,这孩子抱到正妻下养,只是夷州岛环境实在恶劣。一天孩子午睡时,下人忘了关紧门,让一只野猫蹿了进来……   等他们发现时,他儿子早就没了生息,一只手和小半边脸都给啃没了,血淋淋裹在襁褓中。   谢丹轩老来得子,完全无法承受,他妻子也把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骨肉,同样气郁攻心,一病不起。   再后来,谢丹轩向他们要了个法子,历经数年,总算把儿子的魂召了回来,还给他改了个小名,叫狸奴。   所有人都忘了狸奴曾经死过一回。   兰姑走到了谢丹轩身前不远处。   她手里还拿着山海镜,对着谢丹轩脸上照去,确定一切无恙后,这才推醒对方。   谢丹轩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自己大半辈子经历,眼皮沉重得很,他想起了自己早就已经死去的儿子,和自己鬼迷心窍下,带回来的那个……“儿子”。   他猛地坐起身:“不好了!”   “兰姑娘,那个东西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是,不能再让九公子继续下去。下官养那些花瓶姑娘也是有苦衷的……”谢丹轩撩起袍子就往自己房间冲去。   “九公子,还请住手!还请住手!”   来到门边时,谢丹轩看着自己地上已经碎了的一个花瓶姑娘,满脸心疼。   “九公子!请手下留情。”谢丹轩向九公子躬身行礼,“还请不要再砸了。”   “那就把你儿子交出来。”姬钺道。   谢丹轩道:“是下官糊涂,一时间迷了心窍,才错把那个东西当成我儿子。现下九公子您要找,下官……下官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姬钺阴沉着脸,盯着他半晌,总算收手。   谢丹轩看了一眼那群花瓶姑娘们,用眼神安抚他们后,将姬钺拉到了一边,小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兰姑没听见,只看到姬钺骤然瞪大的双眼。   “你没骗我?”   谢丹轩郑重道:“若有一句虚言,谢某当遭天打雷劈。”   “立誓倒不用,快点找那厉鬼藏身处。”姬钺有些心烦意乱,催促道。   兰姑没有听清那句话,看九公子心烦,估计也不会主动说,便没问。   最后一个房间也找过了,谁也不知它会藏在哪里。   三人一筹莫展之际,从下方传来下人们恐慌的尖叫声。   来不及多想,姬钺拽着兰姑冲进一旁房间,从窗户一跃而下,落在第一层。   甲板上,一片流动的漆黑。   全部都是老鼠。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来这样多的老鼠,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在跃出去的一瞬间兰姑便举起了镜子照下去,被照到的那群老鼠吱吱呀呀四处逃窜,逃到远处的,小眼睛里泛着野兽般的凶光紧盯着二人。   “果然,又是它在作祟。”姬钺咬牙。   翻身落地后,兰姑不断用镜驱逐那群老鼠,好在它们似乎也察觉到危险,拼命奔逃,很快便如潮水般散去。   两人顺着老鼠褪去的方向跑去,一路跑一路看见谢家下仆的尸体,无一不是被老鼠啃食了血肉,躺在甲板上痛苦哀嚎。   如果刚才九公子没有卸去他们的手脚,他们还是能逃跑的。   九公子抿紧唇,一言不发,拉着兰姑跑到了船尾。   那群老鼠好似通了人的神智一般,爬上船栏,一群又一群往水里跳,很快,那群老鼠便全部落进了水中。等他们来到船边,就只能看见漂浮在水面上,一大片黑毛被泡涨开的老鼠,紧紧围在船后。   兰姑皱眉道:“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九公子和他一对视,立刻反应过来,一捶船边,不免暗骂自己最近心急,失了理智:“快!再回去!”   这么多年来,那个厉鬼一直在谢丹轩身边。   一朝谢丹轩失控,会怎样?   “竟然玩这招调虎离山……”九公子环住兰姑就往二楼跃去,从窗口落进房间里,迫不及待打开门往走廊尽头的那间房冲去。   破门而入的一刹那……   兰姑举起了镜子。   站在谢丹轩脑袋边,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小男孩被金光照到,张开口,发出一声尖锐的猫叫。   而后,它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总算结束了……   庆幸的是,谢丹轩还活着,只是花瓶姑娘被打碎了两座,剩下的花瓶姑娘难过不已,嘤嘤啼哭。   谢丹轩被叫醒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下面的船工不知道有没有出事,我也开过不少船,我下去看看。”   船工们果然也死伤不少,好在这会儿离岸边不远,围着他们的迷雾又彻底散开。在谢丹轩的操控下,船只渐渐向岸边泊去。   落日余晖照耀,船只靠岸。   马头边自有纤夫与船工帮忙,船上人放下木梯,仅剩的人们慢慢走上案。   兰姑回头看了一眼这艘船,叹气道:“恐怕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想坐船了,每一回都……”   每一回都怎样,她摇摇头没说出来,姬钺明白他的意思,同样苦笑。   “可惜,过几日我们还得坐船回京,上京以后就好了。”   京城乃大梁王朝中心,有天子龙气镇压,陛下又留有无数后手,总比其他地方安全。   在码头边停好船,九公子又找人雇了几辆马车,往客栈去。   谢丹轩的家眷们还有点害怕九公子,不敢上前,匆匆行礼后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不出来。直到进客栈后,才小心地从车上跳下,跟在谢丹轩身后。   姬钺没搭理他们,看也没多看一眼,这反而让他们安心不少。   到客栈后,九公子当先下马,将兰姑也带下来,和谢丹轩寒暄两句,进门上楼去了。   黎恪还没睡下,姬钺敲门时下意识问了一句,待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有些惊喜地打开门。   “总算回来了,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黎恪将两人迎进来,各自倒杯茶。   九公子和兰姑最注重仪态不过,这会儿却都一脸憔悴,不成样子。九公子长叹口气:“明日再和你说吧,我今天来不过是告诉你一声,这两日我们便准备上京了,你的镜子找到了么?”   黎恪点点头,把寻镜子的过程大略说了,下意识看一眼隔壁房间方向,道:“善多也跟着回来了。”   兰姑一怔,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附和:“他回来了也好……等我们回到京城,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黎恪说:“现在,人已到齐,只差三娘了。”   他将黎三娘的镜子取出,放在桌上,眼中满是忧愁。   只希望……三娘也能回来。   哪怕受重伤也成,总归活了下来。   他的确恨过黎三娘,可清醒过后,他只恨自己。   黎三娘又有什么错?正相反,她侠肝义胆,有勇有谋,是再好不过的女子。   其他两人看着那铜镜,想起那个豪爽的女子,心中亦似吊了秤砣般沉重,目露期盼。   夜色已深,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第226章   他们的心愿终究没能得偿。   半夜, 兰姑被房间里一声闷响惊醒,惊坐起身,下意识拿起镜往地上照去,却见眼前多了一道眼熟的人影。   “三娘?!”她惊呼出声, 慌忙下床去, 一把抱住了黎三娘, “你可算出来了?可还好?”   怀里的人默不作声往下滑落,沉得兰姑险些没能抱住她,揽紧了腰往床上放去, 就见到她无比苍白的脸,和唇角流出的一丝血迹。   兰姑心里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伸手推推,哑着嗓子叫她:“三娘?”   “三娘?醒醒……”   没有回应,那种不妙的预感更甚,兰姑张开口,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伸出手,探了探黎三娘鼻息,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三娘!!”   兰姑的声音惊动了睡在隔壁房的三人。姬钺和黎恪当先赶去。姜遗光到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房内, 目光哀怆。   他站在门外, 房间里点起了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拖在走廊上。   兰姑还在哭,相较于先前的惊叫,她现在落泪也是无声的, 一滴又一滴, 落在黎三娘手背上。而黎三娘躺在床上,盖了被子, 闭着眼睛,除却脸色苍白些外,就像是睡熟了。   这不是姜遗光第一次见到死人,但这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平静的死人。   他走了进来。   黎恪也在落泪,和兰姑的心痛一比,多了些自责、愧疚,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他分不清。   姬钺一句话没说,和兰姑一样坐在床边,他也在难过,难过中还有些愤怒。他拿了手帕,一下一下给黎三娘擦手。擦干净以后,又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把手帕塞进床上人的手里。   人实在是好懂又难懂,同样是他们眼里的朋友,死了以后,心中所思所想也是不同的。   黎恪站在一边,见姜遗光来了,轻轻向他点个头,后者听到他努力润了润喉咙的声音,总算能说出话来。   “我和三娘……先前去星州时,她和我说过,如果她去了。”   “就把她烧成灰,想办法带回她的家乡。”   “她的家乡在巴蜀之地,具体在哪儿,她没说。她还说,如果回不去,就在京城里找个靠西边的地方,埋了。”   九公子总算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我……我会想办法。”   兰姑还在流泪,痴痴地凝视着黎三娘的面容。黎恪说的话,不知有没有被她听进去。   黎恪慢慢把目光移向姜遗光。   这个从不通人情,不知善恶的年轻人,偏偏被家人起了个纯善的小名。是家里人对他的期盼么?   “善多,三娘有东西留给你。”   他从腰带内抽出一条薄如蝉翼、在烛光中近乎透明的一把软剑,两手托举,小心地放在他面前。   “这把剑是三娘师父传给她的。三娘交代过,如果她去了,她这把剑,留给你。”   “她……”黎恪刚想说黎三娘希望姜遗光如何做,又咽了回去,“你收下吧。”   九公子也看向了那把软剑。   放在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兵,薄如纸,软如绸,柔韧无比,却锋锐无匹,能杀人于无形。   姜遗光问:“她为什么要给我?”   黎恪:“她说……算是她给你的补偿。”   姜遗光道:“我不要。”   “她不欠我什么,我收了,反而显得她亏欠了我的。”   姬钺开口:“你就收下吧,三娘也没有其他人能给了。”   她曾在江湖中如雷贯耳,威名赫赫,她的朋友也遍布江湖。可她却偏偏隐姓埋名入了皇城,成了入镜人,最后不明不白、独自死在厉鬼手里。   实在太荒谬了,荒谬到可笑的地步。   想着想着,九公子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   不知到时候,我又会死在何处?我会像她一样体面地走吗?   九公子不确定。   黎恪也跟着附和:“你还是收下吧,即便不要补偿,就当做是她留给你的一份礼。”   姜遗光摇摇头,后退半步。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事,一方说送礼,不求回报,可等另一方收下后,却又在心里对那人生出各种期许,一旦期许没能完成,送礼的人又要失望。   也为此,他很少拿别人白送的东西,他宁可自己去抢、去争,也好过为了一件什么东西让别人自顾自对他生出期待,之后又失望。   其他三人实在没什么力气,黎恪隐约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免更悲哀,他道:“你如果暂时不愿意收,我先替你保管着……”   坐在床边的兰姑,眼帘微颤。   她听黎恪说过了,他和三娘去星州一事。他没有隐瞒,路上发生的事儿全都说了。   黎三娘,是自愿收鬼的,她不想再有更多人被厉鬼所害。   她……能怪谁呢?   怪黎恪?   是他要弄丢自己的镜吗?他也不愿意。   怪姜遗光?   可如果不是因为上次死劫,姜遗光不会和他们分道扬镳。   还是怪她自己?怪九公子?   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   偏偏就是这些阴差阳错,让黎三娘就这么没了。   三娘的死,和他们四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兰姑已经流不出泪了,昏昏沉沉后,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她最后摸了摸黎三娘已经泛冷的脸颊,总算说出了众人齐聚后的第一句话。   “天晚了,今晚我陪她睡吧,其他的事,明天……明天再说。”   近卫说,入镜人死后是不会变成鬼魂的,听说,他们的魂魄会在镜里,变成山海镜的一部分。也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大家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至于和死人共睡一晚会不会害怕、是不是晦气……在场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九公子深吸口气,任由带着凉意的风灌进胸口,叫他也清醒许多,“好。”   九公子先起身,拉了黎恪一把,他的手还要伸向姜遗光,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像撩到了烫手的火苗那样立刻收回了。   “我们先回去吧。”   黎恪把软剑系了回去,同样低低地说了声:“好。”   三人离开了兰姑的房间。   姜遗光走在最后,关上房门前,他对兰姑说了一声:“节哀。”   他能感觉到,兰姑是三个人当中最难过的一个。   坐在床边的人影顿了顿,似乎要回话,可还没等她说出来,门已经合上了。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兰姑拿起九公子塞在黎三娘手中的手帕,就着床边水盆的水,沾湿了,一点点给黎三娘擦干净。   全身擦洗后,再把黎三娘扶起,打开小妆奁,取了石黛、脂粉,细细给黎三娘上妆,又涂上了艳丽的口脂。   这样,三娘的气色看上去就好了许多。   兰姑又把三娘的头发拆下,细细梳顺了,再重新挽好,而后,她将自己最爱的那支簪子插在了她的鬓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把人放平。   “三娘,睡吧。”   兰姑平静地吹熄蜡烛,回到床边。   她抱着那具慢慢冷下去的尸体,睡着了。 第227章   火光冲天。   黎三娘的尸首淹没在火海中, 亮得灼眼。灰烬顺着火光上头袅娜的烟飘摇,分不清是木头,还是血肉。   烧了大半日,火光熄灭, 剩下的灰被全部扫起, 装进了空坛子中。   直到坐上回京的船, 兰姑还能记得那天,炙热天空下的浓烟与烈焰,树枝和三娘在火中的噼啪声, 蔚蓝天空中,飞过几只悲鸣的乌鸦。   现在,她又回到了船上。   茫茫无际的海,沿着大梁最东边的国土一路蜿蜒北上,看不见大梁土地, 也看不见其他人。   归程比来时沉默了许多,大家都渐渐不说话了。姜遗光一如既往的沉默,独自坐在船尾阴影中。姬钺在阁楼最高层半边棚子下自个儿和自个儿对弈,棋盘上乱七八糟。   性子最好的黎恪和兰姑, 也各自在房里不出来。   贵人们都不管事, 只剩谢丹轩和谢家家眷们。   狸奴被收走后,谢家人的神智陆陆续续清醒, 有好几个想起自己竟然和那个怪东西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直接吓得病倒。谢丹轩这几日也在带着家仆们照顾家人,偶尔空闲时, 眺望远处翻涌着细小浪花的海面, 眼里闪过些怀念。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船尾。   那里藏着个人, 静静坐在地上,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只有清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袍角及偶尔眨动的眼睫,能看出那还是个活人。   是九公子的朋友,也是陛下派来的人。   其他几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说不上来,不是敌意,可又刻意拉远了,不冷不热的,不知是何意。   “姜公子。”谢丹轩客气地向他施了半礼。   他看这位小公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当年他的狸奴没有死,没有变成……恐怕也有这么大了。   姜遗光客气回礼后,重新看向大海,继续变成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谢丹轩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又走近了些,问:“姜公子可是在看海?”   姜遗光终于看向他,这个头发已经有一半花白,皮肤黝黑,却看着精干的中年男人,点点头。   谢丹轩笑了笑:“巧了,我也喜欢。”   见姜遗光态度冷淡,谢丹轩不在意,转而在他身边坐下,起了自己的事儿。   “刚到夷州那会儿,我什么也不懂,还是海上的渔民们带我一起出海打鱼,辨认方位,后来我自己也能开船了……”谢丹轩多年不说官话,重新学起来有些费力,还带着南方口音。   他在说自己任上的事儿,说夷州虽然荒凉,但因为时常有倭寇来犯,那里的渔民们都格外凶悍团结,他去以后,组织了当地人手狠狠反击几次,把倭寇们打跑了,那些渔民就都听他的话,还有些要把女儿、妹妹嫁给他等等。   他还说在夷州见的倭寇多了,自己也会说倭国语,那些人学乖了以后,知道乖乖和他们做生意,两地有了来往,他也知道了一些倭国的传说。   倭国人信奉的东西很奇怪,他们认定万物都有灵,他们祭拜山神、河神、树神等等,自己还造了不少妖怪出来。谢丹轩一开始放松了警惕,后来就叫他们有些人跑来刺杀,据说是他们的忍者,听说自己身上有传说中的宝物——鲛珠。   “他们以为,有鲛人?”姜遗光问。   谢丹轩失笑:“是,他们确实这么以为。而且他们认定岛上有鲛珠,我作为岛主,鲛珠就一定在我身上。”   “他们要鲛珠何用?”   谢丹轩想了想,笑道:“他们的王认为鲛珠可以让人死而复生,或是让人死而不腐,百年后再度转生,所以才想要。”   “可这世上哪来的鲛人?更不用说什么长生……”谢丹轩话没说完,想起自己的狸奴和花瓶姑娘们,摇头叹息。   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世界上既然有那种怪东西。   或许……真的有鲛人?   他不过是和姜遗光说些玩笑,谁知对方却听得很认真。   还问他:“他们为何认定夷州岛有鲛珠?”   谢丹轩回忆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大王。”   “从千年前起,倭国就有人向中原学习。阴阳家的阴阳五行学说传入倭国以后,在他们国家,就慢慢有了一种人,叫做阴阳师。”   “听说他们的大王身边有个厉害的阴阳师,叫什么、能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就我抓到的倭国刺客说,他们的阴阳师预言中原有宝物,能让人长生……其中一种宝物,就是鲛珠。”   姜遗光重新看向大海,道:“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么?”   他们脚下的大海,深深浅浅的蓝,却看不见底,谁也不知海底有什么。传说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又是否真的存在。   谢丹轩笑道:“生老病死乃天命,有生就有亡,人从海里来,回到土里去,哪有什么长生?”   “即便有,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若人人都能天长生不老,那这天下岂不大乱?”   他看得很开,带着皱纹的黝黑面庞,和普通渔民没什么两样,眼睛却亮而有神,坚定不移。   他还有些话没说。   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见得真能万岁万万岁。   君不见那派徐福出海求长生的秦皇,那些个后来沉迷丹药的汉武帝,唐明皇等,任凭生前再怎么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也是要西去的。   夷州岛上的日子实在苦,连识字的人都不多,谢丹轩便醉心于研究学术。他方才说到那处,似有所感,可又碍于忌讳剩下的话不好说出口,咽了回去,以至于眼神有些迷蒙。   姜遗光则想得更远。   如果……这面镜子出现很久很久了。   当年求长生的秦皇,真的没有尝试过吗?那些晚年醉心求仙、沉迷炼丹的皇帝们,没有动心吗?   史书中从来看不到一点记载,即便是近卫开放给他看的藏书阁,也只能追寻到前朝。   在前朝之前,山海镜又在何处?   从前人如果有记载,皇帝那里会有吗?   看他不说话,又安静地陷入沉思中的样子,谢丹轩也不生气,告诉他:“如果你对那倭国事有兴趣,倭国每年都要派人来京城,有时会拐道经过夷州晾晒货物,到时你可以同他们打交道。”   姜遗光点点头:“好,我记住了,多谢。”   谢丹轩爽朗一笑,摆手道:“无妨。”   姜遗光还在想着贺韫一事,微微一笑,道:“到时谢大人如果在京中,我有些不懂的倭国事,能请教大人么?”   谢丹轩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自然可以。”   他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笑道:“在下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说罢,又和姜遗光告别,匆匆忙忙上楼去。   姜遗光循着他离去的方向听声音,看他上了二楼,阁楼外圈,能看见谢丹轩匆匆走过的身影,最后进入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打开门缝,悄悄闪身进去。   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第228章   返京的路程出乎意料的平静。   近七月, 海上风大,太阳也毒得很,赤辣辣毫无遮掩地晒下来,船舱里又热又闷, 不少船工只穿条裤子, 上身精赤着, 晒得黢黑。在船上忙来忙去。   他们忙碌时,姜遗光就坐在角落里看。   他仍旧穿戴整齐,好像不会热似的, 能在船尾的阴影里待一整天。   很怪的一个人。   船上的船工们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   谢丹轩有时会来找姜遗光说些自己在夷州时的日子,更多时候和船夫们坐在一块儿,聊自己曾见过的稀奇场景。   不出意料的,有人说起了鲛人,有人说起了雷公电母、海娘子, 还有些信誓旦旦称自己在海里见过某种凶兽,只在暴风雨夜出现,高得顶天立地只能看见个影子,口里一吞一吐, 就涌出了巨浪和飓风。   有时在海上也能看见其他船, 海面宽阔,两船交错时小心地隔远了距离, 以免被卷进对方的浪里去。在交错时,两艘船上的人们就会隔着遥远的距离大喊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这一日,他们又碰到了。   是一艘小船, 从他们们东边方向来, 来时就打了旗子,还有人站在船头拼命喊着什么。   谢丹轩起初在同船夫们用炉子烤豆吃, 没在意,直到那艘船越来越近,他才听见了那个人的大喊,扭头看见在海中航行不稳的小小船只?   “是倭国人!”谢丹轩腾地起身,“他们的船渗水了,修不好,眼看就要沉船了,想让我们帮忙。”   甭说是哪国人,只要不是敌人,在海上碰见了,总得搭把手。再看那小船,船身深些,却也不过能容十来人,即便是海盗也不怕,船上有不少好手呢。   那群船夫们听了谢丹轩的话,连忙打旗子喊话,让他们过来。只是两边的旗语和语言都不太一样,谢丹轩刚想传话,就听见遥远的小船那头传来不大熟练的大梁官话的声音。   “多谢——”   小船向他们驶来,只是那船上的舵手明显失了分寸,只能在水里团团打转,又慢慢下沉。还是他们的大船慢慢靠过去,到近前时,丢下长绳索和链子。   小船上的人拼命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什么,看样子是在道谢。方才喊出大梁官话的那个人用官话同样说着感谢,一边七手八脚把链子拴在小船上,到这时,海水都已经泡到了他们的小腿上,连忙拽着绳索往大船上爬。   “实在感激不尽,各位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大家,我们可能就要葬身海底了。”当中一个样貌清秀的男子看一圈,认为谢丹轩是主事人,快步走到他身前,稽首行礼。   谢丹轩忙道:“无妨,无妨……”   那个男人才用官话继续说,他是倭国人,名伊藤次郎,是倭国的贵族,和朝里会说中原话的人学过好几年,心里对大梁十分向往,这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出来,其他人都是他的家臣。   现在,他们被大梁人救了,他十分高兴,不知他们要到哪儿去,如果可以,希望能同行。要是能去大梁京城就更好了,不知他有没有荣幸能够见到大梁皇帝天颜。   船夫们可没那么傻,他们船上的人都是贵人,随便冒出一个人说要和他们同行就答应把人带到京城去,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谢丹轩也没答应,只说三日后,他们的船会靠岸,他们可以在那里分别。   伊藤次郎一听兴致就低落了些,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鲁莽了,再一想,他总算是到了大梁,很快又高兴起来。   这帮倭国人给他们平淡无奇的航行日子添了些乐趣。   和只会杀人夺财的那群倭寇不同,伊藤次郎等人非常守礼,且他们对中原拥有极大的好奇心,船上人随便说些什么,都能引来他的惊叹。   伊藤次郎没见到船上其他主事人,在他眼里,谢丹轩是这艘船的主人,其他的人都是他的家臣。也因此,当他得知船上还有四位贵人时,更加好奇,只是那些人都在房间里,要么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谢丹轩给他安排的房间在一楼,通往楼上的通道有士兵把守,任凭他怎么说都不让他上去。   不过,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其中一位。   那个少年一直独自一人坐在船尾,不要人服侍,其他人看见他都很恭敬,包括那位谢大人,他虽然冷淡,却并不倨傲。   伊藤次郎从未见过这样美貌的少年,一见之下,只觉恐怕《源氏物语》里面那位光源氏也不过如此了吧,不由得心驰神往,当即快步向他走去。   “很抱歉,这位公子请等一等。”伊藤次郎鼓起勇气拦住了那个少年,大胆地向他询问姓名。   船夫们围了过来,一个官兵警告他:“不要打扰公子!”说些,就要把伊藤次郎押下去。   姜遗光本要离开,看见他衣服上绣的暗纹,改了注意,伸手拦了官兵道不要紧,而后问伊藤次郎:“你是倭国人?”   他一直听着船上的一切,知道对方做了什么。   伊藤次郎心如擂鼓,连连点头:“是,在下伊藤次郎……”他三言两语把伊藤家说了一遍,而后脸上隐隐有些赧。   即便他在国内会因伊藤家的家世和贵族身份为傲,可来到大梁……这样辽阔、美丽、丰饶的大梁,他们伊藤家又算什么呢?恐怕放在眼前这位贵族公子的眼里,他也实在是个粗鄙不堪的人物吧?   就看这艘船,听说也只是一艘普通的船,却也比他们伊藤家倾尽家族之力打造的船要好许多。   他实在……实在是……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想害自己,如果动手,自己也有十足胜算后,想起了谢丹轩的话,说道:“我姓姜……”   还没说完,伊藤次郎便急切道:“原来是姜公子。”说着又想行大礼。   姜遗光拉住了他,问:“我对你们国家一些事情很感兴趣,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聊聊?”他在谢丹轩面前提起过贺韫,前者没有一点反应,就好像他已经忘了这个人似的。   “当然可以,姜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伊藤次郎看过一些中原的史书,上面记载,姜姓来源于他们的祖先神农氏,是上古八大姓之一,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眼前这个少年身世不凡。   晕陶陶跟着姜遗光往阁楼上去,一路上,地面、扶手、墙壁雕刻的花纹,摆放的装饰,更令伊藤次郎心里震动,不断提醒自己不要露怯。   到了楼顶处,侍人送上茶水,伊藤次郎看着侍人随意又轻松优雅的举止,很想演示一番自己苦学的茶道,又不敢开口,只能默默忍下,等侍人离开后,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对面人说:“我听说你们国内有鲛人的传说,我很感兴趣,你听说过吗?”   既是回答问题,伊藤次郎就不怕了,事实上,因为伊藤家和一位大阴阳师关系密切,他对这类神怪一说十分感兴趣,鲛人自然也不例外。   而伊藤次郎的叙述,显然比谢丹轩转述的更详细些。   同样也从秦皇的时代说起。   在秦皇前,战国时期,燕、齐、楚国等国王都有命人寻找不死药的事迹。但更广为人知的,则是那位一统江山的秦始皇,为天底下第一位皇帝。据说,秦皇欲求长生不老之术,命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往东瀛、蓬莱、方丈三座神山求药。   据说,徐福出海后,在东瀛附近便遇见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们的船只撞上暗礁,险些要船翻。情况危急时,一群貌美的鲛人从海中冒出,救了徐福连同船上的三千童男童女,而后重新跳回海中,消失不见。   徐福带出来的那些人们,一部分就留在了东瀛,以希望能再次找到鲛人,他们在这座岛上生儿育女,建立国家,渐渐成为后来的倭国。   剩下的童男童女们跟随徐福继续出海,不知所踪。   不过……他们国内并没有所谓长生不老药,但他们的天皇坚信,秦皇都派人往东瀛求药,必定是有的,只是他们肉体凡胎,找不到而已。   “……世间也一定有鲛人,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伊藤次郎的眼里满是狂热,“传闻鲛人泪为世间至宝,鲛人油一滴点燃便可千年不灭,鲛人纱水火不侵,美丽绝伦……”   “如果能让我看见鲛人,便是死也甘心了。”   又是徐福……姜遗光再次听到了这个传说。   伊藤次郎说的故事,比他听到的故事多了些,却也没有多太多。   还是不够……   倭国、东瀛、神山……   徐福……不老药……   长生?   姜遗光并不感兴趣。   他只想自己能正常地活着。   伊藤次郎察觉对方兴致不高,不免惴惴,搜肠刮肚想尽办法再说些能让人感兴趣的。   “……对了!我们国内,有三大神物,也和鲛人传说有关!”   “三大神物?”姜遗光反问。   伊藤次郎重重点头:“对,分别是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   “其中,八咫镜据说就是当年鲛人出现后留下的一面神镜,是我们的圣物,供奉在神社里……”   镜,又是镜子……   是巧合吗?   姜遗光装出好奇的模样:“你有没有见过八咫镜?”   伊藤次郎道:“家父带我参拜神社时,见过几次,只是不能近观。”   姜遗光看向他,又问:“你会作画么?”   伊藤次郎连忙点头:“会,在下同家中族叔学过书法和画,我的族叔在大梁住了十几年,他十分怀念大梁……”   姜遗光便道:“还请稍等。”   “我很想知道八咫镜的模样,尤其是镜面的花纹,不知伊藤兄能不能画给我看看。”   伊藤次郎正欣喜自己终于结识了一位中原贵族,哪有不肯的。于是,姜遗光叫来了侍人,让他拿笔墨纸砚来。   过一会儿,笔墨纸砚送上了,船只行进还算平稳,伊藤次郎试了几次,总算能画出光滑的线条后,开始作画。   “在下见那面八咫镜的时间有些久了,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记忆犹新。”伊藤次郎道,“八咫镜在我们国家也有许多传说,姜公子你要听吗?”   姜遗光嗯一声,他便兴致勃勃说起来倭国的一些神话传说。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纸上图案渐渐清晰。   “好了,应当没有出错了。”伊藤次郎骄傲的举起那张纸,展示给姜遗光看,“这就是我们的神物——八咫镜。”   姜遗光看着纸上的绘画,沉默了半晌。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山海镜。   只是……却莫名其妙跑到另外一个国家,成为了他们的神物八咫镜。   鲛人带去的山海镜么?   传说之所以为传说,世人口口相传,越传越离奇,真相如何,谁也不清楚。   不过,山海镜如果不在主人手中,必定会聚阴,引来大量鬼魂。他们就这么放在神社里……   姜遗光看向伊藤次郎,问道:“恕在下冒昧,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还请伊藤兄如实告诉我——”   “你来大梁,真的只是因为向往么?”   “你们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伊藤次郎不可置信地看他,想说什么,张张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在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下,他原先有些发涨的头脑总算清醒下来。   “……不是。”   像是格外难以启齿般,伊藤次郎捂住了脸,痛苦道:“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的国家,现在一片混乱……我没有办法,才冒死乘船来大梁,想要寻求高僧……”   他痛苦的声音从袖子底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讲述着他们国内发生的怪事。 第229章   伊藤次郎陷入了回忆。   他在小的时候就明白, 他生活的地方是不安全的,即便是藏在家里,也处处是危机。他一直被父母警告,夜里, 绝对绝对不要离开房间, 就算有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也决不能回应。   一旦走错一步,很有可能就会去到另一个……亡灵的世界。   好在伊藤家深受天皇信重,那位著名的阴阳师也时常来伊藤家驱邪, 这才让他长到了现在。   即便如此,回顾以往,他的生活也并不太平。   直到他离开自己的国家,出海后,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太平。茫茫大海中, 他第一次看见了一大片星空。   “……其实我并不是偷跑出来的,我能离开,是家主的吩咐。我们一直都有派人出海去大梁,想要寻求高僧, 只是派出去的人都说没能找到, 再后来,就渐渐的没有人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是因为贪图大梁的太平繁华?还是因为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无法归来。   他们宁愿是前者。   “在我的家乡,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百鬼夜行……”   姜遗光:“百鬼夜行?”名字上能猜出些意思, 但……   伊藤次郎解释道:“正如其名, 每逢百鬼夜行日,生人不敢出, 数万万妖鬼邪祟在外行走,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我们做了许多事,但都没有成效,不论是除旧布新,还是撒豆驱鬼,神社香火不息供奉不断,却都没有太大用处。百鬼夜行日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就连我的父亲,也死在了鬼怪手中。”说到伤心处,伊藤次郎泪流满面。   他的父亲,是在撒豆驱鬼时死去的。   每年节分日,他们要往房间外撒福豆,一边说着“鬼出家门”,然后立刻把门关上,再往房间内撒福豆,说着“福招进门’。然后,他们吃掉和自己年龄一样多,或者多一颗的福豆,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在撒豆驱鬼时,家里通常要有一个人戴上鬼面具扮演鬼,被大家撒豆驱赶出去,以表示驱鬼。他的父亲……就是在戴上鬼面具后,被大家开开心心地撒豆“轰出去”。原本他要摘掉鬼面具,再走进家门,和大家一起吃福豆。   可那天,他迟迟没有回来,家门关上后……父亲便神隐了。   只有一面黑色的鬼面具,静静落在满地福豆中。   那样的狰狞、可怕。   面具后的眼睛,好像在看着他们所有人。   他们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什么也顾不得想,立刻让侍人把面具拿去烧了。   那张面具没什么特别的,很容易就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从那以后,伊藤家每年的节分日,都会有人离奇神隐,一旦推门出去,就再也找不到踪迹。   他们知道,这是伊藤家的诅咒。即便伊藤家全部消亡了,诅咒也不会停止。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伊藤家的人一代代减少,即便是那位著名的阴阳师庇佑,也无法破除这个诅咒。   所以……他才要带着家臣武士们乘船离开,向大梁寻求高人。   伊藤次郎说罢,跪地不起,对姜遗光请求道:“还请姜公子指引一条明路,大梁何处有高人?”   “没有高人。”   “哪来的高人?”   姜遗光的声音和身后传来的一个男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回头望去,一身着绛紫色锦袍,神采飞扬的高大男子往他们所在处走来,正是姬钺。   伊藤次郎看看姜遗光,又看看姬钺,只觉大梁不愧人杰地灵,自己随处遇见的两位贵族男子,都如此出众。   姬钺的态度却并不怎么好。   他刚才在背阴处听了不少,知道这位倭国来的男人身上可能也带着什么诅咒,还跑到了大梁来。谁知道那个厉鬼会不会也跟着来大梁?   以及,所谓高人……   即便有,又凭什么去帮他们驱邪?拿他们的命去换吗?   姬钺面露讽色,道:“你们来大梁就来错地方了,大梁内没有鬼怪,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驱邪的高人,反倒是你们,把所谓的伊藤家的诅咒带了过来。”   伊藤次郎被他刺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他见这位公子气质出众、格外不凡,谁知道竟然这么不好说话,下意识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没看他,把手里那张画给姬钺递过去。   “这是他们的神物,八咫镜。”   姬钺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啧啧称奇。   “大梁也没有所谓高人,如果你一定要求……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回去后把这八咫镜扔了,扔海里,越远越好。”   “或者,你们把这八咫镜带来,献给陛下,陛下或许会告诉你们。”   伊藤次郎一惊,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这怎么行,八咫镜乃我国神物,如果没有八咫镜……我们也不能坚持下。”   姬钺眼睛微眯:“你们知道怎么用它?”   伊藤次郎并不傻,立刻意识到这面八咫镜可能有什么奥妙,连忙说了。   原来,八咫镜虽是神物,能收服厉鬼,可催动它……却需要用人命相抵。有时运气好,能收几次,有时却只收了一次,收鬼那人就死了。   他们的王身边有数十位阴阳师,这些阴阳师随时都为王做出了赴死的准备,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荣耀。一旦他们死去,他们的名字和牌位将会供奉在天皇亲临的神社中,世代受供奉。   听到这儿,姬钺和姜遗光对视一眼。   看来,他们也知道山海镜的一个功用。只是那些阴阳师们却不知道镜中死劫和什么有关,每一回让山海镜认主后,就大肆收鬼,重重死劫叠加在一块儿,自然没那么好过。而等他们在镜中摸索出门道后,通常也死在了里面。   在倭国其他人看来,就是八咫镜先将人吞噬进去,过了一阵子,便吐出一具尸体。怪道他们以为八咫镜需要人命去填。   “不论你信不信,在大梁,你是找不到什么高人的。你现在趁早回去按我说的做,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姬钺冷漠地对伊藤次郎道,又对姜遗光说,“善多,我和慎之找你有些事。”   姜遗光对伊藤次郎点点头,道:“失陪。”   说罢,在伊藤次郎伤心的目光中,二人远去。   伊藤次郎难过不已,跟在姜遗光身后往楼下走。到二楼时,姜遗光拐道进入走廊,他却只能继续往下走,在士兵们看守下离开阁楼。   跟随他来的武士们一拥凑上前,目光急切。   伊藤次郎摇摇头,面色暗淡。   “如果还是找不到,那么,我们王的长眠可怎么办?”   “已经有太多人陷入长眠了!到时候,恐怕所有人都会陷入长眠中,一睡不起。”   伊藤次郎低喝道:“噤声!”   其他人无妨,那位谢大人却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他看上去像是大梁王朝里的官员,要是让他听到他们的天皇也陷入了长眠,告诉给大梁皇帝,焉知大梁会不会趁虚而入?   想到这儿,伊藤次郎就不免心惊肉跳。   国内绝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对大梁拥有极为热切的向往,甚至有些人狂热得只愿意称呼天皇陛下为王,而不是天皇,他们认为皇帝这个称呼只能由大梁皇帝拥有。但还有一部分人,以他为例,虽然向往大梁,却并不愿意大梁吞并他们的国土。   他小声说:“是我的诚意不够,等我能够打动他们,或许就能让他们告诉我,大梁何处有高人了。”   在他们国家,大阴阳师只为天皇和贵族大名们服务,他自然认为在大梁要找到真正的高人,也只能求助大梁的贵族。   一位家臣还要劝说什么,忽然间,他腿脚好似软了下去。   紧接着,他闭上眼往后倒,被身边人一把接住。   “糟糕!”接住他的人伸手探他的鼻息,还能呼气,还活着。可是不论他怎么摇晃,那人却始终没有动静。   他的脸上还带着仿若入睡后做了个好梦一般的微笑,静谧又幸福。   “怎会如此……这个长眠诅咒,它追过来了!” 第230章   一圈人大惊失色, 眼看要闹起来,被伊藤次郎镇住了。   “闭嘴!全都不准说出去!”伊藤次郎无法想象要是他们知道了,恐怕会把自己等人赶走。   到时,仅凭他们自己的小船, 该什么时候才能到大梁?   “现在把人抬回房间去, 一句话都不准说, 绝对不能泄露。”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人往回抬,那群士兵们看着,伊藤次郎便解释说, 他的下仆因为天气太热中暑了。没人怀疑,过一阵子,还有人往房间里给他们送了凉茶来,一人一碗,好去去暑气。   这更坚定了伊藤次郎的决心——他们一定要去大梁, 找到高人,再回去拯救他们的国家。   姬钺把姜遗光带走后,路上问他:“你对那伊藤次郎的话怎么看?”   姜遗光道:“我只觉得他还隐瞒了一些事。”   姬钺说道:“你的直觉向来准,你既然这么说,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   “只是我不大明白, 你为什么会同他搭话?”   姜遗光并不是健谈的人,如果没有必要, 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   那场死劫后,姜遗光出走,后被黎恪寻回, 加上三娘之死, 剩余四人间气氛算不上冷漠,却也难以回到之前那么融洽。索性他们都是识趣之人, 各自退了一步,只当做平常交情处置,倒还轻松些。   姜遗光道:“因为他的玉佩。”   “那个玉佩上,有赤月教的图徽。”   姬钺一顿:“我竟没注意。”   伊藤次郎一直坐在桌边,后来又跪下去,姬钺对他不感兴趣,自然不会留意他戴了什么样的玉佩。   “不过现在看来,他和赤月教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他并不知道赤月教的存在。”姬钺又无意识抚摸着手中折扇,把玩着。   “相反,赤月教很可能和那个倭国有联系。”   他眯了眯眼睛。   “这个阴魂不散的赤月教……”   ……   伊藤次郎又试探过几次,可不论是姜遗光还是姬钺,亦或者是他偶然碰见的黎恪,都无情地告诉他,大梁没有高人。   至于兰姑,她一直在房间里,从未出来过。   船只渐渐往海津镇去。   到了海津镇,他们就要改道乘小船,从运河北上到达京城。伊藤次郎等人也被告知,等到海津镇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   这个消息伊藤次郎等人既高兴,又心急。   高兴自然是因为自己的人能够到达大梁,心急则是因为海津镇离京城有些距离。靠他们自己,人生地不熟,何时才能到京城?   “还有七八日,我们就能上岸了。”黎恪站在姜遗光身边,对他说道。   他很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山海镜或许给家里带来了灾祸,所以他才狠狠心,丢下已经神志不清的蕙娘,离京数月,以换来一大批银两赏赐。   现在……也不知道蕙娘怎么样了,自己不在家,她会不会好一些?可他心里又在嘲讽自己的懦弱,不敢直面,便选择逃离。   每每想到这儿,黎恪就只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他心里叹了口气,转而算日子,现在七月初,等他们到达京城时……约莫就是七月半了。   中元节,七月半,亦称鬼节,民间有传闻,这一日鬼门大开,阴阳颠倒,生人夜间勿出门。   这么个日子……   黎恪近来本就陷入沉郁中,想到中元节后更是浑身不舒服。他还想和姜遗光说什么话,忽地,不远处传来重重的落地声。   二人齐刷刷靠过去,竟是站在门口守卫的士兵倒了下去!   “有人偷袭?”黎恪下意识绷紧弦,慢一步走上去,不远处其他几个士兵看见异样,连忙凑上来要扶起那人,却见他双眼紧闭,气色却还好,伸手去摸脉门和鼻息,都很正常。   “醒醒?快起来!”跟他士兵交好的一个弟兄看他没什么大事儿,想把人叫醒,他还以为这人是昨晚上累着了。   可是……不论他怎么摇晃,伸手掐人中、掐虎口,那人都不醒。   甚至于,他的唇角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就好像沉睡中做了一个美梦似的。   黎恪让他们把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到了岸上再请大夫。士兵们带着那人退下去了,黎恪仍旧有些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太一般,却又说不上来。   扭头看去,姜遗光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什么话也没说,他盯着方才原来士兵站着的地方,平静又沉默。   “你可是感觉到了什么?”黎恪忍不住问。   姜遗光道:“我只是想起了伊藤次郎……”他听船上的船夫们说过,伊藤次郎带来的几个下仆身体似乎都不太好,好端端站在太阳底下吹风,忽然就中暑晕了过去。到现在,伊藤次郎带来的仆人中,已经晕倒了一半。   真的只是晕倒么?为什么那些晕倒的人,至今未醒?   这还只是个开始。   到了第二天,又有人陆续在甲板上忽然晕过去。他们和那个士兵一样,唇角带着微笑,可不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没有一点异样,仿佛只是睡熟了。   这下,他们想说服自己是个意外或是劳累过度晕倒都难。   昏迷不醒的几个士兵放在同个房间里,大家都很害怕,担心这是什么疫病,船上恐慌蔓延,很快就惊动了船上能管事儿的人。   黎恪叫上了姜遗光,去那几个士兵们房间查看。   他觉得这不像是疫病,反而更像是其他东西,或许是中毒了也不一定。   黎恪粗通些药理,姜遗光也懂些,各自看过后,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只能看出……他们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有些人睡得香,甚至还在打呼噜,胸膛一起一伏。   但正是因为这样,显得这件事更加不平常。   “这下可怎么办……”黎恪头疼地捏捏眉心。   他真没想到,自己在即将入京时,还能碰上这些鬼东西。这叫他本就烦闷的心更是无端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   想过些太平日子就这么难吗?他又做错了什么?一刻都不得安生!   姜遗光沉默,没说话。   姬钺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   “慎之,善多,我把谢大人也叫上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伊藤次郎的房间看看。”姬钺语气幽幽。   中暑?亏伊藤次郎那群人说得出口!   黎恪道:“依你们之见,这和那伊藤次郎有关?”   姬钺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他复又冷笑一声,道:“兰姑也中招了。”若非如此,他还懒得去找那小子的麻烦。   听到这儿,黎恪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们竟然连兰姑也害了……   谢丹轩也在门口,等着二人。他原先对救上来个倭国人没什么意见,但现在发觉伊藤次郎可能给他们带来了某些不大好的晦气后,他面上也很不好看。   一群人连同身后。七八个官兵往伊藤次郎的房间去。   自从伊藤次郎的属下们一个个开始“中暑”后,他也减少了在外的时间,整日窝在房间里。   “砰砰砰!”大门急剧敲响。   伊藤次郎以为是派出去的家臣回来了,起身去开门,孰料他还没到门口,房门就被人重重推开,惊得他后退好几步,面露惧色。   门外,这艘船上的几个贵族们都在,且面色相当不善。   谢丹轩环视一圈,果然看见了躺在地上,身下垫着草垫的几人,他们也和那个士兵一样,脸上带着微笑,陷入了梦乡。   “伊藤次郎,你最好如实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姬钺眼神冷如冰,慢慢向他走近,弯下腰,对着满脸惊恐的伊藤次郎一字一顿道。   “否则……你别想活着离开这条船。”   他手上沾过的人命不少,加之近来心烦意乱,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即便伊藤次郎见过不少鬼怪,依旧为其杀气所摄,他心里本就有愧,连忙道:“我说,我一定说……”   他跪伏在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其实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想害你们……我逃往大梁,正是因为国内有不少人都陷入了长眠!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海去寻求解决之法……”   “算是鄙人的幸运,在海上漂流之际,能够遇到诸位施手相救……我,我万死也难以报答,实在没想到,这个长眠的诅咒,竟然跟随着我们来到了这条船上……”   伊藤次郎已是陷入了绝望中。   长眠诅咒果然跟来了。船上大梁士兵们陷入长眠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的那一刻,他更加害怕,随时都担心大梁人会来找他算账。现在,他们终于找来,他反而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伊藤次郎早就知道,他逃不掉的。   无论他逃到哪里,他将来都会和他的家臣们一样,不明不白陷入长眠中,沉睡不醒,直到死去。   但至少……这些大梁人也受了诅咒,如果他们想要活命,他们就必须去找高人,解开诅咒。   这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一线生机!只要这群大梁人原谅他,带上他去找高人。即便他会受些皮肉之苦,又有何妨呢?   黎恪皱眉:“你现在忏悔又有什么用?最好还是把事情说出来,什么长眠的诅咒?”   伊藤次郎不敢隐瞒,就着伏地姿势说了。   去年一月,他们的公主——武子内亲王,在去神社祭拜的途中,遇见了一只巨大的美丽的蝴蝶。   冬天会出现蝴蝶本就很奇怪,可那只蝴蝶实在太漂亮了,加上武子内亲王一直非常向往大梁文化,她认定那只蝴蝶就像中原的诗人李商隐诗句中的那样,庄生晓梦迷蝴蝶,是美丽梦幻的征兆。所以,她让人把那只蝴蝶捉了回去,养在她名下的温泉别庄里。   那只蝴蝶很美,深受宫人们喜爱,也很有些奇异处。被捉回去后,有一日,一个宫人不慎将关着它的盒子打开了,那只蝴蝶飞到花园中,冬日的花园只有几朵寒梅,并不吸引人,那蝴蝶却不飞走,而是在花园中徘徊起舞,一幅十分通人性的样子,更惹人爱。   武子内亲王更加喜爱那只蝴蝶,好生养护,用蜂蜜和泉水喂食,一直活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出现了意外。   那时候,宫中鬼怪肆虐,甚至在宴会上活吃了一位小殿下。当时,武子内亲王也在场,惊吓不轻。之后的日子里,不论宫人如何开解,逗她玩乐,武子内亲王都郁郁不得笑颜,后来更是惊惧不安,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只有看见那只蝴蝶,她才会高兴一些。   有一日,她看着那只美丽的蝴蝶,目露神往,叹息道:“我身为公主,活在内宫之中,锦衣玉食,却不如一只蝴蝶自在;即便我拥有美丽的容颜,可也不如这只蝴蝶那样美丽、轻盈。我整日只能在宫里担惊受怕,又有什么意思呢?”   宫人连忙安慰她,武子内亲王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再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她哭泣道:“我宁愿做一只蝴蝶,破茧后,便自在地渡过这美丽又短暂的一生,也好过活在枷锁中。”   说了那句话后,武子内亲王便闭上双目,倒了下去。   她陷入了长眠中,唇角带着恬静的微笑,犹如樱花一般美丽优雅。可她却再也没醒过来。   她无法吃喝,即便宫人喂食也咽不下去。没过几日,这朵美丽的樱花便凋零了。而那只蝴蝶也在武子内亲王死去后,从皇宫中飞走,再也没人看见这只冬日的美丽蝴蝶。   “武子内亲王去后,以她宫殿为中心,不少服侍过她,或者见过那只蝴蝶的宫人都陷入了沉睡……再后来,便是见过沉睡之人的那些人陷入沉睡……沉睡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一县之中竟有过半人陷入长眠,再也没能醒来……”   伊藤次郎陷入了偌大悲怮中。他这样难过,也是因为武子内亲王正是他的未婚妻。   她那样优雅美丽,娴静温柔,甚至有大和抚子之名,极符合伊藤次郎对将来妻子的幻想,却因为诅咒离世,也正是因为诅咒,她被世人唾骂,认定是她招惹了邪祟,为他们的国家带来了灾难。   伊藤次郎的悲伤并不能叫其他人对他心软。   相反,他们只关注一件事。   “也就是说,只要见到过陷入沉睡的人,那些人也会在之后陷入沉睡,我说的对吗?”姬钺眼底毫无笑意。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这人刚上船的时候把他丢进海里去,也省得连累他们。   伊藤次郎痛哭起来,不断给他们叩首赔罪,“是我们的罪过,请不要将我们赶下船,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黎恪都气笑了:“你们无可奈何,就能在事先隐瞒么?”如果不是这回在船上就发现了,他们会不会也突然陷入沉睡?   伊藤次郎只是痛哭,说不出话来。   源头不在他们身上,现在把她们全杀了都没有用。问明白果然是诅咒后,姬钺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他即将第十一重死劫。   如果不是濒临死境,他不会动手的。   但兰姑……耽误不得。   即便那所谓诅咒不会要了兰姑的命,但几日不吃不喝,也会叫她虚弱下去。更可怕的是,兰姑上回收了厉鬼,如果她在这时候入镜……她必死无疑!   离靠岸还有少说三天,上岸后,即便近卫们动作再快,也需要一天才能把一个入镜人送来。   况且,船上出了这事儿,没解决前,船上的人是决计不能上岸了。一旦放跑一个,让其他人看见,就有可能把这诅咒传播到岸上,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大梁恐怕也会……   必须在船上就把诅咒隔绝!   现下,三娘已经去了,让黎恪来?   不,黎恪只比他少一次而已,下回黎恪就到了第十重,他同样危险。   只有姜遗光了……他劫数尚少,人又聪明。他在镜中也救过兰姑不少次,但后来,他们却……   姜遗光会愿意么?   姬钺看向姜遗光。   后者接收到对方视线,敏锐地和其对视,目光平静又幽深。   即便伊藤次郎哭得那样绝望,即便是听到兰姑陷入梦乡……再追溯以前,他站在黎三娘尸身被焚烧的火堆前,他都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姬钺心里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情绪,闭上眼睛,将那种躁动感压下去后,再度思索。   即便山海镜能救,但这批倭国人……   倭国是很凄惨,可那又怎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岛上,老老实实死绝了最好!   凶狠的念头冲出,在头脑中肆虐,姬钺竭力压下内心戾气,和黎恪低声交流几句。   黎恪也是聪明人,他们都明白,绝对、绝对不能让诅咒流泄到岸上。   一旦诅咒扩散开,即便有再多入镜人,也遏制不住了。   手下官兵们把去厨房提菜的最后一位伊藤家家臣捉了来,那人个头不高,拼命挣扎着,却挣不脱,在官兵们的钳制下,嘴里叽里呱啦激动地叫骂着什么。   还跪伏在地的伊藤次郎拼命摆手,说着同样的语言,似是在劝阻。   唯一能听懂的谢丹轩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终是忍不住冲过去,重重一拳打在那家臣脸上,打得他脸歪了过去,茫然地看着谢丹轩。   后者不理他,深深呼吸几口气,平息怒火后,对姬钺拱手行礼:“下官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此事还望九公子出手处置。”   他拿不准这些人该怎么办。   姬钺点点头:“好办。”   轻描淡写道:“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士兵们还有些犹豫,姬钺已是当先抽出其中一个侍卫的长刀,直直捅过伊藤次郎喉咙,抽出,带起猩红血液。   伊藤次郎软软地倒下去,眼里还有些茫然,不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还没能亲眼见到大梁一眼……   被士兵们制住的那个家臣嚎叫得更激烈,双目几乎赤红,死死地瞪着姬钺。后者却毫不在意,来到他面前,同样长刀划过,那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姬钺把刀还给旁边有些吓傻了的士兵,随口道:“没意思,还是你们来吧。”   “记着,一个不留。”他那样高高在上,又那样冷漠,杀了两个人,对他而言好似随手碾死两只蚂蚁一般随意。   “慎之,善多,劳烦来一趟。谢大人,还请留下守刑,处置后扔进海里,一个都不要放过。”姬钺在黎恪担忧的目光中轻巧地经过他身旁,往外走去。   山海镜之秘不能外传,他们必须私下商议好。   黎恪看着地上两具尸体,摇摇头,还是拉着一言不发的姜遗光跟上了姬钺。   谢丹轩在房门口,对着屋内沉睡的一屋子人,咬咬牙:“动手,记着九公子吩咐,一个不留!” 第231章   姬钺知道, 姜遗光这人油盐不进。   他心中无情,更何况,他们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死劫中,当他举刀向后者时, 他们之间浅薄的几分交情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姬钺甚至怀疑, 即便自己用大梁百姓的安危来劝姜遗光, 后者也只会沉默地在心里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   黎恪不知道姬钺和姜遗光单独谈了什么, 出来后,姜遗光依旧一脸平淡,问不出什么来。   确认那几个倭国人全都死了以后,姬钺将船上的人召集起来,挨个“审问”, 美其名曰船上混入了倭国的奸细要好好排查,随意问过话后,叫他们喝下一碗“解毒药”再离开。   喝药时,姜遗光便站在角落里, 用山海镜不着痕迹地照着他们。等他们照过后, 又往那些沉睡过去的船夫们房里走了一趟,包括陷入长眠的兰姑。   那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后嚷嚷着饿,跑去厨房提菜, 才从其他人嘴里知道自己竟然莫名其妙中了毒。   为了不暴露山海镜一事, 谢丹轩将此事定义为救上来的倭国人给他们下毒,幸好九公子等人机敏, 及时发现,加上那毒十分轻微,船上又带了草药,总算掩饰过去。   个别聪明些,心里怀疑的,也什么都不敢说。   兰姑醒后亦觉腹中饥饿,问明白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后,急忙先用过饭,来找其他三人。   三人正在一间房里商议事。   “你该知道,即便让我收完了这条船上的诅咒,也不能完全隔绝,除非那倭国人全部陷入长眠,不再有人闯出来。否则只要有一个流窜到大梁,依旧会将诅咒带来。”姜遗光语气冷淡。   姬钺和黎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兰姑进来时正好听见姜遗光的声音,疑惑问:“诅咒?什么诅咒?”   她进来后把房门关了,来到桌边坐下,想到自己莫名的昏睡,颦眉:“莫非我也是因为受了诅咒?”   黎恪简单地把事情经过同她说了说,果不其然,换来兰姑的沉思。   姬钺捏捏眉心,内心涌起一股躁动,又被他压下去,勉强维持住平和外表,道:“我知道,这件事我会上报陛下,只是后续少不了我们的麻烦。”   陛下能颁布圣旨,禁止与倭国人通商,不同倭国人来往。可如果倭国人偷渡而来,悄悄上岸,大梁边境何其辽阔,谁能完全制止?   更何况,就算能阻止他们上岸,也没有办法阻止大梁百姓看见倭国人,而一旦看见,诅咒就要流进大梁国土中。   兰姑缓缓道:“不止这点,这长眠诅咒最可怕的是,即便拥有山海镜,也不能隔绝,只能等其他入镜人救醒。”像她不就是中招了吗?   “恐怕到最后,还是要去倭国一趟,将诅咒源头解决了才行。”   黎恪也道:“长眠诅咒还是有些疑点,例如,一旦被看见,诅咒就要传到那人身上。那如果被诅咒之人在黑夜中,另一方完全看不清,算不算?又或者,将被诅咒之人包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肌肤在外,再让其他人看,诅咒是否又会传播?”   “再或者,如果是一个目盲之人,他又是否会被长眠诅咒传上?”   “现在我们对这长眠诅咒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而且我怀疑,那伊藤次郎既然能漂洋过海过来,或许也会有其他倭国人过来。长眠诅咒……说不定早就在某些地方传开了。”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哪个与世隔绝的海边村庄,全村都陷入了沉睡?   越说,姬钺越头疼。   他既发现了,就定要禀报陛下。可一旦禀报陛下,真去查,如果真如黎恪所说,已经蔓延开……   这就像是在所有人面前放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火药,谁也不知道火药什么时候爆炸,只要不揭开,大家就能当做太平无事。可现在,姬钺必须做这个掀开箱盖的人。   陛下固然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真正面临事态爆发,陛下也未必会感激他。   “别说了,我明白的。”姬钺唇角的弧度彻底压平,目光沉沉。   他多看了一眼姜遗光。   后者却冲黎恪和兰姑微微一点头,似乎很赞同他们的话,面上也放温和了些。   不论如何,这艘船上的诅咒解决了,那倭国之事……且再看吧。   船夫们对恩将仇报的倭国人们十分痛恨,在得知这群人早就被处死,丢下海里后,犹不解气,将捆在大船边拖行的倭国小船绳索解了,任由它飘飘悠悠慢慢沉下去。   船夫们什么也不知道,唯有知道内情的谢丹轩和他们一样,心里沉甸甸的,发愁这事儿该怎么说。   出了这事儿,船夫们加快了速度,恰逢这几日风大,船帆鼓得高高的,一路驰行,很快就到了海津镇港口。   港口人比平日里少些,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来来去去的船夫、纤夫、扛大包的人们都很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等他们的船只调个头,顺利靠上码头时,其中一个船工跟着拴绳,拴好了,正要起身,忽然仰面到了下去,唇角尤自带笑,仿佛睡着了做了个美梦似的。   其他人见怪不怪把人拖走,换上下一个人继续来干活。   “糟糕!”   一行人从船上下来,码头边的工人们嘴里藏不住事儿,很快就把海津镇最近发生的怪事说了。   从七八天前开始,海津镇就有人无缘无故昏迷,昏迷就昏迷吧,脸上还带笑,跟睡着了似的,不论怎么叫、怎么骂,都叫不醒,拿刀子划拉都睡得香,这种睡着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惊动了当地父母官。他们以为是什么疫病,让人把地方圈起来,不允许跑,海津镇也不准船再离港。   当然,如果有不知情的船靠岸……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越说,几人越心惊。   船上其他不知内情的士兵、船夫们刚想说这或许是中毒,就被谢丹轩冷厉的眼神止住,不敢吭声。   知道真相的几人脸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姬钺,拳头紧握,脸涨得通红,怒火眼看就要喷薄而出。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长眠诅咒,真的已经到了大梁!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当地官根本就没有上达天听,否则,他们早在之前过钞关时就该收到提醒不要去海津镇。   “这群酒囊饭袋,要他们何用……”姬钺重重呼吸几口气,才将怒火与杀气咽回去,对其他人道,“今日先住下吧。”   “明日再说。” 第232章   “现在可怎么办?海津镇已经扩散开了, 其他地方还不知道。”   刚到客栈,黎恪便迫不及待地问。他实在很担忧大梁也变成伊藤次郎口中那副模样。   他们原想从码头换船再离开,却被守卫们拦住了,只道他们的船只还需检查, 不能离开。又要试着走陆路, 到正门口发现同样有拦路人巡逻, 不让人走。   两边都离不得,只能回客栈去。即便回了客栈,他们还能发觉客栈中有些“客人”不大像普通客人, 反而像是来盯他们哨的。   姬钺冷笑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派人瞒天过海,偷偷出去报信,让近卫带人来。这事儿不是我们几个人能解决的。”   姬钺扫了一眼在场三人。   黎恪,兰姑,皆柔弱些, 对付寻常人可以,多些人围攻就逃不过。   姜遗光……他已经给出了一个最能引诱他的诱饵,再多的也给不出了。不过也未必不可行。   兰姑恨恨道:“他们竟然真的敢拦着?”   “自然,这群狗官如果要瞒着, 你以为能传出去?恐怕我们今日上岸时就已经被盯上了。”姬钺目光阴沉, “他们可不知道这是什么诅咒,只以为是疫病, 把城门一关,不让人出去,等全死了, 就随意上报个天灾。再或者干脆隐瞒不报, 遇着收税时,从其他县一人多收几分税充上去。”   “什么人命, 哪有他们的乌纱帽重要?”   兰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他们已经派人来盯了,我们恐怕也难派人逃出去。”   “所以只能让一个身手好的人易容离开,找到近卫报信。”姬钺再次看向姜遗光,暗示意味很明显。   海津镇离京城不算远,他们从港口离开后就到了直属的镇上休息,海路已经被封死了——船只不允许离港。这么看来,只能走陆路,从镇上去城里,只要到了城里,就能找到城中近卫。   如果连府城里也陷入了长眠诅咒中,那么,他就只能再往京中去。   但看他们在镇外巡逻的架势来看,城里应当无恙。   这么一来,又需要耽误好几日。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但是你答应我的条件需要再……”   姬钺眉头一跳,打断道:“可以,等你回来再提,我发誓,绝不违约。”   姜遗光认真打量着姬钺,见他不似作伪,点点头:“好,我今晚就走。”   “你这张脸有些招人眼,最好做些伪装。还有,要是难出去,就先回来,另想办法。”姬钺心想,当地官要封锁海津镇也要大量人手,诅咒再这么传播下去,终有一天封锁海津镇的那些人也要陷入长眠中。   只是苦了原来那些人,他们恐怕要饿死在梦中。   “等你走后,我和慎之、兰姑自有办法。”   姜遗光看他一眼,问:“装神弄鬼?”   姬钺一呛:“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过驱邪而已。”   现在他的身份还未暴露,那些人也不知道谢丹轩是朝廷命官。实在不行,便揭露谢丹轩身份,到时,他大可以自称谢丹轩请来的高人或是门客,再寻机行动。   姜遗光没说话,也没继续问。   他原本还有一些想问自己离开后,姬钺如果要收鬼又用哪个人的镜子,可再一想,自己没必要戳穿,便干脆不说了。   黄昏时,姜遗光便躲在屋子里没出来,不让客栈里盯梢的人发现他。自个儿在屋内换上深色的衣裳,身上带上碎银、暗器等物,脸上蒙一块黑布,只露出眼睛来。   他已习惯了在夜间行走,也习惯了避开他人视线,这会儿即便他站在屋子里,乍一眼看过去,也仿佛他站的地方没有人似的,丝毫不引人注意。   黎恪等人在下面吃过晚饭,故意让那群盯梢的人听见他们其中一人生病了,才上楼。   “善多,你……独自夜间行走,还需小心些。”   黎恪想要拍拍他肩,又放弃了,手松开,只温声嘱咐他。   姜遗光点点头,没说话,没回应。   天暗下来,夜渐渐深了。   客栈一层,小二伏在桌上打盹,轻微呼噜声起伏,没能听见从二楼打开窗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窗户翻出去,轻巧落地,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姜遗光一路疾行,不能骑马,不能发出动静,但他白日里问过地形,知道小镇往东有一片小树林,从小树林里出去再向北,就能去最近的府城。   他一路沿着路边树影潜行,躲过夜间打更、巡逻的人们,再到镇最东边,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天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城墙不高,全是堆垒起来的土墙,守城士兵们都在城门边或城墙上打盹。   姜遗光整个人都藏在了影子里,沿着城墙往下去寻,摸到一处守卫更加松懈的地方,轻巧地翻过城墙,闪身窜进了树林里。   “我是不是眼花了?刚才有个影子飘过去。”一个守城的士兵揉揉眼睛,迷惑问道。   另一个人仔细探头看,拍胸脯保证:“没事儿,可能是林里的猴子,夏天猴子多,喜欢乱跑。”   进了树林,更加自在,就着夜色爬上一棵树的树顶后,姜遗光在树林顶不断跳跃、窜行,很快就到了树林边,再往前跑了约莫十来里路,到了府城外。   府城大门紧闭,上有瞭望塔,夜间也有士兵当值。姜遗光故技重施,趁今晚无月,凑近了,贴着城墙往下跑,终于找到了守卫薄弱处,手脚并用攀着城墙飞快往上爬,到顶后,一跃翻身跳下去,再度伏在草地上,在士兵们警觉又疑惑的注视下悄然离开。   府城中的情形看起来要好一些,家家户户虽门窗紧闭,可气氛感觉并不如海津镇那般森严,想来长眠诅咒没有到这个地方。   或许,有诅咒,却没那么严重。   沿着长街一路跑,一路寻,避过巡逻士兵,他很快发觉城中的巡逻士兵也有些多,边走边躲。很快,姜遗光就找到了门口插着带暗卫印记的一家铺子。   那也是一家茶庄。   担心敲门会引来巡逻的士兵,姜遗光干脆从门边翻墙进去,刚一落地,便有人警惕喝问:“谁?”   屋内灯光亮起,一瘦小女人惊坐起身,警惕地打开窗,盯着门外跳进来的影子。   姜遗光压低声音道:“是拿镜子的人。”   那女人立刻了然,披衣起身,打开门让他进屋里来。   “既说是拿镜子的人,镜子呢?给我瞧瞧。”女人手心里藏着刀,绷紧了弦,随时都能将对面人扎个对穿。   姜遗光还蒙着面,闻言从怀里取出山海镜背面与她看。那女子看清后,总算放下心来,收起刀,拱手行一礼,道:“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姓李,这位小兄弟从哪里来?又有何贵干?”   姜遗光没有摘下面罩,声音隔着一层黑布闷闷地传来:“我从海津镇来,那里出了大事情……”   说罢,他将海津镇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单地告知对方,又出示了姬钺的手信,信上,还有姬钺皇室子弟身份的印章。   单就一个入镜人的身份就足够让近卫们重视,更不用说还有皇家印。女子没法将这当成玩笑话,在姜遗光说完,她又是拱手一行礼:“这位小兄弟辛苦了,还请在店中先坐坐下,望不嫌简陋。我这就将消息递上去。”   “好,劳烦了。”姜遗光点点头。   那女子往后院走去,姜遗光隐约听见了她和其他人说着什么话。不一会儿,有信鸽从院里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出去,五六只白色小点消失在夜色中。   消息既已带到,过几日,总能动身。   希望姬钺不要反悔,他想。   那女子又端来了茶水点心,请他坐下。问起海津镇一事后,只道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再过几日,总能有结果。   她态度并不热络,却没有敌意,姜遗光便在店中暂且住下。   这几日不太平。   第二日,姜遗光便见到许多神色匆忙的近卫在店中来来往往,不知要做什么。再过两日,一列马车队接来了十来人,在店中休整,他们身上带着相同的气息,眼睛和寻常人的不一样,带着刀。   入镜人。   全部都是入镜人。   他传来的消息引发了多大的波澜,姜遗光不得而知,他只安心在店中等待。   听说那批入镜人大都被派去了海津镇驱邪,只有一两个留在府城中排查,以免有诅咒流入。   既已派人去,想必过不久,姬钺和黎恪等人就该来了。   姬钺、黎恪和兰姑都是即将要渡第十重或渡十重后死劫的人,他们不能再轻易离京了。   况且,陛下新下了命令:倭国有奸细,凡是遇见近日来的倭国人,一律上报官府,若有隐瞒,视为同罪。   也因此,这几日姜遗光总能见到一批又一批倭国人被官兵们扣押进府城,关在囚车里,囚车上还罩着麻布,将四方囚车包得严严实实。   他从近卫口中得知,一旦从倭国人嘴里打探出消息后,全要全都灌酒,悄悄毒杀了,让他们在美梦中死去,而后,尸体再埋于乱葬岗,以免生出怨气。   再过一日,黎恪等人总算来了。   谢丹轩也在其中,他多少知道些什么,很聪明地不问、不戳破。近卫们安排好马车后,又是一批新的车队,往京城去。   出城门往北上,恰好又有一队车队从北方要进城来。两列车队交错间,姜遗光看见那条车队其中一辆马车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唐垚。   唐垚也没料到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姜遗光,先是错愕,然后又微微一笑冲他点头,碍着场面没问好,心里却浮想联翩。   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们这回要收的邪祟又和姜遗光有什么关系?   听说姜遗光去了夷州。而陛下要命谢丹轩从夷州回京述职……   谢丹轩……听说谢丹轩曾和贺韫有些关系,姜遗光又一直在打听贺韫。   他现在返京,应当是接着了人吧?至于贺韫……他查出了什么?   唐垚放下车窗帘,不再多想,任由马车一晃一晃,将他带往海津镇直属的府城中。   长长一列马车队,走了停停了走,真正进入京城那日恰巧是七月十三。后日就是七月半,也正是民间传闻的——鬼节。   又称中元节,或盂兰盆节。   传闻这一日,地官为人赦罪,地府之门大开,阴气盛而阳气衰。在这一日,除了要祭神外,更要紧的是报本反始,不忘祭祖。祭祖后,也要尽早回家,太阳落山后,最好不要出门。   也为此,马车进城后,能看见不少人手中提着篮,篮里堆放了纸钱,纸元宝,纸扎人等,预备着明天供奉给祖先。   进城后,载着谢丹轩的车马就同他们分道走了。剩下的马车往城中一处别院去,在别院里,先让他们休息洗漱,吃饱喝足。第二日换上新衣,精气神足了以后,再挨个领进房间,一人一间屋,分别记录卷宗。   谈及黎三娘,黎恪等人面上皆有些黯淡,唯独姜遗光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为同伴伤心的模样,他只是照实说着死劫中的情形。   待说到姬钺砍下他一条腿炖肉,强喂给黎恪喝时,个别近卫都露出了隐约难忍的目光。   竟然……真做出了这种事?   姜遗光竟也不恨他们?看上去相处得还不错?   黎恪他们也如实说了,无人说谎,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不止他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凌烛等人又在卷宗中说了些什么。   再提及那场死劫,他们心都沉下去。已经犯下的错,却不得不再度在外人面前提起,简直像已经愈合的伤口,还要重新再割开那般痛苦,可偏偏……这是他们自找的。   这是他们自己犯下的错。   姬钺面无表情地说着自己做下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提起刀,将眼前这群不断询问的人杀了。借着眨眼睛的瞬间,他又垂下眼帘,掩饰过去。   记录完,几人的卷宗一核对,确定无误后,再重新拿去誊写,收录。   而后,又是新的死劫记录。   “……你是说,这场死劫中只有你一个人?”负责问询姜遗光的近卫有些不可思议,“你确定吗?是只有你一个人进入,还是有其他人进入,却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姜遗光道:“前者,我能肯定。”   就听见他们小声地商议了些什么,或许是在讨论从前似乎没有过这样的事迹,但看他不像说谎,还是记下来了。反复核验后,近卫们确定无误,不似作伪,也誊写下放进了卷宗中。   这样一来,记录中,姜遗光便渡过了六重劫。   可他拿到山海镜也不过三四个月而已,速度实在惊人。   几场死劫记录罢,众人只觉筋疲力竭。黎恪起身要走,要离开时却又迟疑了,行一礼,犹豫着问:“……能否告诉我,黎三娘最后那场死劫,是同什么人一起过的?”   负责记录的近卫们数量不少,也只负责记录、誊写、编卷,至于其他人的卷宗,他们没资格查阅。黎恪的问题无人能答,只有一个近卫告诉他:“如果你真想知道,中元节后,你可以来藏书阁中看。”   黎恪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行礼道谢。姜遗光的卷宗还没记录完,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实在思家情切,托近卫转告一声后,先乘上马车,准备回家。   不知过去这么久,蕙娘独自在家过得如何,她的神智可有清醒些?看见自己离开,会不会难过?   黎恪怎么也没想到,回家后,他会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那厢,姜遗光记录完后,天都要黑了,在别院里用过饭。负责给他记录的近卫们不知他身世,只隐约听闻他家中长辈已经去世,便问:“姜小兄弟,明日就是七月半,你可要回家祭拜祖先?”   近卫们再怎么冷情,他们也是人,平日不过奉命行事。姜遗光容貌出众,看着便叫人移不开眼,性情又“温顺”,谁也讨厌不起他来。   一听有人提议,其他人也跟着开口。   “对,听说你家在柳平城,明日可叫了马车送你过去。”   “在外多日,早些回家也是好的,也给老祖宗报个平安。”   姜遗光没说自己家中已无人,不过平日每逢清明或七月半,他也是要去扫墓祭祖的,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在柳平城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不能暴露,还请替我遮掩一番。”   近卫们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明日给你叫来个人。”   “就是,保管别人站在你面前都认不出你来……”   翌日一大早,果然又新来了一个人,拎了个竹篾编的小箱子,从里面取了不少瓶瓶罐罐,挨个往他脸上涂抹,捏来移去,完工后,那张原本格外招人眼的面庞便只余下三分清秀,瞧着并不打眼,也不会普通到让人完全无法记住。   易容后的姜遗光同他们道别,登上马车,往柳平城去。 第233章   凉风萧瑟, 偶尔卷起一两张纸钱,飘飘忽忽吹至行人肩头。城门边马车排着队进出,等着出门祭祖,哀伤肃穆。   据说, 七月十五也是地官生辰, 这一日需布田祈谷, 供奉地官,以求来年更好的收成。道路两旁田地中,不少谷穗上都挂着五色小旗, 乍看过去,鲜亮一片。   姜遗光坐在窗边,掀开帘往外看,等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挂了五彩旗的田地渐渐往后移了。车夫扬鞭入城后, 方才有些散的人群喧闹声好似在此后就收束聚拢到了耳边,嗡嗡吵个没完。车轮碾过石板路,跟着吱嘎吱嘎作响。   几个月前那件事儿,除却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外, 多个人少个人, 或是换了个知府,对寻常小老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照旧过自己的小日子。   因着七月半鬼节,城中气氛不那么欢快,多了不少背着筐卖纸钱、纸元宝的小货郎。   姜遗光直接将一货郎背着的纸钱全买了, 又让货郎饶了几叠封包。那货郎喜得合不拢嘴, 跟路边小店借了笔墨砚台和浆糊等,站在窗边等。   姜遗光就着车内的小桌在封包外填了父母、师长姓名、生卒年后, 又照例多添了些诸如早登仙界,求判生方的吉祥话。风俗如此,他们总担忧自己烧给先祖的纸钱会被孤魂野鬼取走,故而这封包袋上除了要写亡者外,一般还需再往上写三代人。   姜遗光虽不信这些风俗,却也不会在近卫眼皮子底下特地要表露出自己的不同来。以往老姜头也是带他写过的。只是……他却不知自己往上三代有谁,只记得父母名讳。   再往上,父亲的父母亲、母亲的父母亲……没人告诉过他。   写罢,再挨个往封包里装纸钱,全都装得差不多了,浆糊细细封口,一个个封包堆在马车车厢角落里。姜遗光这才将借来的笔墨等物还给那货郎。   “多谢,辛苦你等我了。”姜遗光声音平静又温和。   那货郎连连摆手:“这有什么,不过一点小事,郎君实在折煞我了。”   姜遗光就微微笑了笑,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   货郎看他孤身一人,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可是从外地归乡来祭祖的?”   姜遗光点点头。货郎心里有数了,嘴皮子麻利地劝道:“既是外地来的,今儿祭祖完了也可以不着急回去,在城里寻间客栈住下。一来夜间行路不安全,二来咱们这儿酉时过后燃灯祈福哩,小郎君也可以等天黑了去河边放些灯,给先人祈福。”   年年七月十五,长河边,写了先人名讳的莲花灯顺水漂流,孔明灯一盏盏放飞高空。   以往姜遗光只能在家里看,老姜头不让他出去。   “你八字轻,阴气重,又还小,鬼节夜里出门,小心被冲撞了,丢了魂,可就找不回来啰。”老姜头如是说。   但他总是会弄来孔明灯,让姜遗光在院里点起来,看着它往上飞。   姜遗光微笑着回他:“多谢,我第二日再走。”   和货郎分别后,姜遗光又买了些供品、扫帚。先去祖父坟前上香、烧纸。坟头边野草长得快,已经有半人多高,蹲下去除干净了,细细打扫,放上供品,再点燃了封包。   火光袅袅,渐熄下去,姜遗光抽了根细枝条翻动火堆,火光立时又明亮起来,将封包里的黄纸俱烧成细细碎碎一堆灰。   先是祖父,再是父母。父母合葬在一起,不和老姜头一处。姜遗光提着竹篮翻过两座小山头,找到了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坟包。当他将野草除去大半后却发现,立在坟包前的墓碑……倒下了。   上面还留有几个被重物用力击打的痕迹,正面泼了墨,黑色墨汁染了大半粗糙石碑里,一块碑染得黑白分明。要伸手去擦,却擦不掉,墨汁已经渗进去了。   再看坟头,也有被人踢打破坏过的痕迹。   等杂草彻底清理干净后,破坏的地方更加明显。有人在坟包顶用石头压了一张黄底红字的布条,乍一看像一张黄符。打开一看,字迹有些褪色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写着他们这对父母养出一个大奸大恶之子,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云云。   跟着来的近卫都不敢看他了,谁知道竟然还有人做出这等缺德事?也不怕夜里鬼敲门。   姜遗光却依旧很平静,沉默着把那张黄条烧了,又写了字条,上书碑文,请近卫走一趟,去寻个工匠刻一块墓碑,越快越好。如果有现成的石碑直接刻最好,手艺精的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刻完。   那近卫显然有些同情他,看过纸条后,惊讶不已:“你确定么?这上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姜遗光平静道:“不加上我的也好,省得再有人来生事。我没有时间蹲守在这里,以后也难有机会再来。”   近卫拗不过他,劝了几句后还是驾着马车去了,将那块被染的墓碑也带去——刷上粉,再把一些字刨掉,快得很。   独留姜遗光一人在小山头,他左右看看,坐下来,火折子吹燃,点了张纸钱引火,而后把封包烧着。   等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像是近卫,脚步声凌乱沉重,那人还在喘气,像是女子。   姜遗光转头看去,一片杂草丛生中,渐渐冒出女子头顶来。   在他看见女子时,那女子也看见了他,眉头一皱,先喝问:“这位公子,你可是要祭祖走错了道?认错了?”   “我没有走错,反而是姑娘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来的人正是赵瑛,姜遗光站起身,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赵瑛只觉得他身形和声音都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皱眉道:“我自然没走错,这家人姓姜,我是他们儿子的好友,他回不来,我才想着来看看。”   “你又是哪个?我怎么不记得姜家有你这门亲……”她隐隐有些警惕,又多打量了这突然出现的面貌平凡的男子一眼,越看越眼熟,最后几个字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你……”她一扫地上正点着的封包纸钱,脸几乎皱成一团,嘴巴张张呵呵,终于脱口而出,“……是你?”   她几乎要跳脚,指着姜遗光叫:“你怎么又回来了?!”   姜遗光道:“回来上香。”   他心里却盘算,看赵瑛的样子,这坟应当不是她破坏的,那会是谁?   的确,这是他父母的坟,他自然能来。   赵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想起他处境后心软偷偷瞒了母亲打听着跑来扫墓的自己实在蠢得无可救药,又想起他竟然敢掘爹的坟墓,还引来了那些恶人,又气又急,指着他骂:“你上回不是说让我也掘你爹娘坟墓么?怎么?这会儿自己跑来扫墓了?”   “我现在来了,你让我挖不成?”   姜遗光看她一眼,依旧是平静毫无波澜的眼神,语气也冷淡:“你如果不解气,自然是可以的。”   说罢,递给赵瑛一把刚才他用来掘野草的小锄头。   赵瑛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装了封包,酒水,还有一些供果,另一只手下意识接过小锄头,仍有些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目光恨恨地瞪他。   后者却给她让了位,以示意她可以开始动手。   这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啊?   赵瑛气得想把锄头砸他脑袋上。   “砰”一声,锄头砸在地面。   “你是不是真有些毛病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赵瑛气的简直要说不上话来,既生气,又委屈,说着说着,眼泪很没出息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不顾人伦的疯子?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你回不来,谁知道你在外面活的可滋润了……”   “这回又是干了什么缺阴德的事儿?又挖了多少人的坟头?……”   寻常男人见着女子在自己面前落泪,总是要顾忌些的。可姜遗光却只站在原地看她,没有动静,任由她哭叫斥骂。   半晌,等赵瑛的哭声弱下去,姜遗光才问:“你要挖么?”   赵瑛抽泣声一滞。   “如果你不挖,我就继续扫墓了。”姜遗光说道。   赵瑛:“……”   赵瑛抄了个篮里的供果狠狠往他脑袋上一砸,篮里封包也拿出来扔在地上火堆中,提篮子拔腿就走。   再多和这人说一句话,她能气得少吃一顿饭。   姜遗光站着没动,见她气冲冲走了,继续蹲下去忙活。赵瑛砸下的封包一下子把火盖灭了,他把灰堆聚在一起,又把新封包点燃,树枝翻动火堆。   供果滚进草丛里,没一会儿,被一只松鼠拖走。   新的封包很快烧完了,又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近卫带着新石碑回来,同他一块儿挖坑,把放在马车上的石碑拖下来,竖在坟前,再重新填上土,用力压实。   “走吧,还差一个。”姜遗光对近卫说道。   只是,恐怕赵瑛和赵夫人也在,到那时,又要惹麻烦。 第234章   当姜遗光来到南夫子坟前时,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出乎意料的是,坟边没有人,南夫子的坟墓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还上了供果, 洒了酒水, 一看就知刚有人来过。   姜遗光就着原来的灰堆同样烧上了封包, 亮腾火苗蹿起,身前的火苗和身后夕阳余晖一前一后把人影照亮。四周,暖风徐徐。   他和近卫都察觉到, 不远处有人在偷偷看。姜遗光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看到树后露出来半片青绿色衣裙,无声地对近卫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闹出动静。   近卫本想过去把那人抓来,见他这样, 便也没说什么,装作不知。   烧完封包,上过香,敬过酒水后, 他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站在坟边立了一会儿,准备离开。   “姜公子, 晚上要去放灯吗?”近卫问他。   姜遗光答道:“去看看。”   上了马车,近卫驾着车往回去。姜遗光最后从车窗里往外看,正见到从树后走出来的赵瑛。   她似乎想把自己插上的香拔了, 几度弯下腰去, 最终还是没动手,气得自己在原地狠狠跺脚后, 还是转头离开。   近卫也看见了赵瑛,再看看姜遗光,自以为摸出些什么,略带些警告对姜遗光说:“你身为入镜人,和其他人相处时该守些分寸。”   “那姑娘瞧着性子烈,你要真和她在一块儿,少不得干涉我们的大事。”   姜遗光听了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平静地反驳:“不会,我没有成家的心思。我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   “没有就好。”近卫也不知信没信。   “她已经认出你来了,她晚上也要去看灯,你要是再被她碰见,又要闹事。”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回客栈后,我自会换身打扮。”   近卫听他口吻冷淡,才放下心来。   天色渐暗。   赵瑛回到了家中。   厨房里的蒸锅上蒸了东西,飘出热气腾腾的甜香味。赵夫人坐在厨房里烧火,火光映着她半边久病憔悴又蜡黄的脸,神情却冷冷,让晚归的赵瑛心里打了个突。   “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回来?”赵夫人往炉灶里添了一根柴,状似不经意地问。   她近来得了风寒,去亡夫坟头草草上了柱香后就回来休息,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赵瑛。   赵瑛连忙说:“我在爹坟头前呆久了些,给他认错。”她看见旁边水缸里的水只剩浅浅一层,忙提了桶说道,“娘,我先去打水。”   “站住!”   赵夫人的眼睛很利,像一把刀,直直戳穿赵瑛本就心虚的外壳。   “我问你,你是不是去姜家的坟了?”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赵瑛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娘知道了。   赵夫人继续说:“……你在你爹坟边等这么久,真的,只是为了认错?”   赵瑛嘴唇哆嗦着,脸色发白,忽地腿一软,扑通一声,给赵夫人跪下来,她眼里含着泪,什么也没说,却好似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她哆嗦着跪了很久,赵夫人也坐了很久。   久到炉灶里的火都要烧完了,赵夫人才如梦初醒似的,又慢慢添了几根柴。   赵瑛听见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她更加抬不起头来。   “把锅里的东西吃了,再去打水,打完水后,你就去放灯吧。”赵夫人喃喃道,“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说多了,也只是叫你心烦。”   赵瑛连忙道:“娘,我没有,我不心烦,我巴不得娘管我一辈子。”   她也饿了,看见娘似乎消气了,眼里还带着泪就忙着掀开锅盖。   白水汽热腾腾往脸上扑,水汽散去后,露出隔水蒸的蒸笼,再打开蒸笼,露出白软软几块面点心,捏成了羊羔的形状,白软香甜。   以往七月半,长辈都要给还子送羊,活羊或者面羊都好,喻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之意。   以前,娘也会做,可这几日她病了,筷子都拿不稳,又该怎么和面,做面点?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畜牲尚且知孝道,她又是怎么做的?   赵瑛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蒸笼里捏成羊羔的精巧面点,又看看赵夫人花白的头发和那双苍老冷厉眼角隐约闪烁的泪光,脑子里乱成一团,终是没忍住,哇一声大哭出来。   “娘……我错了……我错了……”   赵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站都站不稳,伏在母亲膝边,她死死地抱住赵夫人,贪婪地嗅着母亲身上还带着面点香的气息,哭得背脊一耸一耸。   “……求娘原谅我,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听见了母亲同样带着泣声的话。   “……傻姑娘。”   “世界上好人家多的是,娘给你挑,一定挑个好的,对你一心一意的,你又是何必……”   “娘,我知道了,我明白的……”赵瑛喃喃,“……我明白的。”   赵夫人抚了抚女儿的发顶,道:“快吃吧,吃过了就去放灯,娘做了两盏莲花灯,替娘放一个,放过灯,早些回来。”   “……好。”   赵英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羊,冲赵夫人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赵夫人只是看着她笑。   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赵瑛吃了两个,剩下两个留给母亲吃。刚才她脸上哭的乱七八糟的,就着厨房里剩下的一点水洗干净脸后,出去打了水,装了小半个水缸,才揣上莲花灯离开,往河边走去。   小河上游已聚了不少人,映照出月亮和星星银光的漆黑河流带着一盏又一盏亮起的莲花灯往下漂,点点荷花开在银河中,流光浮影,恍若一场美梦。   赵瑛带着灯往上游跑去,那里有人放了一盏大灯笼,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可供人借火。赵瑛就着光亮将两根小蜡烛取出来,排队点着,再安进莲花灯里,扣紧了,小心地托着往河边走去。   “……只愿……爹在天之灵……”赵瑛边走,一边心中默念。   她深吸口气,弯下腰,手里荷花灯顺水流去,飘飘悠悠汇聚进荷花灯流中,成了点点烛光中的一朵。   河边草丛茂盛,飘出点点萤火虫,漫天绿荧星光飞舞,引得人伸手去捉。   赵瑛没捉,她在人群中张望了一会儿。   有不少人带了灯笼来,加上天不算太晚,河边还算亮堂,只是,看了几眼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赵瑛才安心些,准备等人放过孔明灯后再走。   她没放过孔明灯,很想试试,放不了,看别人点也是一样的。   离她不远处,有一位个子高挑、脸戴面纱女子,正要点孔明灯。   一盏孔明灯就要许多钱,赵瑛舍不得买,又见那女子气质高洁,却只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去询问要不要帮忙。   姜遗光无声地摇摇头,冲不远处近卫使个眼色,那近卫连忙过来,帮忙架住了孔明灯的竹架顶,拎起来。   姜遗光再在下头用火折子点着铁丝捆住的蜡块。火光跳动,白色灯罩一点点撑起来,慢慢往上鼓。   那近卫这才松手。   白色孔明灯一点点升起,渐渐飘过他们头顶,飘飘忽忽往天上飞去。   远处也有其他人放了灯,无数孔明灯飘向夜空,又有无数莲花灯顺水漂流,恍若两条带着生人对亡者思念的银河,交相辉映。   赵瑛没帮上忙,还有些尴尬,可等那孔明灯放起来后,她仰起头,脸上些微的尴尬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她看清了孔明灯上写着的字。   “……奠亡父姜讳怀尧,亡母宋氏……”   如果只有一人重名,赵瑛还能说服自己是巧合,可上面有父母二人名字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放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遗光。   竟然还是他……   他竟然还特地扮成女子,是专门躲自己么?!   赵瑛心头不断涌起一些恼怒情绪,又很快咽回去,装作不知道,扭头匆匆离开了。   “他竟然又认出你来了。”近卫很不可思议。   姜遗光说:“明日就要离开,认出来也无所谓。”   “那便好,回京后,不要再来往了。”   那厢,赵瑛回了家。   赵夫人还在咳嗽,她病得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沉闷的咳嗽声不断从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听得让人心情也沉甸甸的。   “娘,我回来了。”赵瑛不想说自己又看见了姜遗光这事儿。   进门后,赵瑛主动说起自己所见所闻,说长河里的莲花灯有多么漂亮,说天上的孔明灯飞高以后,像一颗又一颗漂亮的星星。   赵夫人在她进门时就坐起身,含笑听了,时不时问一两句。   她今晚出奇的耐心,一点都不像以往那样暴脾气,不论女儿说了什么,都笑着回应她。   赵瑛也一反常态,拼命抓着娘的手念叨,一点点小事也不断翻来覆去絮叨。   她心里有种恐慌感,好像这一回不说,下次就再也没机会了。她说了很久很久,把自己平日里想对娘说出口又不敢说的话全讲了出来。不知不觉间,她抓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紧,眼里再度蓄起了泪光。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他无法忽视的地步,就好像,她前方是一处望不见底的深渊,而她即将坠落那般。   说到最后,她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又如下午那般符在床头,手贴着赵夫人有些发冷的掌心,唤她:“……娘。”   赵夫人只是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握住赵瑛的手,在女儿掌心慢慢地、用指尖划下一个字。   “娘在。”   那些监视他们的人还没走,她什么也不能说。   “如果……你想去找他,别忘了……”她的手在哆嗦,可仍旧坚定地在女儿掌心划下那个字,而后,将赵瑛的手掌握紧,握成拳,两只手将她的拳头包裹在里面,用力握住。   “你爹去了……娘也要走了。”赵夫人不舍地打量着赵瑛漂亮又英气的面庞,声音很轻。   “爹娘耽误了你,你要是想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就把它忘掉,寻个好人家……如果你想寻个公道,就把它牢牢记着,一刻都别忘……”   “娘知道,你很聪明……你只是爱生气……”   “以后,脾气收敛些,娘担心你受人欺负……”   那个不好的猜测被证实,赵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莫大的恐慌将她整个人都淹没进去。她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长路上,手里握着一盏灯笼,那盏灯笼让她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可现在……这唯一的一盏灯也要熄灭了。   从此以后,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要孤零零在这世上行走,这条路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来陪她。   她没有娘了……   赵夫人闭上眼睛,握着女儿的手掉落下去。   “娘——”赵瑛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她的拳头依旧握得很紧很紧。   娘临终前,写给她的那几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娘暗示她的秘密太大了,大的简直像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来,可她现在又好像轻飘飘的,仿佛一个局外人般从上往下看着她自己在床边哭。而娘说的那件事又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想不起来娘在她掌心写了什么,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她没有娘了……   ……   “赵夫人去了,昨天夜里走的,你要去看看么?”   姜遗光一觉醒来就被告知了这件事,穿衣的手一顿。   “为什么?”姜遗光手上的动作快了些,洗漱后,往楼下走去。   近卫换了一个,是个陌生面庞,告诉他:“她早就病了,昨晚没撑住,走了。”   “现在她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操办后事,还有人要闹事,上门讨债,你要去帮忙么?”   姜遗光盯着他看一会儿,摇摇头:“说好了今天要走。不过,可以请你们去帮忙么?”   近卫奇怪地反问:“她又不是入镜人,做甚要我们?你当真不去?”   姜遗光缓缓摇头:“不去。”   “如果你们没有监视她们,又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赵夫人离世?”   他语气冷淡地戳穿对方试探:“你们可以放心,不用试探了,我和她没有任何私情。”   那近卫为他的回应一惊,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去。”   “不过……或许过不久,你就能见着她。”   要是赵瑛连丧礼上闹事的人都解决不了,要她也没什么用,若她能顺利解决,才算过了近卫们那关。   姜遗光直直地看他,半晌,问:   “你们想让赵瑛成为入镜人?”   似赵瑛这样,胆子不小,有几分聪明,又家中无亲,没有负累的人,是近卫们最爱找的入镜人。   这话却没人回答,那近卫恭敬地向他行一礼后,下楼去准备马车。姜遗光走下楼,就见马车堵在门口,看着他的近卫笑容温和,示意他上车。   以免他跑去通风报信。   姜遗光沉默地上了车,一言不发。   他记得,裴远鸿以前程诱他为皇帝效命。   以黎恪、容楚岚为例,他们也可为了家人奔波拼命。   换做是赵瑛……近卫们又会用什么手段?威逼?利诱?   马车从柳平城离开,往京城外的庄子上去。   街道两边,仍能见纸张灰烬。今日天不大好,阴沉沉,灰扑扑厚重云层闷闷地罩着天。   等到了庄子上,马车直接驶入他所在的小院,姜遗光没见到其他人。   问起来,只说有人死了,有人去海津镇,还有些人入了镜。以至于偌大一处庄子里,入镜人只有姜遗光一个。   他刚坐下不久,正要去找闫大娘习武,仆从就递来了好几份拜帖。   面上第一份拜帖的日子在昨天,是黎恪递来的,可那时姜遗光不在,去了柳平城,庄子上的仆从们便先扣下,等他回来了再递交。   姜遗光打开帖子。   黎恪的拜帖上口吻轻松,先问过他身体如何,若有不适及时看大夫,又到自己先回了家,让他不要见怪,最后才说起,他家中似乎有什么怪事。   下一封来自凌烛。   凌烛那头也很简单,先是同他为镜中的行为道歉,而后又邀他入京一叙,说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请他赏面。   他大概是问过近卫们姜遗光的去处,拜帖上约定的日子正是今明两天,帖上也提到,若暂时不便回庄,就在京中小住两日,这几天他随时恭候。如果不去了,也请托近卫转告一声。   姜遗光把黎恪的帖子放在一边,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下人说道:“可以给我一匹马吗?我现在要进城。”   入镜人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近卫们都能做到,很快,院子外就牵来一匹马,姜遗光侧身上马后,一扬鞭,打马向京城奔去。   藏在暗中的两个近卫连忙同样策马跟上,进了城,才换人继续跟着。   到约定的酒楼中已是申时末,姜遗光下马叩门。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凌烛的脚步声,那扇门打开了。   凌烛请他进去,比在信上更加诚恳百倍地道歉,说他一时糊涂,他在镜里看见幻境太多,迷了眼。而后,他才小心地问起海津镇一事。   “我寻思着,这海津镇的事就发生在前几天,恰好你们回京的路线,也要从海津镇走,在那里换船后才能入京。这海津镇的事儿,你们估计也知道不少,或者说,正和你们有关。”凌烛道。   “我原来也不想打扰你,可是唐垚也去了海津镇,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左右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还请小兄弟告知。”   “我可以用其他消息来换。”凌烛压低了声音,“一些你一定感兴趣的消息。” 第235章   姜遗光问:“你能告诉我什么?”   凌烛笑道:“看你想知道什么, 我可以确定,我能告诉你的,定和我们有关。”   “海津镇派去了一批人,这些地方或许也会派去一批人, 到时, 可能你也会在里面。”   他说着话, 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在桌面铺开。   上面写了三个地点。   两广、北疆。   姜遗光抬眼看他,凌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疑惑。   “不知你坐船上京来, 有没有看见路上的流民,两广地今年大旱,滴雨未落,听闻那儿热得可怕,河道干旱, 已经有些百姓开始吃观音土了。”   “至于北疆……今年北边蛮族有异动,屡屡侵犯我大梁边境……”   陛下任太子时就能披甲上阵,打退外敌。明眼人都知,大梁的几个皇帝和前朝都不一样, 卧榻之侧, 绝不容他人酣睡。   “大旱,战争……”姜遗光注视着他, “天灾人祸,百姓必定死伤无数,到时, 又有冤魂。”   至于边疆战事, 更不必提。   如果说那些因旱灾而死的小老百姓们这辈子大多都浑浑噩噩的,没读过书, 不明事理,地主欺压还有三分怒气,这天灾只会让他们麻木地怨在自己身上,他们更宁愿怪自己命不好。   边疆那些兵将们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杀过人,也见过人被杀,若死在沙场,怨煞之气只会更重。   凌烛点头:“的确如此。”   他心里还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登基以来,数十年风调雨顺,偶有某地干旱、洪涝、或是地龙翻身等灾祸,也不过小事,把城门一关,等事情过去了,派人去赈灾,再调几笔银子过去就好。   人再怎么遭难都是不会死完的,那些平民百姓就像地里的野草,割了一批,马上又能重新长一批。像那些灾地,死了一批人也无妨,只要还剩下人,他们就会不停地生孩子、养大,再耕地,没听过谁会生出什么怨气——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   老百姓无非争口气,没到万不得已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怎样都能活,但这回……两广地的干旱近卫被特地提出来,近卫还告诉他,恐怕那些会不会是因为死伤太多了?   又或者……那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两广离京城实在太远了,近卫们能透露给他消息,也无非提前告诉凌烛,是让他二选一。   “我不知你在路上渡过了多少,想来也不过一二重,离第十回还远得很。虽然你刚到京城,不过也可能会派你去……”凌烛说道,“我先与你透个底。”   他虽是猜测,口吻却笃定。   入镜人,无一不是用命去博一个前程,他们平日受的优待,正是要在这些时候讨回来。   姜遗光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问:“你已经选定了两广地么?”   方才凌烛说的消息都和两广地大旱有关,包括现两广总督、地方官上报死伤多少人、河道又枯竭了多长等等。   凌烛道:“并不,我选了北疆。两广地是我告诉你的,你才去过夷州,途经闽省,闽地离两广近些,想来你也能更适应。”   他见姜遗光似乎还要问,连忙笑道:“我选北疆自有我的原因,小兄弟,就别再多问了。”说着,他顺手给姜遗光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再次笑道,“还请小兄弟与我说说海津镇一事,如果有不方便说的,透露几句也可,好让我放心。”   姜遗光没说自己选择什么,也没反对,听得他后面的问话,抬起眼,细细端详对方。   他似乎知道姜遗光能识人心,面上和心里一样真诚,无比真切地看着姜遗光。   半晌,姜遗光说:“海津镇上发生的事,和倭国人有关,具体是什么,我不确定能不能说。”   一句话叫凌烛陷入了沉思,手指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起来。   倭国人……   海津镇……港口……   “难道是倭国人偷偷来大梁,散布了某种诅咒?”   姜遗光微一点头。   后面的猜测,凌烛就没有再说了,他冲姜遗光一拱手,郑重道:“多谢小兄弟。”   ……   二人分散后,凌烛带了下人牵马回家。   他心里还在想事。   倭国人往大梁泄露了什么诅咒?竟需要这么多人前去?据他了解道的就少说有二十人,这么看来,这诅咒流传极广,几乎和疫病一样,轻易就能让人沾上。不过也不应当要那么多人才是。   一般而言,诅咒比单纯的厉鬼要好对付些。后者经常藏身在寻常人难以找到的地方,还会四处流窜;而前者,诅咒通常附身在活人身上,只要将镜子对准那个人,就能破了他身上的诅咒,再或者找到诅咒的源头,诅咒源头是不会跑的,寻到以后破解即可。   即便是整整一个村,或一个县中了诅咒,也不是没有办法,山海镜放在高塔上,前面放几面更大的琉璃镜或铜镜,大片大片照过去,同样也有功效。   调动这么多人,只能说明,中咒人的数量,已经多到了他难以想象的地步。   再或者……这种诅咒,即便是入镜人也难以抗衡,所以才需要多派人手,相互照镜。   这么看来,那诅咒来得气势汹汹,在大梁都能让这么多人中招,那么……在倭国呢?   倭国人可没有山海镜,现在的倭国,会变成了什么样?   凌烛走着走着,忽然被自己的猜测一惊,连忙压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念头,转而想到,倭国的情况一定也很严重,也不知他们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派人出海的,又到底派了多少人。   要是有几个漏网之鱼,从海边逃到了中原……   凌烛实在不敢想这个可怕后果。   和凌烛分别后,姜遗光身后跟着个近卫,往黎恪家中去了。   姜遗光也在想凌烛告诉他的事。   以往风调雨顺、太平安稳,为何今年突然爆发出干旱?北方又生战事?   姜遗光读过不少书,他明白,似这类天灾后,少不得再生人祸。例如干旱,死了太多百姓,他们的尸骨堆积在一起,容易生出疫病。而地里的庄稼也会因为缺水和没有农民耕种减产,粮食一少,那地方就要乱。   自古以来,江山动荡不安,源头不为其他,从来都是因为农民们吃不饱饭。   凌烛告诉他这件事,只是因为有可能要去两广干旱地收怨气么?   他总觉得对方在隐喻什么,只是不好说。   姜遗光平日就话少,那近卫也不是健谈之人,一路到了黎恪家中,在门口还看不出什么来,姜遗光跳下马车,拎着路上买的几样点心、茶叶当做上门礼,上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位眉目不起眼的下人,面色忧愁,见有客上门也只是勉强笑了笑,迎着他进去,小声道:“……老爷等您很久了。”   姜遗光对他微一点头,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穿过正厅,向后院去。   他听见了老人费劲的咳嗽声,浓重苦涩的药味儿升起,熏得门帘也是掀起一股苦味的风。   “老爷就在里面,您请进吧。”   进了一重院,又有第二重门,在第二重门前下人就告退了,姜遗光独自上前,听见里面传来些微的人声,抬手敲门。   这回,倒是黎恪本人给他开门了。   分别不过几日,门后那张脸就已憔悴了一大圈,眼里满是血丝,下巴上冒出胡茬,身上穿着的衣裳也皱皱巴巴,乱成一团。   可那双渗满血丝的眼睛很冷静,一点都不像个疯子,反而像是被逼上绝路的凶兽。   “黎兄?”姜遗光出声问。   “善多,你来了。”黎恪似乎在暗室待了太久,骤然见光不大适应,微微眯了眯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他,努力露出个笑,可怎么看都只是勉强把嘴巴往上弯了弯。   他转身让开位置,“进来吧,外面说不清楚。”   他身后屋内,没有点灯,看样子窗户也被厚重窗帘遮了光,幽闭阴森。   姜遗光却没察觉出什么危险,停顿一会儿,还是踏进去。他正要关门,黎恪已经先他一步,将房门关上。   “你该知道,我有一妻,名蕙娘,蕙娘与我有一子,名乔儿。你也清楚,他们都碰见了诡异,乔儿没了,蕙娘也……”   “我原以为,是我带着镜子离他们太近,镜子聚阴带煞,才引来了灾祸。我想,如果我离蕙娘远些,说不定她的病能好。家中有近卫看护,所以我才敢离开京城……”   “但现在……”   屋中漆黑如夜,黎恪却顺顺当当在前面走,没碰上一样事物,就好像,他已经把这条路走了无数遍似的。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又冷漠。   姜遗光向四周看去。   他看见屋里陈设有些不大一样,在四周角落,各设了一座神龛。只是神龛前没有点香,仅仅放了供果和带血的某些东西,瓜果清香和血腥味在闷热的屋里勾缠在一块儿,分外明显。   黎恪在供奉什么?   但现在黎恪并不需要人回答,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便没开口,任由对方继续说。   可黎恪又不说话了,他引着姜遗光再度来到一扇门前,推开那扇门。   “我的夫人……蕙娘,她就在屋里。”黎恪甚至笑出了声,“近卫们把她看护得好好的。”   这间屋里却又点了几盏灯,微微摇曳的火光,照出房间里那个女子……   那个头顶在大花瓶上方,脸上带着温婉笑意的女子。   “她还活着。”黎恪冷漠道,“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她还活着……”   “还有……她将乔儿也一并带了回来。” 第236章   带回来?   姜遗光还没明白黎恪的意思, 门外就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一边哭泣,一边喊爹娘。   黎恪一声都没有答应,反而是屋内原本闭着眼睛的花瓶姑娘猛地睁开眼睛, 两眼骤然发亮。她完全无视了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两人, 目光穿透他们二人, 直直看向外面的房间,大声回应自己的孩子。   “乔儿……我的乔儿……”   “娘在这儿!”   黎恪再也听不下去,伸手用力关上门, 小屋内照出的烛光再度被隔绝,周身暗下去,漆黑一片。   那花瓶姑娘的叫声也被隔绝在里面。   从黎恪带怨的态度中,姜遗光很快猜出了些什么,轻声问:“谁做的?”   黎恪面无表情:“我也不知。”   “蕙娘说是她自愿的, 可她的心智完全不像以前,我也不能区分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姜遗光:“尊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乔儿回来吗?”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黎恪声音渐渐哽咽,嘶哑,字字泣血, “可我不信……”   “我觉得, 她或许是知道了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才这么做……又或者,她并非心甘情愿,是被逼迫, 或是被蒙蔽。只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我没有办法问她……”   天底下的花瓶姑娘们共眼共心,姜遗光还记得自己碰见过的几个花瓶姑娘, 现在想来,她们的性子的确几乎一模一样。   以往听黎恪偶尔说起他的妻子,从只言片语中能听出对方是个性顺温柔的女子,但刚刚看见的花瓶姑娘,完全没有黎恪提到的温柔性情。   “你想怎么做?”姜遗光问他。   他还是不太明白黎恪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件事。   凭他猜测,他以为黎恪会瞒着的,没想到黎恪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联系上之前凌烛特地同他说的两广大旱一事……姜遗光微微皱眉。   他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自己被瞒着了。而黎恪和凌烛都在用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告诉他,却又不能完全告诉他——因为他们两人也不能确定,只是猜测。   “花瓶姑娘共眼共心,一个花瓶姑娘得知的事,所有的花瓶姑娘都会知道……”黎恪慢慢说,“蕙娘也是如此。”   “她不知哪里学来的阴毒法子,或许是从其他花瓶姑娘那里知道的……要让乔儿死而复生……”   黎恪伸手摸到一盏灯笼,摸索着将灯笼下蜡烛的底座抽出来,问姜遗光:“你带了火折子吗?”   姜遗光随身带着这些东西,闻言递给他。黎恪将那蜡烛点燃了,塞进灯笼底座里安回去。这样一来,灯笼的火光便照亮了整间不大的房屋,让姜遗光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原来……除却四个角落的神龛外,地面还摆满了小小的坛子。   一模一样的白瓷坛,人头大小,一个又一个堆在房间里。唯独中间留开一条道通往里面的小房间,方才黎恪和姜遗光走的就是这条道。   姜遗光问:“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就着微弱的烛光,姜遗光低头看去,他看见每个坛子口都贴上了两道十字形交错的黄底红字的长长符条,将坛口封死。而两道封条交错的地方,又覆贴了一张新的黄符,上面写着什么字。   刚才姜遗光闻到了血腥味,或许并不只从神龛处来,这些封条上的红色字迹,未必是朱砂写下的。   他问出这句话,蹲下去看,发觉最顶上那张封条上写用红字写着一个人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生卒年。   算一算,这个人也不过才活了三岁而已。   联想到之前黎恪说的阴毒法子,姜遗光了然:“这里面装着小孩儿?”   “是不知哪里来的小孩的尸骨……”黎恪和他一起蹲下,抚摸着眼前冰冷刺骨的白瓷坛,看看周围的瓷坛,蓦地,冷笑一声。   “一共九十九个孩子,也不知是谁帮蕙娘做到的,这样阴毒……”   “我都不知道,我竟然也配幕后之人费这么大功夫算计。”   说着说着,黎恪的声音逐渐木然,“我了解蕙娘,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定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或是蒙骗了她……一定是……”   姜遗光问:“家中不是有近卫看着吗?他们也没管?”   黎恪木然地回答道:“那些近卫也被蒙蔽了,我问过,他们不知道蕙娘在做什么,都以为蕙娘整日伤心过度,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一来……未必是专门针对你的。”姜遗光说,“或许只是为了尝试着造花瓶姑娘,又或者是借用尊夫人的手去尝试让孩童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黎恪冷笑,“说的好听,世界上哪来的起死回生?要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些帝王,那些个皇亲贵族早该用上了!”   黎恪固然思念乔儿,可他更清楚地明白,乔儿死了就是死了,即便他的魂魄真会去投胎转世,到了下一世,他也不是今生的乔儿,不再是他的孩子。   现在这所谓的起死回生……召回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鬼东西。   姜遗光问:“为什么不收了它们?”   四个角落皆摆放神龛,姜遗光走近几步,看见神龛上香烛前,供奉的并非神位,而是小小一尊雕得犹如年画娃娃般的孩童瓷像,两边脸颊点一团红腮,喜笑颜开地看着来人。   这雕像做得也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不论看着哪座瓷像,都能感觉那四尊神像在盯着自己看。   姜遗光甚至感觉他们的眼珠在随着自己转,而当他说出那句话后,四尊雕像的笑脸不变,从它们的嘴里却发出了婴儿细嫩的哭声,它们在乞求黎恪不要动手。   黎恪一时间没说话。   姜遗光问:“你舍不得?”   黎恪摇摇头。   “明知是假的,我怎么会舍不得?”黎恪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辨不清眼中是何神色,他说道,“只是我有种感觉,如果我把他们收了,蕙娘也要没了。”   即便蕙娘现在变成了那般模样,可蕙娘还是蕙娘。   她还活着。   他下不去手。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他曾发誓生同裘死同穴的妻子,蕙娘不嫌他家贫,陪他度过了这么多年艰苦难的岁月,他怎么忍心?   姜遗光沉默了。   他不懂这种感情。   即便黎恪此时看起来痛苦不堪,眼看就要崩溃,可他还是不懂。他心里没有一点点正常人应该有的同情或怜悯之心。   他心里知道黎恪对自己是特别的,对方在尽力对自己表现出友好。可他对黎恪不是。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不会对任何人生出任意一种感情。   姜遗光站起了身,说道:“如果你舍不得,我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黎恪撑着地,同样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声说:“……我想请你帮的忙,不是这个。”   他说:“先前你一直在查闽省卫家的骨瓷、花瓶姑娘一事,你查出来了吗?”   姜遗光道:“或许查出来了,我也不知我查出来的是不是真相,但目前来看,卫家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黎恪:“一切都是卫家所为……等卫家灭了以后呢?”   “卫家还剩下一些人,继承了原来的手艺,又在闽省各自改了姓、分家……”姜遗光把自己查到的事和他说了,略去一些细节不提。   “……只是卫家么?”黎恪的声音更轻。   “你说……花瓶姑娘这么好的东西,世界花瓶姑娘共眼、共心,一个花瓶姑娘所思所想,所见所闻,不必传书送信,千里之外其他的花瓶姑娘就能知道远方发生的事,真的只有卫家在做吗?”黎恪意有所指。   姜遗光伸手掐了他一把,微微摇头。   在这间屋外,有人听着他们的对话。   被这么一掐,黎恪没有再说下去。   姜遗光打岔道:“总之,卫家现在应当不剩什么人了,他们因为曾经给卫善元寻阴亲,受了那位新娘诅咒,应当全死了。”   死在鬼怪手里的人会渐渐在其他人的记忆中淡去,到时,其他人回忆起来也只会惊诧,这个人似乎莫名其妙就没了,不会去多想。   黎恪嗯一声,示意自己明白。   姜遗光提醒他道:“你马上就要第十一重死劫了,最好不要再卷入这些事。”   黎恪却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模样,咧咧嘴唇:“我拼死闯死劫,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人活得更好些,现在蕙娘和乔儿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即便尊夫人不在,你的父亲和祖母总还在,你总该为他们多想想。”   后院适时传来两位老人不间断的咳嗽声。   黎恪慢慢沉下脸去,声音嘶哑,“我明白的……我还有家人……”   他说起“家人”二字,不像是在说家人,反而像在说累赘。   “镜中一事,我似乎还没同你说过道歉的话。我很抱歉,我原本没有那个打算,我从来都不想害你……”他慢慢地屈膝,跪下去,充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遗光,“善多,算我求你,请你帮我。”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求了……原有几个还算要好的朋友,待我进京后,发现他们也去了。我竟是活得最长的一个……”   “我要知道……是谁还在造花瓶姑娘,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蹲下身去,这样一来,他和黎恪就是平视而非俯视:“查出来以后呢?”   黎恪嘴唇蠕动两下。   “我要他们给蕙娘陪葬。”   我要他们死……   姜遗光盯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半晌,点点头:“我答应你了。”   倒不是出于同情,或是其他。   姜遗光只是隐约洞察了一些自己未能探查到的秘密。   正如黎恪所说,花瓶姑娘这样好用,真的只有卫家一家在造花瓶姑娘吗?   “不过,我也不确定能查出什么来,如果危及到我的性命,我会立刻收手。”他隐约感知到,一条又一条线,都指往了和他们比起来完全可称庞大到可怕的某些势力。   “那样也好。”黎恪顺势从地上起来,他说,“我心里有些数,只是还需要确认。”   ……   从黎恪家出来后,天已经快黑了。   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再次充当车夫,带着他往庄子上去。   黎家大门口,黎恪面无表情地看着姜遗光离去的背影,转身回屋。   黎家家中,依旧是长年煎药后去不掉的苦涩味,伴随着老人咳嗽,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叫,和其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没什么区别。   出城门后,两旁道上便没什么人了,近卫隔着马车问他:“明日小公子还有什么安排?”   姜遗光道:“没什么安排,在庄上习武。”   那近卫便不再多问,一扬马鞭,加快了回庄子上的速度,即便如此,到庄上时,月亮也已经升上了树梢头。   洗漱罢,又有近卫来寻他,让他准备好,明日可以去藏书阁。   姜遗光答应下来。   照旧是蒙上眼睛上了马车,这回车上没有其他入镜人,只有一个近卫等候。   “不要摘下来。”近卫给他戴上蒙眼罩后,又往他两边耳朵上分别套了个棉花布做的罩子,这样一来,他便听不大清楚了。   还是在防着他记路。   姜遗光没有反对,他知道如果自己有异议,只会被防备得更厉害。他感觉马车和上回一样,跑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应当也绕了圈子,最后却去了不大一样的地方。   或许,换了一道门?   可惜听不清,也看不见。姜遗光回忆着自己上回记下的路线,试图去感知,却被身边近卫屡屡打断。   不知过了多久,近卫终于摘下他罩在耳朵上的布罩,“到了,下来吧。”   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没有揭下,依旧是一位盲女引着他往前走,待到地方后,示意他放下引路的竹竿,自己离开。   姜遗光解下眼罩。   和上回一样熟悉的藏书阁,却多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赵瑛也在藏书阁中,坐在桌边,捧着一卷卷宗看。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看了姜遗光一眼,似乎并不意外。   姜遗光冲她微一点头,算作打招呼后,也来到书架边。   花瓶姑娘……卫家……   他向上看去。   如果想要找到花瓶姑娘源头,恐怕要从先帝时的卷宗翻起。   会在哪里?要找吗?还是看看其他的?   他正思索,身后传来赵瑛的声音。   “你……你不在柳平城的日子,就是在做这些?”她手里拿着一扎崭新的卷宗,神色古怪。   离她近些,姜遗光能看到那正是记录着自己第一重死劫的卷宗,“是,怎么了?”   赵瑛咬牙:“没怎么,只是觉得你命还挺大。”   他也是第一回,比自己还糟糕些,无人给他引路,他竟也能破局活下来。   那卷宗上的文字,叫她看了又怕又痛,可她还是要逼自己看下去。   她得活着。   娘临死前在她掌心里写的字……她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即便这条路再难走,她也要活下来,替爹娘查出真凶。   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人,全是生面孔,看着却和善,进来后,各自问好,自报姓名。   姜遗光没有在最新的卷宗里见过他们的名字,从他们身上感觉的杀性也不如其他入镜人,疑心他们都是被近卫新找来的。   人一多,赵瑛便不同姜遗光说话了,反而装着和他素不相识的样子。   一连看了好几日,姜遗光还看见了自己最新的几份卷宗,后面已经有了陌生的批语,其中以穆云镇和人兽颠倒的死劫最多人评判。   前者开始议论起孝道,后者则是争执有没有比吃人肉更好的方法。   赵瑛显然也看到了那两份卷宗,目光在姜遗光的背上和腿上流连了一会儿,发觉他行走间没有异样,便收回视线,当做无事发生。   时间到了。   和来时一样蒙了眼睛,受盲女指引往外走去,登上马车,一路七转八弯,绕出了藏书阁,再往大道上行走。渐渐的,周围人声多起来,即便隔着耳罩,也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   到城门口时,吵闹声更连成了一片。他们的马车堵在离城门口还有一条街的道上,前方士兵拦着,不让通过。   要带他们回去的近卫有些诧异,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怎么回事。   却原来那出去剿匪的朝阳公主和林将军大胜归来,今日就要进城门哩。   为了迎公主入城,闲杂人等自然是不让进出了。否则,公主的凤驾进城门时,旁边冒出来几个小老百姓的骡车,那多难看。   反正已经到了城门口,近卫干脆把他们的眼罩等物都去了,说明情况后,让他们在城中先住一晚。   赵瑛和姜遗光在同一辆马车上,闻言赵瑛一脸期待地问:“能去城门口迎公主么?我可从来没见过公主长什么模样。”   近卫告诉她:“从城门口一直到朱雀大街的路都被封了,未必能去。”   赵瑛有些失望,闷闷应一声。   她问姜遗光:“你想不想看见公主?” 第237章   朝阳公主和二皇子的车驾在城外不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才进城门。浩浩荡荡一条长队,两边带刀侍卫牢牢护驾,以免有哪个不长眼的上来冲撞了公主和二殿下。   “公主可真气派……”赵瑛趴在窗边看,目光流连在轿顶镶嵌的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上, 太阳下, 那颗珠子晃得她眼花。   既不着急出城, 近卫便带着他们找了一间临近的酒楼,从三楼看过去,能看清长长车队慢慢前行, 前方原本喧闹的街道被提前清过场,无人在其中。   姜遗光不过是跟着来,坐在屋里后就安静不动了。赵瑛看一眼窗外热热闹闹的车队,又看一眼纹丝不动的姜遗光,只觉得后者简直像块石头, 放在那儿就不动弹了。   公主的座轿慢慢往前移,赵瑛比划了一下,发觉光是一顶轿子就比自个儿住的家还要大点,不免更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感。她盯着轿子看了很久很久, 可直到车队消失在眼前, 她也没有看见公主的身影。   “要是能去公主身边就好了……”赵瑛盯着那片地儿因公主离去后又重新涌入的人堆,喃喃自语。   “听说公主身边有女官, 我要是能去……”   姜遗光不发一言。   没过一会儿,暮鼓敲响,回荡在皇城上空。成排飞鸟掠过夕阳晚霞, 飞往更远处。   姜遗光起身, 回房休息。   这座酒楼也属于近卫名下的铺子,入镜人住不必付钱。他回了自己房间后, 打开窗,坐在窗边,看夕阳一点点落下,偌大皇城渐渐暗下去,漫天星河凸显。   今天的路线……还是难确定在哪儿。   姜遗光对皇城不熟悉,这座酒楼也并非是皇城最高处,故而即便他站在高处,也只能看见皇城一角。   据说,皇城最高处在皇宫中。宫里有一座塔,外人不知其名,但无论从哪个方向往皇宫看去,都能看见比皇宫巍峨高大城墙更加高大的一座塔。也有人称这座塔正正好在皇城正中心,镇住了皇城龙脉和龙气。故而民间有传闻,高塔一日在,大梁一日存。   姜遗光所在房间侧对着皇宫,探出头去,夜色中,他看见了那座几乎探入云端的高塔。   他所不知的是,那座高塔下发生的事情。   朝阳公主回城后,和二皇兄一起去拜见了父皇。   今日休沐,陛下也不必上朝,他却不在御书房。朝阳公主问起时,大太监杜尝恭敬地将她引到了高塔下。   “陛下还在里面,请殿下稍待。”杜尝面白无须,声音也不似其他太监那般尖细,和寻常男人无异,因此很得陛下重用。   见朝阳公主气色有些憔悴,全靠脂粉遮住了,有些急,杜尝让手下人搬来了桌椅,布上点心瓜果,请公主就在塔外坐下。   朝阳公主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感激的对杜尝道谢后,真在塔外等着坐下。   这座塔……连同塔所在的宫殿,寻常人不得入,里面负责打扫的宫人无一不是弄哑了嗓子,不能说话也不识字,谁也不知里面除了哑仆以外,还有什么人。   久而久之,宫里就有人说,除陛下外,其他人想进这塔都要被剜了眼睛或割去舌头。小时候朝阳就听过,她有一回大着胆子提出想进去,可一向疼爱她的父皇却并不答应,反而用种很古怪的眼神看她,告诉她,这座塔,任何人不允许进入。   “……只有天子,才能够全须全尾进去、出来。”她还记得父皇那时的神情,他甚至笑着抚摸自己的发顶,慢慢问,“朝阳……是想要父皇坐着的龙椅了吗?”   那时的朝阳公主几乎吓傻了,下意识摇头:“不要,我不要……”   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自己说想要,父皇有一半可能会把皇位传给她。   还有一半可能,就是杀了她。   从那以后,朝阳公主再也没提起过这座塔,且对这座高塔生出了些恐惧感。她原本不想来,可杜尝是陛下身边信重的大太监,特地带她来这儿,想必是父皇的意思,她不敢违抗。   只好坐在塔下,慢慢喝茶。   高塔不知多少层,站在面前,脖子仰到最高也看不见顶,却只有一扇门。   朝阳公主就在这扇一人多高的厚重门前,静静等待。   亥时整。   皇宫钟声敲响,正正好敲了十二下,大门打开了。   穿着明黄龙袍、神色威峻的男人站在门口,独自踏出门槛。   在他身后,一道人影对他行礼,而后,那双长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的手迅速又轻巧地关上了门。   “孩儿见过父皇。”朝阳公主忙起身,前行几步行礼。   皇帝嗯一声,看也没看朝阳面前的桌椅茶水,道:“你来的正好,随朕走走。”   杜尝要上前,皇帝一扫他们,不悦道:“离远些。”   宫人们沉默着在原地等候片刻,直到陛下和公主的身影走了一小段后,才亦步亦趋跟在杜尝身后,敛眉垂目,生怕自己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再后边,又有宫女轻手轻脚把桌椅收拾了,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陛下走的方向正是回自己宫中,朝阳没问他为什么不坐轿,只随口道:“父皇,今日天晚了。”   陛下:“确实晚了。”却没松口让朝阳回去。   那种多年前古怪、诡异的感觉又来了,朝阳能察觉到父皇在打量着自己。   不是父亲对女儿,也并非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就像回到了自己第一次问能不能进那座塔那时一般,他在用一种……面对可能会夺去他皇位之人的目光看着她。   “塔中又有新预言……”陛下只说了这句话,后半句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朝阳心里嘭嘭直跳。   她自然知道皇室的预言,她也知道,预言和那座塔离不开关系。只是她不明白,预言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为什么父皇又会对预言深信不疑?   不光是他,太子同样也坚信着预言。 第238章   那个新预言, 会是什么?以至于父皇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这回的预言,和自己有关么?   朝阳公主心里咯噔一下,没问出口。   所幸陛下也没坚持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二皇子一事。   “你二皇兄如何了?听说你把他带回来了。”   朝阳定了定神, 道:“二哥那时也是被邪祟所迷, 才会消失不见……”   这一路所见所闻, 实在令朝阳公主大开眼界,她把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包括自己是如何找到二皇兄, 又在途中遇见了哪些邪祟,没有一处落下。   她不知道父皇有多少眼线,这些事情瞒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全说出来,好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京中活得太平安稳, 为什么离京后就处处是诡异邪祟?究竟是因为她招来的诡异,还是因为其他地方不如京城那样安全?   宫人们不远不近跟着,朝阳公主说话声音又低又轻,不叫他们听见。   陛下没有直接给她解惑, 反而问:“你二哥现在如何?”   这个问题朝阳在路上就反复想过, 几乎是问出去的下一瞬就立刻回答:“二哥已经大好了,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陛下嗯一声, 朝阳就接着说:“二哥原来昏迷着,一直不醒。随儿臣去的那位入镜人也进了镜中,那时又有邪祟缠上, 儿臣夜夜不得安眠。好在那入镜人出来以后就解了儿臣身上的诡异, 又唤醒了二哥……”   “是容家大姑娘?”   朝阳镇定道:“是,她还算得用。”   陛下慢慢道:“确实机灵。依你看, 朕该怎么赏她?”   朝阳眼睛一转,笑道:“父皇可真是难为儿臣了,容家姑娘只说她这是报效皇恩,哪里还敢要赏赐?”   她真想让容楚岚上来,就不能让她太打眼,能在父皇面前提一两句,尽够了。   “她倒是个懂事的。”   听了这句话,朝阳放下心来。   陛下亲自提了灯笼和朝阳并排走,夜色下,明黄龙袍耀耀生光。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悄悄绕路到前边清人,不叫那群不长眼的奴才打扰了天家亲情。   这一对父女走在一起,却谈起了政事。   朝阳见好就收,说起其他事儿:“父皇,我听说北边打起来了?他们怎么敢?”   多年前两方就签了条约,约定好彼此互不相犯。当然,这些年大梁动的手脚也不少,用各种法子让草原上那些部落不断分裂、各自为政,常年征战不休。   他们打起来才好,打得越凶,大梁才能越安定,每年打出胜负后大梁就要做出个评判姿态,出面让这些部落握手言和。即便他们知道大梁人做了手脚,可面对遥远的大梁,他们更愿意先干掉近在咫尺的仇人。   年年如此,怎么今年会这样突然?   朝阳道:“莫不是他们私下达成了协议?”那群蛮人,有这样的见识吗?   “并非如此。”说到这件事,皇帝的脸色也有一些不好看,他道,“近几年草原上出了位人物,收服了阿布查、铁木格格和羟真等部落,之后……”   “所以,他们想来试探?”朝阳将陛下的话在心里绕了几圈。   如果大梁按兵不动,他们就会更过分些。要是大梁出兵,打输了,或者没能大胜,这些疯狗就会一窝蜂冲上来咬下他们的一块肉。   那个名叫多吉的人,不能不除。   父女俩就着边关战事谈论几句,直到快到寝宫前的一条大道,陛下才叫朝阳回去休息,明日再和二皇子一块儿来请安。   朝阳公主听出他没有怪二皇子的意思,心里大石头总算落下,行礼告退。   临睡前,朝阳透过窗子看了眼那座高塔。   那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再度攀附上心头,经久不息。   高塔里,到底有什么?   父皇又看到了什么预言?   *   容楚岚也回到了家中。   她离家多日,容府无人主事,一直闭门谢客,有人发拜帖就让门房收了,管家回份礼去,只是容家上下都不出来见人,也不让人上门。   陛下也一改容楚岚在府上时的热切,几乎再没提过容家,也不再赏赐。久而久之,容家便在京中低调下去,无人再提。   容楚岚刚到家便得知了个好消息,堂嫂在七月十五那日发动,生下一个男孩儿。她不在家,还是留守府上的近卫易容成她的模样帮忙处理,好在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   不过嘛……这生在鬼节的孩子。   有个别下人嘴上不说,难免觉得这日子晦气。   容楚岚在堂嫂房里抱着孩子哄,宽慰堂嫂:“也是个好日子,七月十五地官大帝降临人间,为人赦罪,是个小福星呢。”   说着,她轻轻给襁褓里的孩子拍拍背。这么点大的娃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块嫩豆腐,她都怕把孩子拍坏了。可看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她就觉得欣喜。   堂嫂向氏还躺在床上,她尚不知自己发动那一日守在屋外的容楚岚为近卫假扮,只觉自己这个小姑子实在稳妥,柔声道:“还要多谢你照顾,要不是有你在,我恐怕难熬……”   容楚岚抱了一会儿,就将孩子交给奶娘,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堂兄离京时我也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嫂子的。”   说着,她笑道:“这么个好消息,我可得写信和堂兄好好说道说道,嫂子你可有话带给他?”   向氏脸色有些苍白,也露出个笑,红了脸:“自然有。”   待容楚岚出来,脸上笑容还没散去,近卫就示意她去别处说话。   容楚岚另寻了个房间,一进去,近卫便给她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六月中旬,府上请了大夫给向氏看诊。”   他的声音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那时大夫说的是,向氏肚子里的……是个死胎。”   “之后又请大夫来看过四次,确是死胎无疑。”   容楚岚的脑子嗡的一下,她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你说什么?”   容楚岚眼睛一下子红了,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恶狠狠问:“什么死胎?你给我说清楚,那孩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刚才还睁着眼睛冲我笑,你跟我说是死胎?”   “不敢蒙骗容姑娘。”那近卫抬起头直视着容楚岚,说道,“我又何必说这种没有好处的谎话?”   正是因为近卫没必要说谎骗她,容楚岚才觉得心慌。   大夫诊断出是个死胎,那她刚才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分明是个活的孩子啊,怎么可能……   “是哪个大夫看的?”   近卫道:“回春堂刘大夫,百草堂沈大夫,都来府上看过,小人也请了人,趁向式睡着时把过脉,的的确确是死胎无疑。”   “之后,小人们本寻了落胎药,想把孩子落下,可奇怪的是,向氏吃了那落胎药却没什么事儿,到了七月十五,她的孩子便发动落下了。”近卫直视着容楚岚,“我们没有必要骗你,这个孩子……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容楚岚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念头:“可那个孩子是活的,他的心在跳,他也是暖的……”   “可他原本应该是个死胎。”近卫冰冷的声音打断她,“容姑娘还请不要感情用事。”   容楚岚恶狠狠地瞪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半晌,反问道:“那我堂嫂知道这件事吗?她知道自己曾经怀的是个死胎吗?”   近卫说道:“她知道,回春堂的刘大夫来看时,没有瞒着她,向氏当时晕了过去。”   “夫人和老夫人她们呢?”   这回近卫摇了摇头:“其他人不知情。”   “之后,向氏在府上小佛堂里跪祈三日,出来后不久,便发动了。等孩子生下,恰巧是七月十五。”   近卫的声音一直冰冷无起伏:“容姑娘,这样一个日子,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明白!”容楚岚的呼吸很急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乱道,“可那又怎样?这个孩子既然活了,我就会保下他。”   “再说了,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有问题,你们早就处置了,不是吗?”说着,她仿佛终于找回了主心骨。   近卫道:“我们已经处置过了,给向氏接生的接生婆用被子捂了他半刻钟,他没有死。”   “反而那接生婆回去以后,夜间心悸暴毙。所以我们才没有动手。”   近卫最后说了一遍:“容姑娘,是一个鬼孩子重要,还是容家前程重要,你心里应当有数。”   容楚岚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   翌日,姜遗光和赵瑛本要回庄子上。近卫们不知怎么安排的,竟将赵瑛也放进了同一间庄子上。   只是姜遗光在要走时,又接到了酒楼里近卫的帖子——姬钺想见他一面,道要完成他答应的承诺了。   姬钺回京后也没回王府,而是去了自己的一间私宅。   未分家时,儿女有私产乃是大罪,因此姬钺的这间宅子并不记在自己名下,而是放在一个女子名下。   府上其他人只以为他置了个外室,离不得人,隔三差五就要去那外室屋里,倒没在意。   姬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其他人把他当成好色之徒还更好办些。   现下,他约姜遗光见面的地方,也是在这座私宅中。   那个女人的确算是姬钺的外室,被他从青楼里赎出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什么事都不会往外说。   这会儿,见姬钺请了人来,一看就是要谈事,那个穿粉色衣裳的女子端上茶水后默默退下,远远地坐在院子里绣花,也防着有人闯进来,扰了两位公子。   姬钺道:“我回来以后打听过了,今年开恩科和秋闱同时。秋闱后放榜,又是殿试、琼林宴。秋猎推迟了些,九月陛下要带上新科状元去西山围猎。到时我也能去,你可以和我同去,也可以问问近卫,能不能把你带去。”   陛下要出行,身边必定有入镜人,以防邪祟缠身。似姜遗光这样容貌齐整又知进退,入镜次数还算不上太多的人,最是好用不过。   姜遗光摇摇头,道:“近卫那边可能会再将我调离京城。”   姬钺也不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往上爬,道:“是因为两广干旱那事儿?”   姜遗光点点头。   要是没有近卫的默许,凌烛也不能和他说这件事,更何况,凌烛说过以后,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近卫也暗示了一句,过一阵子他可能又要离京。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姬钺陷入沉思。   近卫直属于陛下,虽未必事事都需要陛下决策,但是能让近卫们改主意的情况很少。   他们又神秘得很,即便以姬钺的身份几次打听,也摸不清他们的权力分布。   换句话说,姬钺甚至可以直接让姜遗光以随从的身份跟自己进宫面圣,可如果近卫们想把姜遗光调去两广,姬钺毫无办法。   “不如你和我说说,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以往姜遗光可是没有一点功利之心的,现在怎么就忽然不甘心了?   姜遗光摇摇头,道:“恕我不能告知。”   姬钺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真想走到那一步,不如去考科举,以你的学识,即考个状元,也是容易的。”   没和姜遗光相处过,恐怕想不出他有多么聪明。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以他的狠辣手段,恐怕也不输于甘罗。   姜遗光平静道:“科考对我来说恐怕不方便。”   姬钺也不过随口一提,他没法想象要是哪天姜遗光在考场上忽然入镜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他很有些为难,垂着眼睛想事。   入镜人何其多,谁都想出人头地,可哪有那么简单?大多数人都死在了第一重,能从第一重活下去的,到了五六重死劫,又是一道天堑。入镜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怎么可能都在陛下面前留下印象?   也唯有过了十重的人,才能叫陛下记住些姓名。   “如果只是在陛下面前露脸,这我可以帮你。可去两广一事……我恐怕帮不上忙。”姬钺直白道,“实不相瞒,我已过第十重死劫,下一回就是第十一次,我原想着如果我能渡过去,也算是在陛下面前留了姓名,到时可以带你进宫。”   “但这一回……我也为难。”   姜遗光没有说话,在思考着什么。姬钺道:“不过,有一个人会好接近些。”   “你何不走容家大小姐的路子,去试试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姜遗光重复了一遍。   姬钺道:“对,就是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先前出兵,和赤月教一事有关。即使和赤月教相关,那想必也沾上了邪祟。再有,听说容家大小姐最近深得朝阳公主另眼相待,或许也是因为邪祟一事……”   “我想,陛下或许会选一批人守在公主身侧。”   他知道姜遗光和容楚岚有过数面之缘,如果容楚岚想找个帮手,孤身一人的姜遗光是个很好的选择。   那个凌烛不就是抱着这种打算吗?否则他为什么三番两次和姜遗光表示亲近?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的算计?   “只要你出现在容楚岚面前……她就很可能会拉拢你。”姬钺道,“我也只有这条路了。”   姜遗光点头:“多谢,我明白了。” 第239章   姜遗光回了庄子上, 没有立刻去找容楚岚。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贸然去找容楚岚,只会让她心生猜疑,不如等她主动来找自己。   她已经回京了。   按照姬钺的说法, 容楚岚投靠了朝阳公主。   众所周知, 朝阳公主和二皇子为同母兄妹。   这样一来……在其他人眼里, 就是容家为二皇子表忠心。当今太子虽未听说有什么出众处,可也从未听说犯过错,地位稳固。   只冲着一个太子位, 就会有无数人自发地拥立他。即便那些人根本不知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模样,他们只知道这是太子,是下一个皇帝,他们就会拥戴这位现在的千岁, 将来的万岁。   容楚岚算是拖着容家站在了二皇子的身边。   容楚岚不应该想不到这点,或者,她有别的打算?   庄子上依旧无人,只有一个赵瑛, 她也在庄上习武, 倒没空来烦他。   姜遗光独自坐着想事,越想越觉迷雾重重。   他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要想活下去,仅凭藏书阁和自己的阅历是不够的。他必须知道爬得更高,知道更多事。   否则, 即便他能过死劫, 也不能躲过镜外的明枪暗箭。   姜遗光心想,他会被卷入山海镜的原因就很古怪——不论是从裴远鸿那儿还是从其他近卫、入镜人口中, 他都得知,山海镜不会凭空生出来。   所以,那一天,究竟是谁把山海镜丢进了他的牢房?   那面山海镜上一个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会不受近卫掌控?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   两广地突如其来的大旱,朝中早就因这事吵翻了天。无他,赈灾可是一桩肥差,虽有风险,可想手里沾油水,就不能怕从刀上拿肉。   朝中大臣们态度还是一致,赈灾是肯定要赈灾的,谁也不敢公然说咱就让那些灾民等死什么也别做,那有伤天和,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因而大臣们嘴里嚷嚷着百姓苦,说出的都是其他生意。   比起那群平民的性命,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两广地的灾民乱跑。一有灾祸,当地人就要背井离乡,他们想活,可要是这群人变成了流民,那必然会影响其他地方的百姓。再或者,这群愚民被赤月教一类反贼蛊惑,跑去做了反贼,那可就不好。   因而每每出这种大祸后,当地官府总是先安抚人心,自个儿先哭穷,说仓库里没粮了地主老爷们也要饿死了,再散布流言说朝廷已经派了人来放粮,等一等,过几天就到了,过几天就能吃饱,要是闹事,到时候即便粮食到了也不会发给他们吃。   驴子前边儿吊根胡萝卜哄着,叫那群人以为自己迟早能吃上饭,他们就不会也不敢造反反正一个人不吃饭小半个月就饿死了,到时他们自个儿再互相换着人吃,剩下来的也不敢和官府做对。   这么着拖个半月一个月,朝里也打完了嘴仗,赈灾粮总算能送上路了。拨下来多些还好说,没下来的话,当地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少不得斩两个当地的世家大族平民愤,只要说朝廷的粮被某某家扣下,都不必他发兵,那些饿疯了老百姓能把那几家给生吞了。   为此,一到天灾,那些个地方上的乡贤、地主老财们就得卯着劲儿给官府送礼,粮食布匹美娇娘等等,生怕自己被当成了靶子。   这第二要紧的嘛,就是赈灾粮和赈灾银从哪儿来。   从开国皇帝那一代起,大梁皇帝们就在拼命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到现在,是真没有什么世家大族了,有也远远比不上前朝那般气派。   好处自然有,可一旦到这种时候,坏处就来了。   皇帝想找钱袋子撒钱,找不出来啊。国库年年吃紧,近来又要备军饷,要翻修行宫,修皇陵,哪里还有余钱?   这几日陛下心情很是不好,愁眉不展,问起,只道陛下因两广大旱的百姓难过,食不下咽,要俭省。   一时间,后宫众妃嫔皆去了几样钗,穿着也素了些,更有几位妃子穿去年旧衣,以表俭省之意,得了陛下赞誉。   皇帝亲自“哭穷”,底下的人哪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再细细品,似乎还有别的深意。   满朝波诡云谲,原先嚷嚷着和陛下一块儿俭省、讨论这百年难遇旱灾该怎么救的人精们反而不再多谈。   谁要是把两广大旱这事儿解决了,谁就能原地直上青云。相反,一个搞不好,那就是拖着整个家族的人去送死。现在跳得高,事后免不了算账。   就这么着,拖了四五日有余。   有人主动请命,道他日日为两广百姓担忧,食不下咽,愿前往灾地赈灾,还请陛下应允。   请命者正是三皇子。 第240章   朝廷上的人吵吵嚷嚷, 底下小老百姓照样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人会关注千里之外一个和自己搭不上关系之处的干旱。   一群人在千里之外死去,他们只是纸上的一排数字,谁会因为一排数字担忧?无非茶余饭后感叹两声, 再替他们念几句佛已经是顶顶好的善心人了。   姜遗光也是听凌烛和他说的, 不过凌烛自己知道的也不多。   像他们这样的人, 一旦入镜,就彻底隔绝了走仕途的可能性,凌家也早早退出了官场, 凌烛打听不着。   三皇子主动请缨的消息,还是凌烛从其他入镜人口中东拼西凑得知。   似容楚岚那样倒向朝阳公主的少有,她知道的肯定更多。   凌烛是直接来庄子上找姜遗光的,这庄子还算不错,他又和庄子上几个近卫有过一面之缘, 因而有时回不去,干脆在庄上住下。   白日里和姜遗光说起自己听来的一些消息,又和他一起探讨在藏书阁中见过的死劫。   多跑几趟后,众人都以为这两人交情不错。   “唐垚去了海津镇, 至今未归, 也没有与我写信。现在近卫们又说需要人手去海津镇。”凌烛对姜遗光问,“你去不去?”   姜遗光正在练下棋。   他没有任何棋风可言, 背下规则以后就自己左右手练习对弈,相互搏杀毫不留情,虽有些稚嫩, 却叫凌烛看出了其中残忍淡漠之意。   他内心没有任何偏向, 执白子时,他自然的站在了白棋一方, 到左手黑棋时,他又在站在黑子的角度想如何赢得棋局。   凌烛问时,他恰好下完一局棋,黑白双子相互厮杀,各自损失惨重,一眼看过去没辨出输赢。   “也有人同我说了,你要去吗?”姜遗光问。   凌烛支着下巴慢慢说:“我倒也宁愿规避风险不去。可如果这次不去,总还会有下一次,这回人多,倒还好些。”就算要入镜,也不是他一个人被针对。   姜遗光道:“依我看,不止海津镇,很有可能是流窜到了其他地方。”   海边人都有危险,谁知道跑出来多少倭国人?要是那些倭国人都和伊藤次郎一样会说大梁官话,再换上大梁的人的衣服,说自己是外乡人,恐怕大多数老百姓都要被瞒过去。   “你说的有理,近卫和我说时,告诉我可能会待久些。”凌烛陷入沉思,“我不确定该不该去。”   凌家虽不贫穷,却也不算大富大贵之户,又因为长辈的缘故,家教甚严。凌烛穿着打扮瞧着贵气,手里却是没太多余钱的。偏生那些个古籍、字画,哪样不是开出了天价?要不是每过一关死劫都能拿不少银子,他过得还要更紧巴些。   “你倒不如去了,左右你都收过那些鬼东西,再多收些和少收些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凌烛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不想去两广吗?依我看你的确别去,三皇子接了这事儿,恐怕有麻烦。你去海津镇也好避一避。”   姜遗光点点头:“多谢,我明白了。”   知道姜遗光有自己的主意,凌烛也不再多催促。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姜遗光,即谢丹轩进京述职后,接下来就要去任两广总督。   朝中官员调任,哪里是外人可以知道的?他不提,谢丹轩和其他人不说,姜遗光自然也不知道。   这段时日凌烛偶尔提起容楚岚,又提起两广,再提到北方战事,似乎在暗示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一说。   凌烛走后,姜遗光坐在水塘边钓鱼,盯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三皇子主动请缨两广旱灾一事,皇帝能不能答应,尚且不提。在提出这件事后,凌烛就立刻帮自己想出了办法——去海津镇。   看来,他不想让自己和三皇子有接触。   他一直想拉拢自己。   寻常入镜人,没有犯下大奸大恶之罪是不会被处死的,私下相互暗害也要被近卫们制止。   镜内且不提,在镜外,凌烛不能害自己,所以他要么拉拢,要么远离。   他既然也不能走仕途,又为什么要拉拢自己?   在姜遗光眼中,做一件事必然有缘由。要么能得利,要么不做会利益受损。   凌烛是属于哪一样?他又希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凌烛是拉拢的话,姬钺呢?黎恪呢?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   第二日,原来也住在庄子上,这几日入镜的张淮溪突兀地出现。   他从死劫中出来了。   他气色还有些不太好,庄上仆妇们给他炖补汤喝,张淮溪盯着桌上汤碗,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冲出去站在廊下吐了出来。惹得赵瑛不太高兴,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再一想起自己看见的卷宗,目光又瞄到姜遗光腿上,赵瑛忽然间也觉得有些反胃,那碗香甜的肉汤喝不下去,捂着嘴同样跑了。   好在到第二日,张淮溪瞧上去好了许多,也不像初见时那般不好说话,看见姜遗光习武回来,一反常态主动和他攀谈。   张淮溪不过入了三次镜而已,没怎么收过鬼怪,犹犹豫豫问起姜遗光如何用山海镜收诡异一事,又问及一些死劫中的关窍,听得很是认真。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看见赵瑛也在同一间大堂里,喝茶吃点心,偶尔插一两句话,就是不走,便吞吞吐吐半天也没问出来,不断给赵瑛使眼色。   赵瑛一来就和张淮溪不大对付,瞧见他那样,心里冷哼几句,又故意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   等她一走,张淮溪就连忙问姜遗光海津镇一事。   却原来,他出来后就被近卫告知,过几日离京去海津镇。   事情竟然还没解决,想来有些难办。姜遗光心想。   张淮溪犹豫着问起姜遗光要不要去,要是他们能够同行,那就更好不过。   刚来时,他还有几分自负,在经过一两次死劫后,他那点自负和骄傲就被打击的一点不剩。思来想去,他决心还是找个同伴为好。   他特地翻过近来不少人的卷宗,尤其是庄上同住之人,很难不发现姜遗光,加之对方年纪小,他心里认为年纪小的人总是有那么几分心软的,因而态度变得极快。   “如果可以,善多能同行就最好不过,若有什么不得当的,可以提点在下。”张淮溪架子放得很低。   他已经意识到了,死劫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他也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聪慧胆大。   姜遗光光明正大撒谎:“实不相瞒,我才从闽省回来,出门实在太耗心神,我恐怕不会去了。”   张淮溪很失望,可他不能强求。再者他听庄上人说,姜遗光的武功学得极好,要是惹怒了他,自己在他手下恐怕走不过一个来回。   倒是赵瑛,她也听说了海津镇一事,有些异动。可她比张淮溪入镜的次数还少些,近卫们并不打算直接让她去,决定再看看。   能用的入镜人实在太少了,赵瑛还嫩着呢。   不过,张淮溪和凌烛的行为到底还是给姜遗光提了个醒。第二日,他带上银子进京城,买了些礼物后,往谢丹轩处交了拜帖。   替他转交拜帖的近卫确认过名字后,警告他,最好不要和朝中大臣多有来往。姜遗光应了,道自己不过是念旧情,好歹在海上一块同行过,有几分情意。   入镜人都是拿命在拼,他也不知自己哪一天命就没了,倒不如在生前多结交些人,以免留下遗憾。   他这副模样勉强骗过了近卫们,那近卫拿着他的帖子,找上谢丹轩住处,递过拜帖给门房。   当晚,谢丹轩从宫里出来,归家,坐在书房里疲惫地捏着鼻骨。   底下人把当天收到的帖子、礼单送上后,他还得打起精神来一张张看,以免漏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咦……”其中一张拜帖的名字出乎了他的意料。   姜遗光怎么会想见自己?   谢丹轩本想回绝,可想起那少年,似乎不像是趋炎附势之辈,加之过两日又是休沐,便决定答应下来,让底下人回了份帖子去。   过一日,姜遗光如约来了。   他身边只跟了一个侍从,还带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七月下旬,近入秋的天,早晚渐渐发凉,他却仍和海上时那般穿着薄衣,看着有些单薄。   更出乎意料的是,姜遗光没有提太多其他事儿,也不像是来套近乎的。   姜遗光只道自己最近又接了个活儿,估计还是要去海津镇一趟,才来找他。一是叙叙旧,二是问问倭国一事。   “谢大人您也清楚,倭国一定出了大乱子,长眠诅咒已经到了大梁,现在压着不发,不过是还没闹大。”姜遗光道,“我不清楚圣人心意,才冒昧来问谢大人,陛下对倭国有什么打算?”   “倭国人一日不绝,大梁就随时可能再陷入危险。”   谢丹轩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份杀气腾腾的话来,抚着自己的胡须,说道:“你说的自然有理,可上头也是为难……”   “一些事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打听太多,不是好事。”   姜遗光道:“我不过是怕这长眠诅咒蔓延到大梁各地,到时恐怕无法收场。”   谢丹轩回来后就忙得团团转,船上那段时日过去不过小半个月,对他来说却好似隔了大半年。姜遗光不刻意提起,他甚至都没想起来,他叹口气,对这年龄能当自己儿子的少年郎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心里该有个分寸,今天这些事我就当做没听见,你也不要在外面多提,只会给自己引来祸端。”   姜遗光点点头,恭敬道:“我明白,我也是心里担忧。”   至于担忧什么?很明显了。   送走姜遗光后,谢丹轩也陷入了深思。   他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可即便他离开京城去了两广之地,又能如何?那长眠诅咒如果不控制住,真如姜遗光所说,到时恐怕无力回天。   倭国只要还有人在,他们就会往外逃。   源头一日不灭,大梁一日有危险。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给陛下再上一道私折,陈明此事利害。只是他也清楚,陛下恐怕腾不出空来。   北边战事要起了。   陛下正筹备军饷,才会连这百年难遇的旱灾都顾不上。   说实话,他也能理解陛下的心思。   桂、粤一带产粮不多,不似豫、鄂及关东一带,为产粮重地。   说得再难听些,即便那些灾民马上要饿死了,陛下手里放着一万担粮,他也会选择将这些粮投到北疆的战事去,而不是用作赈灾。   那些人死了,过几年还会有人。   国土一日不可丢……   恐怕……这一回的赈灾,要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了。   谢丹轩在书房里来回走几步,愁眉不展。   其他人还可推脱,可他即将任两广总督,明知眼前就是一处大坑,他也不得不往前走。   官印官袍都在他的府中,要是这会儿他乞骸骨,不用陛下,其他文武百官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陛下啊陛下……   谢丹轩长叹息一声。   这几日,京城中的皮子、北边宝石、牛羊、连同金银价格都飞涨。米粮价格本也要涨,被杀住了,维持在一个偏高、却又不那么离谱的位置。   官员和商人永远是最敏锐的,底下小老百姓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嗅出来了这京城中的风气逐渐紧绷,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姜遗光特地去找谢丹轩,故意叫他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他心里知道寻常人会容易渐渐忘掉和山海镜有关的诡异事,这才去提醒。   他并非不愿去海津镇,而是他得弄清楚,去的地方到底是海津镇——   还是倭国。   否则,为什么去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谢丹轩的私折呈上后,并未得到陛下召见。   他在府里读书、写字、待客,到时间上朝。可陛下似乎把他忘了似的,朝堂上商议的大事已经从两广大旱变成了北疆战事。   陛下的态度很明确——必须打,打赢后,再来谈和谈一事。   陛下素日作风强硬,更何况,边关传来战报,最北边已经丢了两座城,陛下断无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大臣们自然明白,可他们也有顾虑。   其一,一旦生了战事,必定死伤无数,有违天和。   其二,打仗远比赈灾更要钱。那些个兵马、盔甲、刀剑、粮草……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个吞银子的无底洞。更何况这太平盛世的,平日不过征些劳役,当兵的没几个。要真打仗……恐怕又得大肆征兵。新兵没法立刻上场,又需养兵……零零总总如此算下来,实在不值当。   再者,两广大旱,少说死了上万人,虽大多是老弱妇孺,可精壮男人死的也不少。不论钱还是人都有些亏空,这种情况下又何必再死人?   最后,即便打赢了,也讨不了什么好处。那些个草原上的蛮人,简直如同未开化的野人一般,打下来也不过得到他们的牛羊、兽皮和奴隶,得不偿失。   大多数朝臣不愿意开战,试图寻找一个既能维护大梁尊严,又能避免开战的平衡点。   多吉已经传来了消息。   他声称自己很喜欢大梁,羡慕中原文化,可他们今年也因为大旱,牛羊都饿死了不少,所以才不得不攻打大梁。如果陛下愿意将他膝下一位最美丽的公主嫁给他,他一定立刻退出那两座城池,再也不来进犯。   这些话还是私底下传来的,可天底下哪有秘密?不少朝臣都听说了这个消息,流言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泄。   和打仗一比,嫁个公主实在不算什么。   要命的是,多吉几乎是指名道姓地点出了,他想要的,是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坊间甚至有传闻,公主与太子平起平坐。陛下早就答应过让她自己择夫婿,他绝对不可能将公主送去草原,行这等屈辱的和亲一举。   这几日在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不绷紧了弦,生怕自己一个犯错,就被拉出去。   凌烛再一次来找姜遗光,他眉间也沾上愁绪。   “善多,恐怕北疆那边也不好去了。”凌烛一开始不过是觉得,即便打仗,但大家都不想打,这场仗很快就能停止。但现在……陛下的怒火,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平歇。   凌烛在宫里有些算不上眼线的人脉,他打听不了什么,但能从那些人嘴里知道,朝阳公主近日心情不好,破天荒砸了东西。   那个名叫多吉的部落首领胆敢觊觎朝阳公主,陛下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不过这样一来,朝阳公主的名声恐怕算不得好。   “边关冤魂过多,怨气横生,的确难。”姜遗光道。   “正是如此,我现在就是在发愁,两边都不得去,海津镇那边……似乎也有些蹊跷”凌烛深深叹口气。   有些人在棋局中被人牵着走。他却连棋子都算不上,他顶多是棋盘上一粒小小的灰尘,上面那些个大人物随便一拂袖,就能让他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他就是想当棋子,也没这个资格……   和凌烛不同,姜遗光听着听着,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   他觉得……恐怕皇帝不会真正打仗。   这段时间,满京上下犹如一张绷紧弦的弓,谁也不知那支看不见的箭矢何时射出去。可姜遗光就是感觉,那位皇帝,恐怕已经射出了几箭。   譬如……海津镇那儿到底去了多少人?   姜遗光原先认为,皇帝可能以海津镇名义,悄悄派人去倭国斩草除根,所以才需要一批又一批入镜人源源不断前去。所以,他才借此试探谢丹轩。   可如果那些人不是去倭国呢?   或者说,不是全部去倭国呢?   皇帝为什么要养着入镜人?除却消除厉鬼怨念,维持天下太平外。当他想要除去谁,或想要灭掉某地乱民时,厉鬼也是个很好用的武器,不是吗? 第241章   姜遗光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其实很好猜, 但凌烛等人却不知道,他们下意识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他们和姜遗光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头顶有皇帝,有那把龙椅。   即便凌烛因为入镜的缘故,知这世上有鬼无神, 不和寻常百姓一般认为皇帝是真龙天子。可他到底还是出身书香之家, 自幼读着圣贤书长大, 在他们心底,还是将孔孟之道当做正统。   要让他们去怀疑陛下可能做了什么手脚,简直就是叫他们相信那天上的月亮是方的, 地上跑的耗子能学猫叫。   凌烛仍在发愁。   他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知这京城中恐怕要发生什么大事,所以才想借山海镜一事暂时离京。凌家上下都是谨慎的,不会闹出祸来,他却不一定。   可现在, 不论是北疆还是海津镇,又或是两广地,都成了危险地。他就算想避一避,也不会蠢到直接避到狼窝里头。   可惜……入镜后, 他们几乎不会再生什么病, 否则他借着装病的由头躲一躲也好。   凌烛来找姜遗光,也没打听出什么来。他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快的, 依对方在镜里那股聪明劲儿肯定能看出点什么,偏偏就是跟个木头人似的,不说话, 也不动, 要是不问他,他能自个儿坐着一整天。   姜遗光照旧在庄子上习武、看书, 独来独往。   闫大娘先是教他学会挨打,但这小子不怕痛,甭管哪儿挨了重手脸上都不带显露出的。因此没几天,闫大娘便说他这关算是过了,接着就是学会躲。等什么时候闫大娘出的十招里头,姜遗光能躲过三招,就算他过了。   赵瑛出发前特地来习武场看过姜遗光,他正在梅花桩上练功,身形极快,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等他下来后,就站在一边用毛巾擦汗。   赵瑛还帮着搭了把手,对他小声道:“我要去海津镇了。”   姜遗光手一顿,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凌公子告诉我的。”赵瑛说着,深深看他一眼,“我确实资历不如你们,才求了人,想试试。”   凌烛来庄子上次数不少,赵瑛一开始看他不惯,但也不会特地找事儿,结果多来几次后,两人反而有了几分交情。   “那他应该和你说过,海津镇有蹊跷。”   “我知道……可我有什么法子?”赵瑛皱着眉,她也很为自己担忧。   “我就想问问,你去不去?”   姜遗光看她,摇摇头:“再等等。如果后头还需要人,我再去。”   这下赵瑛更发愁了。   这门差事,凌烛避之不及却不得不接,她却没有挑剔的份儿,还得从近卫那里求来。凌烛说到地方以后他们一伙行动,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守诺?   赵瑛再怎么不舍,第二天还是走了。庄子里又静下去。   张淮溪这几日总是往外跑。   京城中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街头巷尾都有人说着那些北方蛮夷,越传越玄乎。不过这些人嘴上骂得厉害,真要说起来出兵,却又个个满口太平安稳话了。   那些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们更甚,陛下开恩科与秋闱同时,都在八月。即便闭门读书也免不了为京中风气搅乱心神。   有些机灵的开始怀疑今年考题说不准和战事有关。消息传出去,一时间,各书馆里的兵书几乎售罄。   张淮溪绝了科举一途,可到底还是羡慕,这些日子走姜遗光的路走不通,便又往京城中去。看着那些在文会上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学子们,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   不过……这辈子他恐怕都没能赴上琼林宴了。   有时他和姜遗光一块儿用膳,也忍不住说两句,言语间满是羡慕。   他以为姜遗光对这些不感兴趣,不料当他说起时,姜遗光却问了一句京中风头正盛的贺道元。   “你也听说过他?”张淮溪惊诧,“听闻他学识广博,性情温良,在京中有不少人服他。”   “只是他最近名声有些不大好。”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贺道元再怎么有才,到底还年轻,总有人心里不服。加之他最近干了件大事儿,叫满京城的学子们都吵了起来。   正是北疆战事。   京中不少书生认为,仗不该打,有违天和,公主也不能送去和亲,一个小小部落的蛮夷,凭什么能娶他们大梁公主?城,要拿回来,给些钱财就好了嘛。   大梁地大物博,何必争那点小利?上国应当有容人之量才是。   这种观念渐渐变成主流时,贺道元忽然跳出来做了一篇檄文,用词犀利语句激烈,气势雄浑,痛斥蛮夷贼心不死,卑鄙无耻至极,又把那群想着和谈的人一块儿骂了,道他们是用百姓米粮养活一只中山狼,妄图用大道理去说服山里的豺狼虎豹,殊不知那群蛮夷人根本不会满足,只会胃口越来越大。实在愚蠢至极。   这一巴掌扇下来,谁能忍?文人们简直吵翻了天。   “平常也没看出来啊……”张淮溪疑惑不解。   那贺道元的文章素来沉稳平实,谁知道突然会有这么大转变? 第242章   姜遗光听着张淮溪絮叨, 心里想到了姬钺的话。   贺道元这一篇檄文,说不定正好写到了皇帝心里。或者说,他这篇檄文,就是做给皇帝看的。   绷紧的弓弦被一篇檄文打破, 就像乌云遮了半日终于落下暴雨来, 掀起了巨大风浪的贺道元本人却在京中悠然自得。   张淮溪心里没个底, 空落落的,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这话算是给姜遗光说, 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贺道元肯定不是蠢人,他这么行事,只能说他看到了上头的风向。   姜遗光不接他的话:“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叫张淮溪呆了呆,旋即自嘲。   也是, 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正百感交集,就听见外头传来的嘈杂声。   几个仆人从他们临近的院子里抬出一个人来,白布蒙住了,看不清是谁, 行走间从担架上垂落下一只手, 一晃一晃,还在滴血。   地上积血没有太久, 很快就被人拿桶装着清水冲洗干净,再撒些驱虫的药粉,一点血腥味再闻不出来。   张淮溪快走几步去, 指着那院子,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那……是谁?”   一句话说的没头没脑, 仆人们却明白他的意思,道:“是任公子。”   任槐也没了。   张淮溪踉跄几步,心里那点空落落好似开了个大洞,往外吹冷风。   姜遗光站在他身后,看着被抬远的人,拍拍他肩,心里却在想,任槐的镜子又会传到什么人手里?这面镜子的上一个主人又会是谁?   他忽然觉得有些疑惑。按照近卫们的说法,镜中渡过十八层死劫就能够长生不老,可这山海镜中的死劫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谁能证明里头只有十八重?   再者,山海镜主人死去后,他渡的劫难便算做清零了么?这十八重死劫,是谁在计数?   任槐的死对张淮溪打击很大,他不再出去混进那些文人的文会里头,而是也跟着在庄子上习武,有时还和姜遗光比斗,只是他一介书生,姜遗光如果不让着他,他连一招都使不出来。   时间很快过去,朝中终于定下了赈灾事宜,北疆战事也有了新进展,听说定下了统领将军,陛下也预备着要征兵。看样子……是非打不可了。   期间,近卫们几次问姜遗光有没有打算,都被他回绝了,他只道自己要习武、看书,依旧整日独来独往。   京中到底比其他地方安定,少了那些乱糟糟的变故,姜遗光算是休息了许多日,不像以往那般频繁入镜。   时间一晃到七月底,约莫快八月时,庄子上已经有几棵桂花飘了香气时,变故突生!   这一日,姜遗光还在睡,门被砰砰敲响,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惊醒过来,就听见门外的仆从焦急道:“姜公子,还请你准备准备,我们必须出行了。”   这句话不像以往带着商量口吻,满是笃定。   姜遗光迅速穿上衣服开门,让那人进来问怎么回事,那仆人只说了一句话。   “长眠诅咒控制不住了。”   “怎么会?”姜遗光皱眉,“不是调了人手吗?”这样一来,就容不得他拒绝了。   “不够用。”那仆人很着急,匆匆解释后又去敲张淮溪的门,后者也匆匆忙忙起来,收拾东西来到大堂。   和姜遗光对上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些疑惑,却又不好说。   可惜事不凑巧,在张淮溪即将上马车时,他脚下一个踏空,整个人消失在原地,唯独一面镜子从他身上掉下来,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入镜了。   那些仆从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把他的镜子收好,放进张公子的房间里,这样一来,出发的就只有姜遗光一个人。   控制不住了……看来,果如他所想,并非所有入镜人都被调去了海津镇。   那么,那些人会去何处?   他的疑惑没有人解答,马车匆匆往某处去,一路颠簸。深夜里穿行在树林中,前后都看不清,黑沉沉一片,好在赶路的是把好手,没叫马车翻了。   出了树林后,他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马车声。   去的不止他一个人。   姜遗光掀开帘子看去,果然看见前后的马车影子。   看来事况已经紧急到了瞒不住的地步。   姜遗光在心中默默算时间,约摸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地方,他下车后,看见了熟悉的码头。   黑漆漆一片剪影,陆续点起几十根火把,亮堂堂。先后到来的十几位入镜人各自从马车上下来,彼此互相张望,还没等他们互相客套,就被近卫们匆匆忙忙领进去。   江边停了两艘船,都点了灯,在黑洞洞夜空里投下点明亮灯火来,照亮了守在码头边沉默以待的近卫们。   “快走吧,别耽误时间,船上东西都有。”领他们走的人催促道。   好在这时节从北往南下顺风,不几日就能到江南。   一群人什么都没带,知事况紧急,没抱怨,依次上了船,姜遗光也被指引着上了其中一条。   他乘的那艘比前面那艘大得多,摆在后头,眼见着前面那条船的光渐渐消失了,他所在的船只才渐渐发动,同样往黑得不见五指的夜色中驶去。   船上自然有近卫,都不必他们问,那近卫已经挑着能说的回答了。   “从倭国传来的长眠诅咒没止住,一些流窜到了两广地,那里已经有五六座城的人陷入了长眠,昏睡不醒,你们前头那条船就是去两广的……”紧接着,他便详细解释了什么是长眠诅咒,以及需要注意哪些事儿。   “至于咱这条船,那是去往倭国,将源头诅咒掐灭,否则,只要他们还有人在,我们就不得安生。”近卫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船上一众入镜人却几乎都傻眼了。   去倭国??   这,这……   姜遗光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表示出惊诧,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海津镇离两广何其遥远,怎么还会直接流传到两广一带去?   若说是扩散,那也是往四周一并扩散,按照这速度早就该到京城了,可北边没有,张淮溪日日出去参加文会、打听消息,也没听见人说起过。为什么偏偏直接到了两广?   再想起两广之地今年的大旱灾,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可那点感觉模模糊糊的,不能确定。   总归人已经在船上,即便他们闹也闹不出什么来,想明白后,那近卫又哄他们,道这一次去倭国,路途遥远又艰辛,回去后陛下一定会好好赏赐他们。那些人才勉强安静下,各自悄声低语。   来都来了,还能怎样?跳船游回去?再说,陛下要他们来,他们还能拒绝不成?   只是……他们谁也没离开过大梁,骤然间要离开国土去另一个地方,难免心生畏缩。   姜遗光悄悄数着人。   大概来了二十几个,可能还有些在屋里没出来。或许也不止他们这一艘船。看来这一回……是真要去倭国一趟了。   船只上的灯光映照在黑漆漆水面上,像一只又一只亮起的眼睛,晃得人眼晕。姜遗光伏在栏杆边,低头往下看这船浸在水中的水线,发觉这船吃水不深,估计也不像近卫说的那般带够了东西,应当是还要去其他地方添些补给。   或许,会再换几条船也说不定。   海上风险大,要是这艘船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一下子损失了二十多个入镜人,风险太大了。   众人来时是深夜,现在这天也黑得跟墨似的,江水黑天笼成一片黑暗,唯有船上亮着灯光耀眼又微弱。   天上星子闪烁,依稀能从天象中辨认出这条船正往北去。   姜遗光收回抬头看的视线,跟在近卫身后选了房间,不一会儿,有人提了热水来供他擦洗。   洗漱罢,姜遗光重新脱衣躺在床上,水面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他便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外面已经有了喧闹声。   姜遗光已经习惯了乘船,出门时,却见有人伏在栏杆边捂着肚子吐,一脸苍白。他身边有仆从倒了热茶,劝他多喝些。   他看了一眼,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上前安慰,而是同样来到栏杆边,往行进的方向前头看,站着,一动不动。   太阳慢慢露出个角来,却也只露了一个角,天空云朵一重接一重往下盖,阴阴沉沉的,却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除了那个晕船的人以外,其他大多数人还好些。看那人吐得实在厉害,劝他回去休息,那人却摇摇头,道自己即便休息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吹吹风。   姜遗光不主动和那些人说话,船上其他人却无聊,见他自己在角落,有人上前来。他新认识了些入镜人,各自通了姓名,报出年龄排过序,毫无疑义,他又是最小的那个。   吃过早饭后,昨晚和他们说情况的那名近卫又来了。   他看着和普通的船夫没什么两样,穿着藏蓝色短打,一脸憨厚,可眼中精光不容小觑。   “船上东西少,等会儿我们便到前面的高句丽补些东西。不必下船,高句丽没什么可看的,不过要是在船上实在闷的话,下船走走也可以,只是要尽早回来……”   “之后再去倭国,诸位放心,不光是我们去,在我们后面还会有一些人来,陛下也派了兵,总不会叫我们在倭国吃亏……”   “等诅咒的源头找到,消灭了,咱就能回去了……”   他说完后,就有人问:“杨统领能不能再说说倭国的情况?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怎么做才好。”   那位杨统领笑了下,目光向姜遗光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去。   “倭国现在一团糟,其他的我们不必管,到了以后,自有人带我们去他们的王宫,要紧的是找到他们王宫的那位公主,诅咒源头就在她身上。”   “……还有,倭国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我们的山海镜偷了一面去,说是他们的国宝八咫镜,只是他们拿了镜,又不会用,闹出一堆事儿。到那边的地方后,其一,要解决长眠诅咒,其二便是找到他们的国宝,八咫镜,带回来。”   没了这山海镜,倭国也不会闹出这么多怪事来。   众人一阵唏嘘,纷纷浮想联翩。近卫没管,继续说着那位倭国公主的事儿,和姜遗光知道的没什么两样。想必这消息不是姬钺就是谢丹轩说的。   到第二日下午,大伙儿已经能见到海岸线的影子,远处陆地连绵起伏,能看见岸边树木有些稀疏,只有些低矮灌木丛。   那里站了些人,靠近后,能看见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大梁人明显不同,脸上都带了些怯弱意味,又惊又怕,却还带着些喜悦地冲他们的船只招手,很新奇的样子。   “那就是高句丽?隔着还挺近。”   “确实近,连着关东,但是走陆路不大行,那边得翻长白山,还要过条河,干脆走海路。”   靠岸后,那些人就很惊喜地帮忙拉绳,运东西,劳劳碌碌,像一群蚂蚁。   近卫中有人会说高句丽语,下船去和那些人说了什么。   那些高句丽人诚惶诚恐地点头,很是惧怕的模样。他们身量大多比大梁人矮些,头上顶着圆柱形的高帽子,站在一起很容易分辨。   船上一些人原本还想着到高句丽后,下去走走。可见到那群人后,就连晕船的那人都歇了心思,干脆在船边同入镜人说话。   不一会儿,又出来一些明显是大梁的士兵,他们交谈了什么后,各自散开。   近卫们就耐心等。   船上人可不平静,见着那群大梁人,心里顿时翻起惊涛骇浪。   虽说高句丽为大梁属国,可也从没听过两国之间有什么来往的,更不用说驻军了,每年赏赐些东西就算完。现在这些大梁军队是从哪儿来的?陛下又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高句丽发生了什么事?会需要陛下驻军?   他们不敢妄议朝政,震惊过后,和其他人随意猜测几句就丢开去,当做不知道。   太阳慢慢落山,在落山前,船只左右两边驶来一些小船。   说是小船,也不过是和它们现在用的船相比之下小近一半,离岸远,吃水深,一看就知道船上装了不少东西。   他们要下去,分散开,乘这些小船去倭国。到时候再来此地中转,一并乘坐大船回大梁。   入镜人们便跟着近卫下了大船,再登上小船。近卫和船夫们也一并分了五批,连同一些大梁士兵们一块上去。   期间,那些高句丽人一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们,叫他们觉得很不舒服,瞪回去后,那些人就畏畏缩缩低下头,不敢多看。   直到小船上载满了人,晃晃悠悠往外驶,他们才敢重新抬头,却很快又被大梁士兵们赶走了,生怕他们破坏大梁船只。   “从这里去倭国,大约要七八日,快些就五六日。小船要慢一些,耗时久。但好在这片海域向来风平浪静,大家且耐心些。”近卫道。   和一开始被“骗”上船相比,入镜人们都平静了许多,各自散开忙自己的事去。   姜遗光自己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看着远方,每日如此。   他看着看着,脑海里久违地一阵刺痛。   海上不知何时起生了迷雾,叫船上人都有些慌。   举目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姜遗光忍着那股刺痛到船边往外看,在迷雾中,他竟渐渐看出了一些岛屿的影子。   很多很多岛屿,茫茫白雾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倭国……到了么?   也不像倭国,不是说要好几日吗?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看见了迷雾中的岛屿,船只立刻调转方向,往岛上去。   但奇怪的是,不论船开得多快,岛屿始终和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到不了。   冷硬海风吹过,不过半刻钟便将迷雾吹散,待迷雾散去后,姜遗光脑海里的疼痛骤然消失。   此时,其余人皆哗然。   眼前只有一片海,哪里还有半点岛屿的影子? 第243章   海上有仙山, 山中有仙人。   仙人赠仙药,予帝王长生。   船上有人想起了这句打油诗,一时间真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山,还没来得及叫呢, 仙山就消失了, 那群人不免怅然若失。   “真是仙山?”   “不过蜃景, 也能叫仙山么?”   有人信,有人不信。还有些更关心何时到倭国,问过后, 船夫辨认过方位,答还有三四日就能到。   仙山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反而给那群人心里留下了深深一道烙印,四下议论纷纷。   小船上入镜人少些, 大多都是近卫兼船夫、侍从,无形中让那些入镜人们聚到了一起,谈论时有人把姜遗光也拉上了。   大伙儿都看过卷宗,彼此报过姓名后, 也知道各自表现如何。姜遗光渡过的每一重死劫几乎都是靠他自己解开, 实在令人惊艳。可真与对方谈话,才发觉这人心情实在古怪, 无论怎么说怎么问,对方都没动静,问着能答的, 就回答一两句话, 不想说,就不说话不动弹, 活像个泥人偶。   要说他瞧不上人吧,也不像,那几个人自认为看人还算准,这人只是性情怪而已。   有人就是天生不爱和人说话,你叫他多开几句口反而得罪人,也因此,渐渐没人和姜遗光说话了。   他好像被众人一致遗忘在角落。   小船上有个入镜人,名叫甄广生,农户出身,没有字,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字,曰寿熙。甄寿熙觉着自己这双招子看人还算厉害。他瞧着姜遗光,觉得他并不像自己在卷宗里看到的那人一样。   卷宗里,他话也挺多啊,别人说话也不会故意不搭理。这是碰上了什么事儿?   甄寿熙有心试探,可姜遗光仍旧不理人,不说不动,眼珠子都少转动。   他借着经过刻意往他身上泼了点水,嬉皮笑脸试图惹怒他,姜遗光瞧着不知有没有生气,面无表情走了,可在走远后,却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竟叫他打了个抖,立刻歇了心思,再不敢故意试探。   四日后,已经能见到海中浅浅一层虚影,连绵山脉起伏。   这叫已经看腻大海景象、吃腻了鱼虾的船上众人都很是高兴。然而船员说还不能立刻上岸,这儿是岛的最南边,得从南边往北走,沿岸绕上岛的东边,倭国的国王才迁都过去,从那儿上岛更近些。   于是他们又不得不按捺住急切心思,看着船只绕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经过最南端,沿岸北上。   和高句丽有些区别,倭国所在岛上树木郁郁葱葱,茂密非常,几乎瞧不见人影子,也无人接应。   近卫解释道:“高句丽那边也派了几个入镜人,暂时守着了,只是这岛上凶险,暂时只派了几个人过来守边,再叫我们来探探。”   换句话说,倭国大梁军队要等他们扫清障碍后才能到。   说着,趁船渐渐靠岸的时机,近卫又重申了几遍在船上定下的规则。   例如,他们同坐一船,便被划为一队,留一人和四五侍卫在船上。其余人皆下船,按年龄排列序,一旦他们当中有人出事,或见到了倭国中需要拔除邪祟之人,便按照年龄排序来收鬼,谁也不准推脱。   众人皆答应下来,都不必互相告诫,大伙全是从生死边缘中挣扎出来的,谁也不会没脑子到在这个时候发生纠纷。   船只慢慢往岸边去,岸边没有码头,只能搁浅在堆满石砾的沙滩边。他们的船只停在两边回弯成巨大马蹄形的中间处,几个船夫先跳下去,从船上丢下绳索木桩等物,在岸边找了地方打桩,栓上绳,以免水涨起来船只飘走。   他们不算最早来的,在他们来之前这附近海岸已经见着了两条小船。船上也留了几人,以免出事。   待船只停稳后,姜遗光跟在众人身后,踩着放下去的扶梯慢慢走下去。   潮湿粗粝海滩后是茂密树林,七月多的天,绿意正浓,浓到叫人看了竟生出些寒意来。   甄广生特地走在他前面一位,等他下船后,主动搭话:“姜小兄弟?等会儿咱们可以相互照……”   这回一句话还没说完,姜遗光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没听见似的,直接走了。   甄广生微微眯起眼睛。   倭国迁都时也派人来过大梁禀报,绘过舆图。一人得了一份简单的舆图,按着图来走,不过几日就能到倭国都城。   只是,即便他们有舆图,也千万不能走散,以免忽然受了其他稀奇古怪的诅咒,身边无人帮忙。   踩着湿漉漉海滩往里走,一直到脚下沙砾变得干燥,远处树林也渐渐近了,才叫他们看清树林中搭建的几间小木屋,这木屋的样式和大梁的房屋乍一看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还没等他们上前,木屋里走出几个惊喜万分的人来。这些人穿着大梁衣裳,梳着大梁发式,见着他们,眼里满是惊喜。   “你们可算来了。”领头人快步走向带着他们往前行的近卫,揽臂一拍肩后,才后退半步行礼,瞧着他俩应是旧相识。   木屋里走出的人姓丁,名讳不详,让人叫他丁都统即可。   丁都统带了两个入镜人和一帮手底下人来这儿有七八日了,手下人中还有能说倭国话的人。   刚来那几日,他们便齐齐出动,抓了几个从倭国王宫里逃出来的宫女侍人们问话。问清楚王宫、行宫、那位公主所在之处后又试验了一番,捉回几个陷入长眠诅咒的平民,确定山海镜能把他们唤醒,这才敢松口让人过来。   一群人进屋去。   木屋外面看着不大,里面还算宽敞,院子正中一棵植株也无,只有地上在白碎石砖中铺成了些草皮、堆成假山模样。房屋偏低,看着让人很是不舒服,仅仅看着就叫人喘不过气来似的。   推开门,进屋内,地上摆了小桌,却没有椅子。丁都统拿了十几个草垫来给他们坐着,自个儿也大喇喇盘腿坐下,拍拍手,就有几个穿着打扮瞧着格外笨重的女子从屋后出来。   她们身上穿着厚重的袍子,宽腰带,腰前系大结,脸上涂了厚重一层白粉,一直涂到脖子后,嘴唇上了鲜红口脂,眉毛削得近乎于无,微笑间,口中露出的牙齿竟是黑色的,看着格外怪异。   能说倭国语的人看她们上茶后,嘴里说了些什么,那些女子膝行着跪下又行了个不太一样的礼仪,才离开屋子。   会说倭国语那人从窗户看见她们碎步离开了,才改用大梁话说起他们查到的事儿。他自称姓赵,原先在礼部,后来调来此地。据赵先生说,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两批人进去了,只是还不到一天,所以现在还没有人出来。   那群宫女们口里听到的消息和伊藤次郎说得差不多,还要更严重一些。   伊藤次郎只说了长眠诅咒,宫女们却说,除了这诅咒外,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鬼怪。例如会在节分日带走推门人的神隐之鬼,会在下雨天忽然出现在人伞下的“雨女”鬼怪,附身在人偶上的“人偶恶灵”等等。   那些宫女们从小就知道危险,可她们没有办法,只能心惊胆战地生活着,努力不触犯忌讳,好让自己活下去。   说起来,她们还十分羡慕能陷入长眠中的人,在睡梦中死去,生命留在最美好的时代,就如樱花一般在最绚烂的时刻凋零,对比起来,遭遇厉鬼后满是血污的死法实在很不美观。   赵先生说起来时一脸晦气。   这群人自己死就算了,何苦把祸传到大梁来?现在还要大梁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只要找到那公主陵墓,收服诡异,诅咒自然可解。”   “除了那位公主陵墓外,还要找八咫镜……”   赵先生细细说着,让自己的侍从拿了几本小册子,分发下去。   他这些时日把自己见过的、有些用处的倭国词句都写在了这本册子上,好让他们看见后能够对着册子辨认。   翻开这册子第一页,赫然就是瞧着格外像大梁文字、却又好似缺胳膊少腿的几个字。   第一个,便是一串倭国字,后面标了注释:武子内亲王。   第二个词短些,注释为:陵墓。   至于八咫镜的图样,大家都明白。谁也不会错认山海镜。   “此去不必打草惊蛇,山海镜我们肯定能拿回来,要紧的是先解决那个所谓的公主。等长眠诅咒解决了,军队才能来……”   “我知你们当中有好手,但谁也不知倭国还有多少人清醒,他们那位大阴阳师又有什么来头,还是谨慎为上……”   丁都统嘱咐着,底下一众入镜人边听边翻看那本册子,试图多记住些,以免等会儿错过什么要紧消息。   姜遗光翻过一遍后,合上,目光向窗外看去,一顿。   窗户上,一张白惨惨的脸倒挂着,她梳着厚高的发髻,流苏往下垂,正对着他笑,露出血红弯唇下黑色的牙齿。   其他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仍旧在看那本小册。   “你在看什么呢?”甄广生坐在姜遗光身边,拉一拉他,问。   姜遗光再眨眨眼,窗外盯着他笑的人又不见了。   他面无表情转回头,不发一言。   “你可真奇怪,我在船上注意你很久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又不是哑巴。”甄广生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疑惑一般,“我看过你的卷宗,怎么感觉……你不太一样了?”   姜遗光侧过脸看他。   那张白净的脸在本就阴森的屋子里,面无表情的、黑漆漆一双眼睛看着他,好似也染上了几分奇诡。   他还是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忽地,窗外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守在门口的侍从和离门最近的入镜人惊起闯出去看,里面丁都统问,他们在外回话道:“无妨,是屋顶上掉下来的一个木偶。”   入镜人用镜子照过后,侍卫才敢上前捡起来。   那木偶做成了女娃娃的样式,前头平整的黑发遮在眉毛上方,修剪得整整齐齐,即便从屋顶掉落也没有乱。一双死气沉沉的五黑眼珠,脸很白,嘴唇鲜红。它穿着一套大红色的倭国样式的衣服,脚上是一双白袜,踩着高高的小小木屐。   姜遗光认出,它和刚才倒挂着、看着自己的人脸几乎一模一样。   他起身走过去,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中伸出手,那侍卫不明所以,将人偶递给他。   而后,姜遗光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扭断了人偶的脖子,扔在地上。   小小一颗不及婴儿拳头大的头颅带着黑色长发滚了好几圈,恰好落在甄广生面前。甄广生猝不及防和这人偶脑袋对视,惊出一身白毛汗。   姜遗光没看他,而是松手,任由人偶的身子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你……”其他人都很是吃惊,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他没什么感情的眼神瞥过,而后,他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可以走了吗?”   那句话是问丁都统的,平淡无奇,也不像带着怒气的样子。可就是因着他毫无起伏的语气,反而让人觉得不对劲。   在他拧下人偶脖子前到说过话后,屋里所有入镜人的镜子都照向了姜遗光。他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静静站在原地。   本就阴沉的天在此刻显露出狰狞面貌来,几声响雷后,大雨倾盆,电光时不时落下,屋内跟着亮起、暗下,风从窗户和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吹进屋内,灯火明明灭灭。   一时间,整间屋子似乎都凝住了。   方才那几个宫女们又来到廊下,轻轻敲门,得到回应后,膝行进来,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油纸伞。   她们似乎也感知到了气氛不对劲,哆哆嗦嗦不敢说话。还是其他入镜人瞧见她们这幅模样,挨个接过了伞。赵先生又开口说了什么,大概是叫她们离去,这几个女人才走。   姜遗光也伸手接了一把伞,他手里的油纸伞做得很精巧,三十六骨,桐油涂得厚实,外层近乎纯黑的深蓝色。   他拿着伞,又问了一遍。   “可以走了吗?”   有几人才惊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姜遗光的声音。   丁都统拧起眉毛。   他不认识姜遗光,只以为他年轻气盛,心下不喜,看他没出什么怪事,挥挥手道:“自然可以,只是……”   他还没说完,姜遗光已经转了身到门口,显然是不打算再听的意思。   撑开伞,径直走入雨中,身上深蓝色的袍子和深蓝油纸伞近乎融为一体。   “哎!你等等!”   甄广生都呆住了,反应过来后,抄起伞追去。 第244章   甄广生撑开伞追了出去。   大雨倾盆, 地面湿滑泥泞,姜遗光却走得很快,他的身形格外灵巧,像一只密林中的幽灵。很快, 甄广生眼里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只得折返。   他跑出去不算太远, 不至于迷路,只是这身衣服少不得要打湿了,不得不拎起袍角, 小心翼翼地走在小路上。   大雨连成了串,地面溅起水雾濛濛,一切都朦胧得好似在梦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余哗啦啦的雨声。   但在雨声后,他又听到了浅浅的女子低吟, 似是在念诗,听不懂,但能感知其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   诗句念诵,大雨滂沱, 间或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那是穿着高木屐踩出水花的声响。   甄广生抬眼往木屋看去。   很近, 又像很远,他再走了几步, 还是没走到。脚步声却更近了。   就在他身后。   甄广生回头看去。   林中小道里,整整齐齐走出一排一模一样的木偶人,约莫半人高, 踩着高木屐, 身上穿着宽大的大红色衣服,腰带很宽, 在腹前打了个很大的结。脸很圆,很白,长长黑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在风中摇摆。   它们拍着掌,细小的声音念着诗或是歌一样的句子,一个接一个往木屋方向去。雨势大,它们的衣服和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淋淋沥沥黏成一团。脸上被画出的五官也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红白彩料和水往下滑落。   甄广生反而站定了。   他想看看,这些鬼东西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经过甄广生时,那些张着嘴唱歌的人偶聚在了他的伞下,仰起头,一张张已经看不清脸的白面对着他,还在张着嘴唱歌,声音尖尖细细,像女孩,又像少女。   甄广生低头看去。   与视线对上的那只木偶呆在原地,忽地,脑袋掉落,小小脖颈处喷涌出鲜血。而后,一颗又一颗小小的头颅猛地掉落,满地乱滚。喷涌出的鲜血混着雨水浇湿了甄广生的长衫下摆。   那些失了头颅的不到他膝盖高的木偶如雨中芭蕉,哆嗦着,颤颤巍巍的,随风摇摆。   果然……越远离京城,邪祟越多。   甄广生没耐心和这些东西纠缠,取了镜直接照向它们,那些个还在晃的木偶霎时间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雕虫小技……甄广生心想。他欲要收起镜,在即将放入衣襟前的一刻,他眼角余光瞥见镜子反照出自己的肩膀上……赫然搭着一张女子瓷白的脸。   甄广生猛地扭头,同时以镜照去,那张脸却看不见了。   雨还在下。   甄广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木屋门前。   而令他心惊的是,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也早就停止,他手里仍旧撑着伞,伞沿不再掉落雨滴。屋内点起了灯,不知过去了多久。原先在屋内侍奉的两个侍女也站在打开的门后,提着白灯笼,惊恐地看着他,不知看见了什么,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甄广生狠狠闭了闭眼。   他只觉得自己离开了不过半刻钟,可谁知道,一旦破除了障眼法,这天就黑了?   厉鬼手段,实在叫人难以预料。   甄广生看也没看她们,挥手示意她们让开,踏进门去。   屋内,丁都统正和人对弈说话,能说倭国语的几个人都不在。见甄广生进来,丁都统率先惊讶:“甄公子,你不是和姜公子一块儿走了吗?怎么回来了?”   甄广生苦笑,进屋后在矮几边坐下,道:“可别提了,我实在是……”   侍女膝行而来,恭敬又怯懦地与他倒茶,甄广生喝下一杯热茶后,才同丁都统等人说起自己的古怪经历。   他也得知,其他入镜人已经被近卫带着离开了,往王宫方向去。   只是他和姜遗光离开得太快,来不及追上。   丁都统叹气道:“你既回来了,不如干脆明日再动身,明天带几个人手一块儿去,我也寻到了个女人……”说罢,他拍拍手,用古怪的调子叫了个名字。   很快,门外来了位女子,脱去鞋袜进门后便跪伏在地,不敢起身。她的容貌看上去要比其他女人精致一些,手心无茧,皮肤白嫩,头发漆黑,一看即知并非婢女,而是贵族出身。   大梁中能说倭国语的人不多,但倭国有不少人会说大梁话,大多是倭国的贵族。丁都统来时就派人搜罗了一些,这女子便是其中一个,名叫空蝉。   听说空蝉本是他们国王的某个王子的未婚妻,只是那王子也陷入了沉睡,她便求了父亲赶紧将自己带离到远离京都的地方,她希望能坐船离开此地去大梁,就刚好被他们捉住了。   听说他们是大梁人,空蝉又害怕又高兴,觉得自己的国家有救了。   甄广生听懂了他的暗示。   这位名叫空蝉的倭女把他们当成了拯救者,暂时不敢说谎。但……如果想要八咫镜,她估计也不会说。   随着丁都统介绍,那女子慢慢靠近,胆怯又带着希冀地望着甄广生,浑身都在发抖。   她用不太熟练的大梁官话不安地小声说:“公子,请您定要救我们……”开口间,露出被染黑的牙齿。时下倭国女子都爱以被醋泡过的铁涂黑牙齿,引以为尊贵。   甄广生心里盘算着百种念头,面上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空蝉的脸:“只要你不背叛我们,我们会救你们的。如果你真心倾慕大梁,事成之后,我可以带你去大梁生活。”   他看见空蝉的眼睛骤然发亮,激动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又俯身拜下:“尽听大人吩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甄广生和姜遗光分开后,自是不知他去往了何处,心里恐他会生出什么意外,再一想,那少年性情虽然古怪,瞧着却不像蠢笨之人,他着急脱离自己等人,却不知为了什么。   姜遗光自己也分辨不清为什么。   他独自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在林中穿梭,不让那些人跟上自己。   但倭国危险,他本不该这么做才是。   他记下了舆图,大概明白倭国王宫的方位,独自走了很远,雨停前出了森林。   出森林后,再走一段路,眼前渐渐出现一些低矮平房,多是木板粗陋搭建,不过一人来高,还有些甚至屋顶也不足他高,小小一间,门洞也只到他胸口,想来可能是平民或是奴隶居住的屋子。   有屋子,却不闻人声,寂静凄寥,野草丛生,一些屋里传来肉腐坏后的臭气,冷冷地顺着雨后的凉风飘出来。逐渐暗下的空中,有乌鸦和秃鹫飞过。   姜遗光凑近了看。   他在这些屋子里找到了蜷缩着的尸体,大多已经烂了,生了蝇虫,但仍能见到一具完好的躯体,有些瞧着甚至很新鲜,想来死去的时间没有太久。   还有的几间屋子里,能见到胸膛仍在微微起伏,气息微弱的人。   他们睡着了。   他们也快死了。 第245章   姜遗光没有救他们, 也不想救。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太对劲的状态,以往他很少会有这样鲜明的“想”和“不想”的念头。而他虽然少说话,却也不会像这几天一样,连一句话也不和其他人说。   他既想往上爬, 就不该在未登顶前先变成孤家寡人。   所以, 他的行为的确受到了不知什么事物的影响吧?   姜遗光心里想着。   雨已经停了, 树木、草地湿漉漉一片,点不着火。   姜遗光找了几间屋子,搜出他们屋内简陋的木桌椅, 用刀把桌子腿锯下,又剥下那些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撕成条,缠裹在木棍头上。   只是,这些人家中没有找到油。即便想要炼油, 也没有锅。这样做成的火把烧不了太久,但好歹能烧着一阵子。   姜遗光做了几根“火把”后就停手了。   夜间行路虽不难,可他也需要休息。   每间屋子都很狭小,难以躺人, 姜遗光便没在里面挑, 而是点着火把继续往前行。   这一片如果专供民或奴隶居住的话,贵族们的房屋不会太远。等找到了以后, 可以再看看有没有活口。   天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火把微光只能照亮方寸黑暗,远处丛生的树木在夜色中恍若飘摇鬼影, 地面仍旧带着雨渍的草地被踩出沙沙声响。   姜遗光将镜子扣在掌心, 时不时对着照向自己的眼睛,再照向前方, 以免有鬼怪悄无声息地迷惑了他的眼睛。   他要找……王宫。   王宫离海边很远,少说数十里路,奇异的是,姜遗光也丝毫没有和其他人同行的念头。他现在需要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等天亮了,再出发。   不知不觉间,夜里又下起了雨,和白日不同,夜里的雨格外小,落在脸上、身上凉凉的,却也无法让人忽视。   姜遗光重新撑开伞,火把伸直指向前方,以免将油纸伞烧了。听着沙沙雨声,走在一片荒地中,地面崎岖,满是乱石,走着有些费劲,但又走了一段路后,他感觉脚下的路平整了许多,蹲下去细看,这片地明显被处理过,大石碾碎了,铺上小石头,再筛了细土盖上去,以好让人行走。   原先环在周围近一人高的野草也渐渐稀疏起来,显然是平日有人打理。   姜遗光知道,他已经进入了一些人家的居住范围。   手中火把忽地亮起一瞬,紧接着又黯淡下去,上面的布条终于被火烧完了,只剩下仍旧冒着赤红火星子的小半截木炭。而在这条路尽头,亮起了些许微光。   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女子撑着伞,手里提了素色长圆灯笼,灯笼上写了和大梁字不太一样的文字。她的头发披在脑后,用一带子束着,脸上抹了粉,削去眉毛,只在额头处涂了两笔晕开的形状,似是效仿唐时麻吕眉。她的步伐迈得细碎,慢慢往姜遗光所在处走来。   她没有说话,一笑露出口中黑牙,见着陌生人也不害怕,反而更多像是恐惧后见到救兵的欣喜,眼里还带着泪。   姜遗光早就用镜子照过,奇异的是,她并非鬼怪,而是一个活人。   灯笼将她淡淡的影子照在地面,女子身上传来活人的温热气。   她很惊喜地说了什么话,姜遗光听不懂,摇摇头,又指向她身后不远处的宅子。那女子不知想了什么,更加高兴,点头后欣喜地笑,她似乎以为姜遗光不会说话或是听不见,便多用手势,示意对方跟上自己。   而后,她谨慎地走在前面小半步,用灯笼照亮路。   ……   诗织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活人了。   自那长眠诅咒在国中作乱伊始,浅野家便有不少人永远陷入了沉睡中。即便请了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为亡灵送行,叫他们超脱往生,可他们心中仍不免悲痛欲绝。   以往也有妖邪作乱,可没有哪一个能和长眠诅咒一般祸乱至此。浅野家家主心生惧意,想起家中逝去的人们又连连懊丧,悲痛几日后,终于做下决定,带着家人搬离京都。   可即便如此,长眠诅咒依旧不会停下它的步伐。浅野家上下日日诵经、撒豆驱邪纳福,又请了高僧做法画符,喝符水,依旧无用。起初是浅野家的家奴、家臣们,再后来,便是主家人,一个接一个,终难幸免。   又过了小半个月,终于连她最后一位婢女也倒下了,陷入了梦乡。   诗织悲痛欲绝,数次要追随家人离去。她只觉自己孤身活在世上,还要被不知名鬼怪欺侮,实在可怜。于是这一日,她眼睁睁见长眠的侍女的气息终于也断了以后,独自梳洗打扮,换上黑色丧服,但她不会梳发,只好随意系带于脑后。而后,她撑着伞,提上灯笼,离开了家门。   她知道附近已经无人了。她也清楚,森林中,多半有鬼怪。她倒宁愿自己也得上那诅咒,好一睡不醒,或是侥幸,让她能碰上一两个心地仁慈的妖怪,能叫她不尝痛楚地离开世间。   诗织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一个近乎是山野精怪一般的少年。   她提着灯笼近前去,看见了对方的容貌,亦看清了他脚下的影子。   诗织起初以为他是鬼怪,欣喜之下便不顾一切向他奔来,后发现他原来是人,那欣喜又转变成了另一种喜悦。   只是可惜,对方似乎不会说话,自己问他姓名,又问他来处,对方都不开口,只摇头。诗织便在心里想,这样的一个人,却不会说话,实在如美玉上的一块瑕疵,可即便有了瑕疵,美玉也不减半分光华。再想他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是家人离世,悲痛之下来寻求解脱,不免心生同病相怜之意。   诗织心里百转千回,她原要寻死,却又改了主意。   她观眼前人穿着打扮皆和常人不大一样,似是效仿自己在图册中见过的大梁衣饰,头发也如大梁人一般束起,插一根簪,以为他也是和自己父亲一般仰慕大梁之人,不免更觉亲切。她心中期盼和对方多相处一会儿,又看对方似乎无处可去,便示意他来家中稍坐。   左右浅野家无人,若仍有鬼怪,或他也陷入长眠诅咒中,自己还能替他念一卷经。   姜遗光却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想和这人说话,他想要远离她,或者……   想要扭下这人的头颅。   “公子请随我来。”诗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人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近乎是纯然喜悦地将姜遗光带往浅野家在此地的主宅。   因为仆人大多已经身死,无人打扫,野草横生,凄清寂寥。   姜遗光看见这间宅子前挂了匾额,上面写着“浅野”两个字,这两个字却又和大梁的字一模一样,完全能认出了。   而在匾额之上,又悬挂了一面镜。只是那镜子磨得光滑,能照出人影,又有人脸大小,不是山海镜,想来只是放在门口驱邪罢了。   “浅野?”姜遗光轻轻说出声,惹来诗织惊诧的目光。   “公子,原来您会……”诗织只觉自己这话实在很失礼数,立刻改口,“公子,您刚才在说什么?”   姜遗光指着那块匾额,再次开口:“浅野?”   诗织听见他说了一个和自己姓氏有些相似的一个词,声音韵律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反应过来后,瞪大了眼睛。   “您……您是中原人?”   她同父亲学过大梁官话,可她能写一些,却只会说一点,并不熟练,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开口:“您是……大梁,来自那个地方吗?”   姜遗光点点头:“我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脖颈上,袖中指尖微动,忍住了。   “……啊,实在是……非常失礼,我……还请进来。”   从小受父亲影响,诗织对大梁向往极了,她观姜遗光形貌,本就心有自惭形愧之感,现在知道他竟然是大梁人,反而认为很是理所应当了。   可她大梁话说得不好……   平日诗织不觉有什么,现在站在这人面前,不免局促不安,担忧对方会以此认为自己粗鄙不堪,眼中泪光盈盈,想起父亲说过,大梁开国皇帝娶的妻子能上战场,为此大梁男子大多喜爱如男儿一般拥有坚定意志的女子,才忍住了没有哭泣出声。   姜遗光有意多开口说话,道:“多谢姑娘,我也在找地方留宿。”他身上带了那本册子,心想,自己不通倭国语,可以写下来问对方王宫和那位公主坟墓的方位。   诗织勉强听懂了姑娘、留宿的意思,羞怯地笑,她走在前面,收起伞,放下灯笼,有些仓皇地推开门。   这扇门有段时日没有打开了,本生了灰,一场雨又将灰尘冲刷干净,空气倒还沁人肺腑几分。诗织提起灯笼,提裙摆踏进去,努力用大梁话说:“公子,还请……进,稍坐……”   姜遗光跟着踏进门,帮忙把门合上。   “多谢姑娘。”他说。   此刻,幽僻凄凉的宅中,忽然从屋后传来琴声阵阵,哀愁凄凉,散漫在庭院中,和着夜风与秋虫,更觉凄苦。   “你家中还有旁人吗?”姜遗光问。   诗织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也顾不上分辨了,在听到琴声的那一刻,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这琴声格外熟悉,正是她那位最喜爱的族姐所奏。   可她那位族姐,在上个月就已香消玉殒了……此刻,是她的亡魂在弹奏么?   “我家里……只,一个人,一个……”诗织努力用大梁话解释,满心凄惶,顾不上失礼,抓着姜遗光的衣袖就要离开,“快走……” 第246章   姜遗光反手拉上诗织便要往外跑, 大门却在二人眼前重重合上。   诗织更加惊慌,左右张望,哭叫起来:“抚子小姐,是你吗?”   琴声依旧。   诗织哭道:“抚子小姐, 我知你心中苦楚。你若魂魄还在, 想必也是心里有怨的。只是我们生前都被恶鬼惊吓过, 如今,你却也要把这样的惊吓施加给我吗?”   门依旧打不开。诗织原抱着拼死的勇气离家,真正面临着恐惧时, 那股勇气却消散了大半,开始害怕起来。抖着声音对姜遗光说:“大梁……公子,你,在这儿……”   “我去里面……”   她原本就是要离去的,浅野家上下都离去了, 也该到她了。她这身丧服,或许就是穿给自己的吧?   她满心苦楚,认定是自己身上穿着的丧服引来了不详。不料,那位大梁来的公子此时又开了一遍门。   这回, 门顺利打开了, 从庭院中传出的琴声戛然而止。   姜遗光带着诗织转身就跑。   一直跑了很久,诗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觉两条腿酸胀疼痛,再也跑不动了,乞求道:“公子, 请停一停吧,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若是有鬼怪追上来,只叫它吃了我一个就好了。”   她一紧张, 说的全是倭国语,姜遗光听不懂,但看她喘气的模样,知道她累了,停下了脚步。   好在诗织逃跑时没忘记带上灯笼,一路跑来,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姜遗光看看周围,确定没有鬼怪后,取出灯笼底座吹亮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暖融融烛光笼罩住二人周身,也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诗织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紧接着,诗织看见,这位大梁来的公子取出了一本小本子,指着上面的一个词给她看。   “公主……武子内亲王?”诗织喃喃出声。   她反应过来了,以大梁官话问:“你,找她?”   姜遗光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指公主那个词,道:“请带我去一趟。”   他又指了指下面一个词,念出声:“除了公主以外,还有八咫镜。”   念到八咫镜时,特地放轻声音,诗织下意识跟着念,旋即反应过来。   这位大梁来的公子为什么要找八咫镜和公主?他难道是告诉我……八咫镜可以破除公主带来的诅咒吗?   如果是这样,那可实在再好不过了。   诗织连连点头,大梁语和倭国语混杂着加上手比划乱说一气:“如果公子能够破除诅咒,我们实在感激不尽,我即便一死,也一定会带公子去的……”   姜遗光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看她的神情,知道这个女子是同意了,便又指了指一个词——“休息”。   比划出动作,说:“该休息了。”   诗织看明白了。   她原来还有些疑惑,像这样一位大梁的贵族公子为什么会突然到他们的国家中?又独自出现在浅野家外?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和仆人走散了?   她有些艳羡地看着那本册子上的汉字。   浅野家中,也是要习书法的,他们所学的字帖大多来自大梁的摹帖,他们所习假名也都脱胎于大梁汉字。只是……这些汉字,有不少她都不认识。   从浅野家逃出来以后,他们往来时的反方向走,来到一处荒地。树木不多,地面用细碎的石头铺平了道路,还挖了一块小小的池塘,引进活水来,用做养鱼。   就着池塘里的水草草洗净手脸,诗织以手做梳,对着水面整理好头发,时不时羞怯地望不远处的大梁少年一眼。   她脸上的粉都洗去了,口中本该染黑的牙齿也因为好几日没染过,褪去了颜色,都不必想,一定难看极了。   她正为自己的失礼而不安时,无意间望见水面,吓得几乎要惊叫出声!   灯笼原本映照出水中她模糊的倒影,可现在,水里那张脸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微笑地看着她。   “公子!公子!”诗织吓得魂不附体,可再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仿若刚才一切只是幻觉似的。   姜遗光装作不知。   倭国诡异横生,处处冤魂残念,如果大梁没能控制住……也会落到和倭国一样的下场。   他没动静,撩起水洗干净自己手臂和脸后,靠在池塘边一棵小树下,闭目养神。诗织很害怕,可叫她自己单独离开,她更害怕,不得不凑近些,也靠在树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一夜太平无事。   第二日,天气出奇得好。姜遗光和诗织商量后,回浅野家中拿了些物什,还找出一架骡车向王宫出发去。   路上,诗织结结巴巴地努力用大梁话说,他们浅野家特地搬离了京都,远离邪祟,去王宫的路她不认识,应当很遥远。但姜遗光根据路上经过的神社、居室名字,对照着简陋的地图,发现再用一两日,他们就能到京都。   一路上人渐渐多了些,所见所闻,皆是和大梁不同光景。可也依旧不算热闹,死气沉沉,人人脸上都是麻木僵硬的神态。   诗织问过路,往王宫去。   她原先想替姜遗光宣扬,可这位大梁来的公子似乎能听懂些她说的话了,在她说到“大梁”一词时便制止了她,示意她不许说出去。   第二日下午,穿过护城河,他们总算见到了王宫的影子。   诗织不免高兴起来,远远地指去:“京都御所即在前方,姜公子,那儿就是了。”   远处是一些宫殿群的影子,和一路走来撞见的宅屋相比要大许多,和大梁房屋有些相似,却又板正严肃,很是不同。   姜遗光问:“公主呢?”这几日他学会了不少倭国词,公主便是其中一个。   诗织也不清楚公主葬在了何处,她只隐约听闻公主和蝴蝶的故事,也常常自认为能懂公主的一二苦楚,为其哀伤。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了亡故的公主,叹息地用大梁话说道:“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东边的鸟边野墓地,北边的莲台野,西边的化野,都有可能呢。”   姜遗光没听明白,诗织便在手心里写给他看这三个地方的名字,比划着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墓地。   姜遗光记下了那几个字,模仿着边写边念给她听。   “鸟边野,莲台野,化野?”   诗织惊喜,连连点头:“是,公子您竟然一下就记住了。”   姜遗光收起手心:“带我去,或者,找八咫镜。”   公主也好,八咫镜也好,他总需要解决一个。   这个倭国女人约莫是贵族身份,知道的会更多些,否则,姜遗光也不必一路护着她。   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为的就是让诗织听懂。后者为难地说:“八咫镜,或许在宫里,又或许在伊势神宫中。”端看他们的王会到哪儿去。   她原以为王定会在京都御所中,可御所外侍卫稀少,又不确定了。   或许,王带着阴阳师们,住在了伊势神宫中?   再细看去,昔日繁华宫殿,守卫森严,凡从护城河边过,行迹鬼祟者,都要被拦下。   现在的王宫彻底没了守卫,还能见到一二侍卫的尸首倒在墙边,任由乌鸦啄食。诗织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族,也如同这庄严御所、如同那天边的落日一般,繁盛后,终究凋零。人世多变,实在难叫人不落泪。   姜遗光听到了一个新的词,重复:“伊势神宫?”   诗织未曾踏入过御所,却随父亲去过伊势神宫,连连点头,遥遥指向伊势神宫方向。   “八咫镜,伊势神宫。”再指指王宫,“可能,在这里。”   “那么,进去看看吧。”姜遗光感觉里面没多少人,他们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无人驱逐,也无人注视。   他示意对方看正大门,以倭国语道:“进去。”   诗织紧张起来,却也不得不跟在对方身后,一路往里去,踏入了只有他们的王才能出入的正大门。   一进入,便更觉凄凉。   四周无人,安静,凄清,荒草遍地,花木凋零。在草丛中,隐约可见到伏在地上已经腐烂的尸体,穿着僧人、侍人、守卫的衣服,可见长眠诅咒祸害不浅。   到这个地方,再退也是不行的了。诗织快走几步跟上姜遗光,木屐带磨得白袜下脚面一阵阵疼也顾不上,凑近了这位大梁少年,生怕有鬼怪将自己带走。   这几天下来她也发现了,这位大梁人似乎真的拥有大神通,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一路直行,这座御所不算大,直行向下,就到了进门便能看见的紫宸殿。   大门紧闭,无人看守。   只要无人潜伏偷袭,即便里面满是厉鬼,姜遗光也不畏惧,上前去后,径直推开门。   大门也似乎有段时日没有打开了,在地面推出酸涩的摩擦声响,尘灰扑面而来。二人刚后退一步,从推开的大门里便呼啦啦飞出一大群足有巴掌大小的蝴蝶。   它们实在太多了,如点翠般熠熠生辉的碧蓝翅膀振动着,好似无止境地从宫殿里飞出,飞在庭院上空。 第247章   “是蝴蝶!是公主的亡魂!”诗织惊叫出声。   美丽翩跹的蝴蝶, 在她眼中却如剧毒般令人恐惧,下意识缩在姜遗光身后,不断发抖。   姜遗光却手中拢着镜用力把门推开,让里面飞出更多的蝴蝶。连带着, 拽住他衣角的诗织也跟着半步迈进了门槛。   这几日下过雨, 外头已经有些凉了, 可屋子里却比外面还更阴凉,尘灰簌簌带着蛛网被风吹来,加上不要命地往外飞的蝴蝶, 诗织根本不敢睁开眼,啜泣着,脸都埋在了姜遗光胳膊上的衣料里。   少顷,她听见对方说:“好了。”   这一句她能听懂,小心地睁开眼。   蝴蝶已经不往外飞了, 可已经飞出去的那些蝴蝶也都四散到了空中,蓝色双翅在荒芜宫殿上空耀耀夺目,更觉动人。   “蝴蝶没了吗?”诗织喃喃。   姜遗光已经踏进了门,诗织不得不立刻跟上。   宫殿里很是简陋, 矮几、草垫、屏风、团扇、灯笼……胡乱堆积着, 还有不少裹着已经腐化的白骨的宽大衣裳,那些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姜遗光凑近了其中一具尸体。   他早就觉得这些蝴蝶有蹊跷, 仔细凑近看后,发觉那人已经腐烂的尸骨皮肉间隙中闪过些东西。   随意扳下一小块木头,挑开了。   软烂发臭的肉下藏着手指头大小的蛹, 有些空了, 只剩一具半透明空壳,瘪下去, 还有些饱满透着蓝色的光。   果然,总是有出处的。   姜遗光丢下木头,站起身往里走去。   在外面能看出整间王宫都不算大,如果八咫镜真的在……应当会放在比较重要的宫殿里,不应当藏起来。   在八咫镜的附近,也会有更多诡异才是。所以,只要看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就好了。   仍旧不习惯看见尸体腿脚都有点发软的诗织见他往前走,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整间宫殿都找遍了,没有。八咫镜、公主都不在,连个活人也无。于是又去往下一座宫殿。   整座王宫不算大,挨个走遍,大略略搜过后,他们找到了几个藏在宫里的侍女和一两个侍童。此时,天还没完全暗下去。   不知诗织和他们说了什么,那些侍女原先看姜遗光的目光还有一些恐惧,听过诗织说的话后,全都变成了崇敬又期盼的目光,她们以为姜遗光是大梁来的大阴阳师。   “……会是大梁的皇帝派来救我们的吗?”   “若我们也能去大梁见一见就好了……”   她们饿了很久,没什么力气,坐起来都困难。但她们在宫里生存,应当知道些事。   姜遗光捡了些小石头,打下七八只乌鸦来,又让那些还能动弹的侍童侍女和自己到宫里池塘边找找有没有鱼,树枝削尖了,捉了几条不足巴掌长隐蔽地藏在水里的小鱼上来。   乌鸦是一种记仇的鸟,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眼见着能有东西吃,那些侍女全都打起了精神,收拾宫殿,找出碗筷,在河里洗干净。   又有人拖着木几、藤垫出来,供烤火用。姜遗光带足了火折子,生起两堆火,先烧开了一锅水,那些侍女们便按着他的指示给乌鸦褪毛、给鱼剥鱼鳞,再用刀剁成块,一起放进锅里煮。   不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众人分食。   不知不觉间,姜遗光已经成了他们之中的领头人。他让诗织替自己问话,诗织开口后,那些人就迫不及待说起来,诗织再结结巴巴地努力用大梁话说给他听。   “公主在……莲台野。”她用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枝做笔,写在地上。   “八咫镜,伊势神宫。”   姜遗光看明白了。   诗织颠三倒四地问他:“公子,我们,哪里……去?”   姜遗光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八咫镜几个字,念出口:“八咫镜,伊势神宫,去那里。”这几日,他记下了不少倭国词。   侍女侍童们欢呼起来,早有人找出了剩下的蜡烛和灯笼,待篝火熄灭后,他们就点着了灯笼,又打了水来供这位公子梳洗,地上铺了床被。他们也各自洗了手、脸,在那位大梁公子周边的房间里挤成一团睡下。   他们以为自己有救了。   半梦半醒间,诗织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睁开眼,看到了一张叫人心驰神往的脸。   是那位大梁来的贵公子!   “公子?”诗织还有些迷迷糊糊,那位大梁公子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诗织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小声问:“公子?”   那少年轻声道:“他们都是鬼,我暂时把他们制服了,带你走。”   诗织惊愕不已,再看向周围躺着的人,已全都换了狰狞面庞,鲜血淋漓地躺在被窝里。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连点头,也顾不上更衣了,急匆匆从被窝里出来跟在少年身后。   月光下的宫殿更显荒芜,一片惨淡,凉风吹得诗织身上有些冷,碎步上前跟紧了。那少年却始终在诗织前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带着她走。   经过池塘边,诗织往河里看了一眼,顿时浑身血液都好似被雪水冻住了一般。   池塘里……她前方的那道影子,穿着一身破烂的十二单,盘着银杏返发式。   它不是大梁公子!   它才是鬼!!   池塘边,传来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惨叫。   翌日清晨,姜遗光睁开眼,先摸到山海镜照了照自己才起身。   他独自一人睡在一间房里,那些侍女侍童们各自睡在另一间屋子里。   他自己洗漱好,在那两个房间的门上敲了敲。   蓦地,房里传来凄厉尖叫声,还有倭国语大叫的救命一词。   姜遗光猛地拉开门,就见里面原本该躺着的侍女们整整齐齐坐在墙边,无一不被拧断了喉咙,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接着脑袋血淋淋倒垂在背后,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其中一颗头颅里,发出了他刚才听见的凄厉的求救声。   “救命——救救我!”   而后,那颗脑袋和脖子上连接的一层薄皮断开,落在地上。   姜遗光冷漠地看着一切。   他又去了另一间房,那里的侍童们也无一例外,全都死了,横七竖八地倒在房里,死状凄惨。   他们的尸体还是温热的。   姜遗光关上了门,没事人一样离开了宫殿。   昨天他问过了伊势神宫的方向,不远。没有人拖累的话,凭他自己的脚程,只要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至于无人引路……伊藤次郎和浅野诗织都会说大梁语,想必倭国还有不少贵族会说大梁话,能住在王宫附近的,应当都是贵族。   他离开这间宫殿,快步往外走去。经过池塘时,往里面看了一眼,步伐不停。   池塘里飘着一具女尸,泡得发涨,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满脸惊恐。   ……   离开王宫后,姜遗光往伊势神宫方向去。他跑得很快,路上看见高大的不似平民住的房屋后便进去。那些屋里的贵族们不是跑了就是死了,还有些活着的不会说大梁话的也被他无视,筛选后,叫他挑出了个年龄比自己大一些,大梁官话说得很顺畅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剃着很奇怪的发式,前面剃光,后面一根小辫倒扎向上贴着颅顶,被姜遗光拎出来后还要挣扎,用大梁话破口大骂。   不过,他既然听得懂大梁话,姜遗光便不和他客气了,空手夺了他的剑,威逼利诱一番,让他给自己带路。   姜遗光能猜出来,丁都统等人肯定给自己准备了会说大梁话的倭国人。   可他就是不愿意要。   丁都统等人肯定不会害他,至少没必要害他。他们能用的人也一定是教好的,顺从听话。姜遗光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心生抵触。   但至少,那个名叫长谷赫的男人不敢反抗他。   一个人是不会也不敢背叛他恐惧的对象的。   长谷赫乖乖赶车带路。   长谷家虽受大王喜爱,可并不那么受重视。至少,大王带着宫里的妃子们和一部分信任的大臣去往神宫避难时,没有带上长谷家的人。   伊势神宫不算太远,只是多了个人,速度便慢了些。   路上,姜遗光发觉人似乎多了起来。   长谷赫起先很怕他,后来实在无人可说话,又看他没有杀自己,四处打听后告诉姜遗光。   “……听闻最近来了些大梁人,在京都驱邪捉鬼,救活了不少人。这位公子,你也是从大梁来,为我们帮忙的吗?”   姜遗光:“和你无关。”   长谷川便觉他实在冷漠得可怕,面目可憎,但又更畏惧他了,害怕他会将自己杀死。   “你还打听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姜遗光伸手搭上他的脖子。   长谷赫不断发抖。   他见过姜遗光轻而易举把他的剑鞘折断,他怀疑,如果自己说谎,他也会把自己的脖子折断。   “……没有听说很多事,只知道,那些人也去伊势神宫了……”长谷赫怀疑他们想刺杀大王,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又要驱邪?   难道说,这些人是大梁皇帝派来帮助他们的吗?   姜遗光的手松开了。   那些人如果都去伊势神宫,想必他们也知道了八咫镜的消息。   他需要尽快赶过去。   赶车的速度更快,甚至夜里也不休息,昼夜兼程下,第二日便到了。   相较起京都御所,伊势神宫的占地更大、看上去更加庄严,守卫更多。   长谷赫道:“神宫是不允许……”   话还没说完,姜遗光就已经重重抽了骡子一鞭,冲到了最外层楼道下。   在最外守着的侍卫们冲过来要拦住他,姜遗光反手抽出他们腰间长刀,刀光快得能晃花人眼,长谷赫还没说完,五六个侍卫就已倒在地上。   后者一抖,更加畏惧。   被姜遗光从骡车上拽下来,抓着他奔上楼梯。   “再耽误我的时间,我也一并杀了你。”姜遗光冷漠道。   “不,不耽误。”长谷赫拼命跟着他跑,只觉自己肺都要喘出来了,喉咙痛得厉害,还要努力喊,“这里,这里只是外宫,去内宫……还有一段路。”   “八咫镜……一定供奉,在,供奉在内宫……”   姜遗光停下了脚步。   回头打量着长谷赫,见他实在跟不上自己,脚上木屐也掉了一只,干脆把人往肩上一抗,健步如飞往里跑去。   他们早就引起了骚乱,不少守卫冲杀过来,势要将他们拿下。长谷赫被姜遗光瘦削的肩膀硌得发疼,也不敢说,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有些人……即便杀人也轻巧地像在摘一朵花呢。   姜遗光不管不顾往里去,一手掐着长谷赫:“他们说了什么?告诉我!”   长谷赫一惊,忙道:“他们说要保护大王,要让人去叫大王藏起来。”   “他们还问你想要做什么,你是谁?”   “还要保护斋宫大人,斋宫大人就是大王身边的大阴阳师,八咫镜肯定在他那里。”   “你认识那个斋宫大人吗?”姜遗光已经跑到了内宫外。这里守卫更多,他扛着个人,却丝毫不显笨重,左躲右闪,轻巧地躲过了那些守卫,跃上台阶。   长谷赫:“见过,见过的!” 第248章   内宫里一片混乱。   大王正和王后、女御、妃子们拜天照大神, 斋宫大人两手恭敬托着八咫镜,突然间两排侍卫冲进来,领头大将一进入便跪在地上请罪:   “请陛下移驾,有刺客来了……”   妃嫔们顿时花容失色, 大王亦震惊不已, 斥责道:“怎么会有刺客?哪里来的刺客?”   大将道:“应当是大梁人, 他直接冲进来,卑职们……”他面上很是羞惭,“卑职们武艺不精, 抵挡不住,还请大王移驾。”   大王听罢,掩面饮泣:“鬼怪欺我,大梁人也来冒犯,一味逃离又有什么用呢?我若行了那懦夫之举, 便是彻底失去了我的荣誉!”说罢,他又指责那大将,“刺客只有一人,你们也不能抵挡住吗?”   “有敌人来犯时, 不能以性命保卫, 反而叫主家逃离,以此让主家蒙羞, 你们的勇武、忠诚,又在何处?”   那大将已是羞愧得不能自已,饮泣道:“是我等无能。”   还没等他再请罪, 门口就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大梁人的衣裳, 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瘦长身形,手里很随意地提了一把武士刀,血从刀刃滴滴滑落。他身后还拽着个人,看上去已经吓傻了。   侍卫当即围住他,大将挡在大王身前,后宫妃嫔皆花容失色,不敢发出动静,有些对大王忠贞不二的,当下含泪挡在了大王身前。   一片哀戚,那人却神情自若,回头对自己拽住的男子问了一句大梁话,不知说了什么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斋宫大人身上。   大将认得被他拉住那人,是长谷家的小子,没想到,他竟然敢背叛大王!当即斥问他:“长谷赫,你……”   他话都没说完,那人甩手掷了一把匕首,银亮刀光没入了他的喉咙。大将倒了下去。   其余人又是惊声尖叫,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恐慌地盯着这个贸然闯入的大梁刺客。   “斋宫先生?”他对着斋宫大人问道,“请问,你会说大梁官话吗?”   大王和几个妃嫔听懂了,斋宫贺也也听懂了,当下用大梁礼仪行礼:“在下曾学过些。”   “学过,那就好办了。”那人反而笑了起来。   殿内紧绷气氛为之一松。   “我的确是大梁人,不过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斋宫先生去为武子内亲王超度,渡化她的亡魂,你们倭国的长眠诅咒就能解决了。”   他从头到尾忽略了不断发抖的大王,提着几乎要吓破胆的长谷赫,甚至可以说他的举止格外斯文有礼。   可正是这样,那群人才害怕他。   斋宫贺也还能维持住镇静自若,又弯腰行了一礼:“公子所说是真的吗?鄙人已经为殿下诵经多日,可那亡魂十分强大,无法驱走。”   至于八咫镜圣物,因不能带离大王身边,他没有使用。   姜遗光见能够和他沟通,那么,见过他真面目又会说大梁话的长谷赫就不再需要了。   手下用力,咔嚓一声脆响。长谷赫也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姜遗光说:“我自然有办法,还请快带我去。再耽误下去,谁也救不了你们。”   老实说,刚才众人都以为他要来刺杀大王,可现在他并没有动手,反而说要替倭国解决长眠诅咒之患。   就连武艺高强的源氏大将也敌不过他,想来这样的人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吧?   见殿上众人皆露悲戚之色,侍卫们不敢上前,因他已离斋宫贺也和大王们十分接近了,如果不能当场射杀他,恐怕他就会对大王和大阴阳师不利。   “请斋宫先生带上你们的圣物八咫镜,大王再准备一辆车,让我们去一趟公主陵墓。我发誓,一定会解决你们的长眠诅咒。”姜遗光一手提刀对准了大王,一手握着匕首立誓,声音沙哑带笑。   他向来都是这么威逼利诱的,而被他胁迫的人,大多也不能抵御直面死亡的恐惧。被胁迫的人心里会生出侥幸心理,认为只要听了他的话,就不会出事。到这时,威胁多半就成功了。   “对了,千万不要作假,你们的八咫镜是唯一一个能克服鬼怪的东西,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你们的长眠诅咒就永远也不会消失,会一直跟随着你们,直到倭国最后一个人死去。”   大王果然也陷入了惊惧和愤怒中,他来不及去想这个大梁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只觉自己仿若一只被野兽盯上的猎物,逃也逃不掉,恐怕世上最凶狠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他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下来,噙泪请求斋宫贺也跟随这位大梁人而去。   斋宫贺也行一礼,接受了大王的命令。   姜遗光又催促几次,那些侍人们很快找来了车马,期间几次有人要暗杀他,皆被他躲过。且每暗杀一次,他就会以同等手段除去大王身边任意一人,三四回后,再无人敢暗算他。   其他入镜人终究慢了一步,他们带着路上救下的几个倭国人来到伊势神宫外时,立刻被眼神不善的侍卫们拦下。   他们本以为带来的倭国人能和那些人好好说清楚,可没说几句,守在神宫外的守卫们便凶狠地要动手将他们拿下。   入镜人赶来的越来越多,两边人马吵吵嚷嚷,很快发生了争吵。   那厢,姜遗光挟持着斋宫贺也赶往莲台野。   倭国和大梁习俗不同,尸骨多以火葬,且并不特地建陵地,只在埋葬后请僧众念经以示哀思,便以为圆满。   一路上,姜遗光对斋宫贺也的态度非常温和,甚至主动摘去了面罩,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   他笑着说:“我也不想用这个法子,只是我奉大梁皇帝命令来此地驱邪,一路走来,许多人见我是大梁人,便以为我要行不义之举,害我多走了许多弯路。”   “一气之下,我便干脆挟持了长谷公子,让他带我过来。”   他一笑之下,好似天真孩童,随心所欲,并不知自己在做何残忍之事。斋宫贺也对他的恶感便小了许多,再听他说时间的确来不及,如果好好商议,说不得又要相互推诿时,心里很以为然。   一个善人忽然作恶,他再次行善时不会再有人相信他。相反,一个纯粹的恶人做了件好事,便很能值得夸赞。此刻,斋宫贺也便是如此,先见识了这位姜公子的凶狠残忍,又观他气质出众,并非奸邪小人,路上再听得他诚恳道歉,如此下来,卸下了心防,同他说起武子内亲王一事。   在斋宫贺也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武子内亲王的埋骨之地。   在远处便能望见莲台野广阔旷野之上,漫天蓝色蝴蝶飞舞,久久不散。   一两只蝴蝶飞舞称得上优雅动人。可蝴蝶要是太多了,多如密雨,将天光都遮住,就变得无比恐怖,一见之下只觉浑身发毛。   “她便葬在此处了……”斋宫贺也指着一处墓碑叹息道,“殿下的灵魂也变成了这美丽的蝴蝶吧。”   姜遗光打断了他的悲春伤秋,让他把八咫镜取出。   斋宫贺也早就渡过了一两次死劫,在他心中,这是他的灵魂在为那些死去的亡魂超度,他心想,若自己能将公主变成蝴蝶的灵魂引渡到极乐世界,也是大功一件。   照过墓碑,又照过聚在天边遮住了天光的成片蝴蝶,蝴蝶渐渐散开了,不舍地在远处起舞。   可镜中金光并不很耀眼,想来公主的亡魂还没有被纳入。二人又不得不将覆盖的泥土挖开。   一直往下挖,倒叫他们挖出个奇怪的东西。   泥土下本该放着武子内亲王骨灰,竟变成了一只近有人脑袋大的蝶蛹,厚厚一层硬壳,透着蓝色的光。   在挖出的那一刻,姜遗光就示意斋宫贺也动手,后者连忙用八咫镜照住蝶蛹。   金光亮起,复又暗下。   那蝶蛹里隐约透出的蓝色消失了,好似一瞬间里面的蝴蝶便成了灰扑扑的死物,整只蛹也成了空壳。   只一刹那,天边飞舞的蓝色蝴蝶齐齐丧命,如落叶簌簌往下落。   “只这样,就成功了吗?”斋宫贺也还有些不可思议。   他心知有恶灵作祟,可他不能离开大王身边,他只需在大王身侧驱走鬼魂便好,大王也不可能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下离开神宫,以至让那长眠诅咒不断蔓延。   却原来,就这么简单么?   姜遗光微笑着说:“恭喜,应当是成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再将莲台野上的亡魂都用它纳入进去。”   斋宫贺很是心动,可他更忧心大王,便道:“不论人或亡魂,都各自有其来处、去处。既不危害他人,我也不便插手。”   他二人又驾车往回去。   一路所见的人的确多了起来,有不少人迷惑不解,不明白自己为何沉睡。街上、道上,都有从梦中惊醒的人欢呼不已,或是庆贺,或是掷花,或是入神社祈福。   斋宫贺也一见之下,更是喜不自胜,泪肆纵横。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没见京都这般兴盛之象了?   再回想起身边这位大梁人,心里便只能想起他的好处了。若不是他点醒,自己恐怕仍旧不得其法。   车驾一路往回去,二人轮流驾车,或论诗,论道,或论大梁文化。姜遗光虽不懂诗,可他能背许多诗,照着学过的诗词注释说出来,足够应付了。二人相处甚欢,斋宫贺也越见一路上兴盛景象便愈高兴,对姜公子既欣赏后,更为其学识隐隐心生崇敬。   一切好心情,到神宫外后,消失殆尽。   大门紧闭,不少从梦中醒来赶往神宫参拜的人自发守卫在附近,看见马车本要拦,可见到驾车的斋宫贺也后,又不敢拦了。   门口横七竖八堆了不少尸体,全都是倭国人,血已经干了,有点发黑。   “这……莫非,还有人来擅闯?”斋宫贺也不免心急。   姜遗光从车上窗户缝里看了一眼,漠然收回眼神。   他当初闯进来,可没有把人全都杀了,只是让那些人受伤倒地而已。   算起来,他真正杀死的,只有那个大将和长谷赫。故意当着他们大王的面动手,都是为了吓一吓他。   但他的确闯进来了,他还把人和八咫镜都带走了。这样一来,这群倭国人再碰上要进神宫的身份不明的大梁人,自然不会放他们进来。   有斋宫贺也亲自驾车,二人顺利从外宫扣开大门进去。   斋宫贺也听了守卫们的话,不免气愤,他心中本有些迁怒姜公子,可姜公子是他们的功臣,他还需在大王面前说清楚,以免怪罪到对方身上。   这回姜遗光没有再遮住脸,和斋宫贺也一道梳洗后,进入内室拜殿。 第249章   位于两广交界处, 有块地方叫做下马石,外面环了半圈水,水流上头有块大石头。   这名字怎么来的呢?说起来也不稀奇,听说是曾经有位大官回乡探亲, 看见了这块大石头, 下马欣赏驻足, 还特地为它写了首诗,之后,那个小村庄就叫做下马石。   经年累月过去, 下马石这地方也繁华不少,这块大石头不倒,名字就没变。   石头没倒,从小半个月前,这儿的人就开始倒了。   一开始大旱, 田里的地都裂开了,苗长不起来。去河里挑水,渐渐的河里的水也没了,就只能挖井。再后来, 井里的水也没了, 一桶落下去,捞上来尽是黄土。   再再后来……下马石的人就全跑了。   没吃没喝, 待在这儿干嘛?故土难离,那也得能活下去不是?   官府当然不能让人跑,城门一关, 衙役们把守着。小老百姓们没路引、没钱, 一大群还能撑着走动的人背着家当,游魂也似的天天去堵城门, 就看能不能想法子跑。   真说起来,年年有天灾,只是都小打小闹,某地发洪水某地山崩等等,朝廷对这些天灾处置也快,拨钱,拨粮,换个官儿。老百姓知道龙椅上那位心里挂念着他们,就有个盼头,不会被反贼哄了去,便算做太平了。   但这回不一样。   上头倒是接了消息会拨粮下来,先开仓顶着。一般来说之后就是派兵护着粮草、银两、药什么的来了,还要派几个能坐镇的官儿。天高路远,消息不灵通,甭管他们怎么使银子,都打听不出来的是谁。到最后有人走通了某个皇子底下的门路,才传来一句还在商议。   还在商议?那不就是没有?谁知道库里的粮食吃完前能不能来?   地方上的官儿也不是铁板一块,各说各的。有的担心秋后算账,有的想趁机表功,还有些嘴上说的漂亮,真要签条子开库了就跟锯嘴葫芦似的。这么着争来争去,也没个定论,再后来,就听说赤月教来“赈灾”了。   这些个反贼最是可恶,每逢天灾就出来收买人心。他们又不必种地,没钱没粮了就出来抢几家地主乡绅,美其名曰劫富济贫。这回,两广大旱,赤月教就跑出来替官府“赈灾”了。   先是村,再是县,再不断往上。那些个村长、县太爷、村里的地主老爷们通通没了命。那些人都入了教,心甘情愿跟在赤月教身后当反贼。   没奈何,当地官儿又在打听时听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想了个阴损的招。   与其让这些人去当反贼,不如被“饿死”。   后者还能拿这件事搅一搅浑水,下场的人越多,他拼一拼,还能脱身。要真让陛下查出近千灾民都被赤月教哄了去,他全家都要脱层皮。   于是,一个睡着的人被裹严实了从北边运过来,脱去外头包着的布丢在了当地山寨外头。   不少人看到了那个人,回去以后,没几天,一睡不醒。   再后来,越来越多反贼开始睡觉。   睡觉好啊,睡着了就不吵不闹了,也不会造反,不会告状。   师爷吓得白毛汗都起来了,促成这事儿的人却不见半点波澜,反而笑得很得意。   他也听说了这什么诅咒,反正海津镇那边都有了,说传到这边来也不是不可能啊,他能下令封锁城门,不让人进出,还能防着有人偷偷从别的地方潜进来不成?再不然,谁知道是哪个人从北边探亲回来?就把诅咒带来了?   他宽慰自己的师爷道:“不必担忧,这疫病反而帮了我等大忙。”现在大家都以为这是疫病,疫病传开谁也没办法。他现在只算得上个办事不力,要是他这地方有赤月教揭竿而起,不夸张的说,当地官儿一半都要掉脑袋。   有时候,功劳不是看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而是看有没有人闹腾。没人闹腾,那就是功劳了。   师爷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丹轩在京城就知道两广也出事了。   除了大旱以外,还有疫病。   现任两广总督在折子里写道:“……十室九空,染病之人沉睡不醒,大夫无策……”   乾清宫偏殿,室内置了冰,皇帝穿着便服,神色和煦,让他看这折子。   谢丹轩却在阴凉的偏殿里愣是出了满头汗。   他先去想,这东西怎么传到两广的,是倭国跑出来的人,还是海津镇跑出来的百姓。再去想,都已经跑到了两广,其他地方会不会有?说不准有些地方也出事了,只是没报上来。   不论是哪种,现任两广总督的帽子是戴不稳了,原先陛下可能还会给他虚贬暗升,给个实职,这会儿只怕要悬。但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要是接不下这担子,恐怕只会比现在这位更糟糕。   他还没想到有人能这么胆大包天,斟酌一番后,先说了些客套话,尽量不去提自己接任一事,再问陛下想要如何处置。   皇帝淡淡地说已经派了人去倭国,估计也快解决了,但他疑心两广地有人搞鬼,诅咒外泄一事,估计不简单。   谢丹轩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叫自己彻查。   陛下以前还是太子时就这样,那时太子身边拥护者极多,真真假假,免不了出乱子。查出来后他也不动手,而是透底给自己的拥趸之人,让他想办法把那人干下去,他就能得到这个位置。   一开始是从其他皇子手中争位置,等陛下登基后,就变成了新臣和老臣夺位,再由陛下裁断。能用的人是用不完的,他们打成一片,陛下在上头才能坐得安稳。   谢丹轩恭恭敬敬跪下去:“……微臣遵命。”   穿着明黄常服的陛下叫他起身,补充了一句:“……此番回京,也可去故人那儿走动走动,上几杯酒水,只是不要叫人知道。”   谢丹轩应是,恭敬退下。   ……   那头,诅咒源头破解,百姓普天同庆,伊势神宫内却乱成一团。   有斋宫贺也为姜遗光背书,有外面那群梦中醒来的人们为证,他们的大王捏着鼻子相信了这位大梁公子没有恶意,只是又听见侍卫们说外面还有大梁人在闹,想要强闯,不免厌烦又恐惧。   大梁人……究竟想做什么?   姜遗光却又在此时说话了,说那些人是自己同伴,他们和自己一样想要找到诅咒的源头,帮助倭国收服鬼怪,只是有些心急,那些侍卫又听不懂大梁话,所以才想着强闯。   大王半信半疑。   可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很温文尔雅的模样,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不俗气质,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让人很难不信。   于是,他也把那些人请进来了。   姜遗光和他们再次碰面,“好心”告诉他们来晚了,诅咒已经解了,长眠诅咒应当不会再影响到大梁。   于是那些人也高兴起来,虽有些嫉妒,可倭国的大王和阴阳师都在,其他人也都听见了,这件事……还真就叫姜遗光一个人摘了桃子,除非他们能干掉姜遗光。   可倭国那些人护着,又有近卫看着,他们干不掉。再说,姜遗光要是没了,他们估计又要争功打起来,不如先按下,姜遗光吃肉,他们跟着喝汤也行啊。   长眠诅咒已解,八咫镜可不好拿。有人猜测就在斋宫贺也身上,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贸然拿了,恐怕走不脱。还不如等到大军到来,他们也有底气。   甄广生便是嫉妒的一员。   他怎么都没想到姜遗光比其他人快那么多,他们就是晚了一天,他就诅咒也消除了,人也救回来了,还和倭国打好了关系。瞧那大王在他们面前倨傲,面对姜遗光时却有几分……惧怕?   他怎么做到的?   他来不及想太多,和其他入镜人借着大梁的靠山要求也在神宫里住下。   大王也没办法。   他要是有主意,也不会扣着斋宫贺也不放,也不会舍京都御所而就伊势神宫。这群大梁人客客气气,还能客气把人请走,他们不客气了,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让人收拾屋子。   这群人似乎都盯着了斋宫贺也大人,都想在他附近的房间、最好是同一间睡。   斋宫贺也当然看出来,他心里一紧。   按理说他们既然是来解诅咒的,诅咒解了,他们就该离开了。这群人为什么还非要留在神宫?特别是要跟在他身边?   他自认为身上没有什么能让这群人图谋的,那就是……八咫镜?   这样一想,对着姜遗光时都绷紧了弦。但姜遗光从来没提过,还隐隐说起他和那些人虽然是同伴,但关系并不好。这让斋宫贺也不免多想几分。   能否借姜公子的势,把这群入镜人请走?   斋宫贺也悄悄和大王说了自己的盘算。   他道:这群大梁人来倭国,恐怕驱邪是表象,图谋八咫镜是真。   这一句话叫大王心跟冷水里浇了瓢热油一样烧了起来。   能叫大梁都想要的,自然是好东西。他给……还是不给? 第250章   斋宫贺也心中存着事, 不觉左右为难。若以往,大梁想要什么,大王自然要奉上。可现在,八咫镜已不止是宫中至宝, 更是关乎全国安危。   他不能交……   可这些大梁人来了, 观他们衣着言行, 恐怕身份不俗,万一大梁皇帝亲自要求他们交出八咫镜,又该如何?   前后思量一番, 仍旧无法下定决心,起身步于中庭,对月喟叹——若天照大神有灵,还请庇佑他们。若不然,便叫他们一同离开, 而不是在痛苦尘世中煎熬。   夜色正浓,庭中凄清萧索,斋宫贺也愈发惆怅,就见庭院那头房间拉门打开, 走出一位大梁人来。   那位大梁人他还记得, 名叫李芥,更多却不了解了。斋宫贺也现在看见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是图谋八咫镜, 心下不快,谁知那李芥根本没有同他交谈的意思,匆匆和他打过照面后, 就出了院门口。反倒叫斋宫贺也有些羞愧, 他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但这样晚了,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斋宫贺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李芥在神宫中行走, 神宫内守卫不多,叫他避过了。他愈神秘,斋宫贺也愈好奇,方才还觉自己或许自作多情,现在只觉这些人有古怪,或许又要做些什么事,越这样想,跟得越紧,见那人终于到了地方,钻进一间侍女居住的狭小居室,关上了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斋宫贺也站在外,小心地没有发出动静,屏着呼吸听他们说话。   里面有好几个大梁人说话的声音,先是招呼李芥,称他总算来了。笑着的声音听着耳熟,一时间却分不出是哪个大梁人。   李芥笑道:“好在守卫不多,他们才从梦里醒来呢,也找不到我们,过几天就不一定了。”   一人道:“正是,不然我们要商议事情,也不必这么麻烦。”   另一人道:“只是这群倭国人对我们防备得紧,那斋宫贺也又什么都不肯说,只和姜遗光交好,不如我们从姜遗光那里下手?”   又一人说:“难,难,他武艺高强,又无甚顾忌的,我们恐怕抵不过。”   “也不知他作甚要和我们做对,难不成他还挺喜欢倭国?”   一连串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他或许有别的法子,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实在不行,等我大梁军队到来,看这倭国敢不交出来。”   “就是!本就是我大梁宝物,却还要这样遮遮掩掩……”   紧接着,他们又商讨了不少策略,间或带着对姜遗光、斋宫贺也的揣测,殊不知他们议论的那人就站在居室外听着他们的密谋,心如擂鼓。   斋宫贺也心道糟糕:大梁竟然还派了军队来,这下,恐怕他们不想给也不行了。他们的武士们才从梦中醒来,在梦中死去的更是数不胜数,又哪里能和大梁人争斗呢?   可如此一来,他们的国家又该怎么办?   国内鬼怪众多,他们也是近期才摸索到八咫镜该如何用,八咫镜没了,那些邪祟鬼怪岂不是无人可敌?   天照大神……天照大神若能庇佑,可天照大神的福泽也……   他想得出神,一不留神往后退了一小步,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脆响。   居室中顿时传来喝问:“是谁?!”   李芥猛地拉开门,探出头左右查看,目光冷厉,他的手里还带着刀,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斋宫贺也藏在居室拐角处,屏息凝神,背脊发凉,一动不敢动。   房内有人问李芥:“找到了吗?”   李芥回头道:“没有,估摸着是风吹到了什么东西。”   “算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就照着我们说的做。”   “对,别打草惊蛇,对斋宫那边也是,让他对姜遗光生起点防备心,省得我们辛辛苦苦跑一趟,好处全让姜遗光拿了。”   “是极是极,我们拿不到,干脆等大军来了再说。也好过被他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踩在头上。”   房门重新拉上,斋宫贺也捂住乱跳的心口,蹑手蹑脚走了。   他的猜测成真了,这回该如何是好?   他心里不免对那些人生起了怨恨,而又想,姜公子所说他和那群人不睦,恐怕是真的。   这些人都奉了大梁皇帝的命令,来此处拿八咫镜,所以才会有军队接应吧?这样一来,八咫镜必然无法留下了。   想到这儿,斋宫贺也已是悲怮不觉,只恨大梁仗势欺人,可不论他怎么想,也没有其他法子。就像那暴风骤雨下孤零零的小草,飓风来时,小草又如何保全自身呢?现在,他们倭国、他的大王,就是那孤零零的野草,又如何在大梁面前抵住他们的残暴?   斋宫贺也思来想去,还是决心早做准备。一夜未眠,叫他满面倦容,他匆匆起来去觐见了大王,密谋此事。   他只说了自己昨晚偷听到的一部分内容,告知大王不久将有大梁军队来临,大王一听之下,也同他一样满腹愁绪,不知所措。   他又道,自己这几日看下来,那位大梁的姜公子像是来人中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位,亦品性高洁、武功不俗,其他人都有些怕他。若八咫镜实在保不住,他可以在此期间多用八咫镜镇压鬼怪,等实在避无可避时,就将八咫镜交给那位姜公子,托他转交大梁皇帝,并让更多法力高强的高人来国内驱邪。   又或者,他们带上八咫镜前往大梁,去觐见大梁皇帝,也向大梁寻求援助。   大王听他细细谋算,一言一语皆为国谋划,难忍热泪滚滚,隐隐咽咽道:“君为我深谋远虑,只恨那无情残忍的和亡魂一样的大梁人,要我们做取舍……”   他攥着斋宫贺也的手腕,忽然道:“中原曾有一句诗,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日,我们也是一样。”   “如果大梁军队当真到来,你便带着八咫镜……投入这滚滚江海中!”   斋宫贺也为他话里玉石俱焚的决心暗暗心惊,旋即又生出些快意来,在大王面前拜下,郑重行大礼:“……不敢不从。”   窗外一闪而逝一道人影,他们都没有发现。   斋宫贺也离开后,回到所居庭院,开始思索收服鬼怪一事。那些大梁人果然在他面前说起了一些闲话,听着听着,便让人不免对姜遗光心生恶感,还有些去见了大王,不知要和大王说什么,想来和对他说的话也差不离。   若非斋宫贺也听见了他们昨晚的密谋,恐怕真要让他们计谋得逞,真以为姜遗光是个心狠毒辣之人。   姜遗光却只坐在院子中的一棵翠竹下,一动不动。他甚少与人交谈,身形也如同那棵翠竹般挺拔,任由其他人说他坏话,他只置之不理。   夜间,斋宫贺也辗转反侧,仍在担忧大王所说一事。   当真要带着镜子投海么?   他不惧为大王一死,可他担忧自己带走八咫镜后,会叫人迁怒于大王。   翌日清晨,侍人匆匆来报,哽咽道,大王昨夜为厉鬼所袭,已经离世了!   这消息不亚于平地惊雷,叫斋宫贺也悲不自胜,紧随侍人赶去以后,王后、妃嫔、活下来的皇子皇女们皆在大王屋外长廊上,哽咽不止,泪肆长流。   大梁人有几个也到了,包括姜遗光,他站在门口,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侍人落泪道,大王死去的容貌有些不体面,叫人害怕,他们才不敢进去。   大王既已离世,太子未定,几个皇子皇女十分年幼不知事,此时又在神宫中而非京都御所,诸多事物便落在了斋宫贺也身上。   行礼罢,斋宫贺也拉开门,走了进去,心神大震。   他没有留意到,站在门口的大梁人中,李芥和姜遗光隐晦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李芥冲姜遗光微一点头,视线扫向底下安静落泪的男男女女们,眼睛微眯。   斋宫贺也在屋内,喉头间发出闷闷的惨嚎。   屋内,浓郁血腥味扑面而来,血溅了满地满墙。大王如同一具被肢解的傀儡一般,手足分离,眼睛瞪圆爆凸,面庞无比痛苦,惊惧不已。也难怪侍人们看着害怕,实在是和厉鬼也似。   这是何等可怕的邪祟!竟能在神宫中作乱!   斋宫贺也掩住口鼻细细查看,忆起大王昨日说的玉碎瓦全,更觉哀怮。   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姜公子。   姜公子看上去有几分难过,看了一眼屋内就收回视线,宽慰他,即便大王离去,他也该为后人想想。听说他们大王的太子未定,恐怕又有争执,他应当尽快安定心神,抉择出新君后尽力辅佐他才是。   “新君吗……”斋宫贺也难过之余,不得不认同姜遗光说得有理。   逝者已逝,生者若是过于自哀,忘了尽臣子本分,却又是不忠了。   于是叫来侍人,替王整理遗容,换上白衣、改换放至新居室等等,神宫里忙碌起来。   神宫角落一处水池,里面晕开血迹。   一侍女惊恐地看去,却见血迹源头原来是一件血衣,以为邪祟作怪,更加恐慌,叫来了同伴们。   然而那血衣上的邪祟似乎已经离去了,血衣渐渐黯淡下去,不再渗血。她们大着胆子把血衣捞上来,以免污了池水。   大王离去,阖宫上下悲怮不绝。她们不敢拿这些小事惹人烦,左思右想下,干脆将那件血衣偷偷晾晒干净后,塞去厨房炉灶点火烧成了灰,灰烬埋在地下。   神宫内,诵经声不绝,灯火日夜不息,以便他人瞻仰遗容。   斋宫贺也替大王念过一卷经后就离去了,他疑心神宫内有邪祟,便拿了八咫镜,悄悄在宫内行走,以捉到作祟的鬼怪。一天下来,真叫他降服几个,起先他还高兴,后来又不免悲哀:如果他能早些发现,大王也不会离去。   他再一想,神宫中就有这许多邪祟,那神宫外呢?   他该如何是好?   大王的话萦绕在他的心头。 第251章   斋宫贺也真如姜遗光所想那样, 四处搜寻鬼怪,决心在大梁军队来临前替新君铲除后患。   大王死去,他对那群大梁人的忌惮更深。他认为那群人应当有办法对付邪祟污秽,不然他们为什么不会出事?大梁军队又为什么让他们前来?   只可惜, 这些人是绝不会帮倭国除邪的。   李芥私下悄悄问姜遗光:“你不怕他把镜子丢了?”   姜遗光摇摇头:“大军来前不会, 他现在还有后路。”   只要没有逼上绝境, 他就不会舍得把八咫镜丢掉。   所有人都在等。   并非等大梁军队到来,而是等斋宫贺也下次入镜的时机。   李芥说:“行,你这段时日盯紧了他。我那边……姓甄的那小子总对你有些意见, 你自己小心。”   姜遗光:“我明白,多谢。”   他们的谈话很隐蔽,聊了几句后,姜遗光一把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目光凶狠, 又说了些什么,“不欢而散”。   李芥回到了入镜人之中,一脸愤懑:“别提了,那小兔崽子, 瞧不起人呢。”   他越说越来气, 气得一脚踢在门槛边,发出巨响。   “他娘的……这不长眼的东西!仗着有几分三脚猫的功夫敢威胁老子……”   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他脖子上划出的刀痕, 更觉姜遗光实在不知好歹,同仇敌忾起来。   “实在不行,我们想办法把他的镜子偷了, 和那个倭人的换换, 然后我们直接走。”有人提议。   甄广生笑:“自然可以,只是……谁去换?”   一群人就又你看我我看你不说话了。   这么个邪门的又武功高强、油盐不进的人, 平常还好,要是真贸然去偷镜子被发现了,他估计不会留情。   李芥脸孔扭曲,坐在一边不说话,就听他们商议。   所有人都在等。   等斋宫贺也入镜。   他们的大王死后,权柄就掌握在王后和斋宫贺也手中。诅咒消除后,越来越多倭国人恢复过来,若是贸然抢走,恐怕会惹来这群倭国人围攻。   大军过来只是助阵,如果能不挑起战争将镜子拿到手,那才是真本事。   只是,镜子只有一面,到时候他们少不得和同行人争抢了。   李芥垂下眼睛,面上还在“生气”。   别看他们现在同仇敌忾,他们心里门儿清,就这么几十号人,也是分了不知多少团伙,好到时瓜分功劳。他们在这里讨伐姜遗光,又何尝不是因为嫉妒对方把功劳全抢走了?   这几日,斋宫贺也对他们的戒心越来越大,他们去哪儿身边都有侍卫守着。与之相反,斋宫贺也走到哪儿都请求姜遗光跟在身边,听说他还在乞求对方带自己去大梁。   如是几日,京都中作乱的有名的鬼怪都收入了山海镜中。   可斋宫贺也却还在,他夜里经常睡得晚,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姜遗光问起,他便笑道,自己在等百鬼夜行。   只有在百鬼夜行时,将那些鬼怪全部除去,倭国才能安全。到那时……他就可以带着镜,沉入大海中了。   还没等百鬼夜行到来,大梁的军队先到了。   来的船只更高、更大,更多,停靠在岸边,上百根手腕粗的麻绳拽着船只,拴在树干和钉下的桩子上。和小船一比,完全称得上庞然大物。   从船上陆续下来近千士兵,手里持着刀枪棍棒等兵器,身着轻铠,威风凛凛,纪律严明,叫岸边的倭国人们又害怕又忍不住偷偷看。   大梁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和原来驻守的一些大梁将士接应后,看了看地形天气等,原地留守几百人,剩余人休整后,连夜疾行入腹百里,翌日清晨,直逼京都。   领兵的将军姓马,方脸,皮肤微黑,惯用一把长刀,他骑在征缴来的马上,想起了陛下的命令。   陛下让他们借此机会,直接控制住倭国……   马将军心不在焉地抽了一鞭子,不再细想。   他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该想的少想,不该问的少问。   给他们带路的几个倭国人都说,天大王不在京都御所,于是他们转道去了伊势神宫。谁知在去神宫的途中,有不少人穿着黑色丧服在悲切哀号。一问,他们才知道倭国的大王已经去世了,据说,是为鬼怪所害。   这么个古怪的地方……   马将军自诩煞气重,鬼怪不侵,他手上沾的人命多着呢,几乎不信这些。可倭国说的人多,那什么长眠诅咒又玄乎,他不信也得信。   神宫外,听到通传的斋宫贺也携先王后、先王妃嫔以及众王子、王女前来拜见,但见这位将军目光冷厉如电,身形矫健,实在不凡,大梁军队亦有锐不可当之势,不免更心惊,更加恭敬地请马将军进去。   内院,待客厅。   马将军按照陛下的话说了,只道倭国力弱,又因鬼怪内乱。大梁愿派兵助倭国一臂之力,后面也会派遣高人来,只要他们乖乖顺从即可。   那些入镜人也在。   马将军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不像官儿,不像读书人,也不像侍从或者宫里人,瞧着身手也不如何,不像是近卫。可偏偏他被近卫们叮嘱过,也瞧过这些人画像、名册,近卫们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事。   还有,什么叫做“要是他们突然消失了,不要声张,把镜子收好?”,什么又叫“镜子绝不能落入其他人手里?”   马将军一头雾水。   谈完了,这位阴阳师好像也没其他意见,其他阴阳师们不敢有意见,他们小声凑在一起商议以后,就说先请大将军在此住下,明日再详谈。   马将军也不指望一天就能成,同意了。   他这边刚答应下来,那边,斋宫贺也就当着众人的面,消失了!   是真的凭空消失!整个人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   马将军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斋宫贺也身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掉下来,刚显露出,就被他身侧的大梁少年眼疾手快夺了去,一把塞进自己袖子里。   他的动作太快,完全没能看出抢了个什么东西。   满室哗然!   其他早来的大梁人却完全没有意外的样子,他们似乎不在意突然有个大活人消失,而是纷纷上前围住了那个眼疾手快的少年。至于殿上的阴阳师们,虽惊讶却也不是太惊讶,同样叫着他听不懂的话跟着要扑过去。   马将军身边的人给他转述:“他们要姜公子交出八咫镜。他们说八咫镜是他们的国中至宝,不能交出去。”   八咫镜……镜子?   马将军当即喝道:“把他们拿下!”   他手指的方向赫然是后来和大梁人扭打成一团的倭国人。   姜遗光在包围圈里左躲右闪,推开那些想上来抢、和想在倭国人面前保下他的人,后退几步,脚尖一点,腾龙跃起踩着其他人肩头跳了出去,几个闪身直接来到马将军身后。   时机不太妙,如果是无人时,他还能趁人不注意拿走。现在却肯定要闹大了。   随着马将军一声令下,守在殿外的士兵们齐齐冲进门,在一片惊叫声中将那群大声喊叫的倭国人捉住,两手手反剪按倒在地。   他们还在叫骂,马将军身边人跟着转述。   “他们说大梁强抢他国至宝,他们一定要夺回来。”   至于那些个不干不净的话,那人全当做没听见。   马将军起身,扫一眼那群人。他们仍在用愤怒的像复仇的狼一样的眼神瞪着他,更瞪着他身后的少年。   “殿上所有倭国人全部带下去,不准他们乱说话。”马将军下令。   于是场上的侍女、侍童们齐刷刷白了脸。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求饶,便也被押了下去。   他们都被带走了,那群大梁人就没什么好争的了,他们也忍不住瞪姜遗光。搞的马将军也回过头去看他,问:“你们在抢什么玩意儿?”   姜遗光迎着那群人愤怒的目光,从袖袋里取了镜子给他看,故意道:“将军,可需要在你这里保管?”   马将军摆摆手:“我可不敢,感觉有点邪门……”   门字还没说完,姜遗光也如刚才的斋宫贺也一样,竟直接消失在原地。   当啷当啷两声,两面铜镜落地。   马将军惊得后退半步,正要把镜子捡起来,身后铜镜落地声当啷当啷连成一片。   他愕然地回头。   那些人……一个一个消失在原地!他们消失后,身上就会掉下来一面铜镜。   “这……这……”   马将军瞪圆了眼睛。   别说他,那些个还在殿中的侍卫也没见过这场景,个个目瞪口呆,惊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马将军心里翻江倒海,强行回过神来,喝令士兵们退开,自己蹲下去捡那些镜子。   一面都不能少。   他娘的……这群人怎么回事啊?这是群什么人啊?   一大堆看着一模一样的镜子摞在一起,身边侍卫会意地拿来几块包袱布,好让马将军把这些镜子装裹好。   他装好了,又叫人去寻宝箱,一切收拾妥当后,马将军才恢复了镇定,下了命令。   “……这件事绝不许外传,本将军要是在外面听到一点点风声,场上所有人,一律军法处置!”   “是!”士兵们一抖,齐齐应声。   *   两广地,一间茶馆。   茶馆里此时只有近卫和入镜人们,正在商议回京之事,忽然间入镜人身形一顿,金光闪过后,消失在原地。   海津镇,入镜人们陆续回近卫驻地。   是夜,一个又一个当场消失,好在近卫们都跟着,将落下的镜子收好。   越数越心惊。   这一回到底进去了多少人? 第252章   以往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入镜, 粗略一算,竟有近百人,而具体数目恐怕还要等去两广及东瀛的人回来才能得知。   海津镇的近卫统领心下一沉,急忙将这个消息报上去。   因为人实在太多, 还有些猝不及防下在大街上入了镜, 让一些老百姓见着了。虽然跟着的近卫们迅速把山海镜拿走, 可却没法拿走目击之人的记忆。   “这下怎么办?许多人都看见了。”手下人来问。   近卫统领捏着眉心,道:“看见就看见吧,看见了又能怎样?”   见手下人不解, 他道:“百姓之口如川流,防民之口如防川。你越叫他们不许说话,他们越要打听,倒不如让他们说去,说个一两天, 他们自己就没劲了。。”   “可这样也难免有赤月教一流出来兴风作浪,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只会越传越离奇。”   近卫统领微眯起眼睛:“我自有办法,现在, 就送赤月教一份大礼好了。”   海津镇, 镇上人们还在惶恐呢,先是大家伙儿不知怎么的全都睡着了, 睡了好几天,有些甚至在梦里饿死,好些的醒来后也饿出了病。今天又有人说在街上看见了突然消失的人。   “真的, 突然就不见了!我当时就背着筐走, 他从我面前走过,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卖油饼的王麻子手舞足蹈, 不断和人边比划边说。   “我也看见了,我瞧见的是位姑娘,可俊了,她来我这儿要买点针线,结果人一下子就没了,然后她身上掉了个东西,被人捡走了,我也不敢问……”   “真的假的?别唬我们。”   “我刘老太活这么大岁数就没骗过人,我亲眼看见的……”   ……   一连串流言闹得沸沸扬扬,但很快,镇上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将这事儿彻底盖了过去。   听说,有反贼在海津镇作乱,意图搅乱港口货运,被潜伏在海津镇的官兵们直接拿下了!   藏在哪里、怎么拿下的、何时拿下的一概不知,但大家都在说,自然没人怀疑这事儿真假。   于是大家也知道了,前些时日大伙莫名其妙睡着醒不来,那全是赤月教在搞鬼!他们下毒!   他们派人溜进海津镇,先在泉水里下了毒,之后再打着神婆的名义进入镇中给大家解毒,想用这种恶毒的法子大家跟着他对抗朝廷。还好驻守在海津镇的近卫统领英明神武,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先请来神医在泉水中放解药,待大家解毒后,又装作不知赤月教作乱,引君入瓮,来了个瓮中捉鳖……   街头茶馆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说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天花乱坠。这故事也着实精彩,又有解毒后夫妻团聚母子重逢的温馨,又有痛惩赤月教的大快人心,听得人叫好不绝。   不用一天,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们都学会了说这出戏。全镇百姓都知道了反贼阴谋,心有戚戚然。   再过几日,有几个反贼装在囚车里,一路游街,鼻青脸肿的看不清模样,两旁百姓唾骂不绝。   谁家没几个因为睡着饿死的人?   老百姓们对反贼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亲自上手给这些王八蛋开瓢,跟在囚车边走,一直跟到了刑场。   按理来说,都是要秋后问斩的,现在还没到八月,但这些人实在太可恨了,不斩不足以平民愤,便干脆将刑期提前。   刑场上,反贼的脑袋一颗颗落地,血喷了老高。   围观百姓们纷纷叫好。   近卫们有不少混在人群中带风向,见老百姓们都开始恨上反贼,嘴巴上的谈资也变成了反贼,才略略放下心来。   统领却更加担忧。   被派去两广的近卫飞鹰送来了传讯,道跟着他们去的入镜人的确也入了镜,共三十五人。   而去东瀛的入镜人,又有多少?   马将军拎着一袋子山海镜,皱眉。   *   蓝天,云海,绿树,轻风。   是个很好的天气,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山林无人,花木正艳,汩汩清泉涌流。林中有蝴蝶飞舞,自在随心扇动双翼,山色清幽。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我本就是蝴蝶。”甄广生道。   他也是一只蝴蝶,约莫人两掌大,有着碧玉一样流光的轻薄双翼,轻盈的,震颤着,飞舞在山林中,氤氲美好,如梦似幻。   “不是蝴蝶,还能是什么呢?”一道轻柔的女声应和他。   那是只色泽如秋叶一般的蝴蝶,若此刻是深秋,她落在黄叶或红叶中,定叫人无法发现,可现是盛夏,林叶茂密,她的秋黄色双翼就格外明显。   又一只银红色彩蝶自在快活地围着他们飞舞,转了两圈,发出年轻男人的声音,和他们一块儿嬉笑。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原来真正的快活该是怎样的。   世事本无常,即便锦衣玉食,也不能长久。那些个富贵的、权势滔天的,过几年再看他,终究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那些个轰轰烈烈的,数十年后也成了一抔黄土。   他那样拼命争着要攥在手里的东西,银子、权势、美人……都是虚幻,终究都要逝去。   都及不上他在这山林中快活飞舞的这两圈。   即便只有一时的快乐,可这时的快乐是真实的,那这一刻的快乐便也算做永恒。   渐渐的,他们也不说话了,只自在地飞,飞倦了,就停下歇息,饿了,便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吸食花蜜,渴了,就落在溪水边饮一口清泉。   若此时有人来,定以为眼前美景为仙境,美得叫人几欲落泪。可即便有人来,蝴蝶们也不会为人驻足,他们各自飞各自的,和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蝴蝶们无忧无虑,自在快活。   既是梦,也是真。   “他为什么一直在树上不动?”有蝴蝶发现了一只和他们不大一样的蝴蝶,落在树干上。   他的翅膀实在是很美很美,像天空大海和蓝宝石一样流淌着霞光的蓝,透一点晚霞的紫光,又有一圈如珍珠与白云一般的白纹,如海中冲刷出的雪白浪花。   阳光自树叶交错中落下,照得那对蓝紫色双翼熠熠生辉。若他愿意和他们一样飞舞在花丛中,必定更加美丽。   可他不愿意,只敛了翅膀落在粗糙树干上,偶尔微微抖动着翅膀,落下一些亮晶晶的鳞粉来。   “叫他过来吗?”   “我担心他会饿。”   “他许久没吃没喝了……”   上百只蝴蝶绕着风飞舞,蝴蝶振翅声是很轻的,可上百只加在一起,便也发出了风吹树木时,树叶哗啦啦的轻柔声音。他们说话声也是轻柔的,清澈的,就像此刻在山中流淌的清泉。   他们在担忧自己的同伴,可如果同伴不愿意,他们也没奈何。   “你不来吗?”李芥飞向那只停在树上很久的蝴蝶,   姜遗光抖了抖翅膀。   由人变成蝶,也实在奇怪。可想想自己先前在镜中变成了狼,似乎又没什么奇怪的了。   人和狼,和蝴蝶,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李芥和他一样落在树干上,收起亮黄的翅膀,爬近了,头上长长触角轻轻碰他。   “你怎么还是不爱说话?也不和我们一起?”   姜遗光终于开口:“为何一定要说话?”   他退开几步,勉强算是挪动了。   蝴蝶眼中的世界,狼眼中的世界,狼眼睛里的人和狼,人眼中的蝴蝶和狼。为何都是一样的?   姜遗光觉得很怪。   他知道自己变成了蝴蝶,他也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人,可他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古怪。这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了。同样的,其他入镜人也成了蝴蝶,他却能分辨出每一个自己相熟的人变成蝴蝶后又是什么样,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李芥说:“你不愿意,也不勉强。我不过劝劝你,还需你自己快活就好。”   说罢,他跟着飞远了。   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争,只需快活就好。然而自在快活四字,却又是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的?或即便一时能做到,也因为只能留着一时的快乐不能长久,而又生了悲意?   和树叶一样被吹拂出哗啦啦声响的蝴蝶群们飞远了。飞到更高的空中去,那里更冷些,飞得也困难些,可他们能见到更多。   他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莹莹生辉,美的好似不在人间。   姜遗光看着他们,自己也抖了抖翅膀。   两翼一振,同样飞舞起来。   蝴蝶应当做什么?   蝴蝶什么也不必做,不必让自己像一只蝴蝶。飞也好,不飞也好,给花授粉也好,不授粉也好,他们都是蝴蝶。   姜遗光飞在了溪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六条腿巴住了。石头表面生了浅浅的苔,很是光滑,又被溪水常年冲刷,表面有几处小水洼,水洼中,落了一只很小很小,近乎透明的小虾。   那只小虾在小水洼里一跳一跳的,不断动弹。它挪了很久,终于挪到了巨石边缘,又用力一跳,整只虾弹了出去,落在流淌的溪水中,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心想,难道所有入镜人都变成了蝴蝶吗?   会不会有人也变成了其他的事物?例如变成一只小小的鱼虾?又或者变成不能飞的花草树木?   那位武子内亲王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她因国家遭受鬼怪侵袭而日夜恐惧,向往成为一只自在的蝴蝶。而她又喜爱中原文化,憧憬庄周梦蝶典故。   她会不会也成了一只蝴蝶?   到底是人真正的在镜中变成了蝴蝶?还是人在梦中成为蝴蝶?这只是他们镜中的一场梦?   亦或者,他们镜外的生活,不过是蝴蝶的一个梦? 第253章   姜遗光飞去了很多地方。   森林里, 花丛中,小溪边,他见到了许多东西,细小的刚生长出来的草芽, 在草芽中爬行的碧绿的小虫子, 泥土中钻行的地龙, 比他现在小许多却发出更响的嗡鸣声的蜜蜂。他甚至能看清楚蜜蜂圆滚背脊上的每一根绒毛和身上沾裹的花粉。   他没有找到武子内亲王,也没有寻到任何疑点。   他就像一只真正的蝴蝶,真的自在地生活在山林中。偏偏他又无法忘记为人时的回忆。   溪水溅在平滑石头上, 氤氲起濛濛水雾,透着水雾看山林也似隔着一层薄雾,让人清醒的些微湿冷,偏偏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不真切。   姜遗光感觉自己为人时的记忆也如同这条溅起水雾的溪流,如那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荡漾、碎裂、模糊, 漾开一层层涟漪。   镜外才是梦。   他是一只蝴蝶,一只梦到自己变成人的蝴蝶。蝴蝶的梦里有人、有镜、有鬼怪,可蝴蝶不做梦时,他就拥有了整片森林。   庄周梦蝶, 蝶梦庄周?   蓝紫色蝴蝶翩翩飞舞, 风轻柔地抚过他,鸟雀在他高一点儿的位置飞过, 发出清脆鸟鸣。花香、水流、阳光……如果这也是梦,那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姜遗光沿着溪流飞远了。   他想要飞出去试试。   可他现在只是一只孱弱的蝴蝶, 飞了不知多远, 约莫飞了半刻钟就感觉到了疲惫,他轻盈地落在一根草顶端, 那根绿草被他扒住时,顶端轻轻晃动了一下,又挺直了。   姜遗光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一点溪水,又按照其他人说的咬了一口花蜜。不知是因为变成了蝴蝶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感到那些东西的确很吸引自己,于是又吃了一点,继续往前飞。   不知飞了多久,他眼前总算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场景,绿林尽头,冒出一片粉色树林,深深浅浅的粉色,风也传来浅粉的清香。   是一片樱花林,此时,樱花正盛放,层层叠叠盛开在枝头,清香袭人,并不浓郁,和它的花朵一样不张扬,不秾艳,清幽地绽放在枝头,自有一番绚烂雅秀之美。   姜遗光往樱花林飞去。   他记得自己所看见的倭国女子所穿服饰上多有樱花图案,且和他们交谈时,也常以樱花隐喻,想来他们很喜欢樱花。   他飞了实在很久,太阳渐渐要落山。从山头坠下去前还要将一大片天都染成樱花林一样深深浅浅的红,霞光漫天。   就着比日光还要艳丽的晚霞,姜遗光终于到了樱花林中,落在其中一支探出的花枝上休息。   一只蝴蝶本该自在飞舞,却偏要和高空翱翔的鹰鹫一般远行,怎么会不疲惫?   停在枝头休息够以后,慢慢往上再飞,一直飞到樱花树顶端还要再高些的地方,俯瞰下去,眼前是和刚才所在山林一般无穷无尽的樱花树。樱花正绚烂,风吹过,便有花瓣卷进去,将风也卷成了粉红色。   漫山遍野的粉红花铺就成云,一直连着天边同样泛红的晚霞,浮翠流丹,如梦似幻,亦幻亦真。   又一阵大风吹来,樱花瓣吹落更多,也差点要把姜遗光吹走。他顺着风往下跌去,让自己撞在樱花树中,那些枝叶花骨朵挡住了大风,好让他能往下爬。   爬着爬着,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远处樱花树的树干上,有一颗人掌长的蛹。那颗蛹是青绿色的,顶端裂开了缝,从里面探出了蝴蝶前端的触角和半边绵软的身子,几只脚用力往外挤,翅膀却仍旧大半被挤压在蛹里,皱巴巴地贴在身后。   蝴蝶挣脱得很是吃力,整颗蛹都在微微晃动。   风一直在吹,姜遗光没法飞过去,他只能静静地在树上看。   过了很久,那只蝴蝶还在挣扎。   他有一大半身子已经出来了,翅膀也都出来了,可还有些仍在蛹里,要是贸然扒出来,恐怕翅膀会受到什么伤害,以后就没法再飞了。   又过了很久,风也吹拂了很久。   姜遗光一直没能过去,他见着那只蝴蝶用力从蛹里爬出,一点点地爬,看上去好似徒劳无功,可只要他移开视线过一阵子再看对方,就会发现那只蝴蝶又爬出了一小段。   终于,那只蝴蝶完全挣了出来。   皱皱巴巴的翅膀抖了抖,旋即迫不及待地张开,每一寸褶皱都撑平了,变为平整的,鲜亮又闪着流光的艳丽。那是一只浅蓝色的蝴蝶,颜色比姜遗光的淡许多,像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天空。   姜遗光刚刚还想凑上去,可就见那只蝴蝶在半空中盘旋两圈后,又落在了已经成为空壳的半透明的蛹上。   姜遗光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是带点儿柔和的女声。她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不该让蛹留下来。而后,她振翅向那颗蛹撞去,一下又一下,顺着风吹拂的方向撞。   本就成为空壳的蛹很快不堪重负,她又将枝头掰下的花瓣一片又一片从裂缝口塞进虫蛹后,待塞了差不多一半时,那颗蛹终于坠落下去,砸在地面,很轻易地碎裂开。   她为什么要砸蛹?   姜遗光心里冒出这个疑问,很快他又想,自己会和她一样,是从蛹成蝶吗?还是直接由人变来的蝴蝶?   姜遗光想问,那只蝴蝶却飞远了。   他的蓝紫色翅膀在樱花林中很是显眼,可现在天渐渐暗下去,晚霞亦在对方蜕蛹时消散了,暮色四合,他的翅膀就不是那么引人注意了。   姜遗光追了上去。   他叫了两句,可对方充耳不闻,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往前飞。她竟也不觉得累,从未歇过。   姜遗光也只好一路飞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途中喝了不少水,吃了不少花蜜。可对方一点都没沾过,这让他更加疑惑。   冷银色月光披落,溪水中映着一轮跟随着他们走的月亮。   那只浅蓝色的蝴蝶停在了姜遗光初次醒来的山林中,小溪,怪石,草丛。她落在离小溪不远处的一朵野花上,静静栖息。   像是睡着了。   绿色草丛中无端多出许多颜色各异的“花”,全都是沉睡着的蝴蝶,翅膀合拢着,随风轻颤。   姜遗光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莫非……他也和这只蝴蝶一样,出生在那片樱花林中,夜间来到这里,睁开眼后,他便认为自己就诞生在这片山林中?   又为什么要摔掉蝴蝶蛹?   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摔掉了自己的蛹吗?   那片樱花林……   姜遗光回想着,落在了一朵有着粉色重瓣的花朵上,同样合拢翅膀,在沉思中,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露水闪着金光,一群蝴蝶从梦中醒来。   姜遗光也醒了。   他扇着翅膀飞起来,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天跟着一只蝴蝶去了什么地方,今天却有些记不清了。   是做梦吗?   梦里有一片樱花林,还有一只浅蓝色的蝴蝶,他守着那只蝴蝶蜕蛹。   大片大片的蝴蝶成群在山林上空,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他想找一只浅蓝色的蝴蝶,可里面光是蓝色的便有数十只,混杂在一块儿飞,又有花瓣、树叶吹落飘在当中,更辨不清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山海镜。   可他隐约觉得,姜遗光就是自己的一场漫长的梦。   “你不来吗?和我们一起走吧。”有一只亮黄色的蝴蝶叫他,落在他身边,长触角轻轻碰他。   没等他回答,那只蝴蝶就自顾自说:“我又梦见了人。”   “人?你梦见了什么人?”姜遗光问。   那只蝴蝶说:“记不清了,我梦见我们都是人,一起做了一件坏事。”   “那个梦里还有鬼,你干了坏事,说是鬼干的。我也帮你遮掩,骗了其他人。”   “我梦见大家全都是人,都在照镜子。”   姜遗光说:“我也梦见了。”   说罢,他轻轻扇动蓝紫色双翅,飞了起来。   他对那只跟上来的亮黄色蝴蝶说:“我还梦见,我们其实是人,蝴蝶才是我们的梦。”   “我们该从梦里醒来,才能变回人。”   蝴蝶反驳他:“你又怎知哪个才是梦?我可知道我就是蝴蝶,人才是梦。”   其他蝴蝶也听见了,嘻嘻哈哈笑起来,边笑边飞。   “睡糊涂了吗?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我们为什么会是人?那只是一个梦。”   ……   姜遗光跟在他们身边,没有理会他们的嬉笑,他想知道这些蝴蝶、不,这些人会去哪里。   身边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是人似的,可我也分不清了。”   正是他昨天看见的浅蓝色的蝴蝶。   现在一听,她的声音的确有几分耳熟,应当是认识的。   他更确定了,自己是人。   如果他只是蝴蝶,这只蝴蝶又只在昨天才见过蜕蛹,他又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昨天见到的樱花林,那场夜风,还有在风中飞的浅蓝色蝴蝶,不是梦,是真的。   刚这么想,他隐约又感觉脑海里笼罩了一层雾似的,朦胧起来。   他觉得蝴蝶是一场梦,可梦里的蝴蝶见到的,是梦?还是真?   他向那只浅蓝色蝴蝶飞去,碰了碰她,又避开,绕着她转了几圈,对她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围声音太多了,细细碎碎、低低窃窃,那只蝴蝶没听太清楚,有些茫然:“什么?”   姜遗光凑得更近,推着她来到了蝴蝶群边缘,两只蝴蝶坠在后面慢慢飞,悄声说话。   “我和你一样,我觉得人才是真,蝴蝶才是梦。”姜遗光说。 第254章   那只蝴蝶有些半信半疑。   她觉得自己是蝴蝶, 又是人。为人时的记忆静静地安放在脑海里,不去触碰,便好似不存在。   “你说自己是人,你又是什么人?”浅蓝蝴蝶问他。   蓝紫色蝴蝶上下翩跹:“我自然是……”他要说, 却惊觉自己将姓名也快忘记了。   “我记得, 我姓姜, 小名善多……”   “姜?好古怪的姓……”浅蓝蝴蝶也绕着他飞,“奇怪,我也应当有个姓名的……”   “我……我好像姓容……”   姜遗光:“容楚岚?”   浅蓝色蝴蝶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 上下飞了两下当做同意:“你认得我?”   她想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不错,我应当是叫这个名字的,竟然差点儿忘了。”   “我竟也差点忘了,我是认识你的……”   在镜中越久, 为人时的记忆就越如镜中花,被模糊了去。   容楚岚道:“我记起来了,我也遇见了几个陷入长眠诅咒的人,因为蔓延到了皇庄, 才去了一趟。”   谁知这会让她又入镜呢?   “再继续下去, 大家会全部忘了自己是人。”姜遗光说,“到时, 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容楚岚在心惊另一件事:“这样多的蝴蝶,全都是人么?”   如果每只蝴蝶都是入镜人,那这一回, 有多少人共同渡劫啊?要是大家都折在这里……   容楚岚担忧得翅膀都扇急了些。   且不说所有, 即便只有一小半,那也是个惊人的数字。   容楚岚说:“得想法子唤醒他们才好, 多些帮手。”   阳光正媚,柔柔艳艳照下来,照得那群蝴蝶两翅鲜亮极了,他们也快活极了。   姜遗光道:“恐怕难。”   “我怀疑和他们待久了,会忘得更快。”   否则,也不应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自认没什么特殊之处,为何其他人不记得?不说?   想来想去,姜遗光也只认为有两点不一样。   其一:他心中无情也无欲,镜内与镜外的生活,人和蝴蝶的生活,对他来说没什么分别。他既不向往蝴蝶的自在日子,忘的便要比其他人慢一些。   其二:他不和那群人在一块儿。   从昨天到现在,他也只和其中一人说过两三句话而已。   时时避让着,就不会被卷进去?   容楚岚上下飘飞着,和他一块儿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花香袭人,浓郁如醇酒,熏得醉人。   “这下可怎么好……”容楚岚低声道。   要破局,多些人帮忙总是好的。可如果要和他们在一块儿,就会把自己也卷进去。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吗?”   姜遗光:“不知道,我昨天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话刚出口,两人都明白过来。   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呢?   比如,这些蝴蝶都要去的地方,会不会和这有关?   飞了许久,或许是跟在蝴蝶群后边,又有风托着,竟不觉得累。渐渐的,前头飘来不一样的花香。   更清幽些,带着凉意。   再飞过一片小山坡,入目一大片红粉嫩绿,浮沉飘摇。   是一处近乎望不到边的荷塘,荷花全开了,粉白的花瓣,碧绿的圆叶,水珠晶莹剔透,在花和叶之中滚来滚去,碎玉流珠。   “竟是荷花……”姜遗光说,“我昨天才见到一片樱花林。”   春日樱,夏日荷,怎会同时盛放?   飞到荷塘上空,蝴蝶们纷纷落下,在花枝头小憩。   这儿的光似乎也更热些,偏生水池是冷的,一冷一热交替揉杂,生出凉意来。又不过分湿,不会叫他们翅膀沾湿飞不起来。   自顾自饮水,休息,今天的蝴蝶和昨日比起来,说话声少了许多。每只蝴蝶都快活自个儿的,不管其他人。   容楚岚和姜遗光停在同一朵有人脸庞大的荷花上,悄悄议论。   姜遗光把自己昨天看见的樱花林告诉了容楚岚。   容楚岚喃喃自语:“樱花……蛹化蝶……”   “按你所说,春日樱花,化蛹成蝶。那夏季的荷花,应当也有东西才是。”   姜遗光:“一起找找吧。”   两只蓝色的蝴蝶休息了一会儿,穿行在荷花池中。   挨挨挤挤荷花与莲叶遮住了整片天,往下尽是高高低低的直杆茎,无端暗了几分。鱼虾多,蚊虫也多,水平如镜,能照出他们此时的模样。镜面又时常被里头鱼虾的跃动打碎,泛起涟漪。   “真怪……我从未想过我自己能变成一只蝴蝶。”容楚岚说,“小时常有不切实际的念头,要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天上,如今也算实现了。”   她不过说玩笑话,小心地避开偶尔溅起的水珠。   他们果然找到了一些东西。   有些荷叶底下,附着澄黄的细小如芝麻的卵,一颗颗黏着在碧绿荷叶底,好似往碧玉盘中撒了一把细小的金珠子。   如果只是一两棵荷叶也就罢了,十株里少说也有两三株。两人都起了疑心,猜测到了什么。   又一阵大风吹来,吹的满池荷花莲叶摇曳不休。姜遗光又听见了别的声音:“他们要走了,快跟上!”   两只蝴蝶从花与叶的缝隙中飞出来,跟在蝴蝶群后头。   “不出意外,接下来或许又是其他的花丛。”容楚岚说,“兴许是桂花,菊花。”   姜遗光道:“如果真是猜测那样,秋之后,就是冬,到时候可能有梅花。”   太阳升高了,朦胧地将一轮金黄揉进天空,也变成了和蓝交汇的金亮。   一群蝴蝶仍旧继续往前飞,快乐的,肆意的。   “既然是自在快活的蝴蝶,随自己心意振翅飞,又为什么一定要凑在一起?要按着被定好的路去飞?”容楚岚嘀咕。   姜遗光感觉她在说其他事,却又听不太懂。   夏之后,果然是秋。   正顶端的太阳渐渐西斜,模糊的轮廓清楚了些。荷花池终于飞到了尽头。   又是一处山坡。   山坡那头,馥郁香甜的花香肆无忌惮地跟着风兜头吹来,染得风也好,蝴蝶也好,身上都浸透了这股甜香味儿。   “是桂花,果然是。”容楚岚一下就闻出来了。   翻过山头,入目漫山遍野的桂花树,金灿灿,香气扑鼻。   熏得容楚岚更晕陶陶了,几乎要飞不动,好悬要一头栽下去。   天边霞光现,天上的橘色,地上的金黄,要融为一体,望不到边。只要风吹起来,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馥郁浓香。   “走吧。”姜遗光飞到她前面一点,飞低了些,扇翅带起的微风能让她更轻松些。   容楚岚顺势也从低空中飞高了些。   一片金色桂花林,连叶子的颜色都瞧不清了,满地花黄。闯进一群颜色各异的蝴蝶来。   又是各自寻了枝桠栖息。   容楚岚问:“你有没有感觉,这里比刚才的荷塘要冷一些?”   姜遗光:“有一些。等会儿或许会更冷。”   其他蝴蝶能歇息,他们不能,继续去找,多找了几棵树后,果真在树干上发现了不少扭动肢节爬行的藿蠋一样的小虫。   这下,猜想几乎完全验证了。   “可如果按照你说的,你在樱花林中看到了蛹成蝶,那这些蛹应当会在冬日的花林中才是。”容楚岚提出疑问。   “就像我们刚才见到的虫卵,它们在荷花池中,可为什么我们却在这里发现了小虫?”   姜遗光道:“我也想过,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等接下来……再看看。”   太阳将落,赤橘色晚霞铺陈开。蝴蝶群再次从桂花林中飞出。   飞得老高,暖烘烘的桂花香气托着他们,往远处去。   蝴蝶群中,说话声越来越小。   蝴蝶怎么会开口说话?又不是人。   容楚岚和姜遗光说话的声音就不得不更低些。容楚岚猜到了什么,她原本也不算话多的人,可她不想自己彻底忘了事儿,便也只好有事没事就说出话来,如此一来,头脑还清醒些。   暮色渐深,已经有几颗星子出现了。   仍旧是暖烘烘的桂花香,风是暖的,夜里也是暖的。随着那群斑斓的蝴蝶飞过又一个小山头,忽地就冷了下来。   花香是冷的,风也是冷的。   大雪茫茫,一片白。   天是黑的,闪着星月。   地是白的,白雪上,红梅点点。   “真被你猜中了。”容楚岚凑在姜遗光身侧,似乎这样能暖和些。   可再暖又能暖到哪儿去?他们只是蝴蝶,身上全是鳞粉,不像人时能穿着衣裳,不像野兽体表被着毛。   “找一找,有没有蛹?”姜遗光知道应该是有的,可他又不能仅凭着猜测就断定有,要是错了,他或许就真没法出去。   风小了些,夹着雪粒子,像一把把柔软的刀剑,躲也难躲。蝴蝶群们依次飘飘摇摇落在梅花枝头上。于是满地白雪红梅枝头,又多了颜色不一样的“花儿”。   红白之中,两朵蓝色的花在风中难以支撑般上下飘摇、飞舞。   “找到了。”容楚岚说话都不大顺畅了,冻得厉害。   姜遗光也觉得冷,他回道:“我也找到了。”   两只蝶凑在一起,寻了个花骨朵攒成一团的花窝中避风。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他们吗?”姜遗光说,“恐怕会被冻坏。”   容楚岚道:“可我们也不知道路呀。”   脱口而出后,她立刻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你不是去过樱花林吗?那正好了,我们可以先去,否则真要冷死了。”   姜遗光说:“先不急,我还有些事想确定。”   他飞上飞下,采了蜜吃,又在地上寻了块凸起的石头,石头表面积了雪,下头有一处空窝。他捡着飘落的梅花瓣一层层铺在石头后的雪地上。   容楚岚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一起捡,铺了厚厚几层后。两只蝴蝶一起飞下去,落在石头后,又拿了花瓣挡风。   姜遗光这才继续道:“我们会害怕冻坏,他们就不会吗?”   如果不弄清楚他们在梅花林里做了什么,恐怕也无法勘破其中奥秘。   容楚岚恍然大悟。   风更大了些。   雪都被石头挡住了,外头风大,石头背面还算暖和,又不似那细韧的树枝,一不留神就要担心被吹跑。   他们等了很久,也没见这群蝴蝶离开。   只有冷风呼呼地刮。   风雪大到外面景象都要看不清了,白茫茫中,唯有鲜妍红梅清晰可见。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了白雪与红梅,和夹杂着白雪珠与红花瓣的寒风。   一片风声中,容楚岚听见了姜遗光的声音。   “不对。”   她费劲地回话:“什么不对?”   她迷迷糊糊地问:“他们走了吗?”   “没有。”姜遗光的声音和这片风雪一样冷,“他们死了。”   容楚岚瞬间清醒过来:“死了?!”   “我有些明白了,我们快走,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姜遗光说,“否则我们也会死。”   “好,去樱花林是吗?”容楚岚扒拉开身上的花瓣,道。   “不,往回走,回桂花林。” 第255章   容楚岚还有些疑惑, 刚想问,立刻明白过来。   蝴蝶是活不过冬天的,他们飞了一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死”。   有死, 才有生。   四季轮回, 由春至冬, 春日生,冬日死,生死往复, 向死而生。   如果她还是人的身子,恐怕这会儿也要惊出一身冷汗。   “走吧。”姜遗光说,当先飞出去。   被寒风吹得一个趔趄,很快稳住了身子,逆着风, 翅膀完全展开了,如星空一样淌着银河流光的双翅扑闪,雪中翻腾的浪花。   容楚岚跟在他身后,逆风往外飞去。   风更疾, 更冷, 将孤零零两只小蝴蝶往里吹,要将他们吹僵在风雪中。   两人都没说话, 只闷头往外飞。飞出去一尺,就被吹回去半尺。谁也不敢懈怠,拼了命往前逆风而行。   他们都明白, 绝不能落入梅花林中。   风更大, 雪更疾,蝴蝶飞得更艰辛。但到底还是在拼命向前飞的, 吹回去半尺,就往前再飞一尺,吹回去半丈,也要多向前一丈。   不敢停,不敢懈怠,一旦有所松弛,身后就是死路。   容楚岚拼命扇着翅膀,心中不合时宜地想:亏她还以为这回死劫好过些,却原来杀机藏身在无形处,蜜糖抹在刀刃口。要是他没有被姜遗光叫醒,恐怕她现在也落得和那些蝴蝶一样的下场。   艰难飞行了不知多久,飞在前头的姜遗光终于冲破了眼前小山坡。   仿若穿越过某道分界线,夜空骤亮,黑夜倒退为黄昏,身上刹时变得温暖,风也停了雪也消了,铺天盖地桂花浓香气袭来,占领了原来扑鼻的梅花香。   容楚岚紧随其后,一头钻了进来。两只用力过猛的蝴蝶骤然间失了风的阻力,一头往前栽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们回来了?”容楚岚仍旧不可思议。   方才拼死逃离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突然得了清闲,疲倦一重重浪似的涌上来,又累又饿,她说着,慢慢落在地上,打开了翅膀休息。   她饿得很,但现在怀疑那些花蜜也是陷阱,便不敢吃。   姜遗光同样慢慢落下,蓝紫色双翅流光溢彩,轻盈地飘浮在秋叶上,任风吹拂。   两人歇了许久,容楚岚才问:“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该继续往回飞吗?”   姜遗光道:“我是要往回去的,不能陷入这里。”   他看了看眼前的树林,说:“刚才我们入梅花林时,风雪起初也不是那么大,到后面才越来越猛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待久了也会遇上麻烦。到时还要往回走就难了。”   容楚岚累得一只脚都不想动弹了,想了下,才说:“那也不会太快,我们来时还是停了很久的,让我歇歇吧。”   姜遗光说:“再等一刻钟。”   容楚岚:“好。”   她望了眼小山坡后头。   秋与冬,黄昏与夜晚,被一座山分割,泾渭分明。   容楚岚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人的执念是什么?这不像是怨念了……”   她以往经历的怨念幻境,多是为了复仇解恨,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死劫。   她甚至觉得,幻境的主人心中并非含怨,那种执念更多像是一种……一种……   “是遗憾。”姜遗光接过她的话头说,“她在遗憾。”   姜遗光把武子内亲王的事儿说了。   他隐瞒自己在船上遇见的事儿,容楚岚只以为他是在倭国了解到的,听得很是认真。听过后,也不免叹息。   和人比起来,蝴蝶活不长久,那位武子内亲王却宁愿身化生命短暂的蝴蝶,只求能够自在飞舞,无忧无虑。   或许对她来说,一刻的快乐,短暂的绚烂,即是永恒。   “蝴蝶是死亡,也是新生。”   “庄周梦蝶……蝴蝶是梦,也是真实……”   “是短暂,也是永恒……”   容楚岚自言自语,她觉得自己隐约摸到了什么。一旁的姜遗光听着却好像在听天书。   “你想到了什么吗?”他问。   他发觉这场死劫后的某些涵义似乎延伸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领域。凭他自己,难以解开。   诚然,他能看穿其他人内心的情绪,或喜或悲,伪装于他无用。更深一层,他能明白为何喜,为何悲,喜是因为得到所念想事物,悲是因为失去了所好。   可要是再深层一些,那些个人心中更隐匿、扭曲、别扭的感情,他就无法理解了。例如为何对心中所爱却要表现出痛恨,对仇恨之人又有怜悯,或是他们对人生的感悟,领悟到某种真谛一类。他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容楚岚说:“有点难,模模糊糊的,有些琢磨不透。”   “武子内亲王……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到底是要求速死,还是求长生?   如果是前者,为什么蝴蝶不断飞过四季,却依旧生生不息?   如果是后者,每一只蝴蝶只能活过一天,第二天的那只蝴蝶虽然一模一样,却也不是第一天那只蝴蝶了。   她所求为何?   她还在想,姜遗光已经起身绕着附近一棵桂花树盘旋两圈,道:“走吧,继续往回。”   容楚岚也只好飞起来,跟在他身后。   她知道姜遗光身上某些古怪之处,想来正是这些古怪之处让他比其他人更能保持清醒。但或许也因为他的特殊,让他不能理解武子内亲王心中的所思所想。   “其他人怎么办?”她边飞边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是平常的死劫也就罢了,这回你也知道,少说有百来人,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出去,恐怕到时候很难交代。”   说到这个问题,姜遗光还是懂的,他道:“只能等明天,明天看看他们还有多少记忆,想办法拉回一些人。”   “现在的他们……已经‘死了’。”   容楚岚忧心忡忡:“恐怕到了明天更剩不下几个,他们不会听我们的。”   “尽人事,听天命。”姜遗光用了一句其他人都常说的话。容楚岚虽犯难,可也没有其他办法。   随着他们的返回,由东向西渐移的太阳也慢慢往回退,黄昏晚霞逐渐褪去,换回碧蓝如洗的晴空。   桂花香气依旧浓郁,两只蓝色的蝴蝶飞在林中,闻久后,也几乎要闻不出桂花香了。   “善多,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些小虫带回几只试试?”容楚岚盯着在枝头爬行的那些虫,突然提议道。   如果那些卵、虫、蛹都是入镜人,那他们将其带回最初的“春”,又会如何?   姜遗光道:“可以一试。”   只是那些小虫儿都在树干中爬来爬去,身体毛刺刺的,啃着树叶吃,看上去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   容楚岚想捉它们,又怕自己的翅膀被啃去,或是根本制不住这些虫。哪怕只是最小的一只,也比她此时的身躯要粗几分。   她忍着恶心试图抱起一只,六条腿用力拽着往上飞,孰料那小虫儿好像知道自己要被带走似的,几十条腿死命扒住了树干,任凭她怎么往上飞都带不走。其他小虫见了,一窝蜂爬过来要啃她翅膀,吓得容楚岚立刻放弃。   姜遗光一直在旁边看着,闻言道:“不如再往前,去找荷花池中的虫卵。”   容楚岚悻悻:“好吧。”   她说:“我怀疑他们这时还留着神智,知道上前来围攻我。”   “或许有可能。”姜遗光没有反驳。   休息够了,继续往前飞。   偌大桂花林,只余暖融甜香的一片桂花香,清新香甜,和蝴蝶扇动翅膀的微风。   姜遗光一路都很沉默,容楚岚说话了,他才应,似乎在想什么事。后者追问,他思索一会儿,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春日樱花林,夏日荷花池,秋开金桂,冬雪中梅花盛放……四季对应一天不同时辰,夜幕降临,一天将过,即为寒冬。太阳初升时,又是春分……”   “那么,我们最初出现的那片山林,又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叫容楚岚一惊。   是了,四季轮回,有四个地方就好。为什么还多了一片山林?   听姜遗光说,她从樱花林出来后就趁夜飞到了山林里。可偏偏自己毫无印象。   她回忆了一下,好像自己根本没有“死而复生”的印象。她只觉得自己一睁开眼就落在了那片山林里。   姜遗光说:“我和你一样,我也是睁开眼后,就身处那片山林里,所以我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是在那片山林中。”   “可如果不是呢?”姜遗光冷静地说,“你应该也猜到了,你从樱花林中出来,说明你已经‘轮回’过一次。”   “我在想,真的只有一次吗?如果……我也曾经‘死而复生’,陷入了这样的轮回,又突然醒过来。又有谁知道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几句话说的容楚岚遍体生寒。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她惶急地问。   姜遗光说:“只能继续逆行往回飞,回到最初那片山林。”   他们必须搞清楚,那片山林又有什么喻义?又或者,武子内亲王真正的执念中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第256章   由冬至秋, 再由秋回夏。   脱离了那片桂花林后,容楚岚直接栽倒在一片荷叶上,翅膀蔫蔫地抖动两下,抖落一点儿鳞粉, 有气无力道:“实在飞不动了……”   姜遗光落在她身边, 道:“那就再休息一刻钟, 不能再耽误了。”   容楚岚答应下来。   她还在想武子内亲王一事。   姜遗光也略停了片刻休息,之后也飞下去,幽蓝身影飘飘忽忽, 像一抹看得见碰不着的影子。   容楚岚盯着他看,感觉很奇妙。   她知道姜遗光是人,自己也是人,可现在却想不起姜遗光为人时的样貌了,那张脸在她心念中如浮水面, 随涟漪飘飘荡荡,如梦如幻。   人处幻境中,一切都有可能是假。姜遗光对武子内亲王的了解,会是假的吗?会不会有人欺骗他?又或者他从其他人口中问出来的事项也非全貌?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心思,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心绪如浮萍, 沉浮不定,梦也如那江水, 起起伏伏,梦里的太阳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月亮模样,又大又圆, 却红得不像样。   她梦到自己好像在不断奔逃, 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她,紧追不舍, 好几次将将撞上,又远了。她没法回头,身后尽是一片混沌沌扭曲的黑暗。   “该走了。”有声音叫她。   从天边传来的声音,一圈又一圈回荡。   容楚岚猛地惊醒,下意识翅膀扑腾飞起来,惊魂未定。   “是你啊。”   一只蓝紫色蝴蝶在她停留的地方不动,翅膀漾着流光,面前放了几颗细如米粒的虫卵。   “你竟然真的带来了!”容楚岚惊喜。   相比于小虫,这些安安静静的虫卵显然更好带。   姜遗光嗯一声,问道:“你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你在害怕。”   “蝴蝶也要做噩梦么?”   容楚岚道:“可我们又不是真正的蝴蝶。”   这句话似是开了什么关窍,她也觉得不对劲起来。   真正的蝴蝶,也要做噩梦吗?   人以为蝴蝶没有思想,没有念头,也无七情六欲,又怎会做梦?   那蝴蝶……会梦到人吗?   武子内亲王如果也认为蝴蝶是不必思考不会发愁的事物,这样的蝴蝶又怎么会梦见七情六欲缠身,在俗世中打滚的人?   庄周梦蝶,是人梦见自己为蝶,还是人以为自己变成蝴蝶后的那只蝶梦见了人?   实在难解难辨!倒叫她又想起唐时的一首诗来。   唐朝诗人先生所做的一篇《锦瑟》,也如这个梦一样,似有实无,实无却分明可见,全为意象,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整篇诗都如一场梦。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叫几千年前的庄子做了一场梦,又叫几百年前的诗人也做了一场梦。再叫现如今的几百人跟着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成了蝴蝶。   她竟有种不知真假的虚幻感。   武子内亲王……她的执念,也会和自己一样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非她,又怎知她所思所想?   “走吧。”姜遗光抱起一颗卵,飞到她身边,头顶又长又纤细的触角碰碰她,绕着她飞了小半圈。   容楚岚迟疑了一会儿,也飞下去抱起一颗,跟在他身后。   真是梦?   梦里的死也不会死去吧?就像在梅花林里的那些死去的蝴蝶一样。第二天再度转生。   容楚岚飞在荷花池上空,忽然想,如果把蝴蝶丢进水里死去呢?它第二天还能活过来吗?   她不敢尝试,看一眼前面的姜遗光,翅膀扇快些,飞到他附近,和他说了自己的所有念头。   她自个儿也无法确定,那些念想本就朦胧模糊又含混不定,被她这么说出来,姜遗光更难以理解。   不过容楚岚的猜测,他的确想尝试。   最初的那片小山林,如果没猜错,现在应当还有一批原模原样的蝴蝶。   樱花林中化蛹而出的蝴蝶会在天亮前飞到山林中。他们要尽快赶去看看。   容楚岚见姜遗光也同意自己的尝试,不免高兴,她道:“那时我们就得相互配合了,得想办法骗走其中一个,到时再……”   她原本想动手推掉荷花池中的虫卵,可她不能确定这些虫卵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虽然几百颗里头,很难这么巧。可万一呢?万一她就是把自己的虫卵推下去了,她岂不是真的死去了?   有了目标,就有了劲儿,闷头往前赶,势要到达姜遗光所说的那片樱花林。   时光随着两只小蝴蝶的逆行同样逆着走,太阳慢慢由东向西重新升上高空。   荷花池也到了尽头。   “不过……我们好像是直接从山林里到荷花池的。”容楚岚发现了疑点。   穿过山头,眼前熟悉景象出现。   是那片山林。   再往前飞,找到了小溪流,一草一木皆是熟悉景象。只有一点——山林中没有蝴蝶。   只有他们两人,两只小蝴蝶。   姜遗光心想:这时候的他们,按理说还在夜间冬日的梅花林中。   可如果从另一方面想,死去的蝴蝶第二天会有新生,会飞到新的山林、新的梅花林中。那这片新的山林里的蝴蝶,应该才刚刚出发才是。   他把虫卵放在一片树叶上,容楚岚见状也跟过来放下。   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变化,就像他们,从梅花林回到这里,也没有任何变化。   变的是周围景象,是时间,不是他们。容楚岚觉得自己又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姜遗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她,容楚岚有些没听明白。   “如果按你所说,这片山林是一座新的山林,山林里新的蝴蝶刚刚出发去荷花池。那为什么我们没有遇上?”   姜遗光道:“因为去时和来时不是一条路。”   他示意容楚岚看底下流淌的小溪:“就像这条小溪,它一直流淌,任凭它怎么流淌,它还是一条小溪。我们被小溪带走后,仍然在循环流淌的小溪中,也在小溪中。”   “而我们现在便是在小溪中停下,逆流而上,其他人就像小溪中的一滴旧水,顺流走后。即便我们逆流上,也不会找到原来和我们见过的一滴水。它们已经被新的水流代替了。”   这话很有些毛骨悚然。   容楚岚慢慢道:“就像你碰见的从樱花林里出来的我,我也可能已经是新的我,替代了昨日死去的旧的我?”   姜遗光说:“只是我的猜测。”   容楚岚道:“那我们这样出来,岂不是打破了这个循环?”   他们不去梅花林赴死,就不会有新的蝴蝶诞生。没有新蝴蝶诞生,也不会有旧蝴蝶赴死。   他们就会一直停留在过去的山林中。   而新的山林里诞生的新的蝴蝶,仍旧会一直向前飞,飞到新的荷花池,新的桂花林、梅花林,再迎接新的死亡和新的新生……   容楚岚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抖了抖:“只有我们打破,也是无用。只要还有蝴蝶不清醒,轮回就会继续。这个局就不会停止!”   姜遗光的口吻变得有些严肃:“我想到的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全部叫醒。”   让所有人都停下来,梦境的循环才能停止。否则,他们只会困在梦里,还以为自己在不断向前飞。   这样一来,容楚岚又犯了难。   叫醒他们?   他们已经没了大半记忆,如自己,也是和刚脱蛹不久才能被叫醒吧?   既不能唤醒,也难以困住他们。叫他们这样一直飞,要飞到什么时候?   “再去樱花林看看吧。”容楚岚道。   姜遗光却不愿意去了。   “这片小山林才是一切初始,我们且在这里等着就好。进了樱花林,又是一圈新的轮回。”   “而且,只有这片山林里,有早有晚,像是正常的一座山。”   他不去,且说了缘由。容楚岚也只好不去。   在小溪里逆流而上,不如跳出小溪,等他们下一轮又要开始时,再想办法把人捞回来几个。   很怪,没能停歇时,总是累得恨不得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现在真停了,却又想继续飞,不想停下。   停下了总有种罪恶的感觉,好似会错过不少事。即便她知道此时应该等待。   想了想,容楚岚又觉好笑。   武子内亲王羡慕蝴蝶的自由自在,她成了蝴蝶,却也没法安心地自由自在,反而因为这一时的闲散而十分不安。   人不知蝴蝶心中思想,只羡慕蝴蝶自在飞乐趣,焉知蝴蝶又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那样自在快活?   姜遗光伏在树叶上,专心地盯着那两颗被他们带回来的虫卵。   容楚岚就自个儿落在小溪边,饮水,食花蜜,本想叫上姜遗光,飞上去看,发现树上有些鲜艳的浆果,其中有熟透了壳上裂开些一条纹的,他凑过去吃,便也不打扰了。   原本升上东方的太阳渐渐挪到了正中央,又慢慢往西边落下。   天要暗下来了。   他们休息足够,夜里反而要打起精神来,等那群新的蝴蝶从樱花林里飞过来。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金光换成了银光,单月亮的银光还不够,又添上了许多星子,撒得夜空亮晶晶一大片。   两只小蝴蝶都藏在一片树叶上,正对着姜遗光说的樱花林的方位,保管一旦有蝴蝶来,他们就能立刻发现。   两只小蝴蝶的翅膀,也像这撒了一片星子的夜空,蓝得炫目。   终于,第一只蝴蝶飞来了。   轻盈的,好似根本没用劲儿,在风中打个飘忽,慢悠悠落下,落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头。   像一片随风飘的落叶。   在落叶后,又有一大批落叶被风吹了来,赤橙黄绿各色交杂,银白月光在他们的翅膀上流淌,风托着他们落在花朵上、树叶上。   他们用一天时间飞过了四季和生死,疲惫极了,落下后就陷入了梦乡。   容楚岚低声道:“糟糕,我也不认得他们了。我只记得有一些人我应当认识,可是现在想不起来了。” 第257章   她求助地看姜遗光, 翅膀微颤:“这可怎么办?”   莫说她,姜遗光也想不起来了。他一向记性很好,不应该会出现这种事才对。   “不是我们忘了,是他们注定要被遗忘。”他说。   从天黑到天亮, 很短, 也很长, 要叫醒他们,实在艰难。   两人分头各自找了一只蝴蝶。   姜遗光找上一只亮黄色的蝴蝶,夜里他的翅膀也在闪光, 立起、合拢,又慢慢展开,一看即知他睡得正香。姜遗光叫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他叫醒,干脆抱着他翅膀拽起来往僻静处飞。   即便这样,那只蝴蝶也没醒。   姜遗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 推他,叫他大名:“李芥?李芥?”   李芥睡得更香。   容楚岚也遇到了这个问题,飞过来为难道:“这可怎么好?叫不醒他们。”   “想来也是,哪有这么容易放我们过了。”   人越多的死劫只会越难, 更何况, 她也已经第八回了。   容楚岚原本次数也不多,和朝阳公主出门一趟后就立刻多了不少入镜机会, 再没几回就要超过十这个数字了。   她转问:“你这是第几重?”   姜遗光说:“第七回。”   容楚岚还记得自己和姜遗光第一次见面,低语:“也太频繁了些。”她转而说,“我认得其中好几个, 虽然叫不上来名字, 但我知道他们至多也不过四五重而已。”   “依我了解,也只有我俩次数多些, 按理来说,应该是我俩被迷惑才对,为什么会是他们?”   姜遗光也难理解。   他道:“看样子是叫不醒了。”夜里他们是不会醒来的。   容楚岚在他身边绕一圈,接下去说:“与其让他们死在梦中,倒不如死在我们手里。”   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往外飞去。   挑了个两人都不认识的,趁两翼展开时一人拾一边翅膀,飞到了溪水上空,慢慢往下落。   那只蝴蝶没有醒,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轻飘飘被丢下去,随水流淌,很快就不见了。   他现在是一只虫的模样,容楚岚能够很好地欺骗自己:她不过是丢了一只蝴蝶落溪水里而已。   莫名的,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和同伴玩过的游戏。   同伴的面容都不记得了,却记得对方和她在花圃中玩耍,两只手指轻轻一捏,就捏住一只黄扑扑粉蝶的翅膀,再细细将那对翅膀撕下来,剩下一条留着两道印子的软虫。   那软虫没了翅膀,再飞不得,丑陋不堪的,只能在地上爬。翅膀离了身子,飞不了,又沾得满手是粉,一样的丑陋。   她抖了抖。   就像此时也有人捏着她的翅膀,把她的翅膀撕下一般。   蝴蝶会痛吗?   她已顾不得考虑太多。   “还不够。”姜遗光的话让她回神,“蝴蝶会浮在水上。”   谁知道他会不会被水冲走也不死,到了白日又醒过来,继续跟着飞?既要杀死,就该速死,顺水飘走,见不着,总是不放心。   容楚岚说:“那该怎么做?”   如果她还是人,要杀死一只蝴蝶再简单不过。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也是容易的。   可她也是一只蝴蝶,一只轻飘飘的蝴蝶要害死另一只蝴蝶,就成了难事。   姜遗光想了想,说:“看看有没有蚂蚁窝,丢在蚂蚁窝里。”   容楚岚听着就觉得浑身有蚂蚁爬似的发痒,可此时也没其他办法,他们要逃走,就必须做这一步尝试。   尝试杀死一批,再尝试叫醒一批,试着看能不能让他们脱离轮回。   两人就着银白月光细细找,果真在草丛里找到个蚂蚁窝,夜深了,蚂蚁也在睡觉,只有十几只在洞口爬来爬去。   姜遗光抱着根细长的草茎往里捅,小小洞口立刻涌出一大团蚂蚁,还有些顺着草茎要往上爬,让他立马把那根草扔了。   容楚岚拽着一只睡着的小蝴蝶,飞得半高不高。姜遗光过去帮她,又是一人一边,飞近了,松手,蝴蝶像一片落叶一样飘飘忽忽落下去,落在满地爬动的蚂蚁中。   漂亮的翅膀被黑蚂蚁爬满了。   一只又一只,拽着,托着,往洞口去。小小一个蚂蚁洞被天降大餐忽然惊醒,欢快地活泛起来。   容楚岚和姜遗光都盯着看。   要是那只蝴蝶能中途醒来,他们也有办法把他抢走,可他没有。   即便被托着一点点塞进了那个小小洞口,他依旧一动不动,实在很不正常。   姜遗光记下了他们翅膀上的花色纹样。   等第二天,第二天的山林,那群蝴蝶从樱花林里脱蛹而出,再回来时,他们就能确定一些事了。   至于现在……   姜遗光往高空飞去。   容楚岚跟在他身后,同样往上飞,可不知是不是这天会阻碍长了翅膀的东西飞太高。他们到了一定高度就再也上不去了,柔软的身子好像要被四周挤压炸开似的。   可即便飞到了所能到达的最高处,也没能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   姜遗光慢慢下落,落在树梢。   他对容楚岚说:“我本来想看看樱花林和梅花林的方位。”   他脑子里有个地形图,却因为不能贸然去樱花林而无法确定。   容楚岚沉默片刻,安慰他:“看不见就算了,等明日吧。”   两只蓝色的小蝴蝶趴在同一片树叶上,慢慢睡去。   *   海津镇,半个镇子的客栈都被近卫们包下。   近卫分批带着山海镜住在零散分布在镇子东南西北的客栈中,又紧急再从京城调来三五个入镜人在镇中住下,一旦生了诡异,入镜人立刻就能赶过去。   这回人实在太多太多,近卫们不敢隐瞒,将这事儿报到了陛下耳中。陛下也从未见过这样阵势,勒令他们盯紧了,一旦有消息,立刻来报。   夜里,一轮月亮滚圆。   二层房的人正在沉睡,轮值的其他人在一楼大厅,靠着桌闭目养神,耳朵却暗地里支楞着,楼上有点什么动静都能知道。   忽地,二楼某间房传来轻微的声音。   轮值的几人当即色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冲上楼去破门而入,而在他冲上楼梯时,睡在二楼的人也被他脚步声惊醒了,掀被起身就往传来动静的房间去。   冲进房间,就见床上多了道身影。   山海镜置在枕边靠里处,床上那道身影出现后就不动了。几人当先走过去一摸,已经没了气息。   “没救了。”其中一人道。   在外面的人问:“怎么死的?”   那人翻检两下,摸摸头发,微湿,扒开眼皮看看,又捏住鼻子下巴打开嘴凑近了一闻,再摸上腰腹压了压,道:“像是被淹死的。”   淹死……   有人记录下死尸身份、时间、死因等等,另外的人帮着把尸体用麻布裹了,往楼下抬,等白日再找个仵作来验验。其他人将枕边的山海镜用木匣装好,贴了封条,以示这块镜现下属无主之物,需要尽快再找个入镜人。   “都警醒点,有人出来了,说不准死劫也要解开了。”领头近卫叮嘱道,“决不能疏忽,大夫、伤药全都备好了,一旦有活的出来,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把人救活了!”   其他人纷纷应是,不敢怠慢。   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等待的结果是什么……   两广地,为数不多的入镜人也统统入了镜,近卫们格外为难,不得不从当地抽调人手,又请了镖局。   为不叫那些人起心思,带队的近卫们来了招瞒天过海,在当地买了不少本地土货,装大车往北去,而真正要押送的东西,却是近卫贴身放着。另一边又飞鹰传讯让从京城赶往两广的入镜人再快些,到湘省某地汇合。   夜里,一群人停下驻扎,生火扎营,火把照得亮堂堂,让野兽不敢来犯。   领头近卫被镖局的兄弟们敬酒,瘾上来了也不敢贪杯,连连摆手拒绝,从袖里掏出个鼻烟壶猛嗅一口,好叫自己清醒些。   那些镖局的人还想打听他到底在运什么东西。笑话,他要是能被这些小喽啰套出话来,他也不必当这个近卫,趁早抹脖子得了。   镖局那头心里也打鼓啊。   这群人不多,却个个是练家子,还非要雇他们运一些不值钱的货往北去。他们可不得打听打听?谁知道这帮人是干嘛的?   小统领眯着眼打盹。   老实说,叫他运这些玩意儿,他也怕,谁知道会招来什么东西。   可怕也得上啊……只要新的入镜人到了,这些都不成问题。   他正在心里安慰自己,忽地营帐里传来什么声音——他可是把那镜子放在自己床铺边了。其他近卫一样,一个帐子里放一面镜。   统领当即装着不经意起身,匆匆往营帐里去。已经有其他几个近卫凑上来了。   请来的镖局也有些人发现了不对劲,张头望来。   统领顾不上他们,匆匆掀帘子踏进去就被骇了一大跳。   床上躺了个死相极为凄惨可怖的人,只看一眼就知道他绝活不成了。他仰面躺着,露在外的皮肤,脸上脖子上手上……全都是被什么口器细小的东西细细啮咬的齿痕,细细密密渗着血,恐怕身上也是。   偏生这样一个人还在微笑,静谧且安详,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跟着来的近卫们都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其中一人悄声问:“我怎么瞧着像是被蚂蚁咬死的?”   统领低声喝他:“噤声!不要命了?”   说罢,又吩咐道:“把他身份和时间记下……之后再丢出去。”   山海镜自然也封存好了。   无主之镜比有主之镜更聚阴气,引邪祟。   镖局那头瞧着安静。   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人,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其中有个例外。   跟随走镖的有个年轻人,姓王名连苍,天资聪颖,那些个轻功、刀枪棍棒、辨踪觅迹都难不倒他,人又长得好,师父师娘师兄师姐们都喜爱他,渐渐养成个骄矜的性子。   这回他也凑上去打听了,别人越不告诉他,他越想知道。   “师兄,他们防贼呢。”王连苍对师兄嘀嘀咕咕。   “怎么又犯毛病了,都说多少回了,不该问的事就当做不知道。”他师兄听着就一个头两个大,好声好气哄他,“等到了地我们就走,别瞎打听。这群人不是好相与的。”   王连苍继续嘀咕:“我这不是知道才想多打听好防备防备吗?谁知道他们生了什么心思?”   他悄声说:“我刚才从他们营帐前过,看到里面……有个死人。”   他师兄眼皮一抖,硬往他嘴里塞了个窝窝头:“闭嘴!”   王连苍三两下把窝窝头吃了,见他师兄脸黑如锅底,剩下的话没好说出来。   就那从门缝里看到的一眼,他还看见那群人拿了个什么东西装进木匣里呢。   他感觉……那才是这群人真正要押送的东西。   瞧着也不大,是什么宝物?   王连苍起了好奇心,可他也知道,押镖这行最忌讳就是对货物动心思,就算他真的只是想看看,也难免那些人会以为他要偷。   还是没意思……   王连苍继续嘀嘀咕咕。   那些人要瞒着,他也不能戳破,在营帐中来来回回走几趟,给篝火添了柴,又把周围再撒了一圈药,守夜的人守着火堆烤栗子,他过去套近乎,扒拉了两个出来吃。剥着壳往自己帐子里走,打算回去睡觉。   出乎意料的,那间营帐里没人了。   两边帘子掀开了一边,他经过时,就非常顺理成章地往里面瞄了一眼。   营帐里点了灯,昏黄昏黄的,一个红衣服女人背对着他坐在里面,白得刺眼又涂了红蔻丹的手里拿了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那头漆黑的长发。   王连苍的脚步停下了。   心里头打鼓,跳得厉害,死死地盯着那道鲜红鲜红的身影,浑身都在发抖。   这……这是个什么?   哪里来的女人?   他想跑,想叫出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张开口也说不出话。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梳完发后,手放下了。   她慢慢回过头来…… 第258章   师兄听到了自家师弟的一声尖叫, 腾地起身穿衣服,还没掀帘子,师弟就从外头跟狗撵似的闯进来。   “鬼……有鬼!!”   “什么鬼不鬼?胡说什么?”师兄更大声地喝止他,另一手却立刻摸出了身上戴着的平安符。   出门走镖, 有时难免碰上些说不清的怪事, 镖局里人人都求了平安符、八卦镜, 带着心经,贴身穿了大红底衣驱邪,再避开些忌讳, 还是能平平安安走镖的。   不过,有时会有山贼用鬼怪名头吓唬人,譬如在路中央放一堆人骨,把过路人吓得走小道好方便这些人劫财。   “真的有鬼……”王连苍吓得魂不附体,死死攥住师兄的手, “我刚刚在他们帐子里里看到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在梳头……我没看错,真的。”   “她回过头来,然后……然后……”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拿着, 我出去看看。”师兄把平安符塞进王连苍手里, 强硬道,“别乱跑, 我去看看。”   王连苍仍在六神无主中,闻言又抓紧他:“不要去,真的是鬼!真的!”   师兄一揉他脑袋, 觉得好像又看见了师弟小时候, 他刚来那会儿胆子不大,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尖叫着有鬼, 有鬼,然后抱着枕头去找师兄们一起睡。   “没事,师兄去看看。”他转身要走,却还是被拽住了衣角,“别……去……”   声音有些嘶哑,冰冷又难听。   师兄惊讶地回头,发觉他的师弟从地上姿势古怪地起身,头奇怪地左右摆动着,眼睛从披散的头发里直直盯着他看。   “你……”   ……   王连苍醒了过来。   他躺在帐子里,眼前最后一幕还是那红衣女鬼梳着头发转过来的样子,顿时吓得一激灵,爬起来一瞧,天已经亮了。   做梦?   王连苍感觉有点奇怪,掀开帘子往外走,看见外头恐怖景象的一刹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叫声卡在喉咙里。   这些人……这些人全死了!!   那不是梦!他看见的女鬼是真的!   王连苍吓得完全崩溃了,尖叫逃跑,可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跑都跑不远,回头一看,地面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依旧在不远处,睁着眼睛看他。   直到现在,王连苍才发现,那些客人的尸体……他们的手连同爬行的方位,全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正是他昨晚看见女鬼的营帐。   就像是……他们濒死前的最后执念,仍是回到那间营帐里。   营帐里有什么?   王连苍想起了那个木匣子。   既然跑不了,他也不想着继续跑,哆哆嗦嗦地往营帐里走去。   木匣子还摆在营帐正中,地面铺的床边也有一具尸体,睁着眼睛,直到临死前,他还在向那个木匣伸手。   王连苍三两步冲过去,抱起木匣就跑,他心跳得很快,额头冒汗,只是这一回他仍旧没能跑出去,不论怎么跑,依旧在原地。他试着要打开木盒,可木匣除了贴上封条外,似乎还有什么机关,根本无法打开。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铺在地上尸体逐渐移动方位,伸长的手慢慢往他所在处移动。   王连苍无意间一回头,惊恐地发现原来伸着手面对营帐中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转向了自己!   面容扭曲,伸长手臂,手心向上,像在和他讨要东西。   “打开啊!!”王连苍近乎绝望了,将匣子放在地上狠狠砸,他能感觉出来里面有个硬物跟着颠来倒去撞出声音。   那些东西离他更近了。   恐惧到几近绝望的地步,王连苍反而冷静下来,抽刀用力劈在木匣上。   一下,又一下,发出巨大尖锐的响声。   最后一下,木匣碎开成两半,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王连苍捡起了那个东西:“……镜子?”   他下意识用镜面对着自己,就见铜镜表面照出了自己的脸……和一直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双手臂,长长的漆黑头发也垂落在他肩头。   他想起来了……   自己看见那个女鬼回头以后,向自己走来,而后……她趴在了自己背上。   她操纵自己杀死师兄后,又出去杀死了其他人,之后又让自己回到营帐里睡觉。   还没来得及惊慌,镜中,缠绕在他肩头的惨白双手化为一缕青烟骤然消失,那面铜镜亮了一瞬间微微发烫,而后又冰冷下去,照出他此刻的苍白无神。   地面散落的尸体抬起的手齐刷刷落下去,这回他们才像真正的尸体,安静地趴伏在地面。   王连苍有些呆滞。   这镜子……能捉鬼?   左看右看,草木凄清,他后知后觉感知到一股巨大的悲伤袭来,慢慢蹲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泣。   ……   国王、将军、阴阳师,全都消失了,伊势神宫陷入一片混乱。但大梁也来了一位将军,又派兵驻守,叫那些人既害怕,又觉得有些安心。   大梁人即便要杀他们,也不会滥杀。只要他们顺从就好了。   那些鬼怪却不见得,鬼怪害人从不看他们顺从与否,相比起来,还是大梁人好些。   尤其是近来百鬼夜行将至,斋宫先生不在,面相凶狠严肃的马将军让人感觉很心安。   殊不知马将军也在心烦。   前一日的古怪情形,实在让他受惊不小,面上还要装作镇定。一军主帅若是慌了,手底下人可怎么办?是以他整日神色更加严肃,对那天怪事绝口不提。   忽地,手下人来报,声称倭国王后携王子求见。   马将军想起这王后也能说大梁话,让她进来。王后进屋之后,先是伏身下拜,紧接着就提了两个请求。   其一,请求大梁做主,让她所出的王子立为太子,并为下一任新君。为报答,新君上任后,定会顺从大梁。   其二,斋宫贺也神隐消失,近日有百鬼夜行,请求将军带他们去大梁避祸,百鬼夜行后再将新君送回。为表诚意,她可在大梁为质。   王后虽习过大梁文化,却不算太了解。在她的误解中,大梁的将军和他们国家的将军一样,拥有极高权力,所以,只要将军肯答应,他们便有希望了。   第一条马将军不能插手,那需要陛下决策。而第二条……   马将军坐直了身:“你说的百鬼夜行,是什么东西?”   王后再度伏地行礼,悲切道:“百鬼夜行正如其名,一到夜晚的时候,人们不敢出来,街道上走满了样貌可怕又凶残的鬼怪。它们会随处挑一些人家进去,就像野兽捕猎一样……”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百鬼夜行。而现在,已经不止一两次了,越来越多,我们实在躲避不了。还请将军帮助我们。”   马将军脸色发青。   怎么帮?那些人全都不在,他们怎么可能敌得过鬼?   王后身边的王子尚年幼,样貌清秀,却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自己母亲身侧,他的眼珠很黑很黑,认真看人时,总会让对方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马将军还没想好对策,外面的天忽然黑下来。   重重乌云一层层向下堆叠,完全看不清日光,狂风呼啸,却只是将漆黑的乌云吹来更多。   “百鬼夜行……百鬼夜行要来了!!”王后惊恐地尖叫起来,“它们要来了!它们要来了!!”   小男孩被她拽着,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木偶。   留在马将军身边的还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近卫,他们也是听了王后的话才知道有百鬼夜行这事儿,恐惧程度丝毫不比王后低。   其他人还好,他们这儿摆放了不知多少山海镜,到那时,恐怕街上行走的鬼怪全都要往这里来!   “将军!快把那些镜子全部丢掉!”近卫之一朝将军吼道,“那些镜子能驱鬼,也能招鬼!”   “等这趟过了,再把它们捡回来!”   “百鬼夜行要来了!它们马上就来了!”王后还在尖叫,眼泪从涂得惨白的脸上滑落,雷声滚滚中,疯狂地尖叫着。   周边没有侍女,只有马将军手下小兵们,闻言也慌了神,六神无主,有些心慌之下忍不住要往外逃,被一刀背砍在背后,总算清醒下来。   “跑什么?怕个屁?!”马将军抽刀怒吼,一脚踢在要乱逃的小兵身后,伸手点人,“你,你,还有你们几个,去外面传令,让所有人别守门了,全都进内室来,关好门窗,所有人不准乱跑。有违抗者,一律军法处置!”   “你!去把我房里的那个包裹拿出来!快去!”被踢了一脚的小兵连滚带爬往将军房间跑去。   “你,去后面弄辆马车出来!你……”   粗吼声响起,被点到的人马将军大步往地上还在发狂的王后走去,抓起她的衣领晃了晃,另一手提刀横在她面前:“给我闭嘴!”   王后果真安静下来,浑身发抖。   又一声惊雷响起,分明还是白日,天却彻底黑了。小兵们陆陆续续从外面退回来,殿内点燃了灯。   有人把包裹拿来了,裹得好好的,还有点沉。马将军把那个包裹塞进她怀里,对她说:“你现在,叫几个人把这个包裹送出去,听到没有?”   “要是你叫不了其他人,那就你自己出去。你按我说的做,你的孩子就能当上新王,你要是不听话,老子现在就杀了他。”   刀尖一转,对准了那个苍白沉默的小男孩。 第259章   天黑压压, 再看不见一点光,阴风狂啸,刮过这片岛屿每个角落,地动山摇。   屋顶连同门窗晃动, 啪啪作响, 屋檐下的晴天娃娃被吹得一阵乱晃, 灯笼摇摆,树木狂舞。一旦刮了飓风便是这样,天地都不稳当了, 就连房屋也好似随时要被吹走。   王后带着一个侍女坐上马车离开了,早就不见了人影。马将军亲自去送走的,他把门帘和窗户都钉死了,还往马屁股上刺了一刀,保准那两个弱女子没法把镜子丢掉, 也没法回来。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全。   “小心着点,谁也别出声,照常睡觉, 听见没?”   神宫内室, 每间屋里都铺好了床铺,睡满了人, 灯早就熄了,黑暗吞噬了每一寸光亮,制造出一种没人的错觉。   没有人敢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 唯有风声肆虐横行,夹杂着不知什么东西被吹落砸在地面的乱七八糟的声响, 让人很是不安。   他们都知道,今晚会有一些不妙的事情发生,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准乱喊乱跑,否则,后果很严重很严重……   可他们也不清楚到底会迎来什么。   未知才最让人害怕的,这群平日手上染血的兵痞子,终于察觉到了恐惧。因为这份恐惧,他们更不敢出声,使周围更寂静,然而这份寂静,却又叫他们更加恐惧了。   神宫外,街道空无一人。   倭国人早就知道百鬼夜行将至,全都跑回了家,关紧门窗,熄掉灯火,贴满平安符。全家人躲在不同的房间里佯装熟睡。   他们早就有了经验,彼此约定好,不论是谁被鬼怪抓走,都不能发出声音,不要让家里其他人害怕。   黑暗之中,唯有一辆马车在长长街道上狂奔,马蹄阵阵。   马车车厢里,两个女人抱做一团哭泣。在她们身边,放着一个包裹,随马奔跑颠簸不断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硬物碰撞的声响。   她们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了王后的孩子,为了他能坐上新君之位,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即便她们这么想,真正离开神宫后,两人依旧被吓得魂飞魄散。   挂在车厢外的油灯早就熄灭了,车里车外都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更冷了。   身体在马车车厢里上下颠簸、乱撞,一定磕伤了不少,碰一下就发疼。王后却顾不上那些,紧紧抱着侍女,不断打抖。   她们会去往哪里?会碰上什么?这一切她们都不知道,也反抗不了。就算他们现在后悔了,也没有办法,门窗全都封死了,跑都跑不了。   她们只能接受自己已经既定的残酷的未来,无法逃脱。   渐渐的,王后从风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隔得很远,又好像很近,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正拍着巴掌唱歌,蹦蹦跳跳的,身上还带着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她还听到了许多脚步声,从车厢外经过。   现在不可能还有行人在外走,王后立即反应过来。   是百鬼夜行!   那些脚步声,是鬼怪!   天那么黑,外面却忽然亮堂起来,光亮从门帘、窗户的缝隙里照进。   蓦地,王后发出了尖叫。   门帘缝隙里出现了一只红色的眼睛,看着她笑。   她一尖叫,和她紧紧相互搂抱的侍女再也忍不住,一齐尖叫出声,惨叫声响彻长街。   下一瞬,疯狂奔跑的马车戛然停止。   王后和侍女被突然停止的马车带得往前一冲,撞在门帘上。好在门帘被钉在框上,才让她们没有滚出去。   那只眼睛消失了。   侍女哆哆嗦嗦问:“殿下,怎么办?”   马车停得十分蹊跷,不像是马累了,反而像是被突然拽住。   拽住马车的是什么东西……她们都不敢去想。   “不要乱动,不要说话。”王后抱紧了侍女,痛苦道。   她听见了怀中侍女祷告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步,侍女依旧在向神明祷告,祈求能让她们活下来,让王子继承新君位。   神明在做什么呢?   她们拼命祈祷,不断向神乞求,用了那么多的供品和香烛,这些还不够吗?神明为什么不回应她们呢?为什么不愿意听她们的呼救,帮帮她们?   神明不会回应她们吧?   电闪雷鸣,响彻天地间,飓风呼啸,浩大如灭世之劫。两个女人在马车中无助地紧紧相拥,奇异的是到这个地步马车反而并未被吹走,门外亮起又暗下,招摇鬼影在钉死的门帘上浮动,诡异阴森。   那些鬼怪没进来,唯有狰狞鬼影越来越近。   王后知道,这并不是仁慈,而是鬼怪对她们的戏弄。   它们能够轻易地杀死自己,却要像野兽捉住猎物后戏耍一二那样玩弄,可……鬼怪也有戏弄人类的恶劣心思吗?   如果鬼怪当真如此恶劣,为什么怜爱众生、悲悯仁慈的神明不能够惩治它们呢?   谁来帮帮她们?   忽地,一只小小的手,掀开已经被钉死的门帘。   天地间一片漆黑,偏生又带点儿亮堂,帘缝中露出那张稚嫩阴白的脸来。   王后惊讶:“我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伸手触碰去,那孩子的脸颊冰冷如刀,顺从地拉住她的手臂,爬上车厢。   车帘再度合拢。   于一闪而过的缝隙中,王后窥见万千鬼影,苍白、阴暗、扭曲的,无法以语言形容的那些东西……堂而皇之的行走在大路正中。   全是鬼怪。   王后顿时惊觉,自己握住的手臂是多么冰冷,她的孩子,应该在神宫中接受着将军的照顾才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也是鬼!   王后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下意识往后缩在侍女怀中,却察觉身后的那个瘦小的怀抱也十分冰冷。   抬头看去,正对上侍女低下的、犹如蜂窝一般千疮百孔的脸。   雷声轰鸣,黑天之下,女子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没有人探出头去看。   因为能听到她惨叫声音的百姓,全都死去了。   从街头到街尾,家家户户门窗打开。晴天娃娃挂在屋檐下,望着房里或血肉模糊或面目狰狞的尸首们,白色的小身子微微摇晃。   风铃叮叮当当作响。   那辆马车,马早就死了。   此刻,却又活了过来。   车帘被卷起,露出里面端坐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脸色苍白,冷冷的,三个人的眼睛里俱是黑洞洞一片,呆滞,满是死气。   和外面行走的那些鬼怪们没什么两样,只是更艳丽、死气更甚,让人看了,也更加可怕。   马车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街上那些行走的、地面扭曲攀爬的,有形或无形,长了人模样或者其他模样的鬼怪,跟在那辆马车后面慢慢离去。   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人。不论那些人如何安静又小心的躲藏,依旧被鬼怪夺去了生命。然而他们还记得约定,即便是死也不能发出声音。于是这份安静也一直维持着,无声的杀戮与狂风雷鸣之中,唯有轻快的马蹄声,往伊势神宫的方向走去。   ……   且说回那镖局的年轻镖师王连苍,他被山上的事儿吓破了胆,带着镜子一口气从山林中跑到镇子里,左思右想下决定报官。   只是……他说得严重,当地县令却不当回事,听他说有厉鬼作祟,以为他是失心疯。再看他言之凿凿,说话做事还算有条理,不像是疯子,便以为是赤月教一流来愚昧百姓,把人赶走后,又让几个身手好的去跟梢,务必弄清楚赤月教窝藏在何处。   出了县衙,王连苍失魂落魄往回走。   官府的人不相信,他现在改口说是山贼也晚了。他以为鬼怪都被这镜子降服了,便想报官后请求那些衙役们把尸首带下来,好歹叫他能将师兄们送回镖局。   可他现在身上没几个钱,若是雇人把尸体抬下来就不能打棺材,要打棺材就没钱雇人。王连苍思来想去不觉烦闷,无奈又痛苦,不知不觉间,来到一间棺材铺子外。   正巧有一户人家老人去了,来取棺材,孝儿孝女哭得不能自已,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兄们。   视他如亲兄弟的师兄们死在了荒郊野外,他却连收尸都做不到!凭他一个人,怎么把师兄们带回去?   想到这儿,王连苍就忍不住要落泪,转过头去抹了眼睛,又见棺材铺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背对自己,一身黑,头上也戴了黑色幂篱,乍一看像个鬼影子,吓他一跳,差点撞上去,好玄站直了身子。   “对不住,兄台,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王连苍拱拱手。   那黑影子不知有没有听见,无动于衷,一旁有人笑道:“你和它说话作甚?它又听不见。”   说话那人站在黑影子身后,穿一身麻衣,两手平举搭在黑影子肩膀上,探出个头来笑他,一张脸平平无奇,嘴唇略厚,瞧着有些忠厚老实。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不像本地人,倒像是湖南那边口音。   王连苍以为那黑影子是个聋子,一拱手就要走,踏出门槛走出没几步,下意识回过头去——   麻衣人依旧双手平举,黑衣人和他相对而立,同样双手平举托在他上方,四条手臂贴成两条,同时一跃,纵身跃过高门槛。   跃起的一瞬间,遮脸的黑幂篱跳起一角,很快又掉下去。   露出的一点点皮肤……让王连苍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他当然能认得,那个黑影子他……他长满了红紫色尸斑!   “你等等!”王连苍自个儿都没想明白,快步奔过去,指着黑影子,再指向麻衣人,张着口不知说什么,“你们……他……”   他以为又是被鬼迷惑的人,想着怎么说,谁知那麻衣人笑出了声,问:“竟然让小兄弟看出来了?”   见王连苍张口难言,麻衣人又道:“不妨事,待我先送它入棺休息,再来找小兄弟喝几杯,如何?”他眼睛也厉害着,看王连苍一身短打武人打扮,手指粗糙,腰间佩刀和短匕、水壶等,身板结实高大,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习武之人,兴许是干镖局的,不免觉得亲切。   镖局押镖运货,他们赶尸送客死他乡之人回家,都是受人钱财办事,还有些相似。 第260章   天渐渐黑下去。   麻衣人和店家说了些什么, 就带着黑衣服的尸体往后院去,后院安安静静,没人跟着,王连苍要跟过去被拦住了。   门被关上, 不允许偷看。王连苍只好在门口等, 他想象着那尸体乖乖躺进棺材里, 又给换上了寿衣、寿帽、寿鞋等物,不免畏惧又兴奋,思及自己的师兄们也成了这样的死尸, 神色又黯然下来。   换原来,他也只有小时候相信这世上有这等秘技,什么个巫蛊、赶尸、只认为是话本里头杜撰的,可现在他自个儿都亲眼见过了厉鬼,哪里还会质疑?   赶尸……   他现在, 不就正发愁怎么把师兄们尸首带回去吗?   至于那些客人……他无能为力。   他心里甚至还有些愤恨,这帮人……他们明明有镜子这等宝物,为什么不拿出来镇妖邪?为什么要锁在木匣里?   如果他们早拿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死!   王连苍起了念头, 就跟在麻衣人身边不走了, 兄弟前兄弟后献殷勤,问清楚忌讳后, 忍痛花一两银子在当地酒楼买了桌好席面,请麻衣人吃酒。   麻衣人忙活完,见这小子人高胆大, 上道, 看着便像是有什么事求他,套出话来, 他果然是个走镖的,还不是本地人,心里就清楚大半了。   估摸着是走镖的时候出了岔子,弟兄们死了,又不好收尸,这才见了他跟扒着救命稻草似的。   他心里自得,被奉承两句后还能坐得住,又继续问,果然问出王连苍的目的。   他道自己走镖时撞上了匪徒,师兄们拼死护他逃出来,他去报官,县令却不管,无可奈何下,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把师兄们尸骨送回去,以免在荒郊野外被野兽啃食,或被山匪糟蹋。   说到可怜处,王连苍想起自己师门,不免眼泪满眶。他年纪不算大,又没成家,有股天然诚挚的气息在身上,很招人喜欢,叫麻衣人也有点心软,给他倒杯酒说起自己的事儿来。   麻衣人姓李,名三,没什么字号小名,旁人就叫他李三。李三也是师父带入行的,赶尸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师父死后,他就自己接点儿活干。这行晦气,没女人肯嫁他,他过了年纪也没那个念头了,干脆一个人混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回赶尸说来也巧,是他受本地一家人委托。那家人老太太梦见自己在外地的小儿子得重病死了,托梦回来,哭着说想要落叶归根。老太太醒了以后深信不疑,四处托人求人去那地方看看,如果小儿子真没了,就把尸骨带回来。   “赶路难啊……如果只是托个口信也就算了,要人真没了,谁能把他带回来?”李三喝口酒,笑道,“……反正有人托到我头上来了,我就走一趟呗。”   王连苍忙给他敬酒,道:“大哥是个热心人。”   李三差点儿笑岔气,连连摆手:“什么实诚人,我从小到大都在学这个,你要是不让我做这个,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王连苍又是一通好话。   酒过三巡,他答应下来:“原本我走一趟后总得休息两日,看小兄弟你等得急,过几天我们就上山去看看。”   “不过呢,我也得同你说实话,这门事我不保证能成,按你说的,有好几个,过了这么几天,还有可能尸骨不全了。要是能成,能起来,我就走这一趟。要是不成,也别怨我……”   王连苍哪里敢抱怨,连连道不会,不会,能帮忙就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到底怎么赶尸的……   王连苍不会问,各行手艺人都有自己的秘技,问了就得罪人了。再者,李三也不会说。   李三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还是穷的叮当响,王连苍付钱后,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李三一眼瞥见王连苍掏钱袋的模样,放下心来——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不担心王连苍贪图谋财害命。   翌日,王连苍陪李三去那老太太家中取了剩下的银钱,棺材铺子的人早就到了,一片哭声震天中,二人离去。   王连苍心里也不好受,跟着李三在街头巷尾乱转,买这买那花了不少钱。李三又专门点那些酒楼酒馆进去,要求吃点好的。   “你不懂,等开始赶路了,就吃不上这么多好东西了,现在能吃多吃点儿。”这地方还有人卖馕,李三买了十几个,穿了洞背在背上厚厚一叠,这玩意儿一个能吃好几天,顶顶扛饿。   他边收拾东西,边对王连苍说:“到时候我们得专门走山路小道,走大路,那是要吓死人的。晚上也只能在路边或者庙里住,这地方我看了,没有死尸客店,到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王连苍跟着他一块儿收拾,也备了不少干粮、伤药,两人收拾整齐,最后一夜好眠后。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往山林去。   他二人身后,一个闲汉见他们总算要走了,眼睛一亮,弓着身子就往外跑,跑到一处酒家,寻了上头抻着腿喝酒吃肉的一个衙役小声说,他们要找的反贼准备跑了。   那衙役也是喝多了,正上头,不耐烦叫骂:“什么就叫做跑了?跑了你不会去追吗?还要爷来教你?”   那闲汉被踢了一脚也不敢抱怨,想自己一个人也抵不过他们两个,眼睛一骨碌转,叫了几个平日一起玩乐的,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疾走去往山林间,小路坎坷崎岖,路上还是有几个人的。他们背了个筐,筐里放镰刀柴刀,假装自己是去砍柴的,一路跟着走。   跟着跟着,几个人就发现不对劲了。   拐个弯,怎么前面两个人就变成了四个人?   另外两个人莫非是躲在路上和他们汇合的?   想到这儿,几个闲汉都有点惊慌,害怕路中间还有什么埋伏,镰刀拿在手上小心打量四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只是,等他们走过那个拐角,什么也没发现。   自然也没发现,拐角深处,安静地立着一座坟。   还在赶路的王连苍和李三什么也没察觉到,他们往后看,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因而王连苍虽感觉到似乎有人窥视,却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而生出的错觉,但那股感觉更强烈时,他又以为是躲在山林中的鬼怪,正在窥视他们二人。   他捂紧了贴在胸口的镜子,心想,就算有鬼怪,李三这位高人在身边,又有这面宝镜,他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王连苍胆气更足。   荒凄郊外,野草茂密如织,今儿是大太阳,可这山林实在太茂密,照在人身上也只觉得发凉。又走了好一会儿,王连苍才看见远处的帐篷,指着叫道:“就是那里了!”   帐篷上空飞了好几只乌鸦,嘎嘎叫,盘旋着,王连苍担心尸体被这群畜牲吃了,三两步快跑过去,手里握住了镜子对着前方,心想:就算有什么鬼怪,他也在前头开路了。   果然,掌心的镜子又微微发烫几次,冰凉下去。王连苍估摸着这是又降服了一些鬼怪,快步来到营帐前赶走那些乌鸦。   过去好几日,躺在地上的人们身上早就开始腐烂,恶臭不可闻。除了乌鸦,还有在烂肉上飞来飞去的虫蝇,和爬了满身的白色软蛆虫。   王连苍盯着穿了熟悉衣裳的腐烂尸体,终于再次意识到——他师兄,已经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身后一只手拍拍他肩,王连苍扭过头去,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还请你帮忙,把我师兄们送回去……”   李三也叹气了:“不好办啊,都烂了……”   瞧着王连苍可怜的样子,改口道:“我试试,能不能成,我真不敢给你打包票。”   王连苍利落跪下给他磕头:“不论成不成,小弟都记着大哥恩情。”   李三没说什么,解开包裹往外掏东西,准备忙活。   先给尸体擦干净,把脏东西都擦去,再往上头涂一种药水。那药水黑乎乎的,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一抹上去,烂肉里生出的蛆虫和凑上来的蚊蝇齐刷刷倒地死了,乌鸦也不敢再凑上来吃。涂上去后,尸体肿胀青紫的表面开始发黑。   李三涂得细,王连苍也蹲下去帮忙,解开尸体衣裳涂满每一寸,之后往心口、脑门心、背膛心、手脚板心,连同眼耳口鼻处点上朱砂,据说这是要锁住他的三魂七魄,魂魄还在身上的尸体才能“立起来”自己走。   要是魂魄走了,李三也没办法,他可没学过招魂。   一具又一具,擦净、解衣涂药水、点朱砂,贴神符,五色布条扎紧神符后,戴上粽叶斗笠。   忙活大半天,太阳早就往西边去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要下山。   李三抹去额头汗珠,声音沙哑:“就看最后一步了,如果他们魂魄已经离开,我也没法子。”   至于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王连苍不说,他也没这个心思收殓。   说罢,他开始闭上眼睛,念诵咒语。   在念咒时,王连苍只觉得那张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张憨厚的脸……很是扭曲、可怕,扭曲到有些诡异的地步,已经完全不像是李三了,倒更像是一些……   他念出的咒语,王连苍也完全听不懂,不像是大梁官话,也不像他听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的口音,那完全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嘶吼,嘶哑、冰冷。   念出这咒的李三,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那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急到上下两张嘴皮子翻飞乱舞,急到王连苍听着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随时都要从喉咙眼跳出来!   蓦地,李三双目圆睁,咒语戛然而止,随后他伸手指向地上躺倒的几具尸体,大喝一声:“起!!”   王连苍一口气好悬没上来,紧张地盯着,紧接着,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圆了。   地上,已经腐烂见骨的几具尸体……抖动了一下。   然后……他们竟然真的从地上直挺挺的,像被一根绳子提着头顶提起一根硬棍子似的,直直站起身。   竟然真的起身了!   李三也有点不可思议。   按他师父的说法,魂魄离开了身体,肉身才会腐烂。怎么现在魂魄又回来了?   他真的把这些人的魂魄召回来了吗?   当年,他师父也没能做到啊……   李三窃喜之余,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按以往那样,用草绳把尸体们串起来,隔七八尺远一个接一个排好了,自个儿走在最后,阴铜锣一敲。   锵一声响,一列穿着黑衣的尸体齐齐往前踏出一步。   这一出把王连苍吓了一跳,再一看才发现,这些尸体动作一模一样,一起前进、后退,这么多尸体,却只能听得见同一声轻轻的跳动落地声。   “锵——”   李三又敲响一声锣,叫上王连苍:“小兄弟,走吧,别耽误了。”   两个人,七具尸,排成一条长列,往外走去。   天渐渐暗了。   王连苍走在最后,看那群东西整齐划一地行走,还有点发怵。但他听李三说尸体上附了生者的亡魂,手里捏着镜子,到底还是没有拿出来,以免把师兄们的魂魄打散了。   他心里还想,这回李三能顺利赶尸,应该是师兄们的魂魄也想回乡吧?   想到这儿,他往南边望去,目露怀念,似乎能透过重重树林山峰看见镖局。   他们所在山林位于广西北部,靠近湖南最南边,再往北就进了湖南。灾情还好些,南边连着广东的地方旱灾严重,死伤无数,要回镖局,就得经过灾地。   灾民闹得厉害的时候,王连苍的师父们都不让他们出去,当地官府封了路也还是有流民跑进来,抢粮食抢钱抢女人。好在现在灾民不闹了,听说是来了朝廷大员,还有一位龙子坐镇,灾情应该是先过去了,要不他们也不敢接这桩活计。   两人一合计,决定按镖师来的原路回,穿过灾地,走荒郊小道。   天彻底黑下去前,他们离开了此处。   他们自然没瞧见一路跟着他二人的几个闲汉。那些闲汉早在拐弯后,就消失在了真正山林中。   他们再也走不出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漆黑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东西在动弹。   那些被王连苍等人抛下的尸体,他们身上也藏着山海镜。   其中一具尸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其他已经腐烂生蛆的尸首们接连着抖动起来。   月光下,他们站起了身,或蹒跚行走,或扭曲爬行,或僵硬地一跳一跳,有形的、无形的、稀奇古怪面目狰狞的,往王连苍和李三离开的方向去。   从古至今,数千年来,人占据了这片丰饶的土地,人在上面休养生息,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人降生的痕迹,也都留下人死去的遗骨。数万万土地,无一处不藏着冤魂。   到如今,这片山林里的鬼怪亡灵们,都被慢慢唤醒了。   一个又一个,浩浩荡荡,汇聚成人难以看清的洪流,跟着某样东西向南边去。   在这条路最前方,月光拉长了九条张牙舞爪的黑影,领头二人还没察觉他们身后多了些东西,仍旧带着镖师们的尸骨往前走。   ……   镜内。   一夜过去,天又亮了。   那些蝴蝶沐浴着晨光醒来,照旧翩翩飞舞,只是却少了几只。   姜遗光和容楚岚混在其中,二人同心协力环绕着其中一只浅绿色蝴蝶,让他慢慢脱离了蝴蝶群,坠在下方。   不妙的是,他们都能认出蝴蝶原身的身份,却难叫出名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和他认识。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人吗?”容楚岚绕着他飞,忽地撞他一下,“我是容楚岚,他是姜遗光,我们认识,曾是好友,你可还记得?”   浅绿色蝴蝶疑惑,却只能发出很轻的几个单音:“咿……人……人……”   “认识?……认……识……”咿咿呀呀,似孩童牙牙学语。   “糟了……”容楚岚感到绝望,“他好像彻底不记得了。”   “果然如此,他认为自己是只蝴蝶,所以他就真的变成了蝴蝶。”姜遗光说,“我们认为自己是人,所以……”   “那我们应该变成人才对。”容楚岚看那只蝴蝶有点想避开他们,扑过去巴着他不让他逃走,姜遗光亦仰冲从下方飞起撞他,让他没法跑,跌落下去。   “现在可怎么办?”容楚岚问。   姜遗光说:“想办法把他们弄伤,让他们不能再飞走,留在这儿。”再多几次轮回,他们就会彻底变成“蝴蝶”。   而蝴蝶寿命何其短?顶多半月,他们就会“真正”死去。到那时还在继续轮回的,便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容楚岚:“就凭我们现在的模样,怎么弄伤他们?要是太明显了,其他人一定会发现,到时围攻我们怎么办?”   “挑一部分就好,我们也已仁至义尽了。”姜遗光说。   这批入镜人的确多,可即便全歼,也和他没什么关系。近卫们即便追责,有容楚岚作证,怪不到他身上。   他转了小半圈,捡起一根草芯抱在怀里,尖尖的一面朝外,在那只浅绿色蝴蝶试图飞起、双翼叠起时迅速将草芯一举捅穿了他的两边翅膀。   松开后,那只蝴蝶翅膀中间穿了根草茎,再扇不动翅膀飞不起来,跌落下去,被他拽住,拎着翅膀飞起放到一朵花上,以免被蚂蚁捉走。   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容楚岚看着只觉得翅膀一疼。   姜遗光道:“我差点忘了,我应该找到那位斋宫贺也才是。”蝴蝶太多太多了,他们只能留下几个,斋宫贺也必须是其中之一。   “可现在根本分不清。”容楚岚道,“你能看出哪一只是他吗?”   姜遗光:“我也看不出。”他只能看出这只蝴蝶生前为人是否有过交情。   “但我认识的入镜人,你大多也相熟。”   “我先找出我认识的人,你再剔出其中你认识的,斋宫贺也必定就在其中。”   蝴蝶群飞舞,双翼皆艳丽无比,熠熠生辉。姜遗光和容楚岚再次混入其中,不同的是,这回容楚岚怀里抱了好几根草芯,姜遗光怀里也有两根。   “我似乎认识它。”姜遗光绕着一只带有枫叶红纹一样的圆翅蝴蝶。   容楚岚:“我和他应当也认识。”   姜遗光便飞远了。   又看见一只,浅黄色双翼,触角偏长。   “我认识他。”   容楚岚:“我不认识他。”   抱在怀里的草茎立刻扎穿对方翅膀,姜遗光拽着他,在容楚岚掩护下慢慢落在一片扁叶上。   没有人察觉。   那群蝴蝶怎么会防备自己的同类呢?   他们在林中嬉笑打乐,无忧无虑,像一群真正的自在快活的蝴蝶,什么也不必管。 第261章   如此这般, 一共被他们捉下四只蝴蝶,全都用细草芯穿透了翅膀飞不起来,只能在花朵上不断打滚。发出咿咿呀呀的单音。   他们好像连怎么说话也忘记了,但还保留着一点点这方面的能力。再过几天, 恐怕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蝴蝶。   按照计划, 姜遗光落下, 询问被找出的四只蝴蝶身份。容楚岚则飞上去拦在那群蝴蝶前,试图再叫醒几只。   “大家醒一醒,别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是人!不是蝴蝶!”   “蝴蝶才是一场梦, 我们本是人,要是再不从梦里醒来,作为人的你们会死去。”   “还记得山海镜吗?镜中有劫,我们变成了蝴蝶,境外我们大家都是人, 快想起来!否则,我们没办法离开镜子了!……”   她用尽力气大声说出口。   在一群只能发出轻微声音的蝴蝶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可放在山林中, 又微弱得不值一提。   她到处飞, 四处劝说,总算有人踊跃想起来了什么, 低声念叨。   “山海镜……”   “人?……入镜人……”   “这是梦?……梦……”   更多的蝴蝶则是轻飘飘从她身边飞过,拦不住,叫不停。蝴蝶从不会因人的叫喊停下步伐, 也不关心人在说什么。   但好在有一小部分似乎被说动了, 飞出去的速度慢了些。   眼看有希望,容楚岚的声音更响:“这是梦, 我们都被迷惑了,我们都在山海镜里,这是一场幻境!我们是受陛下任命消除诅咒……”   碍于那个创造幻境的例子,不知道存不存在,容楚岚不好说出死劫和厉鬼两个词。   姜遗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容姑娘,若有认识的,你可以说一些他们的往事。”   容楚岚认识的入镜人不少,哪怕有些不记得名字,可一起做过什么还是有印象的。   “……你,你忘了吗?你家中有一匹上好的蒙古马,只是已经很老了,那是陛下赏赐给你祖父的,你记不记得?”容楚岚拦在一只黄蝴蝶前。   “还有你,你因为体弱,小时候在净香斋常住,你和我说净香斋中栽了一株梧桐,那棵梧桐被起名为引凤,净香斋里的人们都认为它能引来九天凤凰……”   “你,你和我说过,你最爱吃八珍阁里的香荷粥,因为八珍阁的厨子来自江南,做的一手正宗江南菜,你的奶娘就是江南人……”   骤然间,大风呼得吹起,万木摇曳,吹散了容楚岚的声音,也把蝴蝶群吹的往前飞了一大截,有不少已经离开了山林范围。   那些原先还陷入深思的蝴蝶们思绪被这阵风打断,便不再去想,又快快乐乐地往外飞,要去往荷花池。   “全跑了……”容楚岚感觉自己做了无用功。   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自己却不能追出去。   往下一看,姜遗光正把刚才同样被风吹落的几只蝴蝶一只一只往上搬,放在更大一朵的花里。容楚岚忙下去帮他。   “果然没那么简单,刚才那阵风,估计就是冲我们来的。”容楚岚说。   姜遗光嗯一声,道:“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径直问:“你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几只蝴蝶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很低很轻,听不出是男是女,不像是人在说话,瞧着也听不懂姜遗光在说什么的样子。   容楚岚不知道姜遗光有什么办法,干脆落在上边,防止这几只蝴蝶飞走。   她却没料到,姜遗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斋宫贺也,你手里的八咫镜根本不是倭国的八咫镜,它是大梁的宝物。你不知道倭国为什么闹鬼,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都是因为八咫镜。你们不知道如何用它,却反而让它引来了鬼魂,还以此为圣物,实在太可笑了……”   蓝紫色蝴蝶瞧着漂亮,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   “……我骗了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们国家的国王根本不是厉鬼所害,而是死在我手上——”   容楚岚心下大惊。   姜遗光在说什么?倭国的王?!   他竟这么大胆?他就不怕吗?   “我有一同伴名叫李芥,他故意引你去偷听,其实他早就知道你在背后跟踪,他到的那间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李芥……”   四只蝴蝶在底下茫然无措,有一两只试图学姜遗光说话,也只能发出几个音。   “李芥擅长口技,让你以为屋里有不少人商议,让你认为我被他们排挤,所以你才敢开始信任我……其实也不算完全骗你,我和那群人不是一路人。不过李芥和我先商量好平分功劳罢了。他是个聪明人,两个人分功劳和一群人分功劳,谁都知道应该选哪一个。”   “……后来,我偷听到你和你们国王的盘算,你们的王想让你在大梁军队上岛以后就带着八咫镜投海自尽,宁愿把宝物丢进海里。他既然给你下了这样的命令,那他就不能再留。”   姜遗光慢慢说道,刻意要让他们全部听清。   一旁听着的容楚岚不知说什么好,姜遗光竟然在倭国干了这些事情,她总觉得再让姜遗光继续说下去,会揭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而四只蝴蝶当中,翅膀青蓝色发灰的一只挣扎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思绪正逐渐回笼,慢慢变得清晰。   他想起了大王,和那个大梁来的少年……   姜遗光发现了他的异样,眼睛盯住他,继续说话:“所以……我杀了他!我悄悄潜进他的房间,先用被子捂住嘴,腰带勒住脖子,等他断气后,再解了他的四肢,弄出许多血来,让你们以为是厉鬼所为……”   “李芥在外面替我放风,如果有人来,他就会嚷嚷着闹鬼逃跑。还好,那天晚上很顺利……而你们还没有立太子,王死去以后,国家必定要乱一阵子,所以,你一定会留下来的……”   “果然,你留了下来。”姜遗光凑近了那只蝴蝶,看他不断挣扎。   “你知道吗?我和李芥学了一点口技,虽然模仿不了太多人,但模仿你的声音还是可以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另一个年轻男人,张口说出一段容楚岚听不懂的语言。   “我那天晚上,就是和王这么说的。他以为凶手是你,他以为你不敢投海,所以杀了他。到死之前,他都在恨你……”   一系列谋算听得容楚岚心惊肉跳,如果她还是人,恐怕要流下冷汗来。   她手里不是没有过人命,可像姜遗光这样,把分尸也说得轻飘飘,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就好像……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在剖一条鱼。   杀人诛心,他实在是……实在是……   “啊!!——”被他按住的蝴蝶终于疯狂挣扎起来,发出属于男人声音的嚎叫,“你为什么?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人?!”   “我只是为了叫醒你。”姜遗光道,“否则,你会一直在梦里无法醒来。”   斋宫贺也的翅膀被草茎穿过,他越挣扎,翅膀破损越厉害。他却冷静不下来,恨不得自己长出手脚,将这个杀了王的大梁人斩在刀下!   可他再怎么挣扎,都只徒劳无功。   “鬼怪狠毒无情,你比鬼更狠毒无情。”斋宫贺也声音带上哭腔,满是恨意,扑腾着往姜遗光身上撞,可蝴蝶柔软的身体即便用尽全力,也撞不坏他。   外人看过去,还以为这两只蝴蝶在嬉戏。   姜遗光说:“各求所需而已。”   人不过是披着不一样皮的野兽,用礼教、法律、规矩束缚住弱的人,好啃食他们的血肉。野兽吃人,人也吃人,几千年来从未停止,他现在杀人,将来也会有一天死在其他人手里。   一切缘由,不过各取所需。   容楚岚低声道:“就算你要唤醒他,也不必……不必这样吧?”虽说她站在姜遗光这边,可她这行为也太冒险了,让斋宫贺也恨他,对他们没有好处。   “我诅咒你……姜遗光!我要诅咒你……”斋宫贺也声音嘶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把这种人带去了大王身边。   大王的死,他也逃不了干系。   他要诅咒这个人……诅咒他……   “闭嘴。”姜遗光撞向他,打断他说话,“我把你叫醒,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拖延时间。”   那个“念”一直跟着他,让他知道人所思所想皆可能为现实。斋宫贺也的诅咒看似只是一说,谁知道会不会和话本一样成真?   “你要怪,为什么不怪武子内亲王?是她的执念才带来了长眠诅咒。如果不是你们的人跑到大梁,把诅咒带来,也不会引来我,你明白吗?”姜遗光一字一句告诉他。   “如果不是她,不会有诅咒。如果不是你们的王不断让人来大梁,我根本就不会来到你们的国家。”   “中原有一句成语,叫做与虎谋皮。你们的国王既然要把大梁人引来,想利用我们,就要做好防备才是。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长眠诅咒传到大梁,死伤无数,我们还要不计前嫌帮你们驱邪?”   “当你们决定派人到大梁的那一刻,你们的八咫镜就保不住了。从你们的大王不愿意交出去的那一刻起,他也注定了一定会被杀死。”   “现在——你明白了么?”   一番话说的斋宫贺也傻在原地。   少顷,痛哭不止。   他曾学过中原的阴阳家文化,知道五行相生相克,也学过因果报应一说。现在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斋宫贺也陷入恍惚中。   听到熟悉的词,其他三只蝴蝶也陆陆续续觉醒了些意识。   “长眠诅咒……”   “诅咒……人……蝴蝶……”   其中一只清醒得更快些,想抖抖翅膀却动弹不得,苦笑道:“哎,小兄弟,把我放开吧,我想起来了一点。”   “李芥?”姜遗光问。   李芥恍惚道:“是……吧?我应该是叫这名字没错。” 第262章   四只蝴蝶陆续醒来。   斋宫贺也, 李芥,张淮溪,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赵瑛。   都是容楚岚不认识的入镜人。   原本还有一些,上东瀛岛和姜遗光同行之人有不少容楚岚也不相识, 可姜遗光心里直觉和他们没说过话, 便没有指出来。   斋宫贺也深恨姜遗光, 还想杀他。后者淡淡道:“你应该能看出这个幻境是武子内亲王的执念,你不想替她消除执念,送她入轮回吗?”   “等我们都离开了, 在镜外,我可以和你公平决斗。到那时,你可以向我复仇,但在这里,你最好不要做傻事。否则这个诅咒还是会继续在你的国家蔓延。”   斋宫贺也竟真的平静了下来, 恨恨道:“大梁有句成语,叫做一诺千金,希望你不要后悔。”   “自然不会。我敢答应你,就不会反悔。”姜遗光不在乎他恨自己, 他只担心叫不醒斋宫贺也, 才用他最在乎的事情刺激他。   其他三人除李芥外,赵瑛和张淮溪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也不会蠢到当面拆台。   绿野之中,数只蝴蝶翩翩,向外飞去。   并非往荷花池, 而是去反方向。   姜遗光疑心他们所在的山林, 和其余四季景连成一个环,以山林为始以樱花林为终, 循环往复,因此,他们往回飞,兴许能回到樱花林。   一路上沉默着,没人敢说话。   李芥沉思。   赵瑛畏惧。   斋宫贺也怨恨。   张淮溪仍在糊涂中。   最终还是容楚岚打破了沉寂,让这派亮丽林中风光也被人声污浊了。   “姜公子,猜测不错的话,樱花林后就是梅花林,梅花林我们渡不过去,该怎么办?”   姜遗光道:“只能试试,我并没有完全把握。”   有她开头,其他人也敢开口了。   李芥问:“敢问姑娘,你们在说什么梅花林?”   容楚岚给他解释清楚,便是蝴蝶一日从生到死,渡过四季的轮回。   听上去玄之又玄,蝴蝶、人、梦境、生和死,寒冷的冬与温暖的春,中间却隔了个不知有什么用的山林。   容楚岚说完了,其他几只蝴蝶俱安静下去,认真思索。   姜遗光却出声询问斋宫贺也:“……你应当认识你们国家的那位公主,她的执念是什么?只是为了自由自在么?”   “到这个地步,你隐瞒也是无用。”姜遗光用平静的口吻说谎恐吓他,“要是我们在这里死去,你便再也见不到你们大王的亡魂,也没有机会和他解释清楚。”   斋宫贺也:“……你是何意?”   姜遗光道:“武子内亲王的亡魂有执念,你们大王自然也有。只是你不知该怎么寻找到他的亡魂罢了……”话音带笑,“可我们知道。”   后面的话被他隐去了不说。   其他几人只隐约听闻长眠诅咒来源于倭国的一位公主,还不知有这些内情,静静听着他们打机锋,也不插嘴,担忧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搅了姜遗光布局。   斋宫贺也如死灰一样的心又被姜遗光点燃了,烧得他澎湃起来。   如果见到了大王的亡魂……如果能见到……   斋宫贺也又想起了那个端庄秀雅的女子,她披着长长黑发,举止温柔羞怯,身染梅花香。她是王室中最可爱可怜的一位公主,却也给国家带来了几乎亡国的灾难。   他见过那位公主……他当然见过!   小时见过,待她长成人也见过,一同和过歌对过诗,她的死去,也是斋宫贺也为她念诵的往生经文,送她离去。   “公主生前,除了爱唐人诗词外,也爱我们国家的诗与俳句。”斋宫贺也念了一句古怪的话,听上去有几分韵律相和,“这是我们有名的一句。”   说罢,以大梁官话转译念诵道:“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公主很喜欢这句,她也学汉文,汉诗。”   斋宫贺也叹气。   然而……   然而她已逝去,王也离去,一切都要离去。   她的执念……公主会有什么执念?   斋宫贺也心道:寻常女子,正如汉人诗中那样要求一个顶好的男子,从黑发到白发。可武子内亲王并无情人,即便有婚约,也不曾听闻她与未婚夫多么情投意合。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   斋宫贺也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似乎记不清最后一次见面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只记得公主似乎处在忧愁之中,难以忘怀。   蝴蝶飞出了山林,一路依旧郁郁葱葱,绿树细草长青不败,似乎维持着永恒的美。再往前,就是樱花林。   公主在忧虑什么?又在为什么执着?   六只蝴蝶飞进了樱花林。   那厢,大片大片蝴蝶飞到了荷花池中栖息,连荷花一起摇曳生姿。   姜遗光说:“找一找林中的虫蛹,有没有空的?”   “分散开,一人找一边,最后看看一共有多少。”   他和容楚岚在“昨天”杀了两只蝴蝶,那两只蝴蝶是否真的死去还有待商榷,需要找出来才是。   蝴蝶们四散忙碌去了。   姜遗光心道,包括他们六人在内,一共三百六十五只蝴蝶,就看能不能找出三百六十五只蝴蝶蛹了。   他飞下去。   大片粉色影影憧憧,花与风一起迷乱,其他人散开后,姜遗光单独找到了斋宫贺也。   “其他人听不到了,我再问你,公主到底有什么怨气?她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姜遗光拦住他。   差不多大小的双翼,他翅膀上的蓝紫色流光却好似带了毒,身形灵活,斋宫贺也残破的翅膀躲不开他。   “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生出执念怨气,更何况是这么厉害的怨念,能危及成千上万人。”   斋宫贺也叹气道:“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公主自小被宠爱长大,出身高贵,我非公主,我不明白她在恨谁。”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总该有个原因,你多说些也好。”   “可世上的确有无根之恨,或恨这片天地,或怨恨自己的宿命,或是因为一句诗、一首歌、一支曲子……公主生性高洁,并不因现有之事怨恨,也从不和人结怨。”   “她如果真有怨恨、遗憾和执念,那么她的遗憾和怨恨,也如这天上的云朵、水里的月亮,没有根基,没有来由,看得见,明亮亮摆在眼前,却摸不着,挡不住。”斋宫贺也道,“就像水里的月亮,你能伸手遮住眼前这一片,可有人在其他地方的水中看,月亮依旧在,我想,这就是她的怨恨吧?”   姜遗光沉默半晌。   这是他完全不能理解、也想不明白的范畴,他实在是不懂。   于他而言,最怕不是艰难险阻,而是无迹可寻,这样模糊又朦胧,需要人去“悟”的。   他想到了自己曾和夫子学诗与琴,学过几日后,夫子就不再教他弹琴,说他没有长那根弦,空有技巧,琴音无情。彼时他还不明白“那根弦”指的是什么,现在隐约明白了几分。   他又想到了附在自己身上的“念”。   也和公主的怨恨一样,如无根浮萍,没有来由,没有去处,看似从他话本中脱胎而出,可那话本分明又是自己被操控时所写,借此一路索人性命,只要听过或看过那本话本,就要受诅咒。   等等!   公主是否也是如此?   她的执念,是因鬼怪控制或诱导生出,诞生怨念后,就变成了长眠诅咒,接触到受诅咒的人便也会中招。   然而这长眠诅咒的根源也同那话本一样,源头不可辨了。   就像这块地方……   是因为樱花林里的蛹蜕成蝶,才有了后面的卵、幼虫,和蝴蝶化蛹?还是先有蝴蝶化蛹,才有了后来的蛹蜕成蝶?谁说得清呢?   这块地方,和武子内亲王之死、和话本的“念”一样,因就是果,果也成了因,循环往复,分不清因果,辨不出始终。   姜遗光试着以理解自己脑海里的“念”那般去理解武子内亲王的“念”。   “念”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如何消灭。   但一定和武子内亲王脱不开关系。那个诞生出“念”的厉鬼,或是亡灵,或是武子内亲王本身的“念想”,应当就在这幻境中。   “你告诉我,武子内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姜遗光突地问道。   斋宫贺也老老实实说:“公主温柔可亲,性情温柔,无人不爱她。”   “她会生气吗?会难过吗?”姜遗光问,“她会像普通女子,不,像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吗?”   斋宫贺也自然也听过七情六欲说法,他飞累了,停下来落在一片叶上,说:“公主也是人,自然不会……”   他的话音消下去。   斋宫贺也仔细回想,惊觉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公主失态之事。   宫中流言蜚语甚多,众人之口堵不住,他却从没听过公主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公主身边的侍女们说起公主时也从未提起过。   便是他,一旦想起公主,便是她身着高贵华丽的十二单,站在巍峨宫门前静谧微笑的模样。   在所有人都印象中,公主一直都在微笑,直到后来才有了愁绪,可即便她发愁,也是在微笑的。   “公主……她没有怨恨……”斋宫贺也嗫嚅道,“她心如白雪,如明镜,纯洁无瑕,不留一点尘埃,她无爱也无怨……”   姜遗光注视着他,慢慢落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可他又并不应该高兴,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会生出高兴的情绪。   果然……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第263章   阴风起, 电闪雷鸣不休,滴雨未落。   伊势神宫,一间间房屋房门窗户紧闭,众人“沉睡”, 不发出一点声音。唯有檐下风铃响得更加急促, 叮叮当当吵个没完。   他们正睡着, 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睡着,不过是闭着眼睛放缓呼吸,心跳得很快很快。   被子裹在身上, 又闷,又冷,捂出一身汗,额头也冒冷汗,依旧手脚发凉。十几个男人睡一间屋里又闷着出汗, 气味更古怪难闻,布料湿漉漉黏在身上泛冷意,却没有一个人敢翻身,或把厚重的被子掀开透透风。   这样被包裹着, 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尤其是他们闭着眼睛却睡不着时,耳边一点动静都叫他们浑身紧绷, 手脚往外脱离被子的地方,也让他们疑神疑鬼,担心有鬼捉他们的脚。   乍看过去, 还以为这间房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具安静的尸体。   以伊势神宫未为中心, 周围所有街道房屋内,再没有一个活人的存在。   全都死了, 一个不剩。   偏偏道路尽头传来清脆马蹄声,和马车木轮轧过泥土路闷闷的声响,车头挂白灯笼,风铃,飘飘摇摇,叮铃啷当响。   侍女坐在前方赶车,车厢门帘封得好好的,唯有被风吹起时,才能瞧见里面端坐着的女子。皮肤很白很白,唇色鲜红,面无表情端坐一动不动,怀里抱着一个同样肤色惨白面无表情的男孩,两人五官有些相似,一看即知是一对母子。   马车往伊势神宫方向去。隐约歌声传来,飘飘渺渺回荡。   天和地都是黑的,唯有时不时炸响的闪电亮一瞬,忽明忽暗中,许多奇怪又扭曲的东西时闪时现,跟在马车后,往伊势神宫方向去。   马将军也在睡。   屋里除他以外,还有几个最信得过的亲兵。一屋子人抱着刀——据说,杀过人的刀带煞,能叫鬼怪不侵。除此外,枕头底下放了铜板和银块,房门外顶了个铜镜,所有人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各自祈祷,希望这该死的百鬼夜行能赶紧过去。   马将军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在心里一边念经一边骂娘。屋里安静得很,连个打鼾的都没有,他甚至能听见那几个弟兄们呼气的声音。   他哪里念过经,只会几句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不断念来念去,脑子里胡乱想一气。   呼气的人似乎越来越少,身上这被子也重得厉害,可再一回神,又好像听错了似的,屋子里明明有喘气的声音嘛。   还有件事也怪得很,他在心里头念经的声音是谁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也不像是认识的人,那是怎么个在心里念叨法?以前咋没想过这问题?   胡思乱想中,马将军听到了马车声。   他明明在神宫里,在最里面的房间,离大路隔着不短的距离,怎么会听见马车声?!   马将军身体一僵,冷汗涔涔。   他猜到了一种可能,是“王后”回来了!   紧接着,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远,又很近,分不清脚步声到了什么地方,木屐走在木地板上,一声声带回响。   马将军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手背绷紧。   他不知道是这声音只有自己听见了,还是其他人也听见了。他能确定,王后一定已经变成了鬼怪,要来找自己复仇。   屋里还有这么多兄弟,他该怎么办?   藏在被窝里的手攥紧了刀鞘。   脚步声一直在外面响起,一直、一直接近他,乍一听以为在门口了,再一听又似乎很遥远。   要不要……睁开眼睛看一眼?   手底下的人估计也害怕吧?都不出声了。   马将军暗暗咬牙,手慢慢移动到刀把上,握紧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那鬼东西真找上自己,他就算死,也要拖一个一起下地狱!   可是,握在手里的刀把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细细长长冰冷坚硬的刀把,怎么现在摸上去很像是……像是个……   马将军咽了口唾沫。   脚步声停了下来,不知停在了何处。   手里握住的那个东西更加冰冷阴寒,摸上去有点柔韧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刀把,反而像是……像是个别的什么东西。   错觉吧?怎么可能?肯定是自己吓自己。   他再摸了摸,不断给自己鼓劲,让自己确信那是错觉,抱着这种念头,又反复回忆自己刚才的触感,渐渐更确定这是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   脚步声消失了,闭着眼睛从眼皮外也能感受到光,他察觉到房间一点点亮起,风也停歇了,房里传来手下弟兄们不安的摩挲被褥的声音,动一下,又停了。   百鬼夜行……过了?   马将军犹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睁眼——万一是真的,他得出去点兵将,安排好事情。   可要是是假的呢?   要不……睁开眼皮,看一眼?   握着刀把的手掌心冒汗,念头一起,蠢蠢欲动不可遏止。   再等等,再憋一个时辰先。   马将军又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浑身躺得僵硬酸痛,甚至感觉天要再暗下去。   应该够了吧?   等这什么劳什子百鬼夜行过了,他赶紧带兵离开这个鬼地方,等那群消失的人回来了再说。   马将军又等了许久,才将眼皮微微张开一条缝。   他真的看到了光亮!   就在这时,攥着刀把的掌心一紧,他低头看去,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握着的不是刀把,是一个女人的手腕。   手掌断了,断截面光秃秃的,才没让他摸出来。被窝里的女人仰起惨白的脸对着他笑,不知看了多久。   马将军在看到的一瞬间就猛地甩开手掀开被子冲出去,那个女人好像没骨头似的被他甩在地上软绵绵滩开,长发铺开落在地面,脸上仍带笑,黑眼珠一直盯着他冲出去的背影。   走廊变得格外长,每间屋子的房门都打开着。他不断向前奔跑,可每间打开门的屋里里都坐着两个人。   一大,一小,一女,一男。   是王后和她的孩子,恭敬跪坐着,身上穿着有点奇怪但是很整齐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全都微笑着看他。   中计了……   天的确亮了,可百鬼夜行没有结束!   房间里……每个房间,无一例外都坐着那两个人!在他们身后,他手下的弟兄们躺得整整齐齐,被单拉过头顶,像极了草席裹尸。   马将军拼命逃跑,多看一眼屋子里都要心惊。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弟兄们全没了?   他带了几千人过来!怎么可能?   大概是为了让他死心,他竟然真的顺利地跑到了走廊尽头,从门口出去,刚踏出门,便为眼前景象震惊久久不能回神,呆滞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知道……一切全完了。   ……   镜内。   “一共三百六十五只蝴蝶,蛹却少了八只。”   “两只已死的,剩下六个应该是我们。看来……果然有关系。”   “我们没有离开,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参与进这一轮中,所以我们相当于……脱离出来了?”赵瑛有些惊喜。   容楚岚道:“我们离开了没用,他们陷入其中,会连累得我们也不能离开。只要还有人沉浸在这个蝴蝶梦境里,这片……轮回?我姑且先这么称呼,就不会停止。”   李芥也说道:“姜公子和容姑娘为了叫醒我们,花了大力气,要叫醒他们那么多人,恐怕难。”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对容楚岚和姜遗光说:“要是实在叫不醒,不如把他们都……”   他们六人短暂摆脱了困境,剩下的几百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已经尽力了,不是吗?再拖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容楚岚深深叹了口气。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么做为好。   且不说接下来近卫们可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光想想,三百多个入镜人死了,一时间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培养?   赵瑛都想法和容楚岚接近,她也不敢想一下子死掉三百多个人会有什么后果。可她更不知道该怎么把那群人叫醒。   姜遗光没参与他们的讨论。   他在想着“念”一事,以及这场幻境。   从前几次死劫,和藏书阁中所有人反复提醒的经验来看,死劫并不会让他们去做一些做不到的事情,相反,要破局的思路通常很简单,只是几乎都隐藏得极深,难以发现。   唤醒他们……   该怎么唤醒?三百多个人……   唤醒一部分,杀一部分?   应该会有更好的方法才是。   姜遗光觉得一定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而那就是破局的关键。   六只蝴蝶继续向前飞。   他们算过,正向飞的顺序是山林、荷花池(夏)、桂花林(秋)、梅花林(冬),最后是樱花林(春)。   而他们现在逆向飞,飞过樱花林,不出意料,就该到达梅花林了。   梅花林中落大雪,蝴蝶是飞不过去的。但如果不去,他们又没有什么更好的路子。   要杀死他们,只能去荷花池找到虫卵下手,推进水里,就足够了。否则那几百个虫蛹得破坏到什么时候?   可这样一来又陷入了悖论,逆着季节与时间飞才能脱离“梦境”,可逆向就必须通过梅花林。如果跟着他们顺着走,又会再次踏入新一轮的轮回。   到底该怎么办?   该怎么做?   怎样才能让他们清醒过来?   怎样解除公主的执念?   不论哪一项他们都做不到,他们现在只是一只孱弱的蝴蝶。   这个问题萦绕在所有人心头,包括斋宫贺也。   他的确恨姜遗光没错,可他不希望死在公主的执念中,他想要离开,超度大王。 第264章   梅花林到了。   白雪与红梅相映, 远看只觉寒意凛冽,冬风萧瑟。   “往回走一圈,就能抵消一天。”李芥扇着翅膀叹气,“只是……要飞过这片雪, 也实在太难了。”   “会冻死的。”张淮溪也犯难。   赵瑛一直跟在容楚岚身边, 略略飞低些, 问斋宫贺也:“你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吗?”   斋宫贺也苦笑:“实在抱歉,即便得知公主执念,我也没有办法。”   毕竟, 他现在只是一只蝴蝶,什么也做不了。   赵瑛心情沉重,又去问容楚岚:“我们……如果过不去,怎么办?”   容楚岚道:“过不去自然是赶紧回来。”她看一眼几乎是近在咫尺的雪地与梅花,同样发愁。   “死在山林中, 便是直接死了。要是冻死在这儿,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察觉过不去,不要逞强,立刻退回来。”   即便到这么近的地方, 冬雪的冷意也没有侵蚀过来,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锁在雪地中。几只蝴蝶踌躇着,终究还是穿过了那层屏障。   冷!   极致的寒冷。   呼啸狂风几乎是下一瞬就把几只弱小的蝴蝶吹散, 雪粒子夹在风里把寒风也染白了,转眼间,他们视线内就失去了彼此的身影。   姜遗光被吹得翻滚着打在一棵梅花树枝干上, 碰着便死死抓着枝干不放了, 又拼命抓紧枝干转个圈绕到背风处,总算免于被风刮跑。   他想看清其他人的身影, 却根本看不清。   茫茫风雪中,要找几只小蝴蝶何其困难?   还是再等等吧。   姜遗光躲在梅花裹成的窝里静静等待,期望狂风缓些,最好是停下来。可等了许久,外头风声却越来越大,凄厉哀嚎不休,坠满雪与梅的枝头也从轻轻晃动变为了好似被人不断狂甩似的,整棵树都在摇晃,好似随时都会被吹跑。   风雪不见变弱,反而愈发强烈起来。   姜遗光等了很久,心下一沉:是他失算了。   他原先和容楚岚来时,风雪并没有这么厉害,到后面才慢慢变得猛烈。他猜测这回会和上回反过来,初入时遇上暴风雪,到后面慢慢停歇。   结果却不是。   是因为他和容楚岚破坏了这里的规则,所以风雪才这样大?   又或者梅花林里的风雪本就是越来越强烈,不论正逆与否都是如此?   姜遗光心里不断猜测,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再不断推翻。他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心一横,找准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兜头吹来细碎冷硬的雪粒,风也是冷硬的,和这些比起来,蓝紫色的蝴蝶翅膀显得格外柔弱无助,被肆意吹拂的风刮得乱七八糟歪斜。辨不清方位,飞不出去,挣扎不脱,却又不甘心被狂风卷去不知名的方向,不甘心就这样死亡。   他好不容易找清了方位,用力往外飞,只要再飞出一点点,不过几尺的距离,他就能冲破这层屏障,离开这片风雪。   正和狂风对抗着,他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隐约歌声。   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像是女人在唱歌,他能觉察出歌声里的悲戚哀凉,再仔细听,那歌声却好似只是一段单纯的歌声,并没有其他太多情绪。   是武子内亲王在唱歌吗?她又是为什么而唱?   姜遗光用力扇动翅膀向前行,他飞得格外吃力,却一刻也不能停。小小的身躯一点点向“屏障”外的绿意靠近,肉眼几乎不可见,可的确是在一点点靠近的。   终于,他来到了无形的交界处。   风更大了,吹得更加狂乱,鬼哭狼嚎似的风声让他再也听不清歌声,姜遗光顾不得多想,一头扎出去——   他飞得那样用力,以至于骤然间穿破屏障来到只有轻微煦风的草地上时用力过猛,往前蹿出数尺远,好不容易才缓住身形停下来。   抖抖翅膀,仿佛还能察觉到那股寒雨衣长在身上。   这是他们来时的草地和进去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想想也是,他进去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刻钟。   其他几人没有出来。   姜遗光休息了一会儿,又凑近了,靠在那一层交界处,慢慢往上飞,让自己看清里面的情形。   梅花林中,已经完全变成了暴风雪肆虐情形,红色梅花瓣混在白雪中被飓风翻搅不休,白交织着红,褐色枝干被雪覆盖,覆盖在上面的雪很快又被风吹走,反反复复。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混沌,根本找不见那只几只小蝴蝶的身影。   姜遗光慢慢往下落。   这样大的风雪,他们还没出来。   可能早就……   姜遗光又等了很久,狂风没有一刻平歇,而他也再没看见那些蝴蝶的身影。他终于确信,这几人应当是被冻死在了里面。   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姜遗光缓缓往回飞。   这实在是他遇见过的最棘手的死劫。   以往死劫虽难,总也有迹可循。死劫由执念怨念而生,人有七情六欲就有怨念,也就有了弱点。他只要找到弱点就能破局。   而武子内亲王,她或许和自己一样,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她的忧伤、执念、遗憾……是真?还是假?她所求为何?这一切姜遗光通通都不知道,或许没有人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姜遗光扪心自问,让他现在说出自己在恨谁,好像也说不出来。   无欲则刚,没有欲望,则不生执念,便无处可破。   回去的路也一样漫长。   樱花林和来时一样,和缓微风,粉色花朵重重叠叠如层云密布,树干上,能找到一些虫蛹。   漫天粉红云霞中,姜遗光栖息在其中一朵上休息,继续思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死在梅花林中,不是真的死亡。夜里,他们会在樱花林里重新钻出虫蛹,再飞到山林中,开始新的一天轮回。   姜遗光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赶路。   他感觉到了疲倦,却不能停下来休息,樱花林看似和平,谁知道会不会像那片梅花林一样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最怕不是厉鬼侵袭,而是这样悄无声息,掩藏在平静甚至温馨表面下的杀戮,连死亡都是宁静的。   姜遗光慢慢想:那些人,他们真的是彻底忘了自己为人的记忆吗?第一天分明还记得,为什么却不愿意醒来?   恐怕不是忘了,而是心甘情愿沉浸在其中吧?   就像他见过的赌徒、酒鬼,他们知道喝酒伤身,却仍要用酒麻痹自己,整日飘飘然,他们也见识过其他赌徒还不起赌债被赌场打手剁去手脚都模样,可他们依旧心甘情愿一头扎在里面。   这就是人的欲望……   这群蝴蝶又会有什么欲望?让他们宁愿做蝴蝶,也不愿意变回人?   姜遗光相信,近卫们挑选入镜人时,大多都挑家世简单,但又有所求的勇猛之人,他们为了家人或为了荣华富贵便会拼一把。现在,这些入镜人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要了么?   樱花林渐渐飞到了尽头,又是连绵草地。   再往前,就是睁眼后见到的山林。   姜遗光停下来休息,喝了点露水,又吃了些花蜜,感觉体力恢复后,继续飞。   他的时间不多了。   蝴蝶寿命本就不长久,如果他再想不出来,不出半个月,他或许也要死在里面。他死后,会作为这镜里的蝴蝶一直活下去吗?   不论哪种,他都不希望。   姜遗光总觉得,会有更好的方法解决。   他独自又飞了很久很久,总算回到了山林中。   天已经暗了,和之前的每一个黄昏一样,天边爬上赤色晚霞,仔细看去,却是连晚霞和天边云彩都和前几日一模一样。   姜遗光飞到了小溪边,重新落在那块大石上。他还记得自己初次来时,看见一只透明的小虾跳起来。他也记得在石头周边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他还记得那些被蝴蝶采食过花蜜的花儿们,有几株应当早就谢了,可现在看过去,那些花依旧盛放和前几日也没什么区别。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到底……该怎么做?   怎样才能破除公主的执念?   即便知道了公主的执念,他现在作为一只蝴蝶,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怎样才能叫醒其他入镜人?   也是个难题,几次轮回下来,他们身为人的记忆恐怕已经不剩多少,即便他能叫醒一两只,那剩下的几百只又该怎么做?   他们不被唤醒,这个轮回就会继续下去,不会停止。   天黑了。   那群蝴蝶陆陆续续回来。   就连回来的顺序也和之前一样,只是少了原来的嬉闹声。蝴蝶是不会说话的。   一大群蝴蝶披着月光回到林间,好似风吹来的各色花瓣,飘飘悠悠飞舞两圈后,各自找了地方休息。   不出姜遗光所料,他又看见了容楚岚。   还有斋宫贺也、赵瑛,和张淮溪。   如他所想那般,一个不少地回来了,只是他们显然也失去了一些记忆,没有说话。   要叫醒他们吗?   即便叫醒了,似乎也帮不上忙。   姜遗光难得地陷入一种迷茫中,怎么做都好像不对,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到底该怎么做?   月光清冷明亮,照着小溪成了银河。那群飞舞的蝴蝶也要休息了,山林彻底寂静下来。   小溪……   四季轮回……   姜遗光没有睡,他试着随意去推醒其中一只,果不其然,那只蝴蝶不论他怎么闹腾都没有醒。他又找到了沉睡中的容楚岚,同样去弄醒她。   用触角去顶,翅膀扇动,不断去推,容楚岚也没醒,沉睡中,天蓝的一对翅膀轻微张开、合拢,流光溢彩。   下一刻,一根从草里抽出的草芯趁那对翅膀合拢时狠狠扎穿过去,那对翅膀便再也张不开了。   如法炮制,赵瑛等人的翅膀也被扎穿,姜遗光需要他们留下来帮忙——虽然他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   姜遗光不知容楚岚是否能清醒过来,但他总要试试,不能让这群人继续下去。即便是用这种方法,总比第二日她继续往前飞,又失去更多记忆好。   姜遗光搬了几根草芯就有些累了,停下来休息,落在花蕊中。花蜜香甜,带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继续抽草芯的动作一顿。   是了……   他想得太多,反而一叶障目。   他和其他人一直以来认为,入镜人化作的蝴蝶往顺向飞,就是开始新的轮回,只要有一只蝴蝶顺向飞,轮回就不会停止。所以,他们才需要把每一只蝴蝶都叫醒,好阻止轮回。   可谁说,一定要让他们清醒?谁说一定要破解武子内亲王的怨念?   因为武子内亲王,她根本就没有怨念!   她的执念、怨、遗憾,都像她念诵的诗一样,是没有来由的,是无根之恨。既没有根源,又谈何化解?   既然无法化解,那便不要化解!该从蝴蝶身上入手才是。   要让入镜人摆脱轮回,只要让他们和自己一样一直待在山林中。这片独特的山林,脱离在其余四景外,是一处独立又特别的所在。   只要让他们不离开就好。   想到这儿,姜遗光的动作更快,不断飞上飞下,抽取草芯和那些野草上的刺,把蝴蝶们的翅膀扎在一起,让他们难以挣开。   不……不够,靠他一个人,整个晚上也做不完。   他需要一些帮手。   姜遗光飞来飞去忙了大半晚,天蒙蒙亮时才停下,而被他成功破坏翅膀的,也不过三十来只而已。   足够了……   只要他们留下,他们还有一点为人时的思想。姜遗光就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蝴蝶不会嫉妒,武子内亲王也不会,可人是会嫉妒的。   他们自己的翅膀被破坏了,一定会嫉妒那些翅膀完好的蝴蝶们的。 第265章   新的一天到来。   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 和煦清风,阳光晴朗,草木投落在地上的阴影都和昨天一样长短,一样地倾斜疏密。   唯有一点不一样……蝴蝶变少了。   几百只里少一两只蝴蝶并不容易被发现, 可要是一口气少了几十只, 那就有些明显。   飞在天空中的蝴蝶们没在意, 照旧愉快玩乐,飞往远方。   地面花草顶端,一群被扎穿了翅膀的蝴蝶费力挣扎, 也想飞远去,却没法离开。   一只蓝紫色蝴蝶在他们周围飞来飞去,清点数量,发现没少才放心。   姜遗光什么也没做,只自顾自忙自己的, 甚至休息了一会儿。   太阳升到头顶,这群蝴蝶逐渐发出咿咿呀呀的单音,似孩童牙牙学语。咿呀许久,渐渐有蝴蝶学会了说话, 并叫出了姜遗光的名字。   “这回, 你这么快就想起来了吗?”姜遗光飞落在天蓝色蝴蝶边,替她拔去了插在翅膀中的草茎, 后者抖抖翅膀,抖落些闪闪发亮的鳞粉,思索道:“或许是因为我也比其他人少一轮。”   容楚岚看一眼四周, 好奇问道:“你想出办法了?”   姜遗光:“试试而已, 他们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解禁。”   容楚岚便在心里叹口气。   有时, 并非见着刀光剑影或见血才叫残酷,似这般轻飘飘甚至隐藏在世人憧憬的桃花源之中的无形杀戮,更叫她不寒而栗。   她又问起武子内亲王一事,姜遗光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她。   “……那位公主的爱与恨既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处,和她喜欢的诗一样,又可是一首无题诗……所以,不如干脆认为她没有执念,不需要化解……”   “这样,我们只需思考如何让所有入镜人解脱。”   容楚岚感觉不太对,她直觉姜遗光隐瞒了一些事情,可对方不说,她也不好问。算起来,在这镜中姜遗光帮了他不知多少次,她欠了许多人情要还呢。   姜遗光又对她说:“他们还没醒,劳烦你做一件事……”   容楚岚听完一怔,立刻想到了什么,马上转头忙去了,临走前还多看了一眼仍旧扑腾着的蝴蝶群们,心想如果他们醒来了,也要来帮忙。   姜遗光看容楚岚飞远了,听不到自己说话后,独自飘落在一朵和他颜色有些相近的花朵上。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容楚岚,同时也完全误导了李芥等人——仅凭那一面山海镜,怎么可能引来倭国如今的满城鬼怪?   更何况从斋宫贺也的话中可以得知,这面山海镜并非无主,只是镜子主人更替较快罢了。   所以,引来鬼怪的会是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已经有一些近卫知道了他身上“念”的存在。他才更不能让那些人发现武子内亲王身上的古怪之处。   一旦他们发现那位公主的异常,又和自己的“念”联系在一起,他的下场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绝不能被发现……   姜遗光轻轻扇动翅膀,他察觉到了疲倦,并非由于劳累,而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犹如人步入老年时的困倦感——蝴蝶本就活不长久,他已经活了好几天,再不出去,他便要永远留在这里。   他用容楚岚听不清的声音说起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位小国公主,受尽宠爱,她喜欢另一大国的诗词,常以此感怀自身……”   他想试试自己的念在镜中能否引来鬼怪。   武子内亲王的念像一片桃花源,一处被花草覆盖的沼泽,一杯掺了毒的美酒。他就要试着把这片桃花源、这杯美酒的假象打破。   他编造了一位公主的故事,半真半假,道那位公主生来少情,七情六欲缺了一大半,可公主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缺少,她仍旧爱作诗。殊不知她做的诗流传出去后引来人祸,听过诗的人都陷入了混沌中,渐渐的,浑浑噩噩死去,犹如一只不知来路和归途的蝴蝶。   他说话声又轻又急,说完了一个短短的、听上去似乎没什么意义,没有缘由也没有结尾的故事。   其实姜遗光也不确定有没有用,这个幻境大概是他到现在遇见的最难琢磨的一个了。   无因无果,无始无终,来得莫名其妙,去得稀里糊涂。一切都像一场糊里糊涂的梦,光怪陆离,摸不到边。   蝴蝶们渐渐清醒,不知是因为姜遗光说的故事,还是因为没有随大流一同离开,又或者二者皆有。总之,他们慢慢醒了过来。   “蝴蝶……翅膀为什么被困住了?”这是还有些迷糊的。   “大家都变成了蝴蝶,实在可怕,这几日竟也没发现。”这是较为清醒的。   “是梦吧?是梦……”这是仍旧沉浸在蝴蝶美梦之中的。   容楚岚很高兴,她正收集花蜜,小心地聚放到一片花瓣上,清香诱人,她忍住了才没有吃掉。她知道姜遗光想调开自己,估摸着他有什么避讳,便顺从他意离远了,听见远方传来的说话声后,将盛着花蜜的花瓣放好,慢慢飞了回去。   她的翅膀上还有一处破损,飞不快,飘飘摇摇落在花朵上空,对已经完全想起来自己是个人的蝴蝶贺喜,又帮他把翅膀上的草茎抽出来。   回想这几天,他们哪还能不知道这片地方有古怪?翅膀解脱出来后,连连道谢,各自又去推搡别人,要让他们也醒过来。   他们听容楚岚说了,要么全部醒过来一起离镜,只要还有一个没清醒,继续飞去轮回,他们就没法离开。   名叫王艋的一个人仍有些后怕,道:“还好醒过来了,否则真要变成蝴蝶在这里待一辈子。”他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说,变成蝴蝶也没什么不好的。   另一个声音活泼机灵,名叫孙可望的人说:“还有一天,大伙儿晚上干脆警醒点,趁夜里把所有人翅膀上都弄上。”   “得有多少啊?”有人问。   容楚岚见姜遗光没回应,反而飞远了,便代他回答道:“共三百六十五,死了两个,留下来的有三十七个,每个人对付七八个,尽够了。”   三百多听上去多,细分下来又少了。众人安心下来,各自抖落草茎,破了个口的翅膀抖抖,还漏风,但好在能飞起来。   有几人不仔细,将那还在迷迷怔怔中的蝴蝶也放出来了。那蝴蝶通身粉黄,一得解脱后,扇动翅膀就向外飞去。   起初还没人发现,等他飞远了才看出他是去往荷花池的方向。   容楚岚立刻尖叫起来:“拦住他!不能让他去!”   他们的翅膀都破了孔,根本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晃晃悠悠向西飞,但有一片蓝紫色的影子更快,张翅如高空滑翔闪身飞到他身前,将他堵了回去。   只是要把他带回去也不容易,两只蝴蝶纠缠在一起,你追我堵不放。   那只蝴蝶犹不死心,想绕过姜遗光飞走,又有一只天蓝双翼蝴蝶托着盛了蜜的花瓣过来,香甜气息诱使那只蝴蝶有些分心,正犹豫不决中,被姜遗光找准时机狠狠一撞,发晕了飘下去。   “清醒了么?”姜遗光飞下去问他。   如果还在梦里,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早上那批蝴蝶开启了一轮轮回,谁知道这只蝴蝶在这个时间离开,会不会开启新一轮?到那时,大家又要再耗一天。   那只蝴蝶在草丛中扑腾两下,逐渐想起了什么,能当入镜人都不笨,想明白后,嗫嚅道:“醒了,醒了……多谢。”   容楚岚抱着花瓣,觉得这一招还挺有用。   其余人也陆续赶来了,把他放出来的那只蝴蝶有些抬不起头,差点就误了事儿,连连致歉。   他们也看出来了,到底是谁在力挽狂澜。   姜遗光语气平静:“没事了,既然大家都清醒了,就跟我来吧。”   一小群双翼破损的蝴蝶跟在唯一一只完好的蓝紫色蝴蝶身后往回飞,飞不快,慢吞吞的。   据容楚岚说,她也是被这位姓姜的小公子救下来的。   实在惊险,所有人第一天来时都迷失了神智,好在他清醒着,要是没有他在,恐怕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呢。   也有人心中疑惑,为什么只有姜遗光能维持清醒?这话问出来得罪人,便只好咽回去不问,反正出去后姜遗光总要对近卫交代的。   太阳渐渐西斜,晚霞出来前,众人总算赶到了樱花林。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不一样。   “若是桃花林,而非樱花,传闻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了吧……”   逆向飞一回,彻底挣脱了梦境,为人时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清醒过后,就是后怕,再便是感激。   休息后,众人又往回去,重新回到山林,等其他人回来。   他们全都按姜遗光所说,准备好了草芯、勾刺等物。   天暗下,蝴蝶们沐着月光归来,环在波光粼粼小溪上飞舞几圈,各自找地方休息,很快陷入沉睡。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翅膀在不知不觉中被挂上了勾刺或尖锐的草芯,无法张开,就是为了防止他们飞走。   人多,干活儿快,没多久三百来只蝴蝶便一个不少的被捅穿了翅膀,到现在,他们总算能放下心来。   不出意外,只要等明天过去。等明天……他们不再被迷惑,再带着他们逆向去樱花林,就可以解脱了。   就着月光,三十来只蝴蝶凑在一起说话,声音细细碎碎,顺着月光和溪流飘走了。   更多是感谢姜遗光和容楚岚二人,如果没有他们,或许这场死劫真的会在无知无觉中带走他们的性命。就算姜遗光不说,他们也要记着这个人情。   无人知道,几十人中混进来一个倭国人。   斋宫贺也怕自己被针对,给自己起了个汉人名字,他还担心自己没用了,姜遗光等人会拆穿他,结果他们没有,松了一口气之余,心情复杂。   一夜微风如许。   又是新的一天。   本该和太阳一样升起的蝴蝶们却全都飞不起来了,落在花朵中翻滚扑腾,试图把扎穿翅膀的东西甩掉,可不论怎么甩也掉不了。一旦松动,还会有能自如活动的蝴蝶扑过来把钉在翅膀上的东西打得更牢些。   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挣扎也是徒劳。   其余能飞的蝴蝶们不敢大意,四处巡逻,不放跑一只。   挣扎了大半天,东边的太阳都升到了头顶,长长影子也缩短成一点点,也没有放跑一只。他们的神智渐渐清醒了些,开始咿咿呀呀说话,发出小儿学语的吱呀声。   姜遗光察觉他们清醒的速度比昨天慢些,怀疑昨天可能是自己的“故事”起了效果。   他避开密集蝴蝶群,略一思索,继续说昨天的故事。   底下说话的声音更多了。   他们清醒的速度更快。   但也发生了一些更糟糕的事……   花朵下、草丛中、树干里……爬出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蜘蛛。   有些挣扎着落在地面的蝴蝶被蜘蛛逮住,没醒过来的被蛛网立刻无声束缚住,有些醒了的、草茎还没来得及拿掉,眼看自己被体型差不多大的蜘蛛缠上,惊恐无比地惨叫起来。   “救命!!救我——”   “救救我——快把我放了!”   “清醒了总能把我们放了吧?求求了,快放我出来!”   一众人哪里能想到会出这事儿?手忙脚乱飞下去抽走草茎,有些脚上黏了蛛丝的蝴蝶慌张地不断挣扎,害得来帮忙的蝴蝶一时间拔不掉他翅膀上的尖刺,更有些自己也黏上了蛛丝。   “怎么会这样……”容楚岚愤恨不已,带着人下去帮忙。   可是……几百只蝴蝶,全都被蜘蛛缠住了。   姜遗光也在帮忙,他动作利落些,三两下扯掉一根刺后,拽着蝴蝶飞起来往空中一扔便不管了,又去帮下一个。   现在,所有的蝴蝶都醒了。   都在叫骂,痛恨,他们怨恨死劫主人,也怨恨把他们翅膀钉住,让他们不能飞走的其他入镜人。   宁静祥和的桃花源,放出一群蜘蛛后,立刻破灭。 第266章   咒骂、乞求、惨叫……   蜘蛛们速度很快, 快到不多时就将还没能飞起的蝴蝶缠绕住。漂亮的蝴蝶翅膀粘上又轻又柔的浓白蛛网,黏黏密密的,怎么挣也挣不脱。   被缠住的蝴蝶叫骂,哭泣, 拼命挣扎, 无果。   样貌丑陋的蜘蛛们越来越多, 爬得很快,沉默地将那些蝴蝶熟练地缠住,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白色、表层不断鼓胀的东西。   “救救我……”还留着神智的蝴蝶哭求。   他们太痛苦了, 逃不了,死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古怪丑陋的蜘蛛向他们爬来。   “他们没救了。”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   没救了。   侥幸逃离的蝴蝶们只是蝴蝶,无法帮助他们抵抗蜘蛛,只能眼睁睁看着没能逃离的蝴蝶们死去。   蜘蛛是怎么进食的?   姜遗光见过。   蛛网困住, 让猎物逃脱不得,淬了毒的口器扎进猎物身体里,挣扎的猎物就会慢慢死去,身体里的血肉变成一滩水, 被吸走。就像蝴蝶吸食花蜜一样, 吸干净。这样,蛛网上就只剩下一具空壳。   这些蝴蝶的身体也会变成空壳。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救不了了……”   “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们尽力了。”   飞在高空中的蝴蝶们如是说, 声音越来越小,细细碎碎汇聚在一起,好似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 不是他们见死不救, 他们也只是无可奈何。   下方的蝴蝶惨叫、哀嚎此起彼伏。   如果能和真正被蜘蛛捕猎的猎物一样,先以蛛毒杀死也是好的, 至少没有那样的痛苦。可他们却连昏过去也做不到,清晰感知着蜘蛛的尖口扎进柔软肚腹中,慢慢吸食。   他们的血肉和神智便在一点点吸食中散去,唯有痛苦是清晰的。   鲜艳花朵、碧绿草木,还有漂亮的蝴蝶翅膀上,全都爬满了蜘蛛。   大大小小的黑蜘蛛,漆黑的,八只长腿抖动着爬行,速度飞快,窸窸窣窣响。自上往下看,好似黑水肆意横流,覆盖住一光景。   天之下,山林被黑白两色覆盖。   黑的是蜘蛛,白的是蛛网,黑白分明却又不那么分明地混杂成混沌斑驳的怪色。蝴蝶们没有落脚之处了。   那些蝴蝶也被覆盖住,唯有惨叫声仍在,他们正被慢慢吸食去血肉,一点点死亡。   “该走了。”他们之中有人说。   “走吧,去樱花林。”   蜘蛛蔓延的速度太快,他们翅膀上多有漏洞,飞起来比往常更慢、更累,也不敢停下,费力往樱花林去。   现在,一共剩下近两百只蝴蝶。   死了一百多只,镜外便是死了一百来人。这样大的数字,不是小事了,兴许还要……上达到陛下那儿。   众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这三十七人是凶手,也成了天然的同盟,有些还没沾过血,心里惴惴不安,有些没在意——镜中杀人,只要不是滥杀,错杀、不得已、被追杀后反杀,都是被近卫们默认的。只要能活下去,就算本事,死了的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不够厉害。   也有些看着飞远的蓝紫色蝴蝶背影,心情复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死劫中出力最多的是谁,活下来的也全都要承他人情。这事儿闹得越大,对姜遗光好处最多。   想着想着,便觉飞倦了,偏生又不能落下去休息。蜘蛛在底下追着爬,一路青翠草地都被覆盖上密集蜘蛛黑影,像迫不及待披上一层黑布,所到之处只剩漆黑,再不见异色。   “恐怕是要我们累死吧。”   “它们追上来了。”   “飞不快了,翅膀有破洞。”有人试探地说。   姜遗光只当作没听见。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去,不会再开启新的轮回。蝴蝶不死的诅咒已被打破,此时,就算他们自己坚持不住掉下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有人心怀恶意要往回飞也晚了,他并不担心这点。   本就遥远的路似乎更远,飞在后面的人起初还能开开玩笑,到后来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无力扇动翅膀,飞得越来越慢。   实在太累了……越飞越低,好几次差点一头栽下去。   一些人努力抬头,却发现最前面的蓝紫色蝴蝶早就不见踪影,心里生出恶意来。   既然要救他们,为什么要用扎穿翅膀这个办法?他自己的翅膀好好的,他当然不会有事。   恐怕他早就预料到了吧?他也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吧?   迎面吹来微风,几只落在最后的蝴蝶再坚持不住被吹落下去,很快就淹没在密密麻麻爬行的蜘蛛群中,凄厉惨叫出声。   其他人翅膀一抖,原本还累得不行的人也咬牙继续飞,终于,他们看见了远处深深浅浅满树粉色花瓣。   樱花林,总算到了。   姜遗光第一个飞到树梢头,蜘蛛群落后他几步,还未来得及占领,叫他得以休息片刻。但很快,几乎无穷无尽的蜘蛛们覆盖住地面后,八只脚轻快地沿着树干往上爬,汹涌黑色浪潮势要爬满每一寸角落。   其他落后些的蝴蝶们更艰难,本就憋足一口气想着到樱花林就能休息,哪里想得到樱花林也被这群蜘蛛占满了,又不能停,只好继续飞。   越来越慢,在空中摇摇欲坠,死撑着一口气不掉下去。   他们才不要死在蜘蛛口里!   仅剩的蝴蝶们盘旋在已变成漆黑的樱花树上空,俯视着,那群蜘蛛们爬来爬去,隐约能看见它们细小泛着红光的阴森的眼睛,盯着蝴蝶们,目光如蛛网般黏腻恶心。   一只又一只绕在蓝紫色蝴蝶周身汇合了,渐渐也变成蝴蝶群。   落在最后两只蝴蝶艰难缓慢朝他们飞去。   只要……飞到樱花林上空,死劫就彻底结束了。   蝴蝶群看着他们。底下的蜘蛛也看着他们。   两只蝴蝶中,其中一只正是斋宫贺也,他死死地注视着姜遗光,飞行吃力,歪歪斜斜,却仍不肯停。   仇恨未止,他怎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可他实在太累了……   在即将来到樱花树上空的前一刻,斋宫贺也拼尽全力往前一挣,飞到前方离他约一尺远的蝴蝶上方后,径直落了下去。   他竟是直接将下方的蝴蝶做脚凳休息了短暂的一瞬,而后用力一蹬,借力再度飞起,飞到樱花树上空。   被他猝不及防踢下去的蝴蝶根本反应不过来,直直下坠,仓皇间要扇翅重新飞起,一只蜘蛛迎面冲他吐出蛛丝,将他拽了下去。   最后一只蝴蝶落入蛛群,惨叫声响起。   斋宫贺也只盯着姜遗光,没有去看在他下方还在挣扎的蝴蝶。   没有人说话,都在等待。   等了很久很久,那只蝴蝶的惨叫才渐渐消失,所有入镜人也都察觉到了这片空间的扭曲。身形慢慢模糊,直至消失在原地。   太好了……总算离开了……   ……   荒野中,客栈中……带着镜子的近卫们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将镜子取出来。   金光闪烁,人影接二连三出现。有站着的,有躺着的。   站着的活人立都立不稳了,手扑腾两下好似学鸟振翅,一头往前栽,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都在发飘。   倒在地上的人浑身血肉渐渐干瘪,像被人吸食了浑身血液,渐渐变成只剩空壳的干尸,骇人可怖,阴森至极。   李三和王连苍还在路上。   赶着几具尸体,不能走大路,一路穿小道过荒郊,所到之处土匪不敢惹,山贼不敢欺,看见那几个行走动作一模一样的黑衣身影,傻子都能看出来有古怪,哪里还敢找麻烦?   就这么着,两人带着尸体顺顺利利往回赶。   没有人发现,他们身后跟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荒郊野外中,贼匪最多,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更多,那些个为了省钱不走官道的赶路人,全都赴了黄泉,化作一条冤死鬼。   现在,它们被唤醒了,远远坠在两人身后,跟着那几具尸体一起“回家”。   李三也不会知道,他的那一声“起!”,唤醒了多少孤魂野鬼。   被他们遗忘在山林里的那些近卫身上还带着没有被搜走的山海镜,闪烁出金光。   紧接着,几道人影从镜子中跌出,踉跄倒地。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活着的甩甩脑袋,看清了周遭事物和早就肿胀腐臭的尸体,吓一大跳。   这是哪儿?   他们怎么会在野外?   冷静下来的,从尸体身上翻出属于自己的镜子,连同近卫们的腰牌,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   *   东瀛岛。   一辆马车在长街中行走,街道两旁无人,偶有几个站立着的人,面色青白,肿胀的眼底渗出血丝,四肢古怪地抖动着。地面上也有些瞧不出是人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一团肉,伸着长长手臂跟在马车后面扭曲爬行,身后拖行出颜色古怪的黏腻水迹。   蓦地,马车戛然而止。   从马车上扔下来一个包裹,严严实实,装着重物,重重一声落地。   赶车侍女面带微笑,抬手扬鞭,马车应声前行,马蹄声踩在覆盖血肉的地面上,每踩一步就踩踏出黑红腐臭的汁水,一步一步慢慢走远。   车厢内,女子抱着一颗苍白头颅,身边坐着衣衫规整,脸色同样苍白的小男孩。   地面的那些东西,四面八方的,渐渐往包裹上凑过来。   眼球、肠子长长一截拖在外面爬行,绵软无骨的苍白手臂用力往前伸。围着包裹围成了一圈。   就好像……那个包裹里有什么格外吸引它们的事物一般。   金光闪烁。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街上,脚下踩住了正伸出去的一只手。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踢开周边绵软的肢体死尸,解开包裹,找出一面能照出自己模样的镜子。   而后在他身边,接二连三身影出现,有的仍旧下意识张开双臂挥舞,还有的只剩一具干尸往下倒。   鬼街热闹起来。 第267章   “这是……倭国?”有人不确定地问。   他们临走前, 倭国也没这样啊?入镜再怎么久也不会超过一旬吧?才几天啊倭国就变得这样惨了?   绝大多数人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有个别被眼前血腥场景吓得白了脸,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从包裹里去找自己的镜。不管是因为什么,拿着镜子总不会有错。   唯独一个穿着和他们不太一样的年轻男人顾不上拾镜, 呆呆环顾一圈, 忽地跪地悲戚痛哭起来。   姜遗光念出一个词:“是百鬼夜行?”他在问斋宫贺也。   后者已被眼前惨烈的如地狱般的景象震惊到失去了大半神智, 痛哭不已,被人推了推后,才哽咽点头。   百鬼夜行……怪不得这样惨烈。不少人心里有底了。   斋宫贺也脸白得厉害, 推开凑在自己身边的人,踉跄几步,想走又不知去往何处,好半晌,喉咙里挤出似困兽般悲怆凄厉的嘶吼。   大多数入镜人虽见惯了生死离别, 却也不至于到姜遗光这样冷血的地步,知他是倭国人,看他哭的可怜,不免心生怜悯。   有人就劝他:“与其在这哭, 不如去你那神州看看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总不至于没有活人了吧?”   “就是,听说你们以前也有百鬼夜行, 可能就是这条街比较惨点,其他地方说不定好些。”   斋宫贺也听着他们的话,逐渐回了心神, 连连点头:“你们说的有道理, 我现在就回去。”他抹一把脸问,“诸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可要一起回神宫坐坐?”   他没有多看姜遗光。在那个可怕猜想的冲击之下,姜遗光做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了。   “走吧走吧,还要麻烦你带路。”   所有活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镜子,包裹中还剩下好几块无人认领,数数,和地上新出现的干尸正好能对上后,镜子放进包裹里装好。   有人为了讨好姜遗光,想把包裹递给他,后者接了,问:“他们的尸骨怎么办?”   名叫王艋的人抢先说:“以往都有近卫处置,收殓了交给家人。我们不如先回去和近卫们说,让他们来办。”   说来也巧,地上这几具尸体和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即便有人觉得就这么放在这儿不太好,看其他人不说话,便也不提要把尸骨带回去,装着没看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说了,谁来搬?谁也不乐意啊,这不是平白得罪人嘛。   他们不说,姜遗光也不坚持,他又不是什么领头人,赞同了王艋的话后,又请斋宫贺也带路。   斋宫贺也还真知道这个地方,指向西边道:“这里距离伊势神宫不远,往这里穿过两条路就到了。”   “那就快些过去。”姜遗光说,“我怀疑神宫出了事。”   其他人也纳闷呢,明明入镜前在伊势神宫的大殿内,怎么出来后是这么个鬼地方?难不成他们的镜子被人带着逃跑到了这里?   李芥盯着地上车辙痕迹,面沉如水。   不只是他,也有其他人发现了。有人指着地面说:“看,是新鲜的马车痕迹,正好通向你说的伊势神宫方向。”   百鬼夜行,这种时候怎么会有马车在外行走?   又有人倒回去看包裹所在的地方,伸手一摸:“砸出了一点坑,有一点点溅出来的痕迹,只是被脚印盖过去了,正好落在马车车辙旁。”   姜遗光顺势提起包裹,包裹底部还在淌血,黏了一点红白软烂之物,得出结论:“包裹应当是从马车上被丢下来的。”   斋宫贺也才注意到他们的山海镜,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认为八咫镜是本国至宝,独一无二,却没想到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实在是,实在是……   是了,若不是这样,他们又怎么会和自己一起进入到武子内亲王的执念中呢?   斋宫贺也甚至以为,大梁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八咫镜。   他们举国上下,也不过一面而已。   上天何其不公?让大梁人占尽天时地利,而这群大梁人……明明都拥有宝物,却不愿意为付一分力,反而一直推脱大梁没有高人。   明明可以救他们的……明明可以……   如果王室真的出事……这群大梁人,都是凶手!尤其是这个姓姜的,他竟敢杀了大王,他必须以死谢罪!   不能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斋宫贺也深吸口气,强笑道:“还是尽快去神宫吧?你们的将军也在那里。”   天照大神庇佑,若真有鬼怪,还请先除去这群大梁罪人,让他们的灵魂在地下为先王奴役,生生世世谢罪!   众人往伊势神宫去。   一路满目疮痍,触目惊心,一切怪状皆惨不忍睹,再不见一个活人。   斋宫贺也脸越发苍白,越走越快,恨不得再生双翅膀飞到   马车车辙……的确是往伊势神宫去的。   神宫里的先王后、大王的妃子们……还有王子王女们,他们又会遇见什么?   少顷,到了伊势神宫大门外。众人为之一震。   铺天盖地的红。   整个伊势神宫都成了血红色,砖石瓦砾、一草一木,满目鲜红,没有一丝杂色。再看去,便发现上面全都均匀地铺满了细碎血肉,才能染出如此均匀的鲜红。   彼时庄严庙宇,此刻看上去仿佛阎罗地狱一般可怖,叫人遍体生寒,几欲作呕。   大门前,台阶上,停了一架马车。马安安静静站在原地,车帘紧闭,看上去很平常。可平平常常一辆马车怎么可能停在这儿?更怪异了……   起码,入镜人们都不太愿意进去——简直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有鬼,他们又何必耗费自己的死劫去帮倭国人驱鬼呢?   唯有斋宫贺也失去了神智,提刀咆哮冲进去。   脚踩在鲜红台阶上,一步一脚印,鲜红染料沿着他衣料飞速往上晕染开,却在染了两条腿以后就没动静,远远看过去,他的两条裤腿染得鲜红。   余下人也有些惶恐。   “整座神宫都……马将军和那些近卫怎么办?”   “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出事了吧?”   李芥说:“说不准,这倭人的百鬼夜行邪乎呢,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女子一怔,揪紧了衣摆:“那……那没有其他入镜人留下吗?总该有人留下吧?”   “……不知道,听说留了一些人在海边驻扎。”   “应当没有了,我们这回进去了那么多人,恐怕所有牵涉到长眠诅咒的人都进去了……”   一群人站在神宫外议论,惶然地发现:百鬼夜行到来时,马将军周围可能……真的一个入镜人都没有!   许久,有人轻轻发问。   “如果真的……那我们该怎么回去?”   姜遗光看一眼四周,“我进去看看。”   其他人说话,既是恐惧下心乱,也是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   见他要去,其他人也想跟上。   姜遗光没阻止他们,说了一声后独自轻巧迈上台阶。他脚尖踮起,正好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不让那些东西靠近。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上去。   一小部分人不愿意进去,约好在外接应。李芥便是其中一个,眼看着他们都走上高高台阶,正小声和其他人商议,却听见奇怪声响,以及从上方传来的大喝——   “躲开——”   姜遗光掀开了马车轿帘,车厢中,静静放着一颗人头,脸颊青白双眼爆凸,是马将军,不知他生前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惊恐的神色。   姜遗光还没动作,那颗人头露出个笑,一歪,当着他面骨碌碌滚落下去。   似乎打开了某个阀门,自他以后,无数人头井喷般从马车车厢中爆涌而出,大批大批带着长黑发的人头滚下台阶,顺带沾一沾台阶上的血肉。   李芥等人吓得连忙逃跑,他们才不想试试碰到死人头是什么滋味。   长阶顶,姜遗光维持着掀帘姿势,一手扣上山海镜,但直到人头涌尽,也没有出现怪事。   他放下车厢帘。   “姜兄,如何?有什么发现吗?”身后有人问他。   入镜前他们关系还不算好,可谁也不是蠢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起内讧没什么意义。   姜遗光说:“人全都死了。”他语气很温和,带了点悲悯,眼睛垂下,像是不忍。   “我数了数,少说三千人……马将军带来的兵就正好……”   闻言,其他人沉默下去。   那个可怕的猜想……成真了。   “全都没了?”有人不敢置信,却连疑问都无力。   姜遗光嗯一声,往里走去。   他仍旧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穿过外间,步入正院,一路往里去。   斋宫贺也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寺庙内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砸坏损毁的杂物,间或夹杂着无头尸体,已经过去一段时日,血都干涸了,唯有地面铺就的血层还带湿迹。   他们小心往里走,大声喊着马将军等人,手里都持着山海镜,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鬼怪。   无人应答,鬼怪也无。   这不过是鬼怪肆虐后留下的废墟罢了。   “人全都没了……全都没了……”   “海上航行凶险,没有好手,我们可怎么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总不会不管我们。”   这件事情太大了,一时间他们甚至并不觉得震撼,反而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来。   姜遗光没有参与身后那些人,他快步往里去——不出意外,整个倭国都已经无人,斋宫贺也留着也没用,不过难保皇帝会要留他一命。   倭国留下的唯一一个阴阳师,这层身份会让他得到重用的。但斋宫贺也在恨他,如果不能为他所用……那就必须在他到大梁之前杀了他。   “斋宫贺也!你在哪儿?”姜遗光“担忧”地叫起来,“这里危险,我们必须尽快回去。”   地面堆积的杂物太多,脚印渐渐难找,姜遗光独自叫喊着,和其他人渐渐拉开一段距离。   姜遗光找了很久。   身后的人渐渐都被他甩掉了,在阴森空旷又杂乱的神宫中独自行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渐渐的,脚步声也没了。   眼前的红也渐渐褪了色,薄薄一层,能显出些原色来。   穿过大堂,沿着脚印走上一间二层阁楼,长长的木质地板走廊,血水渗进了木头中,显出一种鲜红偏乌黑的颜色。再往里走,一路走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推门进入。   房间狭小,地面铺了倭国特有的一种厚垫子,被人用刀劈开似的四散一地。血迹滴滴答答往前,落在一面柜子前。这里原本供奉了一座神像,如今神像已被打翻,在地面碎成两截,只有一个空座放在和他同高的木柜顶。   脚印停在木柜前。   姜遗光迟疑片刻,推开门。   木柜中空无一物。   “斋宫贺也?”他又叫出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不信邪般伸手摸了摸,面露沉思。   总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什么机关暗道,会在哪儿?   他正摸索着木柜,神情专注,似乎听不见周围一切。   身后一道身影缓缓走近。   那身影通体血红,无声无息来到姜遗光身后,缓缓抬手,握住一把尖刀。   只要刺下去。   这个人就会死在这里,没有人会察觉。   “斋宫贺也!你在哪?”蓦地,姜遗光背对着他再度喊叫出声,“你在里面吗?”   那身影一顿,差点以为要被发现,反应过来后更加恼怒,抬手狠狠刺下去——   眼前人却如泥鳅一般滑溜扭过身,快得他根本没看清手腕便一疼,刀飞出去,手臂反扭在背后,膝窝被用力一踢,跪倒下去。   姜遗光在他身后制住他,微笑道:“斋宫贺也?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斋宫贺也如案板上拼死的鱼拼命挣扎,可双手反扭在背,膝窝又被强压住,少年力气大得很,一手攥住他两只手腕,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压在地面,斋宫贺也动弹不得。   “为什么?”斋宫贺也笑声尖利,“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姜遗光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出来后找我决斗,我答应了。现在偷袭,是要出尔反尔吗?”   “什么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死!”   “是吗?你的命也是我救的,我该死,那你呢?”姜遗光不在意他的咒骂,继续说,“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们国家的百鬼夜行闹得这样大,即便没有我,你们的大王也不会有好下场。他总归要死,不如我给他个痛快。”   “你们的王室消灭在鬼怪手中,你不敢找鬼怪报仇,却只敢毁约来偷袭我,甚至偷袭还输了。我特地进来找你,担心你出事,你却这样回报我……”姜遗光说着,发出少年嗓音带点儿趣味的笑声。   “你的样子……真是可怜啊。”   并不掺杂怜悯,甚至好似只是随口一说,却更显得是实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如诛心、攻心。但如果斋宫贺也不能为他所用,不如就死在这里。   “闭嘴!你闭嘴!!”被他按住的男人从脖子到额头都爆出青筋,悲怆得不能自已。   “你闭嘴……别说了……”   “我说什么?我自然不会说了,你心里很明白,不是吗?”姜遗光又是一声轻笑。   “这世道便是如此,人杀人,人吃人。我敢做,就不怕你报复。我在杀了你们的大王时,就等着你来复仇。可惜,你连堂堂正正复仇都不敢,你真懦弱。”   姜遗光放开了他,他瘫软下去,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空洞。   现在就算把刀放在他手里,他也没法动手了。   姜遗光蹲在他身前,抬起他的脸,笑道:“我们来算算账,你自己放弃了和我决斗的机会,偷袭也失败了,按理说,你这条命该归我了。”   “不论怎么说,我在镜中救了你一命,没有我,你也出不来。算起来,你欠我两条命。”   “你前半辈子都在为你的大王效忠,现在你的大王没了,原本你的命该归我,可惜……你太懦弱,脑子也不清楚,仍在恨我,你的命我也不想要。”   姜遗光松开他,看他彻底瘫软下去。   他从喉咙里发出呜咽,那是全然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哀鸣,痛苦到了极点。   可惜,注视着他的人,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怜悯。   世间人人如此,没有谁能逃掉,如果刚才斋宫贺也偷袭成功了,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姜遗光来到门边,拾起刀,一步步逆光向他走来,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斋宫贺也直愣愣地看他,半晌,缓缓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大王……我……是臣下无能……   过了片刻,他却感觉那把刀被放在自己手心。少年手指冰凉,比刀身暖不到哪里去。   “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吗?”姜遗光说。   “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你就算拿着它,你也杀不了我。”姜遗光道,“你的心已经彻底崩溃了,你赢不了我。”   “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道。   斋宫贺也茫然又哀戚地呜咽着,手里尖刀哐当一声掉落,他抱着头,无比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呜呜痛哭。   主君之死,镜中梦境消磨,灭国之殇……足够将人意志压制到最低。   姜遗光看着他,看了很久,心里默默盘算。   良久,哭声渐歇。   斋宫贺也陷入巨大的渺茫痛苦之中。   比苦痛更痛的,是无力回天,无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要走了,你身上带着镜子,也得和我们一起走。要么你带着镜子一起走,要么,你把镜子交出来。”姜遗光环视一圈,状似无意道,“至于这座神宫……已经毁了,不如全部烧掉,以免再有恶鬼。”   “不行!不可以!”斋宫贺也从瘫软中回神,连忙反对。   “为什么不行?因为里面有你们国家的秘密是吗?”姜遗光轻描淡写问,“否则,你知道人都死光了还急匆匆跑进来,是为了什么?” 第268章   从外面看就知道这座神宫里不可能有活人了, 斋宫贺也却仍旧往里冲。   姜遗光沿着他的脚步一路往里走,发现他并非失了神智乱闯乱撞,相反,他目标明确地往这座阁楼走来。   这座阁楼看上去不起眼, 并不是大王、王后或者任何一位王室成员的居所, 进入后, 姜遗光先飞快检查了下方几间房,发觉这座阁楼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所以,他特地跑到这里来是为什么?来无人住的居所找人?   加上他刚才悄无声息绕到自己身后……姜遗光看得出斋宫贺也身手远远达不到这个地步, 更笃定阁楼中有暗道,这才能让他拐道来暗害自己。   更何况……他身上原本没有那把刀。   刀有成年男子一掌长,锋利无比,交手时,姜遗光顺手搜过, 他身上没有能放刀的刀鞘,所以这把刀绝不可能一直藏在身上,应当是他发现自己踪迹、起了心思后不知从哪儿拿来的。   皇宫这样杂乱,他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什么武器, 更何况那把刀干干净净, 连刀把的纹样缝隙中都未沾上血迹。所以,只可能是他中途去了某个存放武器的地方。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你们国家的秘密就藏在这座阁楼中,对吗?”姜遗光说,“听说你们拥有三大宝物, 八咫镜、勾琼玉、天丛云剑……”   仔细端详斋宫贺也的表情看, 三样宝物的名字念完对方都没什么反应,他微笑道:“看来不是这些了, 那就是有其他秘密。”   “不说也无妨,你要么和我们一起走,把这个秘密一起带去大梁,要么和这座宫殿一起被烧毁,自己选吧。”   姜遗光如果开口讨要,斋宫贺也还能和他讨价还价。可现在姜遗光却仿佛对他们国家的秘密毫无兴趣,只是为了说出来打击他似的,这让斋宫贺也反而不知说什么好,抖着唇,用一种充满恐惧的眼神看他。   “既然不选,我就走了。”姜遗光说。   说罢,他真的转过身去,抬脚迈出门槛。   而当他从门边拐到走廊转头的那一刹,他清晰地看见斋宫贺也脸上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以及后者下意识瞥向柜子后的视线。   联想到那尊被打碎的神像……   神像断开的截面上并没有染上血迹,只可能是被人后来打碎的。   他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   “姜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斋宫贺也呼吸一滞。   后者不答,在对方紧张的目光中伸手摸上了木柜,敲了敲,唇角微弯。   “果然,你们的秘密藏在这里……”   斋宫贺也这回脸色是真正发白了:“……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暴露了。   他们国家的瑰宝……他们的秘密……   后者摸到了底座后的一个扣,眼角余光觑着斋宫贺也脸色,掰开,转了两圈。   随着转动,生涩摩擦声响起——木柜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门洞来。并不算多么精巧的机关,但足够唬人。   瞒不住了……   此刻,斋宫贺也又怨恨起了武子内亲王。   姜遗光完完全全克制住他,简直像是宿命中的敌人,且他总有种预感,如果他敢对后者做什么,对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千百倍报复回来。正因如此,他反而不敢怨恨。   人的怨恨总要找个发泄处,也只敢怨恨比自己弱小的人。此刻,武子内亲王就是最好人选,在他心中已完全由大和抚子的形象转变成了祸国妖姬。   如果不是她,如果没有她……倭国根本不会遇到这些事情。   他恨大梁人,大梁人不也恨他们吗?听说长眠诅咒蔓延到了大梁,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大梁人怎么会恨倭国?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这里面是什么?”   斋宫贺也站在他背后,手里还握着刀。   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却怎么也不敢对他下手。   姜遗光见他不说,做出请的手势:“那就需要你和我走一趟了。”   斋宫贺也咬着牙:“……不要去,那是我们的……”   此刻,两人都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姜遗光看斋宫贺也还在犹豫,没搭理他,出去把人喊了进来,不一会儿,跟着进了神宫的入镜人们都聚在了这里。   他们完全无视了斋宫贺也,凑在一起商议。   老实说,这趟倭国之行结果实在惨烈,要是在这里能发现点什么东西也是好的,好歹能将功折罪不是?   因而大伙儿商议过后,决定让两个人去神宫外把李芥等人叫进来,再留两个人守在门口,剩下的人进去看看。   弄了些火把、蜡烛、油灯来以后,去叫人的两个入镜人还没回来。他们再度商议,决定先进去看看。   斋宫贺也自然也是要进去的,由不得他不同意。   他被迫走在最前面,姜遗光跟在他身后,抬手放在他肩膀上。   动作很轻,可斋宫贺也知道,自己跑不掉。那只手放在他肩上,却好似卡住他的脖子,随时都能拧断颈骨。   门洞正好一人高,仅能供一人行,进去后是一条狭窄小道,有些潮湿,从上到下四面都砌了墙砖,脚下墙砖表面覆着长年累月踩踏出的光滑痕迹,更不像普通地道。   姜遗光一边走,一边伸手摸索,看看周围墙砖中有没有其他机关通往岔道。其余人有样学样,也跟着搜寻,摸索半天,什么也没有。   最前方斋宫贺也提油灯,以他为起点,隔一人提一盏灯,就着昏黄微晃的油灯往前行,影子落在地面,缩短成一个小黑影。再以姜遗光为起点,隔一人持一面山海镜,以防鬼怪侵袭。   地道逐渐向下倾斜,螺旋拐弯道,数道楼梯一层层往下,步入黑暗,地底的那种阴潮气息也更加浓郁,冷得叫人脊背发凉。   应当有地方能通风,走在其中虽闷,却不至于闷死,还能感觉到从四周吹来的些许凉风。只是地道中太暗了,难以看清,他们便没在意。   比起来,地道通往的地点更叫他们好奇。   原先大家还在小声议论,可不论他们怎么问,斋宫贺也都不答话,只沉默地往前走。声音闷闷的,在地道里回荡,听得他们耳朵和胸膛都闷得难受,索性不再说话。   下了许多层,又绕了不少圈,原先还在记路的入镜人们大多都记不清到底绕去了什么地方,也难算清走了多久。   长久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点光,默不作声行走,容易让人生出些危机中的不寒而栗感。就好像……前前后后包裹住他们的黑暗中藏着什么怪物,正盯着他们。可他们又很清楚,有山海镜在,不会有鬼怪出现。   到底走了多久?   有多远?   谁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一条不断蜿蜒向下的似乎没有止境的通道。   而后,终于有了变化。   走过某个地方时,大伙儿明显感觉路面开始往上倾斜,起初还以为是错觉,直到走到下一段台阶时,那台阶也成了上行的阶梯。   “是不是带错路了?”身后有人问,“他故意的吧?”   他们认为斋宫贺也故意带他们绕路后走出地道,或者拐了个弯,带他们原路返回。   可明明只有一条道,中途也不见什么机关,怎么会?   斋宫贺也还没来得及解释,姜遗光便出声道:“放心,没有走错。”他的手仍旧搭在斋宫贺也肩头,不轻不重地按着他。   “如果没有猜错,这条地道应当是通往神宫正中的佛塔。现在,我们正去往佛塔地底,对吗?”   竟是如此?   来时大家都看到了那座佛塔,只是佛塔不过三层高,里面什么也没有,瞧着没什么特别,谁能想到塔底另有乾坤?   姜遗光掌心下的肩头一紧,斋宫贺也心头同样一紧,不愿开口。   他心里很乱,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   反抗吗?他……他反抗不了。他刚从八咫镜中出来时,实在太慌乱才会逃到这里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匆忙之下的举止,他们也不会找到这里。现在,就算他立刻自尽,也不能阻止这些大梁人了。   更何况……斋宫贺也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些秘密……真的要永远藏在地下吗?   几代王都没能解决,这些大梁人如果把它们带回大梁,又能不能……   他既想后退,可两腿却不受控制般往前走。他想把事情都说出来,却张不开口。   过半刻钟后,这条地道总算走到了尽头。   斋宫贺也停在一扇普通的小门前,他伸手触碰上门边铜扣,头一回开了口:“我们的秘密……就在这里。”   “关于八咫镜的秘密……还有,我们的神灵……”   姜遗光大致了解过,和大梁不太一样,倭国的人信很多神,大多以山、树、井、海为主,除此外还有许多他们自己认为的神灵。   现在,斋宫贺也这样说,让身后的入镜人们都起了好奇心。   斋宫贺也推开了门。   门后,豁然开朗。   荧荧绿光温柔亮起,那是嵌在大堂正中的灯笼发出的光,排成奇怪的图案,诡异至极。斋宫贺也却不害怕,当先一步踏进去,扭头对其他人说:“诸位已经到了此处,干脆进来看看吧。”   幽绿的光中,侧脸也显得恐怖。   姜遗光没察觉出什么,跟着走进,抬起头,双眼微眯——   身后有人发出低低呼声,他说:“不必担心,灯笼里是夜明珠,底座又用琉璃雕了透光的样子。”   他俩都进去了,入镜人才一个接一个入内。   谁也没想到,伊势神宫地底竟有这么大一片地下宫殿。前些时日,他们也同许多能说大梁话的倭国人打了交道,那些人都不清楚。   只是这片宫殿却显得很是空荡荡,四周都是通向下的平长台阶,正中央置高台,一尊大鼎于其上,鼎身约孩童高,加上高台便有一人多高,周边同样以木搭建出环绕青铜鼎的高台,矮半膝,上面摆放着一些礼器,瞧着像是从中原学去的儒家礼器。   四面看去,墙上雕着模样古怪狰狞的壁雕,隐约浮起。在两侧又拜访着长到尽头的巨大书架,书架上从左到右,以竹木简、丝绢、雕版放着些书。   一入镜人忍不住问:“你说的秘密是什么?是这些书,还是这个鼎?”   进入后。姜遗光就松开了对斋宫贺也的挟制,后者自楼梯走下后,便一步一拜来到鼎边。   到这个地方后,他似乎褪去了所有的恐惧,又恢复到了初见时平静淡漠的模样,不卑不亢道:“两者皆是。”   一指书架:“那里,记录了我们千年以来都没能解决的秘密。”   再面向已经生了铜绿锈迹的青铜鼎,“这里也有。”   姜遗光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青铜鼎。   三足,双耳,像是先秦时的样式,又不确定……他对这方面涉猎不多。   “斋宫贺也,敢问鼎中有什么?”他问。   其余人已经去了书架边查找,两人共用一盏灯翻阅那些书籍。   斋宫贺也缓缓道:“关于八咫镜,和……”   “当年秦皇求长生不老药的秘密。” 第269章   秦皇, 自然是指那位秦朝第一位一统天下的皇帝,又称始皇帝。   他争议颇多,功名连同骂名并齐,但无人能否认其统一六国之功。   除此外, 秦皇晚年派徐福出海求仙药一事也几乎天下皆知。传闻中, 徐福正是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乘巨舟出海, 去往瀛洲、蓬莱、方丈三座仙山求药,但却一去不复返。   只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想到了自己听过的那些故事,目光微沉。   山海镜、鬼怪、十八重死劫, 长生……会和数千年前那位帝皇有关吗?   他又想起了那个关于山海镜的传说。   山海镜中有死劫,渡过十八重,即可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世间为何会有长生不老?秦皇的求长生,明明是求药,为什么会和山海镜有关?更何况, 他求长生不是败了么?自古以来的帝王不乏求仙问药者,从未听闻有人成功过。   其他入镜人翻阅卷宗,不知看到了什么,也惊呼起来。   那些书籍上写着的都是中原文字, 起初是先秦时文字, 后又演变为篆书,他们看不太懂, 便只得放弃,但后面的汉字慢慢演变,渐渐也能看明白一些。   也有人觉得诧异, 明明是倭国书, 却写着汉字。再一想,倭国文字也都从汉文演变而来, 且这些记录兴许都是从中原流传来的,若是换了文字记录免不了缺词少意,便不觉得奇怪。   翻到后边,有了一些关于“海上仙山”的记录。   东瀛岛四周,不断有渔民声称见到海上仙山。为此,从古至今的倭国国王不断派船出海去寻仙山,可大多数都不知所踪,少数几个回来后也成了痴傻之人,或是茫茫然不知自己去了何处,毫无印象。   他们自然想起了自己见过的“海上仙山”。   有人见多识广,道:“海上有这样的蜃景再正常不过了,沙漠里、海边,最是容易见蜃景。”   也有人反驳。   “如果都是蜃景,那些一去不回的和变成痴傻的渔夫又作何解释?”   这下那些人就没法说了,他们也想知道啊……   继续翻阅,这些卷宗大多记录海上奇观,对国内怪事记录甚少。再翻翻,又有一些卷宗记录着某个家族的兴衰。   据说那个家族的祖先正出自当年随徐福出海的童男童女。秦时,徐福出海遇海啸,来到岛上休息、补船。   在此期间,船上一部分童男童女听闻岛上有鲛人,自愿留下,意欲寻鲛人长生之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下来,过着隐居的生活,生儿育女,绵延后代。   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鲛人的消息。   后来,这个避世的家族被当时倭国国王找到,亲请出山,施以厚待,许以高官厚禄。   大王认为他们拥有大梁血脉,又因随徐福出海,带有灵性,总有一天能寻到当年徐福的仙路,固而一直维护着这个家族的纯性血脉,不令其与外人通婚,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这个秘密被流传下去,即便后来倭国政权更迭,政变兵变不断,这个神秘的家族也始终为统治的大王厚爱着,并从某代起——赐姓斋宫。   斋宫贺也沐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怅然道:“不错,我就是斋宫家族后人,我……我也拥有汉人血脉。”   他说是有,谁知道呢?   一百年,能让一间结实的屋子破旧倒塌,能让一棵榕树苗独木成林,能让一个婴孩的重孙也呱呱坠地,再长些,能见证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个王朝由兴到灭……   从大秦至梁,两千多年,二十个一百年再多些,那些繁华的、以为不朽的,都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近两千年前的汉人在这片岛上,谁又能得知发生了什么?   再者,汉人有多少?   大梁有几十座洲,上百座城,近万个村……大梁最不缺的就是人。还有谁会在意千年前流落出去的一点点汉人血脉?   只这么想,就叫人感觉呼吸困难到喘不上气来。   斋宫贺也显然也知道,他这点点血脉不算什么,不过是对中原来说可有可无的一点点。他从内到外,骨头里都刻上了倭国的印子,他穿着和衣,梳着倭国男子样式头发,吃着倭国的米粮食物,说着倭国的语言……   可他仍旧向往着大梁,那个在书中如画的中原江山。   “这样的秘密,还不够。”   姜遗光打破了这片寂静。   就算他们的确是跟随徐福出海的童男童女后代又如何,徐福本人都已作古,还有谁能承认?   他看向斋宫贺也。   果然,斋宫贺也又恢复了不少。   大梁人恶意奔来、先王暴毙、大军镇压,又有镜中折磨、镜外灭国之祸,接二连三的打击才让斋宫贺也防备不及下被逼到几乎崩溃。   但姜遗光清楚,如果在那时彻底把他逼疯,他只会得到一个傻子。所以,他收手了,让斋宫贺也又慢慢恢复,等他恢复了理智后,会变得比原来更难缠。   但如果能在这时控制住他,他就再也不会背叛了。   三国志中,诸葛孔明收服孟获,不也七擒七纵吗?   幽绿夜明珠嵌在他们头顶的琉璃底座灯笼里,映衬着少年的目光幽僻奇诡,不动声色地打量。   不像在看人,倒像在衡量货物。   但因为那少年自身都不大像个活人,这样的目光便也少了几分冒犯,多了点仿佛与生俱来的阴冷。   一入镜人跟着说:“的确不够。”   他们心急,把放在书架上所有的书都大略翻了翻,没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大多都是斋宫家族的记录。   真正的宝物,不,真正的秘密应当不在这里。   斋宫贺也说:“那你们还想要什么?”声音有些恼怒。   他话音刚落,姜遗光便冷冷道:“总之,想要不止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事。”   他就微光打量那尊鼎,凑近了,才能看清鼎身刻着的铭文和图案,微微皱眉。   他没见过这种文字,不知来自于何处。   直觉告诉他,斋宫贺也还隐瞒了更重要的事。   斋宫贺也对姜遗光还是有点本能的发怵,此时却不相让:“我已经把你们带到这间宫殿了,如果还想知道什么——”   “那就让我见到大梁的陛下,我会亲口把一切说出来。”   话音刚落,他眼前便天旋地转,脑袋砰一声重重砸在地面,后脑发疼,眼前一阵阵发晕。   姜遗光掐着他脖子,目光冷厉如恶鬼,口里吐着阴冷的字句:“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   “我劝你最好快点说出来,否则,你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那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不说斋宫贺也,其他人也被吓了一大跳。有些想上前来劝阻,被其他人拽了拽,闭上了嘴巴。   也是,反正如果姜遗光成功了,他们也受益,要是他真把斋宫贺也杀了……又不是他们杀的,怪不到他们身上。   秘密?   嗤——   不能被他们知道的秘密,干脆就别让任何人知道好了。   斋宫贺也从眩晕中醒来后便拼命挣扎,声嘶力竭:“你不能杀我!你会后悔的!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们会后悔的!”   他神思不属下才仓皇来到地道口,发现自己的脚印无法除去,而姜遗光又循着脚印来找他以后,他起初想杀死姜遗光。可斋宫贺也敌不过,又被姜遗光发现了地道的秘密,他才改了主意,要想办法拖延到其他人到来——人多了,姜遗光总不好动手吧?   人越多,他越安全,才能平安到大梁。   谁知道人的确引来了,可姜遗光甚至没半点收敛,凶狠程度更甚。   “后悔?那就等我后悔再说吧。”姜遗光以膝盖顶在他背脊,一手锁住斋宫贺也挣扎的两条手臂反剪在后,另一只手扼住他喉咙,迫使他抬起头来,顺着那只手的力道环顾四周。   也让其他人看到了斋宫贺也怨恨的神情。   “你这么恨我们,谁知道你会在陛下面前搬弄什么是非?到时随便几个罪名扣下来,我们可跑不了……”   姜遗光的确在挑拨,可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斋宫贺也挣扎道:“不,没有,我不怨恨你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姜遗光的杀意,他也终于明白,对方不是随口说说,他真的可能会杀了自己。   他联想到大王凄惨的死状,不免瑟瑟发抖——这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他该想到的。   他听到少年冰冷的疑问声从自己上方传来:“不怨恨?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相信吗?”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这座宫殿里的东西就足够了。”姜遗光甚至还笑了,“倭国灭亡,这些带回去,足够让陛下推断出什么来。”   “如果带你回去,你又不恨我们,我们在倭国相处那么久,甚至还一同出生入死,感情深厚。你觉得陛下会相信你没有把倭国的秘密透露给我们吗?”   他这话是说给其他入镜人听的。   “陛下要是起了疑心,觉得这秘密不能外传,到时,我们还有活路吗?”   那些入镜人还没想到这层,闻言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是了……   就凭这点,他们绝不能让斋宫贺也真的面圣。   还好,还好那些近卫都不在,这里只有他们几人。   他们做了什么,都不会被其他人知道。   那个秘密……斋宫贺也说了,也只有他们几个知道,不说,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没损失,不是吗?   杀人的是姜遗光,又不是他们。   斋宫贺也的下巴被掐着继续后仰,那只冷冰冰的手跟铁钳似的,掐得他感觉自己脖子都要往上掰折断了,喘不过气来,眼睛往上翻,那只手的主人依旧一副冷漠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知他手里沾了多少人命,才能有这样冷血的心肠。   斋宫贺也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没有人救他……那些大梁人都在远处看着,好像说了什么话,他听不清……模糊发晕视线中,幽绿光芒下,那些人的模样好似鬼魅狰狞。   “我,我说……”斋宫贺也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钳制住他的手一松,他大口大口喘气,终于活了过来。   “八咫镜……”   “据说八咫镜,就是斋宫家族传下来的圣物。” 第270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你们家传下来的?”一个入镜人听清后冲到斋宫贺也面前攥住他衣领。   如果真是斋宫家的……那岂不是证明, 徐福和山海镜之间确有干系?   原本凑在书架旁的入镜人们呼啦啦围过来,脸色全都变了。   他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初近卫挑人,全都是冲着聪明机灵去的,没有一个蠢材。稍笨些的都死在了镜中, 为此, 他们对自己的命比谁都上心。他们也比世上任何人都渴望十八重死劫后的长生。   至于山海镜的来历, 他们不是没有探寻过,但他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罢了。   没有近卫, 没有陛下赏识,他们之中许多人都不过是京城中籍籍无名的过客。他们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知晓?   他们私下也猜过,山海镜这样奇异的神物究竟从何而来, 只是怎么猜都没个定论。   到现在,大多数人倾向的传说都和前朝的景帝有关。   话说前朝景帝虽然子孙不孝,在位却也勤勉,算个明君。传闻他有一回夜间梦中离魂, 在龙床边见着一黑一白两道长舌身影, 不由分说将他魂魄勾走。景帝大惊,却没奈何, 飘飘忽忽跟着黑白无常飘往地下。   过黄泉路、到恶狗岭、金鸡山,再去了野鬼村、迷魂殿,到得了阴曹地府酆都鬼城, 后又是十八层地狱。景帝虽为人间帝皇, 却也没奈何,只得坐听审判。不料, 那端坐高台的判官查了功德簿、生死簿后,却发现黑白无常勾错了魂。   这就闹大了,少不得要给人送回去。经过那秦广王的鬼判殿时,景帝再度窥见了那方能照出人一生功过是非的孽镜台。   被景帝看过后,那一丈多高的孽镜台忽地冒出金光,并在景帝手中现出个与大镜一模一样、却只有巴掌大小的小镜。   孽镜台道赐给景帝的镜子中藏着天机,他可自己使用,只是不论如何都不要将镜面照向生人,若能勘破镜中谜团,说不定能得道长生。景帝还要问,忽地大风吹来,将他吹醒了。   睁开眼时,天还未亮,景帝见自己手中果然有一面镜,背面纹路如地狱中刀山火海,景帝担心直名孽镜不妥,又因枕边放着一卷《山海经》,便将其命名为山海镜。   而后,景帝日日携带山海镜,不让镜面照人。只是他不论如何也想不通镜中关窍。时隔大半年,景帝酒醉之余,无意间以镜照面——这面镜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模样。   山海镜,自此认主。   从那以后,景帝就开始研究山海镜中奥秘。只可惜,他未能勘破,反而在一年后便死了,但景帝死前把自己研究所得都传给了太子。   因而新帝上任后,不仅没有封存山海镜,反而对长生之术更加狂热,及至后代皆如此。前朝由盛转衰,伊始于景帝。   但现在……   现在,斋宫贺也告诉他们,山海镜另有来头,还牵扯到两千多年前的秦朝,让他们怎么能相信?   他们心里都在惶恐。   山海镜如果真的存在了这么久……如果是真的,从古至今,镜里有多少鬼魂?又诞生了多少入镜人?   几千年了……入镜人该有上万了吧?   那么多入镜人……真的有人渡过十八重死劫吗?真的有人长生吗?   一个人问他:“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说不定也是你们的谎话。”   斋宫贺也道:“我又何必骗你们?”一指地宫中的青铜鼎,“那座鼎……就是当初斋宫家先祖铸造的。先祖们担忧这面神镜会被盗走,故而将它铸在了鼎中,直到后来才取出来。你们去看就知道。”   “鼎边文字纹样,都是秦时篆书,鼎正中还有八咫镜留下的印记,你们应当都能看出来。”   “就算这些还不足以取信,这座青铜鼎可没那么容易做伪,上面的铜绿……根本不是工匠能做旧的!”   姜遗光松开手,和那群入镜人不必对视,他们已经默契地制住了斋宫贺也。   他来到鼎边,抬手一撑跃上高台,脚尖踩在木台周,身子向后弓,一点都没碰到青铜鼎边,探头往里看。   斋宫贺也说得不错,青铜鼎内正中,有一块被掏出的凹陷痕迹,比对一下,正是山海镜大小。   从痕迹中还能看出些山海镜边缘一圈纹路,正中光滑的一个圈,能看出山海镜应当是面朝下嵌在鼎底部的。   铸青铜器不易,铸青铜鼎更难……两千年前的倭国,又是如何铸造出一尊堪比秦朝的青铜鼎的?   他从高台上跳下,对其他人道:“他说得不假,至少这尊鼎的确来自秦朝。”   “只是其他的话,我不能肯定。”   其余入镜人更觉不可思议,脑海里嗡嗡响,呼吸都急促起来。   山海镜可能来自秦朝……可能和徐福有关……   他们从近卫和藏书阁那儿所知道的,又该有多少虚假?   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斋宫贺也哪里知道他们复杂情绪?也不清楚山海镜在国内如何被利用,他起先以为每个大梁人都有八咫镜,后来误会解除,他也认为大梁怕是有不少镜子,只是仍然宝贵,否则也不会想着要把他的镜子带回去。   斋宫贺也说过那些话后就安静了,他很识趣,不希望太聒噪被杀。但他……能感觉出那些人杀意渐浓。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其中一个入镜人出声询问。   其他人照旧默不作声,手里渐渐握紧了武器。   ……   另一批入镜人来得晚了些,他们到达后没有进入地道,反而先在外等候。   等了有半个时辰吧,里面终于传出了声音。再过过阵子着,那些人从洞口出来。   “里面有倭国的秘密?”有人询问。   当先从里头出来的入镜人背了一捆东西,摆摆手:“的确有,在扛呢。”   “里面地道一直通到我们来时看到的三层佛塔,要把东西搬出来费劲,我们就只好一点点搬了。”   “你们来的巧,一块儿下去吧,快些搬了回去。”   他们无时不刻不想回大梁,闻言立刻跳下去帮忙,每个人一趟趟搬运了五六回后,天都黑了也不停,留一部分人在外生火做饭,另一部分人继续搬,终于在当晚天亮前搬完了地宫里所有的卷宗。   只是……斋宫贺也却不见了。   据先下去的人说,斋宫贺也甩不掉他们,所以假意带他们去地宫,而后趁他们不注意,找了暗道溜走。   也是他们疏忽大意,没人留意到他什么时候跑走的。   “跑了也没事,把东西带走,再一把火烧了这个鬼地方。”有人安慰他们。   无人知,先入地宫那几人暗暗打着眉眼官司,眼角眉稍间流露着属于小群人的默契。   大家都是人精,怎么会让其他人看出来?   秘密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最后,那尊青铜鼎,也找了个板车从里面拖了出来。   在伊势神宫中最后休息了一晚,翌日,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他们要去往最初上岛时的岸边,找找船只和留守人还在不在。   至于那座地宫……被他们放了把火。   就算斋宫贺也藏在里面,也难逃离。   好在他逃跑前,姜遗光先把他的镜子抢了过来。   人跑了没事,镜子在就好。   出了神宫,往西边去,日夜兼程走个两三日,就该到海边了。   入目情形远比来时更阴森可怖,简直是一座鬼岛,前前后后入镜人们都绷紧了心弦,手里时刻扣着山海镜,以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鬼怪和幻境。   出乎意料,除了夜里隐约鬼泣,其余时候再没异动。一行人走了整整三日,终于见到了上岸时看见的丛林中的木屋,以及海边停靠着的高大船只。   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是,本该在此地驻守的人全没了,从军队到粗使再到据说留下的一两个入镜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姜遗光背着个包裹,里面放了厚重几卷书简,他手里也拿了一本书边走边看。   那些卷宗仔细看,还能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姜遗光认为斋宫贺也还有些话没说完,而那些话,他是不可能透露给除大梁皇帝以外的第二人的。在其他人眼皮子底下,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控制对方。   为此……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没有机会再见到陛下。   “我们不会开船,这可怎么办?”   “有没有会开船的?”   “会一些,只是我也没试过在海上……”   “没试过也总比我们好……”   船只停靠在海边,随海浪一荡一荡。   岸边,入镜人们全部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没有人看见,荡漾海水映照出的船只倒影中,甲板、窗户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鬼影。   ……   京城,容府。   容家上下气氛本就紧张,容家大小姐又去了一趟庄子上,回来后,府上气氛更古怪了。   似乎……向少奶奶,和容大姑娘生了不穆。又不好说,容楚岚日日关心着少奶奶和孩子,每日都要问,很尽心了。   向氏却觉得……容楚岚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所以,她才会盯着自己的孩子,满眼杀气。   可不论怎样,那都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他将来要长大,娶妻生子,继承整个容家!   她绝不允许有人破坏!   向氏心里如何想,容楚岚不知道。她把自己又关在屋里好几日后,下了命令。   让近卫去附近,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找个和“小少爷”一般大的孩子,好随时替换那鬼胎。 第271章   张淮溪回到庄上后, 有好几日心神不宁,缓过后,才被近卫们叫去记录。   老实说他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好记的,整场死劫迷迷蒙蒙, 全靠姜遗光, 他才得以逃出。   赵瑛也是如此。   负责记录的近卫们都迷惑了, 私下里把能召集来的入镜人们记录一整合,发现了奇怪之处。   似乎目前所有人都不太清楚镜中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印象里, 就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迷茫间飞了好几日,等最后一天时姜遗光带人把他们困住,不让他们飞走,他们才渐渐清醒, 被蜘蛛们追赶逆飞一段后就得以逃离。   乍看下之简单,却叫人起了一身冷汗。   刀光剑影叫人警惕,反而不容易出事。似这般无知无觉陷入困境,在美梦中死去, 更让人不寒而栗。   京城中入此次幻境的入镜人不多, 大多数从海津镇陆陆续续调回来以后,他们所知比张淮溪和赵瑛并不多多少。唯有容楚岚知道的比他们多些。   近卫们发现, 所有的入镜人的供词都指向一个人——姜遗光。   可以说,这回死劫如果没有他,恐怕这几百人都要折在里面, 实在是立了一大功。   再调出以往姜遗光的卷宗, 发觉但凡有他在的死劫,几乎都由他破局。他似乎总有那样的本事, 能一眼看穿迷障。   只可惜,姜遗光现在还在倭国。   他偏生被调去了倭国!   离京城那样远,坐最快的皇船也要许多日。   倭国凶险,即便没有鬼怪作祟,海上也是凶险的。   要是他折在那里……   实在不敢想。   长眠诅咒一事被层层报上去,又问了姜遗光此人该如何处理。很快,上头传来命令,言简意赅,单独再派船只和飞鹰去,先把姜遗光接回来。   容楚岚从被问讯的庄子里出来,坐在马车中,垂眸深思。   她也听闻姜遗光去了东瀛岛,这才将镜中事细细编排过,倒不算作假,只是把不少事都安在了姜遗光身上,自己的隐去些,让那些近卫重视对方罢了。   到容家后,洗漱罢,挥退下人,婢女上前来,悄声附耳道:“少夫人察觉有异,正哭闹。”   少夫人,指向氏,容楚岚堂兄的夫人。   容楚岚横眉过去,婢女道:“喝了安神药,已经睡下了。”   容楚岚:“不是让你们悄悄换过来吗?被发现了?”   婢女立刻跪下:“原本我们要趁奶娘喂乳时抱来,只是那孩子邪异,不肯离开少夫人。我们只好用药让少夫人昏迷着,等她睡去后才调换,只是少夫人醒来后就哭闹不止,说孩子被换了,还攀扯上了小姐。”   “我们被派去带走孩子的奶娘也中了邪,不肯把孩子交出来。”   容楚岚抿紧了唇,吩咐道:“让奶娘把那个鬼胎先抱到我这里住下。”   偏生攀扯上了向氏!牵扯到了家里人!   若是个生人,她根本不必在意。可是,这是她堂兄的夫人,是她的嫂嫂。那个孩子……原本也该叫她一声姑姑。   偏偏就出了事!   容楚岚心中恼恨起来,恨恨道:“少夫人身体有恙,不必见客,若寄出书信先交到我这里,我看过后再发。”   明明是家人,还要防备着,眼睁睁看她一步步被鬼怪迷惑,恨上自己。   她能收得鬼怪,能从困境中逃离,却对至亲的怨恨无能为力。   向氏知道自己怀了死胎,她在小佛堂里求了什么?   她知道的!她定是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什么。她也一定会恨上自己,谁让自己要戳破她的美梦?   “只希望……”只希望鬼胎被收走后,嫂嫂能清醒过来吧。   孩子很快被抱来了,奶娘满面不舍,看谁都像是母狼在盯着要抢走她孩子那般凶狠,唯有看着襁褓时一脸温柔。   这还不是原来的奶娘,原来的早就被近卫一掌打晕了,换了个人紧急把孩子抱来,谁知才抱没多久呢,也着了道。   容楚岚先去了向氏的院子,拿镜照了照床上睡熟的身形如薄纸的女人,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婢女指了路。她踏进房间后,一句话不多说,掌心扣着铜镜直接照上去,那孩子当即发出尖锐哭叫,吵得人耳朵发疼。   奶娘心疼极了,抱着孩子想跑,被容楚岚制住,镜子贴着襁褓不放。孩子哭叫着胡乱蹬腿,金光闪过后,没了动静。   襁褓瘪下去,抱着一滩血肉。   奶娘再一看,脸一白,整个人都瘫软了,手里浸透血的襁褓忙不迭扔出去,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奶娘心有余悸,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小少爷忽然就变样了?   是大小姐做了什么?还是……   容楚岚冰冷地盯她一眼,警告她:“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奶娘连连磕头:“一定……我知道……”   容楚岚还不放心,让人把她送到庄子上,看管起来。那个染血的襁褓让人拿去烧了,烧得一干二净,变成一堆灰和一缕烟。   黄昏时,向氏醒了。   听说她想见自己,容楚岚犹豫一会儿,还是让下人告诉她养好身子,自己就不去见了。   一夜好眠。   翌日,有人急匆匆敲响容家门,道公主想与她说说话,叫她前去伴驾。容楚岚匆忙换了衣裳去。骡车里摇摇晃晃,额前流苏晃出流光,一路心神不宁。   及至前门街,忽地传来喧闹声,紧接着有人尖叫闹喊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去前头打听,回来后告诉容楚岚:“前面有人坠楼了,好多人围上去看,姑娘,我们要不要换条路?”   容楚岚颔首:“绕路吧,避一避。”   她并不关心为什么有人坠楼,或许是因为追债,或许是有情伤,又或许只是走在高楼栏杆处时不小心一绊脚。总之,和她没什么关系。   去面见朝阳公主,更叫她上心。   她不能出岔子。   骡车停在朝凤园外,孤单单,没个护卫,也无婢女侍童跟随,有些寒酸,惹人窃窃私语。那些都是没能进去的。   可等那骡车被放行后,又都化作了羡慕。   朝凤园里,公主正在发怒。   怒到极致,反而不发一言,满腔怒气都敛在眉间,化作刀子一般的锐利。   她的好哥哥……她的皇兄……   她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从死地拉回来,就变了样子。   二皇子哄她:“朝阳,你又在生什么气?”   他叹息道,“不过借你名头,把那多吉引来。又不是让你真去,你不要任性。”   朝阳公主胸膛起伏,一指大门:“你给我滚!”   多吉指名道姓要娶她,她心里厌恶得紧。   父皇都没逼她,这位好皇兄已经迫不及待了?   二皇子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无奈地笑,好似是朝阳不懂事:“也罢,这几日你好好休息,父皇那边……”   朝阳公主狠狠地瞪他,拿一柄他送来的玉如意砸过去:“滚——”   没砸中,二皇子躲开了,玉如意哗啦碎裂,碎片飞溅。   容楚岚来的不是时候,二皇子正好告退,怡然自得地走在精巧步廊中,侧边垂下的纱帘随风飘摇。   婢女领着容楚岚行礼,声音娇柔:“见过殿下。”   容楚岚跟着行礼,头垂得更低。   二皇子看她的眼神,让她不安。   “免礼。”二皇子笑道,“你是哪家的?”   容楚岚低着头,婢女先道:“公主急着见姑娘,我等先行告退,还望殿下恕罪。”   二皇子笑道:“是么,可我走时,妹妹还在发脾气呢。”   婢女又跪下请罪,容楚岚跟着一道,做出木愣愣懦弱模样。二皇子倒没为难,摆摆手叫她走了。   二人擦身而过,婢女松了口气。   容楚岚心里很是不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二皇子正好也回过头看她,眼里含笑,却笑得容楚岚浑身发凉,心砰砰直跳,猛地回过头。   不是心动。   是害怕。   她匆忙垂头,心头一梗。   地面上……二皇子的影子,在扭动着,好似要挣脱主人的脚跟朝她扑过来!   容楚岚猛地一退,再看过去,却又不动了。   影子的主人站在原地,关切问:“姑娘?怎么了?”   容楚岚一句话不说,只摇摇头。   那影子好像长了眼睛,还在看她。   收……还是不收?   正犹豫,二皇子包容地笑笑,走了,临别前又看了一眼容楚岚,似是不舍。   婢女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先领了容楚岚进茶房理一理仪容,让其他人来服侍着,自己进去悄悄把话说了。   朝阳公主已收敛了怒气,听了婢女的话,什么也没说,让她下去。   二皇子在外,和容楚岚眉眼传情?   可笑!   她本是让容楚岚来有其他事,二皇子却突然来了。她可不打算让他们在园里碰面,传出去不好。可来都来了,再让容楚岚打道回府,让人看见还以为容家得罪了她,便干脆叫人进来。   二皇子来了。   二皇子又走了,听闻公主大怒。   多吉派了使臣,往大梁来,一路宣扬公主美名,放言求娶公主。   容楚岚在朝凤园住了两日,第三天才回去。   来时心绪复杂,走时更难捱,无人知公主和她说了什么。   心乱如麻。   她坐在小小的车厢里,只觉整个人也被小小的马车车厢困住,被带着往前走。   走了很久,总算又入了城,进大街,来来去去人群热闹不已。   忽地,喧闹声又大起来,骡车停了。   容楚岚思绪被打断,掀帘子不悦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车夫也不知道,拉过路边一个小童使了银子让他去打听。小童回来后给他们说:“前面有人坠楼了。”   坠楼……怎么又是坠楼?   容楚岚心惊,这句话问出了口。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呢,这几天好多坠楼的。”   他张开手臂模仿:“我有一次看见了,那个人到栏杆边后,就像这样……”大张的手臂缓慢上下舞动,像小鸟,像蝴蝶。   “他们都像长了翅膀一样,要飞出去。但是没飞起来,就掉下来了。”小童声音清脆,还不明白可怕之处,只以为有趣。   ……   郊外,一间庄子里。   张淮溪登上高处,正在作画。   画着画着,画笔不知不觉间放下。一步步来到栏边,张开双臂。   高楼有大风,广袖被吹拂,簌簌作响。他只觉心旷神怡,张着双臂,像一只蝴蝶振翅那般轻轻上下拂动,轻灵不已。   他觉得自己好似要飞了起来,要飞往那青翠树丛中,远离尘世。   几案旁,香炉袅绕升起青烟。   房外木梯传来咚咚急促声响,有人正匆忙上楼来。   在张淮溪即将跃出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更快,破门而入冲过来抓住他。   “你疯了?你想死吗?”   赵瑛声音很大,顾不得男女有别,扑过去抓着张淮溪往回带,把他摔在地上。   “我在楼下就看见你了,叫你也不应,你发什么疯?” 第272章   被摔在地上后, 张淮溪也不生气,揉着手臂和后背坐起身,道:“赵姑娘,多谢。”   赵瑛气道:“谁要你谢?你不如好好说说, 你自己莫名其妙的干什么呢?”   她疑心张淮溪是因为入山海镜一事, 受不了了才要寻死, 动动嘴唇,还是勉强把话咽回去:“活一天是一天,堂堂男子汉大丈夫, 何必寻死觅活?”   张淮溪心知她是误会了,也没解释,笑道:“姑娘说的对,是我一时想岔了。”   赵瑛看他怎么也不像是那种心灰意冷之人,她见过要寻死的人, 眼睛不是死的就是疯的,张淮溪和他们不一样。   她不放心,道:“口说无凭,你先和我一起下去。否则我一走, 你又跳了。”   张淮溪保证道:“不会。”   赵瑛盯着他, 仔细打量,不敢掉以轻心。   她如果没看见就算了, 可现在,她看见了,她就不能放着不管。否则, 近卫们找她麻烦怎么办?   更何况……她感觉张淮溪很不对劲。   她的确不太喜欢张淮溪, 因为张淮溪性格高傲,不怎么说话, 有时候爱答不理的。但她不觉得对方会想不开。这几日待在庄子里,也没见张淮溪受过什么刺激。   这么看来,他今天的行为就很可疑了。   赵瑛强拽着张淮溪下楼,找近卫说了这件事。   最近近卫们都很忙,庄子里的人都少了,不知去忙什么事,气氛隐隐有些紧张。庄子上剩下的人听了赵瑛的话很重视,当场叫来四个人,每人两个,不论做什么都要跟在身边,以免出事。   张淮溪推脱不得,就连赵瑛也觉得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她就不说了。   第二日,有人急急从外面回来,一来就找他们,谈话内容令二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几日你们需小心,身边人再多些。”那人道,“你们一直在庄子上或许还不清楚,上一个进了长眠诅咒幻境,也就是变成蝴蝶的那个……不少入镜人都死了。”   赵瑛惊呆了:“怎么可能?不是说出了镜就没事了吗?”   要是离了镜子还要被诅咒纠缠,谁也不能干这活啊。   那人道:“不清楚,只知道那些入镜人都是登上了高楼,坠楼而死。”   “我们救下来几个,活下来的人看不出什么奇怪的,不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唯一一点——他们也和你们一样,进了同一重死劫。”   “我们怀疑……所有入了那场劫的人都会死。”那人的眼睛盯着张淮溪,“现在,轮到你了。”   赵瑛抖着唇:“我也进去了,我也会坠楼吗?”   那人没有否认:“赵姑娘还是多加防范,身边跟着人。”   张淮溪追问:“这位兄台,没有其他办法?山海镜也不行吗?”   那人没肯定:“有入镜人试过,没用,只能派人看着,你们可以试试。”   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事,说完后又匆匆走了,只剩下赵瑛和张淮溪二人心有余悸对视。   庄子上其他入镜人都不在,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张淮溪期期艾艾道:“赵姑娘……虽说,男女有别,但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或许可以……”   赵瑛过惯了穷日子,穷人家哪来那么多男女大防规矩。再说,以前她爹在世时,有时也会让自己学生留宿,是以她并不在意。   “好。”赵瑛道,“镜子都拿上。”   张淮溪和她又商定些事,包括不论走到何处都要让侍从跟随,平常绝不登高等等。   张淮溪还有点后怕,要是赵瑛不在,他估计早死了。   他们商议过后,张淮溪想到了什么,叹道:“也不知姜小兄弟何时能回来,要是他也……”   赵瑛瞪他一眼,这人说话都不会说好听的。   他们却不知道,不光是他俩,几乎所有入此死劫的入镜人连同相关近卫们都在找他。   诅咒还没完,且流落到了镜外。   姜遗光明显表现出神异之处,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办法。即便不行,从其他人的供词中也能看出他对长眠诅咒了解最深,他又在倭国待了许久,总有些法子。   一艘艘船,往倭国去。   倭国海边,一群不会开船的准备登船。   从伊势神宫中得来的书卷、青铜鼎,还有沿路收集来的粮食和茶叶、衣物布匹等全都装上来时的小船只。   小船只也不过和大船相比小些罢了,和普通桨摇木船比还是大得很。这群人把船研究了个遍,只是到现在,他们也没懂怎么驱使这样大一艘船,恐怕还要研究好几天才行。   更何况从倭国到高句丽,虽然不算太远,可也不近。寻常渔夫出海都要小心,他们这群从没出过海的人自然要更谨慎。   “这几日是离不开了。”有人站在甲板阁楼上的二层走道边叹气。   船上留守的人应当早就出了事,船上到处积灰,打扫也要好一会儿。   他叹了一会儿,忽地远处一阵海风刮来,吹得他的袖袍鼓鼓涨涨,好似多了一对翅。   他也顺势站在船头张开了双臂,昂着头,这叫他看上去更像一只迎风振翅的鹤。   其他人没太当回事,只有几人觉得古怪,又怪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还没等他们来得及说话,船上人张开手臂好似蝴蝶或鸟儿一般扇翅。   忽地,他趁所有人都没注意,脸上还带着安详微笑,跨过栏杆一跃而下,深蓝色带点脏污的衣袍在他“飞”起的那一刻张开,像一只图案脏污的蝴蝶。   之后,他就摔在了甲板上,发出一声难描述不知是脆响还是闷响的重重声音。   “林兄!”   “衡之兄!你怎么样?”   入镜人们冲过去,当先一人把他翻过面摸鼻息,一碰之下面色难看:“他去了。”   尸体脸上还带着微笑,很是祥和、安宁。如果不看额头渗出的血和绵软得摔断了颈骨从而垂下去的头颅,他就像是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   其余人当即猛抬头,看向他站着的栏杆——那里没人。还有些也掏出了镜子照去,一无所获。   “衡之兄绝无可能轻易寻死。”扶起他那人眼里带了怒火,“他还和我聊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寻死?!”   愤怒之人正是甄广生,他不信林衡之就这么死了。   林衡之性情宽和,人缘很好。甄广生和他起初没什么交情,后来却渐渐为其折服。他已想过离开后和林家走动,谁知,林兄镜里死劫也挺过来了,却偏偏……   “对,定是有诡异作祟!”   “船或许也有问题,只是我们没发现。”   “再用镜子找找,要是船真有问题,那可要命……”   海上航行本就凶险,再来几个鬼魂,他们不要活了?   人们全都从船上下来了,东西都搬了下来,放进小木屋里。挽起裤腿,脱了鞋,手挽着手绕过还算平静的浅滩,拿着镜子照大船。   高耸的船只,不论沿着它往哪边走,总有一边要被影子盖住。   约莫是他们疑心有鬼,再看那船,越看越古怪。   高耸的阁楼影子,像藏了鬼。   一扇扇紧闭的小窗户,里面,谁知会不会又有鬼怪?!   鬼会不会藏在地板夹缝里?一直冷冷地注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用山海镜照过,其实并没有照全?   鬼魂无形,它可以藏在任何一处。可以在你开船时坐在你的桌边,椅边,坐在你的腿上;可以在沐浴时从水中亮相;可以从白日被晒得暖烘烘的被褥中探出湿淋淋的头……   太多了,人根本没法管住鬼。   唯有山海镜,是夹在人与鬼之间的制衡。目前所知,也唯有山海镜能克制住鬼魂。   “再照照吧,照了外面,再去里面。”甄广生提议。   他和姜遗光起过冲突,但从镜里出来后就一直低调行事,这回若非林衡之出事,他也不会突然冒尖儿。   姜遗光绕到了楼船后,走在船顶阴影和阳光的暗道中。   镜子对着船,将一小缕光照在船身上。光辉耀眼。   姜遗光微一皱眉,移开镜子。   他听闻用镜反光照在东西上会引发大火,虽不知真假,还是不要试为好。   谁知他刚这么想,从另一方,也就是船只正面冒起黑烟,连带着那头响起惊慌的呼喊,让他们去了帮忙。   船烧着了!   他们就在水边,周围尽是海,可他们没有桶!也没有其他能装水的东西!唯一能蓄水的青铜鼎……算了,根本搬不动。   一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楼船由起初一点点小火慢慢蔓延,最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火光中,姜遗光看到了几道黑影。   扭曲、模糊,在火光里隐约跳动。   镜子猛地抬起对准了,却什么也没有。其他人同样一无所获。   越是找不出,越觉诡异古怪,折腾这么一通天也晚了,有人提议先回木屋里睡一晚,其余事第二天再说。   于是众人返程,各自暗怀心事,又不好说。待他们走出不远后,其中一个回头看去,愕然尖叫起来。   “船!船全部烧着了!”   浅滩边所有船只腾地涌起刺目火光。 第273章   所有的船都被烧毁了。   没来由的大火, 凭空烧起来,木头噼啪作响,火焰在所有入镜人眼中张牙舞爪,浓烟滚滚。   “我们走不了了。”有人低声说。   “先回去商量吧, 只能等近卫们来接。”   ……   入镜人中没有蠢人, 事已至此, 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好在下船时,他们把东西都拿下来了。   沙滩边铺满粗粝碎石,几十人的影子歪歪斜斜缠在冒起的石块上, 逐渐拉长。   说起来,这片海滩本就荒凉,沙砾中立着光秃秃几块大石,上面爬满了细密又恶心的藤壶,人多时还好。现在倭国几乎无人, 入镜人们又一个接一个离开,夕阳落下,暗色夕光笼罩,愈发凄凉荒芜。   无人得见, 海边礁石表面长着的那些又细又密的藤壶, 忽然地哔哔剥剥一个接一个爆开,一双又一双眼睛接连爆开, 长满整块礁石。   眼珠整整齐齐骨碌碌转,又齐齐瞟向入镜人们离去的背影,恶意满满。   待他们彻底进入林中木屋时, 天已经黑了。   森林里本就暗得快些, 树叶遮挡下,更显阴暗, 那些青翠的树木也变得鬼影也似,黑夜中飘摇,窸窣作响。好在大多数人身上都有引火物,从屋里找了灯笼点上,木屋亮堂起来,带来了些暖意。   第一批入镜人二十七个,后又来了第二批十三个,镜中死去几个,加上刚才突然坠地而死的林衡之,现在还有三十五人,或坐或站在木屋最大的大堂里,亮堂堂灯笼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苍白。   “大伙儿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船没了,我们走不开,只能在这地方住下。”一个方脸阔鼻的男人敲敲桌子,沉声道,“大家得商议出个章程来才是。”   他姓田,名申,字仲敬,当先推门进来,又主动将位置让给了入镜人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女子,隐隐站在人群中间。   姜遗光站在角落,头上正好一盏灯笼——还是他挂上去的。   他没怎么说话,却有不少人在偷摸扫视他,隐晦地打量。   田仲敬身边的一个个头适中的男人说:“仲敬兄说的是,大家能成入镜人,那肯定都是茶壶里装饺子,心里有数的。现在也不是谦虚的时候,各位兄台若有什么高见,就不要推脱了,还是说出来一起探讨吧。”   后头说话的和田仲敬是好友,姓何,字怀山,长了一张热心忠厚的脸,说话带笑,看着就让人觉得亲近。   来时大家伙都各自三三两两凑对说话,姜遗光和李芥交换过眼神后,后者装着和他不熟,又混到了原来相熟的几人中。   这会儿他也没和姜遗光打招呼,接过何怀山的话:“何公子说得有理,鄙人记得这间屋子里还有先前近卫们留下的文房之物,不如先取了来,一会儿说了什么好记下。”   很快就有人去拿了笔墨纸砚来,纸张裁开在桌上铺好。按着商量过的,轮着来,不必客气。   尽管大家都有山海镜,可镜子多了,鬼怪也就多了,谁能保证一定安全?   林衡之不就死在了他们面前?   “船没了,依我之见,不如在岛上先住下,那些鬼魂奈何不了我们。马将军和那些近卫们既然来了,定是和大梁有办法联系上,迟迟没消息,他们一定会察觉不对劲。”   “说的是,只是现在岛上鬼怪实在太多,就算我们有镜子,恐怕也讨不了好。”   “……不能全部住在一块儿,容易惹鬼,还是分开住为好。”   “……光等大梁接应恐怕不行。谁知要多久?我听闻倭国风水不佳,时常有天灾,或是海啸飓风,或是地龙翻身,到时即便没有鬼怪我们也容易出事……”   “对,海边反而不能待,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涨潮,要是梦里突然涨了潮水,逃都来不及。所以,我们反而要往回去……”   “大家白天记得搜寻吃食,有米面什么都是好的,只是要小心山中猛兽。”   “趁这段时日还能再找找倭国机密……”   “我总觉得,那个叫斋宫贺也的男人隐瞒了不少事,只可惜他死得早,没问出什么来。”   都是入镜人,都想着离开东瀛岛,谁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犯傻,斟酌着把肚子里的想法说了。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从进入后几乎再没开过口的姜遗光说话。   “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姜遗光道,“还记得来时路吗?我们先到高句丽说休整,再从高句丽出发往瀛洲来。”   “瀛洲离大梁远,离高句丽可不远。”   有人疑惑:“可我们没有船,就算再近也去不了。”   姜遗光说:“本就不是要去高句丽,而是要让守在高句丽的人知道我们出事了。”   “你是说……”   他略一提示,很快有人想到了法子,呼呼出声:“用火?”   “除了火,还可以用孔明灯,找准风向,要吹到高句丽很简单。”姜遗光道,“我建议诸位一块往北走,我们现在南方,回到离高句丽最近处,从那里点孔明灯。”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联系不上大梁,还能找高句丽啊!   也有些人不愿意走。   他们来时,从高句丽短短时间就到了东瀛岛,却又没直接上岸,而是围着岛边缘绕了大半圈,在另一边上岸。   为此大家都清楚这座岛的大致地形,狭长的,他们在东面上岸,西边靠高句丽,从中间横穿过去,的确不算太远,可也不近。   由东横穿到西,谁知中间会发生多少事?就算有山海镜在不容易被鬼怪所害,收走的鬼魂可都是要他们自己在死劫中度化的。更别提可能存在的野兽。再想想,即便这些都没有,倭国死了那么多人,几乎都曝尸荒野,这些人的尸骨腐化生虫也是麻烦。   可他们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能早些回去谁不想呢?   有人心里打起了鼓,试图自己和部分人在原地等待,其他人横穿去西边向近卫们呼救。只是这个要求提出来不免有些无耻,不好说,面上带出些拖沓不情愿来。   姜遗光说过了自己的想法后就后退几步,不再开口,注视着所有人。   一晃一晃的光圈从上方投下,五官投出的影子垂落在面部,他整个人站在自己形成的阴影中,那双本就黑漆漆的眼珠显得更黑,有种不似人类的奇诡感。   他看出来,有些人心动了。   有些人不愿意。   还有的打算浑水摸鱼。   有几个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别人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   李芥也混在其中,这里掺一脚,那里提一嘴,时不时端着茶壶给人倒上一杯,拍拍对方肩说:“我也觉得有理,只是……唉——”   争了许久,不知是哪个肚子先叫起来,腹鸣如鼓连了成片,于是也不争了,先准备做饭吃。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厨房,生火做饭,再度讨论得热火朝天。   不出他们所料——粮食不多了。   三十五个人,三十五份粮……如果要横穿岛屿,粮食也是个问题。   天彻底黑下去,大家伙分了房间后,各自散开往房间走,打算等明日再商议。   一人一间,屋子不大,但好歹有张床,有套桌椅,都是近卫们原来准备好的。自己再去打点水洗漱,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姜遗光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他不敢睡太死,担忧这间屋子如果和船一样忽然烧起来,自己跑不及,因而简单擦洗后,便和衣而卧。   无尽的黑暗包裹住这间木屋,向外看去,再看不到一点光亮,似乎连天空的星子和月亮都被黑暗覆盖住了。   木屋不远处,树枝随风舒展,树叶哗啦啦作响。   蓦地,细碎又轻微的哔哔剥剥声连成了片,透过窗户缝,被风送着吹来。   姜遗光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向外看去,手摸上了放在心口的山海镜。   窗户关实了,什么也没有。   姜遗光掀被下床,慢慢向窗口走去。   声音更近了,夹杂在风中,不明显,可一旦听出了这声音,就跟指甲抓挠木头似的难受得让人怎么也不能忽视。   是什么发出的声音?   野兽?   还是鬼怪?   他站在了窗前,手搭上木栓,慢慢拉开细小的木栓,手附上窗沿。   他的一切动作都轻巧无声,哪怕有人在这间屋子里也听不出来有什么动静。可姜遗光依旧不放心,担忧自己出声赶跑了那个藏在暗中的东西,因而又静静等了好一会儿,细细听。   一片仿佛豆荚接连爆开的声响中,姜遗光猛地一把推开窗——   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双眼睛。   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的,长在每一棵所能看见的树上,每一棵树从树干到树叶全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在姜遗光注视来的那一瞬间齐齐瞪大,恐怖诡异至极。   还有些没睁开的眼睛,也在那一瞬间怒睁开,怨毒又恶意地带笑看向他。   眼睛实在太多太多,好似连地上也长了,多看一眼,就让人生出头晕眼花的恶心感。   眼睛齐齐眨了眨。   姜遗光立刻低下头。   那些东西,实在让人很难不头皮发麻。   他正要关窗,忽地,头上传来破空声,姜遗光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往上看,那个东西就掉下来了。   住在他楼上的人,张开双臂,头朝下坠落。   从他窗前擦身而过。   倒着的那张脸还带着微笑,笑弯起的眉眼清晰地注视向姜遗光。   “砰——”   他落地了,发出好大一声响。木屋中众人惊醒,纷纷推开窗看去。   姜遗光维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半晌,反手关上了窗户。 第274章   姜遗光靠在窗户边, 摸上心口,心跳平稳。   可他在方才某个瞬间感受到了一丝心悸。   侧耳听去,几乎所有人都被惊醒了,木屋里陆续亮起灯。他停了一会儿, 还是也吹燃火折子, 点亮烛台, 又点了灯笼,却暂时没有出去。   他在一楼房间,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能立刻逃走。   山海镜取出了, 摊在手心,放在桌面。   所有人都醒了,杂乱脚步声从楼上和身边的房间响起,踩在走廊和楼梯上往外去。   姜遗光的房间坐西向东,门对着走廊, 窗户朝背,推窗就是一片森林。那群人听见了坠楼声,一个个穿过走廊和小院,推开大门绕到木屋后。   姜遗光就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自己窗外响起。   那人不偏不倚, 正死在他窗下。这会儿窗外聚了不少灯笼的光, 照得室内也亮堂起来。   像一群趋光的虫,围在窗边窸窸窣窣念叨。   “是惜时兄, 他已经去了。”   “和林兄一样,坠楼而亡。”   “我记得刘兄住二楼,按理说才二楼摔不死人, 可他脖子都摔断了, 应当是头朝下。”说话之人蹲下去,捻一把土, “头朝下,就算这片地泥土松软,也难逃一劫。”   甄广生环视一圈:“大伙都在这儿吗?”   一人回答他:“还有些留在院里了,没出来。”   甄广生含糊应一声,只觉远看去一片人影憧憧,疑心有鬼混入,细看下,每张脸瞧着都眼熟,每张脸又带着奇诡的陌生。黑夜与烛火在他们脸上交错光影,分不清真心假意。   李芥蹲下去,凑在惨死的刘惜时面前,手里托着帕子,小心地把对方已经摔断脖子的头托起来,露出那张带笑的脸。   “诸位请看。”   其他人一看就看出了不对劲。   这种古怪的安详笑容,他们在林衡之脸上也见到过。   林衡之也和他一样,坠楼而死。   “不知又是什么邪祟,又是通过什么法子传上的。”李芥小心地放下那颗头,郑重道,“如果还找不到,我们恐怕也会被传上。”   已经有人取了镜子对刘惜时的尸首照,只是照来照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铜镜表面金光在黑洞洞夜里刺眼得紧。   “没动静。”   没动静才是最糟糕的,不知那鬼怪藏身何处,又是用什么法子迷惑他们二人坠楼。刘惜时和林衡之,他们可不是蠢人。   又是一通忙碌。   屋内,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回想起自己见过的林衡之,和刚才在自己面前坠下去的刘惜时。   他们都是头朝下,带着笑,还有……   姜遗光闭着眼睛,站起身,慢慢张开了双臂。   他记得,林衡之的手臂是张开的,不是抱着什么东西或者摔在地上打开的姿势,而是那种……   他张开的手臂,上下挥舞了一下。   像一只蝴蝶,轻轻振翅。   姜遗光睁开眼睛。   他眼前的房屋变得很奇怪,还是原来的房间,低矮床榻,木制地板,床边架着水盆搭了条白毛巾,门窗都紧闭着。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可姜遗光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水幕,隐隐约约扭曲,看不清,摸不着。   窗外,商议已到了尾声。   “天也晚了,既然查不出,就把刘兄尸首先带回去吧?放在这里也不像话。”   “这间屋子里住的是谁?”有人抬手敲了敲姜遗光的窗子,“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屋里亮着灯,定是住了人的。   李芥抬头看了看,笑道:“这间屋子姜小弟住着呢。”   那人下意识一缩手,恨不得当自己没说过这话。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问。   有人说:“大家都睡着,他估计也没看见什么。”   “也是,大家都睡着了。”   窗户在这时打开,牙酸的木头吱呀声,推开后,屋里黯淡的光亮一下被屋外十几盏灯笼冲得明亮不少。   被他们讨论的人站在窗口,屋内比屋外地面高约莫两尺,因而姜遗光是略带些俯视的角度看着他们的。   他也看向人群正中趴伏在地的尸体。   那具尸体死透了,脖子骨头彻底断开,血正在干涸,白森森颈骨扎破皮从断口狰狞地破出,有些晃眼。   大约是李芥先前托举过他的头又放下,那个奇怪的笑脸正巧对着姜遗光,安详又平静地对着姜遗光发笑,脸上还黏着血。   “我看见了。”姜遗光说。   “我夜半惊醒,推开窗户,他正好从我眼前掉下去。”姜遗光张开双臂,“他的手打开,像这样,掉了下去。”   他原先在屋内张开双臂时,心里升起一种朦胧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似曾相识,浑身轻飘飘好似在梦中。   他放任了那种感觉,任由自己的手臂抬起、放下,轻飘飘地游走在房间中。但他又并未完全沉浸其中,更像是俯视着自己的行径,而后……他来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想要跳下去——   一楼,即便他再怎么头朝地掉下去,也不会死。   一打开窗户,那种轻飘飘恍若魂魄离体的感觉瞬间消失,整个人清醒过来。   烛光中,姜遗光面对其他人,神色凝重起来:“我大概明白了。”   单手撑上窗沿翻出去,落在刘惜时身前,姜遗光说:“那个死劫还没完。”   甄广生:“还没完?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虽然死劫渡过了,但诅咒还在。”姜遗光说,“最近大家尽量几人抱团,不要落单,不要登高,即便只有二层楼也要注意。”   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都明白了姜遗光的意思,因而更不可置信。近卫们、卷宗中反复提及,厉鬼只要被收入镜中,再通过死劫渡化,便能彻底将其了结。   话音刚落,前院传来“咚”一声巨响,喧闹声大起!   “又有人坠楼!!”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接二连三有人坠楼,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们知道有诡异,但倭国本就鬼怪横行肆虐,姜遗光的说法他们其实并不大认同。   一群人一窝蜂往前院奔去,姜遗光则直接重新翻窗进房间后推开门,后面有不少人跟在他身后翻窗冲到院内,顿在原地。   又死了一个……   同样脸上带着安详微笑,同样摔断了脖子。   见过的死人太多,他们几乎都有些麻木了。林衡之死时,还有人为他难过落泪,到刘惜时,已无人再说节哀。再到眼前这人时,大家已经能很冷静地围在尸首旁,由其中几人蹲下去查看。   一模一样的死因……   姜遗光制止了他人对这具尸首的翻动,比划了一下他的手脚位置。   “不会错,和刚才的刘公子一样,张开双手,头朝地倒着从楼上落下。”姜遗光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们是被迷惑,自愿的。”   一人附和:“看样子是,脸上还带笑,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又有人问姜遗光:“姜兄,敢问你这个姿势是何意?和死劫有什么关系?”   他问出口,立刻有人联想到了什么。   “是……蝴蝶?”   姜遗光道:“我也只是猜测,可能是。”   他嘴上说着可能,但鉴于他在幻境中近乎一骑绝尘的表现,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他。   姜遗光侧抬头看了眼二楼,那里有几间房烛台未熄,却也黯淡,说:“我上去试试,劳烦几位兄台一起上去看看。”   说罢,他借了一盏灯笼,轻疾地往楼上去。   李芥叫了两个人,一块儿跟着踏上楼梯。   四人凑在二层楼的栏杆边缘,往下看,那具尸体更加诡异恐怖。若非他们早就见惯生死,恐怕也要被眼前情形吓得魂魄出窍。   姜遗光仔细地看着什么,其他三人也在寻找。   木制栏杆上,发现一点鞋底的泥印。   可以看出那人是穿着鞋踩在栏杆上,后仰着往下落的。   姜遗光目光黑沉沉,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李芥说:“等会儿劳烦你们,尽量抓住我。”   他身上带了细绳,取出后一头拴在腰间打了活扣,另一头交给李芥。   李芥惊讶:“你要干什么?你打算试试?”   姜遗光:“当然,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里不高,就算李芥没拉住他,只要被绳子扯动一下,让他不要直接头着地,他就不会死。   他们的对话其他人也听见了,底下几个入镜人道:“善多,你只管试无妨,我们都在底下看着呢。”   “是,你要是不小心掉下来,我们都能接着你。”   姜遗光道一声谢,往旁边挪了好几布,确保即便掉下去也不会砸在前人尸体上。   他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一跃踩上了栏杆,站直身体。   栏杆本身不过半尺宽,好在姜遗光下盘功夫不错,才站得稳当,即便如此,晚风大时,他的衣摆飘飘摇摇,看着就让人担忧他随时会掉下去。   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那些人还要劝,见状一个个都不敢大声说话了,生怕自己一个大声把人吓得掉下来。   闭着眼,张开双臂,缓缓上下舞动,像一只蝴蝶。   在他前方的院子里,躺着一具尸体。几十人提着白灯笼,静静向他看来,盯紧了他面上每一个表情。   那张素来冷淡的脸随着两手如展翅般舞动,一点点变得迷惘,带了梦幻之色,唇角渐渐弯起,好似在短暂振翅间便陷入了美梦中。   蓦地,他跌了下去!   李芥反应很快,连同其他两人一拽细绳同时扑过去要把人抱住。只是……   绳断了。   他们拽了个空,李芥扑过去也没扑到人,只在空中短暂地抓住了手臂,又没攥紧,让他掉了下去。   但即便只有一息也足够姜遗光清醒了。   倒挂着的人猛然睁开双眼,凭空在空中用力转了小半圈,以背抵地,下一息被底下早有准备的一众人抬手托住,稳稳当当放下去。   “怎么样?刚才看到了什么?”能以身试鬼的人很少很少,姜遗光的行为实在大胆,不免有人对他心生钦佩。   姜遗光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没回神,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是蝴蝶。”   甄广生:“蝴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现在都怕听到蝴蝶这词儿。   姜遗光简单道:“刚才我以为自己是蝴蝶,想飞出去。”   李芥等人害怕出事,也带着另两个人急匆匆下来了。   所有的入镜人都聚在院里,这回他们再顾不上什么矜持、礼节,闹开了锅。   “不是说渡过了死劫就会结束吗?为什么还没完?”   “姜兄,你确定没弄错吗?”   “可能不是出自同源?或许是其他的鬼怪?”   姜遗光说:“我也不能确定,或许和蒋兄说的一样,是来自其他鬼怪的障眼法也说不定。”   又有人说:“不管怎样,大家尽量别去高处就好,避一避。”   反正那些鬼东西是没法直接杀死他们的,只能用各种幻境去骗、去引诱他们走上死路。   姜遗光赞同他的话。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武子内亲王的死劫还没完。   就像他的“念”一样,武子内亲王的执念,即便进入几百个入镜人,也无法消除她的执念。   但他不能暴露。   武子内亲王的念,是让人沉入美梦,在美梦中死去且流传他人。   他的念,则是以故事流传,听过了那个故事,就会被“念”缠上,必死无疑。   姜遗光猜测,他们这里的入镜人死去,那……在京城的其他入镜人,恐怕也遇到了同样的事。   不出意料,自己的名字应当被近卫们记下了。先前那场死劫足够让近卫们察觉自己的特殊之处,如果他们再仔细调查过自己,发现了他写的话本也有同样功效……   不,都不会必特地查,甄二娘不是知道他话本一事吗?一旦问起……   即便寻常人可能联想不到,但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不能让人把自己和武子内亲王联系在一起,更不能让那些近卫们知道“念”的存在。   一旦被发现,他的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去。   他必须隐瞒。   杀了这些人,不划算,也没必要。   那就需要让他们不怀疑自己,让自己也入局中。   许多人都是墙头草,如果自己势单力薄,那些人便能随意揣测自己。但如果有许多人帮自己说话,他们怀疑自己之前就要好好斟酌斟酌。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纹丝不露。姜遗光听了一会儿,劝道:“现在天已晚,不如先收拾了回去休息,总归大伙注意不要登高就好。”   夜本就深了,不少人也是被惊醒,再不睡,恐怕明天起不来,遂答应下,三三两两凑了对。   二楼没人敢住,不少人决定和住在一楼的人挤一挤。几人结队上二楼收拾了床单来,下楼给躺在前院和屋后的两具尸首盖上。   不少人在心里默诵几句经,叹息一声。   姜遗光走在最后面。   他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回头,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是……错觉么?   不!不像。   他很少生出错觉,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更何况,那些视线全都带着恶意与怨毒,他想忽略都难。   这么一来,注视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很清楚了。   姜遗光没有回头去看,顶着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慢慢往前。   一楼的房屋全都亮起灯,照得他影子拉长,落在死人脸上。   直到他来到房门前,姜遗光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刚才那股不适、微妙又奇怪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并非身后注视,而是……   他记得很清楚,入镜人还剩三十五人,死去三人,应当连他在内还有三十二人。可就在刚才,他亲眼看见三十二人步入房门,每个人的背影都无比眼熟。   但……他才是第三十二人。   多了一个。   这个多出的“人”是谁?   它去了哪个房间? 第275章   黎恪知道, 一定是出事了。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有人坠楼,大庭广众下,一具躯体从高处重重砸在街道上,简直能把人吓死。一两回还好, 最近时常有, 更可怕时甚至多达一日两三人坠楼而亡。   普通百姓早已惶惶不安, 传什么的都有,京中道观寺庙之流少了,那些个小老百姓病急乱投医, 便又不知信了哪门子学说,京中渐渐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说来。   据说近千年前,有一位富商,救下一位绝色女子,那女子以身相报, 席间遭一位武将觊觎,致使富商与武将交恶。后富商失势,武将借机发难,要求富商交出那位美人。富商为此感叹, 他因那倾城女子而获罪。   女子听闻, 泪流不止,当即坠楼而去, 以全富商恩情和自身名节,后传为佳话。   现在,他们都说那女子的魂魄千年后苏醒, 来到了京城, 见着了年轻的人登上高楼,便要引诱他们翻过栏杆跳下去。   一时间, 人人自危。   西阙大街,净华塔,足足十八层,据说地上十五层地下三层,取自超度十八层地狱鬼魂之意。原本道观和佛寺被取缔后,老百姓们很乐意在塔下祈福烧香,可最近来拜佛烧香的人们也少了。   因为净华塔上,也落下了一个人。   黎恪认识那个人,他也是个入镜人。   和自己一样出身微寒,进京赶考,初试不第,在回乡和留在京中犹豫不决时,被早就盯上的近卫们引入此道。   黎恪和他交情不深,却也有过数面之缘。观其卷宗记录,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   只是……他没死在死劫中,却死在了镜外鬼魂手中,实在荒谬。   黎恪慢慢靠近,蹲下去。   地面有一块被砸出来的小坑,还有些铲也铲不走渗进地缝里的血色,扩散成一道有些扭曲畸形的影子。黎恪看着那留下的痕迹,似乎能想象出那人是如何爬上高塔,又如何翻过围栏,坠落在地的。   至于山海镜……山海镜能拦住鬼魂掐断他们的手,却不能拦住入镜人自个儿要翻过栏杆的腿。   手掌心扣了一面镜子,贴上去,又举起照了照高塔。   高塔上,有个男人正在扫塔,虔诚至极。自下往上看,明媚阳光刺透了黎恪的眼睛,也让山海镜晃出一道金光落在扫塔男人身上。   没有异样。   “查出什么来了吗?”跟在他身边的侍从问他,声音恭敬。   黎恪淡淡道:“没有。”   他的眼睛到动作都是麻木的,他不想再听从命令,可他不能不听从命令,更何况他现在除了按照别人的指示做,叫他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他也不知要做什么。   侍从没有为难他,将这条消息传了出去。   一个接一个,领了纸条的人隐秘地穿过大街小巷,交到一个卖炭人手中,卖炭人转交给茶楼的茶博士,茶博士传给一个常客,那常客再带回“家”。   “一共叫了二十三个人去看,都说没有异样。”   “没有异样……”说话那人嘲讽一笑,把手头堆着纸条的木匣重重一掷,当中碎成两半,纸条哗啦啦如雪片落地。   “没有异样?所以那些人都是自愿跳楼的?没有鬼怪作祟?你们查了这么多天,什么也不知道?!”   她骤然发怒,手下们当即跪了一圈,不知所措。   再怎么查,还是不清楚,他们又不知道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能如何?   死一般的寂静。   越是寂静,那些人越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惹怒她。   “姜遗光还没被接回来吗?”上首女人冷冰冰喝问,目光如电,扫过离她最近的甄二娘。   据那些人的口供来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内情多些,尤其是姜遗光。   甄二娘此刻换了副农妇打扮,面带惭愧低声道:“还没有,不过……已经派人去了,最迟七天,一定能回来。”   “甄娘子,我记得……他是在你手下的?”   甄二娘不敢隐瞒:“是。”   “把他的卷宗全部带过来。”上首黑衣女子冷漠道。   她的脸很古怪,容貌娇艳,眸子明亮,偏生从额头到两边脸颊各生出一道狰狞疤痕,将一张本该漂亮明艳的脸用刀疤划成三份。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也丝毫没有媚态,反而凶狠无比,如择人而噬的野兽,任谁见了那双眼睛也要在心里打个突。   “不光是卷宗,他的所有……全部带过来。”   甄二娘早有准备,又应一声“是”后,拍拍手,让人送了来。   有她在前面顶缸,其他人自觉趁机告退。上首女子也不搭理他们,让他们多带人把剩下还活着、能调动的入镜人全部关在一起住后,坐着静静等待。   她的静却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安静,而是像一团强行被压抑的火团,一只强忍着捕食欲望随时可能暴起的凶兽。   姜遗光的卷宗被手下人快马加鞭送来,甄二娘呈上去,退至一旁,屏息以待。   屋内刻漏一点点滴水,用于计时的剑标逐渐上浮,甄二娘不知不觉间背后生出了冷汗。   她不知对方看出了什么,只见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裴远鸿?他又是哪个……他把镜丢了,又叫姜遗光捡着了?”   甄二娘忙恭敬道:“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裴远鸿的镜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女子不依不饶,“他为什么带着镜子去柳平城?”   这些甄二娘早就熟记于心,娓娓道来:“因白大儒的一位学生突然惨死……”   “所以,白大儒的那个学生为什么惨死?查出来了吗?”女子似笑非笑,“姜遗光他的祖父又为什么突然被自己的孙子杀了,查出来了吗?”   “我看卷宗,姜遗光不像好杀戮之人,他做什么才要杀自己祖父?”   甄二娘额头冒汗。   “裴远鸿说他镜子丢了,镜子来源为何?上个主人是谁?在柳平城怎么丢的?姜遗光又是怎么捡到的?裴远鸿为什么会知道姜遗光捡走了镜子?”   “还有,他写的那个话本又是什么东西?柳平城的知府为什么突然发了疯?裴远鸿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鬼反而要选择和他一起入镜?这些你们都查出来了?”   一连串咄咄逼人发问,叫甄二娘几乎无路可退,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唯有最后一句还能辩解一二:“裴侍卫他或许只是不清楚……那时他确实应当不清楚,一些规则还是我临时教他的。”   “不清楚,所以敢入镜?”女子讽笑,“我看他清楚得很。”   “原本我以为姜遗光能先从幻境中逃脱,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他身上秘密不少。”女子指尖点了点卷宗上某行字,状似惊讶。   “第一次入镜,就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实在好胆色,好气魄……”   这样的行为,真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做出来的?   一个正常的、父母双亡,被抱养长大的少年人应当是怎样的?反正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性情古怪,可再古怪,一个人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形成。如一个善良的人,不可能突然间杀人如麻。一个阴郁孤僻的人,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变得健谈。   甄二娘冷汗都要落下了。   是了……   姜遗光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能谈笑风生中夺人性命,他在被发现的前十六年,真的如裴远鸿所说那般,是个性子能称得上不错的倒霉人吗?   “既然知道有问题,还不去查?”上首女子反而冷静下来,不断转动手上扳指。   这次事件闹得太大,陛下自然也有耳闻。   他甚至对这场闹剧中有至关重要作用的姜遗光起了兴趣,断言他能过十重死劫。   要是陛下见了他,等后来又查出姜遗光有问题。到那时……他们万死也难逃其咎。   甄二娘被女子训了一通,灰头土脸下去,临走前还不忘把姜遗光一应书籍卷宗抱走,封好了预备再带回去。   大人教训的是,她想。   那时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那样明显的可疑之处,他们竟也没有怀疑。   甄二娘问过跟随自己来的庄子上仆妇,从她口中得知,姜遗光和庄子上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除了那个赵瑛……是姜遗光曾经夫子的女儿,小时有些来往,后来夫子暴毙,其遗孀连同女儿视姜遗光为仇人。   不过……他似乎和容家大小姐,以及一个姓黎的入镜人也走得近些,好几次还主动拜访。   姓黎的……黎恪?   甄二娘心里想了些什么,让车夫把自己送到黎恪住处附近的茶馆,再让手下人把黎恪请来。   至于赵瑛……回去再说。   黎恪来时还有些迷惑,进了近卫们开的茶馆,见着甄二娘身上服饰立刻明白过来,当即行礼,口里问好后,又问大人唤他来有何事。   甄二娘便直白问他对姜遗光了解多少。   黎恪思索片刻:“可是善多他出了什么事?”   甄二娘不耐:“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告诉我就好,不要隐瞒。”   卷宗难免有错漏,文字记录和当面交谈,口吻总是不一样的,一些表情也能泄露出人的小心思。因而甄二娘才决定亲自走一趟。   黎恪不敢再隐瞒,斟酌片刻,道:“善多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哦?”甄二娘来了兴趣。   大多数人都觉得姜遗光是个怪胎,怎么黎恪却不一样?   黎恪道:“他心无善恶之分,也不通人情世故,全看旁人对他如何,他便一样样回报。”   黎恪嘴上这么说,面上真挚,脑海里拼命思索。   姜遗光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甄二娘亲自来找他问话?   他去了倭国……藏书阁里放出的最新卷宗中,数百人渡同一死劫,他立了大功,应当是功劳才对。   不过,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全都是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入镜人。他们明明逃了出来,却还是诡异地死在了镜外。   难道说……这些和姜遗光有关?甄二娘以为那些人是受了姜遗光牵连?   听说善多在倭国,他怎么可能远隔千里让这些人坠楼而死?   可甄二娘的口吻,听上去很笃定善多做了什么。   黎恪脸上还带着些许被找上门后不安的笑,心里沉思。   甄二娘问姜遗光是个什么人,她明明是负责姜遗光的近卫统领,却要来问他,那就说明这事应当和善多私下行事有关。   是他做了什么被发现了?   应当也不是,他对那群入镜人的态度很明显,不亲近,不远离,也不会特地做什么以示合群。   再一想,他回答“心如明镜”后,甄二娘明显有点意外,意味着她觉得姜遗光不像这样的人。可观善多言行,他在镜中虽杀伐毫不留情,镜外却能称得上本分顺从。按理说甄二娘不应该插手才对,现在却忽然要了解姜遗光是个什么性子,一定是有什么契机。   ……是了,镜内!镜内有几次残忍手段的确出人意料,不像是寻常人能使出的做派,所以才惹来甄二娘怀疑。   或许,她还要查姜遗光从前的事儿。   姜遗光的本性……那个契机……   黎恪也只能联想到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了。   奇怪得很,从镜中出来,依旧被鬼怪害死,却查不出原因……   姜遗光本性……   蓦地,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姜遗光认真地和他说:“……我的亲友都死了,你要想当我哥哥,恐怕也有大祸临头。”   “……我不信命数,可有些事情却也说不清楚……”   命数……因为亲近姜遗光就死去的人们……那些坠楼的入镜人……   黎恪心底忽地被重重一击,酸涩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救了人也要被误会吗?也要把那些和他无关的账算在他头上吗?   不……他忽略了什么。   黎恪让自己再冷静下来些。   据姜遗光自己所说,从小和他亲近的人都会死去。他们见过鬼怪无数,自然不相信所谓命数,姜遗光身上必定是有某种奇异之处的,这才让他有了如今“天煞孤星”的传闻。   姜遗光拥有山海镜后,一定没少对自己照,但似乎并没有解决,否则他也不必用这个理由拒绝自己的亲近。   所以,让姜遗光成为“煞星”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是他说的“念”吗?   “念”……山海镜也无法捉住的念。   那些坠楼人的死因,不也无法被山海镜查出?   过往种种皆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黎恪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仍旧是迷茫的,似乎不明白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事。 第276章   送走甄二娘, 黎恪回屋,站在窗边想了很久很久。   蕙娘被他锁在最里间的屋子,“乔儿”放在屋外,大间套小间, 修成了一个“回”字型。窗户钉死, 走廊挂了竹编的帘, 密不透风,也不见一点光。   黎恪先进去看了看蕙娘。   蕙娘的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大花瓶瓶口上,闭着眼睛, 脸像花瓶瓶身的白瓷一样白,头发漆黑如墨,唇不点而朱。   黎恪每日为她洗漱,擦脸,绾发……他并未给蕙娘施妆, 可蕙娘的模样却仍旧一日日艳丽起来。   比上了妆的女子还要艳丽、妩媚,却又让人无端觉得那张脸是苍白的。   很矛盾的观感。   黎恪给她用湿帕子细细擦脸,端了干净的水和细盐供她漱口。他做的细致,看着蕙娘那张脸, 渐渐出神。   蕙娘此刻的模样乍看下让人恐慌, 看久了,那种恐惧更甚, 像细密的无形的丝,一点点缠绕上来,等发觉时, 早已陷入无法逃离的恐惧深渊。   黎恪看着她那张脸, 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他想打碎这个花瓶看看。   细长颈口的花瓶,塞进里面的人, 脖子也被拉长了吗?还是肩膀的骨头被压碎了?   蕙娘的脸已经变得他快认不出来,花瓶里面,她的身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看过姜遗光在船上的那回幻境记录,平静到甚至有些诡异地想,瓶子里的躯体,是不是也剥去了皮?完全和外面的瓷长在一起?   曾经他不忍见蕙娘受一点累,如今,他却在脑子里想着“蕙娘”浑身鲜血淋漓,塞进花瓶里的样子。   不过,也好,这不是蕙娘了。   这只是个顶着蕙娘模样的怪物。   金乌自东向西沉,到了晚饭时,黎恪挥退下人,拎了食盒进来,先往饭菜里加了些药粉,拌匀了,才提进内室。   “蕙娘,醒醒。”他轻轻地叫醒了花瓶里的女人,神色温和如常。   蕙娘最近吃多了安神药,叫了好多声才醒,迷迷瞪瞪睁开眼后看清了眼前人,咯咯笑起来。   “蕙娘,吃饭了。”黎恪在桌上摆好饭菜,将菜挟进碗里,端在花瓶姑娘面前。   花瓶姑娘眼睛自下往上斜睨着他笑:“……又给我喂药?”   黎恪慢慢露出笑:“吃了药,你才能乖一点。”说罢,挟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吃吧。”   花瓶姑娘伪装出的笑再也维持不住,忿忿哼一声,不敢惹怒此时的黎恪,乖乖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她感觉不对劲,肚腹一阵绞痛,头脑也眩晕起来,针扎似的痛。   “你……你干什么?你在里面放了什么?”蕙娘不可置信,“你要杀了我?”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却想我死?”   蕙娘眼前开始模糊,唇角也淌出血来,她还在挣扎:“你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黎恪看着她,无动于衷:“那又如何。”   “街坊邻居皆知你重病在身,家中小侍们也清楚你卧病多时,你去了,还有谁能知道是我做的?”   花瓶姑娘骂道:“当然有人知道,你等着吧!”   “是吗?”黎恪自言自语般说,“当时跟着谢大人在船上,打碎了好几个花瓶姑娘,也不见有谁找上门,想来你们这些花瓶姑娘共心之说都是骗人的。”   “养你这么多天,也不见你知道什么事,反而招来一堆祸害。”   他站直身,比花瓶姑娘还要高小半个头,含笑俯视对方痛苦扭曲的神色:“可惜你吃的药不多,死不了,大概还要痛几个时辰,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再给你药。”   花瓶姑娘的神情立刻变得惊恐。   她可以引诱普通人,就像让黎府的下人们看不出她真面目那般。但黎恪心智坚定,又拥有山海镜,她无法引诱黎恪放过自己。   “你不能杀我!你不可以杀我!我是你的妻子啊!”花瓶姑娘苦苦哀求,露出蕙娘温柔神态,“郎君,你我夫妻一场,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黎恪已经走到了门边。   见哭求不成,威胁也不成,花瓶姑娘疼痛之下,想到黎恪刚才所说,连忙又说:“我有用的,你不要杀我,你快点给我解药。”   “你给我解药,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黎恪脚步不停,吹熄灯火,迈出门后重新把门反锁上,室内重归黑暗。   他却没有离开,而是。靠在墙边坐下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惊叫痛呼,慢慢合拳,掌心掐出血印,咬紧的牙关也渗出些许血腥味。   小不忍,则乱大谋。   蕙娘已经死了,里面那个不是蕙娘。   他绝不能心软。   黎恪还是说谎了,他并没有给花瓶姑娘下剧毒药物,只是让她吃了能让人腹痛难忍的药罢了。   如果不这样,花瓶姑娘真死了,恐怕不好收场。   那厢,甄二娘来到了庄子上。   对赵瑛,她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   甄二娘一直都知道,因为父母的死因,赵瑛一直对他们怀有敌意,也总想着替父报仇。她或许不敢真的对圣上不利,但要让她诚心归顺,也是件难事。   赵瑛被关了起来。   张淮溪觉得有异,去问,无人回答,只说赵瑛去了其他地方,让他身边不要离了人就好。张淮溪打听不出来,自觉知道了什么,便不再多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庄子里,赵瑛被关在地窖,蒙着眼堵了嘴,捆了手脚,没有人和她搭话,静得可怕。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近卫要突然把自己绑起来,她什么也没做!   起初是疑惑,后面就变成愤怒和惧怕,她看不见,说不出声,动弹不得,周围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下被关了多久。   可能过去了一个晚上?也可能只有几个时辰?赵瑛分不清了。   在她昏昏欲睡时,来了人给她喂水喂饭,即便是在这些时候也是蒙着眼睛和嘴的,不让她出声,也不发一言。   赵瑛放下心来,还能给他吃喝,说明不想要她的命,就是不知这些人心里打什么算盘。   她在心里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渐渐感觉小腹憋胀——她方才喝多了水。   可是……没有人……   赵瑛瞬间明白过来,那些人……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法羞辱她,看她出丑!他们是故意的!   明白了也没有用,赵瑛唔唔出声,努力并紧双腿试图憋住,可她再怎么忍,还是没法忍住。   一股热流从裆涌进裤腿,湿湿嗒嗒顺着腿流到地面,淌开一滩湿渍。   一瞬间,赵瑛羞愤欲死。   瘫倒在地,蒙着眼睛的布里流下泪来。   她看不见,因而也就不知道,地窖口坐着两个中年女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见她终于失禁,其中一人起身,向外面守门人禀报。   地窖外,一处看上去和其他小院没什么两样的庭院,种了棵石榴树。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宫女服的老妇人走出来,背脊微弯,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来到坐在树下的甄二娘身前,朗声行礼道:“姑娘,事情成了。”   甄二娘满意地笑了。   赵瑛性子傲,又是入镜人,不能上刑,寻常方法问不出她什么来。好在庄子上有出宫的老宫女,她们对怎么调教不听话的年轻小姑娘,法子多得很。   黎恪也隐瞒了些东西,不过不打紧,她一时放过他,不代表真就被他蒙蔽了过去,而是在等更好的时机从他嘴里撬出来。   甄二娘起身踏进门去。   刚掀开帘子,就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腥骚味,她刻意把脚步声踩重些,就见眼前躺在地上的赵瑛满脸惊惶,羞愧难当,甚至不嫌脏地往前蹭了蹭,试图把那滩湿迹盖住。   甄二娘惊讶道:“让你们把赵姑娘带来,你们怎么让她躺地上了?怎么也不给姑娘用恭桶?”   她抽抽鼻子,十分善解人意:“你们带赵姑娘先去换洗吧,过会儿再来。”   赵瑛心里痛骂,如果不是得了甄二娘授意,这群近卫怎么可能自作主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   可她又不可避免地因为甄二娘这番话升起些好感,她被扶起,解了绳结摘了蒙眼,睁开眼后,一眼望见地面那一滩水迹,站在地窖门口的甄二娘……   还有甄二娘身后一大串默不出声的下人。   自己身边也站了三个仆妇。   他们都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没有人说什么,他们可能都没有抬头,也没有人露出一丝一毫嘲笑的神情。可赵瑛仍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站在原地,恨不得钻进地底去。   三个仆妇,一个扶着她往外走,另外两个拿了地窖中有的扫帚、簸箕、石灰等物,众目睽睽下收拾干净那滩东西。   甄二娘满意地看着赵瑛脸色白了红,红了白,火烧屁股似的跟在仆妇身后跑了。   等她再回来,甄二娘看见的就是一个面上傲气全无,眼神躲躲闪闪的赵瑛。   “赵姑娘,不必担忧,我叫你来,只是想问问一些事。”甄二娘笑得和气,却叫赵瑛抖了抖。   “您问,小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二娘笑得更和气:“姜遗光,听说他是你爹爹的学生?你和他小时候一起长大?你对他知道些什么?”   赵瑛惊惶抬头,似乎不清楚她在问什么:“也……也没有。”   “家父的确收他为徒,在……在他七岁?还是八岁时?记不大清楚了,小时候只是见过几面,谈不上一起长大,后来家父病故,就没怎么来往了。”赵瑛斟酌着回答,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厌恶来,“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命硬,克亲。”   “了解不多?那也是了解一些的。你了解多少,都说说吧。”甄二娘笑道。   赵瑛心一沉,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姜遗光还不知道甄二娘已经着手调查自己。   他发现有鬼混入人群中,思索片刻后,没有隐瞒,把自己的发现说了。   他需要这批人。   这批人最好都能留下来,至少现在活下的人越多,对自己越有利。   听闻三十二人里混进一个鬼,所有人困意全无,再度集中到小院里,你看我我看你,山海镜照来照去,金光晃眼。   “奇怪……查不出来。”   他们本该只有三十二人,可不论他们怎么数,不论谁来数,都数出个三十三的数字。   再细看过去,每个人都觉得面熟,都能叫出名字,不像作假。   所以……多出来的那个,到底是谁?   有人提议:“反正大家都带着镜子,睡梦中也不怕那些东西做什么,不如先去休息?”   他的提议得到了赞同。   “说的有理,这鬼地方到处都是邪祟,要在乎这个恐怕也没法休息了。不如先养精蓄锐。”   “先睡吧,大家各自小心就好。”   人又不是铁打的,经历这么多事儿,早就累了。   姜遗光没有阻拦,他不过提醒一句,跟着进了房间。   李芥和他同一间屋,还有另外一个入镜人,好在地上铺的被褥够大,夏夜又不冷,足够睡三个人。   姜遗光躺在最外边,他睁着眼睛,还是有些睡不着,心里莫名地很在意这件事。   身边的两人都已经睡下了,窗外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过窗户照进微光,在墙面投下一点被褥起伏的黯淡的影子。   姜遗光侧过身,盯着那道起伏的黑影子,手里攥紧铜镜。   三十三人的面容、姓名,在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接一个排查。可不论怎么想,三十三人都毫无异样,就好像的的确确剩下三十三个人似的。   难道……他记错了?   应该是三十二人?   姜遗光实在睡不着,慢慢安静地坐起身。   他往侧边一看,顿住了。   墙面上……没有他坐起身的影子。 第277章   姜遗光当即起身, 悄无声息推开窗。   薄纸糊的窗户,挂在屋檐下一晃一晃的灯笼被风吹地打着旋儿,烛火不息,和月光一起朦胧地照向屋内。   地上裹被子躺着的两个人光影投在墙上, 微微起伏。唯独他没有影子, 孤零零站在原地。   又有鬼?   姜遗光回头看地上两人, 他们睡熟了,其中一个还发出轻微鼾声,不像幻境, 可也不能确定。   只是……他重新看向窗外后,目光微凝。   放在外的两具尸体,不见了?   长廊幽静黑暗,唯有屋前挂着的灯笼散发微光。再远处,一双又一双密集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清泠月光投下,照向那个推开门来到庭院正中的少年。   姜遗光低头看去,依旧没有影子。   镜子握在手里,他没有贸然去照, 而是又回头看了眼刚才自己离开的屋子, 屋内黑洞洞一片,地上睡觉的人也看不清了, 好像被黑暗完全吞噬了进去似的。   百鬼夜行……还没有结束吧?这些鬼怪亡魂,怎么可能轻易消失?   一双双眼睛环绕在周身,树干上斑驳裂痕也成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 注视着他。   眼睛越来越多了,轻微的豆荚爆裂声般, 每一道能看见的裂缝都突然爆开,变成一只睁开的眼睛。从树干、树叶,到地面、墙壁。   无数微微凸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蔓延到他脚下。诡异恐怖至极,甚至换做寻常人,看见这么多的眼睛盯着自己看,恐怕要吓得昏厥过去。   姜遗光没有动静。   他感觉自己踩到了软软的东西,抬脚一看,踩着的脚下也有睁大的眼睛,因为被踩中,挤出了血丝和底下一团血肉,眼珠儿也暴凸鼓起,随时要爆裂的模样。   再回头看房屋,整间木屋的每一道裂缝也都爆开了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能看见的地方,全都长满了眼睛,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可即便如此,他还能听见爆开的声音,哔哔叭叭不停。   还有什么地方?   他不顾脚下的那些眨动的眼睛,迈开几步。   脚下眼睛哪里承受得住一个人的分量?每一脚都是十几颗眼珠的爆裂,汁水四溅,比睁眼更响的动静。   脚底黏黏糊糊,沾了许多奇怪的模糊血肉。   可他还是能听见睁眼的声音。   像纸张撕开、豆荚爆裂、花苞啪一声绽放。总之,不断轻微的爆裂声一直不间断,仿佛要把能看见的所有裂缝都睁开一只眼睛。   看着又怪异,又恶心。   姜遗光一路踩着眼睛,又回到了走廊上。   木门上也长满了眼睛,在他伸手推门时,感觉自己触摸到温热光滑的属于人的眼睛的触感。   让人很难不生出……将指头捅进去,把眼珠挖出来的凶戾渴望。   要把它挖出来,放在掌心掐爆!   姜遗光手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这么做,径直推开门。   地上躺着的熟睡的两个人,他们身边的地板、盖着的被褥、后脑下垫着的枕头上,同样长满黑白分明的眼睛。   姜遗光还是没有用镜子,他想试试这些东西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窗户方才打开了,没关上。姜遗光合上门后,又来到窗边,关窗前,无意识往外抬头看了一眼——   夜空中,本该明亮闪烁星光的星子,也变成了巨大的眼睛。往下看,黑眼珠斜斜地瞥来,一眨一眨的,盯着他。   都是假的。   姜遗光告诉自己,全都是假的。   要是他胆小,害怕了,贸然冲出去,才可能会被害死。   就算真的长出这么多眼睛,靠他一个人收鬼么?   他已经第七次了,再三次,就该到第十重。他需尽量拖延才是。   但即便他并不怎么生出情绪,面对这么多眼睛的注视,仍旧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他出去时就只穿了中衣,掀开满是一颗颗温热又光滑眼睛的被子,躺进被窝,又重新盖上薄被,任由被自己压住的眼珠子爆裂开,又淌出血。   放在腹部的手触碰到盖在身上薄被如鱼泡一样的眼睛,他只当做不知道,山海镜放在交叠的两手之中。   闭着眼睛,慢慢睡着了。   晨光熹微。   一声凄厉惨叫令木屋所有人瞬间惊醒,三两下穿好衣服便往叫声来源处赶去。姜遗光也不例外。   现在,他视线中仍旧是大片大片的黑白眼睛,密布在自己能看见的每一个地方。比昨晚更过分的是,眼睛甚至长在了在其他入镜人露出的皮肤上。   就连他自己身上也长了。   伸手一摸,脸上、脖子上,全是睁开的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再摸向头顶,密密的头发从光滑的眼睛里长出来,被触摸到时,感觉很是古怪。   但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这些东西,其他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   脸上长满了眼睛的人们互相点头示意,来不及相互打招呼,一道冲进那间传出声音的房间。   发出惨叫的人也住在一楼,约莫正中的位置。姜遗光透过满身满脸的眼睛勉强认出他的身份,名叫王艋,和他说过几句话。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了,他的脸已被几十只眼睛彻底占据,只有从尖叫声中能听出他的恐惧。   害怕到几乎癫狂的地步。   他还拿着山海镜拼命往别人身上照,浑身发抖。   “王兄怎么了?遇上什么了?”   “就是啊,你遇上什么事了?”   “可是又有厉鬼?”   一群人围着王艋,早有人取出了镜,只是镜面扣在手心,并不着急收鬼,相互打量着,看那鬼怪会藏在什么地方。   王艋张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急促地呼吸着,用恐惧无比的眼神看向其他人,避开了每一个试图把他拉出来的人。   看一眼,就厌恶地闭上眼不愿再看。   这下反而让姜遗光认出了他脸上到底哪一双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也总算让王艋平静了下来,理智回笼。   只有他一个人受到惊吓,其他人看起来都很平静。所以,是鬼让他一个人看见幻境吧?那些人其实都是正常的。   只是……到处都是眼睛……满身眼睛、地上、墙上也都是眼睛的样子实在太恶心、太诡异,又太令人作呕了,多看几眼他恐怕会吐出来。   “诸位,我没事,是我一时被蒙蔽,看错了,受了惊吓才惊扰了大家。”王艋拿着镜子摸索着就往自己脸上照,只是他还不敢睁眼,索性镜子罩着脸,闭上眼睛和大家解释。   “……眼睛,全都是眼睛。”王艋说,“我醒来以后,看见的一切东西都长满了眼睛。”   他闭着眼睛,指向其他人,“在我眼里,你们身上每个地方都长了眼睛,就连我自己也是。”   “长满了眼睛?”   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不可思议,可王艋的样子不似作伪——他刚才看上去简直吓疯了。   要知道,大家谁没见过鬼魂?以前大伙都是害怕的,可见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能让王艋怕到这个地步,再想想他说的,到处都是眼睛……   众人背上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估计又是厉鬼作祟吧,你用镜照了就好了。”眼看没什么大事,其他人也不当回事,各自要出去洗漱。   按昨天说的,他们今天还要下海里打些鱼,否则粮食不够吃了。   王艋试探地睁开眼,顿时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不行啊,我都用镜子照顾自己了,可我还是看到有很多眼睛……”   “真的有很多很多,恐怕不是我的问题,这间屋子……不对,这整个岛估计都有问题。”   那么多眼睛盯着他看,只要睁开眼看那么一下,就忍不住产生眩晕又要作呕的恶心感,实在难以忍受。   这回却又有人问他:“用了镜子也不行?你对着自己照试试?”   王艋急坏了:“我就是对着自己照的,没用!”   “镜里的你是什么模样?也是满脸眼睛?”   王艋迟疑了:“那倒不是,镜子里很正常。”   “是么?”姜遗光轻轻说,不置可否。   看一眼微微睁开眼后立刻露出一副想吐的样子的王艋,试探地伸手去碰他,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抓住你了。”姜遗光问,“你觉得我身上还是有很多眼睛吗?”   “……有!”   王艋只觉得长了无数只眼睛的手抓住自己,那种温热光滑又带点粘稠的恶心感汹涌地蹿上胃,他想挣脱,攥住他的人力气却大得很,甩不掉,反而让他感觉抓住自己的手心里的那些眼球全都爆开了,淌出腥稠血水来。   姜遗光松开手,摊开放在他眼前:“你再睁开眼看一看,现在呢?”   王艋看一眼又立刻死死闭上:“眼珠都爆开了,好恶心,全是血丝。”   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有几个留下看热闹,也有些匆匆忙忙洗漱完又回来的,看见姜遗光伸出的手上明明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王艋却说得好像真的看见了那样一副恶心画面一般。   “王兄,可是在我们看来,姜兄身上并无异样。”   “是啊,我也没看见。善多手上哪有什么血?”   “真的么?山海镜也不起作用吗?还是能看见很多眼睛?”   “就算有问题,你照过镜也应该好了吧?”   王艋急道:“说这谎对我什么好处也没有,我又何必骗你们。”他仍死死闭上眼,不肯挪动。   在他眼里,动一下都意味着要碰到新的眼珠,还不如待在原地。   姜遗光道:“他不像在说假话。”   问题不在于他们二人,鬼怪也不单只是对他们的眼睛动手脚。   如果没猜错,这座岛,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山海镜也无用?”有人怀疑。   姜遗光:“并非说山海镜无用,只是他将山海镜对准自己是没用的。”   “镜需对着鬼怪才能收走,鬼怪不在他身上,他又如何收走?”   人群中有人奇道:“依你之见,不在他身上,那会在哪里?”   姜遗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粒灰,也可能无处不在。”   他扫一眼众人,这群在他眼里满身都是眼睛、完全看不清长相的诡异的入镜人们,提醒道:“恐怕不会只有一个王兄中招,诸位,还请多留意。”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另一个人同样古怪尖锐的叫喊。   “眼睛!!”   “你们有没有看见?很多很多眼睛?”   那人看一眼就觉得无法忍受,捂住脸跌跌撞撞跑进屋,“真的有很多眼睛!王兄你没骗我!我也看见了!”   他像在狂风中胡乱震颤的树苗拼命嘶吼,几乎要抓狂!   那么多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他实在受不了了。   屋内,姜遗光看着那个突然发疯的长满眼睛的人,微微皱眉。   那个东西……想逼疯他们?   等等,如果他们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长满眼睛的人和事物,那……现实中到底有没有真正长眼睛,还重要吗?   继他们二人之后,陆续又有人开始抓狂。   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   他们都以为自己能抵挡住那种恶心感,想象过无数次周遭长满眼睛该有多么恐怖多么恶心,认定自己能承受住。   可他们还是高估了自己。   不论想得再怎么周全,再怎么给自己鼓劲。骤然间的变化依旧猝不及防,那种从未有过的诡异恶心的古怪感依旧瞬间叫他们溃不成军。有几个心智更差点儿的,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就要吐了,好像被在原地转了几百个圈似的。   一个个,宁愿闭上眼睛摸瞎,也不肯睁开,不肯动弹了。   他们无法忍受。不论从哪方面而言,这都实在超出他们的想象。   其他人捉来的鱼也不肯吃。   那些鱼……每一片鳞片,都是一只睁开的人眼。   姜遗光用长了眼睛都刀割开一片满是眼睛的鱼肉,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咀嚼着。   只是一天而已,大多数人就被击垮了心神,不肯再动弹,消极怠工。短时间内无从再提如何离开这座岛。   难道只能等大梁那边再派人来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278章   到黄昏时, 三十二人一个不少,全都看见了“眼睛”。   原来还只是能看见、能摸到,渐渐的,连痛感也变得明显, 触碰到身上其他地方的眼睛时, 就像真的碰到了原来的眼睛一样。   那些眼睛甚至还会流泪。   被身上衣物摩擦到后, 酸涩难忍地流下泪来,身上湿渍斑斑,让他们不敢活动。   姜遗光坐在长着眼睛的长凳上, 安静地啃一条已经烤好的、长满眼睛的鱼。   鱼从海边抄出来时,身上银亮的鱼鳞全部被眼睛取代,一颗又一颗密布在鱼身。   他们不敢看,睁眼都不敢,还是姜遗光一条条把鱼捞上来后, 他们强忍着恶心去剖鱼鳞。   树枝也长着眼睛,从树上折下后,本该削皮,可表面全是眼睛。他们又闭着眼, 强忍着, 把那些长着眼睛的外皮从树枝上削下,再穿进鱼身里。   无比诡异恶心, 好些人实在忍不住冲出去吐了,没吐的那些也恶心得不行,肺腑难受得很, 强忍着不让自己乱跑。   手心上也长了眼睛, 睁开看着人。握住树枝时,能鲜明感受到仿佛真的树枝戳在自己眼睛上的奇怪的痛感, 手里的眼睛甚至被粗糙带血的树枝磨得流下泪来。   他们更加不敢睁开眼。   一旦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眼睛,就是眼睛被剜去、或爆开被后流下的血肉模糊的窟窿。   他们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都长满了眼睛!   温热光滑的,微微凸起,上下长了弯翘的眼睫。   可……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闭着眼,忍耐住不去想,把东西吃下去后,落进胃里的不是鱼肉喷香的满足感,反而像一团团肉掉在睁大的眼睛上,发酸、发涩。肚子里的胃脏器仿佛也被磨得流眼泪。   有人怔怔地张开嘴,手指往里摸,发出凄厉哀嚎——   嘴里……嘴里也有眼睛!!   姜遗光吃完了,没在意,他去后院打水,要洗干净手脸。   水溅进眼里的感觉十分不舒服,他一遍遍暗示自己——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但其他人显然没法这么想。   第一个人陷入癫狂后,其他人发疯,便不是很难以预见的事。   闭着眼睛的人听到了凄厉惨叫声,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看过去。   尖叫的那人再也受不了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双木屐,狠命地往地上砸,把那些眼睛……那些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睛全都砸得稀烂!   砸过后,躺在模糊泥泞的血肉之间,脱了鞋袜褪去外衫,露出满身上下的眼睛。   伸长了手指,一颗接一颗,把那些白团包着黑点的眼珠大团大团生挖了出来,往地上砸,砸不碎的,再用木屐敲碎。   “你们在发什么呆?”他挥舞着木屐叫喊,满脸血糊的脸上露出奇怪笑容,好似洞悉到了某个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的秘密。   他哈哈大笑着问其他人:“你们怎么不挖?嗯?”   “这些东西留在身上,我们迟早会死!!会死的!把这些眼睛统统都挖掉,我们才能出去!”   其他人静悄悄听着他发疯。   犹豫不决。   手指蜷缩着,又伸直,很想挖,又不敢挖。   “快点挖掉啊!!”那人身上已看不见一块好肉了,可他还觉得不够,张开嘴,用力去抠长在口里内壁和舌头上的眼睛。   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巴大声吼叫:“挖掉它们!!”   “挖掉它们……”有人低低应和他的声音。   “挖掉!不能留!再长下去都要死。”   有人一用力,抠出了自己手掌心的眼睛,哈哈大笑。   “对!不挖掉!我们全都会死!”他含含糊糊说着,嘴巴张得很大很大,努力让手伸进去,要顺着喉咙掏到胃里。   “挖掉了你们才会死!”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厉的斥喝。   姜遗光才从后院出来,就见几个人发了狂,闪身来到那个发疯的人面前将还要往喉咙里伸的手拽出,对方被他摔在地上,用绳子结结实实捆住了手。   “眼睛是假的,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姜遗光知道自己此时也是满身眼睛的模样,其他人估计认不出自己来。但若是还留着神智的,估计能听出他的声音。   “全都是假的,厉鬼就是想让我们发疯。你们要是当真了要把它们挖出来,只会挖掉自己身上的血肉。”姜遗光说。   地上那人昏了过去。   姜遗光把他绑好,关进房间,保管叫他跑不出来,又把他身上的山海镜摸出来,放在他身上。   其他人一直很安静。   他们不敢睁眼,感觉嘴里长了眼睛,也不敢开口说话。要是舌头碰上了,那更会提醒他们这个可怕的事实。   这更给了姜遗光一些便利——他没有影子。那些人不看他,就不会发现这件事。   姜遗光把人塞回去后,天也晚了。   一颗颗眼睛代替星星挂在夜空,璀璨生辉。   “回屋睡觉吧,只要不把这些东西当真就好。”姜遗光又说。   他喉咙里也跟长了东西似的,说话不便,因而尽量少开口,可再不叫醒一些人,恐怕他们又要走歪路。   还不知大梁人什么时候会来。   以他们现在的样子,没法走动,更不用说往西行横穿小岛了。   姜遗光点亮了几盏灯,挂在屋檐下。他往门框后站了站,不让自己没有影子的事暴露。   其他人慢慢往回走。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们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果所有人都陷入疯狂,他们便也无从分辨。偏生有个冷静的人在,他也能看见,他认为都是假的,这叫他们心里生出一股气来——其他人都能看破,他自然也可以。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这样一来,反倒有几个人狠狠心,睁开了眼。   不就是假的吗?不就是一堆眼睛吗?   再怎么恶心,多看几眼也就好了。有山海镜在,那些鬼杀不了他们,也就只能这么恶心人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不敢像姜遗光一样直接躺进满是眼睛的被褥里,干脆找了地方把那些眼睛都拍碎,也不去看此时让人浑身发麻的夜空,靠坐着,慢慢睡过去。   姜遗光入睡得很快——他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说,打算等明日再看看。   眼睛是他先看见的,他并没有说出来,可为什么会是他第一个?之后再让其他人看见?   影子呢?影子也是一样吗?   且等第二天吧,如果第二天也有人不见了影子,他就能确定下了。   姜遗光还要想些什么,却无端觉得困倦,很快睡过去。   翌日,太阳升起。   暖意能驱散不安,人们陆续醒来,却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开始。   那些恶心人的玩意儿还在,一个不少。昨天被打得稀烂的眼珠泡儿慢慢又长了回去,更叫他们坚定下来——一定是假的。   都是恶鬼障眼法,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是想让他们发疯。   他们疯了,就更没法离开了。   想明白后,其中几个人鼓足了勇气睁眼。   再怎么看还是不适应,实在难以想象姜遗光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他们简直都要以为姜遗光根本看不见这些东西了。   “我……我不行了,看着还是恶心,我先缓缓。”   “不如这样,我们轮换着来?我睁眼带着你走,等我受不住了再换你。”   “也可行。”   “怪了,刘兄和林兄的尸首不见了,昨天还在的。”   “可是谁搬走了?问问他们。”   各个房间里的人都被叫起了问,结果毫无疑问,谁都不清楚去了哪儿。   两具尸骨,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所有人都被叫醒询问,包括昨天被姜遗光绑起来的那位,除了姜遗光——大伙儿好似都忘了他。   姜遗光还躺在被窝里,半梦半醒间,光透过薄薄窗户纸照进来,他想睁开眼,又觉得困。   他听见外面再度传来喧闹声,走廊上有人跑来跑去,步伐凌乱。   又发生了什么?   他听见有人清点人数,点出三十二人后放下心来。   “还好,昨晚没有少人,这些厉鬼,也只会用些吓唬人的下作手段了。”   可他还在房间里,又是哪里来的三十二个?   “未必,以厉鬼手段,或许……会有鬼顶替了人混在我们之中……”   正说着,姜遗光听见一道骤然拔高的惊恐的喝问:“你怎么没有影子?!”   人群呼啦一下四散开,中间没了影子的人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忙拿了镜照自己:“我也不明白,估计又是恶鬼手段。”   今日太阳光足,照得四周亮堂堂。偏生只有他脚下没有影子——山海镜照过也没有。   影子?   果然,又有人和自己一样了吗?   姜遗光能听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听出来,这道声音来自昨天还算理智的一个人,今天早上,也是他最早提议让大家睁眼。   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什么,再度竖耳去听。   “我也不知道啊!”那人叫屈,“我一直和你们在一块儿,怎么可能是鬼?”   “鬼哪里会承认自己是鬼?”   “我想起来,今天早上也是你说和我轮换着睁眼的,说不定就是你在我闭眼的时候偷偷换了人?镜子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啊!要不然你怎么可能不怕?你还能睁眼睛说话。”   那人喊冤:“我怎么不怕?不过忍着而已,我又怎会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影子?”   “真要说起来,那位姜小公子不是更不怕?你们怎么光怀疑我?”   吵嚷声更大,嘈杂纷乱,几十个人声音乱七八糟奏响,几乎听不清了。   姜遗光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快……起来……   他艰难地想。   可他动不了了。   浑身上下僵住,闭着眼睛,睁不开,身上恍若压了千钧重物,拼尽全力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是……鬼压床?   下一刻,凌乱脚步声靠近了。   门被撞开,有人抓着他肩膀从被窝里甩在地上。   “他果然在这里!”   “别装睡了,快醒醒!” 第279章   他们很快发现, 姜遗光也没有影子。   而他现在还昏了过去。   一片嘈杂,姜遗光睁不开眼睛,动弹不得,只能靠听去辨别外界发生了什么。   但鬼压床并不能完全压制住他, 姜遗光竭力去动弹自己的手指, 他虽然被甩在地上, 但并不痛,反而让他苏醒得更快了些。   指尖动弹了一下,无人发觉。   屋里聚了应当有……十五, 不,十六个……十七个……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一开始在吵架,有人要保他,觉得不能滥杀无辜,还有人认为, 一切源头和他有关,必须要杀了他。   之后,以李芥为首等人把其他人先赶了出去,争吵的地点转移到了一墙之隔的走廊。   从昨天惊吓到现在, 这群人早就崩溃了, 他们迫切需要找到宣泄口,否则, 他们也会像昨天那个把自己身上挖的千疮百孔的人一样疯掉。   姜遗光自然意识到可能和自己有关。   他还意识到,这群人中,有人在嫉妒着他。   一群近乎疯狂的人中冒出一个不受影响的, 其他人有可能会跟着冷静下来, 也有可能希望看见他同样陷入疯狂境地。   人就是这么复杂,不是吗?   他们希望能逃出去, 未必想要害自己。可如果其他人生了坏心思,他们也不介意推一把。   不……他不能这么去想,他该避免才对。   那个“念”,还在。一旦他真的认为这些和自己有关,那接下来他的所思所想都会变为恐怖的现实。   姜遗光收回心思,继续努力让自己身体动弹起来。   屋外渐渐安静了下来,那些人争吵得不再太过激烈,两方据理力争。   对面传来声音。   “你们不觉得他有古怪吗?是,就算他冷静,他脑子聪明,那他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影响?他就像根本没看见那些眼睛一样。”   “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还有,他说什么多了一个人,怎么只有他看见了?我们都没看见?”   “按照他所说,长眠诅咒延续到镜外,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他敢当着我们的面跳下来不死,之后他也不受那些眼睛任何影响,就好像……他根本看不见那些眼睛一样。”   这边有人替他反驳:“他胆量大些总没有错,甄兄,恕我直言你不过是妒忌,觉得他年纪小,又样样领先在你前头,所以不高兴了。”   对面甄广生立刻驳斥,“我何须嫉妒?就算他胆量大,那影子又作何解释?”   “桩桩件件加在一块,为什么只有他这样特殊?这些总不能都用胆子大来解释?”   姜遗光听出来,和甄广生争吵的是和他一起进入地下宫殿、并杀死斋宫贺也之中的一人,名刘承和。   他们拥有着共同的秘密,定下隐秘的盟约,他们也约定好,要将这件事查出,自然不会放任他陷入危险。   “就是,你们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否则何必处处维护他?”   “那你们又想做什么?要他的命?”李芥闭眼跟着骂,“他还活着,是人,又不是鬼,你们想怎样?”   “不想怎样,让他别装睡了,起来说个清楚。”   “还是说……他没有装睡,而是又遇到了什么怪事?”   又是一阵纷乱,吵闹。   姜遗光趁机挪动自己身体。   他听闻有人梦中鬼压床,就和自己现在情形一样,动弹不得,能听不能说,浑身僵硬住。但过一阵子就好了。   一边抽动手腕,一面听那群人吵闹。   倒不算稀奇,他早知道人性如此。   人如一张弓,不可能无限制承受,当这把弓越拉越紧,仍旧不松手时,弓弦迟早会彻底崩断。即便在即将崩断前松手了,弓弦也不如原来紧致。   他们现在,正是即将崩断的弓弦,是面临大火的困兽。   要是再来一点什么,他们就会彻底断裂,从而做出不可想象的疯狂事情来。   否则……放在以往,甄广生和那些人就算心里对他有点怨怼,可也绝对做不出要他性命的事儿。   他们吵架,也是一种宣泄。   但……恐怕没那么简单。   眼睛一事,最早由他发现,之后再是其他人。但因为他没说出口,那些人不知道是他,后又发生了不见影子的事,他才被怀疑上。   如果“鬼压床”也由他而起,其他人再跟着被鬼压床……那这些人,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他正挣扎着,忽地门被狠狠撞开,一阵劲风袭来——好在这时他已脱困,猛然睁眼将伸到自己面庞前的手反拧住,狠狠砸下。   脸上全是眼睛,看不出长相。从衣着上来看,是个和他不太熟的入镜人,跟甄广生关系倒好,两人常在一块儿说话。   “你做什么?”姜遗光问他。   脸上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人本要动手把人抢过来,谁知姜遗光忽然醒了?   如一捆热炭被人浇了盆冷水,哗啦一声,心头那点念头瞬间浇熄,理不直气不壮说:“……还不是你一直……一直没动静?”   其他人也进来了,看见眼前一幕,刚才还大声嚷嚷的几个人,声音都渐渐低了下去。   姜遗光平常眼神就古怪,现在更是冷得吓人。他浑身上下长着眼睛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比其他人恐怖许多,脚下还没有影子,更加可怕。   姜遗光松开钳制住那人的手,冷笑:“我赖床,多睡了会,这也值得你们吵?”   甄广生从人群中挤出来,满身眼睛如他脸上原本那双布满怀疑之色:“不要狡辩了,你还是承认吧,你对这木屋里发生的怪事知道多少?”   “否则,怎么怪事都接二连三从你开始?偏偏你又装作救苦救难菩萨一样解惑……”甄广生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他还要继续说,要把姜遗光身上的疑点都抖落出来,他觉得姜遗光身上一定隐瞒了其他东西,只是隐瞒了什么……他现在还说不上来。   而后,他就被一拳砸在了脸上,重重飞出去。   人群传来一阵惊呼,有人扑过去把人扶起,还有人大声指责他不该动手。   姜遗光丝毫没有留情,挣开要拽着自己的其他人大步过去揪起甄广生的衣领子又在劝阻中给他来了一下。   这下他脸上的眼睛全都爆开了,血糊糊一团,两边脸肿得老高,惊魂未定:“你……你干什么?”   “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诸位,我等困在岛上,本该同舟共济,又何必起争执,这不是着了那厉鬼的道吗?”   姜遗光没被人拽开,他攥着对方衣领的手力气极大,后者几次用力掰都掰不开,气弱又色厉内荏地叫喊:“你还想做什么?你要杀人吗?这可不是在山海镜里!”   姜遗光:“那你刚才又要做什么?你拼命挑拨我和其他人,让他们都以为我和这些怪事有关,然后就能公报私仇了?”   甄广生大叫:“我没有!我和你哪有什么私仇?”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要针对我?”姜遗光冷声道,“厉鬼要对谁下手难道还会听从我的嘱咐不成?我不过是倒霉,被先下手罢了。”   他横着看向其他人。   那些长满了眼睛、几乎要被吓疯了的人们。   “今天我能陷入沉睡,过几日,估计你们也会一样。”姜遗光提前把这事儿说了,免得他们也被鬼压床时怀疑上自己。   说完后,他心里微微一沉。   他不说出来,那些人难免怀疑他。   可他说出口后……就像真的召来了“念”一般。   从他写下那本话本起,存在于他念想中的恶念便能通过言语“显灵”。所有听到或看到过话本故事的人都会被话本里的恶鬼缠上。   武子内亲王的诅咒,也是通过“看见”。   所有见过染上长眠诅咒者的人,他们也会被诅咒缠身。   现在,他再次说出了口。   姜遗光微微皱眉……好在他眉毛上也长了眼睛,其他人看不出他的神态。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武子内亲王的念没有消失。   跟着他的念,也没有消失,恐怕……会在他不知道哪一句话中苏醒。   姜遗光的猜测是对的。   他说完没多久,人群中最后忽地扑通一声传来。   众目睽睽下,一个人直接睡了过去。   “又是长眠诅咒?”众人大哗。   离得近的顺手取了山海镜往他身上照。   说起来,他们现在看见的事物中,唯一没有长眼睛的就是山海镜了,镜里的他们也和常人无异。若不是一直盯着山海镜看不好,他们恨不得时时刻刻照镜子。   “不是长眠诅咒。”姜遗光说,“是……鬼压床一样的感觉,我说不清。”   “应当是同一厉鬼所为,都是假象,不找寻到幻境根源,厉鬼藏身处,用山海镜照自己也没用。”   这也是山海镜一大弊端了,虽能收鬼,却要他们先找到鬼在何处才行。但不论如何,和其他面对鬼怪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而言,他们要好很多。   正如姜遗光所说,陆陆续续有人睡去,但那些人并非沉睡不醒。过了大半个时辰,又陆陆续续挣扎醒来——   醒后,无一不明白姜遗光所说鬼压床是何意。   怀疑姜遗光的人少了些,虽还有人坚定地认为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大伙儿都闭口不谈的情况下,他们不好开口。   李芥也被迫着睡了一次,好不容易挣扎醒过来,出来后一看,天都要黑了。   姜遗光搬了张凳坐在院子里,正与刘承和说话。   “也不知道明天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李芥走过去,感叹。   姜遗光冲对面那人点点头,才回应李芥:“且看今晚吧。”他语气里带了冷意,“这厉鬼就是不想让我们离开,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尽快离开。”   李芥叹气:“难啊……”   都知道是厉鬼的阴谋,可他们偏偏就是被阴谋困在了这儿,走也走不了。   姜遗光说:“不论如何,明天必须动身了。”他看一眼李芥,“其他人不走,我就自己走。”   一直困在这儿,谁知道今天的事还会不会再发生?制造幻境的恶鬼又会干出什么来?   姜遗光心里很明白,他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念”的存在。   就像今日,他只是表现得和常人不太一样,便被视为异类。要是让他们察觉到自己可能会引来鬼怪,后果不堪设想。   李芥说:“我也早就想走了。”转而对刘承和道,“我打算和姜小弟一块儿走,你呢?”   刘承和还不敢完全睁眼,只时不时睁开一下,又即立马闭上。他想了想,说:“我也一块儿好了。”   李芥说:“等会儿我再问问其他人,愿意走的就走,反正不能继续待在这儿。”   他心里叹气。   也不知大梁那边何时才能察觉到不对劲。   两地遥远,隔海通信也难。谁知道要多久呢? 第280章   一列船队在茫茫大海中穿行, 去往对不少大梁人来说有些陌生的瀛洲岛。   他们要先从港口出发,到高句丽最南边突出的一个岛,在那里休整后,再去往东瀛。船上人多, 这条海路却不熟悉, 经验丰富的老渔民谨慎地指引方向——没办法, 又到了汛期。这时节风浪大,稍有不慎,整条船都要卷进浪里。   好在他们辨认的方位没错, 过了七八日,顺利到了高句丽,靠岸后修整。   高句丽为大梁藩属国,以前大梁不怎么搭理,顶多在高句丽使臣来朝贡时赏赐些宝物下去。近几年却例外, 源源不断向高句丽运官员过去,又带去了种子、茶叶,将这一片地也变得丰饶起来。   好歹他们靠岸后,能再买点茶叶和萝卜, 还有猪肉——船上天天吃鱼, 煮鱼费水,大多都是烤着吃, 吃得这帮人嘴里都长了疮,火气别提多旺。   领船队的是个水师中的六品小将,好不容易脚踩上实地, 不像前些日子在船上一样天天晃晃悠悠了还有些不习惯, 带着部下大吃大喝,准备休息好了再走。   原先驻扎在高句丽的人就来找他了。   原因无他——他们和倭国那边, 联系不上了!   从他们这儿去倭国最近的海道,顺风情况下顶多七日就能到。倭国本就住了些大梁人,马将军带人去后,和当地人联络上,在靠近高句丽这边的海岸设了个驿站,每隔七日就要派小船传信来,要药材布匹要钱等等,高句丽这边也陆陆续续又来了人,搭返程的船过去。   但现在……他们有大半个月没收到消息了。   就算最近海上风浪大,也没有大到完全不能行船的地步。   马将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和倭国起冲突了?马将军可是带了几千精兵上岛啊!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倭国那边总不可能把这几千人全部围杀?马将军总该传讯来。   他们后来又派了人过去,明令上岸后不论探查到什么都要立刻回来禀报。   人一批批派去,结果却令人心惊。   不论派去多少……没有一个回来的。   一定是出事了!   那人禀报时,小将身边的近卫也在,闻言面色一沉。   他们不清楚内情,以为马将军在倭国碰上了人祸。他却明白,一定是厉鬼作乱!   一定是那些入镜人在镜中渡劫时,厉鬼做了什么!   近卫越想越恐慌,待禀报那人退下后,他立刻催促小将:“不能再耽搁了,还请将军下令休整,明日就出发!”   小将军郑重:“喏!”   船队往倭国去时,消息也通过高句丽传会大梁。   穿海湾,过港口,上岸后,再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等京城里负责的近卫们知道倭国那边出事后,小将军这边已经登上了倭国海岸。   满是礁石黄沙的海岸边,船只停靠过去,船工们跳下去拉纤拴绳,一切完毕后他们才下了船。   在船上看时还不明显,下船后,风中送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气味。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士兵们一闻脸色就变了。   死了多少人,才会有如此浓厚的腐臭气息?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安静?   海边竟然连一个渔民都没看见,渔船也不见一只。   一群人抽刀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前行。领头的按照以往通信所说路线,带他们去寻驻地。   驻地在靠海边不远的一个小渔村中,渔村里大多都是大梁普通渔民和驻军,以及倭人和大梁人通婚生下的后代。   他们登上岸的时间很巧,本该是生火做饭时。将军决定到驻地了再吃,便让大伙儿忍一忍,循着路线慢慢前去。   诡异的死寂,静静笼罩在他们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士兵们心里就有点发毛。他们并不是没见过世面,能当兵的胆子都大,可在这片诡异到仿佛经历过屠杀后死寂的土地上,他们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就好像……有人在偷偷看着他们。   可是,根本没有人。   近卫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和带来的入镜人对视一眼,提起了心。   一群人列队,整齐往前行。走到尽头沙滩,就是低矮破烂的零星两间房屋,里面没有住人。再往前,房屋多了起来,也见着了些门口挂着大梁文字牌匾的房子。   没有人。   腐烂腥臭味愈发浓郁,浓到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地步,好似要把他们完全吞进去。他们一开始还决定等到了以后就生火做饭,可闻着这味道……好些人一路吐过来的,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   “都没人了……全都没了。”在近卫的要求下,小将没有派侦察兵,而是直接让所有人聚在一起,一块儿行进。   沿途看见房屋,就打开门,一部分进去看看,再出来。   只是……不仅没有人,尸体也没有。   一路走过来,也不见哪个地方像能埋尸的。   就算杀了人,总该有地方埋不是?听闻倭国人喜欢把死人烧成灰,如果是这样,腐臭味又作何解释?   跟来的入镜人名薛鹏,手里握着山海镜,紧紧皱着眉。   只来了他一个入镜人,可眼前看见的……凭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解决。   那么多人,都死了!连尸体都不剩下!该是多么可怕的厉鬼?   他胡思乱想着,面上不敢显露出什么来,可他能看出,整支队伍都有点惶惶不安。   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不管了,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小将军找到了渔村中最大的一间屋,看匾额,正是原来马将军派去驻扎人的居住地。   “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来。”近卫还没把闹鬼一事告诉给小将军,后者有猜测,却不能完全确定,心存侥幸,仍旧往倭国作怪那头去想。   近卫没反对。   薛鹏也没有。   只来了薛鹏一个入镜人,他在近卫的示意下当先踏进去,守在门槛边,看外面的人一个个进来。   当然,他掌心里扣着镜子,悄悄对着每个人照,确保进来的每个人都在镜子笼罩下。   一个又一个……踏过门槛,进了这间屋。   近百士兵,这间屋子虽大,要让他们都住下也难。要不是近卫坚持,小将本是要让一部分人住隔壁去的,现在也只好叫他们沿途进别人房子里拿了被褥粮食柴火等物,搬到这间大房子里。   清点罢,一个不少,小将军总算放下心来。   十人一圈,中间围着炉灶,架起锅子煮东西吃。刚才搜来的米、面、肉、菜什么的,一股脑全放进去煮。行军时没那么多心思做饭,加上都是大老爷们儿,也不讲究这个,就一块儿煮了一块儿吃。   很快,院中就飘出了香气。   “夜里就别熄灯了,守夜的弟兄们警醒点,上点儿心,别房子点着了都不知道!”小将军端个大海碗吃,吃完了一抹嘴,吩咐下去。   他看出来,这近卫瞒了点事情没说,又不好问,只得当做不知道。   薛鹏魂不守舍地吃着饭,手还有点抖。   不是所有入镜人都能完全克服恐惧的,那是鬼……代表死亡的鬼。从古至今,又有多少人真正地不怕死呢?   不论见过多少次,那种恐惧感,依旧在心底盘旋。   尤其是这种时候。   他知道有鬼,却看不见它。   鬼不能杀他,但能有很多很多办法折腾他们。如果……如果鬼把这些人全都杀了,留他一个人在这儿,他也没法活下去,不是吗?   薛鹏吃着吃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事实上,从接到消息,到登上岛后,所看见的一切,都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恐怕……这座岛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那边,近卫还在和小将军说话。   “岛上一定出了事,其他倭国人不论,马将军那边……不一定,但会剩下一些人来,少说几十,多则几百。他们不会出事。”近卫笃定道,“我们要找到这批人。”   小将军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整个岛上的人……都没了?   做梦都不能这么想吧?   应该只是这一片的人出了什么事,譬如突然有什么灾祸,官府让他们离开了,又或者打起仗来,这些人就走了……   他竭力忽略了一点——如果这些人是自愿离开,房屋里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   院子里打了井,吃过饭后,打上井水洗干净碗筷,粗纸包好。排好守夜轮值人后,其他人又在地上铺了层搜集到的草席,垫了被褥就要睡下。   他们都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马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轧轧响。挂在马匹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被风吹出清脆声音,马蹄声不疾不徐。   他们脑海里都都浮现出这幅画面。   有人来了?   薛鹏当即警醒,近卫揽住他飞身跃到门边,厉喝道:“都小心点!”   刚铺上的被褥立刻卷起,士兵们“锵”一声齐齐出刀,警惕地盯着门口。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都能想象出那辆马车是如何从长路尽头驶来,不断接近着他们所在的院子。   但是……只是一辆马车,需要这么提防吗?   士兵们大多有些疑惑。小将军没解释,手里的刀握得更紧,额头也渗出汗水来。   他狠狠咬一口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点,不要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他已经知道……近卫让他小心防范的是什么东西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   那些东西……怎么会……怎么可能……   小将军张张口,想要喊出声。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就在刚才,他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后脑勺长出来一双眼睛。   千真万确的一双眼睛!从他背后长出来,一直盯着他看!   一双眼睛后,另一个人后脑也长了一双……   他们所有人都面对着大门口,背对着他,小将军站在堂屋下,看着所有人的脑袋。那些人的头颅背后,都睁开了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不……他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个自己。   也不对……   此刻,那些长在士兵背后眼睛仿佛都变成了他的,许多双自己的眼睛看着站在堂屋下的他。   他的脸色有这么苍白吗?他冒出了这么多汗吗?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他一只手握刀鞘,一只手握刀把,既然如此……还有一只手,是谁的?   那只手顺着脖子爬到了脸上,贴上了眼睛。   小将军就“看见”自己被一只苍白的手遮住眼睛的模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他前方,他手下的士兵们正等着他下令。   在院子外,也有那些东西……   之后,那只手松开。   他看见……自己眼睛的部分,平滑一片。好像两只眼睛从来没长出过。   之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些士兵们仍旧严阵以待盯着门口,却不知道站在他们最后的小将军出了事。   声音越来越近,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越来越响,催命符也似。   那辆马车,正不断接近他们……   可是,不论怎么接近,他们甚至感觉下一息那马车就要来到门口了,但那声音却依旧只是不断再接近,始终没有停下。   声音已经大到他们有些受不了了,就像在他们耳畔直接想起来那般。   薛鹏甚至觉得,就算他自己坐在马车里,恐怕也不会听到比这更清楚的声音了。   可是那马车的声响还能继续接近。   不上不下吊着,就是不给个痛快,这样的折磨实在令人厌烦。   “要不……我开门吧?”薛鹏低声问近卫。   “好。”   薛鹏便定定心,攥紧了手里的镜子,深呼吸几口气后,快步来到门边,用力拉开!手里的镜子比他的目光更先照去——   与此同时,马车声戛然而止!   门外,正对大门停放着一辆马车,车厢帘子打起,露出坐在马车上的一个年轻女人,和她身边的一个小男孩。   不论是女人还是小男孩,脸色都惨白得可怕,全然漆黑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口。女人端坐着,手里还捧着一颗人头。   然而,他们在薛鹏用力推门的一刹那,就被照入了山海镜。   它们发出了几乎让人灵魂都要震颤的尖啸声,旋即连人带马车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做成了?   薛鹏不可思议,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两道扑通扑通声,好像有东西坠地。   回头一看,薛鹏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就在他身后半步不到,近卫的尸体倒在地上。至于为什么说是尸体……因为那尸首已经没了头颅。   而站在堂下的小将军,也同样倒了下去。   他们是什么时候被……的?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薛鹏脚边门槛下,薛鹏低头看去,正是近卫,他的神情还有些茫然。   薛鹏忽然想起来,刚才答应他的那声“好”似乎格外嘶哑,完全不像近卫的声音。   薛鹏颤抖起来,不敢细想。而剩下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士兵们,也完全骚乱了。   他们的将军,突然就倒地死了?近卫也是,怎么突然就被人砍了头?   那马车声音,又是什么东西?   种种一切,让他们很快意识到一件事——倭国,闹鬼。 第281章   小将军死了, 近卫也死了。   薛鹏不知所措。   院里的士兵们同样不知所措。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来倭国要做什么。他们只听小将军命令,要和一位大人来倭国接应什么人。   可现在,人没接到, 小将军和那位大人却……   一群人蜂拥上去, 见将军脸上的眼睛没了, 也早就没了气息。   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做到的事,再想到刚才的马蹄声,他们哪里还会不明白?   “……闹……闹鬼?”   能管事儿的都没了。   薛鹏深吸口气, 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站出来道:“的确是闹鬼,大家伙小心点,跟紧我。”   所有入镜人都被近卫交代过,鬼怪一事不可告知他人, 以免引起人心惶惶,要是山海镜被他人所知,更是要治罪。   可现在薛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心里怜惜这些士兵,很有些物伤其类感。   这些人和自己何其相似?稀里糊涂就到了个鬼地方, 他还好, 有山海镜在,这些士兵们才是悲惨, 随时可能丧命,朝不保夕。   其中一个士兵问他:“大人,你怎么知道是鬼干的?”   这人一问,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刚才所有人都在害怕, 只有薛鹏跑去开门,现在他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他知道些什么?   他们来这个岛……又是要做什么?   人群炸开了锅。   岛上有鬼,不找和尚道士,让他们来,是要他们来送死?   薛鹏连忙说:“我没法和你们说清楚,总之,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在闹鬼。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大家跟紧我,只要找到我们要接应的人就没事了。”   只要找到那个叫姜遗光的人,就没事了吧?同样都是入镜人,听说他厉害多了。   薛鹏心里忐忑不已,面上还要装作镇定。他担心这群士兵不听他的话,或者要求立刻坐船回高句丽。   听说海中亡魂更多,高句丽那边也没有入镜人,若是闹鬼只靠他一个恐怕艰难。不如说,在回到京城前,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要是他们打定主意回去,自己入镜了怎么办?山海镜岂不是要被他们私藏?   他还不如先和那个叫姜遗光的入镜人汇合,再一起回京城。这样,就算他中途入了镜,那入镜人也一定会帮他遮掩好。   薛鹏心里的盘算那些士兵不知道,闹开后,有人相信鬼怪一说,心里惶惶然想着赶紧回去。有些认为要继续遵循小将军命令,更多人则是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大家听我一言,将军来此就是奉了陛下的圣旨来找人,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好歹把……把要找的人找到,到时候再带着将军骸骨回乡,也是给将军长脸不是?”薛鹏劝道,“这岛上的确有古怪,跟着我就不会有事。”   薛鹏镇定的样子让那群士兵安定下来,不确定地看他。   士兵中有个名叫王武的大头兵,生得人高马大,好吃酒赌钱,平日很崇敬小将军,满口将军长将军短,平常军营里有不少人很服他。现在小将军莫名其妙没了,他心里还在悲痛,就听这薛鹏在这儿收买人心,自然看他格外不顺眼起来。   将军的死还没查出原因,要你在这儿装什么大头蒜?他在心里暗骂。   其中一个士兵便向薛鹏抱拳:“既然大人这么说,我们以后就先跟着大人找到那位姜公子。”   “也是,总不能……总不能什么也没干就回去。”当兵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他们怕死,但是不搏一搏,哪能有荣华富贵?   “大人可是有些神通?能治服鬼怪?”   薛鹏听了这问,不确定地嗯一声,“只要你们跟紧我,别乱跑,我担保你们不会出事。”   他心想:山海镜,也算是神通吧?如果他说没有,恐怕这些人就要闹着回去了。   问话之人正是王武,他得了答复后果断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有王武带头,其他人很快安定下来,先定了个章程:将军不在,由薛大人带兵,明日先伐木做好棺材,到时带着赶路。等找到那位小公子后,立刻回高句丽。   将军和近卫的尸骨收殓好,放在一间屋中,屋里满是蛛网灰尘,打扫干净后也显得格外萧瑟,阴森森一片。   薛鹏心中紧张,但他没有退路。   他目送着他们把两具尸体送进去,锁上门——手里攥着山海镜,掌心已浸满了汗水。   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某个错误的决定,可又说不上来,只能胆战心惊地继续往下走。   “大人。”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手里的镜子差点没抓住,哐啷掉地。   薛鹏都顾不上抬头看人,连忙捡起来收在手里不让对方看到:“王武,是你啊。”   他记得这人是第一个表示听从他话的,因而态度很是和煦,“有什么事吗?”   王武眼睛扫过他握着镜子的手,说:“大人,小的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说。”薛鹏已经把镜子收进了袖袋里。   王武个头比薛鹏高一些,后退半步低下头问:“大人真的能收服鬼怪吗?小的实在担心,要是真像大人所说,那些东西出来了,这么多弟兄们……”   王武表现得很担心,他没错过薛鹏一瞬间抓紧袖子的手,心里更了然。   薛鹏保证道:“放心罢,我总不至于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想起就在他不远处死去的近卫和小将军,薛鹏这话说得也有点心虚。   王武却像没看出来似的,咧嘴笑道:“大人既然这么说,小的们就放心了。”   说罢,他不再纠缠,拱手行礼告退。   薛鹏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   夜深了,院里灯依旧亮堂。   薛鹏不敢进屋,跟众人一起睡在院子里。王武自告奋勇守在他身边。   第二天,天光大亮。   薛鹏睁眼时,还不敢相信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睡过了一晚。   但身边的士兵们已经起来了,开始收拾东西,他也连忙起来,用打来的水随意擦擦脸,跟着吃了点干粮,准备继续上路。   而带他来的近卫和小将军,只能先安置在这间屋里。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士兵们陆陆续续离开院子,薛鹏走在最后一个,他手里的山海镜时刻照着门外。   等他也踏出了大门,身边的两人把门锁上,栓好。望着掉漆的斑驳的木门,薛鹏心里……油然生出些恐惧感。   他在害怕着某些东西,可他又说不上来,自己在害怕什么。   是鬼魂吗?   还是……   “大人,走吧。”王武恭敬道。   薛鹏顿了顿,“好。”   是错觉吗?   这些士兵看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可当他回以注视时,又看不出一点异样。   小渔村不大,继续往东直行,遇到沟壑、树林、小河等也不绕路,而是直接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薛鹏手里有小将军身上的兵书,拿着倭国舆图,仔细对照,每走一段就要确认有没有少人。   当然,山海镜更是无时不刻不握在手心,悄悄地,从最后方照向前面。   或许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他们没有遇见鬼怪。   不过……也没有看见一个人。   途中所见,无一不是白骨尸骸,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苍蝇、乌鸦、秃鹫,是他们最常瞧见的活物。除此外,没有一个活人存在。   越往前走,越叫他们心惊肉跳。   恐怕当年前朝亡都城破时,也没有填进这样多的人命吧?   这更让他们确信,恐怕……真有恶鬼作祟。   而一直保护着他们的薛鹏,也越来越为他们重视。   他们行进了好几日,经过每一个地方时,都要在诸如树上、墙壁上,或是一片荒地上留下显眼的痕迹,再放在留书,让看见了留书的人尽快沿着痕迹找到他们。   这一日,又到了一座小村子,照旧进去找了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后,开始收拾房屋,准备今晚在这儿住下。   村里和外面一样,不见一个活人,完完全全的死寂。整座村子,已经变成了一座空村。薛鹏等人的到来,多少让村子活泛起来。   一切还算顺利……睡下前,薛鹏心想,照这个速度,过几日就能横穿到岛屿另一端,来到姜遗光当时上岛的码头了。   他刚睡下不久,就听见了周围古怪的动静。   窸窸窣窣作响,好像那群人都不睡觉了似的。   “你们……有什么事么?”薛鹏迷迷糊糊睁眼,旋即猛地清醒。   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拿刀的是个他不太熟的士兵,平日混在一群对他忠诚的面孔中,他都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起了心思。   “你要做什么?我一路保护你们,你现在要恩将仇报?”薛鹏冷静地问。   “闭嘴!”那人啐他,“老实点。”   周边五六个人围上来,手里都带了刀,环在他身边慢慢后退。其中一个上下摸索,将他攥在手里的山海镜一把抢过来。   所有人都能看出,薛鹏着急了。   动静太大,院里睡觉的其他人纷纷惊醒,守夜人吹响哨子,还在门外的人纷纷跃入,拔刀相向。   王武提刀站在最前劝说:“你们不要胡来,现在干蠢事,到时候你们回京怎么办?一家老小都不管了?”   薛鹏在他们手里,王武等人数量虽多,团团围住几人,但不敢轻举妄动。   挟持住薛鹏的人闻言把刀收得更紧,紧紧地贴在薛鹏脖子上,冰冷刀刃划出一道细小口子,冷笑道:“薛大人,你能收鬼,靠的就是这镜子吧?”   薛鹏心狠狠沉下去。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咬死了不开口:“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镜子,不过奉劝一句,没了我,你们估计走不出去!”   持刀人猖狂大笑:“怎么?这宝贝还专听你的话?”   “我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镜子!”薛鹏明白,山海镜一事绝不能外传。他现在就是痛恨自己平常不谨慎,才被他们发现了端倪。   “不知道?怎么可能?这镜子除了你的脸就照不出别人的模样,镜里还有女鬼,你真以为你能骗得过本大爷?”挟持之人闻言更激动,“我劝你老老实实交代了,我还能放你回去,否则……”   “别乱来!把刀放下!”王武大喝,“伤了他,你们就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回京?我能做出来就不怕你们找!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他根本就不会捉鬼!他都是靠这面镜子!”他同样大吼出声。   “王武!小将军已经死了!你还在效忠谁?”刀卡得更紧,薛鹏不得不高高昂着头,以免那把刀捅破自己喉咙。   而他现在……也已感觉自己要说不出话了。   “镜子拿在我们手里才是真的,你真信他能靠得住?要是他能捉鬼,怎么小将军还是死了?!”持刀人怒吼。   王武哑口无言。   薛鹏同样心虚。   王武身边的士兵们眼神游移不定。   “怎么不说了?你还真信他?”那人哈哈大笑,对其他人道,“大家都是好兄弟,有我一份自然也有你们一份,宝物轮流用。到时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家伙怎么死的?”   王武闻言大怒:“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看看你身边的弟兄们,他们肯给小将军卖命,能给这家伙卖命吗?”   “你们服他?他眼睁睁看着小将军死,都不救小将军,王武你还要保他?”   越来越多的士兵们眼神飘忽起来,气氛也不如刚才那般紧绷。   甚至……有一些凑近后反身调转方向,反将刀对准了王武那头。   王武沉着脸,目光凶狠得几乎要杀人。   “王武,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拿刀的人得意地笑起来,卡在薛鹏脖子上的刀伸直对着王武胡乱挥舞,“你要是再靠近几步,我就杀了他!”   薛鹏垂着眼睛,身体颤抖,像是很害怕似的。   趁那人刀松开时……他猝不及防狠命用力一撞,撞开那人横在身前的手,又直直向王武冲过去。王武也反应颇快,迅疾向前冲几步将他拽过来挡在身后,长刀横在身前。   薛鹏还没来得及安心,背后心一凉,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平常跟在王武身边,一个叫小豆子的小兵,把刀捅进了他的背后。   小豆子将刀抽出来,血溅在那张有点稚嫩的脸上。   王武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一脚把他踢出去,将要倒下去的薛鹏背在背上往外冲。   他现在看谁都不可信了,甭管是谁都甩了开去,三两步把那些人甩在后面。   身后,追杀声震天。   王武带着薛鹏在山林里蹿行,耳畔两侧是呼呼风声,好不容易没听见声音,应该甩远了,才把人放下来。   薛鹏浑身是血,气息奄奄。他能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么个死法。   荒谬至极。   他一直心里抱怨的近卫,反而在保护他。   他宁愿暴露机密也要保护的这群士兵……却想要杀了他。   他们以为山海镜是宝物?   哈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笑了。   倒真是个宝物。   只希望这群畜牲,别后悔拿了这个宝物才好。   薛鹏被捅了一刀,痛得厉害,他蜷缩在地,看王武忙来忙去掩饰他们来时的踪迹,反而笑了起来,嘴里涌出鲜血。   王武遮掩过外面的痕迹后很快就回来了,跪在薛鹏身前,满脸悲哀愧色:“薛大人,我……我也没想到他们会……”   他一抹眼睛,“我身上没带药,恐怕……”   薛鹏安慰他:“无妨,也是我……是我信错了人……”   那群人……都该死,唯独王武,忠信纯善,他不能出事。   那把刀把薛鹏捅了个对穿,他脑子里晕晕的,手捂着前面的伤口,挣扎着坐起来:“王……王武,你听我说……”   “你不能再和他们在一起,那镜子……确实能捉鬼,只是也有代价……”   “我死以后,那镜子就会变成招鬼的东西……记着,千万别靠近他们。”薛鹏攥紧了王武的手,死死地瞪着他,“那镜子保不住你们了,记着,你要去找姜遗光……他能保住你的命……”   “这倭国鬼怪多,你不找到姜遗光他们,是绝对回不去的……”   王武一个大老粗也红了眼眶,哽咽道:“薛大人……”   薛鹏神智逐渐模糊,口里涌出带沫的血。   “去找……姜遗光,否则,你会死的……”   王武哽咽着问他:“薛大人,为什么那镜子会引来鬼魂?我要是想把镜子带回去,岂不是不成了?”   薛鹏迷迷糊糊答道:“因为那镜子的主人是我……只有我才能用。我死了……会引鬼的,你要是,要是想带回去,就要找到其他有镜子的人……”   “镜子是你的?”王武问。   “是我的。我拿着它才行……”薛鹏慢慢闭上了眼睛。   “能换主人吗?”   “……能。”   薛鹏忽然想起来,要是王武找不到姜遗光该怎么办?让王武等死吗?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清了王武此刻的模样。   王武眼里的野心,昭然若揭。   一瞬间,脑海里发生的事似乎都连了起来。   为什么王武会一直打听山海镜的事?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带着自己跑了出来?   前几天,王武盯着自己的眼神……   薛鹏大口大口喘气,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他拉着王武的手,再度微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在为王武担忧一样。   “王武,我告诉你……你等我死后,把……把镜子抢回来……让它照着你,就……就行了……”   “只要让镜子照出你的样子,你就能成为它的主人……再不能为其他人所用……”薛鹏死死盯着王武,微笑地说完这句话。   呵……宝贝?   他心里嘲讽,呼吸渐弱,头一歪,终是彻底没了气息。   “薛大人!!”王武痛呼。   摸上薛鹏脖颈,那里也不跳了。他长叹一声,才把死人手甩开,站起身:“看够了吧?出来!”   小豆子嬉笑着从不远处草丛里跳出来,紧接着,其他士兵们都从荆棘丛中探出了头。   他们一直在旁边埋伏着,就等薛鹏说出真话。   方才挟持住薛鹏的人,恭恭敬敬把山海镜递到了王武手上。   “果然是个宝贝。”王武把玩着山海镜,将镜子举在自己面前,镜面对准了自己。   镜面模糊一片,过了一会儿,忽地亮起金光,将王武的脸照了进去。   “捉鬼……”王武又把镜子对着别人试试,确定他们的脸在镜子里都看不到以后,才放下心来。   “王大哥,镜子也拿到了,那……那个姜遗光,我们还要找吗?”   王武心满意足地笑道:“找!当然要找。”   “没听这书呆子说吗?姜遗光也能捉鬼。估计他身上,也有这么一个宝贝。” 第282章   姜遗光带着李芥等人在森林中行走。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一路往前,离开小木屋后,又走了约莫几十里路,那些“眼睛”突然间稀疏下去, 还能看见些, 却不多了。天上的眼睛也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星星。   他们不知这是薛鹏的缘故, 只以为是远离了木屋,不由得更庆幸跟着姜遗光离开了。他虽然冷淡,不怎么说话, 却不论碰上什么都能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十分可靠。   “一路向西,不要拐弯,再有几日应当就能到了。”   “大家夜里好好休息,今晚我和刘兄守夜。”   金乌西沉, 他们坐在小溪旁,点起火堆,火光融融,照亮了他们的脸。   照旧排轮值守夜, 一部分人找来野果、野菌子、一些人在河里捉鱼, 还有几人在岸边树上做标记,好让后来人能追上他们。   从地下宫殿带出的文书, 一部分被他们带着,而青铜鼎则被他们锁在了沿途一户人家家中,外面同样做了标记, 预备到时让人回来取。   姜遗光则拿了刀继续削竹条。   他这几天都在做孔明灯, 白天赶路,黄昏时抓紧时间做了, 夜里放到空中引路。   只要在附近的人,不论身在何处,都能通过这孔明灯来找他们。   他削了很久,一根根竹条削好,先将竹条交错捆成底下一个圈,一点点编织,中间空出个大肚,往上继续编织成一个环。   他们走时带了些薄纸和纱,没有浆糊,不好糊上去,便将纸罩在竹框架外,细竹针上下扎好,不使其松动。   途中搜刮了一些人家中的蜡烛,融成拳头大的蜡块,以细铁丝拴住,挂在灯下。   在天完全黑暗下来前,一个粗陋的孔明灯总算做好了。   火堆里抽出根木头,燃烧的那端浸在水中,火苗滋滋作响迅速熄灭,木炭和着水,在孔明灯纸上写下几个字,大意是叫看见的人来寻他们。   “好了,现在点起来吧。”姜遗光总算做完,和他们一块儿吃过饭后,将孔明灯点燃。   巨大的孔明灯飘飘摇摇升到半空中,明亮、柔和,像一轮小小的月亮,照着下方也变得亮了些。   夜里从远处看,很是明显。尤其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山不多,也没有高楼,只要往这边看,总是能看见的。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发现……”刘承和感叹,“要是他们迟迟不清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不好办。”   同为入镜人,他还是不希望闹得太僵,离开只是暂时的。   那群人现在不肯走,他们就先离开,按照姜遗光的说法,他们先横穿岛屿来到最东边,放飞孔明灯或找到船到高句丽,总之,他们先找到大梁官府的人,就能把岛上的事情传出去了。   当然,他也知道,姜遗光放的这盏灯,是给可能还活着的、或是那边再派来的大梁人看的,不是为了让那些已经陷入疯狂的入镜人们来找他们。   姜遗光又往西边看了一眼。   他还在计算着到达岛屿另一边,以及去高句丽的距离。   如果一直向西,再按照当前的速度走大约三天,就能到岸边了。   其他人应和着刘承和的话。   一个姓仇,字少才,平日有些沉默的高瘦男人宽慰道:“他们身上都有镜,疯魔也是一时的,等他们清醒了,自会按照印记来找我们。”   刘承和叹道:“仇公子说得是,是我太着相了。”   他环视一圈。   跟来的人,全都是当初先一批跟着斋宫贺也进入地下宫殿,且探听到斋宫家族秘辛的入镜人,一共九个。   火光融融,每个人的脸庞都蒙上了几分奇怪的诡异气息,有些看上去还长着多余的眼睛。但刘承和知道,那都是假的,是鬼要让他们看见的幻象。   九个,都在这儿……   刘承和心里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来——除了他们九个,其他人全都陷入不可理喻的疯魔境界了吗?只有他们勉强清醒过来?真有这么巧合?   还是说……他们九人,是特地被挑出来的?   其他人心里、包括李芥也想着这个疑问,只是没说出口。   姜遗光拨弄了一下火堆,开口:“那天下午,地下宫殿里的事,大家还记得吗?”   其他人心里虽怀疑,却也不好说。   刘承和先答了一句:“自然记得。”   姜遗光说:“诸位应该也明白,这个秘密……恐怕不能往上报,不论谁问,我们都不能说。”   另一个名叫沈妍的女子看他一眼:“为何?若是上达天听,让陛下来查,不是更能查清山海镜的秘密?”   姜遗光说:“如果斋宫贺也没说错,从秦至今两千多年,这个秘密一直不被人知道吗?没有一个皇帝得知吗?倭国的大王,就一直死守着这个秘密不说出去?”   一连串问话,令众人都怔了怔。   “不论是近卫们告诉我们的消息,还是斋宫贺也所说,都能看出,他们认为山海镜和长生不老有关。古往今来,为寻求长生之人什么做不出来?倭国的国王又怎么会放任不管?”姜遗光说,“若我是倭国国王,我定要斋宫家说出这个秘密,之后派人去大梁搜寻秦皇的消息。”   “但这样一来,他们应当不会把秘密透露给汉人这边。”沈妍道,“他们很清楚两国差距,如果告诉给我朝天子,他们的那尊鼎一定保不住。”   姜遗光道:“陛下或许不知道,但……应该有其他人知道。”   “从古至今,倭国人大量来中原,他们的数量又有多少?要是把我们暴露出去,他们又会怎么做?”   李芥说:“我也觉得不要说出去,至少……大家在能自保前,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现在靠的只有陛下,近卫听从于陛下才会保护我等,要是让圣上得知我们知道了山海镜的骗局……”李芥光是想想,就觉头皮发麻。   “到那时,我们一定会被近卫带走处置的!”   沈妍便默不作声了。   另一个同为女子,面容却刚毅的人低声说:“真的要当做不知道吗?”   她的姓氏有些奇特,姓微生,名绛。此刻,微生绛看向李芥,更是看向李芥身后的姜遗光,有些微哑的声音问:“你们甘心吗?就这么当做不知道?”   “既然陛下说山海镜中死劫通往长生,我就要去争这长生!”   姜遗光道:“长生与否,我不在意,我只想查清背后真相。”他刻意显露出一点年轻人的倔强模样,“我也不甘心为一个骗局去死。”   “未必是骗局,斋宫贺也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刘承和道,“不是说斋宫家的人都没了吗?他了解的兴许也不全。”   姜遗光说:“但那尊青铜鼎,的确是秦时的鼎器。那些铜绿也绝不是几百年就能形成的。”   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沉甸甸的。   又有些茫然。   他们该做什么呢?   山海镜如果真的来自于那位秦朝帝皇,如果真是因为他寻求长生,才不知怎么的有了这镜子……   凭他雄才大略也无法长生不死,延续大秦千秋万世,他们又怎么可能做到?   十八重死劫,真的有人能渡过吗?会不会……直到十八重以后,他们仍旧摆脱不了这厄运?   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未知的将来叹息,却不知道,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印记……被一只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苍白手掌轻轻抹去。   就算那群人清醒过来,也没有办法追寻到他们的踪迹。毕竟孔明灯这种东西,几里内还能看见,隔着几百里,他们又怎么可能看到孔明灯在什么方位?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他们留在地宫里的文书,却没什么进展。书中大多记录着斋宫家族的事情,和山海镜关系不大。”姜遗光说,“如果那天大家在地宫里看到的书都是此类,就更能肯定我的猜测了。”   其他人都把目光投来。   “这样大的地宫,只放几排书架和一尊青铜鼎?”   李芥接口道:“我也怀疑过,但那些书架摆放的位置,恰合八卦阵中的一卦图,中间青铜鼎正像道家阴阳圆,所以我才没有起疑心。”   沈妍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那地宫虽空,却给我一种不能再多放其他物件的感觉。总觉得……要是再放了其他东西,就显得很古怪了。”   “这样看来,我当初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用书架摆了一个八卦图?”   姜遗光说:“既然是八卦图,自然也是能改的。”   “就算只有斋宫家族的记载,可一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家族,怎么可能只有这点记录?”   一个名叫高霖的男子诧异道:“你是说,里面的东西都被搬走了?”   姜遗光点点头:“应当是,不知被搬到了什么地方。留在那里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们得想办法找齐。”仇少才说,“往好处想,也不算全无希望,只要去找近些年来大梁的倭国人,找到他们的藏身处就好。”   “那也太多了,年年都有人来,又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可怎么找?”   “总之,先找吧。”刘承和说,“总会有办法的。从前太久远的找不到,就从近期的找。”   姜遗光提醒道:“倭国近乎亡国,这消息要是传回去,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一直少言寡语的仇少才说:“除了倭国以外,关于那位秦皇……我们恐怕也要留心。”   “我在地宫中的一本书上看见了一个推测……”   “他怀疑……秦皇的确获得了长生,没有驾崩。如今的秦皇陵墓,只是他的一座地下宫殿,是个幌子。”   一句话,叫众人都沉默下来。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他们正思索着,被细绳拴住飞到半空中的孔明灯终于将蜡块燃尽了,摇摇晃晃轻飘飘跌下来,一个不稳,蜡块还残留的火直接烧着了外面的纸,变成一团往下坠落的火团。   姜遗光捡起一块石头甩出去将火团砸飞,落到一边的小溪里,火团泡在水中很快熄灭,飘出一点白烟。   白烟袅袅,经久不散,竟慢慢在空中凝成一团。   然而那些人大多围着篝火,背对着小溪,就算面对着白烟的人此时也低着头看火堆,没有一个人留意到,那团扭曲的烟雾,正慢慢凝结出……一张类似人脸的模样。   有人另起话题。   “说起来,我听说过渡死劫最多的,也不过十五重,是在十几年前?还是二十几年前了。”   “我连十回以前都艰难,实在没法想象据说更困难的十重幻境后又是什么样子。”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是超过第十重的,大多是在六七重,或者第八重的样子。   “第十回……该有多难啊……”   “听闻十重以后,人非死即疯,就算能活下去,也……也不像个正常人,会变得比鬼还可怕。”   “别胡说!”李芥喝止。再这么丧气下去,大家全都不要活了。   姜遗光转而问最初说话的微生绛:“真有渡过十五重死劫的人吗?”   “我不清楚,我也是偶然听别人说的。”微生绛含糊道,“听说那人是个女子,聪慧无双,原本大家都以为她能过十八重,听说当时的近卫很重视她,陛下还亲自接见过她。”   “但后来就听说她和一个同样身为入镜人的男子相恋了,再后来……她和那男子一块儿入镜时,死在了镜中。”   “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再提了。十重以上的藏书阁我们进不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妍支着下巴:“如果是真的,我倒是好奇,在这样的境遇下,她竟也有功夫谈情说爱?”她每天只想着怎么活下去,那些男人再怎么好,她也没心情去搭理。   还是说,那男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沈妍心想。   李芥道:“我也听说过,只是听得不全,听说和那女子相恋的男人也是极厉害的人物,但在妻子死后不久,他也去了。”   其余人皆叹息。   沈妍不能理解的事,他们倒能感同身受些。   性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日子下,倒不如疯狂一回,把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也算死而无憾。   姜遗光翻了翻篝火,加了根柴。   蓦地,他耳朵一动,猛地注视向某个方向:“谁?!”   其余人猛地齐齐扭头看去,手里握紧了镜和刀,缓缓站起身,跟着盯紧了那个地方。   被众人注视着的那张由白烟凝聚成的鬼面立即消散。但姜遗光并未放下心来,仍旧盯着幽深丛林深处。   “出来!”他冷声道。   没有动静。   他手里又捡了一块石头,手腕一抖,石块发出破空声袭去,那儿很快传来了一声属于人的痛呼。   这反而令他们更警惕,在这儿,碰见人比碰见鬼更可怕。   “诸位好汉,我们这就出来,这就出来……”   眼见瞒不住,丛林里走出几个穿着大梁士兵衣服的人。 第283章   那几个大梁士兵刚来。   他们就是顺着天上的孔明灯, 来的,一开始还以为又是闹鬼,王武拿着镜子对那个孔明灯照,照半天, 没动静, 干脆带着他们走近了看。   这一看才发现孔明灯上有字。   鬼的字肯定都是血写的, 红的嘛。这字是黑的,看起来就不像是鬼了,虽然看不懂写了啥玩意儿, 但王武好歹认得一两个字,知道这不是“死”或者“奠”之类不吉利的字。   “去看看,不成再回来。”王武拍拍放在腰间布包里的铜镜,“实在不行,还有这个宝贝呢。”   于是他们就出发了。   远远看到孔明灯, 越走越近,再后来那孔明灯烧完了,掉了下来,他们就更不怕了。   一看就是人放的灯。   灯没了, 但月亮还在, 老大一个挂在天上照得亮堂堂,他们就没点火把, 就着月亮急行过去。再后来,就远远看见了一群人点起的篝火。   看起来也都是人。   王武怀疑这里面有他们想找的“姜遗光”,就派了几个兄弟先去探探。那三个人悄悄摸过去, 想听清这帮人再说什么, 谁知道才摸过去没多久呢,就给人发现了。   都是一群不好惹的人。   来试探他们的三个士兵都发现了。   平常人可能看不出来, 像他们这样的就知道,这群人,手里绝对少不了人命。像现在,他们都说了自己是大梁人,那几个人的眼神还是让人害怕,好像随时会把他们杀掉一样。   “真的是误会……我们看到了放的灯才过来的。”三人之中的一个赶紧解释。   “我们也是大梁来的,来找人,结果就发现出事了。”   “找人?你们来找谁?”李芥先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要说是派来岛上查探情况的还差不多,来找人?骗鬼呢?   而且刚才还偷偷摸摸的,如果真的心里没鬼,姜遗光问的时候他们就该站出来了,谁知道抱的什么心思?   士兵看他们眼神不善,怕这群人干出点什么来,连忙说:“我们来了不少弟兄们,就在后面,你们可别乱来。”   沈妍挤到前面,先回头以眼神示意他们不要闹大,要是真如他们所说带了不少兵,于他们无益。而后才对那三人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会?大家都是大梁人,身在异国,我们又怎会做什么?”   “实在是这倭国诡异得紧,我们才紧张了些。”   身为女子的好处,便是容易让人放下心防。世间大部分男人在面临女子时,总不会像面临其他男人一样警惕。   果然,自己身后其他人还在呢,那几个人眼神就开始放肆了。   沈妍又端着笑道:“几位兄台不妨说说,是谁让你们来找人的,又要找谁?我们这边也有几个人,好歹能帮忙打听打听不是?”   被女人软话一哄,加上那群人看着都是书生,三个士兵就憋不住了,一人一句比划着说起来。   “我们前几天来的,小将军带我们来找人,刚刚看到了孔明灯就过来看看……”   “都不知道岛上出了啥事,人都没了,我们才找的慢了点。”   “来找个姓姜的,叫姜遗光的人,要把他带回去,你们见过没?”   前面还好,待说到这儿时,几乎所有入镜人都微微一怔,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在姜遗光身上。   姜遗光也没料到竟然是来找自己的,和沈妍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沈妍一笑,声音更柔:“这名字,我们倒是听过——”   “你们听过?他在哪?”三人眼睛立刻亮了。   李芥来到沈妍身边,接过话头:“你们说是小将军带来的,还是带我们去见小将军吧,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我们也遇上了不少事儿,你们是不是要带他回去?把我们也带走吧……”   “还有其他人在后面,和我们分散了,也请那位小将军去救他们一救……”   “你们恐怕不知道,这倭国没什么活人了,就剩我们几个……”   被他们七嘴八舌一搅和,又是哄又是求,三个士兵心想:反正都是大梁人,带回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近百号人呢,这里不是书生就是弱女子,就算那小子功夫不错,还能打得过他们吗?   他们忽略了刚碰面时背脊生出危险感,真把人带营地里去了。   王武心里暗骂那几个没脑子,但人带都带来了,而且也就九个人,他只好装着没事人一样,向他们打听姜遗光的消息。   要是找不到姜遗光,把这群人带回去,也算得上功劳一件。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九个人虽然都说听过姜遗光的名字,也见过他,却根本说不出他在什么地方。   “我们当然是分开走了啊,那群人里面有人发疯了,谁知道会不会干出什么来。”李芥理所当然道,“姜遗光也在里面,他原本要和我们一起走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落下了。”   说这话时,姜遗光就坐在他旁边,两人神情没有丝毫异样。   其他入镜人也没有任何异样。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根本不会在说谎时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就好像……姜遗光真的被他们留在了那群发疯的人里面一样。   当然,此时的姜遗光给自己随便起了个化名——宋霜。   “你们要找他做什么?我认识他。”姜遗光问,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这个问题他们问了不少人,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上头官老爷下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这么说,要么是串通好,要么……这就是真相。   至于为什么找姜遗光?其他人心里也有数。   估计是因为先前那场幻境死了太多人,后面又闹出些其他事来。从死劫中出来的人应当提了姜遗光在其中作用,才让那些近卫们认定姜遗光不能出事吧?   如果只是这样,他们也不必隐瞒。   叫他们一同隐瞒住姜遗光消息的,是这些人有些古怪的态度。他们好像不只是为了命令才找姜遗光,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而且,这些人可能知道了什么,一直问倭国死了这么多人,又有许多鬼怪,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但是……这些人全是大梁兵,没有一个近卫和一个入镜人?   他们也很想知道,这群大梁兵是怎么平安来到这儿的?   大梁那边派人来,知道倭国有诅咒,绝对不可能让他们单独前来,一定会叫他们带上入镜人和近卫。但现在却没有,这群人也绝口不提有近卫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群人察觉到入镜人能靠镜子驱鬼后,弄死了入镜人和近卫,拿走了山海镜。   而且,他们还以为姜遗光也有一面能驱鬼的镜子,才会想要找到他——估计是要找到他以后,故技重施抢走山海镜吧?   但那个入镜人应该没有把一切交代出来,比如肯定没有告诉他们入镜人可以有很多个。   所以,这帮士兵只以为姜遗光才有山海镜,才想办法打听姜遗光的下落,而不是怀疑他们都带着镜子。   入镜人们都不傻,想明白后更是配合姜遗光的谎言。   远在异乡,不通过他们估计没法回去。剩下那批入镜人应该没出什么大事,两方人加在一起也有三十来个,足够对付他们了。   王武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按照他们的说法,去找姜遗光。   这群人看上去不像在说假话,他用镜子照过,好像也不是鬼假扮的。如果他们不带路,自己恐怕找不到姜遗光在什么地方。   不过……   等他拿到新的镜子以后,就把他们杀掉!   商议好后,这群各怀鬼胎的人各自休息。   入镜人们稍微分散了一些睡——太多镜子聚在一块儿容易招鬼。   好在当晚没什么岔子,没有人看见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诡异的声音。   他们竟然度过了一个堪称平和的夜晚。   太阳升起后,他们在附近小溪里打了水简单洗漱,和这群人一块儿生火做饭后,才背着东西上路。   好在他们一路来时都在树上、房屋上留下了印记,只要按照印记走,就能回到木屋。如果运气再好点,其他入镜人也按照印记来找他们,那他们就能更快团聚了。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   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印记,全都被抹去了。   而现在,又有一只手,将那些印记一点点地补上,只是……印记却补在了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道路上。   而后,这条路慢慢发生了变化,不论是树木还是房屋或是地上的碎石瓦砾,乃至他们见过的尸骨,都变得和来时的路一模一样。   至于这条新的路会通往什么地方……他们谁也不知道。   ……   西北,一大批明显异族模样的人在荒漠中扎营休息。   他们受大统领多吉的命令,要想办法作为牛羊商人混进大梁边境的城市去。   原本多吉要用求娶公主的理由,让手下人带兵来送“聘礼”,但没有想到,大梁的皇帝竟然不愿意,还扬言如果只有这个条件,他宁愿把他们打回去。   多吉只好另外想办法。   他们带来了大批牛羊,也带了不少马和骆驼,等到了大梁边境一座名叫图加的城市,就要用这些牛羊换来金银,再想办法在图加生活下来。 第284章   这几日, 京中到处都在办丧事。   大多都是从上回长眠诅咒中的出来的入镜人,本以为离了镜就没事了,谁知道他们竟会一个接一个坠楼死去。   这件事瞒不住,在京城中已经闹开了, 百姓们编造出了个几百年前的故事祭奠绿珠姑娘。而剩余知道内情的入镜人们, 不论有没有入过那回死劫的无一不人心惶惶。   这回是长眠诅咒, 下一回呢?   谁知道下回其他的厉鬼会不会也一样?收进镜子、渡过死劫,还能让他们送死?   容楚岚白日去了两家人的丧礼,太阳快落山了才回来。这几日她四处跑, 跑得整个人都细了一圈,夜里才睡得沉了些。   即便如此,她在梦中也不安稳。   她总会想起那个梦一样的幻境,和自己亲眼所见的坠楼的入镜人。   蝴蝶……坠楼……   他们还在梦中,还以为自己是蝴蝶, 长着翅膀,才要飞起来。   梦……到底要怎样才能醒来?   睡着睡着,容楚岚裹着薄被发起抖来,鸡皮疙瘩爬满背脊。   她在睡中也感觉到了那股恶意的目光, 一直死死地注视着她, 一刻不放。   过于深沉的恶意,她几乎能想象到这目光会来自于什么样的东西——一定是个无比可怕狰狞的厉鬼。   醒过来啊……快点醒过来……   那个东西离她更近了, 容楚岚几乎能感觉到它从鼻子里呼出的冰冷的气息,它一定在慢慢靠近自己,要杀了自己……   必须逃!   睁开眼睛, 马上逃走!   可她就是醒不过来!   容楚岚呼吸急促起来, 她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个噩梦,在梦中她甚至忘记了山海镜的存在, 那股强烈的心悸感让她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那个东西越来越接近她了!   快睁开眼睛啊!!   如果再不逃,她一定会……   容楚岚在心里拼命尖叫,那被不断逼近的恐慌感让一向冷静的她也难以维持平静,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感觉那个东西已经贴上了她的脸颊。   她想喊出声,想把那个东西甩出去。但是她就是动不了,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好像全身都被压住了,只能僵硬地等待。   不能慌……不能太慌乱。容楚岚浑身发抖,咬着牙不断劝自己。   她听过一些鬼压床的事,知道急不得,便慢慢平复下急躁情绪,想办法先活动手指头,果然好了些,手指头渐渐能动了,再慢慢挪到手臂,然后是两条腿……   僵硬的感觉还在,可又比刚才动弹不得的处境好些。容楚岚在这时忽然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面山海镜,就放在枕头底下。   只要拿到山海镜,这鬼压床就奈何不了她了……   容楚岚费力地一点点挪手,她自以为用尽了全力移动了很远,可实际上却不过是手指尖勉强动弹了一点点而已。   但不论如何,她的手指尖终于从僵硬中复苏,动弹了一点点……   就在她能挪动的一刹那,一直压制着她的那股巨大的冰冷又危险的气息突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还在使劲,猝不及防下手脚猛地狠狠一抽,紧闭的双眼也毫无预兆地猛睁开。   果然……什么也没有。   映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床帐。   那股危险的感觉一直在向她迫近,她闭着眼的时候感觉那个东西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了。   现在看来,果然没有。   容楚岚缓缓吐气,放下心来。   “小姐,怎么了?”在角房守夜的丫鬟警觉,实在是刚才容楚岚用力一蹬腿发出的动静有点大。   容楚岚掀开床帘对外说了声:“没事,不必进来。”   她重新躺回去,却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她好像还是被盯着?   她缓缓扭过头,黑暗中,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容,那双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怨毒的眼睛阴冷地盯着她看。   她完全没有防备,下意识一把捂住了嘴浑身颤抖——在镜中硬生生逼自己学会的本事,不论多么害怕,都绝不能发出声音来。   如果床上是个陌生的鬼魂,她或许都没有这么害怕,可此时睡在她身侧的,不是别人——   是她的嫂嫂,向氏。   “……嫂嫂,你为什么在这里?”容楚岚惊魂未定,抖着声询问。   向氏依旧面无表情。   她怀里抱着枕头,像是母亲怀抱襁褓一样的姿势,轻轻拍着,被容楚岚一问,才有了点活人气似的,低声哼着不知什么话。   “嫂嫂,你来这里做什么?”容楚岚手已经摸到了枕头底下的山海镜,冰冷的镜面让她安心不少,说话声也顺畅了。   她站在床边,掀开床帐,问床上侧躺着的女人。   向氏却好像完全没听到她在问什么似的,床帐打开后有光进来,照在她那张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她也没有动静,僵硬地低着头,嘴里发出古怪的哼唱。   “你到底来做什么?嫂嫂,你要来报复我吗?因为那个鬼胎?”   向氏仍旧没有回应,只偶尔古怪地甩着满头披散长发,头发下,一双眼睛怨毒仇视地盯着容楚岚。   让人发怵的眼神。   容楚岚几乎要以为她也变成女鬼了。   可向氏现在还是个人,她只是,只是失了神智而已。   “那个孩子和我们容家无缘,你就算强留下来又能留个什么?那是个迷惑人心的鬼胎!你再执迷不悟,它会把你一起害死!”   容楚岚几乎要被逼疯了,这几日她日夜忧虑,镜中死劫在逼她,容家的前程也在逼她,逼得她几乎无处落脚。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怒吼出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在恨我吗?!”   丫鬟听了动静在门外跪下询问,容楚岚厉声喝道:“滚出去!别来烦我!”   于是门外又没声了。   向氏缓慢地从床上起身。   她没有梳妆,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头不自然地摆动着,她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什么,长发下的一双眼睛却盯着容楚岚,一刻不放。   容楚岚知道,她也疯了。   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来人!”容楚岚叫外面的婢女进来。   婢女进门后,被床上的向氏吓了一跳——向氏的院子离大小姐的远着呢,晚上又有人守夜守门,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容楚岚吩咐道:“再叫两个人,把夫人送回去。”   “这件事……你们所有人都管住嘴,我不希望在任何一个地方听见。”   婢女们架着向氏匆匆离开,容楚岚看着这间屋子也觉得膈应了,干脆让人收拾了偏房休息。   她却没有预料到……   第二天醒来后,容家有鬼胎一事,竟然传遍了整个京城!   流言不知从何起,一夜间,京城人尽皆知。容楚岚气急之下让人询问,也查不出个源头。所有人都说是听其他人说的,至于是谁说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边关,图加城。   图加位于大梁西北处最最边源处,出了厚厚的足有半丈宽的城墙就相当于离开了大梁。再走十几里,就能瞧见一望无际的荒漠,连带着图加城中的空气都带上了风沙的荒芜气息。   穿过了荒漠,才能见到和沙漠连在一块儿的草原。   那些对大梁虎视眈眈的异族人,牧马、放羊,族群而居,渴望着中原的如画江山。   图加城里的人都知道最近天变了,平日驻军本就多,最近调来的兵更多了,一批批过来,天天巡逻着,管得也更严,进出城都要查出祖上三代皮都要蜕一层的严格。   城里能跑的都跑了,没走的不是穷得没地方去的小老百姓就是奴隶们,还有些大梁人和外族通婚后生下的孩子,这些人长得也不像汉人,要真打起来他们跑到其他地方估计会被当奴隶卖掉,倒不如守在城里。   但恰恰相反,外族来的商人越来越多。   商人永远是最敏锐的,他们嗅到了某种信号,战争前后才是最好发财的时机。无数小商人带着牛、羊、毛皮、宝石等偷偷往大梁境内跑。   今天也不例外。   一列高鼻阔目包着头巾的外族大汉赶着牛车,正准备进城。牛车上堆积着满满当当的毛皮料子,有老死的马的皮,更多的是狼、狐狸兔子什么的,按惯例进门就要扣一小半。   门口守卫正在数呢,从内城传来响亮的呼喝,马蹄声连同那声叫喊由远及近——   “奉将军令——关城门!”   “关城门——外族一律不得进!”   “现在赶紧关了……一个都别放进来!快!!”   城门口骚乱起来,大梁士兵们呼啦啦围上去要栓上木门,还在进城的这群人急了,连忙说好话塞银子希望能进城去。   在他们后面还有排着长队的商人呢,瞧这情况也急眼了,用不熟练的大梁话嚷嚷着要进去。   但并没有什么用,守在最外面的士兵提着刀和长枪赶人,里面又出来一队看上去更精干的大梁兵,虎视眈眈把人推搡着往回赶。   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上面命令都下来了,他们就一个也不能放进去!   图加城的城们设了两重,城墙外边一道,城墙贴里边一道。刚才要进城的小商已经半截队进了里城门,被推着往外道门赶。   “各位军爷行行好,我这一家老小都等着卖了皮子混口饭吃……”憨厚朴实的大汉们连声请求,仍旧被往外驱赶,长枪如雨点往身上招呼,堆得高高的板车倒是全给扣下了。   “走不走?再不走放狗咬了啊?”   “说了关城门,不走的都当做细作!”   就在他们即将被推出里城门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方才还畏畏缩缩一脸憨厚的大汉突然暴起,从靴子里掏出弯刀利落地割了眼前大梁士兵的喉咙,血溅三尺。   那人倒下时,脸上都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和他来的十几个外族人齐齐动手,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小兵们喉咙,抢了他们带着的更长的刀和长枪,而后向外冲去,和正要关外道门的士兵们冲杀在一起。   “敌袭——敌袭——”   瞭望台上的士兵扯着嗓子嘶吼,铜锣密集敲出讯号,靠近城门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拼命往里城赶。里城中,无数士兵闻讯动身,齐刷刷往城门口赶去。   “关城门——”   讯号给得更急。   城门口,已经乱起来了!   不少城中人往城门涌动,袍子一掀,露出身上藏着的武器,和士兵们厮杀在一起。有些趁其不备穿过防卫往大门口去。城门还未来得及关闭,门外那群瞧着和普通商人没什么区别的外族人同样抽出弯刀,冲进去和士兵们扭打厮杀。   满是混乱,喊杀声震天。   驻守在图加城的将军今日才收到信报,称多吉会让人分批伪装成商人进城卖货物,一开始是正常货物,这些货都换成了金银往外流通。等城里习惯了这些外族商人后,他们就要想办法运火药!   而明日,就是多吉预备的炸城门时机!   守城将军惊出一身冷汗——这段时间虽然上边听说好像是要打,可城里风平浪静一片太平,除了调来的兵马越来越多以外啥事没有,他们就慢慢放松了点。   谁知道多吉就突然使这阴招?   甭管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把这消息当成真的。结果刚传令下去没多久,底下就传来消息——城门口打起来了!   绷紧弦这么久,说实话,听到终于乱起来了,将军反而松了口气。   “准备应战!”将军下令。   下一瞬,他的表情变得愕然。   ……   瀛洲岛。   两列相对而行,本该碰面的人马越走越偏,各自跟着厉鬼伪造出的标记越走越远。   姜遗光依旧对那批大梁士兵很警惕,其余入镜人亦如此。   不光是他们,以王武为首的士兵们态度同样奇怪。两批人各怀鬼胎,面上相处却和睦得不得了。   入镜人们都猜出来了,他们在图谋山海镜。   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等人真的拥有镜子,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唯一还能制住他们、钓在他们面前的鱼饵,一是至今没有踪迹的“姜遗光”,二是他们不确定自己等人是不是真的拥有镜子。   但如果他们再找不到“姜遗光”,或是路上遇到的鬼怪再多些,王武很可能会失去耐心,原路返回——途中为了遮掩山海镜一事,他们不敢用镜对付鬼怪,都是让王武来解决。   王武还不清楚所收恶鬼要如何化解,但再这样下去,他也一定会意识到不对劲。   整支队伍目前维持在一个奇怪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之中,随时可能会崩裂,但目前,大家又努力维持着表面脆弱的平静。   夜里,几个入镜人自告奋勇守夜,围坐在篝火旁,用嘴型无声说话,偶尔出声交谈些杂事掩盖过去。   沈妍:“王武快失去耐心了。”白日,好几个士兵都在抱怨,让他们别找姜遗光,赶紧回去。   如果王武没这意思,那些小兵敢到他们面前说吗?   李芥:“走了很远,还没有见到他们,我怀疑标记错了。”   仇少才:“我也怀疑。”   李芥:“王武那边,只能继续等。”   他们需要王武等人来时的船只,也需要另一批入镜人和他们一起对抗这批士兵。   否则,仅凭他们九人,就算有几人能逃脱,其余人也必会死在围攻下。   更重要的是,一旦同意返程……   也就意味着,他们九人再无作用。   不论山海镜暴不暴露,王武都会下令杀了他们。   沈妍就叹了口气。   王武看似是带着他们找人,实际上不也是看守着他们不让他们逃跑?   姜遗光坐在帐篷外,遥遥和人群中饮酒的王武对视上。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像士兵,反而把自己当成了将军,高傲且心安理得地发号施令。   所有人都在等……   等找到另一批入镜人。   或者,王武入镜。 第285章   孤岛中, 他们没遇见任何一个人,不论怎么走,夜里如何放灯,都找不到人。每一日的气氛较之昨日都更压抑、紧绷, 焦灼不安。   有好几次, 沈妍都以为王武要下令了, 刀把握紧又松开,可王武还是没有动手。   两方人各自心怀鬼胎,维持着比春日溪水表层浮冰还要不堪一击的平静。可他们都知道, 这平静迟早会被打破。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握紧了刀,绷紧了弦,一刻不敢放松。   在这样焦灼的氛围中,他们竟平静地到达了海边的小木屋。   自西向东,横穿了这座狭长的孤岛。   既出乎意料, 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木屋里没有人,甚至也没有任何活人留下的痕迹。   看上去……就好像这间木屋从来没有被居住过一样。   “你们说的同伙在哪里?不是说你们做了标记,迟早能碰见吗?”前前后后翻过一遍, 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终于憋不住。   士兵们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姜遗光, 为了回去讨赏,他们何必多跑好几天路?   这一路上, 弟兄们莫名其妙死了好几个!结果到现在竟然没看见人?!   九人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王武从人群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你们说见过的姜遗光到底在什么地方?”   “说话啊!人呢?!”   “不是说按照你们的话走就能找到吗?你他娘的骗人?姜遗光呢?”   无人回答。姜遗光面上毫无异色。   这个时候, 真说出来, 王武反而会立刻宣布处死其他人。   “不应该啊……”李芥喃喃自语。   甄广生那群人就算要离开,总该留下点什么让他们找到。他们之间又没有死仇, 还要一起回大梁呢,根本没必要躲避到这个地步。   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突然离开,连印记都来不及留下。   沈妍垂着眼,弱声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应该在这儿的……我们走的时候,也和他们说过了……”   “说了,然后呢?”王武一步步紧逼,忽地狠狠攥住她手腕,凑头嗅了一口女子身上香气,“我看你们有用,才让你们一直跟着,现在连个人都找不到……倒不如拿你来给弟兄们泄泄火……”   士兵们哄笑起来,再不掩饰的凶煞眼神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沈妍慌了,用力要甩开王武,她看着只是个弱女子,可也不知是不是她拼命挣扎或者别的什么缘故,王武手腕一麻,膝盖窝又一疼,竟真的被沈妍挣脱了出去,躲在化名宋霜的姜遗光身后:“宋公子救我。”   姜遗光张开手臂,把她挡在身后,另一只手反握抓住了她的小臂——若有变故,他还是能带着沈妍离开的。   即便被所有人包围着,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目光一直盯在王武身上。王武被那双眼睛盯着,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一片。   王武……只要除掉他,其余士兵不足为患。姜遗光心想。   但麻烦正在于此,王武已经偷取了山海镜,他甚至还利用镜子收了鬼魂。如果现在杀了他,那镜中的死劫……很有可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   也正因此,他们不能直接除掉王武。   王武被稀里糊涂就给推了出去,回神后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就给推到了外圈,离沈妍远远的。   这完全激怒了他。   多日奔波,以及被其他士兵们当成首领养出的自大,让他根本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个弱女子推开了。   他盯着藏在人后的沈妍,缓缓眯起眼,其余本要起哄的士兵们也低了声音,兴奋又粗重地喘气。   眼睛像狼一样,注视着被围在圈里的九人。   只待头狼下令,就要冲出去,将他们撕碎!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血了。   森林过于茂密,太阳光几乎照不进来,阴影下,士兵们忽略了被围在正中几人的表情不太对。   若是平民,现在早就跪地哭喊着求饶了,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   王武也没有发现。   他一手握刀,另一手缓缓抬起——   杀了他们,再返程回高句丽。   这镜子是个宝贝,到时想办法瞒着,不管是拿去卖还是……都是条发财的路子。   手用力挥下!   “上!一个不留!”   手挥下的瞬间,王武却突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晃晃头,还以为自己脑袋晕了,但等他站稳后,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他头晕……   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剧烈地震颤起来!   九人都做好准备各自杀出去再召鬼逃脱了,谁知突然来这么一出?地动的动静太大,大多数正要扑过来的士兵猝不及防下被一震,直接扑倒在地面,慌乱又迷惑地四处张望。   “咋回事?”   “是地龙翻身?”   “快跑!地动了!!”   “别跑!”一片混乱中王武大声吼叫起来,“先弄死他们!别跑——”   震动更剧烈!   翻天覆地!恍若真有一条庞然大物在地底翻腾!树木和木屋稀里哗啦往下坍塌,远处山石滚落,地面崩裂开,晃荡不止。   在地面站不稳的士兵们早就乱成一团,好几个被倒下的树干当场砸死,躲避落木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追那九个人?   “不是地龙翻身!”   一片吵嚷中,一个士兵无意间转了身,惊呆了,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是闹鬼——是闹鬼啊啊啊!”   木屋离海不远,所有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脊背发凉。   漆黑大海中,不知何时涌出无数鬼魂。   地面裂开的缝中也涌出无尽鬼魂。实在太多太多了,铺天盖地面孔惨白的鬼魂,扭曲着,阴冷的,一点点往活人在的地方靠近。   士兵们全都吓破了胆,就连自信能收鬼的王武,也吓得腿软地跌在原地,惊恐地举起镜子四处照去。   “快走——”   九人早就跑了。   那些鬼太多了……只有一两个,他们还能试试,这么多鬼,他们可不想直接对上。   一个名叫季仲衍的边跑边问:“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鬼魂来?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姜遗光:“不清楚,先离开再说!千万不要靠近海!”   向来平静的大海像是发了怒,一层又一层海浪往上冲刷,涌起,落下,不断逼近他们。   地面震动得太厉害,地皮不断崩裂、起伏,深深扎根的树木在此刻也仿佛轻附在地表的苔藓一般,轻轻晃动后便再承受不住,狠狠砸下。   也因此,他们跑得其实很慢。   “不要分散!”姜遗光已经怀疑了什么,拔高声音,“背后的东西,恐怕就是要让我们分开!”   九个人不敢分离,靠得极近,背对大海拼命往岛中央跑。   不会错的,岛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不知这件大事是什么,竟让岛上所有的鬼魂全都现身。   此刻,他们九人都死死地握紧了镜子,不敢松开。   厉鬼不能直接杀他们,却能用别的方法让他们死!要是被卷进海里,那就真活不成了。   他们心头浮现出疑问。   这段时日的平静,莫非就是为了引他们到海边去?再引起海啸地动?   厉鬼……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除此外,他们也没忘记那个没有完全消散的公主的诅咒。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间跑到某个高处然后跳下去?身上会不会突然又长出恐怖的眼睛?   “快走!”微生绛拉住差点掉下地缝的应桓。他们因为躲避一棵断裂的巨木已经有些落后了,又被应桓一耽误,更是慢了点。   跑在他们前面的李芥下意识回头看向两人。   而后,他的神情变得呆滞且惊恐,就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以李芥的阅历,就算看见再怎么离奇诡异的事,也不会这样震惊了。可现在,他甚至差点忘了逃跑。   “怎么了?”微生绛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也下意识同样回过头去看,然后……她也震惊地惊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们……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在他们身后……在岛屿后方,高高涌起海水的地方,出现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形。   *   时间倒推,三天前。   皇宫,高塔。   今天不是陛下入塔的日子,可陛下不知为何还是来了,且这一回入塔后待的时日比以往更长、更久。   直到午夜子时,穿着金黄龙袍的皇帝才从高塔中出来,面色沉郁。   宫女、太监、侍卫皆低头行礼,大气不敢出一声,针落可闻。   皇帝也没说话,遥遥望向东方一眼,似乎能从这个方位看到还未升起的朝阳,和位于大梁东边的海上某座孤岛。   时间提前了么……   身着龙袍的男人心里叹口气。   这样一来……计划也该提前了。   *   又再三天前。   这一日,容楚岚收到了堂兄容楚毅的来信。   她甚至有些不敢打开,当着下人的面还好,回到自己房里时,容楚岚像被抽走了浑身骨头般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如果兄长知道了嫂子的事……知道了那个鬼胎……   容楚岚痛苦地闭上眼。   他会不会认为是她的缘故?会不会怪在她头上?   容楚岚颤抖了很久,才勉强打起精神,打开家书。   她甚至有些不敢读,一目十行看完给自己的那部分后,松了口气。   犹豫了很久,才拿起兄长给嫂嫂向氏的信,以刀裁开,迟疑罢,同样飞快地简略看完。   家信很简单,嘱咐嫂子照顾好身体,孝敬母亲,还提到要和她好好相处。   堂兄那样的性子,在信中对向氏竟也说了不少软话,还写了几句诗。   他甚至……给孩子起了小名。   如果是男孩儿,就用他起的小名,如果是女孩,就让向氏自己起个小名。大名要等周岁了再让长辈按字辈排,否则小孩儿命轻,怕压不住。   容楚岚攥着写满温情话语的信纸,浑身都在发抖。   妆台上,水银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像鬼一样。   她疯了一样地抓起胭脂给自己上了层厚妆,直到镜中人气色再看不出一点憔悴后,才停手。   “拿个新的信封来。”容楚岚哑着声音叫侍女,“去嫂子那边看看她醒了没,告诉她哥哥来信了,我去看看她。”   容楚岚不假人手,亲自装好信,再特地压出几分褶皱,看上去和原来一样。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拆开来偷看似的。   她实在太不安了,一直处在惶然中,也因此前去通传的侍女迟迟不归,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又等了片刻,独自抓着信匆匆往向氏院子里去。   容府上下,安静得吓人。   向氏院子外,负责看守的人沉默地站在门口,见大小姐来了,面无表情地行礼,表情呆板。   容楚岚正如火焚烧般焦躁不安,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份古怪,匆匆穿过院子回廊来到向氏房门外。   快点……再快点!   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她心里有一个急切的声音让她一刻也不能等,不知为什么,进入这院子后所有的侍从也都安静下来,一声不吭,也不进门通传,就这么让容楚岚直接来到向氏房门外,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   是向氏挂在房梁下的尸体。   她在孩子“死后”的第七天,穿着红嫁衣,精心梳洗打扮后,自缢而死。   女尸正面对着大门,长长白练挂着她的脖子,硬生生将脖颈拉长几分。足后一张翻倒在地的板凳,穿着鸳鸯戏水红绣鞋的脚尖在大红裙摆下轻轻晃动。   已经来不及了。   她来晚了。   容楚岚扶着门,呆呆地看了许久。   半晌,腿一软,跌坐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喉咙里涌上血腥气,眼前也模糊了,可她仍旧执着地瞪大眼睛,看着向氏那张狰狞又平静的脸,心乱如麻,脑袋里尖锐地一阵阵发疼。   混乱中,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终于她摸到了混乱模糊之中的一点头绪,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向氏为什么要寻死?因为那个鬼胎?是不是那个鬼胎迷惑了她?   还是说……嫂嫂在报复她?   是报复,对吗?   你在恨我是不是?你恨我到宁愿自尽也要报复我。   如果只是孩子没了,堂兄只会遗憾。但你也死了,堂兄回来只要一问就知道并不是难产而死,你是自己寻死的。   这样一来,只要堂兄回来,他即便嘴上不说,也一定会发怒,一定会和自己离心,爹也会责怪于她。   娘和老太太,不也因为失了那个孩子在心里怨自己吗?那个鬼胎……看上去健康又结实,被自己抱走后就“没了”,她们都在怨自己。   都在怨她!全都在怨她!   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个鬼胎!说出去他们也不会信的!   向氏那张脸依旧平静。   很奇怪,她的眼睛爆凸出来,嘴巴不受控张开,舌头伸出老长一截,可她的脸上就是能看出一种安详的笑意。   就好像……   向氏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计谋得逞一般。   无人打扰,容家上下安安静静。容楚岚就这么跌坐在门边,和女尸对视了很久很久。   半晌,她捂住脸,指缝中溢出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泣声。   ……   容家又要办丧事了。   听说容家刚诞下的小少爷体弱死去后,容家的少奶奶也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还听说,从那以后,每个夜里都能听见容家传来婴儿与女子的啼哭声。   太可怜了,孩子就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是心尖尖的宝,孩子没了,那不是要了娘的半条命吗?   渐渐的,有人传开了不一样的流言。   那孩子听说足月生的,养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没了?若是因为下人照顾不周,也没见容府处罚下人。向氏同样出身武官人家,身子康健,能骑马能拉弓,这样一位女子,怎么会因为孩子没了就跟着病逝?   是那容家大小姐心地恶毒,嫉妒嫂子美貌,与兄长情谊深厚,才对嫂子下了毒手。也有说法称容家大小姐是担心小少爷长大后影响自己的地位,故而对幼子下毒手。   容楚岚听到这些流言,就知道糟糕了。   可她能怎么反驳?大家都知道府上是她在管事,偏偏就是她管事的时候,嫂子和孩子都死了!   那些嚼舌根的人他们难道还能到府上来调查清楚向氏的死因吗?她难道能说是向氏自己求来鬼胎吗?她难道能和外面的人一个个解释吗?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坑不知是谁给她挖的,但这一招实在阴毒,直接把整个容府拖下了水。   她没法澄清……   除非,这时能有个位高权重的人替她说话,哪怕只是说几句做个表态都成。   可朝阳公主近日被和亲一事缠得厌烦,住进宫里去了。当今中宫之位空悬,即便她请求母亲递牌子进宫里和娘娘们说说话,难道能因为这事儿让娘娘们把公主叫来?   先前一直赏赐东西的陛下也早就停了赏,宫里很久都没来人了。   说出去都好笑!容家……一个容家,哪来那么大颜面?   容家再度上下裹素,容楚岚本该主事,许多心里藏着疑问的人上门吊唁,看见她后,却又觉得她这幅仿佛失了魂魄的苍白憔悴模样实在不像做戏。   难道……真和容楚岚无关?   向氏的娘家人也来了,杀气腾腾在灵堂里烧纸,因陛下不喜佛门,因此连念经的和尚都没有,只有他们自己喃喃念叨着往生咒。   容楚岚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换以前,她一定是强撑着不露出一点弱态。可现在,她已经不想伪装了。   任由自己呆呆地坐在灵堂中,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得可怕,无神的双眼眼眶发红,那是毫不掩饰的心痛与悲哀。   丧事一直办到傍晚,许多人都走了,容楚岚也不去送客,仍旧坐在灵堂里,望着满院空寂白幡发呆。   “客人都走了,都退下吧,留两个人守夜。”容楚岚挥退下人们,自己也要回房。   侍女却一脸为难:“不……大小姐,还有个客人没走。奴上去问过,他说想见小姐一面。”   顺着侍女指的方向,容楚岚才注意到,有个人影站在角落。   回想起来,那人很早就来了,却一直安安静静等到现在。   “他……他是哪家的?”   侍女头更低:“不清楚,奴问过,他不说。”   容楚岚没生气,平静地问:“他的拜帖呢?找出来我看看。”   侍女扑通一声跪下:“他应当是跟着向家的人来的。”   向家人早就下去休息了,他却还待在这儿。   容楚岚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既然如此,把他叫来吧。”能通过向家进来,估计来头不小,不能直接赶出去。   正这时,灵堂外匆匆来了个报信人,身上戴着容家的标志,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容家大门,连收拾都来不及,带着满身风沙气息求见大小姐。   容楚岚恹恹道:“收拾间客房让那人先休息吧,”   那人面白无须,个子不高,声音带点儿尖,身上惯用香粉遮住气味,一举一动带着宫里规矩淹透的味道。   等那人走后,容楚岚还在恍神中,手里摩挲着一块那人留下的玉佩。   宫里的贵人……   她别无选择。   *   那厢,三皇子已带着谢丹轩来到两广灾地。   灾情已经平复不少,虽说死了不少人,但在这样的干旱下,百姓们死了比落草为寇来得强。   虽说有些乱民纠集起来抢了当地的地主商人们,但没发生什么大事,后头这群人也跟着“睡着了”。传出去多少会被判个造反,官府就压着没报上去,只说两方人都是“睡着了”才死的。   当地的官儿牢牢把守着城池,没把人放跑出去,于是后面可能会有的疫病也没有传开。   这样一来,报上去反而成了他们的功绩了。一场灾祸,倒稳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三皇子可不管功绩不功绩,他只遵循陛下旨意,安心带着人浩浩荡荡住进当地孝敬出来的园子里。   赈灾、施粥、查账、查案等都交给了底下的官员来做,一切不必他操心。   他要是操心,陛下反而要不安心了。   陪三皇子来的人中也有不少天子近卫,其中也带了两个入镜人。三皇子虽不大清楚带这些人做什么,也不好问,任凭他们跟着待在园子里。   这一日,其中一个近卫求见。三皇子把人叫来一问,才知道他们又带了几个人来住进园子里,预备等赈灾结束,一起带回京。   至于是什么人?为什么带回京城?近卫们没说。   三皇子面上笑笑,很大度地任由他们带人住进来,召见后,还赏了些银子下去。   他能看出这些被近卫们带来的人似乎有什么秘密。他们说官话,带着京城口音,看上去经历了不少事,形容狼狈,却不似那些愚民般无知,瞧着……反而是群聪明人。   看上去正和近卫们带来的人类似,他们才像是一路人。   三皇子甚至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警惕的意味。   太可笑了,贵为龙子龙孙,三皇子自生下后就是被奉承着长大,这群人竟然在提防他?   三皇子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好奇才把人叫来看看,看过后就让他们退下,却不知他们私下又在商议什么事。   近卫们来两广,除了要护卫三皇子和入镜人们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接当初来两广的入镜人们回京——重点是山海镜,绝不能少。   可现在,同行的近卫们全没了。   入镜人也死了一个。   死去的那人,名张盛昶。   最糟糕的是……张盛昶的镜子不见了。   前来的近卫小头目听说这消息后脸顿时刷白一片,冷汗往下冒。   山海镜少了一面……   入镜人们应当不会私藏,他们都知道这镜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张盛昶也没什么仇,不至于害他。   据入镜人们说,醒来时他们身在荒郊,周围全是已经烂了的尸体,他们忍着恶心看过后,发觉属于张盛昶的尸体腐烂得最厉害,应当是一群人中最早死去的那个。再一核对,估计就是死在了蝴蝶幻境之中。   但……近卫们又为什么会死?   没有打斗痕迹,天气热,尸首都开始腐烂,他们不是仵作,也查不出来。   他们仔仔细细搜过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山海镜,唯独帐篷外看见一个空了的木匣,看样子那木匣就是用来装镜子的。   更古怪的是……   地上明显有多余的死人痕迹,可那些痕迹上应当有的尸体,却不见了。   入镜人们发现这些痕迹后,又去看了看帐篷以及沿途生火的火堆、脚印等,断定应当不只有近卫们,估计还带了其他人同行。   从近卫们死去,到入镜人出镜这期间,一定有人拿走了镜子。   想到这儿,近卫们皆心急如焚。   山海镜的数目都是登记在册的,未经允许不得添增,少了更是不许。   要是落在不懂的人手中……必会引发无法预料的恶果。持镜人轻则疯癫,重则发生某些诡异变化,甚至死亡。   个别经验老道的近卫们还记得,许多年前,也丢了一面镜子,至今没找回来。当年涉事的那帮人早就没了踪迹,也不知是关在了哪里,或是早就处死了。   况且……就说最近,前几个月,方家的两个女儿都是入镜人,都没了,却只找回来一面山海镜。   方家分崩离析,日日闹鬼,不少下人莫名其妙就没了。近卫们把方家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山海镜,问也问不出来。方家二老爷早早带人躲到老家去享乐,也被带了回来,日夜审问。   王连苍和李三可不知道自己酿成了什么大祸,仍旧带着镖局的尸体们往回赶。   昼夜兼程下,仅仅靠着两条腿,真让他们赶到了镖局。   此次干旱大灾涉及县州不知有多少,全都被圈起来了,不让人进出。当时镖局跟着那批人往北走时没办法,只能绕开那些地。   但现在,听说朝廷派人来了,带了不少粮食和兵马,管得虽然严,却好歹能让人进出城了。   只是王连苍和李三正赶尸呢,哪里敢进城?只得继续绕开城池乡村走。   王连苍所在镖局名平安镖局,取平平安安之意,在当地很是有名。   干旱来时,平安镖局因为打手多,关紧门过日子,倒没受什么牵连,损失不大。镖局主人也是总镖头姓常,据说早期在江湖中很有名,三教九流、不论哪条道上的都给他些面子。   常总镖头手下镖师众多,他自个儿没孩子,收了不少徒弟,最宠爱的却是小徒弟王连苍,资质好是一回事,主要瞧见他那股鲜活气儿就让人高兴。   常夫人谢氏也喜欢这个小弟子,结果王连苍前段时间闹着要和师兄们走镖,说要去京城见识见识,要不是此地旱灾严重,谢氏也不会放他出门。   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夫妻二人都想他想得紧,骤然见他回来,先是喜,后是惊。   “怎么回事?不是说去京城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常总镖头听到手下人来报,趿拉着鞋匆匆忙忙就跑了来,急切问,“你师兄们呢?其他人去哪里了?”   谢氏拧他:“孩子刚回来,你这么凶做什么?天大的事儿,也让他吃饱饭再说。”   扭头一看王连苍,上下仔细打量他,看他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因为一路吃不好睡不够还要赶路,两边脸颊都凹进去,颧骨凸得吓人,眼睛都没了神采。谢氏瞧着心疼,也要掉泪:“出去这么久,都瘦成什么样了?今晚我下厨,给你好好补补。”绝口不提其他事。   如果是被责骂还好,偏生一回来就得了熨帖关怀,王连苍再忍不住,伏在师母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哽咽着把事情说了。   从中途遇见的鬼,到那面奇怪的镜子,再到自己遇见的赶尸人。   听说小师弟回来,不少住在镖局里的镖师都聚过来。平日走镖有伤亡也是常事,却没有哪一次像这回一样惨烈。   除了王连苍……全都没了?   听他说,还是因为闹鬼?   小小一面镜子,被众人传来传去观看。他们自然发现了镜子明明磨得光亮,却照不出他们的脸,只能照出王连苍一个。   再着,他们这么多人摸过碰过,镜子却还是没一点热乎气,冷冰冰的。   实在古怪又诡异。   镖师们想让王连苍把镜子给扔了,可王连苍不愿意,抽抽噎噎的,还要让他们把镜子还回来,宝贝一样藏在自己怀里。   王连苍只哭了一会儿眼泪就停了,他想起师兄们就觉得恨,恨那些人,也恨自己。   他自己都还活着,有什么脸哭?   “……那位赶尸的兄弟一路上很照顾我,如果没有他,我也回不来。”王连苍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要让他一起回来,只是他说自己晦气,就非要睡在城外。师兄们的尸首……也在城外……”   谢氏哎呀叫起来:“怎么能这么对恩人?我们得把他请回来才是。”   常总镖头不是不心痛,可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跟着道:“正是如此,哪有什么晦不晦气?他能带着我平安镖局的手下人回来,那就是我们平安镖局的恩人。”   说罢,当即点了七八个人,让他们去城外把人请进来。因担心带着尸体让人害怕,还特地嘱托走小路,别让人撞见。   王连苍担心他们找不着,也跟着去了。   不多时,一群人把人迎了回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立在院子里,穿黑衣,带斗笠,挂五彩线,整整齐齐站了一列的七具尸体。   镖局上下大怮!   谢氏忙得团团转,先请李三把“人”安排到一间偏房,又让其他人去定棺材、请高僧讲经、买素布等等。   虽说死了人难过,可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   王连苍和李三结结实实洗了个澡,每个人身上都搓下来二两灰,晚上谢氏亲自做了两个菜,又请了当地一间酒楼的厨子来掌勺,给二人接风洗尘。   李三是个踏实性子,别人请喝酒就喝,请吃菜就吃,坦然没有半点拘束。镖局的人都是好酒量,酒过三巡,他们没一点醉意,反而是李三晕熏熏的,被人扶着吐了一地,谢氏又让人煮了醒酒汤给他服下。   酒吐出来了,李三眼神渐渐清明几分,只是那股酒劲还在。   借着酒劲,嘴上没把住,一些事儿倒豆子似的说出来。   “……我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据我师父说,我,我只得了他一分功夫。以前赶尸……只被师父带着赶过两三个,再多就不成了。”   李三乐呵呵笑:“这回一口气带了七个,还顺顺利利的,说不准也是托了平安镖局的好风水,平平安安。”   “说起来,我都跟做梦一样……我咋就给办成了?”李三抱着酒碗傻笑。   师父要是能瞧见这一幕,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吧?   席面上说这个,还是说起平安镖局死去的镖师,不怎么吉利,可人家就是干这行的,再加上他的确把人带了回来,叫他们能落叶归根,大伙儿感激他,自然不好说什么。   王连苍打岔道:“李大哥,吃菜吃菜。”说着挟根肉条放他碗里,见李三不吃,转移话题道,“我听你路上说起过那些怪事儿,这会人多,李大哥不如再给我们讲讲?”   李三又乐呵呵笑,点头:“成啊。”   席面上其他人就安静下来,听李三这个赶尸人说他遇见的怪事。   李三是湘西人,也不算湘西,都偏湘南了,挨着广西的地界。他从小就学赶尸,跟着师父碰见不少奇人轶事。   李三举起三根手指头,就开始讲了。   话说,湘西有三个古怪传说。   一为湘西赶尸人。   二为落花洞女。   三为湘西巫蛊。   “第一个嘛……就是我了,赶尸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李三打个嗝儿,第一根手指头举起摇了摇,“这里头的秘密,我也不能说,说了犯忌讳。”   “第二个,落花洞女。”   落花洞女指一些有灵性的未婚妙龄女子,能将树上的树叶哭落,被山洞的洞神眷顾,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能托付终身的人,遂进入一种迷蒙、兴奋、羞怯、自言自语的状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最终衰弱死去。   世人以为她们得了洞神的眷宠,或是爱上了洞神,才陷入这种境地。   女子未婚不是好事,可沾上“神”的名头,却又显得很光荣了。但凡哪一家出了“落花洞女”,其他家必定又是怜悯又是羡慕,这证明他们家拥有好女子,才能得了神灵眷顾。   “那些个落花洞女,也没好下场。说是给洞神准备的老婆,也不知道准备到哪里去了……”   李三的师父就遇见过一个落花洞女。   据说,那个女子从山里走出来,眼睛亮晶晶的,面带桃花,陷入神往之中,出来后,好几天不吃不喝。家人们无奈之下把她送回了山洞中。恰巧李三的师父正赶尸经过那座山,瞧见有个山洞就进去休息,正好碰见了这位落花洞女。   那落花洞女被李三师父身后跟着的尸体吓了一大跳。后来估摸着对方是好人,便吐露了实情。   她不是真的落花洞女。   她家里曾经阔过一段时间,连带着她也能念书,识文断字,后来家里穷了,她不想嫁给年龄比她大两倍的人当小老婆,才假借落花洞女的名义不出嫁,情愿在山洞里饿死。   李三的师父就给她吃了点自己带来的干粮,第二天要上路,那女子请求顺便把她带走。   带去其他地方,那个富商就找不着她了。   于是李三师父把她装扮成和尸体一样的打扮,混在尸体中最后一个,有人看见也没事。   听到这儿大伙都来劲了,以为李三师父就这么寻了个漂亮女子当老婆,谁知李三话锋一转,故事又变了个模样。   他们走了一整天,李三师父特地放慢了速度,晚上到死尸客店休息,李三师父担心那女子和尸体们挤在一起过夜害怕,悄悄让那女子进房间来睡觉。   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斗笠一揭开,里面赫然是一张苍白起斑的脸,早就没了气息。   那位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早就没了,或许是途中因为她装扮成尸体,总之,她真的成了一个死人。   这件事让李三师父大受打击,他本以为自己能救下一个可怜女子,谁知自己却害了她。   后来,师父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三,并千叮咛万嘱咐,绝对、绝对不能在赶尸时让活人扮成尸体。   听完这事儿,席上众人唏嘘不已,既为那个贞烈女子,也为热心肠的李三师父。   有人问:“那巫蛊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李三酒醒了大半,慢慢道:“这事儿……我们那边传的广,邪乎得很,但没什么人见过。”   他摇摇头:“至少我师父就没见过,他见过很多被认为是蛊婆,也叫草鬼婆的人,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湘西那边山多,湿热,毒虫毒草到处都是,有巫蛊传言不足为奇。那些女子也不像真正会用“蛊”的人,她们摆弄草药,不少还是为了救人,却被以讹传讹编造了那些怪事,可叹,可叹……   “不过……”李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我倒碰见过一个人,他到处收毒虫,那个人看上去倒很像用巫蛊的。”   这句话立刻让众人起了好奇心,忙追问起来。   李三也说不太清楚。   他只记得,那个男人自称是个商人,卖什么却没人清楚,别人只知道他很有钱,也不知钱从哪儿来的。   南方毒虫多,那个有钱人就在南边到处跑,湘西、川渝、两广、闽、赣等地四处收毒虫。什么蜈蚣蝎子毒蛇等等,毒性越强越好。   李三就碰见过有一回他从闽省回来,据说收了不少毒虫。那人和他闲聊,对赶尸一道很是好奇,还说自己在闽省认识了一个“神婆”,姓丁,神通广大,能掐会算。   那位姓丁的神婆给他算了一命,说他会遇到贵人,会心想事成。   不过他们也就见过这么一次,李三因为缺钱,在野外捉了条五步蛇卖给对方,那人看了高兴才和他说这么多。   后来,他也再没见到过那人。   湘南湘西那边,也不见有人来收毒虫了,不知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   见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李三笑道:“反正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遇着的怪事多得很,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当个乐子听听吧。”   大多数镖师听入了神,见李三不打算说了,还有点遗憾。坐在上首的常总镖头笑道:“李兄弟说得是,见得多了,总会碰上一两桩怪事,没什么稀奇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尚算年轻时,碰见的一个古怪。   “说起来,我曾经走镖,到江西。”常总镖头沉声道,“在那里,我也碰见过一点奇怪的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环视一圈面露向往、好奇之色的众人,他缓缓问:“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种生基?”   众人皆摇头,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   “师父,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们吧?”   谢氏也拽拽他,示意他赶紧讲。   常总镖头仰头想了会儿,才继续说。   “种生基我也不知准不准,反正也只是听说,大家就当听个故事。”   “……据说,在江西那边,有个道派,种生基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名为生命根基之意,又叫葬生基,也就是——把活人当死人办丧。”   底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还能这样?”   “那……那岂不是活埋了?”   常总镖头晃晃脑袋:“非也非也,是把人的皮肤、血肉,或是牙齿、头发、指甲、衣物等,加上人的生辰八字,做法葬进风水宝地,借此转运。”   “不过嘛,还有种说法,把活人当死人葬了,不止是为了转运,也是为了避开地府仙官,让阎王爷以为人早就没了,在生死簿上把人的名字勾掉。这样一来,虽然到了时辰还是该死,但是后面要过的劫难都能避开了。”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幸见过一次这场面……”常总镖头要押镖,途中见过一回后就走了,等返程时,他又去打听,发现那户让道士算风水宝地做葬生基的人家已经搬走了,不知所踪。   席面上热热闹闹。   无人看守的偏僻院落,房里摆放了七具尸体,忽地,七人眼睛缓慢眨动一下。   紧接着,齐刷刷扭头。   它们看的方向,正是开了宴席热闹的正院。   正吃席的人毫无所觉,依旧其乐融融。   菜都要吃光了,月亮也爬得老高,眼瞅着一切该结束,常总镖头端着酒杯站起来正要说些话,王连苍突兀地站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催促他去做什么事,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怎么了?苍儿,可是喝多了酒不舒服?”谢氏关切道,给他使眼色让他坐下。   “不,不是……”   王连苍张张口,想解释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忽地,金光一闪,众目睽睽下,他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藏在他怀里的镜子哐啷一声落地。   满堂惊诧! 第286章   常总镖头曾在江湖行走多年, 见多识广,各路朋友也有不少,活了大半辈子,他从没见过这种古怪场面。   一个大活人, 就这么消失了?   众人目瞪口呆, 李三反应最快, 离王连苍座位也最近,扑过去把哐啷掉地上的物事捡起来——是一面镜子。   李三把镜子捧到了常总镖头面前,有些忐忑。   他心里门儿清, 自己刚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奇特之处,接着王连苍就不见了。这帮人不怀疑自己才怪。   常总镖头心思忽上忽下,强行镇定下来,谈笑风生道:“没想到李先生居然还会玩这一手。”笑着收好镜子,把好奇探头看的徒弟啊其他镖师啊全部赶回去。   “得了得了, 看什么看?一点行走江湖的小把戏,也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   “李先生早就说要和苍儿一起给我们演个大变活人,也没得在吃席完的时候变啊,这孩子……”常镖头轻啧一声, “这不是吓唬大家伙吗?”   李三跟着赔笑:“我这不是没练熟吗?这也是王公子的主意, 他说就要趁大家伙不注意的时候来一套,这样才能叫你们注意。”   听上去的确像王连苍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三和常总镖头一唱一和, 算是把这出戏给演下去了。那些人本来就喝多了,又听师父这么不容置疑地说话,便也半信半疑。   说不定……真就是些小把戏?   王连苍那小子, 最爱唬弄人, 可能是真的?   常总镖头把这群小子全都轰回房去睡觉,他夫人谢氏要说什么, 可她也不会拂了丈夫面子,忍耐地满脸堆笑,同样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过几日苍儿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可不准耍赖。”   甭管那些人怎么想,他说是小把戏,那就只能是。   人都走了,偌大热闹院落顿时安静下来,常镖头的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谢氏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指着摆在桌上的镜子,声音都在发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说收鬼吗?怎么把人也收进去了?”   李三摇头:“二位,我也不知道,这镜子也和我没啥关系。我碰见他的时候,他身上已经带着这镜子了。”   谢氏声音尖锐:“你和苍儿一路走来,就什么也没发现?”   她几欲崩溃,常镖头拽住了她。   李三是他们的恩人,不能随意动手。更何况,看李三这样子,他的确不知情。   又问了几句,李三什么也不知道,答得畅快,常镖头无奈,只好说:“还请李先生先在平安镖局住下,莫要嫌我们这儿简陋,怠慢了先生。”   不能放他走。   李三也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他也想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镜子……收鬼……   他从未听闻有能收鬼的铜镜,虽听说道家的八卦镜有驱邪镇宅之效,可这镜子怎么看也不像八卦镜,反而更像是某些邪异之物。   谢氏心里焦急,还是收拾了一间离他们二人卧房更近的房间让李三住下,新衣新鞋洗漱之物一应俱全,倒也不算怠慢。   李三难以入睡,常总镖头与谢氏以及住在镖局里所有目睹方才怪诞情形的镖师们全都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静静无声。真到这个地步镖师们反而不知要说什么,想议论又不知从何说起,各自洗漱罢,和着酒劲匆匆睡下。   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些惴惴不安。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怪事,可到底会有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那种若有若无的被注视的感觉叫人像根小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叫人难受。   灌了满肚子酒睡觉总不舒服,一镖师起夜,趿拉鞋子推开门,正巧遇上隔壁房的一个兄弟也起夜,两人就一块儿往茅房去了。   房间里其他人鼾声震天响,有几个听见了外面的走动声没当回事,没过一会儿,那几个人回来了,悄悄关上门,又在原来的位置上睡下。   门一开一关,带了些凉夜如水的气息,风中混杂着些古怪的药味。其他人没在意,睡着了。   昏沉沉梦中,也没人留意那扇门开开合合了多少次,又进进出出了多少人。   翌日,谢氏和常镖头早早醒来,叫人去凶肆打点。   昨儿喝了酒,来的手下人们大多精神还好,有几个萎靡不振的,脸白惨惨,眼精里瞅着也没什么精神,直勾勾黑黢黢的,跟纸人眼里点的两点墨似的。   脚尖点着地,越走手脚越僵硬,上下直挺挺摆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来,竖在院子中间就了动静,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其他人也没感觉不对,照常嘱咐他们干活儿,该喂马的喂马,该砍柴的砍柴。   常总镖头也起了,在院子里就着晨光运气打拳吐纳,摒弃一切杂念,一口浊气含胸缓缓吐出,张目看东方初阳。   他全身心投入进去,运气正顺畅,不料挥拳转身之际,一道黑乎乎人影从天而降,砰一声巨响摔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平地上!   常镖头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内息全乱了,捂胸口踉跄后退两步才发现地上的人是谁——   是李三。   他睁着眼睛,有点干瘦的身体在地面砸开最后一点能炸开的血肉,一双还算完好的眼睛还直愣愣瞪向常镖头。   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发出嘶哑的鸣叫。   ……   京城中,兰姑对着一封信发愁。   三娘走后,她按着对方的遗愿把人葬在了京城西边,同近卫们打听了三娘生前住址,搬了过去,并处理三娘一应身后事。   三娘剩下的钱财不多,被她好好收掇了放在棺材里陪葬,还有些写了地址却没寄出去的书信,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把最新几封看上去像是没空寄出的走了官家路子寄出去,剩下的也一并入了土。   她也明确说过,三娘已去世了,自己是她的友人。   可现在,她又收到一封寄给三娘的信,看信上落款,广西钌州铜化县长寿街平安镖局常福泰,正是当初寄出信件的回信。   信件上也指名道姓说此信请交予三娘,不可假他人手。   怎么回事?   难道当初这人没收到?   可如果没收到,他为什么要写回信?   兰姑指甲不轻不重地刮了下厚厚信封外题了落款的封条,有些发麻的声响叫她逐渐回神。   也罢,既然是给三娘的……   近日寒衣节又要到了,索性连同衣裳纸钱等物一并烧给她,三娘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怪她。   打定了主意,兰姑就没看那封信,又照着地址写了回信,再次告诉对方三娘已经离世云云。   可寄出去没几天,她再次收到了回信。   信外依旧贴着厚厚封条,封条上的字更多了,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勒令收信人一定要把信给三娘,若私拆信件千里必究。末尾又好声好气请求收信人不要偷看,求他千万把信带到。   这人怎么回事?   兰姑已是处在一种厌倦怠世状态,她被那场死劫彻底掏空了心神,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管,近卫们发的一大笔银子全都用在了三娘的丧事上。她看了信件,也懒得再费脑,磨了墨就准备再回信。   这回她又瞄了一眼封条上字迹。   广西通州安门巷常福泰……   兰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上次的信翻了出来放一块儿比对。   人倒是同一个,可两次地址不一样……怎么回事?   兰姑虽会说些广西当地方言,却不曾去过广西,加之她浑浑噩噩多日,乍一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那位常老先生临时换了地方住?还是托了住的近些的亲戚寄信来?   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寄出信还没几天,即便八百里加急都不一定能几天内从京城从到广西去,更不用说收到回信。   兰姑也懒得再写信,把两封信收好,预备了寒衣节焚给三娘。   之后……她该怎样就怎样吧。   人死如灯灭,她苦苦挣扎求生,不过是让这盏灯亮得久些,也没多大意思。   兰姑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倒是姬钺给她托了口信来,说有一户姓方的人家,他们家两个女儿也曾是入镜人,后来都没了,近卫们却只收回一面镜子还没反应过来。   若不是后来藏书阁逢上当季的修整,近卫们估计还没发现山海镜少了一面。   只是……现在谈起方家姐妹二人,他们竟然都毫无印象,只记得方家有个体弱多病缺足智多谋的二小姐,大小姐如何,无人记得。   可再翻看过往卷宗,他们惊出了满身冷汗。   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体弱多病、足智多谋的是方大小姐。   方二小姐智谋上有些不足,人却胆大鲁直,生就一颗勇武之心。   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记错了?   鬼怪迷惑人心,竟能到这地步吗?   上面下了命令,让近卫们查便查得彻底些,把近两年的卷宗通通查一遍,再核验山海镜数目,务必弄清楚每一面镜子的去向。   原本这和兰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近卫们一层层细查,发觉七八年前,曾有一位武功高强的黎姓女子住在方家,而方家二小姐方映荷幼时曾拜她为师,向她习武。   这位黎姓女子具体姓名不详,也没什么人记得她,只有方家二老爷还有点印象。   但近卫们也查出,黎三娘师门正姓黎,他还有个小几岁的师妹。   近卫们怀疑方映荷的师父,就是黎三娘师父的师妹,黎三娘的师姑。黎三娘已经没了,兰姑一直在办她的后事,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姬钺才先让人过来提点她两句。   第二件事,则又和姜遗光有关。   目前所有登记在册的入镜人,他们都是近卫们精心挑出的人选,手里的镜子也都是近卫给的。   可姜遗光不是。   他手里的山海镜,竟完全找不到出处!不知上一任主人是谁,仿佛是凭空到姜遗光手里的。   难道真是凭空出现的?   这绝无可能!   被指出这一疑点后,姜遗光身上其他疑点也被放大了无数倍。   原本按着近卫们的挑选标准,他们绝不会挑个十六岁还没长成的孩子,即便再聪慧也不行。少年意气、年少慕艾……这年龄段的人变数极大又通常有家中族人庇佑,天真不知事,凌烛已是个例外,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找上个当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十六岁少年?   而当时一同出现的近卫裴远鸿也很古怪。   据他临死前口供,他因担忧自己被鬼害死后无人回京禀报柳平城异样,才选择让姜遗光分出一面镜,同他一起闯死劫。   可是……姜遗光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山海镜就可以收鬼,他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取鬼魂?明明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反而要多此一举再分出一面镜子来?他就不怕自己死在镜子里?况且近卫们有条铁律令,绝对绝对不允许入镜,否则一律处死,他为什么要冒着必死的风险进去?   难不成还真像他自己说的,他看出姜遗光是个好苗子,不忍见其中途早夭,所以才出手庇护?   这怎么可能?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都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但现在回头看裴远鸿的临终遗言,却让人发觉了点更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兰姑得了口信,多日浑浑噩噩的头脑渐渐清醒。   她坐在一方狭窄的院子里,仰头望天出神,一只飞鸟从她上空掠过,钻进云中。   次日,果然有近卫来问。   兰姑面色憔悴,眼睛晦暗得厉害,请进门后端茶倒水,态度恭敬,说起话来却都一问三不知。   “……我和姜公子许久没见了。”   “是吗?你们也看了卷宗吧?我都那样对他了,他怎么可能会原谅我?我也没脸见他,他许多事……我也不清楚。他还记恨我们呢。”   “黎慎之?他对小姜公子不过有几分交情罢了。上回的事……他也有份,小姜公子该恨我们才是,只是……”兰姑压低了声音,“和其他人交恶到底不明智,姜公子才没报复罢了。”   “黎慎之是后悔,可后悔也晚了,他原本就是见姜公子奇货可居,才主动和他交好。你们也知道,小姜公子年纪小,就是面上严肃,心里软,多哄几句就把人当知己什么的,突然间出了那事儿,他怎么可能看开?不等着报复才怪……”   送走了好几波上门来的近卫,兰姑默默回屋,对着烛光发呆。   是……她的确知道姜遗光无心无情,与常人有异,那又怎样?他身上的疑点的确多,要是再添些疑点,说不定会被带走拷问些其他事。   入镜人不得对近卫说谎,瞒报一丁点,都有可能造成恶果,最终报应到自己身上。这也是他们从入镜第一天起就牢牢记住的铁律。   可现在,她还是说了谎,也不知近卫们会因为她的谎言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兰姑唇边划过一缕叹息。   就当是……报了他在镜中的几次救命之恩吧。   正叹息,门板再度被叩响。   “是谁?”兰姑问,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人应声。   兰姑也不担心有歹人,但凡入镜人住所,皆有近卫明里暗里护卫,绝不会让那些个地痞闲汉窃贼之流来扰。   她更怀疑是别的什么东西。   兰姑停在门边,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依旧没人回应。   她掌心扣紧山海镜,犹豫一下,还是缓缓推开门。   门刚推开一条缝,兰姑便吓了一大跳。   门外站着个才到她腰间的孩子,小手小脚,却戴了个硕大的大头娃娃头罩,仰头看着她。   这种头罩很常见,逢年过节都有人戴着上街玩,兰姑不应该觉得奇怪才是。可她看着那个头罩,不知为何,总是很难不在意。   明明……那个头罩看起来很简陋,像是是硬纸上刷了浆糊随意做成的,只是粗略地用黑墨水涂了几笔前额的头发和两边小髻。   脸涂得很白,两边白脸颊中各有一团圆圆的腮红,额头正中也点了个小红点,眼睛、鼻子、嘴巴处简单画出轮廓,又在眼睛的“黑眼珠”、鼻子的鼻孔处、鲜红嘴巴咧开大笑的齿缝位置各挖了一个空洞。   于是,笑弯的眼睛的黑眼珠里,是一双新的眼睛。嘴巴含笑咧开,应当是两排白牙齿的地方,也变成了一张嘴唇。   像是黑眼睛里裹着一双更小的黑眼睛,红色的大嘴巴里包着一张更小的红嘴巴。   看上去……只是个平民家的孩子,戴了头罩玩而已。但怎么看,都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兰姑努力要忽视掉这股别扭感,可不论她怎么试图说服自己,这个头罩都让她越看越不舒服,头皮一阵阵发麻,再多看几眼,鸡皮疙瘩就要蔓延到全身了。   这么一怔愣,兰姑问话慢了半分,还没等她出声,那孩子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封信,塞进她手里。   那个小孩的手也很白,大热天的发冷,碰到的一瞬间冷得兰姑打了个哆嗦。   “你是来送信的?”兰姑拿着信问。   小孩点了点头。   点头时,巨大到两边和肩同宽的头罩也跟着一晃一晃,让人很担忧那头罩会不会掉下来。   戴上头罩以后,兰姑看不清底下人脸的真实神态。   面具在笑,底下的人也在笑吗?   她莫名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让兰姑既想摘了他头罩看个清楚,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可还没等她动作,那个顶着大头娃娃的孩子就走了。   他似乎不怕头罩掉下去或者膈脑袋,蹦蹦跳跳往巷子外走,兰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大头娃娃的头罩底下,没有脖子!!   头罩直接套在了他……不对,它肩膀中间!   脑袋里嗡的一声,兰姑抓着镜子就追出去。   可等她跑到巷子口,大头娃娃早就没影了,左看右看也没瞧见人,只得悻悻返回。   她手里的信,依旧来自那位常福泰,只是地址又变了。   甚至已不在广西境内,而是来到了广西往北的湖南某地,兰姑认识那座小城市,在湖南最南边。   寄信的东西……正一天天向她靠近!   封条上的语气比上一封更激烈,字迹更加狂放,添了不少咒骂之语,让收信人不管是谁,一定要赶紧交给黎三娘,让黎三娘亲自回信,不准偷看,否则诅咒私藏者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云云。   兰姑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火来。   这些厉鬼……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鬼东西!   人死了,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为什么这些东西还能出来作乱?为什么活人要被鬼挟制?   死了变成了鬼又怎样?很了不起吗?就能肆意妄为吗?   厉鬼是怨念化成,讲不通道理,估计也不懂人间的道理。那她又何必再好声好气?   兰姑撕开封条,在纸张撕裂声中古怪地笑起来。   厉鬼不讲道理,她也不讲道理。   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人和鬼一样多,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再说,她拥有山海镜。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鬼就算来找她又怎样?   兰姑拆开信,看都没看直接进屋拿笔墨写了回信。   “……光说无用,某在家中坐等贵客上门,莫要来迟。”   “黎三娘已逝,君何不追随她去?何必扰乱人间,徒遭人烦?”   兰姑痛快地骂了一大通,装进信封里,这时她才有闲心打开折好的纸张。   满目凌厉字迹个个如刀光剑影浮于纸上,刺得人眼睛疼。   兰姑仔细辨认后才读出,这不是什么书信。   看上去……像是个话本故事?   真怪,厉鬼送信过来。竟然只是为了让她看个故事?   兰姑心中厌烦情绪过后,渐渐起了好奇心,她想弄明白信里写了什么,便认真看下去,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等她翻过最后一页,要看下一张时,才意犹未尽地发现竟然没有了。   这就没了?   兰姑不信邪地抖抖信封,可不论怎么找都没看见下一张纸,急得她把那堆东西往桌边一堆,随意翻了本书出来看,试图忘记那股抓心挠肝的想知道后续的焦躁。   可她根本静不下来。   她很想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离,白茸,白司南……究竟谁才是真正心中有鬼的那个?又究竟是谁恋慕着谁?白茸和将离最后又有怎样的结局?一个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一个是青楼女子,她们真能结出善果吗?   小巷外,顶着含笑的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儿走街串巷,四处玩耍。   此时恩科刚过不久,再几日就是中秋,满大街读书人在京中行走等两个月后的放榜,文人们或吟诗作对,或谈经论道,一派欣欣向荣,颇有文道兴盛之象。   小童在人群中穿行,偶然不慎撞上一两个人又赶紧跑开,读书人们自然不会和一个小娃娃计较,含笑看他跑远。   大头娃娃一路蹦蹦跳跳,混进了一间书馆,直直撞在一个正看书的蓝衫书生身上,啪一声怀里掉下来一本书。   小孩似是吓了一跳,看也不看飞快跑了,徒留站在原地要叫住他的书生捡起书纳闷。   “贺兄,怎么了?”书架那头,有人叫他。   被撞上的人正是贺道元,他素有才名,又借公主和亲一事狠狠出了风头,还被白大儒收为徒。京中不少人都认为恩科状元一位非他莫属。   正因此,来找他文斗、作诗、拉关系攀交情的数不胜数。贺道元嫌烦,全都给推了,仍旧专心流连于各大书肆学馆。谁知今儿就被个小娃娃给撞上了。   贺道元本以为那小孩是偷拿了书馆中的书要跑,正想把书还回去,可鬼使神差的,他低头翻开看了一眼。   书封上并没有书馆的标记,看上去……像是那小孩儿自己带进来的。   “贺兄?……贺兄?”另一头的叫声更大。   贺道元回过神来时,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将那本书放进了怀里,干咳一声:“无事,方才想事情出了神。”   那边才安静下来。   书馆之中静悄悄,左右无人。   贺道元抿抿唇,慢慢从怀里掏出那本书来,也不寻位置坐下,而是就站在书架边看。   是一本话本。   讲了一位名叫将离的女子的故事。   奇怪……那孩子才多大,他能读懂这话本吗?还是只觉得字多,好玩?   不知为何,话本里的“白家”让他很在意,这让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恩师,同样也姓白。   不过……应当只是个巧合吧?白这个姓虽不多见,却也不算稀有,贺道元心想。   金乌西沉,贺道元也慢慢看到了结尾,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直到书馆掌柜走到他面前,他才忽然惊醒过来似的,对后者一笑。   再看窗外,贺道元皱眉。   怎么这么快就太阳落山了?   掌柜要打烊了,客客气气把人请出去,像是没看见贺道元手里的书似的。贺道元也鬼迷心窍般没有把那个孩子的事说出来,跟在掌柜身后往外走。   走到门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自己和一位同年进来,他还叫了自己几次,怎么竟把他落下了?   贺道元回头要喊那人名字,话到嘴边却卡了壳。   那位同年……是谁?为什么他毫无印象?   一去回想,脑袋里就泛起针刺般的疼痛。   掌柜疑惑地跟在他身后往里走,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公子看见自己刚才站着的最后一排贴墙边书架时,脸色突然发白。   “公子?公子?”   贺道元嘴唇哆嗦,胸口剧烈起伏,忽然猛地推开掌柜没命地往外跑,书也不要了,扔在地上,被掌柜疑惑地捡起来。   “公子!你的书——”   贺道元已经跑没影了。   掌柜的啧啧称奇,不晓得他刚才看见了什么,低头翻开那本书。   而后……他也沉浸在了书中。   天慢慢暗下,黑暗笼罩在掌柜身边。他还没来得及点灯,书馆内外黑漆漆一片,他却站在黑暗中,如饥似渴地读那本来路不明的书。   ……   姜遗光自是不知从他手中写出的话本再次诡异地流传下去,他也没有心情想那些。   海上突然出现的“仙山”,足够让他们一行人分不出心神想其他事。   说来奇怪,这样浩大恢宏,恍若实体的东西根本不像所谓的“仙山”,可他们在见到的第一眼,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曾经听过的“海上仙山”。   可如果真是仙山……他们又为什么会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害怕到这种地步?   真的……是仙山吗?   下一瞬,金光亮起。   他们之中一些人连同半空中压迫来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仙山一起……消失了!   *   同一时刻,黎恪正在家中读书。   他近日安安分分,不去寻人了,也不四处求医了,整日在家读书,与妻子蕙娘感情一如既往的好,琴瑟和鸣,令人艳羡。   近卫找上门时,他正在读《史记》,恰巧读到封禅书一章。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   这一段说的是春秋战国几个帝王命人出海寻找三座仙山一事,后半段则提到了秦皇探访仙山。   正这时,近卫敲响了大门。   近卫们也来问姜遗光一事,作为明面上和他关系最好、最亲近之人,他受到的盘问最多。   黎恪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也知道什么东西最不能说出来。   蕙娘死后,他心里便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长生……皇帝……   蕙娘和乔儿……   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之主,陛下那么高高在上,他只是个落魄不得志的书生,他连怨恨都生不起来。而黎恪心里也清楚,陛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一只蚂蚁被一滴从树上落下的水淹死了,它会去怨恨大海吗?还是会去怨恨昨天降下的大雨?   这样卑小的怨恨实在太过可笑,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就算恨,心里有火,都不知道该恨谁,这把火该烧谁。   “姜遗光啊……他?我早就和他交恶了。”黎恪微笑着,说起姜遗光大名,“你们没看卷宗吗?我吃了他的肉,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他聪明,所以我才和他交好……年纪小,容易心软,我多说好话,说把他当弟弟,把自己都骗过去,就能骗过他了……”   说着说着,他面露抑制不住的悲怮之色,看着反而更真些。   看上去,就像是的确有几分真实情谊,可又抵不过生死考验。   黎恪在近卫们的目光中微笑起来:“我为什么承认?因为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们啊……我就算说谎,你们找别人一问不就露馅了吗?”   “他那么聪明,又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短短时间就渡过那么多重死劫,焉知他不会渡过最终的十八重?我不抓紧他,还能靠着谁?”   黎恪悲哀地苦笑起来。   近卫们记录着,从院后内室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子低泣。   黎恪面色不变:“抱歉,内子体弱……”   他还没说完,眼前金光闪过,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正记录的近卫们见状添了一笔,记下黎恪入镜时日、次数等等。   他早已过了十次,十次后,每一重劫都较之前更难。每一个能过十重死劫的人都是近卫们的关照对象。   只是不知京中还有谁入镜?要好好打听打听。   近卫们出去查,一一对照名册,却发现在京的入镜人没有一个入镜的。   那就只可能是京城外还没回来的那批。   是两广?还是瀛洲?还是都有?   近卫们警觉起来。   为什么要把入镜人牢牢攥在手里,不让他们离京?还不是因为离了京这群人就容易生出别的心思,要是他们在镜中密谋什么,很容易能瞒过皇家。   一旦他们发现欺上瞒下如此容易,他们就不会再保持敬畏。再之后,这群人就会仗着有山海镜,不再受控制。   他们还抱着点期望,或许……这次死劫只有黎恪一个人?就像上回姜遗光的一个人的死劫一样?   ……   姜遗光也入了镜。   睁开眼的瞬间他便立刻站直了身。   他明明没有收多少鬼魂,为什么又突然入镜?那王武呢?他入镜没有?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入镜?镜子又会落到谁手中?……   但凡有一个士兵还活着并捡到他们的镜子,事情都要糟糕。他们只要不蠢,都能猜到镜子究竟做何用。   但相反,姜遗光并未感觉到镜内有什么危险。   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坐在一所昏暗院落中,台下昏暗,周围人影憧憧,台上则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光华流转,当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旋舞,水袖裙裾与曼妙歌声于月色中交相辉映。   倏忽间,漫天花瓣飘落,台上女子侧身,露出半张倾国倾城面,腰肢软韧如春柳,搔动人心。   那是极美艳的半张侧脸,一点含情露目,偏生又似莲花台上庄严菩萨高不可攀,更叫人心动。   不少男人已露出了些丑态,可天黑暗,灯笼照得再亮也让台下人瞧着仿佛笼在阴影中似的。只能听见些猥琐亵渎的声响,却看不见那些人在做什么。   姜遗光大概是其中唯一一个毫不心动的,他默默低下头,做出两只手掌虚拢着脸那般不胜酒力似的姿态,眼睛从指缝里警惕地望着其他人。   这又是个什么劫难?厉鬼又想做什么?   姜遗光不明所以,悄悄打量,一丁点细枝末节也不放过,一一记在心里。   他很快发现人群中有那么一两道熟悉的身影,只是天太暗,灯笼又太亮,光影交错分明界限落在每个人面庞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分不清楚。   但其中一人他实在太熟悉了,即便光影模糊他也能认出来,那是黎恪。   他没有贸然前去相问,而是继续装作素不相识。   心里却升起疑问。   为何他们总是能在死劫中碰面?他和黎恪已经渡过好几次死劫了,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由得又想到个问题……   死劫的幕后会有操纵者吗?否则为什么常把相熟之人凑一块儿?例如他和黎恪。   可他在藏书阁看卷宗时也比对过,入镜人那么多,怎么会每次都碰上熟人?更何况黎恪早就渡过十重之后,他才第八回而已。   这些怀疑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姜遗光眼珠子悄悄转一圈后,重新回到台上。   台上,丝竹声渐歇,女子之舞也定格在其弯下楚宫腰,盈盈下拜的姿势上,美人比花娇。   老鸨模样的中年女子才带着笑上台来,声称这是她们百花楼里花大力气培养的花魁。只是这百花之首点花魁却不叫牡丹,反而只是一株芍药——她为自己起名为将离。   听到这个名字,姜遗光一怔。   他写过一本极为诡异的话本,话本之中的女子不正是将离?   同样的名姓,同样格外美丽脱俗的容貌,同样身为妓子……   是巧合,还是……   不,哪有那么多巧合?   姜遗光心想:过去解决这话本带来的“念”时不见渡死劫,如今自己身陷孤岛,被另一种危险威胁着,这“念”反而被解决了?被谁收入了镜中?   否则……为什么会有这重死劫?   这“念”不是一直因自己心绪而生出吗?那个解决的人又是怎么将它收进去的?   台上台下气氛愈加火热,人人都想要这位将离姑娘,都贪恋其美貌无双。   叫价声一声比一声高。   将离则站在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好似这场买卖事不关己。   但到最后……这场拍卖最终止在一女子手中。   姜遗光记得很清楚。   这话本脱胎于世并非出自他本意,他更是怀疑那本话本是被鬼迷了心窍才写出来。但不妨碍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事情真是按着话本上的发展不变的话。   果然,一道高亢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   “不管别人出多少,我都出比他们高一两!”   是白茸。   她不知为何女扮男装混了进来,又在大庭广众下,花大价钱买下了将离。   在其他人眼中,白茸于将离,必定是犹如再生父母般的存在,将离若是知道好歹,一定对白茸感恩戴德。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亲眼见着白茸买走将离,场下人还有点不甘心,仍旧喊价。可惜他们都抵不过白家富裕,一个个拜下阵来。   老鸨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个女妓子,被女人买走,这算怎么回事?可来者即是客,这位白姑娘能出得起价,她总不能把人往外赶?   心不甘情不愿下,将离还是归了白茸。   台上,台下,一明一暗。   站在光亮下的将离盈盈叩拜,口称感念恩人救她于苦海。台下,身着属于其兄长的男子装扮的白茸微微一笑,让将离姑娘不必介怀,只需陪伴她左右便好。   之后,两位女子便离开了。   入镜人中有身手好的离席去追,可不是在楼里迷了路,就是被拦住要求付钱。姜遗光飞快给了钱追出去,却见青楼门前一架青油布顶马车,载着人跑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本想追上去。   马车后的车窗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熟悉的脸来。   姜遗光便停在了原地,没再追上去。   他直觉如果自己非要追上去,很可能会死。   想了想,还是退回楼中,此时大多数人已经散了,在楼里找其他姑娘寻欢作乐。   跟着混进来的入镜人们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危险,随大流跟着抱怨一番后,也“散开了”,往大门口去。   入镜人和镜中“普通人”很好区分,一眼就能辨出。散开后,他们才有机会聚在一起。   这重幻境的场景很大,一同出门后,街道两旁场景与寻常夜市无异,热闹繁华。众人身上都带着钱,不知谁先起的头,总之,大伙决定先去客栈开间房后,聚集到一起商议事情。   一共十二人,或站或坐挤在屋里,各自介绍了自己姓名。   黎恪不动声色地移到姜遗光身边,对了个眼神,后者轻一点头。   前者在看见姜遗光的一瞬间,心里有微不可觉的刹那放松——他一直担忧姜遗光在异国会被受欺负,或者会遇到什么怪事,近卫们大张旗鼓来找姜遗光后这种担忧更是攀升到顶峰。   如果不是惹上了什么事,近卫们何至于此?   但现在,他总算放下了心。   姜遗光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近卫们要打听姜遗光?直接派人去把他接回来不就行了吗?何必一遍又一遍问?   除非……他人虽然还在瀛洲,可却被困住,回不来了?   又或者……因为上一回死劫?   也不尽然。   黎恪在藏书阁中看见过其他人的描述,姜遗光应当有功,可这功劳不足以让近卫们大张旗鼓去查他才是。   一定还有其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或许可以私下问问。   黎恪和其他人一样,面上若无其事带笑,没有把自己心中猜想说出口,静静听其他人说话。   将离、白茸……这两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遗光,终于完全想起,为何会觉得这两个名字耳熟了。   是他写的一本话本?亦或是别的?一出戏?一封戏折子?还是一个念头?一个故事?   姜遗光在船上不就提到过这个“念”吗?是他终于解决了“念”?   这场死劫一看就和姜遗光有关,可……看他这样子,他又好像不知情似的。   其他人压低声音,在昏暗烛火中各自做了介绍后,便迫不及待聊起来。   “真奇怪,我进来后一点危险感都没察觉,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入了镜,我都要以为这个幻境中没有鬼怪了。”   “我也是,这场幻境让我感觉和以往实在大不相同……”   “就是不知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楼,那两位女子又是什么身份?会和……有关吗?”   “应当是,那位将离姑娘看着实在不同于常人,不像是普通女子。”   “照这么说,白茸恐怕也不是普通女子……”   “还不能这么快确定。”一人说,“再看看吧,我也觉得有古怪……”   “如果能找到收鬼之人就好了,也省得咱们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这话刚说出口,就被另一人狠狠肘击了下胸口制止住——谁知道会不会真的有收鬼之人?他这么说就不怕得罪人?   但那人的确说出了其余人心声。   以往死劫开头时总要给出些危险讯息,让他们知道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恐怕要身陷险境。   这回却不一样。   他们好好在台下坐着,不过目睹了一场女子为花魁赎身的好戏罢了。至于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一应不知。   如果将离是重要人物,他们还能凑凑钱把人买下,可她被一个女人买走了,想必也不会受什么折磨,既然如此,他们还需要插手吗?   “我刚才试过报了价,台上那个名叫将离的在我开口时向我多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说着打了个哆嗦,他仿佛还能回想起刚才将离看他犹如看死人一般的古怪诡异的眼神。   他只是跟那些人一样提了提价啊?他又没想真的买下这姑娘来,为什么将离要瞪他?   其他人记在心上。   “兴许……这是她的忌讳吧?只要不犯忌讳,没那么容易出事。”   先前说自己被瞪了一眼的人还有点后怕:“你当然不在乎,你不明白……真正看到以后,到底有多恐怖……”   说着,他甚至身上开始发颤、打抖,竟是恐惧到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不必太担忧,或许这只是警告,那将离姑娘不也被带走……”   话未说完,刚才自称在将离姑娘被卖时喊了一嗓子价的人忽地再次剧烈颤抖!   这次比上次更猛烈,浑身抖动得如筛糠也似,甚至四肢五官都近乎抽搐般无法控制,乃至身旁人见势不妙要按住他也止不住他突然暴起的抽搐。   “按住他!”   “果然犯忌讳了,你刚才就不应该……”   “别念叨了,赶紧把他嘴堵住,不能让他咬断了舌头!”   其他人反应得很快,附近一人眼疾手快抽出自己帕子往那人嘴里一塞,牙关咬住,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嘴角还是流出了腥红色的血丝。   两眼暴凸怒睁着,嘴里还堵上一块帕子,挣扎的两条腿渐渐没了力道,绷出青筋的手无力垂落下去。   抱着他头不让他乱撞地板的人缓缓松开,抬手摸过他鼻息,摇了摇头。   没气了。   谁都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外伤,也并非服毒,若是厉鬼所为……也该有个章程才是,以往不都是触犯了禁忌或冒犯到幻境中的厉鬼,才会开始死人吗?为什么现在更快了?   姜遗光凑上去,挥退其他人,伸出手简单验尸罢,也觉疑惑。   看不出死因。   除了已经停止的脉动和心跳,他看起来就像个活人,查不出一点问题。   就这么突然死了?   最初说那人犯忌讳的人则是吓呆了。   “我……我就顺口那么一说,这怎么可能啊……”没有人责怪他,他却越来越觉得惶恐,生怕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带上误解。   “真和我没关系,如果不是他自己非要跟风多一句嘴,也不会有这个下场。我什么都没做……”   姜遗光验尸后退下来,黎恪悄悄拉远了他,以口型无声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姜遗光摇摇头。   话本虽然是他写的,可严格上来说也不算他写的。他并不可能真正知道话本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他也不可能特地去写头天拍卖将离时说话大声的一个男人,后来惊惧而死吧?   书里并未提到过。   况且……出了这事,他绝不可能承认这和自己所写的话本有关,否则,其他入镜人一定会找他麻烦。   黎恪不知信没信,看着姜遗光,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话本。”   姜遗光瞬间解其意。   黎恪知道话本一事,他没忘掉,还特地在自己面前点出来……   他想做什么?   黎恪还真没想做什么,说完那两个字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到了人群中。   “应当只是他惹了将离姑娘忌讳吧。我们日后见到那两位姑娘时,多加小心就是了,都是自己人,何必说什么怀疑不怀疑?”   黎恪此时的模样很能唬人,加上那群入镜人中也有不少知道他事迹,知道他已经渡过第十重死劫的,对他更加推崇。   这样厉害的人物都这么说,估计真是因为得罪了将离姑娘?   众人心中瞬间多了一条禁令:绝不能招惹将离姑娘。   不过,这也变相告诉他们,死劫关键破局处,定和那将离姑娘有关。   得想办法接近她才是。   在黎恪插手下,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中。   他们原想趁夜做些什么,死劫总是要越快解决越好不是么?可一人才提出这个想法,站在窗户边的人就摇摇头,打消了他的念头。   “估计不行了,你们瞧。”他推开了窗户,示意大伙往外看。   变戏法似的,外面原本热闹的夜市竟不到半刻钟内尽数打烊。从窗内望去,方才还张灯结彩的一条大街已完全陷入黑暗,不见半个人影。   唯有打更人锣鼓声连同吆喝远远传来。   听声响,刚过二更天。   “这样看来,估计夜里在外行走也是忌讳,否则怎么不见人?”   “不如先休息,住一晚,明日再说。”   第一个人提出休息后,其他人陆续生出了困意,好几个仰头打哈欠。   “也是,总归什么也干不了,不如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留几人轮换守夜即可。”   越说越困……有几人眼皮都开始打架了。   还算清醒的连忙下去找掌柜的又开了几间房住下。而那具尸体因不好惊动其他人,被他们用床铺裹了,悄悄藏在一间房的床铺下,准备第二天看看有无凶肆或药铺,买些防腐的事物。   分了房睡,确定下守夜顺序。可等到真正躺下后,全都睡不着。   外头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声,缠绵如丝久久不散,惹人心烦。   推门去听,哭声又消失了。   是将离吗?   还是客栈里别的什么东西?   一夜难眠至天明。   天光大亮后,客栈的人多了起来,外面街市也变得热热闹闹,人来人往。   剩下十一人分好工。   两人去凶肆,两人去药铺,两人在客栈留守,其余人去打听白家,最好能摸清楚白家方位。   黎恪虽早就抱了必死之心,但能再活一段时日也没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早就是十重后的死劫,所以其他人艰难,他必定更加艰难,整晚都小心翼翼(听见哭声)后,去药铺途中顺道买了些驱邪之物后就早早回来寻姜遗光。   他还没放弃从姜遗光这边撬开嘴的念头。   在黎恪看来,将离是姜遗光写的话本,他必然知道后续,如果能让姜遗光把一切都告诉自己,说不定……这场死劫他也能活下去。   孰料,当他摆脱所有人,单独找上姜遗光时,后者给出的答案令他也有些疑惑。   “实不相瞒,我也不清楚。”姜遗光说,“这不是我写的东西。”   “……不是你写的?”黎恪格外吃惊,“不是你写的话……你之前为什么又说自己写过一本名叫将离的话本?”   姜遗光道:“确切来说,它不是我自愿情况下写的。直到现在。我对将离这本书中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情。”   他的目光直视黎恪,仿佛能穿透人心。   “即便它就是我写的,也并不代表这本书会按照我所写的那样发展,我要是说出来,才是害了你们。”   黎恪叹道:“可我总该心里有个底善多,你知道我已经不止第十回了,现在的每一重死劫都是踩在刀尖上行走。”   “不论如何,还请你告诉我一些,也好让我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实在要说的话……”   他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不要随便说话,也不要让别人说到你。”   前半句还好理解,还能做到。   后半句才叫黎恪措手不及。   “你说的,让别人不要议论自己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抿紧了唇,微微摇头。   黎恪焦急之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也属于他所说不要议论别人,不要让别人议论自己的范畴。   可如果不能开口“说”,估计他也不能让姜遗光动笔“写”。   这样一来,他又该如何得知?   黎恪深深地犯难了。   和他不一样,姜遗光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念”,出来了吗?   自从和近卫们了解到,鬼魂由执念怨念变成后,姜遗光就把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如影随形的那个东西——那个从小到大,害死他身边十来人,让他背负上扫把星之名的那个东西,叫做“念”。   不是恶念,更不是善念。   “念”,就是原本属于人一部分,却被他不知何时被剥离出去的“七情六欲”?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他把这个东西叫做“念”。   姜遗光认为,除了他之外,那位东瀛的武子内亲王,这位公主,也是一个拥有“念”,却缺少七情六欲之人。   例如,近卫们和入镜人们普遍认为,人若是死的冤屈,怨气冲天,他的七情六欲变成了执念、怨念等等,就会变成恐怖可怕的厉鬼。   鬼本就是执念,是虚妄,是看不清摸不到的事物。人活着时,它就是人体内的魂魄,是人的欲望和精气神。死后,残存的怨念就成了恶鬼。   说起来也可笑,一个人活着未必能做成什么大事,要是死的冤屈,死前饱受折磨,满腹怨气,却很可能成为无法管制的厉鬼。   寻常人尚且如此,而跟着他的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游离在主人之外的七情六欲,在主人死去摆脱了那具无用的躯壳后,又会爆发成何等可怕的模样?   以武子内亲王为例。   姜遗光上次所渡庄周梦蝶死劫,以及后来在岛上经历的种种,远不及那位公主的“念”在主人死后所爆发出恐怖的万中之一。   姜遗光猜测,如果自己也死去,他身上带着的“念”,恐怕会变成比武子内亲王的执念还要更可怕的东西。   武子内亲王的“念”连同百鬼夜行,覆灭了她整个国家。   到那时……他的念,又会怎样?   就像他们先前在东瀛岛海边看到的那个东西一样。所有人都惊呆了,没命地逃跑,姜遗光不觉得害怕,却感觉到了那股几乎要压迫着让你低头的滚滚雷云般的压力。   他看清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看到那幅情景,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海上仙山。   可是,他们看见的,真的是海上仙山吗?   怎么会有海上仙山……是那副样子?   他猜测,那并非真正的海上仙山,而是属于武子内亲王的“念”的一部分,再具象地以图象表示出来。   武子内亲王的执念,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蝴蝶,和可怕的“海上仙山”。   那恐怖可怕的海上仙山,根本不是人间能有的场景!   那他的“念”呢?   属于他的念是什么?   是凡出言,必有其果?   还是话本?但凡写下或讲述的文字,都会在屋里   亦或者,是将离这样的女子形象?还是白茸?白司南?   他不明白,也不懂。   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感情。他不是人吗?他也是好好被父母生下,养大的。   为什么,他会感受不到一丁点其他人口中的情绪?   爱无法感受,恨也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是不对的,不正常的,因而小心翼翼遮掩,可再怎么遮掩,那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怪异感依旧明显。依旧会有源于不断的人发现他的古怪,然后,再次告诉他,他是个怪胎。   黎恪沉吟道:“这样一来,实在麻烦……”   不能说,不能写,凡出口皆可能成真,该如何是好? 第287章   从姜遗光这里问出了点东西, 黎恪竟有些不敢细想,越深思越可怕。   按善多的意思,出口即可能成真,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心中所想也成真?   这谁也不能保证, 更何况, 人能管住自己的嘴已是不易, 还能管住脑子里想什么吗?   他只能让自己不断去想些闲事、杂事,尽量不往可怕的方向想,以免成真。   被自己的思绪一打岔, 拉着姜遗光出来后,头天晚上看不真切,等到了太阳底下,黎恪更明显地察觉出了姜遗光的变化。   不过一两个月没见,后者似乎就长大了不少, 个子高了些,衣服都短了半截,原本瘦削肩膀也宽阔了点儿。   变化更大的是,他褪去一点柔和线条的脸上竟带着微不可觉的笑意, 不算明显, 可和原来一比,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就多了不少人味儿, 看着让人容易亲近。   原来的他像个死气沉沉的人偶,现在瞧着就是个略有一二分冷淡的高大少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黎恪感叹一句, 才问起后者遇见了什么。   他心知姜遗光所说的不能出口的忌讳, 说了就可能应验成真,只好拐弯抹角地问, 后者便也拐弯抹角地答。   “遇到了一点事,没有人了。”姜遗光本就需要把消息传出去,可偏偏有这么个忌讳在,只能轻描淡写地说这么一句话。   黎恪立刻警觉起来,在心里琢磨。   没有人了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人了?多少人没了?又是遇到什么事才没人了?   “来了多少?剩了多少?”   姜遗光道:“来的全没了,剩我们几个。”   全没了?   一个不剩?   黎恪不得不多想些,究竟是大梁去的人都没了,或是……整个岛的人都没了?   他只觉心惊肉跳:“可有法子回家?”   姜遗光又摇摇头,却没再开口应答,而是虚空中手指头简单比划了一艘船的模样,再度摇头。   黎恪明白过来,没人了,船也没法开,或者船也没了,才没法回来。   可就算他知道也没办法,他自个儿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两码事。更何况朝廷已经派人去接了,按姜遗光说的,派过去好几批都没了,那能怎么办?   黎恪皱眉还要再想,被姜遗光不轻不重拍一下,微微摇头使个眼色,再度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他转而望向外头的蓝天,阳光下来来往往人群,强想些高兴事。   姜遗光心里其实也没底。   自来到瀛洲岛上后,遇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不清楚武子内亲王是否真是和自己一样,不清楚自己的特殊之处从何而来,也不清楚斋宫和也所说的山海镜秘密究竟是真是假……   一切背后似乎都裹着浓浓疑云,将他笼罩在其中,似乎要裹挟着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唯有一点,姜遗光揣摩得清楚。   如果他不能查明山海镜背后之密,他决计活不过十八重死劫。   “先走吧,我们去找他们。”黎恪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甭管他们有没有查到白家,都不能让他们乱说话。   姜遗光说:“你去吧,我等着。”   他心里还有些不确定。   如果说,他认定的“凡出口必成真”,并没有告诉黎恪,没有让他们知道,会不会更好些?会不会这条律令对他们效力就没那么大?   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察觉了这个古怪的规则,它才生效?如果自己没告诉他们呢?如果自己也不知道呢?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   他无法确定。   毕竟……昨晚一个人提出休息后,就有人开始犯困了。   他没有那么多机会去赌。幻境中人没有任何能应对鬼怪的方法,错一步,则满盘皆输,只能更加谨慎。   闫大娘教过他一些武林秘技,其中便有“点穴”一招,虽不似某些民间小说传的那般神乎其神,倒也有些用处。姜遗光直接点了自己哑穴——不至于说不出话,但的确不怎么能发出声音来。   黎恪没强求,点点头:“成,我去提点他们一下。”   姜遗光等他走后,自己又下了楼往外走去。   《将离》话本中,白茸所在城府名为涟溪城,白家就在涟溪城东边大街中。白家当家人在朝中为官,白茸的兄长白司南要接父亲的班子,便一门心思在家里读书。   故事伊始,白司南当年乡试下场,高中,自此被称为白举人。但不幸的是,乡试过后不久,白父便逝世了,白司南不得不为父守孝,次年会试也没参加,继续在家专心读书。   他的妹妹白茸却并不是安分的性子,守孝期过了后,日日出门玩乐。但因为兄妹俩从小在老家一起长大,更共历过生死。白司南从来不忍心苛责她,便事事顺着妹妹的意,任她做出不少世人眼中出格的举动。   兄妹关系本该很好的,可后来却出现了变故。   将离出现以前,白司南和几位同年及同窗关系亲近,等白司南为了守孝无法赶考,其他人纷纷进京时,这份情谊也没断。日复一日的书信中,白司南不知为何,渐渐性情大变,和白茸也冷淡下来。   以往白司南不去管白茸,是因为疼她,包容她。   而等白司南变了以后,他的不管束,就变成了冷漠以待。   莫名的,兄妹俩处成了一对冤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跟陌生人似的不搭理,府里下人们也战战兢兢,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惹了主子不快。   姜遗光回忆着话本内容,微微皱眉。   他当然知道白司南变化的缘故,也知道将离的真实身份,只是……他要说吗?   他如果戳穿了,会不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清楚这场幻境的主人到底是谁。   上回庄周梦蝶一般的幻境,主人是武子内亲王,所以他要逼问斋宫贺也关于这位公主的执念。这回呢?他自己还活着,幻境的主人会是谁?他们又要破除谁的执念?度化谁的亡魂?   如果弄不清楚这个问题,即便把话本内容全部告诉他们也是无用吧?   姜遗光踩下最后一层台阶,来到客栈大门前。店小二在身后忙碌擦桌,账房先生站在柜台后,算盘拨得啪嗒啪嗒响。   就在姜遗光即将迈出大门的前一瞬……   呼一声大风刮来,门窗重重关上!自上而下整整齐齐砰一声巨响。明明是白日,因着门窗紧闭,外头天也忽然阴下来,整间客栈竟也陷入了昏暗中,模糊看不清影子。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姜遗光顿觉古怪,用力去推门,又抬脚用力踢,可这扇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门却突然变得结实又坚固,仿佛变成了一扇厚重石门,根本打不开。   他又回头去看,客栈大堂里光亮暗下,已变得晦暗一片,小二和账房先生及两三个方才还在大堂里的客人的影子在昏暗中若隐若现,还能听见算盘转动的啪嗒声响,和模模糊糊的小二奉承客人的声音。   而就在姜遗光回头看不过半盏茶时间,大堂内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昏暗,就好像忽然从白天变成了黑夜,细密冷风无孔不入从四周刮来,阴冷地往他身体里钻。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吗?   他犯了什么忌讳?   姜遗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头脑飞快运转,试图寻找解决办法。   这片古怪是单独针对他,还是包围住了整个客栈?楼上还有个和他一起留守的入镜人,他会下来吗?同入镜的其他人可有遇上怪事?   客栈有一扇后门,据小二说就在柴房附近的一条小道,专供运送些柴火或其他杂物。可大门和其他窗户都堵死了,后门估计也是无用……   骤然间,屋内如闪电划破般亮起了一瞬。   姜遗光猛地后退半步。   就着刚刚骤亮瞬间,他看清了。   大堂里除自己外其他人的身影全都不见了!整间大堂只剩下他一个人!   唯有距离他所站门口约莫两丈远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直直站着一道身影。   长长黑发披散下,背对着他,身上衣裳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脚包裹在过长的衣摆下,让人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姜遗光只看一眼就能确定,那身影决计不是活人。他后退半步,警觉地四下张望,试图寻找能逃离的口子。   那东西堵住了去二楼的路,他想上二楼再从房间窗户跳出去逃跑也不成了。   亮光不过一瞬,很快再度陷入黑暗。一片死寂中,姜遗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一次“闪电”,下一回骤亮时,那身影已不在楼梯口……   而是来到了离楼梯口远几尺,离他更近几尺的地方!   它在靠近他!   姜遗光睁大眼睛死死注视着那道身影,一刻不敢放松。   亮光不过瞬息,顷刻间,再度陷入黑暗。   地面拖行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再度响起……   姜遗光早就记下了大堂内桌椅陈设摆放位置,趁黑暗小小挪开几步,边在心里数着数。   很快,又亮了起来……这回亮起的间隔时间比刚才要久一些。   不是错觉。   那披散长发的身影的确在向他靠近!比刚才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截!恐怕外面再亮起两三回,它就要来到自己面前了!   可客栈的大堂只有这么点大,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黑暗中,姜遗光悄无声息地缓缓移动,不断回忆自己刚才看见的场景。   大门打不开,楼梯口方向离那个东西近,如果他要上楼,就势必要和站在楼梯口的那东西擦肩而过……   至于后院……   通往后院的小门挂了一道灰扑扑的门帘,而就在刚才亮起的瞬间,他瞥见那道门帘有一个凸起的、类似人形的轮廓。   他并不觉得那会是个人。   后院也不能去。   该怎么办?   黑暗中,他悄无声息地往一旁退,心里冒出个主意来……   *   和姜遗光一同留守客栈,如今在二楼等待的入镜人名叫段营。   和一楼不同,二楼什么也没有,风平浪静。段营压根不知道姜遗光在楼下碰见了什么。   他倒胆大,假借外地书生来此地游玩的名义,敲门问了住在二楼的所有租客。只可惜这家客栈生意不怎么样,来投宿的旅人也少,他没问出什么来。   段营心里也有点怨气,他在这里辛辛苦苦调查,另一个和他一样留守的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让他怎么想都不平。   正抱怨着,楼梯口慢慢上来一个人。   正是和他一起留守的姜遗光。   段营迎上去:“姜小兄弟,你去哪儿了?怎么找不见你?”他这话有几分埋怨,可等凑近后就怨不出来了。   他嗅到了对方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后者手捂着腰腹,嘴唇都发白,再想起刚才对方上楼抓着栏杆慢慢往上挪的模样。段营霎时脸色一白,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姜遗光摇摇头,声音有点古怪:“刚刚下楼,碰见了那东西,好不容易逃走……”   段营惊得简直要跳起来:“那还不赶紧走?”连东西都顾不上收拾了,拽着他就想跑,姜遗光又低声道:“不必逃,那些东西就是追着我们来的,跑到哪儿都没用。”   段营不想和他多说,甩开他手:“你觉得没用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我先走一步。”笑死个人,难道因为一时跑不掉就不跑了?那下回他们遇上鬼干脆站着等死好了。   说罢段营撩起袍角拔腿就往楼下跑。   “姜遗光”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往下看,直到段营没入了一楼楼梯拐角口,也没有收回视线。   仍旧直直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半晌,微微歪过头,慢慢笑了。   段营直冲到楼梯口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本来想叫他一起跑,一看他那幅模样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跑得更快,无声又迅速地奔下楼——   他心里还有点纳闷,今儿这楼梯走起来有点不太一样。   等段营即将踏下最后一节台阶时,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那脚抬在半空中好悬收住了,没踩下去。   他怎么刚才没想起来?他竟然完全忽视了那疑点!   段营被自己的发现惊出一身冷汗,思索后决定还是打算往回跑,不等他转身,身后一股大力袭来,紧接着他就摔了出去。   没有摔在地上,天旋地转中,一头栽进了无边黑暗中。   方才段营看见的“姜遗光”维持着歪着脑袋的姿势,一格又一格往下走来。   直到走到最后一个台阶,仍旧向下走。它伸出的脚穿透地面陷了进去,像踩进了地底的台阶,一层层向下,最后头顶也没了进去。 第288章   黎恪在外奔走, 找白家的消息,眼皮子老跳,总感觉会出什么坏事似的。   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他想,他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十重后死劫, 人不死也疯。他不想变得和那些疯子一样。   如果这回还能让他平安出去, 他就……   他就……   黎恪下定了决心。   *   镜外, 皇帝接到了容楚岚通过近卫想办法递上来的折子。   近日京中气氛愈发险恶,流言一波接一波,关于容家的, 还有关于公主是否和亲的,仿佛满京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女子身上。即便陛下新开恩科也没能冲淡流言大势。   容家再一次被放在火上烤。上一次还是容将军战死沙场,满城缟素送忠将,这回则是所有人都在猜测容家阴私。   容家女儿真的这么恶毒吗?真的容不下嫂子和侄儿吗?   容将军手下的旧部们不少上门求见容大姑娘,见大姑娘还是那样落落大方, 问起嫂子和小侄儿,那份悲怮不似作伪,心里又不确定了,放下礼物关切问几句后, 匆匆跑了。   其他人追问起, 那些旧部倒是帮忙澄清,可流言还是一日更胜一日, 更有好事者想扒墙翻进容府打探,被蹲守在容家的近卫们逮住。   容楚岚这几天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了,换个心性差点儿的, 只怕要以死明志。她却偏不, 硬生生撑住了,若无其事地在宅子里管理家事, 见父亲和叔叔以前的旧部,再打点家里各处产业。   旁人要看她笑话,她就偏不让他们得逞!   容楚岚问:“折子递上去了吗?”   她用的是老太太的名义,老太太有诰命在身,好歹能和宫里说上话,只是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走动了。   近卫对她行礼,心里对这个性子刚直的少女叹气,还是道:“大姑娘放心,已经递上去了。”   容楚岚嗯一声,没再说什么。   京中流言四溢,连恩科这样的大事都压不下去,还能是谁做的?   公主不能和亲,就不能让那些人一直把眼睛放在公主身上,就只能找些其他事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朝阳公主尽心尽力,能转移人眼睛的事这么多,公主何以用这法子?她为什么不愿意搭手救自己一回?   如果说原来容家一门两将都站在她和二皇子身后让人忌惮,可现在容家已经只剩一位将军了啊,就冲着现在剩下的容家人在边关拼命,皇家也不该这么做。   皇恩浩荡……   她望向遥远的西边,好像目光能从狭小的四方庭院穿过高高天空,飞到西北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去。   宫里,朝阳并不如容楚岚想的那样。   她又一次病了,病势来得急,太医们日日问诊看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吃些太平方吊着。   病重的消息一点都不敢传出去,好在百姓们对公主只有个印象,没有谁会在意公主究竟在做什么。私下里放出消息说公主被陛下召进宫也就没事了,不必显于人前。   唯有朝阳公主,被不知名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二皇子来看她,也被她厌恶地拿书砸了出去。   宫人们畏惧病重时脾性暴躁的公主,连原来亲亲热热的二皇兄都上手打,便只敢捡好消息告诉她,是以……朝阳公主对容家一事一无所知。   这一日,她精神好了些,想找人说说话,招来宫女,让人召容家大小姐进宫。   她自诩和容楚岚有几分交情,甚至颇有兴味地写了帖子,请她来宫里陪陪自己。否则整日呆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可真是要闷坏了。   宫女领命而去,还没出宫殿门就被二皇子堵住了。   “皇妹让你去做什么?”二皇子瞥一眼,含笑问。   不知为何,二皇子笑得让人心里发慌。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公主胃口不开,命婢子去膳房……”   话还没说完,已被二皇子身边太监堵了嘴,从身上搜出一张帖子来。   宫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她没想到二皇子竟然这么大胆。这可是在公主的宫里!这可是公主的帖子!   她被牢牢按住,才觉这间宫殿出乎意料得空荡,往日人来人往,可是什么时候起,外边就没人了的?   她望着二皇子那张带笑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忍不住打了个抖。   二皇子慢条斯理拆开信封,往下一扫就忍不住笑了。   他本以为能逼得容楚岚来求他,谁知道容楚岚竟然还能勾上他的好皇妹。   “容家那样,何必再去?”二皇子贴心道,“皇妹养病不清楚,你们也不清楚?容家的名声败坏成什么样了,也好放他们进来?拿回去!”   宫女不敢抗命,迟疑了。二皇子负手站在屋檐下:“就说是我的意思。”   钳制住她的两个太监手一松,宫女跌落在地,连滚带爬回去复命。   等宫女把话传了,就见朝阳公主陷入了深思。   京里最近都在传容大小姐因为爵位害死了嫂子和侄儿,也在传她即将和亲一事。   和亲一闻明明已经摁了下去,为什么又卷土重来?是谁还在传?   容家……容楚岚不是蠢人,她也没那么狠。再说,就算她真做了,肯定不会传得满京都是。   那么,是谁会把流言传出去?还传得人尽皆知?最近又是谁需要扯上其他人的流言盖过自己的传闻?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打了个哆嗦。   容楚岚真的不会疑心是她吗?心里真的不会怨怼吗?可这仅仅是她的猜测,她又需要解释吗?   二皇兄……他又在里面做了什么?   父皇好像很久没来看她了……   朝阳公主心里忽地陷下去一大块。   她知道,在她生病这段时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就在宫里病重,父皇怎么可能不来探视?   “外头怎么这么静?”她轻声问,“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只剩下这么几个人?”   宫女再一次腿软地跪倒在床边,连连磕头,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还记得不能哭喊,否则惹怒了公主更糟。   这时,外面蹑手蹑脚进来一位小太监,通传道太子殿下来了,朝阳公主拢了拢衣裳,连忙叫请进。   宫女忙不迭爬起,站在一边服侍。   等她挽了髻上了点口脂,能见人了,逆光一道高大身影进门来。   “大哥。”朝阳公主冲他笑。   太子和这位皇妹也亲近,前几日也探过病,闻言大步来到床边:“这几日可有好些?”   刚才他走出去还看见了二弟,估计也是来探望的。   朝阳公主笑:“好多了,让父皇和大哥担心了。”   她有意提起父皇,太子却不接,转而说起其他趣事,又让手下人送来礼物,后者心下沉得更厉害,面上还是捧场地笑,冲太子撒娇。   太子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边关乱了。   原本经过几代皇帝的努力,生活在草原上的部落都被分化打散。可现在,他们全在多吉的带领下,向大梁发起了进攻!   陛下近日正为边关烦忧,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再过段时日就瞒不住了。   到时候,朝阳公主会再次被提起。   太子提及此事,意思很明显。   陛下不会让朝阳公主和亲,那群蛮人也知道公主不可能和亲,他们只是要寻个由头罢了。但边关战事汹汹,估计会用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法子。   “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了。”能只死一二人,为什么要让这么多将士去填命?   挥退宫人后,太子坐在床边,握住妹妹的手,第一次说起了自己也无法定论的那些事。   “前两天递来了消息,说东边的海岸出现了海上仙山。你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朝阳公主腾地坐直身,面露惊疑之色。   太子长长叹息:“预言所说的轮回时日,恐怕要提前了……只是还不知要提前到何时,我等只能早些准备。”   两人都沉默下来,偌大宫殿死寂得可怕。   送走太子后,朝阳公主让宫女把她的一些藏书都拿来了,摊开散落在床榻上,一页又一页翻看。   鬼怪、诡异一事,自古有之。且绝非老百姓通俗以为的天庭玉皇大帝,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黑白无常索命勾魂等。   民心多淳朴,在他们看来,鬼也和人一样,无非人活阳间,鬼活阴间。人在世间分三六九等,鬼也不例外,按着阳世所作所为同样分出高低贵贱,前世因,今世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真正的鬼……那是比起寻常百姓认定的善恶终有报的生死轮回来,更加混乱,更无章法可言的恐怖。是比佛门中阿鼻地狱还要可怕诡异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从古至今的帝王都封了消息,不叫百姓知道,以免引起恐慌。   即便有些许相关记载能够流传到后世,也不过偌大诡异事件中管中窥豹的一点点罢了。但仅仅剩下的这些,也多到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朝阳公主猜测,还有更多的那些……恐怕见证者根本没机会记下吧?   真正的恐怖……该有多可怕?   她手里攥着一本诗集。   这诗集排序似乎毫无章法,并不按朝代,也不按派别,数十个诗人的诗作散乱地收在一起。   只有朝阳公主知道,这里的诗,也是那些诗人们的“记录”。   诗人以诗、画家以画、文人以文章,用自己的方式隐晦地记录下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只待后人解其真意。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太白诗仙在月下本独自饮酒,可到后来,月亮下喝酒的影子……渐渐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他后来还是活了下来,假以诗名记叙,流传后世,可后来人皆以为这诗是他月下花前饮酒后的抒情之作,赞美之余,广为流传。   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从地里冒出来和他喝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再如那位婉约女词人所作一首词。   “……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莲花深处,她又碰见了什么?何以惊慌至此?   一切只有模糊的语焉不详的记载,再多却没有了。朝阳公主只能凭借想象去猜测那位几百年前的女词人,后来又遇上了什么。   恐怕……她也难以言说吧?   目光无意间扫到屋内的一架绣了桃花的屏风,桃花妖娆灼人眼,倒叫她又想起什么,疯也似的在床上翻找起来,终是找到了一篇《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出自《陶渊明集》,为该集中《桃花源诗》的序言。原诗从秦皇开始写起,序言不过占了短短一页纸,后面注释、解读却占了几十页。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注释里画了一张小小的陵墓图。大多陵墓构造都如这句话所说,前头一条狭窄长道,后面连着宽大墓室。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   房屋规规整整,田间小路交错齐整,也透露了些许诡异。朝阳公主曾微服出巡,城镇还好,乡村下农民的房屋哪有规整一说?   与其说百姓房屋规整,不如说墓地里的墓碑、祠堂里的排位,倒摆放得整整齐齐。   后面又写到桃花源中人与世隔绝,从不闻外界事,却能和相隔数百年的渔人交谈。文末又叙述后来有人再去寻访,却不得而终。诸多细枝末节,无一不在暗示着什么……   再又想到《桃花源诗》中最末两句,“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早已明志——他宁愿“乘风踏云”归去。   而在几年后,他也没能得到善终。   预言之日到来后,没有谁能逃得过……朝阳公主痛苦地闭上眼。   到时,她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第289章   过几天, 朝阳公主就听说容楚岚已经不在京城了,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再一问,才知道她自请去了边关。   容楚岚道,容家世代忠烈, 皆为陛下忠臣, 不论男女, 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誓死表忠心。   “她这是去送死……”朝阳公主喃喃道。   来送信的宫女不敢说话,跪下磕个头, 走了。   其余宫女太监皆放轻了呼吸,大气不敢出,走路也蹑手蹑脚一点动静不敢有,偌大宫殿静悄悄的可怕。   朝阳公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被幽禁了,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她惹怒父皇了吗?   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啊……   她只不过病了一场, 就连容家的事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不对……其中定有什么缘故。   朝阳公主不知不觉凝起眉,可她近日实在精神不济,才想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头疼,揉着太阳穴靠在床边。   容家……不, 不只是容家。朝堂上武官众多, 小小一个容家若不是因为容将军才战死沙场不久,容楚岚身份又特殊, 根本不值一提。   是父皇。   父皇他有点奇怪。   朝阳公主想起自己听他有一次说起过,预言中的时间提前了。   也不对,父皇的异样在这之前。   她忍着头疼细细去想。   边关的事本就诡异, 自父皇登基以来, 边境一直太平,他们忽然聚集起本就有异样。现在就是, 多吉那边只派了几个来使,一看便知毫无求娶诚意,反而像故意挑衅让大梁先动手。   陛下的态度也古怪,他就算不愿意让自己和亲,也该找个和缓的台阶下,让对方正式派使臣来京,双方好好谈才是。毕竟大梁多年不曾动武,即便大军还在,可打仗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的?   但陛下就是不管不顾地表现出了最强硬的态度。城外驻军也调动不少,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其他军队呢?   陛下……不是只想警告。   他是真的想打!   朝阳公主揪紧了被子,混沌头脑中隐约抓住了什么。   陛下想打,多吉呢?他也想打?   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事情……不光是她,周围人都忽视了某件事,而这件事非常要命。   “公主,好好歇息吧。”见公主脸色忽然一白,宫女劝她,将她垫在腰后的枕头抽出,又放下了帐子。   朝阳公主顺从地躺下,闭着眼睛想得更出神,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一次看见了皇宫中那处被封为禁地的高塔。   她知道高塔里住着一个人,而“预言”,就来自于高塔中的这个人。但她从来不知道里面那个人的身份,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那个人又活了多久。   毕竟在她有记忆伊始,高塔就长在了皇宫中。   也正是因为预言,陛下才会这样宠爱她。近二十年来,朝阳一直小心翼翼地享受着陛下偏心的宠爱,曾经她以为是自己得了圣心,后来太子提点过,她才惊觉,自己不过是占了“预言”的便宜。   梦里,高塔立在乌云下,在她梦中变得越来越高大,几乎要和连绵的乌云一块压倒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镜中。   黎恪在濂溪城里找到了去打听白家的其他五人。   他想按着姜遗光说的提醒其他人,让他们谨言慎行。毕竟谁也不知道说的哪句话不小心“应验”了,他们就糟了。   碍于姜遗光的提醒,街上人又多,黎恪即便暗示也不敢太直白,只能隐晦地提点。好在这帮人都不傻,点拨后都明白过来——他们随口一句话可能就会把自己送上死路,因而更小心。   唯有一个人脸色顿时一白:“我刚才说了句晦气话,会不会……”   黎恪皱眉:“你说了什么?”   那人姓温,字英伯,脸白得更厉害,抖着嗓子道:“我刚才不小心踩了一滩秽物,就……就骂了两句。”   濂溪城不过是杜撰出的一座城,人多,却远不如京城繁华。街巷和两侧房屋看上去总带点儿灰扑扑的味道,走在路上的人穿着也一般,有些不讲究的年轻妇人或老人带着幼童,憋不住时当街解裤子蹲下就解决了。   温英伯因不小心污了鞋底忍不住骂了一句,领着小孙子的老人听见了以为是在骂他,隔着小半条街冲过来和他叫骂,还差点儿打起来。   气上头时,温英伯哪里还能顾得上说话中不中听?等现在黎恪一提点,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怎么办?我就是说说……”温英伯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那些人纷纷移开眼睛,不敢和他直视。   黎恪叹气道:“谁知道呢,且等等看吧。”也让他看看姜遗光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温英伯却只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在说他死定了,眼泪当即就要落下来,黎恪一眼瞪过去:“又没说必死无疑,你这幅样子成何体统?”   温英伯把眼泪逼了回去,其他人挡着了,没叫看见。   五个人都刻意把自己隐藏起来,拱肩缩背的,眼睛乱瞟,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并不显眼,看上去就是几个凑在一块儿聊天的闲汉。就在不远处街角也有一堆人坐在一块儿嗑瓜子聊天呢。   再隔一条街,就是白家所在。   白家宅子很好认,三进院落,石墙青瓦高牌匾,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犹龙第,有门第兴旺之意。   “白家外面守卫多,还养了狗,不好进去。”名叫毛一程的人说,“我刚才登门求水喝,门房倒和气,给我倒了茶水上了几样点心,我听到了狗叫。不过别的不好问,门房嘴紧得很。”   毛一程生了一张圆圆讨喜的脸,看上去憨厚喜庆,要不然门房也不会放心让他吃茶。   “白家祖辈当过官,现在当家的又是个举人,自然无人敢扰。”   一众人说这话时,免不了有些艳羡。   他们也都是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考试的艰难?能中举人,已经可以当官了,这位白家的当家人听说还很年轻,更是前途无量。听说他还要考,到时等他考中,那可就是进士了!   即便他们现在都成了入镜人,和当官无缘,可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想法的。   唯有黎恪心无波澜,只想着该怎么混进白府。   和其他一无所知的几个入镜人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但不及姜遗光。   将离,白茸,白司南……三个人,到底谁有鬼?还是每个人都有鬼?这场死劫又是要他们做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幻境中的确不能招惹将离,可一味远离躲避,只会永远困在幻境中。   黎恪想过要不要用以文会友名义上门先求见,可他身上并无凭证。即便发拜帖,总也要盖个章或证明来头才是,否则门房哪可能放人进去?   他们进幻境时,只在身上荷包中习惯性装的几样物什,比如火镰或是火折子、细绳、短刀、一些银两等,至于其他例如关于身份证明等重要物件,怎么可能带入镜中?   昨晚要不是他们出钱够多,看着也不像恶人,客栈掌柜的也不敢让他们住下。   “那该怎么进去?”众人犯难。   他们是突然出现在幻境中的,什么身份都没有,又如何登一位举人老爷的家门?   黎恪:“或许未必要我们进去,我们可以引他们出来。”   那位白家小姐白茸,不就很喜欢出门吗?要是能和她碰面,或许有转机。   他们之中有人身手够好也行,可惜包括他在内的几人看上去都不像能够出入白家如入无人之境,善多倒是可以,但……他身上也有古怪,如果可以,他最好远离白家。   黎恪心想,姜遗光选择留在客栈,或许就是出于这个考量。   “黎兄说的是,那白家看着有点邪乎,我站在巷子口往里看都感觉阴森森的,谁知道里面……”那人还没说完就被黎恪严厉投来的眼神制止住,顿时惊出一身白毛汗。   他差点又说了不该说的!   黎恪沉下脸:“虽然我刚才只是猜测,但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你们自己找不痛快,也别拉着别人。”要是白家本来没有诡异,被他一说就有了,岂不是更糟糕?   那人连连道歉,再不敢乱说话。   黎恪听着他们更小心的议论,感觉不对劲。   按照昨晚的情形来看,第一人说夜深了要休息后,他们所有人立刻就困了。   昨晚在拍卖时报了价的那个人姓张,字源生。   如果真的是因为张源生的报价惹怒了将离,他应该当场就暴毙才对。为什么会等到回到客栈,他说起将离看他的那一眼,又提到忌讳以后才死去?   原先因为姜遗光的警告,黎恪连想都不敢去细想,生怕招惹忌讳。可现在温英伯还活得好好的,他心里又有了怀疑,他在心里将昨晚发生的一切事再度倒推,慢慢瞪大了眼睛……   昨晚从第一个人说起休息,到第一个人打哈欠,中间相隔时间不到半盏茶。   再往前推,张源生说起自己报价后将离姑娘瞪了他一眼,另一人提起“这可能是将离的忌讳”,之后到张源生死去,这之中相隔的时间,也是约莫半盏茶时间。   所以,昨晚死去的张源生,死因不是因为他在青楼里报价——   而是因为他回客栈后先提起将离瞪他的那一眼,之后又有一人说出那是将离的忌讳吧!   其他人如果不提出忌讳二字,张源生或许可以不用死!   正是因为他们“认为”那是将离的忌讳,所以才真的成了忌讳。张源生才会因此而死。   真的会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温英伯还没出事?   因为他安慰了温英伯不一定会出事,所以就真的不会出事了吗?   黎恪有点不敢置信,会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另一人说:“白家暂时进不去,不如我们回百花楼打听那位……姑娘?”他不敢直呼将离其名,含混过去。   “也是个办法。”黎恪点点头,将满心烦乱愁绪收起。   要是白茸能再去百花楼一趟,那就好办了。   一行人往百花楼去。   黎恪面上自若,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猜测,状似不经意地问:“也不知百花楼白日开不开张,要是关门了,我们晚上又不能出门。”   “应该不会,我刚才听那几个人说了,他们也要去百花楼找相好的。”名叫商持的人小指头往离他们不远处的闲汉们一指。   “那就走吧。”   百花楼离他们所在地不远,快走一刻钟多些就到了。   天阴阴的,看上去好像要下雨,可一滴水也没落下,也没有明显的光透进来。在这样的阴天下,街上的人们看着也无精打采,灰扑扑一片。   百花楼同样瞧着灰扑扑的,走进了才能瞧见精巧阁楼外涂描的艳丽色彩,尽管还是白日,二层窗子有几扇打开了,站着涂脂抹粉往外眺望的女人,惹得不少汉子经过时都要往上看,垂涎不已。   但毕竟是白日,百花楼也算是当地有名的青楼,寻常人去不起,只能远远看两眼。是以在外徘徊的人多,真正进去的却少。   一路走来的五人就显得格外明显。   黎恪从没去过此等烟花之地,镜外没去过,镜内更不会有这种心思。   百花楼没有关门,果然还开张着。   黎恪心却沉得更厉害。   鬼使神差地,他对温英伯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话。   温英伯没听见,只有离他最近的商持听见了,立马瞪大了眼睛。   他搞不清黎恪要做什么,可如果拆穿,那就得罪死了黎恪,倒不如装作没听见。想到这儿,商持干脆扭头假意和二楼招手的一位彩衣女子对上眼。   直到在老鸨的簇拥下踏进百花楼一进大门,再穿过小院和回廊踏进大堂,温英伯也没有出事。   他一直提心吊胆,可人却好好的。   黎恪面无表情地想,或许……他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昨晚他们说过要休息后会立刻犯困,为什么张源生会死。   不止是因为他们说了“犯忌讳”的话。   更重要的,因为他们是在善多身边说出的那句话。   现在,姜遗光不在。   所以,即便温英伯口无遮拦,即便他刚才特地又提起温英伯,还特地让商持听见,他也没有出事。   因为姜遗光不在这儿……在姜遗光身上的那个会杀死他们的东西自然没有听见。   他们该要远离,要避讳的……不是将离!   而是姜遗光!   善多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不能说出来,连写都不方便写。   一旦拆穿,他会怎样?   想到这儿,黎恪不免后悔。他警告了这几人,可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没出事,再联想昨夜张源生之死……他们会不会也想到是姜遗光有异?   他们会以为姜遗光是收鬼之人吗?会不会要杀了他?   黎恪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愧疚也好,他的计划也罢,他不能让姜遗光出事。   可这场死劫实在古怪,找不到苗头。唯一一个知道所有内情的人却什么也不能说。   这就是十重以后的劫难吗?   上一回,是食人肉,友人分崩离析。这一回,又会碰到什么?   一上楼,入了厢房,商持就摆出了挑剔的模样,让老鸨把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都叫出来。   他带的银子多,金锭都带了一些,加上几人不再装出畏首畏尾的模样,看着虽然衣着不显,可气度不凡,有几人更是带着常人没有的杀气。   老鸨看他们一行五人也没带个随从小厮,也没个车驾,竟然还是自己走来的,可那身气度不像做假,想来想去还是不敢怠慢,连忙把楼上已经打扮好的姑娘们都叫了过来。   或清新可人的,或艳丽的,千姿百媚好娇容七八位姑娘一溜儿涌进门迎上来,温声软语的讨好,端茶递水,捏肩按背。   可这几人瞧着,不为所动。温英伯荡漾了一会儿也连忙收心,   几人中隐隐为首的那位公子鬓角生了些白发,面容却年轻清俊,他的眼神更冷,随意把几位姑娘打量一遍后,挥开要凑上来的茉莉姑娘。   那公子兴致恹恹地倒了杯茶,姿态优雅,揭开茶盖低头轻嗅,又微微一皱眉,将茶盏放在一边。   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看不上的意味,就差在脸上写下嫌弃俩字了。   把杜妈妈气得心里咬牙。   男人嘛,就算见过再多天姿国色,凑上来的小点心总是不吃白不吃的,她就不信了,这几位眼界就这么高?   “杜妈妈,我等听说楼里有绝色女子,才特地来瞧瞧。你就这样打发我们?”黎恪轻笑一声,也不装模作样挑剔了,而是站起身,看着随时要走。   杜妈妈忙赔笑:“怎么会?今儿咱楼里的喜鹊还一大早就叫得欢腾呢,我就知道是有贵客来了。几位爷不妨说说要什么样的姑娘?要能弹琴的,能跳舞的,能论诗作画的都有……”   黎恪挑剔道:“自然是要最好的。”他从荷包里随手取出一锭金子,在桌面敲了敲,“给楼里最好的那位做个缠头,请她出来一见。”   “我听说,你们百花楼的花魁,不是牡丹花,而是芍药?”   老鸨还想着叫牡丹姑娘来呢,听他话头的意思,小心斟酌词句道:“这位爷眼光可真好,只是……”   “只是什么?”商持横一眼过去,杀气腾腾。   老鸨吓了一跳,不敢再卖关子:“昨夜将离姑娘已经赎身了。”   她昨晚不过卖将离的第一晚而已,可那位白家姑娘直接丢下大价钱要求给将离赎身,卖身契和人都带走了。   白家……他们得罪不起。白家又给足了钱,老鸨只能忍痛舍了这棵摇钱树。   黎恪一听之下大为震惊,其他人也纷纷流露悲痛之意。   “怎会如此?我们久闻将离姑娘才名,特来请教,她竟然已经不在楼里了?”   “赎身也好,原先将离姑娘身如浮萍,万事不由己,现在也算找了个归宿。”   其他人七嘴八舌,百花楼的姑娘们都不敢说话,在一旁小心侍奉。黎恪却不买账,冷哼一声:“赎身?是谁为她赎身的?”一看就是要去找麻烦。   商持大惊,继续劝他:“将离姑娘已有了依靠,要从良。公子你又是何必?”   黎恪不管不顾:“谁知道替她赎身的是什么人?要是那人对她不好,亦或者是那等贪恋美色之辈,等过几年她容貌不再,那人岂不是还要辜负她?”   老鸨适时插嘴:“这位爷说的是,不过爷不用太担心,为将离那孩子赎身的是个好人家呢。”   “好人家?有多好?!”黎恪更加凶悍,一把攥住老鸨衣领喝问。   “替将离赎身的是个女的!”老鸨吓得大叫出声,“就是白家的那位姑娘!”   白家的大小姐白茸在当地有名得很,这事儿迟早也要传出去,她说出去……也不算得罪人……吧?   老鸨被黎恪揪住衣领,心惊胆战。   黎恪这才松开,面带狐疑:“女子?”   老鸨连同厢房里的几位被他突然爆发吓坏的姑娘齐齐点头。   “你们莫不是在戏弄我?一个女子怎么会到青楼来?又怎么可能给一个女人赎身?”黎恪满脸怀疑,“难不成你们想说那白家姑娘有什么怪癖不成?”   老鸨:“那自然不是……白姑娘就是,和将离那孩子一见如故,将离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那位白姑娘也是才气不浅,这就……”   其他女子也纷纷说和。   “妈妈没说谎,芍药姐姐千真万确是被一位姑娘赎身的,昨晚就走了……”   黎恪仍旧有点怀疑,但还是顺着其他人拉扯的力道坐下了。   “白姑娘?白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我知道那个白家,她该不会是为了她哥哥才买人的吧?”   声音小,可厢房里的人全都听见了。   此刻,他活脱脱就像在为将离终身大事忧虑。老鸨连忙摆手道:“爷,您放心,那位白老爷可是举人老爷,马上进京赶考,哪有心思……”   她故意把白老爷说出来,也是为了震慑这人。   黎恪瞧着还是忧心忡忡:“谁知道呢?你说不会就不会?”   商持出来打圆场,往老鸨和所有女子手里都塞了点碎银,道:“我这位好友就是放心不下将离姑娘,不如诸位给我们说说那白家?特别是那位白茸姑娘,她以前可有给其他姑娘赎身过?”   老鸨摇摇头,看在银子的份上透露一句:“白姑娘昨晚也是第一次来百花楼。”   第一次来青楼,就看中了人赎身?   “是第一回来百花楼,还是第一回去青楼?”黎恪追问。   老鸨咬咬牙:“是第一回来百花楼,至于白姑娘以前去什么地方玩,我们也实在不清楚。”   那就是以前会去其他青楼了?实在是个古怪的女人。   “你们听说过她以前赎过别的女人吗?”   几人面面相觑,皆摇摇头。   黎恪看她们神情不似作伪,眉头微皱。   白茸第一次进百花楼,以前没来过,但去过其他青楼,只是没给别人赎过身。这么看来,不像有磨镜之癖。   反而像是……她特地在找人。   在找将离么?   “她这样胡闹,白大人竟也不管管她?”黎恪的语气渐缓,十分不解。   一位穿着柳叶黄衫子的女子忍不住说:“白大人哪里舍得管束她呢?”   白茸举止出格,堪称惊世骇俗,也没见她收敛。若不是有这位哥哥撑腰,她哪里能这么自在?   来青楼里的客人们嘴上基本没个把门,她们想知道点什么,比别的地方更容易打听消息。是以她们都知道濂溪城里有个无法无天的白姑娘。   毛一程憨憨笑:“是不舍得管?还是不肯管?我怎么听说白老爷和他这个妹子关系不好呢?”   “是吗?”商持和他一唱一和,“这可是唯一的亲妹妹,你别瞎猜了。”   “可我听说几年前出了件大事,他们兄妹就闹翻了。”   “哎哎哎不是来找将离姑娘的吗?怎么说起白家了?喝茶,喝茶。”   厢房里气氛渐渐好起来。   在说到几年前时,黎恪看出其中穿桃红色衣服的女人嘴唇微动,却没出声,和其他人对视个眼神,那几人纷纷笑着搂住一位姑娘坐在怀里,他也伸手拉过那位桃红衣裳的女子,让她起来坐在自己身边。   而后,偏过头,让老鸨拿了银子下去。   老鸨好不容易没让这几人闹起来,看他们好像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会再闹,才放心离开。   门关上。   黎恪低头,问坐在他身侧的女人。   “你叫什么?”   他的眼神毫无怜惜,不像一个男人看女人。   像一条蛇在看猎物。   那女人抖了抖:“妾身名芙蓉。”   “芙蓉姑娘,你对白家知道多少?”为免隔墙有耳,黎恪一点点揽住芙蓉的肩,凑在她耳边低声问。   像一条在她肩头吐信的毒蛇。   芙蓉面露恐惧,声音颤抖:“公、公子,妾身不知道……”   黎恪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低声问:“几年前,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芙蓉瞪大了眼睛,两行泪流下来。 第290章   黎恪从芙蓉嘴里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其他人也各自从姑娘们嘴里打听到了白家的消息。   白姑娘曾经和哥哥关系还是很好的, 行事也没有这样出格,但是后来,两兄妹因为什么事大吵一架,说起来也是从那以后, 白姑娘行事便乖张许多。   “什么时候的事?发生多久了?可知道那是什么事?”商持一脸好奇。   坐在他身边的玉兰姑娘摇着团扇轻笑:“爷, 已经有两年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这奴奴就不清楚了。”   “那你们怎么会知道人家兄妹吵架了?”商持不信,谁家里兄弟姐妹闹不和也是私底下, 到外面都得兄友弟恭的。   另一位石榴姑娘连忙说:“全濂溪城都知道呢。”   “那时就在大街上,白姑娘……”她迟疑一会儿,接着说,“白姑娘打了她哥哥一巴掌,声音响得很, 之后气冲冲走了,都传开了呢。”   还真是在大街上闹的啊?   温英伯好奇了:“你们谁瞧见了?”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摇摇头,“没看见, 不过……大家都这么说的。”   “突然吵起来的吗?总得有个原因吧?”   气氛渐渐和缓, 加上钱财诱惑,姑娘们也渐渐放开了些, 七嘴八舌说起来。   “妾身听说是因为白大人要娶妻,白姑娘不肯,才闹翻的。”   “奴听说的不一样, 据说白姑娘有一位情郎, 样貌才学样样顶尖,只可惜家境贫寒, 白大人便不同意,要棒打鸳鸯,白姑娘以死相逼也不成,一气之下和兄长闹翻,后面才这样放纵。”   “是了,正是这样,白大人后面才不好管他这妹子。”   这个说法听上去更可信些,也更符合世人猜测总免不了往男女私情上想的现状。   “如果真是这样,那白姑娘喜欢的人是谁?”黎恪问。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清楚。   “白姑娘也好,白大人也罢,他们喜欢谁或是要和谁定亲,总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黎恪温和地笑,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专注地在芙蓉姑娘身上打转,察觉出芙蓉姑娘在听到这些答案时似乎并不赞同,而芙蓉更是因为他的视线浑身僵硬,不安极了。   其他姑娘没看出来,只以为这位公子看中了芙蓉,要她伺候。有几个姐妹还悄悄对她使眼色,让她从这几个古怪客人身上多掏些钱财出来。   唯有芙蓉知道,她背上都要被冷汗湿透了!   黎恪心中同样很不安,自从看破这死劫关键在姜遗光而非将离后,他就直觉姜遗光兴许会出事。可对方执意调开他,黎恪只能认为他是否有什么计划不方便说,遂顺着他意离开。   “……确实不是。”芙蓉终于坚持不住,低声开口。   她被黎恪看得浑身发毛,偏偏又跑不掉,惊惧之下,不得不回忆起自己几年前亲眼所见的情形。   她话音刚落,便小小惊呼一声,原是黎恪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要绕过屏风往里走去。   她实在骇怕极了,不知道这个可怕的人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可她的好姐妹们却看不出来,见状皆捂着嘴偷偷笑了。   厢房分里间与外间,以一架高大屏风隔开,供客人们要是吃喝尽兴了绕过屏风后就能进里间床榻上休息。在那些姑娘眼里,自然是这位客人等不及了……   商持几人则明白,黎恪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特地要隔开他们问话。温英伯还想起身跟过去,被商持一拽拉了回来,拼命使眼色,赶紧坐回原地继续和她们调笑。   听说十重死劫后的都是疯子,他不要命了去招惹黎恪?温英伯想明白这点。给自己擦了擦汗。   屏风后,黎恪把芙蓉放下,“说吧。”   芙蓉觑他脸色,怯怯道:“妾……妾身也只是听说而已。”   她看黎恪没有其他动作,稍稍松了口气。   “……那位白大人,他……他曾经去过如意馆,妾身有位好姐妹就在如意馆,白大人在如意馆有位相好的……”   “妾身也不知那个相好的是谁,只是后来听说她……她死了。再后来,白大人和他妹子就、就吵架了……”   黎恪静默在原地。   按照芙蓉的说法,那个女子的死或许和白茸有关?   “那个女子叫什么?她为什么会死?”   芙蓉的表情滞涩了一瞬。   很难察觉的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完全是空白的,就像一只……满是死气的人偶,呆滞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   可很快,这只人偶又立刻鲜活过来。   她完全没察觉自己刚才的滞涩,继续结结巴巴道:“妾……妾身也不知……”   “还是没说实话。”   黎恪声音温和,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一会儿想着芙蓉或许是鬼怪假扮,一会儿又联想整个百花楼可能都是厉鬼的陷阱。他克制着自己要立马逃走的冲动——最好的对策就是假装没发现,一旦他揭穿,后果不堪设想。   黎恪的手轻轻搭在她脖子上,慢慢摩挲。   普通男女调情姿态,芙蓉却觉得他随时会掐断自己的喉咙,汗毛从被那只冰冷手指抚过的地方一层层涌起,蹿升到背脊,抖得更厉害。   殊不知,黎恪同样带着些惧意。   “我……我说……”芙蓉怕得连自称都忘了,哆哆嗦嗦开口。   “她叫红药,据说就死在白家。我那好姐妹告诉我红药被白大人包了一夜带回府上,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如意馆的人去问,白府那边就说白大人看中了红药想收用她,红药一定是被白姑娘害……”   突兀的,又快又急的声音戛然而止。   芙蓉像一个被操纵到一半偶线却忽然断裂的人偶,再度呆滞在原地,连头发丝都被定住了一般。   霎时间,黎恪心如擂鼓。   刚才可能说是错觉,现在呢?   黎恪不敢轻举妄动,在芙蓉停滞住的瞬间同时僵滞在原地,和她一样一动不动。   隔着一扇屏风,他还能听见外面人的嬉闹声,饮酒、作对、谈些濂溪城中大大小小事……他却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呼吸都屏住了。   像两只僵硬的人偶对视。   直到双目干涩,芙蓉的眼睫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旋即,她微微眨了眨眼睛,再次从毫无生气的人偶模样变回了活人。   黎恪也跟着“醒过来”,缓缓吐气。   芙蓉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继续嗫嚅道:“我有位好姊妹,她在如意馆,名叫红药,和白姑娘交好……”   和刚才说法截然不同。   芙蓉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似的,黎恪也仿佛自己刚才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继续听下去。   红药也好,将离也罢,不都是芍药花的别名吗?红药和将离两位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芙蓉前后两种说法不一,可不论哪一种都表明红药已经死了,死因正和白家兄妹有关,也造成他们二人反目。那么……红药的魂,会不会附在将离身上?白茸才会四处寻找将离?   白家兄妹和将离都是危险的人物,偏偏他们昨晚没能成功买下将离,让这三个人凑到了一起。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方才芙蓉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会突然间忘记刚才发生的事?   “多谢芙蓉姑娘解惑,今日虽未能如愿,但听了一桩故事,倒也不算白来。”黎恪假做完全相信了芙蓉的话,收回手,他还能笑着从荷包里取出银两与玉佩,放在塌边,示意自己要离开。   芙蓉自然是要留他的。   二人拉拉扯扯从屏风后出来,刚踏出一步芙蓉就瞪大眼睛,打了个寒战。   满屋子人全都一动不动!   刚刚屏风后他们还能听见外间的热闹,可等他们一转过来,声音也没了,动静也没了,十来人垂首围着圆桌端坐,似一座座安静泥塑,针落可闻。   芙蓉吓得舌头都短了一截,差点尖叫出声,被黎恪一把捂住嘴狠瞪一眼,赶紧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叫喊,后者才松开她,手虚虚搭在她下巴上。   “走。”他以口型示意。   两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屏住呼吸往外走去。   房里人依旧一动不动,黎恪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气声,他生出些古怪的错觉,仿佛这些人死去后有人把他们摆在这儿。   死一样的寂静。   整间百花楼都安静得叫人浑身发毛,芙蓉腿软得几乎要瘫倒,若非黎恪扯着她,恐怕一步也走不动。   黎恪本以为是芙蓉有问题,现在看来,整座百花楼都有古怪。   两人惦起脚尖小心且飞快跑出百花楼大门,刚一踏出最外面大院门,就听见身后楼中喧嚣重返。   “快走!”黎恪催促芙蓉,后者也不敢再回去,她实在害怕,被黎恪拽着没命往外跑。   街上没有异样。   灰扑扑的街道,来去川流人群,妇人抱着孩子、小贩挑了担子、商家数着银子……芙蓉这样出挑鲜亮的姑娘被拉着狂奔,也不见有人多看一眼,各人无动于衷。   见状,黎恪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拽着芙蓉跑得更快。   芙蓉懵懂又害怕,不敢反抗,一路跑进间客栈,衣裳发钗乱了也不敢理。   二人奔进客栈大门,大堂里有一二食客零散坐着,小二殷勤侍奉,账房坐在半人高木桌后拨算盘。   没人搭理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   黎恪大步踏上楼梯去二楼,芙蓉也有些害怕,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起上去,就见对方奔向某个房间,房门被敲得砰砰响。   “善多?你在不在里面?”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应,黎恪后退两步,狠狠撞上去,撞了两下,顺着破开的门跌进房内。   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留信。   黎恪后退半步,扶着门深深吸口气,那股路上便察觉到的不详预感此刻达到顶峰。   姜遗光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不后悔将那些人抛下在百花楼,那几人瞧着抵不了什么用,可姜遗光不能出事,这死劫正和他有关。   他们到底遇见什么了?为什么会像人偶一样一动不动?这些人又为什么会忽视他们?   芙蓉的前后两次改口,那她第一次告诉自己的消息是真的吗?   最重要的是……姜遗光去了哪里?   芙蓉看得害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苍白着脸看黎恪奔进房间里又出来,跑下楼挡在小二面前,掌心托着银子。   “二楼两位客人去哪儿了?”   小二乐呵呵报菜名,没看见人似的撞在他身上,看都不看,绕开了继续往后厨走。   “二楼甲号房的客人呢?”黎恪抓住他。   小二像是才发现他一样谄媚地笑:“爷回来了,要吃点什么?”   “我问你,二楼住的客人呢?”   “今儿厨房买了上好的羊肉,爷可要赏面尝尝?”   “和我一道来的客人在何处?”   “这位爷要吃什么?今儿店里有上好的羊肉。”   不论问什么,小二都只会说出这几句话。   黎恪扔下他往柜台去,小二停留了一会儿继续往后厨走。柜台上账房先生拨弄算盘吧嗒吧嗒响,黎恪看了一会儿,发现账房先生一直在反复算同一笔账,算完后把算盘一立再继续算,如此循环。   所有的人都成了纸台面的皮影,按照被定好的戏本子僵硬行走,演一出怪诞的戏。   唯有他们二人例外,似乎逃了出来。   芙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颤声问:“爷,现在该怎么办?”   黎恪转头,看了她一眼。   “跟我来。”黎恪对她笑了笑。   孤立无援下,芙蓉不由自主对他生出一点依赖,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黎恪直接用柜台上的笔墨写了封什么东西,揣在怀里,而后往外走去。   一路上还是没人理他们,那些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芙蓉鼓起勇气试探搭话,这些人的反应和客栈中小二无甚差别,不免更加恐惧,跟紧了黎恪。   现在……也只有这位公子看着带活人气儿了。   黎恪把人带到白府外,让她以探望将离为由进去。   姜遗光不在身边,黎恪不必担心“出口成真”,低声对芙蓉说了些话。   现如今,也只有试一试这个地方。   就算将离有古怪,芙蓉和她同出身百花楼,多少有些交情,应当不会出事?   那可是官老爷的大门……   芙蓉腿都软了,可黎恪让她去,她不敢不去,壮着胆子走过白老爷宅子前那条无人敢停留的大道,背上都在出冷汗。   她感觉那位爷就在她背后阴冷地注视她,而前方路尽头,白府大门更如一张野兽巨口,随时都能把她吃进去!   芙蓉不敢不去。   即便她蠢笨,在楼里这么多年也练出来了些眼力,有些人无妨,有些人则万万不能招惹,就如她身后这位。   她一步步迈开脚,向白家大门走去……   *   王武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穿了身奇怪的戏服,站在高高的漆黑的戏台子上。   戏台子周围吊了一圈发黄的白灯笼,灯笼下,几个面皮发白的老人吹拉弹唱。下头围坐一圈人,人影憧憧,看不清脸,只能感觉他们在阴冷地看着自己,看得王武浑身发毛。   这是什么鬼地方?   王武根本没反应过来。   刚才地上晃得厉害,他根本来不及去追那些人就跌倒了,镜子也摔进了地缝里,然后……他看见了……那些东西……   再之后,他眼前就亮起了大片金光,刺眼得紧,眼睛闭上再睁开,人就到了这儿。   王武一阵心慌,想往后退几步跑掉,却发现他身体动弹不得!   而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手里还抓着一把剑!往后刺去!   他一剑刺空了。   在他身后,一道穿着厚重戏服,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身影跳开,拖长音惊怒唱道:“二弟——我待你不薄,为何这样害我?!”   王武心说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他却回答不了,仍不受控制地一剑刺去,和那手里提一把红缨枪的青衫小生战在一块儿,连打好几个来回。   他的口里也唱出了一段词。   “蒋大哥莫要怪我心狠,实是那吕贼相逼——我!”一剑横去,青衫小生折腰躲过,剑削下一丝黑发。   “我!”剑改横为劈,当中划下!红缨枪一横,十字拦住。   “我、我、我——”鼓点儿敲得更急,背叛之人心如擂鼓急怒交加,噔噔噔急进七八步,一剑刺下!   绵软得像纸做的剑忽地坚硬笔直,扎进底下青衫小生胸膛,一拔,血溅三尺!   王武后退几步,踉跄仿佛无力承受,以剑支撑半跪在地,才唱出自己的不甘之语。   “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台下掌声雷动!   王武心里怕得要死,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变成了个唱戏的,还在戏台上捅了个人,其他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那把剑真的扎进了人的肉里,千真万确扎进了那人胸口!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在唱鬼戏吗?台下看的那些东西是人还是鬼?!   那个镜子能收鬼,他的镜子呢?!现在掉到哪里去了?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所以他才被鬼带到了这处所在?   青衫小生胸口还在流血,越流越多,已经淌到了他脚下,黏糊糊的浸湿白色高底鞋帮子。   王武又恐慌又恶心,他想跑,可脚下却生了根似的牢牢黏在原地。身子僵着,手腕一抖,长剑舞了个剑花,嘴上依旧拖长音、有气无力地唱词。   原地转两三转,方丈台中踩出凌乱血脚印。   而另一头,无人的雪白地上也浮现出和他脚下一模一样的血脚印,往他走的反方向走去。   那是……什么东西在走?   王武错不开眼地睁大眼睛瞄,只见空白地上血脚印一步步走进帘子后,他还想看清楚,又身不由己地面转朝向黑洞洞台下一大群人,抬手亮嗓。   “好!——”   不知是谁在叫好。   是人?   还是鬼?   能看见的一切地方都黑糊糊的看不清,头上悬着白灯笼晃啊晃,他脚下的影子也落在凌乱的血脚印和被他踩着的血滩里看不清。他看不到外面有什么,台子后又有什么,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阴风,小刀一样往骨头缝里钻。也直到那阵风吹来,王武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淋淋漓漓沾在背后又黏又湿的难受。   等他再度身不由己地转过去后,直惊得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血脚印消失在帘子前,那脏兮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帘子微微鼓起来一点儿人的轮廓,像里面裹了一个人。   他再怎么蠢也不可能以为里面真是个活人。   血脚印就在面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心里清楚也没用,他跑不掉。帘子前头拉二胡的吹笛子的也没个停,还在继续。   ……   李芥和沈妍坐在台下,和周围人一起拍掌喝彩。   他们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坐在戏台底下,周围全是和他们一样来听戏的,看不清脸,那些人脸和夜色一样模糊不清。   但他们能感觉到,黑暗中,这些人不光在看台上的戏,也在阴冷地看着自己。   好在沈妍和李芥运气不错,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两边。李芥想扭头看看其他人在不在,可他眼神一旦没看着台上,周围那些东西就要盯过来,他便不敢再试探了。   他们不能动,没法出去查探什么,估计死劫的关键处就和这出戏有关。想到这儿李芥索性和沈妍对视一眼后便专心听戏。   台上的戏刚开场不久。   最先出来个粉衫婢女坐在房里绣花,捻着针对月感怀她家小姐命运多桀遇人不淑,竟是碰上个负心汉。   紧接着,她家小姐也出来了,穿着一身红嫁衣。血一样的红,白灯笼、漆黑夜中更红得刺眼。   穿红嫁衣的小姐拖着带哭腔的长音唱道,她一心一意对情郎,怜他家贫,赠他钱财,送他赶考。不料那位情郎却翻脸不认人,转头娶了富家小姐,只寄回一封绝情书。   可怜她孤苦无依,不如早早离去,以免在这世上受苦。   女子一边哭一边唱,泣声呜咽如鬼哭,悲怆不忍闻。她手上耍了个花样,解下长水袖,头打个结系在一块儿,当空一抛,绕过横梁,落下的一端又打个结,结成个绳圈儿。   李芥心里一突。   不好!她不会是想上吊吧?   一片黑糊糊的,他连白灯笼上头哪来的横梁都看不清,更不用说哪里有逃跑的门了。   就算有,他也不敢贸然逃跑。   可要是这戏子真“上吊”了该怎么办?   李芥和沈妍都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他们连商量都不成,坐在周围的“人”嘴里只有叫好,除了叫好什么也不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嫁衣鲜红如血,女子搬来矮凳,站上去,轻轻一蹬——   整个人便陡然吊在了半空中。   而后,她微微挣扎起来,一面挣扎,一面嘶哑地唱。她唱这世道不公,又唱自己身世可怜,再唱那些个贪嗔痴怨。   唱着唱着,清亮唱腔渐渐嘶哑,断断续续,从喉咙眼发出古怪的近乎断气的声音。   她用死前最后一口气,去诅咒那个情郎。   李芥和沈妍都提起了心。   混在人群中找不到他们二人的其他入镜人也心惊胆战。   一声尖叫!   婢女一把掀开帘子,从后面冲出来,又是哀戚地一声悲鸣后,跪地痛哭,边哭边唱。   她怀里还抱着襁褓,唱道,主人死去,这个孩子该如何是好,主人待她不薄,她一定要将这个孩子养大。可无奈她一介弱女子,自身也难保,想来想去,只好带着孩子去找小姐的那位情郎,把孩子交给他。   这些唱词倒没什么……   让入镜人们浑身发毛的……是婢女身后悬吊着的嫁衣女子。   随着婢女唱念做打,时间逝去,她的嘴渐渐张开,舌头一点点吐出——   一直不间断地向外吐,犹如民间传闻中吐着长舌的黑白无常。   李芥每看一眼,都能发觉那舌头伸得更长,到最后,长得超过吊在空中的两只红鞋子拖在地面,轻轻的一晃一晃。   婢女却和没事人一样继续抱着孩子哭唱,唱罢,抱着孩子一行礼后,缓缓退下。   这样一来,在台上的就只剩下吊死的……   不,等等!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消失了?   婢女退下前吊死的红衣女子还在台上,可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没见人来抬,女子身影便不见了,只有一圈白练空荡荡挂在半空中一晃一晃。   第一折戏落幕。   沈妍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她不敢动作太招摇,轻轻扭头想看其他人在哪儿,可入目却是一片黑暗,白色的绳与红色的嫁衣,脖颈处剧烈疼痛传来。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台上那个吊死的人!   沈妍剧烈挣扎起来,想抬手抓着绳子要让自己下去,可一股巨大的力抓着她的脚用力往下拽,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两只手也被冷如冰的一双手臂牢牢禁锢在原地。   就在她面前……那个女人就在她面前!用力地抱住了她!脸贴着脸!沈妍能清晰地看到对方早已死去长满尸斑的一张脸,浑身腐烂腥臭不堪闻,可即便这样,她仍旧不放过她!   两个人份量吊着,白练绷得直直的,随时要断开,可到底也没有断开。   救我……   救救我啊!   沈妍说不出话,她只能看见面前的女人张开口,腐朽的喉咙还在一句又一句唱词。她看到了台下的李芥和仇少才……刘承和、微生绛也在……   好几个人都在……   可是,他们都只能在台下看着她死……他们还要叫好,否则他们也会死……   沈妍的意识……消失了。   锣鼓欢快奏起,第二折戏开场。   第二出戏,说的是那个情郎的故事。 第291章   朝阳公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   她躺在宫里, 望着顶上漂亮的帐子发呆,只觉得宫里静悄悄得可怕,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好安静啊……   她想到了二哥。   他被带走后,躺在那棵槐树底下时, 也这样安静吗?   月亮升得老高, 星星也亮得晃眼。   朝阳公主想到了父皇曾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位的预言中, 红月之日似乎是某种不详征兆。至于是如何不详,又为何会有红月,父皇却又不愿意说了。   是父皇不愿意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朝阳公主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宫中书库浩如烟海,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于红月的记载。   古时若有红月此等凶险异象,不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从未有过,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血月为大凶之相,引人恐慌。不论谁当权, 都不会在史书中特意提到吧?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侧头向窗外看去,似乎能穿过厚重床帐过漆黑苍穹,看到那轮明月。   她不知道二皇兄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 才叫陛下把自己关在这儿。   可能和他没关系, 也可能和他有关系。满宫里的人都可能有关系,她得父皇圣宠多年, 她多一分,其他人就要少一分,谁能不恨她?   就连母妃, 不也在隐隐怨着她吗?   不知是谁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父皇顾不上她了。   宫里的奴才们消息最灵通, 她刚有“失宠”的迹象就能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剩下不少人没踩一脚,是还在观望吧?   否则……她现在屋里的炭盆估计也不会有。她见的多了,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低的小妃嫔们,冬日连多求些炭都难,只能熬过去。   今年冷得快,她还好些,早早就加了衣,屋里也送来了炭。   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重新重用她。   陛下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西北战事是一回事,两地大旱死了不少百姓,又要安抚、要减税、拨粮、赈灾……当地官员该升的升该贬的贬。今年又是开恩科,满京目光都放在了恩科上,朝中整日都在吵。   除此外,新年也快到了。   皇帝私下还有一件奇事要查。   他隐约记得,自己派了人去接谢丹轩,是个也姓谢的官儿。可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实在奇怪,之后去问谢丹轩,他也说没有,只有九公子等人。   陛下心里存着这事儿,私下不断去翻折子、帖子,找各种名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姓谢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找怎么问,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几个同行人,召来姬钺问了一句。好在姬钺还记得一些,道有一位谢文诤大人跟去,只是被厉鬼所害,等谢大人死去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陛下听了便皱眉,问姬钺,既有这事为什么他不禀报。   姬钺当然想过禀报,但他父亲经历早年夺嫡一事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时没事绝不和宫里扯上关系,向宫中递帖子也少,他根本进不了宫。   这事儿只能说给陛下听,连近卫们都不好说,他不能随意进宫,又能禀报给谁听?   姬钺回京后也去了谢文诤府上一趟。令他心惊的是,谢家上下也都把这谢文诤忘了。他再去查谢文诤原来所在官位,发现早就有了新人上任,已经当了好几年。   查到最后,姬钺自己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谢文诤这个人,还是自己记错了?   既然都忘了,他再说这家原本有个人,只是死了以后就被人忘了,谁信?   说了,只会扰乱人心。   姬钺也不辩解,利落跪下请罪。   皇帝在上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安王当年,也和姬钺一般英气勃勃,如今却……   皇帝没有责问,安抚几句后赏赐了些东西下去。   他知道姬钺在府上地位尴尬,只赏赐了些不打眼却实在的东西,其余的自有近卫补给他——姬钺名义上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只是没什么机会进宫,需要入镜的时候才会在宫里“轮值”。   即便这样,回王府后他也不受重视。   临安王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当御前侍卫的老九,实在不算什么。   更何况,世子还没定呢。陛下要是大张旗鼓赏他,姬钺回去后就该招人恨了。   姬钺退下后,皇帝坐在原地良久。   朝阳那儿……最近冷了冷她,京中公主之名太过炙热,再把她提起来那就是放在火上烤了。   听说她身上不大好,但有她二哥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老二那孩子虽有些愚钝,难得的是心眼实在,对他母妃、对妹妹、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有几分真心。   倒是北边战事……虽有容家女愿意豁出命去,可能不能成也难说,要是把控不好,反而会殃及边关百姓。   姬钺说谢文诤死后便被人遗忘得彻底,轻车督尉等职也被人顶替了。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古怪……连他身为天子,也看不穿厉鬼诡计。   以此类推,京中、乃至整个天下,又发生了多少被人“遗忘”的惨事?怎么可能只有谢文诤一个人?若是有一整个村、一整个县?是不是也这么被忘了?   若是有一天,他这位天子也鬼所害,岂不是又有一个人顶替他坐上龙椅?朝堂后宫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离奇?   陛下越想,面色越冰冷。   殿中不知不觉静下来,杜尝上茶后就定在桌边低头等吩咐,一个眼神不敢多看。其余小太监宫女等侍人也和自己鞋尖较上了劲儿,好像能在地面盯出花儿来。   和前朝不同,大梁地域极广,出京城往西走三千多里近四千里才到西边边关。但在前朝时,一度落入异族手中。   前朝国号为宣,宣朝末期天下大乱,皇帝不顶用,送出多少和亲公主也不能防住西边北边的异族来犯,南边又冒出不少小朝廷。于是宣朝后头的皇帝们只能一边不断送出金银财宝、美人、国土,一边对南方招安,试图让这些人往北方打仗。但这也没能让宣朝续命太久。   再后来,就有了大梁。   梁太祖牢记蛮族之祸,肃清国内各小朝廷登基为帝后依旧继续征战,将占领前朝十七州的蛮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赶回了沙漠对面。   没有梁太祖狠下心的几十年“劳民伤财”,也换不来如今的疆土。   国土不能丢,更何况……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他一直对“那位”格外警惕,可那位迄今所有的预言都被证实了,那位似乎对大梁也没有恶意。   可陛下依旧觉得,派入镜人去边关、利用鬼对付异族这一招暗棋,无异于与虎谋皮,恐怕会造成某些谁也无法预料的恶果。   可……多吉那边,似乎也用了某些特殊手段,才会在短短时间内收拢各部族。   密探来报,说是拥有“鬼神莫测之能”,可夜行千里,不留痕迹。   这让他想起了莫名消失的赤月教。   赤月教……这些乱党,他本以为和瀛洲上的小国有关,这样看来,似乎又和北边异族扯上了些关系。而赤月教的这种古怪能力如何来的,暂时还不清楚……   容将军的死、边关突如其来的战败……以及多吉放出的流言。他为什么非要朝阳不可?会不会是他也知道了什么?   *   镜中,台上戏还在唱。   黎恪目送芙蓉走进了白家。   自芙蓉踏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扭头向周围看去。   举人的名头在京城中跟蝼蚁没区别,放在小城里还是很显眼的。起码白家外面的道路就没多少人敢随便经过,小摊贩也不敢在这儿做生意。   黎恪刚才拽着芙蓉过来,没有惊动一个人——那些人都忽视了他们。   但现在,有人瞧过来了。   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是:这人是谁?在白老爷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很快有人过来盘问,黎恪也换上笑脸,道自己是外地来的书生,想请这位有名的才子指点一二。   他虽没做读书人打扮,但一身书卷气看着就不一般,这个说法倒没惹来怀疑。读书人到哪里地位都不会低,那些人也不敢拦他,由他离开了。   黎恪发觉一切又变得“正常”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客栈找人。可转念一想,姜遗光和那些定在原地的人不一样,他是消失了,如果他现在也有变化,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就算姜遗光回来了,他身边的东西……自己贸然去找,要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恐怕也会出事。   这么想着,黎恪快走几步,寻了个路边租的骡车,付钱后让他拉着自己重新去百花楼。   百花楼里,其他入镜人清醒后就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好坐着吃酒吃菜,怎么在里间的黎恪和芙蓉姑娘就不见了?   该不会是黎恪打听出来什么事,然后就……   越想越害怕,更可怕的是他们抬头一看天,少说过了一个时辰。可他们根本没感觉!他们以为才过了不到两刻钟而已!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百花楼有古怪了,黎恪那样的智者都失踪了,他们哪里还敢待?匆匆忙忙就要跑。可芙蓉也不见了,老鸨带着百花楼里一众打手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走,非要他们交出芙蓉姑娘不可。   黎恪赶过去时,百花楼外面聚了一大帮抄袖子看热闹的闲汉。   他在人群里看一眼就忍不住摇头。   这些人实在是……也不知他们到底历过多少次劫,怎么还能把幻境里的“女人”当真?甚至还不好意思同老鸨争吵。   须知进来以后,里面不论男男女女还是老叟稚儿,他们都是假象,都是厉鬼的幻象。没看见他对那位芙蓉也是毫不手软吗?   这样一批人,又为什么会和他卷入同一场幻境?来送死的吗?   商持那边还在叫嚷,说他们同行的一个人也不见了,就是在百花楼的地界上没的。他们楼里肯定有问题,他们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查!   听商持这么说,黎恪更不会跑出来拆台,特地后退两步藏在人堆中偷听。   芙蓉清醒后,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商持他们呢?还会记得吗?他们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   为什么他自己又能保持清醒?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因为他是十重后的死劫更难,还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又或者,他的记忆也被改过?   姜遗光不在客栈,会不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他发现周围人都静止不动,所以才跑了?他要跑的话,又会跑到哪里去?   黎恪冷静地想:他会去白家吗?   应该不会,他应该会和自己一样,找一个人让他进白家替自己探路。   所以……还是出事了。   就算没出事,姜遗光也没办法帮上忙。   姜遗光知道将离这个故事。所以幻境才要对付他吧?让他没法说出口,连动笔写也做不到。   更何况,要是让其他人察觉这是他写的话本,恐怕还要对他不利。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   他还没死。   在他心里生出“逃跑”心思的下一息,一脚踏空,没入了客栈地板。   但他没死,只是来到了一处完完全全的暗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   姜遗光试图说话,声音如石沉大海,于是他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看不见,听不见,完完全全的漆黑与虚无。他似乎在往下坠落,又好像只是站在原地。   能把人逼疯的黑暗……   姜遗光曾听闻一种酷刑,不打不骂不用刑具,只要将人关进暗室,不让他见光,也不让他听见声音,不和人说话,让那人什么都做不了。不出几日,心智再坚定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厉鬼想用这个方法来折磨他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姜遗光就暗道不好,连忙止住自己的糟糕想法,但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却很难控制住自己在想什么。   他尽力去想些杂事填充心神,不要去想糟糕事,可他也没法控制住。越让自己不要去想,思绪越是止不住地如洪水汹涌,拉也拉不回来。   *   李芥坐在台下,一个晃神,差点把台上吊死的女鬼看成了沈妍,再细看去,那女鬼脸色惨白如雪,面目狰狞,和沈妍没有半分相似。他才稍微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果然是太紧张,多心了。   第二折戏紧锣密鼓开场了。   第一折戏,平心而论,即便是假的,李芥也忍不住同情那位大小姐,既觉得她蠢笨,又觉得她可怜。   第二折戏却完全扭转了他的印象。   戏一开场,穿着书生长袍、头戴方巾的小生亮嗓开唱。   小生姓白,自幼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却没有富家子弟的惫懒性子,反而整日刻苦用功读书,待长大后好考取功名。   不料十岁那年,白家变故突生。   这位小生的父母在外跑商时,途中遇上暴雨,山塌了,夫妻二人连同商队都被留在了山中,尸骨无存。   白家自此败落,重担都压在了这年轻人身上。可他前半生都在念书,哪里懂什么做生意?不出半年就被各路“亲戚”吞了大半家产去,无奈之下,只得收拾了行囊卖了家宅,回江南老家读书。   却说白家做的是布匹生意,他祖上传下一种染色法,染出织锦色泽艳丽,如晚霞、如青空。染色之法自是一大机密,白公子也是怕这染色法被外人窃走,才亲自回乡。   白公子做生意不通,好在他未过门的岳家并不如何嫌他,时时派人来照顾,生意上也多有提携。白公子心里感激,越来越信重那对夫妻,生意上事情大多交给了那对夫妻,自己一心苦读,只待将来出人头地。   可人心难测,后来这织锦的染色之法还是没保住,被岳家特地派来的小工学了去,白家自此生意一落千丈。白公子心急如焚,当年下场便没考上,差一名才上榜。而这时,岳家也提出了退婚一事。   岳家靠着织锦生意更上一层楼,自然希望将女儿嫁给更好人家。白公子不敢相信,写信去问,却只换来一封退婚书,气急之下卧病不起。   主家靠不住,白家养的染工、绣娘等全被白公子亲家带走了,唯有其中一位绣娘的女儿仰慕白公子,自愿留下,日日衣不解带照顾他。   白公子骤然遭遇大起大落,悲痛过后,反而挺了过来,他深知自己颓废下去,白家只会败落在自己手上。人有了心气儿,其他便不算难事。病好后,白公子一心苦读,准备来年继续下场。   对那位爱慕他、愿意留下照顾他的绣娘,白公子心里自然也感激,赠与她玉佩,答应自己高中后就娶她进门。可惜福无双至,白公子苦读后再度下场,绣娘跟了去,要在路上照顾他。   不料,白公子与人相约出门后,绣娘一个人在客栈中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   却原来,白公子的前岳丈也知自己做事不地道,他又听说白公子才名远扬,还新拜了老师,恐怕这回真要让他考上。   要是白公子高中,他一家老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为女儿寻的新亲事,也不过是一员外郎家中的小儿子而已。   因此,那对夫妻狠下心肠,打听了白公子住处后,让自己手下人买通一猎户带了条毒蛇丢进白公子住的客房里。事后再说这毒蛇原本是要卖给医馆的,只是不小心跑了出来,到时再打点打点,那猎户顶多挨几板子。重金之下,猎户自然心动了,可他没挑准时机,没害死白公子,却害死了随他一道来的绣娘。   白公子大怮,悲痛后就要替绣娘报仇。他直觉有人谋害绣娘,或是谋害自己,只是绣娘替自己挡了一劫。他心里怀疑上了王家。   王家人早就买通当地衙门,叫来猎户打了十几板子,猎户仍称自己抓了蛇本是为了卖给药铺。他把蛇装在布袋子里,系得好好的,绣娘贪便宜捡了去才会被咬。   猎户不承认,这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白公子仍不死心,他认定一定是王家人所为,写了帖子上报到巡抚大人处。他最近名声不匪,又费尽心思写了陈冤帖,字字泣血,果然打动了巡抚大人。   巡抚接了案子,命人彻查。   手下人从猎户身上查,发现那猎户回家后,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大钱,不出一个月就盖了新房,修了祖坟,别人都说这猎户发家了,手下人却觉得可疑,肯定有鬼!   贸然去问,恐怕打草惊蛇。猎户对山里地形熟悉,要是让他跑了往山里一钻待个十天半月,那哪儿成?于是手下人也精明,买通了一帮混混和那猎户打交道,没几天呢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了,再后来,想办法给猎户灌了酒,问了出来,   严刑之下,果然从猎户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切都是白公子的前岳家王氏夫妇所为。   于是,青天大老爷替白公子申了冤,王家夫妇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巡抚老爷还特地褒奖了那位绣娘,在当地为她立一座牌坊,以示后人。   大仇得报,白公子并不快慰,只觉悲痛。   和对绣娘的感激不同,他对王姑娘是真心爱慕,不忍见她受苦。于是在王家败落后,花钱将流落教坊司的王姑娘赎出来。   可他又深恨王家人无情,到后来也无情地抛弃了王姑娘,任由她饱受磋磨,凋零而死。   从定亲到退亲,再到家破人亡,王姑娘从来身不由己。当初退婚时她也哭闹过,可到底拗不过父母。现如今被抛弃,也由不得她。   到后来,婢女带着孩子上京寻白公子。白公子早已娶妻生子,夫妻间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婢女找上门后,白公子想起年少时自己和王姑娘第一次见面——上巳节,三月三,初春时桃花林,许多少男少女穿彩衣在河边踏青、嬉戏。   王姑娘送他一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而他赠与王姑娘一块玉佩。桃花灼灼,王姑娘的笑脸仿佛在桃林中生了光。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他们到底无法白头偕老……   白公子向妻子坦诚了过去,请求妻子留下这个孩子。妻子宋氏在上个月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怜惜这孩子无辜,便答应了下来,将孩子放在自己名下,充做龙凤胎,一起养大。   这是第二折戏。   不少人看得出了神。李芥也在其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周围的入镜人又少了一个。   李芥脑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沈妍这个名字,而后便忍不住疑惑:沈妍是谁?他为什么会觉得耳熟?   不对……他是来听戏的,他自个儿来的,哪有别人?   听戏……听完了才能回去……听戏……   第三折戏,再度开场。   这回说的还是白家的事儿,只不过从那婢女开始说起。   婢女有个姐姐,姐妹俩从小被父亲卖了,卖到白家一处庄子上当下人。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学了绣花,长大后勉强靠做绣活养活自己。   妹妹也想学,可她没这个天分,布料、丝线、绣架都要花钱买,她们姐妹二人也没有这么多银两供妹妹浪费。于是妹妹死了这个心,想办法进了白家主家后当了个婢女,等长大些,主人家好心说不定还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姐妹两人一个在家里当婢女,一个在绣坊里当绣娘,日子倒也快活。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白家的两位主人就去世了,小主人撑不起来,把白家家产变卖出去许多,做婢女的妹妹也一道被卖了。   当绣娘的姐姐没奈何,还是决定追随小主子,跟着年轻的小主子回了老家。   妹妹换了主家后,主人非打即骂,一个不顺心就抬脚踹过来,屋里的下人们个个狗仗人势,很快把她挤下去,从大丫鬟变成了小丫头。   加上她样貌平凡,原来定下和白家一个管事儿子的亲事也吹了。妹妹越来越绝望。   这时姐姐托人送了信和钱来,她在外地担忧妹妹过不好,拼命做绣活儿赚钱给她寄来。妹妹起初是感激的,后来心思渐渐也变了,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学不会绣活儿。   姐姐长得比她美,也比她手巧,更可气的是,她还在信中写道,白家的公子可能会娶她为妻。到时他们一同上京,途中她就可以把妹妹赎出来了。   妹妹饱受磋磨,无数次想要寻死,都挺了过来,偏偏姐姐过得越来越好,再过几年都要当上官家太太了!   越想越是气恼,同是姐妹俩,为什么她们一个如天上的云?一个就如脚下的泥,任人糟蹋?   再想到白公子样貌俊美,妹妹心里直泛酸水。她也生了点小心思,心想那白公子能看上姐姐,未必不能看上妹妹,到时姐姐说点好话,让她做小,不就成了?男人总是要纳妾的,让她做妾,她一定不和姐姐争,姐姐一定肯的。   抱着这个念头,她只等白公子带她姐姐来救她。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姐姐也没来,信一日日寄出去,都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到这时,王家又听说得罪了人,全家被打入大牢。她和王家大小姐一起流落到了教坊司。   王家小姐心地纯善,听说她是王家下人后,即便落到这个地步,也想办法保她,把她要来当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让教坊司里的姑姑折腾她。   吃了王家半生苦,到头来,还是靠王家小姐庇佑。妹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王小姐能待她好,能救她。她亲生姐姐为什么不来救她?是不是知道她在教坊司,觉得丢脸了?   再后来,王家小姐被赎了出去,带她一起逃离这火坑。   妹妹这才知道,为她们赎身的正是当初王家小姐退亲的白公子,而她姐姐……早就被王家人害死了。   所以,她姐姐才没能来找她。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无人时,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告诉王小姐自己姐姐的事儿,继续在王小姐身边当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她不会让王小姐知道自己的恨。   姐妹俩都识一点字,妹妹也爱听说书。她知道,自己就是外面人说的“小人”。   小人又怎样?有时候小人使绊子,能让那些大人物也跌得不轻。   白公子赎小姐花了太多钱,他又要苦读,王小姐便接了绣活,日日做针线补贴他。   王小姐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些钱并没有到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以王小姐的为人,她绝对不会开口问。而白公子也不可能提起,向王小姐要钱。   王小姐临死前苦苦哀求,让她带小小姐去找白公子。她也答应了。   但……她在路上就把孩子扔了。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王小姐。被她亲手扔进了河里,小小的襁褓沉下去,决计活不成了。   她一路上京。   在一个穷村子里,用半斗米买了一个和小小姐一样大的女孩。   她把这个孩子抱到了当初的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面前,告诉他,这是王小姐为他生下的孩子,王小姐已经死了,临走前还在念叨他。   果然,白老爷信了,还把这个女孩养在了自己名下。   她带着一大笔钱回了老家。   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   黎恪在路上,又看见了戏台。   濂溪城中,处处有戏馆、茶楼,说书先生和戏班子随处可见。有时甚至不拘于茶楼,随便一个街角端个条凳坐下,手里惊堂木一敲,就能开始说一出好戏。   黎恪从百花楼外悄无声息往外退,他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   姜遗光和另一个留守客栈的入镜人都不见了。   商持等人困在百花楼。   去凶肆的两人没回来,也不见了踪影。   芙蓉去了白家……   正这时,街角一处说书地儿,一群闲汉围着,可说书人的声音还是往他耳朵里钻。   黎恪听了一耳朵,起先不在意,后来他猛地回过神来——这故事,不也是姜遗光写的话本吗?   因“念”一事,他曾被甄二娘叫去过,知道姜遗光身世后,他有几回买话本回去给蕙娘看打发时间,便特地挑了姜遗光名下的话本。   蕙娘爱看,他自己也看过些,这故事……他听过。   说的是三人从小住在同一条巷,分别姓蒋、李、侯,三人感情深厚,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但等十几年后,三人境遇截然不同。   大哥姓蒋,因一桩冤案家破人亡,后来落草为寇,成了有名的山匪;   李二哥勤练武艺,做了个小小的武官头领。   侯三弟寒窗苦读,得了功名,成为某大官的幕僚。而那大官姓吕,正是当初害得蒋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太平盛世,武官难当。李二弟想升官就得立功,他在一次刺杀中救下吕老爷,也认出了蒋大哥。   李二弟和侯三弟都听说了蒋大哥的名头,侯三弟将这事儿告诉了姓吕的大官。   吕老爷哪里晓得自己不过随便断个案子就养出了这么个大祸害?竟然还敢刺杀朝廷命官?只可惜他调不动本府兵马,不能立刻剿匪。   侯三弟为他出了个主意。   于是,吕老爷假意以“和劫匪勾结”的罪名,将李二弟逐出去。李二弟“打伤狱卒”,越狱投奔蒋大哥。   蒋大哥起初怀疑李二弟,但小时候结下的情分不是假的。加上满城贴满了李二弟的海捕文书,他便慢慢放下心来。   再后来……李二弟趁其不备给他下药,杀了他,里应外合下,庄子果然被攻破。   李二弟原本要带着蒋贼头颅回官府复命。   只是,李二弟没有想到,当晚他也被侯三弟如法炮制,设计杀害了。   李二弟的海捕文书发出去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成了犯人。   难道还要吕老爷去解释一个手下人是如何深明大义、亲自进山匪窝里当探子、为他翻案吗?那不是自打嘴巴?   真开了这个口,以后官府发的海捕文书岂不是没有人信了?海捕文书上说他是反贼,他就是反贼!   至于剿匪功劳嘛……自然都是吕老爷和其上官的的,若非几位老爷明察秋毫,又怎么能顺顺当当剿匪?   这话本内容黎恪印象极深,私下也与妻子议论过,叹息道本该善恶终有报,可世上太多恶事做尽却过得快活的事儿,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但现在……这出戏他为什么会在镜中听到?   厉鬼探听到姜遗光的心声?还是说……这话本也和《将离》那本一样,也是厉鬼操纵着姜遗光写下来的?   他顾不得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去,掏了银子打赏。等那说书人累了,抿一口茶水润喉时,黎恪上前问他这故事从哪儿听来的。   说书人气愤道自然是他自己写的,他说的故事都是自己写的!   黎恪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明白过来,转身走了。   路边说书的、唱戏的,渐渐多了起来。   每一个名字都那么耳熟!都是镜外他买过的话本!   全都是姜遗光写的话本……   而现在,这些话本故事被幻境中的鬼怪一一说来,更添了几分恐怖。   黎恪一路听一路走,他心里十分茫然,望着长长的、似乎看不到边境的街道尽头,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个可怕的疑问。   他的记忆……是真的吗?   他真的在镜子外看到过同样内容的话本吗?这些记忆会不会也是厉鬼用来迷惑他的幻境?   将离是话本里的人,却又真实存活在幻境中。那在幻境里的他,会不会也是别人笔下的人物?   镜里,镜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遗光又在哪儿?   黎恪不让自己想太多,他有种很恐慌的直觉,要是自己再想下去,恐怕会和其他十重死劫后的人一样步入癫狂。   他决定先回客栈看看,说不定姜遗光在那儿。   同时,黎恪也确定下来,善多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这么多话本故事……他死了,厉鬼还能从哪里听到?   他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黎恪脚程快得很,先去租了一头骡子,骑着它飞快赶回客栈。   这回店小二连同账房先生、客栈掌柜、店里客人都正常极了,清醒了过来。黎恪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二楼客人,全都摇摇头,说没见过没印象云云。   账房先生更是指着册子给他看,说黎恪指的那间屋子根本就没人订,怎么会有客人住呢?钥匙都还在他身上呢。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姜遗光的踪迹从所有人脑海中抹去了一般。   黎恪没搭理他们,丢下钱之后开始一间间翻找。   客栈不大,很快就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个遍,地窖和厨房、柴房也没放过。并不意外,黎恪没找到任何踪迹。   但……既然这些人都说没看见姜遗光,那就证明善多不会是自己离开的。   还有一种可能……他就在这间客栈里。   *   黑暗之中,姜遗光听到了一点声音。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起初他还能耐心地数自己脉搏,借此推断时间。每数一千下,就给腰带上系个结,可数着数着,他也陷入了迷茫中。   再一摸腰带,结不见了。   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   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碰不到。上下左右俱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他像是在坠落,又好像一直悬浮在空中,无处着落。   还好,他不会害怕。   姜遗光动弹了一下手脚,继续按着自己脉搏。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几乎以为自己成了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不,不能这么想,否则他真的会变成……   就在下一刻,他听到了一点点声音。   姜遗光循着声音扭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来,不知具体方位在何处,声音听着隐约有些熟悉。可这几分熟悉也在空旷回音中似乎变得陌生。   好像有人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那是他的名字吗?   “善多……姜遗光……你在哪里?”   姜遗光有点迟钝地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该不该回应。   是人?还是鬼?   还是自己的想象?   他分不清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了。   要不要把它当真呢?   如果我现在觉得这声音是真的,那么……会不会真的有人在叫自己?   会是谁在叫自己?   爹娘?……不,他们早就没了。   这是镜子里,他们不会在镜子里。   奇怪……爹,娘……他好像也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他有爹娘吗?他不是在……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个温和的男人抱着个不到他膝高的小孩儿,清楚的知道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而他也能看出来,那个男人是……是……是他父亲。   父亲抱着他,要他记下一组数字。   那组数太长了,长到普通小孩念都念不顺畅,更不用说背下来。可他就是不断念,让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记下这串数字。   是真的吗?   突然冒出的回忆让姜遗光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不知道这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可是……不像是假的。   父亲左脸眼角有一颗小痣,左手虎口有一条寸长的被烫伤的疤,他身上不熏香,房间里只有浓浓的书墨气味。闷热的夏天,桌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淌蜡油,更加炎热……   不知不觉间,姜遗光将那串数字在嘴上默念了一遍。   无比顺畅,就好像他原本就背下了这串数字,熟记于心一般,每念出一个字,下一个便很自然而然地落在嘴边。   所以……他真的背过这串数字吧,这段记忆是真的,就算厉鬼能够修改他的记忆。却不可能改得了他的习惯。   可为什么他会忘记这段记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背过什么数字?   接下来他便明白了。   父亲抱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把这串数字记熟后,又勒令他必须把这段给忘掉。   “记着,不论是谁问,你都不要说出来……”   “不到合适的时候,你永远也不要想起这件事,到了该想起来的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父亲如是说。   他生来记性好,忘不掉。于是……父亲把他关进了暗室中。   在地底下,见不到光的暗室,闷热潮湿,没有一点点声音。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一片黑暗中独坐。   他的父亲会不定时地通过门边开的一个小口送来饭食,不让他饿着。   每次来送东西时,他的父亲只会问他一句话:“你忘记了没有?”   起先他说谎,说自己忘记了。可习惯哪有这么容易骗人?父亲报出一列数字后,他下意识接下去,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不能记住,也不能真正忘记。要到……该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于是,他真的把这件事忘了。   黑暗中,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过去十几年回忆如白驹过隙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大火、火里的尖叫,和模糊的人影……   黑暗的房间,来来去去走动的人,金色的光……他似乎很早就见过……   他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那串数字又是什么?   姜遗光再次听到了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有点熟悉。   ……是谁?   可他的脑子像淋过雨的铁块,生了锈,转也转不动了。他只知道,外面被叫着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不能忘了,不能忘了……   他想起来小时候听人说起过的一个故事,说如果你自己独处时,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一定要先确认是谁叫自己才能应声。   当时他还小,说故事那人为什么不能答应?那人回答他,谁也不知道叫人的是什么东西,要是贸然答应了,恐怕夜里那个东西就会来勾他的魂!吃他的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但他现在有种感觉,那就是自己似乎可以开口说话了。   ……该回应它吗?   *   黎恪上上下下跑了很久,喊了很多遍,没有一个人回应,大家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可黎恪不在乎。   他得找到姜遗光才行。   他需要找的姜遗光。   客栈里找不到,他就去白家找。   这场死劫一定和他有关系,否则,为什么出现那么姜遗光写过的话本?故事都成真了?   就在黎恪决定出门的前一瞬,一只脚勘勘迈出大门时,他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我在这儿。”   黎恪不可置信地猛回头看去。   他听到了!是善多的声音。   “善多?你在哪儿?你在客栈里对不对?”   那声音又没有回答了。   而在那道微弱又细小的声音发出的瞬间,客栈里所有人再度停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外原本有些吵嚷的声音也瞬间停滞住,从客栈里到客栈外,所有人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恪声音更高了,直接喊大名:“姜遗光?!你在哪里?!”   一瞬间,他明白了。   这个幻境……恐怕就是姜遗光写下的话本吧?可能还不止一个话本故事。   除了将离以外,还会有别的。   黎恪想:因为姜遗光对自己有印象,可能印象最深刻,他知道自己不是被写出来的,所以自己才能自如活动。   而其他人恐怕都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他笔下的人物,只能按照他的心意活动。   可一旦话本的内容被他们打破,例如他在百花楼里逼问芙蓉——很显然话本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内容,所以他这么做了以后,话本的内容恐怕也会飞快更改。   所以,芙蓉才几次毫无知觉地改口。   为什么只有自己?因为他对自己更熟悉吗?还是因为自己身处十重后的死劫?所以显得特殊?   “姜遗光,善多,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被困在了哪里,你一定要想象我把你救出来。”   姜遗光如果能自己脱困,一定早就出来了。作为话本主人,他应该早就想过话本的问题,可他被束缚住了,不能想,不能写。要不是自己看过善多写的话本,恐怕他也摸不到边。   姜遗光现在估计就像是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他能想象出自己不断破开房屋,可房屋是厉鬼“造出来”的。他在幻境中就没办法打破这间屋子。   但他可以再写出、或者再想象出一个人,这个人能够从外面打开门。   黎恪继续大声说道。   “……你听见了吗,善多?不要再耽误了,你要想着,让我帮你出来。”   就像一个人,自己踩着自己的脚、自己提着自己的衣领,再怎么用力也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悬空的。   他想要悬空,就必须让别人把他提起来。   黎恪高声喊了很多遍。   “如果你听见了,你就想办法藏在厨房的门后,我来找你……”   “姜遗光,你不要想着你,你要想着我……你该这么想,黎恪去厨房,然后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姜遗光。”   他重复说了好几遍。   他不知道姜遗光到底被关在了什么地方,能不能听见,但想着自己喊了那么多句对方才回应一次,恐怕他正处艰难中,难以回应吧。   他穿过一路上僵硬站在原地的人们,来到了厨房门口。   打开门,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弯腰炒菜,炉灶里烧着柴的火苗都好似被封住了,不见一点动静。   姜遗光不在里面。   门被关上。   “……姜遗光,善多,听着,你忘掉你自己,你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想他的事儿。他进客栈住店,朋友姜遗光不见了,他找了很久,就在刚才,他在厨房里找到了姜遗光,姜遗光藏在了厨房里……”   门被打开,里面依旧没有人。   黎恪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猜测对方应该在某个地方听着,只是出不来。   厨房门一次又一次关闭、打开。一切都禁止了,唯有黎恪一个人,反反复复开关门,不断的说着同一段话。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开关门后,黎恪都有些丧气了,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见的声音会不会是听错?又或者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姜遗光没办法改变幻境?   他心里生出了一点点退意。   可是……他想起了上一回,两人同渡的死劫。   那一次,他也是因为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才……   想到这儿,黎恪深吸一口气。   不过再等等罢了。   厨房窄小的门再度关闭。   “……你能听见吗?如果听见了,就照做吧。你要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他的朋友不见了,于是黎恪去找。他打开厨房门,看见姜遗光站在里面……”   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黎恪几乎有点麻木地推开了门,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炉灶里的火苗发出噼啪声,厨子挥舞锅铲炒菜,饭菜香气飘出。而姜遗光正靠在厨房一角堆放的柴禾边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黎恪的声音,他听见了。   只是照做很难,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自己十几年来的记忆,根本没法控制脑海里的念头。   到后来,黎恪一遍又一遍念,他按着对方念叨的话慢慢去想,总算让自己解脱出来。   黎恪长舒了一口气,冲进去把他从柴房里扶出来,也不去问对方刚刚关在了哪里,又为什么出不来,他怕万一姜遗光一想,又被关进去。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我都知道了。”黎恪道,“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去想。”   姜遗光点点头。   外面的人全都恢复了。   黎恪能察觉到,这些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不管是客栈里的人,从客栈大门口经过那些路人的眼睛,也有意无意的注视在他们身上。   那是一种很古怪很诡异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可一旦回头去看,那些人又立刻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客栈里不能待了。”黎恪说。   姜遗光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喝了杯茶,又吃了一点点心,坐在门边点点头。   他什么也别去想,什么也别做、别说,这才是最好的。   刚好黎恪在这儿,他也明白。   姜遗光的眼睛看向外面,可他脑子里仍旧盘旋着那串数字,还有父亲熟悉的模样……不,不要去想。   炎炎大火,烧光了连绵的房屋……不能再想了!想点其他事情。   后厨房,厨子正在生火做饭。炉灶中柴火烧的正旺,火光融融。   一点火星噼里啪啦跳动,其中一丁点从火堆里蹿出来,落在了一块干抹布上,渐渐烧起来。   抹布放在油壶边,被烧着的抹布逐渐萎缩一点边角料探进油壶底下托盘中,油渗了进来——火更大了。   风从窗户口吹进来,点燃的带油的抹布从灶台上被吹落,落在一捆柴禾上。   厨子这时端着菜出去了,没看见。   很快!厨房里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食客们尖叫,四蹿逃跑。   “后院里不是有井吗?快打水去!”掌柜的气急败坏。   在看见浓烟的下一刻,黎恪就带着姜遗光飞快离开了,远远的望着客栈处,火光冲天。   黎恪发觉后者脸上有点苍白,只以为姜遗光还没缓过来,没有多问。   一桶又一桶水不断泼过去,火势丝毫不见减小,反而越来越烈,很快蔓延到了别家。相邻的几处人家裹了大包小包逃出来,望着自己被点着的房子哭天喊地抹泪。   街坊邻居都来了,县衙里也来了衙役,一桶接一桶泼水。火势仍未消减,一桶水泼过去,连响声都听不见,就跟倒进了河里似的。   姜遗光捂住了额头。   眼前烈火熊熊。   他回忆里,也有一片大火,那片火烧了很久很久……   不能再去想了。   火里冲出来一个人,那个人……   帮忙泼水的、抹泪哭喊的,声音连成了片。还有人匆匆忙忙回来,一见到眼前场景,立刻大哭,他家中有人正在睡觉,估计没跑出来,哭喊着把这话一说,其他人也经不住同情了。财物还好,人没了那才是大事。   就在这一片嘈乱之中,忽地有人惊呼起来。   火海里冲出来一个人!   他全身都被烧着了,看不清长相,立刻有人当头泼一桶水过去,那人顺势在地面打几个滚,总算把身上的火苗都浇熄了。   一切都和他的想象对上了。   “走……”头痛得更厉害,几欲裂开。   姜遗光一拉黎恪,咬牙低声道。   他如果还停在这儿,这场火就永远不会停止。   黎恪本来还想着上去帮帮忙,借此套点话,看他这副苍白的模样明白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跑出很远,看不见火了,姜遗光脸色才好转些。   黎恪不能问刚才那场火,他若无其事地说起其他事:“和我一起去百花楼的那几个人没回来,看样子也不会出事。我们去白家看看?”   只要姜遗光想起白家,再将白家发生的事儿按照他的心意改一改,或许他们就能找到生机!   姜遗光基本努力保持着一个头脑放空的状态,听了黎恪的话,他想了想将离的内容,不知又想了什么,轻轻点头。   骡子早跑了,二人快步往白家去。   为了避免让姜遗光心里生出一丁点“恶念”,黎恪想办法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用好话转述,好让对方往有利的一面想。   “刚才芙蓉拿着我拜帖进去了,等会儿我们应该也能进去。白家很安全,白家兄妹应当也是和善的……”   “商兄等人在百花楼,应该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黎恪一路走一路说,二人很快来到白家门外。   果不其然,白家的大门样式变了个样子,门竟然也敞开了。   估计是善多刚才动了念头吧?   黎恪说得更起劲,他知道,人心中恶念会比善念多得多,只是很多时候恶念都被克制住罢了。   就像有的人,看见稚儿,心生怜爱。可在心里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点恶意的念头,想把这个小孩狠狠摔在地上。又或者见着飞翔的鸟儿,寻常人会向往其飞向高空,有些人也会克制不住地要把那双翅膀剪下来。   会生出恶念并不代表这是恶人,但如果一个人内心最细微的恶念都会成真,那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就像现在的姜遗光。   谁知道他会无意间冒出什么念头?刚才那场大火,或许也是他的无心之念。   黎恪反复讲,不断说,似乎起了效果。   两人直接踏进了白家家门,很快有人迎上来,穿着管事衣服的男人笑着请二位贵客进去,说白家两位主子早就在等他们了。   于是黎恪知道,姜遗光还在心里给他们两个安了个身份,估计还是什么贵客。   跟着这位仆从一路往里走,姜遗光头也不抬,不断在心中默默做想。黎恪则扶着他肩膀,一路打量。   即将进门时,地面上一小块凸起的石头绊了前头带路的管事一跤。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管事的从地上爬起来后,咧开嘴,抬手一抹脸——满手鲜血。   他的脸竟生生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管事的暗叫晦气,连忙叫来另一个下人带路,他显露出了那么点觉得两人晦气的意思,于是在他匆匆离开踏出的下一步——   轰一声!   他脚下地面骤然崩裂开一道一人多深的大坑,管事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栽了进去!   其余人都震惊了,忙围上去看。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地上突然会陷开一个大洞,当先跳下去的人就惊叫起来:“死人了!”   十几个仆人、婢女白了脸,茫然又惊恐地叫起来,窃窃私语。   忽地又全部停住,一动不动。   黎恪则是猛地盯住姜遗光。   善多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想看管事摔死,最多可能是他看到管事跌倒,在心里留下了印象,所以才……   后者捂住额头,用力按捏着太阳穴,一言不发。   刚才进门时还没这么痛苦。   黎恪又想:往话本里新增一些内容,比如把他们俩变成白家人的好友,似乎不会有大问题。   是他们变成白家人的好友,姜遗光改的是他们两人。   可要是让书里的人发生改变,比如这位管事。原本书里管事应当也多少算个角儿,现在他死了,后面该管事出场的地方岂不是都要改?   姜遗光头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疼痛消散后,院子里的人才开始走动。   地面平平整整,方才尖叫的人安静下来,笑着引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管事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一般,无人提起。 第292章   铺了青石砖的院落, 路旁放了两个半人高的太平缸,衣着干净的青头小厮领着他们绕过照壁,才到了正当中的堂屋。   踏入正厅,只觉陡然一静。   正厅中坐着两个人, 右边女子穿着秋香色的衣裙, 乌青的发松松挽髻, 斜簪一支石榴花步摇,样貌娇艳。左边男子生得严肃端方,方巾广袖, 目光清正。周围聚着不少丫鬟婆子小厮都露着笑,似乎就等着他们来。   黎恪不知道姜遗光把他们身份想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好问。   当中这位男子应该就是白司南?这女子不知是传闻中那位将离姑娘还是白茸?芙蓉姑娘又去哪儿了?   还没等他想清楚,方才还严肃的白司南满脸喜色地起身,亲自迎他:“黎兄!”   “许久不见黎兄, 清减了不少,近来可好?”   黎恪一怔,立刻笑着回应他过得很好,有段时间没见面所以今天特地来见见他, 顺道请教一下文章。   白司南答应下来, 又忙叫仆人们备好酒好菜,上茶水点心, 不一会儿桌前就摆了应季四时点心,甜咸口都有,倒显得他们贸然空手上门十分无礼。   白司南没提, 他也不会扫兴提起。   他察觉这些人似乎都忽略了身边的姜遗光, 就连小厮倒茶也只上了一个杯子。   他狐疑地侧头看一眼,姜遗光低着头, 一言不发。   白司南笑问:“黎兄,在看什么?”   黎恪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摆摆手。   心里纳闷:这些人看不见姜遗光?   他推一把姜遗光手肘,示意他可以借此机会在白家走动,查探一二。   后者被他轻轻一推,低垂的头微微晃了晃,却依旧安静一言不发。   黎恪顿时浑身血液都凉了一瞬。   “你……”刚才善多顺从地跟着进来,他不知道姜遗光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他没发现!   白司南看着他笑:“黎兄在看什么?”   白茸也在笑,下人们也在笑,一院子的人都看着他笑。细细看去,每个人脸上带的笑别无二致。那是一种很空洞、毫无意义的笑,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别的什么和人很相似的东西,吊着嘴角笑。   事到如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打探清楚白家异样。   黎恪说:“有位与我相熟的姑娘,名叫芙蓉,她来了白家想找将离姑娘叙旧,现在天也晚了,我来接芙蓉姑娘回去。”   说来也怪,他折腾大半天,按理说太阳早该西斜,可直到他们进门,太阳都在天上挂得老高,亮堂堂的。   而当他说完那句话后,天空忽地就暗了几分。紧接着晚霞涌来,铺了半边天!   黎恪也是冒险才说出将离的名字,他抓紧了姜遗光,预备见势不妙就立刻逃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儿去,但姜遗光在身边,利用他身上“出口成真”,或许能行。   白司南微笑:“芙蓉姑娘?”   下人们窃窃私语层层叠叠,像一重重黑暗中的浪卷上来。   “芙蓉姑娘是谁?”   “府上哪里有芙蓉姑娘?明明只有将离姑娘。”   “你见过芙蓉姑娘吗?”   “没有……”   眼前事物似乎都在打转,有那么一瞬间,黎恪看见白司南身侧站了个人,穿着春日桃红的薄衫,发间簪子垂下一颗明珠摇曳,她微笑看着自己,脸色青白,嘴唇红鲜红似血。   是芙蓉……   再定睛看去,白司南身边站着的分明是个小厮,弓着腰奉茶水。   是他看错了吗?   黎恪不信。   再看去,他眼前画面好似不断破碎又拼凑起来,头上照下有些白惨惨的光也变成了碎片瓣一样重叠的碎块。   “黎兄?黎兄?”白司南微笑。   “爷……你明知白家有鬼,你害我……”芙蓉哭泣。   “黎公子?醒醒?”   ……   天旋地转,黎恪都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   模模糊糊间,他甚至错觉自己看见了京城。   朱瓦白墙,青石砖面,来来去去的马车,元宵灯会不夜城,大小各色灯笼将京城照耀得亮如白昼,恍若仙境。大梁盛世之景,三分匀天下,七分在京城。那是天下无数人心心念念的京城。   一晃眼,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家乡。江南水乡,烟雨笼罩小道,来来去去的青油布篷船只,岸边洗衣的妇人,小孩穿着虎头鞋跑来跑去……夜间桥边,蕙娘和他同放一盏莲花灯,鬓间发钗。银镯叮当、水中涟漪、羞红脸颊、低声许诺……   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黎恪有些失神地想,十重前的劫难不过是鬼怪可怕些,精心测算不算难。十重后后死劫则以攻心为主,凡入镜者,无一不是在同自己的心魔争斗,却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心魔……他的心魔又会是什么?   是蕙娘?是乔儿?还是他的父母?还是其他?   重重迷雾堆叠,笼在眼前,一切又变得模糊。   黎恪忽地心底一慌。   扪心自问,他真的准备好面对心魔了吗?他真的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他一直觉得自己除了蕙娘外,对一切都问心无愧。可他真的问心无愧吗?他真的只对不起蕙娘一个人吗?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他真的全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吗?他以为自己的心魔是蕙娘,但真的只有蕙娘吗?   心魔……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要杀要剐为什么不来个痛快!   黎恪忽然感觉到了厌烦与暴躁,他费力地伸手拨开眼前重重迷雾,却怎么也拨不开。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偏生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   *   姜遗光跟在黎恪身边坐下后就觉周身陡然一静。   他没说话,放空心绪,环视四周,面上连同心底一样平静无波。   四周景象没变,花木桌椅、仆从成群,热热闹闹的庭院一棵草都没少,唯独在此刻静得不像话。   那些人脸上都挂着假面一样的笑,黑眼珠直直看着他,笑得好生古怪。   大白天点了蜡烛,一点火星从烛台里跳出来,轻巧落在面前人衣摆上——   他面前突兀地站了个女人。   那人身着银红色轻薄的衣裳,裙摆下露出一点精巧红色鞋尖,和他的脚尖完全对在一起。   她不知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站的和他极近,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浓郁的花香从她身上飘出来。   姜遗光在她凑上来的前一瞬就低下了头,垂着眼睛不去看对方。   不要去想……不该去想……   姜遗光默默在心里念着一些毫无干系的杂事,可仍旧有大片大片红色跳进他眼里。   那点火星跳到了身前人的裙摆上,她的两条腿却依旧一动不动。   上半身往侧边弯,伏得极低,姜遗光坐在椅上,她站在姜遗光身前,腰侧弯下去,像没骨头似的,低到和他头碰着头,脸贴着脸。   逐渐变大的火星子从她的裙摆烧到了姜遗光的衣裳下摆,灼得姜遗光低头往下看的眼睛发疼,两条腿也热辣辣发烫。   可他也没法扭头,那个东西的脑袋就放在他肩头,转也转不过去。   他微微闭着眼睛,僵持着没有动,心里默默想着让这团火熄灭。   可事与愿违,一阵又一阵风穿堂而过,火吹得更烈,腾地蹿升到膝边,肆无忌惮地灼烧着他放在双膝上的手。很快姜遗光两只手背就被火苗尖燎出水泡,发出滋啦啦的灼烧声响。   他嘴唇咬得更紧,身上绷得更厉害。   姜遗光不是察觉不到痛,他只是能忍而已,能忍不代表就真的不会痛。被火烧着,血肉都要被烫熟了,发出熟肉焦香,可他依旧不能跑。   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额头渗出汗水,被火烤着的地方流淌血水,又很快被烤个干净,浑身湿了干,干了湿。被火炙烤的痛苦,让姜遗光再怎么想着不要去想,头脑也不由自主飞转起来。   他早就知道了,将离就是自己分离出去的念,就是属于他的“鬼”。   为什么他会没有人的感情?因为他的七情六欲都被剥夺了出去,世间鬼怪几乎都是人死后的执念所化,而他还活着,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执念脱离开肉身,独自变成了“鬼”。   这个鬼,就是将离。   从小时候起,就跟在了他身边。   所以,他周围的人才会不断遭受厄运。   所以他才会在长大后,写出《将离》来。   《将离》是他和自己的“念”共同写的故事,故事被他掌控着。但在将离故事之外,还有人写着他的故事,有人掌控着他的故事。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是他的念,是他的鬼魂。   那么……又是谁在写他的故事?是谁放的这把火?他自己又是谁的念?   答案呼之欲出——是将离!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又写着他的故事。   将离是他的鬼,他是将离的人。他们本为一体,不过现在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阳间的将离,就是他。阴间的他,则是将离。   现在,他也到了镜中,到了“阴间”,自然就落到了将离手中。   轮到将离写他的命运了。   但将离杀不了他。   将离不断接近他,用各种真真假假的幻象去欺骗、诱导自己,也诱导黎恪,想让他们以为幻境就是他的话本,他所思所想都会成真,并最终伤害到他们。   姜遗光正是误以为此,才会刻意不去想,不去说话。但他这么做的结果,却是一念间把自己关进了黑暗密室中,差点无法逃离。若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又有黎恪来找他,恐怕他真的会在那片黑暗中彻底失去神智。   大火即将蹿到腰际时,姜遗光突然完全明白过来。   他原先认为将离是他的念,从他身上分离出来,又操纵他写下这个故事。所以他的许多念头都是被念操纵着成真的。   但现在,很显然他这个猜测错了。   他的念能成真,因为他和将离本就是一体。   镜外,将离能通过他影响到现实中的人。所以在镜中,他也能通过将离影响到镜子里的世界。   若把镜中世界也一分阴阳,此刻他在阴,将离在阳。他们就如一张纸正反阴阳两面,无比接近,却无法真正触碰。但他们到底还是一体的。   所以,现在接近自己的这个东西,不是她……因为她根本碰不到自己!   姜遗光用力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两只被炙烤的手出其不意地将那颗落在自己肩侧的头颅用力扯下来——   那果然不是人的头,只是一颗圆溜溜看起来像是用羊皮包着木头做成的彩球,边缘处缝了粗糙的一排排彩色线头。   他刚才明明感觉到了人肌肤的触感,也摸到了头发!但现在,握在他手心的头发不过是一排排粗糙褪色的彩线。   随着他一拽,面前整个“人”掉下来。   那是个穿着粗糙的红衣服的木偶人,刚才亲眼看见的精致绣花鞋也变成了质地粗粝的红布包。木偶人烧得更快,转瞬间就烧得只剩一半身子。   姜遗光一把踢开木偶人,手上燃着的彩球用力扔在地上,身体猛向后倒去,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扑灭火后起身就往里跑。   火虽然扑灭了,可腿上的烫伤没那么容易好,破碎的衣料黏在腿上往下淌血水,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要去找到真正的将离在什么地方。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大火。   随着他的回忆,整个白府都燃起了大火,却出奇的寂静,没有人逃跑,满院子的人静悄悄站在原地,任由大火卷上他们的衣袍。   慢慢的,烧成灰烬。   被火焚烧的木材砖石哔哔剥剥往下落,当中有一道人影往里冲。   《将离》第七折戏,白茸怒烧白府。但现在,这把火变成了他放的火。那是他写在故事里的火,所以,不会烧到他这个故事外的人。   果不其然,当他生出这个念头以后,掉在身上的火星子、扑面而来的浓烟都好似隔了一层,对他毫无影响。   姜遗光飞也似的穿过堂屋,穿过长廊,躲开从上方掉落的房梁瓦砾,速度极快地往里冲,带起一阵风。   他记得将离在府上的房间位置,书里写过,白茸把她安置在过二道门再过走廊,正院右侧的西厢房里,厢房外的院里放了太平缸,后面还栽了一小片竹林。   他在大宅中穿梭,终于见到了竹林,看清了大火中的西厢房位置后,翻身过走廊直接踢开了大门。   门里房梁上绳索吊下一道被火燃着的身影,长袖晃荡,浑身散发出难闻的又腥又烫的焦臭味,黑糊糊一长条在空中晃晃悠悠转过来……那不是将离。   也是个木偶人。   吊着的绳应声断裂,木偶人摔在地上,头颅带火苗骨碌碌滚远了。   姜遗光踢开那颗头颅往里冲。   他猜想,将离在避开他。   他和将离,同为一体,如阴阳两极,此消彼长。   如果将离能够在那间密室里把他逼疯,现在就该是她对自己步步紧逼了。但黎恪把他叫醒了,他又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和将离的关系。所以这会儿,变成了将离不断躲避他。   至于找到将离以后要做什么,他也没想清楚。   将离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将离。   不过转念一想,将离一直躲避他,不和他碰面,或许也有其他原因……   他们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也不知道。   但他打算试试。   衣柜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砰砰巨响,似乎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撞要出来似的。   姜遗光用力踢开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架子的衣柜,柜门哐啷撞开,露出里面又一个烧着倒下的木偶人,黑糊糊一团,看不清穿着样貌,但看身形,同样是女子打扮。   将离在哪儿?是真的在躲他吗?还是因为,他们为阴阳两面,所以无法碰面?   里间的架子床噼啪作响,轰一声落地。姜遗光掀开帘子就闯进去,他晃眼间看到一抹黑白分明的乌发白肤,可等他拍开灰再定睛看去,地上滚落的那个还是个木偶人,穿着女子衣裳,头上包裹羊皮,缝了一圈彩线充做头发。   他不觉得自己会看错,刚才自己看到的,应该就是她。   窗户大开,通往后院的竹林,竹林边挨着小池塘。烈火熊熊中,飞快飘过一道比火更红的身影。   姜遗光翻过窗追出去。   *   正在台下听戏的李芥已经完全沉迷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听到了第几场戏,也忘了自己是入镜人,入了幻境就是为了破局出去。   他忘了一切,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戏台下看着台上戏子们舞动,大声叫好,扔银子打赏。   这出戏已经听了四折,说的都是一个白家的事。前三折说了上一代人的恩怨,第四折讲了婢女带着替换后的假小姐上京,白公子对王家的怨气彻底消散,把那个孩子养在了正妻名下,取名白茸。   他膝下已有个长子,名叫白司南,不过两岁大。小孩记性没那么好,只要告诉他这是他妹妹,他便真的认为这是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妹妹。   婢女到底还是心虚,带着一大笔钱回乡。   在她归乡途中,下游一户人家洗衣时,看见了从上游飘下来的一个襁褓,那妇人连忙喊人把襁褓捞出来,发现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见着人就会笑。   那个村子里的河水里已经溺死了不知多少女婴,可这个孩子实在太漂亮了,肉眼可见的美人坯子,天生就讨人喜欢,妇人和丈夫商量后还是决定留下她,养到七八岁,也能挣钱了。   这个女孩越长越美,不过四五岁就能看出将来的倾城之色。   没等她长大,她的养父养母都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   一户富商看中她,要收养。那户人家后来生意也出了岔子,家破人亡。   这个女孩一路磕磕绊绊流落到了青楼。老鸨一见心喜,将她好好养着,不许晒太阳怕晒黑,不许做针线伤眼睛,教导琴棋书画、四书五经。   但那间青楼也出了意外,楼里的一位姑娘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那大人物也不必明着对付他们。他只要表露出自己不喜的态度,自然有人上来踩一脚。   于是这位姑娘又流落到了更南边。   像是意外,也像是巧合,她一步步往白家靠近了。   白家,白夫人李氏因为妇人病早早去世了,当年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在白司南考中秀才后也生病去世了。   临死前,他抓着儿子的手,将妹妹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要白司南发誓,一定要好好守着妹妹,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像当年的绣娘和王姑娘一样。   “……要是你做不到,我在地下知道了也要找阎罗王告你一状!让黑白无常勾了你的魂去,让你在地府里受苦……”   白司南跪在父亲床前痛哭,发誓自己一定护着妹妹。   “……若我让亲妹妹受一点苦,不必父亲动手,我自己堕入阿鼻地狱,受一切苦难,不得善终!”   白老爷这才露出解脱的微笑,阖上眼,安详离世。   后来,白家新雇了个下人。   那下人正是当初绣娘妹妹的丈夫,婢女早就死了,临死前……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把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   她丈夫是个忠厚憨实的庄稼汉,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地里刨食,婆娘生病了也想办法花钱给她治病。但他没想到,自己那个看着同样老老实实的婆娘,背后藏着这么个大秘密。   他觉得良心不安,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一个好好的大小姐,就被换了……   他把家里的两亩地、木房子,连同水牛都卖了,按着媳妇说的,一路往南去,边走边打听这个白家。   但他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好不容易来到白家所在城池,翻山时却跌倒了。要不是经过的小沙弥喊人把他抬回寺里,他估计早就没命了。   寺庙里,他遇见了一个姓白的公子,庙里还有个漂亮女人,也来上香。   老实的庄稼汉大喜过望,他根本想不到这人到底是谁,也不会想到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要替自己的媳妇赎罪,要把真相说出来,而眼前这个人姓白,又在这个城里,他肯定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他真的找对了人。   庙里,白司南骤然得知自己疼爱多年的妹妹并不是亲妹妹,几如地动山摇,无法接受。   第一反应甚至是,他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但白司南来这座庙就是为了给父母点长明灯。他知道这件事以后,当晚便做了噩梦。梦中,死去多年的父亲血淋淋站在他面前,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发的誓?   是了……他发誓时,口中说的可都是亲妹妹。   他亲妹妹不是白茸。   白司南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亲妹妹,否则,他的誓言一定会应验。到那时……他不敢想象。   但他对白茸多年的疼爱不是假的。即便回去后想了办法滴血验亲,证实了白茸的确不是亲妹,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暴露出去。   白司南独自甩袖,长叹道,父亲既然给他托梦,说明他的妹妹一定还活着。他要避着白茸小心探访。   于是白司南叫来了自己在庙里遇见的男人,问出他媳妇生前说的地方,发现竟然就在隔壁州府。白司南带上人去了,一路询问,找到了当初婢女丢下孩子的那条河。   眼看着,白司南就要循着线索找到将离了。此时……李芥却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眼前忽然刮起大风,再睁开眼一看,自己竟然站在了高台中,他身上穿着样式极老的戏服,像个庄稼汉,面上抹了厚厚脂粉,涂得花脸夜叉也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扭头看去,正看到自己。刚才在台下看见了白司南模样的戏子,忽地露出狰狞面庞,狠狠将他推了下去。   高台边下,河水涛涛。   李芥被一推之下脑子里才如同过电般迅速反应过来,他变成了戏里的庄稼汉!   那庄稼汉把自己知道的事儿都告诉白司南以后,白司南就起了杀心。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不愿意让白茸的身份暴露,所以,他选择了灭口!   他要杀了自己!   而原本台下该是看客坐席的地方,竟然变成了真正的江水!   不……他不是戏里的人!   李芥奋力挣扎起来。   他明明会水,可现在他仿佛真的变成了戏里的那个庄稼汉,眼看着就要水里淹死……等等,好像有东西在抓他的脚……   李芥拼命挣扎,不断拍打水面,水中沉浮时,酸涩的眼睛看见水下漾起的黑发,和一身红衣。   活像是水中晕开的一滴墨和红血水。   黑发中的那张脸,洗去了台上浓墨,隐隐约约有些熟悉,再一晃眼,红衣身影又不见了。他在水里脑袋翻转过来往上看,看见了台上抓着栏杆对他露出笑的白司南。   水波荡漾,晃得那张脸扭曲诡异。   憋气也憋不了太久,呛了几口水,就在李芥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水上那张白司南的阴冷面庞换成了另一张更加熟悉的脸,那人隔着水面伸出一只手,只听哗啦一声,李芥被用力拉了上来。   李芥伏在岸边大口喘气,吐出好几口水,好半天才有气无力道:“善多?你怎么也在这儿?”   “也?”姜遗光问,“还有其他人?”   他刚才看见水里有一点动静,伸出一只手来。寻常人看了估计要吓死,可他却感觉那只手不像是死人的手,反而像活人,才用力拽出来。没想到竟然是李芥。   李芥边咳水边回答:“对,沈姑娘他们都进来了,只是我们在看戏时没看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在外面。”   他抬头环视一圈,看这里不像戏台,也不像自己遇到的河边,反而处处有生火痕迹,身后宅子燃着大火,他们就在大火不远处竹林下的池塘边,不由纳闷:“这是哪儿?不是戏台?”   “我们出来了?”   姜遗光一怔:“什么戏台?”   李芥比他更惊讶:“我们进来后都在一个戏台子底下听戏。难道你不是吗?”   姜遗光说:“不是。”他心里猜到了什么,立刻问,“你们看了什么戏?”   李芥见姜遗光两条腿连同手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淌着血水,看起来十分可怜,连忙小心地拽了他起来:“边走边说吧,这火又要烧起来了。”   姜遗光追问:“无妨,这火烧不到我们,你们看的是什么戏?”   李芥:“我不清楚这戏叫什么名字,但说的事儿都和一户姓白的人家有关。我们几个在台下听着听着,就到了戏里……”   姜遗光说火烧不到他们,李芥起初没信,要是烧不到,对方怎么一副惨样?可背后的大火距离他们不过几丈远,他竟真的没有感受到太多热烫气息,不免半信半疑。   他神智恢复后,自然也想起了其他几个入镜人又在台上充了个什么角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出戏……这出戏竟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死在了戏里。   李芥把自己的经历飞快说了,又问姜遗光的遭遇,他挺好奇自己怎么没见着对方。   姜遗光倒没有太大意外,把《将离》的源头隐去了,只说自己曾经看过一本话本,然后就来到了和话本内容一模一样的幻境里。   至于什么戏台、唱戏……他倒没见过。   姜遗光猜测,那个戏台,就相当于他揣测的镜内阴阳的界限一般。他和黎恪、商持等人在戏里,李芥他们在戏外,但戏里“死了人”,这条界限就会模糊,将戏外的人也拖进戏中。   那……他们要出去,就要先从戏里到戏外?   该怎么离开?   戏里死去,估计就是真正死去了。   不过……也不对,如果李芥看到的戏就是他们所在场景,戏台上应当有他们的身影才对。李芥却明显没见过他们,所以李芥看的戏并没有出现他们的身影,没有被他们搅乱。   姜遗光把自己的猜测说了,李芥则回答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因为他看的戏只到一半,白家家中后来发生的事还没看到呢,他就落水了。   两人心里都浮现出一个猜测,如果让这出戏顺顺利利唱完,是不是就能解了死局?   但两人都不确定。   现在这出戏早就乱套了。黎恪带出来一个芙蓉姑娘,其余人又大闹百花楼。原本将离还要回到百花楼做些事,现在肯定也回不去了。   排在后的白茸放火烧白家,这把火也提前了好几折戏,甚至转嫁到了姜遗光身上。其他白家人也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姜遗光带着李芥找了很久,也没有再见到一个木偶人。他知道自己估计很难找到将离了,只得作罢,和李芥离开。   临走前,李芥问起:“你看见王武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他不在你们那儿吗?”   李芥一摊手:“我也没看见他,我还以为他会在你这里。”   姜遗光:“他没进来么?”   李芥:“应当是进来了,我亲眼看见他消失。”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王武的入镜,会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中吗?   以往死劫,入镜人们进入幻境后几乎都是聚在一块儿的,很少有在同一个幻境却分散开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李芥后来碰见姜遗光觉得奇怪的缘故。   放在以前,他只会以为王武和他们去了不一样的死劫幻境。   可现在,两人都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要是王武也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只是……他也在戏中呢?更或者,他在不同的戏中呢?   他们当然不是担心王武的死活,他们只是想知道,这场幻境到底有多少层?   一路向外走,断壁残垣、狼烟动地,就是没看见人。偶然瞧见被烧的焦黑的人形的事物,凑近了一看,那也不是人,而是个穿了人衣服的木偶。   “白家的人都去哪儿了?”李芥好奇。   他现在的样子比姜遗光好不到哪里去,两人一个水深,一个火热。可他自觉这死劫找到了点应对方法,反而很兴致勃勃。   相反,姜遗光的面色愈发凝重。   “原来街上不是这样的。”他解释道。   从白家大门出来向外走,走出这条安静小巷,外面原来热闹得很。现在也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人声。   李芥:“是了,要是没出岔子,白家走水怎么可能没有人来帮忙?”   不管哪儿烧起来了也没这么安静的,更何况是个举人的家里。   出巷子一看,两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条长街横在巷道前,往前的大道,往左往右的街,放眼望去,所有摆摊的、沿街叫卖的、路边背箩筐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木偶,安静地站在原地。   一张张粗糙地好像用烧火的炭棍随便画出来的五官,头发是脑袋顶缝了一圈的粗线,草草穿着人的衣服,那衣服的料子看上去也很奇怪,又艳丽又粗粝,就像是……贫穷人家家里用的寿衣一般!   李芥刚踏出去,就被满街和人一样大小的木偶人给看得浑身发毛。   平心而论,这些木偶也不过只剩个人形有点像罢了。传闻中技艺精巧的木偶不仅面容栩栩如生,更是会在骨头关节处装了球形的环,让它们的肢体能够像人一样转动。这些木偶不仅动也动不了,那张脸更说不上和人有什么像的,不过黑炭随便涂抹了四道弯,看起来就是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   但是……但是……那些脸孔,看着就是让人觉得浑身凉气从心底冒出来。   李芥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挪一步。   他有种诡异又古怪的感觉……好像自己走进去以后,就会和他们一样,也变成一个木偶。   “走吧。”姜遗光说道。   他体会不到什么叫害怕,也不清楚李芥在怕什么。   只是一些木偶人而已。   恐怕……在将离心中的戏里,除了入镜人这些活人以外,其他人都是受她掌控的木偶吧?   不过,在鬼眼中,活人和木偶也没什么区别吧?   “没关系,走吧。”姜遗光走在前面,踏进了这片木偶丛林中。   “李兄,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李芥咬咬牙跟上去,干脆眯着眼睛低头拉着姜遗光手臂亦步亦趋往前走,闻言道:“我来时看见的人都遭了不测,其余还有谁进来我也不清楚。”   姜遗光又问了一遍李芥刚才看到了哪一折戏,确定下来后,带着李芥就往某个方向去。   李芥看的那折戏,白司南为掩盖真相,将庄稼汉推入了水中。这才导致李芥来到了他们所在处。   按照他的说法,戏台上下一次杀人时,应该也会用一个入镜人替代。他们现在到相应的地方去,说不定能把人救下来。   而他记得,下一出戏,死的人会是……   *   镜外,天下太平。   边关动乱,陛下派了大军前去。好在这些年虽不生战事,可东西山大营的兵马从未少过操练,陛下更是年年拨军费,养马、养粮草、养武器。因为陛下一手提拔的武将多,这些将士深喑不打仗自己就没功劳的道理,整日在朝堂上和一帮以和为贵的文臣们吵得天翻地覆。   这个派兵去边关的活儿也抢来抢去,最后还是陛下拍板定下,很快那将军就带着虎符连同粮草、军队,一路往边关去。   随行的还有一位容将军的女儿。陛下亲口褒奖,军营里谁也不敢动她。这位容将军的女儿倒也乖觉,凡事不掺合,不喊累,看在陛下和容将军的份上,谁都要卖她个面子情。   一路急行军,入秋后天也一日比一日凉,路上能见着的流窜的百姓越来越多,表情惊慌,背着包袱往东边走。   这些平民都被他们赶回去了。   要是真打起来,这些老百姓也是有用的,他们能在后面种地、送粮、打完后上来收拾战场。再不济,还能顶个人头用。   于是越走队伍越长。   前面的人衣裳整齐,有些还戴盔甲,手里也拿了长武器,长矛长刀什么的。后面的渐渐参差不齐。两侧跟着神情惶然瘦骨嶙峋的百姓,拖着脚往回走。要是慢了,就会有人一鞭子抽过来。   小半个月后,众人终于看见了远处高耸厚重的连绵起伏的城墙。容楚岚深深嗅了口弥漫着尘沙与血腥气息的风。   再往前一座城名叫月牙城,那里已经打起来了。城中太守倒还算忠心,没有跑,但也把家中老小都送到了后边来。这座城的守官就不是个东西了,老早卷了铺盖逃跑,他一跑,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儿也跟着逃。搞的城里人心惶惶,一团乱,大军到来,叫这城里的百姓更加惊慌又害怕。   若不是月牙城太守的亲眷在这儿顶着管事,恐怕整座城的大梁人都跑空了。   此刻就有个满脸坚毅的小姑娘流着泪接待他们,和他们说前方月牙城的情况——她是月牙城太守的小女儿,她哥哥战死在了城外。   看见有援兵来,这小姑娘高兴极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带路。她说自己从小在月牙城长大,城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户人家她都认识。她不怕死,只怕朝廷忘了他们。   边关早就打起来了,人也死了城也丢了,可京城里的人还没有收到消息,朝堂上的官宦们还在歌舞太平盛世,说甚么打仗劳民伤财,有违天和。   容楚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摸了摸她的发顶,让她下去休息。   月牙城情况危急,可大军疾行数十日,正是疲惫之时,没那么容易拉去打仗。他们要在这座城休整一两日,才好去支援。   更何况……   容楚岚摸了摸放在心口的铜镜。   陛下希望真正派上用场的,不是这些军队。   和她一起来的近卫并另外两个入镜人都在她的房中。那两个入镜人又兴奋又恐惧。   他们知道,这是无比的荣耀,能叫他们家族一步登天的荣耀。   可他们也清楚,选择了这条路,就必死无疑!   大军最多休整两天,他们的时间只有两天。   近卫们面容冷肃:“确定好了吗?”   容楚岚默不作声,点点头。   其他两人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点了点头。   “好,收拾了东西,今晚就动身。”近卫们没有说废话。   蛮族那边肯定也得了消息大军今天到达,他们也一定知道军队需要休整几天。这几日蛮族的探子一定会想尽办法混进军队里来捣乱。   但他们不会想到,军队才是幌子。   陛下真正用来对付他们的手段,不过三个人而已。   近卫们说完这话就要退出去让他们休息。   “等等。”容楚岚叫住他们,“刚才那个女孩……劳烦你们事后问问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认她做个义妹。我名下的田地庄子,都分些给她……”   近卫们耐心听完,记下来:“还有其他的吗?”   容楚岚摇摇头:“……没有了。”   她想要的,近卫们也给不了。   几名近卫行一礼,把其他两个入镜人各自带走回房。   是夜,狂风大作,尘沙遍地,烈风呼啸如鬼哭。   这样恶劣的天气,反而方便了他们动身。   从城墙边放了绳索下去,避开陷马沟和陷阱,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中,十来人一道疾驰,像一抹逆行的暗风。   这批近卫都是最顶尖的死士,武艺高强,确保都能带着山海镜全身而退。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动用马匹,一人背着一个入镜人向月牙城飞奔。   奔袭到一半,便换一人继续背。轮换几次,终于在太阳升起前到了月牙城。   月牙城中乱糟糟一片,尽管天晚了,这座城中大半人也没有休息,在城外都能听到喧嚣嘈杂声,夜里仍要练兵,来来去去的兵戈相击声,粗鲁叫骂,拖沓行走,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   一些老百姓们倒是早早地睡了,反正上面的人打仗不管输赢,他们都跑不了,干脆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还有人则被叫去了干活儿,在城里运东西、收殓尸骨什么的。   十来个人悄悄爬过年久失修的背面城墙——大约因为城背面是大梁,这边城墙修得又矮又低,很轻易就能翻过去。   他们没有惊扰到任何人翻过城墙,进入月牙城后,其中两名近卫和他们分散开,预备在城中打探地形,顺便等他们回来。   另外的近卫继续带他们往前方城墙前行,花费小半个时辰横穿城池,总算看见月牙城对外新修的格外高大的城墙。   但这难不倒近卫们,飞檐走壁间,他们已经寻摸到了个低矮的地方翻过去。   月牙城本就兵力不足,夜里放哨的人瞪大眼睛看也只是防着外面的人会不会进来,至于里面的人出去?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谁会在这时候跑出去?就算是探子也没那么傻。   这就给了近卫们可乘之机。   山海镜一事,不需要太多人知道。   再度往前,于荒漠中前行。饶是近卫们个个经历过严酷磨砺,跟铁打的没区别,此刻背在他们背上的人也听到了这些近卫们有些沉重的喘气。   可他们不能停。   他们最好今晚就能到达蛮族军队外沿。   上头不是没想过,用入镜人慢慢渗透入蛮族腹地,将山海镜送进去。可实在是时间不等人,山海镜只有入镜人能携带,寻常低等的入镜人也不会那召鬼又收鬼的法子,即便现成培养两个也太费时间了。再者,如果让探子把山海镜送进去,恐怕镜子还没送到,一路上的人就都要被鬼怪害死。   所以……也只能选出几个人来,做这急匆匆送命的活儿。   又往前行了约几十里路,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容楚岚觉得边关的天都亮得比京城里早些,抬头望望天,很是新奇。   就着微光,他们伏在一座小山坡上,容楚岚低声道:“就在这里吧。”   再往前,他们就真的要被发现了。   更何况,这条路也处在去往月牙城的必经之路上。蛮族军队想要去月牙城,就必须走这条路,经过这个山坡。   想必在他们到来之前,前方城池的军队在这里和蛮族有过。不止一场激烈的厮杀,但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被蛮族夺去了这片地。   他们一路走来,地面堆积尸骨成山成海,尸体腐烂臭气浓郁到几不可闻,处处可见凶狠野狼。有些瞧着是狗,但吃了人肉,也变成了狼。   用人间地狱形容丝毫不为过。   若非他们之中不是饱受训练的近卫就是看多了真正地狱场景的入镜人,恐怕他们一见着眼前的可怕情形,当场就要吐出来。即便如此,三人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隐隐有些反胃。   近卫们把三人放下,点点头,闪身消失了。   他们要先避开,以免被鬼怪所累。等几人将鬼怪重新收回去后,他们还要回来将人带走。   ——或是,给他们收殓骸骨。   “开始吧。”容楚岚对另外两人说。   她已经认命了。   她看得出来另外两个人还有些怕,一边怕还一边带点儿向往,就像是她曾见过的狗,既怕被打,又想吃肉。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她也怕过,害怕就只能什么也得不到。   容楚岚当先取出了山海镜,照向自己。   镜子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面容,发鬓散乱,嘴唇干裂,神情憔悴不堪,甚至萦绕着几分解脱的死气。   之后,她闭上了眼睛。   山海镜依旧照着她的脸。   镜子里的她跟着闭上了眼睛。   她没能看到的是,镜子里的那张脸闭上眼睛后,面容一点点变得狰狞、可怕,五官扭曲在一起,那是一张人根本无法形容的可怖阴毒的脸孔,根本不像是活人能表现出的模样。如果容楚岚睁开眼睛看到,恐怕也要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   据说,山海镜能照出主人的模样。   但……它的主人在照镜子时,必须时刻看着镜子里的人才行。   否则,镜子里的影子就会生气,还会引来周围其他鬼魂。   这片土地上死去的鬼魂实在太多了吧?   容楚岚不过闭上眼睛一小会儿,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有人在她耳边念念叨叨,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什么,可那声音太奇怪了,她根本听不清,只能听出其中的绝望悲鸣。   渐渐的,古怪的声音大起来。   不光是在耳边!还有在远处的!在山坡脚下,黄土里,草丛里!在树上!在河边!   哭嚎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像是风声。   容楚岚的眼睛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感觉天都亮了起来。   她察觉到有东西在自己周边摩挲,类似于人或者野兽的毛发一样的东西,贴着她的脸颊。还有一一些又圆又沉,湿漉漉散发腐臭味的硬物,在她头顶转悠。   她没有睁开眼,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挂在自己脑袋顶上,不断地撞击着,间或落下来一些血肉沫,腥臭得让人恶心。   天亮了。她想。   但阴冷的气息比昨天夜里更加猛烈。   似狂风一样的鬼哭在怒号!在盘旋!呼喇喇热烈地吹起来,满城血腥腐臭不仅没有被吹散,反而吹得更浓郁。在狂烈的风声中,容楚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不会回应的。   容楚岚睁开了眼睛,差点吓一跳。   果真有个东西,从她背后树上倒吊下来,一张惨白腐烂的脸倒挂在她面前,那双已经烂得生蛆的眼睛和她不足一寸远,还盯着她笑。   这一笑,又有几只扭动的白色蛆虫从那双腐烂的眼眶里掉落出来,在地面打滚。   容楚岚心跳都停了一瞬,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却又撞上了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反手用山海镜将她背后的身体砸下来。   那具还穿着大梁士兵盔甲的恶鬼被她一砸,跌落在地不动了。   其他两人听见了动静,只以为是鬼的动静,没敢睁眼。容楚岚站了起来,开口叫上他们,三人一同往山下去。   他们在的地方不过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坡,上山下山加在一块也用不了两刻钟。容楚岚本想着这块地方离蛮族驻军腹地有些远,希望借着鬼怪之力深入敌军腹地。   可令她失望的是……   他们在山上转了近大半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这座山。   通往山下的路似乎消失了。   “又是鬼打墙。”其中一人叹道。   “这样我们还要下去吗?我们招的鬼已经够多了吧?”另一个入镜人问。   容楚岚斩钉截铁道:“不,还不够,全都是些小鬼,长期还好,短期估计顶不了太大用处。必须再招来些鬼魂才行。”   她道:“刚才我们三人是分散的,现在我们得在一块儿才行。”   其他两人没有意见。   三人聚到了一起,重新取出山海镜,对准自己,闭上眼睛。   镜面中的他们的面庞越来越狰狞可怕,而他们听到的怪声也越来越多,可那些怪声、那阴寒的气息……还不够,完全不够!   突兀的,于万千嘈杂声中响起一声清脆马蹄。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般滚滚而来!   蛮族人打过来了?!   容楚岚一惊,握着镜子睁开眼,推推其他两人。   如果真是蛮族人,他们要藏好才是。   从小山坡又高又密的荆棘丛里望出去,远远而来一大批军队!战马嘶鸣,杀气腾腾,身后卷起尘沙无数。乍一看,真像是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来!   而那高高在马上飘扬的战旗,无比眼熟!   “是大梁的军队!”容楚岚一喜,紧接着又僵住。   她能看出来,这批军队……这批军队,已经不是活人了!   骑着的马匹瞧着像马,靠近就能发现那些马嘴里都长着野兽般的獠牙。   如阴云沉沉般迅速逼近,在马上的战士们铁甲头盔下,露出一张张苍白腐烂的脸,有的甚至是一张白骨面庞。而他们袖中伸出的手腕,也大多是细骨伶仃的一根白骨。   “阴兵过道……”容楚岚抖了抖唇。   她自然想起来了二皇子曾遇到过阴兵借道。现在,轮到她亲眼见证了。   阴兵借道,凡人不可见,见之即死。   这批大梁阴兵不知是何时死去的,也不知将领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带着满身阴冷的仿佛从地底带出的黑雾,山呼海啸地向着蛮族的方向奔去。   容楚岚还呆呆地趴在荆棘丛中望着远处。   她看到……阴兵当中有个将领,他背上披风破破烂烂,绣了一只四不像的野兽。只是那披风早就烂得不成样子,所以野兽的模样也实在难认出来。   可容楚岚认出来了。   那是她亲手给父亲绣的披风!   容楚岚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   队伍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士兵回过头来。   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看了一眼容楚岚。   早已经发青的脸……和二皇子格外相似。   容楚岚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道身影,她甚至想追出去。可那道影子不过转过来一瞬间,立刻又回过头去。它的背影便如石沉大海般藏在众多阴兵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容姑娘?”其中一人感觉异样。   容楚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摇头示意无事,却侧过身,连忙取出荷包里的纸张和炭笔,佯装镇定地写下几句话。   *   京城,皇帝从梦中惊醒。   他挥退要上前伺候的大太监,皇帝披衣床来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去。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中,那轮月亮格外清晰,灿烂到周围星子都变得黯淡无光。   可这月亮并不如以往那般银亮,反而呈现出偏暖黄的颜色,甚至……还带了些红光。   看上去竟更像是一轮挂在夜空中的太阳,泛着红光。   是红月……   红月将至。 第293章   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终于能把话本的内容完全说出来了。   他的念——将离,现在在躲他,不在附近,所以现在他说的话和脑海里的念头不会再成真, 姜遗光也正可以趁这个机会和其他人商量。   将离是他的念, 后者想什么根本瞒不过它, 它自然知道姜遗光为什么要找自己。   这个幻境就是“将离”制造的,换句话说,它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改变这个世界。而将离和姜遗光本为一体, 将离能做到的,姜遗光也能。他们离得越近,姜遗光能做到的事越多。   所以起初念才会误导着姜遗光,让他不能思考,从而自己把自己关进无边黑暗。   只要念在姜遗光身边, 他所思所想就会在念建造出的世界中迅速成真。姜遗光就是想借助这一点打压它。   而当念意识到姜遗光需要借它的力压制它后,立刻离远了。   李芥听姜遗光三言两语把《将离》这话本讲完了,目瞪口呆。   “这谁写的?怎么能这样?也不知著者到底是个什么狠毒心肠。”他忍不住抱不平,“三个人都没好下场……算了, 鬼写的话本, 自然不能用人之常理来推断。。”   姜遗光:“……”   姜遗光:“你说得是。”   李芥道:“按你说的,那庄稼汉落水死后, 尸首却往上游漂,被一个渔民发现捞上岸。结果那渔民过不久也死了。”   这个幻境中,存在着某些东西, 把他们当戏子、当木偶, 一直看戏。现在他们改变了这出戏,不知有没有用。   李芥还想, 自己不知不觉间变成庄稼汉差点被淹死。那这个渔民又会是谁?   他从戏里挣脱出来后,自然想起了一切,包括台上古怪死去的几人,他的眼睛瞟向姜遗光。   沈妍变成了戏里的王姑娘,自尽而亡。   台上那个婢女原先还是个女子,后面病死时也换了个男人。他隐约认出些,那人身形瞧着既像应桓又像刘承和,他们之中的一人应该也死了。   那姜遗光呢?   他又在戏里演了谁?他为什么能逃出来?是谁把他叫醒的?   街上的木偶人依旧很多,好像整座城里的活人都变成了木偶,也有可能他们本来就是木偶,这会儿不过是恢复了原样。从街尾走来,一路静得可怕。   老实说,就算李芥的胆子已经练出来了,依旧心里忍不住发毛。这些木偶的脑袋全都对准了他们,随着他们行走,缓慢安静地扭头。有些木偶可能是年久失修,扭头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听得他好像自己的脖子也开始发酸。   木偶人影重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些木偶人脸上粗陋的五官……渐渐生动起来。   两颗圆黑没有一点光的眼珠子,乍一看去,充斥着森然恶意,怨毒又阴森。   可惜身边唯一还在的活人姜遗光,他也跟个木头人一样,不说不笑,只一个劲儿往前走,看起来更古怪了。   他总觉得,姜遗光不止要去找渔民,他好像还在找什么东西。   姜遗光在找黎恪。   他想明白一切后,也察觉到了古怪。   同样入镜,为什么和他一起在瀛洲岛上的李芥等人都会因为看戏而不知不觉变成戏中人?   但自己却和黎恪连同在京城的那批人不必看戏?因为他们直接到了戏中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   如果说自己有特殊之处,黎恪也是因为他在渡十重后的死劫。那商持他们又是为什么?他们又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们怎么也会直接进入戏中?   王武入镜了,可所有人都没见过王武,他又会去何处?戏里还是戏外?他又为什么和自己等人不一样?因为他是第一次入镜么?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姜遗光突地停下脚步,伸手拉住李芥猛一后退——   从天而降一个衣着艳丽的木偶人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芥吓了一大跳,木偶人摔在地面的声音太响了,一只断掉的手还飞到了他脚边。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头都很粗糙,怎么看都不像真的,可李芥却老有种这只手……是一只活生生人手的错觉。   他晃晃脑袋,紧接着就目瞪口呆地发现姜遗光不断没有远离,反而凑上去看。   “你做什么?”李芥跟他一块儿在破碎的木偶边蹲下。   更令他吃惊的是,满地木碎屑的木偶块身下……竟缓缓淌出一大摊血!   姜遗光撕了自己身上一小块衣料,小心地把木偶朝下的脸翻过来,仔细端详。   他没有说话。   李芥见面色凝重,似乎发现了什么,也不去打扰他,左看右看。   掉下来的木偶人衣裳颜色鲜亮,可料子却不怎么好,导致那鲜亮的颜色看起来也十分粗劣,活像是一匹麻布被染成大红大紫似的。   手、脚,全部摔断了,四处乱飞。   头颅朝下,也摔得碎开,充做头发的彩线被血染得沾上红色。   越看……越可怕。   他很难把这些东西当做真正的木偶人,他知道,这些都是人。可真细究起来,这些东西也不是人,都是鬼的幻像。   姜遗光翻检完了,丢掉手上布料站起来。   “有点糟糕。”姜遗光说,“我们就算现在找到那个渔民,估计也阻止不了了。”   李芥皱眉:“什么意思?”   姜遗光把自己刚才翻过来的人偶脑袋指给他看——他把碎裂的木偶头颅全部拼了出来,变成一张粗糙的脸。   乍一看和街上所有木偶人的脸没什么区别,黑木炭涂出歪扭两条线当眼睛,嘴巴也是血红的一条弯线。但就是能隐约看出些不同。   李芥甚至能看出,这是个年约三十上下、身形干瘦的妇人。再仔细看,它碎掉又拼凑起的下巴上,裂纹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彩衣、黑痣、干瘦妇人……一系列破碎的珠子突然连接成串,李芥顿时脑中如过电般想到了:“是赵婆?”   “应该就是它。”姜遗光点点头。   “不对啊……”李芥道,“你和我说的话本里,赵婆没这么快出来吧?”   姜遗光匆匆把故事说了一遍,里头什么人穿什么衣裳什么打扮当然是被他略过的。   赵婆因为是媒婆,下巴一点媒婆痣格外显眼,被他多提了半句。而赵婆在书中又恰恰是因为卷入了兄妹二人的争斗中坠楼而死。否则李芥还真没那么容易认出来。   “所以我猜测可能是乱套了。”姜遗光说。   他们先搅乱了这出戏,所以戏里场景时不时僵硬一瞬,再扭曲回原样。可现在白府被烧,本该死去的庄稼汉活了,这出戏彻彻底底被破坏。   所以……街上的人都变成了木偶。   所以,没那么快出现、也不应该在这时候死去的赵婆突然摔死在他们面前。   戏中注定该死的人也排了顺序,现在,顺序已经乱了……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没有生气,反而想到了什么。   他想办法逼走了一直在自己身边徘徊的念,念转头就能用新的办法来克制他。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将离》整本话本内容的人,如果他能把话本内容说出来,再联合其他人一起行动,他们未必不能破局离开。   正因如此,将离才干脆不再维持,反而故意把故事打乱吧?还故意让他和最好用也最相信他的黎恪分散。   这样一来,就算他知道故事发展又如何?已经没有用了,故事已经完全乱套。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在其他不相信他的入镜人面前反而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那我们该怎么办?”李芥也立刻想到了这点,他不知道姜遗光和将离的关系,只真以为姜遗光看过这话本,可现在话本内容全乱了,还有什么办法?   “先找别的入镜人吧。”姜遗光心里有个猜想,他说,“我之前和一个人汇合,他名叫黎恪,字慎之,比我高半个头。”他伸出手在自己头顶再高些的地方比划一道,“穿蓝衣,年约而立,样貌温和,耳边生白发。”   “至于其他人……”姜遗光看着他说,“你最好避一避。”   李芥皱眉:“他们有什么不妥吗?”   姜遗光摇摇头:“我只是猜测,不能作数。”   李芥看看周围:“……你要与我分开找?分开多危险,两人一起有个照应。”   姜遗光再度摇摇头:“不了,那鬼一直在找我,你我分开,才有机会找到其他人。”   李芥一听更恐慌,他觉得对方有事瞒自己,可姜遗光现在一脸严肃的模样实在不似作假。他觉得对方身份估计也有点特殊,便没再纠缠,匆匆一拱手:“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话,我们各自去找。”   至于怎么找……话本里有名有姓死去的人都有可能在死去时被入镜人替代,他们只要按照那些人临死前的地方去寻即可。   但现在,故事被打乱,恐怕死亡的顺序也被打乱了……能不能找到,全看运气。   姜遗光选择了一条和李芥相反的路往前走。   他不知道黎恪在哪儿,也不知道接下来哪里会有人死去。   他骗了李芥。   他故意显露出自己的特别之处,再告诉李芥鬼怪在找他,所以二人分开才可能找到其他人。   李芥自然会认为和他在一起,会被鬼怪迷惑,姜遗光此举是为了引开鬼怪,让李芥去找人。   但恰恰相反。   念在躲避自己。   李芥和自己待在一起,念就无法过来。现在,他和李芥分开了……   李芥又是自己亲手从戏外“拉入”戏中的入镜人。   念当然会去找李芥。   他渐渐恢复力气,飞快跑起来,周边房屋、木偶变成不断后退的倒影,唯独没有活人。   如果这场幻境只是一出戏,白家兄妹和将离姑娘自然是主角儿,其他人的人都要做配,都不重要。   不仅如此,戏台上能出场的人有限,在台上的人要尽力唱戏,还没轮到上台的人该怎么办?自然是在台下等上场。   这些木偶人,就是那些正在台下的人。因为现在还没轮到他们上场,即便他们之中有重要角儿,也只能僵在原地等着。   那么……只要找到正在活动的木偶人,就能知道,现在台上演着的是哪一出戏,又有哪个角儿正活动着。   至于黎恪去了何处,他无法知晓。   他只能不断在心里去想象,希望自己能找到对方。   蓦地,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姜遗光顿时侧头,那惨叫声却戛然而止。   听上去有些熟悉,正好是李芥离开的方位,但却不是李芥的声音。   根本不必考虑,他转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奔去,途中不闪不避撞倒不少木偶人,有些在地上摔开裂痕,滚来滚去,他也不理,奔跑之快几乎能出现残影。   等他赶到时,地上只有一具裂开的尸首。   高大结实的身形却穿着女子的艳丽彩衣,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头朝下,头骨已然从中间裂开,能见着周围散落的白骨碎屑。他的头发也梳成女人样式的发髻,因为衰落而松散开,沾在地面粘稠的一大滩血渍中。   和刚才他们看见的木偶人没什么区别。   无非一个是人,一个是木偶。   甚至还把一个高大男人扮成了干瘦女子模样。   男人演女人戏也要讲究身形贴合,选个壮年男子扮演媒婆,要么是随心之举,无关男女。要么……就是入镜人中已经没有其他女子了。   姜遗光小心地把人翻过来。   和木偶不同,木头还能拼凑成完整的一张脸。可人的皮肉摔成软烂血肉模糊的一滩,怎么也拼不起来。以至于姜遗光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哪个入镜人。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可在经过暗室之后,他对其他人的印象莫名就隔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李芥才和他见过面,身形看上去也不像,不是他。   会是谁?   也不重要了吧?不是李芥也不是黎恪,死的,是其他任何人一个人都无所谓。   姜遗光抬头张望了一下。   这个地方和刚才木偶人坠地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是街角,同样面对一家当铺,同样在一间两层酒楼下。乃至周边站立不动的木偶人群的穿着打扮也都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把刚才发生的事儿找个相同的儿原模原样再来了一遍。   姜遗光抿抿唇。   他才想过能用看木偶人活动的方法分辨是哪场戏,念就直接用活人和木偶人来了一段一模一样的戏码。   念就是他,能随时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他却没法知道念的行踪。   他就像在和一个能提前知道自己下一步念头的自己相互博弈,结果只能永远慢一步,不断被克制。   这样一来,想找到黎恪也很难。   不管他想出什么办法,念都会知道,并立刻作出反制之举。即便他要引蛇出洞也不行,刚有这个念头,就会被念窥视到。   他不能不思考,一旦试图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他就会立刻被自己关入无尽黑暗。   一旦念接近他,他所思所想便会成真。   念不接近他,他要克制念,就必须先找到躲避却又无限接近他的念。但念察觉到他的思绪后,便立刻远离……   不论怎么看都十分矛盾,找不出答案。   想到这儿,姜遗光干脆起身走了。   临走时,他瞥了一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尸体。   按理说李芥离这块地更近,他听到了声音,应该到的比他还早才是。可姜遗光来到之后却没有看见李芥的身影?   再一想,李芥和自己不一样。   他听见了惨叫,肯定会认为此处有诡异。他当然会远离。   等等……   姜遗光脚步停下,后退几步。   此处有诡异?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个被自己一直忽视的、酒楼的二层。   那里探出半个面目惊慌的身体,是一个打扮成年轻男子的木偶人。   书中,媒婆受白司南所托,给当地一个富商的儿子说媒,想要把将离嫁出去。   可将离还没去,那个媒婆就和富商的儿子突然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再之后……富商儿子身边的小厮就直接把媒婆从窗边扔了出去!   正正好摔在要进酒楼的将离身前。   将离当场吓得花容失色,哭着回白家。白茸好生安慰她。可那富商的儿子从二楼向下看时,正好瞧见了将离的美貌,心驰神往下,又请了媒婆上白家说媒。   至于原来的赵婆?   只要银子花的多,杀人也能说成是她自个儿不小心掉下去。   姜遗光看到了富商儿子,看到了周围不知何时变出一脸惊恐模样的木偶人,再看到地上的“赵婆”。   所有人都在,唯独缺了主角——   将离和白茸不在这里。   其他人是木偶,死去的人由入镜人替代。将离和白茸,到哪里去了?   主角不在场,戏也能接着往下演吗?   他再次往上看去,却发现……   原本趴在窗口往下看的年轻男人木偶,也就是富商的儿子……不见了!   转眼间,周围的木偶人群都更模糊几分。   粗陋简单的五官,一张张脸,全都对着他笑。   ……   李芥跑了很远。   他当然也听到了惨叫声,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他听见惨叫声就赶紧跑了——废话,有人死说明那个地方有鬼,他怎么可能还在那里呆?   到处都是看上去格外相似的街道,街道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木偶,那些泛着木质黄的面孔,黑豆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现在他有点后悔贸然离开姜遗光了。   姜遗光在故意支开他,他也知道这点,但他不认为姜遗光身上有什么能够克制鬼怪的东西。所以,如果他们分开,鬼怪去找他和找姜遗光都有可能。   所以,他才会同意。   现在看来,鬼怪先杀的也不是姜遗光,他可以先和对方一起走,也好过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乱转。   转着转着,转过弯,他还在想事儿,忽然撞上个人,差点惊得大叫起来,好悬忍住了。在看清的下一瞬他的惊恐便转变为了惊喜。   眼前人个头比自己略高一寸,穿蓝色衫子,神情憔悴,样貌温和举止斯文,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两鬓却生了白发,一双眼睛像电一样,温和难掩锐利之色。   “黎慎之?”他惊喜道。   黎恪刚要道歉加拉关系,就听见对面人格外惊喜的声音,顿了顿:“这位兄台,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李芥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善多和我说过,他正在找你,我一见就知道是你了。”   黎恪:“善多?你们见过?”   李芥:“当然见过,他和我说了不少。”   李芥也搞明白了,这幕后鬼怪估计就是刻意要让他们分开,不让他们聚在一起。   既然如此,一定是因为他们聚在一起互相商量后,能发现一些什么。s所以李芥毫不藏私,把自己知道的见到的、姜遗光告诉他的,全都转述给了黎恪。   同时他不忘拽着黎恪赶紧走。   黎恪陷入沉思中。   姜遗光意识到这是个戏中世界,他们身在戏里,因为改变了话本内容,所以现在整个幻境都乱套了。   既然如此,还会有人“看戏”吗?   他们又怎么把这出戏坚持到结局?   黎恪把自己的猜想和李芥说了,他也认同他们所在的世界是戏中世界。黎恪觉得只要把这出戏唱完,也就是到结局后,他们自然会离开。   可现在一听姜遗光所说的《将离》故事,结局只剩下寥寥几人。其余人几乎都死了。   这样一来,他们怎么可能会放任故事到结局?话本里的人死去,最后还不是用他们入镜人来替代吗?真这么替代下去,还没到破局,入镜人都死绝了。   而善多怀疑的另一个问题,他也在心里有了猜测。   那个叫王武的人,夺了某个入镜人的镜子,也入了镜。他应该是进入了其他戏中。   否则,他不会在街上看到这么多戏台和说书人。就是不知道王武进入的是哪一场戏,死了没有。如果没死,王武所在的戏中世界,会不会和他们的这出戏融合?——毕竟这个世界已经乱了。   除此外,还有一点有些困难。   他温和地笑笑,和李芥说话。   眼前这个叫李芥的人……他好像怀疑了什么。   他可能猜出了姜遗光的身份有些不太一样?姜遗光知道的太多了。   善多是故意告诉他的吗?   也是他特意让李芥来找自己的?   黎恪一直被心魔困扰,在他也即将堕入无边黑暗时,眼前场景一变!他突然出现在街上,周围尽数是木偶人,那些个说书人、杂耍班子、书铺全都不见了!   紧接着,他就被转过街角的李芥撞上。   幕后恶鬼,为什么要特地让他们见面?   姜遗光故意在李芥面前显露出自己的特异之处又是为什么?   黎恪一时半会有些想不明白,两人小心地往白府走去。   黎恪认为李芥就是从白家的池塘中被姜遗光拉入这个世界的,白家其他地方说不定也会有收获。   他也认为,那个鬼会去追姜遗光,所以,他们现在去白家应该是安全的。   很快就到了白家。   被烧毁的房屋只余残垣断壁,草树花木全都烧尽了,有几间屋子还算完整,但也只剩个空架子。整座废墟都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白家没人了。”李芥说,“我和善多出来的时候没见着人,连木偶人都没有……”   话音刚落,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一抹蓝色影子,快如闪电飘过去。他还没看清,那影子就不见了。   快得像是错觉。   他急忙回头:“你刚才看见了吗?一道影子!”   黎恪脸色苍白,轻轻点头。   他也看见了,那道影子飞快闪过,根本不可能是人。   “这样……我们还要进去吗?”和呆在原地的木偶人不一样,鬼可是会真的要他们的命啊。   黎恪反而道:“正因为有……阻拦,我们才要进去。”   畏畏缩缩,永远不可能解开死局。   “其他人恐怕都不在了。”他特地提醒李芥。   其他入镜人一定是指望不上的。   ……   此刻,在众人猜想的另一个戏台。   王武终于退场,脸上还带着苍白厚重的妆,涂抹得跟大白墙也似,总算离场。   他根本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放在普通人当中还算大的胆子几经惊吓后早就变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又撞上什么诡异的东西。   可这唱戏的地方实在太过于可怕,到处都是昏暗发黄的烛光,隐隐约约还泛青。他套着厚厚的戏服也只觉得浑身冰冷,这种冷不止在表面,更是侵入到四肢百骸。   最可怕的是,周围所有人……不,那些都不像人,那些鬼东西……一直在身边。   他在台上唱戏的时候,这些鬼东西就在台下喝彩,在台上吹拉弹唱。他现在不唱了,也有一堆“人”围过来。   王武浑身都在发抖,不断咽唾沫。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想跑,可不管哪扇门打开后外面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点点光都看不见。一旦他想走出去,他就会感觉到从心底散发出的刻骨的寒意。   就好像……那片黑暗中,有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一般。   他被一个脸上涂了厚厚白色脂粉,嘴唇正中用胭脂涂了一个圆,两边脸蛋也抹成红红的圆,看起来无比诡异阴森的一个女娃娃,领到了一间房里。   房间里堆满了唱戏用的东西,墙上挂着披风、披挂、腰裙、各色袍服短裳铠靠盔帽……整整齐齐长长短短挂着。   中间一条长桌,长桌正中一条多宝阁一般隔开左右两条的木架。木架一左一右两边都挂了一条盔帽,看起来简直像挂了两列人头。   桌上也整整齐齐堆了各种发冠、翎子、泡子等物。用来缠头的布条扎好堆成一小捆,簪子钗子步摇玉佩等物则乱七八糟摆在桌上。长条桌两边,各自摆了好几条长凳,供人坐着。   王武拿起几个看看,不感兴趣地丢了回去。   看着金的银的玉的晃的人眼花,实际上全都是些仿造的便宜货,连个银的都没有。   被隔开的桌子都在正中木架上架靠了几面铜镜,想必是为了让那些戏子能坐着梳头贴妆。   王武现在一看到镜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又不敢做什么,这些镜子实在诡异的很,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进入到这个鬼地方的,便挨个凑上去照了照。   令他失望的是,这些镜子虽然能照的清楚,可它们都不是自己找到的那个镜子。   镜子里照出他的脸,没有一点用。   王武失望叹气,坐在一张条凳上,越想越气,愤愤地一蹬腿,却感觉自己踢到了桌下的什么东西。   他弯腰去看,是一排箱子。   箱子厚实,表面擦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经常用。   王武左看右看,那个带他进来的可怕小鬼已经出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出什么事,他心里痒痒,狠狠心,一鼓作气把箱子拖了出来。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手肘长的皮影。   王武见过有人耍皮影,中间吊起一张白布,后面点灯照亮,耍皮影的人就坐在白布后面操纵皮影,一边动一边讲故事。   这些箱子里的皮影瞧着还很新的样子,摸上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皮做的,很光滑,颜色又鲜亮,看起来很值钱。   也不知道是谁的,竟然都放在这里?难不成外面那些鬼东西还要看皮影?   王武翻了翻,皮影人特别特别多,一个箱子里可能就有几百个,全堆摞在一起,竟然也没压坏。   他一摞一摞翻,想看看箱子底下,最后翻起一大摞,皮影人底下还是皮影。   他没耐心了,干脆随便抽了一张出来。   这是个穿着红衣服,帽子上插了花的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骑马的男人。   王武最见不得这些,嘀嘀咕咕:“一个大男人插花……娘娘腔。”   他拿起皮影,左右晃动两下,被压着这么久,皮影人还挺结实,扯了两下没扯动,架子也没散。   他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也是皮影。   王武从最上面随便拣了一个出来,是个女的,做的很漂亮,应该是个挺美的女人。   他一转头,才发现长桌最尽头竟然挂着一块白布。   王武动了心思,拿起两个皮影走过去,又把灯放上,嘿嘿一笑。   先动男人。   “我今天打马游街,实——在——快活——”王武拿腔拿调唱着。   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娘娘腔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状元吗?考中的状元就穿红衣服,脑门上戴花,然后被人牵着马游街。一群人围着看。   他想象着自己就是状元,趾高气扬地唱着不伦不类的唱词。   “将来我肯定要做大官——娶公主,我考上了状元,那就是我的福分——”   一时得意忘形,一时痛苦难当。   “小将军——你,你你你可死的好惨哇——”   马背上的人一会儿伸了手乱晃,一会儿抬手捂住脸,马也在操纵下晃晃荡荡,眼看着马背上的人就要跌下去。   王武终于过够了状元的瘾,他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自己根本不是状元!   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还在厉鬼老家!   这皮影肯定也做的是别人,是哪个状元游街然后被看到了,拿他当模子做了这皮影。   想到这儿王武就怒火冲天,抄起另一个皮影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扣下,口里发出尖利的女声:   “来人啊——救命啊——”   “啪!”女皮影砸在男皮影身上,王武嘴里啪一声,嘿嘿一笑。   这回总算砸出了一点毛病,男皮影的马垮了,腿也断了,趴在地上。   王武心里的恶意总算消散几分。   他决定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玩、更漂亮的男人。   这个断腿的……就先塞回去吧。   王武哼着小调把皮影从白布后拿出来,马也散架了,人也散架了,女皮影的一只手也断了,被他捏走……   经过了一排铜镜。   在走过去的瞬间,王武眉心一跳!猛地扭头看向镜子里。   打磨得光滑又清楚的铜镜中……他手里拿的,根本不是皮影……   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   镜子中,男皮影是个男人,躺在地上流了很多血。女皮影是个漂亮女人,衣衫散开不少,头发也乱了,也流了很多血。   王武一见到,就呆住了,吓得把皮影一丢。不过一层皮和木架做的皮影立刻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这回倒是没有摔坏。   王五吓得要死,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铜镜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镜子里照出他是正常的,皮影却照出了人的样子。而且……镜子里的人长得真的和皮影有点像。   不对,应该是皮影和镜子里的人长得有点像。   王武头脑疯狂转动,一瞬间,福灵心至。   他自己不是也突然变成了台上唱戏的吗?既然都是唱戏,肯定是有一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倒霉,变成了被耍的皮影。   想到这儿王武就开心了。他把破了的皮影塞回去,翻出新的来。   每找到一个,他就会在镜子前照一照,看看这皮影画的到底是谁。   都不认识。   有些看起来挺有钱,有些看起来很漂亮,还有不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长得漂亮的,那叫什么?那是红颜祸水!   书生?那就是小白脸!   有钱的?有钱的地主老财最可恨,该死!   一旦有他看不顺眼的皮影,他就会在白布后狠狠批判,再把它们弄断手脚,拿到镜子前去照。   看到镜子里的惨状,王武哈哈大笑。   他不好过,其他人也别好过。   再说了,他就是玩玩皮影而已,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第294章   各人自有各人苦, 入镜人们的艰苦与生离死别本就是隐秘,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无人在意。   京城中的氛围,也随着恩科后放榜, 渐渐恢复到以往的平静喧嚣。   在此前, 不少流言满天飞。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容家传闻, 好不容易在容家大小姐主动请缨上战场后迅速消失。   至于女人能不能上战场这事儿,倒没有几个酸腐敢说话——本朝开国皇帝就是和老婆一起打的天下,后来也出过几个女将军, 容楚岚替父从军,不失为一桩美谈。   而边关战事,也在皇帝的推波助澜下,慢慢淡化。除此外,隐约还有些闹鬼的诡异传闻, 有人说这是因为京城中少了修道修佛之人,上头没有神仙镇着,才让小鬼冒头。   一波又一波流言让所有人都不太平,京城里看似什么事也没发生, 却好像在暗流涌动中发生了不少事, 都渐渐如一张逐渐拉满的弓一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弦, 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追逐似的。   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当时的紧张,仿佛随时要爆发。到现在虽然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一场恩科放榜而已, 可绷在他们身上的那根心弦就是不知不觉间放松了。   也因此,今年的状元游街, 比以往更加盛大!更加热闹。   据说,陛下也要亲临!   于是还在京城等着看状元游街的读书人们全都疯狂了。   他们苦读数十载,也许永远也考不中进士,永远无缘那九五至尊所在的金銮殿,无缘面见圣颜。可现在,陛下也要观礼!   要是陛下看中了他们呢?要是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一二诗句能传到陛下耳中,他们就能一步登天!   一入秋就冷得厉害,这一日老天赏面给了大晴天,从长安左门起就堆满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御林军在前面开路,身上铠甲擦得锃亮,在秋日寒阳下反光。   不过……这大概是一年中京中百姓唯一一次不惧军爷们的时候。欢呼喧嚣声不绝于耳,更有大胆的女子往他们身上丢花,花瓣撒在银亮铠甲上。   比御林军们更惹人注意的是后面跟着骑在马上的进士们。   今年前三甲都出乎意料的年轻。尤其是状元郎,年少有为却还没有娶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绑了回去当金龟婿。白老先生也说,要不是白家没有适龄的姑娘,他也不会任由贺道元孤身至今。   贺道元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进士列最前,帽边簪花,荷包上绣竹纹,更显得风骨不俗。他身后数十位进士,每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才子,可今天全京城的人只会看到他一个人,也只会传颂他一个人的名字。   两列御林军在旁护卫,据传陛下亲临,何等威风?何等气派?天底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恨不得自己变成贺道元,要是让他们变成状元绕京打马一圈,恐怕立刻死了也甘愿。   可贺道元本人的脸色却不算很好,他看着似乎有些孱弱,身子骨单薄,脸也发白,换成其他读书人早就高兴的要疯狂,他面上却是笑意不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周围太过热闹,没人看出状元郎心绪不佳,还以为他紧张呢。   人头耸动、如雷般呼喊欢笑中,贺道元无意间望向某个地方,旋即瞳孔骤缩。   他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人,那人和自己当日所见的古怪孩童一模一样!   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而后,他竟直接在贺道元的注视下消失了!   贺道元浑身一冷,勒住马,踟蹰不定,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的样子太反常了,人群传来嘈杂声。   “怎么了?状元郎看见什么了?”   “怎么回事?前面停下来了?”   “不知道啊……”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议论声越来越大,跟在贺道元身后不远只差一个马身位的榜眼和探花也颇为诧异,两人对个眼神。榜眼抖抖缰绳打算上前去问……   忽地,从天上直直砸下一道身影!   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那身影就砸中了骑在马上的贺道元身上!御林军根本来不及阻拦,两人就一块儿从马上滚落下去。   离他最近的那位御林军下意识伸手去拽,可他伸出的手却好像握住了巨石一般,一瞬间的沉重后,鲜血飞溅!   御林军握住手里那截还套着丝绸衣袖的断臂,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惊呆的何止他一个?   “啊啊啊!!”一滴血溅在好不容易凑近了想一睹状元郎风采的一个妙龄少女脸上,她呆呆地一抹脸,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她一尖叫,其他人才好似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   谁也没见过这种可怕的场景!第一反应就是跑!尖叫、大喊、小孩哭嚎,此起彼伏。受惊马匹嘶鸣不已,手中没了缰绳制掣竟直直往人群中冲去!又引起无数声尖叫。   越要跑,人群更加拥挤!   好不容易挤在前头的人跟火烧屁股似的没命往后钻要跑走!后面的人也跟着扭头跑。你推我挤,谁也看不清谁,后头人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其他人大叫着跑便也跟着挤着跑。   不少人一个不慎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被其他不知谁的慌乱脚步踩下去,便再也没能起来,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   这些血淋淋的烂泥被不小心低头的人看见了,又引起更大的惶恐!   就这样,骚乱似水波由远及近传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动乱不休,人们没命地跑,不知酿成了多少大祸。   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进士们有不少不大会骑马,前头一乱,他们骑着的马也全部受惊拼命窜腾,胡乱冲撞,御林军们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勒马,大叫着让人别挤!别跑!可他们没有命令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快就连人带马被淹没在人群中,更添了不少惨案。   这场状元游街,彻彻底底的乱了。   ……   夜深了,金銮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京兆伊、御林军头领、十六卫头领……以往在外面跺跺脚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京官们无一不脱了帽跪在大殿中,有些人背上还渗出血来,也不敢擦,只一个劲磕头。   太监、宫女们无一不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整座大殿都安静得跟死了一般。   令人惊惧的长久沉默,一个小太监悄悄往殿里来,手里端个托盘,悄无声息打个千儿,坐在案后的皇帝微一点头,他才将托盘轻轻放在龙案上,并马上跟着站在一边低头数地板。   他的背脊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拣起托盘当中的几份供词,翻开看。   底下跪着的一排大人们额头汗冒得更多。   “状元游街,本是好事,偏偏办成这样……”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底下人一抖。   “仅仅一日,被踩踏而死的百姓就足有三百余人,还不算那些被踏伤的,趁机拐卖了孩子的。进士一百人,也折进去二十五个……”   折子轻飘飘往桌上一拍,纸张发出轻响。   皇帝深深吐纳一口气。   熟悉的人却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火。   陛下即位三十年,已经很少再动怒。但今天这出荒唐事儿实在是……谁也没想到啊!   谁知道从天上会掉下一个女人来?还好死不死地砸在状元身上,把他砸下马。   伺候的宫女之一便是近卫的人,她更心知陛下的怒意为何。   除了受伤和死去的人以外,这桩事传出去的影响更为恶劣!   偏偏是陛下开的恩科,偏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游街时天降横祸,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那些反贼,又有话可讲,指不定会把这事儿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件事的确是厉鬼所为,可他们能说吗?敢说吗?就算他们不敢说,老百姓就不会在心里猜测吗?不会偷偷乱传吗?   要知道,半个京城的眼睛都在那一刻盯着状元郎,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掉下来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事儿根本止不住外传。   百姓多愚昧,要是让他们知道京城中有恶鬼,恐怕天下就要大乱。   陛下再度深深吐纳几口气,一挥手,示意底下还在不断磕头的人们退下。   他们身体一软,几乎要瘫下去。旁边伺候的太监们眼疾手快,两人一个赶紧将大人们扶住了往殿外挪,再悄悄把地面擦干净。   陛下坐在几案后,看向杜尝。   杜尝连忙向其他人使眼色,很快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悄无声息退下大半。唯有几个穿着太监宫女服饰的近卫们留了下来。   据他们禀报,贺道元四肢俱废,即便救回来也只能当个废人。奇怪的是,他的手脚都不像是摔断,反而像被活生生扯断的。   从天而降的那个女人住在城西,姓白名汀兰,寻常人称其为兰姑,也是一位入镜人,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上空往下掉。   她的情况还好些,只是摔断了两条腿,接回去就好了。   “……也是入镜人?可是因为她身上的诡异?”   回话的近卫连忙道:“并不,据兰姑说她并没有入镜,只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就来到了大街上。”   他小心地觑一眼陛下神色,谨慎道:“……依奴才看,她不像是说谎。”   这样一来,背后就一定有某些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们还查出了什么?”陛下问。   近卫有些为难,左右看看,一叩头,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除了兰姑和贺大人以外,还有别人。”   “礼部员外郎刘生源之子,未曾上街,在家中无故从屋顶摔落,左腿已废。一书生上京赶考住在京城中云来客栈,当时也无缘无故从楼上坠下……”   近卫列举了十几个他们打探到的怪案,全都发生在今日事故不久后,相隔不到一刻钟。   当然,这些人都被他们想办法封了口,不让说出去。   皇帝一听就皱眉。   无故坠楼,他想起了前些时日京里的坠楼案。   那场案子就发生在入镜人之中,因为他们都入了同一场幻境。而那场幻境,也是迄今为止他所知入镜人数目最多的一场,甚至于出镜后,诅咒也仍旧纠缠着他们。   算起来,还和倭国传过来的长眠诅咒有关。   只是,他本以为坠楼一事该只发生在入镜人之中,为什么现在还波及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   陛下问起,近卫自然要答:“启禀陛下,这回的坠楼一事和上一回无关……”   兰姑也好,贺道元也罢,乃至他们在京中调查的所有人,他们都声称自己在下坠前看到了一个顶着大头娃娃头罩的人。   说着,近卫呈上了画像。   很普通的大头娃娃的模样,奇怪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大头娃娃穿了什么衣服,长多高。他们只记得这张油光发亮的大头娃娃的脸。   陛下低头看着纸上图案。   画上的人顶着最普通最常见的面罩,面如满月,眼白正中挖了小孔可以让里面的人看到外头,眼睛和嘴唇都画出笑弯弯的形状。头发剃光了,只有额头正中留一缕。   “就是它?”陛下问,“可有问出,他们为什么会碰见这个东西?”   恶鬼行事无常,如果惹上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甩掉,只有等死。可想要招惹到这种恐怖的厉鬼也是有条件的。   他们一定是有意无意间做了什么,要不然,怎么会都碰上这个大头娃娃?又怎么会同一时间遇上同样的怪事?   近卫迟疑道:“他们都说,是因为一本话本……”   “话本?”陛下反问。   近卫小心斟酌词句:“不敢欺瞒陛下,他们的确说是因为一本话本。看了那话本后,他们就见到了那个东西,等他们再一次看见,就是今日出事了……”   所以近卫猜测,这话本里也带了诅咒,看过的人就会被大头娃娃缠上,再被其趁机杀死!   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话本……   陛下当然不会以身试险去看,只是听近卫禀报。   “这话本名叫《将离》,正是上回长眠诅咒的破局之人姜遗光所作。只是,他写出这话本时,还没成为入镜人……”   姜遗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陛下眼前。   自小到大的古怪经历、被认为天煞孤星、亲手杀死祖父、离奇成为入镜人……再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他所在的每一场死劫几乎都是靠着他破局,尤其是上回困住了几百人的长眠诅咒,也靠他一力挽回。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才十六岁,翻年也不过才十七。十六岁就能渡过五六场死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不巧的是,姜遗光去了瀛洲,至今未归,否则召来身边也算得用。禀报的近卫如是想。   陛下微微皱眉。   近卫们都知道死劫有多难,他能听出近卫口中赞叹的意味。毕竟姜遗光不光自己渡劫,还能把其他人一起带出来。他们当然觉得这是个忠心的苗子。   可陛下却能感觉出,这是个天赋极佳,却又生了反骨的年轻人。   这样有才气的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驯服。   他用朝中官员也是如此,刚考中入官的读书人最是麻烦,得狠狠磨一磨性子才能用,否则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惹出祸来。   陛下总觉得,姜遗光也是这样的人。   他表面驯服,但心里未必真正忠心,这样的人就像一匹狼,永远不会对人低头。   “再去查查姜遗光。”皇帝吩咐下去,“尽快把他从瀛洲接回,速去!”   ……   姜遗光还不知道自己在陛下面前有了姓名。   他正在做其他事。   满大街都是木偶人,一动不动。这些木偶人都是念心中用来唱戏排戏的东西,念靠着它们,演出了将离这个故事。   但现在,这出戏被打乱了。   姜遗光心想,现在需要把这出戏唱完。可白家三个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有他一个人也很难办,他需要其他人帮忙。但他担心再次出现刚才的情况,不能说不能想,便随意找了一家店,在里面找到笔墨后,把《将离》话本后半部分写了出来。   现在的戏已经完全乱套了,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被打乱而已。只要让黎恪他们看到,他就有办法联合这些人出去。   姜遗光书写速度很快。   写过一遍后,他将这些信纸折好贴身放着,又开始磨墨重新书写。   这一回他写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第一遍,他把《将离》这个话本完全照抄了写下来。   但有那么几页他并没有真正写出,而是在脑海里推演出写在纸上的布局后,飞快打乱顺序,将其中关键几页的字全拆了再记录下来,写成一段语焉不详混乱的文字,和一大串用来解读数字——   他终于知道,他父亲让他背下的那串数字可能要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字谜。   父亲一定是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他说,只能用这个方法隐晦地告诉他。   而现在,他把这个方法用在了和黎恪的交流上。他觉得黎恪应该能看懂。   设下谜题后,姜遗光才开始写新的将离的故事。   和第一遍不同。写第一遍的时候,他想过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写好后,念就会立刻出现。   他和念同为一体,念希望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演完,但因为他的缘故中途生出不少杂事,导致整个故事都乱套了。这会儿自己把故事重写,意味着他自己也同意了这个故事。   他和念的共同推动下……念一定会立刻把整个世界按照他所写的话本再度演绎一遍。   按照原本故事的结局,到那时,他们才是遇上真正的死期。   所以,姜遗光才要省去不少关键处不写,将他们变成密文。   第二遍不一样,他将自己等人也写了进去。   他、黎恪、李芥、沈妍……所有人的名字全都写进了故事中。当然,故事里给了他们一个好结局,都活了下来。   当然,这些人中不包括王武。   王武到现在一直没出现过,也没人见过他。姜遗光猜测他可能会在别的书中。以念的恶意,它说不定会给王武一些能够威胁到他们的东西。   他下笔速度很快很快,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让他赶紧写完,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按照李芥所说,他一睁眼就坐在戏台底下看戏。而他和黎恪等人也是坐在戏台下看戏。   在戏台下看戏的那是戏外人。   姜遗光则是把王武写成了戏中人。   戏外人总是比戏中人好一些的。而王武这样的人……姜遗光不得不防备。要是念先找到了王武,它一定会利用王武做点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经有个话本,写了三位异姓兄弟长大后,为了各自前途反目成仇的故事。心念一动,他将这个话本写了下来,只是在这个话本中,他把其中一人的名字抹了,把王武的名字加了进去。   接下来就算念出来靠近自己也没用。   他和念同为一体,这个幻境既是念的,也是他的。一旦念接近他,他们共同生出的意识会立刻成真——也就是这第二本话本,会立刻变成现实!   想到这儿,姜遗光写得更快!   只可惜他没有更早地意识到问题根源,如果他再早一点想明白,他根本不会落入客栈中的黑暗,也不会在白家被烧伤。   但他心里还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他不知道念在想什么,但念不一样,念能知道他心里的所有想法。   所以,在他想出这个对策的时候……念一定早就知道了!   念会做什么?它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自己?   下一瞬,姜遗光就知道了……   昏暗拥挤房间,白色的幕布垂下,无人打扰。   王武像一只恶狗刨食般兴奋地翻着箱子,他察觉到了一种操控别人命运的快感,这种感觉让他犹如吸了一口仙气般,浑身飘飘然。   他翻到后面干脆懒得再翻,直接把箱子倒过来,里面的皮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王武早就不正常了。   他在房间里面踩着那些皮影走来走去,哈哈大笑,犹如一夜间赢下赌场的瘾君子。在他毫不留情的踩踏下,那些不过皮和竹架搭成的皮影全都被踩得稀碎。   从房间里的镜子照过来看,王武简直是踩在满地犹如泥泞般的模糊血肉中。   他翻了一个又一个箱子,拆毁一只又一只皮影。   他不知道这些皮影从何而来,为什么从镜子里面照去又是真人的模样。   当然,那些突然受伤的人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看过一本话本,就被某个诅咒缠上了。   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变成了话本里的皮影,只要轻轻一踩,就要肠穿肚烂。   但好在一点……王武懒得把那些皮影全都拿到白布后。   放在白布后的皮影才算真正“上场”,上场后的故事才算得真。   现在那些皮影横七竖八歪在地上,没能“登场”。   王武只要仔细对比镜子里的景象就能发现,那些人的伤势和皮影比起来还是要轻上不少的。比如有的皮影整条手都扯断了,镜子里的那人也不过手骨骨折而已。   王武没管那么多,他只顾着自己高兴,撕扯得越来越高兴,两眼如野兽见着腥味似的发红,呼吸粗重。   蓦地,他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在一个木箱子底下,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皮影。   其中一个皮影最让他眼熟。   穿着蓝衣服,涂得白白净净,下面还有一点被火烧的痕迹。   几乎是看见那个皮影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瞪的老大。   这几个人……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敢耍他!   额头蹦出青筋,脸孔扭曲,狞笑着,王武拿起了那个皮影。   放在铜镜前,一照。   王武几乎要哈哈大笑。   这个皮影,果然是宋霜。他带着那帮人戏弄自己,领着几十个兄弟到处乱转,这个宋霜……他必须死!   不过嘛……在这之前,他可以好好玩玩。   王武把眼熟的皮影全都翻了出来,一一摆在地面。   沈妍、李芥、仇少才、刘承和……   还有这个最可恶最该死的宋霜!   他最先拿起了沈妍的皮影,他还记得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说话客客气气,可分明就是看不起他。果然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贪慕虚荣的,瞧不起他这个大头兵。   王武心想,老子扒了你的衣服,看你还得意什么?   他拿起模样和沈妍有三四分相似的皮影就开始撕扯,皮影上的衣服都是画上去的,他怎么可能撕下来,扯到最后,反而变成将手脚卸下。   瞧见镜子里的女人也血淋淋一片,王武感觉舒心不少。   殊不知,另一头的沈妍满心愕然。   入镜后,她莫名其妙就坐在台下成为了看戏人当中的一员,而后她又忽然到了台上,成了那王家大小姐的替死鬼。   她明明已经死了!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喘不过气,窒息时的痛苦。可现在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虽然手脚都被扯下来皮肉,身上也血淋淋的发疼,可她就是活过来了!   她不知道皮影的事儿,当然也不知道,王武把她从箱子里拿出来后,放在了白布后头。   那就意味着,她重新“登场”。   她自然会活过来。   一个又一个,扯断手脚,有的身体拧成了麻花,依次吊在白布后。   黎恪带着李芥正往白家走去,两人眼看就要来到水塘边。   忽然间,李芥感觉胳膊一疼,遏制不住的惨叫出声。   “李兄!你怎么……”黎恪话还没问出口就惊愕不已地站在原地,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李芥被抓到了半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撕扯他的手脚,白骨森森穿透皮肉,鲜血喷涌。   紧接着,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开始变形,在半空中拧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李芥再怎么忍能忍,在这种情况下,也控制不住地发出惨叫。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偏偏他就是没死,死不了,只能活生生地忍受着痛苦。   李芥完全没有闲心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浑身骨骼断裂的巨大的痛苦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朦胧间,他听到黎恪在喊自己。   黎恪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他刚才下意识逃走,逃到一半没察觉到危险又折返回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是鬼怪所为,为什么他没出事?   是谁在折磨李芥?偏偏又不干脆给个痛快杀了他,这样的折磨,说是没仇都不可能。   “李兄!你等等!你坚持住!”黎恪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还是大声喊。李芥被抓到了半空中,他跳起来也只能勉强抓住一只已经被拧到变形的脚,之后他就被甩落在地,满手鲜血。   惨叫声持续了近半刻钟,李芥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他的身体仍旧被无形的手掌控着,撕扯、拧动,扭曲成一团,断开的骨头扎穿皮肉露在外面。   再然后,那只手似乎消失了,李芥跌落下来。   黎恪在下面看得都忍不住揪心,他虽然知道李芥有些小心思,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李芥以这种方式死去。   用力接住了他,小心放在地上,先伸手探了探鼻息……   令他惊奇的是,李芥身上流了那么多血,骨节全都碎了,身体以非常诡异的角度向后仰着拧成一个团……   可偏偏他还活着。   他竟然都没有死!呼吸微弱,可他还活着。   简直像那个东西故意吊住他的命好让他受折磨一般。   黎恪想救他都不知道怎么救,他也试图让李芥身体舒展开,可李芥的骨头早就被故意反折还打了半个节,解都解不开,黎恪伸手试探几次,再后来都不敢碰他。   让人看着,就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   黎恪越想越浑身发寒。   这个东西……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更像来复仇的人,还是那种丧尽天良毫无怜悯之心的恶徒!   会是什么东西在作乱?   王武拿起了最后一个皮影。   再次在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果然浮现出熟悉的少年人的模样。   但在少年身后,还有一道血红的像是女人身形的影子,那影子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王武当然也没仔细看。   他拿着皮影往白布后走去,沿途经过的镜子每一面都照出了那个小鬼头可恶的嘴脸,他好像很着急在写什么东西,一张张镜子走过去,他写的东西越来越多。   不过……从今天以后,他就别想写了!   王五没有看见,当他经过那些镜子后,镜子前都多了一道淡淡的身影。   那是个女人模样的血影,保持着和镜子里姜遗光一模一样的姿势,伏案飞快书写着什么。   随着她的动作,卓越上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的字。   那是将离写的故事。   姜遗光在改变将离的故事。将离也在改变姜遗光的故事。现在,将离就把姜遗光的故事截了胡。   她笔下的王武,从戏台上退下后,来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中堆满了皮影。   这些皮影全都是人,有的是活人,有的是死人,有的在镜子里,有的在镜子外。在镜子里的人暂且不提,而在镜子外的那些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看过《将离》这个故事。   一旦他们看过,他们就会变成属于将离的故事中的人。   王武不知道,他只为自己逃脱一劫而感到开心。   他在房间里翻了起来,发现从镜子里能看到活人的身影以后,就开始找自己的仇人。   镜子前的血影继续书写。镜子里,即便王武已经来到了白布以后,可镜子中仍旧浮现出淡淡的姜遗光的影子。   他们都在写故事。   但是……镜子前血影的速度,要比镜子里的姜遗光更快一些。   她终于写到了姜遗光。   桌面上浮现出一排细小的血字——   “王武拿起了属于姜遗光的皮影,他伸手,扯断了皮影的右手。”   房间里,白布后,王武扯掉了皮影的右手哈哈大笑。   镜子中,姜遗光的右手突然断裂,笔掉落在地,鲜血喷涌。   姜遗光眼前纸张上的文字飞快变化,变得和桌面血字内容一般无二。   他知道,这是念的对策。念果然利用王武来对付他。   他用故事克制念,所以念也用故事操纵王武克制他!   而且,一出手就是断了他的右臂,不让他有继续写的机会。   可是,他还有左手。   想都没想,姜遗光伸出左手握笔,以丝毫不亚于右手的速度飞快将那一行划掉,改写——   “王武把皮影放回桌面,羞愧自尽。将离……”   白布后,王武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他呆呆地看着手里断了一只手臂的皮影,再看一眼地上狼藉的皮影们,心中生出一股愧疚感来。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十恶不赦!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要杀要剐,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他整这么恶心干什么?   王武羞愧欲绝,转头就要硬着脖子往墙上冲——   桌面血字跟着变化。可在姜遗光才写下将离二字后,他又动弹不得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刚才写下的字迹消失。   紧接着,纸张上墨渍蠕动,一个字一个字艰辛地往外吐,变出新的一行内容来。   “王武重新拿起皮影,他卸掉了姜遗光的……”   姜遗光拿住笔死死僵持,墨字每多一个他就涂一个。他右手断裂处剧痛,左手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只能咬牙坚持住。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活路。 第295章   京城动乱。   状元游街当日, 无故出现一女子从天而降砸伤状元郎,车队混乱,马失控伤人,人群踩踏, 伤亡惨重。这几日京城里到处都在办丧事, 白布白幡随处挂, 原本因恩科放榜逐渐沸腾的油锅直接被泼了一瓢冷水,爆发之后迅速冷下来。   那女子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天上?   还有……除了状元郎以外,听说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人突然就从半空中砸到了地上。   据他们说, 那时候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着他们往地上砸。   再然后……   御林军冲进各大书铺搜捕,听闻有反贼混进书铺印了反文反诗意图谋反。当日状元郎出事,那女子也是反贼们安排的,总之一切都往反贼身上推,绝不能有损陛下颜面。   更何况……这些反贼本就不清白。   “据说赤月教的反贼都会邪术!他们要九十九个童男和九十九个童女的血, 还要种在坟头九十九年的阴木,炼成以后就能操纵活人。”   “就跟木偶戏一样,把血给你喝下,你就会变成木偶, 听他的话, 可吓人了……”   百姓多愚昧,不论多么玄乎的流言, 只要传的人多了,他们就可能会信。朝廷先下手为强,在京城流言炸锅前抢先安排一步, 让百姓把苗头都对准了反贼。   住在京中的百姓都能觉得近年来各地管理似乎更严了些, 规矩倒没怎么变,可以往那种松弛舒适的感觉就是渐渐消失了。按一些人的话说, 那是绳子收得更紧了。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蛇蚁过道一般。有些人也忍不住要跳出来。   现在大家才明白为什么。   因为反贼啊!   要不是反贼闹事,又何至于此?   反贼实在可恶,一开始先躲在寺庙里,利用信众香客敛财,后来寺庙道观除去大半,剩下的也必须朝廷接管以后,这帮人就在京里散布谣言。多亏陛下英明神武,乃真龙天子降世,总能及时识破反贼阴谋,否则现在京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不过百密一疏,还是让这些反贼得逞了一次。陛下五十大寿开恩科钦点的状元郎,听说从此以后就成了个废人……   据说,陛下爱才,更是爱民如子,听闻此事后数次落泪,才下令全城彻查,不放过一个反贼。   据说,书铺里抓出来不少反贼。   据说……京城很多悬案都和反贼们有关。   流言纷纷,越传越广,越来越多人信了,无一不对反贼深恶痛绝。   御林军们当初丢了脸,原先一把手直接被撤下去换了新人上来,这位新官上任直接把京城里三层外三层查了个天翻地覆。听说京城中的大牢都挤满没地方放了,日日有家属在外哭嚎。   除此外,皇宫里也日日抬出裹了白布的尸首,有些布都来不及裹好,露出一点穿了里衣的尸骨,堆在板车上拉走了。义地埋不下,索性全都送到化人场。   都说陛下动了真怒,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呢。   陛下管的这样严,百姓们反而安心不少。像这样有事抓人还好,自己不惹上不就没事了?要是出了这事儿上头还没什么动静,他们才要害怕呢。   这把火也终于烧到了朝阳公主这里。   “话本?”朝阳公主不解,“什么话本?”   她表现得天衣无缝,眉头轻皱,病久了,以往看起来如牡丹一般盛艳的容貌也多了几分可怜,“我说最近宫中怎么动静多了,因为话本?”   她身边也有近卫,近卫把事情解释一遍,朝阳公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了那话本,就会变成厉鬼的傀儡……实在太可怕了。只不过,我这里是没什么话本的,你们可以查。”   她自请搜寝宫。   底下人哪里敢?陛下让人来找时可是特定叮嘱过,不可怠慢惊动了公主。   因此来搜寻的宫人们也只客客气气地和朝阳公主宫里的人们交谈,不知问出了什么,晌午后,宫里带走了三四个宫女。   “你说她们早就成了傀儡,想把话本塞进我房中?”公主不可思议,“我房里这么多书,就算他们把话本放进来,我也未必会看。”   贴身宫女替公主掖好被子:“可这样一来,公主您就算说自己没有看,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呀。”   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二皇子。   陛下还是信公主的,只是陛下最近太忙了,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公主。二皇子又巧言令色,让陛下以为他对公主很上心。   其实公主身边的人也奇怪呢,二皇子原来对公主明明很好,虽然行事有些不周到,可总有几分真心。不知发生了什么,二皇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朝阳公主没说什么,侍女给她解了头发,拿梳子通过一百遍后,她顺势躺下,让其他人都出去。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被窝里的身子却在发冷。   她说谎了。   她看过了那本话本。   还是容楚岚带给她的。容楚岚和她交情不错时,天南海北什么都聊过几句,也议论过京中最实兴的首饰花样话本戏剧等。   她就和自己说起过,那本据说名叫《将离》的话本。   直到现在公主都不确定容楚岚是不是故意的。她猜想,或者容楚岚自己也不知道呢?她当时说起的语气那么轻松,她怎么会知道这话本会害死人?   可如果她知道呢?   听说她和写话本的那个人也有几分交情,如果他们都故意隐瞒了来骗人呢?   可她现在已经到了边关吧?公主心中就算有再多疑问也没有办法去问了。   最可怕的是……公主不知道自己会被变成什么样。   看了话本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但真正出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会轮到她吗?会落到她头上吗?   二皇子最近得了差事,很少进宫,这让公主松了一口气。她最近对这个哥哥越来越厌恶,甚至是痛恨。而这个哥哥对她也越来越不耐烦了,有时朝阳公主一扭头,就能看到对方望向自己时阴鸷怨毒的眼神,恍若厉鬼。   可偏偏……他们的母妃,乃至父皇,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于母妃提起他的次数也多了,听说她私底下还为他多做了好几身袍子,以往这种有点“出格”的事情,母妃向来是不敢的。   他们就都没看出来吗?!这个怪物!难道给他们都灌了迷魂汤?!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朝阳公主本来只是闭目休息一会儿,后来也渐渐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身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闭紧的眼皮不断挣扎,睫毛乱颤,想醒过来,可怎么也醒不过来。   公主浑身难受,意识一点点回笼。   她感觉到……真的有东西压在身上!   眼皮艰涩地勉强掀开一条缝,昏黄烛光泄进来,公主看到,自己被子不正常地隆起了老高。   而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藏在被子里。   公主几乎要疯了,一把掀开被子!   一个带着白面红唇,笑眼弯弯的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趴在她身上,被子掀开后,脑袋抬起来,直直地对着她笑。   公主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僵住,浑身都软得提不起力气来。她想叫人,可嗓子干的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孩趴在她身上慢慢向她爬过来,越来越近,到最后,那个面罩牢牢地贴在她面上。   眼对着眼。   朝阳公主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吓得连闭上眼睛都忘了。她看到……那个面罩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眼睛……   而在小孩抬起头来时,面罩下本来会露出一点脖子的皮肤,可面罩和肩膀的接缝处却只是黑漆漆一片。   公主终于知道了,面罩底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张看起来油光水滑的大头娃娃的脸还在对着公主笑,然后,它伸出手,放在面罩边缘。   它把头罩摘了下来……   *   镜中,王武被一阴一阳的两个执笔人操纵着,一会儿悔恨的恨不得撞墙,一会儿又疯疯癫癫要把所有皮影撕烂。   他看起来就像个疯子,哪怕现在离开幻境,他也不可能神智清醒了。   而姜遗光那头,正苦苦坚持着。   他断裂的手臂也随着自己和将离斗法中,一会儿长出,一会儿筋骨寸断。除了手臂以外,其他地方同样如此。   他终于知道该怎么对抗将离了,可他却没办法送走对方,更没有办法化解将离的执念。   将离就是他,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执念。   或者说,将离就是他的念,将离就是执念本身。他怎么可能化解?   他猜出了将离想要什么。   将离是念,他为主体。所以将离想尽办法让他失去神智,到时候便可附在他身上。   既然是这样,他更不可能让将离得逞。   手腕、手肘、小臂、脚踝、腿骨……身上但凡能断裂又不影响性命的骨头都断过,又被他拼命夺了回来。常人绝无法忍受的骨头寸寸断裂的痛苦,他竟也能熬。   将离不会杀他,也杀不了他。他要是死了,将离也会消失。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姜遗光已不知道自己在纸上划去多少痕迹,又新添了多少内容。   另一边,王武真的要疯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他整个人就像皮影人一样被掌控着。一下子撞墙拿刀砍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跳起来往外跑。可他根本跑不出去,一掀开帘子就有脸上涂抹了重彩的戏子阴冷地盯着他看。   王武后悔了。   他在踩着那些皮影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和那些皮影也没什么差别。   一样被人操控,动弹不得。   他就不应该来的,不应该捡到那个镜子,不应该跟着那些人走。要是他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一定离那些人远远的,保准不招惹。   有没有人救他?   有没有人啊!救救他啊!   王武涕泗横流,流着泪,再次不受控制地坐下,用力往桌上撞去。   黎恪还在河边,他不能触碰李芥身上的伤,如果一个不小心,断骨戳进了心脏,到那时李芥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李芥还有用,不能死。   他留意到白府内,原本微微荡漾的风逐渐平歇。在他们面前流淌的小池塘也逐渐平息了波澜,渐渐生成光滑平静的一面水镜。   水面平滑,倒映出水池上空的垂柳绿草,蓝天白云——   和岸边行走,来来去去的下人们。   黎恪头皮发麻。   水镜里分明现出了一个完好的白家,下人们来来去去,白家当家的两个人,白司南和白茸,他们苍白的影子浮现在水里,静静地看着他微笑。   志怪小说中常有描述此类情形,活人眼睛看不见恶鬼,但镜乃阴物,鬼会在镜中现出身形。   所以,从始至终,白家人都没有走是吗?   黎恪被自己的猜测惊得浑身发毛,可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仔细地打量水里的倒影。   不知为什么,当他回想时,白家所有下人的面貌都是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因此他也无法判断河中倒影里的鬼影是不是包含了所有下人。   他甚至连有多少人也记不清了,不过白家的下人不可能全部出现在他面前吧?所以数目上也无所谓了。   他在鬼影中,看到了芙蓉的影子。芙蓉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同样浮在水面,微笑地看着他。   黎恪忍着恐惧慢慢看。   白司南和白茸都在这里,将离呢?   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这水中倒影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将离?   不……不对,他本来就没有见过将离,所以,即便这倒影中没有将离的身影,他也不应该觉得很奇怪才是。   正在这时,李芥的手脚好似被什么东西扯着抚平了一般,刺破皮肉暴凸出的白骨也妥帖地回到了原位,身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李芥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黎恪回头问他:“李兄?你好了吗?”   他问出这句话后,顿时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浑身冒冷汗。他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池水倒影不对劲了。   因为水里……没有他和李芥的影子!   李芥在他面前犹如变戏法一般,浑身骨节不断发出声响,身体一点点展开、铺平,从原来扭曲的一团到现在如平常一般躺在地上,也只不过用去一盏茶时间而已。   李芥自己都纳闷,他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也不问黎恪了,坐起身活动活动手脚,一脸惊奇。   鬼会放过他们?怎么可能?   一定是背后有谁做了什么。   其他人基本都死了,黎恪一直在自己身边,难道是姜遗光?   黎恪示意他看水中倒影,李芥也看的头皮一麻。   两人坐在一起商议。   这河水中的鬼影看起来不能伤害到他们,于是二人干脆坐在池塘边悄悄谈论,一边分出心神,盯着池水。   他们谈论后,都觉得在这场幻境中,镜子、池塘,戏台,才是关键事物。   他们都是戏里的人,按照戏里内容走。   至于池水,这池塘一定有些古怪。李芥当初就是在戏里被推入河中,却又被姜遗光拉了上来。   而现在,池塘因为没有一丝波澜,变成了一面平滑的水镜,所以又能照出他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来。   “你看,我们现在也在戏里,会不会在戏中还有戏,然后通过镜子,我们能看见戏中的戏,或者戏外的事物?”   “镜通阴阳,假如以我们所在的地方为阳面,我们能通过镜子看见阴面。阴面之人或许也能通过镜子看到阳面。”   “戏台也是如此。阴面戏台上演着阳面故事。”黎恪越说越觉得脑子灵光起来。   “李兄你最初进来时就在阴面,我和善多等人在阳面。你能在那边看到阳面的戏,我们这边也能看到阴面的戏。后来你在阴面落水,善多恰好在河边,才能把你带过来。”   “白家被烧毁后,白家人都进入了阴面?”李芥猜测。   “所以这池水……不对,应该是镜子,镜子可以让人在阴阳二面来去。所以我们才一直找不到将离!”黎恪越说眼睛越亮。   所以他才会突然之间和姜遗光分开,白家人“看不见”姜遗光,是否也是因为在那时善多通过某个渠道忽然进入了另一面?   李芥恍然大悟:“这样一来,王武肯定也是在阴面,只是在与我相对的阴面,他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他。我能看见你们,你们看不见我……”   如此环环相扣,戏外人也是其他人眼里的戏中人,实在叫人糊涂。   “不对……等等。”李芥砸吧一下嘴,纳闷道,“什么找不到将离?将离就在这儿啊。”   他本来想伸手指,忍住了,下巴一抬,“白司南和白茸,就是将离。”   这句话带给黎恪的震撼不亚于晴天霹雳。   “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么说?”   李芥:“小姜兄弟把故事全都告诉我了啊,他和你分离之后就遇到了我,他说自己曾经看过这个话本……”   紧接着,李芥跟着放下几个大雷。   他把姜遗光告诉自己的话本故事完完整整说了出来,其中还带着姜遗光的一些叙述习惯,黎恪一听就知道那是姜遗光说的话。   黎恪震撼不已。   不止是因为《将离》这个故事,更是因为……   善多为什么突然又能说出来了?   他原本不敢说不敢想,因为他一丁点念头都可能会通过扭曲的方式成真。可后来为什么遇上李芥以后,他又能说了?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而听完这个话本故事后,黎恪也有种说不上来的、仿佛被淤泥淹没的难受的感觉。   却原来,白司南知道白茸不是自己亲妹妹以后,渐渐生出男女之情来。他后来发现妹妹愈发离经叛道,也不愿意约束她。   他不断寻找自己的亲妹妹,最后还是父亲托梦,让他知道了亲妹妹的下落。可再后来他才得知,那根本不是死去的父亲托梦。   至于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白茸在一次雨夜中偶然发现自己的血不能和哥哥相融,起了疑心。再后来得知哥哥一直在寻找某个妓子的下落,怒不可遏,觉得哥哥荒唐。   于是,她在白司南和将离的第一次会面时,偷偷藏在房间的衣柜里。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看到那样一幕……   背对着她的将离,和白司南……两人抱在一起后,竟如泥人一般渐渐相融。   他们抱在一块儿,变成了一大块模糊的肉团!   白茸都惊呆了,呆在衣柜里不敢出声,她眼睁睁看着肉团还带着人的头发不断涌动,一点点融在一起,像两块颜色不一样的蜡烧热后融化在一起,两团不一样的泥掺了水后和在一起,搅动着,不断搅匀了。   再然后,又分成了两个肉团。   两个肉团再慢慢的,变成了白司南和将离的模样。   白司南原本是来找将离算账的,可不知怎么的,在房里呆了一会儿就晕乎乎地坐下了。   白茸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首自己听过的民间歌谣。   “……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当初她听着这歌瑶只觉得天真烂漫,可现在她到眼前的一幕,却只感觉不寒而栗。   白茸回家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司南。这还真的是她的哥哥吗?到底有多少是白司南,又有多少是将离?   再后来,她就替将离赎了身。   白茸一直害怕将离,但赎身后的那一晚,她就彻底忘了自己曾经看见过的怪事。她以为自己和将离生出了些不为世人所容的情愫,而哥哥也喜欢将离,又因女子相恋天理不容,所以要拆散她们。   白茸既爱着哥哥,又以为自己喜欢将离,根本不愿意分开,悲痛之下同意和将离私奔,被白司南派人寻回。   白司南大怒,他认定将离蛊惑了白茸,可他自己也对将离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不愿意离开。他清楚自己不爱将离,对将离也无半分兄妹情,可就是感觉不能离开她。   他也不能说出将离的身世。   于是白司南告诉白茸,他要娶将离。   兄妹□□,天理难容。他心里想着自己娶了将离以后,白茸就不会再惦记她,而自己不碰将离就是了。到时等白茸心思消了,自己再放她出去。   至于白茸……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是她的哥哥。   白司南完全没想到,白茸纠缠将离也是为了自己,而他最后决定娶将离,在白茸看来就是放弃了自己,选择了将离。   再后来,将离告诉了白茸自己的身世。   白茸无比震惊,原来白司南和将离才是兄妹,他们绝对不可以在一起!她以为哥哥不知道,揭破了这件事,被震怒之下的白司南下令关起来,不准向外透露半句。   将离又去劝白司南。   反正白茸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干脆来个偷龙转凤?   红盖头一盖,养在深闺,谁会知道花轿里的是谁?到时远离这座城,谁又会特地来看看白司南娶的妻子长什么模样?   白司南犹豫之下,同意了。   三书六聘,十里红妆,白茸盖着红盖头,晕晕乎乎地坐上了花轿。   之后,她便跳了水自尽。   她想起来了。   她看到了,将离和白司南融为一体,又分开。所以,和她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那真的是人吗?   而白司南也在洞房花烛夜后想起了一切。   他有一次去找妹妹,却透过窗户看见……将离和白茸抱在一起。   所以他认定两个女子之间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可后面的事情,被他忘了!新婚夜之后他才想起来!   那根本不是两个女子的相拥!   将离抱住了白茸后,血肉骨骼犹如泥人和了水一般一点点融化。白茸也跟着融化。两团泥人融化成一团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分开,慢慢变回两个人。   所以……   白茸已经不是白茸了吧?   白茸落水自尽后,白司南安葬了她,墓碑上也只敢写她是自己妹妹。白茸死后,将离不知所踪,唯有坟前突然长出大片大片鲜艳的芍药花。   芍药艳丽,别名将离,性喜阴,故又名鬼花。   黎恪听完了故事,只觉无比震撼。   “所以,将离到底是什么?如果在碰见白司南和白茸以前她就存在,为什么她后来又……”   黎恪说着说着,忽然醒悟过来。   镜外的将离,是姜遗光的念。   镜内的将离,为什么不能是白司南和白茸的念?   白司南和白茸各分出一半的念,这个念构成了完整的将离。所以,白司南和白茸才会不可遏制地爱上将离。既是因为他们内心相爱,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吸引。   等等……这样一来……   黎恪在心里捋了捋其中关系。   将离是姜遗光的念。姜遗光在阳,将离在阴,将离便是阴面的姜遗光。   而将离本身又是白司南和白茸各自分了一半出来的念。   这不就是说……姜遗光就是白司南和白茸?   黎恪被自己的猜想震惊到。他话只说了一半,李芥催促:“后来又怎样?你倒是把话说全了。”   黎恪摇摇头:“没法说,还是先找到善多。”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善多恐怕和白家兄妹脱不开关系。”   李芥刚想问为什么,就见眼前水镜又浮现出新的画面——姜遗光在一间陌生书室,伏案写着什么。   他看起来很急,书写字迹龙飞凤舞一般,他甚至两只手都用上了,一左一右各握着一支笔飞速书写。   可他写出来的东西没多久又被抹去,换成一排新的文字。而这时姜遗光又会立刻抹去新的文字,再写上自己的。   水镜图像渐渐清晰。   就连李芥也能看到姜遗光在写什么,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身上的伤势突然好全,果然和姜遗光有关。   “不知道是谁在写我们,把我们当做书里的人,善多又把我们的结局改了回来。”黎恪向来平稳的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焦急,“我们得找到他才行,他一个人对抗,恐怕艰难。”   李芥皱眉打量:“看不出来他在哪儿,这个地方瞧着眼生。”   黎恪望向湖水,咬咬牙:“你先前说,善多碰到你之后又和你分开了?你们在路上有没有碰过镜子?”   李芥一回想:“应该是有的。”   “那他应该是到了阴面,或者是阳面,总之我们和他又去了不同的一面。”黎恪望着池水。   李芥一惊:“你不会想跳进去找他吧?”   黎恪道:“你不明白,不找到他,我们全都出不去。”   他面色凝重,完全不像说谎。李芥没有追问,立刻道:“那你去,我在这里守着。你会水吗?”   黎恪是南方人,点点头:“尚可。”   他把外裳脱了,只留下一层里衣,李芥帮忙把外面的衣服全部裁成条,拧成麻花,又将荷包里的细绳取出来一块儿加进去,没多久就得到了一根细长结实的绳子,栓在黎恪腰上。   “你下水的时候小心点,感觉不对赶紧上来。”李芥担忧道。   一切准备就绪后,面对水面上仍旧看着他们微笑的一众白家人,黎恪深深吸口气,踏了进去。   那厢,姜遗光还在斗争着。   他没法停止,一旦停下自己就会落得个浑身筋骨断裂无法反抗的下场,到那时,念会有数百种方法让他失去神智。   就像话本里,将离利用兄妹之间的爱与嫉妒侵占了白茸和白司南二人一般。一旦给念一个可乘之机,让它撬开一条缝,它就会立刻挤进来。   它想把自己变成它的傀儡、它的木偶,或者别的东西。姜遗光很明白,总之它不想当一个无根浮萍一样的念,它想要反过来操控自己。   就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是黎恪。   黎恪简直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浑身湿淋淋,看着像刚下过水。   “果然找到你了。”黎恪语速飞快,这种时候根本来不及叙旧,“你在改写结局对么。”   姜遗光三言两语概括:“我们都是将离手里的皮影,在一个叫王武的人手中,若他把皮影撕毁,我们全都会遭殃。”说着,他抽空用一只手把自己原来写下两个版本的话本丢给黎恪。   “没时间了,你自己看吧。”   黎恪捡起书三两下翻完,姜遗光以密语写的那部分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大体内容他却已经从李芥那里知道,就不着急解开。   这时姜遗光面前又浮现出文字——   [王武打翻了屋里的烛台,屋里生起火……]   还没等那排字写完,姜遗光就再度划下一笔,把那排字涂了。   如果真起了大火,以念的做法,它一定会让大火把所有人烧死,再给自己留一口气,日久天长折磨下来,他定会失去神智,变成废人。   黎恪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像这一刻才思敏捷,一瞬间把一切串联在一起。   念是戏台上的傀儡,所以它做了皮影,把他们也变成傀儡,再通过王武折磨他们。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用另一个办法。”   “将离就是你,你就是它,只不过你们现在像处在一页纸的两面,互相干扰,你可以这样做……”   “这样……那些皮影就在你手上了。那个地方有你的皮影,一定也会有它的皮影才对!”   姜遗光:“但这样一来……”   黎恪道:“没事,我通过白家的池塘进来的,等我再找一面镜子把你送进去,你尽快找到属于将离的皮影就行。”   说罢,他也不耽误,把姜遗光改过的第二版书留下,自己带着第一版有密文的话本跑了。   他们都发现了,一旦不处在同一面时,将离就不能凭空伤人。   它必须要通过文字、傀儡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必须得有个凭据才行。如果它身边有姜遗光亲自写下的文字,它就会让这些文字变成真实。   同样的,它想要操纵人,除了以文字的方式外,就必须用傀儡,不论是木偶还是皮影,都没什么区别。   而将离为什么能随时出现?也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它可以随时来到姜遗光身边。   姜遗光不能完全掌控将离,但他应该也能做到调换才是。   他大可以选择和将离调转位置。   到那时,他面对着属于入镜人的皮影们,而将离就会面对他写下的新版本故事。它就不得不遵照新话本把他们送走了。   黎恪动作很快,他翻了几间屋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镜子,干脆找了个盆,又四处找水,接了一盆水回来后放在姜遗光身边。   “没有镜子,将就用吧。你等我跑远了再用。”   否则姜遗光一旦把将离置换过来,这么近的距离,将离当场就能杀死他!   姜遗光看向水盆。   水面平如镜,映出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将离的模样和他没什么区别,只线条更加柔和几分,明显是位女子。   此时,它也在书写,隔着水面,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回以注视。   而后,黎恪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再然后……   李芥、仇少才、刘承和、沈妍……   商持、柳含章、毛一程、温英伯……   除了王武外的所有入镜人,甚至包括已经死去的那些人,都离奇地出现在了姜遗光面前。   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愕地互相对视,很快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姜遗光立刻明白了将离的盘算。   它在用这些人要挟自己。   如果他这时选择调换方位。被换过来的将离……完全可以一瞬间杀死所有人!   它也可以选择杀一部分,留一部分,这些活下来的人出去以后,一定会对他产生怀疑。   姜遗光低头看着水盆里,和自己容貌别无二致犹如孪生兄妹一般的将离。   没有任何犹豫,提笔写下。   他也像一团和了水的泥,身形容貌逐渐模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团身形慢慢清晰,逐渐变成了和姜遗光格外相似,却阴冷无比的女子模样。   ……是将离。   与此同时,真正的姜遗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狭小屋内。   面前长桌上摆放有一列铜镜,地面铺满支离破碎碎裂的皮影,分不清谁是谁。   在他不远处,已变得面目全非的王武伏下身,如野兽般喷出鼻息,双目赤红望过来,凶狠狰狞。   后腿一蹬!   看过去的瞬间,王武早已裹挟着凌厉劲风扑面而来。姜遗光迅速侧身躲开,随手抄起桌上一面铜镜狠狠砸在王武后颈,可铜镜砸下去,却只发出犹如刀剑相击的清脆撞击声,甚至镜身边缘都卷曲了进去。   王武变得跟长了铜皮铁骨也似,恐怕刀子都扎不穿吧?   怪不得将离毫不反抗,原来在这儿设下了埋伏。   王武已经不能算个人了。   他变得很奇怪,身形慢慢拔高,姜遗光甚至能听见他身体发出骨头生长的脆响,浑身筋肉挤破衣裳。面孔渐渐狰狞,张大的口往外凸,渐渐冒出野兽一样的尖牙,鼻腔呼哧呼哧发出粗重声息。   是关在笼子中饿了好几日的猛虎,终于被放出牢笼。   现在,猎物送上门了。   狭小屋内剧烈碰撞声响接连不断响起,姜遗光上蹿下跳灵活躲避,他把能砸的东西全砸了过去。铜镜、绣凳、桌子、甚至桌下的箱子一股脑全砸过去,也不过在怪物利爪下撕成碎片。   他在写下去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黎恪等人全军覆没的准备。他不能指望这些人帮忙了,现在也只能靠自己。 第296章   王武这幅诡异凶狠的模样, 倒让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他祖父那时也渐渐变成了怪物的样子……后来姜遗光知道是因为他得了山海镜却又机缘不够,不足以成为入镜人,就成了怪物。   王武变成的怪物比他祖父还要恐怖些,简直铜皮铁骨, 刀枪不入。它的个头还在不断变大, 眼看再涨下去, 就要占据半个屋子了!   姜遗光刚才引诱着王武攻击小屋的墙,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墙不论怎么击打,掉落下多少碎石都没有倒塌的迹象。就连墙面破了大洞, 大洞里还是砖石,不见空隙。   可想而知,将离根本就不准备让他逃出去。   姜遗光又一个闪身躲开疾冲而来的怪物,墙面再次撞了个小坑,碎石稀里哗啦泄地, 狭窄的四面墙晃了晃,从上头直直落下一块脑袋大的砖石,眼看就要砸在一头扎进墙面里回过头来的王武和他之中——   就是现在。   姜遗光方才从怪物腋下直冲穿到它对面靠墙,此刻, 他用力在地面一蹬跳起身, 头朝下的姿势一只手撑地旋转半圈,以手肘为中心旋身蹬上身后的墙。   而后, 再借着这股力,长腿狠狠回旋踢上从上方坠落的砖石!人头大小的石块被他狠力一踢,直如闪电般向怪物的面门袭去!   王武还留有神智, 它下意识闭紧了眼后抬手格挡, 用力拍下,但仍有碎屑在它来不及闭眼前飘进去, 碎石穿过指缝砸在紧闭的眼皮上。   这不仅没能伤到它,反而使王武更加愤怒!等眼前灰尘沙砾散去一点后便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要给那个小虫子一点教训。   可在它刚睁开眼的瞬间,便有一道深蓝色影子如利箭般迅疾从它眼前划过,他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银亮的光如电般划破了它的眼球——   腥臭的血飙溅在墙面!和血一道狂飙的,还有怪物的怒吼。   它的眼睛被刺瞎,看不见了!   姜遗光握紧沾血匕首,手臂因猛然发力还有些颤抖,腿也痛得厉害。他并未因暂时得手而掉以轻心,而是趁这怪物短暂目盲之时在地上拼命翻找起来。   大家都有皮影,王武的也一定在。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刚才他藏了面铜镜在桌上,一个又一个照过去。皮影们大多都损坏了,可怜兮兮落在地面沾着灰。因而镜子里浮现出人们凄惨无比的模样,残肢遍地。   姜遗光还没找到王武的皮影,倒是先找到了李芥等人的,估计刚才王武先把这些皮影拿出来做了什么。   野兽嘶吼中,姜遗光找得更快,   他早就注意到房间里有一块用来演皮影戏的框好的白布。王武估计还有一些神智,和他打斗时两人都小心地避开了这块白布。   姜遗光在自己周围遍寻不着,只能认为可能藏在王武那头。   它变得更大,像一座肉山结实地蹲在小房间里,像狗一样两条后腿屈膝蹲地,两只手捂着还在飙血的眼睛惨嚎,声音嘶哑哀戚。   还是没找到王武的皮影……   倒是让他看见了属于黎恪的皮影。   黎恪被将离挟持着,镜子里的他神情张皇,他似乎能看见自己,见自己看过去时眼睛瞬间亮了,伸直手说了一句什么。   镜子里照不出声音,但姜遗光能看懂口型——黎恪在向自己求救。   而后,那面铜镜就被容貌和他格外相似的将离的脸占满了。   “换回来,我就放过他们。”将离的声音回荡在小屋中,语气诚恳。   姜遗光理也没理,把镜子一塞继续找。   他自然希望黎恪能活下来,黎恪对他有利。可将离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将离就是他自己的半身,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自己的承诺都未必算数,更何况是恶念形成的将离?   他仍旧在屋里寻找。   姜遗光心里猜测,将离用那些人威胁他,他不接招,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自己,他根本不介意杀几个,再恐吓几个。   黎恪不会有事的,将离会以为黎恪和他关系最好,正是因为关系最好,最好的筹码才会放到最后出场。   除了黎恪,和他一起在瀛洲岛上的那些人才麻烦。   不保下他们,恐怕自己出去以后艰难……   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思绪更快,从刺瞎王武的眼睛到和将离在镜中交锋不过短短半盏茶不到。他干脆一股脑把落在地面的皮影全都收起来了,有个箱子还算结实,他把皮影全塞了进去,再接着找。   王武的惨叫声渐渐低落下去,它的眼睛原本在流血,很快的,血也不流了,被刀划烂的眼睛蠕动着长全了皮肉。   就在这时,姜遗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皮影,一条右胳膊被拧掉,松散地挂在细竹架上。   怪不得他现在右手还觉得用不上力,刚才一直用左手。   姜遗光小跑躲过被王武砸来的碎石,小心地将手臂装回去。   镜的另一面,入镜人死伤惨重。   姜遗光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黎恪,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他。将离在出来的一瞬间就杀了眼前入镜人,可……姜遗光新写的话本就在眼前——那相当于姜遗光定下的“规则”,它不能直接违背。   那些人还没有到该死的时间,话本里,他们都活了下来。   于是,入镜人们全部死去以后,一个个又活了过来,变成了话本里的角色。   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只能僵硬地跟着走。   除了黎恪以外,谁也不知道姜遗光写了新话本,新话本里他们也不会死。因而在看到那张和姜遗光一模一样的女子面容时不时浮现时,所有人都惊惧不已,以为幕后恶鬼让他们活过来是为了再一次折磨他们。   以往也有这样的死劫,死去的入镜人又活过来,活了之后再次被折磨死,如此几次三番,那人出来以后就疯了。   尤其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沈妍、仇少才等人,又一次次死而复生,几乎要崩溃了。可他们还是得按照话本所写内容,演着里头角色。   黎恪有点明白了将离为什么这么做。   生出了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话本里的角色,却不得不还是按照话本里的内容走,身不由己。这叫将离怎么可能不恨姜遗光?   它当然也想让姜遗光和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   黎恪心里还有点担忧。   将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姜遗光用了这个方法克制它,它一定会再做些什么。   很快黎恪就知道了。   姜遗光新写的话本中,每人角色都不一样,都在文中提了几句,大结局也出场过。姜遗光写时大约是考虑过,特地把黎恪和李芥放在了一起。其他人距离也不算太远。   这会儿,他们面前都出现了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到属于他们的那一页。上面文字一个个慢慢消去,露出底下的空白纸张。   二人瞬间明白过来!   将离或许不能直接改了姜遗光写下的内容,但她可以先抹去!   一旦把他们从这本书里彻底抹去,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了!   最先被擦去的……是商持。   属于他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飞快消失,当前那一页他的内容完全消失后,书页再哗啦啦翻到下一个有他出场的地方。   就这样,整本书一直翻到了尽头。   商持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与此同时,姜遗光放在木箱里的皮影,凭空抹去了一个。   他还不知道,不断躲避向他冲来的猛兽般的王武,不断左躲右闪。可他连自己的皮影都找到了,却就是找不到王武的皮影。   每个角落都找了,就差把地板撬起来挨个搜,但就是没有!   王武变得更大,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姜遗光怀疑再让它继续长下去,它会活活把自己挤死在这个小屋里。   找不到……   怎么办?   怎样才能出去?   将离的执念就是想让他变成对方的傀儡,他不可能愿意。但如果不消除执念,他就没办法离开。   就算他能除去王武,还会有别人!将离只要回到自己所在的阴面,就能继续操纵皮影把他们变成怪物。   根源不在王武,而在于将离。   怎么办?   怪物巨掌重重砸下!地面巨震,一块飞溅的碎石砸过来,姜遗光险而又险躲过,却仍旧被一点碎屑划伤脸。   他没有地方躲了。   姜遗光从胸前取出属于自己的皮影,盯着那只阴影能将他完全埋没的凶兽。   将离就是他,他就是将离。   所以,杀了他,就是杀了将离。   姜遗光躲开头顶源源不断落下的碎石,来到白布框前,把自己的皮影放上去,而后毫不犹豫地撕下皮影的一只手臂。   皮影断口处喷涌出大量鲜血,溅湿白色幕布。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传来剧痛,但还好只是皮肉痛,并没有像皮影一样断掉。   果然被他猜中了。   当将离和皮影处在同一面时,这皮影就变成了他的傀儡。而现在换成他和皮影处在同一面,将离反而在另一面,反过来,他便可以利用这个傀儡来操纵将离。   他没有一点犹豫地把皮影四肢全部卸掉,撕碎,袖袋里的火折子取出把皮影点着了。尽管他自己也痛得厉害,但他冥冥中能感觉到,将离正在消失。   这大概是姜遗光不幸的十六年以来最幸运的一次。不止是他在消灭将离,镜外成百上千人也在忙碌,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这样轻松。   镜外,京城大搜捕。   无数《将离》话本被搜出,就地焚毁,书铺老板、传阅过话本的所有人全都被关了起来,想办法让他们忘掉这诡异邪门的话本。   这股风气从京城刮到了柳平城,查出姜遗光出身地后,柳平城也迎来了彻查,又一批话本和读过话本的人被抓走,近卫们自然有法子让他们忘掉自己看过的内容。   边关,容楚岚召出无数厉鬼涌向敌军营帐,自己却步入濒死境地。   镜中,入镜人们察觉面前书页上字迹被抹除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们面前凭空浮现出一道虚影,那虚影渐渐凝实,赫然是将离。   但将离看上去格外痛苦,和原来冷漠模样不同,此刻它的面容扭曲到诡异的地步,已经根本不像个人了。其他人看着它,简直就是看到了厉鬼模样的姜遗光一般。它的手脚也都断开,向外喷着血,又有灼烧的痕迹,不知经历了什么。   而后,那张阴冷扭曲的脸,再次跟和了水的泥一样,慢慢模糊,又一点点变淡,重新变为虚影。   当将离是一个人的念时,它可以通过这个人来害死他周围的人。   可这个念以故事的方式传到千百人脑海中,它便也成了这千百人的念,能够影响的人更多,愈发厉害。   可现在,它的容身之处一点点被削减,又被姜遗光亲手撕去了所属于他的皮影。   它再不能维持住本来模样。   姜遗光把整个皮影都烧了,伏在白布几案后,几乎爬不起来。   但他能感觉到,将离短暂地……彻底消失了。   占据大半个屋子的高大的王武恍若被刺破的泡儿,啪一声,飞速缩小,直至变回本来模样,甚至眼睛也好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还有些愣愣的,不知所措。   姜遗光用最后一点力气掷出一块拳头大石头,砸在毫无提防的王武面上。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被砸穿的右眼,透过指缝恶狠狠瞪视坐在白布后的姜遗光。   “宋霜!你找死!”王武仍旧不知姜遗光真名。他右眼不断流血,左眼也看不大清楚。他想扑过去找他算账,可地上碎石瓦砾实在太多了,失了一只眼睛后王武头昏脑胀,走都走不直。   鲜血把他的视线染上一层红,朦胧间,看见姜遗光所在的地方亮起了火光。   姜遗光点燃了这块用来演皮影戏的白布。   刚才他和王武追逐时,虽然两人都小心躲开幕布,可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这块幕布却白净如新,显然是因为将离刻意维护的缘故。   将离护着它,定是因为有用。   现在,将离“消失”了,白布也就轻易地被他点燃。   皮影们的戏台被毁,自是不必再出场。   没了出场的机会,皮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除王武以外的任何一个入镜人看见这个房间里的皮影,都会产生怀疑。他们思考后,也很有可能会把白布销毁,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离开了。   所以,将离才挑了王武和王连苍这两个根本不知山海镜死劫为何物的人来。后者早早死去,前者心生戾气,就算告诉他这些皮影是活人他也照毁不误,甚至会毁得更欢快些。   将离的恶意可见一斑。   姜遗光眼前渐渐模糊,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下去。昏迷前最后一点意识让他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树枝上,周围还有树林和大海的森冷气息。   大海涌上来,冲刷岩石嶙峋的海岸,白沫层层堆叠,又褪下去。   岸边趴着五六个人,全都昏迷不醒,还有个挂在了树杈上。好在这岛上已经没有野兽了,他们这么趴着也不用担心危险。   一场地动将这座岛沿岸边凹进去的凹陷撕开两半,一直延伸到姜遗光等人入镜的地方,直接讲他们所在之处和瀛洲岛划割开,变成一座独立的小小岛屿。   小小岛屿上静悄悄一片。   没入镜的高霖与季仲衍早就和他们走散了。风浪平息后二人汇合,在森林里找了好几日也没看见人。他们怀疑这些人都入了镜。   风浪过后的小岛上满地狼藉,他们试图寻找其他人留下的山海镜,可哪有那么容易寻找?他俩找了两天后便放弃了,决定先回到小木屋,再想办法和当初走散的那些人汇合。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他们很容易就聚到了一起。而大梁那边又再一次派了人来,同行的除了近卫外,还有几个新的入镜人。   原来笼罩在瀛洲岛上那层奇怪的阴云,似乎消散了。   入秋后天气冷得很快,几乎昨天还要忍受烈阳暴晒,今天就要裹紧厚衣裳。好在大梁新派了人,才不至于让他们冻死。   从大梁来的新入镜人中恰巧有一个是姜遗光的老熟人——唐垚。他性子有点跳脱,从海津镇回来后好了不少,这回算是主动请缨。   他一来岛上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再从高霖等人口中得知岛上发生的事儿,更是惊愕,心生敬意。   跟着王武的那批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也就五六人,不成气候,被近卫们拿下后,回去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唐垚也不在乎那几个士兵的命。   他想,这样一来,镜中恶鬼不知有多少,这场劫得有多艰难?   姜遗光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每天都这么想,等了好几日,就当他以为自己还要再等下去时,手下士兵们传来消息。   被地动震出去的一小块礁石上面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   近卫们带着他连忙去把那些人迎回来,果然镜子也在那片礁石上,还算幸运的是镜子一面没少。   人竟然也一个不少,全都还活着,只是他们都昏了过去,暂时没法问。   挨个捞回来以后,大军返航,重回大梁。   顺利地让做足了准备的唐垚等人甚至有点不习惯,他来时听近卫们说了,瀛洲岛上有大变故,还以为自己要经历一番艰难险阻。可谁成想,来的时候顺风顺水,找人也找的轻松,回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是好事……   唐垚又去探望了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姜遗光,摸着下巴嘿嘿一笑。   要遇上跟他一样的事儿,那就算了。他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呸呸,说话不吉利,什么死不死?   姜遗光昏睡第一天,正常,出来的入镜人都在睡。   第二天,正常,入镜人醒了一两个,其他人也昏迷。   昏睡第十天、十一天……   其他人早就醒了,活蹦乱跳满船跑,顺便告了王武一状,可想而知王武回京后下场不会很好。   王武在刑房里惨叫时,姜遗光依旧在昏睡。   船上带来的所有大夫全都送到了姜遗光的房间外,随时待命。   好在他昏迷归昏迷,还能吞咽东西,日日有人守着喂水喂粥,否则即便没被鬼怪杀死也要饿死。   直到船只顺利地抵达大梁码头,官府验过,上了岸,换船只走运河回京时,姜遗光才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他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守着的侍女高兴地捂着嘴笑,连忙出去叫人。   “姜公子醒了!”   整条船上的人都沸腾了,近卫们守着门让大夫进去把脉,几个人轮流看过,都道他没什么大碍,静养几天就好。就是在床上躺久了,暂时不能大吃大喝,慢慢调养才是。   说这话时,姜遗光靠坐在床边,黑眼珠幽深,大夫诊完后,他沉声说了句道谢的话。   一场大病让本就瘦的少年人更瘦了几分,他还在长个子,脸上原本有些软肉的线条凹进去几分,眼睛更黑亮,凸显出一点成熟的凌厉来。   可他又不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反而带了一点点温和的笑意,不多,但这让他看上去多了不少人味儿。   他谢过大夫,又谢过来探望自己的人们,没有丝毫不耐烦。近卫们让他静养,暂时别出去(防止他和其他入镜人交流,以免私下串词),他也没有一点不满地接受了。   顺利回京。   这回姜遗光不再住在原来的庄子上,而是住进了京城中一处四合院里,房间按照原来的陈设原模原样摆好了,甚至连他离开前桌上放的一碟栗子糕也在。   有近卫们不吝惜药材进补,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加上他底子本来就好,姜遗光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可姜遗光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念……   将离。   这些秘密,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近日的动荡他也打听了一些,他自然知道念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皇宫里那位九五至尊想必也知道了。   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他第一个碰见的近卫裴远鸿,在柳平城无人敢违抗其命令,是因为他本人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不,仅仅是因为他代表陛下而已。   只要沾上这个名头,他能号令一切!   这样一个人,功夫厉害,又十分聪明,对皇帝忠心耿耿,想必也要花大力气培养。可当他违背近卫的规定后,照样被处死。   皇帝甚至不必亲自下令,他或许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是姜遗光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随时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可能是因为镜子里的鬼怪,也可能会因为镜子外他做错了某件事,违背了某个规则。   镜中鬼怪无情,可镜子外……又比鬼怪好到哪里去呢?   他原来懵懵懂懂,只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被关入死牢也不慌,因为他觉得有办法能逃走。   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如果他应对不好,恐怕他这次再被关入大牢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替代他行刑了。   姜遗光慢慢回想发生的一切,从柳平城的古怪诡事,到回京后,事无巨细地在脑海里盘算。   不过,也有好处,要是这件事运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他听闻了今年两广大旱一事,据唐垚说,一旦有天灾,朝廷最头疼的的就是灾民回流问题。原来的两广总督强行扣下人不让他们走,后来更是直接把长眠诅咒传到了本地,让那些灾民死在睡梦中。   但即便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没有人乱跑,周边地区没有流民作乱,赤月教等反贼也没法蛊惑民心。而且因为长眠诅咒后人都睡着了,睡着了就不必再吃粮食,等赈灾粮送到以后,长眠诅咒差不多也解开了。   所以算来算去,死的人竟然比以往大旱时还要少一点。   这反而成了那位总督的功绩,吏部考核时最少也是个平调。   姜遗光心里思考。   因为念的缘故,京城里的确死伤多人。甚至可能牵连到某些高官。   这该如何扭转?   等他身体终于好得差不多时,近卫们果然来盘问了。   他离京数月,去时还穿薄衫,如今都换上了皮袄,这之中发生的事不少。   和他一起去的入镜人们有不少事印象都模糊了,近卫们也是听说过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能,才抓紧时机盘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东西来。   一问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都没停歇,和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令近卫们还算放心的是,姜遗光原来年轻气盛,出去历了些事,总算有了几分敬畏,该说的全都说了,没有隐瞒。   他们当然不知道,姜遗光用小时候父亲关着自己的法子,强行让自己把不该说的事全都“忘了”。   一旦说出去,他必死无疑。   勉强混过去第一关后,姜遗光就提出了想去藏书阁看看的请求。   他并不是真的想去藏书阁,只是黎恪想办法通过唐垚递话来,邀他去藏书阁一叙,估计是有什么事想和他说。   黎恪也被近卫们严加看管,据近卫们观察,黎恪似乎心里生出了些怨望,他们当然不敢放黎恪过来探望姜遗光。   这两人听说交情不错,姜遗光本就是奇怪的性格,要是被黎恪说动了,也生了反骨,那可怎么办?   近卫们把姜遗光的口供一层层往上递,最后递到龙案上。那位的心思他们也不了解,万一他看过后觉得姜遗光罪孽深重怎么办?于是又等了几天。   上头的命令传下来。   “准。”   这就是暂时不动他的意思。   姜遗光定下要去藏书阁的日子后,黎恪那边也要求进藏书阁看看。   和甚至变得有些温和的姜遗光不同,黎恪此时的模样……任谁看都不能算太好。   他回来后,发现自己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也去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   黎恪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熟练地办了丧事,匆匆下葬。等下葬那天,祖母听着外面吹吹打打,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于是又办丧事。   头七之后又头七。黎家上下缟素,不见半分喜色。来来去去的邻居都觉得黎家似乎有些晦气,避开了往他家门口走。   黎恪也不在乎。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原来早就想过寻死。他是真心想要死在那场死劫中的,可姜遗光还是把他拉回来了。   那他这条命,总该再落得有点价值才是。   他知道,姜遗光回来后一定会受怀疑,他也知道,善多从此以后行事会更艰难。“念”让他直接暴露在了所有近卫的眼皮子底下。   他能帮助善多隐瞒念的秘密,其他入镜人能吗?   他们能因为镜中救命之恩隐瞒一时,哪个又能真正隐瞒一世?焉知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姜遗光做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心里的恨,从来没有消失过。   古有精卫鸟,被海淹死后,日日衔来小石头填海。   他这只蝼蚁被一滴水淹死,自然也能痛恨大海。   他估计报复不了了,但是……让姜遗光来动手,不是也不错吗?   姜遗光……他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啊。他做不成的事,善多一定能行。   黎恪脑海里日日夜夜都有这些念头盘旋,近卫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黎恪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心思,所以更加无所顾忌。   “……我知道他会去,你们让我也去。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来。”黎恪吊着嘴角露出笑,和以往很不一样的直勾勾的笑容。   “你们有那么多人看着,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难不成你们还怕我做出什么事来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就剩这么个当做亲弟弟一样看待的人,你们不让我见一见吗?”   “把我逼到绝路,我会作出什么来,你们也不想看到吧?”   ……   近卫们还是同意了。   他们感觉到黎恪想要寻死。   入镜人中寻死的人不少,十重以后的更多,近卫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预定进入藏书阁的时间在三天后。再有几日就是寒衣节,姜遗光随大流买了纸钱、衣物,纸扎的金银元宝、车马宅邸等物。近卫们允了他会柳平城的请求,寒衣节那日,他也能回乡上坟。   之后,他便自觉蒙上眼睛,任由马车把自己带去藏书阁。   他还担心黎恪不能来,可等自己进去以后才发现,黎恪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高高一圈书架环绕,寂静无声,唯有书页散发出的墨香味。   两人各自拿了书来到桌椅边坐下,黎恪为姜遗光倒了杯茶,笑道:“你可算醒了,我听说你昏迷了多日。”   姜遗光握着茶杯嗯一声,继续翻阅,“几天前就醒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当然,真正原因可不是什么来不及,纯粹是近卫不让他们有往来罢了。   黎恪又笑:“你这下看着倒像突然长大了不少。”   姜遗光看他一眼,道:“你也是。”   黎恪知道他在说自己长出的白发,无奈摇头一笑。   二人看过一本又一本,随意讨论卷宗中的破局之法,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多数是姜遗光在喝,黎恪很照顾他,不断替他斟茶。   行动间,露出手肘下尺来长的一道疤。   姜遗光问起,黎恪只轻描淡写说他在家里不慎划的。   陷入疯癫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姜遗光没有再问。   别看此时藏书阁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黎恪很清楚,在书架后的暗格里,一定有不少于两掌之数的近卫们监视着他们。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下。   想到这儿,黎恪再度忍俊不禁,他过的日子越来越苦,最近却笑得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托你问的花瓶姑娘一事,估计没有太大进展,毕竟你去了瀛洲,也没处打听。不过也没关系了,我从它那里问了出来。”   姜遗光摇摇头:“并不是,我既然答应了,总会替你问问的。我在瀛洲也发现了些东西,只是还不确定。”   听他这么说,黎恪脸上的笑更真挚了几分,又替他倒了一杯茶。   “也不必再打听了,我当初还想着……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姜遗光注视着他。   黎恪声音很低。   “将离拿我们要挟你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下手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连累其他人,我猜想将离可能会迁怒于我,所以我主动来了。但我没想到,这居然也能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藏书阁里寂静无比,姜遗光又不打断他,是以书架后的近卫们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当初建造藏书阁时工匠就费劲了心思,这样的屋子里面的人但凡喘口气,外面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黎恪声音很低地凑在姜遗光身边说话,也被他们听了来。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又停止了。   “你这样就很好……你终于学会了些东西,可惜……我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   姜遗光没有打断他,任由他几乎疯癫地说着话。   说着说着,黎恪伏在案边,袖子遮住脸,好像在哭,又隐约传来呕吐声。   姜遗光起身去安慰他。   “黎兄,我听闻你家中发生了些事,只是……”他不太会安慰人,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他不希望黎恪寻死。   姜遗光说着说着,渐渐感觉眼前视线有些模糊。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向黎恪。   腹部开始绞痛,他吐出一口血来!   “……你……为什么要?”他断断续续问出这句话。   黎恪猛地站起身,在其他近卫们还没来得及冲出来前就将袖子里藏着被羊肠裹起的火油高高一砸!   羊肠炸开,溅在书架上!   他另一只手,从手肘那条尺来长的疤里活生生挖出一根火折子来。   近卫们防入镜人防得紧,藏书阁内的琉璃灯都镶了铜边,根本打不破。进来前每个人也要搜身,火折子、木炭、火油等物绝不可能带进来。   谁也没想到,他能用这种方式带进来。   火折子一吹,同样丢出去,砸在浸了火油的书架上。   火光冲天!   暗道迅速打开,可火势来的迅猛,一瞬间就烧成了一个圈,近卫们根本进不去,不得不让外面的人赶紧送水来。   卷宗烧毁事小,藏书阁暴露了才是大事。   至于黎恪,他胆敢做出这种事,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赔的!   火光中,黎恪哈哈大笑,俯视倒下去的姜遗光。   “为什么?你说说是为什么?”   被烧毁的书化成灰烬,书架燃烧噼啪作响。外面传来杂乱脚步和吵嚷声。可黎恪仍旧觉得很寂静,好像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我对你那么好,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你却在镜中毫不犹豫就选择要我的命,你还能问为什么?”   他仰起头看向环形书架被烧出的一个火圈,仿佛能从其中窥见外界光亮。他举高双臂,拥抱着从上面照下来的阳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冷静?你就不会受干扰?不会发疯?”   “少年英才?”   “长生不老?”   “照这样下去,恐怕只有你这样的人能走到最后。我怎么能甘心?”   黎恪放下手臂向姜遗光走去,每走一步便念一个词,慢慢来到了姜遗光身前,蹲下去,怜悯地看着他。   后者捂住心口强忍痛苦。茶水中的毒放了很多,他一直在吐血,好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了出来。   “你在嫉妒我?”姜遗光轻轻地反问。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黎恪的痛处,他的脸瞬间狰狞,大怒:“闭嘴!我怎么可能嫉妒你!”   一把抽出头上簪子朝着姜遗光心口刺了进去——   和簪子同时刺入心口的,是从外圈穿梭而来带着火焰扎在他后心的箭矢。   密密麻麻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在当中唯一站着的人身上。他身上也着了火,鲜血流淌,满身箭矢,可他仍在笑,笑的快喘不过气来。   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温婉女子,江南烟雨,莲花灯如银河,她展颜一笑,美好如梦。   “我回来以后,就把蕙娘杀了。”   倒在地上的姜遗光模糊中听见黎恪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早就知道她已经不是蕙娘,我只是舍不得……”   冲出来的近卫带了湿布救火,姜遗光被带了出去。临走前,他看见黎恪也倒在了火光中。   他阖上了眼睛。 第297章   先是中毒, 又是当胸一刺,任谁都捱不过,姜遗光也不例外,被抬出去后, 旁人差点以为他死了。   黎恪下的毒药性不那么强, 但也是见之即死的毒药, 能挺过来全靠近卫们储备的解药多。刺在胸口的那根簪子更是好悬差一分就要扎进心脏,要真扎进去,那才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京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日日守着, 夜夜汤药送进去,炭火和苦药的滋味把床帐都浸出了烟熏火燎的苦味儿。   都说姜遗光倒霉,好不容易从镜中出来,结果又遇上了个疯了的入镜人,竟害的他也差点没了命。原先他还准备了事物要在寒衣节那日给父母上坟, 但现在寒衣节都过了,姜遗光依旧没有醒来。   这几天日日有人来探望他,送药材送布匹送银两。别的不说,长眠诅咒那回入镜的可有上百人, 不少人心里都记着他呢。   他越好, 越显得刺杀他的黎恪可恶。   黎恪竟然也没死,那一日他身上到处中箭, 又吸了火里的烟,好在近卫们还想从他嘴里挖点东西,射箭虽多, 却也避开了要害, 拖出去后身上伤敷了药便关在牢里。   入镜人都命大,死不了, 慢慢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但狱卒们为了防止他自尽,手脚都捆了,嘴里咬根软木,倒在稻草堆上。狱卒隔一个时辰就要隔着栏杆伸棍子戳戳,若是没动静就要进去看了。   黎恪没有自尽。   他存了死志,但好像还是在等什么。   一般入镜人犯了错都是能免罪的,即便杀了人,那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黎恪又有些不同,一把火烧了藏书阁,要不是他渡过十重以后的死劫,早就当场打死了。   他却毫不畏惧。下一回被拖出去审讯时,他甚至还在笑。   “看你们这样,姜遗光应该救回来了吧?要是他死了,你们肯定也不会让我活着”黎恪啧一声,笑着说,“算他命大。”   边说口里边流出血来,身上也在渗血,活的这么恶心,可他还活着。   近卫不跟他扯皮,提了鞭子就继续审讯。一鞭一鞭抽下去,伤口沾了浸透血的衣裳碎片黏在一块儿,疼得发烫。   可黎恪竟然还在笑,笑的断断续续,好似从喉咙里挤出的古怪的嗬嗬声。   近卫们都很头疼对付这种入镜人。他们早就在幻境里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心智心眼都是一等一的。镜外的刑罚再怎么严酷,对他们也不过毛毛雨一般。   “蕙娘是何时变成花瓶姑娘的?为什么不报上去?”行刑人抽得更狠,问。   其实他们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要烧藏书阁?为什么要杀人?   别人看起来都说因为他疯了,可如果他有别的目的呢?如果他还留有后手呢?谁能替他保证?   哪个也不敢打包票他只是想报复,于是只能换着花样问了。   黎恪早就没了人样,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笑得让行刑卫看了都有点发毛。笑够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   姜遗光醒了。   算上从瀛洲岛回来那次,他躺了整整有一个月多一半。一睁眼,京城入秋后树叶子就染了黄,风也冷得厉害,从窗户缝里呼呼往里面钻。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身上的伤就好的快了。姜遗光也没问黎恪下落,整日在院中静养,那些送礼来的人他也好好回了帖子道谢问候,他像是忘了还有黎恪这么个人。   藏书阁毁了大半,里面的卷宗要修复起来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好在那些书都有备份,再印一次也就是了。只是可惜了卷宗后各人批下的注解,那些注解可没有备份,烧了就是烧了,再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入镜人们更加厌恶黎恪。   他自己要报复,何必把别人的路砍断?他杀人放火爽了,其他人可怎么办?   再一想,也没法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只得作罢。   “你是说,他还想见我?”姜遗光有点惊讶,“他没死?”   近卫道:“就差一口气了,他不肯说为什么要放火,说只有你去了他才肯开口。”   姜遗光皱眉,明显不乐意。   “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办法给我下毒?”   说到这儿跟在身边的近卫就连忙保证一定护着他安全,不会再让黎恪和他近身。   开玩笑,上一次让黎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刺杀人,回去后那些近卫全都被拎去操练得去了半条命,他们哪里还敢再犯?   姜遗光再怎么表现的不情愿,还是去探望了黎恪,当然这一回他离黎恪远远的,隔着栏杆对视。   和初见时相比,黎恪变化很大。   他坐都坐不直了,垂着头靠在墙边,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铺在肩头,目光沉沉阴郁,藏着野兽一般的凶狠。   “你找我还有什么想说的?”和他一比,姜遗光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动了动下巴,确定自己还能说话,抬起眼,阴阴沉沉地看他,声音嘶哑道:“你果然还活着。”   姜遗光腾地起身:“如果只是说这些,我就走了。”   “何必着急,我请你来,当然是有要事。”黎恪笑得很开心,喉咙漏风似的边说边喘,“我要告诉你,我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骨瓷和陛下有关,花瓶姑娘也是,但本来不应该找上我的。”   “蕙娘无故变成了花瓶姑娘,乔儿也死而复生。”黎恪眼神逐渐扭曲,“都是因为你这个祸害。”   姜遗光没说话。   牢房气味不好闻,又不透光,他站在阴影处,眼神一样阴郁。   牢房外,长长通道尽头拐角,好几个近卫坐在那儿细听,牢里传出的声音就如在他们耳边一样清晰。   黎恪口里不干不净扯上陛下时,一个近卫好悬要冲出去,被一把拦住了。   “不会再有人敢接近你了,所有亲近你的人都被你的念害死了。”黎恪自言自语,“我知道将离是什么,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没说!”手指一横,指向外面。   “你以为他们领你的情?不,只是你好歹救了他们一命,他们捏着这个把柄好到时要挟你。”   “将离就是你的恶念,我猜的没错吧?你的恶念被剥夺出来,所以你才能过得这么滋润,什么都不在乎,无忧无虑……”   “凭什么只有你没有恶念呢?这下好了,你的恶念消失了……你再也没有顾忌了,什么死劫什么幻境,都难不倒你。”黎恪咧嘴,蓬乱脏污的头发下,两只眼睛亮的惊人。   “别人会疯,你不会,因为你本来就是疯子……”   随着他的叙说,姜遗光脸上带着的微笑逐渐放平,到最后,仅有的一点点笑意也没了。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隔着粗木栏杆,他粗鲁地拽着犯人衣领揪到身前。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姜遗光阴冷地威胁他。   黎恪笑得更开心:“我就是要你杀了我,你今天,杀了我才能走。”   他声音低下去。   “我多恨你啊……我原先真把你当亲人,才想带你一块儿走。后来才发现,不需要……”   “既然如此,我送你最后一程。”   一道木栅栏里外,两人眼神对视,流淌过什么。   看似被激怒的姜遗光眼中平静无波,而瞧着已经疯狂的黎恪更是冷静地可怕,甚至低声乞求他。   “看在过往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他们不会怪你的。”   乞求的声音低下去,“只求你,把我和蕙娘埋在一块儿,是我对不起她。”   一旁的近卫没说话,也没阻止。   姜遗光慢慢松开衣领,后退半步,袖中取出匕首,银亮的光一闪而过,牢房里的人倒了下去。   他蹲下去,用稻草擦了擦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黎恪脸上还带着笑,瞳仁涣散,彻底没了气息。   这是他自己决定好的路。   当一个更加疯狂的人出现时,姜遗光的那点异样就显得很正常了。   他故意说将离是姜遗光的恶念,当恶念被剥夺消灭后,姜遗光的变化也就很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怀疑。   但黎恪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恶念怎么可能消失殆尽?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姜遗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就是个关在笼子里的妖怪,看似无辜又无害,可一旦有人把他放出来,后果不堪预料。   现在,他亲自把这只怪物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替他除去了枷锁,还教会了这只怪物如何伪装成人。   寻常人有善念也有恶念,善恶交加,绝对的大善人和纯粹的恶人绝无仅有。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会因为从小到大学会克制和忍耐,又有法理官府约束,不敢作恶。   帝皇以法束缚百姓,让他们按照自己定下的规章生活,为自己效命。而皇帝本身也不得不遵守一些规则,让自己能更好地过活。   可姜遗光不会。   他本就不会被任何东西约束,他心底没有任何认同的准则,法律也好道义也好,他可能会为了活下去表面遵从,但那些东西绝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试图教会姜遗光体会人间情谊,没了家人,还有朋友,没有朋友,将来遇上自己的有缘人也是不错的。他和不少人一样认为来这世间走一遭,却不能体会人情美好,实在是一大遗憾,才尽心尽力引导他,想让他感化。   可是,他错了。   人有情,才有欲,有善,才有恶。他们想要教会姜遗光情爱,让他生出善心。可当他生出善心时,恶念也会随之诞生。   善也好,恶也罢,心中有牵绊,就会生出执念,继而变成心魔。姜遗光不入镜还好,可他终究是要渡死劫,要与自己的心魔斗争的,他又怎么用自己世俗的想法自以为是对对方好?那是在害他!   就像在乱世中,要求一个人放下武器,以德服人一般。他能劝动一个人以德服人,能让其他人也听吗?放下武器,那人就只能等死!   就像他自己。   他喜爱蕙娘,爱重乔儿,这两个人的离世差点去了他半条命。如果他不在意,反而会好很多。   所以,不如斩断姜遗光的所有牵绊,让他学会伪装,方可无坚不摧。   黎恪要他心无杂念,一切以活下去为先。要他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所以,从他自己先开始吧。   黎恪知道,姜遗光的父母、祖父、师长都没了,他们都很疼爱善多,却因为念的缘故被害死,世上便没几个能对他好的人。   等他自己也离开后,姜遗光的身份暴露,近卫们不会让他再和普通人来往,他只能和入镜人打交道。入镜人们又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   也就是说,姜遗光后半生,不会再遇到一个比自己对他还要更毫无目的全无保留对他好的朋友。   他不可能再被任何人打动了。   善多已经完全学会了如何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又通过自己学会了攻心之术,明白该怎样去打动其他人,让其他人为自己挂心。   经此一难,姜遗光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性”,他变得善良也好温和也好正义也好,以善多如今的表现,没有人会再怀疑。   也不会再有人疑心他无心无情。   将离恶念已除,留下的当然是善念。对一个善良又重情的入镜人,想必……那位会很满意吧?   他真想知道,姜遗光能做到什么地步?   黎恪临死前,想着这个问题,笑了。   姜遗光离开后就乘马车回到了住处,神色如常地跳下车往房间去,让人不要来打扰他。   他自己坐在窗边看书,涂涂写写,不知在做什么。   可一直监视他的近卫察觉到,姜遗光今日心绪不宁。   他在落泪。   近卫吃了一惊,也更加放心,有情有义的人总是让人更能放下心防。要是姜遗光杀了黎恪后还毫无表示,他们才要更警惕了。   他不想让人知道,偷偷掉两滴眼泪后又止住,继续低头翻卷宗看。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近卫们商议过后,允许他带一两本回住处看,只是不得弄脏损坏,等藏书阁修好了,再还回去。   现下,他看的就是一本先帝在时,也就是圣德年间的卷宗。   看着看着,手里的书页许久没翻动了,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发呆,像一尊木雕。   他看上去在难过,悲伤地出了神。   可他心里仍在算着什么。   他不能写出来,不能被近卫发现,只能借着别人眼里发呆的时机在心里飞速盘算。   当他在幻境中下意识用密文写下《将离》话本的一瞬间,他就明白父亲让他强行背下的那串数字该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串数字正是一串密文,需要找到对应的书才能解开。可姜遗光从小家就没了,什么也没留下来,他又去哪里找书?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   是藏书阁的卷宗中,父亲写下的批注。   批注人人能写,又不通过近卫们的书坊印刷,因而如果不特地去看,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写了什么批注。   父亲有话留给他,可他不确定一个小孩子会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记得,更担心自己提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会惹出祸来。   所以,他让自己背下那一长串数字。   小时背下的数字也并非一口气背完,每念三五个便要停一下。第一个数字是年号,第二个数字是月份,第三四个数字便代表行列……   以此类推,他得到了一句话。   “徽省单州宋家村,找坟。”   他怀疑这和自己母亲有关。   姜遗光生母姓宋,闺名宋钰。但他自小就没有母亲的记忆,都说他母亲难产去了。后来三岁多时父亲也去世,一度流落街头。许多事没有人教他,他便不懂,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祖籍何处。   父亲要他找什么呢?   更让他不解的是……   父亲将密文用在藏书阁里,他又怎么确定自己能进入藏书阁?   十多年前,父亲就已经知道了他也会成为入镜人吗?   姜遗光原先以为自己父亲是入镜人,自己得到山海镜也是巧合。可现在看来,不像是巧合,反而像是特地算计好的必然。   再一想,父亲特地用藏书阁的书做密文,如果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也会成为入镜人,那他也料到了自己会早早死去吗?他去世得早,就算要留下什么东西给自己也不见得能保留下来。   所以,他才选择藏书阁吧。藏书阁中的书能留存上百年。   他只要先写下批注,再将自己要留下的话提出来,变成数字,就能将他要说的话秘密告诉自己。   父亲为什么能预料到十多年后的事,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他望向窗外,秋意盎然。   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才示意黎恪放火,烧了藏书阁。   藏书阁中的卷宗都有备份,可批注没有备份。他暗示过黎恪藏书阁中有他们需要销毁的秘密,黎恪自然会想办法带火进来。   姜遗光早就在先前把自己父亲那段时期的卷宗全都看过,父亲笔记留下的批注也都看过并记下。   然后,借着斟茶的机会,他把留了批注的书籍的位置告诉给黎恪。   对照算盘一般,喝一口茶是一排,刮一下茶杯是五排,上数过去,眼神示意大约什么位置。   黎恪读懂暗示后,精确地一把火烧掉了那些书。   就算有备用的卷宗重新印回去也无妨,批注不会再有了,黎恪也已经死了。   这样,才能真正地藏住秘密。   姜遗光不是不知道黎恪想利用自己,他的感情是真的,想让自己报复也是真的。黎恪存心求死,他需要掩饰自己,二人在近卫们面前演了一出戏,各取所需。   现在看来,很成功。   他们真的相信将离是自己的恶念,恶念消除后,他变成了一个“好人”。   既然他们都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好人,那姜遗光就做一个好人给他们看。   寒衣节已过,姜遗光还是回了一趟柳平城。   柳平城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无非街上谈资变成了京城动乱,无非进京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回去,连带着柳平城也萧瑟几分。   他跪坐在父母坟前烧火。   纸钱,元宝,衣服,鞋帽,男式女式各几份,一样样丢进火里,烧成灰,灰烬打着卷儿往天上飘,消失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入冬后,不仅活人要添衣,死者也要。这样他们在地底下才不会挨饿受冻。   “爹,娘。”姜遗光似乎想说什么,蠕动嘴唇,又说不出来。   近卫在不远处盯着他。姜遗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改口道,“前几日,我生辰过了。”   民间有个说法,把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并称为三大鬼节。他生辰便是在十月初一这日,天气转凉,需为故人烧献衣。   “过了今年生辰,我就十七了,只是我不能娶妻,也因为一些缘故没法带人来看二老,不要见怪。”   和前朝男子十八女子十六就必须成婚否则问罪的律法相比,大梁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成婚年龄都宽限了好几岁,也不问罪,只是提议百姓们到了年龄就该结亲了。   本朝更是如此,几位皇子结亲都晚,连带着京中掀起晚婚潮。   有些心急的十六七成亲,有些二十好几了也不见得娶妻,不过一般十六七岁也要找媒婆定亲了才是。   姜遗光上面父母长辈全都不在了,哪有人替他操办这些呢?更何况,他还成了入镜人,朝不保夕,又怎么可能成家?   他浇了一杯米儿酒,火小下去,又腾地再燃亮了一点。等把这堆纸烧完,火就该彻底扑灭了。   火光照在他脸上,无端生出些寂寥来。   近卫就坐在不远处,看他很难过的模样,更加放心。   他听到了姜遗光提起娶亲一事……   入镜人大多没法娶妻,有些拿了钱在外养些外室,有些是在入镜前就定下的家室,关系不好的便和离了。似黎恪这样夫妻恩爱的,也不好叫他们分离,但最终还是酿成了大祸。   但不管怎么说,在寻常人看来哪有人不想娶妻生子的?近卫们也是如此,他们只觉得姜遗光被山海镜耽误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品貌,讨个妻子不是难事。   趁着这股愧疚,姜遗光提出了请求。   “过几日,我想去徽省看看。”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想回老家一趟,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姜遗光表现得乖觉,没什么好阻拦的。他又才从幻境里出来,一时半会不会再入镜,藏书阁也没修好。   于是,甄二娘很痛快地放行了。   鉴于姜遗光几次坐船都生出事来,这回他们安排了马车送他去徽省。好在一路还算顺利,路上没遇见山匪什么的,一路向南,反而还暖和了几分。很快就从京城赶路到了徽省。   再过几日就到了冬闲时分了,农家人忙忙碌碌大半年,冬日地里没活,便去山上砍柴。他们可不像那些贵人们冬天有炭用,只能自己烧柴取暖。   姜遗光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不少树木的叶子都要掉光了,远远望去,一大片枯黄或光秃秃。唯有途径几座小山坡时,远远窥见山中薄雾笼罩的红叶鲜红如火!   进山砍柴的百姓们也小心地避开了那些枫叶。有些爱打扮的,还小心地摘了些叶子回去装点装点。   姜遗光看着窗外,面露向往,微微笑起来。   盯着他的近卫一直都是同样的两个,原先他们觉得姜遗光冷漠不近人情不好说话,便公事公办。   现在姜遗光变了许多,也爱聊聊天了。于是他们有时候也会和对方说些闲话。   像这会儿,姜遗光就指着飘摇的红叶笑:“阿爷以前也会折些叶子给我带回来,说让我做书签。”   “枫叶烤干以后,制签很不错。只是容易碎,我便只夹在书里不挪页了。”   跟着他的两个近卫都没有名字,一个叫柳大一个叫柳二,听上去像是两兄弟,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甚至他们脸上这张脸是不是自己原本的容貌都不一定。   这会儿,柳大就跟着说:“你要去摘几支吗?”   姜遗光摇摇头,目光怅然:“没必要。”   “再说,我现在也不看书了。”   老姜头原来还指望这个孙子考功名,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夫子也死了,没人愿意为他保举,他根本没法考试。   所以姜遗光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看科举书,反而一心琢磨世面上的话本、戏本子等等,想办法赚钱。   他放下了车帘。   从北进入徽省后,穿过一个名叫乌龙郡的地方就能到单州。   乌龙郡名字由来还是因为当地有一座山,黑漆漆的,蜿蜒盘旋,看起来像一条黑龙,山叫乌龙山,郡就叫乌龙郡。这个地方的地势很奇怪,进来是一条宽敞的斜坡一样的道路,一直往山里去,进了山以后就变得九曲十八弯。   整个乌龙郡都建在半山腰上,山路下来后又是嶙峋丘陵,长满了荆棘,很不好赶路。过了丘陵,才能进单州。   当晚,他们在乌龙郡中的一间客栈里休息。   这间客栈开的大,平日客人也多,小二见过的走南闯北的客人多了,早就练出一双好招子,看见一个模样气派的公子身后跟着七八个侍卫,那几个侍卫眼里精光暗藏,一看就是有真功夫在身,寻常人家可供不起。   小二就知道这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偷偷出来了,得罪不起,连忙领进上房休息,叮嘱客栈里的人好吃好喝供着。   姜遗光不大在意这些,和近卫们一起在大堂要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坐下吃饭,边吃边听那些人聊天。   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方桌围坐了四个人,他们看上去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生的高大结实,还带着刀,只是那刀都好好地裹缚在背上或是系在腰间。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客栈中大部分人不敢招惹他们。   起先还好,那几个人喝多了酒,说着说着就开始叫骂起来,听上去骂的还是官府。惊得原本在大堂等待的一两个抱小孩的妇人和老人都赶紧避上楼去。   男人喝了酒,就喜欢对朝堂政事指点一二。姜遗光不觉如何,平常在京城他也听多了书生们因为某项政务争吵,又或是作诗写文章痛批某官员。更大胆的,甚至连皇帝也一起指责。   不过真敢这么干的人很少,就算姜遗光不参与科举,也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出名罢了。名声,足以让他们赌上一切。   上面的人也要名声,越是上面的人越要脸。   再说,不计较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皇帝如果连一两句批评的话都听不得,那还能叫明君吗?陛下不计较,那是他胸怀宽广,要是过分了,自然会有人教训他。   所以姜遗光没当回事。   但客栈里其他人明显不一样,满脸惊惧。小二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在他们骂到某个官儿大名时扑过去声嘶力竭劝酒。   “几位爷,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想把桌上的酒坛放到一边,被其中一个大汉不耐烦挥开:“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那狗官!我谭某迟早取他项上人头!”   姜遗光听了一耳朵,原来他们就是从徽省某个县出来的,他们那儿来了个大贪官,劳民伤财坑害百姓,强抢民田,总之能听说的罪名都套上了。他们的家乡原本人人生活安乐,百姓衣食无忧,自从这个大官来了以后,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他们的兄弟也向巡抚大人告过状,可惜,官官相护,巡抚大人把他们兄弟打入大牢,说他们蔑视朝廷。   所以,他们要进京告御状。   要是告御状不成,他们就要回去和那个狗官同归于尽!   一碗酒一饮而尽,杯盏一砸,以表决心。   小二哭丧着脸缩在角落里,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大堂里的人都跑光了,可想而知他们说的那个大官恐怕凶名不假。   姜遗光等人也吃的差不多,左右一看,道:“我们也上楼去吧。”   他只想快点去宋家村,并不打算节外生枝。其他近卫也这么想,一抹嘴,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   好在那些人没有闹事,喝多了后在底下叫骂完了又走了,客栈里重新安静下来。   姜遗光坐在窗边,就着夕阳光看书。   书是路上买的,每个地方的书铺都有卖当地传说志异的书籍,他买了来看,对本地一些风土人情也能有所了解。   山里的日落和海上又有不同,清冷湿漉的霞光给万物都洒上一层赤红的边,云霞漫天。   很快,天就黑了。   在第一颗星星出来时,姜遗光关上了窗户,简单擦洗后睡下。   夜里,他听到了一些模糊细小的声音,又听不太清楚,似乎起了争执?   第二天一大早,姜遗光和近卫们下楼吃早食,就着冰凉的风喝下热酒暖身。   昨晚就和小二说了让他们准备干粮卖,今早一个侍卫跟去后厨点,另一个进后院套车。等他们出来就可以离开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远远传来大片马蹄声,紧接着一大群官兵呼啦啦把客栈围住,长枪亮着尖儿对准里头的人。   小二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擦桌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掌柜的同样软了腿,强撑着出去。   “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叫呢,原来是各位军爷到了,有什么事吩咐?”掌柜的拱手作揖陪笑。   后面有个尖细的声音叫道:“听说你们这里窝藏了反贼!交出来!”   掌柜的大惊,连连摆手:“折煞小的了,我们哪里敢藏反贼?军爷可以进去搜。”   姜遗光不欲掺和,可官兵来都来了,他只能先在大堂等等。 第298章   客栈被围了, 这下他们一个也走不了。   柳大从后厨房出来,包裹里装得鼓鼓囊囊一大堆干粮,见状心里暗道晦气。他们出来又不好随意暴露身份,只希望姜公子明些事理, 别起冲突。   姜遗光没说什么, 不让出他也不急, 转个身重新上楼进屋,柳大抱着包袱跟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   “他们说的反贼, 估计就是昨天嘴里不干净那几个。”柳大叹气,“只是牵连到我们,实在麻烦。”   另几人附和,还有一个开口:“也不知他们要查到什么时候,我瞧着过几日会下雨, 山路难走,得尽快才是。”   “实在不行,干脆……”另一个思索要不干脆暴露身份,被柳大制止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姜遗光明面上并没有什么身份, 就算他们带着近卫印, 保不齐也有人不认识。   “只希望这些人讲理些,不该碰的别碰。”柳大说是退让几步, 真要让他们欺负到入镜人头上,那就是他们无能了。   正说着,楼下声音更响, 脚步声杂乱, 乒铃乓啷一通乱砸,一声妇人的尖叫后, 哭喊求饶、喝骂、打砸声接连不断响起。   掌柜的退让,反而叫那些人更加猖狂。紧接着,凌乱密集的脚步声从楼下往上面来。   几人眼睛一眯,手已经按上了腰间刀把。   姜遗光同样放下了书,把包裹系好,他侧头往窗外看去,从这儿能看见官兵们正凶狠地赶着人往外走,一个接一个套上木枷锁,再拿绳子栓上,不管那些是不是反贼,照抓不误。被带走的平民们哭声震天,跪下来求也是无用。   其他人看了脸色也不好,柳大呸一声:“真是人不找事事找人。”   刚骂完,房门砰一声被踹开,重重反震在墙边弹了弹,掸下上头一点灰。两个官兵闯进来当头就是又急又凶的叫骂:“没点眼力见吗?看见搜反贼还不赶紧下去?”   另一个直接抽刀,雪亮长刀的刀尖儿颤了颤,像是要努力舞个刀花,可他又不会,便很滑稽地跟手肘哆嗦了两下似的。那官兵还没觉得什么,举刀得意道:“你们几个躲在房间里,是不是也窝藏了反贼?”   “赶紧的,随我们去大牢走一趟。”   一近卫拍桌而起:“你胡说什么?你们大人就是让你这样的人出来污蔑人的?”   来的官兵吃的好穿的好,肚腹凸起油光满面,和寻常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一比显得壮实,可他们站在那儿的架势在任何一个近卫眼里都充满了破绽,根本不怕这俩大头兵。   反而近卫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手里个个都见过血,一拍桌子满脸杀气叫那两个人吓一大跳,反应过来后更加恼怒,向外一喊就把其他人叫来了,团团堵在门口。   “走不走?”   “我看你们就是反贼!想造反吗?”   柳大眉毛一竖,从怀里掏了个金亮亮的牌子晃在那人眼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抓反贼抓到你爷爷我头上了?”   真让他们这帮人把姜遗光带走那就麻烦了,柳大情愿在这时强硬点。   寻常人见都没见过金子,更不用说拿金子打这么大块牌。加之他一声怒喝,其他人噌噌亮刀,一时间房里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只不过……反而成了人多的一方逐渐气弱,人少的那方却气势汹汹。   柳大继续说话:“就是你们贾大人来了也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猖狂,你们几个要是识相就让我等离开,还能拿些辛苦钱。要再不识抬举,”   他气势强横,其他人被他一吓,真不敢上前来了。   刚才喊人来的小兵也不过看他们一行人衣着齐整,以为能趁机捞一笔油水,谁承想直接被撅了回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里还要逞能:“谁知道你们是哪家的?贾大人可说了,这客栈里的反贼一个也不准放走!”   见他们还不服,另一个近卫也不说话,直接抄起桌上一个茶盏,握紧了。   咔擦,瓷杯碎裂。   艰涩摩擦声响起,瓷杯在他手里揉成了细白沙砾,从指缝里往下漏。   那些人都吓傻了。   正在这时,走廊最近头的房间传来一声大叫。   一个人连滚带爬往他们这儿跑,气都喘不匀,扶着墙结结巴巴地说:“死人了!那里死人了!”   正愁没台阶下呢,小头目赶紧呵斥:“说清楚,什么死人了?”   姜遗光也看向几个近卫,目露询问。   几个近卫皆摇摇头,表示和他们没关系。但他们面色也凝重几分——若真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还不被发现,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他们猜测可能又是鬼魂作怪,只是没说出来。姜遗光也在心里这么猜测。   叫喊的官兵刚穿上这身袍子不久,面嫩得很,面无人色地连说带比划。   他刚才推开走廊最尽头那间房门就闻到了血腥味,进去一看,里面躺了四个死人,地上到处是血。   一听说是四个,姜遗光就想到了他们昨日下午在大堂里碰见的那四个人。   会是他们吗?   柳大凑近姜遗光问:“要去看看吗?”他疑心若是鬼怪所为,只有姜遗光能对付。   姜遗光摇摇头:“尽快走吧。”他听出柳大只是试探自己,要真去了惹来麻烦恐怕还嫌他多事。   趁乱一行人拨开拦路官兵就往外走,下了楼往门外走,另一个去后院套车的近卫也把车赶出来了,想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外头官兵还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看见他们理直气壮走,一时间竟不敢拦。   套上车后几个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一扬鞭子赶紧走了。后头客栈里闹哄哄成什么样和他们也没多大关系。   顺着大路一直走,到尽头后紧密排列的店铺房屋逐渐稀少,被树林取代。   据掌柜的所说,再行个约莫四十里路就能到乌龙郡的另一个镇。乌龙山极大,因而这上头的路也显得平缓,上山下山起伏没那么明显,只是要多绕几个弯。   山路嘛,都是这样的,弯来绕去,好在山中没听说有什么野兽,否则他们行路还要更小心几分。   姜遗光一直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   窗外景色不论走了多久都这样单调一成不变,草木枯黄,连绵山峦,已经听不到多少鸟叫声,唯有马蹄声切切。   “等等!停下!”赶车的柳大听车里传来姜遗光的声音,连忙勒马。其他人也纷纷扯住缰绳。   “姜公子怎么了?”   姜遗光掀开车帘就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手一撑,坐到了赶车的柳大身边,上下左右探探,凝神道:“有点不对劲。”   姜遗光跳下马车走到路边,他指向旁边一棵不高的树,树皮上冒出一棵细长纤弱的菌子:“这棵树我们已经经过三次了。”   一句话让几人顿时脊背发凉,柳大更是头皮都发麻了,盯着那根细长的菌子直瞪眼。   “我咋没发现?”他们竟然都没察觉!   姜遗光说:“你们都没发现,很有可能那东西能迷惑人心。”   他说着,已经从怀里取出了山海镜,向外照去。   站在原地,其他人聚拢上来,让姜遗光先把他们照了个遍,再绕个圈儿向周围照去,天上地下都不放过。   比太阳还耀眼的金光一闪而逝,与此同时掌心一烫。   眼前情景如海市蜃楼遇水后消散般烟消云散,变得缥缈朦胧,到最后这层薄雾也逐渐褪去了,转而变成一层更浓的云雾。   而等他们看清云雾之后的情景后,即便当中胆子最大的近卫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无他,就在马车往前约莫十几丈远的地方……赫然是万丈悬崖!   可想而知,要是姜遗光没有发现异常,他们就会无知无觉中掉下悬崖,到时就算他们有九条命也活不下来!   “鬼打墙!”   “还好发现了!要不然……”柳大心有余悸,连忙赶着车往后退,这一转就犯了难,周围看去除了树就是云,根本找不到大路在哪儿。   他们竟然不知不觉中迷了路。   再看周围密林怪石,树木笔直干枯,黄叶如针,像一把把瘦直的剑刃上长满小刺,林中寂静无声,不见兽与禽,反而能见长蛇隐隐约约的痕迹。黢黑岩石嶙峋裸露在外,看着便让人心里生出些寒意来。   总让人觉得,这可怕幽深的林子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性命。   一个近卫自告奋勇去探路,被姜遗光叫住了:“既然迷路了,大家就尽量在一起,别走散,谁知道又会遇上什么诡异?”   另一个近卫也说:“这大概是鬼哭林,我昨天和掌柜打听过。乌龙山哪儿都能去,唯独鬼哭林进不得。”   柳二比柳大沉默些,这时也忍不住问:“你打听过?”   那近卫姓马,平日因为这个姓大伙儿总喜欢逗他让他去训马,他一下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长毛道:“昨天把马牵到后院时和小二聊了几句,客栈里其他客人也谈起过,鬼哭林就在乌龙山主峰的峰顶,听闻就在山巅最高处,往西是悬崖,往东又是密林深山,进来容易出去难。”   “听闻这鬼哭林从前便闹出过事来,以前太祖打天下时,有一批军队要从乌龙山翻过去支援徽省。当时路还没修好,要过只能从顶上翻山过去。当地人劝他们绕道,但那队伍为了省事儿,没听,结果一去不回。”   这事儿其他近卫或多或少也听过,后来在徽省打仗的将士们苦等支援不得,差点吃了败仗。   姜遗光也有所耳闻,足足八千精兵翻山时离奇失踪,至今是个谜。   只是没想到,他们失踪之处竟然就是这座乌龙山。   “乌龙山里的人也去找过,沿着痕迹到鬼哭林外,就再也不敢进去了。”   马近卫解下腰间水壶抿了一口,万一真出不去还能省点儿水,继续说:“后来的事儿你们也知道,太祖听闻惨胜起先大怒,以为是那将军故意延误,差点问罪,后来找不到人,才察觉出古怪。”   “再后来,天下太平了,右将军来到这里,花重金让人去找。听说那队人里有那位右将军的弟弟。他说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他给了几十两金子,就有人心动了。”   “乌龙山本地几个有本事的猎户约好了平分银子,叫上了几十个人,将军也派了人,一共几百个好手并一百来匹马,几十条精壮的猎狗,找人算过日子后进了鬼哭林。”   “但就算这样……也没有人出来。”   “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连狗都没出来。”   一番话说下来,几人更加心惊。好在他们平常见过世面,这种怪事儿听也听过不少,面上还能撑住。   姜遗光道:“从那以后就没有人进去过了吗?”   马近卫感叹:“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有,或许没有吧。”   姜遗光自言自语道:“本朝不知有没有让入镜人来看过。”   柳大无奈:“估计是没有的。”   要真让入镜人来过,如果解决了,当地人也不至于到现在还避之如蛇蝎。如果没解决,反而让入镜人身死,也该有记录在案。   所以他们没听过,应该就是没有派人,毕竟太祖时期派那么多人都没个结果,干脆就不叫人来了。   不过嘛,柳大等人只听闻京中怪事被入镜人处置的记录,像京城以外的地方,要不是和上回海津镇那样闹大了,恐怕是不会派人去的。   入镜人也要省着用。   再说,老百姓生来就会趋利避害,哪个地方闹鬼,他们自然而然就避开了。要真有不长眼往上撞的,他们也没办法。   姜遗光也懂了,没说什么,望一眼四周,记下悬崖的位置和周边树木,道:“走吧,既然悬崖在这头,我们往反着走试试?”   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早知道姜遗光是入镜人当中有名的一个,论头脑和心眼估计他们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干脆听他的指令行事。   套了马的马车松开套索,马车车厢放在路旁当个路边,绳子栓紧了。拉车的马得以自由,很快又被安上马鞍,供姜遗光骑。   干粮、水、衣物和被褥全都带上,每人身上背一些,大头放在马背上驼着,轻装上阵往前走。   方才幻觉中他们走在大路上,鬼打墙消失以后,脚下平坦大路就变成了崎岖蜿蜒小道。   分明是山顶,树木也不茂盛,叶子都没多少,却仍旧让他们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好像太阳也被薄薄云层和并不繁茂的枝桠完全遮住了,阴冷的风透过细瘦树杈往他们骨子里钻。   “现在都要入冬了,本来就冷,山里更冷。到了晚上就更糟糕。”柳大安排,“等太阳落山后我们就别走了,找个地方休息,生火,轮流守夜。”   其他人赞同。   “鬼哭林本来就危险,夜里就不要走了。”   “看样子还有几个时辰才天黑,我们小心些,说不定今天就能出去。”   他们不愿意扫兴,各自说好听话,兴致勃勃。   姜遗光也笑了笑:“是了,等明天我们出去,可得好好吃一顿,我请客。”   马近卫高兴道:“那感情好,我听说徽省有道名菜叫臭鳜鱼,名字带臭可吃着香。到时候姜公子可别嫌我吃得多。”   姜遗光笑道:“怎么会?尽管点,要是吃不饱我就不认账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牵着马往阴森恐怖的森林里去,谈笑间神情自若,完全不把周围能止小儿夜啼的鬼哭林当回事。   鬼哭林中根本没有路,树木又多又密,低矮灌木丛遍地,寻常人几乎无从下脚。   他们还好,个个都有功夫在身,可牵着一匹马没法赶路。因此姜遗光等人都是轮换着由几个人在前面提刀开路,把荆棘尖刺等障碍砍了,再往前走。   这样一来行路速度大大变慢,一刻钟过去也不过走了几丈远而已。且越往前走,地面的荆棘就越来越茂密,树枝也更加粗壮,砍起来比之前费劲不少。   越走越慢。   行进了两个时辰又一刻钟后,他们估算着已经彻底深入了这片鬼哭林的腹地,往后看去,已经完全看不见悬崖的踪影。   头顶上的太阳更黯淡几分,甚至分不清挪到了哪头,无论从哪看去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往天上看不见云霞,往地面看瞧不见影子,很难分清东西南北。   嘴上乐观,其实他们都做足了准备,干粮还好,带了够大半个月吃的饼子和馕,水虽然不多,减省点倒也能喝三五天。可惜他们一路走来没见着河流,地皮表面都是干巴巴的,也没见着活物。   再过半个时辰,柳大忍不住了。   “我们还是把马先留在这吧,牵着马根本没法走。”   鬼哭林中荆棘与嶙峋岩石遍地,马就是个累赘。   柳二不太乐意:“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把马丢掉,我们的行李怎么办?还是先忍过今天再说。”   柳大想想也是,没再坚持。   这会儿,他们都已经都不像方才那样笃定今天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在这个地方过夜的准备。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是看不清太阳,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太阳慢慢落下,天渐渐暗下来,风也逐渐更冷了。说话时嘴边呵气都能呼出白色的雾来。   可眼前依旧是干枯锋利的枯树、干巴巴土地和形状古怪的石头。   看不到一点生机,到处都是灰暗的,灰茫茫一片。   这样的怪景看久了,很能消磨人的意志。   近卫们也不例外。   他们固然心智坚韧,说是不怕死不怕累,可只要是人哪有真正不怕死的?近卫门不怕死,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为陛下效忠而死,那是他们的荣耀。   才不是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诡异的树林里,连尸骨都送不出去。   众人之间气氛一直维持着一种装模作样的欢快中,谁也不愿意当破坏气氛的那个。   姜遗光倒是心情一直不错的样子,偶尔说笑两句,不见他面上为难,让人看着就感觉他胸有成竹似的。   “原本该找个有水的地方露宿,不过这里实在找不到,就挑个平整的地儿吧。”姜遗光指了指某棵稍微高大些的树,“不如就在那棵树底下怎么样?”   其他人没什么意见,牵着马往那边过去,一边走一边开路,好不容易到了树底下,把周围的荆棘野草全砍了,用刀剁成细细碎碎的木头段,再把树上的树叶子都摘下来铺在上面。   几个人把马拴在树边。   他们还记得带干粮和水,干草这种东西却是没有的。路上的荆棘灌木又不长叶子,是以马儿们也饿了许久。   其中一个近卫试探地从树上摘了些叶子给马吃。叶子不大,又细又尖,颜色还古怪地发黑,分不清是什么树,看起来似乎有毒。但现在也没办法,只能试试。   那些叶子还放着刺鼻的气味,马根本不愿意吃,其中一匹马约莫是饿极了,甩甩尾巴还是啃了几口,过不了多久,那匹马便头晕目眩般轰然倒地,口里吐白沫。   再一探,竟然没气了!   “这什么鬼地方,竟然连树叶子都有毒!”近卫暗骂。   柳二连忙道:“说不定是马不能吃这叶子呢,未必是有毒。”   姜遗光说:“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别烧着叶子了,只烧这些木头吧。”   两个近卫把死了的马用力拖到一边,天气冷了,马尸不容易腐烂,一路走来也没有见着什么蚊子苍蝇乌鸦秃鹫之类,他们倒不担心,但夜里有个尸体摆在旁边,还是让人不舒服的。   要不是担心马吃了毒叶子肉会不会有问题,他们都想从马身上割些肉下来。   那边,另两个近卫蹲下去点火。   灌木丛的树干也是深色发黑的,看起来很诡异的颜色,寻常人见了心里发毛。又像铁一样硬,用巧劲削才削断,火折子引了一点点枯黄叶子点燃后小心地烧,好半天才烧起来,点起的烟也刺鼻得很,又呛又难闻,多闻几口都感觉头晕脑胀。   柳大直接就地一滚把火扑灭了,愤愤道:“算了,也别点火了,连木头都是有毒的。”   军中就有一种下毒手段,便是把毒药掺了火药丢进火堆里,点着时毒烟滚滚,敌人不知不觉间就被药倒了。   真要再继续生火下去,他们恐怕都会死在梦里。   姜遗光叹口气:“这样一来,我们夜里就得更警醒些了。”   柳二也跟着扑灭火堆,把这一堆有毒的木头全都丢出去,“应该也没事儿,这地方没什么野兽,就算不守夜也没关系。”   姜遗光才轻声道:“防的不是野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眼睛也跟着风飘向不知什么方向,那双眼睛好像能看到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似的,颇为神秘。   拖着马离开的近卫把马放下后,多少有点难过,可他们也没办法,只得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差点跌倒,他以为又是石头,骂骂咧咧回头一看,惊得一身白毛汗都要起来了。   “……你们……你们赶紧过来看看吧!”近卫大叫起来,指着掩藏在石头下的一个白色的东西。   “这里有东西!”   那是半截不知放了多久的白骨手臂。上面的皮肉一点不剩,干干净净,外面的衣裳早就风干腐烂了。白骨手掌紧紧握拳,一根手指伸出来,指向前方。   在场之人没有谁没见过尸体,可谁也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尸体。多数近卫们也不过在卷宗里看过各种古怪诡事,亲身经历还是头一回。   “死了人?”   鬼哭林里死个把人不奇怪,刚才他们聊天时也说起了其中故事。只是才提起过不久就发现了尸体,手还摆放成如此诡异的姿势,让人看着很是不安。   姜遗光手里一直握着山海镜,道:“没事。”镜子没有异样,意味着没有鬼怪。既然不是鬼怪的问题,就没什么可怕的。   那几人才慢慢围过去。   姜遗光蹲下去把压在上面的石头搬起来挪到一边,拨开尖刺一样的杂草,仔细翻捡。   石头下的尸骨并不完全,只剩下上半身,另外一半不知去哪儿了。白骨乍一看发白,蹲下去仔细看才能看出骨头缝里隐隐约约发黑,不甚明显。   “他身上的衣服还能看出了一点样式,你们看,窄袖子,配皮制袖筒,料子很糙,却结实,像是个猎户。”   柳大凑上前来。   天灰蒙蒙,看不清楚,凑上来后更是挡光,柳大干脆把火折子点了靠近照亮。   “看这样儿,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衣裳实在烂得不成样子,没法从样式上分辨年代。   一个近卫提出猜想:“他会不会就是当初进鬼哭林找人的猎户之一?”   马近卫跟着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姜遗光接着说:“他的骨头有些发黑,看样子,像是中了毒。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腿没了,也不知是活着的时候断的还是死后被分了尸。”   柳二捏起尸骨末端的骨头仔细看,肯定道:“是被刀砍的,一刀下,刀很不错。”没有一点碎渣,干脆利落就斩断了。   听得其他几人也感觉自己胯骨一疼。   姜遗光沉思:“如果真是当年的猎户,会有谁要杀他?他的两条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杀人还要把腿带走吗?没听说过这个理?   他道:“这片林子虽然叫鬼哭林,可我们一路走来,除了一开始的鬼打墙以外,也没真见到什么鬼。”   树木的确阴森,灌木丛和荆棘林也多得不像样。但一切并不是一定要用鬼怪来解释。   他发现近卫们容易走入某种误区,即,当遇见某些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怪事时,他们首先会认定是鬼怪作祟。好似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一切古怪。   可有时人也和鬼没什么区别。   柳大:“姜公子的意思是……这不是鬼干的,而是人为?”   姜遗光缓缓点头,环顾四周。   “林子古怪是真,不过,我认为其中兴许有人为的缘故。”   他以前听黎三娘说过一些江湖上的事儿。   黎三娘不知师承何门,武艺极为精湛,估计背后势力不容小觑,也正因此,她知道很多寻常行走江湖人士不知道的秘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秘辛并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他曾在闽省时有所耳闻的巫蛊一道,黎三娘家乡就在川蜀一带,据她说确有其事,江湖中的确有些隐秘帮派会炼蛊,蛊术一道神秘莫测,她也只能窥见冰山一角而已。   再比如,有些门派可利用地形建立一个天然的阵法,普通人若是不懂,贸然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   听上去神奇,可正如各行各业暗藏的机密一般,懂的人不觉如何,不懂的人只能看个稀奇。就像有的木匠造房子,动点儿手脚就能让一家人夜夜闻鬼哭,家宅不宁那般。   他感觉鬼哭林有点像黎三娘说的江湖阵法。   只可惜他没有学过阵法,黎三娘自身就不通,闫大娘也没教他,说学这东西得有天分,得先通读周易等书,学会五行八卦才能教。   姜遗光不明白闫大娘所说的天分是哪方面,不过还没等他通读易经,就遇上了可能会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阵。   他把自己的猜测说了。   近卫们或许知道一点江湖事,就算和江湖无关,皇宫中也该有用到阵法的地方,说不定他们清楚。   只可惜,几个近卫里没一个知道的。   夜深了,乌龙山山头依旧黑乎乎,连星星也看不见。   众人吃过干粮,小心地喝了水。姜遗光拿镜子往周边照了照,这才回到树下靠坐着,闭着眼睛打盹。   夜里风大,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防不住山风跟刀子一样往人脸上刮。   姜遗光原先说好了守后半夜,夜幕降临后就先靠着树睡了。柳大和另一个姓杨的近卫守前半夜,打个哈欠强忍困意,瞪大眼睛继续守夜。   姜遗光也没有真的睡着,还能听见朦胧的风声和两个守夜人的低语。   柳大穿了一件夹袄,上面围了条兔毛的毛领子,按理说不该觉得冷,那风却跟夹了冰似的,一吹脸就冻得发僵,摸上去都没知觉了。   他喝了一小口酒,感受到那股火辣辣的酒往肚子里钻,四肢百骸好像都暖了起来,才长长舒口气。   狼嚎鬼哭似的风声中,他听到了一点古怪的声音。   咔咔响,听不清是什么动静,像有东西啃木头,也像是睡的浑身疲惫后伸懒腰时骨头的咔咔响动。很细微,却无处不在,分不清到底在什么地方。   若不是他武功尚可,耳力出众,恐怕还听不清楚,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有野兽啃骨头呢。   再一想,这鬼地方连只鸟都见不着,哪里会有野兽?   柳大背上皮一紧,知道肯定有古怪,赶紧把几人叫起来,一群人凑在一块儿细听。   声音一直没停,很细微,四面八方都有。   “要不要去看看?”柳大声音发紧。他在问姜遗光。   “先等等。”   姜遗光耳朵尖动了动,不断转向,黑夜中其他人一脸紧张地看他脸色。   黑夜中,他走了两步,神色很不好看,低头踩了踩:“不用找了,这声音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不止是我们脚下,其他地方也有。如果没猜错,整片鬼哭林地底下都是这种声音。”   柳二起先听说是地底下还以为有鬼,再看他手里握着山海镜,镜子还好好的没有亮起,问:“姜公子,这回还是没动静吗?”   姜遗光把镜子亮出来:“没有。”   “鬼哭林里一定有其他怪事。”姜遗光道,“今晚恐怕休息不成了。”   近卫们陷入两难。   “要不,白天再找?”   “是啊,夜里什么也看不清,若是有埋伏……”   柳二说:“白天就没这声音了。既然不是鬼,是人,就算有什么机关,我们也能顶一顶,总比在这里白白耗着强。”   人群里,马近卫也说:“还是趁有动静的时候去看看,就算夜里不方便,我等几个联手也能防一防。如果我没猜错……要是我们再拖下去,恐怕就真走不出去。”   其他人才正眼看他。   平常几人相处中,隐隐以柳大为首,这近卫不怎么说话,也只说一个自己姓马,后来才知道他名叫马元义,其他事儿很少讲,可少有的几次开口中却能得见其见多识广。   马元义迟疑地说:“姜公子说的不错,一些江湖人士用的手段神鬼莫测。我们在这里一直走不出去,又能听见古怪声响,听上去……有些像传说中杀破阵。”   姜遗光语气古怪:“杀破阵?那是什么?”   马元义:“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听闻杀破阵为前朝一门派著名阵法,阵心之中制作机关极为歹毒,又极为精密,几如鬼神之作,寻常工匠有图纸也做不成。我听说杀破阵制作之法早就失传了。”   柳大:“既然失传,你又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杀破阵?”   马元义道:“我听闻杀破阵可大可小,只要会做,小可占地不足一丈,大可占地百里。一旦运转,进入后便再难离开,凡入阵者,十死无生,尸骨也会像我们白日见过的那人一般不全,并有刀斧劈砍痕迹。”   “我有几个同僚便学过杀破阵的制造之法。只是他们学艺不精,只能做个大概,一旦运转时,便有这样如野兽啃骨的声响。”   柳二喃喃道:“所以你先前说的失踪的八千人……都是因为这什么杀破阵?”   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不是没见过机关,事实上近卫所在之处就有不少机关暗室,但能困住或杀死几十个人就顶天了。   如果真是杀破阵,这样能杀死八千多人,覆盖整个山头的机关该有多么可怕?   姜遗光问道:“如果是阵法,该如何破解?”   马近卫沉默一会儿:“完整的杀破阵无解,也不会有任何怪声。不过听脚底下的响动,这阵法也是不全的,所以我们还有生机。”   姜遗光当机立断:“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马元义以拳抵唇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只是听同僚说过,至于如何破阵……我也不懂。我并未学过机关一道。”   其他近卫不免着急,“那可怎么办?”   柳二提议:“要不……咱们把这里的树都砍了?就算有个什么劳什子机关,也得爆出来。”   柳大连忙反驳:“树这么多,就我们几个人,要砍到什么时辰去?”   姜遗光没管他们争执,转问:“这些树带毒,恐怕毒性也是从我们脚下的土地带来的。如果我没猜错,那杀破阵还能带毒?”   马近卫点头,黑夜里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他发亮的眼睛:“真把杀破阵机关布置完后,加些毒也是很容易的。”   姜遗光道:“先找找吧。”   “既然是机关,一定有阵眼或某些关窍。” 他多少也听闫大娘说过些。   但凡机关,必定有其核心关窍,就如一间屋的房梁、一座桥的支柱,一个人的心脏。把核心地破除了,这机关自然会破坏掉大半。   马近卫也不反驳,试一试,总比堵死在这山头好。就算机关不杀他们,这片土地也是带毒的。   一行人摸黑将东西收拾好,犹豫一会儿后,还是把马留在了原地。临走前,柳大甚是不舍地摸了摸马背上粗糙的鬓毛。   马通人性,似是知道了什么,不舍地蹭了蹭他脖子。   姜遗光从包裹里取出一件厚衣拿在手里拆开,线一端缠在拴住马的那棵树上。   “走吧。”   他想了想:“去声音最响的地方,然后往下挖试试。”   若按照马近卫所说,机关没做好才冒出声音。岂不是声音越响的地方越有疏漏?   一行人小心地往前走,长刀开道,不断劈开挡在前方半人多高的荆棘,刀砍下后,总是发出难听又刺耳的声响。   柳大耳力最好,由他和姜遗光负责听,指挥方位。   姜遗光走在最后面,他不必开路,近卫们都知他记性好,让他专心记路线。手里举高了些,以免线勾到什么地方断开。   每走几丈远,就把线缠在地上略高些的灌木丛上。   一路走,一路摸黑张望。   除了刚才那半截尸体外,再没有看见其他尸骨。曾经进入乌龙山失踪的整整八千人和后面进山的数百人,仿佛从来没来过这世上。   终于,他们总算寻到了第一个声音响些的地方,安静下来后,所有人都能听到从地底传来清晰的咔吱咔吱声。   简直像地底有东西在啃噬骨头一般,听得几人骨头发疼。   不必说,他们已默契地动手了。   没有铲子铁锹等物,只能用刀剑来挖土,削铁如泥的宝刀在这时却用来撬开硬土,把这些东西连根拔起。   姜遗光抱着被拆掉半个袖子的衣服站在一边,一手拿山海镜,一个近卫在他身边点着火折子,笼住光,让镜子把烛光照向地面。   上面长的东西都被连根挖走了,底下的土壤总算松软些,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淡淡臭气。   “大家小心点,土里有毒,才会长出有毒的树来,别碰着土,这味道也别去闻。”   几人的荷包里都装着蒙面的巾帕,戴上后能隔绝不少毒烟瘴气,蒙上后,他们继续埋头苦干。   越往下挖,声音愈清晰可闻,越来越响。已经响到了就算把耳朵堵上都能听见的地步。   “一定要小心点,万一有什么埋伏赶紧躲开,要是中了毒就麻烦了。”柳大不放心地叮嘱。   火折子的光毕竟暗淡,就算被铜镜照着也照不出几分亮来,借着光费劲地往地下看,怎么看都是黑黢黢一片,要不是声音越来越响,他们简直以为自己挖错了地方。   坑底已经到了他们膝盖处,脚下踩着的土地更加松软,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和一股怪味儿。山上冷,风又大,几人干的额头渗出汗珠,被风一吹又干了,冒出袅袅白烟,嘴巴隔着面罩也往外吐白气,反而更冷。   终于,柳大感觉自己的刀下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是错觉,他用力一撬,感觉刀尖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坚硬的闷响。   “有了有了!”他不免惊喜,招手叫其他人来。   土壤有毒,他不敢用手扒拉,三两下用刀赶紧把表面那层软土铲了,露出下方坚硬的一层壳来。   拿火折子的近卫凑近去,姜遗光也把光亮的铜镜举高些,黄澄澄的反光照下去,柳大拿匕首小心地捅了捅,又刮了刮,道:“像是木头做的,很硬实,还挺平整。”   其他人也跟着试探,欣喜又小心地又戳又碰,生怕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   老实说,这可算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不怕忙碌,怕的是忙活也没有进展,几人脸上都忍不住带了笑,有了能逃出去的希望。   姜遗光把半截袖子的衣服直接套在身上,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动静后跟着跳下去,他感觉自己踩在了坚硬的木板上。   下面还是中空的,藏了东西。   马元义也跟着说底下估计还有东西。   “要不……撬开来看看?”柳二问。   其他人没意见。   姜遗光踩踩脚下的硬木板,道:“把周围的土再挖去一些吧,否则可能撬不开。”   他直觉脚下的“木板”很大很大,眼下的大坑已经容纳下了他们八人,可应当远不只如此。   于是往旁边继续挖,一直挖出了个到地面大腿深、约有丈来长宽的大洞,但他们脚下的木板子还是没能挖到边。   天边不知不觉间浮现出一丝鱼肚白。   拿火折子的近卫早就在天边亮起一点点时就把火折子熄了,跟着一块儿干活。姜遗光也在一起挖土,挖了大半宿还没碰着边,干脆停下,先想办法把木板撬开再说。   马元义神情凝重地叮嘱:“这机关我也只是听说,从来没有见过,会发生什么我也想不到,大家一定千万小心,一旦有变故,立刻离开。”   姜遗光跟着道:“一切以保全自身安全为要,要是不小心走散,我一路来时都做了标记,可以按照标记往回走。”   柳大也指挥其他人站在挖出的大坑边缘,别的不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沿着坑能马上逃出去。   他心里还有些庆幸。   闫大娘告诉他姜遗光是个根骨绝佳的好苗子,习武很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能护着自己,要是他也是个文弱书生,那就麻烦了。   “动手吧,尽量快些,别耽搁。”   每个人都把拿了匕首,小心地往下撬。   近卫们的兵器都是特制的,自身也带功夫,手底下木头虽然硬,多试探几次还是顺利地把刀尖刺了进去,一点点挖。   渐渐的,都没声儿了。   只有木板底下源源不断的咔咔声响,和八人用力削木头的声音。   山顶渐渐亮起,眼前情景看得更清楚。   他们脚下的确是木质的地板似的事物,这些木头又黑又硬,和黑黢黢土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土,哪些是木头。土壤和木头还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看上去和他们一路上碰见的那些树木材质相近,估计就是用这些树制成的。   马元义那边挖到了底。   再一刀刺下去时,他感觉到刀尖戳到了空处,心下暗喜。不过他没有声张,也没有贸然凑近,而是离远些,小心地从随身包袱里拿出锥子沿那条缝扎进去,刀把在锥子顶敲,把那个洞一点点敲大了不少,凿出一个拇指肚大小的孔。   锥子取出来,马元义没凑进去,担心眼儿里有毒气。但他依旧很高兴,让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的柳二动作快点。   只要柳二那边也打穿孔,他们就能将两个孔之间划开一条痕,再沿着这条痕打开口子。   到时候,他们就能摸清楚鬼哭林底下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遗光在马元义斜对角的角落里,他下手也快,逐渐扎穿了。   和马元义方才动静不同,他的刀下一声脆响。   一股强烈的危险感猛地涌上心头,姜遗光听出来,从昨晚一直到现在的咔拉咔拉声加快了几分,而他脚下似乎也有什么在涌动……   “快走!危险——”   姜遗光当先翻身上去,手肘一撑落在地面,紧接着飞快声音低的方向跑,身影快如鬼魅。   在姜遗光喝声刚落下时,其他几人反应过来,瞬间消失在原地,各自找了地方。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   地面猛然龟裂,咔拉咔拉声响震耳欲聋,大地震颤,脚下泥土好似活物一般滚动,不断翻搅,甚至将低矮的树丛也卷了进去,和在泥里翻滚,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他们刚才站立的那块平整黑硬的木板更是从孔洞之中喷出一股刺鼻浓烟。几人原本还要回头看清楚,见状连忙又避开几步手隔着面罩捂住口鼻,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   灰扑扑烟雾缭绕间,木板在他们眼中整整齐齐往下陷。方才还是到他们大腿深的深度,现在已然见不到底。   咔拉声中,又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阵阵破空声密集袭来!   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骤然下坠后,无数银亮刀光如暴风骤雨般向他们爆射而出!   那是成千上万把锋利刀片,薄而锋利,来势汹汹,哪怕被其中一片划过去也能刮走身上一块肉。更不用说这么多刀尽数袭来,恐怕他们反应再慢点就该被汹涌袭来的刀扎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饶是如此,几人依旧躲闪不及。除了刚才站着的地方外,在他们东西南北各处全都传开了整齐的地板下陷声。   而后,便是泥浆翻滚,树木断裂,暴雨似的刀光万箭齐发,向他们刺来—— 第299章   刀光迅疾如电, 密密麻麻,几人能躲一时,可等周围机关都启动后就没法躲了,无论哪里都是密集骤雨般的刀片。   姜遗光伸手一拔, 长刀出鞘, 一边飞快后退一边两手上都带着长兵器舞得天花乱坠般, 叮叮当当刀剑相击声不断响起,和刀片袭来的破空声同样密集。很快他脚边就落了一地刀片。   姜遗光还有空低头看了一眼。   手指长的刀片,两边开刃两头带刺还带血槽, 是寻常人根本不会用的武器,即便用作暗器也太冒险,一不留神就伤人伤己。   看样子是专门为了机关所做的兵器。   其他人也没法跑,只能和他一样提刀迎上去,兵戈相击声连成了雨点一般接连不断, 永无止境似的,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想办法破坏机关!!”马元义大吼,“要不然这机关没完没了了,我们根本出不去!”   柳二离他近些, 和他对吼:“你说得到轻巧, 我们根本过不去啊!”   马元义以轻功见长,柳二也是, 就是预备着万一遇到危险可以直接带姜遗光逃走。柳大的武功高强许多,可他那边的刀光更密集。加上这刀看上去也带毒,谁都不敢让它碰到自己一下。   说归说, 几人还是想方设法慢慢往地面塌陷出坑洞的地方前进, 即便不通机关,他们也能看出来这机关的关窍之处或许就在坑洞底下, 就是那个地方源源不断射出的刀片。   只是……他们没法进去。   他们现在都要无处容身了,不论到哪里都是密集的攻击,一刻不停。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刀片构成的暴雨在空中发出破空声。任何在地面能让他们挡一挡的东西也被脚下翻滚的泥土卷入了地底,他们踩在上面都不敢站实在了,生怕自己也被卷进去。   更令几人瞳孔骤缩的,是姜遗光。   他竟然也慢慢往前进了,甚至比其他人更早更快地来到了坑洞边。   巨大坑洞犹如给几人挖凿的陵墓,无止尽的刀片从里面爆射而出。但姜遗光觉得里面应该不止是刀才对,还有别的东西。   等更厉害些的机关出来,他们才算真正被逼上绝路!   “姜公子你疯了?!”柳二离他比较近,隔着密集刀光看见姜遗光脸上身上划出的一点血痕,他不怕痛似的,不管不顾顶着刀雨往前进。柳二惊得嗓子都劈了,大叫,“那刀上有毒!”   再看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近卫们的武器都是统一打造的,用于杀伐。而入镜人身上的兵器以便携为主,故而姜遗光手中的刀比他们手里的要短两寸,这两寸长就让他在此时吃了亏。   柳二急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刀给他。   要是姜遗光死了,山海镜失控,冒出一两个鬼来,他们也会死!   甚至都不必山海镜失控,姜遗光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他们回京城后不死也要脱层皮。   姜遗光没当回事儿,顶着更汹涌的攻势继续前行。   入镜人的身体很奇怪,不论遇到什么伤势,只要命还在,都能慢慢养回来。他甚至听说从前有个入镜人在镜外不慎断了手,把手掌缝合回去后,骨头竟也长了回去,没多久那人的手便恢复了往日的灵活。   所以,这些毒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当场将他毒死,总能养回来的。   等他到了坑洞边瞥眼往下一看,底下的木板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竖起一根根密密麻麻锋利无匹的尖锐长刀,刀尖在初升朝阳下闪着一点黑亮的光,一看即知刀刃上沾了毒。   再不久,从机关里爆射出的暗器就该从那些小刀片换成这些长刀了吧?   到时还有什么?弓弩?箭雨?   这样大的机关,怪不得能够埋伏足足八千人。   姜遗光完全可以想象,当初那些士兵日昼夜奔袭来到山上后,夜里就算警醒,恐怕也听不到地底传来的微弱声音。   等机关发动后,惊慌的士兵们根本无处躲藏,睡梦中就被暗算了性命。   与此同时,地面泥土翻滚不休,自然会把他们的尸骨翻搅到地底下,找也找不到。   所以,他们一路走来只见到了猎户的半具骨骸。   那个猎户估计躲过了小型机关,没有躲过这些长刀。   眼下这批长刀要是也和刚才一样的速度射出,恐怕真的能削掉人半边身体。   关窍……机关关窍会在什么地方?   坑底长刀和此刻袭来的刀片造型相似,两面开刃,顶端尖锐,带着深深一道血槽。在纵横交错密集分布,不让人有任何下脚的机会。   姜遗光能看出来这还只是第一层,在长刀之下,还有其他暗器。   恐怕直到他们累死,这些暗器都不会用完。   姜遗光边闪躲边打量。   除了他们眼前的坑洞外,其他地方也有,泥土下陷成一个个巨大坑洞延伸到远处,不知通向何方。   那些坑洞底同样爆射出无数锋利刀片,不知底下布局是不是也一样。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决定去看看,他再次看一眼底下一人多高的坑洞和坑底密密麻麻的尖刀,确定找不到一丝破绽后才慢慢往后退。   柳二都要被他吓死了,姜遗光却依旧平静得很,说道:“没关系,我即便中毒也不会死,反而是你们要多加小心。”   他躲闪速度更快,来到下一个离得近的地方往下看,这回坑洞底不再是长刀,反而换成了森冷的弩箭,一根根往上竖直,蓄势待发!   其他人不太明白姜遗光要做什么,马元义大声问他,后者也只是让他们自己小心些,他先看看。   一个坑洞接一个坑洞看过去,姜遗光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肉也刮下几块。   他没叫疼,他本就不怕疼痛,又因为入镜人的特殊体质而变得更加肆意,常常以身犯险,这回也是如此。   总归不会死,不试一试怎么行?   看过十几处后,他隐约察觉了一点什么。   这些东西的布局路线,似乎有些熟悉。   眼看着姜遗光沿着这条路都要走出他们视线了,此时射出的机关暗器也从拇指大的刀片变成了长刀、长箭、有些箭头里甚至明晃晃浸了毒,扎在地面就冒出黑烟。   饶是他们武艺再高强,在这样密集的攻势下也免不了带些伤,他们和姜遗光又不一样,虽然平日里常常吃药、泡药浴,以抵御毒药,可到底比不过入镜人。   失血、中毒,让几人都有些眩晕。   “姜公子?你去哪儿?”马元义又一刀劈下直向他面门袭来的长箭,虎口隐隐作痛,心急如焚。   姜遗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好像有些头绪了,你们想办法跟着我。”   闻言其他几人连忙跟上,哪怕再不小心弄伤也不说什么,一路以轻功踏着箭雨前行。   姜遗光还要更快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伤成了什么样,只闷头往前冲。   越往前疾行,地面坑洞相连后勾勒出的图案愈发熟悉,一直到某处后,姜遗光终于可以肯定,这个图案,他曾经见过!   在瀛洲岛上,在倭国王宫的地下密室里,斋宫贺也让他们见到的那尊青铜鼎的底部图案,赫然就是这些坑洞勾勒出线条的图案!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二者之间竟然会有联系。那尊青铜鼎的底部画的图案有些玄妙,看不出有什么寓意,谁能想到竟然是一个机关的构造布局呢?   斋宫贺也既然说那青铜鼎是他们倭国的,那乌龙山上的杀破阵和倭国又有什么关系?   马元义说这杀破阵的机关来自于前朝某个门派,但那尊青铜鼎的年份显然可以追溯到千年前。要么是马元义说谎了,要么是他也不知道。   这阵法到底是谁制作的?他又有什么目的?他对那青铜鼎知道多少?   姜遗光奔跑得越来越快。   他身形本就灵巧,又和闫大娘学过轻功,这会儿即便在暴风骤雨的攻势下也能行进如常。七拐八弯后,很快他就到了某个看上去和其他处没什么两样的地方。   但他知道,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阵眼了。   此处正对应青铜鼎底部的图案正中缺的一块圆,山海镜嵌在当中正好。如果没猜错,山上的机关关窍,应当也在这里才对。   其他人从后面陆陆续续赶上来,见姜遗光不再乱跑,而是站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手里两把长刀仍旧格挡不停。   “就是这里,快过来。”姜遗光一踩脚下土地,道,“想办法把这里挖开。”   其他人吃了一惊。   姜遗光脚下踩着块普通的平地,他们白日还走过这里,除了石头就是荆棘,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他面色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们也不去问姜遗光是如何知道的,齐齐应了声“是!”,再又想办法往他所在的方向移去。   一群人围成个圈,把马元义围在正中——他习惯性用宽刀,手里刀刃比其他人的要宽一些,更方便挖开。加上他受伤不严重,其他人或多或少手臂都被割了几道口子。   马元义深知事态紧迫,蹲下去就拼命开始挖。其他人将手中长兵器挥舞地水泄不通,不让他受一点伤。   一刀又一刀,泥土飞溅。马元义已经顾不上泥土有没有毒了,连刀带手一块儿用上,没命地刨,很快就让他挖出了几尺深的坑洞。   他这才感觉到了自己所站的这块地方到底有多么特别。自从昨天晚上听见响声后,到今早机关爆发,不论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地底传来的嘎吱嘎吱声,可现在他站在这块地方贴耳往下听,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看来姜遗光说的是真的,这个地方真的有古怪。   他挖得更起劲,一个人干出了七八个人的劲头。很快他就挖到了和刚才如出一辙的黑硬的木头表现。   只是这回,木板不像是地板,碰不到边界。   反而像是……一口棺材?   马元义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起姜遗光保证过这个地方没有鬼怪作祟,咬咬牙,还是继续用劲,拼命把土往外铲,两只手刨多了土变得黑乎乎,散发着臭气。他还能感觉到两只手被刮出的细密伤口有东西渗进去,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但他总算把那玩意儿挖得露出一大半真容。   真的是一口棺材!   这棺材,竟然还是反着埋的。棺材底朝上,棺材盖朝下,也不知埋葬的人和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怨,才要选择这么个让人不得安生的埋葬之法。   “好了吗你?我快顶不住了!”柳二咬牙切齿。   他们早就挂了彩,一圈儿七个血人还能坚持,无非是看在还有希望逃出去的份上。   “好了好了。”马元义大声喊,“这下面有个棺材,难道这是阵眼吗?”   姜遗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也不清楚,你可以试试。”   这能怎么试?   可时间来不及了,马元义也没办法,心一横,长刀径直从棺材底捅进去。   他本以为这棺材也和那些木头一样硬邦邦的,谁知这表面的木板很轻易地就被刀尖戳穿进去,轻松地像切开了一块豆腐。   马元义抽回刀,握掌成拳,低喝一声,拳头狠狠砸下去——   刹那间,肉眼可见的所有坑洞里射出兵器的攻势都停止了!   好像一场暴雨突然之间停止,除了已经射出的那些,其他一切攻击全都戛然而止。   “真的有用啊?这棺材里是个啥?”马元义一脸不可思议。   其他人早就累的快虚脱了,那些机关的攻击总算停止后,以柳大为首,哀嚎一声就捶着腿在地面坐下,胸膛剧烈起伏。   柳二探头往马元义挖出的坑里瞧。   “还真是个棺材?”   “姜公子,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   姜遗光同样很累,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来到洞边,拿出山海镜往下照。   “没有问题,可以看看。”他声音哑得厉害。   反正中毒不中毒都是这样了,干脆摘了面罩。几人的嘴巴都泛白起皮,干渴得不行,可他们谁也不敢浪费水,只能端起水壶含一口润润,再咽下去。   姜遗光边喝水边盯着棺材上刮去泥土后露出的纹路看。   那些纹路很熟悉,他在青铜鼎上也见过。   斋宫贺也说,青铜鼎和秦朝始皇帝长生不老的秘密有关。   这棺材也会和那所谓的秘密有关吗?   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他们也终于能歇一歇,现在才有心情问姜遗光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知道机关阵眼?”柳大问。   姜遗光在刚才就想好了说辞:“我曾有个伙伴名叫黎三娘,她是江湖中人,和我说起过一些机关关窍。我虽然没听过杀破阵,可既然是阵法,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近卫们大多也听说过黎三娘的名头,那是少数几个武艺极为高强的入镜人,还有些近卫爱找她切磋。可惜,黎三娘武功再怎么厉害,还是死在了幻境中。   姜遗光看起来也不懂什么,只能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他一向倒霉,可某些时候又很幸运。寻常人要是碰到他遇见的那些事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偏偏他倒活蹦乱跳,不失为一种幸运。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几个近卫没有再问,而是钻研起这口棺材来。   据马元义所说,他刚才往木板上捅一刀,感觉棺材里头是空的。所以他才一拳打下去。   拳头大小的孔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拿刀把洞劈大了,砍出一个人头大小的洞之后,他们才看清了棺材里有什么。   里面放了一沓衣服,和一个包裹。   他们干脆把整块木板都给掀开了,将棺材里的全貌完完整整显露出来。   衣裳整齐叠放着,平铺在地面,包裹压在衣服上。再往下,衣服下似乎还盖着什么,露出一点起伏的线条。   又因为这口棺材是反着面埋的,带些弯面的棺材盖朝下。因而那件衣服也贴合出了微弯的痕迹。   衣服的样式不像是本朝,很旧了,倒像是唐时的男子衣裳样式。包裹布的纹样也格外古老,姜遗光曾在古画上看到过类似的织锦纹路。   “棺材应该放了很久了,机关却很新。”   “或许放棺材的人和布置机关的不是同一批人?”一个近卫刚说出这句话就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既然机关的关窍就在棺材里,那肯定是埋葬他的人顺便布下的机关。”   “难不成这乌龙山的鬼哭林,竟然还是一处衣冠冢?”   “不像是衣冠冢。”姜遗光看了许久,否认了这个猜测。   马元义同样开口:“如果是衣冠冢,为什么没有墓碑写墓主姓名?又为什么要这样倒着放棺材?”   “也是,我刚看到这棺材就感觉不对劲。哪有倒着埋的?”   “埋下棺材,又设了机关不让人接近。一定是有什么机密。”柳二跟着说,他性子活泛些,猜测道,“或许有什么宝藏,为了不让人来偷,才弄了这东西。”   “罢了,这包裹要不要打开看看?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你看我我看你,终究还是敌不过好奇心,柳二拿碎布条裹着手以免直接碰到,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放了不知有多久、布料变得格外脆弱的包裹。   很轻松就解开了。   出乎意料的,里面放了很少的一点东西,全都用黄纸包好。   黄纸也很脆了,一碰就碎,省得他们拆解。   破碎的黄纸散在深色包裹布底,掺点儿红,像人身上剥下的细碎皮日久天长变得干裂后的样子。把黄纸碎屑拍开,里头包着的东西露出来。   一丁点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片,有点硬,乍一看以为是碎石片,要是他们把包裹提起来抖抖这点碎片就没了。   姜遗光看过后,说这是人的指甲。   再有一小束红线扎好的头发,这么多年过去,也几乎变成了一团泥。要不是姜遗光和祖父学过不少,他们也开过不少棺,还真认不出来。   一小节指肚大琉璃做的小瓶子,琉璃难得,做成这样中空的瓶子工艺更难得。琉璃瓶里,放了点黑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看上去像是一小管血。”姜遗光道。   几人把包裹里的东西看完后面面相觑,衣服、头发、指甲、血肉……   马元义:“怎么看上去像是给人下蛊啊……”   另一个姓余的近卫抖了抖,道:“这就不是下蛊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种生基。”   “种生基?”   那近卫姓余,行四,余四说:“我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这种生基来自于江西,基就是生命根基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半活死人物,把生人当死人办。”   “将人的衣服、头发、血……反正是贴身的东西,越贴身,沾染人气息越重的越好,挑良辰吉日,找风水宝地,当做正儿八经的丧事办。”   “据说,种生基一来可以骗过阴曹地府,等到真正寿元尽时就不会再死。二来,埋在风水宝地可以借此转运什么的。”   余四说:“我也只是听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这么办。”   姜遗光围着棺材看了看,提问:“既然是为了转运和长生,为什么要把棺材埋在这么个地方?这里难道是什么风水宝地吗?而且既然说是把活人当死人办,又为什么连一个墓碑都没有?还把棺材倒着埋?”   余四挠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晓得埋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估计真是仇人办丧?   “总之,把这事儿先记下来吧。”马元义打断了他们思绪,道,“我们先离开再说。”   “种生基也好,杀破阵也罢,这乌龙山都诡异得很,到时我们把事情报……瞒着别说,尽量避着走。”   “也好,尽快下山才是。”   方才那一阵翻天覆地的动静,姜遗光沿途绑的丝线早就不知何处去了,不过好在大约是阵法破了,他们也不像昨日一样没头苍蝇般乱转。   把棺材重新盖上盖,浅浅覆盖一层土,装作没来过的样子。   姜遗光还记得路,带他们原路返回去找马。   不出所料,几匹马全都不见了,连系缰绳的树都不知被卷进了哪片地底,更何况是马呢?   虽然知道马多半活不下来,可事情眼睁睁摆在眼前,还是叫几个近卫忍不住扼腕。   没奈何,只能走路往山下去。   八个人全都变成了血人,看起来可怕得紧,活像是刚刚打家劫舍的山匪。姜遗光还记得山崖位置,沿着山崖的反方向走,渐渐的,他们都看见了远处冒出的一点青绿色树梢。   他们竟然真的走出了鬼哭林!   就连更沉稳的柳大也忍不住脚步轻快几分,姜遗光也露出一点高兴模样,加快步子。   直到真正踏上大路,几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心有余悸,对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刚才……他们哪里是感觉没危险?   就在他们撬开棺材,破除机关后,都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也感觉到了……满地狼藉中,有人盯着他们看。   而且,不只一个人。   人太多了,他们又劳累了一晚上,所以,他们才默契地决定不要打草惊蛇。   马元义刚才差点说漏嘴要把事情报上去,改口后变成瞒住,就是说给暗处人听的。   鬼哭林中有古怪,他们不说,就能避免不怕死的人闯进来。大约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这番话,也听见他们说不会再入鬼哭林,兴许还有忌惮他们武艺高强的缘故,幕后之人才放他们离开。   一路上几人都绷紧了心弦,看似谈笑随意,实则做好了准备,一旦生出变故,他们就会立即动手。轻功最好的两个近卫会马上带着姜遗光离开,其他人留下断后。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得以顺利离开,   一路到山下,找了个小村子,花钱找其中一户人家借住,洗漱干净,换了衣裳,第二天再搭上骡车去县城。   八人一路谈天说地,什么都聊,就是不提起鬼哭林那段事儿,好似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提似的。   直到进入县城,找了家客栈住下,确定没有偷听的人后,几人才以纸笔交流。   在鬼哭林的时候……   地底冒出的浓烟,他们闻到的那股臭气,是芙蓉膏。   除了芙蓉膏,还有五石散一类药物。   本朝命令禁止私藏,连药铺也不许卖五石散等药,一旦发现,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而就在离开时,他们也眼尖地看见了山的另一面,种了些鲜红艳丽的花儿。   那是能做成芙蓉膏的罂粟花,花香浓郁,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不必说,他们就都明白为什么鬼哭林至今也没有人敢去了——定是被不知什么人占据着,私自炼禁药。   要不是他们表现出不俗武艺……要不是他们装着没发现,恐怕也很难离开。   山下的小村庄也不一般,让他们借住的那户人家明里暗里打听他们在山上看见了什么,还提起鬼哭林的古怪,看似好心地劝他们别进去。   如果他们憋不住,炫耀自己才从鬼哭林离开,恐怕也会招来大麻烦。   姜遗光沉思道:“这件事还是回京后再说,在本地不要透露出去。”   柳二本来想立刻和官府搭上线,闻言蔫了:“为什么?”   柳大一敲他脑门:“你也不想想,能做出这种事,你以为当地的官儿他们不知道吗?”   “恐怕还要更严重一点,本地的近卫估计也不能联络了。”马元义低声说。   近卫按职能细分出许多种类来,有专程打听情报的,有做生意提供联络点的,有专门保护朝廷命官的,还有和江湖沟通联络的。只要是发生在大梁境地上的事儿,近卫就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朝廷没有管乌龙山上的事儿,恐怕和当地的近卫也有关系。要么,他们没打探到,要么,他们起了坏心思……   柳二捏紧了杯子。   如果这帮狗娘养的真的背叛朝廷,他柳二先宰了这群小兔崽子!   “总之,尽快办完差事回去吧。”   来都来了,什么也不办就走人更惹人怀疑。姜遗光用的探亲的理由就很不错。   近卫们找到联络点,要了个对单州当地非常了解的本地人,让他跟着带路。   那本地人姓宋,家里行二,一般人叫他宋二郎。宋二郎身形高大,性子也大方爽朗,一看就是做惯了活的,被叫来带路后笑得很亲切,说自己在单州住了十几年,有什么问题问他一准错不了。   姜遗光便问他宋家村在何处。   宋二郎憨憨一笑:“这位小郎君的问题就有些为难小的了,宋家村到处都是,单州有不少人家都姓宋,您瞧瞧,我就姓宋不是?这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家呀。”   姜遗光低声道:“……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家。”   他说:“我是来寻我母亲的娘家的,我母亲姓宋,单名珏字,圣德四十一年出生,年轻时去了京城,嫁到了离京城不远的柳平城姓姜的人家里。”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母亲很聪明。”   宋二郎有点为难:“都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不过再怎么为难,既然把事情交给他办了,宋二郎就不能拒绝,还要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   姜遗光等人在单州先住下,他还记得自己承诺,真请几位近卫好好下了次馆子,点了当地有名的菜尝尝鲜。   姜遗光对吃食不感兴趣,但不妨碍他做出喜爱的姿态。   单州比京城要暖和些,可近日也是一日比一日冷。他们的行李丢的差不多了,在客栈住下后不得不采买衣裳斗篷等物,等近卫们和宋二郎的消息。   住在客栈的还有些书生,恩科过去后准备返乡,凑在一块儿喜欢吟诗作对,顺便说说京城里发生的怪事。   像那位在游街时离奇重伤的状元郎,在他们口里编出了不知多少花样。   还有说到边关战事的。   都说已经打起来了,容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女承父业上战场。只是一转眼到了冬日,边疆苦寒,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住。   还有些就是纯粹不赞同了,在他们看来打仗劳民伤财,上头的将军们功劳有了,谁来想想底下服兵役的穷苦老百姓?陛下应当以和为贵才是。   姜遗光看着像个读书人,又有些寻常人少有的奇特气质,因而住在客栈里的学子们很想邀请他。   只是他甚少答应,只表现出自己很喜欢听本地的热闹。比如当地有什么大官儿,办了个什么事儿。又比如隔壁县传来的某个离奇的案件等等。   姜遗光就听说了那四个“反贼”的案子。   据说,他们本地有个贾大人,手段严苛,要是有哪个犯人落到他手里,不论冤屈好歹先打个三十大板再说,因而百姓们都很怕他。   在单州当地还有个很出名的积善人家,也姓宋,这宋家有十几亩地和好多庄子,算的上小富。去年夏天单州干旱时,宋家就在街上施粥。   今年天冷得早,宋家特地空出一个庄子建了些平房,让那些冬天没地方去、没柴火烧的乞儿去他庄子上,一天好歹有一顿饭,有柴烧,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能挤挤暖,不至于冻死。   但宋家不知怎么回事,惹到了贾大人,贾大人就说宋家是反贼之举,替赤月教收买人心,不由分说把宋家上下关进大牢。   要是有敢抗议的,也一并捉了关进去。   现在他们都说宋家根本就没有造反,是贾大人想要他们的田地,宋家不给,所以贾大人才报复的。   若是宋家不愿意卖地,贾大人强买强卖,那就是强占民田,被御史告去贾大人也要丢官。   但现在,贾大人只要咬死了宋家和反贼勾结,他就一点错处也没有。   姜遗光听了只察觉出些疑点。   其一,贾大人要什么田地没有?就连秀才名下都能有几十亩田地免税,更不用说他身为朝廷命官。为什么非要宋家的地不可?   兴许是宋家在其他地方得罪了这位官,要么就是……宋家的地,让贾大人非要不可。   其二,他若真如此猖獗,都不必御史,巡抚大人就能惩治他。莫不成另有隐情?   事情还没完。   宋家全家下狱,冬日寒冷,老太爷和老夫人经受不住严寒在牢里冻死了。这事儿传出去,听说有几个江湖人士要来给宋老太爷报仇。   据说宋老太爷年轻时走过镖,行走江湖许多年,和不少江湖上的帮派都有联系。现在他不明不白没了,一些当年好友的徒子徒孙们听了,就要来找罪魁祸首算账!   说这事儿的人摇头叹息。   显然,在他看来那些充满义气的江湖大侠都是好人,可他们一旦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和近卫们前些天住客栈时碰见的那四个人,问:“他们被抓了吗?”   说话人往四下里一瞥,小声道:“听说抓到了几个,当场就处死了。还有一些关在牢里,也不知道是不是。”   当场处死?   说话那人显然不知道姜遗光当时就在场,感叹道:“听说那些侠客们武艺高强,贾大人才派了许多官兵去捉。没想到……”   姜遗光没说出来,也跟着叹了口气,闲话听完后就回屋了。   柳二正把他们一路来的所见所闻记录在册,写完后,默念一遍,再把东西烧了,回京后再写出来。   姜遗光顺口将贾大人一事告诉他。   没几天,宋二郎回来了,果然带来了宋家村的消息。   姜遗光要找的宋家村原来地址就在如今被下放大牢的那个宋家的庄子上,只是后来宋家村人烟稀少,就搬了地方。那片山头被如今的宋家买下,才渐渐失去了消息。   一切都像是惊人的巧合。他才打听到宋家一案,转头自己母亲的娘家就和她们扯上了关系。   这下,姜遗光不去宋家庄子也不行了。   他有种预感,那位贾大人事事针对宋家,恐怕就是为了宋家名下的田地。 第300章   十几年过去, 本就不大的宋家村变成了另一个宋家的庄子,依山傍水,景色怡人。据宋二郎说,原来宋家村剩下的一些老人也留在了庄子上干活。   宋家人被抓走后, 庄子里的人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没人住, 这里荒凉了些,还被官府贴了封条,寻常人不得入。   柳大他们很为难, 不知道要不要揭露身份进去。按理说他们来帮姜遗光找母家家乡,低调行事为好,可这偷偷摸摸溜进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姜遗光道:“大大方方说吧,想必贾大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他们偷偷进去无妨,可如果要上山寻坟总免不了惊动人, 到时被发现了反而更麻烦。   柳大一想也是这个理,拿了令牌出去了。   宋二郎得了赏钱,在外奔波,这几日竟真叫他找了个老妇人回来, 说她原来在宋家村住, 后来宋家村没了,她就留在庄子里做粗使婆子, 宋家倒了以后流落街头。也不知道宋二郎把她从哪里找来的。   那老婆子自称姓周,丈夫早死了,孩子也没了, 她在宋家村住了几十年没离开过, 村里头大大小小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而当她第一眼见到姜遗光时,就顿在原地。   “像, 太像了……”   周老婆婆眼睛有些浑浊,里面盈了一层水光,快步凑近后感觉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你就是棉棉留的孩子吧?和她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姜遗光露出上到八十下到八岁都觉得亲近的笑,扶了她坐下,给她倒杯茶后温和地问:“婆婆,棉棉是……?”   见姜遗光目露不解,周老婆子笑道:“棉棉就是宋钰,那时她家门前种了两棵棉花,就叫了这个小名。带我来的柱子家的那小子说了,那应该就是你娘……”   听她说了这话,姜遗光笑得更温和,神情带了一丝激动,忙问:“婆婆能多和我说说我娘的事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周老婆婆高兴道,“棉棉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棉棉那女娃娃打小就生得俊,又聪明,十里八乡就出了她这么一个标致的人,还没到定亲的时候呢,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不过棉棉心气儿高,她自己打小偷偷去学堂外学了认字,后来磨着家里人送她去读书……那时候皇上也开了女学,你娘家里就把她送去了,听说她的学问做的好,会读书会算账,夫子还夸呢,说她要是男子,一准能考上秀才了……”   “后来……棉棉读多了书,有主意,开始做些小生意,家里有了钱,就搬出去了……”周老婆婆捧着热茶,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的影子。   小小一个人,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喜欢跑跑跳跳,喜欢穿鲜亮的裙子,喜欢颜色鲜艳的花儿,也喜欢读书。   看着就让人感觉有生气,跟春天的花儿一样。   她年纪大了,想不起更多事,姜遗光只能时不时问一两句,慢慢问出更多话。   周老婆婆不认字,只说宋钰还小时就会抄书赚钱,经常见到她去书铺送书,赚了钱再做小买卖。   但如果按照周婆婆的说法,抄书就算抄几年也赚不到足够做生意的钱。   所以……母亲应该也是靠写书赚钱?至少不全是抄书。   想到这儿,姜遗光忽然生出一种宿命感。   只可惜周老婆婆和宋家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对读书有种天然的敬畏感,他们听宋钰说是抄书赚钱就信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什么,笔名又是什么。   之后或许能去那间书铺打听一下。   姜遗光续上一杯茶,汩汩水流声往外散着热气,熏人浑身暖洋洋的。   他声音放的更温和:“婆婆,你知道我娘后来搬去哪儿了吗?”   周老婆婆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一边瞥,那是回忆的模样,想了想才说:“是去京城了吧……”   “棉棉家里后来出了事,她爹娘都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收拾摊子,那时总有人来打秋风,好在棉棉性子厉害着,没让人占便宜……”   “之后她就把家里的东西,房子啊地啊都卖了,棉棉那时候说京城有一家女学办的好,她要去京城读书。”   “她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她绣的香囊呢。只是那香囊后来旧了,不知给我放哪儿了,我找不着了……”   她还记得香囊上绣了漂亮的芍药花。那是棉棉最喜欢的一种花,会绣在衣袖和裙摆上,然后在她面前呼呼地扬袖子转圈儿,说这样她就满身都是花了。   想着想着,周老婆婆就笑起来。   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看着棉棉这样嫩生生的小女孩就觉得喜欢。   姜遗光追问:“她没有回来过吗?”   说到这儿周老婆子连连点头:“回来过的,她后来嫁人了,嫁的那个人也好,长得俊,也是个读书人,他们回来探亲过。再后来就……”   周老婆子年纪大了,即便让她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许多时间也记不清楚,一会儿是十年前,一会儿又是七八年前,总之在她的印象中,棉棉回来了两次。   第一次是和她相公回来探亲,她说自己在京城嫁了个好人家,吃的好也穿的好,过得好日子,叫他们不用担心。周老婆婆早就忘了她相公长什么样,但瞧见他们夫妻俩处得好,就放心了。   第二次,只有她一个人回来,脸白得厉害。她悄悄回来的,谁也没告诉,和周老婆婆说她男人没了,生了个孩子留在京城。   但大家都住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   更何况棉棉回来以后就把她家原来的房子给买下来了,还去里正那儿弄了块坟地。   村里人看她一个人回来,少不得要说几句闲话,都说她命硬,克亲,父母克死以后开始克夫了,也有人上门要看看她,不过都被棉棉赶了回去。   说完没几天,棉棉就自己赶车回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过几天,有人回村里出殡,说宋钰病死了,回村里安葬,叶落归根。   那些人把棺材抬了来,问过坟地位置后就把人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   说着说着,周老婆子就开始抹泪。   她这一辈子也算见多了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俊又这么能干的女娃娃,只可惜最后也孤零零病死在外头。她说自己嫁了个好人家,可自己也没见着她过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姜遗光递条手帕给她擦泪,安慰道:“不哭了……还好有婆婆您告诉我这些,我该谢谢您才是。”   说罢,他正色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环手行一礼,唬得周老婆婆连忙从椅背上跳起来,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遗光又追问了不少事儿,这才送周老婆婆上楼休息。   他转头就和近卫们说要给周老婆婆养老送终。   近卫们就是带他回来探亲的,其他事儿不管,姜遗光表现得重情义也不错,再说他花自己的钱给一个老婆子养老,关他们什么事?没有人反对。   姜遗光上楼后又安慰周老婆婆,让她放宽心,不过他母亲的事情就不要再和别人说了,谁来问都别提。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不平静。   自从被老姜头领养后,他每年都会被祖父带去给父母上坟,祖父告诉他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处,坟前的墓碑也是两份的。可为什么周老婆婆说她的母亲死后埋回了宋家村?   如果真是这样,他每年祭拜的坟墓里究竟埋着谁?   他父亲留下的找坟,竟是指找他母亲的坟吗?父亲也知道她葬回了宋家村?   以及周老婆子说母亲回去后说自己男人死了,可父亲明明是在自己三岁那年去世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也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他母亲难产去世。   两方人,到底谁在说谎?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记不得太多,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不知道自己和母亲的样貌是否真的相似。不过他能看出,周老婆婆不像是骗人——起码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这样一来,疑点就更多了。   姜遗光原本提的借口是回母亲的娘家探亲,找找自己外祖家,顺便上坟。但现在……他能确定,父亲口中的“坟”,就是他母亲的坟墓。   近卫们都知道他在柳平城的经历,有一个甚至陪他去上过坟。要是让他们看见这里还有一个坟,说不定会起疑心。   姜遗光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进庄子再说。   只是柳大那边的交涉遇到了困难。   贾大人为单州司马,他不知怎么做的,手握大权,上头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听说是有巡抚在背后撑腰……”   柳大很是生气。   贾大人本名贾伏源,朝中也有几个贾家人当官,他知道近卫的厉害,但他不清楚姜遗光是干什么的,还以为是某个人买通了近卫让他们给自己保驾护航。   他也不打算得罪近卫们,只是想拿捏一二,最好姜遗光能主动送上些孝敬,不然就拖一拖。   毕竟上头人都忙得很,你一不说为了什么事,二没有敲门砖,还是个白身,人家不想见也是情有可原。   柳大生气的就是这点。   入镜人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近卫们在京城中权力大,出京后,要是碰上识相的还好,碰上这种地头蛇拿捏规矩恶心人的,他们若不联络上级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   不过一个探亲而已,还要惊动上官,怎么想都不值当。更何况他卡着规矩也不能说错,就算告上去也不能把人捋下来,到时候又得罪人。   姜遗光也不是第一回碰上这种官了,京城里的官员大多数都谨言慎行,生怕自己被御史盯上。一出京城,这些地方官就不一样,手中有一分权都必须施展出十二分的威势。   “要送礼就送礼吧。”姜遗光说得轻松,他出生入死多次,又救下许多人,攒了不少家当,“就是不知他喜欢什么。”   像这样只是拿捏一二,并不存心为难的还好,挑个贵重物表示态度就行了。   柳大一边生气一边打点,拿银子买了一对白玉环,一面贴金穿花屏风,并一些江南丝绸和其他礼物上门去了。   姜遗光则按着周婆婆的话去找自己母亲可能卖过书的书铺。   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店铺有些还在,有些早就没了,沿着街道走去,每块砖都带着历经久远的味儿。   姜遗光身边没有带近卫,让他们自己忙去了,顺便想办法查查本地近卫是否玩忽职守,乌龙山一事也不往上报。   他独自按照地址找。   周婆婆说的那家书铺名叫平安书铺,开在一家书院隔条街不远处。只是现在那间书院式微,招不来多少学生,连带着书铺也生意惨淡的样子。   上头的木牌匾都发黑了,有些裂纹,摇摇欲坠。   姜遗光走进来,掌柜的随意吆喝一声,让他自己挑,不准碰坏否则赔钱云云。   姜遗光在书架边转了转,发现好些书架生了灰,上面的书胡乱堆放,有些凌乱。   转了一会儿,绕到柜台边,姜遗光在头发花白的掌柜面前放下一锭银子。   “掌柜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写书人,如果掌柜的还记得,请一定告诉我。”   掌柜的懒洋洋瞥一眼那银子,没急着接,随口打个哈欠:“什么人?”   这世上有人爱财,有人不爱财,姜遗光原先看这书架上的书全都堆了灰,猜测掌柜的是个不爱惜书的人,便试着用钱开路。可瞧着他反应也不像要钱,便将银子又推过去,脸上露出真挚的笑。   “已经十多年了,不知掌柜的还有没有印象。”姜遗光说出了宋钰和自己的关系,道他没有见过生母,如今回到家乡才听说自己母亲竟也卖过书为生,才想买一两册母亲写过的书,请他好好回想。   掌柜盯着他那张脸想了半天,见他说的情深意切,是诚心找人不是来找麻烦,再一想有钱不赚王八蛋,才把银子收了,从柜台底下掏半天,摸出个一卷厚厚的册子放在桌上,哗啦啦往前翻页。   “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宋姓女子……”书页翻动间散发出沉重的尘灰气味,整间书铺似乎都包裹在了灰尘中。   “找到了!”掌柜的指着书页上一小行字给他看。   “……宋钰,笔名没骨花,她写的东西还不少,只是现在店里应该没有了,都卖光了。”掌柜的嘟嘟囔囔,“十几年了,谁也没存着,你问我要我也拿不出来啊……”   听见没骨花三个字,姜遗光就察觉到了古怪。   没骨花,也是芍药花的别称之一,它还有另一个别称,名为将离。   周老婆婆说过他母亲生前最爱芍药花,所以一看见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母亲笔名没骨花,和他写的将离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就没有一本留下来的吗?”   眼前年轻人瞧着不死心,掌柜的把册子一收,头摇的跟波浪鼓也似,“没有没有,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卖的不错的话本总是能再印的,十几年也不算太久远,我看你店里的书大多也放久了,为何掌柜的一口咬定没有?”姜遗光问。   掌柜的一摊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店里就是没有他的书了,你要是能找着十多年前谁买过他的书,去问他要也成,反正我这里是没有的。”   姜遗光站在原地不走。   他个子又窜高了些,冷下脸站在树巴巴的掌柜面前,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看上去就是耍无赖了,不给他就不走。   这么个大活人杵在原地,直盯着掌柜看。   一盏茶过去,没走。   两盏茶过去,还在原地。   ……   姜遗光待了大半个时辰,一直盯着他看,掌柜的终于受不了了,只好透口风给他。   “不是我故意敷衍你,你就算现在找遍了这个店里,你也找不着一本没骨花先生的书了。”掌柜的把手指头一指,“她的书确实卖的好,就算她后来不写了每年也要继续印的。”   “只是后来她离开单州了,托了人带口信来说合约到期,不准再偷偷印。我那时候为了多赚点钱,就偷摸着私下印书,只说是往年没有卖完的。”   “再后来,就你说的,十几年前吧,我也忘了什么什么时候,反正那时有个男人过来,买下了店里所有没骨花先生的书,还带着没骨花先生亲自写的讼状让我们不准再印,否则要追究。”   “所以后来我们这儿就没了。我没骗你,真找不出来了……”掌柜的看他不好惹,好说歹说想把人送走。   姜遗光看他没说谎,拱手道谢:“多谢,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还请掌柜的不要和其他人说起这事。”   掌柜的摆摆手:“要不是你一看就是没骨花先生的儿子,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   姜遗光再度客客气气道谢,留下一点碎银后,转身离开。   两处埋葬地、最爱的芍药花……不明缘由的死因……   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父亲姜怀尧是入镜人,却死在镜外。   母亲嫁给他的时候,知道他是入镜人吗?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要瞒着这么多年,再转弯抹角地暗示自己。   姜遗光步履匆匆往回赶。   天冷的厉害,再过几天就要落雪了,这几日天都是阴阴的,街上行走的人也少,忙着准备过冬事物,街头街尾一派死气沉沉。   等他回到客栈后,柳大给他带来了一个更不妙的消息。   “你是说,没有见到人,但他府上管家要求我明日带礼物亲自上门?”姜遗光露出一点生气的模样,“他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本人去?”   柳二早就有点不耐烦了,可他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闻言撇嘴道:“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们到府上后,他府上下人态度倒还好,没有摆脸色,但是他那个管家说了,一定要你带着东西上门去,否则就是没诚意。”   说着他模仿管家传了遍原话。   站在原地,束着手微微一躬身,面上憨笑道:“姜公子的心意我自是会禀报我家老爷。只是我家老爷也说了,这送礼嘛,哪有让下人来的,自然是要本人才能见的诚意,要是没诚意,世上买卖也都做不成。”   柳二把管家的神态也模仿得淋漓尽致。   姜遗光说:“无妨,明天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马元义道:“不可!他估计是在诈你。”   柳大是带着柳二去的,马元义今天则和其他几个近卫去寻了单州当地的近卫们。   大多数还好,有几个……不好说。   他们从乌龙山鬼哭林回来的消息估计早就被传出去了。而且这几人都是近卫,却明显要听一个无官无职也无品级的人指挥,也不怪贾伏源好奇姜遗光是个什么来头。   姜遗光:“没关系,不管他想做什么,我要脱身总是很简单的。”   贾伏源就算想给他栽赃个什么名头,他也不怕,回京城就行。要是动武,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反击了。   马元义还有点担心,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让他们再大动干戈也不妙,便答应下来。   姜遗光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裳,第二天带着其中三个近卫非常光棍地空手来到贾府门外。   门房大概还没见过敢空手来的,可他们昨天就见过其中两人,今天又来,不好阻拦,先把人请到隔壁茶房等待,上了茶水点心让人稍坐,再使了小厮进去传话。   不多时,有个侍女匆匆赶来,行礼后请他们过去。   贾府大得很,从外面看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姜遗光等人进了前院后就被请到了一间当做书房的厢房中等待。   小厮、侍女们来来去去,态度殷勤周到,没有半点要给下马威的样子。   这回姜遗光觉得有点奇怪了。   如果不是为了要挟他,贾伏源又是要做什么?怎么看上去反而像有求于他?   他坐着,马元义、柳大两人坐在他身边,三人对视一个眼神,都从其中看到了不解的意味。   很快,三人神色一肃。   外面轻巧来去的声音远去,一片寂静,很快有一道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听上去身边只跟了一个管家。   管家带着个人掀帘子进来。   明明在家里,头上还带着像是女子用的幂篱——斗笠边缘垂着布遮住了脸,一直垂到胸口位置,让人看不清脸。   管家搀扶着他进门,当先说道:“劳烦几位久等,我家老爷来了。”   几人连忙起身见礼。   等那人把斗笠摘掉,柳大和马元义都大吃一惊。   那人面上千沟万壑,两颊肉深深凹了进去,长满了褐色斑点。他穿一身紫色袍子,头发已然全白了,因为过于干瘦反而显得大了不少的眼睛浑浊不堪,爆凸在外。   他活像一具刚出土的干尸,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朽木般的死气,好似被太阳一晒就要灰飞烟灭。   这就是贾伏源。   可他们明明听说贾伏源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   贾伏源扶着管家的手颤巍巍来到主位坐下,座上铺了软垫。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张开口就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管家急忙替他倒了杯茶,他颤抖着手端茶想要喝,手抖的连茶杯都拿不稳了,管家只好跪下去一边拍背一边喂他喝了茶,才让那阵咳嗽好一些。   贾伏源缓过气来,哑着声音对他们说:“让,让几位客人,看笑话了。”   他浑浊的目光像电一般看向三人中为首的姜遗光,嘴唇哆嗦:“……你,你就是要去宋家的那个后生吧?”   姜遗光行礼:“是。”   正常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可能苍老成这样,他猜测贾伏源一定是碰上了什么诡异的事情,这样一来他同意接见自己也就不奇怪了。   于是他也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听闻贾大人今年四十来许,正是壮年。贾大人身上似乎出了什么岔子?”   管家眼睛一瞪就要骂出声,贾大人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颤巍巍点了点,可他好像被刚才几句话耗尽了全身力气,说不出什么来,一张开口就喝一口茶。   三人都能闻到那茶杯里传来浓浓的人参味,喝的是参茶。   可即便这样进补着,他看上去还是下一秒就能立刻进棺材。   贾伏源实在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于是他转而看向管家,用力点点头,再扭头看姜遗光,示意管家替自己说话。   管家长相精明,见状一拱手,说:“在解答小友疑问前,还请容在下问几个问题。”   姜遗光微微一笑:“无妨,你问吧。”   管家:“这位小友可是从京城来?”   姜遗光微一点头。   管家:“小友可了解一些……鬼神之说?”   姜遗光反问:“为何会这么认为?”   管家袖了手:“既然不是这个缘故,那你为什么要去宋家庄子上看?”   姜遗光道:“我母亲原先住在宋家村,十几年过去,宋家村没了,我想回来探望一下外祖,替他上柱香,有何不可?”   管家不信,怎么可能只是单纯地上香?   他家大人刚出事不久,这人就从京城来了,还非要进宋家看看,任谁也不信。   更何况……这几个人都从乌龙山上下来,听说他们经过了鬼哭林。   能从鬼哭林里出来的人,铁定对那方面的事儿有了解。加上这几天他们的人打听到那几个近卫都隐隐以这少年为首,他们便猜测这少年肯定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柳大此时也说:“我家小公子就是想去探个亲,你们怎么磨磨唧唧的不放人,那块地儿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也值得你们这样遮遮掩掩?”   管家梗着脖子:“几位如果不肯说,恐怕我们也不能行这个方便。”   姜遗光没再理管家,把目光转向贾伏源,唇边笑容不减,看上去斯文又温和:“事实就是如此,贾大人如果不信,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转身就往外走去:“我们走吧。”   管家哪里想到他们千辛万苦来,今天竟然一言不合就要走?连忙求助地看向贾伏源。   贾伏源用力一挥手。   柳大和马元义直接起身跟着姜遗光往外走,完全没有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他们都看出来了,贾伏源定是遇到了什么诡异之事。   如果再不解决,贾伏源活不过几天,真正着急的可不是他们。   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果然,还没等他们出门,管家殷切着急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诸位,诸位还请等等!”   管家快人一步堵在门口,连连作揖,赔笑道:“刚才是小的说话着急了些,该打,该打。”自己作势往脸上扇了几下,声音响却不见一点红,“几位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好商量。”   贾伏源坐在座位上,嘴里嗬嗬出声。   管家会意,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姿态放的很低:“几位说是来探亲的,我们也不好拦什么。只是那宋家的庄子牵涉事大,我们还是得问清楚——”   他郑重地看向姜遗光:“请问这位小友,你是否真有些特殊的本事?”   他问话时,旁边的贾伏源也两眼放光的看着姜遗光,眼里充满希冀。   姜遗光没肯定也没否定:“贾大人出了什么事不妨直说。事情都告诉我,我才知道能不能解决,不是吗?”   管家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两只眼睛亮的惊人,格外郑重地要行个大礼,姜遗光连忙把人扶起来。   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桌上的茶早就半温了。管家又让人重新上了热茶点心,满满当当摆一大桌子,掀帘子往外看其他下人都避远了,才开始说事儿。   当然,他讲述时把贾伏源不少行为美化了一些。   “我家大人偶然间认识了宋家当家的,听闻他庄子上风景不错,就去看看,就发现了有人在庄子上念反诗。”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庄子上念反诗,还好巧不巧的被他们碰到,谁也不知道。宋家人都在牢里说不了话,没人反驳。   “我家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听就动怒。可宋家人连忙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不过是见最近天冷了,所以才收容一些流浪儿到庄子里过活,谁也没想到流浪汉里混进来几个反贼,宋家人保证过一定会将那些反贼赶走……”   柳大听了在心里冷笑,没戳穿。   “……后来他们就说要把这庄子进献给我家大人,庄子里窝藏的反贼也求大人派兵把他们拿下,只希望不要连累宋家。”   马元义喝了一口茶,心想,真是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了。   “我家大人清正廉洁,哪里肯收?只说要派兵来把反贼抓进去,谁知在庄子上搜到的证据证实了宋家人本身就和反贼勾结!宋家人进献庄子,也是要骗大人进去,好利用反贼谋害大人!”说到这儿,管家义愤填膺。   柳大简直要感叹了,能指鹿为马到这个程度也是不容易。   管家继续说:“于是我家大人就把宋家上下都关了起来,那庄子也封了。他担心还有反贼出没,日日去看,有时还在庄子上过夜……”   马元义在心里呸了一声。   “谁承想……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管家说到此处,泣不成声。   贾伏源嘴里嗬嗬声更急促,手抖得厉害,颤巍巍指向姜遗光,又看向管家,哆哆嗦嗦比划了五个指头。   管家会意:“要是这位小友能解决大人的怪病,我家大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作为报酬。”   他再看一眼贾伏源,后者微微点头,又伸了个指头。   “我们贾家上下都记着小友的恩德,没齿不忘。”   姜遗光心里没什么情绪,贾伏源是贪官还是好官与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是好官,他就用忠义打动对方。   是贪官,他就用利益取悦对方。   不过如此。   管家紧张地看着姜遗光。   陛下不喜佛门道门,各种寺庙道观都关了,只有些野寺。府上想办法请了不少“高人”来看,结果都是群骗子!   符水喝了,符也贴了,丹药也吃了,日日做法,不见一点好转,反而病的更厉害。贾大人一怒之下把那些骗子全都关进了死牢,还是没用,只能一天天看着自己以百倍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不想死!   管家也不想让贾大人死。   他做过多少事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贾大人没了,下一个倒霉的铁定是他。因此整个府上就连贾大人的亲儿子都没他这么真心的希望贾大人好起来。   姜遗光心里明白,即便自己能办,可也不能那么轻易出手,否则以他们主仆二人的性子,一定会把他当做好拿捏的人。   他面上沉默,作思考状,神色间却不见一点为难。   让人感觉他并非做不到,只取决于他想不想做。   管家又连声说好话,当即让人捧了礼物单子来摆在桌上,大喇喇推过去。   柳大一看就在心里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这些花样?真是贼心不死!   别看这管家姿态放的低,他明晃晃拿出礼单来,礼单上的东西全是收买傻子用的玩意儿。不就是度着姜公子年纪轻,试探他会不会眼皮子浅吗?   要是他看见宝物走不动道,以后他们就知道怎么对付姜遗光了。   这种人最是令人厌烦,总把别人当傻子,殊不知自己的小九九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对这种人不能亲近,不能说软话,反而要狠狠挫他们锐气才好。   柳大心里着急,可不好提醒。好在姜遗光对钱财根本不感兴趣,对那礼单看都不看,甚至带点厌恶。   “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这些东西打发我?”姜遗光把东西一推,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不过想回去看看,你们不允也就罢了,拿我当乞丐看了?”   一声冷笑,听的管家皮一抖。   贾伏源啊啊两声,艰难道:“不……不……”   管家这才赶紧把礼单收好,又是连声说好话。   姜遗光把手一抬:“贾大人既然想请我帮忙,又是在庄子上出的事儿,却千方百计不让我去庄子上看看,又算怎么回事儿?”   “让我去庄子上看两眼,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管家心说,如果不求你办事你岂不是看过了就跑?说不定还会把庄子上的东西带走。   先让他知道庄子是谁的,不要动歪心思。再低个头请他答应了,这样也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来。   刚才礼单不收,性子估计是个清高的。要不然就是见过的好东西多了看不上。   不过姜遗光都答应了,他们也不耽搁,欢天喜地套了车,一列长长车队往宋家庄子上去。 第301章   这座庄子背靠一座山, 山下是大片平原,临着平原的山坡还算缓和,背面地势就十分险峻了,普通人想从山那头过来几乎不可能。   军队就驻扎在庄子外, 高高低低营帐围了一个大圈, 谁都不让进。直到贾府上来了车, 验过马车外徽纹及车夫递来的令牌后才把人放进去。   一列车队慢慢悠悠往里进,打头三辆大车后面跟着小车,分别坐了贾伏源的次子、四子、长女及少爷小姐们带来的一些贴身仆从。   三辆大车后是稍微小一些的车, 姜遗光在里面。   再后面又是跟着几辆大板车,绑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几十号穿着粗夹袄的人搓着手跟在旁边。他们是跟来干粗活的,甚至连厨子和锅碗瓢盆都带来了。   贾伏源自己来不了,便想让儿子们来看看。他膝下儿女成群, 个个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女们不省心,只是他乐得清静,看这些在外面斗来斗去的孩子们在自己面前装乖弄巧。   可现在, 贾伏源老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他还不想死。   骤然间衰老, 说出去谁也不信。如果他死了,就是长子继承家业。那他的大儿子会尽心帮他治病吗?   以己度人,贾伏源不敢信。   他一个都不信。   他把老二和老四和大女儿叫了来, 叮嘱他们去, 谁要是能帮上忙,谁就是在老爷子面前立功。   不用他说, 这三个都会想办法压老大一头。   姜遗光知道他的心思,不过这样也好。   要是他只派一个人,自己还要事事受对方制掣。这一下子来了三个,三人看起来都不合,他们自己打就打不完了,只会想办法来拉拢他这个外人。   进庄子后,姜遗光就下了马车,骑马往里去,一面骑马一面观察。   柳大等人全都聚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冬天的山庄中遍地枯黄,寒风刮得紧,呜呜往各种缝里吹。许多日没有打扫了,地面房屋似乎都积起了灰,又因没有人住,看着格外荒凉凄清,他们像一群外来人闯进了荒野中,打搅了本来的寂静。   这座庄子被宋家买下后,主人家几乎不在庄子上过夜,因而里头只建了一座三进带两院的宅院供主人家居住。   庄子上的粗使婆子和长工们都住着更低矮的泥巴或木头搭出来的屋子里,散落房屋远远围在大宅院外圈,算是护卫。要是有强人来了,他们也能挡一挡。   沿路走来,那些低矮的房屋都有被人强闯入的痕迹,有些地上还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看上去就知当时情况并不平静。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供他们居住的宅子。   从宅子所在再往后约二三里,山峦冒头。山的这面平稳,另一边崎岖。因而这座山上的树虽然茂密,却没有野兽生活的痕迹,从山上还有一条小溪汩汩流下,通过人工挖凿的渠池流淌进庄子中新挖的池塘里,冬日的泉水瞧着就透出一股冰冷寒意。   姜遗光一路走来,四处观察。   这块地方作为庄子算大,但作为一个村庄就显得小了。可再小,要一寸寸去找坟墓所在地也很难。   他心里思索当初母亲的坟会搭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间,马车和车队终于到了宅子大门外。   贾伏源的下一代取字辈从历字,老二名叫贾历书,老四名叫贾历谦。大女儿贾芳瑛名字不便透露给外人,因她是招赘而不是嫁人,所以现在也能称一声贾太太或大小姐。   三人各怀鬼胎。   在他们看来,姜遗光此人实在年轻得过分,要说他真有什么真本事他们是不信的,可父亲相信他,还让他们跟过来,说不定就是危言耸听,故意说自己病了,好考验他们。   贾伏源没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病后的样子,是以几个儿女都生了疑心。   直到宅院前,车轿停下,贾历书当先从马车里出来,他好像才发现姜遗光在背后骑马似的,惊讶地迎上去:“哎呀哎呀,这天寒地冻的,先生怎么独自骑马?”说着又假装训斥下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拦一拦?”   被当成下人的柳二脸色一黑,没说话。   贾历谦也从轿子上下来,他穿着身银狐斗篷,瞧着脸嫩,年轻。他望一眼没几天就被修得格外精致的宅院,对哥哥笑道:“二哥,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外头天冷,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贾历书心里大骂要你来充这个话头,面上笑道:“四弟说得是,我只是担心先生罢了。”   兄弟两人言语交锋间,贾家大女儿,即贾芳瑛直接让人开了大门,换轿子抬进去——先占个好房间才是正理。   现在兄弟二人也顾不上吵架了,一前一后笑着迎姜遗光进去,不管姜遗光是不是滥竽充数之辈,既然父亲说他有本事,那他们就必须把他当做有本事的人一样看待。   “先生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不妥吗?”到了正院,贾历书笑着问出这句话。   他不觉得这庄子有什么问题,房子看上去虽有些陈旧,可翻新一番,再在外面种些果树,请几位美人来,到了夏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姜遗光摇摇头:“我再看看。”   来之前他就问过周老婆婆,母亲埋葬的地方大约在什么方位。可周老婆婆年纪实在大了,记不清楚,她说自己家就在村子的西南边,宋钰家离她家不远,后来埋葬又埋到了后山上。   后山哪里,她也不记得了。   后山……   站在院子里也能看到不远处山峦起伏的剪影,姜遗光心想,后山会是指这儿吗?   擅长打听的马元义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和几位少爷小姐带来的下人们聊得火热,再不久就回来了一趟。   “他们听说山上有灵药,叫少爷小姐们过来就是献个孝心,还以为我们是附近猎户,来带他们上山的,”马元义说着都好笑,庄子的土地还算肥沃,可那座山一看就光秃秃黑黢黢的,长根草都难,怎么可能长出药来?   姜遗光说道:“和他们说明日就上山吧,只是任何人都别跟来,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到时你们在山下接应我。”   见其他人还要反对,姜遗光道:“没关系,我不会出事的,反而是你们跟上去才容易遇见危险。”   见他态度坚定,其他人不再劝说,只好给他准备一些上山用的东西,镰刀、匕首、细绳,止血丸金创药等等,还有个特质的骨哨,用力吹响后声音极为尖锐,能穿透近一里地,有时还能驱兽,野兽听了也要逃跑。   要是姜遗光需要什么,在山上吹一声哨子,他们在山下听到了就能立刻上来。   一切准备好,估摸着其他三人也安顿好之后。那边就来了人,说请姜先生去正堂吃饭。   三位少爷小姐都沐浴过,换了新衣,坐在重新布置打扫过的大堂里还觉得不太舒服,总觉得周围乱糟糟灰扑扑的,不如家里自在。   “我怎么觉得这宅子里阴森森的?”贾历书嘀咕。   贾历谦笑着说:“二哥是不是近来体弱着凉了,这庄子可是父亲最近新得的,让我们先来看看,怎么能这样说呢?”   贾芳瑛懒得理他们,自顾自打量。   正堂里原来应该挂了画儿,现在那两幅画也没了,墙面上留下两道比周围白一点的印子。   桌子椅子都是旧的,尽管擦洗过许多次,还是散发出难闻的霉味,墙角总有更深一点的污渍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地板铺了淡青色的石砖,还算平整,没有铺地毯,地砖缝里看着也黑糊糊脏兮兮的,定是那些下人干活不精心……   贾芳瑛越看越嫌弃,胃里翻腾,却又不能马上离开。   厨房那边赶忙上了菜来。   正这时,姜遗光过来了。   几人虽都怀疑父亲找的这人是江湖骗子,可行骗也要有本事才行,当先一条就是要长得好。前头那几个无一不是须发皆白仙气飘飘,一看就是世外高人的形象,若不然,贾伏源也不会信他们。   姜遗光和他们又有不同,生的实在好,看着年轻,身体还在抽条,整个人跟春日里拔地而起的鲜笋一般,加之笑容可亲,让他们很难生出恶感。   姜遗光来了后,就把打算明天上山的事情说了。   菜一盘盘端上来,四荤四素冷热汤满满当当摆了大桌后摆小桌。贾历书正让丫鬟给自己挟菜,闻言劝道:“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先生不如多休息几日,等天气暖和了再上山也不迟。”   他一说话,他的好四弟就要跟他唱反调:“二哥此言差矣,虽然辛苦,可为了给父亲尽孝,又怎么能耽误?只能劳累先生一时,先生恩德我们不会忘记。”   贾历书咬牙:“我不过是担忧先生劳累,四弟怎么总是误解我?”   他俩争执起来,贾芳瑛看着就烦,筷子重重一拍:“好了!当着客人的面闹,像什么样?”   她和贾伏源的长子为一母同胞,自请过来就是为了防着这两人。   “先生既然决定了,我们也不便阻拦,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总不能怠慢了先生。”贾芳瑛转头又对姜遗光亲切微笑。   姜遗光点点头,同样微笑,像是根本没看见方才几人打机锋:“多谢,我知道了。”   贾芳瑛又说:“先生虽然带了随从,可独自上山实在危险,父亲临行前交代过,还请先生带些护卫一起去,”   姜遗光面上笑容不变:“不必,我一人行动还要快些,人多了误事。”   他感觉到了庄子上的确有奇怪的东西,说不定就在后山上。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让他感觉有点不舒服,好似闯进了某只野兽的地盘后一直被注视一般。那种如影随形的怪异感久久挥之不去。   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觉得奇怪,连近卫们没有任何感觉。   看上去最敏感的贾芳瑛面上不舒服,也像是因为环境糟糕不习惯,而不是她感知到了什么。   贾芳瑛握住茶杯的手微顿。   她总觉得眼前这位姓姜的年轻公子身上有什么很怪异的地方,他嘴里说着多谢,可那双眼睛总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些古怪的东西。   想起父亲的叮嘱,贾芳瑛还要再劝,却无意间抬起头和站在姜遗光身边的一个护卫对视一眼。   后者眼里涌上的凶煞之气,让她差点碗都拿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个护卫……怎么有这么重的杀气?   再看过去,那护卫又低下了头,一脸憨厚,叫贾芳瑛以为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被这么一打岔,她也不好再提起,只好心里暗自算计着等这位先生明日上山后,赶紧派十几个人在后面偷偷跟着,至于姜遗光自己带的护卫……先调到别的地方去,以免打草惊蛇。   姜遗光过来通知后吃过饭就放下筷子,无视了贾家兄弟二人的暗流涌动,提醒道:“明日我说独自上山便是独自上山,几位最好不要让人偷偷跟着来,否则,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还有——”   “诸位夜间休息时,多加小心。”   说罢转身离开,叫都叫不住。   他本来就不打算解决麻烦,去看一眼父亲留下的东西就走。虽然要和贾家打交道,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很快发现,与他们和睦相处,不如以势压人。   有些人需以情谊打动,“真心”换得真心。   有些人则生来就不信这些,那就不必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好人,只要让他们对自己敬而远之即可。   贾历谦皱眉,对贾历书偷偷道:“这先生也不知是何来历,对我也就罢了,对二哥也这样不客气。好生无礼。”   贾历书心里也这么想,可四弟明晃晃说出来就让他不高兴了,道:“高人自有风范,要你在这里说?”   到这个破地方哪哪儿都不舒服,贾芳瑛看见他们,更如生吞了活虫一般厌恶,把筷子一放:“我用好了,你们随意。”   起身走了,侍女们连忙跟上。   走出大堂,还能听见他们兄弟二人和婢女的调笑声,听的她更烦躁。   从答应兄长和父亲后坐上车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贾芳瑛就一直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冒,浑身又闷又冷地难受。她想回家去,可还是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思留在这儿,以免那人偷偷藏起山上的宝物。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物,可父亲信誓旦旦说有,总不能是假的吧?   晚饭吃过后,天很快就黑了。   白天坐久了车,这庄子上又荒凉,因此尽管他们是第一次来,也没有什么庆祝的意思,草草洗漱后睡下。   厢房中,贾芳瑛翻来覆去睡不着。   姜遗光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在她心里反复回荡,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个字每句话似乎都含有深意,好像他笃定晚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大哥告诉她说父亲没病,就是想把弟弟们提上来打压他,她只要看着他们就行。   父亲说,山上有宝物,能延年益寿,大哥知道了定会私吞,只要她能取来,她就能得到和大哥手里一样多的产业。   她有些心乱了,不知该听谁的。   被窝里放了汤婆子也只觉得干巴巴发烫,屋里炭盆烧的人浑身不舒服,干燥的冷硬和燥热混在一起,刺得人皮肉发疼。   贾芳瑛辗转许久,困得实在厉害才睡着。   另一边,贾历谦松开怀里的侍女,命她出去,房门外随即进来三个粗使打扮的精瘦汉子。   “记着,明天盯紧了他,在山上要是被发现了,你们知道该怎么说。”   三人齐齐下跪,齐声道:“小的明白。”   贾历书那边早早熄了灯,抱着通房丫头睡在被窝里,很快打起了呼噜。   怀中女子身躯柔软,散发出温热清香,冬日里更令人爱不释手,他抱得更紧了些。   深夜寂静。   一声尖叫打破,各处匆匆亮起了灯。   贾历书哆哆嗦嗦地裹着被子缩在床角,惊惶无比:“来人!快来人!”   他看都不敢看刚才被自己踢下去的那个“人”,拼命大叫起来。   被踢下去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才柔情蜜意,怎么今儿一早就……难不成是她昨晚伺候的不周到?   她也不敢辩解,噙着泪披了衣服跪在床下拼命磕头求饶。   二少爷最不喜欢有人哭喊求饶,也不喜欢别人磕得难看,要是她弄出大动静来,只会罚得更重。   房外很快传来动静,守夜的侍女急匆匆推门闯进来。与此同时,女子看见了自己因为跪下去披散到身前的头发……和她放在膝盖两边的手,还有进门后侍女盯着她惊呆的模样。   房门内外,两声尖叫同时响起。   女子不可置信地把手举在眼前看着手,背上苍老如鸡皮般的皮肤,和自己脸颊边垂下的白发,抬手一摸脸,又惊恐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快点把她给我抬出去,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让这么个人混进来?!”贾历书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被一个老婆子爬了床,恶心地想吐。   暴怒中,抬手抄起瓷枕便甩下床,啪一声炸开。   侍女听着声音就是一抖,膝行着爬过去,她力气不大,抱不动,其他人全都在门外不敢进来,她只能一个人把人往外拖。   等地上那老妇人被翻过来,露出正脸,他才看清楚这老婆子和昨晚在他床上的丫头眉眼有些相似,穿着的外杉……也是同一件。   十只鸡皮皱巴的指头尖,涂了一模一样的鲜亮蔻丹。   这下贾历书也腿软了,哆哆嗦嗦张着嘴要说什么,还没说出口,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少爷!!——”   ……   他院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   贾芳瑛那边没人敢打扰,还是早起时有侍女来报,听说有人爬二少爷床,还没听完就厌恶地皱了眉,让侍女不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腌臜事。   从进门起,侍女便欲言又止。贾芳瑛让她退下,那侍女倒也恭敬退下了。   只是贾芳瑛还是感觉她们似乎变了个样。她们好像在偷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连带着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铜镜。   面前铜镜有些模糊,可依旧照出她仿佛一夜间就长出来的十几条皱纹和花白头发。   ……这是她?   这是她?!!   满屋侍女齐齐跪地,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出声。   她们想说的,可是谁都不敢触霉头。现在……小姐自己发现了。   贾芳瑛发疯似的摸上自己的脸,掌心不再光滑的触感告诉她,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   她一夜之间,变老了!   贾芳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疯狂伸出手摸脸又去抓自己身上皮肤,越看越恐慌,慌乱地抓起头发一看,里面果然夹杂了大半灰白色。   她这才明白侍女们看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群……这群贱人……   她变老了……她变老了!!   恐慌到极致反而说不出话来,只从嗓子眼里发出破风般的嘶哑声音。贾芳瑛脑子一片空白,忽地抬手把镜子恶狠狠地朝身前仍旧年轻貌美的侍女头上狠狠砸过去。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什么。   姜遗光昨天临走前微妙的那一句话——他让自己夜里睡觉时小心留意……   “把姜遗光给我叫过来,快去!!”贾芳瑛完全失了风度,声嘶力竭尖叫出声,“快去,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侍女被砸了一脸血也不敢哭,听了这句话连滚带爬跑出去,鞋子都跑掉了,可到姜先生住的地方后一问才知道,姜公子一大早就上了山。   她也惊惶地跌落在地,不可遏制地浑身发起抖来。   这可怎么回去复命?   ……   姜遗光独自一人在山上走着,手里握着山海镜,时刻不敢离身。   天蒙蒙亮时他就上了山,跟踪的人全被他甩了,自然不知道院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怪事,也不知道那些人在拼命找他。   此刻他只想知道这山上的坟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到底是不是他生母的坟墓?   他父亲留下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十几年过去,山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好在宋家听说不是苛刻的人家,山上有坟墓,他们总不至于让人迁坟才是。   山不算大,地势还算平坦,草木也荒凉,爬上去很容易,但要找遍其中能建坟处却很难。   姜遗光很快就爬到了山顶,往下看。   听说山背面崎岖险峻,再往下是悬崖,那儿藏着许多野兽,普通人过不去,但野兽也过不来。   不必想也知道,当初建坟的人不可能把坟墓修在背面,于是姜遗光站在山顶往下看,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来。   俯瞰之下,他感觉自己渐渐看出来了什么。   山脉连绵起伏,山中开辟了不少小路,这些道路杂乱无章好似只是被人随意踩出的小路。   可山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又有谁会来这座山上开路?   再仔细看,那些小路看似凌乱,却隐约有某种规律,构成了什么图案。   姜遗光移动位置许久,飞快后退,再奔到下一个小山头。   阳光下,那些前后远近不一的凌乱路线在某个角度下终于在他眼中勾勒出一个清晰又眼熟的图案。   像一朵花。   “花心”正中,一座小山坡坟起,他目力好,能看见山头种了些眼熟的花,冬日寒冷,花枝头的叶全部凋谢了。但他依旧能分辨出那是什么。   是芍药。   是那里,不会有错。   他确定下位置后就从小山头上跑下来,往那个放下去,穿过一条小峡谷后,又过两座矮山之中的一线天,刚进入,便察觉到更透骨的一阵阴凉。   冷浸浸的风能把人骨头都穿破,眼睛好像都要被冻起来。   姜遗光没管这些,搓搓手就往小山坡上跑。到这么近的地方后山上的芍药花看起来更加显眼,可这儿的地势比来时要崎岖些,也没有任何小道,好在地面裸露着岩石,草木难生,他找了个地方就往上爬,总算让他到了枯萎的芍药旁。   姜遗光分辨出一旁的岩石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花心,围绕着岩石转了一圈,在地面摸索后也没有找到什么机关,姜遗光又去看岩石后贴着山壁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依旧无果。   岩石旁边,一座孤零零石碑矗立。   风吹日晒,石碑上刻着的文字都模糊了,但依稀能分辨出宋钰两个字样。   姜遗光蹲在坟墓前,指尖描着那两个字。   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必像在外一样时刻面上带着活人应有的神态。因而此时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描着那两个字。   如果宋钰的坟真的在这里,那和他父亲合葬在一起的人是谁?   两个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又或者两个都是假的,另有他处?   姜遗光想起小时候,父亲不止一次抱着自己说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只可惜,慧极必伤,才让老天爷早早收了她的命去。   狡兔三窟,说不定这里也不是,这座坟可能就是让他用来找地方定位用的。   石头料子不是很好,他蹲下去拿小刀重新沿着字迹纹路又刻了一遍,更加确定。   父亲告诉过他,一旦他说的话里带上一个词,那就意味着他这句话不可信,是假的。如果家里某个地方贴上这个词的纸条,那这个地方就是空的,不需要找。   现在,这个词出现在了墓碑上。   他终于可以确定,就算坟里埋葬着的不是他的母亲,也一定和他父母有关。   坟里没有东西,那会在哪儿?   姜遗光把目标转向了旁边的巨大岩石,翻身跃上大石头顶,一跳上去他就看到石头顶端有东西。   一根细长的指肚粗的竹管,有一半硬生生插进了岩石中,另一半冒头在外面。   也多亏这个地方不好找,就算找到了,普通人也根本不会跳上这块石头去看,因此竹管还好好的保留在原地。   姜遗光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在他印象中父母应当不会用这样明显的方式才对。更何况,能硬生生将竹管插进毫无缝隙的岩石之中,那得是内力高强的武功高手才能做到。   他父母二人武艺并不如何出众。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凑近试探地闻了闻,没有毒,才用力将竹管拔出。   竹管没入岩石足有一指深,严丝合缝嵌进去,顶端竟没有一丝裂纹。   他心里更警惕几分。   拔开塞子,里面果然有一卷小纸条,把纸条倒在手帕上。   倒出的那一刻,姜遗光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他父母留下的东西。   里面的字条看上去才放进去不久。   他小心展开,里面果然不是父亲字迹。   也不像女子的。   一张普通信纸写满了歪七竖八的字,卷得皱巴巴。仔细看内容,上面写着他无意间到此山一游,却发现了山岩中的秘密。因此他将那个秘密先取走了,只可惜看不懂那个秘密,所以如果后来有缘人找到这个地方,欢迎拿着这张纸条去蜀州一带找他。   落款:王落公子。   姜遗光收好了字条,微微皱眉。   巴蜀一带离得远,他不一定有机会去。   王落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什么人。武功这样高,行事也不算低调,想必在江湖中不会没有姓名。   到时回去问问近卫们。   当今天子强势,江湖一直处在朝廷掌握之中。别的不提,就连姜遗光自己也知道,近卫之中不乏武功能在武林中称霸之人,因而百姓们也甚少听闻些“侠以武犯禁”之事。   跳下岩石后,姜遗光仍不死心,绕着石头又转一圈,四处敲敲打打,真的让他敲到了某处藏着空洞。可等他摸到机关打开后,伸手进去,摸到一片空,里面还躺着个已经干涸的蜂窝,周边几十只死去的蜜蜂。这才确定东西真的已经被人取走了。   那人还留下一个蜂窝,如果他来的再早些又不那么谨慎些,打开机关后直接伸手进去,恐怕就要被蛰了。   那被蛰的人一定会很生气,加上秘密被拿走,他一定会追到蜀州去。   姜遗光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不过,以这种人的性格,真的会一直在蜀州等着吗?   恐怕这也是一句假话。   他重新取出怀里放着的纸条摸了摸,确定那张纸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可刚才洞里面的蜂巢和蜜蜂干枯的样子,少说也有半年了。   这又是他的骗局。   再说……父亲若要留东西给自己,应当不会是实物才对,他只会留下消息让自己找。   姜遗光身上带了细炭笔和白纸,抽一张白纸出来,写了一封书信回敬,塞回竹管,拧上盖,又重新把竹管插回原来的洞里。   而后,他跳下去,落在岩石边刚才被自己打开的机关外,再次伸手进去摸索。   蜂巢和里面几十只蜜蜂的尸体都被他掏出来扔了,里面石壁中,他摸到了一些纹路。   那又是一串数字。   数字被刻在岩石内有一臂长的洞里,根本看不清,只能靠伸手摸索。姜遗光记下那些数字后,认为是父亲留下的密文,在心里和他所写的批注对比,却发现对不上。   对照出来的字是乱的,不论如何都凑不成句。   正过来反过来都凑不成句。   看来这串数字对应的密文应该是另一本书,只是不知是什么书。   姜遗光猜测,父亲留给自己的话,在他自己写的的批注中,那母亲留给他的话,会不会也在她写的书里?   种种迹象都暗指他的母亲也是一位入镜人。但姜遗光在藏书阁中从未见到过宋钰的名字。   她可能不是入镜人?只是被卷入其中?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她已经度过了十重死劫,和她有关的幻境就不会再放在那间藏书阁里。   会是这样吗?   都说十重以上的死劫和第十回前天差地别,近卫们也反复强调过要把他们区分开。若不是他和黎三娘黎恪等人一直同行,恐怕也见不到他们渡十重劫后的样子。   一个又一个谜团   姜遗光揣着满腹疑问下山去了。   他怀里藏着镜子,途中拿出来照过几回,一直没有照到什么东西,还算安稳。   从原路返回,穿过一线天,姜遗光听见许多人叫喊的声音,他们在找自己。   声音焦急,听上去出了什么事。   脸上几乎一瞬间就带上了活气,仿佛一个人偶瞬间被注入灵魂一般活了过来。姜遗光脸上露出些忧虑的神色匆匆往山下去。   他离开后。   矗立在巨大岩石边的坟墓里,传来埋藏在泥土深处,很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皮毛黝黑、油光发亮的巴掌大的老鼠涌出,将掉在地上干掉的蜂巢拖进地里。   咯吱咯吱声响再度从地里传来。   姜遗光的身影刚一冒头就被其他人喊住了,一群人见着他跟见着再生父母似的,焦急的扑过来。   “先生!总算找到你了。”   “先生还请回去看看,我家小姐出事了……”   乱七八糟一通喊,那些人没走惯山路,看见人影响过来也一时半会到不了身前,还是姜遗光脚下步子轻快,很快到他们身前。   姜遗光:“怎么?他们出什么事了?”   他留意到来人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会儿他周身,似乎在找他有没有藏东西,随后目光在他胸前放山海镜的地方凝了凝。   柳大等人不在,估计是被扣下了。虽然以他们的武艺没有人能难倒几人,可估计为了不找麻烦就没有暴露。   一群人蜂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急切又狂热,恨不得能生出双翅膀赶紧飞过去。   他们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两位少爷和大小姐都一大早见了鬼,让他们赶紧请人回去。   最夸张的是,连轿子都抬过来了。   姜遗光脚程比他们还快些,婉拒了轿子往下走,胸前贴里衣放着的山海镜冰冷沁骨。   跟随在他身后的人们头上白发逐渐生多,可那些人完全没在意,脚下生风追在后面,生怕再慢一点回去就要没命。   到山脚下,姜遗光忽地下意识回过头去。   他觉得有东西在看自己。   回头的刹那,他遥遥望见山巅处站着一道青衣身影,风中广袖飞扬,远远的向他看过来。   那张脸……他很熟悉。   正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洛妄。   黎恪说过,洛妄已经死了,是他亲自送走的,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为什么变成了女子模样?   他不会认错,那张脸和洛妄的一模一样,线条柔和几分,风吹过时露出身上些许曲线,看上去分明就是女子。   女子模样的洛妄对他露出一个笑。   之后,那道身影便后退几步,双臂张开,如鹰振翅般,背对着从悬崖上轻飘飘落了下去。   山后是山崖,以洛妄的身手,未必会出事。   “先生?你看什么呢?”   他停留的时间有些久,其他人也跟着扭头看,只看见山顶一片光秃秃,什么也没瞧见。   “那儿可是有什么古怪?”问话之人脸都白了。   姜遗光回过神:“没什么,走吧。”   其他人连忙跟上去。 第302章   姜遗光踏进正门时, 恰巧躲开迎头砸来的一个瓷杯。茶杯啪一声落在地上,滚烫水花四溅,冒起白烟。   贾芳瑛几乎气疯了,胸中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房间里的东西见了就砸, 把伺候的人全都叫进来打骂。可她现在已经老了, 砸东西都砸不动, 骂也费力气,摔摔打打一通后,腿一软, 坐在地上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谁也受不了自己一夜间忽然变老,她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   她变成这副鬼样子可怎么办?说出去谁敢信?到时候会不会把她当成妖怪抓起来?   她听下人们说过,有时某地出了“妖邪”之人,当地官府为了防止他祸害百姓, 都是悄悄捉了绑石头丢进水里。   她呢?   她爹虽然贵为单州司马,族中又有人在朝为官,她爹愿意保下她吗?她现在样子,怎么可能不被人说闲话?难不成要她一辈子躲在家里不见人?   贾芳瑛越想越不寒而栗。甚至觉得自己父亲让她过来也是一场骗局, 什么宝物一个都没见着, 反而进来以后人就出事了。   对……一定是……爹肯定知道,他骗自己来的……   一想到这儿贾芳瑛就气得浑身发抖, 她认定了必是她爹要害她。否则什么宝物不能让自己的亲信去拿?要他们几个儿女来?爹往日可没这么信他们啊!   贾芳瑛几乎咬碎了牙,可她现在牙关都松动了,一用力咬就差点掉牙, 连咬都不敢用力咬, 只能暗暗流泪。   老人疯疯癫癫坐在绣凳上,花白头发散乱, 满腹悲怨,看上去十分可怜。   姜遗光踩过瓷器碎片向她走去,露出有点吃惊却又不那么惊讶的表情,问:“怎么一晚上就严重成这样了?”   贾芳瑛回头看见他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急切问:“先生,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这肯定是庄子上有古怪,你能不能救我?”   她毫无形象的扒住姜遗光的手臂不放,看上去像个可怜的老妇人,唯有那双眼睛透着和孤寡老人不相符的狠厉。   “先生一定救救我,我今年才二十出头啊……你救救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姜遗光要的就是她这句话,笑道:“真的吗?你什么都能给我?”   贾芳瑛连连点头:“我父亲为单州司马,我有堂兄在朝为官,你救了我,贾家上下必有重谢。”   姜遗光像是十分可怜她似的,反手拉着她往里走,压低声音安慰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谈。”   进了正堂,不必其他人过来,姜遗光声音更低:“从进了这个庄子,我就发现这个地方有古怪,不是寻常人能来的。这样吧……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这个庄子。”   他笑着注视贾芳瑛:“你若能说服你父亲把庄子给我,我就答应。”   贾芳瑛有点犹豫。   她原本以为姜遗光会狮子大开口,要一大笔钱或一大块地。她还想过,如果姜遗光要的太多,就把自己搜罗来的最漂亮的那个美人送给他。   毕竟她对其他男人也是这么做的,男人嘛,要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钱、权、名利和美人。   像她哥哥,曾经为了招揽一个江湖中人,就把他自己最宠爱的小妾送给了他做妻子,那人后来对他哥哥忠心耿耿,这件事还被传为单州的一桩美谈呢。   “庄子不在我名下,我没法做主,不过!我手底下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性子单纯,又会唱歌跳舞,我可以把她送给你……”   姜遗光一直笑着看她,脸上笑容丝毫未变,闻言有些遗憾的摇头,轻轻叹息:“不给我也没关系,我只是瞧见这庄子上有怪东西,才想着讨过来好好镇住。”   贾芳瑛更怕:“什么东西?”   姜遗光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古怪了,像是想说出来又怕吓着她似的,最后还是掩饰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了,毕竟是上一辈做下的孽,现在转移到你身上来了。告诉你,只会吓到你。”   贾芳瑛手一紧。   上一辈……转移……是什么意思?   他在暗示什么?   他越卖关子,贾芳瑛越疑神疑鬼。   姜遗光:“我并非打算要这个庄子,想必你也打听过,我从京城来,不住在单州,要这座庄子也是无用。”   “只是庄子上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招架的。我想让贾大人封了庄子,他却不知听了谁的胡话,不愿意。我只能退一步,想办法把庄子要过来,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姜遗光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贾芳瑛神色挣扎,惊疑不定。   他俩待着的时间不长,没多久外面就吵吵嚷嚷起来,有人大声叫他,说二少爷和四少爷那边有请。大小姐这边的侍从拦着,于是两边下人吵了起来,各自推搡。   姜遗光轻轻叹息,面如座上菩萨般垂下眼,神情悲悯:“可怜啊……”摇摇头,“都是上一辈做下的孽。”   “也罢,庄子我不要了,你们也最好别待在这儿,否则……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姜遗光见多了鬼怪,最知道怎么吓唬人。一席话吓得贾芳瑛本就不大的胆子更是浑身发毛,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本就是来看看,看完了,我该走了。”   贾芳瑛不让他走,可她抓不住对方,扯着袖子也三两下轻松拨开,让人去追,却追都追不上。   姜遗光当然也没有去二少爷和四少爷那里。   四少爷贾历谦只要给点甜头就会一直钻营,和他合作风险太大。二少爷贾历书空有心狠头脑却不足,估计应付不了贾伏源,哪怕贾伏源现在快死了也应付不了。   倒是贾芳瑛……他听马元义打听过。贾芳瑛异母同胞的兄长就是贾伏源的长子。贾伏源一直很忌惮自己的长子,既器重他,又不得不警惕他。   有贾芳瑛的哥哥在,说不定能让贾伏源松口。   他并不是真想要这个庄子,看过父亲留下的东西后他就想离开了。姜遗光只是想知道贾伏源执着于这个庄子不放的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现在他突然间变得苍老,都快没命了也仍旧抱着庄子不撒手?甚至用了更多兵力来守着庄子。他到底以为庄子上有什么东西?   再者,如果完全得罪了贾伏源,他们恐怕不好离开单州。   不知贾伏源或者其他官做了什么,总之当地的近卫没有将乌龙山鬼哭林和这庄子上的诡异场景向上报。这其实是很可疑的。所以姜遗光不介意表现出向贾家靠拢的和善态度。   至于私底下的挑拨,那就更不能给贾伏源知道了。   两位少爷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姜遗光没见到他们的模样,但想从贾芳瑛可以看出来,他们两个此时的状态估计好不到哪里去。   恐怕他们也变老了,这庄子上,仿佛就有什么东西在吸食他们的寿命似的。   而且不光是贾芳瑛和姜遗光猜测的两位少爷,他发现庄子上许多下人的模样也开始变得苍老,只是没有贾芳瑛那样迅速而已。   对比起来,贾芳因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六七十岁的老叟。而庄子上的下人们则是渐渐老了十来岁。可他和近卫们却没有变老的迹象。   姜遗光觉得有点奇怪,如果说他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不受诅咒,那近卫们呢?他可没有时时刻刻和近卫们待在一起替他们驱除诅咒。   这诅咒如果只是针对贾家血脉,贾家的下人们又是为什么?   不过近卫们现在都认为是姜遗光的功劳,离他更近了,几乎寸步不离。他们也害怕自己无知无觉中变得苍老。   等到下午,姜遗光和七个近卫已经成了庄子上仅有的年轻人。   贾家三人早就受不了了,他们再也不管什么宝物不宝物,父亲的命令也不想再遵守了,命令下人们收拾东西马上回去。   于是昨日才搬进来的家具杂物,如今又闹哄哄的往马车上搬,但这回下人们变老了不少,眼睛耳朵都不灵光,手脚也不好使,是以东西还没收拾完,天就黑了下来。   冬日天黑得很快,今天太阳落山得似乎更快些。   夜里本就不便赶路,更何况太阳刚下山后,一阵冷风就吹来了层层乌云,紧接着狂风大作,豆大冰冷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好似要把地面戳出无数个窟窿。   这下,他们真的走不了了。   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在庄子上多待一晚。   贾芳瑛几乎要气昏过去,她原先还有些挑剔,想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全都带走,现在却开始后悔,带什么东西?只乘上马车直接回去就好了。身为贾家大小姐,她要什么东西没有?   但现在,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天暗下来。   好在她两个弟弟也变老了,虽然老得不如自己厉害,却也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她本想出口讽刺两句,可张开口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再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简直就是老了不中用,顿时失了吵架的心思。   好在白日她送了信出去,把庄子上发生的怪事告诉给自己兄长,让他私下悄悄搜罗了高人过来——她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兄长了,连她那个丈夫都不可信。   贾芳瑛决定明天等兄长的信到了以后就立刻离开,去自己的庄子上,东西有没有收好父亲会不会生气也不管了,先躲一段时间才是。   现在庄子上人心惶惶,都说庄子上有妖怪,专门在夜间吸食人的精气。   更有下人信誓旦旦说那是个蛇精,要是夜里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叫他就会记着你的模样,夜里悄悄来你的房间,把你的血肉骨髓吸食干净!   漆黑夜晚,庄上宅院内灯火如昼。   堂前挂了厚厚的草编席,把雨水声和风声都挡在外面。正堂内亮着光,温暖舒适,氛围却并不轻松,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姐弟三人坐在正厅中,丫鬟、小厮退到了侧屋茶间和花厅,不允许多打听。   “要不……我们趁晚上先离开?”贾历书打破了寂静,“就算有宵禁也无妨,爹不是派了大军在外面守着吗?我们到军营里去住着。”   贾历谦早就没了演戏的心思,闻言直接骂道:“疯了吗?要是我们现在的样子被传出去了怎么办?我们会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的。”   他是怕死,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至于会死,他更怕自己的样子被传出去。军营里人那么多,谁知道哪个人嘴巴管不严?   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绕着屋子转了几圈,恨恨道:“大姐,你和那位姜先生问过了,他怎么说?”   贾芳瑛苍老的脸上满是阴郁:“他要这间庄子才肯出手,可这庄子是爹的,我也没法做主。”   “他肯定知道一点什么,就是不帮我们!”贾历谦愤恨地一捶桌。   贾历书在旁边同样气苦不已,眼睛忽闪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们说……这庄子是爹新得的对不对?爹之前……不是也来过吗?”   贾芳瑛下意识抬起头:“你是说……”   贾历书重重点头:“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叫我们三个过来看看?我也好四弟也好,大姐你也罢,包括这庄子上进来的所有人全都变老了,总不可能就爹进来了没事吧?”   “再想想,他从上个月起就不见人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忙,如果他并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没有办法见我们呢?”贾历书嗓子眼发干,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那样清醒过,越说越觉得父亲的行为很可疑。   贾芳瑛早就怀疑爹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听贾历书说这话还要沉下脸训斥:“闭嘴!怎么能妄议长辈?”   贾历书吃了一训斥,可他看得出来,贾芳瑛并非真正训斥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并不怕这位姐姐,只怕自己的大哥,继续说:“不然大姐有什么高见?为什么这大冷天的父亲把我们叫出来到这个破庄子上?”   凭空一道闪电落下,照的大地刹那如昼,之后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几乎要把天都震破了。   贾芳瑛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唬得捂住胸口,心直扑通扑通跳到嗓子眼!往常她年轻时可从来没害怕过这雷声,老了竟然连打雷都怕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咬牙道:“父亲和我说那位姜先生要拿庄子上的宝物,我怀疑是他动的手脚。”   “他?”贾历谦有点不信,“他就算动手脚能做什么?我的人可是一直跟着他,他什么也没做。”   “你的人跟着他?你的人能看出什么来?有些人耍花招都耍到你面前了,你也看不出。”贾历书下意识堵他话头,又道,“我也觉得不像他……”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随便树敌为好。要是他真有本事,我们却怀疑他,那岂不是得罪人,到时他恐怕不愿意帮我们忙。”贾历谦没在意。   “大姐,你想知道是不是他做手脚很简单。这位姜先生几天前才来到单州。可父亲不见人多久了?”   一句话让贾芳瑛怔住了。   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枯瘦手指揪紧了手帕,长指甲刮着上面的刺绣。   “……我明日写信给大哥,让他打探一下。”   如果真是父亲使的计策,如果真的是……   姜遗光的话再度浮现在耳畔。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三人最终熬不住,各自回房睡了。但他们心里还是害怕的,便决定干脆一起住在西厢房。   西厢房分里面的内室和外间一个套间,又带两个耳房。贾芳瑛睡在最里间,贾历书和贾历谦挤一挤躺在外间。   虽说异性同胞之间要避讳,可一来他们毕竟也算一家人,二来,三人此时都变成了老人模样,加上害怕自己又一夜间变老,便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连绵雨珠成串,一夜不休,雷声轰鸣,电闪交加。   第二天早上起来,门槛外的地都给淹了,积水有几寸厚,得穿高底的皮靴子才敢踩过去。   但不管怎样,天放晴了,甚至出了一道彩虹。   贾芳瑛醒来后就叫人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也别管了,把马车套了赶紧离开,去什么地方都成。   正收拾着,外面传来声音,说大少爷送了信过来。   贾芳瑛“老了”,忘了不少事,才想起来自己昨天送了信去,连忙让人把信拿来。   丫鬟们迎着送信人去耳房休息。   那人还有点吃惊,怎么他在庄子上见到的下人全都是……年纪这么大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喜欢上用婆子伺候了?   而且这些婆子,怎么还穿着丫鬟的衣裳?   送信人还想见大小姐,大少爷嘱咐了,让自己见看看大小姐好不好,并一定让他今天就把大小姐带回来。   他只能好声好气和这些穿丫鬟衣裳的婆子们说自己求见大小姐,那些婆子却不搭理,不肯通报,只说大小姐不肯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在屋里待了,门外还有人守着,以免他偷溜出去。   开什么玩笑,大小姐现在最怕见外人,他贸然去见不是让大小姐生气吗?   送信人是大少爷贾历文的心腹,在屋子里转悠了两圈,感觉一切都很不对劲。   按理说到庄子上替贾大人办事,不说很快活,至少也该高兴才对。可他从外面进来时,那些军爷防人跟防贼似的,就差没给他搜身了。   他从庄子里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也并不如何,又脏又乱,十分萧瑟。下人们满脸惊慌凄惶,好似天都要塌了一般乱转。院子里还停了正在收拾东西往上放的马车。   他们已经决定走了?   不对劲。   作为贾立文的心腹,他当然知道一些贾家的事,也知道贾大人突然将大小姐和两位少爷送去庄子上,不知要做什么。   大少爷虽也在单州,却被老爷调到了其他地方,不在家中居住,是以得消息晚了些。   再后来,大少爷不知打听到了什么,命他飞马赶来,越快越好,立刻把大小姐接出庄子。   大少爷让他把人接走,大小姐早就在匆忙收拾东西,这群下人慌慌张张……他们在庄子上碰见了什么?   楼上,贾芳瑛拆开了信件。   她眼睛也花了,看不清楚,可大哥的信她不好让别人来念,只能自己费劲地去看。   大哥送来的信厚厚一叠,一张张往下看,越看,贾芳瑛心越沉入谷底,冷得她直打颤。   都不必她问,大哥已经发现了父亲最近在做的事儿。他近日就是在查,查出结果后他才听说自己到了庄子上,急得连忙派人去家里送信阻止她,可信应当是被扣下了,没有到她手里。   现在她出来了,大哥在家里做了什么事,似乎和父亲争执过,拿到了令牌。所以才能放人出来。   大哥在信中最后一张纸上以极为严肃的口吻让她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庄子,绝对不要再待。   而后,让她到自己新置下的一间宅子里,不要回家,也不要去见父亲!不论是谁来叫,都不要去见他!   另外,一同来的姜先生可以接近,要想办法让他救你。   看了大哥送来的信,贾芳瑛心里对姜遗光的最后一丝怀疑彻底烟消云散。她把信纸收好,转头向外喊自己的贴身侍女,要她把姜遗光请来。   一定要客客气气请,不准得罪人。   送信人还待在耳房,听见了贾芳瑛叫人的声音。   苍老无比,几如老叟。   这是大小姐的声音?怎么会和老妇人一般?   可如果不是大小姐,又有谁能喊动那位连花侍女?连花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除了大小姐以外,不必听任何人吩咐。   不对,刚才连花应答的声音也很奇怪……好像也是个老婆子回话的声音。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从耳房里翻窗出来,避开所有人往楼上去,静悄悄等待一会儿后,借着婆子推门的动静往里看——   房屋当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了,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她仍旧穿戴着年轻妇人的衣裙,白发梳妇人髻,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老妇人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少爷送给大小姐的碧玉串,长指甲涂得鲜红。   而且,那张苍老的脸……和大小姐无比相似。   那就是大小姐!   看到这儿,送信人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心中顿起惊涛骇浪。   大小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老?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穿着丫鬟衣服的婆子……她们原本就是丫鬟!   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串起来了!送信人惊觉这庄子能把人立刻变老!   所以她们才会慌成这样!大小姐才会不敢召见他。   送信人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事儿,惊的浑身发毛,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报告给大少爷,可又想起大少爷的命令,让他必须把大小姐接回来,再一想大小姐不是蠢人,现在也在收拾东西,想必她早就发现了。   他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发现,自己又悄悄溜下楼去,回到耳房之后再光明正大出来,让一个人带自己去见大小姐,道大少爷有话想对大小姐说。   那人不信,可大少爷的名头搬出来,由不得她不信,只好把人带上去。   通报后,里面传来了很低很低的吩咐声音,像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送信人知道大小姐不想暴露,便隔着门说大少爷已经猜到了庄子上的事儿,让她放心和自己走。   说完,在门外磕个头就走了。   门内,脸上涂了厚厚脂粉的贾芳瑛流下泪来,口齿不清地低声哭泣。   “连花,你说……大哥看见我这个样子会不认我了?……大哥最疼我了……”   此时看起来比她还年轻十来岁的连花努力安慰她:“大少爷一定是惦记着小姐的。”   贾芳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他肯定不会的,他一定会叫人医治我……”脸上脂粉都被眼泪冲开了,红一块白一块糊在皱巴巴面皮上,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说到医治,贾芳瑛马上想到了姜遗光,又尖叫起来:“姜先生呢?为什么还没有把他请过来?你们是不是惹他生气了,让他不肯治我了?”   她痛苦地抓着头发尖叫:“快点把他带来!把他请过来!”   “快去!!快去啊!!”   桌上妆奁又一次被她横扫在地,珠翠簪钗叮叮当当撒满地,狠狠踩过。   姜遗光原本和近卫们在一块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贾家人害怕,打算走了。   他可没打算走,准备再留在庄子上几天,原先说离开不过是为了谈条件罢了。   就连面对近卫们,他也是说找过了宋家村留下的痕迹,没见着亲人但也没什么遗憾了,打算这几日就带上周婆婆离开单州。   也因此,贾家人几次来请他,他都没有回应,而是坐在房间里发呆。   明面上发呆,实则脑海里不断转动念头。   每当他自以为解决了一个谜团后,又有更多的疑云涌来。而背后真相永远藏在迷雾后,隐隐约约看不透。   乌龙山上,和瀛洲那个青铜鼎相似的杀破阵。   制作青铜鼎的人早就死了,瀛洲也毁了。想要知道那个图案怎么回事,或许还要从杀破阵入手。知道杀破阵是谁建的,就知道了青铜鼎的谜团。   青铜鼎又能追溯到秦朝……莫非杀破阵也是?实在矛盾。   虽然马元义说杀破阵早就失传了,可这阵法也是从江湖门派中流传出来的,如果黎三娘还在,还能委托她。可现在黎三娘没了,他得想办法找其他人才是……   那面青铜鼎和他们在瀛洲想办法保下的书、卷宗等都被后来上岛的近卫们带了回去。他也许可以问近卫,可他现在仍旧被怀疑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这回可以托回乡探亲的名义,下一回呢?他又没那么多亲戚能找借口。   再有,父亲留下的密文不止一个,只是另一句话虽然被解出,但他还有点不懂。   而母亲留下的那串数字,又该对应哪本书?   当初从平安书铺把母亲所写话本全部买走的人是谁?会是父亲吗?母亲写的那些话本又有什么玄机呢?   二十几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他若在单州再花些心思找,应当能收集到一些。   最重要的是,母亲的笔名没骨花,和他写出的将离,会是什么关系?说只是巧合么,他自己都不信。   他想着想着,忽地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一阵微风从身后袭来,姜遗光猛地要移开原位,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搭上肩头。   那只手看着偏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却犹如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他不让他乱动。   与此同时,脖颈上被架上一把刀,冰凉刀刃紧贴住皮肤。   不必低头看,姜遗光也能感觉出那把刀的锋利,轻轻一滑就能划断自己的喉咙。   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劫持自己的人武功非同小可。   “你是谁?”他没有挣扎,轻声问道。   同时卸去浑身力道,放松下来,不让她觉得自己蓄意反抗。   身后那人搭上他肩膀的左手放下了,可横刀在他脖子上右手稳稳地停在原地不变。   “问我是谁?你不是给我回了封信吗?你猜不出来?”声音微低,雌雄莫辨。   姜遗光一顿,狐疑道:“王落?”   在王落出声以前,姜遗光就猜到了。   除了她,还有谁的武功能高到这种地步?   从前的洛妄武艺之高强,和黎三娘不相上下。现在的王落看起来比洛妄更加深不可测,那些近卫没有一个察觉她的到来。   王落哈哈一声:“猜对了。”   “你竟然写信邀请我来,我自然就来找你了,不过我担心你大声喊,所以才出此下策,小兄弟,见谅。”说着见谅,可她口吻实在理直气壮,没有一点让人见谅的意思。   “现在看来,你还是很镇静的嘛。”   姜遗光开口:“可以先把刀放下吗?横在我脖子上不舒服。我不会喊的。”   横在喉咙上的刀随着他说话一起一伏,寒冷刀锋划破了皮,一点血往下流。   王落笑眯眯:“不行,不行,我见多了你这种人,说慌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你说不会喊,但等我走了以后你肯定会把事情说出去。”   “我可不能让你见到我的脸,否则,你会没命的。”   姜遗光就不再请求了,反问:“王公子来有什么事?”   他习武时日毕竟不长,王落的武艺绝不是现在的他能抵抗的,只能顺着来。   他知道身后王落是女子,可王落既然在心笺上故意写下“公子”二字,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身上也没有寻常女子的脂粉味,说明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王落道:“没什么,两件事儿。”   “第一,告诉我你在乌龙山鬼哭林里看到了什么?”   “第二,你昨天要拿的东西又是什么?”   王落语气很随和:“我不过是问问,你不说也行,后果自负。”   姜遗光轻描淡写:“乌龙山鬼哭林,正如其名,里面有鬼……”   “你胡说!”刀压低了一点,“再好好想想,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冷冷道:“王公子以为我能看见什么?我能侥幸从鬼哭林出来捡一条命已是万幸,你又想知道什么事?”   能从鬼哭林里出来的人绝无仅有,王落把自己杀了就找不到其他人。   他不知王落清不清楚鬼哭林里的机关,只好先试探。   如果她清楚,那她找上自己,要么是为了拉拢,要么是为了灭口。   如果她不清楚,真的只是找自己打听。打听完后,王落绝对会干脆利落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姜遗光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浓厚的杀气,不必刻意显露都格外明显。就像她评价自己说谎如吃饭喝水那样容易一般,王落杀人也定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易。   王落也跟着冷笑:“你当我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你再胡说八道——每说一句假话,我这刀就往下压半寸。”   姜遗光丝毫不惧:“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告诉我,我才能确定能和你说什么。”   鬼哭林里的机关总不可能是鬼布置的,极有可能是某些江湖门派。王落武功高强,或许她会知道一些消息,如果能借她之力找到杀破阵的关窍最好不过。如果不行,便以保命为上。   姜遗光感觉到那把刀很轻易地往下压了些,严丝合缝地嵌进皮肤里,鲜血瞬间迸流。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姜遗光手微微颤抖,身上也在发抖,看起来就是害怕所以强撑。他手腕微微颤动着,“不由自主”碰上了腰间——   “你还想干什么!”王落一把抓住他手腕一拧,掰脱了腕骨。   她察觉姜遗光要从身上摸什么东西出来,松开手,在他腰上一摸。   抽出了薄如蝉翼的一把软剑。   看见软剑的那一刻,王落已下意识松开手,怔愣后退半步。   “你……你怎么会有这把剑?!”她猛地抬头瞪向前方没有回头的背影,“谁给你的!”   姜遗光捏紧拳头:“一位姓黎的女子。”   他状似什么都不知道,冷冷道:“还给我,那是我的!”言语间表现得对软剑极为重视,甚至有些生气。   同是江湖中人,同样武功高强,年龄相仿,又都是女子。姜遗光只能赌一赌两人或许有什么关系。   哪怕没有关系,她们多少也相互听过对方名声。就像入镜人之中,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入镜次数多的人的名头。   是敌人也无妨,碰见敌人的故人,恐怕会先折磨一番再说。   现在看来,赌成功了。   王落手腕一抖,软剑如一条软蛇般迅速缠在他脖子上,双面开刃的剑身冰冷地贴着皮肤,又被伤口涌出的血浸透。   “再问你一遍,这把剑是哪儿来的?”   姜遗光沉默片刻,反问:“你和三娘又是什么关系?”   “这把剑是她留给我的,她已经去世了。”   “如果你是她的敌人,你就用它杀了我吧。你问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   姜遗光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唯独说到那个名字时,他语气中满是怀念。让人感觉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王落没说话,突然伸手去翻他荷包,又去摸他袖子,很快摸出不少一看就是黎三娘打的暗器,还有些看着粗糙些,可能是后来仿照着样式自己打的。   软剑再度如电一般收回,乖顺地缠在女子手腕。   王落心道,以三娘的功夫和心眼,眼前人看起来心眼虽然也多,但他绝不可能夺走三娘的剑。   恐怕……真是黎三娘给他的,暗器也教给了他。   凭什么?三娘看上了这小子哪一点?   刚才短短交锋中,王落能看出对方根骨极佳,可以说是武学天才。但他年纪大了,真正的好苗子该从小养才对。她可不信黎三娘找了这么大个徒弟。   “你是黎三娘什么人?她能把剑给你?”   姜遗光沉默片刻,用最真的口吻说:“不论你信不信,她欠我一条命。所以才把剑留给了我。”   “她还说过,自己的家乡在巴蜀一带。如果死了,要把坟埋在西边,好离家近一些。”   如果说剑和暗器都可能是用不光彩手段得来的。但这句话,三娘绝不可能说给外人听。   也就是说……她真的差点杀了三娘的恩人?   王落再一想,迅速说服自己,管他娘的什么恩人不恩人,三娘的恩情已经还了,她要杀要剐,关黎三娘什么事儿?   她早就听说黎三娘去世了,有本事黎三娘从棺材里跳出来和她打一架啊! 第303章   被这么一打岔, 方才那股剑拔弩张的劲儿也消了,王落老不痛快地收起刀,仍旧将软剑环在指间飞舞,若有人在, 便能看见那锋利软剑在她指头间如一根银绸子似的翻飞。   姜遗光仍旧背对着她, 知道她不会杀自己, 抽出汗巾把脖子上溢出的血抹去,闷声道:“鬼哭林里的事情我不能说,”   不是不愿, 而是不能。   王落立刻明白过来,冷声问:“你在替朝廷办事?”   姜遗光抿着嘴不说话。   王落冷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从前我见过黎三娘,她那样一个人,竟也成了朝廷鹰犬。她把剑给你,你定也是和她一样。”   姜遗光没说话, 但手指尖蜷上衣摆,显然是被说中心虚了,   “她既然把剑给你,想必也是看中你的。不如这样, 你跟了我, 在我手底下做事可不比在那皇帝老儿手下快活?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有漂亮姑娘。”王落话锋一转, 道,“总比你在这里受气来的强。”   “你要是跟我学功夫,以你的根骨资质, 只消过几年就能和黎三娘不相上下。”   姜遗光听出她不过说说, 摇头不语。   “怎么?你也跟三娘一样,要效死报恩?”王落冷嘲热讽。   姜遗光仍旧只是拒绝:“我不能走, 王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鬼哭林一事我也不能说,即便你杀了我也是无用。”   他一直说自己“不能”,而不是不愿,王落便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胁迫了。   王落不过说说,要是姜遗光真心动了想跟她走,她还不乐意呢。可现在对方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让她恶劣心思又升了起来。   “不愿意说吗?我拿我找到的秘密和你换你也不愿意?”王落主动提起自己从岩石中找到的事物。   姜遗光很轻微地握住了拳头,立刻松开。   王落:“你去那个地方肯定也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吧,告诉我,你为什么去那里?”   “庄子上的人都说你是京城来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么个小地方,还特地去那座后山?那个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就不想知道?”   姜遗光很艰难地开口:“……不想。”   “如果王公子愿意放我一命,今日之事我发誓不会说出去,不论谁问起,我都只说从未见过你。”   王落脸色沉下来。   一晃神就到了姜遗光面前,一手掐住他两腮捏开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着他吞下了一个味道奇怪的东西。   她还不忘捂住姜遗光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自己。等确定他咽下去后,王落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咳了两声:“你给我吃了什么?”   王落得意道:“这是我们教中炼的蛊,奇毒无比,名叫应声虫。”   “这应声虫炼制时,需每日反复对它说一个词,等蛊练成了,它就会一直记住这个词。你吃下它以后,平常可以相安无事,但要是你说出了不该说的那个词,应声虫就会立刻钻破你的肠子,吃了你的心!”   松开手后,她满意地看着眼前人脸都吓白了,闭着眼睛也不敢睁开,只能小声地问:“什么词?”   王落笑道:“我可不能告诉你,你猜去吧。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说出我的消息,是不会有事的。”   姜遗光一副色厉内荏模样,看起来害怕极了还要强撑着不软倒下去:“巫蛊之术不过传说,怎么可能真有这么厉害的蛊?我才不信。”   他刚说完,就感觉自己肚腑里有虫爬过的濡湿麻痒感,那种古怪的感觉一路攀升,最后竟生出种由里向外钻破重重障碍后,来到皮肤表层的触感。   他忍不住抬起手背睁开眼睛一看。原本平滑的右手手背上,表皮诡异地凸起一只婴儿手指大小的虫状物,撑得皮都泛了白,好似随时都会把浅浅的一层表皮撑破爆开。   隔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皮,能清晰地看清那只虫身上的每一条纹路、每一只细足,和它头上颤动的长长触须。   而后,它用力往里一钻,手背处一疼,那只蛊虫便钻进了他血肉中一般消失了。手背表面依旧平滑,好似刚才看见的一切都是错觉。   “你……你怎么会下蛊?你是苗疆人吗?”姜遗光近乎失魂落魄地问。   王落早就在姜遗光睁开眼时绕到了他身后,笑道:“谁说只有苗疆人才能下蛊?”   “那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姜遗光问,“你要利用我做什么?我可不信你给我下蛊就是为了封口。”   王落在他身后打了个响指:“聪明,既然你是替狗皇帝办事,我将来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呢,你且好好替他办差吧,等我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通过这只小虫儿联络你。”   姜遗光低声又迅速地驳斥:“你竟敢这样说陛下?陛下英明神武,岂是你……”   话还没说完,王落冷下声打断:“闭嘴!”   姜遗光感知到那蛊虫瞬间移到了自己心口,眼看就要咬下去。   “你和黎三娘一个德行,不愧是一丘之貉。”王落语气中恨得几欲滴血,“你们都以为他是个好皇帝?他要真是个好皇帝,他也不会弄出那……冤假错案来。”   “他手里有多少冤死的人命,他自己心里清楚,也就只有你们以为他英明神武。”   “只可恨世上没有因果报应,好叫这狗皇帝多坐了这么多年江山,也不知他夜里有没有被冤魂入过梦!啃他的骨头!”   姜遗光抖着声音:“从古至今哪个朝代不曾有过冤案?就凭这一点就要抹除他的功绩吗?再说,如果真是那等牵涉不知多少人的冤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王落听了更生气,蛊虫一扭钻进他肉里,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姜遗光倒抽一口气,捂住被咬的地方。   “你知道什么啊你就替他打包票?哈?你以为我冤枉他?”   “我没说你冤枉他,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好皇帝,你如果想……造反,或者要对陛下做什么,是万万不应该的。到时只会天下大乱。”   王落呸一声:“这就不需要你来操心!”   姜遗光仍旧固执道:“再说,万一有什么误会呢?我的确替朝廷办事,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什么大冤案。如果有冤屈,县中有县令,府城中有知府,京城中亦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你又如何断定就是陛下的缘故?”   王落气狠了,竹筒倒豆子一般骂出来:“一群狗官官官相护,能有什么好东西?你如果不信你就去打听徵宣十七年河南水患一事,那时候你恐怕还在你娘怀里喝奶吧?”   “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明白!”   姜遗光重点错误:“我没有娘。”   王落气得要死,她也知道自己被套话了,担心再说下去恐怕又会说出些不该说的东西来。恰巧这时楼下传来近卫们呼叫姜遗光的声音,她翻身到窗口,整个人像电一般消失在原地。   她走后,姜遗光心口一痛,知道那蛊虫还在。   不过他没当回事。   王落既然没有杀自己,那在自己触犯到她底线之前,她不会轻易杀了自己。她还想通过自己打入朝廷。   不过让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是,世上竟然真有蛊虫。   他第一回听说蛊虫还是在闽省的时候,他去丁家村找丁阿婆的路上,小二告诉他有人会来闽省买毒虫,好回去炼蛊。   他本以为是杜撰,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再有,王落提到的徵宣十七年河南水患又是怎么回事?如今徵宣三十年,十三年前的河南一案会出什么事?   河南在黄河下游,年年发洪水,他听说过朝廷每年都要拨银子去修堤坝、治水、赈灾。既然是天灾,又怎么扯上了人祸?   不论如何,姜遗光暂时还不打算离开朝廷。和王落行走江湖固然自由不少,可他身上还有不少谜团,恐怕要呆在京城才能解开。   不过……王落竟然把黎三娘的软剑留下了。   他还以为对方会带走。   姜遗光转身后就看见放在桌上的软剑,仔细收好,又把脖子上的血迹擦去。   伤口有点深,血止不住,就算现在涂了止血散能止血,可伤疤还在。把领子拉高也遮不住,他身上也没有脂粉掩盖。近卫们看见了是一定会问的。   且这刀疤细长,平平切入,一看就不可能是不小心划的,借口也难找。   想了想,姜遗光没有回应近卫们的喊叫,也没有涂药,飞快把散落的暗器和软剑收好,独自坐回窗边,一脸郁色。   看着……就让人感觉他下一刻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他手里也握着刀,划了刚才蛊虫凸起的手背一下。   不必酝酿,他自然掉下两滴泪,怔怔望着窗外,一片茫然。   柳大叫他却久久不来,疑心他出了什么事,叫上马元义后当即破门而入,一进去就发现姜遗光好好的,还在原地。   只是他看起来不怎么好,面如死灰,手里还拿了刀,无意识地往自己脖子上划拉,手上也鲜血淋漓一片。   柳大倒吸一口凉气!扑过去抓着他手腕反手一扭就把刀夺了下来,厉声呵斥:“你疯了!才一段时间不见你就要寻死觅活?!”   姜遗光垂着头不说话,眼泪从眼眶里滚出,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声音却很冷静:“我只是一时想岔了,把刀还给我吧,我不会做傻事了。”   顺着窗外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庄子后山。再一想这小子没了爹也没了娘,说不定就是看见这山头触景生情?   柳大不敢再刺激他,好说歹说让他把刀先放在自己这儿,马元义也跟着劝,让他向前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山海镜死劫难了一点,但好歹有个希望不是?又不是死路一条。   虽然和死路一条也没什么区别。   近卫们就没听过能渡过十八重的人,可能十八重死劫也是个骗局,也可能有人渡过只是他们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总是有几分希望的嘛,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姜遗光平常就不是多话的性子,打水把脸洗干净,手上和脖子上的伤口都上过药后,近卫们担心被贾家人看出来,便往他脖子上涂了层易容用的脂粉,看上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贾家人早就套了车准备走了。   到处都有人在找姜遗光,喊他名字,希望他一块儿走。宅院里乱七八糟,闹哄哄的。   贾历书和贾历谦都不想再等,急匆匆让车夫赶紧走。很快车队就少了一小半队伍,剩下的都是贾芳瑛的人,她固执地把人派去一间间屋子找姜遗光,一定要把他请过来。   “你要不要过去看看?”柳大小心翼翼地问姜遗光。   他可真怕这小子突然又一个想不开,真让他自尽到时他们可就糟糕了。姜遗光就算要寻死觅活,也最好是回京城以后。   姜遗光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哭过后的嘶哑:“她找我无非是觉得我能救她,我能救谁呢?我谁也救不了,我自己都……”   眼看着他越说越往某个危险的方向发展,柳大连忙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他们害怕这庄子,肯定马上就走了。”   姜遗光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头,贾芳瑛已经到了几乎无法忍耐的地步。   她心口像有一把火在烧,让她在冬日严寒中也不得安宁。她不断让人去叫姜遗光,可不论哪一个人进宅子后都是失望地跑出来,他们把每个房间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姜先生在哪里。   姜遗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会不会不在宅子里?他又去山上了?庄子虽然不大,但除了这套宅子外还有很多房子,他随便往哪个地方一躲就能躲起来让人找不到。   兄长说了,让她想办法寻求这位先生庇佑……可是。姜遗光宁愿躲起来不肯见她……   贾芳瑛发疯地扯着头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只要把这里烧了,姜遗光没地方藏,不就出来了吗?   她以前听过介子推和国君重耳的故事,重耳意图报恩,放火烧山逼介子推现身,介子推却宁愿和母亲被烧死在山上也绝不出山。   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可不信姜遗光也会跟介子推一样宁愿活活烧死。   贾芳瑛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立刻让下人们去找火油和木柴,把这里全都烧掉!   昨儿才下了大雨,地面积水还在呢,想放火都放不着,只能从屋里开始点,点着了马上跑到屋外,等火大起来,地上积水也就不管用了。   姜遗光和柳大马元义等人的确还在楼上。   另外两个近卫随便易容后套上下人服饰,跟其他人装模作样搜查,每回都绕过他们房间,因而其他人根本找不到他们藏身之处。   就等着贾芳瑛离开了。   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放火!   柳二惊得跳起来:“她疯了吧?怎么不把自己给点了?”   可火已经点起来了,就算只是小火,浓烟也已经冒到了楼上去。   近卫们最知道,大火中能要人命的,除了被火烧死外,还有这浓烟。许多人没被烧死却是被烟呛死的。   顾不上骂贾芳瑛了,柳大一把拽着还在“悲春伤秋”的姜遗光当头给他脸上裹了个面罩就带着急匆匆往楼下跑。   逃跑前还不忘给他套上件下人穿的外套,一片乱糟糟中,他们成功混进了贾府的下人中。   经过打听,柳大才知道,贾芳瑛放火竟然只是为了逼出姜遗光。   她认定了姜遗光躲起来不肯露面是因为会被拖累,所以想把人逼出来。   柳大不清楚姜遗光要不要露面,按理说这贾家的事儿和他们也没关系,就算姜遗光的母亲的家乡曾经在这里,可那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早就和他们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不是吗?   有鬼或者有别的东西,关他们什么事?要紧的是把这事儿报上去,要是上面决定了派入镜人来,他们才好插手。   近卫属陛下直接调派,除入镜人外不必受任何官员调遣。但他们不能直接插手政务,不能迫害入镜人。姜遗光要是想掺和他们也是要劝一劝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出事?出事了那铁定会怪在他们头上。   好在姜遗光看起来也不想管,要是他这时走出去被贾芳瑛接到贾家,那就骑虎难下了。他宁愿这些人走后自己调查。   于是大火慢慢烧了起来。   昨日被雨淋过,还湿淋淋的草木都烧了起来,烧的很是艰难,可火到底还是一点点变大,逐渐将整座宅院都吞噬进去。   贾芳瑛等人已经退到了庄子最外圈,围墙外就是驻守的士兵。这让她安心不少的同时更加瑟缩,放下了窗户挡板不肯透出一点缝隙,又让她的侍从围在马车边一圈不要离开。   叫她失望的是,直到宅院大火把后山连同宅前佃户们住的房子也一并吞噬进去,姜遗光也没有出来。   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   下人们也在议论,隔着马车车厢,贾芳瑛忽然听见了几个听上去有些耳熟却说不上来名字的下人压低声音讨论。   “火烧的这么大,那位姜先生还没有出来,会不会……”   “别瞎说,我感觉是不是偷偷走了?”   “有可能,大家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手下人也不在。”   “二少爷和四少爷不是先走的吗?他们走这么急,说不定就是他们先带走了姜先生。”   “……也是,除了大小姐拉拢,二少爷和四少爷也派了人去说好话哩,说不定人家早就走了……”   “白白烧了个庄子……”   “咱贾家家大业大,你算哪号人物?你可惜个屁啊……”   后面还说了什么,贾芳瑛听不清了,可后面那几句话却跟着了魔似的牢牢扎在心底。是啊……为什么二弟和四弟那么早走?他们是不是心里有鬼?   他们肯定是也发现了,所以才先把姜先生带走了!亏她还傻愣愣地在这里等!   想到这儿贾芳瑛尖叫起来,命令车队赶紧打开大门离开。   于是外面的兵马必须挪开道让他们过,可贾大人又吩咐过,二少爷和四少爷也就算了,轻易不许大小姐出来。于是两边人马又吵起来。   闹哄哄乱糟糟之中,谁也没发现围在贾芳瑛马车外的下人数量少了几个。   姜遗光等人混进了军营中。   军营里固然纪律严明,可这会儿贾芳瑛带着人纠缠大闹,又有贾家大少爷的手令,加上庄子上的确起了大火,于是统领也有些为难。   八个人就是趁这时候溜进去的,混在装粮草用的营帐里,外面重兵把守不让人进去,他们万万没想到已经有人偷溜了进来,就等天黑离开。   等贾芳瑛的车队走后,大半天都过去了。军营重新整顿,又恢复了热闹。   听士兵们说,火还在烧,只是小了很多,都不用去扑灭,估计到晚上就没了。   营帐外有人来来去去,时不时有小头目进帐子检查。可他们都没能发现完美隐藏在其中的八个人。   夜幕逐渐降临。   营帐外响起了嘹亮呼喝声,火把次第点亮,亮晃晃的,士兵来来去去,影子和光亮含糊地混在一起,又因为今晚格外黑,火把只能照亮远处一点点,无处不人影憧憧,堆叠成怪物似的阴影。   等到月上中天,各处帐子里都传来了呼噜声,只有巡逻士兵举着火把在帐篷中穿梭,火光近了又远去。   八人悄悄从营帐中出来,往庄子方向望去。那里的火果然熄灭了,只有一点白色的余烟往外冒,黑暗中格外显眼。   他们从军营中小心地逃出来,摸去附近小农庄上找了户老农家里借住。   等火彻底熄了,不再冒烟时,再回庄上看看。   那厢,贾芳瑛气势汹汹杀回贾家。   贾家上下都震惊了,就算大小姐和两位少爷一直藏在马车里没有出来,可他们身边的下人总要露面的。这些下人……怎么全都变老了?!   就算都裹上了头巾,脸也蒙住,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可老人和年轻人行走的姿势差别大得很,加上偶尔露在袖子外的手上布满皱纹……他们又不是瞎子!   都看出来了,反而都不敢去问了。   一行人进了贾家,贾芳瑛全程戴着幂篱,用兄长的手谕把大少爷手下人叫来,让他们去请二少爷和四少爷过来。同时修书一封,将后来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地告诉给大哥贾历文。   二少爷和四少爷被“请”来后,死也不承认他们带走了姜先生。   贾历文手下人核对过他们来回时车队人数,不得不进门时车里也要查验,又去问了门房,不得不确认:姜先生真的不在。   他像是突然消失了。   贾芳瑛把二弟和四弟折腾一通,自己也气得够呛。   她一看到自己皱巴巴的手就想发火,恨不得把身上这层干巴巴的皮扒下来。   皮一寸寸脱下,露出下面和原来相差无几甚至更加娇嫩的肌肤……就如戏说里的涅槃重生一般,脱胎换骨。   想着想着,贾芳瑛都想的有点出神了。   随着夕阳落下,她的院子里逐渐静了下来,针落可闻。已经变得苍老的侍从们费劲地提着灯四处点亮,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贴身侍女连花见天晚了,小心地示意几个“婆子”去厨房提菜。   被叫住的一个“婆子”年纪已经很老很老了,和另一个站在一块儿提了灯笼,火光照着那张沟壑丛生的干皱的脸,无端有几分阴森。   两人颤巍巍往外走,相互搀扶着,忽地,其中一个一头栽在地上,另一个惊叫起来,灯笼都跌了也顾不得,连忙去扶她,却发现她磕得满头是血,没了气息。   老人的骨头很脆,摔一跤就容易没命。   她惊慌地叫喊起来,周边老去的人吓了一跳,快步上前后,同样发出了惊慌的叫声。   与此同时,外头匆忙闯进来一个人,来不及通报就冲进贾芳瑛的院子,贾芳瑛戴着幂篱也害怕,正要叫他滚出去,那人干脆利落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大小姐,大少爷回来了,还有……就在刚才,老爷去了。”   贾历文匆匆踏进门,自有人去禀报贾伏源,等他去见过父亲母亲后再去看听说在庄子上的妹妹。   可他人还没走到正院,手下人就焦急地送来消息——   老爷去世了。   算算时辰,恰巧就是他进门那会儿。   贾历文脸上霎时间风云变色。   *   姜遗光等八人分成了两批,一批出去继续联络当地近卫,打探消息。另一批等烟散去后进庄子探查。   驻扎在外的驻军通常并不算精兵,只是和普通小老百姓及饭都吃不饱的山贼一比,他们有吃有喝有兵器,加上带着官府的名头,天然高人一等,从来也没遇上过什么事儿。   所以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人混在他们军营中又离开,这些人也完全没有察觉。   等这几个人趁夜再混进来,翻墙进入庄子,还是没人察觉。   进庄子后,围墙似乎把一切动静都阻隔在墙外。   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湿漉漉的水汽,烟熏火燎干燥气味被冷风汹涌地袭来。远处宅院和白日完好时完全不一样,这座废墟的虚影连同它后面被火烧过的山静静蛰伏在黑夜中,形同鬼魅。   越往前走,越觉压抑,太过安静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简直像一步步走进一只长大巨口的凶兽的嘴里。   可他们还是要往前走。   柳大望着不远处的废墟的影子,心想,这就是他们的命,前面有人也好,有鬼也好,他们都要往前去。他们从来就没得选择。   已经到了这里,就算有火光也无所谓了。   姜遗光掏出火折子呼呼吹亮,点着火把——这还是他们从军营里偷出来的,一人拿了一个。   点着火后,另外两人都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一些。   火把由柳大举着,姜遗光跟在他身后,山海镜握在手里照去,亮澄澄镜面将火光聚集了一部分折向前方,一行人踏入大门,慢慢往里走。   四处都是焦黑的烧痕。   宅子本就古旧,大火一烧,除了灰烬什么也不剩下。   火能把一切都烤干,可这屋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火前先下了场雨的缘故,总是透着一股潮意。眼前被烧焦的事物表面像覆了一层黏稠漆黑的焦物,黑乎乎的,散发出焦臭,偏生又在镜子的照射下透出一种类似油脂的粘腻反光,看起来有点恶心。   他们几人都没说话,轻悄悄呼气,时不时左右看看,生怕一不留神扭头时就少了谁。   院子正大门塌了一半,绕过废墟往里走,面前的宅子烧得只剩下空壳,让人很怀疑一进去这房子就会塌掉。因而柳大和马元义也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进去。   贾伏源住进庄子后,变成老人。   贾芳瑛、贾历书、贾历谦,连同贾家所有进入庄子的奴仆们都变成了老人。   看起来,这庄子的确有古怪。   可还有些地方不对。   姜遗光握着镜子,忽然停下脚步,出声道:“可能……不是庄子的问题。”   柳大一直绷紧了小心翼翼往前走,姜遗光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不过他胆子也不小,回过神来想到姜遗光兴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问:“怎么说?”   这里没有别人,姜遗光直呼人名,道:“按贾家大小姐的说法,贾伏源至少在两个月前就得到了庄子。那么……他应当庄子上住过好几次。而从贾家三位小姐少爷的情况来看,一夜间就能让他们变老。为什么直到最近一次才爆出这个问题?”   “而在他之前,住在宋家庄子上的人为什么从没听说过有古怪?莫非这东西只针对贾家人?”姜遗光慢慢说道,“这我却是不信的,我所见鬼怪,但凡要杀人,绝没有只挑一家的道理。”   “你是说……另有契机?”柳大迟疑地问。   姜遗光点点头:“一定有别的忌讳,让这诡异只针对他们。要是其他人也触犯了这忌讳,再来到庄子上,他们也会一夜变老。”   只是……他还不清楚原因是什么。   柳大仔细一琢磨,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   “说起来的确有点奇怪,你们发现没,那位大小姐和两个少爷老得最快,贾家下人们就慢一点,有快有慢……我们不是贾家人,所以我们没有一点影响。”   姜遗光说:“应该不是贾家人身份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触犯到那个忌讳罢了。”   说话间,他手中镜子的光照来照去,忽地顿住了。   镜光折射到的地方,四人不远处一块漆黑的墙面上,清晰地现出两道雪白的影子,一站,一坐,不知出现了多久,静静地浮现在墙面。   就好像……大火烧起来时,有两个人站在了墙面前似的。   在那一瞬间,三近卫吓得魂飞天外,头发几乎根根竖起炸开,死死憋住才没叫出声。 第304章   白剪影, 烟熏火燎漆黑的墙,这么着一对比,影子更显眼。   就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呢, 那两道明显属于老人的佝偻白影旁漆黑火燎墙面黯淡下去, 慢慢的, 又一道白影在黑夜中变得清晰。   “……也是老人的影子。”   姜遗光没有后退,反而往前几步,他甚至站在了那面被烧毁的、上面塌了一半原本该用作照壁的墙面前, 伸出手,用袖子盖着轻轻触碰了其中一道白色的影子。   很干净,不沾一点灰。   他手里还拿着山海镜,镜子没动静。   见状,几个近卫很快缓过神来, 也跟着上前几步。   明晃晃出现的东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方才猝不及防下见到的巨大恐惧冲击感很快散去,甚至还往前凑近了几步去看。   漆黑的天笼罩着地下漆黑的烧焦废墟,焦土浓呛的气味和雨后湿潮混杂在一起, 变成一股让人闻着十分不舒服的味道。又冷又安静, 不论是这股冷意还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死寂、亦或是那股气味,都是让人不舒服的。   几人却没什么不舒服, 他们早就习惯了。   “三个影子都是老人,只是看不出来谁是谁。”   “贾家人不是因为那什么的原因变老了吗?”柳大说,“可能和他们有些关系?”   “有些耍杂戏的也能玩这种小把戏。”马元义说。   他来到姜遗光身侧, 让他用镜子照着自己, 之后凑上去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 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应该不是。”   几人猜归猜,谁也不确定。   厉鬼与人不同,虽无神智,可有些时候惯会弄出些巧合来欺骗人心,以往他们见多了这种例子,不敢妄下结论。   正说着,眼前黑墙又出现一道白影子,佝偻腰,颤巍巍,同样是个老人。   绕过烧得焦黑的照壁往里去,夜晚本就漆黑,只燃着一个火把,不仅没能照亮多少,那点光好像也要被吞进去,将他们的影子黯淡地投射在狼藉一片的漆黑焦土中,拉得很长,狰狞如恶鬼。   “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   能让贾家触犯“忌讳”,一夜白头,这种东西一般不会被大火烧毁,说不定就在庄子上藏得好好的。   他们找了一晚上,浑身都沾上了灰黑的焦泥,可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快天亮,他们才从庄子里悄悄出来,熄了火把翻墙跑出去。   夜空中,后山山顶,一个人影静静注视夜色中几道身影离开。   姜遗光等人来到军营外,一个近卫已经在那儿负责接应他们。几人打扮成小老百姓进了城,自有能当联络地的客栈供他们歇脚。   换了身衣服,泡在浴桶里时,姜遗光低头看了看水面。   水面上他的倒影也看着他。   姜遗光又想起了自己和将离。   将离就是另一个他自己,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位女子。   王落与洛妄呢?他们长相极为相似,身形相仿,同样武功高强,王落比洛妄更加狠辣许多。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洛妄已经死了,王落会是他吗?   洛妄是活人,王落也是,在几次不经意触碰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属于活人的温热。   可他不能问,他有种奇怪的直觉——绝对不要在王落面前提起洛妄。   姜遗光微微坐起身,拿山海镜照向自己。铜镜泡在水中,原本打磨光滑的镜面将照出的光景折了一块,映照出上下扭曲的面容。   镜子里,一只通体鲜红、油光发亮的指肚长的虫子静静趴在他太阳穴处,触须微微颤抖,只差一点就能从他眼睛里钻出来。   水面上的影像却没什么异样,眼角处平滑一片。   姜遗光本想把这只蛊虫挖出来,可他不确定挖出来以后会不会被王落知道,万一她眼看无法控制自己就动手,以她的武功而言,自己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等回到京城,近卫之中亦有武艺卓绝的大内高手,想必王落也不敢在他们眼下动手。   他收起镜子,决定先尽快回京解决蛊虫一事。   *   时间倒回到白日。   临近黄昏时,贾家贾伏源膝下长子贾历文匆忙到家,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得知,他的父亲去了。   贾历文来不及去见妹妹,让身边小厮去妹妹的院子里说一声,同时封锁贾家内外,所有人一律各归各位,闲杂人等回房等待,不得乱跑。   而后,他才匆匆去了父亲所在正院。   纵使他心里有所准备,进房后仍旧为眼前情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房里烤了炭盆,暖烘烘的,贾历文却感觉浑身都在发冷。   床上盖了厚厚一条被子,被子下,老人面容干瘦,头发花白稀少,脸上长满褐色斑点,他的口微微张开,一股轻微的腐烂臭气夹杂在浓郁药汤味之中。   一双浑浊的眼睛微睁,似是死不瞑目。   他的父亲不过四十出头,眼前这枯瘦苍老如干尸也似的人怎么会是他父亲?   可他的面容无比熟悉,如果爹再老三十岁,说不定就是这个模样。   同样也开始长白发和皱纹的管家哭得难看极了,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   “大少爷……奴才们真的没有不尽心,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上旬老爷从庄子上回来,第二天就变了……”   管家弓着背砰砰磕头,涕泗横流:“大少爷明鉴,大少爷明鉴……”   贾历文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呼吸竟然都凝滞了,慢慢深呼吸几口气缓过来,艰涩道:“好了,先……先把消息放出去,再去采买丧事要用的一应物事。”   他环顾一圈,大步踏出去,满院子跪下低头的人当中,有一半都变成了白发苍老的模样,只是没有父亲老得那么厉害而已。   能进正院伺候的就没有老人,最多也是三十来岁,像这些背都弓起来的人干活不利索,只能干粗使活儿打杂。   “你们当中,谁陪爹去过宋家庄子上?”贾历文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那些变老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全部颤颤巍巍走出来。   果然,这些老人全都是。   贾历文心沉甸甸泡进了苦水里,他简直不敢想,自己妹妹是不是也……   “全部带下去,庄子上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问清楚!”贾伏源能掌兵,贾历文手里也有不少侍卫,正院中管家麻利地交权了,因而正院也被他掌在了手里。   那些人哭爹喊娘地被拖走,全部关进小房里审问。其他人见状抖得更厉害,孰料大少爷没怎么为难他们,转身就走了。   去大小姐在的芳庭苑。   兄妹俩再见时只能隔着屏风,贾芳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苍老嘶哑地声音不住哭诉自己在庄子里遇见了什么,睡了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变老了……   那位姓姜的先生不愿意走,她派人去找也找不到,想来不愿意救她。   贾历文没有非要见妹妹一面,他知道贾芳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如给她保留最后一点颜面。听完后,安慰她几句,从妹妹住的院里退出来。   等他走到院子外,贾历文脸上已是肃杀一片。   “备车,去庄子上。”   跟着他的侍从要吓坏了,庄子上摆明了就有问题,贾历文还要去?   他跟剪了舌头似的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想请大少爷三思。贾历文冷漠地一脚轻轻把他踢开:“蠢货!我又不进去!”   那位京城来的姜公子一定有什么本事,否则怎可能从鬼哭林全身而退?他愿意来庄子上,说不定就是察觉到了古怪,估计还没走。   也就是老二和老四那两个猪脑子,妹妹又因为变老才崩溃了,才没考虑到这一点。   贾伏源的正夫人只会吃斋念佛,早就不管府里的事儿。贾历文把人请出来顶着充场面,另外又叫管家出来管事。   至于帖子……先全部收下,客人都请回去,道等他回去了再回礼道歉。上官那边他回来后亲自去说。   匆匆忙忙安排好后,车马也套好了,人手也安排妥当了,天都黑了下来。   贾历文带上人马一路疾驰往宋家庄子上去,可老天爷简直是和他做对一般,路上接连遇到两家人办丧事,长长的送葬队伍直接横穿过道,他要是敢来个冲散队伍,第二日太守家门就能被想把贾家挤下去的状子挤破。   贾历文等得心急如焚,送葬队伍好不容易过去后,再次催动队伍拼命赶往城外。   还是晚了一步,城门早已关闭。   若有要事,持上官手谕或令牌也可出城。可单州贾家不过贾伏源一人为司马,贾伏源要还在,他自然不费事,贾伏源没了,谁还认他?要是朝廷里再调个新的官儿来,贾家立刻就能掉下去。   这关键的节骨眼上,贾历文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打道回府。   夜里,问讯卷宗全都摆在了他几案上,贾历文一个个翻过去,翻了不一会儿便觉更加烦闷。   这些人知道的还不如妹妹多,他们在庄子上就是干活儿做事,贴身侍奉的几个也说老爷行事如常,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不过……贾历文注意到了一些东西。   父亲不止去了庄子上一次,他第一次去是在九月上旬,第二次是九月廿六,第三次去则是在七天前,也就是十月十一。   前两次都没事,偏偏第三次有事?   贾历文揉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人着重查清楚,第二次和第三次去庄子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老爷只是多吃了一碗粥这种事也要报上来。   洗漱罢,换了衣服后就睡下了。天还没亮,得了吩咐的守夜的小厮轻手轻脚把他叫醒,贾历文感觉自己好像刚闭眼就被叫醒了,头脑里犯恶心晕的厉害。   可他还不能倒,他倒了,贾家才是真正无一可用之人。到时只能全部回老家去。   贾历文摸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嗅一口,冲鼻的味道混着薄荷油让他头脑一清,飞快起身穿好了衣裳,早膳没吃几口就匆匆带人走了。   这回他就守在城门里,等大门一开,当先带人出去,拼命往庄子上赶。   等他气喘吁吁赶到时,军营里头,士兵们才起床呢,差点以为敌袭,好在领头将士认识贾家大少爷,又有令牌,顺利地放人进去。   贾历文也知道庄子上有古怪,他也知道自己妹妹一把火把庄子烧掉的事儿。   他心里有个猜测,可能贾家人进去,就会遇到什么怪事,而且,妹妹也好,老二老四和爹身边伺候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夜间变老的。   如果让不是贾家的人白日进去,天黑前出来,或许没有关系。   不论如何,得先把那位京城来的姜遗光找回来。   贾历文让手下人拿银子去找了附近村子里的农民们。   冬日里大伙儿都冬闲,没什么事做,听说只要进一个地方帮忙找人一天就有五两银,那些人全都激动了,争着抢着要来,还是挑挑拣拣后才筛选出几十个人,被带到庄子外。   贾历文要带人进去,和看守的将军也没什么关系,对过令牌后就放人了。   几十个庄稼汉有些胆怯地踏入了这座被焚烧后的山庄,寻找一个早就离开了的人。   *   王落正在一间酒馆里喝酒。   她昨晚隐约察觉到蛊虫似乎有什么变动,那种很古怪的好似被窥视到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可很快又消失了。   她再一感应,蛊虫还在,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问题,只得作罢。   要不是今儿约了人,她才不会一直等在酒馆里。   这几日单州都跟捅破了天似的,天上一直笼罩着乌云,灰蒙蒙的,又湿又冷。若不是有酒喝,酒馆里有炭烧,王落自身也有内力,恐怕也不能这样自在地穿着薄衫自斟自饮。   再过一阵子,就该落雪了。到时王落就该去南方过冬,寻一二友人,吃酒赏梅,比武练剑,倒也快活。   小酒馆破旧木门被推开,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寒风迅速趁机灌入不大的厅堂内,很快又被重新关上的木门挡在外。   来人身形高大,穿蓑衣,戴斗笠,满身风尘仆仆的气息,进门后就脱了蓑衣摘下斗笠交给小二挂着,自个儿挟卷着外头初冬的冷意坐在王落面前。   斗笠下是一张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的面庞。   这张脸放在田地里,那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放在街上,也像个干苦力活的憨厚汉子。可他偏偏背上背了把长刀,目光锐利,两手生满老茧,竟也是个行走江湖的老手。   “冬日寒冷,常总镖头怎么有空过来?我还想着去南方过年呢。”王落推了一杯酒给他。   被他称作常总镖头的人沉默地喝下那杯酒,闷声道:“连苍死了。”   “什么?”王落眼睛一瞪,眉毛都要竖起来。她还知道下意识收着声,不引人注意。   她这位忘年交也是多年前认识的,姓常,名常福泰,惯用一把厚背长刀,功夫不浅,又忠厚热心,后来去开了一间镖局,名为平安镖局,道上不少人都买他的账。   说起来,他和三娘也有些交情,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三娘已经死了。   他的小徒儿王落也见过几次,名叫王连苍,根骨不错,就是玩性重。但平安镖局家大业大,他上头十几个师兄,轮不到他继承家业,就算他贪玩也没什么,更何况他也识眼色,不会惹上不该惹的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上楼再谈。”王落说罢,带着常福泰上楼去,刻意把老酒馆的木质长梯踩出一点轻微的嘎吱声响,要不然小二该怀疑了。   常福泰跟在她身后,从小二手里重新要回了斗笠和蓑衣,慢慢地给自己披上。   等到了房间门口,常福泰也就将蓑衣穿好了。   王落推开门,他走进去,直直来到桌边,发青的手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一个红布包。   红布包打开,里面是黄布包,黄布上用朱砂画着符文,一层又一层黄符包裹,直到打开最里层,终于显露出一面不过人巴掌大小的铜镜。   亮澄澄,金灿灿,镜面朝下,背面雕纹精美,一看即知不是便宜物件。   “就是这面镜子,杀了王连苍。”常福泰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王落吃了一惊:“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她拿起镜子看了看,怎么都没发觉出异常,可当她把镜子正面照向自己的脸时……她就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镜子照别的东西都纤毫毕现,唯独照她的脸模糊一片,就像一个长着她模样的蜡人被大火烤时整张脸都模糊得有点诡异。   这面镜子让她感觉有些不安,才照了一会儿,她就很快放下镜子,不敢再看。   她头一回体会到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恐惧感!   常福泰比之上次碰面时老了不少,也黑了些。从广西一路赶来实属不易,丧徒之痛,更让他沧桑不少。   一双苍老麻木的眼睛死气沉沉,直勾勾望向虚空处。   他整个人也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常福泰没有回答王落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黎三娘欠我一个人情,我写信找她,她却不理不睬。”   “等等?黎三娘?”王落又一惊,还是替她解释,“三娘已经去世了。”   常福泰像是没听见她的话,面上泛着灰气,神色木然地张开口:“我给她写了很多封信,一路走一路写,她后来才回信给我,却找借口,说她已经死了。我再写,她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王落抿起唇,一手悄然握上腰间的骨刺,另一手垂下摊开,长针从袖中滑落到掌心,握紧五指缝里。   什么镜子杀人,什么死人写信……常福泰怕不是已经疯了!   “她说死了,我不信……呵呵呵……”常福泰咧开嘴,吊起的嘴角露出笑来,“我要去看看,她有没有死……”   真是疯了!   和疯子讲不通道理!   王落后退两步,忽地,她眼角余光从桌上镜子的反光中看见了眼前人的倒影。   这诡异的镜子照她照不出影子,照常福泰,却倒映出了一张青白腐烂的狰狞鬼脸!   王落心脏猛地一跳,仍要强装镇定,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没再说话,笑着慢慢后退。   这镜子……这镜子不知为何,她看了后十分害怕,可镜子既然能照出已死的常福泰的真面目,说不定也能派的上用场。   常福泰仍旧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像在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生机一般。   她全身都绷紧了!一点点慢慢后退,就在她退到窗户边时,常福泰和刚才一样,浑身僵硬地扭过头,王落甚至觉得能听见他身上骨头拧动时发出酸涩的嘎吱响。   她也僵硬在原地,好像身体里的血在那一刻被凝固住。   她总觉得,如果这时候她动弹一下,恐怕会发生什么很恐怖的事情。   那种毛骨悚然的直觉不过一瞬间,常福泰扭过头后,这种感觉瞬间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   可王落还是没有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大概是身体缘故,他很艰难缓慢地扭过了头去……却也只是把头扭过去了而已。   戴着斗笠的头扭过去,身子没有动,他还是正面对着自己!只不过脑袋完全转到了后面!   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只手向后伸直,推开门,往外走了。   只留下房间里心扑通扑通跳的王落,听着脚步声离去。   她又看一眼桌上的铜镜,想拿,可又感觉被这面镜子照着十分痛苦,便小心地把镜子倒扣过去,外面一层层符纸、红布重新包好。如此,总算放下心来。   京城,兰姑躺在家中养伤,忽地凭空升起一股令她不寒而栗的惊惧感。 第305章   “你是说, 贾家大少爷放了几十个农户进庄子?”姜遗光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其一,白日派人寻找。   他昨天也怀疑会不会有晚上的缘故,贾芳瑛等人都是一夜间衰老的,若是白日会不会不大一样?   其二, 贾家人都出了事, 唯独姜遗光和几个近卫没有。所以贾历文也不叫下人或士兵去, 而是特地挑和贾家没什么关系的几十户农户。   这样看来,贾伏源的长子倒是比他本人要更厉害一些。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中途和他们分开没有一起进庄子的近卫之一道:“总归贾家大少爷要查, 我让人去盯着了,有什么结果也好先知道。”   姜遗光嗯一声,又提出了一个可能:“或许还有个原因。”   他环视一圈,微笑道:“我们都是从京城来的,并非单州本地人, 这点也要记上。”   柳大点头称是。   现在就看那几个农户的下场如何。近卫们在庄子外设的眼线随时候着,一旦有消息立刻来报。   姜遗光也没有做出悲天悯人可怜那几个农户的样子——太过虚假了,太假了就不像真。   等到下午,用过午饭了, 那边传来消息, 说几十个农民好好的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农户们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单州人, 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那么姜遗光原来怀疑的一点可以推翻了——和单州地域没关系。   “会不会是为了报复?”柳二异想天开。   姜遗光仍旧反对:“鬼报复并无理智,真是要报复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和那几个农户?”难不成鬼还思考甄选过谁是贾家人谁是被雇来的吗?   真要说起来, 那些农民和贾家下人不都是被雇来的吗?   柳二只得放弃自己的奇思妙想:“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也不必再等, 我们尽快回京吧。”姜遗光感觉暗中盯着自己的那道目光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王落没有再跟着自己, 但最好还是趁这时机离开。   几个近卫一想也是,他们原本就不打算多管闲事,昨晚打探不过是为了更好上报而已。更何况贾家的事儿听上去就很玄乎,要是让姜遗光折在这里,那才是得不偿失。   于是敲定了后日回京,今明两天先去马市把马匹、马车、一路上需要用的东西买齐,姜遗光也没闲着,跟着去了,一路逛一路买。   天越来越冷,这几日热闹劲儿却没少。快过年了,大伙都准备囤积些年货,好些地方已经早早地挂了红彩,添几分喜庆。   虽然单州司马没了,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今年还是太太平平过来了嘛。上头人打架,小老百姓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平静又快活。   姜遗光混迹在人群中,他特地穿了身不那么显眼的袄子,系深蓝披风,看起来像个小富人家的公子出来逛街。满大街叫卖吵嚷声将严冬也添了几分热闹喧嚣。   忽地,人群涌动往某个地方去。   姜遗光被裹挟着跟着往那个方向去,人群中七嘴八舌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于是他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听说牢里要拉出来死人去砍头。   听说被砍头的就是那个宋家,说他们不安好心,勾结反贼害死了贾大人。   听说他们州的知州大人听到贾大人死的消息,十分难过,于是在问讯后,决定趁早把宋家人拉出来砍了。   听说宋家人已经承认了,他们的确和反贼勾结,冬天让人住进庄子里去也是为了收买人心,让那些人投靠反贼。   到时候冬天下着雪,他把庄子一关,反贼进来,里面住着的人要是不愿意听他的话,就直接宣称打死,之后再说人冻死了,一个冬天那么长,谁也不会没事跑到他家庄子是上去看人死了没有。   这段时日反贼的名声越来越难听,平常人家根本就不敢和其扯上关系,姜遗光站在人群中听他们说到反贼时,话语里带着惧怕和隐隐约约的一点隐秘的快意。   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浪儿袖手缩在人群中,听着他们说这事儿,都后怕地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咋舌道还好他们没有去那个庄子,否则到现在肯定就遭殃了。   于是这些人又被围起来当个热闹看。不少人问他们见到了宋家的谁谁谁,宋家人又是怎么和他们说话的,那些人见有人听,便也大胆的开口说起来,说着说着胡编进一些自己的揣测,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就变得跟真的一样。   到最后,已是变成了宋家上街看见流浪儿闲汉就带回庄子上害死!贾大人去他庄子上骑马,发现了地下埋着的累累白骨!   幸好贾大人临危不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离开了庄子之后就要派兵围剿,结果宋家人狗急跳墙,竟然请了反贼中的武功高手去刺杀贾大人,所以贾大人就这么去了。   到现在那庄子外还围着贾大人派去围剿的士兵呢。   这时还有人说贾大人一开始就是想抢宋家的庄子,也没人信了。   要只是抢个庄子,为什么贾大人会死?为什么外面还围着那么多士兵?士兵能是轻易调动的吗?   一群人将那些个达官贵人放在嘴边当嚼头说了个尽兴。姜遗光站在人群中听。   他知道,朝廷在“民心”上下了大功夫,平常若有什么举措,必定有一拨人出来说话,让百姓不要对官府抱有怨言。如果真有怨言,那就对着反贼或地主,或是要钱不要命的奸商,骂骂这些人总是没关系的。   他听了一会儿,街尾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从街角处现出一列车队来。   两旁有官兵开路,中间拉着囚车。满身狼藉的罪犯带着镣铐站在囚车里,随着车行进不由自主地晃荡。   周边百姓指指点点,说起那些分别是宋家的什么人什么人。而随着他们的指点,本就在囚车中满脸麻木,低下头去的罪犯们头低的更低了。   姜遗光静静站在原地,不像其他人一样叫好,也不和周边人聊起来。他又成了一道安静的影子站在热闹人群中,周边喧闹与他无关。   他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下狱经历。若非因为山海镜的存在,他要么也成了刑场上的冤魂,要么此时正作为逃犯在逃亡的路上。   而顶替他的那个人被拉去刑场砍头时,路上的百姓反应和眼前这些人一样,都在伸着头看热闹,跟着囚车往前走,人头涌动。   人被拉到了刑场,上面判官宣读了罪名,死囚犯一个接一个拉到正中间跪好,或认罪或不认罪。周围人既恐惧又兴奋地指指点点,姜遗光发现,其中几个人应该是灌了药,说不出话来了。   并不暖和的太阳高悬当空,刽子手往铮亮长刀上细细喷出一口烈酒喷成雾,在光照下,水雾闪着不明显的虹光。   几个死囚哭了出来,张着嘴要说什么,可还没说出来,他们脖子后的斩条就被抽走。紧接着,大刀落下——   人群齐齐哗然,一个个又害怕又兴奋,有些带孩子来的探头看了,连忙捂着小孩的眼睛不断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恶人走了早早超生。”   一个接一个砍过去,有些脖子骨头硬的,砍了一刀还没断,刽子手就再补上几刀。等砍了四五个以后,刀口都卷刃了,于是又换一把刀接着砍。   刀口剁下的钝响接连不断响起,每想一次,周边人就要小小的惊呼一声。等最后一个也砍完了,不知是谁开始叫了声好,于是大家伙也开始欢呼起来。   有这么一桩事儿做嚼头,整个冬天都不会无聊了。   刑场中央,十几个手缚在身后倒地的无头尸体,血流了满地。   他们的脑袋骨碌碌滚出去,有一个恰好滚到站在前列的姜遗光面前。已经断了的头颅满脸污垢血渍,看不清面容,可那双眼睛还睁着。   一直看着他。   姜遗光和那双眼睛对视上,他发觉那颗头颅嘴巴还蠕动了两下,说了两个字。   紧接着,头颅就被官兵捡走了,和身子摊平了放在一起,麻布盖上,到时候让家人来收殓。   宋家剩下的几个女眷在旁边哭天喊地,她们的声音被方才热闹惊呼盖过去,等人群渐渐散开,士兵们也要走了,她们才能进去。   好在她们带了板车来,一个个搁了麻布抱头抱脚把无头尸首扶到板车上,板车上头垫了厚稻草,尸体刚放上去就被血浸进去,麻布也慢慢晕开。   她们原本雇了人的,可那人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嫌晦气。所以现在只能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女眷运尸。   一不留神,其中一个脑袋又从罩着的布底下滚出来,滚到一位身穿蓝色斗篷的年轻少年身前。   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的模样。   那少年竟也没有丝毫害怕,看他微微躬身竟然似乎是想捡起来,但他估计也反应了过来,停住了动作。   宋家女眷吓坏了,忙不迭过来拿布一盖罩着头就走,还小声对那人赔礼。   姜遗光摇摇头,示意无碍,等她走后才迈步离开。   若不是因为他怀中有山海镜,他不介意捡起来看看。   也正是因为山海镜,那人才不断滚向他吧?   他看出来了,那人砍断头颅后嘴巴依然在说的两个字——“冤枉”。   忽地又想起王落所说的河南水灾冤案。   即便太平盛世,冤案也无处不在。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冤屈,都要报仇。人要报仇,鬼也是如此。   他转身逆着人流离去,很快就被近卫们找到。   近卫带来了好几个消息,一个比一个离奇:因为那些农户出来时什么事都没有,于是贾历文又打算让几个人夜里去看一眼——他发现,现在贾历文已经不只是想找到姜遗光了,他更多是想找到山庄上的奥秘。   他爹贾伏源一直让士兵守着,他如此渴望得到的庄子,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庄子当中一定有什么东西。   但据马元义说,可能本州的知州连同巡抚都要过问此事,他们似乎也对这个庄子有兴趣。   要不然,贾历文办事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放以往少不了有人去告一状,说他侵扰百姓云云。   于是马元义怀疑真正想要庄子的另有其人。   也对,如果没有上官在背后撑腰,贾家怎么可能把宋家全家投放下狱?怎么可能私自调兵?都说反贼,可到底有没有反贼,他们自己心里门儿清。   等他们回到客栈后,留守在客栈的近卫带来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昨日去农庄的那几十户农户,出来时没有异样。可今天再去打听,发现他们当中许多都变老了!   虽然老的不如贾家人厉害,不至于一夜白头,可看上去还是每个人都苍老了十五六岁的样子。   贾立文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让人把昨日去庄子里的几十个农民全部找来,扣在了军营里。   农户家里无一不哭天喊地,也没用,没有里正开的凭据他们就算想出去进省城告状都告不了,更何况……那些都是军爷,他们还不想试试军爷手里的刀有多硬。   上一个得罪贾家的宋家人已经死绝了,他们不过小门小户的,若还是要纠缠,恐怕也会跟宋家一样,全部推到菜市口斩头。   姜遗光拧眉,问:“什么时候发现变老的?”   近卫道他们的人昨天看过农户出来后没事儿就离开了,只是盯着贾历文,后来发现贾历文突然派兵再次去村里,才跟上去发现了这一切。   所以具体是什么时候变老的,他们也不清楚。   另外,贾历文晚上派进庄子里的那批人,白天出来后也没什么事,等回到家了,才突然长出白发。   “难道……真是要过一夜?”柳二陷入沉思。   晚上会有什么契机吗?   姜遗光也把这一点列入了怀疑范围,但他不愿意多插手,他更希望先回京城,解决掉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蛊虫。   “也罢,先上路吧。”柳大看出姜遗光不想管,劝慰道。   当晚,东西都收拾整齐了,路引及各种凭据也让近卫们办好了,还找本地的近卫联络处拿了些银子备着。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他们就上了路。   马车飞快行走在官道上,这官道三五年便修一次,铺了细土,平常打马经过时稍微快一些就扬尘。要是马和车一多,更是尘灰滚滚。   好在最近天冷了,土也冻在路面,尘灰倒没这么大,是以姜遗光能够掀开帘子往外看。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天黑前到了下一个府城,进城门后找地方居住。为免惊动,加上刚从贾家那儿得了一笔钱,他们特地找了个不隶属近卫管的客栈住下,付了银子开房间休息。   一路走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灰,姜遗光也不例外。   八个人说说笑笑往楼上走,上楼后,姜遗光的视线就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看见走廊最尽头站着一个人,穿蓑衣,戴斗笠,背对着他们站在阴影中,不知站了多久。   那个人明明背对着他们,可姜遗光却感觉到他似乎在看着自己。   又是奇怪的人。   但姜遗光已经学会了不去招惹。   先不说山海镜本就聚阴,容易引来诡异。就说他自己,在没有山海镜的时候,遇到的怪事也不少。   姜遗光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再看,进房后叫了热水洗漱,换过衣服,和近卫们一块儿下楼吃晚膳,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回,走廊尽头的那个人没有再停在原地。   几人回房准备休息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姜遗光坐在桌边点上灯,捧了一卷书看。   看着仍有些心神不宁。   他总感觉有东西在看着自己,却又找不出来。   想了想,又从胸口取出山海镜,照向自己的脸。蛊虫已经不在脸上了,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再照照手臂也没有,可能爬到了身上某一处。   但……就在他拿出镜子的那一刻,他明显感觉到那股目光几乎凝成了实体,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回他终于找到了方向,猛地抬头看去——   架子床贴着墙摆放,床帐垂下,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可姜遗光不信,循着那股让自己不舒服的目光方向猛地奔去,他看见……床边原本平滑的墙面,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小小的指头大小的漆黑小洞。   贴眼看过去,小洞对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还往里微微灌风。   他的房间靠楼梯第一间,隔壁就是楼梯,不可能住人。   而现在天晚了,楼梯处黑暗也是有的。   姜遗光心里这么想,还是觉得不合理,后退两步推开,而后……出其不意地闪身来到门边一把拉开门奔出去!   门外什么也没有,楼梯上没有人。   可这原本黑黢黢的楼道点了两盏灯。墙面上同样的位置的确有一小孔,房里的光微微泄出来。   洞是打通的,如果从房里的洞口往外看,外面根本不会漆黑一片。   所以……那个人,刚才一直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就连他凑近去看时,他也在。   姜遗光想明白后就退了两步,手里握着山海镜,照着自己身后,背对着,慢慢往房间走。   他现在觉得,这间客栈充满了不正常的死寂。   蓦地,他听见柳二的叫喊从自己隔壁房间传来,满是痛苦,不知出了什么事。   当他循声回头看去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飞快从他面前掠过,他没有看清那是个什么,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很奇怪的黑影,他感觉那是很大一团,可细想似乎又觉得很小。还没等他想清楚,他已听到马元义等人的脚步声从属于各人的房间里出来,赶向柳二的住处。   而后,他听到了几人齐齐倒抽冷气的声响,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姜遗光站在昏暗的楼道中,两边红灯笼照着他影子投在一层又一层深色木台阶上,原本笔直的影子变得一节节扭曲。   那个东西又在看自己。   准确地说……在看他手中的山海镜。   姜遗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刚才见到的,站在走廊最尽头的那个穿蓑衣的人。   他站了一会儿,听到其他人在叫自己名字,甚至以为他出事要进自己房间找人后,慢慢上楼去。   一见到他们几人,姜遗光顿住在原地,目光惊疑不定。   “你们……你们怎么也……”   眼前七个近卫无一例外全都长出了白发,面上满是皱纹与褐色斑点。   他们也变老了。   这下,没有变老的,只剩下他一个。   近卫们不能走了,从贾家的情况来看,如果不解决,他们不出几天就会老死,甚至活不到回京。更何况就他们这样怎么赶路?老了以后连马都骑不动了。   “先进去再说。”柳大还能沉得住气,说道。   他们跑出来找姜遗光却发现他不在房间里,因而此时众人都聚在了姜遗光房门口。本想顺势进去,姜遗光却阻止了,让他们去下一间。   虽然不太明白,可他们还是照做。   一间房睡两个人正好,涌入八个人以后就显得有些挤。不过这时谁也没在乎,几人围着中间八仙桌坐下,另几个坐在床边,或坐或站,各个神情凝重。   “现在,我们也出事了。”柳大看一眼姜遗光,“唯一没有出事的就是姜公子,但这几天我们同进同出,做了什么都是一块儿的。所以,姜公子没出事,应该也是镜子的原因。”   余四站在墙边,冷静道:“我们的情况和那些农户有些相似,进出庄子时都没事,后来又做了什么,才一夜间变老。”   姜遗光慢慢道:“你们在变老前,没有做其他任何和贾家有关的事吗?”   烛火在少年人黝黑的瞳仁中跳动,好似能看穿一切。   柳二迷茫道:“什么事?我们不一直在一块儿吗?你也知道,哪里还能和贾家有关?”   姜遗光缓慢地开口:“不,有一样东西和贾家有关。正是你们现在也出事了,我才想明白。”   他看一眼环在自己身边的几人,发现他们比刚才见到的模样又老了好几岁,眼睛都开始变得混浊,可听到这句话后,骤然亮了起来。   姜遗光一字一顿道:“是贾家的钱。或者说,是贾家从宋家拿到的钱。”   一语道破!   众人竟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   马元义喃喃:“怪不得……怪不得啊……贾伏源此人去过庄子上三次,第三次才突然爆出怪事。因为前两次他还没有用钱。到第三次去之前,他必定动用了宋家的钱财。所以等他再去庄子上时,他就变老了。”   “贾家的下人不算贾家血脉,但因为他们一定也接触到了钱。一般人家里发放月钱不是月初便是月末,时间对上了……他们拿了月钱后,一定用了花销,这样他们就和宋家扯上了关系。再去宋家庄子上,他们就也变老了!”   “是了,这样看来那些农户也是如此!正要入冬,家家户户屯米粮,那些肯出来卖命的都是家里穷的。”   “拿了钱后,他们大都会去镇上买年货,或是自己攒起来……有些把钱攒起来没花,所以没出事。有些花出去后,就……”   “我们进了庄子却没事,因为那时我们没有拿他们的钱。”柳大接口道,“但我们现在住客栈的银两,就从贾家拿来的。”   姜遗光道:“我也正是看到马先生付账时掏出的荷包不一样,才想到这个问题。”   这下更糟糕,通过钱流传的诅咒,该如何化解?   钱要流通才能生钱。小老百姓喜欢藏银子,似贾家这样的人家除了每年固定存攒下的银子外,新得来的银子多半还是要花出去的。   衣食住行无一不要钱,谁知道这些银子会经过多少人手?流到多少人手里?又会被商人们带去哪些地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目前来看,这诅咒生效有两个条件,其一,便是拿到了贾家的钱财花用。其二,便是去过宋家的庄子上。二者缺一不可。   “只要把庄子封了,不许人进去。贾家那批钱财尽量追回,若追不回来也不要紧了。”   “如此一来,我们还得回去一趟……”   所有人都看向姜遗光。   他们是替姜遗光护航的,如果他执意要回京,他们也只能照办。   好在,姜遗光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   “那就回去吧,反正走的也不远。”他刚才试过,用镜子照人并不能让他们变回去,但好在也没有继续变得更老,命还是保住了。   可他们……恐怕回京城后也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计了。   不等他们惆怅完,姜遗光已猛地弹起闪身奔向门口,迅疾如电拉开门厉声低喝:“谁!”   门外空无一人,冷风呼啸而过往房间里钻。   “有人吗?”近卫们有些吃惊,他们竟然完全没注意。   老了以后,连基本的本领都迟钝了。   姜遗光指指门上:“有。”   木门上某处,开了个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黑洞。   方才那个人又来了,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小洞,一直……一直盯着他们看。   几人围过来,脸色都很不好看。   “我们竟一个都没发现。”   原本该他们护卫姜遗光,可现在反过来变成姜遗光一个守着他们七个,叫他们产生羞愧之心之余,再想到自己将来,不免更生出宝刀已老壮志难酬的惆怅感。   姜遗光淡淡道:“没发现是正常的,那东西,应该算不得人了。”   只是……他还感觉对方在看着自己。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后退半步,踏出门槛外,左右张望,又向走廊下的院子里望去,四处黑黢黢一片,没有人影。其他人也跟着出来东看西看。   刚才大家都挤过来,也就没注意到还有一个站在原地没动。柳二无意间回头,发现他一直靠在墙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   “你咋回事?”柳二伸出手,打算拍拍他……   就在他手伸出去时,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涌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感让他浑身汗毛几乎瞬间炸开,鸡皮疙瘩迅速攀爬上冰冷脊背。   他感觉到,有东西在看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的上毛骨悚然。   然后,他看见……那人张开了嘴。   他嘴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光滑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圆洞,那么多洞长在嘴里,却没有流血,就好像只是单纯地打了个空心的空而已,每个洞里都黑漆漆一片。   看上去就像张开了一张内里千疮百孔的嘴巴。   更恐怖的是,每个黑色的洞……都眨了眨。   那不止是孔洞,而是一只又一只黑色的眼珠,完好地嵌在每一个漆黑的孔洞中。   每一只眼睛的眼珠都转了转,看向柳二。   ……   姜遗光从门口踏进来,那股被窥视的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可这次还是没有捉到。   环视一圈,姜遗光问:“柳二呢?他去哪儿了?”他一直在房间门口,没看见有人出去。   其他人奇怪地看他,问出了一句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柳二是谁?” 第306章   桌上烛火“啪”一声跳响,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那点脆响仿佛在他们心里狠狠跳了下。   柳大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呵呵笑打圆场,“姜公子莫不是把我名字记混了?”   姜遗光静默片刻, 没有一定要在这时候说破的意思:“我刚才一时间想岔了, 见谅。”   他又看见一个人直挺挺立在墙边没有凑上前来, 直觉不对,伸手掰过对方肩膀。   那人立刻跟泄了气似的软绵绵下去,掰过正脸一看, 一张千疮百孔满是镂空的面庞,什么眼睛鼻子嘴巴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孔洞。漆黑孔洞中又有黑眼珠子往外瞧,飞快地眨了眨,不见了。   姜遗光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余四凑的最近,骇得捂住心口跌倒在地, 心怦怦直跳:“这是什么……”   姜遗光:“鬼。”   他本以为将离被压制下去后,自己的境遇会好些,不会再遇到那么多怪事。可现在想来,还是不能如愿。   这些眼睛在找他, 不知是因为他原本的体质, 还是因为山海镜。   余四喃喃:“我自然知道是鬼,只是这鬼会不会就是宋家庄子上的……”   姜遗光无从分辨, 还是说了一句:“不像,宋家的更像是诅咒。”   和原来长眠诅咒一样,没有实体, 没有鬼魂现身, 无形无质的诅咒,只要沾上便难以逆转。   要解诅咒, 必得破除源头。   宋家诅咒的源头……会来自于谁?   当晚他们把死去的那人背到后院停着的马车里,各自回房睡觉,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借知州之势务必把诅咒解决了。   原来还想着不必大张旗鼓暴露身份,现在不暴露也不行。   姜遗光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睡,剩余的五个人分了两间睡。   直到躺下后柳大才隐隐察觉了古怪。   他认为他们一行人有七个,姜遗光独自一间,剩下六人两间房,上房宽敞,又有两张床,睡三个人不成问题。   可为什么他们一共开了四个房间?   柳大不认为他们会犯这样的错误,又联想到姜遗光刚才脱口而出的“柳二”这个名字,不免心生寒意。他不敢多想,闭上眼赶紧睡了。   姜遗光也没有再想。   世上有许多遇见厉鬼后失去踪迹的人,他们大多被遗忘,谁也不记得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被带去了哪里。   就像柳二。他到底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已永远成了一个谜。   他躺在床上,两手交握放在胸口,山海镜叠在其中,厚被褥压着,以确保不论那个东西从哪里出现,或是隔壁传来任何动静,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隔壁的近卫们早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骤然变老后,精力也大不如从前,早早就睡熟了。姜遗光听到他们平稳带些微鼾的呼吸声,闭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   半梦半醒间,他又感觉到有东西在看自己,似乎离他很近,又好像很远,风似的飘飘忽忽,慢慢靠近。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然完全沉睡,那个东西便越来越近,好像从缝隙里挤出来的咯吱咯吱声。房间里很阴暗,也很冷,炭盆快熄灭了,因为烧炭而打开了一半的窗户也被不知哪里来的风不断吹拂,吹的嘎吱嘎吱响。   就在这似有似无的嘈杂声中,那个东西离姜遗光越来越近,他知道它正在不断接近自己,可又永远没有办法靠近自己,因为他身上戴着山海镜。   是了,那个东西害怕镜子。   所有的鬼魂都会害怕伤害镜害怕被他收进去,收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论是人还是鬼,都不会知道镜子里到底是什么。   其实姜遗光有猜测过,他怀疑镜子里是另一个与阳间相对的阴间。阳间有多大,阴间只会更大。可他的猜测到底只是猜测,算不得真,因此他也从来没和别人提起过。   姜遗光渐渐睡着了,他知道那个东西害不了自己,于是也睡得很熟,任凭那个东西躲在什么地方窥视。直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客栈里养的公鸡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他才猛地醒过来。   他翻了个身,面向床里。   翻过去后,他无意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墙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开出无数指头大小的黑洞,密密麻麻如蜂窝一样的洞里,一只又一只黑眼珠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可能看了一夜,或者半个晚上?   对视上后,所有的眼睛齐齐消失。   只留下满墙让寻常人看着浑身不舒服泛恶心的细细密密的孔洞,孔洞没有打通,小小的孔眼里漆黑无比。   其实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砖石搭的墙就算挖个小洞,里面也不该是这样的全然的黑暗,应该能看出一些青砖的颜色才对。可眼前无数小洞的洞口格外平滑,完好地剜出一个圆来,没有一点碎渣。   姜遗光拿了镜子出来,照向墙面。   镜子里的墙和他看见的一样,布满孔洞,没有异样。   鬼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真要说起来不过一样——要多赔付店家几两银子。   掌柜的看他们眼神都不对劲了,可这几人出手大方,他也不愿意为这些小事得罪人,收了钱后便让小二去请泥瓦匠来把墙修补好。   一行人重新上路回单州。   他们本就没有离开太远,回去也方便。进城后,几人找到了单州当地负责联络的近卫,一是为安顿,二是去打听贾家事。   各地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都瞒不过近卫的眼睛。更何况他们打听的范围很明确——贾伏源在第三次去宋家之前,有没有拿过宋家的钱?   这事儿很好查,不用半天就查出来了。   贾伏源曾暗示宋家进献良田。田地乃根本,宋家不愿,便凑了六千两银送炭敬。   只要有地在,人还在,钱总是能慢慢挣的。六千两白银对宋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因此也凑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宋家人下狱,剩下的女眷不得不卖铺子卖地凑齐了交到贾家,希望能换来家人平安。   六千两白银对宋家人来说。几乎要去了,他们全家半条命,可对贾家而言,也不过府上半年开销而已。银子到手了送进库房,或采买或打赏,随老爷们用。   贾伏源得了钱后,正好又去庄子上小住一晚。   于是,诅咒便爆发了。   单州当地的近卫们原本不知道和宋家钱财有关,他们没联想到一块儿去,只打算将贾家的诅咒传到京城去问问怎么办。这时姜遗光等人又折返回来,两边一合计,很快就搞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儿,便要下令让人把庄子给封起来,贾家人最好也关起来,查出那批银子的去向。   诅咒是会变的,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诅咒还需要进了庄子才生效,万一将来只消经手过银子就会被诅咒怎么办?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变啊,要是银子流传到京城?京城里的皇亲国戚用了?   他们想都不敢想这个可怕后果。   但去的兄弟们打探消息后,回来说庄子一直被封着,还加了不少人手。   而且……   单州当地的近卫对姜遗光说:“贾家的大少爷可能已经猜到了。”   远离京城后,近卫对地方的掌控和保密能力就不那么强。要是来个手段不错的多费些功夫,多少能隐约知道官府养了一批有“大神通”之人。   贾历文是聪明人,也正因如此才想的更多。在他的猜想中,贾家的事儿或许被京城里什么大官知道了,甚至可能被陛下得知了。所以上面才会派一个人来看,还用什么探亲的借口。   没看见他根本就没探亲,看完庄子就跑了吗?   他都已经走了,贾历文不认为自己有能耐瞒天过海,他也没这个胆子。他打算借自己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向上头卖个好,把事情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或许还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然,他愿意伏首,也有他妹妹的原因在。   贾芳瑛快死了。   家中的钱财,她一样花用,冬天到了,她还叫了针线婆子要好好做些斗篷穿。每一文每一两,花的都是贾伏源从宋家得来的钱,诅咒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份。   贾立文这样老实就是希望京城能够再派几个人来救一救他妹妹。姜遗光已经跑了,去追估计也追不回来。他一边焦急等待,一边心里空落落,几乎已经不抱什么期望。   就在这时,他手下人来报,城门口守门的官兵来报,姜遗光回来了!   还就在永宁客栈住着!   这下贾历文连丧事也顾不上了,白色孝衣一脱,套了件外袍和斗篷就飞快带随从赶去客栈。   这是贾历文第一次见到姜遗光。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姜遗光是和表面一样有些冷淡却并不倨傲的人。就是性子有些捉摸不定,有时看人的眼神会让人有些害怕,他就像看穿你了似的。   贾历文站在他面前,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透了,没有一点秘密。   他恭恭敬敬请姜遗光去贾府,道自己妹妹有恙,如果能救她一命,贾家上下必有重谢。   姜遗光没有太推辞,和近卫们说过一声后,一个人也不带就走了。   跟着他的近卫们虽然身手不错,可他们都老了。万一发生什么事,还不如他自己跑来的快。   至于单州本地的近卫……他信不过。   又一次进贾家,贾历文直接领着他进大门走,绕过正院里正在吊唁的客人和贾家几十号哭丧的小辈就往后院去。   他早就给自己妹妹准备好了说辞,就说贾家长女骤闻噩耗昏了过去,卧病在床,但即便如此她也发誓每天只喝一碗粥,希望父亲在天之灵安息。贾家女孝感动天云云。   要是妹妹真的去了……贾历文就道她跟随父亲去了,也能给她博个好名声。   绕过满堂缟素的正院,冲天香烛气味儿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满院子的苦药味。   贾历文请了大夫悄悄来看,就说这是府上老太太的亲戚。令他焦急的是,不论哪个大夫都说老人家身体已彻底虚了,生机将尽,药石无医,只能开一堆补药想尽办法拖着。   可就是这样,贾芳瑛仍旧百倍地衰老下去。   就像一株花木,它的根都烂了,再怎么施肥也不能阻止这棵花木衰败。   姜遗光倒是见怪不怪,跟在贾历文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人沉默地来来去去,他们也都老了,脸上带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感,好像下一刻头上就会掉下一把刀要了他们的命。   就连贾历文一踏入院子,也忍不住变得苦涩。   “还请姜先生一定要救她……”   姜遗光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我救不了她,她已经变老了,诅咒没有彻底解决前,她不可能返老还少,我只能让她不会在此时老死。”   贾历文低头抹去一点泪,笑道:“这样也好,留了一条命,总还有希望。不论诅咒结果如何,我们贾家都承你的情。”   姜遗光看出他此时是真心的,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   他觉得妹妹只要活着就好,可对于贾芳瑛来说,老了会不会比死更可怕?她很有可能反而怨上自己。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贾芳瑛在的房间里。   下人全都退出去,贾历文也出去了,只剩下姜遗光一个人,面对床上干枯苍老的女子。   贾芳瑛已经睡熟了,躺在那儿,此时的她说是贾历文的祖辈都不会有人怀疑。身形干瘦,锦被盖在身上毫无起伏,一小把白发披散在枕边。   姜遗光伸手探她鼻息,确定她还活着,才悄悄取出镜子照向她。   霎时间,镜子亮起柔和的金光,复又黯淡下去,姜遗光把镜子重新收好,又多等了半刻钟,才推门出去。   贾历文很是惊讶,他以为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可看姜遗光不像撒谎,连连道谢后冲进房间去看她情况,没过一会儿又转身对他道谢。   姜遗光不需要他道谢,他只说自己需要得到那间庄子。   贾伏源死了,庄子自然落到了贾历文手里。这样诡异的庄子,害死了他家中不少人,若不是因为特殊缘由,贾历文不可能还扒着那庄子不放。   姜遗光不过试探他,刚提出,就见贾历文面上为难。   他小声道,那庄子如果只是贾家的,给他也无妨。   可……上面有大人物,暗示了要这庄子。   他不能拒绝。   姜遗光猜到了些,面上不悦,没说什么就要走,被贾历文好说歹说拦下了,请他务必在家中小住,让他好好招待一番。   至于那个庄子,虽说不能转让,可带他进去看看总是没问题的。   姜遗光拧起眉,好半晌才说:“……这样吧,我也不强求要这个庄子了,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那位上官是谁?他要这个地方,到底打算用来做什么?”   贾历文眉毛都快能夹死蚊子了,他也想知道,可他哪里清楚?   “你不知道?”   贾历文诚恳道:“实不相瞒,一直是家父和他们联络,我实在不清楚……”   他就见姜遗光露出一个冷笑:“我看你也确实不清楚,那庄子凶煞无比,寻常让居住还好。偏偏宋家人死的冤枉,冤魂游荡下,这庄子就成了一处凶地……”   “要是不能制止,被那群人拿来做什么,或是盖宅子或是建墓地,宋家冤魂不得安宁,一定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姜遗光把庄子说的凶险无比,偏偏他脸色沉下来时很能唬人,加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贾历文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   姜遗光说完后又似乎觉得很没意思,摆摆手:“算了,他们估计有办法应对,要我来操什么心。”   他赌气般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嫌弃自己滥好心,白跑一趟。   这下贾历文就明白过来,姜遗光为什么去而复返?估摸着就是他狠不下心,不能一走了之。   看着还面嫩呢,心肠软也是有的。   又想起他在客栈里见到的姜遗光的几个随从,他们仿佛也老了些。为了几个随从特地跑回来一趟,能不心软吗?   一时间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再看那张冷面也不觉得严肃,反而只觉得对方面冷心热。   转念一想,心情又糟糕下去。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伸出援手。他不信和父亲联络的上官没听到消息,可到现在,也不过是砍了宋家人,又多送了些奠仪而已。   如果像姜遗光说的那样,他们有解决的办法,他们为什么不帮贾家?!   要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解决,为什么还要执着地要那个庄子?   贾历文想通后,不可避免地生出恶感。他心里很明白,那些人估计不会救贾家了,或许他们就是要看着贾家败落下去。   人都死了,守规矩也没什么意义。他要再藏着掖着,那真没人能救他们。   于是贾历文悄悄对姜遗光说,虽然他父亲去了,但留下的东西还在,没烧,书房里还留有他写的往来信件。   ——贾伏源贴身侍从想活命,把一切都倒出来了,包括什么时候得了关于宋家庄子的什么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钥匙在哪儿,全都说了。   他就把姜遗光带到了书房外间,让人在外面守着,自己进内间找,找了许久,也不叫下人进来,自己从里面抱出一个装信件的匣子,沉甸甸的坠手。   放下之后,又进去搬了一个长匣子,一齐摆在桌面上。   他目光中还带着些怀念。   小时候,父亲为他的早慧欣喜。等长大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不知不觉恶化了,父亲开始宠爱小儿子,并试图鼓动他的弟弟们来挑战令他警惕的长子的位置。   可等父亲死后,贾历文再回想,也只能想起他的好来。   姜遗光“郑重”地道声节哀,贾历文反应过来伸手抹把脸,先拆开了那个大匣子。   里面放着几幅画卷,贾历文拿了最上面那个,在书案上徐徐展开。   是一幅堪舆图。   说实话,姜遗光还真没见过这种东西,一时没看明白,对比之后才看出,这堪舆图画的竟然就是宋家的庄子。   图上把庄子各处都画上了,细工笔绘注小型的地宫,墓室、陪葬坑、过洞、机关等等。后山也标注着要多栽种什么树什么花等等,以庇佑后人福泽绵长。   姜遗光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想把庄子用作墓地?”   贾历文点头:“应当是如此。”   再底下几个卷轴就是更精细的地宫地图,可以说如果地宫建好了,拿着这张图在里面走都不必担心迷路,也不会被机关暗算。   再一看,这堪舆图还算新,应当就是在这几年内画出来的。说明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在谋划了。   什么样的大人物会想要这座不起眼的小村庄建墓地?他们以为这墓地选址又有什么功效?   贾历文眉头皱得死紧,他刚才只是匆匆看过,现在细看更觉不可理喻。   贾伏源虽然能在单州横着走,可他上面不是没有人。在他上头的几个官都是各大族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说难听点,即便去世了也要让尸骨回乡埋在祖坟里,要是埋其他地方别人说闲话怎么办?说他连祖坟都进不了指不定做了什么坏事?   谁会挑这么个小地方?   姜遗光没见过那些人,可他明白,从皇帝往下数,上到一二品大员,下到地方芝麻官,不少人在上任时就攒了寿材供百年后用。有些发家后就预备着看风水挑一处宝地建墓。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没有埋葬的地方。   非要挑上宋家,就很可疑了。   姜遗光问:“这几年,宋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贾历文不清楚。   宋家就是本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主户,说富也算富有,可也没富到那种程度,能值得被他们挂在心上。   姜遗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醒对方:“如果宋家一直安分守己,这庄子是怎么被发现的?难道有人特地算出来?”   要么有人指路,要么宋家人招惹了谁,把庄子的奇异之处泄露了出去。   他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经得贾历文同意后,翻看起那些信件来。   信陆陆续续能追溯到一年多前,对方很谨慎没有写名字,也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单看一两封,还以为他们不过是闲话家常。可这么多一起就能看出些东西来了,写信人和贾伏源之间用暗号一来一回交流。   暗号也简单,多比对之后就看出来了。两厢一汇总,很快搞明白了其中关窍。   几年前,有一位江西人来到单州,他会看风水运势,看八字吉凶等等,因为灵验,当时很出名,甚至有传言说他能替人改命。可后来这人说自己泄露天机天多必遭报应,所以拒绝掉所有邀请,隐居在了山中。   贾历文心想:这人还挺聪明,如果他出来扬名,其他人反而不信他。他这一躲,那些原本怀疑的也要信他真有本事了。   姜遗光继续琢磨。   那位不知身份的上官听说了大师名头,上门去请他为自己改命。大师几番推辞,盛情难却,便只好答应下来,教了个法子——   那办法就是从江西传出来的——种生基。   信中没有提到种生基的名字,只含糊提了一句把活人当死人办,汲取风水宝地灵气以改运。若非姜遗光才从乌龙山上听说了种生基名头,恐怕他也不能确定。   他对这些东西无所谓信不信,也不知准不准。但显然世间大多数人没法抵御改运的诱惑,为了富贵前程,他们不惜一切,甚至宁愿做在他们眼中“造杀孽”之事。   姜遗光不觉得把自己的贴身物当死人埋进“风水宝地”就能运气变好,也不觉得杀了人就会走背运。但此时贾历文在身边,他还是做出了叹息的姿态。   因为那个大师花了两年算出的风水宝地,就是宋家的庄子。   宋家人不知为什么,也不肯放弃这庄子。他们以为能和以往一样花钱打点,殊不知把自己的命赔了进去。   贾历文久久没回神。姜遗光就坐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把信件收好。他原本顺手按信件原来顺序摆回去,突然想回起来,赶紧又伸手打乱了,好在没有被贾历文察觉。   除了近卫以外,他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太精明的样子。   说起种生基,他还想到一个地方。   乌龙山,鬼哭林。   那里也埋着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种生基。   那个地方,会和这位江西来的“大师”有关吗?阵法又是谁布置的?为什么会和自己在倭国地宫里看见的青铜鼎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一切都成了谜。 第307章   不知道贾历文做了什么, 总之,姜遗光暂时留在了贾府,外面的丧事啊人情往来啊全都处理好了,就连原来因为年纪太大没跟着姜遗光上京留在单州的周婆婆他也给派人去撑了腰, 让周围邻里不好欺负一个新来的老婆子。   他还把宋家人的口供全部调来了。   其实单州里还藏着不少替宋家喊冤的人, 他们未必和宋家交好, 但宋家当时名声不错,他们就觉得宋家人可能冤枉。   贾历文起先也这么以为,他认为贾家可能对不起宋家, 于是在宋家剩余女眷要收殓尸骨办丧等事上都求了情,没让人把尸体拿去糟践了。   但现在,他真正感觉到了棘手。   宋家可能也不清白。   在庄子这件事上,宋家是苦主。但再往前,宋家的发家和其他一些不能言说的事都让贾历文隐约感觉到了背后的可怕之处。他看着眼前的口供, 面前好像摆着的不是白纸黑字,而是某个深渊,再往前走,他就会掉下去, 万劫不复。   姜遗光接过来继续看, 看出来了点端倪。   宋家一开始不过是略有几分薄田的地主,放在村里算得上大户人家, 放城里那就不够看了。再说,世间营生何其多,种地是最不值钱的一种。于是宋家后来就开始钻营一些其他的东西, 养了果树、鸡鸭鹅一类, 赚了一点钱。   但后来,他们不知怎么, 突然就发家了。   据宋家第一个死在牢里的人说,他们在庄子里悄悄种了点不该种的东西,卖了大钱,之后不敢再种,把花啊种子啊全都销毁了,土都铲薄了几层,就是怕人查出来。   现在来看,他们种的应当就是阿芙容。   前朝毁灭,和大烟也有关系。据说前朝末代时满大街都能见着抽长烟枪的勋贵子弟。这种东西和普通水烟鼻烟还不一样,吸食多了,整个人就废了。   因而本朝官府从太祖起,就明令禁止种阿芙容。违者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不过这样一来……宋家人会把东西卖给谁?又是谁把种子给宋家人种的?要知道这可是禁物,一般人可得不到,宋家人又是怎么拿到手的?   就算偶然间得到,种出来以后又是卖给了谁?普通小老百姓整日在地里刨食,可不会花钱去买什么劳什子花。那些买的起的达官贵人……他们敢买吗?   所以这么一推断,只可能是前朝留下来的那些人了……   要么,就真是反贼。   姜遗光从近卫口中知道,不少反贼和前朝余孽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前朝毁灭的原因很多,皇室遗留下来的未必不知道山海镜一事,可能还借了些力,所以近卫们都对他们很头痛,斩草除不尽的感觉。   宋家人被急匆匆关进牢里灭口,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否则贾伏源也不是草菅人命的官儿,他把宋家人往牢里一关照旧能拿到庄子,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   再一想,判处宋家斩立决的那些官员,又另有其人……   姜遗光明白,这件事还非得报上去不可了。   贾历文不敢细查,他现在也明白了诅咒爆发的原因,七拐八弯找了和贾家当地本家拉不上关系的钱庄兑银子,把这些钱拿下去赏人。而原来那批钱,能找回的都尽量找回来,找不回来的他也没办法。   姜遗光则来到了牢里。   第一个宋家人死在牢里后没多久,诅咒就爆发了。姜遗光怀疑诅咒的源头还在宋家,或许就是死了的那位宋家人。   他当时被关在衙门天字号牢的最里面那间。贾历文听说他想进去看看后,想办法使了银子让人带他进去,可当时审讯的狱卒、监刑等人都不在了,不知被调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能叫来问问——贾历文最近忙贾家的事儿就要忙死了。   姜遗光带着单州本地调来的一位姓萧的女近卫,走进了牢房。   出乎意料,牢里打点的还算干净,从外往里走进去虽然暗了些,但味道并不难闻,一路走进去,除了上方通风透气的小窗子呼呼往里刮北风以外,整间大牢甚至能称得上舒适。   牢房里出乎意料的空。   一问才知,关在天字号的犯人都是死囚犯,早就在秋后被处理了。单州本地还算平静,能真正干出要杀头罪行的人还是少的。   一路来到最里间,近卫早就从狱卒那里得来了钥匙,打开门,让姜遗光走进去。   地上肯定冲洗过了,还铺上了干净的稻草,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近卫还是觉得里面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   姜遗光进去后,在牢里上上下下看。   近卫在门口守着,低声说自己从小狱卒口里听来的宋家那位在牢中的起居,几时睡几时醒,吃了什么,又上了什么刑。   寻常人没有铜皮铁骨,能扛住刑罚的人几乎没有。宋家那位也不例外,他很快就招了,可招了没用,依旧打。你说了一点,狱卒。觉得你知道得更多,到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来看过,终于给了他一个痛快,让人贴加官给他送走了。   “贴加官?不是处斩吗?”姜遗光在稻草中坐下,镜子握在掌心中,低声问。   女近卫的面庞有些模糊,道:“据说是为了不见血。”   贴加官,即用浸湿的纸一张张往犯人脸上贴,通常三五张后犯人便会呼吸不过来,活活憋死。等纸干透后把几层纸从脸上揭下,便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凹凸分明地现出五官来,故而名为贴加官。   姜遗光没再说什么。   他特地来一趟,就是想知道宋家那位的冤魂是不是在牢里。如果在,把它收进山海镜,宋家的诅咒自然不破而解。   山海镜聚阴,他本人也不知什么缘故容易招来诡异。可奇怪的是,他在牢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捉到。   “走吧,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只要能捕捉到那人的鬼魂,他就能离开了。   他现在因为近卫的缘故不能回京,知道单州更多秘密后,他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近卫的保护,很有可能会被追杀。与此同时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王落在暗处虎视眈眈。   他已经被卷进来了,就算他现在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人信。   倒不如先把诅咒一事解决,贾家和背后的人必要领他情。   之后,再通过诅咒进入山海镜,在镜中想办法去掉王落的蛊虫。同时让近卫带着镜子离开上京。到那时,王落便没办法再要挟他。   想得很好,只是一直找不到宋家那位枉死的冤魂。   今日有近卫在,虽然没找到冤魂,但他能翻看的东西不少,很快找到了当日的行刑记录。   除了宋世仁在牢里贴加官而死。余下一大堆宋家男丁都是在刑场上被砍了头。   姜遗光一个个看过去,原本还没觉得什么,看到最后时,忽然顿住了。   近卫看他脸色不对,上前询问。   姜遗光指着卷宗上的一列人名,缓缓道:“宋家除宋世仁以外,还剩多少男丁?”   姓萧的近卫回想一下:“十五个。”再点点卷宗上的记录和人名,“的确是十五个,有何不妥?”   姜遗光:“当然不妥,我分明记得那一日行刑,台上一共砍了十六个人。”   “宋家人只剩十五个,多的那一个……又是谁?”   萧七娘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   城南某处小院,一男子裹了棉被呼呼大睡。他生得高壮,满身横肉,躺在床上结结实实把整张床给占满了。正是当日在刑场行刑的刽子手。   忽地门外响起紧密敲门声,有人喊他名字。   这倒稀奇,周边邻居都知道他是刽子手,怕他凶煞之气不吉利,平常不躲着他都算好,怎么会有人没事来敲门?   男子一抹脸,起来开门,门外那人干瘦些,满脸惊慌地匆匆闯进门来。   “大事不好了,我跟你说!”不请自来的客人也算同僚,在衙门里当个小小的狱卒混口饭吃,有时托那身官服还嘚瑟一二,要和上面的大人们一样讲究点排场。这回却吓的跟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就开始哇啦哇啦比划说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就菜市口的砍头?你记不记得?”   刽子手看狱卒慌乱地根没脚鸡似的,眉头一皱,“说清楚,啥玩意儿?什么好不好了?”   那狱卒更害怕,咽着口水结结巴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行刑你砍了多少个?”   刽子手刚醒,嗓子眼正发干,闻言自己进房间里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怎么着?还有人想来闹事儿啊?”   宋家人不是都死绝了吗?只剩下一群娘们儿,能干什么?   “不,不是……”狱卒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跟在对方后面进去,道,“反正这几天我们都要小心点,你也是,特别是你……”   他一直慌慌乱乱地念叨,饶是刽子手胆儿大也被他念叨地有点发虚:“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有鬼撵你啊?”   一提到鬼狱卒就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这几天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没用,我要去找个庙拜拜……你也是,你最好也是……”   “他肯定会来找你的……他肯定也会来找你……”狱卒颠三倒四念念叨叨,满目惶恐不安,“我都没得罪他,不像你……你可是砍了他的头啊……”   刽子手到现在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感情这小子吓破胆了,以为宋家人鬼魂来报仇呢,不由得嗤笑一声:“瞧你这怂样儿,老子干这行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怕他个鸟!有种他敢来?”   他觉得这人多半是神志不清才会胡思乱想,大白天的,听了这些都晦气,就想把人赶出去别妨碍自己睡觉:“你要是来找我喝酒的,那行,你要是来找我胡说八道,那现在就滚。”   狱卒实在怕极了,看他还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气得发笑:“……我还不是因为好心才提醒你,你最好也去拜拜,去去晦气,否则别跟他们一样下场!”   “还有……你就不怕吗?宋家的冤魂。”   刽子手哈哈大笑,说出了让他无比后悔的话:   “老子话就放在这里,官老爷让我砍的头,我怕个甚?那宋家的鬼有本事就来啊!”   话刚出口的下一瞬间,眼前狱卒缓缓笑开,两边嘴角越吊越上扬,看上去十分诡异。   紧接着,他伸出手拧了拧脖子上的脑袋,一用力,把后脑直接转了过来。脑袋后,竟还有一张脸。   那张脸正属于宋家人,他对着刽子手温和地笑了笑,目光中却满是阴冷怨毒。   刽子手刚才不过随便说说,眼前情形吓得他魂飞魄散,一瞬间就清醒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手就落在了他肩头。   “啊啊啊啊——”   小院爆发出男人粗粝的惨叫。   *   “当日行刑的人都死了。”   姜遗光发觉异样后,带着近卫匆匆出来去找其他人,把事情一说,近卫们很快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去找当日行刑的人。   可他们全都死了。   刽子手死在了家里,他的尸体就在家中院子里,满地都是血,头颅却不翼而飞。据他的邻居们说,晌午过两刻钟的样子,他家里就传来了惨叫,邻居们吓得不行。过一会儿有人壮着胆子去敲门,没人回应,几个邻居凑在一起商量后决定撞开门看一看。   撞开门,就见他无头尸体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当场就吓晕了好几个人。   除他以外,当初负责关押宋家人、看守的、送饭的……全都不明不白死在了家中。他们的头颅也无一例外,全都不翼而飞!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本地突然多出十几个无头惨案,根本掩盖不下去。单州当地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宋家死去的鬼魂可能成了厉鬼,要回来报仇哩。   也有人觉得宋家是冤枉的,冤魂到了下面阎王殿诉冤情。阎王看他们可怜,就放他们回来亲自报仇。   这说法很快得到了攻击,如果宋家是冤枉的,那岂不是说青天大老爷们冤枉人?再说了,就算冤枉,如果宋家真的是好人,好人们报仇也不会干这些坏事。   要报仇,怎么不找上头的官老爷们?专门挑小人物动手?这也叫报仇吗?   所以只能说宋家人本就是恶人,恶人死后变成恶鬼。   知州府门外,石狮子一坐一卧,威严地审视着来人。   府因今儿是知州大人五十整寿,府上正热闹,还请了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没有人会在这当口提晦气事。   因而知州大人完全不清楚他生辰当天发生了这么多命案。   莫说他,在座的通判、同知、府知事、师爷们也大多不清楚。   前院设了席,后院也有,知州夫人在后院招待女眷。前后院都叫来了戏班子,嘹亮清透的歌声像一条彩缎在上空飘荡。   一直到黄昏,宴席才算结束。此时院中多半是喝多了酒走不动路的,各家下人搀扶着自家老爷上车,后院女眷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一时间脂粉香气与酒气都混杂在了夕阳下的冷风中,风一吹,倒叫不少人清醒了些。   “他们今日办酒,恐怕不会理我们。”贾历文陪着姜遗光一块儿等,马车停在知州府正东门隔了一条街的巷子口,有人从里面出来时他们这边就能看到。   外面早就停满了马车,因此他们在其中也不显眼。   女近卫坐在外,佯装成车夫。   姜遗光说:“如果他什么也不做,恐怕过几日,他们也会遭殃。”   死在厉鬼手中的官员不是没有,还不少,只大多都被压了下去,一般也不会同时有太多人遇害,故而鲜为人知。   贾历文还有点怀疑:“是吗?我看今日寿宴很是热闹。”   一个个被下人们扶出来上马车,有些先撑着支了痰盂吐,吐完了再上车。很快他们周边就热闹起来。   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姜遗光道:“我只是猜测,不出事最好。”   仅凭肉眼,他看不出哪里有鬼。贾历文在这儿,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用山海镜。原本贾历文要是能用拜见的名义带他进入知州府还好,谁知道他今天办寿宴?   既然无事,那就先回去。万一宋世仁的冤魂又回到贾家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抱着这个想法,姜遗光和贾历文再度回了贾家。   贾芳瑛没有再变老,贾家二少爷和四少爷亦然。但他们现在也只能如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般躺在床上等侍女服侍。   “也不知那冤魂会不会收手……”贾历文叹息。   在他想来,冤魂索命,自然是杀的人越多越凶恶,到最后镇不住了可怎么是好?   他的担忧很明显地挂在脸上。   姜遗光没有和他解释其中区别。   但凡是鬼,就不可能被人镇住。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能凭自己力量镇住鬼魂,那些借助奇门歪道自认为能镇压鬼魂的,最后全都不得善终。   而鬼杀了人是不是会变得更厉害……没有人知道,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鬼对人来说都不可能战胜。这个问题就像在问对一只弱小的兔子来说老虎和狮子哪个更可怕一样。   贾历文的担忧还是成真了。   在单州任知州之人姓谢名允朗,也是一步步读书走上来的,如今能到这个地位,已是谢家保佑。他也不想着回京城,反而觉得就在这儿做个地方官挺不错。   年轻时壮志踌躇,年岁渐大,见多了天下或太平或不太平之事,也学会了安稳。到他这个年纪,满头白霜,膝下连孙辈都快结亲了,再想骗自己长命百岁还有五十年好活,心里也知道是假的。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孔圣人之言,本意为已知事态艰难,不再强求结果。可他却渐渐觉得,知天命……仿佛是在告诉自己,到了五十,便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了。   他不甘心。   他不想死。   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衰老和死亡,他也不例外。年轻时他渴望荣华富贵,等他手握权力,权势富贵唾手可得时,他开始害怕自己变老和死去。可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老了……   从古至今帝皇家都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他又怎么可能逃过?   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要搏一搏,不光是为了自己,还为了谢家的前程。要是成了,谢家就能借风水宝地的灵气更上一层,他也能活得更久。   好在,就快成功了,接下来只要往庄子里埋下他的物件,一切就都齐全了。   就算有人想替宋家复仇,那些人也会找上贾家。谁让他们是同谋呢?   今日喝多了酒,谢知州在婢女的服侍下睡了,临睡前还想着这些事。   他没留意到,走到门边、穿桃红衣裳的婢女忽然诡异地浑身扭动抽搐起来。   夜深了,风很大,轻轻吹开了窗子,掀开了床帐,微微吹拂在他脸上。   他房里存了些银票,原本都压在箱底,可不知为什么那放在衣柜中箱子今日没关,衣柜也没关严实,也被风吹开了。   风轻飘飘地往房间里吹,把有些老旧的箱子盖吹开,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呼啦啦吹出来,在房间里飘来荡去,如秋日的落叶。   再之后,一张银票不偏不倚正好飘在了谢大人的脸上,将他整张脸盖住了。   谢大人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想叫人,含糊地发出两声音,又沉沉睡去。   风一下子大起来!将那张银票紧紧地贴在他脸上!紧紧贴合的银票盖出他那张已经苍老的脸的轮廓,纸张下的脸张大了嘴巴,鼻翼翕动。   他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好像要出事了!可这风实在太大了,将厚被褥也牢牢吹着死死按在床上,他的手没有办法伸出来,只能在被窝里不断挣扎抓挠。而那些银票也被风吹的一张又一张叠在他脸上,牢牢贴合,密不可分。   他喘不过气来,眼睛也睁不开,大张的嘴很艰难地想要呼气,银票覆盖在他面上的轮廓嘴巴部位往里凹了一圈,可他一口气都吸不上来。他头脑一阵阵发黑晕眩,一点都动不了了。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死。   秋香色锦被中包裹的人形不断挣扎,活像一只要破茧的飞蛾。可到最后,挣扎的力道还是慢慢弱下去,慢慢消失。   又是一阵大风吹来,白花花银票漫天飞舞,撒在房间里,乍一看像极了上坟时用的纸钱。 第308章   单州彻底乱了!   当日赴宴的数十官员及其家眷连同不少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回家后全都死了!   放眼望去, 半个城的人都在办丧事,满城缟素,处处挂白。冬日本就萧瑟,丧乐一起更显凄寒。   单州能主事的忽然间全没了, 留下的人不敢做主, 八百里加急发折子送往京城, 请求上意。   莫说他们,普通小老百姓更是吓得够呛。消息是瞒不住的,加上上头没人管事, 几乎是一夜间大街小巷的流言就满天飞了,让本就敬畏鬼神一说的老百姓更加恐慌,都害怕那宋家冤魂会找上自己。   一时间,单州城中人人自危。   无数人收拾家当准备离城避一避,街上酒肆店铺空了一多半。家家户户都在烧纸给无名冤魂, 希望他们别来找自己。   “你接下来要如何做?”   贾历文和姜遗光并肩走在太安街上,漫天飞舞的纸灰从两边民宅围墙里飘出来,上下飘摇,连冷蓝的天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再仔细听, 还能听见他们细碎的念叨, 或是念经文,或是念道家咒, 还有不少念叨着徴宣陛下真龙天子保佑等等。   贾历文也怕,所以这段时日他决定跟紧了姜遗光。他或许不知道姜遗光是不是真的有神通,但这是他唯一所知对魑魅魍魉毫不畏惧之人。   姜遗光道:“再等等。”   他已经卷进了这件事中, 想走也走不了。况且单州骤然间发生这样多怪事, 朝廷必然要派人来,他如果回京恐怕还要被送来, 不如干脆就在本地等待。   这样……或许还能借前来调查的近卫们的手,查清楚宋家村一事。   周老婆婆说村子后来没了,再后来就变成了宋家的私人庄子。好好一个小村落,怎么可能突然就消失?即便当地人都出去了,这片地也是官府的,怎么会被宋家买下?   况且……要不是王落突然间给他下蛊,他并不打算那么快回京。疑似他母亲留下的字谜恐怕要在单州才能查出,否则他父亲为什么要留下线索让他来单州?   姜遗光和贾历文说过自己要找十多年前在当地卖的话本,后者正愁留不下姜遗光呢,自然爽快答应了。   贾历文不知他要等什么,但看对方丝毫没有担忧的神情,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当地的风俗都是人死后需在家中停灵三日,或七日,或九日,或四十九日,每日都要摆宴,停灵越久,表明越重视逝者,也是变相证明逝者身份高贵。因而普通小老百姓家停了三天就要拉去埋了,知州等人家中就要停整整四十九日,做足了道场。   第二日贾历文就带着姜遗光上门吊唁去了。   知州谢大人有一小儿子和他关系尚可。贾历文同他打了招呼,进门、上香、吊唁、祭拜、送过白包后,自有人悄悄带他们去了谢大人所在后院。   他小儿子谢五郎就在院中,麻衣芒鞋,头戴丧帽,一双眼睛哭红得跟兔子也似。谢五郎是谢大人幼子,上头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作为小儿子自然是受宠的,万事不愁,因而也养成了个不知世事的性子。   要不是如此,也不会在贾历文说他请了人来家里看看风水后就答应下来。换成他上头的哥哥们,少不了还要拉扯几番。   谢五郎瞧着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面嫩些的“大师”,隐隐觉得不太着调。可人来都来了,那人看着又和外面惶惶然的人不一样,瞧着就很稳重。   谢五郎替他们带路进了一间“品”字型的院落,过了当中大道后来到一间屋前,和守门的下人们说了声,推门进入。   “这边请,家父卧房就在里面,已经找人来看过了,没发现什么……”谢五郎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姜遗光走进去,最里间卧房和外间搭了扇大屏风隔开,里面靠墙摆了一张架子床,房间不算小,整齐摆放着桌椅绣凳木柜等物。因办丧事,架子床外的床帐换成了白色,内里枕头被子都收走了,只剩下光秃秃床板。   柜子里也空了,有些衣物拿去烧好让他在下面穿。有些可能赏人了,或是被收了起来。总之整间屋子空荡荡一片还到处挂了白,实在凄清寥落。   姜遗光来到床边,伸手碰了碰床板,木头是上好的料子,还散发出香气,没有任何痕迹。   “谢公子,劳烦将当日情形说一说。当时是怎么发现的?谁看到的?又出了什么事?”姜遗光绕着架子床转了半圈,又来到衣柜前,将半遮掩的衣柜门打开,里面飘出来木头和香料混杂在一起的香气。   整个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什么也找不到。   谢五郎早有准备,说:“那天是父亲院里的婢女春桃先发现的,早上敲门进来伺候,一进门就发现父亲已经去了。”   “春桃姑娘?”姜遗光袖着手问,“能请她来问问吗?”   “恐怕难,春桃现在离不得人。”谢五郎的意思,就是她已经被关起来了。   要不好,恐怕她还要给谢大人陪葬。   “请问关在了何处?不能见一见吗?”姜遗光又问。   他通过近卫弄来了一个八卦镜,光明正大拿在手上,八卦镜底下盖着山海镜,袖子遮掩着在房里照来照去,其他两人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终究都要入镜,倒不如自己选择入哪一重死劫。像这回,他如果多了解宋家冤魂一些,入镜后也更有准备。因而他非掺和进来不可。   谢五郎支支吾吾有些为难,贾历文给他使眼色让他最好能答应下来。宋家冤魂一天不解决,他就一天都睡不安稳。   谢五郎也为难。   春桃被他大哥明令禁止不许人去探望,他不敢违背。   “如果不行,那就算了。”姜遗光很善解人意,“只要告诉我当时春桃姑娘看见了什么就好。”   谢五郎大松一口气:“这我还知道些……”   审问时他也在场。据春桃说,因老爷昨夜喝多了酒,她和另一个名叫春梅的婢女在外间打地铺守夜,她守下半夜,春梅守上半夜。等到该起时她进去伺候老爷梳洗,再回去歇息。   辰时一刻,老爷还没动静,她以为是喝多了酒,没有在意,轻轻敲门后里面没有叫进的声音也端了热水推门进去了。谁知一进去她就看见地上散落了一大堆银票,窗户也吹开了一小条缝,屋里格外冷,但床帐还是拉着的。她当时就吓坏了,要是老爷着了凉就算卖了她和春梅都赔不起。   于是她慌乱之下放了水盆就掀开床帐,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谢老爷已经死了,惊叫一声,惊动了整院人。   “银票?为什么会有银票?”贾历文听了很是稀奇。   姜遗光则问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春桃姑娘一见到谢老爷就笃定他已经去了?”   谢五郎有些为难。   他后来也见到了父亲的模样,脸庞发青,眼睛爆凸瞪得老大,几乎要脱出眶,嘴巴也大张着,似乎是在叫人。   怨不得春桃一看见就吓得尖叫,那副模样……实在太过于可怕。   明明是他心中敬重的父亲,可父亲的遗容却让他忍不住心里害怕。一旦闭上眼,他眼前就会出现父亲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庞。   他愿意答应贾历文,也是因为心里害怕。这份害怕又不能跟家里人说,说出去恐怕别人会骂他不孝。   平心而论,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父亲死后是什么模样,被人拿来当噱头说个没完。   但好在姜遗光和贾历文看着都是君子行径,听出他话里隐约的恐惧,什么也没说,反而问起了更多事。   姜遗光更是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到时候谢老爷要埋在何处。谢五郎想了想,说到时候应当是运回老家,埋在谢家祖坟里。   他看起来对宋家庄子上发生的事情略有所知。也不清楚自己父亲得了这么个庄子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姜遗光就转问起了其他事。   “你父亲的确是被宋家冤魂复仇而死,因果循环,只是宋家冤魂死后接连害几条人命,失了神智。到最后复仇也再不管对方是不是仇人,照害不误……”姜遗光煞有介事地胡诌。   他摆出一张严肃脸,格外让人信服。谢五郎一听就皱起眉,想说什么又不好说。   “不光是你父亲,这单州还死了那么多人,可这厉鬼不会罢休的。宋家绝了后,他一定也要自己的仇人们绝后才是。”   谢五郎脸上表情更惊恐。   “不过……令尊身边应当是有人护着,否则那恶鬼应当会更早找上你父亲才是……”姜遗光知道有人在背后指点谢知州让他找到宋家庄子,他现在就想套出来这个人是谁。   谢五郎微微瞪大眼睛,分明是被说中了。   姜遗光继续编。   在他口中,谢知州位高权重,所以在恶鬼眼里就更加显眼。谢知州本来是第一个被报复的对象,但因为他身边跟着个人,那人把他从恶鬼眼中“藏”了起来,如果不走到近前,恶鬼就“看”不见他,只能害他身边人。   于是贾伏源一家上下就这么遭了殃。   恶鬼找不到谢大人,先对付贾家也可以。   原本恶鬼报了仇,该心满意足去投胎了。可惜恶鬼就是恶鬼,贪心不足,害了贾家和那些小官小吏还不够,还要害更多人。它趁谢老爷五十大寿时附在其中一人身上进入府中,借着活人的眼睛,它看到了谢大人。   所以,寿宴当晚,谢大人就被厉鬼所害。   当然,对外大家可能不能说是鬼,都说是风寒去世或者其他什么病。总之他们不会轻易和这些东西明面上扯上关系。但不妨碍他们背地里查。   姜遗光虽然是编,可他编得有理有据,加之他的态度沉稳,目光不偏不倚,看起来就像个成熟稳重不会扯谎的年轻人。谢五郎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急忙问:“姜公子,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难道就任由恶鬼害人吗?”   姜遗光道:“自然是要捉到它。要捉到它,就需先找到它。要是找不到……我只能先行回京。”   谢五郎大惊:“姜公子何必着急回去?不如先在本地休息休息……”   姜遗光就笑了笑没说话。   谢五郎一咬牙:“我听说父亲身边的确有一个高人没错,只是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高人去哪儿了,恐怕得问我大哥。”   “如果你想问春桃,我也想办法去给你求。”   姜遗光颔首:“叨唠了。”   只是他心里清楚,估计自己不会再见到那两位姑娘。   谢五郎留着他们用过午饭,又叫人伺候他们睡下。他自己去求大哥。可等下午两人醒来后,谢五郎却有些为难。   他才打过包票,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得到了春桃和春梅的死讯。   据说她们也是被厉鬼害死的,一同长大的春兰刚进去就看见她俩一前一后扯了白练挂在房梁下,舌头吐得老长,早就没气了。   “对不住,我是真没想到……这样一来,那鬼是不是就在我们府上?”谢五郎愧疚又恐惧,恨不得赶紧让这位把所有的鬼怪全都捉了。   姜遗光笑了下,心说厉鬼当然就在府中,只是他没说出去、也没有再纠缠罢了。   “我想看看两位姑娘的尸首。”姜遗光道。   这个好办,她们的尸体找了间柴房堆着,通知了她们家里人过来领回去。   说是让家人领走,家里人会不会来领就未可知了。   姜遗光在柴房里看见了两个姑娘的遗体。   裹了麻布,放在柴房中间并排摆放的三张条凳上,怕掉下去被老鼠啃了,还用麻绳绕着条凳捆了几圈。   姜遗光摸清楚哪边是头后,将那头的麻布小心地往下揭开,露出两张年轻女子苍白的面庞。   她们露在外的肌肤生了一点淡色的斑,嘴巴张得很大,舌头吐出很长一截放在外面,她们的眼睛同样微微睁着,像金鱼一样往外凸,闭不上,扒开眼皮一看,眼皮底下有淤血。   再往下看,苍白脖颈上一圈淤青勒痕。   脖子好像都被拉长了些,中间一道淤青,看起来活像是被砍了头后再缝上去的一圈痕迹。   姜遗光凑近张大的口嗅了嗅,闻到些微腐臭中还掺杂了一点药味。   再看手,手指甲上染了花瓣的红色,指尖发青,可指甲完好无损。   寻常人即便上吊自杀,当时再怎么决绝吊上去后也少不得会后悔,窒息的痛苦会让他们无意识地伸手去扒拉绳索,他们的掌心手背一定会有擦伤破皮。   这两位姑娘手心却没有,且她们口中的药味一模一样,说明生前喝了同一种药。   她们是被人喂了药再吊上去的。   或许是为了灭口,或许只是为了让她们陪葬。为了陪葬活活杀死两名婢女说出去不好听,正好府上闹鬼,便可把这些事推到鬼怪身上。   谢五郎紧张地在门口徘徊,走来走去,等姜遗光出来后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姜遗光擦了擦手,道:“厉鬼所为。”   他多看了一眼在远处偷听的两个婢女。   那两人松了口气。   谢五郎不知为何也放下心来,之后便是后怕地缩了缩脖子。避着人,他小声把话说了,想请姜遗光留下来住在府上。   姜遗光找不到鬼魂,拒绝了。   贾历文担忧他惹恼谢五郎,虽说谢五郎性子好,可他到底是正五品知州的儿子,其母为单州当地大世族刘家女。   就算姜遗光不走仕途,不做买卖,甚至也不在单州本地住,可只要他还想要宋家那块地,他就不能得罪了刘谢两家。   说起来,直到现在他也不太清楚姜遗光具体到底是做什么的。姜遗光也从来没说过。   贾历文心里静不下来,隐晦提醒过,姜遗光没在意,只说再等等。   过了一日,他就知道在等什么了。   朝廷派了人来。   一位奉恩将军,并十几个从周边抽调来的官,再有近百护卫,上千军队。京城来的军队连同单州本地的全都驻扎在城外,连绵的营帐与军旗让单州城里所有不安分的人心全都泼了一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而后四周抽调来的官员们拿了官印迅速走马上任,又引起不少骚动。可一来他们是皇上派来的,圣旨一出,谁也不敢反抗,二来,那位奉恩将军和他几千兵马就在单州城外等着呢,哪个嫌自己寿数太长?   到这时,姜遗光就和贾历文辞行了。   京城来的近卫不少,还有个正是姜遗光的熟人兼师父——闫大娘。后者一看到他就欣慰地拍拍他肩。   以闫大娘目力,自然能看出姜遗光没有偷懒,平日已经算得上勤加苦练了。   变得苍老的柳大等人在近卫们进城时就和他们汇合,姜遗光还算晚的,等他到后再把事情补充了些,那些人就都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本地的官场连同当地近卫们都要整顿。这些就和姜遗光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消跟着新调来的入镜人和近卫们即可。   不过因他有功,记在他账上的银子又多了不少。姜遗光也并不很在意这些就是了,银子一到手就去打了不少精铁暗器,一下子花出去一大半。   此时,他们一行人正往乌龙山中去。近卫们以清反贼之名调来大批士兵围在山谷中,不许乌龙郡里的居民乱走动,于是整个郡的老百姓们全都大门紧闭,一步不敢出。   姜遗光因为有过从鬼哭林中逃脱的经历,和闫大娘走在最前头。他没有隐瞒,说起了杀破阵一事。   他们迟早会查出来,不如自己先说了。   姜遗光从倭国回来也不是秘密,他直接告诉闫大娘,杀破阵的阵型分布,和自己在倭国一间地宫下看见的青铜鼎上的纹路图案一模一样,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破阵离开。他怀疑那座青铜鼎另有玄机,而杀破阵估计也没那么简单。   当然,青铜鼎和山海镜的联系他没有说。   要是让人知道山海镜的历史可能追溯到先秦,恐怕会引起入镜人混乱。   队伍中不少人还不大清楚,跟在后头认真听,听得几乎入了谜。   闫大娘口中又是另一套说辞。   她原本也是江湖某门派传人,说来,武林与朝廷本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朝廷式微时,武林就势大。似前朝末代时,江湖中各门派势力如日中天,有人甚至能当众辱骂皇帝,还有的在自家地盘上就玩起了当皇帝的瘾。本朝就不一样,一代代传承下来,江湖势力也好,边关蛮族也罢,全都被当朝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来。   她所在的门派传承了一百多年,除她以外再没有新的弟子。她送走了年迈的师父后就带着门派最后一点遗物独自下了山进京城闯荡,当时就被近卫们拉入了门下。   所以她对杀破阵的了解一点不比别人少。   “杀破阵本就是千年以前流传下来的,从战国时期就有了,为墨家弟子所制,只是那会儿不叫这个名字,估计原来的阵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后来这阵法传入民间,一度流失,中途不断更名,到四百多年前,也就是前朝宣太祖时又重出江湖,据说当时宣太祖被困一线天时,前后都出来了追兵。不料那时林中早有人设下机关,骤然间万箭齐发,追兵无一幸免,而宣朝太祖的士兵们却毫发无损……”   “……但再后来,这阵法就因为有伤天和被禁止了,图纸也被销毁。不过宫中有个太监趁前朝皇帝南巡时携图纸逃跑,以至于这阵法又流了出来……只是谁也不知道阵法完整不完整。”   说话间,前头探子折返来报,道再往前两里地就是鬼哭林。于是一群人当即就地整顿扎营,各自检查身上武器。   要不是柳大提起姜遗光破了阵眼,而这鬼哭林似乎又另有玄机,他们也不会来冒险。这一回他们来主要目的是找到最早陷在鬼哭林里的军队等人遗骸,据说当时这支军队除了是去支援太祖外,还负责运送某样宝物。   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要把阵破了,再想办法将阵法布置画出图纸,回京后和青铜鼎对比。   一片热火朝天中,姜遗光悄悄塞给闫大娘一张字条。   王落以毒蛊“应声虫”要挟他性命,目前虽没危险,他却不会坐以待毙。据说闫大娘武艺极为高强,不知她和王落对比谁更胜一筹,但闫大娘也是江湖人,或许懂一点毒蛊。   就算她不懂,近卫中总有懂的。   应声虫只会认声,姜遗光不可能去试探它听到哪个词会突然发难,便没开口,只是把这件事提前写了下来,现在正好告诉闫大娘,请她想办法。   这几日他没有感觉到王落的窥视,可他不能保证王落真的放弃了自己,或许她潜藏功夫更深了,又或许她易容成了别人的模样也说不定。   姜遗光没法信过其他人,但闫大娘还可一试。   闫大娘若无其事悄悄接过字条飞快看过,眉头当时就皱得死紧,紧接着眼里迸出怒火来,三两下看完,两掌一搓,那张纸就成了一点白色的灰飘散。   “……回京后我替你想办法。”闫大娘又拍拍他肩,不好说什么怕引得应声虫爆发,只能如此郑重道。   姜遗光点点头,偷偷笑了下,对她极为信任似的,他已经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宽了些。叫闫大娘升起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奇怪满足感。   闫大娘背着手沉吟:“善多,翻了年你就有十七了,该取字了,老叫小名也不像样——”   姜遗光听出她画外音,笑了笑:“师父可是要为我取字?那实在是我的荣幸。”   他全无芥蒂,一派真诚。   闫大娘点点头:“你长辈都不在,又拜我为师,我早就想过这问题。”   “你本名遗光,为前人遗留恩泽之意,小名又是善多,既为多多益善,又像是让你多行善,以积德。”   大名和小名起得都十分小心翼翼,希望孩子能做个善人。   “我却不要你铭记什么恩泽,也不必非要做个大善人,你要以护住自身为先,再谈与人为善。”   “我为你取一字,名叫长恒。你将来要走的路难着呢,不必赶一时,要长长久久才好。”闫大娘像是随口一说。   姜遗光知道她或许看出了自己想立刻找着鬼魂入镜渡劫的念头,没有辩解,站在她身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行礼:“多谢师父赐字,长恒省得。”   闫大娘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   有时她也看不穿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就如此刻,他的神态再真诚恳切不过,好似他已然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纯善之人。 第309章   长恒这个名字很快传了出去, 不少人这么叫姜遗光,而他也全都笑眯眯很好说话似的回应了,和众人打成一团。   “今儿天还是邪乎,冷得紧。大伙儿自己多穿点, 多带点东西, 宁可扛着走, 也不要到了里面没吃没穿。”领头小统领吆喝道。   山里冷,因而所有人都穿着皮夹袄,里头不知藏了多少暗器。   能到这里的人都没必要忌讳什么了, 入镜人们全都拿出了镜子,一手铜镜一手短刀。其余人身上的武器就更多了,除了必备兵器外,还带上了用于传讯的焰火,要是谁落单了只消放一个这玩意儿, 其他人就能找到。   山顶上的天空就跟被这片黑土地吸走了色一般淡下去,惨淡的乌云遮住半边天,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天黑了似的。   可现在还不到巳时。   很快,外面营帐也搭好, 等他们从山谷里出来, 就可以进去直接休息。众人最后再检查一遍行装,确定都没有问题后, 随机点了几十人留下看守。   剩余的以姜遗光为首,向前方走去。   当初姜遗光破坏阵眼离开,并未做太多手脚。那片树林很是神奇, 在他没有找到正当中“种生基”时, 他们在林子里不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不管走到哪个地方看见的都是近乎一模一样的黑黝黝光秃秃的树杈。要不是他们都算不得普通人, 恐怕早就要崩溃了。   可等阵眼一破,他们很轻松地就走了出去。一直困着他们似乎望不到边的无尽鬼哭林,其实也不过占地几十亩而已,甚至于他们一直在离鬼哭林边缘不过一两里远的地方打转。   简直就像被鬼遮了眼一般。   这回再进鬼哭林,众人都做好了准备。最好的准备是阵法被破坏了,他们能找着百年前的残骸。要是阵法没坏,有姜遗光带路,也能出去。   天暗得更厉害。   黑黢黢的树杈被风吹得乱舞,乍一看像一个个干瘦黑影摇摆。土也是黑的,荆棘也是黑的,灰色的天把一切黑乎乎的东西全都沉到了这片鬼哭林里。   “这片地土中带毒,那些树也都带毒,大家尽量小心,不要让它们沾上。”姜遗光的声音从面罩下闷闷地传出。   进林子前他就说了林中有毒,或许也正是因为毒的缘故才让他们晕头转向生了幻觉一直出不去。因而这回所有人都戴上了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闻言不少人都答应下来。   闫大娘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根树枝,拉开面罩放在鼻子下微微一嗅,皱起眉。   “这树枝的确有毒,据说汁液能用来练蛊。”闫大娘道,“我原来认识一个云南来的苗族女人,她和我说过她们族中会种这样的树,以毒浇灌,折下了将汁液喂给蛊虫,据说有的毒蛊很爱吃这东西。”   闫大娘嫌弃地把树枝扔到一边,边走边说:“看来果然来对地方了,这么一大片毒森林,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人。”   姜遗光面露担忧:“师父,您是说背后有人靠这个地方养蛊吗?”   闫大娘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她微微侧头,看一眼跟在他们身边一个干瘦的女人。   那女人把头发和脸都裹得严实,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和有点发黑的眼周皮肤。她看起来很奇怪,如果闭着眼睛,瞧着就像个已有四十来岁的妇人,可睁开眼睛后那双眸子又亮得很,像一个漂亮的人偶。   女子姓李,只让人称她李氏,除此外什么也不透露。她盯着这片森林,目光沉沉。   闫大娘指点姜遗光:“李氏就是从云南出来的,虽然不太通巫蛊,可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姜遗光冲李氏笑了笑,恳切地叫她一声,李氏微微点头回应后,一声不吭。   身后有人捂嘴偷笑。   姜遗光也没气馁,说了声相互照应后继续看路。   鬼哭林中地势不算险峻,但最麻烦的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到人膝盖的灌木丛,根本无处下脚。他们那晚跑出来时留下的痕迹早就消失了,跟没人来过一样。   于是他们也只能一边铲土一边走,一铲子下去把荆棘连根铲起扔一边,铲一段换一批人,保证前边始终有四五个人开路。   一路往里推,长长队伍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姜遗光时不时发出的指路声。   全都是漆黑的荆棘灌木与秃树,没有一点路。寻常人进来了恐怕就是两眼一抹黑,好在姜遗光还记得,根据那晚的印象,七拐八弯带众人带到一处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的覆盖着毒荆棘的平地上。   平地周围还堆了几块半人多高的巨石,也是黑乎乎的,特别沉,几个人上去搬都没能搬动,最后还是垫了块小石头拿铲子当杆秤把它撬动着往旁边滚了两圈。   “如果我没有记错,阵眼就在这里。”姜遗光指着巨石推开后露出的柔软褐黑的泥土道,“只不过我们那天晚上发现时,它上面还没有石头,现在这块石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近卫蹲下去伸手碰了碰,他手上戴了护指,指头很容易就在泥土表面戳了进去,往外一翻,就见漆黑泥土中混杂了不少细细密密的半个米粒大的白色虫卵,手指提起时,护指的皮套还往下滴了点浑浊的水液,看起来十分恶心。   “真有不少虫子啊……”   “这么小,估计是什么蝇虫。”   姜遗光也蹲下去看,否认道:“不是蝇虫,苍蝇卵不会这么小,要比这大一些,长一些。”至于是什么虫,他也不清楚。   “还是先挖出来吧,阵眼如果不破坏掉我们恐怕都走不出去。”他说。   最后开路的几人把铲子交给下一轮的,其他人退开围成一圈,那几人铆足了劲铲土,泥土飞溅,很快就堆起了一小堆。   土坑当中渐渐积了水,越往下铲泥土越湿。隔着面罩也能闻到一股近乎甜腻的烂臭味,令人很恶心,就像猫死了许多日或者一大堆花放在一块儿腐烂掉的气味一般。等土坑挖到有两尺深三尺宽时,里头积的水都有半尺厚了,绿荧荧粘稠得恶心,当中还泡着不少从地下漂起来的白虫卵。   那股气味也愈发浓郁,已经到了戴着面罩也难以忍受的程度。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挖坑的一人再也忍受不了,把铲子往身边人手里一塞就避到旁边直接揭开面罩吐了出来。   随着他的呕吐,另几个人也终于憋不住,纷纷丢了活到一边吐去了。   按人数轮着来,他们退了就该到姜遗光和另外几个了。眼见其他人不情愿,姜遗光也不在意,自己捡了铲子凑上去,一铲子一铲子往下挖。   小时候他祖父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去衙门验尸时常常把他带上。有时大夏天的从乱葬岗里刨出个肿胀腐烂的尸体祖父也要硬着头皮验尸,他早就习惯了各种怪味。   一锹又一锹下去,那些士兵们也苦着脸过来了,挖两下就跑去旁边吐一阵,来回跑几趟吐到最后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那些墨绿色粘稠的汁液也仿佛无穷无尽般从地底渗出来,源源不断往上涌。好不容易铲干净,底下又汩汩冒出来了。挖了许久,其中铲子底下终于碰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由得喜上眉梢:“成了成了!我挖到了!”   其他人连忙铲水,他用力一铲子下去铲在方才感知到的坚硬的东西上,咔嚓一声,像是蛋壳裂开的声音。等他把铲子往上一提,就看见铲子顶端捅进了一个白色的玩意儿进去。   他好奇地把铲子提上来放在地上,脚踩着那东西用力把铲子拔出来,其他人也凑上来看,不过都很小心地没有摸。   背面看还不清楚,拨到正面就能看出来是一张白色的面具,一直在底下泡着一看就有毒的汁液也没有烂。用铁锹敲敲,还挺硬。反而是刚才士兵往下一铲子不偏不倚正好捅进了它嘴巴的开口,才能把这面具带上来。   其他人的铲子也碰到了点东西,连忙把绿色的毒水从里面舀出来泼到远处,又不断往周边挖,挖大了这个坑洞。   正如姜遗光所说,底下是一口倒埋着的棺材。   他们那日挖出棺材以后只小心地掩了一层土,根本没挖这么深。再说姜遗光也压根没看见什么虫卵和毒水,更别提这面具了。   可那棺材……的的确确就是他那晚看见的棺材,棺材盖朝下底朝上,纹路一模一样,如果里面真埋了人,恐怕也是背过身埋的。   “可能后头又有人来过,也可能是这机关把棺材藏得更深了。”闫大娘道。   “不管怎样,先把棺材弄出来吧,看着也不大,应该不沉。”   几个人把坑洞其中一边再往外刨,挖出一条斜坡,几个人拿牛皮裹住鞋子从另一边踩进去,用绳子拴套好了棺材,绳子另一头一抛,其他人把他们拽上来。斜边外的人接着绳子就把棺材拼命往外边拉。   一点点移位……   出乎意料的是,棺材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木板给吸住了似的,死活拉不开。十来个人套着绳索向拉纤一样拼命拉,那棺材却动弹一点后又立刻吸了回去,好像底下也有一帮人拉扯着棺材和他们较劲儿。   姜遗光站在一人多高的坑洞旁边往底下看。几个入镜人跟着他一块儿看,手里拿着镜子往下照,试图能多照出一点光来看得更清楚。   姜遗光手里也握着镜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下面,他看见棺材移开些许方位后露出下方比黑泥更漆黑一点的东西。   不像是泥……更像是木头,或者……暗道?   而且,那天晚上马元义很容易就把刀捅进了棺材,那晚的棺材十分轻薄。这个看起来明明一模一样,却格外坚硬厚实。   难不成不是同一个棺材?   姜遗光都有些糊涂了。   近卫们全都去帮忙了,几十个人一齐施力下,棺材终于被他们拽得移开原位。还没等其他人看清楚底下是什么东西,瞬间涌上的绿色的毒水就盖过了原来漆黑的地底。   这些毒水涌得更加欢快,迅速往上涨,姜遗光毫不怀疑,如果再这样下去那毒水迟早会涌上斜坡溢出来。而他刚才看见的东西……   姜遗光心一横,直接从上面跳了下去,一片惊呼中,他不管不顾地弯腰伸手在迅速没过小腿的水中摸索。   “你不要命了?!这里很可能有毒!”闫大娘又急又气,姜遗光也没管,反而冲上面目瞪口呆往下看的一个入镜人笑了笑,“劳烦把铲子扔下来给我。”   那人呆愣愣地一巴掌拍在身边同样呆住的人:“快点!铲子给他!”   后者傻了一般赶紧丢下去,姜遗光泡在水里一手在水下扯着什么东西,昂起头另一只手一伸,稳稳当当抓过铁铲,反手就将铲子捅进了下方他刚才摸到的缝里。   他刚才看见了,所有的汁液都是从这块贴着泥地的方形木板边缘渗出来的。   铲子铲进边缘,用力往上一撬!紧黏着土地的木板被撬起半尺高。   哗啦!   绿色腥臭又粘稠的毒水水位瞬间往下落,露出膝盖以下已经泡得发绿、又麻又痒的两条腿。   一时间,众人大喜过望,其他人也要下来帮他。姜遗光连忙摆手制止,让他们只要下来一个就好。   刚才一铲子刺中面具的士兵嗷嗷叫着抢了先,从边上小心地跳下来,拎起铲子兴奋地往他身边跑。   一人多高的大坑洞,一边挖成了斜坡,几十个士兵拖着棺材往上拉。那小兵只能从另一边跳下来。坑底湿黏,一不小心就要陷进去,他很小心又迅速地往姜遗光身边赶。   顶上围观的几个入镜人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快跑!!”   “别管了!赶紧走!!”   姜遗光猛回头看去,却见刚才好不容易被拖上那条被挖凿出的斜坡一半的棺材气势汹汹飞快往下滑!   它上边绑着的绳索全都断了!   几乎是一瞬间,棺材就从长坡上疾冲而下,重重冲进了另一边泥土中,棺材嵌进去一半,出不来了。   而姜遗光……在那一瞬间跃起,当棺材撞在泥土壁上的同时,他已借其力翻过棺材另一面稳稳当当落地。   泥土湿黏,他也差点没出来。只要他晚那么一点点……他就会落到像那个跳下来帮忙的士兵一样的下场。   场面瞬间寂静,嘘声爆发。   他们好不容易把棺材弄到一半,谁知道绳索不牢靠,又掉下去了,这不功亏一篑吗?   但好在那绿色的毒水没了。加上方才这口厚重的棺材滑下来时,姜遗光正好把木板撬高了一个角,于是它直接将那块木板掀飞出去,露出底下黑洞洞的几尺宽的一条暗道来。   而棺材也经过刚才的翻滚,正了过来,棺材盖朝上。只是嵌进了土墙里罢了。   于是他们连悲伤都来不及,反而先高兴了一会儿,连忙分派人手下去把嵌进墙的棺材弄出来。好不容易将它扯出来后,被撞得也跟着嵌到墙里的士兵肉泥一样的尸体跟着扯出来了。   刚扯出来,几人就倒吸一口凉气。见过的死人再多也没见过这样的。   整个人撞得零零碎碎一团人形的饼也似,骨头全碎了,和皮肉五脏六腑一起被压扁,血还在往外流。他手里还拿着铲子,铲子顶端好巧不巧贯穿过他的嘴巴平平切了进去,脑袋从嘴巴以上切成了两半。   和那张他一铲子插进嘴巴开口的面具一模一样。   大伙都想起了被他捅穿开口的面具,背脊不由得生出冷汗。   同一把铲子,同样的死法,让人很难不想到报复二字。   有人捡起了刚才被放在一边被捅穿的面具,那张白色的面具嘴巴部位原本该是个小口,铲子凿进去的裂纹正好从嘴角两边蜿蜒往上,一直裂到了耳垂边。   看起来……就像它露出了报复成功的快意又狰狞的冷笑一般。   “行了行了别发呆了。”捡面具的人被同伴喊一声,不太自然地安慰,“既然来了,那肯定是不能太顺,该想到的。”   捡面具的人诺诺应一声,把面具放下,跟上去忙活。   他们把那人碎了的尸体拣出来搬出去,再把棺材就地开了。刚才棺材背着没法打开,现在棺材自个儿翻成了正面,那就没什么顾忌。   撬开之后,再把里面的东西拆分运上去,这不就简单了吗?   至于地道……近卫们都有经验了,久封的地道底下通常有毒气,先打开盖让里面的毒气飘出来再说。刚好等他们开完棺材了,这地道差不多也能进去了。   一时间,坑洞底众人忙得热火朝天。   巨大棺材被撬开,钉子拔出,削铁如泥的各样兵器刺进去,削破内藏的机关。   几十个人一起忙碌,也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将棺材与棺材分离。   在此期间姜遗光甚至找了个地方换了身衣服,他身上沾了太多毒水,虽然入镜人的体质会让他很快恢复,可粘在身上也并不舒服。   等他回来后,周边人正预备着开棺。   “各自留神点,万一有个机关啊毒虫啊什么的自己躲开,不要凑上去。”   “等盖子彻底掀了再看……”   一群人唧唧喳喳说话,铁凿子一点点铲开严丝合缝盖上的棺材盖,往前重重推动,便发出艰涩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响。   开棺人憋着气只开了一条巴掌长的缝就迅速避开,其余人亦做鸟兽散避开丈许。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凑近去。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一点一点的,将沉重厚实的棺材盖侧掀而下,重重砸在湿软粘腻的地面。   ——里面没有尸体。   一套女人衣裳,上面盖着个包裹,因为几次颠倒,衣裳和包裹都散开了。能看出衣裳并非本朝样式,更像是几百年前的唐时女子所穿的诃子裙。包裹瞧着样式也老。   姜遗光没有说话。   他那晚……马元义打开的棺材里,放着的是属于男人的衣物。   这里却是女人的衣物。   真的不是同一个吗?明明路线没有错,就该是这个地方才对。   他不认为自己看错了,可除此外,没有其他解释。若说是因为机关,机关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身上碰了毒水的地方都在发疼,火辣辣得像要掉一层皮。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漫不经心地将正大块大块掉皮的手相互蹭了蹭,蹭掉外面那层白色的皮,露出底下带着肌肤纹理的红肉。   世间谜团太多了,若不是这件事发生在单州,又被他撞见,加上那纹路一模一样的花纹……他可不会自找麻烦,有些事本就说不清的。   那件衣服被人小心地提了起来,展开看。   首先,这料子很好,上面的纹样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应该是个贵族女子。   其次,这件衣裳的主人个子应该不低,是个高挑的贵族女子。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被倒埋在这儿。   按理说,种生基不应该好好埋葬在风水宝地吗?倒埋棺材,还是乌龙山这种险恶之处,看起来反而像是和墓主人有仇一般,存心借此地诅咒她。   小包袱里的东西也拆出来了。   指甲,头发,一小管血……   姜遗光凑近了看,还拣起一小片已经快变成石头的指甲片。   那不像是剪下来的,反而像是从手指头上硬生生剥下的,十指指甲俱在,风干得不成样子。   他慢慢地在脑海里回想……想着这些指甲的主人的手应当是什么样子。   祖父曾告诉过他,不同的人,身上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就算有双生子长相差不多,他们的手脚和骨头也是不同的,指甲、牙齿也必然是不一样的。   姜遗光捏着十片风干的指甲,微微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一双又一双手在脑海里飞快闪过,他总觉得……这些指甲构成的手,自己应当见过。   直到那双手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每片指甲都能完好对应上。而那女子的个头也正正好和那衣裳合身……   脑海里想象的女子面庞逐渐清晰。   ——是王落。   姜遗光睁开眼睛,看向正在议论的其他人。   这口棺材里放着的是王落的随身物件。   而他第一回进鬼哭林那晚挖出来的棺材,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属于洛妄。   王落、洛妄……   他们会是什么关系?为何模样与性格都如此相似却又在某些地方天差地别?一为男一为女……   简直就像他和将离一般。   将离是另一个姜遗光。   王落呢?会不会是另一个洛妄? 第310章   棺材看过后, 他们就该进地道了。   地道里往外飘着不明显的臭气,闻久了让人发晕,可他们也不能不下去。把面罩全都浸湿了重新戴上,又往底下再丢了几斤炭和石灰下去, 停了一刻钟, 才让人下去。   第一个下去的是入镜人, 并非近卫,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提长刀,腰上栓着细绳, 细绳放了五尺长的地方又拴着一个近卫,以此类推每隔几尺就下去一个人,绳子拴着以免走散了。   有入镜人在,就不用担心鬼遮眼或鬼牵绳。有近卫在,也不必担心有人埋伏。   以往这类探秘事件中, 若没有入镜人跟着,即便他们武功高强,又在身上拴了绳,鬼也能悄悄遮住你的眼睛, 解开绳子, 有时眼前看着明明是那个人,跟上去后一拍他肩, 回过头来却只见一张鬼面。   闫大娘就记得,有一回她和一群人进入某个山谷中,那山谷里瘴气毒虫多, 听闻也有诡异, 地上也崎岖难行,她和某个伙伴与大家走散了。二人便挽着手走。   走着走着走到一半闫大娘感觉不对劲, 回头一看,她牵着的同伴不知何时变成背向她倒着行走,吓得她魂飞魄散,一把甩手逃了,那东西还背对着往她逃跑的方向飞快爬,像一只背折过身的蜘蛛。   若不是她侥幸找到了其他入镜人,恐怕她就要死在山谷里面。   不过这回,她需在外主持事务,就不必下去了。   “里面怎么样?有东西吗?”外面的人往里喊。   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的洞中传来带着回音的模糊声响:“没有……下来吧……”   接连好几声不同的声音,数了数,正好是刚刚下去的数量。上面的人才放心。   地道中不能点火,一是怕把人要吸的气给烧光了,二来有些地下宫室怕水浸于是放了许多除水物,这些东西很容易点着。所以他们身上带了许多假制的“夜明珠”。   天然夜明珠极为昂贵,但大梁能工巧匠何其多,钻研后也琢磨出了一种白日放在外照晒,夜里就能散发出荧荧绿光的夜明珠。虽然比不上火,可到底也能起个照明的作用。且这东西也不便宜,也就是近卫们才能调来这么一批“夜明珠”。   但从上往下看,那些拿了夜明珠进去的人一进去后,身上的光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看不到一点光亮。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在上面问。   姜遗光走在最后一个。   闫大娘原本不想放他下去,可姜遗光自己执意要求,加上他对乌龙山的确更熟悉些,只得同意。   姜遗光身上也绑了绳,跟在身前离他几尺远的近卫身后,手握山海镜与刀,夜明珠穿了绳挂在胸前,慢慢的、一步一步往下走。   洞口往下青石铺成台阶一路延伸到黑暗深处,踩上第一步,那股隐约的臭味便扑面而来。姜遗光继续往下走,洞口不大,等他小腿没入洞口时,前面的近卫就已经被洞口边缘遮住了,除非弯下腰去,否则也看不见他身上透的光。   他感觉从地底往上涌的不光是臭气,还有湿冷的寒意。姜遗光穿着皮靴子,在十月天足够暖和,可慢慢走下去之后依旧感觉自己走进了冰里。   他涌起一股可怕的直觉,他预感到自己如果再走下去很有可能会死。这种直觉曾在过去很多次救了他的命,他比相信任何人都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腰间和前面人连在一起的绳索随之绷紧。   “里面真的没问题吗?”姜遗光举着镜子问。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漆黑洞窟,从那里传来了近卫的声音。   “没有,快进来吧……别耽误时间……”   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出是谁在说话。有些耳熟也有点陌生。   他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缠在腰上的绳子拽了几次,那头的近卫无奈道:“快下来吧,里面真的没什么东西,不必担心。”   岸上其他人看姜遗光的目光也带了点怀疑。   当然,他们倒不是以为姜遗光懦弱。事实上比较厉害的入镜人在他们内部的名声都流传开了。要说他胆小,那入镜人里就没几个胆子大的。   所以他们都觉得要么是姜遗光忽然中了邪,要么是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离他最近的闫大娘问:“你怎么不下去?”   姜遗光抬起头:“我有点累,站在这里休息一下……”他就站在原地这么说着话,慢吞吞的,忽地冲闫大娘挤了挤眼。而后猛地攥住绳子往上一冲!   闫大娘在他冲出来的一瞬间就抽出腰间长鞭甩出去,鞭尾柔顺地缠上姜遗光的腰将他用力往自己身边拽。   猝不及防下,那东西直接姜遗光和闫大娘合力被拽出了地洞,暴露在昏暗日光下。   ——绳子另一端根本不是近卫,而是一截干枯的木头!   姜遗光和闫大娘的动作实在迅速,等尘埃落定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全都绷紧了弦。一半人围过去迅速将两人带开,另一半人也瞬间离开几丈远。   被日光一照,木头好像被丢进水里的烧红的煤一样发出滋啦滋啦声响,拼命冒白烟。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截木头直接被晒成了一堆灰。   “里面的人……”近卫之中一个还算说得上话的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隔的老远朝底下吼,“你们在里面咋样了?”   里面传来断续模糊的回应。   “还好……你们快点……进来……”   “你们……进来……”   声音发出闷闷回音,有点陌生。   地底间或传来轰隆隆闷响,嘎吱嘎吱,犹如野兽嚼骨。离的最近的那人吓的一哆嗦,伸手就把地道的洞给盖上了,底下的声音仍旧慢慢传来。   “你们……下来……”   “下来……”   外面还剩下的十几号人全都沉默,隐隐还带着恐惧。半晌,闫大娘愤恨地一捶地。   “人估计都没了!”她咬着牙说,“可他们的镜子还在里面!”   姜遗光正在解腰间的绳子,闻言道:“就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如果是鬼,山海镜不可能不起作用。如果是别的东西,以他们的武功,也不至于发不出一声来提醒。”   其他人也猜不出,七嘴八舌,有的说里面可能带毒,有的说里面估计是人下了药,看见有人进去立刻捂了嘴把人杀了。还有的猜测可能是机关一类。   不过,不管怎样,他们暂时不能再进去。   但更大的问题来了。   无主的山海镜空置着,必然会引来恶鬼。刚才一共进去了四个入镜人,四面镜子遗失在这个鬼地方,谁知道会引出来什么东西?   场面一时间静默下,他们不知道是该打道回府,还是再进去冒险试试。   姜遗光脸上也带了愁色。他解下绳子,揉了揉被拽得生疼的腰,没吭声,让前面凑在木头旁边的几个人让一让,自己也凑过去蹲下了仔细看。   被拉上来的木头变成了一堆粗糙的灰,姜遗光抽出匕首,用刀尖在那堆木头渣里翻搅。果真让他找到了一点炭灰。   刚才他们丢进去几斤炭去味儿,这截木头就带上了炭灰。   看来,地道下面还是有实地可踩的,总不至于落空,且姜遗光比了比刚才解下的绳子,正好是他原来系的长度。   换句话说,那要命的东西就在洞口。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冲破石板闯出来,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没命!   他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僵持着不过是因为命令罢了,要是他们胆敢主动放弃收回山海镜,等待他们的是比死还残酷的刑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闫大娘身上,后者一咬牙,看向姜遗光。   “……所有人听我号令,退开十丈远,如果半个时辰后我们还没有出来,就立刻离开!”   姜遗光对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是!”其余人齐齐应声,旋即毫不犹豫带人往后退,只留下姜遗光和闫大娘还在原地。   姜遗光把头发重新拢了拢,认真梳好。他随口道:“师父,既然夜明珠无用,不如用烟火放进去试试。”   他的提议让闫大娘眼前一亮,点头称赞:“你说的不错。”说罢,伸手一抹,那一管子三指粗的竹管落在手心,另一手摸上火折子,扒开火折子的管就往上吹,火苗点燃了竹管引线,同时一脚踢开盖在地洞口的石板,冲天烟火顺着长长阶梯直冲进了地道,炸开,暗室大亮!   一簇又一簇烟火以无可抑制之势冲向地洞底,让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阶梯最近头有一处拐角,砌得略宽些,从阶梯后半截到尽头拐角,堆积了满满当当的森白尸骨,白骨身上挂着破碎衣裳。还有的新死不久,看上去就是刚刚下去的几人。   除此外,墙上也挂满了东西。   干枯、发旧,一层层血肉骨骼都被腐蚀殆尽只留下皮囊的人皮。头连着枯黄的头发垂下,以千奇百怪之像吊在拐角暗室各处。   闫大娘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下去的近卫中,好几人都是用刀好手,他们竟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洞里。   里面到底有什么?   除了尸体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就着信号烟火的光,姜遗光迅速把几具尸体的位置记下,发觉他们的位置相差不远,应当是在同个地方死去的。   不是鬼,会是什么?   除了鬼以外,什么机关能让自己身前绑住的人变成木头?   烟火放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熄了,毕竟烟火筒小,塞不进太多火药,不过这点时间也足够了。   闫大娘把用废的竹筒往下一扔,听它咕咕咚咚顺着楼道往下滚,很快声音就消失了?   “走吧。”闫大娘道,她把鞭子仔细藏好,抽出长刀,道,“我走前面,你需小心些跟着我。”   姜遗光笑了下:“好。”   “若有不测,你立刻往回走。”   “好,师父。”   洞口狭窄,又小,楼道就更倾斜,所以刚才他们都是一个人下去以后另一个人再跟着往下走。姜遗光把山海镜藏好了,一只手搭在闫大娘肩上,另一只手握紧匕首。   顺着闫大娘往下踩的步子,二人几乎紧贴着慢慢往下走,浑身绷得死紧。   一点点,自上往下步入黑暗。   忽地,姜遗光手抖了抖。   在他完全没入黑暗的一瞬间,心用力地跳起来,与此同时好像有东西在他肚子里横冲直撞不断噬咬,瞬间的剧痛让他额头一下子冒出汗来。   “长恒?你没事吧?”闫大娘察觉不对,连忙问。   姜遗光本以为是洞底的古怪,想告诉她,电光石火间忽地明白过来,是蛊虫在咬他。   “没事。”他忍住了,握在闫大娘肩头的手重了重,示意自己还在。   闫大娘却顿住了一下,一看自己左右两边肩头都落着一只手,奇道:   “你两只手都搭在我肩上,自己不用防身吗?”   姜遗光下意识回话:“两只手?我只搭着左手而已。”   ——一瞬间两人反应过来!窄小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阶上,闫大娘抽刀旋身劈砍过去。   姜遗光上身一仰,就着他身上一点点夜明珠的微光闫大娘的刀平平地贴着他鼻尖划过,和另一把剑撞在一起。   “下去!”闫大娘低喝一声,另一手抓过姜遗光转身将他往下一抛。后者轻巧地借力落在地面,周边尽数堆积着白骨,抬头望去,上头叮叮当当刀剑相击声顿时如雨点般密集起来。   姜遗光能夜间视物,可也需要一点光亮。夜明珠的光太过微弱,他只能看清自己周边堆积的尸骨,好些已经发臭了,难闻的恶心。他也不在意,凭借刚才的记忆翻找起来,很快将四面山海镜全都收在了自己怀中。   上头发斗声更响,他听见了些许闫大娘的闷哼声,她似乎想喊人,可又喊不出来。   不光是她,他自己也是。   这里放了毒!姜遗光捂着喉咙无声地咳嗽,他说不出话来了!   怪不得……刚才那些人也开不了口。   擅长用毒又武功高强的人……   身体里那只蛊虫还在乱窜……   嗓子发疼,说不出话来,姜遗光从喉咙中发出气音:“王落!又是你……”   棺材是王落的,地下宫室和上面栽种的无数毒木也是王落的。   她还通晓阵法,精通毒蛊之术。   怪不得……王落一直向自己打听乌龙山,因为乌龙山上的东西就是她布置的吧?如果自己当时说了山上所见所闻,恐怕她就不单只是下蛊了,而是会立刻把自己杀死!   但现在他自己走进了这间地下宫,如果闫大娘不能取胜,王落绝不会放他们活着离开!   姜遗光反应过来后就试图故技重施点燃火折子,令他失望的是,这地下毒气太重,火折子根本吹不燃。   停留的一段时间,眼睛已经开始发疼了,恐怕再这样下去他的眼睛也要失明。   可闫大娘与王落的武功都能称得上江湖中绝顶高手,不是他轻易能插手的。且王落在这地下宫室应当住了很久,早就习惯了黑暗,也有毒的解药。   和她一比,闫大娘实在弱势不少。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就在脑海中权衡了利弊,他用力举起地上的几具破碎尸体,狠狠一砸,发出明显的动静,让台阶上打斗的两人都望过来一眼。   看过来的刹那,姜遗光以镜与刀相击,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身上还带着夜明珠,敲着镜面,转身就往里跑。   他的意图很明显,让闫大娘先离开,做足准备才能捉住王落。   至于他……他大可以选择进入山海镜躲避,亦或者召出厉鬼。   王落一时之间杀不死闫大娘,她不能放对方离开,更不可能放任自己在这里捣乱。所以她一定会来捉自己。   现在……就看闫大娘能为自己争取多少时间了。   姜遗光跑得很快,夜明珠和铜镜都被他藏起,像一阵黑暗的风飞快从漆黑的道路上匆匆掠过。   上头,王落一分心,便被闫大娘抓住时机划了一刀,左臂鲜血淋漓。趁这机会,原本隐隐落后两三招的闫大娘又占了上风。 第311章   地下宫室很黑, 长长阶梯把光亮一丝不漏地阻拦在外,下去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方向。姜遗光为了隐藏踪迹又将夜明珠藏了起来,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景象,就着眼睛里的一点微光不断往前进。   他的行为十分冒险, 地下的机关、分布、有多少人他一概不知。从王落的手段和他破坏鬼哭林机关后没几天就复原的情况来看, 地下应该住了不少人。   人,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刚才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不像是王落发出来的。王落应当一直埋伏在地道口,而那些声音有远有近,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外面打斗声仍在继续, 他略放下心,慢下脚步,谨慎地小心前行,边走边看。   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约五尺宽的石板路上,道路两旁墙面极高, 雕有兽纹,暂时看不清样式。而在他刚才匆忙跑下来时也听见了墙面两边每过一小段传来的风声,说明这不是一条封闭的过道,过道两边应该有几条岔道才是。   姜遗光默默记下自己来时路线, 以免到时走不出来。   走到这里, 眼睛和嗓子反而没那么疼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能说一点话。姜遗光想起自己在上面听到的声音, 他猜测这里应当做了什么手脚,让外界上头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就像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 还是能清晰地听见王落与闫大娘的打斗。但相反, 他们在洞口时,就不能完全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   姜遗光想明白后就试探地开口:“你们还在吗?”   黑暗中, 声音传开去。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回应。   “我们都在……”   “下来吧……下来……”   没有人,不知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还有一道最近的甚至是从姜遗光右边肩膀上几乎贴着他耳朵发出的声响,后者猛地扭头避开,连进三步移开原位。   但……他好像听清了。   声音大多数都是从上面传来的。   姜遗光抬头往上看去。   鉴于上面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外面打斗声虽然微弱但还能听见些,他便掏出夜明珠,托在掌心举高了看去。   荧荧微光,照出高旷房顶平铺无数狰狞人影,没有骨头,像布帛浸了水胡乱甩开巴在墙面上,一张张干枯惨白的脸在荧光下露出奇怪的笑模样。像是画上去的,又不大像,不仅有显露出往外凸出来一点的纹路,有些人影的头发还往下垂了些。   他伸手碰了碰,是真的人发。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贴在墙顶的人皮。   人皮在和他说话。   “下来……”人皮还在笑着说话,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姜遗光一把将夜明珠重新塞进荷包里遮住光往前奔去,离开原地。   不光上面贴着的人皮,他脚下踩着的也是,包括墙上方才他以为是野兽纹的壁雕,同样是人皮堆叠起来的雕纹。   杀了这么多人,王落……或者王落背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下面已经有了恶鬼,为什么王落没有死?她竟还能好好地待在这地下宫室?   姜遗光不再走平道,而是专挑岔路走。他记着路线,只感觉自己越走越深,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人皮贴影。   他数次以山海镜照面,确定自己没有被鬼遮眼,前方也没有鬼打墙。   这些人皮好好地贴在墙面和地上,没有动静。若不是刚才姜遗光试探出声,恐怕也不会发现它们竟然是人皮。   也难怪底下不能有光照,一旦点起灯,她的秘密就暴露大半了。姜遗光心想。   他越走越深入腹地,倒不是胡来的,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杀破阵的阵型线条和瀛洲岛上青铜鼎的花纹一模一样,地底或许也可以照着这条路走。他尝试着将眼前道路代入进自己见过的青铜鼎花纹中,发觉确实能对应上,每一条纹路对照着相应岔路,便继续向前行。   很快外面的打斗声就听不见了,他一路往前走,不断拐过岔道。   他原本怀疑底下除了王落以外还有她的部下存在,可一路走来,没有人阻拦。机关也少见,唯有路边时不时堆积的一两堆白骨。他仿佛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迷宫,若有尽头,也不知尽头有何物。   而且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要是王落还没有和闫大娘分出胜负,绝不可能。   他看得清楚,黑暗中闫大娘要弱王落几分,就算因为自己分心使王落差了一招,也迟早要弥补回去。   所以……王落要么就是追出去了。   以她的身手,她可以把带来的所有近卫、士兵、入镜人全部杀死。她能做到。   如果是那样,反而麻烦。姜遗光原本的设想是故意让她来追自己,闫大娘可以先退出向京城求援。等王落来了,自己再利用山海镜中的鬼困住王落或杀了对方,再不济也能直接进入山海镜中避一避。   但如果王落要下定决心先杀了闫大娘等人,若她把出口封锁,等着最后解决自己,那就……很难办了。   他戴着浸湿的面罩,面罩里放了药,浸透后就能解毒。即便如此,地下的味道依旧不好闻。   除了土壤潮湿闷热的气味外,还有不知用什么勾兑出的毒水的刺鼻气息,墙上的人皮贴影也隐约散发出腐烂臭气,一股脑混杂在一起。但在此之外,姜遗光还闻到了非常细微的血腥味,如影随形般跟着他。   他身上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地下发生了争斗流血。不过以王落的手段,杀几个人并非难事,姜遗光几次寻找也没找到气味源头,便没有多管。   沿着他记忆中的阵法路线,一直走到了尽头。   姜遗光虽心里隐隐感觉不安,还是拿出夜明珠照了照。   就着隐秘微光,他看见了和自己相隔丈来远的尽头处,两扇顶天立地的高大青石门,约有两人高。一左一右似乎都画了什么事物,还有字,只是看不清。   大门门前有一条环绕着门的坑洞,犹如干涸的护城河一般,只不过护城河里流淌着水,这环形坑洞中却是堆满了森森白骨,像一道弯形的白环在大门前。   门后面会是什么?   王落当真去追闫大娘了吗?可为什么……他还是很不安?姜遗光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扑面而来的不安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埋没,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   所以……   姜遗光站在白骨堆前,垂着头慢慢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那堆白骨滩中。他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决定了要踩过坑洞走进青石门似的。   银亮剑光电一般闪过!   他在那一瞬间骤然暴起,掷出夜明珠同时抽出腰间软剑旋身划去,一气呵成!   夜明珠当啷掉落在地,碎成两块滚落开。姜遗光猝不及防毫无杀气的一剑令身后人根本无从躲避,嘴角到耳际划出一道血淋淋口子,嘴角皮肉裂开,汩汩淌血,白骨森森。   若非躲避及时,这一剑本来可以划破她的喉咙。   但姜遗光也没有第二个能偷袭的机会了,他轻轻吸一口气,浑身绷直了站在原地,手中软剑死死地握着,另一只手也在丢出去夜明珠的下一瞬摸到了怀里的山海镜。   “果然是你,王公子——”   夜明珠的微光让从上方倒吊下来、脸上还淌着血的王落看上去更加阴森可怖。   她以一种古怪的犹如蜘蛛一样的姿势攀爬在过道顶端,一路悄无声息在上方爬行,不知跟了多久。   恐怕……在姜遗光发觉上面贴着的东西是人皮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跟着他。那些打斗声,估计也是伪装出来的。   她身上带了伤,肩膀处衣料晕开一小滩血,估计这才是姜遗光一直闻到鲜血气味的原因。   姜遗光手中软剑握得更紧,剑刃缓缓流下鲜血,一点点渗进了握紧剑柄的右手指缝中,一滴不剩地被攥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他的眼睛在夜光中像狼一样亮,蓄势待发。   王落趴在过道顶端,脖子往后仰,两只眼睛倒吊着露出一大片眼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她的一边脸被划开,脸颊像一块被中间撕开的面皮露出牙齿,两片撕开的肉挂在脸上。   她就这么盯着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姜遗光掌心的血液即将干涸,她才动了动,影子一样从顶上溜下来,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姜遗光。   “你怎么会知道阵法……”王落口齿不清地问。   她脸颊一动,割开的口子就往外渗血,还漏风。她也没管,只是问起阵法一事。   出乎意料的,姜遗光感觉她的杀气渐弱。   她竟然不想杀自己?   刚才姜遗光还预备着一旦动手,他就立刻将血液涂抹在山海镜上。到时他们就会立刻入镜。镜中,王落的武功用处就没有这么大了。   可现在王落身上没有杀气,虽然对方目光和行为都十分诡异,但以直觉来判断,他确实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危险。   “你不用管我在哪里知道的,倒不如说说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阵法?”姜遗光声音还有点嘶哑,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王落轻飘飘看他一眼,眼神很古怪,她的模样在昏暗与荧绿的光下和厉鬼也没什么区别。   “这里是桃花源——”王落拉长了音。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西晋靖节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桃花源诗》?”   姜遗光手中剑不曾放松一刻:“自然读过。”   靖节先生,即陶潜,别号五柳先生。当然,他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陶渊明。   “诗集所序更加出名,名叫《桃花源记》。”王落怪异地吊了吊唇角,欣喜又甜蜜地说,“这里就是桃花源——”   姜遗光不信:“不愿说也无所谓,何必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王落依旧带着奇怪的笑,“你要知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姜遗光:“但你没有动手不是吗?刚才和你交手的人呢?”   王落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自然是跑了。”   姜遗光心中疑云更甚,他直觉王落在说假话。突地,心口又一疼,蛊虫正在啃噬他身体里的血肉。   紧接着,这疼痛便越来越厉害,好像它拿着凿子拼命在肉里凿似的。   王落看他气息一瞬间的不稳,哈哈大笑,笑声尖利,方才被划开的脸颊血印一直划到了耳垂,肉片挂着一抖一抖地动弹。   她的脸颊上又冒起几条鼓起青筋一般的痕迹,迅速攀爬到伤口处,紧接着,血肉淋漓的伤口里窸窸窣窣往外钻出几条毒虫,电一般射进姜遗光脸上,一溜烟就钻进了脖子,脖子上一痛,那虫子咬开一个口后就迅速从那个口里钻了进去。   他动不了了。   从王落身上爬出更多千奇百怪的蛊虫,攀爬在地面,又顺着他的鞋子往上爬,一旦触到露在外的皮肤便咬一口“哧溜”一声往里钻,消失不见。   数不清有多少只虫子爬进了身体里,啃咬、翻滚、胡乱冲撞……本就剧烈的痛苦瞬间加重了百倍。   姜遗光盯着她,声音更哑,身上有些抖:“又是蛊?”   王落直勾勾盯着他哈哈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她才缓缓开口:“猜对了——”   “死才是最简单最痛快的,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你就在我手中,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一席话语气森森,王落的目光终于变得阴冷怨毒,面孔扭曲得可怕。   可对于姜遗光来说,只要能活着,不论什么痛苦都是可以忍耐的,就根本谈不上生不如死四个字。   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   他立刻改口,小心试探:“你真的不杀我?”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懦弱。   王落反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阵法?”她心念一动,所有蛊虫齐齐作乱,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攀爬啃噬,皮肤表面鼓起一道道几乎饱胀得要破裂的细小肉团,鼓鼓囊囊,看上去只要用细针轻轻一扎就会炸开一小团血花。   她打了个响指,那些密密麻麻鼓鼓囊囊的肉虫瞬间偃旗息鼓,疼痛一瞬间消失了。   威逼之下,姜遗光“不得不”开口:“……我,我也是在别处看见的。”   “近卫手中有地图……”   话音刚落,疼痛再度席卷而来。   王落冷笑:“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骗我?”   “我没有骗你。近卫手里有一座青铜鼎,据说是千年前时铸造的,青铜鼎上的纹路就和阵法一模一样!”姜遗光语速飞快。   疼痛再度消失。王落瞬间移到姜遗光面前:“说清楚,什么青铜鼎?”   姜遗光心知自己去瀛洲一事虽然近卫们知道,但外人是查不出的,那尊青铜鼎也不知被放在了什么地方,他既要引王落去京城,便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那青铜鼎在何处,我每次去时都要蒙着眼睛捂上耳朵,坐在马车里任由他们带我去,去后也是这样一间地下密室。我实在不知青铜鼎在何处。”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阵法……到底是什么?”   王落没有告诉他,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于是又问:“为什么你说这里是桃花源?和五柳先生做的《桃花源记》有什么关系吗?”   “你自己去看吧——”王落话音刚落,姜遗光发觉自己忽然能动了,身后被大力一推踩进白骨堆里,好不容易站稳了,慢慢向前走去。   走到了青石大门前。   离得这样近,总算能看清了。石门两边都雕着奇怪佛像,和他在寺庙里见到的大佛形象有些不同,手臂与手掌结印姿势也不一样。细腰、纤眉、含笑,垂眼俯视。看起来不但没有寻常寺庙中的庄严,反而透着森森鬼气。   空白处以不知什么地方的文字写几段话,姜遗光从未见过这种文字,应当是异族语言。   ……等等,既是青石表面,为何是写上的文字而不是刻上的?   姜遗光试探地伸手去触碰,冷硬青石表面覆盖一层发软发脆的柔韧的皮,微凉,带点腥味。   也是人皮。   人皮上绘佛像,书经文。不知贴了多少张人皮,又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门边立一块石碑,石碑上也刻了字,远些看不清,姜遗光走近了看,发觉石碑上赫然刻着一整章《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遗光虽不信佛,却也明白佛门讲究清静苦修,而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则暗示着他意图避开尘世喧扰,百姓安乐。这二者之间并无太大联系。   况且陶渊明已点名了文章里的桃花源位于武陵,也就是武陵山一带,又怎么会在乌龙山?   王落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看出来了吗?”   她声音里带着癫狂。   “什么样的地方,会初极狭、才通人?”   “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明明在山中,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百姓安乐不知世事?”她指着石碑上的字,一字一句念。   “后来人想要去找,却再也找不到,再然后……后遂无问津者……”王落大笑,声音嘶哑,“你说说看?你觉得会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抿抿嘴唇,避开她直视:“……陵墓。”   “那个打渔人无意中进的地方,是一座陵墓。”   有山有水,桃花盛开,说明这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宝地,自然会有人将陵墓建在此处。刚进入陵墓,主墓道自然狭窄,而后墓室开阔,整齐排列。   所以才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所以后来人才会遍寻不得,太守乘船寻找也数次迷路。   况且,开头的桃花似乎也暗示了什么。诗词中不乏以桃花为题的诗句,可若从另一角度来看,桃木、桑木、槐木等树木皆为众人眼里的阴木。   “还是有地方不对!”姜遗光喃喃自语,“既是陵墓,墓主是谁?渔民所见多为农夫,他们怎么可能修建出这样大的陵墓?”   “除非,除非他们不是墓主人……他们也在墓里,因为他们要为墓主陪葬。”   王落轻轻抚掌:“聪明。”   她继续往下点那些字:“总之,桃花源可以在武陵山,也可以在乌龙山,不论在什么地方,它都是桃花源。”   当初的渔民,真的离开了桃花源吗?还是说那不过是渔民的幻想?   五柳先生又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是他想象?还是亲眼所见?   姜遗光曾与夫子学习时就疑惑。五柳先生在写了太守命人查找,遍寻不得后,文章本已可以结尾,为何还要再加一段刘子骥寻桃花源直至病终也无结果的内容?   他将这个问题问出来,王落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冷笑道:“因为那一段是后来加上的啊。”   “何意?”   “原来的《桃花源记》没有最后一段。于是世人纷纷寻找桃花源,有些更甚,去寻找帝王陵墓以求桃花源。他不得不加了最后一段警示众人。”   “凡入墓者,必死无疑。”王落道,“当初的渔民将桃花源秘密说出去以后,你猜猜……他的下场是什么?”   姜遗光摇头。   千年过去,谁也不会知道当初真相,王落说最后一段是加上去的也好,是后人编撰也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想想陶渊明,就知道了。”王落道,“他以渔民之口说一段亲身经历,下场自然不会好。”   “古有大才者,多半能见常人不得见事物,过于耳慧目明之人,往往不得善终。”   姜遗光沉默片刻:“所以你才要用种生基,是吗?” 第312章   王落转过身, 环胸看着他:“你知道种生基?”   姜遗光慢慢说道:“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真假。”   “王公子也见过那些东西,对吗?”   他指了指四周岩壁上贴着的人皮,阴暗幽森的地下, 唯有夜明珠散发的一点点幽绿的光, 照得两人脸色都十分诡异。   他看见王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浑身很僵硬似的,没有回答。   身体里的蛊虫也偃旗息鼓一般不再四处乱窜。   姜遗光继续劝说:“王公子,你既然没有杀我, 估计是因为我还有些用。我不想死,你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只是若你要杀了我,我也不想做个糊涂的枉死鬼,倒不如多告诉我一些, 也好帮上忙。”   王落才终于动了,问:“你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么?”   姜遗光:“我自然想忠心,可我更想要命。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我怎么敢反抗?”   王落笑道:“你倒是识相, 也难怪, 不识趣的人活不到现在。”   她点点石碑:“也罢,我不妨告诉你。”   “这儿是一处墓室的陪葬坑, 主墓室不在此处,这里只负责埋陪葬的人畜。”王落道,“我看这儿风水不错, 所以我在这里埋下了属于我的种生基。”   姜遗光迟疑:“……种生基, 真的有用吗?”他看上去也有些蠢蠢欲动,“我自小运气不好, 真能凭借这东西改运?”   王落抚掌微笑:“自然有用,只是现在想要找个好风水师就难了。”   “那些个风水宝地,大多被人占了,不是富商就是贵族。寻常的地方也根本改不了运。我运气好,找到一位高人,让我能寻到一位王侯的墓葬,借此改运。”   怪不得,这儿说是墓葬又太简陋,想象中的机关也少见,如果这里只是某个墓室的陪葬坑之一的话,就说的过去了。   王落没有自己找一块新地,而是占了某个人的墓葬,试图吸取“气运”。   只是姜遗光心里还有疑惑。   既然是陪葬坑之一,其余葬坑在何处?墓室又在哪儿?又是哪位王侯的墓地?   王落说的能看风水的高人又是谁?   莫非……整个乌龙山下就是一座大型墓葬?   姜遗光不能多问,王落性格喜怒无常,若是不小心触怒对方恐怕马上就要死,更何况,王落身上疑点不止一处。   如果没有猜错,王落根本就是……   他没有揭穿,转而说:“如果种生基破坏了,又会怎样?”   王落听了笑起来:“你终于知道问这个了。”她指指自己,“你猜?我会怎样?”   姜遗光手慢慢摸上镜子:“有另外一个你出现替你死了,不是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退到了青石门边,刚才他试探这道门并不沉重,很轻易就能推开。只是门里有什么就不清楚了。   姜遗光说:“我为什么知道种生基?因为我也用过。我小时候,家里人给我取了头发、指甲、一点血肉和贴身衣物,埋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后来就出现了一个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她叫将离。她一直想杀了我。”   “王公子,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他叫洛妄。”姜遗光话说得很慢,浑身绷紧了随时准备逃走,“我见过他,只是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来我以为你们是兄妹或姐弟,直到我见到种生基才明白,他是另一个你。”   姜遗光带着点儿邀功的意味笑道:“将离想要我的命,因为她想取代我。我猜那个洛妄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好在他死了,否则你也会有危险。”   王落一字一顿问:“你见过他?”   姜遗光笑道:“见过,他武艺高强,偶然间有了点交情,只可惜他后来发了疯,在街上胡乱砍人,被官府当场逮住了,后来在牢里就死了。”   王落:“你不是和他有交情吗?笑的这么幸灾乐祸?”   姜遗光仍旧微笑:“人已经去了,就算我哭他难道就能活过来不成?更何况他还活着就要威胁你,你要是出事我也会有难,我自然要笑。”   王落没话说,呵呵冷笑一声,指着门:“打开吧,进去看看。”   姜遗光没动:“我打开么?”他格外贪生怕死,“里面真的不会有机关?”   王落没耐心了,一刀横过去:“你不开现在就等死!”   姜遗光闭上嘴,转身来到门前。   青石门一左一右贴着人皮,人皮上画了他认不出的佛像,颜色很黯淡,不知过了多久。   他努力记下佛像的模样准备回去后画下,可一旦他试图回忆起佛像样子,就很难对上。眼前看着一个样,脑子里记住的又是另一个样。   姜遗光还是伸手搭在门扣上,轻轻推开。   果真没有锁,青石门距离尺来高的地方分割开,上面一大半是门,下面是高高石台阶。推开门后,里面泄出些封闭多时的灰尘气味。   姜遗光推开一半,站定在了原地。   青石门正嵌在过道最顶端位置,推开门后,豁然开朗,入目是一尊距离门约一丈远的顶天立地般巨大的石雕佛像。   姜遗光昂着头努力分辨,发觉石雕佛像的面庞和门上人皮若绘佛像有些相似,细腰纤眉,面若银盘,眼唇含笑,似喜非喜似嗔非嗔,少了几分寻常佛像的庄严,多了些妩媚姿态。从它的身后,又伸出好几双手臂,应当是托着各色法宝,只是手臂伸得长,从门框里往里看都看不尽,两边直接伸到了墙里似的。   探头进去看才知道并非伸入墙面,盖因这走道尽头是一片极宽敞广阔的宫室,远不似过道狭窄。只是在外面看不大出来罢了。   姜遗光不认识这是什么佛,他站在门槛边往里抬头看,努力仰到顶了也只能看见那张佛的脸,加上到处昏暗一片,头顶上还雕了什么就没法看清了。   “敢问王公子,这又是什么佛?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姜遗光询问。   王落没好气道:“这是别人的墓,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佛?”   姜遗光道声赔罪,不再多问。周遭昏暗,他看一眼佛像后,又退出来再看一眼门板上画着的两幅佛像。   左右两边的画像并不相同,右边佛像含情带笑,左边佛像则怒目而视,正大门看过去的这座佛像和右边的几乎一模一样。   左边的会不会也在里面?   他不过多看了一眼,并不耽误太久,身后王落就已不耐烦了,狠狠一推他:“滚进去!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姜遗光下意识要回击硬生生忍住,被推地跌进门里:“王公子要找什么?”   回答他的,是身后重重一声“砰”响。   大门合上了。   王落没有进来。   一定是里面有能克制她的东西,她才不敢进来!   姜遗光贴着门边左右张望,两处都是阴森森黑暗处,他心仍旧跳得很快,不安的感觉从未散去。山海镜已经被他转移到左边袖口处,手指抵着,如果刚才有什么动静他一瞬间就能把镜子照出来。   可他更能感知到游走在自己喉管与心脏旁的蛊虫的动静,只要他有一丁点轻举妄动,王落就会立刻命令蛊虫咬破他的喉管。   他不能保证自己的速度会比一只厉鬼来得更快。   是的,出现在他面前的王落根本不是人。   或许她曾经是人,但她现在已经死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从王落身上传来的不光是受伤后的血腥味,还有轻微的淡淡腐臭。   方才他划破了王落的脸,血却没有完全喷涌,反而现出一些死去一段时日后才有的血液凝稠的样子。   姜遗光曾听闻,有人死去后不知自己已死,便能和生前一样活动行事如常。这时千万不可突然叫破,否则他可能当场化为厉鬼。   他听过的一个故事便关于此。   传闻有一个猎户进山打猎,大半个月没回来。家人十分担忧,请人寻找。不等找的人进山,猎户自己从山里走出来了。他带回了不少猎物,家人十分欢喜。   可从那一日起他们家中便一直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臭味,臭不可闻。起初以为是有老鼠死在某处腐烂,后来把家里找了几遍也没找到。这猎户从此后也不再洗沐,臭味愈发难闻。   家人们受不了,猎户却仍若无其事。   到了夏天以后,这猎户更加古怪,天气炎热时,众人下水嬉戏,猎户自岸边经过,仍旧穿着厚衣。朋友在水中瞧见,甚为惊讶,请他一同戏水,猎户仍旧不愿。那朋友便决定和其他人一起捉弄他一番。   于是第二日,朋友把衣服放到远处大石头上,猎户再次经过时,请猎户帮忙把衣服拿到河边。猎户闻言照做了,却不料身后突然冒出两个人把他推进河里,朋友也将他拉下水。   几人嬉笑间脱下他上衣,本以为是玩乐,不料当衣物被脱下后,几人惊恐地发现猎户身上全是稻草,水一冲走,露出脖子以下的身躯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好些地方被撕扯掉肉,胸腔里的心也被挖了出来,只有一个空落落的大洞。   猎户一直用稻草裹在身上掩饰,他也忘了自己已经死了,照旧和家里人生活。可朋友们的玩笑让他想起自己已死的事实,当场变为恶鬼,一个个扯去他们的头颅,在场所有人无一不惊叫奔逃,依旧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整条河都被血染成了淡红色。   后来那猎户便不知所踪了。有人说他想起自己死了以后就会真的死去。还有人说他吸食了活人血气,可能会变成僵尸。   姜遗光无比确定王落已经死了,他一路被跟踪没有听到对方的呼气声,甚至交手时也没听见,那时他心里就生出了怀疑。   除了王落以外,地下其他人可能也已遭遇了不测。否则没有办法解释他走了那么远却一个人也没碰到。相反,他在途中甚至看见的墙上有些还是新鲜的、看上去新死不久的人皮。   他在心里猜测,这地下宫室原本确实是他们的一个藏身处,也派了不少人手守在这儿。但就在这几日,发生了某场灭顶之灾,这件事让包括王落在内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地下。可王落原因特殊一些,她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还像活人一样行动,潜伏在洞口杀人。   对他来说,死了的鬼反而比活着的人更好对付。   姜遗光竟觉得自己这一回有点幸运。   如果王落不是死去后下意识畏惧山海镜,她要是活着,一定会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杀了自己,而不是用巫蛊手段。死了反而隐约避开。   姜遗光故意提起洛妄也是试探。他那时不能完全确定王落是否已死,王落的血有怪味,可如果是因为她身上藏有蛊虫才让血腥味这样奇怪呢?   当时姜遗光已经做好了准备。   要是王落是活人,他手上还沾着从软剑上流淌下的她的血,他手里也划出了自己的血,只要争取到一息时间让他把血涂在镜面上,他们就会一同被拉入镜中死劫。   如果王落的确像他猜的那样早已死去,那他就必须在对方爆发之前入镜或收服对方。否则蛊虫会在一瞬间吸光他心脏里的血。   姜遗光脑子里转的很快,动作也不慢,左右一打量后视线,迅速收回,向前走几步,再度抬头仔细看去,当他看清佛像面庞时,猛地惊在原地。   方才敛眉垂眼,唇边含笑的佛像,此刻同样垂着眼睛怒目而视,目光如电般向他爆射而来。   姜遗光一把举起山海镜挡在自己面前,没有动静。他举着镜往前几步来到大佛跟前,心仍旧跳得有些快,不安感从未消失。   眼前大佛于他而言和巨人也没什么区别,他站着甚至不到佛像小腿高。也正因此,他无比确定自己刚才看见的是一尊含笑的佛像,又怎么会突然之间变了脸色?   王落不敢进,这里一定有让它畏惧的东西,就像山海镜一样。   姜遗光按捺住不安感,在佛祖怒目下慢慢移动,他手里已经没有夜明珠了,这里又几乎是纯然的黑暗,很难视物。   他试着掏出火折子吹燃,好在此处没有毒气,火折子吹了几下后晃晃悠悠亮起火光,又取了根小蜡烛出来。   蜡烛也是近卫们特制的,蜡油里加了东西,又用管子封好,短短一截手指头长的蜡烛能烧上两三个时辰都不灭。   一手拿蜡烛另一手举山海镜,镜面将火光投射向前方。他先对着看了看自己,没有异样,才借着镜子把四周照亮。   佛像目光仍旧凶恶,自上而下盯着和它相比起格外渺小的人类。姜遗光起初看还有些担心,后来便也不管了,沿着佛像下的祥云莲花座绕圈,摸黑往后走去。   一路都是浮在墙面的雕刻,左手边是佛像,右手边是雕着更加奇怪图案的墙,全部都是石头堆砌而成,严丝合缝,也是到了里面姜遗光才发现自己推门进来的两扇青石门在门里做成了一只巨大面具开口露笑时的两颗门牙的样子。   姜遗光踩着直线一路走到尽头,再从这个尽头走到另一边尽头,发觉不算太远,约莫十丈多的距离。   但是他不明白王落让他拿的东西、以及王落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除了佛像以外,四处空荡荡,姜遗光以步丈量罢,回到佛像边,贴着祥云莲花座往前走。   前方更加黑暗。   姜遗光头也不抬,也就没有看见当他前进时,头顶高高在上的佛祖的面孔,两只狭长上扬的眼孔中,眼珠转了转,移向他所在方位。   姜遗光绕到了佛像背面。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本以为佛像背面便是背,但这工匠显然用了不知什么法子,让佛像背面是一座和正面几乎一模一样、却和怒目截然相反的含笑拈花姿态。   双面佛,一面为喜,一面为嗔。   只是不知双面佛是何时转向的,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姜遗光从来没有拜佛求神的念头。当他昔日同窗相约入寺庙上香时,他在奔波赚钱。当有出家人上门化缘说因果时,他仍旧在写戏本子赚钱,所以他对此类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也不知佛门里是否有双面佛的存在便擅自在心里给这尊佛像起了名字。   一路沿着佛像左边的墙面走,默默计算,等他走到尽头后算了算,约莫四十多丈长。   尽头就没有佛像了,也是一面墙,砌得平平整整,极薄的刀片也没法从砖石缝隙中捅进去。他敲了敲,闷响让他确定墙背后应当是实心的。   所以这里会有什么?   东西会在佛像手中吗?   约十多丈宽、四十多丈长……墙面平整,严丝合缝。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举着蜡烛沿一圈走遍了,敲敲碰碰不断琢磨,没有碰到任何机关和出口。可能机关藏的太隐蔽了,也有可能压根就没有机关。   那座大佛大约就是三十来丈高,说明这个地方估计高度远超三十丈。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觉得奇怪,他从洞口进来时不觉得自己下去了多深,难道已经完全深入了山中腹地吗?   绕了大半圈,又回到原地,重新站在了佛像与青石门之间。   佛像的脸又换了一面,含笑低头看他,似是神仙回应信众。   奈何姜遗光从来不信,见识过真正的鬼之后他更不信了。   真实恶鬼根本不似寻常人想象出的鬼那般,他又怎么可能去信由普通人想象出的神仙?   他围着佛像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异样,青石门外还站着王落,他便决定爬上去看看。   不知上面是否会有出口。   说干就干,姜遗光把蜡烛吹熄了放好,山海镜扣在掌心,细绳上上下下捆好打了个结,让镜子既能露出镜面又不会掉下去,有些长的袍角往腰带中一塞。黑暗中,他记着佛像的位置,长腿一蹬,掰着一片莲花座的花瓣就翻身踏上了一片祥云,一溜烟往上爬。   石雕佛像表面还有些粗糙,衣料褶皱与各色祥云宝器都成了踏脚石。姜遗光一路攀爬,转瞬间就轻轻松松地爬上了佛像肩膀位置。   他站在佛像左耳边,重新点燃蜡烛,举起往上看去。   顶上黑黢黢的,不知有什么,恐怕要爬到头顶上才能看见。即便以山海镜折射了光照上去,也只能看到些许文字痕迹。   辨认中,双面佛一前一后面上的眼珠慢慢移动,身前脸眼珠往□□斜,身后面庞上的眼珠则向右斜视过去。   两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姜遗光。   后者站在佛像耳垂边,佛像太大了,一个头颅也比他高,他往上照了照后,没有管那股又被人凝视的不安感,蜡烛吹熄,继续往上爬,很快爬到了佛像头顶。   再度点燃蜡烛,用镜子把光照过去,昏暗中,姜遗光辨认出,顶上墙面果然刻了字!   只是太暗了,他有些看不清,不得不踮着脚站的更高,手里蜡烛和镜子也举得更高,仰起头用力辨认。   上面似乎记载了一些事。   这些事似乎和佛门有关,因为开头写了一大串佛门用语,似乎还有些是梵文。姜遗光见过但看不懂,只好暗暗记下那些文字。   后面就是一些能看懂的了。   说某地某县城有富家女,年满十八,温柔美貌,性格温顺。又有某地某城某户的小公子,年满十七,聪明伶俐貌若好女云云……   刻了一大串人的姓名户籍样貌特点等等,不知是为何。   姜遗光一个个辨认过去,当他想起这是个什么地方后突然瞬间有些明白过来。   这些……恐怕就是陪葬人的消息?   姜遗光看得眼睛有点酸,捏捏眉心,放下了镜子。   陪葬人的消息没有太大用处。他不是徽省本地人更不是单州人,上面的地名他并不熟悉,能知道墓主人的消息才好。   将这一片所有能见到的都记下后,姜遗光又从脑袋上沿着一根飘带滑下来,准备爬到另一个高处——佛像一只高高托举的手掌心上去看。 第313章   天不遂人愿。   姜遗光爬上了那佛的掌心中, 刚顺着爬上顶上手指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还没等他跳上巨大佛像指尖,就听见脚下传来隐约崩裂声。从最底部一路攀延而上直窜到他脚下!   紧接着,底下传来碎石重重落地声。   姜遗光顿时反应过来——石像要碎了!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样一座实心雕像也会破碎是否有什么机关, 姜遗光飞快顺着手臂往下一溜, 沿途崩坏的碎石窸窸窣窣打在身上, 往下一看,佛像身寸寸崩裂,裂纹一路攀爬直上, 他刚踩上佛像胸口垂下的衣襟就感觉脚下一空,差点跌下去,好悬抓住了一串佛珠,翻个身又跳回去落在肩膀旁。   佛像正在倒塌。   第一块碎石落下后再也止不住崩势,巨石滚滚而落, 密闭房内巨响不止、声如奔雷,简直像坐在山顶时惊雷落在耳畔一般。姜遗光耳朵比常人敏锐些,更是难以忍受,一手捂着耳朵微微张口往下看。   黑黢黢一片, 隐约能看见佛像正在飞快崩裂。   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 又这样高,直接摔下去不死也要断条腿, 跳太早了也要被巨石压死,一直在上面也不行,上面石头坠落时把他带下去只会更糟糕。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祖父曾说起过一件事, 他年轻时遇见的, 某地有高塔,有个人站在高塔最顶端赏月。不料那高塔突然崩塌, 那人不懂,跑进顶层的一间暗室锁上门,以为暗室牢固,他呆在里面一起坠下去就没事。   可等他们来找时,那暗室的确还完好无损,可里面那人早就死了,五脏六腑都摔成了肉泥。   想到这里,姜遗光不顾脚下晃动,重新奔向张开的手臂,躲开上面不断掉落的碎石块。他原来站在肩膀位置,佛头巨大,头顶肉髻、长长耳垂、扬在上方的数只手掌中托举的法器全都轰隆隆往中心掉石块。他跑到边缘处手臂位置还好些,顶上没有杂物掉不下东西来。   轰隆隆坠地声接连不休,站立处也不稳当。姜遗光还能按捺住安心等待,等他站着的这条手臂也开始碎裂,摇摇欲坠,他抽出绳索拴在手臂上飞快绑了个结,抓着绳子另一端便纵身一跃——   跳至半空,上方佛像小臂连带着绳索一块儿坠落,原本即将绷直的绳索又在半空中松散成弧线。   姜遗光见拴着绳子的石像手臂也在坠落,知道时机已到。另一手上举,抓着绳子绕几圈后狠狠一拽,硬是在半空中将自己整个人如箭一般往上拽了一截,与此相反,石像手臂被这么一拉,掉落得更快。   此消彼长下,他和那条巨大的手臂于半空中落在平齐的位置,甚至跃在了手臂上方些   此时,巨石手臂即将坠地。   姜遗光狠狠踩在石像手臂上,脚尖一点,整个人再度跃至半空。往下看去,石块发出四分五裂的巨响,轰隆隆沉闷回声与砖石碎块飞溅。   他也落在了破碎的石块中,一落下立刻往墙边靠,不让那些碎石砸到自己。   两条手臂还拽得生疼,筋一抽一抽的,姜遗光捂着手臂揉了揉,贴着墙试图往青石门方向去——就算王落在门口也要试一试。但让他失望的是,青石门早就被佛像坍塌的巨石挡住了,过不去。   他暂时没有办法离开这口巨大的棺材。   是了,姜遗光丈量过密室后才想明白,这根本不是一间房,而是一口埋葬着巨大石佛像的青石巨棺!   佛像的尺寸正合乎了石棺大小,否则为什么这屋里什么也没有,却要把佛像放在其中一端,空出一大块空地?那摆明了是为了让石像“躺下”空出的地,只是石像到底还是没有“躺下”,反而站立不倒。   他也被送进了这口密闭的棺材里。   王落逼他进来拿东西,会拿什么?   看样子,她想拿的是自己的命。   她要杀自己却杀不了,只要把自己送进石棺,再弄塌石像。到那时自己不论在石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被满满当当的石块砸中。   就算侥幸不死,一旦受了伤,又被困在密闭的地下,没有人来救,也要饿死渴死了。   发现出不去以后,姜遗光就蜷在角落里,把自己缩到最小,等这些石头掉完。   他虽有时能急中生智,可有些事却也要在心里不断推敲才行。现下便是如此。   姜遗光把一连串怪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通。   乌龙山鬼哭林的怪迹无疑和王落有关,她在此地寻找到一处墓葬的陪葬坑,后便在这片地方埋下了自己的转生基。   王落说种生基的作用就是汲取风水宝地的运气弥补到本人身上,就像有些人将自家祖坟埋在好地段一个道理,只不过祖坟置在风水宝地是为了庇荫后人,已经入土的祖先自然享受不到。但种生基则是让本人连同后人一同享受福运。   但为什么会多出一个洛妄?   虽然姜遗光不信,但他知道种生基是用于给本人“替死”的,难不成王落让种生基的“替死”的办法就是弄出一个洛妄?   他和洛妄相交时听对方说过他曾经从一个坟墓里爬出来,什么也不记得。想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不过也不能完全确定,谁知道王落和洛妄有没有说谎?若是埋下种生基的人是洛妄,走出来的是王落,也未必没有可能?   由王落和洛妄,姜遗光又想到自己与将离身上。   他刚才说的当然是假的,他可从来没有用过什么种生基,和真实存在人世的王落、洛妄两人相比,将离从未真正出现过。   不过现在王落也好洛妄也罢,他们都死了,这块墓地会变成什么样?王落手中的势力又会如何?   蛊虫……蛊虫应当还被王落控制着,有些人忘记自己死了,便不会死。姜遗光如果还碰见王落,反而要想办法让她不要记起来才是。   除此外,王落应当有不少手下人,可能在江湖中建立了门派,或者是其他。总之这些人在山中为王落办事。   这些人也死了,成为了墙上的人皮,很有可能就是成为厉鬼的王落回来杀死了他们。但也不敢下定论,厉鬼与人心思截然不同,人无法理解鬼,鬼也不可能再理解人。   至于杀破阵,可能是王落设下的,也有可能是那位不知名的墓主人。只不过他见过的杀破阵纹样来源于瀛洲岛上发现的青铜鼎,青铜鼎又来源于秦汉时期。王落或那位不知名墓主人又会是从哪里得知的杀破阵?   如果能知道墓主人身份就好了。   姜遗光又想起自己生母宋钰。   她当初想到了这里会有一座古墓吗?她特地通过父亲的转述让自己来此地,是为了告诉自己什么?   宋家的村子能让人一夜衰老,是因为庄子上原本就有东西,还是因为宋家被砍头的人生出了冤魂?如果是前者,他就得查清楚,若是后者,他也可以不必管了。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背靠着漆黑冰冷的墙面,前方乱石坠地已然停止了,最大的那尊佛头落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残垣断壁中,他模糊地看见巨大佛像的上扬微阖的眼睛,正含笑地注视自己。   姜遗光深深呼吸口气,面罩已经干了,隔着厚重布料也能闻到空气中尘埃的怪味。他垂下眼不让灰尘进眼睛,再度陷入沉思。   不知为什么。他直觉认为自己的母亲和乌龙山下的古墓有些关系。   她让自己来徽省,不是为了一个小村庄,而是因为乌龙山,和乌龙山下可能藏着的巨大墓地。   可很显然,按照他所在的陪葬坑方位推断,整座主墓都在乌龙山下,他想要知道墓主,要么回京城去查卷宗书籍,要么在本地扎根调查。   至于要怎么进去……恐怕他把整座山搜一遍都找不到入口。   姜遗光面前有不少碎石渣子,他垂着眼睛伸手摆弄,慢慢的,利用碎石块堆了一个大致的乌龙山的地形出来。   东西走向,不算太高,一面是陡峭如刀削般的悬崖,最高的地方就是鬼哭林所在的主峰。另一面则是相对平缓、绿树成荫,能让人安稳生活的蜿蜒山地,多为缓坡,也就是乌龙郡所在。   从乌龙郡这一面走下来,走大道,一路向南走,进入单州。   单州也并不是完全的地势平缓,背面与乌龙郡相交的地带也是起伏不定的,越往腹地越平缓。   宋家庄子就在单州偏北些的地方,庄子北边也有一座小山。使当初宋家村的人如果要离开村子,就必须从南边走。   姜遗光在心里想了又想,石块摆了又摆,渐渐成型。   他发现,宋家庄的位置其实距离乌龙山不远。   要是再放远一点看,如果这座陵墓再大一点……完全可以将宋家村也一块包进去!   乌龙山之所以叫乌龙山,就是因为山上岩石土壤大多是黑褐色的,一般这种漆黑的土壤只有在东北边才有,可乌龙山上却也不少。除了土壤颜色黑以外,乌龙山的地势也犹如一条蜿蜒盘旋的龙。   虽然姜遗光没能完整见过这座山,也不知哪里像龙的。但他还是听人说起过,这乌龙山的龙头在何处,龙尾又在何处、五只龙爪又在何处云云。   都是这么传下来的,谁也不知真假。谁也没有真正从天上往下看过山脉到底像不像龙。大家都说那是龙头,那就是龙头。   姜遗光在地上慢慢勾勒出一道无形的图像。   如果南边山脚凸出的两片峡谷是张开的龙嘴,那么……   ——那么,就在它不远处的宋家庄,即相当于龙吐珠!   总算有了进展。   姜遗光站起身向前走两步,脚下全是堆积的厚厚的乱石,他沿着乱石好不容易来到了青石门所在的位置,那里早就被堆满了石块。   他开始将那些石头往下扒,往旁边扔,大半个时辰过去,总算清理出小半扇门,此时两只手都磨出了血与水泡,可也没办法,只能继续。   扒出一点板痕迹后,姜遗光就从腰间取了软剑,试探地从中间门缝扎出去。   软剑薄如蝉翼,又锋利无比,很轻易地穿过门缝,可即便如此,姜遗光也过不去。他换了把匕首,取了一块砖石,沿着门缝开始不断凿。   凿出大一点的口他就能离开了。   闫大娘等人不知能不能逃离王落的追杀,王落如果没有想起来自己已死,估计还能放过他们。等王落离开,闫大娘他们一定会下来找自己。   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身上现在一共有五块山海镜,他们就绝不可能让自己死在这儿。   只是他也不清楚王落会怎么做。   手里的匕首被当做凿子一样叮叮咚咚击打,门后是一片空旷地,因而姜遗光能够听见敲打声不像石棺内部一样发出闷响,而是传开很远去。   如果他们下来了,就能够循着声音找到自己。   姜遗光手上忙活不停,敲打声连成一片。   正忙碌着,他忽然听见了挖石头的声响,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他们找来了吗?这么快?   姜遗光手里敲击的声音更响了,此时他也将门缝挖出了一个小洞,勉强够一只手伸出去,从洞口灌进来带着冷意的风。他对着洞口向外大声道:“有人吗?”   “我在这里被困住了!”   姜遗光说了两句,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挖土声的确离他越来越近。   可那挖土的声音,是从地下向上传来的。   除了堆积着满满当当碎石的下方,还有身后。他的四周全都传来了刨土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此刻,面前距离自己不过两尺远的孔洞里,伸进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   石棺中很黑,那只手无比惨白,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   姜遗光猛地弹起来后退两步,手里摸上山海镜,旋即皱眉。   只有拿着自己的镜子才好收鬼,他方才忙碌之下五面镜子全部放在了一起。此时飞快地将五面镜子全部取出来一面面照着自己比对。   眼角余光瞥见从洞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还在往前伸。那只手已经伸出来很长一截了,可还没有见到手肘关节。苍白的五指犹如无骨般不断向前蠕动攀爬,一直伸向姜遗光的方向。   活人怎么可能有这么长的手?   姜遗光不断后退。   那只手一直向他伸长着,一直爬、一直爬。   挖土的声音越来越密集,满地堆积碎石窸窸窣窣哗啦啦翻滚,姜遗光不得不警惕地往四周打量。   忽地,脚下一绊。   一只从他脚边石缝中伸出的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拽,猝不及防下,姜遗光被拽倒,手肘撑着跌坐在地。   镜子叮叮当当滚落在面前。   他抬脚就要踢开那只手,可没用,越抓越紧,另一只脚不断去踢,也很快被抓住。伸着手把镜子全都捡起来不管是哪一面,全都照向周围,那抓着他脚的两只手很快就和冰雪消融一样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终于分清了自己的镜子,随手搁在肩上脖子一歪压住,另外四面铜镜全部塞好放进荷包里?再飞快将自己的山海镜取出来照着自己的脸。   镜子里,他的脸上眼睛的部位被一双手捂着。   脸庞上爬满了藏在皮肉下鼓鼓囊囊密密麻麻的毒虫!   而更可怕的是,在他身后,静静立着一尊金身佛像。   佛像庄严,金碧辉煌,面容悲悯又多情,垂着眼睛看他,唇角含笑。   只一瞬间,佛像、断手、蛊虫,全都不见了。   姜遗光也不见了,消失在原地。从他身上当当啷啷掉下五面铜镜,好几面骨碌碌滚进石缝中。   从门口小孔伸进的惨白的手仍旧在往前爬,一路爬到山海镜所在的方位,像是要伸手去碰,可在镜面照到后整条手臂滋滋冒出白烟,消失殆尽。   地面冒出的无数雨后春芽一样的手掌也渐渐都缩了回去。   石堆翻滚不休,慢慢慢慢开始重聚。五面山海镜夹杂在巨石中同样不断翻滚,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紧接着那些石头犹如有人操纵一般,一块又一块渐渐凝结在一起。手臂,指尖,手肘,肩膀、衣物褶皱……大石块,小石块……一块接一块飞快拼接,最后竟是在原地,就将这堆乱石重新又拼凑成了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巨大石像。   至于几面镜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   鬼哭林外。   闫大娘和王落交手时,姜遗光刻意引开了王落。   闫大娘不是矫情的人,她深知姜遗光用意,拖延了半刻钟,刺中王落一剑后便飞速离开地道,并将门也关上了。   逃出来后,她立刻命令所有人一律离开此地隐蔽,再让其中十几人联络到守在乌龙郡上的军队,即刻发飞鹰传书回京城,请求大内调高手前来支援。再下山向单州调来弓/弩、重箭等备用。   她倒并不很担心姜遗光那小子,他机灵聪明的很,又有山海镜护身。只要王落不能一下子杀了他,姜遗光就有办法翻身。   说不定他还会把王落也一起拉进山海镜里。到那时,王落才是走投无路。   和鬼怪比起来,人的武功再高也没用。黎三娘不也武功高强?她远比王落更加心志坚忍,也更聪慧,不也还是死在了幻境中么?   况且,王落在乌龙山上偷偷摸摸设下阵法,指不定就是要做些瞒天过海的事儿。谁知道王落可能会做什么?还是尽早止住为好。   王落不除,京城不宁。   闫大娘飞快发令,手下人领命而去。没多久,便有飞鹰从乌龙山中驻扎的军营里飞出,一声鸣嗥响彻天际,振翅飞向京城。   剩下的人也跟着忙起来了,听说山里真的藏了反贼,还是个和反贼勾结的江湖高手,众人不免惊惧,忙得更加团团转。   此时距离二人交手已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闫大娘在军营里转了两圈,越来越心神不宁,想说服自己姜遗光没出事,可她眼皮子还是跳得厉害。   她安排了乌龙郡里几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让他们去鬼哭林外看看情况——按照她的观察,像王落这样的武功高手,通常情况下不会残杀普通百姓。   她要真派个武功高的,再高也高不过王落,反而可能一去就回不来。   那几个村民很快打探完回来,他们不敢进鬼哭林,只是站在外面看了看,感觉跟以前没什么两样,鬼哭林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看见人,他们等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闫大娘不相信王落就这么罢休了。   难不成……姜遗光这回出了岔子?   也是,姜遗光就算再聪明,他毕竟武功上比不过王落,身上还中了蛊虫,她虽然听闻过古虫的一些奇怪之处,却也不完全明白。   听闻有些蛊虫,能使施蛊者随心所欲操纵人行动,甚至能控制人心神。要是王落能够通过蛊虫操纵姜遗光,不让他入镜,那姜遗光就算长了十张嘴也没有用。   想到这里闫大娘便有些心急,要是这个好苗子因为这点事折损在乌龙山,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她等不了太久,带足了武器和毒药、人手就重新进鬼哭林。   不知是不是鬼哭林的阵法彻底失效的缘故,他们这回很轻易地就来到了原来的地方。   一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挖出的大坑也不见了,毒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上方平整的土地,带毒的草木长得整整齐齐,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似的。   难不成也是阵法的原因?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能恢复如初?闫大娘心里嘀咕。   王落不在,姜遗光也不在。   闫大娘走在那片地上方,让手底下人接着挖坑,她猜测姜遗光可能现在里面没有出来,又或者带着王落一块儿进了山海镜。   于是一边叫,一边挖。   和之前不一样,地下不再冒出毒水,同样挖出了棺材,松软湿濡的土地隐约散发出毒液臭味。直到顺利地移开棺材,挖到了原来的地道。   没有人出来拦他们,一切顺利地好像没有任何阻碍。   越是这样闫大娘越怀疑王落在搞鬼,要不然这么一大片坑,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填平了?   “打开吧……”闫大娘吩咐道。   又担心底下人突然被袭击躲闪不及,闫大娘干脆道:“算了,我来吧,你们让开。”   她跳下坑,等其他人走远后,小心地撬开了那扇小小的门。   一道微弱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里面传来。   “……有人吗?”   “我在这里被困住了。”   闫大娘听出是姜遗光的声音,连忙问道:“长恒?你在里面吗?”   声音一圈圈扩散传进去,好半晌,没有回答。   闫大娘疑心姜遗光可能没听见,也可能是被困住了,她决定自己下去看看。虽说她也疑心过会不会有鬼怪,但来时入镜人们都照过,皆说没有诡异,且姜遗光也下去了。是以她并未往诡异方面想,答道:“长恒,你且等一等,我马上来找你。”   怪哉,姜遗光在这儿,王落不在?她会去什么地方?   闫大娘刻意出声也是为了引王落出来,谁知道她没影了?   长刀缓缓出鞘,发出些许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只脚小心地踏下台阶,停在原地等待。   她担心有诈。   的确,刚才为了找姜遗光,她有点关心则乱了,到现在她回过头一想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失去了应有的警戒心。   就像刚才的声音,未必不会是王落伪装的,不是吗?   而且当她回应后,底下再没有其他声音传来。这让她更警觉,浑身绷紧,一丝气不错乱地凝神听前方动静。   可这时又没有动静了。   安静得可怕。   她往前试探地踏出一步,踩向下一级台阶。   “……有人吗?我在这里被困住了。”   姜遗光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一回不再模糊含混,相反,清晰地犹如就在耳畔。   “你且等一等,我马上来找你。”那是闫大娘自己的声音。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原模原样出现在耳边。   紧接着,那道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带着笑意再度响起:   “我找到你了。” 第314章   陆十四娘知道, 一定有什么怪事发生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婢女匆匆到来,让她们全部去陆家祠堂外候着等老太君到来,可不年不节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位祖母院里的二等婢女来了就走, 向来冷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神色匆匆, 甚至有些……惶恐。匆匆说完,她连姐妹们的打赏都不要就匆忙走了,好像她们所在的栖芳园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   婢女一走, 住了陆家一共二十四位姐妹的栖芳园立刻变得紧张焦灼起来。   十四娘的妹妹十五娘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安地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姐姐,该不会是……那件事吧……”   一旁的十三娘倒吸一口气:“别胡说,哪有这么快。十五你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十五娘立刻捂住嘴, 眼泪汪汪地望着两位姐姐,却不敢再猜了。   十四娘把十五娘揽在身后,伸手拍拍姐姐的手背:“好了,多大点事, 也值得这样?小十五也不是故意的, 姐姐宽宏大量,饶了她这一次吧。”   十四娘在姐妹中说话向来有分量, 十三娘气地一跺脚:“你就惯着她吧!这还好是遇见我,要碰见的是其他姐姐,看她们怎么说!”   姐妹三人的院子都在相邻处, 往外再走走就是其他姐妹的院子。陆家所有姐妹都住在这儿, 一人一间独门小院配两个侍女及一位粗使丫头。只是姐妹之间也有亲疏,像十四和十五就是关系好的, 十三就是和十五不太对付的。但院里唯独十四甚少和人红脸,也少有争执,和每位姐妹都能说上话。   不过嘛,这几分不对付也不过是和亲近人比较出来的。真要到外边,不论是哪一对都要做出同气连枝、姐妹同心的模样来。   陆家这一辈算起一共二十四姐妹,至今无一男丁。陆家四个老爷和夫人连同小妾、典妻无一不烧香拜佛抄经做法事,平日施粥行善,一旦有了孩子便满天神佛地祷告祈求,希望生个男胎,可至今为止,陆家仍旧没能来个弄璋之喜。   外面人都说……陆家遭了邪才会这样。   陆家姐妹出去,都免不了要面对其他人奇怪的打量眼神。   那种隐隐约约的打量,像针刺一般让人不舒服。从他们身边走过,能听出他们在议论自己,回头一看,他们又若无其事闭上嘴扭头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直视。   流言蜚语多,姐妹们再不齐心协力,自己都要斗起来。   陆家人不是没想过办法,先是从族里抱来个七八岁失了父母的孤儿来,结果不到大半年那小孩就不明不白死在冬日池塘里,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夜里打开房门走到花园池塘边的,又是怎么落水也不呼救的。   陆家夜里都有下人巡夜,从他的院子里到花园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还要过二道门。而所有巡夜的下人们包括守门的婆子,都说没有看见小少爷。   这件事过后,陆家狠狠打杀换了一批下人,小少爷对外宣称不懂事送回了乡下。没几年就“病逝”了。过了几年,又接回来两个年纪大得多,十二三岁的男孩,开了祠堂改了名字给了陆姓,都认在陆家二老爷名下。   好景不长,这两位少爷住进来后没过一年,其中一个就在学骑马时因马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发狂、撞柱而死。而马背上的小少爷也被摔飞出去,扭断了脖子。   另一个在前者扭断脖子后,被全家上下更加小心地捧着养着,动辄十来个下人跟在身边,生怕这位宝贝疙瘩又出了什么岔子。可千防万防,这小少爷睡梦中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毒蜘蛛咬了一口,他没当回事回去接着睡了,这一睡就再没有睁开眼。   接二连三出事,就算陆家再怎么想遮掩也没法把外界流言盖过去。但和男孩相反,陆家的女孩有一个算一个,全活了下来。   十四娘便是陆家二老爷的女儿。   她出生时,陆家抱来的小少爷刚死不久,二老爷悲愤之下直接将满身血迹还没擦干的她从产房抱走,直接扔进了家中池塘。   猫儿似的婴孩漂在水面挣扎哭喊,眼看就要沉下去。   二老爷站在池塘边,眼眶通红。他自然舍不得女儿,可陆家不能只有女儿!他疑心这是诅咒,只要让女儿同样死去一个,这诅咒说不定就会被打破。   因此,他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去救。一天一夜后,再把人捞上来。   她的哭声引来了才生完孩子的二夫人,二夫人救女心切,下人们不愿意去,她竟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跳进水里,把女儿救了上来。   从那以后二夫人就染上了恶疾,卧病在床,再过不久就去了。二老爷守妻丧一年后,娶了一位继夫人,只是她也没能生下男孩。   十四娘从小就被母亲的乳娘告知了身世,父亲的残忍和愧疚之下的优待让她从小便迅速拥有过人的坚忍心志,以及姐妹之中隐约的超然地位。   十四娘并不以自己地位为傲,相反,她自小到大都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担忧自己的性命,只要她一日在父亲手下过活,她的命就一日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要让自己父亲不能再像十多年前那样,可以随时把自己扔进水塘淹死。现在……已经没有第二个娘亲可以救她了。   二十四个姐妹不敢耽误,各自聚成三三两两的团伙往祠堂去。   她们既害怕陆家寒气森森的宅子,据说从祖上传下来,已经有几百年了;也害怕陆家威严的家规,据说同样也有几百年了。这让她们即便在家中时也不敢离开栖芳园随意行走,总要一两个姐妹相伴才好同行。   陆家的宅子十分大,占地不知几何,几十个姐妹从来不敢走完,她们去过最远的地方除了城里的天音寺,就是陆家的祠堂。   祠堂离栖芳园很远,从栖芳园大门出来,要过三道门离开后院,来到陆家的前院,前院正当中有一道池塘,此时夏日已过,残荷败柳、死水凄凄,看着甚是荒芜。   再穿过花园,沿着大老爷和二老爷的院子正中辟开的一条道,才能到离陆家大门不远的祠堂。   所有姑娘都匆忙换上了素色衣裳,首饰也不敢多戴,有的更是匆匆用青色黑色发带一扎再裹上布巾后就来。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掉她们的好颜色。   婢女们带着她们飞快往祠堂去,沿着墙将她们挡在里面,不让住在夹道边角房里的下人们冲撞了小姐们。   来去下人们原本行走时还会彼此低语一二句,一见小姐们如云般呈一列走来离去,连忙低头不敢多看。等那长长的带着脂粉馨香的队伍过去后,才彼此眉眼乱飞。   很快,祠堂外就整整齐齐站满了二十四位姑娘。   安安静静垂下头,一个眼神不敢多看。   高大威严的祠堂就在她们面前,婢女们都离开了。下人是不能进来的,尤其是女子,更是不许。世人一向认为女子阴气重,身上污秽,恐玷污了这片清净地。   婢女们都在外面一条道上。   已经入秋的园子显得格外萧瑟,寒风带着凉意。青石砖铺成的路面被并不热烫,踩着还有几分暖意。   十五娘站久了腿酸,小地左右脚相互抬起换了换脚,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清脆地问安,水波似的从远处传到近前来。   是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年近七旬,其父曾为本地巡抚,当年算是下嫁。陆老太爷倒也争气,娶得佳妇后得老丈人相助,一路青云直上,与老太太感情甚笃。   只可惜,等老太太生下第四个孩子后没多久,陆老太爷就死于非命。   老太太当时几乎哭瞎了眼,差点没跟着去,但哭过之后还是撑着一个人撑起陆家,把四个孩子都带大了。   但……或许是心里觉得小儿子克父,叫她对小儿子一直态度十分冷淡。   就像这陆家的宅子,四老爷所在的院子也是四位老爷当中最小、景致最差的。不过许是缺什么就要什么,四老爷对母亲从没有过怨言,偶尔老太太让他做什么事,四老爷都高兴得眼睛发亮。   当然,这些密辛并不为陆家小姐们得知。二十几人中,也不过排行靠前的几位小姐和聪慧的十四娘隐约知道些。   老太太坐了肩舆,由几位下人抬了来。她穿着厚厚的锦缎夹袄,袄上绣金镶玉的十分晃眼,头发已然全白了,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伸出袖子外的枯瘦手臂一左一右各戴了一条玛瑙碧玉珠串。面容苍老却严肃,目露精光。   她就这么坐在肩舆上,看着二十来个年轻姑娘齐齐行礼,口称拜见老太太。   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埋头盯脚尖,不敢直视老太太。   但她们之中不少人都留意到了一件事。   跟在老太太身后一大串的下人之中,有几人尤为突出。   老太太抬手,肩舆停下,缓缓落地,人群分开,老太太被侍女搀扶着走下来到了最前头,才叫姑娘们起身。   有几个差点蹲不住了,被身边姐妹眼疾手快一把抄住,要是这时候失仪,老太太一定会动家法的!   但老太太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   她招招手,示意身后四个看起来格外不一般的年轻男子来到身前。   紧接着,老太太放下大雷:   “从今天起,他们就是我们陆家的四位少爷。你们兄妹们见见面,以后也好相互扶持。”   说着,她笑呵呵地看向四人当中看着最为年长的年轻男子。   “对了,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男人微微一笑:“孙儿从前姓李,大名李芥,不过进了陆家家门,自然是由老太太改名,随老太太喜欢称呼什么都好。”   其他三人当中的两个悄然瞪他一眼——就这小子最会拍马屁!唯独剩下一个面相最年轻、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对他笑了笑。   两人眼神飞快交错,彼此交汇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老太太乐呵呵地让他等着,等几位老爷来了给他们赐名。   四个男丁,四位老爷,按着年龄序齿排下来,正好一人一个,记在自己名下。   她谁也不偏颇,谁也不偏心。自己的儿子自己养,要是这回还养不活,她这老婆子也没有办法了。   有李芥打头,剩下几个都没说名字,只道等会儿重新起大名。   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满面红光,趁等待的时机,干脆一人起了一个名。   陆家这一辈字辈从“玉”字,于是四个人排下来,分别是璋、琪、瑄、琅四个字,譬如最大的那位,下人们可称呼为大少爷或璋公子。   十四娘偷偷瞥一眼被分在她亲生父亲——二老爷名下的琪公子。但见其容貌俊美,威仪不凡,又与老太太谈笑风生,丝毫不见拘束。   她却不像十五妹那样高兴后又想起陆家这一代男丁命运而担忧。   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这四人究竟从哪儿来的?每一个看上去都不是等闲之辈,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还有,他们看上去之中最大的已经二十七八,最小的个头也超过了老爷们,这样大的嗣子,也不怕养不熟吗?   就算真要收养嗣子,为什么不事先考察,而是这样突然之间匆匆记在名下,听都没有听说过就要开祠堂,这么儿戏么?   难不成老太太早就在计划密谋了?   十四娘左想右想都觉得想不通老太太今天玩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她想不通,其他几个姐妹们比她消息更闭塞,更加想不通。   但她们被家中严格管教惯了,即便想不明白,也不会有人在这上泼冷水问。反正陆家的大事情,总是和她们这些女儿家没有关系的。   十四娘从早上起来后就隐隐产生的不安的感觉,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她认定陆家一定出了某件事,这件事让老太太不得不一夜之间迅速收养四位从未谋面的男子,并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立刻要他们上族谱——不上族谱来祠堂什么?   想到这儿,十四娘无意间错了个眼神,和四人当中年纪最小、样貌也最清俊的小郎君对了个眼神,后者带着和煦微笑,对她微微点头,便移开了眼神   他们略等一会儿,去请各位族人来的四位老爷终于到了。   四位老爷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和四位欣喜若狂的老爷不同,这四位年轻公子在见着他们的父亲后,脸色全都在一瞬间飞快凝滞,而后迅速变得正常。得了老太太指点后,依次上前去见礼。   出乎他们意料,四位老人并没有多为难他们,反而表现的格外喜欢他们似的,连连笑着点头说,“好,好……”   短暂寒暄过后,紧接着就是开祠堂,祭拜祖宗。   唱词、供奉、上香、祭拜……   真像是赶着似的,匆匆忙忙做完了全部事儿。   不过一个上午,陆家就多了四位少爷。二十四个女孩儿突然之间多了四个哥哥/弟弟。   有热情的、有抵触的、有无所谓的,也有和大多数一样对他们隐约抱有敌意的。   十四娘就是最后一者。   她想起了自小听过的家中诡事,也不知道这四个人能活下来几个。   被院子和围墙框的四四方方的院落上空飞过几只乌鸦,盘旋几圈后,啊啊叫着飞走了。   陆家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颤颤巍巍打开族谱,翻到空白页,恭敬地在空白页上写下四人的名字。   陆璋。   陆琪。   陆瑄。   陆琅。   十五娘偷偷对十四娘说,陆琅的大名听起来有点像陆郎,好像某位女子唤情人似的。   十四娘咬唇发笑,没有笑出声,笑意飞快一闪而逝。   别说十四娘不明白,就连姜遗光等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太太一见到他们就热情地迎上来让他们的陆家的小少爷。   但是,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替他们起了新名字,上了族谱,除了姜遗光这类什么都不在乎的怪胎外,其他三人还真有一种自己被人收养的古怪错觉。   等开过族谱后,几位少爷就被新调来的下人们请去了新打扫处的院子。院子也是今天刚收拾的,原来空着,等他们进来后凑些东西先凑合住住,家具什么的另外再打也来得及。   等院子收拾完,又听了陆家事,四人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大半。   一直到这时,几人才有空聚在一起偷偷谈话。   他们是昨天黄昏时分来的,刚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站在一处街角的告示前,而他们四人手中分别有一张告示,很明显就是刚揭下的。   守在告示前的人们见有人揭告示,都在身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原来他们接的是陆家人的告示。据说陆家这一代只有二十四个姑娘,没有一个男丁,曾经抱养来的男丁也全都死了。   陆家人急的要死,可没有儿子总不能去别人家抢吧?从小抱来的可能又会死于非命,于是他们便想了个法子在城中贴布告,有意当陆家儿子的就可以上门。   不过陆家人也不是什么都要的,先踢掉那些有父有母的,担心他们迟早会回去认祖归宗,又剔掉那些才学不够长相不够等等……   总之就是要求能当陆家父子的人,既要长得好学识好,又要家中没有亲人拖累,还要愿意改姓。最重要的是,足够不要命。这样的男子能上哪儿找去?   于是陆家一直找不到人继承家业。   可现在,这样的年轻男人一口气出现了四个!还将告示全都接下了,这下整座城可都传遍了陆家的消息,都说陆家找到了四个不怕死的年轻人继承家业。   但很显然,这事儿没几个人看好。   如今城中各赌坊都开了赌局,都在赌陆家这四个人下场会怎样?赌他们能成的十中无一,赌注已经开到了一比二十。   但四人凑在一起可不是讨论陆家的家事。他们刚才都注意到了彼此神色的不自然,因而凑在一起后,由李芥牵头当先问:“你们刚才也发现了不对劲,对吧?”   “那位名义上当我父亲的大老爷,样貌和家父一模一样。”   李芥坦然道:“实不相瞒,家父早就在几年前去世。我实在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排行第二,本名杨振松的二少爷点点头:“我和李兄一样,家父同样在多年前去世,那位二老爷,样貌也和家父相貌一模一样。”   他有些恍惚:“我甚至怀疑……那就是我父亲的魂魄……”   排行第三本名孟豫的人拧眉低喝:“不可能!”   他眼里喷出几乎能凝成实质的怒火:“绝不可能。我爹早就在十几年前死了,怎么可能是他?”   排在最末的姜遗光道:“那位四老爷和我父亲的长相也一模一样。若我没记错,他言行举止也与家父生前格外相似。”   “就算这样也……”   李芥冷冰冰道:“行了老三,把你这幅样子收起来,别忘了我们在做什么!”   孟豫也是因为和父亲关系实在复杂才一时控制不住,闻言有一瞬间愠怒,又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上已冷静不少。   “你说得对,方才是我太着急了。”   他提议道:“既然我们已经排了长幼,平日说话行事不要露馅,按陆家人排行来,打听清楚陆家是个什么情况再说。”   李芥点头,又提点一句:“据说十重以后幻境戒为心魔,或许这也是心魔考验。那些玩意儿会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可我们若真把它们当做自己父亲,那就糟糕了。”   杨振松仍有些不死心:“可如果万一呢?万一是呢?你们也知道镜子可以收魂魄……”   “没有万一!”   这回打断他的是姜遗光:“那些东西,不可能真是他们的魂魄。”   自成为入镜人起,他们的魂魄就归镜所有。身死后只会被镜奴役。   那位四老爷,怎么可能会是姜怀尧? 第315章   姜遗光话音落下, 几人都有些沉默。   半晌,李芥缓缓开口:“总之,既然到了陆家,我们就先把自己当陆家人, 以免被他们察觉不妥。除此外, 我也有些话要说, 如今看来只有我们四人入镜,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在镜中还要不和, 定是出不去的,我等还是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的好。”   这话得到了其他三人的赞同。   姜遗光摆出一副和李芥是同道中人的架势,孟豫觉得李芥故意当领头羊,可他说的话不假, 便没把不快情绪表露出来也表示同意。杨振松纯粹觉得没什么关系,附和道:“说的是,如果谁发现了什么异状,还望不要藏私, 大家共同商议才好。”   李芥转而问姜遗光:“刚才在祠堂中, 你可有发现什么?”   陆家祠堂修建得极宽阔,青砖白墙飞檐高柱, 呈院中院的样式,从外往里走,踏上几十级台阶后再跨过高门槛, 寓意平步青云。后又有两道雕像墙壁构成的走廊, 墙壁上雕着的却不是常见的二十四孝或陆家祖上事迹,而是一些不大一样的佛像。   过了走廊, 才是第一道院,院子里置着巨大香鼎,两边各一位男女童儿铜像做祈祷姿态,手里捧香。   四人其实都留意到了墙上佛像和童儿身像,只是被一群人围着,前后左右都是人,他们又顾忌不能被发现触犯忌讳,因而只匆匆一瞥便移开眼睛不敢多看。   进入二道院,真正踏进祠堂后,四人跟着祭拜天地与先祖、唱词、上香、供奉、烧纸起誓等等。   陆家本支的族长将他们的名字以朱砂抄写下,老人干瘦的手哆嗦地把抄了名字的黄纸烧在火盆中。黄纸烧成灰,白烟袅袅而上。   这是让祖宗们知道,陆家添丁了。   前方数不尽的陆家先祖排位,密密麻麻自下而上摆在阶梯状的供桌上,烛火经久不息。身后,陆家所有在世老人喜悦地注视着他们,干巴枯瘦脸上带着笑意,深深凹陷在皱纹密布的眼窝中骤然射出热切的光。   李芥悄悄回头看一眼,身边老人低咳一声,他便不敢再多看了。   祠堂外,二十四个女孩没资格进来,只能跪在外面门槛外祈福。她们艳羡着,又深知祠堂不是自己能进去的地方,只能将这份羡慕埋在心底,酿成不屑一顾或是怨愤,或是麻木。   老太太也不能进去,搬来一张小塌,手炉、锦枕都备着了,身后侍从们鸦雀无声。她坐在这个自己几十年都不能进入的祠堂门口望着朱红色大门,谁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之后,又是由另一位老人将族谱恭敬请出,恭恭敬敬打开,恭恭敬敬把四人名字写上,才算完毕。   等他们出来后,二十四个女孩才各自搀扶着起身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大家宗族大抵都是这么做的。而且他们当时真有一种急迫感,好像有人推着他们往前走似的,一刻都停不下来。所以他们才毫无反抗地甚至迫切地跟着走。   李芥知道姜遗光记性超出常人,特地问问他。   姜遗光回想着,微微摇头:“没看见什么特殊的。”   李芥才低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在名字写上去以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   杨振松接口道:“就像名字被记住了。”   他们的灵魂像在那一刻绑上了什么东西,可真要说,又说不上来。   四人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凝重的意味。   本就是镜中,他们也不贪图陆家富贵。自然能更冷静看事。   陆家有权有势,祠堂门甚至能用上朱门,想要什么样的嗣子没有?何必求来四个这么大的儿子?再说了,几十个女孩就在外面跪着呢,就算因为陆家家规不让女子承家业,可为什么陆家没有后代是男子?   若说陆家家规严且繁琐,可又为什么第一天就把他们记在了族谱上?   背后铁定有古怪。   此时,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声音,恭恭敬敬,请四位少爷换身衣服,晚上去老太太的正院用餐。   第一天来,一家子总是要认识一下的。老太太特意办了席面庆祝庆祝。   李芥打开门看了一眼,那小厮还在门外,弯腰拱手,看见大少爷出来没有一丝忙乱,稳稳当当保持这个姿势将话又重新传了一遍。   李芥问他:“宴上都有谁会去?”   小厮头也不抬,声音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波澜地回答:“四位老爷夫人都在,二十四位姑娘也在。”   李芥问:“二十四位姑娘?就是今日祠堂外的那些吗?”   小厮声音依旧没有一丝起伏:“主子们的事,奴才不敢妄议。”   李芥笑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们准备准备。”   小厮又行一礼,直起身,脸上面无表情,垂着眼不敢直视主子们,后退三步才转身离开。   他连走路都跟拿着尺子比着似的,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规整。   门关上,四人重新坐在一起。   姜遗光刚才一直看着那个小厮,坐下后说:“陆家所有下人似乎都是这样。”   杨振松:“不光是下人,目前所见所有人都好像失了三魂七魄似的死气沉沉,像是被规矩给框住了。”   孟豫道:“那几十位姑娘不知道又是什么来头,都梳着姑娘头,应当都还没出嫁,不知她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姜遗光道:“二十四位女子中,有一个特殊些。兴许她能帮我们。”   李芥来了兴趣:“哪一个?”   姜遗光看他一眼:“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穿青色短袄并绿色裙,头扎青色发带,有些瘦,大约这么高——”他伸手在自己下巴的位置划了划,“她看起来不一般。”   “陆家二十四位姑娘看起来容貌有些相似,应当是同家姐妹,可能正是陆家四位老爷的女儿。祠堂外她们站位想来也不敢胡乱站,兴许也是按年纪排好的。那位姑娘排行第十四。”   这下杨振松和孟豫是真的对姜遗光刮目相看了。   就一眼能看出来这么多?他们一看那么多女子,下意识觉得非礼勿视就移开了眼睛,姜遗光也和他们一样只看了一眼而已,竟然还能发现其中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们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姜遗光的名声。   原因无他,不论是涉及成百上千人的长眠诅咒,还是那个竟然敢一把火烧掉藏书阁的黎恪,都成了入镜人私下最新的谈资。尤其是黎恪,曾经与他相识的人都道他是个正人君子,性情温和,谁知在十重死劫后也性情大变呢?   据说黎恪死前还故意害了姜遗光一把,差点把他害死。   听得多了,姜遗光的事迹也被他们得知了一些。实在是……崎岖波折,写话本的都不敢这么写。   既然要赴宴,自然要把衣裳换下。那小厮走后不久立刻又有婆子上门,面容严肃地请他们各自分开进自己的院子,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来请。   按她们的说法,即便几人兄弟情深,也不能长久处于一室。陆家家规如此。   于是四人才聚了不过两刻钟就不得不分开。   他们的小院并排在同一条过道上,按着序齿来,李芥打头,次第排序,姜遗光在最后一个。一众下人围着,无比恭敬严肃地领着他们离开。   当着这些东西的面,四人也很正经,目不斜视地跟着走,来到自己院子里后进正屋,面容严肃地让下人们离开,然后自己连忙换衣服,再迅速翻看房间,试图翻出点什么东西来。   姜遗光也换上了一身绛紫长衫,才打理好,正院就来了人,请他们前去。   天暗了些。   入秋后天就黑的很快。来叫人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直直站在门口,提一白灯笼,灯笼散发些许微光,照在二人千沟万壑的脸上,很有几分阴森的味道。   “四少爷,请。”两位婆子屈膝行礼。   姜遗光没为难她们:“走吧。”   一路静默,即便路上碰见其他人,也不过低声行一礼,再按着年龄辈分排好位,静悄悄往正院去。   直到进了灯火通明的正院,各处都能见着提灯的婆子和侍女,正当中吊着一座巨大灯台,三十六支伸出的莲花灯座上都点了蜡烛,看上去暖和又热闹。可整座院子依旧静悄悄地坐落在深夜里,鸦雀无声。   李芥深深地怀疑陆家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发出声音的忌讳。   在不清楚情况时,他们不会贸然打破规矩。所以也只好学着做哑巴了。   因是摆席,便设在了院中,上面一张横着的长桌并两边炕桌是老太太的,下方四张竖着摆放的长桌应该是四位老爷家中的。   下人们通报后,四人鱼贯而入,正好被安排在了四张不同的长桌旁。   而在他们之前,姑娘们已经到了,刚才齐齐对他们屈膝行礼。   而后,规规矩矩站在桌边束手等待,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只能看见女子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梳着光溜溜发髻,发上一丝装饰也无,十分朴素。加上每个女子高矮胖瘦都差不多,低下头、天又阴暗,实在让他们分不清。   不过几人都能猜出来,这估计也是按父亲身份排桌。   只是这样一来顺序就乱了啊!   他们都悄悄偷看一眼姜遗光所说的第三列第二位姑娘,只是那姑娘也低着头,看不出什么来。   十五娘有点别扭。   她感觉这几位哥哥好像都在悄悄打量她?   她咬着唇,实在难堪极了,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是头发没梳好还是衣服乱了?可她一动也不敢动。   姜遗光飞快地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目光再度和第二排桌的一个女子身上多看了一眼,后者察觉到什么,头低得更低,只是也不敢回头看。   很快,又有下人通传,说四位老爷和夫人都到了。   于是一众儿女再度行礼,口称见过父亲/母亲。   李芥在看到大夫人的那一刻就顿住了,差点没当众失态,好在他不管怎么说也历过不少事,飞快借弯腰行礼的姿态掩饰过去。   短暂的晃神过后,李芥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那位大夫人……和他的母亲也长得一模一样。   同样戴着最喜欢的凤仙花的样式,同样笑着看他,穿着他印象里最熟悉的衣裳。   就好像……眼前这两人真是他的父母似的。   可他母亲还在世啊!   李芥捏紧了拳,反复几次又松开。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是在镜子中,这帮恶心的厉鬼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他不能失态,不能被发现。   就把它当做披着自己母亲皮囊的怪物好了,镜中所有人都是鬼怪,无一例外。他没什么可心软的。   不光李芥,其他两人也是如此。   杨振松同样满脸不可思议,飞快低下头来。   孟豫则更失态一些,当场呆愣在原地。当三夫人关切地询问他并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时,孟豫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杨振松回头立刻行礼:“三弟年幼失仪,还请三叔与三叔母谅解。”   三老爷与三夫人皆道不怪、不怪,三夫人更是亲自上前把请罪的孟豫扶起来:“你就是瑄儿吧?”   “都长这么大了。”她柔软带着香气的手在他脸上拂过,满眼慈爱,“快,叫娘。”   孟豫嘴唇哆嗦着:“……娘。”   三夫人也笑,笑着笑着一道捂嘴落下泪来。   三老爷面无表情袖手站在一边,显然和三夫人感情不怎么样,夫妻貌合神离。   丫头小厮们同样面无表情垂头,不敢多看。   孟豫激动了片刻后也回过神来了,不舍地看了眼三夫人,还是后退两步,沉声行礼:“孩儿失礼了,还望母亲莫怪。”   三夫人脸上还挂着眼泪,她似是十分不解为什么孟豫为什么突然间不和她亲近,她本以为这个孩子要帮她擦眼泪的。   孟豫提醒道:“母亲,老太太快来了。”   三夫人匆忙抹了泪,赶紧回到三老爷身边,二人在长桌上首重新安静下来。只是……三夫人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去看他。   孟豫心痛如绞。   样貌可以伪装,可一个人一举一动的细枝末节哪里好伪装?他母亲的右手拇指指甲上有一道痕。听说是自己小时候出去玩不慎落水,他母亲在家中做饭,忽然心神不宁划到的。刚才三夫人抚摸他脸庞时,他清楚地看见三夫人手上也有这么一道疤。   就连她刚才反复回头不舍的神情,也与母亲目送自己上京时、二人在码头别离的模样十分相似。   是真的?还是假的?   孟豫狠心闭着眼深呼吸几次,不让自己多看。   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没有人敢置喙三夫人的不合宜举动,一众人视而不见。   姜遗光那头,又是不同的情形。   姜怀尧已经死去很久了,他还记得对方的模样。可母亲的样貌……他却真的没有见过。   纵使父亲抱着他画过画像,可画像与人自是不同,他能记得画像的样子,却没法根据画像想出一个活人来。   他眼角余光看见了其他三人那一瞬间的失态,自然猜出发生了什么。   镜中父母的样貌和镜外的一模一样?   他看向四老爷与四夫人。   不光是他,李芥和杨振松也偷偷往姜遗光这边看了眼。   四老爷和白日见到的一样,一身蓝衫,头戴方巾,肤白、身量高,长身如玉,看上去格外温和,并且看着和四夫人感情甚笃。   四夫人身量娇小,穿着碧色夹袄并一身薄斗篷,圆脸杏眼,笑意盈盈,二人并肩款款走来,灯光中恍如一对璧人。   很奇异的又十分顺理成章的,姜遗光毫无感觉。   他知道正常人应当像其他三人一样,面对自己至亲时总是不能维持理智。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母亲。   按照许多人的想法,从来没见过母亲的人,在见到娘以后,都会情难自抑地掉眼泪。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刚才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他母亲长这样?   第二个想法则是:如果鬼怪能读取人的记忆编织出心魔,眼前的四夫人,又是什么?   原先姜遗光一直认为他们会见到和自己父亲一模一样的四个人,是因为幕后恶鬼能够看穿他们的内心,知道他们所有的记忆,从而为他们编织出最害怕的心魔。就像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火,厉鬼就偏偏要用这种东西折磨他们。   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从未有过印象,厉鬼怎么通过他的记忆编造?   又或者,正因为他毫无印象,所以恶鬼能够随意变出一个来?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娘真正的模样不是吗?   姜遗光和身后名义上的妹妹们一起行礼,举止稳重,毫无差错。   四老爷与四夫人反应大些,尤其是四夫人,见着姜遗光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想上前来又不敢,频频回头看。被四老爷拉住,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老妇人到来的通传声后,又不敢看了。   老夫人照旧坐肩舆来的,大力婆子将她抬到上首,让她小心地坐下。老夫人却不急着开宴,而是先端茶抿一口,茶盖慢慢刮着茶水,将四个儿子连同几十个孙子孙女晾在原地,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过了好一会儿,上面才传来老太太嘶哑的声音。   “行了,这大好的日子也别因为我老婆子闹得不愉快,上菜开宴吧——”   有了她这句话,底下一众人才静悄悄拉开椅子坐进去,下人们流水似地往外去,又一个个端着托盘、食盒进来。   一道道菜布上,一点点填满了整张桌子。席间无人敢说话,只有上首老太太的声音。   “几位媳妇,都见着了自己儿子吧?”老太太慢慢说,“可别说我不疼你嘛,我这可都是精心为你们挑的。”   “有了儿子也有女儿,凑个好字。以后啊……安安分分的,别在家里生什么是非。”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说姜遗光发现她瞥了好几眼自己这一桌,而四老爷更是惭愧般低下头。   “是,儿子谨记。”四老爷起身告罪。   其他三家人无动于衷,四夫人和身后好几位姑娘也跟着起来赔罪,姜遗光也不得不起身。   老夫人懒洋洋哼一声,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等了一会儿,慢悠悠叹气:“……你要是说的都能做到,我也不必这样为你操心。”   四老爷不得不再次请罪:“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上面是长久的安静。   过一会儿,老夫人声音轻轻响起,却如雷一般在姜遗光耳边炸开。   “老四家的,看什么呢?”   姜遗光刚才趁弯腰的功夫顺势扫一眼身后的姑娘们,他本意是想看清这些女子的模样,好记住后用兄弟的名义上门去打听点消息。   可当他弯下腰看向后方时,却无意间扫到后面一扇侍女屏风上,穿着薄纱的侍女在灯下一瞬间狰狞如鬼魅的图像。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再次看去,竟被老太太发现了。   看来……老太太也不简单。   这幻境里的“鬼”,会是她吗?   如果是她,她又有什么执念呢?   此时不是辩解的时候。姜遗光就着行礼的姿态回答:“回老太太,孙儿没看什么。”   “是吗?”听不出信不信。   犹如实质的目光在他面上扫来扫去,终是放过了他:“算了,大好日子,不要败了兴致。”   “入席吧。”   一家人再度请罪,问安,才坐下。   李芥偷偷在心里想:他也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摆席,没见过谁家像这样,吃饭跟上刑似的。   不过总算能吃东西了。   他们从昨天出现到现在,愣是只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盖子一揭开李芥就忍不住失望,一样样都和白水煮的也是,即便有荤腥,也是生白或带血丝的肉。   还轮不到他自己挟菜。   底下站着的姑娘们没资格入座,长辈用餐时,她们需要在近前伺候。   老太太身边上去了八个女孩。剩下的十六个则都在父亲、母亲、哥哥身边小心侍奉,打水洗净手,挽起袖子,低眉顺眼地用银筷或小勺将菜品一样样挟了一点点,放在他们面前的碟子里。   李芥觉得,如果自己每日都这么吃饭迟早会短寿。   但显然女孩们已经习惯了。   李芥身边的女孩见他不动筷,还有点焦急,惊惧又害怕,恳切地以眼神哀求他。   李芥这才动筷,吃下一片有些鲜红的肉。   有点腥臭,入口就是冲鼻的酸味,可闻着又带了腻鼻的甜香。他差点没吐出来。   不敢吐,皱着眉头硬生生吃下去,咽下去了以后还有点反胃。   一扫身边几人,杨振松和孟豫估计也感觉恶心。反而姜遗光没什么表情,照吃不误。   肉全都发腥了,看上去像是冷盘菜,色泽精致,咬下去才能尝出里面的酸腥恶臭。   素菜不遑多让,发酸,发臭。   汤是冷的,表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白油花和一层细白如米粒的虫。   姜遗光扫一眼上面老太太坐着的食桌,她桌上的菜盘中同样没有冒一点烟,看样子也是冷的,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陆家人有什么癖好,喜欢吃坏了的食物?   但他们脸色也不好看,像喝药一样皱着眉艰难地慢慢咀嚼,咽下去后,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而下人们包括正在侍奉的女孩们的眼神似乎都带了点……羡慕?   更难理解了。   这些东西是什么?   以往他们在镜中可不会碰到这样的东西,镜里的鬼在意识到自己是鬼之前,会比任何人都正常。况且他们也在强行忍耐,说明他们并非感觉不到怪味,而是为了某些目的忍受住腐臭。   而且,姑娘们不能吃。   姜遗光想起了陆家那座阴森古怪的祠堂。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地狱,可对这些女子而言,她们想进去都求不来。   在陆家,这些东西应当也是某种地位的象征。所以女孩们才没有资格。 第316章   凉菜、热菜、蒸碗、面点、汤……一顿不论是味道还是其他任一方面都恶心得让人食不下咽的晚膳用完后, 已是月上中天。   下人们端了水盆来,姑娘们接过,低眉顺眼地服侍老太太和父母兄长们洗手、漱口。   水同样冰冷刺骨,实在古怪, 他们家难道用不起炭吗?   李芥往上偷瞄一眼老太太身前的茶盏水盆, 也不见一丝热气。   老太太手一放进冷水盆就冻得打了个哆嗦, 想必她也忍受不了。   这都什么毛病?李芥腹诽,再傻也知道这水和菜肯定有问题。   但就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有问题,反而不敢说了。   他做出洗手的样子, 将手指头往盆里轻轻一浸,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就抽手退开,接过不知第几个姐妹递过来的布巾赶紧擦拭双手。饶是如此,水彻骨的寒意也仿佛顺着指尖窜升到骨头缝里。   那位年轻姑娘瞪大了眼睛,显然看出来他并没有沾多少水, 很不可思议,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张张口,低下头去。   其他三人同样疑心有问题, 便也只简略地指尖撩了撩水就迫不及待擦手。   上头老太太眼尖瞧见了, 两边脸颊耷下的肉随一声不屑冷笑抖了抖,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见识的……这些人家家里求都求不来……”   “老祖宗的赏赐, 眼皮子浅的要不得……”   自言自语讽刺完,席面一片寂静。姑娘们贴心地叫来肩舆,一边一个扶老太太上去, 仔细地替她拢好被褥和袖笼, 再打理好头发。老太太轻轻一抬手,那姑娘退开, 屈膝行礼。   台下一众人跟着道福,恭送老太太。   随着老太太离开,一道道菜连同端来的水盆一样样撤下,下人们跟着撤下,姑娘们也重新站在四位老爷身后,这场从头安静到尾的宴席总算结束了。   四人同样在人群中行礼,心里却都想着那句话。   “老祖宗的赏赐……”他们觉得知道了点什么。   是陆家以前传下来的东西?   孟豫正思索该怎么打听。他刚才偷偷和给他倒水的姑娘笑了笑,不知事后能否借此拉近关系问问。三夫人就在此时走近了,眼神温软又慈和,还有几分与孩子久别重逢后底气不足的怯意。   “……瑄儿。”三夫人怯怯道,“你怎么不接受老太太好意呢?”   她很有些焦急,压低声音急切道:“那水对你有用,听娘的话,趁厨房的人还没走远,多去洗洗。”   一见到身后的姑娘,瞪眼道:“六丫头经常在厨房打下手,还不快去!”   六姑娘喏喏应是,三老爷却忍不住了,一甩袖子:“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份的?”   三夫人一听就急了:“怎么丢人了?这有什么丢脸面的?你方才不也一个劲洗手?难不成你没把瑄儿当成你儿子?”   三老爷面上挂不住,他没料到三夫人会当场和他闹起来,冷哼一声,“那你便叫人追上去吧,只是这水恐怕也早就倒了。”说罢,色厉内荏地甩袖走到一边。   其他三房都在看热闹。三夫人可惜地嗐呀一声,倒也没再提要水的事儿。   李芥还好,不断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任凭大夫人怎么温言软语做出个慈母模样,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当然,面上倒是做足了母慈子孝的场面。   杨振松那头不遑多让,他比李芥差些,总是忍不住怀疑眼前情形。   四夫人看够了,才拉了拉姜遗光的手,眨眨眼对他笑:“不管她,步步,我们先回去。”   她虽已是妇人,可笑起来仍带着少女的娇憨明艳:“我听你父亲说他给你起了小名步步,我也能这样叫你吗?”   姜遗光微微一笑,和她很亲近似的:“当然可以了。”   他虽长大了不少,可若做出孩童姿态却仍带着一股纯然的稚气,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笑起来格外纯稚:“娘,刚才那个水是什么?我洗的时候感觉太冷了,就没有多洗。”   李芥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少年这时竟还做出彩衣娱亲的样子来了,心里憋笑,却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   四夫人为难道:“这可难了,那水只有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才有。娘也说不好是什么啊,但洗了定是对你有用的。”   姜遗光失望:“那怎么办,我这回没有洗,还有其他日子吗?”   四夫人也叹气:“没办法,再近就只有过年了,可过年还要好几个月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拉过四老爷的手示意他低下头来,四老爷无奈地弯腰侧头听,四夫人捂着他耳朵小声说了什么。   姜遗光竟然没有听清。   李芥递过眼神来,他知道姜遗光耳聪目明。可此时后者侧过头,不准痕迹地揉了揉耳朵。   李芥便心一沉,暗道不妙。   先前在密室中,巨大佛像化为巨石坠落,到底还是对姜遗光耳朵产生了影响。平常还好,现在他竟然听不到四夫人说了什么。   可李芥不清楚,还以为四老爷和四夫人的诡异之处展露了马脚,没见姜遗光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吗?   姜遗光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见四老爷和四夫人说笑得开心,同样高高兴兴地凑上前去,像个真正的小孩似的:“爹娘在说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四夫人竖起手指嘘一声,笑眯眯摇摇手指:“那可不行,这是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笑得意味深长。   姜遗光蔫了,叹口气,眼巴巴道:“好吧。”   李芥就没见过姜遗光这幅样子,可偏偏他的确才十六岁,一脸稚气,搞的他一边心里嘀咕这家伙真能装一边也忍不住想,可能是见到了爹娘模样的人没忍住?   他应该不会坏事吧?   到底家规严格,四老爷四夫人说笑完后立刻恢复了正经样子,带着姜遗光去向三哥行礼,再由三老爷三夫人和他们一起向二哥一家行礼,再一齐向大哥行礼……   等好不容易见礼完了,大老爷和大夫人也终于能松口让他们先离开。   姑娘们跟在他们后面,无声地向外走去。   先到的是离前院最近的大老爷的院子,等把四位老爷妇人连同四位少爷都送回去后,这些姑娘才能回自己的栖芳园。   李芥进门前,不知怎么的,回头看了一眼。   二十四位姑娘手里各提了一盏灯笼,寒风飘摇中,一道道素色身影在地面摇曳出道道瘦长黯淡的影子,眉眼低垂,看不出一点不甘愿。   他心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又晃晃头,赶紧进门去。   一路往前走,送走了老二、老三一家,路上人越来越少,直到到了四老爷的小院。二十几位姑娘才齐齐向四叔/父亲道别,低眉顺眼回栖芳园。   四老爷、四夫人携手进了院门,前者回头对姜遗光一笑,向他招手:“步步,你的屋子收拾好了,快来看喜不喜欢。”   四夫人也笑:“我亲自看着丫头们收拾的,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及早说,娘明日给你换了。”   姜遗光道:“爹娘给我布置的,怎么会不喜欢?”   四夫人听了开心地笑起来。   等姜遗光看见屋里的布置时,真有些惊讶。   在他三岁以前的记忆中,他父亲常常抱着他坐在书房里看书,那时,姜家的书房就和眼前的布景一模一样。   桌边的绿植,长案上的铜值熏香炉,长卷书,满满一面墙的书卷。墙上挂着父亲自己画的春日花鸟图,床榻边摆了一扇梅花屏风。   就连墙边画下的用于量身高的刻痕也在,他两岁时的刻痕,如今不过到膝盖上面一点。   “也不光是我,你爹也出了些主意,怎么样?喜不喜欢?”四夫人拉着他的手,一样样给他仔细介绍。   下人们都在外面,不让进来,没有人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   姜遗光露出全然喜悦的模样,连连点头,好像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似的。   见状,四夫人笑得更高兴了。   姜遗光趁热打铁,摇着她袖子带点亲昵地说:“娘,你就告诉我吧,那水还有今天的菜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没吃多少,还有点饿。”   四夫人摸摸他的脸,心疼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陆家家规严格,我不能说。”   姜遗光道:“可我也是陆家人,今日还把名字写在了族谱上,也不能说吗?”   四老爷一直在门口默默守着,见夫人不断被歪缠,以拳抵口低咳一声:“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记住,子时前必须睡着。”   四夫人也道:“天晚了,不能再耽误了,你赶紧换了衣服睡下,陆家家规多,今日没说清楚,明天我再来和你好好说道说道,省得犯忌讳。”   姜遗光失望答应。   目送二人离去,依依不舍似的,看得四夫人一下就心软了。   回到房中。   她依偎在丈夫怀里,喃喃道:“夫君……”   “那是我们的孩子,他长得可真好。”   “……那是我们的孩子。”   四老爷同样情绪起伏波动不小,可他硬生生忍住了没表露出来,闻言握紧了被窝里妻子柔软的手:“是啊。”   他给对方轻轻拍背,“那是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像是暗示了什么承诺。四夫人从他怀里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丈夫的眼睛。   没有一丝虚假。   她才笑着重新拥向他。   那厢,姜遗光在四老爷和四夫人走后就换了衣物躺下。   他穿着却不是里衣,而是全副武装随时能离开方便行走的一身行装,外面罩了一层,也不要小厮和丫鬟进来服侍——白天他试探过,暂时什么也问不出来,一旦问到涉及陆家机密的事,这些人只会摇头说不知道。   倒不如明天问一问四夫人和一直侍奉的二十四位姑娘,她们在陆家多年,兴许知道些什么。   吹熄灯火,姜遗光躺下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他却没有睡着。很早以前他就养成了习惯,镜中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睡熟,必须要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尤其是现在,他的耳朵暂时受伤了,一些细微的东西听不清楚,更要小心。   一片寂静。   他在心里数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平静有力的心跳声似乎能穿过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脉络流进耳朵里。   快到子时了。   子时前必须睡着,是因为子时会发生怪事吗?   夜更寂静,风更冷。夜风轻轻啪打着窗户,窗外树枝摇曳,下人们也各自回房休息,整座陆宅都笼罩在静悄悄的夜色中。   姜遗光闭着眼睛,默默等待。   他估计着时间,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子时应当到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姜遗光脖颈后的寒毛突然一瞬间炸起。   好像在那一瞬间,冒出了某个东西盯着他。   那东西在房间里,或是在高空中隔着房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或是在窗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   姜遗光呼吸更加平缓,心跳在刚才快了短暂的一瞬间。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妥,装作半梦半醒间揉揉眼睛,而后手重新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那个东西在哪里。   ——就在他的床上,一直看着他。   当他翻身时,正巧和那个东西脸贴脸,呼吸撒在那个东西近在咫尺的面上,又重新吹回自己脸颊。   姜遗光睡得更加安稳,好似已经完全陷入了梦乡中。他强迫自己不露出一丁点念头,不去想一点事,甚至让自己假装在做梦,脑子里想着上几回的死劫,蓝天、峡谷、蝴蝶与四季,听上去很美好的梦。   那个东西没有离开。   他就着这个姿势,僵持了一个多时辰。   在此期间,那东西一直和他脸贴脸,没有一刻挪动。   应当是丑时了吧?   到卯时就天亮了,天亮或许会好些?   姜遗光听说过不少夜间闹鬼的事儿,那些鬼似乎都只会在夜间出现,一到白天就会消失。而在他看过不少过的卷宗里,有些鬼的出现规律也是如此,夜里恐吓人,当天光大亮后,它们就会暂时消失。   且暂时等天亮吧,还需几个时辰,再等等。   姜遗光闭目睡着,他听到风从窗户缝中往里吹,过了一会儿,又翻个身,推推枕头,面朝外睡去。   现在,换成他和那个东西背贴着背了。   那个东西慢慢钻进被子里,贴近他的脊背。   说不上来什么触感,冰冷的,既像是有形又好似无形,分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也不知到底有多大。   从身后的被子缝隙中钻进去,慢慢贴上背。姜遗光冻得背上一激灵,皱皱眉,可还是没醒,任由他贴着衣裳沿着腰往前滑,一路滑到前方。   最后,短暂地停留在贴着心口的位置。   心脏在胸口一跳一跳,缓慢又稳健。一旦姜遗光生出什么想法,心跳就会立刻变化。   很可惜,那颗跳动的心依旧平稳。   贴着胸口,再往上滑,沿着脖子滑到下颚骨,再度落在枕头边,继续维持着面贴面的情形。   姜遗光呼吸没乱一下。   他刚才故意把背暴露在外,还以为这东西会忍不住出手或者离开,可他没想到又换成了面贴面的姿势。   这东西……是一定要让自己看着他吗?   姜遗光不得而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外面有鸡鸣声响起,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安静的房间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下人们在外面来来去去。   姜遗光打了个哈欠,眉头微微皱着,被打扰了睡眠。   过一会儿,门外有人敲响,小厮的声音恭敬道:“四少爷,该起了。”   姜遗光迷迷糊糊唔一声,没睁眼,继续翻个面睡。   小厮继续道:“四少爷,该起了。”   姜遗光干脆没声儿了。   那小厮又敲了几遍门,见许久没人应,门也不开,疑心有什么事情,便又叫上了另一个人,一同小心地推开房门。   二人轻手轻脚的来到床边,拉开床帐,明亮的光瞬间照在姜遗光眼前,让他在睡梦中不适的皱起眉。   “四少爷,该起了。”两位小厮齐声叫他。   “今日要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四少爷可别迟了。”   说着,姜遗光依旧没动静。   他不确定眼前的这两个小厮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往不是没有过鬼怪装作活人来叫他起床的经历,一般这种时候,他宁愿再拖一会儿也好过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张狰狞鬼面。   双方正僵持,门外传来略响一些的喧闹,四夫人的声音响起。   “琅儿怎么了?可是昨天累着了?”四夫人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姜遗光感觉到有一个人带着柔软甜香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没有生病啊……”   她推推姜遗光:“步步,该醒了。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要是起不来,可就没有那水喝了。”   “步步?步步?”   男声从门口传来,好气又好笑:“夫人,你也叫不起他吗?”   “怎么这么大了还这样贪睡?”   说着,四老爷也进了房间,挥手让下人们先下去,自己伸手去推:“步步?步步?起来,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四老爷那张与姜怀尧一模一样的脸,和据说是自己母亲的四夫人的脸庞,他们都带着笑,一脸温和的看着自己,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睡晚了而生气。   姜遗光也跟着笑:“好。我马上就起。”   他坐起身,感觉脸上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戴了一张面具。   四老爷看他觉得好玩:“你怎么睡觉也戴着面具?”   “对了,这面具是哪儿来的?瞧着还挺新奇。”   那张面具成火红色满脸是火烧死的痕迹却偏偏做出一个笑脸,看上去就像是在火海中逃出、整张脸被烧得跟融化的蜡似的狰狞笑面。   姜遗光见过类似的面具,不止一次。   他又想起了那场大火……自己一直反复梦见的火,熊熊燃烧。火光中,冤魂哀嚎惨叫,却没能走出这场大火。   但那只是梦中的一场大火,他从未真实见过。   姜遗光天真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是你们放在我房间里的吗?我以为是你们送给我的礼物。”   他笑道:“爹、娘,你们还说子时以后一定要熄灯睡着,肯定是有人偷偷在我睡觉的时候又给我戴上了,我可没带着它睡觉。”   话音落下,四老爷和四夫人脸色齐齐大变,看着那张面具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四老爷更是一把抓住夫人的手,恐惧不已:“那东西又来了……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我们……我们只是想要个儿子啊……”   四夫人脸色发白,攥紧了夫君的手,勉强维持着没有倒下去的姿态。   姜遗光好奇地问:“‘什么东西阴魂不散?是说我吗?还是这面具?”   他笑着拿起那张面具:“我觉得这张面具还挺好看的,爹娘是在哪儿买的?我还想要买几张送给哥哥们。”   四老爷劈手夺了过去:“不许!”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失态,连忙补救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喜欢面具,爹将来再买一些更好的给你……这东西我们就不要了。”   “听我的,不要了……”   姜遗光:“……好吧。”   两人避出去,姜遗光很快洗漱完换了衣服,等他再出来时,四老爷手里的面具已经不见了,不知被他放到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问:“爹?那面具去哪儿了?”   四老爷:“我让人收起来了。”   知道他肯定是想办法毁掉,姜遗光没再问,等人来齐后,去老太太正院。   老太太根本没搭理他们,只叫了前三房人进去,只有他们四房的一直在外面等。   四老爷和四夫人看起来已经习惯了,拢了暖手袖筒并肩站立,四老爷还扬起斗篷,将冷风挡在外,不让邪风吹着了夫人。   姜遗光身后站着六个女孩,低眉顺目,不发一言。   他非要回头,好奇地对几人嘻嘻笑:“你们是家里的姐妹吗?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   排在最前的女孩很惊讶,抬头看他一眼,迅速低下去:“我是三娘,是你的……三姐姐。”   眼前少年毫不认生,张口就喊:“三姐姐好。”   后面女孩们眼睛亮了起来。   “我是七娘。”   “我是九娘。”   ……   四老爷和四夫人没管她们,不骂也不制止,权当视而不见。   有时这些姐妹私下里说起来,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她们不是老爷夫人们的女儿似的。为此,她们在陆家的大宅中不得不努力拧成一团活下去。   这是她们碰见的第一个主动靠近的亲人。   姜遗光亲亲热热地挨个姐姐妹妹叫过去,眉目天真,不见一丝阴霾。十分讨喜,他对最小的二十一妹笑着问:“你们平日住哪儿?我昨晚没看见你们。”   二十一妹规矩还学得不是太严,张口道:“我们在栖芳园住,不能见外男,你自然见不到我们。”   姜遗光:“栖芳园?那我能过去找你们玩吗?我平日好无趣,想找人说说话——”   话音刚落,里面掀帘子出来一位婆子,径直到姜遗光面前行礼:“四少爷,老夫人想找你说说话,随我来吧。”   那婆子出来的瞬间原先还有点意动的姐妹们就瞬间恢复了严肃脸色,低头敛眉。听了这话以后二十一娘攥紧衣袖,在心里禁不住发笑。   她偷偷抬起头,见正准备跨过门槛、满身华贵紫衣的少年蓦地回过头来,神采飞扬,笑意深深,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回头的一瞬间又立刻变得很正经。   她差点没憋住笑出来,帘子放下去后,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第317章   进正院后, 气氛陡然一变。   来来去去的丫鬟婆子都肃着脸,穿着或苍绿或土黄的衣服,面上看不见一丁点脂粉,耳洞也只用茶叶梗堵着, 彼此间不说话, 眼神乱飞。院内草木葱茏, 可仍旧从内到外弥漫着阴冷的死气。   姜遗光低眉顺目跟着传话的人进门去。   门口挂了厚帘子,窗户也关得紧紧的,挂着颜色鲜亮的窗帘, 一丝光都照不进来。屋里点了很多盏灯,照的整间屋子里昏昏得亮堂,地上铺着厚毛毡,闷热又阴冷,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太太坐在上首坐榻, 下边两列高椅,一边四个,前三房的长辈就坐在上面,大夫人到三夫人都站在老太太身后, 最末并列的椅子空着, 估计这俩是留给四房的。   再下面就是一排绣凳,李芥他们都坐在绣凳上, 最后一张绣凳也是空的。当他进来,李芥侧头看他,微微一努嘴, 示意那张凳子是他的。   不过还没等姜遗光坐在凳子上, 给他引路的人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两边脸颊肉耷拉得老长,眯着眼睛看他, 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似的,咧开嘴笑开了,还伸手去拉他。   “来,来坐下。陪老婆子说说话——”老太太口齿不清,说话时唾沫星子往外飞溅,干枯的手死死地抓着姜遗光手腕往身前拽,要他坐下。但她身前并没有能坐的地方,姜遗光不得不维持着类似扎马步一样的姿势弯下腰,让她和自己“说说话”。   但姜遗光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多数是老太太自己在说,颠三倒四地说着陆家以前的事,口音很重,分不清是哪边的方言,但勉强能听清一些。   她在反复思念着自己的丈夫,不断述说老太爷在世时对自己有多么好,她作为巡抚千金下嫁,十里红妆,满城女子艳羡,婚后丈夫一心一意待她,公婆又体贴,小姑子不惹事……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事,底下三房长辈似乎都已经听习惯了,满脸平常。可对入镜人而言,每一句话都不能落下。   老太太提到了小姑子,说明老太爷有至少一个妹妹,可他们在府里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是因为出嫁后不在府里出现吗?   老太太继续念叨。   可惜,小姑子小时候不懂事,犯了忌讳,所以才年纪轻轻去世了。   老太太再一次提到了“忌讳”两个字,还说到犯了忌讳的小姑子年轻时死去。这对入镜人而言无疑是不小的收获。   姜遗光立刻用期盼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希望她多说一点,可老太太攥着他的手哭诉了一番小姑子犯忌讳死去后,猛的一抖,紧接着她简直就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似的,又把自己才说过一遍的话再次重头说起。   底下三房都见怪不怪了,站在她身后的大夫人眼疾手快地往老太太手里塞了手帕供她擦泪,自己也小心地擦拭掉老太太嘴边的涎水。如是反复再三,老太太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   大夫人轻声道:“辛苦你了,我们先下去吧,不要扰了老太太休息。”   姜遗光很嘴甜:“陪老太太说话,不辛苦。几位伯母才是辛苦了。”   大夫人没说什么,在面对除李芥以外的其他人时,她永远都挂着温和可亲的微笑,似乎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姜遗光说完就要小心地把自己的手从老太太的手里解救出来,可老太太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睡着了,手却仍旧死死地抓着他不放。姜遗光甚至用了点力气去掰她的手指头,可仍旧掰不开。   要是再用力一点,恐怕她手指都要断了。姜遗光不能冒这个险。   他索性蹲下来,小心地一根根去掰开手指。   其他三房的夫人都站在原地,静静等他。   三位老爷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等着他,仿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周围侍女、婆子全都安安静静低着头。   几乎令人发疯的寂静,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新来的四少爷如何动作。   原本还想上去看看的三个入镜人见状也沉默下来。   姜遗光小心地动了一会儿,总算扯开一根指头,他本打算试着叫醒老太太,却在此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老太太的脉搏突然消失了。   她死了!   在自己掰开她一根手指头时突然断气的。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想了很多,他不能让这些人将事情怪在自己头上。   要是让他们认为老太太的死和自己有关,他百口莫辩,恐怕也会失去这个身份,到时他想离开幻境就难了。   姜遗光迅速做了决定。   他低着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和老太太嘟哝时格外相似的声响。紧接着他就笑着侧耳凑在老太太耳边,嘴里很轻地说道:“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他再次垂头,绑着的头发从一侧垂下挡住侧脸,模仿出老太太含糊的说话声。   姜遗光“转达”道:“老太太说想休息了,让我们都下去,别打扰她。”   于是屋里伺候的人们都退下了。   三房的夫人也都下去站在了自己丈夫身边。姜遗光向其他三个入镜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察觉不对劲,便和自己的父母低声说起话来,边说边往外走。   姜遗光一边低声和老太太说话,一边模仿出老太太含糊的声音。   说话声中,隐约传来几声指骨断裂的声音。   等姜遗光终于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时,腕上已多了五道深深的指痕,边缘发青发黑,渗着冷意。   可想而知,老太太抓得有多么用力。   姜遗光放下袖子。对卧在榻上的老太太行了一礼请示道:“孙儿这就出去了。”   恭敬等了一会儿,他飞快退下。   姜遗光转身踏出房门的刹那,侧卧在塌上的老太太骤然睁开了眼睛。   *   姜遗光出去后,发现三房的老爷和夫人都离开了,李芥他们也跟着回去了,原本等候的二十四位姑娘倒还在原地。   因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在,只要有一位长辈在,她们就不能先离开。   见姜遗光总算出来,四夫人立刻迎上去,担忧道:“怎么在里面耽误了这么久,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   姜遗光嘻笑道:“没什么,老太太很和气,只是说了些过去的事,还提到了老太太的小姑子。”   “对了,老太太的小姑子,我是不是应应该叫姑奶奶?”   四老爷轻咳一声打断他:“好了,这些事不要在家里提,回去再说。”   他转头对身后的二十四位姑娘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去吧。记着,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该说。”暗含警告之意。   二十四位姑娘齐齐行礼:“是,四叔/父亲。”   姜遗光笑得很是开心:“爹娘,我有这么多姐姐妹妹,我能去找她们玩吗?”   陆三娘有些不可思议。她还以为这位新来的弟弟不过是说说而已呢,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提。   她眼睛微微睁大,又赶紧低着头当做没听见,心里涌起艳羡来。   四老爷沉着脸,向来温和的面孔此时有几分严肃,严厉道:“你也长这么大了,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成日和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哪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姜遗光被训斥了,低头不说话。   他感觉有人在偷看自己,悄悄歪过头,发现是陆七娘,还没等受惊的七娘再转头,他已经偷偷又做了个鬼脸,嘻嘻一笑,没当回事。   被他这么打断,四老爷也骂不下去了,只说:“回来给我好好背一背家规。”   说罢,带着担忧的四夫人走了,姜遗光和二十几位姑娘跟在他们身后回去。   陆三娘心里还有些感慨,都知道家中新过继来了几位兄弟,可她们没想到,新来的这几位兄弟……似乎对她们都抱着点善意。   途中姜遗光还想拐道跟着姐妹们一起偷偷去栖芳园,当然,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很快就被四老爷打断了。   四老爷亲自抓着他的手,把人提到了书房,丢下一册书。   “就在这里写,什么时候抄完了家规,什么时候出来。”   四夫人不能求情,在门口看了看后就赶紧离开了,她不能进书房。   姜遗光翻开了书就开始抄家规,他发现家规中的第一条赫然就是男女大防,七岁后不同席,家中女眷不得独自与男子共处一室,不得与外男相见。   违者禁闭一月。   姜遗光边抄边问:“要是是我独自一个人偷偷和姐妹们见面呢,我也要受罚吗?”   如果他冒犯了家规,却要那些女孩子来受罚的话,那些女子很可能不愿意与他说话。   四老爷皱眉:“你抄便抄,为何这么多问?”   姜遗光很快写到了第二页的某条家规,意为陆家人都必须谨言慎行,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多听。不得说谎、妄言,不得嬉笑,不得恶意中伤,不得以不敬语称人,不得辱骂,不得不敬长辈……   后面一连串不得,几乎将所有能交流的口都堵住了。   四老爷看到他抄到了第二页,知道他这是见到了相应家规,来到桌前,他的影子投在桌案上,拉出一道浅淡的黑影。   那张和他父亲十分相似却又气质不大一样的面庞,满是阴鸷。   “步步,在陆家最好不要出错。我不想处置你……”   姜遗光疑惑地抬头,沾了墨的手挠挠下巴:“处置我?”他有点惶恐不安,“我,我犯错了吗?”   “自然。”   四老爷还要说话就被姜遗光的嘟囔打断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不知者无罪,如果别人不告诉我这是错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错的,我当然会犯错,爹你就算让我抄家规,这家规这么长,一时半会也抄不完,不如爹你先告诉我家里有什么忌讳是最不能犯的,我一定不犯!”   不知者不罪,家规第二页下同样有这句,本意为陆家人不得因自己所学而瞧不起人,旁人的无知并不是罪过。   现在被姜遗光用在了自己身上,四老爷一时失语。   此时姜遗光已经奋笔疾书抄到了第四页,字写的并不如何,只能说勉强能看懂。   “家规上说不能随意开门,这是什么意思?”姜遗光道,“如果是我自己房间里的门,我可以随便打开吗?”   四老爷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不可以。”   “步步,不论何时,在陆家,若你看见不熟悉的一扇门,或者……你感觉那扇门有古怪,就千万、千万不要推开它。”   姜遗光呆呆地看着他,很是不解,但还是应下了,应下以后又问:“为什么不行?因为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四老爷此时也发现了这小子话多的不行,越有人搭理他越话多,丢下一句“你好好抄,一个时辰后我来看看”就出门离去。   徒留姜遗光一个人在书房里继续罚抄。   陆家家规实在多,厚厚一整本,前面有些还算合理,到后面越来越严苛,处罚手段也从关禁闭转为打手板、打板子、抽戒鞭等等。   再有就是更严重的,出嫁女子若有奸夫,关进竹笼投水而死。   若定亲后私奔,关进竹笼投水而死。   若丈夫死后改嫁,即为不守妇道,同样需要关进竹笼,投入水中。   姜遗光想起了陆家花园中那个偌大的水塘,不知里面是否沉着陆家女子的亡魂。   他再次琢磨起忌讳二字来。   原来老太太说小姑子年轻时犯了忌讳而死。他和李芥等人都以为是触犯了陆家的诅咒,招惹了鬼怪一类。   忌讳二字自古有之,多是人们约定俗成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像绳索一般勒在人身上。很多人即便已经不清楚某些忌讳的缘由是什么,可大多数人心里都认为触犯了忌讳便要受到难以承受的惩罚,便都已经习惯了不去触犯。   姜遗光小时候就听过一个忌讳:听说,不能用手指头指着月亮,一旦指了月亮,就会被月亮割掉耳朵。   他并不相信这些,可当时街上一直流传着某某家的小儿子晚上睡不着顽皮之下指了月亮,第二天耳朵就开始流血,真真假假的流言夹杂在一起,致使更多人干脆看都不敢抬头看月亮。   所以,入镜人们才想搞清楚陆家的忌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小姑子触犯以后会死?触犯以后又遇到了什么?知道了才好避开,不是吗?   就像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他们知道以后,不用手指着不就行了?   但现在看来,如果把忌讳二字替换成规矩,也说得通。   有一种可能,小姑子触犯的不是诅咒,而是陆家的家规。   陆家家规中也有不少触犯后要处死的,如果小姑子犯的是其中之一……   这就不好打听了。   他抄了很久,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接近两个时辰,四老爷也没回来。   他饿得很厉害,好在还能忍,很快把一整本书抄到了结尾,陆家家规也记得差不多了。   正想着这些事,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高声叫着什么,还有人嚷嚷要他出来。   姜遗光听到夹杂着有人喊老太太的名号,他立刻反应过来,事发了!   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多久,只是不能当着三房人的面闹起来而已。现在他回到了四老爷和四夫人身边,就算为了四房的面子,四老爷和四夫人也必须先保下他。   过了一会儿,书房大门猛地推开,四老爷大步直直进来。   在他身后跟着不少小厮,还有些老人,此刻那些老人就念叨着老太太要往书房里闯,被小厮们千方百计拦在外间,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们不要乱闯,书房重地云云。   来闹事的老人们不少,就地一坐嘴里便哭叫起来。   “老太太就是刚刚才去的,去的时候这小子就在身边,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说不定老太太的走就和他有关,他敢说他不知道?”   “老太太走的可真冤啊,她今年跟七十八了,再过两年就要做八十整大寿了,怎么现在就不明不白的去了……”   “老四啊……你这是要包庇你儿子!”   哭天喊地抹泪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摸个茶盏拿个小物件的,还有些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干嚎。   他们都是住在陆家的老太太的亲戚们,都是从老家来的,平日以半个长辈自居。   陆家的四房老爷们还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真要骂起来或是推搡时让这些人出一点事,传出去别的不说,首先一个不敬长辈的帽子就扣在头上了。   于是真让这帮人闯进了书房外。   四老爷阴沉着脸站在姜遗光身前,也不管他刚抄的书,复杂地问他:“刚才老太太单独召见你的时候,你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遗光一脸迷茫地抬头:“我什么也没做呀,老太太就是和我说了说话,说她曾经的事儿,说完以后就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把她的手放下来,老太太又吩咐了我两句,让其他人退下,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之后我也走了……”   他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爹摆出这幅脸色向来活泼,跳脱的一张纯稚的脸上写满了害怕,小声问:“爹,是不是老太太发生什么事了?她生气了吗?”   四老爷平了平气, 艰涩道:“老太太去了。”   “去了?去哪儿了?”姜遗光似乎是下意识的问出这句话之后,才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眼睛嘴巴一起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可能,我刚刚见她,她还好好的,她还让我不要打扰她休息。”   姜遗光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气得脸和眼眶一起红了:“他们都在冤枉我,我怎么可能啊,老太太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我怎么……”   “再说了!就算他们怀疑我,那屋子里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姜遗光气得跺脚,“他们凭什么来这里堵我们?不就是看我们是四房的吗?他们怎么不去问几位伯伯伯母?”   “他们冤枉我!”   四老爷不想再听下去:“好了!他们都是长辈,你少说两句。”   “不管怎么样,老太太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你先去佛堂里呆着吧。”   四老爷最后警告他一句:“不要胡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姜遗光委屈地小声嘟囔:“我没有胡闹,他们冤枉我。”   好在四老爷的院子后面有一道后门,由下人们悄悄带着姜遗光去了正院的佛堂里。   佛堂里设了十几间禁闭的屋子,里面空荡荡,一览无余,只有一个神龛并一块蒲团,蒲团前摆了一张小几,上面有笔墨纸砚,就是为了让他们跪在佛前忏悔、抄经。   抄完了,悔过了,才算洗心革面。   一进去就感觉所有的光都被厚重木门与门帘阻隔在外,门里阴暗湿冷,没有点灯,处处开着小窗,全靠着不过尺来宽的小窗通风。   姜遗光被关进了最后一间佛堂中。   因为前面十几间全满了。   刚才匆匆走过时,他从小窗户上看见里面都跪坐着一个人,应当都是陆家的女孩们。   他老老实实跪坐在里面,等没人了,才直起身揉揉膝盖,靠坐在墙边,翻着佛经看。   他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自己,这些人可能是四房的,也可能是陆家其他人。   但不管怎样,他都故意表现出了自己不懂规矩,并不是很愿意遵守规矩。   会有谁来利用这一点呢?   姜遗光翻完了经书,没发现什么东西,靠坐了一会儿,坐在蒲团上像模像样抄起经书来。   他边抄边想。   老太太之死很明显有蹊跷,但他被关在这儿,这扇门没有上锁,不过是从外面把门栓上而已。他想离开很简单,但有人监视着,四老爷把他关在这儿更像是护着他,他最好按兵不动。   不知李芥能不能查到什么。   他已暗示过老太太有问题,现在老太太突然离世。只要他们想知道老太太临终前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就必须想办法来找自己。 第318章   陆三娘在倒数第二间屋子里抄经。   和以往一样, 念一句,抄一句,再拜一次,寒气从地底穿过薄薄的蒲团渗入膝盖骨里, 细密疼痛, 刺得她不得安宁。   家中姐妹都一样, 经常久跪,腿上有毛病,一到阴雨天便骨头疼。   莲花座上, 佛陀微笑,垂眼看不存在的芸芸众生。   阿弥陀佛,愿我早日渡苦海——   她听见了隔壁传来轻微的蹦跳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响,不禁觉得奇怪——隔壁是哪位姐妹, 怎么会禁闭时还闹出动静来?   很快她就知道了。   门被轻轻敲响,门口用于送饭和探望的小窗户上突然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笑嘻嘻地往里说话:“三姐姐!”   陆三娘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眼珠骨碌一转,道:“听说你们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们。”   “……胡闹。”陆三娘轻斥一声。   刚才妹妹们都是一起来的, 隔了一两刻钟才又有下人带人进来。况且这家伙刚来陆家,栖芳园都不知在哪儿, 怎么可能进的来佛堂?   想到对方可能也在禁闭,陆三娘明白过来,肯定是他耐不住, 偷偷从房间里溜出来了!   她语气更严厉, 带了几分长姐的严肃:“你是不是也进来静静心的?听三姐一句劝,快回去!”   小窗口上的少年不乐意:“我才不呢, 好无聊。”   他又晃了晃门:“三姐姐,来门口和我说说话嘛,我把门栓打开了,你开门让我进去和你玩,我保证,就一次,只用一点点时间!”   见陆三娘迟疑,他加大了力度,更加可怜了:“好不好?好不好嘛三姐姐!你们都不理我,我好无聊……”   陆三娘被看得心软,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也罢,要是不答应,他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就开门这么一会儿,劝他回去就行。   她不由自主站起身,因为跪久了有些疼趔趄了一下,扶着墙慢慢到门边:“只能聊一会儿,等下你赶紧回去……”   ……   隔壁不知什么时候起,接连不断响起“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地上/墙上发出的闷响。   姜遗光起先没听清,后来那声音逐渐清晰,一直撞着他这边的墙,他才留意到这点。   他溜溜达达到了门边,还犹豫要不要推门出去看看,就闻到从隔壁飘来的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顿时绷紧了心弦。   面上倒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回到蒲团边一屁股坐下,唉声叹气,很是无聊。   隔壁关着谁?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她/他死了吗?   那敲墙的声音,是什么?   姜遗光不敢贸然出去。   镜内不是镜外,镜外可依靠山海镜驱鬼,镜内却没有任何办法。   等了许久,隔壁敲击的动静才渐渐停止,与此同时,外面慢慢传来人声。   听上去像是要把他们接出来了。   姜遗光当做没听见,仍旧坐在蒲团边百无聊赖地“抄经”,他下笔极快,短短一段时间就飞快抄了十几页,抄完后匆匆吹干就翻到下一页去。   来人从第一间往下走,一路开门、问好,门里关着的人虚弱缓慢地出来,还要表示自己已经记住了规矩,下回不会再犯。   因着两边走廊空洞狭长,动静传来很明显。   一间又一间,终于到了倒数第二间屋前。骚乱陡然爆发,女子尖叫声响彻佛堂:“三姐姐——”   杂乱脚步声和门大力撞开的声音,让他再也不能装着“没听见”,姜遗光连忙凑到门边小窗户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从小窗户里往外看,二十一娘和九娘站在门口呜呜咽咽地哭,还有十来个凑在外圈抹泪。几个下人们显然很吃惊,一团糟也挤在门口,有几个已经冲出去禀报老爷夫人们了,还有个被姜遗光的拍门声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打开门。   姜遗光拨开人群就往门里看,一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陆三娘。   头发散乱、衣襟大开,额头流出大滩大滩血,满身满脸全都是血,地上也积了一小滩血。她明显死不瞑目,睁着眼睛,涣散的瞳仁不甘地瞪着门口。   陆七娘抱着她嚎啕大哭,她身上也沾了血与灰,却半点也没在乎,哭得整个人几乎抽过去。两个婆子扯着她要把她带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她这样失态不合规矩。   拉扯间,陆三娘的手耷拉在地面,反复蹭着地板,肌肤苍白发青,不见一点生气,五个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往外冒血。   “够了!别挤在这儿!都出去等着!”姜遗光脸沉下来,当即吩咐道,“等老爷夫人们来了再说!”   下人们在房间里乱走,血脚印踩得到处都是不说,也妨碍他查探。   陆府下人们正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有人吩咐正好,当即鱼贯而出,守在门口低下头。唯有陆七娘的哭喊一直在走廊中回荡,凄凄惨惨,哀戚不休。   人都出去了,姜遗光飞快扫一眼屋内情形,旋即目光微凝——   墙上,刚才他在隔壁听到动静发出的地方,那儿的墙砖面有明显的血迹,黏连了一两缕长发,旁边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划痕。   再看陆三娘凌乱的发鬓,姜遗光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那个东西……它抓着陆三娘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陆三娘挣扎也没有用,指甲都划断了,到最后,还是死去。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微微一顿。   墙面撞出的痕迹有鲜血淌下,一直流到地面,而在指甲挠出的痕迹下方约二尺距离,有两个黯淡的字迹。   墙面是青砖的,没有抹白,屋里昏暗,因而用血涂上的两个字并不显眼,若不是姜遗光目力出众又仔细打量,恐怕也发现不了。   那是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四少”。   陆家四少是谁,不言而喻。   姜遗光怎么也没想到陆三娘临终绝笔竟会指向自己!   莫非那东西又是伪装成他的样子,杀了陆三娘?陆三娘分不清人鬼,自然会以为是他。   这下姜遗光再对比起墙上的磕痕时,就发现位置正正好合了自己身形。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抓着陆三娘往墙上撞,杀害了她似的。   姜遗光没有显露出什么来,他早在进来时就让自己红了眼眶,此时背对着墙蹲下,不着痕迹地伸手捏住袖子揩去墙上两个字,又把血迹沾多了些在原处涂上去。   而后,他脱下外袍,轻轻盖在衣裳不整的陆三娘身上,裹住了她已经发冷的身躯。   姜遗光忍不住落泪,强忍悲痛似的,问陆七娘:“七姐姐,你进来的时候……屋里是什么样的?”   他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陆三娘沾满淋漓泥泞鲜血、死不瞑目的面庞,这让他的掌心也沾上了血迹。同样的,他手腕上被老太太抓出的淤青也显露出来。   陆七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她听见了姜遗光的问话,久久不能回神,好半晌她才哑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一过来,就看见三姐姐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姜遗光也跟着落泪,问:“那门呢?门都是外面锁上的,门是开着的吗?”   陆七娘想了一下,没想起来,姜遗光转而问守在门外的一众下人:“你们刚才谁开的门?门外是好好栓着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打头的一个婆子艰难道:“回四少爷,门是开着的,没有锁。”   姜遗光更加难过:“一定是有人要害三姐姐!故意闯了进来!”   他恨恨一捶地:“怨我!我在隔壁一直抄经,我竟然什么也没听见!”   陆七娘抽咽着,泪流不止。   姜遗光身上沾了不少血,踉踉跄跄往外走,悲哀地望着门口十几个陆家女。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刚才在三姐姐隔壁房的?那位姐姐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人群有片刻的骚乱,须臾,当中走出来一个人。   陆十四娘红着眼睛,面上丝毫不见畏惧,只有对不知名歹人的恨意,她迎上姜遗光的目光:“四弟,刚才我就在三姐姐隔壁房间。”   她在倒数第三间,三娘在倒数第二,姜遗光在最后一间。   陆十四娘悲哀地合眼,喃喃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正是她想不明白的一点。   若有贼人来,三娘为什么不喊?她只要喊出一点动静,周边的姐姐妹妹们都会出来帮她。守在暗处的仆从也会出来。   除非……那个人三娘很熟悉,主动替他隐瞒了。   女子少有这样大力气,很有可能是男子所为。   陆十四娘怀疑过姜遗光,因为他就在三娘隔壁,佛堂戒律森严,外面有人把守,寻常人进不来。可她又说不通。   就算是姜遗光所为吧……   三娘的死因很明显就是被那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接连十几下,发出的动静一定不会小,为什么她就在隔壁,却连一点声音都没听见?三娘临终前一定也挣扎过,可眼前人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被……   不对!   她的视线落在姜遗光的手腕上。   刚才她看到了姜遗光手腕上的淤青!   那会不会是三娘抓出来的痕迹?   会是他害的吗?   陆十四娘看着眼前满头满脸鲜血、悲怮不能自抑的陆家四少爷,忍不住去怀疑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是说……三娘的死另有隐情?   陆十四娘的怀疑只能放在心底,等没多久,四夫人匆匆忙忙来了。   她在心里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陆三娘是四老爷的女儿,四夫人作为嫡母,出面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样一来……四夫人绝不会往四少爷头上想。   就算有证据指向四少爷,四夫人少不得还会出手帮忙遮掩。   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哀与苦涩,默默道,只希望……真的不是四少爷所为吧。   姜遗光感觉到了陆十四娘略带怀疑的注视,虽然她掩饰得很好,抽出帕子抹着泪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可姜遗光就是感觉她有些怀疑自己。   她发现了什么吗?还是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却因为怀疑自己而不肯当着他面说?   内心念头一闪而逝,等四夫人踏入这条阴暗狭长的走廊时,姜遗光快步奔过去,两眼含泪,眼睛一眨,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他惶恐道,“三姐姐没了,有……有贼人害她。”   四夫人倒冷静得很,不顾姜遗光身上沾了血,拉着比她还高大半个头却一脸稚气抽抽噎噎的儿子往里去:“娘知道了,你不用怕。”   她站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了看,一条条命令传下去:“今日老太太也去了,不宜惊动,传下去,就说三丫头听闻老太太离去后悲痛欲绝,情愿追随老太太而去,在底下好好孝顺老太太。”   “三娘是小辈,不好大办,一应丧仪翻出当年宝华姑娘的例子来办……”四夫人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通知府上其他三房,又去公中支银子,还有些被叫去收拾三娘在栖芳园里的院子。   七娘已经哭得人事不省,四夫人感叹其姐妹情深,发话说将三娘的物件到时留给她几样,做个念想,就让大力婆子把人抱回去了。   “你们几个也别在这儿杵着了,都下去吧,今日府上忙,顾不得你们,过几日也有你们忙的。”四夫人转头对十几位姑娘道,“回头我让人送白布来,你们尽快裁了做衣裳,房里忌讳的东西都取下。”   十几个姑娘擦了眼泪,对四夫人行礼应是。   四夫人来了以后轻描淡写就把这件事揭过,也不提三娘死因。等姑娘们都走了,只剩下来来去去忙碌的下人们,婆子将三娘的尸首小心地搬开,地上的血渍还要清洗,这间佛堂要暂时封起来等等……   四夫人一直拉着姜遗光的手不放,几乎要将他搂进怀里似的。等走到了走廊尽头,姜遗光轻声问:“娘,不查三姐姐的死因吗?”   四夫人道:“能有什么可查的?陆家没了的人哪止她一个?都去查,哪里查得过来?”   她更加爱怜地抚摸儿子的脸,用手帕给他擦去头上脸上的血,又给他擦手。   “倒是你,刚才吓着了吗?你看你的手这样冷,你呀——人都没了,你何必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这里冷得很,小心你再染了风寒。”   姜遗光垂着眼睛道:“我喜欢三姐姐,她没了,我很难过……”   四夫人毫不怀疑,让人感觉就算姜遗光下一刻指着天上的太阳说这是方的她也会信,她接口道:“好好好,喜欢三姐姐,我们就给她多念一卷经,让她走得安心些。”   姜遗光闷着嗓子嗯一声,被她拉着往回走。   一路上都能见到形色匆匆穿着丧服的下人们,处处挂了白,本就死气沉沉的满府更加萧瑟。   姜遗光被带到了四夫人自己的院子里,周围仆从多,据说来闹事的老太太老家的亲戚们都被劝回去了。四夫人让人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又让他换了身衣裳,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她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悄悄问她:“娘,宝华姑娘是谁?”   他猜测道:“老太太说她有个小姑子,就是宝华姑娘吗?”   四夫人说:“你怎么还在问这些?小心你爹知道了再罚你!”   姜遗光哭丧着脸:“我也不想,可是我一进陆家没多久,老太太就没了,三姐姐也没了。”他的手不由自主揪上衣摆,“别人都说是我……是我克死了她们……”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害怕,哪一天就轮到了我头上……”他抬起头,望向这个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娘,我好怕——”   “不会的!”四夫人厉声打断他,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胡乱给他擦眼泪,“娘会护着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娘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只是她到底也没把那位宝华姑娘的事情告诉给姜遗光。   一顿没滋没味的午饭后,到了下午,老太太的灵堂也搭好了,客人也请来了。一百来个高僧坐在院子里齐齐诵经,处处挂着白幡点了香烛,烟熏火燎气味冲天。   姜遗光也换了一身白衣,和李芥他们跪坐在一起。   跪在他旁边的孟豫以口型无声问:“三姑娘怎么回事?”   姜遗光假意哭丧,嘴巴无声地动:“有古怪。”   在镜中,有古怪就相当于明摆着说有鬼了。孟豫低咒一声,再次问:“老太太呢?”   姜遗光把袖子拉起一截,露出手腕上涂了药后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淤青更重的指痕:“突然没的,我也不清楚,只能先找机会离开。”   孟豫闻言皱眉。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死了两个人,虽然都是陆家人,可谁知道哪天就轮到了他们头上?   再说了,他们可是在揭告示时听人说起过,陆家的男丁全都会死于非命,否则也不必通过告示来找嗣子。   现在他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陆家人对当年事几乎绝口不提,他们也不过知道一点陆老太太那位小姑子的死可能死因有古怪而已。   姜遗光以气声道:“可以查一查名叫宝华的姑娘,她可能是陆老太太的小姑子。”   三人都在悄悄看他,闻言杨振松道:“宝华?确定是叫这个名儿吗?”   姜遗光:“不确定,剩下的不好问。”   李芥横插一句:“老太爷书房里听说有一幅宝华姑娘的画像。”大夫人生气时无意间说出来的,她和大老爷闹脾气,因为大老爷在书房里挂了一张女子的画像,大夫人疑心是他喜欢的女子,却又不肯纳进门来,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把老太爷拿出来对比,道老太爷留着画像是为了缅怀妹妹,他留着画像不知是用着做什么。   这就被李芥听到了。   姜遗光微微点头,问:“你们有没有听过‘门’。”   孟豫:“门?什么门?有古怪吗?”   姜遗光把四老爷说的话原模原样说了出来,恰巧这时有几位长辈来灵堂前上香,经过他们,几位连忙低头做沉思状。   姜遗光跟着陷入了思考。   四老爷特地提醒他,不要在陆家随意开门,所以他才会在佛堂里等别人给自己开门后再出去。   陆老太太是在自己面前去世的,死的非常突然,但可能和这所谓的“门”没有关系。   那三娘的死,会不会和“门”有关系?   小佛堂后面的暗室,不都有一扇门吗?会不会是因为她打开了“门”,才有此厄运?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猜测,很有可能是陆三娘打开门,把什么东西放了进来。   不过……陆家的一众女子全都循规蹈矩,她被处罚,不会轻易开门。   除非那个东西伪装成她熟悉的样子。可能是仆从,告诉她时间到了不必再跪。也可能……是自己。   那东西若伪装成自己的模样去让三娘开门,而偏偏自己又表现得对她们十分亲近,三娘可能真的会相信……   灵堂人多眼杂,姜遗光决定把这件事先藏着,之后再说。   诵经声、哭嚎声、众人交谈……声音错杂纷乱,一股脑往人耳朵里钻,耳朵几乎都要炸了。   姜遗光的耳朵失去了往日的灵敏,他只能凝神仔细去听来的客人说的话,细细分辨,试图听出点什么来。其他三人亦如此。   他们揭告示时就听到不少路人对陆家事指指点点,想必外人反而会知道不少消息。   正听着,忽地!第一声高亢嘹亮的唢呐声响彻云霄——   丧乐起!   连绵不绝的刺耳尖亮的唢呐大开大合,痛彻淋漓地吹,热热闹闹地响起,将一百多个和尚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和几十上百个宾客的哭声都盖了过去。   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悄悄说话也无妨了。   姜遗光捂着耳朵,面无表情地揉了揉。   刚才吹唢呐的那人从他身边经过,在经过他时骤然吹响了第一声。   猝不及防下,那声唢呐恍若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现在,他右边这只耳朵听不大清楚了。   他只能侧着头,更仔细地听李芥等人说话。   李芥三言两语把自己听到宝华这个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说起大老爷和大夫人奇怪的反应。他们似乎对老太太的死并不很意外,平平常常吩咐下去办丧事,哭得倒也卖力,只是看在李芥眼里,免不了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还有些事,李芥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   他越来越觉得,那位大夫人似乎就是自己母亲。   大夫人在他面前仿佛被剖成了两面,一面是完全的陆家规矩下养出的人,凡事循规蹈矩,一口一个祖宗家法。而另一面,大夫人的习惯、喜好、言行举止都和他的母亲完完全全相似。   有时他也会恍惚,莫非这真是他娘?但每到这时他就会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镜中,镜中鬼怪惯会迷惑人心,模仿出个和他娘一模一样的人,对鬼而言并不是难事。   可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正不知不觉间对大夫人心软。   姜遗光此时就听着他身侧的孟豫说起三夫人。   他右边耳朵一直嗡嗡响,许许多多乱糟糟声音都搅成模糊的一片忽远忽近地刺耳又尖锐的声音。   那片模糊的声音中,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女子哭叫,模模糊糊像是错觉,听不清楚。   左边,孟豫还在说起自己向三夫人打听的栖芳园和老太太屋里那种水。   “据说是在祠堂供奉的井水。”孟豫道,“我求了很久,娘才告诉我,那天的饭菜和井水都是在祠堂里供奉了三天三夜才取出来端上桌,也难怪……”   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尚不明缘由,想来也是为了避免某些灾祸吧?   左耳边是孟豫的絮絮叨叨,渐连成片,一不留神听便逐渐模糊。右边,刺耳的唢呐、争吵不休,当中夹杂着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只是仍旧听不清,断断续续的。   “我娘说……”   “你……你……”   李芥关切地问:“四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四弟……你……你……”   “四弟,你怎么了?听见了什么?”   “四弟……四弟……”   铺天盖地杂音如流水般涌来,愈发纷乱。而当中夹杂着的女声更加尖锐,像一根针在脑海里不断翻搅。姜遗光咬紧牙关,两手撑着膝盖让自己坐直了没倒下去,他却不知自己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仿佛大限将至。   四老爷和四夫人在门口迎宾客,好不容易进来了缓口气,四夫人一路往灵堂来,一眼就看见自己儿子被围在当中差点晕过去的样子,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提起裙摆就奔过去。   “步步!你怎么样?”   与此同时,左耳边萦绕不绝的尖锐女声在那一刻变得高亢,无比清晰,盖过了所有动静——   “我要杀了你!”   那是陆三娘的声音,满是刻骨恨意,阴冷刺骨。   姜遗光抬起头。   灵堂尽头处,一扇从未见过玄黑色门诡异地出现在那里。   陆三娘浑身是血,额骨碎裂,她就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阴冷怨毒地注视着他。   门……   姜遗光想起了父亲说起的,在陆家出现的诡异的门,绝对不能打开。但现在,那扇门本就是开着的。   门里有什么?这是一扇什么门?   他再扭头看四夫人,她焦急地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也像一扇开开合合的门。   周边围上不少人,都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话,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像极了一扇扇门。   头一歪,他晕了过去。   昏迷前,他听到四夫人陡然爆发的尖叫:“步步——” 第319章   姜遗光昏迷得蹊跷, 灵堂上倒下去。一圈儿长辈凑过来七嘴八舌看稀奇似的,都说不光三姑娘孝顺,这四少爷也孝顺啊,没见都哭晕过去了吗?   这哭丧自然也是有规矩, 哭得越大声、越用力、越声嘶力竭最好, 要是哭掉了半条命, 那就是大孝子!   当然,还有些想起了陆家男子无一不死绝的事儿,彼此眉眼乱飞, 捂嘴悄悄议论起来。   说不准,这四少爷也要落得和前面那些陆家嗣子一个下场。   四夫人气都气不过来了,冷着脸让这群人避开,又叫了人赶紧把儿子抬回去。她见另外三房的少爷也紧张不已,扯着嘴角笑了笑, 还是让他们先回去,别跟来。   李芥快走几步跟上去,伸出的手无奈垂下。   姜遗光昏迷过去前,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门”。   他看见了“门”吗?是什么门?   三个人重新跪回去, 垂眸相互眼神交流。   李芥默不作声, 跪坐在软垫上,回想姜遗光刚才的一举一动。   他最后好像抬头看了什么地方, 才突然晕过去。   是那里……灵堂尽头。   那儿挂着白布,桌上摆着老太太的排位,堆满了供果和奠仪, 并没有什么门。   李芥猜测, 那扇门可能是突然出现的,只让姜遗光一个人看见, 就是不知出现的契机是什么。   李芥试着把几个人出事的情形放在一起比对。   老太太的死非常突然,不过也是在他的注视下,根据姜遗光的意思来看,她闭目时还没死,反而是姜遗光要把自己手抽出来的瞬间她断了气。   从头到尾她的眼睛都是闭上的。   这样一来,似乎和“门”没有关系?   陆三娘……她死在佛堂里,姜遗光没有明说死因,但他也打听到了,是被人拽了头发撞在墙上活生生撞死的。   也和“门”有关吗?   李芥决定之后找个同样被关在佛堂里的姐妹问问清楚。   他微微侧头,发现身后跟着跪下二十几个女子,陆家这一代的女孩们也来了。   白衣白帽,满身素净,低垂眉眼跪坐在灵堂中默默哭泣。她们不少人本就被罚去了跪佛堂,结果换了身衣裳还要跪灵堂,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在她们后边的宾客、远方亲戚、陆家亲友等哭得哀嚎声震天,和尚们念经、唢呐喇叭二胡等丧乐刺耳嘹亮、混合着哭号。   声音刺耳也就罢了,棺材两边各点了根五尺长的大香烛,香烛边各围着两个大香炉,里头插满了香。再有各六个火盆,火盆里分别烧纸钱、纸元宝、纸人、纸马车、纸宅邸和纸扎的衣裳首饰,看着火盆的小丫头被熏得眼睛发红,风一吹,那烟就往他们脸上扑,实在难忍。   李芥现在很想跟着三房的长辈们一起在外迎客,而不是只能跪坐在此处干等。他们作为“贤孙”,代表着三房人,必须跪在前排,众目睽睽下,也不能张望得太明显。   杨振松与孟豫也在想此事。   前者默默祈祷姜遗光不会出事,他听说过对方的大名,这场死劫他也明显用了点法子知道得更多。要是姜遗光就这么没了,他们只会更难。   后者则是和李芥一样想到了姜遗光昏迷前的动作,他往旁边挪了点,盯着他昏迷前看着的方向。   看半天,没看出什么稀奇来。   他这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回头瞄一眼,见身后二十几位姑娘中恰好有一个抬起了头,和他对视上。   那姑娘飞快错开眼去,重新低下头。   孟豫有点好奇——她似乎想和自己说什么?   那又是哪一位姑娘呢?   他把那姑娘的样貌记在了心里。   烧纸哭灵一直到午时,总算有人请他们去正院吃饭。   上门来的客人也有丧宴吃,只是不和他们同一桌。两拨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孟豫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姑娘。   这一眼看过去,他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那位姑娘。   而是因为长长队伍尽头、挂满白幡飘撒纸钱的灵堂尽头,突兀地多出一扇门来。   那是一扇玄黑色的单门,古朴无华,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它突然出现在灵堂中空白的墙上。孟豫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门,只是一面墙,仅此而已。   那扇门怎么回事?   孟豫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想起姜遗光所说的门,以及后者莫名其妙的昏迷,顿生心悸感,立刻猛回过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他低声对杨振松道:“我看见门了。”   用力一抓对方,杨振松明白过来,立刻将消息也告诉给李芥。李芥微微侧头,声音低低地传入他们耳朵里:“回去再说。”   草草用过一顿正常的晚饭,因为要守孝,也只能吃素,不见荤腥。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面是四房长辈,下面是四房小辈,二十几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位置,共六张八仙桌,一桌四人围了默默吃饭。   只不过每个位置都有空缺。姜遗光没来,四夫人也没来,可能是还在照顾他。   他们都留意到第一张桌有个位置空的,估计是特地留给了那位三姑娘。   每位姑娘都红着眼圈,默不作声动筷。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维持着一模一样柔顺温和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否真如面上那般逆来顺受。   各房长辈对她们也十分冷淡,好像不是自己女儿似的。   主母冷淡也就罢了,嫡母与庶女间总是难同亲母女一般融洽。可四房的老爷对自己亲生女儿也视而不见,十分冷淡。   李芥把这些疑点记在心里,抬头就对上大夫人温柔关切、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目光?   李芥一阵心悸,对大夫人恭敬笑笑,低下头去。   他向来有些自傲,自诩聪明才智不输于绝大多数同龄人。尽管诗词经义一道差些,又入了这山海镜,叫他无缘科举。可他从没怀疑过自己。   也正因为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他才更加痛苦。   因为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大夫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李芥一面骂自己蠢笨,明知是厉鬼陷阱还要往下跳,不由自主升起提防与偶尔的毛骨悚然来。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对大夫人包容。他本就要在大夫人面前演一个孝子,这下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还是真的将大夫人当成了母亲一样孝顺。   晚饭后,眼看四老爷放下筷子就要离开,李芥连忙起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面带郁色回过头来——好像四房长辈都是如此,在面对除了儿子以外的人时,都仿佛挂上了一层假面。   李芥道:“四弟上午哭灵时晕了过去,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小辈能否前去探望?”   四老爷淡淡道:“琅儿身体弱,还需静养。”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   李芥犹豫一会儿,决定坚持一下:“我和四弟在外时就有几分交情,过去看看他,兴许能好得快些。”   杨振松和孟豫见状也跟着起身行礼,恳切道:“四叔,就让我们去看看四弟吧。”   四老爷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   孟豫灵机一动,转头向三夫人请求:“娘,孩儿在外面时就已经认识了四弟,和他向来交好,现在四弟病了,儿子实在放不下心,想看看他。”   孟豫知道,他母亲向来最疼自己,一向要什么给什么,这回也不例外,她立刻说:“四叔你这是何必,他们兄弟情深也是一桩好事。琅少爷要静养,但我想他们三个当哥哥的总不会不管不顾吵到人家。”   嫂子发话,四老爷沉默片刻,还是同意了。   底下二十三位姑娘默不作声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李芥向孟豫试了个眼色,冲那些女孩儿们微微一努嘴。孟豫心领神会:“不知姐姐妹妹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四弟,家中姐妹们都是懂事的,定不会吵着。若是四弟醒来,看见家里兄弟姐妹都来探望,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四老爷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面无表情,眼神冷冰冰的,活像一只毫无人气的木头人,语气也十分冰冷,没有一丝起伏:“既然如此,那就都来吧。”   一列人默不作声往四老爷所在的院子去。   天将暗,哭丧的、烧纸的、念经的、唱戏的、吹吹打打的,全都停下了手上功夫端碗吃饭,骤然间安静下来,整座庞大的陆府在此时就显出了几分可怕诡异的安静。   你知道那里有人,并且有很多人,可当没有转头看过去时,那里就是无声的。他们好像在看着你,可当你回头看去时,他们不过是端着碗正在吃饭罢了。   在面对老夫人、三娘的死,姜遗光的昏迷,以及过去比这更可怕的场景都没有太过害怕的李芥,忽地在此刻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四老爷的院子到了。   绕过照壁,步入正堂往里去,两边各有四明四暗房间,并东西厢各一间厢房。姜遗光就躺在东边厢房里,房间里点了几盏灯,他仍在昏迷中,面如金纸,唇色苍白。   四夫人正将他靠扶起来,小心地给他喂粥喝。只是他牙关咬得紧,昏迷了也不肯吞咽,不论喂粥喂水还是喂药都吃不进去,只会从嘴边流出来。四夫人没奈何,只能拿湿帕子给他润润嘴唇,再时不时试探地喂一两口,试图让对方醒过来。   李芥等人进去后就行了礼,口称四婶婶。四夫人没怎么搭理他们,只是一脸忧心地看着床上的人。   房间再怎么大也挤不进二十多个人,于是二十几位姑娘都在外面等待。   四老爷把他们带到以后就回了书房,没有进来。   三人也齐齐看向躺在床上的姜遗光。他本来就瘦,冬日穿得厚还好,现在屋里点了炭盆,脱去外衣,只有一身贴身的白色里衣空荡荡挂在身上,锦被盖在他身上也不见起伏,看着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   四夫人握着少年瘦削到骨节都凸起来的手,掌心有些粗糙,无声地红了眼眶,却没有落泪,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搭理,李芥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在房间里搬了张凳子拉到床边坐下,叹息道:“四弟还没醒来,我也很担心。”   他像是在说家常话似的,说起他和姜遗光初次认识。   “我和他是偶然间碰面的,他救了我一命,从那以后我们就常常见面。他年纪小,却聪明得很,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气度。我起先觉得是他家中教养得好,后来才知道他家里早就没人了……”   四夫人原本不理他,闻言也不由自主看向李芥。   李芥接着说:“他吃了很多苦,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总有不少人会这么想,便越来越心疼他,只是这些人后来也都死了。”   “那时我就知道,四弟身上有些古怪。他很容易惹来一些脏东西。”   门没有关上,从这个角度李芥可以从洞开的门口斜斜看到门外花厅里站着的二十三位姑娘。他略微提高了嗓门,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外边的人听见。   李芥说:“四弟在昏迷过去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对四婶来说定是有用的。”   四夫人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亮起:“什么话?他说了什么?”   李芥慢慢道:“他说——他看见了一扇门。”   四夫人脸色骤然大变。   可李芥根本没空看她,目光如电一般投向花厅里突然变了脸色的某位姑娘,眼睛微眯,将那个人记下来。   “四婶,我把话都说明白了,我想你也该告诉我们了吧?那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四弟会看见一扇门?”   李芥嘴里说话,趁四夫人震惊的当口飞快用左手对杨振松与孟豫比了两个数字。   三,二。   第三排,左数第二个。   后两人心领神会,孟豫摸了摸眼角,好像太难过似的找借口出去透透气,和姑娘们一块儿站在了花厅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很快弄清楚这些姑娘都是按年龄序齿站位的,三排左数第二,就是二老爷的女儿,十四娘。   孟豫借口年龄相仿,仿佛对十四娘很有兴趣一般问东问西,十四娘有点抗拒,可孟豫什么也没做,不过话多一点而已。当哥哥的问了话,她不好不答,且说话间屋里大少爷和四夫人谈话的声音就被若有若无地盖了过去。二少爷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在屋里焦虑地徘徊两圈,挡住了一大半门。   孟豫察觉到二十几个姑娘中,有好些都是真心实意担忧姜遗光的,恨不得伸长脖子看一看里面的人情况如何。也不知姜遗光做了什么,竟让她们这么快就倒戈了。   屋里,李芥语气轻快地和四夫人对话,褪去一些伪装后,他的气势并不比四夫人差多少。   “四婶,既然你也想让四弟好起来,就不要隐瞒我们。”李芥伸手探了探姜遗光额头,微温,有点凉,他不动声色道,“要知道,四弟当你儿子不过两日。在此之前,我们四位做兄弟已有十几年。没有人比我们更想他醒过来。”   “如果您还是不愿意说那扇门是怎么回事,或许我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那扇门。”   李芥缓缓道:“到那时,除了四叔,还有谁会原因帮忙救回四弟?”   四夫人怔怔坐在原地,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好,好吧。我告诉你们。只是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不能再给第五个人知道。”   李芥道:“我们也知道些陆家的事,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四夫人定定心,才说起陆家过往。   她嫁进来比较晚,有些事不清楚,只知道当年陆老太爷的妹妹似乎犯了什么忌讳,死活不愿意认错,按照族规处置了。陆老太爷十分难过,悲痛欲绝,过了几年,也去了。   说起来,她都没见过陆老太爷的妹妹,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姑姑。   但从那以后,陆家的诅咒就开始了。   都说,那是陆姑娘的亡魂不愿意离去,她要诅咒陆家断后,所以陆家从那以后,怀胎生下的都是姑娘,没有一个儿子。就算要了其他人家的嗣子,没多久也会死于非命。   陆家人起初不信邪,抱养了好几个,年龄也越来越大,可他们都会在住进陆家后不久就离奇的死在家中,再怎么小心看护也没用。   相反,陆家的女儿们根本没怎么精心照顾,却一个个都长大了,个个出落得漂亮又聪慧。甚至连十四娘当初丢进了水塘里泡了小半个时辰,被二夫人拼命捞起来。换寻常的孩子早就病死了,十四娘却还活的好好的。   这也是四位老爷的心结,他们一面想亲近女儿,一面又认为这些女儿长大的背后少不了幕后诅咒的缘故,导致他们不敢亲近。   后来,陆家请来一位高人。   那高人说陆家姑娘的冤魂久久不散,可陆老太爷离去后,作为哥哥不忍心驱赶妹妹,两道鬼魂就一直在陆家住下了。   他给陆家看了看风水,让人在祠堂里打了一口井。   从那以后,逢年过年喝水都从那口井里打,饭菜先在井水里浸三天三夜,再取出来吃喝,就能让陆老太爷先庇佑住陆家子孙,抵住诅咒。   李芥听着跟听天书似的,知道一切关窍都在那位小姑子身上,忙问:“陆老太爷的妹妹闺名是不是叫宝华?”   四夫人吃惊:“你怎么知道?”   李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四弟昏迷前告诉我的,他说看到一扇门,门里站着一位宝华姑娘。只是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姑奶奶的闺名。”   连名字都知道,这下四夫人也信了几分,握着儿子的手,默然无语。   杨振松在一旁听完了,悲愤道:“若是当年陆家姑奶奶走得冤枉,这么多年,害了这么多人,也尽够了吧。”   李芥呵斥他:“够了,毕竟是长辈!长辈也是咱们晚辈能挂在嘴边说的?”   两人一唱一和,四夫人哪里会不明白?   “好了,别吵着琅哥儿休息。”四夫人下了逐客令。   话音刚落,靠坐在床栏边的人眼皮动了动。   眼睫颤抖得厉害,就像从噩梦的桎梏中挣扎,呼吸也急促不少,在三人紧张的注视下,他猛地睁开眼睛,睁眼的刹那目光凌厉如刀,很快敛去,抬手捂着额头,满脸是汗。   睁开眼睛后,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分清这是什么地方,姜遗光张张口,声音嘶哑地喊:“娘。”转头对李芥、杨振松,“大哥,二哥,你们也在?”   李芥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   不知他梦里见着了什么,怎么会惊成这个样子,但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他匆匆道:“你晕了过去,大伙儿都很担心你,才来看看。”   他直白问:“你昏迷前说的宝华姑娘,四婶已经告诉我们了,但你说的门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不会拆穿他,闻言道:“我跪着的时候,看见灵堂尽头打开了一扇门。”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四夫人还握着他的手,正出神,似乎忘了给他喂水,还是杨振松搭了把手端茶盏过来,让姜遗光润了润喉咙。   姜遗光没说自己梦见了什么,李芥也不会当着四夫人的面问。他反手握住四夫人手掌,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笑道:“让娘担心了。”   再一看窗外,自然地说:“天已经晚了,娘回去休息吧,我醒过来就好了。”   四夫人自然不答应:“你饿了一天了吧,厨房灶眼没熄,我让人给你炖汤来。”   姜遗光没拒绝,笑得很是乖巧:“好,多谢娘。”   他撑着床边坐起来,穿上叠在床边的外衫,理了理头发。动作间,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愈发刺眼的手指淤青。   在一旁的杨振松回过头,微微眯起眼,没说什么,等姜遗光穿上衣服后,看两人母子情深了一会儿,他不准痕迹地打了个哈欠。   四夫人自然要请他回去。   杨振松推辞一番,拗不过,和李芥一起一步三回头走了,临走前叫上了呆在花厅里的孟豫。跟在孟豫身后的又是一大串姐姐妹妹,一群人无言地走在处处挂白的偌大府邸,白布飘摇,像一道道鬼影。   杨振松一言不发。李芥也默然无语。   孟豫原本还想和身后的姑娘们说几句话,渐渐的,也安静下来。   李芥一反常态,不让姑娘们送自己,反而先把姑娘们送到了栖芳园。   栖芳园在陆家角落,一大片高围墙围着,墙外铁门拴住,日夜有婆子轮值看守,不让外男跑进去,也不让姑娘们随意跑出来。   三人站在门口,目送着女孩们一个个列成长队,低垂着头,犹如古画中提着灯笼的仕女,慢慢走入铁门。   直到最后一个进去,杨振松才冷不丁出声:“大哥,三弟,走吧,我们回去休息。”   他道:“虽然陆家规矩森严,不过也没说过不允许兄弟抵足而眠。”   他们来时身边各自只有一个小厮跟随,现在六个人一起往回走,小厮点着灯在前面引路。到了院外,三人特地错后一步,让小厮推开那扇门,门里点起火烛,才踏进房中。   小厮退下,屋里只剩他们三个。   安静了一路的杨振松才开口:“今天过后,我们得离他远一点。”   孟豫不解:“他?”他们当然知道指的是谁。   李芥问:“你怎么看出他有问题的?”   杨振松指指自己左手腕:“手印反了。”   姜遗光手腕上的淤青还在,可原本五指朝里的指印,变成了五指向外。   要么,姜遗光梦里遇到了什么事。   要么,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眼前的姜遗光被调换了。   “原来如此。”李芥恍然大悟,点点头,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五指向内的淤青指印,笑着问:“是这样的手印吗?” 第320章   姜遗光喝了一碗汤, 在四夫人不放心的叮嘱下盖上被子睡着。   四夫人再怎么担心,时间到来前还是不得不回房歇下。   午夜子时前,必须入睡。夜里会有些东西在陆府游荡,要是那时还醒着, 很有可能会碰上那些东西。   姜遗光白日昏迷过去, 李芥还没来得及和他串一串消息就被四夫人客气地请走了。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也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 她认为大少爷明天自会和姜遗光说。   栖芳园,女孩们早早便歇下。   老太太高寿算是喜丧,要办七七四十九日。他们每天都要起来哭灵穿麻衣吃素, 再不多睡一些,恐怕身体支撑不住。即便如此,夜里也有人翻来覆去睡不着,陆七娘就没睡着,她不断想着白日自己碰见三娘时的情形。   门打开后, 三娘就这样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直直看着门口,手伸的老长。   她是被人害死的。   可害死她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人还是什么?陆七娘也不知道。   她自小就长在这座古宅中, 隐约听闻过陆家宅子里一些奥秘, 小时候带他们长大的婆子,什么也不告诉她们, 一旦多问就会吓唬她,再啰嗦就把你关起来。   久而久之,她们便什么也不敢问。   她们都害怕这座埋藏了不知多少秘密的荒凉大宅, 害怕在宅子里独处。好像一旦陷入一个人的境地, 藏在宅子深处和黑暗相伴的东西就会张开大口,把她们吞进去。   不行, 不能再想了,明日还要早起呢。陆七娘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却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音。   夜晚寂静,敲门声显得更响。   “是谁?”陆七娘一惊,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想起来可能是自己某位姐妹睡不着来找自己。   以往这种情况也是有的。陆家虽大,这座宅子却一直让她们十分恐惧,因而夜里有时会有几个姐妹共眠。   陆七娘胆子大些,她好歹排行较前,自认为是姐姐,姐姐当然要照顾底下的妹妹们,问出那声后,门外传来隔着一段距离的模糊的应答声:“是我,我害怕,来找你一块儿睡。”   陆七娘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脑子里有点糊涂,想不起来是哪位,但应该是某位姐妹。   她披衣坐起来,点着桌上烛台小心地走到门边,拉开门,嘴里边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来?眼看就要子时了。”   门口的姐妹不好意思地笑笑,探头往里看:“我实在害怕嘛。”   门拉开了一条缝,外面一片漆黑,唯有那位姐妹探头进来。   陆七娘的目光往下移,在那一瞬间,她手里的烛台掉了下去,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着。想叫出声,可张开嘴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叫不出来。   探头进来看的那位姐妹,她也只有一颗头颅而已。脖子以下的部位……空空如也。   风一吹,大门合上。   寅时三刻,天还蒙蒙亮。一声尖叫打破了栖芳园乃至整个陆家的寂静。睡得浅的猛然睁眼,一听就知那声音是从栖芳园传来的,连忙起身穿衣,准备打听打听。   李芥昨晚带着杨振松和孟豫回大老爷院里休息,三人睡在同一间院子相邻的三间房内。隐约听到尖叫后,李芥就飞也似的穿好了衣服,问进来伺候的小厮:“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安静地服侍他,闻言道:“回大少爷,小人不知。”语气不见一丝起伏。   李芥皱眉:“那你就不能去看看?”   小厮依旧和前两天没有差别:“小人要伺候大少爷,不能离身。”   李芥“怒气冲冲”出门叫另一个人去看看,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去栖芳园。   但被他吩咐的那人去了半天还没回,徒留他在原地不安地等待。等杨振松和孟豫也醒了,各自匆匆洗漱后,三人聚在了一起。   杨振松提议道:“反正我们也不好过去,不如先去四弟那里。他醒了,说不定有什么事能告诉我们。”   李芥一想也是,被他叫去栖芳园的小厮一去就没有回来,可能没事,也可能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件事一定不好办。   可能……又是哪位姐妹死了。   姜遗光得知消息的速度比他们快些,等他们赶过去后,姜遗光道:“是陆七娘和陆十一娘,还有十五娘。”   “一晚上三个。”姜遗光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不知道她们又是犯了什么忌讳。”   他干脆利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说出来。   陆七娘尸首分离,丫鬟发现的时候,他的身子躺在床上,头却挂在了房梁正中,一滴滴往下滴血。   陆十一娘直挺挺站在门后,早晨丫鬟推门进去要叫人起床时,才发现门后站着一个人,一推就倒了,头也滚落出去。   陆十五娘的死因更古怪,她活生生将一只断手伸进了嘴里,那只手撑开了她的喉咙,撑破了脖子,喘不上气才死的。   可……那只断手究竟是哪儿来的。没有人知道。被发现时,它仍带着平滑的切口,塞在陆十五娘嘴巴里。   事情还是上报到四夫人这里,由她处理的,也正因如此姜遗光才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不是说陆家诅咒针对男子吗?为何到现在我们没出事,那些姑娘们却一个接一个的出事?”李芥不解。   难不成厉鬼转性了?   姜遗光摇摇头:“可能还是因为门的原因。”他问,“你们有没有见到‘门’?”   一说起这个孟豫就有话要说,他连忙提起来,自己昨日在灵堂尽头看见了一扇黑色玄铁门。   “听李兄说,你昏过去前说了一个字——‘门’,是否也是因为看见了门?”   姜遗光点点头:“昏迷时,我做了许多噩梦,差点醒不过来,只是睁开眼后,那些噩梦就忘记了,想不起来。”   孟豫奇怪道:“我昨天也看见了,可我没有昏迷,夜里也没有做噩梦。”   姜遗光微微皱眉:“你看见的门是什么样子?”   孟豫比划了一下,形容道:“就在老太太灵堂尽头,挂着白幡的地方。我无意间一转头,就见那里突然多出一扇黑色的门。我想起你突然昏迷,便转头不敢再看。”   姜遗光眉头皱得更紧,半晌,缓缓道:“我看见的那扇门……是打开的。”   “陆三娘站在门口,盯着我看。”   孟豫闻言一惊,舌头都短了一截似的:“那……那为何我们看见的门不一样?”   李芥放下茶盏,茶杯和桌面发出的轻微碰撞让他们转头看来:“先别慌,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想,兴许有什么遗漏的,就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   在这三人面前,姜遗光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把自己对陆三娘之死的猜测说了。   “我怀疑那个东西装成我的样子,哄骗陆三娘开门,之后——它杀了陆三娘,所以她才会一直追着我不放。”   如果不是这样,很难解释陆三娘为什么会在墙上写下他的名字。   “你怀疑陆三娘也是开了一扇不应该打开的门,才遇到了不幸。”李芥若有所思。   “这样一来,有些复杂。假设陆三娘是因为自己打开了门才会死于非命。三弟看见了门,却因为他及时移开,没有去看,更没有开门,所以平安无事。”   “也就是说,大家看见的门都是紧闭的。从四老爷的告诫中也能听出来,他让四弟你不要轻易推门。那扇门本应该是关着的。”   “除此外,那个东西还有伪装的能力,能够装成其他人的模样。”说到这儿李芥心跳有一瞬间漏了一拍,心底生出奇怪的不详感。   “所以……四弟,你又为什么会看见一扇打开的门?”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每一个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都是可能破局的关键。但四人入镜后一直在一起,也没见姜遗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不是吗?   哦,除了那件事……   李芥沉吟片刻:“会不会是因为老太太的原因?”   “老太太打开了你那扇门?”   这个说法还是得到了姜遗光的否定:“照目前来看,每个人的门都是单独存在的,应当不可能替别人打开。一定要自己打开,才会遇到自己的灾祸。”   否则,鬼怪只要把他们的门打开就好,何必想方设法让他们看见门?   并且,这件事吧……孟豫总觉得其中有些必须要自己开门的感觉。   只有自己打开自己的那扇门,才会遇到亡魂。   四人商议了许久。   今日照样有客上门,四位老爷都在前院待客,四位夫人也忙得脚不沾地,要安排府上饭食、客人座位、礼单、回礼等等问题。四位少爷换上衣服后,很快被请去了灵堂,继续哭灵。   四人往身后一扫,哭灵的二十四位姑娘已经减少到了二十个。可能被提点过,姑娘们不像昨天一样特意在第三位空一个缺出来,而是按着二十个人的排位法子,分了四排,每排五个。   就好像……死去的一共四位姑娘根本没来过、从来不存在似的。   李芥不知为什么,心底涌上一些心酸来。   死了四个姑娘……他们正好四个人。   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也在想这个问题。   难不成,是她们替四个少爷死了吗?   说不通,如果有这种方法,陆家以前为什么不用?   又或者只是巧合,后面会有更多陆家女遭遇不幸也未可知。   四人心里都有疑惑,却因为不得不守在这儿哭灵,不好多问,也不能交头接耳,只能在心里揣摩。   姜遗光耳边声音有些模糊,他还在思索这事儿,总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件很关键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很可能就是他们能够逃生的关键之处。   他本想着今天正午利用午膳时和其他三人再聊一聊,今天上午因为三位姑娘离奇的死亡耽误了不少时间。   眼看着离午时不算太久,变故却在这时……陡然爆发!   不知从各处来的一大群人带着家伙吵吵嚷嚷闯入灵堂,守在灵堂里的下人们根本没反应过来,陆家四位老爷夫人连同跟随的下人们追着也没拦住,竟叫这群人直接闯了进来,堵住了逃走的路。   四人跪在最前面,动静刚传来就想跑。可在他们后头的陆家姑娘们吓得一个劲往后四处奔逃,好几个往哥哥们身后躲去,还有些尖叫着躲在棺材边,警惕地看着来人,反而叫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挤出去。   那群人动作很快,根本没管陆家的姑娘如何,而是气势汹汹地先径直围住姜遗光四人,周边的人再随手捞过不断奔逃的陆家女,拿刀架着或是绳子绑了,不让她们乱跑乱叫。   为首那个更是直接把手中镰刀架在离他最近的孟豫的脖子上:“都别乱动!再上前一步,我手里的刀可没长眼!”   三夫人急得脸都白了,哭叫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该给的都给你们了,把瑄儿放开!”   “这就把他当成自家亲生儿子了?没记错的话他才来陆家没几天吧?”为首中年男人满脸横肉,狞笑道,“按照备份,你们也该叫我一声堂叔公。怎么?收养嗣子也不问问长辈的意见,说收就收了?到时候家产岂不是都白白给了外人?”   “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在外面同哪个野汉子养的野种?”   三夫人的脸由白转红——气的:“胡说八道!”   三老爷亦怒火中烧:“瑄儿的名字早就写在了陆家族谱上,族老们都承认过。我们看在上一辈面子上才叫你一声堂叔,可不代表你能在陆家作威作福!”   “别忘了,你可不在我家族谱上!”   “到底谁在作威作福还不一定呢!”中年男人啐一口,恶狠狠道,“你们老娘在时都要对我客客气气,等她没了,几个毛都没长齐的我敢和我叫板?”   “可怜我这大侄女,嫁过来之后享了一辈子福,没想到老了还引狼入室,招来这么四个祸害!”   “要不是他们四个,我这侄女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去了?还不是这四个人不吉利?”   他嗓门洪亮,周边人还一直替他助阵,时不时帮两句嘴。   “就是!老太太身体好好的,结果他们四个一来就去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四个祸害害的?”   “可不是我们冤枉啊,这放在哪一家也说不过去,都是个灾星!”   “对,就是我还听说你们家四个姑娘也没了,你瞧瞧——四个少爷刚进门,四个姑娘就给他们抵了命,这不是灾星是什么?你这是要害死我们陆家人啊!”   “你们也不怕哪天自己也没了!”   这些人耍无赖耍习惯了,好些张开嘴就开始哭号,嚎老太太的、嚎陆家家门不幸的,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哭,喊了半天一滴泪都没有,声音却硬生生把其他人的都给盖了过去。一片吵吵嚷嚷,纷乱不休。   四位少爷都被挟持了,或绑着或拿刀架着,他们不敢乱动,垂着眼睛,只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父母,希望他们能来救自己。   实则四人都并不慌乱。   不提武功能称得上高强的姜遗光,就是看上去最文弱的杨振松,在经历多次死劫后也称得上身强力壮,寻常三五个人根本困不住他。这会儿也不过是装出被胁迫的样子,想听听这帮人能说出什么东西来罢了。   一圈人你吵吵我嚷嚷,倒让他们把事情拼凑了个大概。   领头的中年男人是当初陆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叔,也姓陆,可关系都不知道远到哪里去了。起初他们主家这一支没起来前,两边从没来往过,后来发家了自然有亲戚凑上来,也包括他们。   等关系亲近了,连带着他们家也跟着发财。这位堂叔公就动了心思,想让当时陆老太爷的妹妹嫁给他妻子家的一个侄子。虽然这事儿后来没成,但他自觉两家人拉近了关系,平常也常常以亲家身份自居。   后来陆宝华死了,陆家生出诅咒来,他吓得要死,生怕牵连到自己家。陆老太爷去世后,他更是想办法脱离了这一支族谱——当时有不少人为了保命都这么干,把名字迁出来,还真的保下了小命。   这位堂叔公眼看着自家儿子孙子都留下来了,重孙子都满地跑了,可他们家里穷啊!   对比起陆家,滔天富贵却只有一连串姑娘,那有什么用?家产自然是要给儿子的。   于是这位堂叔公就动了心思,纠结了不少人常常来给老太太献殷勤,今天送点家里的山货,明天送点野味,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就知。   陆家这一支族谱,他们不上,要保命。   但是陆家的家业不能没人继承。他们也姓陆,自然是有资格的。   所以在他们听到陆家竟然收养了四个二十多岁毫无血缘关系的嗣子进门后,一下就炸锅了!   他们早就把陆家的财产当做了自己的家产,怎么可能容忍外人来瓜分?   还没等他们找上门让老太太说理,老太太就突然去世了,紧接着又是陆家的四位姑娘接连去世,这下可给了他们借口。   这陆家新来的四个少爷不是祸害,还有谁是?否则怎么一进门就丧事不断?   他们留在陆家,那才是会真正造成陆家家破人亡。   四人听了半天,就听出这么一种陈年旧事来,两方人还在不断扯皮。四位老爷面上还好说,四位夫人可是真真切切的对自己儿子表现出十分的关心,生怕他们受一丁点伤。   姜遗光也在其中,装着没还手,他脖子上同样架了一把刀,只是稍微擦破一点皮,四夫人就像一只失去了孩子的母狼一样不顾一切地凶狠注视过来。   “你们要是真敢动手,我敢保证,不光一文钱拿不到,你们也别想走出陆家的大门!”四夫人身量娇小,平日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气。   此时她脸上的神情,从来没有人见过。   那个手里拿刀的人被她死死瞪着,竟被吓得手一松,刀子差点没拿稳,用力一握,反而划了更深一道。   姜遗光咬紧嘴唇,哀求地望向四夫人,看得她心都要碎了。   此时,四夫人目光简直能吃人。   其他三个不遑多让,要不是害怕儿子受伤,她们早就恨不得让手下人过去,把这些人抓住狠狠地打。   不管那是什么长辈什么规矩,她们都想杀了他。   三夫人哭骂道:“别一口一个老太太压我,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旁人不知道吗?还不快把刀放下,要多少钱咱们慢慢商量……”   她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那把刀,但凡那把刀略微移动些许,都叫她提心吊胆好一阵。   挟持的人发现了她们在紧张,笑得更加猖狂,得意道:“不如先让几位少爷在我们家做做客,到时再送回来。”   “不行!”大夫人惶恐地叫出声。   这帮人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眼里只有钱,谁知道他们会把孩子带到哪里去?   她的孩子……这是她的孩子!   两方对峙,互打嘴仗,很快挤成一团。混乱中,三夫人似乎看见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下一瞬她便不管不顾地扑过去。   孟豫听见了刀刃入肉的声音,转身看去,顿觉天旋地转。   一个人情急之下扑过来要拿刀刺他,三夫人扑过来后,那把刀从背后扎进了她的心口,晕开一大片鲜血。   下人们惊叫起来。   “三夫人!”   “娘!!”   孟豫听到了自己惊惶的大叫。   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过去一脚将呆住的那个人踹开,力道之大,那人倒飞出去还砸中了两个人才滚在地上,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被他砸倒的人晕头转向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这个三少爷突然间力气这么大,看那人吐血爬过去一摸他鼻息,更高亢地尖声大叫:“死人了!!死人了!!”   “陆家三少爷打死人了——”   孟豫搀着三夫人,眼睛一眨,竟不知怎么的落下泪来:“娘……”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找大夫……没事的,没事的……”   三夫人痛得浑身哆嗦,可她更多是高兴,笑着掉泪珠子。   要是她没挡,这一刀不是扎在瑄儿身上了?   三老爷也挤了过来,见状勃然大怒,他与三夫人没什么感情,可还轮不到这些人来撒野!   于是更加混乱。   孟豫几乎杀红了眼。   眼前这一幕……和他父亲死后,一群从没听过名字的亲戚上门争家产的情形何其相似?   那时……也是娘护着他,有人想把他抱走,娘死死抱着他不让人抢,任由旁人的拳打脚踢落在背上。那群人走了,娘还冲他笑,说幸好她没有让那群人抱走自己的孩子。   他不再掩饰,劈手夺过一人的柴刀直接砍断那只伸出的手臂,血液喷涌三尺高!   周围人几乎都吓傻了,凑在灵堂院子外伸头往里看的客人们也惊呆了,哗然声一片。   李芥注意到后,心里暗骂一声,连忙带着大夫人试图往外跑。   刚才那群人动手再怎么样也有底线,他先打破了这条界限,接下来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断了胳膊的人抱着断臂嗷嗷惨叫,痛哭流涕。他的血仿佛流进了剩下那帮人眼里,一个个激出了凶性。原本只是做样子的武器全往人身上脸上招呼。   很快,灵堂边的白幡都染上了鲜红血渍。   那厢,四夫人揪着刚才敢拿刀横在姜遗光脖子上的人衣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半张脸高高肿起,不可置信地瞪着四夫人。那人嗷一声要冲过来又被四老爷和几个下人钳制住,疯狗似的往这边扑。   四夫人却只是冷冷地厌恶地瞥他一眼,像在看什么垃圾,转身牵着姜遗光小心地往外挤。   姜遗光跟着走了出去。   一片混乱,随处可见胡乱打斗。他和四夫人飞快走了。   临踏出灵堂前,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   孟豫那边打得更厉害,他好像完全不要命似的,谁上来动三夫人一下他能把那人手砍了。可他身边围着的人也最多,即便下人们想护送他们出来也乱糟糟挤成一团,僵持在原地。   李芥和杨振松那边还好。   二十个女孩都蜷缩在角落里,她们不敢跑,怕被人捉住,也不敢掺和进来,不敢求救。   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等眼前闹剧过去。   他又看见了一扇门。   玄黑色,紧闭着的大门,门前没有了三娘的身影。   门又出现了。   姜遗光猛地转过头不再多看,跟在母亲身后穿过还要看热闹的宾客们飞快离去,心里却一直有一丝异样感挥之不去。   刚才,他好像看到有个人很不对劲。   那个人,不对……那个人好像就站在门口……他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遗光有点茫然地晃晃脑袋,刚才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他回过神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顺从地跟着四夫人走了。 第321章   四房的人趁乱跑出来, 换来越来越多人往灵堂里挤。   灵堂内外界限分明。外面聚过来不少白衣宾客,扎白巾裹素衣,眼睛发红发亮,拼命探头往里看, 活像一只只关在笼子里伸头向外看的鹅。   里面一片混乱, 陆家人、陆家的下人们和来闹事的老家亲戚毫不顾忌厮打成一团, 哭嚎惨叫怒骂不止,地上淌了不知道是谁的血,随时都有人倒下, 不知是死是活。   姑娘们全都静悄悄蜷缩在角落里,她们面前倒了不止一个人。可剩下的人都在发疯一样继续追砍,没有人停止,连劝架也没有。   她们想溜出去,可门口被人看着, 外面又一群人眼睛发亮伸长脖子往里看热闹,有一个眼看着要溜出去了,被外面不知哪只手一推又给推了回来,里面一把刀差点砍在她脸上。   一门之隔, 外面的人袖手看热闹, 里面的人则近乎陷入了癫狂,胡乱追砍。孟豫被追得最厉害, 他手里杀的人也最多。   三夫人一直被他紧紧护在怀里,他很努力地想把三夫人推出去,让小厮们带她去看大夫。她身上在流血!再不上药会死的!可他一直被围追堵截, 就是出不去!这让他更加气急。   李芥和杨振松两个人都缩了, 没有帮忙,眼睁睁看着他困兽般厮斗。   李芥心里还在怪他呢, 要不是他突然出手,这群人也不会被卷进来发疯。事情到这一步就像山崩时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一样,不是那么轻易能制止的。   可是,扪心自问……他似乎也把大夫人当做了自己母亲。若他看见大夫人受辱,恐怕也是忍不得的……不对,都是假的。   李芥拽着大夫人像鱼一样滑溜地在癫狂躁动的人群中穿行,好不容易挤到了灵堂边,就要把发鬓都乱了的大夫人带出去,可大夫人身后不知哪个伸出了手要把她推回去。情急之中,李芥反手捉住那人手腕一扭,重重一推,将看热闹的老人径直推倒在地,才拉大夫人出来。   刚巧身边被踢过来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女孩,李芥顺手把她也扯过来,有点粗鲁地扯起身拍拍灰,往大夫人身边一塞,辨认了一下:“……十四妹,劳烦你照顾好伯母。”   十四娘抬头看他一眼,闷闷应一声。李芥已经挤到了前头开路,大声呵斥并伸手推开围堵过来的客人们。有他在,大夫人和十四娘连同跟在后面的几个姑娘才好不容易逃出来,衣裳鞋子头发都乱糟糟,没有大夫人命令她们不敢回去,只能小心地围成一圈,相互整理衣裳,拢好头发,后又心有余悸地往回看。   灵堂里只剩下二少爷和三少爷了,三少爷在发疯,三老爷三夫人挤做一团,二少爷和二老爷二夫人都聚在角落里,三两个护卫挡在身前,如同洪水中扒住树木不撒手的人似的努力不掺和进去。   李芥微微眯起眼。   孟豫的行径很不对劲,他虽有些冲动,可不至于变成这样,他要是真一直这么蛮冲直撞,根本活不到现在。   是谁对他做了手脚?   李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大少爷没有进去帮忙的意思,跟着出来的几位姑娘看着焦急,却也不敢提请求。   人群中,孟豫将刀刺进一个人眼眶,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血仍旧止不住地从手指缝里飙溅出来。   混乱之中,他又看到了那扇门。   那扇门静悄悄立在那里,周围似乎没人发现。   不一样的是,这一回,门离他很近很近。而且……门打开了。   孟豫想都没想,直直冲向正好站在门口、仗着自己长辈身份对他指指点点扬言要把他送到官府、还要让三老爷休妻的某个人身上。   那个人被他一撞,跌倒在大门前。   门里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将他拉了进去。   那扇门又打开了一点,门缝中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可孟豫十分确定,刚才自己见到了门缝里伸出的手!   可是!没有人发现!   那个人丢进门里后死了也没人发现!   孟豫来劲了,把还要扑上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往门边撞去。不一会儿,门里伸出的手,就拉入了五六人。   门始终静悄悄立在那儿,深邃的黑暗,无声无息。   灵堂里捣乱的人少了五六个后非常明显,等领头那个中年男人也被推进门后,整间灵堂都安静了不少。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方才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渐渐冷静下来。   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地上这么多血?怎么还有死人?他们过来闹事就是为了要点钱,怎么还打死人了?   蜷缩在角落的一个姑娘一直捂住耳朵不敢睁眼,她听动静小了,好不容易睁开眼,入目便是近在咫尺的死不瞑目的面庞,吓得她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外跑,十四娘站在门口伸手便揽住她,温声安抚。   “结束了么?”   李芥跟宾客们站在一起,活像看戏似的望着灵堂里的闹剧。正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芥回头看去,就见姜遗光手里提了一小桶东西站在他身后。   李芥闻了闻:“火油?”   姜遗光嗯一声:“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在这闹事。”   不过奇怪的是,他去取火油也不过用了半刻钟不到,怎么回来以后这群人就安静了?   李芥奇怪道:“本就没多大事,你何必提火油来,这些人不过是要钱,拿钱打发他们走不就得了。”   姜遗光有一瞬间的迷茫。   的确如此。   所以……他为什么要提火油来?火上浇油?   孟豫站在人群中,身上脸上都是血,他还有些茫然,环视一圈后,目光猛地凝聚在被三老爷搀扶着的三夫人身上,匆匆向她走去:“娘?你怎么样?”   “——大夫……你快点去请大夫来!还有你!府里可有伤药?快取些来!快去!!”   李芥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姜遗光亦如此,微微皱着眉,有点怪异地看着灵堂里的乱象。   倒在地上的人少说也有十三四个,方才打得很凶才是,可他印象中这些人只是来要钱,没有太大冲突。   也不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提火油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孟豫已经背上三夫人跑了。   杨振松从乱糟糟的灵堂里出来,他身上也凌乱得很,边用手作梳理着头发边道:“还好你们来得快,否则我在里面可出不来。”   一扇门再次悄无声息出现。   这回,看见它的人是李芥。   李芥瞳仁骤缩,那扇门出现在他身前约一丈远的地方,微微打开一条缝。   那是一扇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门,就这么凭空出现在那里。只是看着,就让李芥心无法自控地剧烈跳动,近乎死亡的威胁让他充斥着强烈的心悸感。他预感到门后一定是自己最为恐惧、无法面对的东西,可他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门。   门里……伸出一只冰冷惨白的手,那只手轻轻抓住地上一具尸体的脚踝往里拖。   从脚踝,到小腿,再到大腿、上半身……头颅。   那个人就这么被拖进了门里,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他身边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在外面对里头血腥场景指指点点,可他们好像一个度没有发现!   甚至都没有发现地上尸体少了一个!   那只手伸得更长了,看上去格外冰冷僵硬,可又仿佛没长骨头也没有止尽似的,一直一直从门里往外伸,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五指胡乱地在地面抓挠,碰到了尸体,就把它拖进门里去。   一具、两具、三具……   有一具尸体甚至在门后老太太棺材的后边,那只手便诡异地绕了个弯,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拖进了门里。   灵堂上所有的尸体,全都消失了!   而后,那扇门也轻轻合上。   就好像……打开的门缝从来不存在似的,也无人知道,门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李芥打了个激灵,突然间清醒过来一般。   门就在他眼前青烟消散一般,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李芥浑身发冷,他感觉自己似乎见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迫不及待对身边的姜遗光低语:“我,我看见门了!”   “就在刚才,那是一扇黑色的门,紧紧闭着。”李芥声音很低,带着焦急。   “现在我们都见到了门,该怎么办?”   姜遗光说:“……不怎么办,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芥语气更急:“这怎么行?门的出现一定有什么原因,该把它找出来才行。”   刚才他有种极为不安的恐惧感,尽管他没有打开这扇门,也没有靠近,可他就是感觉……这扇门隐隐约约要将他吞噬进去。   看他还有些不安,姜遗光说:“且放心吧,我和三哥都见过了门,不还是好好的吗?”   李芥笑骂道:“你倒是好好的,三弟那也叫好好的?”   姜遗光:“没死,不是吗?”只要没死,其他不算什么。   一场闹剧匆匆落幕。   大老爷出面,给了那些人不少钱财,让他们安安分分的,不要在老太太灵堂前闹事。那群人得了钱,果真安分下来,中午也老老实实坐在一块儿和大家一起吃饭。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生出若有若无的不安感。他们也不知在不安什么,就好像……他们经历过某件可怕的事情似的。   可就算有人闹事,也只是小打小闹啊,顶多是故意在灵堂里撒了鸡血和黑狗血而已,血弄得到处都是,害得陆家下人们收拾了很久。   “我还是觉得有地方不对。”姜遗光说出这句话。   他微垂着眼睛,慢慢回想。   “我了解我自己,在并非必要的情况下,我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就像今日,我莫名其妙提来一桶火油……”   “第一,可能是有东西操纵了我的心神,让我提了火油进去,想要把所有人都给烧死,可我当我提火油过去后,它却不操纵我了?”   “这种情况下,可能是我突然被唤醒,也可能是因为什么缘故,幕后的那东西放弃了。”   “接下来,就有第二种可能。”   “提火油此举是我自愿,我需要用它,但是……因为某些缘故,我到来之后就把这个原因忘记了。”他环视一圈其他三人,“不光是我,你们也忘记了。”   “灵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忘记了。”姜遗光慢慢说,“但绝对不可能是我们想的那样,只是上门来要些钱,不给就倒鸡血。没那么简单……”   李芥点点头:“我也感觉应该是我们忘记了某些事,而被我们忘记的事情非常重要。”   他道:“只可惜,没能记下来。”   杨振松说:“我记下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小册子侧面用牛皮包了一块展开的皮,可以包住一根炭笔,这也是近卫们平日记事的法子。   杨振松道:“我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入镜后一旦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记在本子上。”   “如果真被抹去了什么事,我刚才可能记了下来。”   四人凑在一起看那本小册子。   笔迹刻意写得凌乱,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杨振松一直往后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不禁目瞪口呆,“我竟然真的记了!”   这对其他三人而言不亚于飞来惊喜,李芥凑得最近,认真看上去看。   杨振松也不过写了两句话而已。   [棺材震动,内有挠响]   [小人辱三夫人,三弟大打出手。]   第二句孟豫还有点印象,他记得是自己先动的手,也记得那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可后来他又做了什么却没有太大印象,他只记得自己打了那人以后,那人和他扭打起来。再后来……再后来就……   后来就闹起来了。   不对,不是来要钱的吗?为什么是他先打了起来?他好像还下手特别重,到现在指甲缝里都有血腥味,身上淤青也不少。只是寻常推搡的话,根本到不了这一步。   但其他三人明显更加关注第一句话。   “棺材里有挠响?”李芥很是不可思议,“难不成,这老太太还……”   “不是没有可能。”杨振松捏捏鼻子,“要真是老太太的原因,我们该怎么办?丧事、停灵,少说要四十九日,每天都可能出变故。”   姜遗光道:“只能先将棺材封好,不要诈尸。”   这几日发生的事虽然乱,姜遗光却觉得其中含着一条没有被他们发现的线,一旦捏住那根线,抽丝剥茧,他们就能发现真相。   姜遗光认为,事情关键在于那位宝华姑娘。   按照李芥从长辈那儿听来的说法推断,这位宝华姑娘因为年轻时犯了族规,被处死后,怨气不散变为厉鬼,在陆家作恶。   等陆老太爷也作古后,他的魂魄同样待在陆家,一直庇佑陆家血脉。   所以,他们才要特地吃在祠堂供奉的饭菜和水,即便快馊了也一样。吃下去后,他们身上就带了老太爷的阴气,宝华姑娘就找不到他们了。   只是还没想明白和门是什么关系。   莫非,因为宝华年轻时向往逃出陆家,所以才下意识地选择了门?   事情过去太久,已不得而知了。   李芥道:“不过……我们上回不是说了吗?陆老太爷的书房里,有一张宝华姑娘的画像。我们可以试试。”   杨振松:“你疯了?陆老太爷的书房在前院,那里早就被严加防范,要是贸然进去,小心我们被赶出去。”   姜遗光还是赞同李芥说法的,他道:“小心为上,需找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晚上不行,晚上不能出来。”   孟豫提议:“要不,趁大家都在用膳的时候?那时人最少,我们借口吃完了先回去休息,不就好了?”   由谁进去?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姜遗光。   无他,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姜遗光的名声,知道他武功还不错。尤其是李芥,亲眼见过他动手,他深深反思,恐怕十个自己加在一起也打不过姜遗光一个。   更何况,他们不能贸然把画拿走,谁也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只能由进房间里的人先记下,再退出告诉他们宝华长什么样,最好是能够画下来。   对了,姜遗光会画画吗?   姜遗光没推辞:“你们在外面放风,不能让人进来。”   孟豫拍胸脯表示绝无问题。   上午那场闹剧中,那群人推伤了三夫人,他又气又急,不过也正是借此机会,他和三夫人感情一日千里。正好趁这时候去打探一下,那幅画像具体在什么地方?   用膳前,孟豫偷偷溜过来。   “我打听清楚了,我娘说她曾听三老爷提过,画像应当就放在老太爷甲字号的库房箱子里。到时候四弟你多找找。”   姜遗光答应下来。   四人匆匆吃过饭,借口回去休息,晚到就去了大老爷的院子里,这间院子离正院最近,也最不容易发现。   他们装着吃多了,出来散散步,绕着正院打转。   陆家下人真的很多,雇了不知多少个,可每一个看上去都差不多,神情麻木,不论说什么问什么,都只会僵硬地回话。   李芥叫了几个回自己院子收拾东西,又顺理成章地提出要去正院自己父亲所在书房,也就是大老爷的书房中看看书。   下人们不疑有他,前面领路去了。   整个正院的分布并不复杂,原先是分出来给老太爷住的,左右划开,左边是库房、卧房、书房等等,右边是厨房、下人房、角房并一两件间小库房。   老太爷去了之后,左边正院被单独封起来,昼夜有人看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右边划给三位老爷,也唯有四老爷在这里没有屋子。   几人进了右边书房后,各自拣了一本书看。   过了一会儿,李芥叫了个下人进来。   刚进门,那下人就被打晕了。   姜遗光飞快把他外衣扒下换上,头发梳好,脸上手背上抹了备好的姜黄粉,缩肩袖手垂头,恭敬地从房间里出来,任谁看都和原来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第322章   姜遗光走后, 李芥和孟豫顺势走到外间,假意指使院里下人们做这做那。杨振松则留在房里,装模作样和四弟聊天。   姜遗光一路翻窗,很顺利地避开下人进了书房后的库房中。   库房里已经没多少东西了, 老太爷死后, 老太太起先守着库房里的事物, 后来慢慢也挪到了自己的房里。空荡荡几个大箱子置在地面,尽管下人打扫得还算勤快,可也免不了进入后扑面而来的淡淡尘灰气, 还有些淡淡的燃烧莽草驱虫的草药气味。   他找到了甲字号打头的箱子,上面挂着八两重沉甸甸的大铜锁。箱子表面也覆着灰,好在姜遗光有备而来,拔下一根簪子捅进锁眼三两下拨弄,铜锁咔嗒一声弹开。   厚重箱盖打开, 露出里面带点儿霉味和灰尘的事物,扑面而来一股略有些陈腐的香料味儿和纸张堆叠久后的气息。而姜遗光看见箱子里的东西后就忍不住犯难。   原因无他,这箱子里装着的,全都是画卷, 都好好装在了长条锦盒中。大略一数, 至少有几十个锦盒。   最糟糕的是,这些锦盒全都贴了封条。   还不是平常的白纸封, 而是黄纸红字类似朱砂符似的封条,看上去不像是要保护画不被损毁,反而更像是要锁住里面的东西, 不让它出来。   甲字号库房里的画……宝华……   这些画里, 可能有一幅属于陆宝华,也可能每一幅都是, 当然,也有可能陆宝华的画像不在此处。   姜遗光伸手把锦盒一个个掏出来先放旁边地上,一个接一个看,所有的锦盒无一例外都好好地贴上了黄符封条。   若以老太太所想,陆宝华犯忌讳,成为陆家不可说之人,她的画像贴上黄符镇住,似乎并不难理解。   不过……陆老太爷房里会有这么多张妹妹的画像吗?   姜遗光一直翻到了最底下,箱子里一共四十来个锦盒,除了锦盒就是放了药物驱虫的香囊,已经很旧了,药味都变成了霉味儿。   接着,姜遗光就对着这么多贴了符的锦盒开始思考。   手放在符纸边缘,停顿许久。   如果是镜外还好,镜外人无法抵御鬼,什么黄符什么咒语都是假的,他照撕不误。但在镜内,这些本不能克制鬼的事物或许会在厉鬼执念中具有某些特殊意义,贸然撕下,恐怕真的会放出什么东西来。   可他也不能在屋里耽误太久。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箱子,这回发现了一些端倪。   伸手摸到箱底,感觉这个厚度似乎不太对,又从外面探了探,确定这箱子底下有个夹层。   此时,外面传来细碎脚步声。   姜遗光闪身将锦盒全部塞回去并重新合上箱盖,自己翻身躲在了半人高丙字号箱子后边。门外的人来的很快——不,准确来说是他的耳朵听不大清楚了,因而等巡视的人走近了他才听见脚步声。当那人踏进门时,姜遗光刚刚好藏好踪迹。   门被推开。   姜遗光屏住了呼吸,缩成一团。   他能感觉到,那人踏进门后伸手扬了扬灰,四处看了看,但没有踏进来。   那人年纪似乎有点大,喉咙里压抑不住的轻微咳嗽,开门的动静也偏慢,手脚不利索。   看过后,那人慢吞吞离去,门也缓慢关上。   姜遗光一直屏着的那口气悄然松下,浑身绷紧的弦也缓缓松开,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探头看去——   他又看见了门。   紧闭的库房门突然变了样,变成一扇熟悉的玄黑色大门,门半开合着,从里面探出半张惨白的眉眼弯弯的脸,正好对上从箱子后探头出来看的姜遗光。   那半张脸对姜遗光一笑,后者竟有种浑身如置冰窟的冰冷感。还没来得及撇开眼去,那扇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又出现了。   虽然它目前还没能伤害自己,但它也一次比一次近了。   姜遗光甚至感觉,等它下一次出现在自己近前时,门里的那个东西……就会把自己拉进门内。   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他将门的事扔一边,飞快地把那些锦盒全部取出来,将箱子翻过来仔细搜摸,摸到了一小块凸起,按下去后,箱子底发出喀喀怪声,紧接着从侧边弹出一块扁平的木板来,木板当中有一长条凹槽,凹槽当中嵌了一方和其余锦盒别无二致的盒子。   很显然,这里也有一幅画。   也和其他锦盒一样贴了黄符。   姜遗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锦盒,这一观察就发现了异样——锦盒外贴着的黄符封条,很明显被人沿着棱角用小刀仔细划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实在太不明显,一旦合上就很难看出。   这锦盒被人打开过!   是谁打开的?可姜遗光感觉到,里面的画还在。   里面的画会不会也是陆宝华?   姜遗光实在不确定,他现在还有些怀疑三夫人,如果三夫人口中藏在甲字号箱子里的画指的是这一幅——画这么隐蔽,她为什么会知道?   如果三夫人说的不是这幅,那她看见的陆宝华的画像会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迟疑片刻,心知不能再耽误下去,还是决定赌一赌,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放着一束卷好的画轴,纸张放了许久有点脆,他小心地将画轴打开,旋即,目光微凝。   纸上画了蓝天白云,翠竹怪石,可这些背景当中本该有个人的地方,却多出一大块空白的人型轮廓。   就好像……画中人早就从画里走了出来似的。   姜遗光一把合上卷轴塞进锦盒再将机关夹层推回去,飞快把其他锦盒塞好,箱子合上。   他早有准备,为了不让人察觉有人来过,他还随身带了块沾湿的抹布,关上箱子后就准备把箱子全都擦干净,这样一来就算有人进入也只会感觉箱子比地面干净些,不会看到上面可能存在的掌印。   可当他擦上去就感觉到了不妙。   一直挂在腰间布袋里的湿布巾,擦上去后,留下的不是水痕。   而是血……   一擦之下,一道长长血痕拖在箱子表面,还有些血滴因抹布被攥紧,淋淋漓漓往下滴,从箱子边滑落下去,无声无息渗入地面的灰尘中。   他自己的手掌心也浸了鲜红色,血多得甚至从指缝里涌出来往手腕上滑。   这下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有问题了!   而且,这么浓厚的血腥味,他刚才为什么没闻到?   姜遗光深吸口气,飞快抓着湿布把每个箱子上都胡乱抹了一通,随后将湿布巾一扔,随手拽过屋里一块垫木匣的布巾擦擦手。布巾上留下鲜红的掌印——不过也无妨。看了箱子再看到这几只手印,旁人恐怕只会以为手印是鬼印上去的。   姜遗光飞也似的从窗户跑了,带着满手鲜血。   奇怪的是,他出来后却没看见本该在院子里的李芥和孟豫,回到房间里,也只有杨振松一个人在。   杨振松无比焦急,见到他来简直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你总算回来了!”杨振松匆匆丢下一道惊雷,“那个下人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了?”姜遗光不可置信般重复,“为什么?”   杨振松焦急地抓了下头发:“嗐!我也想知道,我就在屋里看看书,时不时装着说一两句话让外面的人以为我在找你说事。”   “他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一开以为他就是被打晕了,没在意。结果过一阵子就闻到了血腥味,我看过去才发现……他已经这样了。”   姜遗光手上的血已经干了,他顺势探了探对方胸膛,又把人翻过来扒开眼皮看看,这时他就发现了对方胸膛上被掏出来的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正是这个洞,把他的心脏都挖走了。   姜遗光看一眼杨振松,见他脸都白了:“二哥,刚才你一直在这儿吗?哪都没去?”   杨振松并指立誓:“我对天发誓,我刚刚一直在这儿,没有出去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突然……”   至于杨振松为什么没有出去,这件事情很好解释,在姜遗光回来以前,他当然不能出去。   “大哥和二哥不是说在院子里吗?为什么他们不见了?”   杨振松迟疑:“我也不清楚,但刚才我听见有人来找他们,可能是大老爷或者二老爷有事要寻他们吧?”   姜遗光皱眉。   他们不在,这件事就有些麻烦了。   再一看,这人被莫名掏了心,他手上又恰好满是血迹。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是他做的。   刚才他换下了这下人的衣服穿上,现在正好给他穿回去。姜遗光脱下外袍就给对方穿上了,杨振松帮着抬对方还算柔软尤带余温的手脚,两人飞快帮这人穿回原来的衣裳。   “现在该怎么办?”杨振松有些为难。   姜遗光说:“找个地方藏好吧。”   “剩下的等我见到大哥和三哥再说。”   杨振松也只好同意。   两人齐心协力,悄悄把尸体团成一圈,塞进了偌大书桌底下,至少从门外往里看是看不着了,至于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这就不关他们的事儿,只要不是让他们在的时候被人赃并获就行。   之后他们就赶忙开溜了。   少了个下人,那群人也没问,恭恭敬敬送他们离开。   杨振松没问姜遗光看见了什么,姜遗光也没主动说。两人叫了下人往回走,越往回赶,见着的宾客和挂白的陆家下人越多。可他们都没看见大少爷和三少爷。   “奇怪……他们上哪儿去了?”杨振松不解,对姜遗光说,“四弟,要不然你先去我院子里休息?那幅画也……”   姜遗光摇摇头:“我先回去找娘,我有些不放心。至于那幅画……”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很是丢脸地开口,“我没有找到那幅画。”   “没有?怎么可能?”杨振松差点叫出声来,连忙压低声音,“三弟不是说就在那箱子里吗?”   姜遗光道:“的确在箱子里不假,可箱子里一共有几十幅画,还全部都用黄符封锁着,我怎么打开?”   这下杨振松也没办法了,他总不可能让姜遗光冒死去打开盒子吧。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依旧不知道那位陆宝华姑娘长什么样经历了什么,陆家上下对她讳莫如深,姜遗光能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因为自己母亲不小心说出口。   姜遗光解释清楚后,再次说:“至于库房里其他东西我也没看见,到时等大哥和三哥来了,劳烦二哥你转告一声,就说我在等他们”。   它没奈何,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走了。   姜遗光飞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让四房外的下人们提醒自己,如果大少爷和三少爷回来一定要告诉他一声。   他一路上把染血的手藏得严严实实,回去后才说自己划伤了,需要打水洗干净。没多久,四夫人便一脸焦急地敲门进来,进门后就看向已经泡成血水的一盆水,顿时满脸心疼:“步步,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么手上都沾了血?”   姜遗光轻描淡写道:“没什么,碰见了晦气东西。”转而问,“娘,我今日隋大哥他们去了正院的书房那里,为什么大伯的三伯在正院都有书房,爹却没有?”   四夫人不以为意:“没有便没有吧,不去那儿更好。”她继续满脸心疼地看向姜遗光,亲自拿了布巾给他擦手,又把人拽起来前前后后看一圈,“步步你可不能受伤,对了,你碰见了什么?可需要娘去处理?”   “在陆家你是小辈,有些事情不便出面,就让娘来。”四夫人拍胸脯。   姜遗光道:“我只想知道当年姑奶奶的事儿。”   “娘,你也看到了。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遇到危险。”姜遗光叹息,“这陆家处处都奇怪得很,我简直是冒死进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要揭那告示……”   他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想要离开,听得四夫人一阵心急,绞着手帕想办法哄他。   “别怕,这……这陆家并不是你想得那样。”   “只要你守规矩,就不会有事。”四夫人十分为难,“实在是……娘不能和你说,说了就是犯忌讳。”   姜遗光长长叹息:“……好吧。”   天渐渐暗下来。   白日出了那样的事,灵堂上的血还没收拾干净呢,也不强求他们去哭灵了,今日来的那群宾客也都先请回了家。僧人们还没回去,仍旧坐在灵堂外四方的院子里诵经。   晚霞渐生,木鱼声叩叩响,整整齐齐浩大的念诵经文的声音传来,扩散到陆家每一个角落。   四夫人留姜遗光在她这儿用晚膳,四老爷却没回来。姜遗光问:“爹呢?他去哪儿了?”   四夫人道:“不等他,咱们娘俩一块儿就好。”   说着,她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庞,笑容和煦,目光柔得仿佛能把人看化了。   姜遗光就像个真正的十六七岁少年一样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有点不好意思,脸也微微泛红。   “娘,把姐姐和妹妹们也叫来吧。”姜遗光摇着四夫人的手,“我很喜欢她们,想见到她们。”   四夫人一听就微微皱眉,可这要求是自己儿子提的,她不好说什么,只好使了个婆子让人把四老爷名下的、还活着的女儿们叫来。   也只剩下两个。   陆九娘和陆二十一娘。   第一天晚上死去的陆三娘、第二天晚上的陆七娘、陆十一娘和陆十五娘,都在四老爷名下。四老爷膝下六个女孩,一下没了四个。   陆九娘和二十一娘如游魂也似的飘来了,身上的就穿着白衣,脸色又苍白,不施一点脂粉,一幅没精打采的模样——她们的姐妹死了,自然开心不起来。   姜遗光也穿素色衣衫,关切地问过两人身体,拉着她们在桌前坐下,让她们一块儿多吃点。   四夫人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   姜遗光注意到,她没有主动和这两个姑娘说过一句话。   即便她们是嫡母与庶女的关系,按常理来说,四夫人性情大方豪爽,这两位庶女又实在安静本分,四夫人不应该是这样漠视到甚至恨不得看不见她们才是。   姜遗光感觉,整个陆家对这些女孩的态度都十分奇怪。   一边好吃好喝供养着,拿规矩喂大,生怕这些女孩出一点错。   另一边却又完全地漠视她们,不闻不问不上心,让她们不得不在陆家抱团生活。   真的只是因为他们认为的诅咒吗?他们都觉得没有男丁是这些女孩的原因?   恐怕不止如此。   是什么让他们这么认为的?会不会还和那位宝华姑娘有关?   他们现在如此避讳宝华姑娘,很有可能是他们也知道当年宝华的死另有蹊跷,在他们看来,宝华的怨恨和复仇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他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陆家人如今要姑娘们一遍又一遍抄家规,让她们全心全意记挂着家中。恐怕……也是存了试图感化宝华姑娘的意思吧?   *   李芥又见到了十四娘。   灵堂混乱时,他带着大夫人匆忙间跑出来,将十四娘一块捎上了。十四娘便跟在大夫人身边侍奉,没有回栖芳园。   就连四位少爷一块去书房,大夫人让人来叫大少爷,也是十四娘带人来通报的。   大夫人急匆匆叫李芥回来,不过是她打盹时忽然做了噩梦,梦魇着,醒来后拼命叫人,让她从自己记忆里出来,不要再陷入那种可怕的境地。   至于她做了什么梦……大夫人没说。   李芥想到了姜遗光此次醒来前,不也一样,梦里都皱紧了眉毛,不知梦见了什么。   他安抚过大夫人,想着有孟豫和杨振松在,应该也能支过去?就算没有,姜遗光那样聪明,估计也不会出事。   十四娘乖顺地在一旁端药侍奉,李芥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吹了口气,正要送到大夫人手中,可他无意间一低眼,忽然间神色大变猛地起身后退两步,差点打翻了药碗。   “怎么了?你可是又腹疼了?”大夫人顿时紧张地从床边坐起,披衣下床,不安地要伸手碰碰李芥额头。   李芥小时候爱吃毛豆,有时毛豆没煮熟也照旧吃,吃了就要腹疼。长大后他习惯了克制口腹之欲,可他的母亲一直记着他这个毛病,还把他当小时候一样看。   李芥任由她触碰,脸还有点苍白,笑了笑:“娘,没事。”   刚才端起碗吹凉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黑漆漆的药汁子表面,正好映照出他背后大开的一扇漆黑的门!   门里,探出一道雪白的影子。   那扇门就在他身后了!可他还没发现!李芥惊得差点打翻药碗,可奇怪的是,等他悄悄回头看去,那扇门又不见了。   这到底是一扇什么样的门?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算是鬼怪所为,也该有个由头才是。   李芥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在别人眼里紧闭的门,在他这儿却是打开的?   就算有这扇门,为什么其他人从没提起过?难道……只有他们四个能看见吗?   姜遗光推测陆三娘推开了不应该推开的门才死去,可那到底也只是推测,不一定是真相。否则为什么活着的这些女孩从来不提门的事儿?她们是看不见还是看见了不说?   十四娘和大夫人都担忧地看他,李芥掩饰般端稳撒了一半药汁的碗,转塞回十四娘手中:“十四妹,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劳烦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娘就拜托你了。”   没等十四娘拒绝他便佯装镇定快步走出去,只有李芥自己清楚,他手心里冒汗不止。   孟豫那头又不一样。   三夫人在灵堂上替他挡了一刀,他心急如焚,在下人来报说三夫人伤口不好以至于起了高烧后也急忙从书房离开。   他想,杨振松在那儿呢,四弟看起来也聪明得很,应该不会出事。到底对母亲的担忧占了上风,担忧一会儿还是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下杨振松一人在书房里等姜遗光出来。 第323章   李芥从大夫人房里走出来, 凉风一吹,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背上衣裳都浸湿了。   他审识自己内心,不由得苦笑。原本他以为自己对镜内这位像极了自己母亲的大夫人真的有几分移情, 可刚才发现门就在房里, 他竟是毫不犹豫的就离开了。   若是镜外他母亲……想到这儿李芥忽地遍体生寒, 不敢细想,连忙甩去了这个念头。   这时李芥才想起来,不知姜遗光那头怎样了, 他是否找到了宝华姑娘的画像。   到这地步,他们都能猜出这一重死劫幕后恶鬼很可能就是这位宝华姑娘,只是他们不清楚宝华姑娘做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化解怨气。   陆府所有下人都像木偶人似的僵硬, 不管问什么都答不清楚。而宝华姑娘既是老太爷的妹妹,距今也有几十年了,且不论四位老爷夫人是否愿意说,最了解当年真相的老太太也已去世……   等等。   老太太已经去世, 但她身边伺候的人可还没有去世!   李芥也听大夫人背地里念叨, 说老太太身边那批老人不知如何处置,他们在陆家待了一辈子, 陆家该给他们养老才是。可这些人说到底身份是仆人,留在陆府里每天什么也不做不像样,放到庄子上吧, 又怕外人嚼舌头。   这部分老人倒是对老太太忠心耿耿, 每日哭灵一个不落,就算那群远房亲戚来捣乱, 他们也安分地在远处哭灵。   想到这儿,李芥本要去四房的脚步一拐,往前头灵堂去。   身后一阵带点儿女子馨香的冷风袭来,李芥正出神,被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引得下意识侧头看去,竟差点被出来的苍白身影吓一大跳,好悬没叫出声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十四娘,幸亏维持住了镇定神色,飞快地关切问:“十四妹怎么出来了?我娘还好吗?”   十四娘垂着头,声音细声细气:“大伯娘说她要静养,让我先出来。”   老实说,虽然李芥和这群名义上的姐妹相处还算多,可他就是无法对这群人生出什么印象来。   她们和这座腐朽大宅里所有伺候的下人们一样面目模糊。回想起时,只能想到她们恭敬的话语,和顺从低下头时乌黑素净的发旋,连女孩子家应有的首饰都没几样。   李芥看不穿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好像什么也没想,只会柔顺地接受一切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   身为男子,李芥固然喜爱那些温婉恭顺的女子,可恭顺到这个地步,一句话也不敢反抗,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反而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清了清嗓子:“十四妹,那你现在去哪儿?”   十四娘低声道:“大哥,我,我回灵堂。”   李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下的脖颈、单薄衣裳勾勒出的瘦削肩膀上。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也去灵堂,一块儿走吧。”   说出这句话后他暗道不妙。   这真是个古怪的死劫,有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大夫人,也有不知为什么让他心软的一群姐妹。   可他本不应该心软的。   这些不过都是幻觉,是恶鬼蒙骗人心的伎俩。   他曾听过一个死劫,那场死劫时间极长。入镜人在镜中起先警惕,后来慢慢被厉鬼编织出的温馨日子迷惑了内心,甚至迷恋上了镜中一位女子。   这是另一位入镜人描述的内容,那位迷恋上镜中女鬼的入镜人……再也没有出来。   想到这儿李芥就暗暗提醒自己,他绝不能被女色迷惑。   十四娘屈膝行礼,温顺到可怜的地步:“请大哥先行。”   二人一前一后错开一步行走,十四娘穿着单底的缎面鞋,无声跟在后面,李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自己听见的脚步声不是她为了吓自己,而是要提醒他才刻意踩重些的。   小厮跟在更后几步,十四娘身边却没有带下人服侍。   李芥扫一眼同样低着头的小厮,心道,反正这些人都和哑巴一样,想必也不会贸然告状。他仿佛聊天一样问起十四娘:“你们平日就住栖芳园吗?栖芳园离正院那么远,平日怎么给老太太敬孝?”   十四娘答道:“是。平日每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说说话,若老太太无趣了,也会使人去园子里找我们,不敢懈怠。”   李芥长长地哦一声:“我想,这么多姐妹之中,老太太应当很喜欢你吧?上回用膳我见着你就跟在老太太身边。”   十四娘头更低了:“不敢。”   李芥叹道:“七妹也在你身边,只是不知怎么的,她就出了事。”   他可怜道:“真是红颜薄命啊……”   十四娘低着头,红了眼眶。   李芥本想用这句话拉近和十四娘的关系,可话出口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死去的几个姑娘:三娘、七娘、十一娘、十五娘……一共四个,全都是四房的姑娘。   他们起先以为这四个女孩的共通处在于都是四房的姑娘,所以暗示过姜遗光回四房找找原因,或许是四老爷或四夫人做了什么,也可能是这几个姑娘在栖芳园时做了什么。   但现在想来,她们还有个共同点!   用膳时,她们都在老太太身边侍奉!   李芥瞬间觉得自己的血都被点燃了一样,心头滚烫——那天在老太太身边侍奉的女孩一共八个。他们起先对陆家女孩们还不熟,所以以为一家出了两个女孩服侍老太太。但现在想起来,上面八个女孩中,有四个都是四老爷名下的。   现在,四位姑娘都没了,剩下的女孩们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会不会轮到自己。   他们也探讨过接下来可能会轮到谁,除却担心死亡的噩耗落到自己头上以外,他们都认为接下来很有可能轮到了四老爷名下最后两个女孩,也就是九娘和二十一娘。   姜遗光名义上在四房,也很危险。   可如果不是四房的原因呢?   是老太太用膳的时候,招惹到了什么呢?   老太太第一个死去,接着就是侍奉她的女孩们。   八个女孩,还有四个,其中一个就是十四娘。   剩下三个,分别排行五、十六,还有一个更小的十八。   今天晚上,可能会轮到谁?又或者这四位女子全都保不住性命?   她们知道“门”吗?如果告诉她们,是否能免去厄运?   想到这儿,李芥心情复杂。他明白这只是厉鬼编织的幻境,厉鬼能伪装出他爹娘来试图打动他,自然也能捏出个完全符合他心意的女子。他告诫自己不要心软,可十四娘那样可怜无助地站在自己身后,自己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吗?   该不该告诉她?   李芥心中天人交战。   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四夫人不知怎么知道了,告诉姜遗光,姜遗光又转告给他们。要知道其他几位夫人都不清楚,否则以她们对自己等人的疼爱程度,能说的肯定早就说了。   既然是秘密,李芥不确定自己贸然暴露出会怎样。   他脑子里念头转的飞快,面上太平无事,安慰十四娘:“人死不能复生,十四妹不要太难过了,还是保全自己为要。”   说着,他深深叹口气:“只可惜,我也不知几位姐妹为什么突然就遇此不幸。”   “实不相瞒,在进陆家以前我就听过陆家一些传闻,但还是咬咬牙来了。结果进陆家没多久,就见到了这些……”李芥格外疲惫,“或许,我们不应该进陆家,也就不会连累你们。”   十四娘默默听着。   “十四妹,你可能不信。我初见着你们就觉得格外亲切,就好像是自己的亲生姐妹一般。只是……现在我的姐妹们都在蒙难,我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凉风从二人身边吹过,无端萧瑟。十四娘穿得单薄,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李芥贴心地往一侧挪了挪,不让冷风吹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他们之间距离就更近了,李芥低下头,问她:“……十四妹,能不能告诉我,栖芳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能当成无事发生,我却不能。这样下去,灾难迟早会轮到我们头上。”   行走间,已经到了用作灵堂的大院外,数十位僧人的木鱼声、念诵声在上空响彻,凉风将佛音吹来,托到二人耳边。   也正因为这些声响,李芥能确定身后跟着的小厮应该听不清楚。   十四娘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   李芥没放弃,继续道:“十四妹,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子在陆家十分艰难。我也害怕,如果你也想活,我们不妨联手。”   “如果你肯,就答应我。”   他一直侧头看着十四娘,后者始终半垂着头,听了这句话,睫毛一颤,半晌,她咬着唇,微微点头,本就低着的头点得更低了。   从后面看,倒像是个无头人在走。   李芥没留意,只觉心花怒放,正巧这时他们到了大院门外,来往的下人多了不少,他不好再说什么,只作出兄长的样子,伸出手,有点犹豫地轻轻抚了抚十四娘发顶。   “既然说定了,那等会儿我来寻你。”他小声地说,“到时,你告诉我栖芳园里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我们看见了什么。”   十四娘紧张地点点头,声如蚊呐:“多谢大哥。”   李芥又叮嘱一条:“还有,灵堂前有不少老太太身边的旧人,到时劳烦你透露几句,大夫人可能要把他们下放到庄子里。”   十四娘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哥。”   二人一同进了灵堂。   除十四娘外剩下活着的女孩们都在,陆家四位少爷却都没出现,目前只来了一个,四房的老爷夫人们更是一个都不在。要不是因为那场闹剧把不少客人都赶跑了,恐怕现在就会有陆家的流言传出去。   李芥一进去,跪坐的女孩们都就着原来姿势行礼,并小心地让开足够一个人的位置给十四娘。其他人都敢不来,她们却没这个底气,再怎么害怕、膝盖跪得再疼,也不敢回去休息。   久而久之,她们听见那整齐浩大的僧人诵经声,反而像听见了催命符一般。   李芥同那些姐妹们都见过礼,来到近前,先给老太太上了柱香。   他打算做个样子就赶紧回去,他还记得不论是姜遗光还是孟豫,都在灵堂上看见了“门”。   这么一来,目前在陆家捣鬼的,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老太太来的。   李芥猜测,那位宝华姑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可能就是那扇门,在众人聚宴时害死老太太,并一个接一个杀死老太太周围的人。   现在就算老太太死了,那个东西也依旧纠缠不放。   恐怕得想办法让老太太尽早入土为安,到时把灵堂拆除,老太太留下的房间也用作别途。这样是不是能安全一些?   就着巨大金蟾香炉口中滚烫的香灰,李芥点燃了三炷香,来到浑黑厚重的棺材前,手持三炷香贴着额头,弯下腰去。   鞠躬弯下腰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身后突兀出现的一扇门。   那扇门离得更近,更大,不同于自己最初见过的紧闭情形,这扇门反而微微打开了一条门缝。   就像随时有东西会从里面出来似的。   怎么回事?在大夫人那里见过,现在又追着来灵堂了?这扇门一直追着他跑是吗?   李芥心里暗骂,背上冷汗涔涔,手一抖,面前贴着额心的三炷香忽然齐齐断开!香灰在地面弹了弹,红色炭尖则恰好落在鞋面上,被他下意识踢开。   弯下腰的李芥就在此时僵住了。   他在大夫人房里见到的门同样打开一条缝,从缝里探出来一道苍白身影。这回见到的没有,他还松了口气。   可没等这口气完全放出来,李芥就看到,一双素净缎面鞋,正站在自己身前。   鞋尖对着鞋尖,那双女子的脚微微踮起。   李芥冒出一身冷汗,呼吸都屏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的恐惧几乎达到了顶点,就像一座山爬到了顶峰一样。   再往前,就只能掉下去。就像他现在,要是他抬起头,他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为什么现在找上他了?他做了什么?他并没有犯忌讳才是!   李芥浑身僵在原地,他努力撇开眼睛不去看那双鞋,更不敢抬头往上看鞋面上的裙摆,和那个东西的样子。   他不禁在心里猜测。   这个东西会怎样看自己?   它应该是个女鬼吧?会不会就是宝华姑娘的模样?不过也不一定,厉鬼惯会玩弄人心。   大概是他弯下腰太久,久到身后的姐妹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   半晌,还是排在最前的大娘子出声了:“……大弟弟?”   声音落下的一瞬间,灵堂内外骤然起一阵风。李芥忽然发现,刚才和自己鞋尖对鞋尖的东西……根本不是另一双脚,而是两张被风吹来的纸元宝?   纸元宝落在他脚尖前面,这阵风一吹,又把元宝吹走了。   李芥复杂地站起身,回头看去,瞳孔一缩——那扇门还在十几个姐妹身后,被他看到的一瞬间,便犹如青烟一般消失了。   “大姐姐,我没事。”李芥说道。   大娘子有点迟疑,因为李芥此时脸白的可怕,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李芥又道:“我近日一直感觉身子不大舒服,今日恐怕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只好上炷香,聊表心意。”   李芥算是发现了,一旦靠近灵堂,就会有各种古怪事情发生。他现在只想找个借口,赶紧溜走。   光看他的脸色,这句话怎么也不像说谎。大姐姐点点头:“大少爷多注意身体。”   李芥匆忙从她们身边经过:“我会的。”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十四娘,而十四娘也一直望着他。二人目光在空中匆匆对视,后者微一点头,随即错开。   李芥从她们身边走过。   在踏过最后一位姐妹身侧时,他听见后方骤然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大姐姐——”   是陆二娘。   陆二娘扑在大姐姐身上,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晃她,发觉怎么都没动静,伏在她身上哭的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李芥不禁心惊胆寒。   就在自己眼前……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刚刚看见门,大姐姐就死了,这期间一定有联系。   难不成……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厉鬼因为陆大娘子发出声音后就找上了她?   陆家大娘子双腿还保持着一个跪坐的姿势,上身向后仰,眼睛、鼻子、唇角都流出鲜血来,双眼瞪得大大的,苍白脸上满是恐惧,仿佛在死亡来临前的一瞬间,她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的嘴巴虽然是合上的,却不像是寻常的正常闭合,反而更像要张开口说某个字。   李芥深深吸口气,竭力冷静思考。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他怎么看大姐姐的口型……都像是要说出“门”这个字。   和大娘子排行靠前的姐妹们皆痛哭得不能自已,她们原本就在默默哭灵,这会儿哭的更加痛苦,简直要哭出血泪来。   排行靠后的姐妹们同样一脸悲哀地看着大姐姐,仿佛看到了自己明日的命运。   她们哪里知道陆家发生了什么,只听过长辈之中似乎有些龃龉。可陆家的长辈们不论是哪一个都不重视她们,没有人在乎她们的死活,又哪里会把真相告诉她们呢?   陆家二十四姐妹……已经死了五个了,只剩下十九个。   十四娘跪坐在人群中,抱着身边或瑟瑟发抖或痛哭流涕的姐妹们,遍体生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在外围的下人们竟也一个个杵着不动,没有一点动作。   李芥喝道:“你们几个快去禀报四位老爷夫人,不论是哪一房的,总之务必请来一位长辈。”   他还是想走,可又不知自己走了会发生什么,只好等在原地。   很快,天暗下。   来来往往穿着白衣的下人们在灵堂中点起了白灯笼白蜡烛,入目皆是不详的白色。   *   姜遗光刚和四夫人用过晚膳,就听到下人匆匆来报,说大姑娘没了。   就在灵堂上死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间大姑娘就七窍流血,满脸恐惧地死了。   姜遗光多看了一眼来通报的下人。   陆家的小厮、婆子、丫鬟……都好像长得一样,面容模糊,态度恭敬又带着诡异的冰冷。这位小厮也是,现下天暗了,他站在吊起的气死风灯下,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即便说到大姑娘可怕的死状,也不见他的声音有半点起伏。   四夫人听了同样没什么表情,就好像听到一个不相关的人跌了一跤一样。比起这件事,她更加关心姜遗光刚才有没有吃饱饭菜,合不合口味。   四夫人温柔道:“步步,你在这里继续用一些点心吧,我去处置些事情,去去就来。”   姜遗光腾地起身拉住她袖子:“娘,你是要处理大姐姐的丧事吗?我一块儿去吧。”   他有些迷惑地问道:“为什么大姐姐去了,你们都不难过?”   “娘,你不喜欢大姐姐吗?”他执着的抓着四夫人的袖子摇了摇,像个小孩子撒娇似的,口吻带着活泼不解。   四夫人叹口气:“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   “也罢,你愿意就跟着来吧,真拿你没办法。”   只是,哪怕姜遗光磨了一路,四夫人也还是没说为什么她们都不待见陆家的姑娘们。   初次见面时她穿着十分娇艳,碰巧老太太的丧事,才见她打扮得素净。姜遗光怀疑就算陆家的姑娘们全死了,四夫人也不会换上稍微素净些的衣服。   灵堂内,李芥和姜遗光再次碰面。   见到姜遗光没事,李芥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他匆匆迎上去,先对四夫人恭敬行礼:“见过四婶婶。”之后转向姜遗光,“四弟,你那日晕倒,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你见到画了吗?   姜遗光明白他的暗示,摇摇头,“现在还有些头晕呢。”   李芥不由得皱眉。   姜遗光问:“我听说大姐姐出事了,特地来看看。大姐姐怎么了?”   李芥让开道来,示意姜遗光看过去。   陆大娘子的尸首被平放在了地面,陆二娘和四娘都脱下了自己单薄的外裳盖在上面,从头到脚罩住了陆大娘子。因为灵堂风大,她们一个在头一个在脚按住了衣服。不让风把衣服吹起来。   四夫人来到一众姑娘面前,十几位姑娘纷纷跪坐行礼,李芥趁机凑到姜遗光身边,小声地把刚才的事情飞快告诉他。   包括自己的猜测,也包括自己再次看见的门。   “你是说,又出现了,一次在大夫人房里,一次在这次灵堂中……”也正是因此,李芥才会猜测陆家的灾祸原本都是冲老太太去的,只是哪怕陆老太太死了,也仍旧不消停。   李芥看姜遗光不像是赞成的样子,问,“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姜遗光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也不能确定,你要知道,那东西会让我们失去一些记忆,我可能忘了一些什么,你可能也忘了一些东西。”   “在我们想起来之前,做什么猜测都不能完全确定。”   他们没有犯错的机会,万一猜错,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总觉得还有其他原因……”姜遗光说自己身体没好,一来是暗示他没有看到画像,二来也的确是还没有养好。   他的耳朵直到现在都会嗡嗡发疼,听不太清楚。方才一路上走来,几十个僧人的诵经敲木鱼声念得他头晕脑胀,差点儿想吐。   四夫人那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先让两个大力婆子把大姑娘抬到她自己的院子里,再叫了人去栖芳园收拾大姑娘的屋子,留些贴身的饰物给姐妹们做念想,其他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到时随大姑娘的下葬一并烧掉。   安排得再妥当不过。   若不是她脸上没有一丁点难过的神情,恐怕那些姐妹们也会觉得妥帖。   姜遗光低声念叨:“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们忽略了。”   陆家上下对所有女孩们奇怪的态度……   陆宝华之死成为禁忌,她死后就莫名出现的门,还有陆家这一代所有死去的男丁……他们进门后又离奇死去的姑娘们……   姜遗光起初以为,陆宝华因为陆家规矩严苛而死,所以她才痛恨陆家所有的男人们,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让陆家绝后。   他本以为四个入镜人进入陆家以后,一定会成为厉鬼先下手的目标。可直到现在,除了一个杨振松面目不明外,其他三人似乎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甚至于……他们都被各自的父母护得牢牢的。反而是陆家的二十四位姑娘,不过几天就已经没了五位。   到底是为什么?   她们的死,和自己等人看见的门有没有关系?   会是陆宝华的鬼魂做的吗?   若陆宝华有神智,就算要报复,也不应该杀她们才对。   若陆宝华没有神智,随意杀戮,也不该专门挑姑娘们。   陆家上下从主子到下人一共几百号人,怎么就偏偏盯上了她们?   背后一定有古怪之处,而这种古怪,或许就是陆家长辈对姑娘们态度奇怪的原因。   见没有人注意他们,姜遗光和李芥往门外踏出几步,面对着那群不受任何干扰,依旧在敲木鱼诵经的和尚们,姜遗光低声地把自己潜入书房后看见画上空无一人的消息说了。   李芥摸着下巴:“所以……你是怀疑画上那位宝华姑娘走出了画?”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姜遗光道,“我更好奇,撕坏黄符,打开画卷的人是谁。”   哪个都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不论哪一房的老爷夫人都冷漠得过分,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死,陆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见他们表露出恐惧。   下人们也一样,来来去去,见着尸体都不带一点惊吓的。   相反,陆家的姑娘们倒是会害怕会哭泣,可她们实在胆子小,又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能悄悄摸到书房的样子。   ……会是谁呢?   说话间,四夫人已经把丧事都定下了。   她甚至很有闲心地笑着说,因为几位姑娘的死期都相邻,干脆安排在同一天,也就是七天以后一起下葬。这七天内要是还有别的姑娘出事,也一并按照同样的规格办丧。   老实说,四夫人的样貌在陆家四房包括姑娘们当中都是拔尖的,李芥也曾悄悄想过,原来姜遗光的父母就生得如此出众,怪不得他也有一幅好样貌。   可现在,四夫人笑着说出这句玩笑话,真正让李芥感觉到了不寒而栗。   他们是入镜人,才要努力不把那群姑娘当同类。   可对四夫人来说,这群女孩都是她的侄女、有些也是她的庶女。哪怕作为嫡母未必会喜欢庶女,可养了这么多年,竟连养条狗都不如吗?   偏生这样一个人,却对姜遗光满脸疼惜,真心疼爱。   不光是她,其他三房夫人也一样。   大夫人不也是如此吗?   今天他匆匆忙忙出来没多久,十四娘就也跟着从大夫人房里出来,估计不是大夫人要静养,而是大夫人把她赶出来了吧?   四夫人自认为说了个有意思的玩笑,其他人却都笑不出来,她没在意,随口安慰还跪坐在地的女孩们几句,就准备带姜遗光回去了。   没见天都黑了么,这孩子可怜见的,陆家一直闹腾,都没休息好,今晚得多喝一盅药汤才是。   “你们也是,再跪一刻钟就回去吧,今晚早些休息,明天……”四夫人想了下,“明天可以辰时再来。”   于是女孩们有些还在啜泣,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就要起身屈膝行礼道谢,恭送长辈。   李芥跟着一块儿走了。   临走前,那些女孩都低着头,口中见礼道别。可李芥就是觉得如芒在背,好像那些女孩都在阴冷地注视着他们。   没忍住,李芥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他再一次从灵堂前,看到了那扇漆黑的、微微打开一条门缝的大门。   他心跳猛地跳快了一瞬,扭过头,轻轻一掐姜遗光手腕,嘴巴往后微微一努。   姜遗光会意,趁着走到道路尽头拐弯的时候,他也微微侧头看去。   这一回……他同样看见了那扇打开一条缝的黑色大门。   他向李芥点点头。   两人都看见了。   他们看见的门,是同一扇吗?还是两人都碰巧在灵堂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门?   前一天入镜人们都聚到了李芥所在的大老爷的院子,今天变成了李芥死皮赖脸跟来四老爷院子。   和四夫人见过礼,又见到了刚从外边回来的四老爷。   据说四老爷是去处理老太太老家那些亲戚的事儿了,去给那些亲戚们通知一声,并送上礼。到时他们要来给老太太送行也好,自个儿在路边路祭也成,总之先通知下去。偏生这群人沾亲带故又带点血亲,不好随便叫个下人打发,所以四老爷才亲自前去。   他今天跑了一天的路,身上带了些风尘仆仆的气息,见到姜遗光后却笑开了,很亲热地叫他:“步步今日在家做什么了?后面没有人再来捣乱了吧?”   姜遗光苦笑道:“没有。只是好几位姐姐都出事了。”   四老爷叹道:“我回来的时候听下人说过了,也是她们福薄,没这个命。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替她们念一卷经吧。”   姜遗光疑惑道:“爹,娘,你们不管吗?”   “再这样下去,要是哪一天落到我头上呢?”   话刚说完,他脑袋就被四夫人轻拍了一下:“别瞎说!不会的。”   李芥早就先避到姜遗光的房间里去了,留下他们一家三口说话。四夫人道:“你小心些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姜遗光有点不解,有点委屈:“可是……我看见那个了……”   “我看见门了……”   他恍惚又害怕,白了脸:“我感觉那扇门好可怕,它好像要把我拉进去……”   “爹,娘,你们确定我真的会没事吗?”   四夫人一把将他搂紧怀里,狠狠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她深深吸几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不会的,娘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天晚了,该回房休息。   姜遗光显然没有被四夫人安慰到,直到回自己房间前,他依旧满脸惶恐不安,好像随时会被要去性命。   进房间后,脸上神情才慢慢变成另一幅模样。   “不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肯说。”姜遗光平静道,“我感觉他们似乎都在拿这些女孩挡灾。”   “四夫人害怕我出事,可她好像又没那么怕,她似乎很笃定我不会出事。”姜遗光道,“我怀疑她做了什么。”   “大夫人也是,你回去可以查查,她是不是也做了什么认为能够保住你性命的事。”   李芥早就坐在桌边等他,闻言给他倒了杯茶过去:“几位夫人问不出来,不如问问那些陆家女。”   “她们心肠软,又想活命。最重要的是,她们都在老太太面前侍奉过,等明日再通过她们去找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人,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姜遗光沉吟不语。   李芥接着说:“对了,你不是说那位陆十四娘十分特别吗?我今日就和她说了,她应当会和我们合作。”   姜遗光嗯一声,仍在思考。   镜外密室中,石像在他耳边轰然倒地。镜内又有唢呐突地在他耳边炸响。   从那时起,他耳边便一直回荡着刺耳尖锐的嗡嗡耳鸣,并不很响,久久不散。到现在,耳鸣声越来越明显了。他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失聪。 第324章   姜遗光陷入了深思。   目前来看, 疑点重重。   其一:他无比确定自己在灵堂上忘记了一些事,而这些事相当重要。   其二:四老爷四夫人信誓旦旦保证他不会死,他们笃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陆家二十四个女孩,在自己等人到来前从没出过事, 可等他们进陆府后, 以老太太之死为始, 陆家女接二连三死亡,期间是否有一定关联?   其三:幕后恶鬼是否真是陆宝华?若是她,她究竟要做什么?当年长辈都已死去, 她还不能收手吗?   以及一些细碎的疑点,比如陆家奇怪的家规,比如陆家女孩为何不受长辈们待见,即便死了也换不来正眼。   姜遗光又从家规联想到第一天晚上,自己没有合眼, 醒来后枕边放着的面具。   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用面具提醒他——火。   那个面具就像是被大火灼烧后的人脸,让人第一眼看到后想到的并不是那张脸有多么扭曲可怕,反而会忍不住去想象那场大火有多么严重。   和火有什么关系吗?   是只有他自己, 还是其他人也会遇到这种怪事?   耳畔隐约传来声音, 姜遗光还没听清但他已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迅速扭过头去, 正好对上开口叫他的李芥。   李芥奇道:“你在想什么呢?刚才叫你也没听清。”   姜遗光:“我在想陆家家规。”   “陆家家规规定,子时前必得入睡,不论主仆, 所以陆家无人巡夜。如果在子时后依旧不睡着会怎样?”   李芥正坐在桌边, 两只手握着杯子来回倒茶水,闻言问道:“你要试试吗?”   姜遗光向他走近几步:“我试过, 差点没命。但结果有些奇怪。”   他没说面具的事儿,只说感觉有人和自己面贴面僵持了一晚。即便如此,也听得李芥冒出半身冷汗。   “你倒是胆大,什么都敢试。”李芥叹口气,“需知命只有一条。善多,凡事都抱着赌一赌的念头,焉知不会有赌输的时候。到那时你可怎么办?”   就像那天晚上,你能确定夜里不睡,那个东西不会杀了你吗?   姜遗光没反驳,垂着眼睛,好似无可奈何似的:“我明白了。”   李芥也没有教育别人的爱好,他知道姜遗光想让自己试一试,进行比对,说:“既然你没事,我今晚也试试好了,只是你如果和我在同一间屋子,恐怕有危险。”   姜遗光:“无妨,我睡着便是。”   说定之后,姜遗光让人抱来了被褥等物,在地上铺了地铺。   等下人沉默地离开后,李芥才又有些犹豫地叫住姜遗光。   “你有没有觉得……”   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姜遗光疑惑问:“觉得什么?”   李芥皱着眉,好半天才接下去:“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像你的亲生父母?”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姜遗光一顿,目光犹疑地看他。   李芥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初来第一天他们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厉鬼设下的诡计,就是要用和他们父母外貌一模一样的人让他们心软,攻破他们的心防。他们也时时刻刻谨记着不要被迷惑。   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控制住?他越想告诉自己不要沉迷,越忍不住沉迷。大夫人每一个关心的眼神每一句体贴的话语,都和镜外的母亲没有半分差别。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生母?可越觉得那是真的,越觉痛苦。他的生母怎么可能在镜中?   比起被迷惑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他更无法承受自己竟然真的被厉鬼迷惑了。   他竟然会认错自己的亲娘!他竟然把恶鬼当做亲娘!   李芥必须无时不刻不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才能在大夫人的关怀面前保持理智。大夫人是假的,也必须是假的,这样对他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当着其他人的面他还不好说,尤其是孟豫,不过……在姜遗光面前似乎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对方有种万物都不挂于心的置身事外感。   他说出来也是想试探姜遗光的态度,想知道似姜遗光这样冷情的人是不是也会动容。二来也有几分示弱的意思。   姜遗光摇摇头,说道:“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像真的,那也是假的。”   “万一呢,万一有这种可能吗?”   姜遗光:“我不明白你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现在这位四夫人……”   他脸上的笑慢慢、慢慢收起:“从未见过,怎知真假,又怎会心软?”   李芥小心问:“善多,你和令堂……”   姜遗光:“她去世了。生下我时,难产。”   李芥喉头哽了哽,过去拍拍他肩。姜遗光却没表露出难过,只继续冷静地说:“我不知那东西是怎么伪造出个四夫人的,她可能和我母亲模样一模一样吧,或许也有区别,我甚至想过,那也可能就是我母亲的魂魄。”   “可那又如何?人死如灯灭,我虽怀念她,可也不愿意为了假象把自己葬送进去。”   姜遗光眼含警告之意:“大哥,你莫要和三哥一样……”   李芥说:“不会。”   天更黑,风更冷。   二人各自和衣睡下,灯却没有吹熄,留了一盏,黑暗中颤颤巍巍亮着一点微光,将房里各个事物的影子照得都恍惚飘摇起来。   姜遗光让自己睡着了。李芥却没有。   他闭着眼睛,维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呼吸平缓,浑身都放松下来,像是睡熟了,可他还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没有那么久,李芥感觉自己身体虽然还睡在床上,意识却飘飘忽忽。他既要伪装,就必须不出一点差错,放松了不去想任何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好像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从他的脚边一点点往上爬。   李芥惊得差点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倒能镇定住,呼吸依旧绵长,让自己思绪飘远了不要去想那个东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那个东西一直往上爬,倾身爬到腰际,厚被褥被它牢牢地压在身体两侧,他感觉自己被牢牢禁锢住,无法动弹。   有那么一瞬间李芥怀疑姜遗光在骗自己,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依旧没动,甚至呼吸更加平缓。   那个东西一路攀爬向上,不知道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也被牢牢禁锢住了——那个东西伸出双臂,揽住了他。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面上轻轻贴来一个柔软、湿冷、滑腻的东西。像一张死去多时的女人脸。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   李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自己正在做一场不愿意醒来的美梦。而那个东西也仅仅是贴着他的脸而已,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但李芥忽然明白了姜遗光所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我感觉,要是睁开眼睛,就一定会没命……”   现在他就感觉到,自己睁开眼睛,一定会没命。   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   有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见之即死,即便耳闻也会轻易发疯。而他此时生出一种离奇的猜想,他觉得这个东西不是见之即死的怪物,更像是一种……他个人不能直视,不能面对的东西。   仅仅对他个人而已。   就像那扇门,每个人看见的门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他们过了子时不睡,也会在夜晚碰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物事。   为什么陆家有四房人?因为他们的父母也是不一样的,恶鬼为他们精心挑选了四对父母,不一样的险境。这都是为了折磨他们的心。   鬼怪易躲,心魔难解。   李芥从未有一刻像此刻那样深刻地明白这句话。   *   天亮了。   在地上睡着的姜遗光准时醒来,他却没有发出动静,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轻微耳鸣再度响起,他闻了闻,没有闻到血腥味或是腐臭味。   活人身上的气息和死人是不同的。   他从小和祖父一起在官府衙门长大,后来成了入镜人,见过的死人更是数不胜数。死人再怎么伪装,那股属于死人身上的气息也遮掩不住。   他觉得,李芥还活着。   又等了好一会儿,有小厮轻声敲门,二人都没有回应。紧接着小厮轻手轻脚打开门,姜遗光听见了水盆中的水声晃荡,这才睁眼。   “四少爷,您起了?”小厮端着水盆置在木架上,面无表情地行礼问安,丝毫没有对姜遗光睡在地上有什么疑问。   姜遗光也没有管他,而是看向周边。   桌上点着的灯早就熄灭了。他来到桌边低头看下去,却发现里面点着的蜡烛并没有烧尽,而是燃到一半,就像被人中途吹熄了似的。   而床上……原本床帐是拉起的,姜遗光很确定,李芥睡前并没有放下床帐,可现在……床帐紧紧闭合着。   晨光从窗外照进,屋里蒙蒙亮,厚重的床帐拉上后不仅不容易被风吹开,从外面也看不清里面的影子。   姜遗光叫住小厮,让他拉开床帐,把大少爷叫起来。   小厮领命,一步步走向床沿。   姜遗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脚尖已经朝向了打开的房门,随时准备离开。   小厮轻手轻脚撩起床帐,声音波澜不惊:“大少爷,该起了。”   顺着打开的床帐缝隙,姜遗光对上了坐起身的李芥的眼睛,放下心来。   既然李芥没出事,一切都好说。   小厮退下,二人简单洗漱。等无人时,李芥迫不及待地对姜遗光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在夜里看到自己的心魔?”姜遗光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张犹如被大火灼烧的面孔的面具一直不断出现在他身边,姜遗光忍不住把它和父亲生前让自己背下又忘记的密文联系在一起。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面具代表着大火,他可能的确亲身经历过大火,只是遗忘了那些记忆。   而他的母亲……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他曾经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他忘记了?   父亲对他反复强调,道他出生后生母就难产去世了,周边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宋钰,所以,他才会默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生母。   可如果他真的见过呢?如果他只是忘了呢?   如果那个四夫人真的和他被遗忘的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呢?   姜遗光本以为自己会情绪激动些,可他依旧没有。   李芥看他安静下来,问:“你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反问他,“醒来后你看到了什么?”   李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是不说了,我想,你也隐瞒着一些东西吧。”   吃过早膳,二人就听见又有人来报,说十八娘、十六娘死了。   果然……   十八娘和十六娘,那都不是四房的。   当初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八个女孩,现在只剩下两个。   所以是……接近了老太太的人,就会死吗?   想到这儿李芥不由得一阵心惊,当初他作为长房长孙,可是被老太太拉上去说了好一会话。   老太太死的那一天,他们所有人都被拉着说了话,现在看来,按照顺序,女孩们都被害死后,就该轮到他们了!   四夫人依旧是那种见怪不怪的神情,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对着下人吩咐了一应事宜后,转头便对姜遗光笑得十分温柔,招招手:“步步,来尝尝这桂花糕。娘亲手做的。”   李芥趁机向四婶告退。   临行前,他和姜遗光换了个眼神,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不必把那件事告诉孟豫。   孟豫已经彻底沉浸在三夫人编织的美梦中,醒不过来了。就算他们提醒,可能也会招来孟豫的怨恨。   不过……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姑娘们接连死去一事,倒可以和他商议。   李芥抬腿回了大老爷所在的院子。   他去的既凑巧也不算巧,大夫人正被缠得心烦。   不知是从哪里泄露了消息出去,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下放到庄子上,一个个都来哭求了。   他们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从学会走路起就学着伺候人,早就在陆府待习惯了。在他们看来,陆家好吃好喝,冬日有炭火,夏日有冰饮,他们作为老太太身边的老人,总也能得到一两个丫鬟孝敬吧?哪里想到大夫人是这么个打算?   都入冬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跟陆家比起来,庄子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大夫人被纠缠得恼火,这群二主子从前就一直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在陆府横行,虽不至于对她多么不敬,可到底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现在老太太都没了一个个还扯虎皮拉大旗,稍有不顺心就跪伏在地边拍大腿边哭喊,好像陆家亏待了他们似的。   要不是怕影响不好,她恨不得把这群人全打出去。   “娘。”李芥笑着进去,扫一眼地上哭嚎的那群人,就知道他吩咐十四娘的事儿办成了。   “娘,这是怎么了?这些不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吗?”他假做不知,任由大夫人解释。期间底下人也一个劲儿哭嚎,但被仆人们拦住,还不敢冲上来做什么。   大夫人不好让恶名传出去,把事情不偏不倚说了,末了牵着儿子的手往里屋走,不想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儿子的耳朵。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会为那些人求情。   大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她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可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自己儿子刚来又心地善良,不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才会这么求情。   她叹口气,拉着李芥的手细细将自己和老太太身边那些人的龃龉说了些。   都是些咽下去恶心、说出来矫情的陈芝麻烂谷子,可她觉得,既然是自己儿子,那就天生和她一条心,应该明白。   这些都是恶仆,被老太太养大了心思,要是不放出去,待在陆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她本以为这样说儿子能够体谅些,不料,李芥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道:“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娘不如看在他们伺候老太太进行经历的份上,让他们待在陆家安享晚年吧,传出去事情也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连几个老仆都养不起了。”   大夫人不可置信,她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   “那些恶仆只听老太太的话,对你娘也……也有时出言不逊。”大夫人捂着心口,“娘又不是圣人,你非要……非要让娘伤心吗?”   李芥连忙赔礼道歉连连说不敢。老实说,看到大夫人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再一想,大夫人不过是假象。他母亲……他真正的母亲在镜外,便又心硬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娘没必要如此计较,看开些,娘心里也会好受些……”李芥温声劝慰,甚至直白地告诉大夫人,他需要那些老人查点事情。   就差没明着让她选,她是要儿子,还是想要自己一时痛快。   大夫人安静了很久很久,最终答应下来。   只是……   李芥回头,看着大夫人孤零零坐在桌边显出几分落寞的身影,心口不由得一疼。   面对大夫人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可这是镜内!镜中鬼怪横行,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幻觉,容不得他一丝心软。   李芥硬下心肠,走了。   李芥出去把这消息一说,那些人立刻高兴起来,识相的已经围着他满口大少爷、大少爷叫起来。   这一回李芥要打听什么,他们都非常痛快地说了。   于是李芥知道了些宝华姑娘的当年事。   陆宝华生的貌美,当时老太爷想用她的婚事结一门好亲,但他也疼爱自己的妹妹,做不出卖妹妹这种事情来,便决定把妹妹嫁给自己看中的一个武官下属。   那位下属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个位子,心智自然不属于旁人,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他也察觉到上司的主意,心中窃喜,决定不论娶回来个什么样的人都要好好供着,经常上门来对老太爷和老太太献殷勤。   “可是宝华姑娘不愿意呀……”说这话的陆家老人一拍大腿,唾沫横飞。   “当时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来探亲,在陆家小住几日,别嫌老奴说话难听,那娘家侄子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油嘴滑舌的,嘴甜。背地里偷鸡摸狗什么事都能做……”   于是,涉世未深、又被严加管教的陆宝华就这么被骗了,背地里和那位娘家侄子私定了终生,等陆夫人发现这件事后,二人已经约定好了私奔。   那位娘家侄子哪里知道陆家规矩森严,陆家也不是他个平头百姓能攀扯的,找了个盗窃的名头直接被拖下去打几十棍,夜里起了烧,死了。   这下陆宝华姑娘更不愿了,原本的三分反抗变成了十分。她做不出什么来,只能绝食,每天呆呆地盯着对方写给她的几首酸诗看。   陆老太爷求她,求这个妹子不要钻牛角尖,没用。   陆老太太也把娘家侄子游手好闲的罪证给她看,她不信。   李芥心中感叹,陷入执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如当年的陆宝华,也像如今的孟豫。就算你告诉他面前的是悬崖深渊,他们也非要跳一跳不可。   之后的事情几位老人就不太清楚了。   有人说那位下官也知道了事情,不愿意再娶宝华姑娘,可正巧没多久老太爷重病,就拖着了。   也有人说了一些下官还愿意娶,只是宝华姑娘不肯嫁,拖来拖去,老太爷重病,陆家短暂地败落下去。   总之那位宝华姑娘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看陆家艰难,松口了。但……婚礼那日,穿着大红嫁衣登上花轿的那一日……   花轿里、红盖头下的,不是宝华姑娘。   没人知道她是逃婚还是做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花轿里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后来,她被抓了回来,按族规处置。   听到这儿李芥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被处置的,又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闻言陆家老人们皆互相对视,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了怪了,他们都知道宝华姑娘当年死了,可后来埋在了什么地方?他们竟然也不晓得。   李芥倒也没失望。他想起姜遗光说过的空白画卷,又问陆家老人们哪里能见到宝华姑娘的画像。   那些人不疑其他,只以为李芥心里好奇,七嘴八舌说起来,说老太爷很喜欢这个妹妹,书房里应该还藏着宝华姑娘的画像。   说话间,他们都谈到了和陆家关系甚笃的一位高僧,来自城中天音寺。   “天音寺……”李芥在闲聊时听姐妹们说过,她们平时不能出门,不过如果要出门散心的话,去天音寺就可以。   现在,陆家老人们再一次提到了天音寺这个名字。   “宝华姑娘走的也惨啊,冤魂不散……所以才请来了天音寺的高僧,要送她去投胎……当时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我家上下都给她抄经祈福,只是宝华姑娘不肯走。”   “宝华姑娘心里苦啊……年纪轻轻的被人骗,可老太太和老太爷都是为她好……”   听下人们的口吻,虽然他们认为陆宝华给陆家带来了灾难,可他们言语间竟透露出很喜欢宝华姑娘的意思。   李芥没有漏掉这个细节,先问其他事,比如那位大师呢,现在可还在?   下人们摇摇头。   梵慧高僧早就圆寂了,但他在圆寂之前,给陆家送来了不少符咒。原本佛家并不主张画符,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符咒是哪儿来的,只说贴在某些地方,能够安抚住宝华姑娘的冤魂。   不过这些下人也不知道符咒贴在了什么地方,他们很少去老太爷所在正院,更是从来没见过书房。   李芥想起了姜遗光所说,他在库房中看到箱子里的画卷,每一幅画卷上都贴了符咒。   而唯独藏在暗格里的一幅,符咒被割开。所以……那幅画才变成了空白吗?   因为符咒损毁,画上的亡魂跑了出来,李芥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看来在陆家作乱的,的确是陆宝华的鬼魂无疑了。   李芥很想知道陆宝华的执念是什么,难不成是那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可就算是,她侄子不也早就死了吗?为什么她还要纠缠不放?甚至要杀掉老太太?   不过李芥也知道和厉鬼是没有办法说道理的,鬼与人本就不同,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谁知道厉鬼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看来,老太爷书房中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能脱身的关键。   至于那幅空白画卷……   画上的鬼已经跑了出来,如果再把画原样地画回去,会不会能够重新将鬼封在里面?   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符咒了,天音寺的那位大师也已经去世,不知他有没有徒弟在世。   想到这儿李芥就坐不住,拔腿往前院去。   没记错的话,陆家请来为老太太诵经的那些僧人全都来自天音寺,他可以打听打听。同时他也让小厮去四房把四少爷叫过来,说自己有事相商。   那些和尚们还在露天的大院里诵经,整整齐齐的木鱼敲响,从背后望过去,几十个光溜溜的脑袋低垂,心无旁骛念诵经文,送老太太往生,声音齐整、浩大恢宏。   穿过香炉和火盆里升起的袅袅白烟,李芥来到一众僧人最前头。   打头的是一位看上去年近六旬的老僧,眉目和善,目光悲悯,念一句经,敲一下木鱼,手中佛珠转一转。   李芥眼熟他,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他觉得对方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可再想到这是镜内,镜内所有的人或物都是厉鬼的幻境,便很快丢掉了这个念头。   他双手合十,向这位大师行礼讨教了名号,那位大师道他法号明净。令李芥欣喜的是,他正好拜在梵慧僧人座下。   李芥便请他单独一叙。   过不久,姜遗光很快来了,他也从四夫人那儿又挖到了些东西。   栖芳园……过去就是陆宝华的居所。   这个现在用于陆家二十四位姑娘住的大园子,在过去只给宝华姑娘一人居住。可想而知,陆老太爷爷有多么疼爱她。   至于后来为什么让陆家所有的孙女全部住在栖芳园,又为什么对她们不闻不问。姜遗光猜想,可能是因为陆家的姑娘们,让他们想起了当年的宝华姑娘吧?   三人在一间屋里坐下,李芥不要下人,亲自给这位老僧端茶倒水,把自己打听到的宝华姑娘的事儿说了,想问这位明净大师再讨要几张符纸。   姜遗光留意到,当李芥说起陆宝华曾为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私定终身时,那位老僧的目光瞬间变了变。   似乎很……悲痛?很快又释然,掩饰住那份悲痛。   他悲痛什么?这不关他的事才对。   不,不对。   算算年纪,这位僧人正好能对上。他应该……   姜遗光头一回打断李芥,插话问:“这位大师,你可当年可曾听过陆家的事情?”   老僧的眉毛都发白了,满是沧桑皱纹的面上波澜不惊,先道了声佛号,才告罪道:“实不相瞒,贫僧入门晚。陆家姑娘事发时,贫僧还未入佛门,实在不太清楚。”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姜遗光叹息一声。   “所有人都说姑奶奶不识好歹,哥哥为他定下的亲事也要逃,非要挑个混子。可我却觉得……姑奶奶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他又怎么会真的找一个小混子呢?我实在想不通。”   老僧沉默半晌,继续说:“话虽如此,可有时,情之一字总能蒙蔽人眼,宝华姑娘涉世不深,看走眼也是在所难免。”   “哦?大师您也认为她真是所托非人?”   老僧花白的眉毛颤了颤:“……是。”   原先姜遗光还不确定,可现在看到了僧人的神情,那幅强掩着巨大悲痛的模样,他心里的猜想终于确定下来。   “大师,我曾听过一句话,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能替我解惑吗?”姜遗光步步紧逼,“您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家的事情吗?”   “您既然没有听过,又为什么会觉得姑奶奶是所托非人?看走了眼?”   老僧知道自己说漏嘴,沉默下来,枯瘦的手攥紧佛珠,一言不发。   无言的寂静蔓延开,李芥也是个聪明人,早在姜遗光反问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看来,眼前这位僧人身份成疑,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被认为已死的陆老太太娘家侄子!   “我听说过佛家一些规矩,例如出家人不打诳语,例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例如,出家人应当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姜遗光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大师,你又做到了哪一条呢?”   老僧攥着佛珠的时候攥得更紧,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他想反驳,可是却又无力反驳,酸涩、无奈、痛苦,最后都变为唇边的一声长长叹息。   “你们为什么能猜出来?你们既是陆家收养的嗣子,才来陆家没几天,不应该知道那么多才是。”   李芥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师你既然从陆家出来,就应该知道陆家的事情,陆家过去所有的男丁全部死绝,我们既然作为新被收养的嗣子,又怎么可能不重视,不打听?”   姜遗光也道:“当年许多人都说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被族规处置了,可现在看来——应当是老太太放了你一马吧?所以你才常常为陆家祈福。”   他也是后来几天才感觉奇怪的。   按理说,天音寺是一间大寺庙,里面僧人众多,即便僧人们要苦修,也不是没有完全没有休息的。像这样留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念整整一天的经,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因而他看见院子里的僧人们每一天都不一样,轮换着来。   唯独这位老僧,天天都来,每天都坐在最前头,念诵经文时,格外虔诚。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就是另有所求了。   “因为老太太放了你一马,所以你才会全心全意的为她超度。”姜遗光继续说,“你应当也听说了陆家闹鬼的事情,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平常人也就罢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又同那位姑奶奶有这样的渊源,就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吗?”   李芥跟着敲边鼓:“就算大师你没有办法解决,也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我们不想死。你也不希望宝华姑娘手上沾满鲜血变成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吧?”   老僧垂着眼睛,沉默良久。   半晌,那双浑浊又精亮的眼睛蓦地落下一滴泪来,划过满面沟壑。   “贫僧自然是不愿的,陆姑娘是一位纯善之人,她……她来生该当有福报才是。”他艰涩道。   是他骗了宝华姑娘,那些人说的没错,他当年就是个混子,他不配……   他看宝华姑娘长得漂亮,又见陆家家大业大,他就想,到时他如果能娶了宝华姑娘,那岂不是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这才对她起了心思。   故意装着在她面前落水,说自己是为了救一只掉下水里的猫儿。陆姑娘被他逗笑了,两人就搭上了话。   谁知道陆家规矩竟然这么严,那群人宁愿把他们打死,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所以,他才跟陆宝华说了想要私奔。   他在想,宝华千金大小姐,每天锦衣玉食,肯定是不愿意舍下陆家的荣华富贵的,到那时他们就会“忍痛分开”,陆宝华会给他一大笔钱,到时,他就可以拿着这笔钱走得远远的。   就算陆宝华不愿意给钱,他到时去找陆老太爷,只要老太爷给钱,他就会立刻消失在陆宝华面前,那时他也不亏。   他没有想到的是……宝华真的愿意舍下这滔天富贵,跟他私奔。   他也没想到,他真的被陆家捉住了。   他真的要死了。   被关在暗室,被打板子,一点伤药都不给,他缩在湿淋淋的房间里发烧,整日整夜咳嗽。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是陆老太太救了他。   陆老太太不忍心,虽然心痛他做出这种恶事,可那时候他真的胆子都吓破了,他跪在陆老太太面前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离开后他就出家去,再也不会出现在宝华姑娘面前。若有违背,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陆老太太让人给他喂药,放了他,再回去告诉陆宝华,说他死了,想让宝华姑娘死心。   他没想到,陆宝华竟如此决绝。   他想偷偷给她解释,劝她嫁个好人家。那位陆老太爷的下官确是良人无疑,会对她好的。   可他才答应过,此生永远不会出现在陆宝华面前。   他不能出现,他只能当个死人,这样不论是对陆家还是对宝华都好。日久天长,宝华总是会忘了他的。   后来……总算有了好转。   寺中佛陀庄严,日日香烛不熄,诵经不止,清静忙碌的寺庙生涯中,他听到了陆家即将办喜的消息。   可后来……他没想过会变成那样……   万事因果轮回,这是他种下的因,是他的罪孽。   宝华的鬼魂若犯了杀孽,这份罪孽也该算在他身上才是。   多年来,他一直在替陆宝华赎罪。   这些年,陆家下一代男子死绝后太平了很久,他本以为自己的赎罪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已经轮回去了。   可没想到,等陆家四个新嗣子进门后,更加残忍的杀戮降临到了陆家头上。   她还在陆家,从未离开过……   “是我……是我种下的因,这份恶果,本该由我承担……” 第325章   说到痛处, 老僧已是浊泪满腮,呜咽不止。   李芥和姜遗光却没有一点心软,反而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意。   如果陆宝华的执念就是他。   那……把他杀了,送他下去, 二人团聚, 是不是就能解此局?   也难说, 这老僧平平安安过了那么多年,如果陆宝华想要他的命,为什么不早动手?莫非陆宝华只是恨陆家, 并不恨老僧?要是他们贸然动手,恐怕宝华姑娘还要怨恨他们。   恶鬼心思从来难猜,焉知是不是陆宝华喜欢那些女子才要带她们走?再一想,厉鬼真的会有人才有的喜好、憎恶的情绪吗?谁知道陆宝华心里是否还有记恨?   不过,不管怎样, 这老僧不能放走。   待老僧平静下来,姜遗光问起符咒一事,道他见到些符咒封住画卷,那符咒是否真有镇压鬼魂之效。   明净僧人念声佛号:“……梵慧师父听闻陆家祸事后, 日夜为陆老太爷诵经祈福, 求来符咒。这符咒并非镇压,而是安抚……”   据明净所说, 他师父陆陆续续送来的符咒皆是自己耗尽毕生心血所画,就是为了消除陆姑娘怨恨,安抚亡魂, 送其往生。   而陆老太爷生前思念亡妹, 曾绘了不少妹妹的画像,这些画像上都寄托着对亡灵的哀思, 宝华姑娘平日寄身于画像中,才得以被符咒安抚住。   但陆家百年积威,大宅也有上百年的历史,阴气深重。陆姑娘留在陆家,只会怨气越来越深,可她又因为陆老太爷的哀思不愿意离去,以至于怨气经久不散,安抚也是无用。   听到这儿李芥连忙问:“符咒还有吗?现在陆家的事儿你也知道,你总不能撒手不管。”   明净沉重叹气:“符咒一直由师父所绘,贫僧实在不知。”   他师父认为给出的几十张符咒已经足够,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陆家这座祖宅只会让陆宝华怨气更深,根本遏制不住。   “如果把画卷全部带出陆家呢?”李芥提出一个猜测,“把画卷放在天音寺,是否可行?”   明净摇头道:“贫僧不知,只是……贫僧以为,陆姑娘还留在陆府,是因为她对老太爷的念想。”   也就是说,画卷不过是寄托之所,真正要紧的是陆老太爷,强行让她离开,恐怕她更生怨恨。   姜遗光:“既然有那么多符咒,想来画卷上的符咒损毁了一两张也不打紧吧?”   明净立刻正肃神情:“万万不可,一旦符咒损坏,哪怕只有一张,也可能让陆姑娘魂魄得不到安抚,后果不堪设想。”   姜遗光微微一笑,才道:“晚了,我见到了一张破损的符咒。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向大师讨要符咒。”   这么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有人知道当年事,知道陆宝华亡魂附在画卷上,故意划破符咒,惊扰了原本在画卷中安息的陆宝华,陆家才会再次爆发动乱。   从陆老太太开始,若有接近陆老太太的人都会接二连三死去。陆宝华应当怨恨着老太太吧?   明净和尚吃了一惊:“怎么会……”   姜遗光继续道:“明净师父,敢问陆家知道此事的人有多少?”   李芥附和着冷笑:“我也想知道,是谁故意要让姑奶奶亡灵不得安息。要不是符咒损毁了,家里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明净阿弥陀佛一声:“据贫僧所知,陆老夫人、陆家四位老爷都是知情的。当初贴符咒,也是几位老爷一起……”   这样看来,四对夫妻都有可能。   他们都能出入老太爷书房……不对,四老爷四夫人不行,他们在陆家并不很受待见。   二人倒也能明白为什么,陆家人没有不知道的——四老爷年纪最小,算算老太爷去世时间,正好和四老爷生辰时间有些接近。   生而克父,所以不被母亲喜爱么?   这么看来,或许和四老爷四夫人无关?毕竟没听说过他们往前院书房去。   不过也并不能完全否定。四老爷四夫人在陆家这么多年,知道些什么事很正常。而以他们二人的心眼,偷偷潜进去做些什么再简单不过。   说到四老爷四夫人,姜遗光就想到一件事。   姜遗光问:“明净师父,您有没有听说过陆家的‘门’?”   明净疑惑:“门?小施主何意?”   看他的疑惑不像作假,姜遗光慢慢说:“在陆家会突然出现的一道门,我见过,大哥也见过。据说,一旦看见那扇门,就要被拉进去……”   明净不敢忽略,细细问了那扇门的模样和出现时机。   “门”第一次出现是从四老爷口中,他告诫姜遗光小心突然出现的门。   第二次,可能是陆三娘。姜遗光猜测她在佛堂中打开了“门”,才会死于非命。   那个东西伪装成姜遗光的样子,引诱陆三娘打开了门。   第三次,则是姜遗光本人亲眼所见。他在老太太灵堂上看见了“门”,门前还站着已经死去的陆三娘。之后他便晕了过去,做了个奇怪的噩梦,只是到现在他也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   第四次,是三少爷孟豫。   第五次,是大少爷李芥。   似乎毫无规律可循,每个人都见过,都能感觉到那扇门十分危险,可他们却也没出什么事。   女孩们除外。   他们进门后,陆家的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出事。   那扇门究竟是什么,他们至今不知道。很遗憾,明净也不清楚。   姜遗光怀疑那并非是真正的门,而是一扇类似于心门之门。就像陆三娘,若不是受他影响惦记着他,可能也不会在禁闭时想到自己。   可能……她也不会打开那扇门。   明净若有所思:“小施主说得不无道理,需知世间鬼怪,大多以攻心夺人。若能坚定自身,不被其所惑,自然能百邪不侵。”   李芥笑着应和:“是是是,明净师父说得对。”   他心里却想笑。   幻境中的人也和镜外一样可笑,真以为厉鬼是能够凭心抵抗的恐怖所在。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厉鬼,那是不论多么心智坚定、不论任何家世地位的人,一旦沾染上便再无翻身余地的恐怖。无法反抗,无力躲避,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招惹上,就必死无疑。   真正的厉鬼哪里会像他们所说那样!恩怨分明?人力所克?   鬼,本就是恐怖且不可理喻的。若厉鬼也变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对恩人放过,对亲人有情,它们还叫什么鬼?不如改叫大侠好了。   李芥决定留明净师父在陆家居住,晚上骗他子时后不入睡,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和姜遗光都尝试过,子时不睡,便会在半梦半醒间遇到自己此生最害怕最不愿意面对的事物。明净也会这样吗?   他明净最害怕的应当就是陆宝华吧?陆宝华的鬼魂会不会被明净召出来?   如果明净没死,就让他第二天去栖芳园看看。不对……应当先让他去栖芳园,夜里再单独入睡才是。   栖芳园是陆宝华的居所,在陆宝华死后很多年一直荒废,后来直到陆大老爷有了第一个女儿,栖芳园才陆陆续续有女孩儿们住进去。   明净去那儿,不知会遇上什么东西。   面对陆家大少爷的挽留,明净没有什么拒绝余地,推脱一二,还是答应下来。   二人送明净回去诵经,此时僧人们已经诵读完一轮,换了新一批年轻僧人上去诵经。其中有个小沙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瞧着面嫩,一双眼睛东瞅西瞅不太安分,见明净好不容易回来,急忙迎上去,口称师父,又连忙对李芥和姜遗光行礼。   是明净的小徒弟——慈心。   明净和蔼地摸了摸小沙弥头顶,让他回去好好念经。小沙弥哎一声高高兴兴坐回去,露出一口白净齐整的牙,很快他又忽然想起来别人家办丧事笑似乎不太对,赶紧收敛了笑,努力把嘴角往下扯,做出严肃的样子。   李芥和姜遗光都没有在意,从他们这个位置能看见灵堂里其他两位少爷也来了,正在给老太太上香。他们还好好的,上过香后各自跪在各自的蒲团上,一左一右留了两个位置给他们。   看起来,他们也刚到不久,再多磨蹭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他们也知道了什么,同样不愿意在老太太的灵前多呆。   李芥知道,杨振松可能有什么问题。   可他不能说,他还得笑着迎上去,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他和姜遗光对视一眼往灵堂里走,没迈出多少步,就听见身后突然爆发的惊呼声,还有一声重重倒地的声响。   “死人啦!!——”   他们身后不远处,不过十四五岁的慈心瞪大双眼,脸色比纸还煞白,直直倒地,光头颅在青石板地面砸出血迹,血骨横飞。他脸上的表情无比惊恐,就好像在临死前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前伸去,直到死前,他的手仍旧直挺挺地竖着。   他在指向前方……   前方有什么?   慈心身边的和尚们都惊呆了,和慈心关系好的小沙弥们抱着他的尸首痛哭流涕,还有一些面露恐惧,惶惶然望向四周试图找出那杀害了慈心的凶手。   可他们不论怎么看,周边都无比正常,除了一些避开的来吊唁的客人外,就是大少爷,四少爷,还有灵堂里的十几位姑娘和二少爷、三少爷。   这么多人,慈心指的是谁?又或者,根本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都说,陆家闹鬼……   僧人们齐齐打了个抖,不敢再想。   姜遗光把目光放在慈心放在站着的位置上,垂下了眼睛。   刚才他正好站在慈心的正前方,这么一看,慈心指向的位置,好像就是在指着他——   但……没人敢怀疑他。   来吊唁那些客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和陆家的仆人们一样面目模糊,问不出什么来。即便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那些客人们也不过惊呼两声就完了,三三两两侧在一边看热闹。   那些女孩们就更不敢把矛头指向他了,至于李芥,他们此事目标一致,李芥不会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李芥靠近几步姜遗光,低声说道:“我倒不怀疑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身上可能有一些东西,你看不见,别人却看得见?”   李芥就曾遇到过一种死劫,在幻境之中,有个人一直对他面露恐惧,一旦他要接近便立刻跑开。他十分不解,直到后来无意间照向水塘,才发现真相。原来……他背后一直背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只是他自己看不见而已。   姜遗光淡淡道:“他指着的不是我。”   可能是灵堂,也可能是灵堂上任何一个人,总之,姜遗光并没有那种自己被针对的感觉,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李芥让人去叫大夫人来处理,自个儿和姜遗光继续进灵堂,上了几炷香后,袖手在一旁,看外面的吵闹不休。   僧人们不愿意罢休,都嚷嚷着要明净出面向陆家要个说法,也有些闹着今天就要回天音寺,不肯再在陆家待下去。   正巧这时大夫人也来了,明净不得不向大夫人提出法会终止,天音寺不再承接陆家法会的要求。   大夫人万万没想到,不过一早上的功夫就又死了一个人,这回死的竟然还不是陆家人。而是天音寺的一个小沙弥。她没奈何,就算这些僧人愿意留下来,恐怕也不会尽心诵经,只得好声好气答应了,末了,让身边的贴身婆子送这些僧人出门去。   明净却留了下来。   大夫人不解,李芥便告诉他,是他请明净师父留下的,就是为了安抚姑奶奶的亡魂,好让陆家太平。   之后,李芥更是提出要求,想进栖芳园一观。   当着十几个陆家姑娘的面,李芥道:“姑奶奶多年前住栖芳园,她的芳魂若在,恐怕也会在栖芳园里。这几日家中实在不太平,二十多位姐妹一下就折了小半进去,不如请大师去栖芳园看看。”   说到这儿,大夫人已是面无表情:“不行,栖芳园不允许进外男。”   李芥:“娘,这么多年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外男进入栖芳园吗?别的不提,就说栖芳园荒废好些年后家中姐妹才重新住进去,要重新筑墙栽树、添瓦挖池,一样一样苦活,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外男进去?”   “都到了这个份上,规矩还不能变通一些吗?”   大夫人脸色更冷:“不行就是不行,你才回来没多久,就已经向着她们了?”   李芥分毫不让:“我并非向着她们,我只是向着我自己,我可不想将来不知什么时候也死在这陆家。”   “就算娘你和我保证过我不会出事,可我怎么能相信?”   大夫人冷冰冰道:“娘说了行自然就行,娘都向你保证过。”   李芥手一指方才和尚们带着慈心尸体离开的方向:“可是娘,我不信,如果我再不想办法自救,我就会跟刚才那个小沙弥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在家里。”   “陆家以前死的孩子还少吗?”   大夫人被当众拂了面子,脸色越来越僵硬,看上去恼怒到了极致。   “我儿,你一定要忤逆父母吗?”   李芥这才突然想起了陆家严苛到极致的家规,连忙说:“孩儿不敢。儿子只是想活命罢了。”   怕大夫人还反对,李芥径直道:“娘,您不喜欢这些姐妹,我喜欢。从我进入家的第一天起,这些姐妹就是我的亲生姐妹,不可能放弃她们。”   有那么一瞬间,李芥从大夫人目光中看到了冰冷怨毒的光。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看去,大夫人那种古怪的神情又消失了,转而变得温和又悲伤。   “你要护着她们?”大夫人的口吻实在古怪。   就好像……那些不是陆家的女孩,而是一群陌生人,甚至是陌生人还要不如的敌人。简直像是听到一只猫说要保护老鼠一样古怪。   “娘——”李芥走上前,拉着大夫人的袖子。   他们二人身后,陆家十几位姑娘们不可置信的感激的目光皆投注在二人身上。   谁不知道大少爷和四少爷关系最好?四少爷必然也掺了一脚。   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在此时被忽略了。   杨振松就站在距离姜遗光不过一丈远的地方,姜遗光能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打转,可看过去时,杨振松又好像只是盯着他们对峙的情形看热闹。   杨振松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对劲的,又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得而知,但……他们的直觉都让他们俩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   孟豫却偏偏要凑上去。   他们也救不了。   一大一小两人站在自己面前,李芥手里还拽着大夫人的袖子,小儿嬉笑状摇了摇:“娘,您便允了我吧。”   大夫人沉默了很久,眼圈渐渐发红,撇过脸去:“……随你罢。”   说着,飞快转身离开。   李芥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等大夫人一答应下来就连忙请明净去栖芳园一趟,当然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的姐妹们也叫了去——她们需要带路。   至于杨振松和孟豫……   李芥飞快开口,悄悄拉了两人,让他们去问二老爷和三老爷当年姑奶奶的事儿。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可不敢和杨振松待一块儿。也就是孟豫鬼迷心窍了,才没看出来杨振松的诡异之处。   杨振松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慢慢的,嘴里答应下来。   正午时分,一群人在灵堂前分道而行。   一列往栖芳园去。   又一列去了二老爷、三老爷的院子。   ……   栖芳园很大很大,被围墙严严实实围了一圈,前后各一道门,日夜有婆子看守。大少爷带着和尚光明正大去,又声称有大夫人同意,看门的婆子还在犹豫之中,就被他带人闯了进去。   进门就是一道假山并莲花池,称作曲径通幽处,往前走又是一处凉亭。以凉亭为中心左右分开道来,居住在七方园的姐妹说左边共七间院子,右边共八间,当中还有一套最大的正屋,据说就是姑奶奶曾经住的地方,如今空着,无人居住,已经荒废了不知多少年。   姜遗光察觉一进入栖芳园后,明净的目光变得怀念起来。他留恋地看着这园子当中一草一木,已经浑浊的眼睛里格外温软,十分不舍地以双眼轻抚一切。   “都没变……一切都没变……”明净喃喃道,“还和当年一样。”   他曾偷偷翻墙进入栖芳园找宝华姑娘。那时,宝华姑娘喜欢放风筝,只要她放了风筝,明净就可以根据风筝的位置去找她。而宝华也会借着放风筝的时机在栖芳园随处跑,等他们相聚后,宝华就将风筝随意系在某一处,和他偷偷藏起来玩。   如今,佳人已逝,一草一木也不复从前。   顺着凉亭往前走,一路来到最大的正院,从外看,正院原本乌青的瓦片也掉了灰,朱墙红漆斑驳,两旁柱子爬着些许蛛网。   姜遗光问明净:“这里能感觉到吗?”   明净摇摇头:“贫僧道行浅薄,不如师父。”   身后跟着的十几位姑娘默不作声,她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看懂大少爷和四少爷似乎是希望通过这个和尚来驱鬼,好让陆家平安。   她们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这几日接连有姐妹们死去。陆家上下却依旧跟没事人一样,她们心里怎么可能不害怕?   好几个姐妹夜里睡觉前都偷偷坐在一块说小话,她们都觉得,是陆家的几房老爷和夫人们要拿她们做什么事情。例如……替少爷们挡灾,成为少爷们的替死鬼。   从大老爷到四老爷,不论是她们的亲生父母还是叔叔伯伯,都不愿意管她们,简直就像她们是陆家仇人的女儿一样,但……新认回来的几个弟弟,都愿意认她们。   一行人穿过白玉石雕砌的拱桥,沿着小径来到偌大正院门前。仅仅是站在这座高大的房屋前,年久失修的尘灰便扑面而来。   自内向外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进去看看吧?”李芥笑着对明净说,“只是,陆家已经把这块地作为禁地,陆家人不得入内,所以我才想着请你来,你不是陆家人,进去应该没有问题。”   明净有些诧异,但他已活了这么多岁数,早就不把生死当回事儿了,就算进去下一刻会遇到生命危险,但一想着这是宝华姑娘曾住过的居所,他是为了替宝华姑娘消除怨恨而死,便也觉得自己算是死得其所。   “既如此,还请二位施主在此稍候。”明净双手合十行一礼,“贫僧去去就来。”   明净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往前走,来到了大门前。   大门掉漆很严重,不知多久没修过了,可能自从陆老太爷去世以后,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修缮过,陆家上下都遗忘了这个地方。   女孩们既不住正院,她们又不得宠,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起,希望家人修正院。   明净终于来到了大门前,他没有回头,伸手,覆盖在那满是灰尘的门栓上,用力一推,厚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缓缓向后推去。   就在这时……门缝里伸出一只煞白的手。   那只手握住了明净苍老枯瘦的手掌。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明净整个身体就消失在了门后。   之后,那扇门重重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灰尘簌簌抖落下去。   门里传来一声属于女子的阴冷的嬉笑,令人浑身发毛。   陆二娘就在不远处,见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腿一软,倒在地上。其他女孩们也纷纷花容失色,姜遗光和李芥反应最快,转头就跑。逃走前二人还不忘一扯其中两个女孩。   “快走!还愣着做什么!”   一大群人才跟突然活过来似的,拼命往外跑,李芥和姜遗光边跑边回头看。幸好身后什么也没有,可他们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直到跑出了栖芳园的大门,才缓口气。   看来,栖芳园内果然有鬼。   那个鬼恐怕就是陆宝华吧,她一直在等着有人敲开正院的大门。   就是不知道明净被拉进去后,陆宝华愿不愿意就此收手。   想到这儿,李芥忽然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知道明净的死,会是结局还是一个新的开端。   他回头看一眼,栖芳园的大门合上了,一旁的粗使婆子还在好奇,怎么陆家的少爷小姐们都跟没命似的往外跑?好几位小姐头发都跑乱了,可那几个婆子也不好问,在少爷的命令下关上了门。   李芥问她们:“你们住在里面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过不对劲吗?”   女孩们哪里遇见过这事儿,纷纷说没有。好些可怜道她们夜里都睡熟了不敢起来,而正院她们也不敢去,自然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她们就像养在陆家的牲口家禽一般,整日无知无觉地活着。   她们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知道。   李芥还在同那些女孩子说话,就见姜遗光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睛沉思,又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栖芳园大门的方向。   “怎么了?”他以眼神暗示询问。   姜遗光微微摇头,意思是现在不方便,回去再说。   这回姜遗光跟着李芥来到了大老爷的院子,大老爷的院子距离正院最近,离大门也最近。一旦陆家发生什么事情,从他的院子里逃跑是最恰当的。   而姑娘们本该回到栖芳园用午膳,可她们才见过刚才可怕的情形,哪里还敢回去?只好花银钱求了婆子们将午膳提到灵堂外的院子里用。   就算这几日灵堂发生了不少怪事儿,可……可总比栖芳园里那个恶鬼来的好吧?   她们想跑,可她们自小到大就长在陆家,哪儿也没去过。就连逃跑也只想着如何在陆府中,连天音寺都不敢妄想。   姜遗光和李芥回到大老爷院子后,挑了个房间,迫不及待将下人们遣出去,姜遗光就立刻说道:“的确有古怪。”   “我不是去看过画卷吗?那幅空白的画卷上有几处背景,我发现……那些背景的花木,并不是栖芳园中任意一处,反而很像别的地方。”   李芥奇怪道:“就算如此,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整个陆家没有什么地方宝华姑娘不能去,就算陆老太爷给宝华姑娘作画时,画了其他场景做陪衬也不奇怪。”   姜遗光拧起眉头:“不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我的直觉,我总觉得那幅空白的画卷,还有其他怪处。”   他道:“明净既然说那些符咒能够安抚鬼魂,我们为什么不能连符带画一起拿过来试试?要是有用呢?”   李芥吃了一惊,“你疯啦?你忘了那些画里都封着鬼魂,明净说符咒有用,可要是那些符咒没用呢?那你岂不是……”   姜遗光道:“我只说拿过来,又没说要我自己用,把他们放到几位老爷夫人的房里不就知道了?”   李芥一瘪嘴,指指点点:“果然还是你这小子最心黑,这种主意也想得出来。”   姜遗光微微一笑:“难不成你也要和三哥一样,把那个假货当成真的?”   李芥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别总拿那小子来试探我,我可不会和他一样当真。你这主意倒也不错,不过我们该什么时候去?可得小心些才是。”   姜遗光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最好今天下午就能拿来,夜里放进他们房间,看看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环视一圈大老爷院里属于李芥的房屋:“你这里固然方便离开,可如果出什么事,外面大门一关,也跑不了了。倒不如回我那里,陆家足够大,遇上事情往里面跑就行。”   李芥想想也有道理,反正幻境出现时他们就在陆家家中,估计那鬼魂不会让他们离开陆家。   看了半圈,姜遗光还是感觉那里有地方不对劲,可又隐隐约约说不上来。他试图去琢磨自己那股怪异感觉的源头,抽丝剥茧,仍旧一团乱。   是他的错觉吗?   姜遗光不信。   大夫人就在院里,听下人们说,大少爷和四少爷带着那位明净师父去栖芳园,没多久就跑了出来,不知看见了什么。   后来,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带着四少爷回了自己的屋子。   大夫人还在等着大少爷回来给她问安呢,再不济过来安慰她两句也好,可大少爷愣是什么也没说。   接二连三做出这样伤她心的事情,大夫人再怎么疼爱自己的孩子,依旧要难过。   她坐在屋里,望着头顶,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眼睛一眨,便有一滴眼泪滑落下来。   大夫人睁着眼睛,望着门窗紧闭、也并不点灯的情况下黑黢黢的屋顶,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去了。   可她没有,她就那样坐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禀报的声音,说大少爷来了。   大夫人就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眼睛骤然亮起来。   “还不快请进来!”她高声命令,“大少爷要来见哪里还需要通传?”   “见过母亲。”李芥含笑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礼不可废,下人们不过是照规矩办事。母亲何必不高兴?”   他手里还捧着一盒长长的锦盒,锦盒以碧色暗纹绫为底,扎着红丝绸,裹得严严实实,像装着一幅画。   大夫人起先嗔怪,后看见他手里的事物,脸白了一瞬,颤声问:“你、你手里拿着什么?”   李芥奇怪道:“有什么不妥吗?”   他把锦盒打开,又从里面抽出一个更小的、让大夫人无比眼熟的锦盒,外面贴着一层黄符裹一圈。“这是我让人拿来的,想画幅画儿用作给母亲的生辰礼。”   大夫人几乎要晕过去了,李芥仍不停止,微笑着,不顾大夫人近乎失态般起身劝阻,划开锦盒外贴着的黄符,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空的。   李芥噙着笑,一步步逼近,问道:“娘为何如此心急?难不成以为孩儿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什?” 第326章   那厢, 姜遗光和四夫人又是不同光景。   姜遗光偷偷拿了一幅画卷塞在四老爷与四夫人床下,转头和四夫人言笑晏晏,母慈子孝。待谈得兴起,姜遗光在四夫人欣喜的目光中, 拿出一个新的长锦盒, 锦盒外贴着黄符纸。   姜遗光甜蜜道:“娘, 我新找了幅空白卷轴,我给你画一幅画儿好不好?”   四夫人看着都要昏过去了:“步步!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姜遗光笑着撕开符咒,打开锦盒, 露出里面系着带子的卷轴。四夫人惊得腾一下起身就劈手抢夺,姜遗光灵活地一躲,已经抖开了那幅画——   是一张空白的画卷。   不对,也不能说是完全空白,周边绘了些花草怪石, 唯独该画着人物的地方缺了一大片白。   见状,四夫人脸比纸更白,仿若看见了最可怕的事物,二人争夺间, “撕拉”一声, 卷轴从当中撕开两半。   姜遗光又委屈又不解,拖长音:“娘——您做什么啊?”   可惜地在地上把纸捡起来, 嘟嘟囔囔:“我、我也是好心才想给您画画儿……您还把画卷撕了……”   “我不给你画了……”   一向平静、活泼、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四夫人神色可怕至极,劈手夺过他捡起的碎纸片,又气又急, 跟小孩子跌倒后母亲一把把小孩拽起来狠狠拍屁股上落的灰一样拍着姜遗光的手, 就像要拍掉上面沾着的污秽一般。   “步步!老实告诉我,你在哪里拿来的卷轴?”   姜遗光不解:“……就, 就让下人给我找的啊。娘,你为什么跟见鬼一样?”   他像个真正的不知事的孩童,任由四夫人握紧他的手腕,老太太掐出的淤痕还没完全消下去,四夫人拍打得又格外用力。他却一点都不痛似的,格外天真地笑起来:“娘——你好像在害怕。”   “您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画里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吗?”   “您以为,卷轴里会有什么?还是说您曾经在同样的画卷里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姜遗光笑弯着眼睛,反手握住四夫人抓着他的手掌,女子手掌绵软冰冷,手心渗出冰冷的汗来。   “不如娘和我说说吧,省得儿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四夫人目露受伤之色,艰涩道:“你……你在威胁我么?”   姜遗光比她更难过,更悲伤:“难道不是娘一直在骗我吗?我要是自己不争,又怎么能活?”   “你觉得我在骗你?!”四夫人声音拔高。   姜遗光眼睛一眨就掉下眼泪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不是吗?您一直说我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我才来陆家多久,就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没命了,姐姐妹妹也死了一半儿……”   “我问您,您怎么护着我,您也不说……您对那些姐姐妹妹也一点不上心,我……我也刚来陆家几天,您要我怎么信您会护着我?”   他哭得像个从未被母亲庇护过的孩童,眼眶通红往下一个劲掉泪,不给四夫人一点解释的机会,说话又快又急:“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梦见门就在我面前,门打开了,我被一双手拉进去,门里有大火,一直烧、一直烧……我还梦见有东西一直追着我,想要我的命……你不护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娘,我好怕!”   一番话连消带打,哭得四夫人火气半点不剩,看着儿子那副委屈简直冲破天际的样子,心都要给他哭化了,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没做好,才让步步对自己疑心。   等姜遗光不哭了,四夫人拿出帕子,心疼地擦去儿子脸上的泪。   “步步……”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终于说出口。   “娘不是故意瞒着你,也不是故意对那些女孩们不闻不问,只是……娘只是……”   姜遗光轻声追问:“只是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慢慢道:“那些姐姐妹妹都不是娘的亲生女儿,我……我也不是亲生的。我又怎么敢信呢?”   四夫人斩钉截铁道:“你当然能信我,你就是我的儿子,天生该和我一条心。”   “那些女孩,都是用来替你们的。”四夫人娇美的面容上晦暗不明,“她们也只有这个用处了。步步,你不要把她们当姐妹,和她们走太近,她们会害死你。”   “难道不是和老太太走得近才会被害死吗?”   四夫人默然无语,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   “老太太的确该去了,但那些女孩们伺候老太太这么久,她们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她们也不会被放过。”   “所以,我身上没有陆家血脉,就不会出事?”姜遗光不信,“从前陆家不也收养过嗣子吗?”   “因为她们的名字都在族谱上了。”四夫人说出最残忍的话,“你知道姑娘们的名字是什么吗?”   姜遗光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说……   “没错,她们的大名全都一样。陆璋,陆琪,陆瑄,陆琅,陆家二十四个姑娘们,从出生以后就用着这四个名字。”   在大姑娘出生前,也是有男孩儿出生的。四个男孩,四房各一个。当时他们多高兴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可等四个男孩无一例外全部死去后,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后来,生下的男孩们哪怕再怎么精心看护,也会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原因死去,女孩就不一样,全都活的好好的。   天音寺的高僧说,陆家从前阴阳调和,方才蒸蒸日上。可宝华姑娘死后,陆家便呈阴盛阳衰之象,男孩养不大,既有陆家亡魂借陆家女暗害原因,也有阳气渐衰之故。   天音寺高僧还道,陆家亡魂眷恋于哥哥对其的疼爱,不愿离开陆家,很可能会托生在陆家女之中。   所以,陆家男孩再怎么死伤惨重,女孩们也不会出一点事,甚至不少孕妇的腹中胎儿都在肚子里从男变成女,因为那亡魂要转生,害怕被陆家人害死,就必须让陆家的女孩多起来。   陆家女一多,陆家人不知道她投到哪一个身上,就不会害着她了。   时下有人家弃女婴换男丁,更有甚者要将女孩尸体埋在家门外大路上,日日夜夜被人踩踏,好让女孩的魂魄们都记着,千万别来这家投胎。陆宝华就是担忧陆家人做出这种事。   好在陆家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女孩们全部弄死,后面又生出诸多顾虑来,女孩们就这样一个不落地全部长大了。   他们又想了个办法,让陆家的姑娘们起男孩名——这四个名字,都是陆家原来最早四个夭折的男孩的名字,被一直沿用下来。   要是能把宝华姑娘的魂魄迷惑过去最好不过。   这一招确实有用,陆家所有男孩女孩全都起同个名字,男孩们渐渐能活得长了些,虽然依旧活不久,但到底比原来能多活一二年。   与此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女孩们冷淡下来。   不仅因为陆家女当中很可能有宝华姑娘的转世,更因为,这群女孩们让陆家不会再有儿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陆家女孩们固然无辜,可谁让只有她们活了下来呢?谁让因为她们要活,她们的兄弟就必须死呢?   “还有一点。”四夫人唇边噙着说不清的笑意,在姜遗光面前晃晃手指头,“我看你父亲看得严,他身边只有一个老太太给的通房丫头和我娘家带来的滕妾,他何日宿在姨娘那里我也清楚。”   “四房那几个姑娘,根本不是他的种。”四夫人冷笑。   可不论怎么问,怀着身子的姨娘们都坚定地说四老爷在某月某时来过她们房间,屋里的丫头也能作证。唯有四老爷和四夫人他们自己知道,四老爷根本没有在那时去过别处。   起先四老爷愤怒,后来就是恐惧——姨娘们肚子逐渐大起来,她们每日抚着鼓起的肚皮,一脸幸福笑意,又为她们肚子里孩子始终不得父亲喜爱而难过。她们哪里知道,四老爷并不只是不喜,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慌。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中怀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生下来后,个个乖巧听话、白净聪明的姑娘们,她们又是什么东西。   她们乖巧又伶俐,长得也出挑,乖乖的叫他爹,四老爷哪里会不喜欢真正乖巧的女儿家?可这些……真的是他的女儿?   “她们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替你们挡灾。”四夫人毫不犹豫道,“你看她们可怜,谁知道她们皮囊底下是人是鬼?”   姜遗光喃喃道:“如果她们挡不了灾呢?”   “只是改名字,就可以挡灾吗?这样真的有用吗?”   四夫人向他保证道:“自然不止,只是这些实在不能和你说。一旦说了,恐怕就没用了。”   姜遗光手里仍攥着画卷轴:“那……门又是怎么回事?也是因为姑奶奶吗?”   四夫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我嫁进来晚,没亲眼见过你姑奶奶,但是娘和你爹都见过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久到四夫人几乎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正要睡觉,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当她坐起身时,她看见自己房门旁边忽然又出现另外一道诡异的门。   那扇门呈玄黑色,打开了一半,就那样突兀又诡异地出现在那里,没有一丝光能从门外照到门里,她也完全无法看清门里到底有什么。   但她看见了……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半透明的女子虚影,浑身是血,湿淋淋地站在那儿,冰冷阴森的狰狞目光死死地瞪着她。   就好像……她和那个虚幻的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当时还算年轻的四夫人硬是咬紧牙关一声没吭。那扇门消失后,她才终于活过来,重重喘气,赶忙把四老爷喊过来。   “你看见的那个女子就是姑奶奶吗?”   四夫人点点头。   姜遗光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要你从来没有见过姑奶奶,为什么她要忽然找你?”   四夫人忍不住苦笑一声:“我起初也想不明白,后来我才发现,只因为我去向老太太请安和老太太走的近了些。”   原本老太太虽然看不顺眼四老爷,可四老爷到底是她的儿子,就算再怎么恨,她也不会真的讨厌自己的孩子。   可……四夫人发现了这件事,只要接近老太太,被老太太喜爱,就会受到厉鬼的疯狂报复。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四老爷,四老爷大为吃惊,试探过后发现果真如此,从那以后他就不得不主动疏远了老太太,甚至故意说错话,做错事让老太太不高兴,从而减少叫他们四房的次数。   四夫人怀疑,老太太在当年陆宝华的死上动了什么手脚,这才导致宝华姑娘死后格外憎恨老太太,以至于数十年过去,依旧要置她于死地。   “还是有些说不通,既然接近老太太就会死,为什么几位伯伯伯娘没有出事?为什么老太太早年间没有出事?”   四夫人道:“他们哪里没出事?,他们遇到的事情也不少哩,后来还是请了天音寺的高僧来做法,安抚宝华姑娘的魂魄,这才好些。只是……后来我们也已经习惯了和老太太生疏。”   母子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四夫人怀疑这是陆宝华故意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最恶毒莫过于诛心。   四夫人心想,陆宝华知道四老爷心里仰慕老夫人。也知道四老爷孝顺,所以才刻意制造契机,让四老爷不得不主动远离老太太,并想办法让老太太厌恶上他。   这对四老爷而言,简直跟杀了他一样难受。   至于其他三房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后来四房人齐心协力默默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陆家宅邸中那不可知的可怕事物。   这样看来一切都明了了。当年陆宝华被棒打鸳鸯后,假意答应婚事,后逃婚被陆家捉回,按族规处置,浸猪笼而死。   所以她才会这么痛恨陆家。   可陆老太爷喜欢这个妹妹,他为陆宝华画了数不清的画,宝华姑娘死后,他画的画像更多。画中哀思甚浓,引来了魂魄并未散去的宝华姑娘。   后来,宝华姑娘就在画像中居住下来,她也想念着哥哥,于是便想着投胎到陆家的女孩身上。她又要报复陆家,于是陆家无一男丁。   至于那扇门,恐怕就是陆宝华的报复手段了。只要打开它,就会被拉入无尽地狱。那些死去的陆家男孩,恐怕都是拉开了一扇不应该打开的门。   再后来,天音寺高僧送来符咒,贴于画卷外锦盒封口处,以求安抚亡魂。这一安抚就是十多年,只要家中没有新出现的男丁,陆家便风平浪静。   但陆家不能容忍没有后代,于是,多年后,陆家贴出告示,要找上门嗣子。   于是,有四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了陆家。   姜遗光听四夫人把一切事都给说了,包括自己当年做了什么、有哪些推测,老太太可能又在其中掺了什么手脚等等,一并都告诉了他。   “娘说过,娘会护着你的……”四夫人抱住姜遗光,低声喃喃,“那些女孩他们都是替你挡灾的,你不必和她们走太近。”   “等这二十四个女孩全部去了以后,你们再改个名字,就彻底安全了。”四夫人声音越来越低,“娘知道,你一直都在害怕,爹娘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暂且先忍忍,只要遇到门千万不要打开,它就奈何不了你。”   姜遗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坚定地认为,想来可能是当初画符咒的那位高僧说了什么?   不过,真是如此吗?   ……只要不开门,等二十四个女孩全部死去,陆宝华的魂魄碎片就能重归画卷,这死劫就全过了吗?   姜遗光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四老爷和四夫人不把门的经历说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那些女孩们一旦有机会听说门的事情,等她们见到诡异的门之后,就绝对不会打开。   那她们又怎么能顺利地被陆宝华杀死呢?   姜遗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按照四夫人的说法,一切都说得通,可也有一些听上去十分勉强的地方。   四夫人最后道:“步步,娘可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犯傻事。”   姜遗光眼圈还有些发红,心中是与面上完全不符的冷静理智:“娘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我怎么可能去打开那扇门?”   四夫人仍旧不放心叮嘱:“到那你平时说话可得小心些,千万不能把门的事给说破了,要是让那些女孩们知道,他们恐怕会闹出事情来。   姜遗光眨眨眼:“放心吧,娘。”   把埋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四夫人不免觉得心里安定不少。   她初次见到姜遗光时,这个儿子眉目天真又深的稚嫩,总担心他会闯出什么祸来,又害怕他不能承受陆家大宅下阴森的秘密。   但现在看来,这个儿子心智不输于常人,她也可以放心的把一些事情交代出去了。   “步步,你且听娘说……”   陆家多次长大高僧镇压安抚府上厉鬼。夫人也同那高僧私下联络过。   因为“门”的事。   当时高僧给了陆家不少符咒,四位老爷全都将符咒贴在了宝华姑娘画卷上。   他们都无师自通了刚柔并济的手段。   以兄长画卷和符咒安抚宝华,另一边又残忍地漠视可能被宝华转生的姑娘们。只要女孩们全部死去,宝华姑娘就只会剩下一半在画卷中被符咒“安抚”住的魂魄。   它就再也不会作乱了。   说到这儿,四夫人再次警告姜遗光:“我知道你心肠软,可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关乎你自己的命,你绝对、绝对不能把这些事告诉那些姑娘们。”   要是让女孩们发现自己迟早会死,偏激之下,她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更可怕一点……要是她们当中真正的宝华姑娘部分恶灵转生后受了刺激,苏醒过来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让陆家所有的女孩吃透规矩,让她们一直循规蹈矩,一步路不敢多走。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约束住陆家这些女子。   一来,自小习惯服从的女子们从心底都生不出反抗的念头,不论家里安排什么,她们都会顺从地不多问不多想。   二来,日后就算宝华姑娘的转生苏醒了几分,也会下意识遵循陆家规矩吧?   姜遗光举起手指头做发誓状:“娘,我肯定不会了。”   *   李芥所在大夫人院,气氛剑拔弩张。   老实说,看见大夫人向来慈爱的脸上终于露出伤心难过和不可置信的神情,李芥心里甚至有些快意。   他总是不小心把大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这样的眼力见儿不如没有。李芥恨的牙痒痒,因而原本可以好好说的一段话,硬是被李芥夹枪带棒地狠狠扎大夫人的心。   见大夫人变了脸色,李芥甚至有些想笑。   这些鬼东西装他娘亲还装上瘾了,他可没有功夫陪幻境里这些鬼玩什么母慈子孝的把戏。   假的就是假的,装的再怎么真那也是假的。正是因为这个假身份,装的越真,越是罪过,越觉得恶心。   撕破脸后,李芥反而只觉得痛快。   “娘,不妨告诉我,你以为画里会有什么?所以才这么害怕?”   *   杨振松所在的二夫人院子,没有一点异样。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孟豫所在的三房院子更是和睦。   灵堂上三夫人为孟豫挡了一刀,孟豫便再也没有办法劝说自己,这只是假象,就算幻境是假的,三夫人是假的,可他感受到的情义是真的。   孟豫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姜遗光和李芥都感觉他疯了,把一个假人当做亲娘。   可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此时这般清醒过。   君子慎独,如果在镜内就因为可能是虚假的缘故抛却践踏真心,在镜外也不会再得到真心实意。   他孝顺的不是眼前可能真也可能假的三夫人,而是孝顺自己心中的母亲。   就算三夫人有什么不妥之处,等着不妥之处暴露出来再说。目前几位老爷夫人都拿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真心难得,他又何必戳破?   为此,在李芥传来消息,要他拿一幅空白画卷试探三夫人时,孟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娘,今天可感觉好些了,刀口还疼吗?”孟豫坐在床前,关切地替母亲端上药碗。   自从他入了京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此刻,三夫人就坐在他面前,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上现出只有母亲才能表露出的关切。叫他怎么不动容?   他简直以为一切都是真的了。   “娘早就没大碍了,是不是你大哥找你有事?”三夫人脸色苍白,却笑得很满足。   孟豫摇摇头,倒没什么事,我还是在这里陪着娘吧。   “也好。”三夫人笑得更开心。   孟豫给她暖茶倒水,捏肩按背,拿了一卷书坐在床头念,给他听三夫人,听着听着,露出欣慰的笑,带着这股笑,三夫人慢慢、慢慢睡着了。   等他睡着后,孟豫脸上的笑也渐渐淡去,又看一眼床上躺着的三夫人,起身离开。   正厅里。   “大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孟豫看着眼前的小厮,追问。   小厮面无表情地呈上一方锦盒:“大少爷说,三少爷打开这个盒子就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孟豫想把手上的锦盒给丢出去,还是忍住了。   他在镜外已经有十多年没能回去见远在老家的娘,不知道娘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疾病还是健康。拖得越久,他越不敢回去,哪怕他知道他娘根本不会问起其他事,只想看看他,可他就是害怕,怕自己说不出来为什么十多年都不回家看看。   其实,他也知道是假的。   三夫人的模样和他娘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现在十几年前过去,他母亲总不可能一点没有变老吧?   可他就是想要骗自己。   孟豫挥退下人,打开了锦盒,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后,先是震惊,很快又转变为了欣喜。   纸上说得明明白白,只要陆家女全部死去,再找到明净的师父原先遗留下的符咒。陆家的灾祸就能解决了。   这比孟豫之前联想的要好太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四位老爷夫人是分别设给他们的心魔障碍。可他也知道,自己对三夫人绝对下不了手。   真要下手,他固然可能会活下来,可他也要提早变成渡过十重劫的那群疯子。   现在有一个更加便捷的方法摆在面前。孟豫很难不心动。   他不能直接杀陆家女,以免陆家女死后的亡魂纠缠上他,但他可以借刀杀人,不是吗?   整个陆家不都在眼睁睁看着陆家女死去吗?   孟豫决定等会儿就动手。   三夫人卧病在床,孟豫不好打扰,想了下,还是出门去找杨振松。   先让小厮去传话,过会儿,他带着下人和那幅卷轴来到二房院内,杨振松正好出门来迎他。   “三弟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来找二哥了?”杨振松让人上了茶后就屏退左右,关切问道。   孟豫见周边没人,小声又快速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简而言之,就是在栖芳园做些手脚,晚上生一场大火,让那些女子全部死去。   夜里大家都要睡着,没人敢在子时后清醒,那时突然走水,他们要么保持沉睡,一直在梦中死被烧死,要么醒过来逃跑,从而揭开陆府必须子时前保持静默沉睡的原因。总之不论那些女子睡不睡着,一场大火都能逼出他们想要的结果。   杨振松听了连连叫好,还夸孟豫脑子活泛,竟能挖出陆家真相。孟豫也没好意思隐瞒,直说这是大哥和四弟一起想出来的办法。   既打算烧了栖芳园,用火油就是下下策。   孟豫不打算麻烦三夫人,才来求杨振松。   他让杨振松以二夫人的名义往栖芳园送去几十袋面粉。   理由也很简单,就说姑娘们进来整日为老太太守灵,实在辛苦,可大厨房又不能每天开火,干脆在栖芳园开个小厨房,到时她们想要什么自个儿都能做着吃,也省得劳烦大厨房开火了。   一并送去的还有七八个粗使婆子,板车推着面粉进栖芳园,找了个正居中的、离正大院最近的屋子,开了一间做厨房,旁边房间放柴火,当做柴房。   入镜人们都知道的一个法子。   将面粉抖撒在密闭的小屋里,越多越好,再丢一点火星子进去,那间屋子就会立刻发生大爆炸。   源源不断的柴火和面粉从陆家各处运送到栖芳园。二夫人说得也好听,到时姑娘们冷了可以自己烧水,饿了自己做吃食,就不必一直用前院大厨房。   女孩们还在前面哭灵,全然不知道栖芳园被改成了什么样。   *   晚膳后,姜遗光和李芥又凑到了一块儿。   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两张陈旧黯淡的黄符。   死去的明净师父说,他的师父梵慧大师并没有留下符咒来。可……李芥和姜遗光都想办法从自家母亲手中挖出了当初他们留下的符咒。   却原来,她们当年都动了私心。   陆老太爷留下一共五十五幅画,据说每一幅画上可能都有陆宝华的亡魂,也可能只在其中一两幅中。但不管怎么样,把所有的画上全部贴上符咒才算万无一失。   可当时,大夫人动了心思。   符咒只有这么多,这些画又不是每一幅画都一定留着陆宝华的魂魄,谁知道她会不会跑出来?   再说了,五十几张符咒啊……就算少一张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大夫人偷偷拿走了一幅画卷,丢进水里。   那张符咒被她小心地撕了下来,因是新贴上去的,她又在浆糊上做了手脚,因而纸符不容易撕坏,很容易就到手了。   而后,这张符咒一直在放在正院保存着。   不知是不是这张符咒保佑的原因,大老爷和大夫人的确没有出过什么事。   大夫人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拿了符咒,但现在看来,可能当初参与的人都拿了一张。   可能拿符咒的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反正这么多张,只少一张应该无所谓。于是,一人拿一张,符咒就少了不知多少数。   但就明净的话而言,少了一张都不行,更何况少这么多张?   李芥捂着额头叹气——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陆宝华的亡灵跟本得不到安息了。   据大夫人和四夫人说,他们都将自己偷偷拿来的画卷都丢进了栖芳园的水塘里。   画卷沾水就破,更何况十几年过去,早就不成了。寄托其上的这部分陆姑娘亡魂也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就在栖芳园?   和他们干的事一比,那幅暗格里的空白画卷都显得无关紧要。   姜遗光提议:“要不,我们新画几幅姑奶奶的画,把她引过来,再将画卷封住。”   李芥觉得他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   先不说怎么把它引过来,又怎样在宝华姑娘发疯杀人之前封住画卷。就说他们自己从来没见过陆宝华,又怎么可能画出来她的模样?难不成还要再去拆一幅画不成?到时陆宝华不发疯才怪吧?   于是二人又陷入了僵局。   要镇压陆宝华就必须画出她的画像,再贴上符咒,可他们不知道陆宝华的模样,那就必须再撕下一张符咒看清楚。   整个陆家见过陆宝华长相的也就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可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还能记得吗?   陆家那些远房亲戚和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就别提了,就算他们还记得,可他们根本不会画画。   “不管了,先勾出个人形来吧。”姜遗光道,“脸先空着,日后再填。”   说罢,手上细毛笔一勾,一张空白的美人面孔跃然浮现于纸上,再往下画,长颈削肩柳腰,一幅美人图渐渐浮现。   “你会画画?没想到竟画得还不错。”李芥啧啧称奇。   姜遗光诚实道:“我不会画,我只会将看到的东西原模原样描下来而已。”   等姜遗光再画下去,李芥就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了。   这分明就是完完全全照着四夫人身形勾出的轮廓,没有一点差错。唯独那张脸空缺开,等事后补上。   李芥调侃:“莫不是不会画人脸?”   姜遗光看他一眼,抽出张白纸,沾着墨的细笔尖三两下就画出了李芥的面容,眼睛鼻子嘴巴一模一样,简直和把李芥本人的脸皮剥下来摊在纸上也差不多了。   现在,只差一个问题——   姜遗光没见过宝华的模样。他又不是真正擅画之人,没法根据旁人描述画出人的模样。   李芥撑着下巴看对方画画儿,感觉十分为难。   看着看着,姜遗光不仅补上了衣物首饰的详细图案,还把周围景色也补上了,细笔一勾一挑,绿树怪石,溪水澹澹,再往后又有隐约房屋的虚影环绕,十分美妙的景色。   “真不错,这是哪儿的景致?”李芥赞叹道。   姜遗光边画边说:“我也不清楚,不过照着老太爷书房里那幅空白画原样描下来罢了。”   “我先前也同你说过,那幅画卷背后的景不知是什么地方的。”   李芥道:“瞧着眼熟,像是陆府上的景,只是分不清到底在何处。”   姜遗光填填补补,把这幅画画得差不多了,只差没上色彩,也没有把那张空白的脸填上五官。   李芥则一直皱眉沉思。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第327章   姜遗光画完、准确来说是描完了, 回头问李芥:“怎么?发现什么了吗?”   李芥皱着眉:“难说,我再看看……我再看看……”   姜遗光放下笔:“你若觉得有疑问,就尽早提出。我们二人商议。”   李芥说:“我感觉……这幅画儿的景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捶了两下脑袋, 眉头皱得死紧, “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   姜遗光说:“慢慢来,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想。”   “是在陆家吗?”   “……是。”   “栖芳园?”   李芥摇头:“不是。”   “老太太院子?”   李芥继续摇头:“……不是。”   “大房的院子?”   李芥斩钉截铁:“不是。”   姜遗光:“二房院子?”   李芥迟疑了,捶头动作明显慢下来,犹豫不决。   姜遗光继续问:“三房?四房?……”   得到的答案全都是否定, 唯有在说到二房时李芥迟疑了。   “那就是二房的院子?你何时去过?”姜遗光问。   李芥揉着眉心,目光阴郁:“我也想知道我何时去过,竟没有一点印象。”   “是去看二哥?还是二房其他人?”姜遗光一句句问,将二房所有人都问出来。   “不,应该不是二弟……”   “二夫人?”   “……也不是, 我只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二夫人。”   “这样看来,要么是二房的女孩们,要么是你去打探。”姜遗光道,“但是你在那儿看到什么东西后, 就忘记了。”   二房有古怪, 却不知是二房的哪个人,又或者可能是二房的房屋院落。   “就像在老太太灵堂前我突然忘记了某些事一样。”   李芥也想起了他那日莫名带来的一桶火油。   当时, 他带来火油是为了烧掉什么东西吧?只是后来他们全都忘了。   李芥问:“我们要不要再去二房看看?”   姜遗光摇摇头:“你不是去过又忘了吗?我们去恐怕没用。”   李芥一想也是:“不如叫来二房的姑娘们问问?让她们认认?”   “可以试试。”   该叫谁就成了问题。   二老爷名下六个女孩:陆二娘、陆六娘、陆十娘、十四娘、十七娘、二十娘。   李芥提议:“你不是说十四娘最特殊吗?要不问问她?”正巧他私下同十四娘串通过,十四娘真有几分能力,让她透露消息, 她就不着痕迹地透露了出去。而且在一众姐妹中, 她的地位似乎不低。   姜遗光想了想,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油然生出一股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道:“还是算了吧,问问别人?”   李芥看他眉头微皱,知他有自己的成算,点点头:“也行,我问问二妹。”   “十四妹有什么问题吗?”   姜遗光摇头:“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危险。我相信我的直觉。”   直觉有时比推断更有用,甚至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直觉救人一命。   李芥立刻信了他的说法。   恐怕第一日姜遗光说十四娘特别,就是感觉她特别危险?   天快暗了,李芥让人请二娘和六娘过来。小厮依旧面无表情,领命而去,这会儿她们应该还在灵堂前。   可没过多久,小厮就回来了,他身后并没有跟着一个女孩的身影,甚至于……他带回了一个非常不妙的、让人完全没想到的消息。   “你说什么?她们全都死了?”李芥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小厮,“二娘和六娘都没了?”   小厮垂首拱手站在下面,闻言恭敬答道:“回禀大少爷,的确如此。”   “怎么可能……”   姜遗光:“看来,它知道我们的打算了。”   李芥忙问:“二房其他的姑娘呢?”   小厮眉毛都不抬一下,说:“全都死了,还请大少爷、四少爷节哀。”   李芥狠狠瞪他一眼,转头问姜遗光:“去不去看看?”   姜遗光点点头。二人一并出门,小厮跟在身后,一路往灵堂去。   这几日陆家怪事多,宾客不再上门来,天音寺的僧人们又因为慈心之死和明净师父的失踪,不愿意再来诵经,整个陆家都安静不少。因而他们还没到灵堂就远远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哭闹声。   李芥大步奔去,刚看清面前情形,便觉得天旋地转。   满堂缟素中,十四娘和几位姐妹哭得不能自已。   地面上,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几块被白布裹着的东西,凸显出人形轮廓来。有些白布上隐隐渗出血迹。   仅剩的几位姐妹扑在她们身上,哭得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任何一个心肠软些的人看了都不能不为之触动。   凄凉、悲惨、阴森、可怖。   可不论是小厮还是丫鬟们,甚至连粗使婆子们,都只是围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那些姑娘们哭泣,不为所动。   李芥喉头都紧了紧,不由自主地向十四娘走去,伏下腰有些僵硬的拍了拍他肩头,见其身形消瘦,肩膀一摸一把骨头,更不免生出爱怜的心思。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薄斗篷罩在十四娘身上,用力揽一揽她,问:“十四妹,一天不见,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十四娘仰着脸怔怔地望着李芥,嘴唇都在哆嗦:“我也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姜遗光蹲下去,掀起左手边第一块白布,露出底下女子青灰的脸庞。她姣好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眼睛暴突,活像一只鼓着眼睛的金鱼,嘴巴张得大大的,舌头往外吐了半截。   再往下看,脖子上有一圈青到发乌的指痕。   是陆二娘。   很明显,她是被人掐死的。   但奇怪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哪有人会突然把陆二娘掐死?   再细看过去,这圈指痕就很不对劲了,左手指痕在右边,右手指痕在左边,的确没错。可左右两只手的大拇指指痕却是交错的。   如果是外人将陆二娘掐死,要留下这种指痕,需面对面才是,而面对面勒出的掐痕,两只手的大拇指不该交错,而应当一上一下并行才是。   只有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才会掐出这样大拇指指痕交错的印子。   姜遗光问最近的小厮:“二姐为什么会死?”   小厮上前一步,低头道:“未时一刻,二姑娘正在抄经,忽然发狂,自己伸手掐住自己脖子。几位姑娘上前阻止却挣不断,二姑娘就把自己掐死了。”   十四娘和其他还活着的几个没有异样,仍旧哭,那小厮说的是真的。   姜遗光掀开下一块白布——是四娘。她面上有些发肿,唇边有水渍,姜遗光继续将白布往下掀,发现肚腹有些不自然地鼓起,伸手按了按,里面有汁液晃荡的声音。   “四姐姐呢,又是怎么回事?”   小厮继续说:“四姑娘今日口渴,喝多了水,兴许是把自己涨死了。”   “她喝了多少水?”   小厮眉毛也不抬一下:“十九位姑娘共十九壶茶,四姑娘全部喝了。”   这茶是供姑娘们一天喝的量。因而茶壶不算太小,寻常人一天喝两壶茶水尽够了,四姑娘一口气喝下十九壶,怎么可能不出事?   她是硬生生把自己灌死的。   李芥吃了一惊:“你们也不劝劝她?”   小厮道:“四姑娘不听。”   剩下的姜遗光挨个看过去,无一不死相凄惨,面目全非。   而死因更是五花八门,离奇古怪,一个跪着哭灵忽然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有一个望着老太太灵柩发呆、忽然间大哭起来冲上去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有一个跪坐着念经叠纸元宝、念一句折一只,结果在折了几十只后忽然发狂,把纸元宝一个劲往嘴里塞,几十只纸元宝卡在嗓子里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更离奇的一个,是在见着塞纸元宝的姑娘噎死后扑过来哭着要救她,脚下一绊,硬是跌倒在地,而她的簪子也不慎滑落下去。   就是这么凑巧,簪子头坠地正要倒下去时,那姑娘一头倒下去,簪子尖正正好捅进了脖子。   就和多年前陆家离奇死去的男孩们一样,再怎么不可思议,事情依旧发生了。   听到最后,李芥已经由最初的气愤、到可笑,再到最后的麻木。   恶鬼想要杀一个人,再怎么保也保不住。   更何况,她们本来就不算人,不是吗?   靠近了陆老太太,就要死。   哪怕陆老太太也已经死了,哪怕她已经躺在了棺材里,靠近她,依旧会死。   想到这儿,李芥下意识往后退几步。让自己离挂满白布、堆满纸钱元宝的灵堂远一些。   姜遗光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块盖着白布的尸体前,闻言拉过白布盖上尸体,遮住了女孩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庞,手帕擦擦手掌:“去请二夫人来一趟吧,家中小辈出事,总该有个长辈管着。”   小厮没多问,弯腰一拱手,领命而去。   这下陆家二十四个姑娘,只剩下了四个。   四夫人说,当陆家二十四个姑娘死绝后,陆宝华的魂魄就会重新回到画卷中。到时再将画卷封好,送去天音寺,陆家的诅咒就能彻底解决。   真有这么简单吗?   姜遗光的视线在十四娘脖子上打了个转,后者敏锐地一缩脖子,有些疑惑地回头看来,苍白面容上满是惶恐。   姜遗光对她露出一个格外纯挚的带着安抚的笑:“十四姐,别难过。你要保重自己才是。”   十四娘还在流泪,闻言露出惨笑:“……我,我会的,多谢四弟关心。”   二夫人很快来了,杨振松也来了,亦步亦趋的跟在二夫人身后,俩人似乎正说笑着什么,一片和乐融融。   见到地上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二夫人人不仅没有露出一点难过,甚至还高兴地笑了笑,直到差点笑出声,她才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太好,又急忙收敛了笑容,尽量向几天前的四夫人一样,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处理丧事。   杨振松同样很高兴,哪怕他什么也没说,但就是能从他脸上看出来高兴的样子。   仅剩的几个女孩不敢说什么,垂着眼睛默默落泪。听着二夫人像处理一堆不重要的垃圾一样,几句话就安排了十几位姐妹的身后事。   就算二十四位女孩当中可能有陆宝华的鬼魂转世,他们做的也太明显了,连装都不装一下。   见到了二夫人,按理说李芥应该请二夫人辨认一下那幅画卷才是。可二夫人在面对除了杨振松和二老爷以外其他人时,都不像个活人,反倒更像是死气沉沉的人偶。   杨振松又……   话到嘴边,李芥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姜遗光昏迷那天,四夫人告诉过他一件事。   眼前这位二夫人是二老爷续娶的继室。二老爷原来的那位夫人在生下十四娘后,因为丈夫把女儿丢进水塘里,她不顾自己刚生产完的身体跳下去救,后来便染了风寒,去了。   所以……现在这位二夫人,也没有见过陆宝华才对。   李芥的心忽地怦怦跳起来。   刚出生的孩子就被丢进水里,按理说是决计活不下来的,可如果有厉鬼插手,十四娘能活下来也不奇怪。   她……她会不会就是陆宝华?   李芥被自己的猜想惊得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四夫人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姜遗光,本想立刻和他说,可二夫人正带着杨振松就在一边,他担心这两人听见,只好先按下不表,决定等两人单独相处时再说。   有二夫人插手,很快就叫来十几个粗使婆子将姑娘们的尸体全部抬出去,先安置在栖芳园,后续丧事等老太太的办完了再说。以免放在这儿发出味道,不好看。   下人们领命而去,没多久,灵堂前就空了一大半。   杨振松笑着迎上李芥和姜遗光:“大哥和四弟最近怎么不找我了?可是我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当?”   杨振松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一如既往地和他们说笑,没有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李芥也摆出笑脸应和。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冷汗涔涔,已经打湿了里衣。同时鸡皮疙瘩一路攀爬满全身。李芥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杨振松面前表现出失态,或是拔腿逃跑。   “我……我实在太担心几位妹妹了,我先去看看她们吧……”李芥抹了抹眼睛,找个借口急忙告退。   他原本想拉上十四妹一块走,可又想起姜遗光所说直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姜遗光,自个儿拽着姜遗光跑了。   一定、一定要远离杨振松!   姜遗光顺从的跟着李芥跑出去,他知道,李芥也发现了杨正松身上的古怪,现在就只差孟豫不清楚了,可能孟豫觉得他们才是古怪的人吧。   李芥带他直接回了刚才的房间,找到刚才被二人放起的画卷。   他见周围没人了,让跟在身后的小厮退开,这才紧张地对姜遗光说:“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在你昏迷时。四夫人曾告诉过我一件事……”   他把二夫人生产完就跳下水救起十四娘的事情说了,李芥目光灼灼:“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陆宝华因为私情被浸猪笼而死,十四娘也在刚出生时被丢下了水塘,若说转生,没有哪个比她更像转世。”   这样说来,李芥在面对十四娘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悸动也成了证据。   李芥自认为并不是会轻易面对女色动心的人,不是吗?镜内生死关头,他竟然还会忍不住去心疼十四娘,他该心疼自己才对!   一定是陆宝华鬼魂作祟,她还想着心疼她的哥哥,所以将这份期许落在了他身上。   姜遗光顿生恍然大悟之感。   四夫人或许是觉得李芥会把这事儿告诉他,所以没有再提过。如果按照李芥所说,陆十四娘就是陆宝华的转世,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是了……按照这个说法,也说得通!”   他以为……他以为每一次门的出现,诡异事件的发生,都是因为老太太。陆宝华痛恨老太太,所以要害死一切在老太太身边的人。   可现在回想起来……   ——从门出现开始,到后面一切事情的发生,陆十四娘都在场!   李芥说着说着,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他也想到了,他每一次看见门……都是在陆十四娘出现的时候!   老太太死时,十四娘就在屋里伺候。   之后,佛堂中,三娘被害死,陆十四娘就在她隔壁房间,但,姜遗光那时也陷入了迷局,鬼怪模仿出他的样子杀死陆三娘,他急着洗清自己的嫌疑,反而忘了去怀疑同样在隔壁的十四娘。   后来,姜遗光于老太太灵堂上第一次看见“门”,陆十四娘也在场。   再后来,不论是他们二人,还是孟豫在灵堂上看到“门”的时候,陆十四娘都在场。   姜遗光提了火油来那一次,有人闹事,后来他们都丢失了一部分记忆,这时陆十四娘依旧在场!   如果说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的话,李芥想起自己带着十四娘回去伺候大夫人。那一次……他也在房间里看见了“门”。   他们都猜错了。   门的确是他们的心魔。可……门并不跟在他们身边,也并不是一直跟着老太太。   相反,那扇门一直跟在十四娘周身!只有不去靠近十四娘,才不会看见门!   想到这儿,李芥呼吸都急促起来,额头冒汗。   一众陆家人中,他和十四娘格外亲近,甚至还同她达成了交易。接近十四娘的人都会死,焉知那些负责挡灾的女孩们死绝后会不会轮到自己?!   想到这儿,他只痛恨陆家女不够多。   “善多!快!快把它画上去!”李芥几乎是低吼出声,“她就是陆宝华!不会有错!”   “还不能真正确定!一定还有被我们忽略的事,我们只有两张符。”姜遗光反驳道,“我们没有多少试错的机会。”   杨振松和孟豫都不能指望了,因此留在二房和三房的符纸相当于废纸。   “还要什么证据?这些还不够吗?六十四娘一定有问题,再不将她封起来,我们都会死!”李芥气恨道,“你别忘了,现在陆家女只剩下四个,不对,只剩下三个。等她们三个也死了,就轮到我们了!”   “刚才灵堂上十几个姑娘为什么通通都会死?因为陆十四娘就在场啊!”李芥再也克制不住,吼叫起来。   与此同时,灵堂之上。   仅剩的十七娘拉着十四娘的手,还在哭哭啼啼抹泪,她忽然感觉自己拉着的地方有点不对劲。   抬起头来,就看见陆十四娘的脸忽然变得无比惨白,白得就像月光下泡涨的纸。她的目光也很奇怪,直勾勾的,让人看了害怕。   十七娘怯怯地问:“……十四姐姐?”   “姐姐……你,你怎么了?”   她没来由的感觉到了害怕,想挣开手,可却怎么也挣不开。   “你见过‘门’吗?”十四娘忽然问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十七娘:“门?什么门?”   十四娘没有回答,拉过十七娘的手,慢慢张大了嘴。   她的嘴里没有牙齿、舌头等物,张开后就是一圈黑漆漆空洞。十七娘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她终于后知后觉感到害怕要甩开手,可不论如何也挣不开。   十四娘嘴巴越张越大,就像脸上没有骨头似的,她的眼睛还在看着陆十七娘,盯着她笑弯了眼,下巴已经扯到了胸口,还继续往腰腹处拉大。   “你看见门了吗?”那张大嘴一张一合,像极了一扇开开合合的门。   黑漆漆的门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一把抓住瘫软的十七娘的头颅,将她脑袋抓进了门里。门合上,咔嚓一声,她的脑袋就永远留在了门中。   灵堂之上,十七娘突然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从脖子断口处喷出的鲜血飞溅三尺。而她那具无头尸体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十七妹!!”六娘尖叫出声。她刚叫出口,就看见面前出现一扇黑漆漆的大门,门口站着十七娘,她的头还好好的,只是脖子上有一圈血痕,就像是砍下后又放回去一样。   “姐姐,来。”十七娘笑着向她伸出手。   四娘几乎要疯了,她才刚刚看见十七娘的无头尸体倒下去,怎么现在她又出现了?   “十七妹?”四娘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忽地感觉通体冰冷,回过神来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十七娘拉到了身边,她就站在这扇门的门口。   十七娘握住她的手,推开了门。   ……   发现十七娘无头尸体的那一刹那,陆十娘就晕了过去。过半晌,她感觉自己被人轻柔地推醒,陆十四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十姐姐?十姐姐?”   陆十娘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   又过半刻钟。   满室缟素的灵堂血流成河。   灵堂外所有的小厮、侍女、婆子全都倒在了血泊中,残肢遍地,乌黑头发凌乱涂在血地中,黑黑红红交错。   一道女子脚印踩在血泊上,走向远处。   大房院落,房间内,李芥与姜遗光发生争执。   “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你以为这是升堂吗?!”要不是他不会画画,李芥早就夺过画笔自己画上去了。   血色脚印一路走来,出现在门外。   姜遗光拧着眉,目光难得有些犹疑。   “我还是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一定有事情被我忽略掉了。”   “那你有证据吗?”   姜遗光:“没有,但我的直觉……”   “好好好,行行行,我承认你的直觉有时候有用,可现在已经是危急关头,就算你的直觉……”李芥焦急不已,“就算你的直觉告诉你还有疑点,可陆十四娘也是有问题的,不是吗?”   这点不能否认,姜遗光点点头。   “那就快……”   “砰砰砰——”   突如其来敲门声打断了李戒的话。   李芥警觉:“是谁?”   温婉女声从门外传来:“大哥,是我,我是十四妹。”   李芥一哆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守灵吗?”他疯狂给姜遗光使眼色,而到这个地步,姜遗光也不能再犹豫,急忙提笔画起来。   “大哥,灵堂上的人全都死了。我心里害怕,才来找大哥。”门外女声如是道,“大哥开门让我进去吧。”   比原来更响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比起之前的敲门,这回更像是在砸门。   李芥额头都在冒汗:“十四妹等等!再等等!我马上就开。”   “大哥为什么不开门?”十四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哥,你不是说想护着我吗?大哥莫非是在骗我?”   砸门声愈发剧烈,门板被捶得砰砰作响,让人十分怀疑那扇门什么时候会被撞坏。   李芥咽口唾沫,拽着姜遗光就往里屋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没有没有,只是大哥现在还没穿衣服,不方便。十四妹略等等。”   快!!快啊!!   姜遗光也想快,可要把人原模原样画上去哪有这么简单?更何况他现在带着画卷和笔在跑,要画准就更难了。   刚才的敲门声从院子外传来,李芥飞快锁了外间的门,推上三重门栓搬了张桌子堵上,还搭上不少椅子,拽着他又跑到里间,锁上门后将柜子桌子一股脑堆积在门口。   “快点!好了没!”   “大哥,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理我?”门外,十四娘的呼唤已经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嘶吼。   “你不是说护着我吗?你为什么不开门?!”   李芥汗都要落下来了,几乎要给姜遗光跪下:“你快点!!她要杀了我啊!”   又急忙转头往外喊:“十四妹再等等!我在穿裤子,不方便!”   “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姜遗光沉着气飞快动笔,一双眉毛画上去,接下来是眼睛。   细笔一提一勾,一只眼眶画出来,点上眼珠,那只和十四娘一模一样的眼睛便跟活过来似的含笑望着画外人。紧接着又开始画另一只。   “快点!!再快点!”   姜遗光:“我已经很快了,再快就画不像了。”   “你为什么不见我?!”院门“砰”一声重重被撞开,杂物叮铃哐啷掉一地。   女子嘶吼声在院里回荡:“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我没有不见你!我只是现在不方便,你等一等啊!”李芥也跟着吼叫,“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   李芥不论怎么解释,门外的十四娘都跟听不懂似的,一直重复着让李芥开门。它完全失去了耐心,撞开院门后不过一息,又猛地撞开外间大门,堵门的事物稀里哗啦倒一地。它已经旋风一般来到了里间门外。   大门“砰砰”撞响,李芥狠命压着堵在门口的衣柜,拼命和门外要撞进来的东西对抗。   “你为什么不开门?!你为什么——”   “哥哥!!你为什么不见我!!”   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陆家。这一刻,不论是本就在大房院落里的大老爷大夫人,还是其他三房的人,全都听见了女鬼的嘶吼。   四夫人眼皮一跳,忽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来人。”她叫道。   四夫人想叫人去看看儿子在哪儿。   可奇怪的是,她叫了两声,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四夫人只能自己走出去,踏出门的一瞬间她就惊得头皮发麻——   所有的下人,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整整齐齐铺在地面,眼睛爆凸出,嘴巴张得很大很大,躺在血泊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她猛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的步步还在那里!   “善多!你好了没!!”李芥已经快要撑不住了。门外猛烈的撞击一下比一下重,他感觉衣柜要被撞散了,就连他自己浑身的骨头也仿佛要被撞碎。   “快了快了!”姜遗光已经勾上了嘴唇,一点不敢分心。   画上女子和陆十四娘长得一模一样,只差一点点嘴唇的线条。   “你为什么不见我啊——”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仿佛穿透他们的耳朵重重钻进魂魄,尖锐得仿佛能把灵魂都给撕碎。   笔尖勾勒出最后一点点,十四娘的面容跃然于纸上。   与此同时,门,被撞开了。   李芥被撞飞出去好几步,挡在门上的东西大堆大堆往他身上砸。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抬头往外看去。   门外空无一人。   十四娘不见了。   “在这儿!”姜遗光叫道。   他已经退到了门边,画卷上含笑的十四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哪怕姜遗光画完的一瞬间就把卷轴卷了起来,可那卷轴依旧不知怎么的自个儿滚两圈又打开了,露出里面噙着笑意的陆十四娘。   没有着色,只勾勒出黑色的线条,依旧栩栩如生,画中人眉目含笑。   “快!符咒!!”   李芥扑过去一把将画轴卷起再掏出符咒贴上!   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直到现在慢慢放松下,李芥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各处传来的酸痛——刚才摔出去被砸的。   “现在算好了吗?”李芥不确定地说,“一张会不会不够,要不你的也……”   他站着的位置正好在衣柜旁。刚才大门被撞开的瞬间衣柜也被砸了出去,倒在他身边。李芥站起来时,顺手在衣柜门边扶了一把。   一只惨白的手从衣柜半开的门里伸出,将李芥拉了进去。 第328章   李芥被拉进去之前, 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放松和些许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把十四娘画了上去,她却没有消失。   但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柜门合上,里面剧烈晃动一阵后, 没了声息。   姜遗光抄起画卷拔腿往外跑, 好在大门已经被撞开了, 不必再次开门。   冲到院外后,他听见了四老爷和四夫人格外慌张的尖叫声——他们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们在找自己。   姜遗光顿了顿,旋即毫不犹豫的从另一个方向翻过墙跑了。   他不相信他们, 哪怕他们表现出再多的真心、说着再多关切的话也不信。   即便在此刻,直觉告诉自己他们是可信的,他也不信。   四夫人拽着丈夫跌跌撞撞跑向前院,一路上尸骨堆积、血流成河的情形看得他们心惊胆战。但好在……目前见到的尸首都不是步步。   他们的孩子不在里面。   可能还活着,也可能……   四夫人不敢去想孩子万一真的出事, 她该怎么办,只要想到步步身上可能受到什么伤害,她就恨不得把那个东西拖出来杀了它,不管那东西是人还是鬼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她都想弄死它。   四老爷跑得两边袍角都向上飞, 鬓角全是汗,却一刻也不敢停, 一路走一路喊。   就算不能把步步叫出来,他们一路来的动静够大了,总能把那个东西引过来吧?只要能把那个东西引过来, 步步那么聪明, 他会逃走的……   姜遗光的确在跑,他跑向的却是老太爷的书房。   符咒虽有用, 却不知能抵多久。姜遗光直接冲进库房进了老太爷库房里,将箱子中的卷轴通通倒出来,又找出暗格,抽出里面装着空白画卷的锦盒。   而后,他把自己带来的那幅放进了锦盒,一股脑全部塞回了箱子。   没错……他的猜测是对的。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东西应该是……   李芥死了,杨振松恐怕早就也成了伥鬼,只剩下一个孟豫,他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孟豫还在房间里陪着三夫人。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刚给三夫人喂了药躺下,握着三夫人有些发冷的手,一点点按捏。   镜外,孟夫人也时常生病,这些事他都做惯了,没什么。相反,房中苦苦的药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生了病不愿意喝药,母亲也这么坐在床边,让他喝了药后,轻轻给他捏手,哄他睡着。   三夫人闭目躺在枕头上,却没睡着,而是带着笑说起了她记忆中关于孟豫的往事。   “你小的时候爱哭爱闹,那时……娘帐子里吊着个香囊,你见了就想要,可香囊里装了雄黄和石粉,不能给你,你就指着它一直哭一直哭,求我给你……”   “我实在没办法,新做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你也不肯,就要帐子上挂着的这个……”   三夫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目光怀念,“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就把旧香囊取下了,新的让人做旧了挂上去,再当着你的面取下来给你……”   孟豫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还有这事儿,随着三夫人的低语,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场景——一个小小人拉着年轻妇人的手站在房里,指着床帐上挂着的香囊哭。   他有些恍惚,目光流连在香桂色床帐外,上面垂下几根尾巴蜷缩的线绳,像是曾经挂了什么东西又取下了。   孟豫有点迟疑地用另一只手勾了勾那条垂下的线绳,忽地问道:“……是在这里?”   三夫人眼前一亮:“是,就挂在这儿,这么大……”她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脸上还带着开心的笑。   “你小时候就是个聪明孩子,拿到手之后还要哭,说我给了你一个假的香囊。我都不知道你那么点大是怎么分清的,我明明做旧了,你非说颜色不对……”   孟豫苦笑地摇摇头:“娘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不懂事,给母亲添了不少麻烦……”   “不麻烦,哪有当娘的嫌儿子麻烦的?”三夫人笑着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么小一个,就会心疼我,说长大了要当大官儿,给娘挣个诰命回来……”   当爹的早早离世,孤儿寡母在这世道生存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孟夫人为了养大他,供他读书,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偏偏自己大了,也没法回报一二……   他已彻底绝了为官路了,从此只能做个别人眼里的闲散人,小时候说的,一句都做不得数。   孟豫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他早就听见了府里的惨叫,三夫人也听见了,可他们都默契地当做没有听见一般,仍旧握着手说话。   渐渐的,三夫人含笑睡熟了。   孟豫抽出手给她掖好被子,大步向外走去。   和狭小卧房的温馨净土相比,外面简直如人间炼狱一般。刚出门孟豫就闻到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气,浓重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地上堆满了下人们的尸骨,四处是残肢断首,尸山血海莫过于此。   孟豫捂着鼻子往外走,小心地扎起袖口拎起袍角,以免沾上随处可见的鲜血。   他也听到了四老爷和四夫人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而来,可他没有回应——他不知道姜遗光在何处,也不知道那对正在焦急寻人的夫妻是真是假。   他也不想知道。   孟豫还是想活下去的,他这几日虽然沉迷在和三夫人的母子情深中,可不代表他完全迷失了,李芥和姜遗光的行为,他一直看在眼里。   孟豫刚踏出房门走进院子,准备去栖芳园看看,就见靠门墙边翻过来一道身影向他飞奔而来,定睛一看,正是姜遗光。   姜遗光怀里抱着锦盒就直接奔向他,反客为主把他拽到一间角房里:“十四娘成了恶鬼,但真正恶鬼另有其人,三夫人那儿应该有符咒,快向她要过来。”   “符咒?什么符咒?你抱着的锦盒又是什么?”   姜遗光飞快道:“是一幅画,画上去再贴了符咒就能把鬼封住,我已经画上了十四娘可是还不够。”   “李兄已经死了,二哥也不行……现在只差你的一张符。”   孟豫问:“没有符咒,我娘会如何?”   姜遗光反问道:“你心里清楚,何须问我?只看你选择什么。”   他手里握着符咒一路逃跑,那符咒在他掌心微微发热,或许是真的有用,十四娘在他身后一路追逐,却怎么也赶不上,才叫他能跑来三房。   孟豫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姜遗光的意思很明显,只能在爹娘和自己的性命中选一个。   况且,这是镜中,镜里的父亲母亲,都是假的。一边是恶鬼所扮的假爹娘,一边是自己的命……   “你知道剩下的恶鬼是谁了吗?”孟豫问。   姜遗光:“知道,但我不知她的模样,若是能有她的画像就好。”   “是谁?”   姜遗光笃定道:“二夫人。准确来说,是原来的二夫人。”   其一:他当日从老太爷库房箱子的暗格里搜出来的画卷,和外面用来装画卷的锦盒,手感不太一样,新旧程度也不一样。暗格中的那幅画和锦盒对比,明显更新一些。   姜遗光不曾学过如何鉴定古籍,分辨不出二者相差多少年份。当时他只以为画好好地存在卷轴中所以看着新一些。   但等他拿到被四夫人保管了十几年的符咒后,二者纸张对比,那幅画卷和符咒竟看起来差不多。   一幅放了几十年的画和十几年的符咒,纸张损坏程度自然应该是不同的,为什么会一样?   只能说明,画卷明显是后来被人放进去的。并且是在十几年前,被人放了进去。   其二:装着空白画卷的锦盒外贴着的符咒被平平切开,姜遗光初次去时因为躲在昏暗房里没有细看,等再次拿到手后他再看去,发现被割开的符咒有双层。   锦盒外贴了两张符纸,且都被割开了。   姜遗光刮开上面一层,发现下面那张符纸明显更陈旧,还有些破损,两张符纸之间相差年份甚远。   画卷是后来被人放进去的,表面上那层符咒也是后来被人贴上去的。   姜遗光能想象到,替换画卷之人起初想把符纸小心揭下来换进去,可他不仅撕不下来,反而把符咒撕毁了。所以他干脆将符纸切开,替换了画卷后,又重新贴了一张。   陆家现有符纸共四张,一房人一张,符纸的确有用,能够护住他们。   李芥若不是把符纸贴了出去,恐怕也不会死。   大房的符纸给了李芥,四房的在自己手中。只有二房和三房,但……孟豫一直活的好好的,反而是杨振松,没多久就变了副模样。   只有一种可能,二房的符纸被用去了。   于是他去了二老爷的书房,二老爷不在,不知去了何处。他搜了一会儿,果然在二房找到了一幅新的画,所用楣杆和和那幅空白画卷楣杆一模一样。   住在陆家这几天,姜遗光也摸清了几房人的性情喜好。老太爷性喜简朴,书房里挂着其他画,楣杆多半用榉木、柳木等。而那幅画卷的楣杆连同二老爷书房里其他挂画,则都是上好的白檀木。   其三,从柜门里伸出的那只苍白的手,不属于十四娘,手背上带点儿皱纹,那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   其四,据李芥所说,他在二房看到了和画上同样的光景。   种种原因添加在一起,使姜遗光认定,真正恶鬼必然另有其人。   且还是二房中被他们所有人都忽略的一个人。   明面上恶鬼是陆宝华,一直跟在十四娘身边。可他们都忘了了一件事——许多年前,陆家死去的女子,不止陆宝华一个。   当年二夫人跳下水去救十四娘,后来自己病死,二老爷另娶续弦,现在的二夫人并不是原配。   那原来的二夫人魂魄去了何处?   库房里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陆二老爷新贴上去的,他画了谁的画像?又是为了镇住谁?答案呼之欲出。   只是……后来为什么面上那张符咒也被划破,画卷里的二夫人又被放出,这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十四娘落水时极可能被陆宝华上身,她本该早就显出异常来,却在陆家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要么是陆宝华一直隐忍,要么……是二夫人做了什么。   再一回想,陆宝华的报复都应验在陆家男丁和陆老太太身上,陆家女子为什么会死?她如果要掩饰自己身份,不该杀陆家女的。   所以……真正杀陆家女的,可能不是陆宝华,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二夫人。   当然,厉鬼的心思他也猜不透,谁知道会是谁做的呢?   姜遗光也是现在才将整件事串起来,好在三房和二房离得近,他从二房搜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后就飞快跑来了三房。   外面还响着四老爷和四夫人的呼唤,姜遗光眼皮也不眨一下,就好像听着陌生人的叫声一样,冷漠得让孟豫有些心惊。   他一推孟豫:“还不快去?你真要死在这儿?”   孟豫咬咬牙,从屋里折返回去,进了三夫人的屋子。   三夫人闭着眼睡得正熟,他轻轻地推醒她,低声叫道:“娘?娘?”   三夫人醒了,依旧用慈爱的眼神看他,看得孟豫一阵心酸,可他还是咬牙说了:“娘,你们有符咒对不对?府里有恶鬼追杀,娘……娘把符咒交与我吧。”   三夫人一怔,眼睛瞪大了些:“……你怎么会知道有符咒的?”   孟豫喉咙发堵:“府里有恶鬼,已经镇不住了。除了十四娘以外,二伯的原配夫人也是。”   三夫人眼睛瞪得更大,显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位短命的妯娌,声音都短了:“怎么会这样?她……竟然是她?”   姜遗光就在门外,他把空白画卷拿出来后飞快在地上一铺就开始作画,仿着现在二夫人的衣着三两下画出一个面庞空白的女人来。   只是……他根本没有见过二夫人,没办法画出来!   房里传来孟豫的劝说声。   “娘,你一直躺在床上不好动弹,把符咒给我吧,我有法子解决她。到时把她封住就没事了。若是不给孩儿,孩儿恐怕寸步难行。”   “娘,您知道原来的二夫人长什么模样吗?儿子要知道这个才行,家中可有留下她的画卷?”   三夫人怔怔地点点头,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让他十分眼熟的香囊。   浅青色的缎面,绣了五毒,缀着天青色流苏,香囊却是干瘪的。三夫人把香囊裁开了,露出里面严严实实包裹的一个小纸包。   纸包打开,赫然是一张陈旧的黄符。   “应该是有的,祠堂里……应该有她的画像。如果没有……其实看着十四娘就行,她和二夫人长得很像,但有些区别,二夫人的右边脸颊有一颗痣,在这儿……”三夫人细细指给孟豫说。   孟豫又高兴又难过,拿了符纸道谢后拔腿往外走——他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必须尽快解决才是。   姜遗光就在门外,手里捏着炭笔已经画出了一个人形,只差面上五官,眼看就要完工。   纸包打开,赫然是一张陈旧的黄符。   “快!三夫人说了,十四娘和原来的二夫人长得格外相似,就是这儿有个痣。你把十四娘画的模样老一些就行。”姜遗光发现他已经对三夫人称呼改口,没有戳穿,答应下来后,一边画着那张熟悉的脸,一边说起自己在镜外的遭遇。   他为什么要一路刻意保住李芥?就是为了让李芥在镜外和朝廷说起自己被困一事,如此才有人能来救他。闫大娘已死,他不知自己出去后会面临什么光景,恐怕那恶鬼又会生出些怪祸来。   可现在,李芥死了。   那就只剩下孟豫能用,他需要让孟豫活着。   况且,从孟豫表现来看,人虽有些糊涂,心肠却软,不至于隐瞒他的踪迹。   姜遗光对孟豫态度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可他那副焦急的样子不是假的。孟豫得知他没有打算让自己去送死,不免对他也生出些好感。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四老爷和四夫人呼喊的声音已经远去了。   十四娘的吼叫是从大房传来的,四夫人猜测姜遗光很有可能会去三房找孟豫,她故意在三房外转了一圈表示自己来过却没有找到人后,拉着四老爷跑向了其他地方。   陆府很大很大,他们拼命奔跑,一路跑一路喊。他们不敢打开任意一扇门,遇到需要开门的地方便拐道,渐渐的……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栖芳园外。   栖芳园大门敞开,门口满是血迹,大门上倒挂着一个身子断开半边的婆子,湿淋淋往下滴血,草木染上斑驳血迹。   现在还是大白天,可他们跑着跑着,外面天已慢慢暗下来,阴风刮得格外狂烈,从栖芳园门外往里看,只觉一片阴森恐怖,轻易不敢踏进。   夫妻二人早就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他们不是不想后退。   可是……只要他们转头看,就能看见他们身后数百步的位置,一道湿漉漉的苍白身影在地上扭曲地向他们爬来,身后拖出一道长长血痕,活似一只拖着血痕爬行的蜘蛛。   他们不敢从大门走,只能翻墙跳进去,好在四老爷和四夫人都不算文弱,这面围墙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但……就在他们翻过墙头跳下去的一瞬间,地上张开一张黑洞洞大口。   四老爷也好、四夫人也好,全都落入了这扇开在地面的大门。   二人落入后的下一瞬,大门猛然紧闭,门里传来二人闷闷的惨叫,紧接着,门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三房院里,某个小角房,姜遗光画着的手忽然一顿。他不知为什么,转头向某个方向望去,疑惑地抚上自己心口。   就在刚才,他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悸动,这股没来由的悸动让他头一回生出眼角酸涩之感,差点落下眼泪来。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再一次失去了父母。   “怎么了?你快画啊!”孟豫催促。   他已经听见了外院大门砰地撞开的声音,惊惧交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从不远处房里传来一声属于三夫人的凄厉的尖叫。   “我儿,快走!!快走——”   孟豫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脑子里有东西炸开一般,眼冒金星。   “——娘、唔唔……”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刚要痛呼出声就被姜遗光用力地捂住嘴。   后者恶狠狠地看他,眼圈同样发红,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看上去就要落泪。   “你想死吗?你不要命了?”   “……唔唔……”那是我娘!   孟豫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激烈挣扎起来,却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那不是你娘!”姜遗光低声骂,“在镜子里的除了入镜人是活人,其他的全都是恶鬼!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孟豫挣扎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姜遗光慢慢松开他,他就跟失了浑身骨头一样跌下去,伏在地面,自个儿捂住嘴呜呜咽咽哭起来。   见状,姜遗光才完全松开他,继续动笔。   笔尖迟迟无法落下。   画一个没见过的人,这对他来说很吃力。   他并不真正会画画,只是把见到的事物照样描下来而已。他见过十四娘,所以让他把十四娘的脸描下来并不难,可……让他把十四娘的样貌画成熟些,他却完全没法想象。   他根本想不出来。   姜遗光捏紧笔,强迫自己不去想象,而是先试图原模原样画出十四娘,再在眼尾唇角勾出一点皱纹。   就在他画到鼻子时,忽然浑身一冷,身子比脑袋反应更快一步,抱着卷轴就往旁边一滚。   ——上面凭空砸下一具尸体,重重摔在他刚才的方位!发出一声巨响。那具尸体大睁着眼睛,浑身渗血,死不瞑目地注视着姜遗光。   是李芥,他果然死了。   孟豫惊得哭声都卡了一刹那,反应过来后连忙道:“快跑!”   姜遗光握着笔和纸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外冲,孟豫紧随其后。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了关闭的门,生怕一推开就到了地狱。   可……令孟豫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半空中,凭空出现一扇漆黑的紧闭的大门,这扇门和地面并行,像是铺在半空中似的。   而后,那扇门打开了。   数不清的惨白尸体从门里源源不断往下砸,腥臭发乌的血液飞溅,又在地面堆积成一座尸山。   孟豫眼睁睁地看着,目瞪口呆。   先是栖芳园里住着的姑娘们,生前花容月貌也成了冷冰冰尸体胡乱从空中跌下,七零八落堆叠在一起。之后是陆家其他人……   包括三夫人。   刚才还温声同他说话,临死前让他快跑的三夫人,也和李芥一样,大睁双眼,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地注视着孟豫。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夫人跌在尸山顶时恰好伸出手臂,正正好朝着孟豫的方向。   看起来……就像对他伸出一只手向他求救一般。   孟豫情不自禁走近一步,可他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后,痛苦地闭了闭眼,往后退,来到姜遗光身边。   姜遗光还在慢慢画,这回画得很吃力,还要躲避上方时不时掉下的尸块,但这回,他总算慢慢地把脸画了一大半。   他还分心瞄一眼孟豫,后者痛苦地蹲下去不知在想什么,眼泪不断滑落,手里攥着符纸,小心地没有让眼泪打湿。   刚才孟豫指着右脸眼尾下,说二夫人眼尾处有一点痣。姜遗光飞也似地画完一张脸后,点上痣。   “快!你的符咒!”姜遗光一拽孟豫,后者如梦初醒般把符咒递来,贴在画上。   可……门并没有消失,画卷毫无动静。   那扇玄黑的大门仍旧存在,且突兀地出现在了孟豫身前。   难道二夫人根本不长这样吗?还是说鬼怪另有其人?   姜遗光感觉不妙,连忙出声:“孟公子,提防些!”   门既是陆宝华,也是他们的心魔,谁知道他们的心魔是什么?   他就见孟豫忽然站住了,直愣愣地站在那扇门门口,他的手就搭在门把上,维持着将将要打开的姿势。   他在面对什么?他又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不知他心魔是什么,他小心地把画卷上的符咒慢慢一点点揭下,可……天不遂人愿,天空无端下起了红雨,一滴滴血一样的雨打在符咒上。符纸瞬间浸湿了。   孟豫站在门口,落下泪来。   姜遗光收起卷轴回头要走,却见自己身前也突兀地出现一扇门,在他眼里,这扇门打开着,门里……   ——门里站着一对面熟的年轻夫妇,他们抱着年幼时的自己,言笑晏晏,说他再不乖,就送去南夫子那儿让夫子教训。说话时,南夫子一手牵着赵瑛一手持戒尺端坐在一旁,赵瑛笑嘻嘻冲他做鬼脸。   年轻许多的黎恪、九公子、黎三娘、兰姑在身后追打着玩。他们似乎和姜父姜母认识,很快围在年幼时的自己身边打转。李芥也在不远处,和容楚岚相谈甚欢。   不远处,老姜头笑呵呵地提着一尾草鱼回来,说今晚要给乖孙儿炖鱼汤喝……   都是假的。   姜遗光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握紧门把手,他慢慢地、慢慢地从门里退出来,反手用力将门关上,拔腿就跑。   他跑得很快很快,迅疾如风。而这一回他奔跑的地方——是祠堂。   三夫人说起祠堂里有原二夫人的画像。   “步步!你去哪儿了?你等等娘……”   身后有人叫他,道路两旁都站着人,焦急的、不解的、难过的、希冀的……他们的声音穿过或十几年或短短几日的时间,从记忆中鲜活地来到他身边,伸手挽留他。   “步步快回来,你娘晕倒了!”   “善多,你要好好读书,夫子是好人,要听他的话……”   “善多,明日在为师家中用饭吧,你师娘做了上好的鲜鱼羹,阿瑛也念叨着想你过来……”   “善多,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做我的义弟……我有一子,小名乔儿,你可以当他的叔叔……”   “我为你取一字,名叫长恒……”   全都是假的。   姜遗光踩着满地鲜血冲进祠堂,他手里握着最后一张符纸,穿过一间又一间房,终于找到一间正堂,沿墙边一溜挂着数十幅画像。他找到了二老爷画像身边的二夫人,她的表情十分奇怪,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又阴冷地望着他,唇角却弯起,对他露出安详的微笑。   不远处,四老爷和四夫人的画像变了脸,哀伤地叫他。   “步步……步步回来……”   姜遗光头也不回,啪地把符咒贴了上去,正正好贴在二夫人额头正中。   久违的天旋地转感袭来。   死劫终于结束了。   昏厥过去前,姜遗光听到了一声真切的呼喊。   “——步步。” 第329章   京城, 西郊巷,一间白墙青瓦的宅子房间内,突兀地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刚落地就仓皇地向四周张望大叫:“娘!!”   喊出那声了,他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房里很黑, 没有点灯, 有点看不清。但在他喊出那一句后就有下人提着灯笼匆匆忙忙进来:“公子!你回来了!”   是陛下赏给他们的近卫。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枕边放着山海镜。   是了……他出来了……   他差点就陷入了幻境中,是姜遗光救了他。   但……孟豫没法忘记自己脱离前看到的情形, 他无法自拔地想起还在老家的母亲。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恨不得此时就生出双翼飞到娘身边,幸而脑海里那根即将崩裂的弦到底没有彻底崩断,他喊出一声后就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整座宅子都突然活过来似的, 从这间房开始次第亮起灯,近卫们鱼贯而入,打水上茶上点心送来新衣物,他此时的情形看着可不大好。   孟豫浑浑噩噩地顺从着他们洗浴, 浑身热腾腾地坐在房里吃着锅子, 总算生出一种自己真的从镜中逃离的劫后余生感。   既是镜中,想来母亲应该无恙。   孟豫吃着老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似的, 不断回想,他知道等自己缓过来后近卫们铁定要问他这次死劫的经过。   说来惭愧,他没出什么力, 反倒是李芥和姜遗光一直……   等等!姜遗光!   他蓦地瞪大眼, 一口涮羊肉还没下去就急急忙忙叫道:“快叫陈叔来!我有事要说!”   他怎么给忘了?姜遗光才叮嘱过他被困在了徽省单州的乌龙山里!   想起来以后,姜遗光说的每句话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孟豫不敢隐瞒, 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说了。且不提姜遗光这样的聪明人本就值得结交,不知有多少人想和他攀关系呢,就说他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一听涉及到那个有几分特殊的入镜人,近卫们不敢怠慢,连夜快马传人去查,发现姜遗光果然告假去了徽省,孟豫先前没见过他,不存在作假的可能,便立刻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当晚,数只被驯服的鹰飞过皇城上空,一只只飞向南方。漆黑夜空下方,又有数匹快马赶往徽省。   单州负责本地近卫与京城联络的地儿名为太平署。因为徽省平日安宁无事,单州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偶尔有一些诡异事闹的不大,就没必要请入镜人来解决,只消把人埋了,那地方划开,不放人过去就行,因而守在太平署的近卫们平常都闲得长毛。   最近却因为有个入镜人不知灌了什么药,非要来徽省探亲,他一来就在单州闹出了不少事,现在更是知州都死了,京城那边盯得更紧。以至于太平署里有些只想着得过且过的人忙碌得并不愉快,又不敢说什么,只希望快点送走这瘟神。   是夜,单州府城太平署陷入寂静。   飞鹰们次第从高空中盘旋一圈落下,鹰嗥惊醒了正打盹的守夜人。他有些迷糊地一揉眼,就见一只飞鹰自上空俯冲而下,稳稳当当落在院落中硬木搭成的横梁上,惊得守夜人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飞鹰更多了,竟然还不止一只!   一、二、三……七、八、九。   一连九只飞鹰来信!   守夜人舌头都短了一截,忙不迭爬起来一溜烟跑到院里半人高的皮鼓前,举起槌就往下敲,鼓点咚咚咚咚急如雨,连敲了九下。   太平署里的人全醒了!各自披衣匆匆忙忙从房里出来,等奔到楼下时,已差不多都穿好了衣服扎上了衣带,面上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只飞鹰……又有什么大事?”领头人大步走向其中一只鹰,从它爪上取出竹筒,向其他人验过封条确认无误后,切开封条,当众拆开。   一看之下领头人就忍不住皱眉:“又是姓姜那小子。”   其他人知道说的是哪个,纷纷感到晦气,可上头来了命令,他们不能不去。   就算他们要拖延,没几天京城的人就会来。更何况,还有一位小将军带兵就在城外等着呢。   “赶紧的!叫上人,去乌龙山鬼哭林——”   *   一个激灵。   姜遗光从昏迷中醒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难以动弹,像牢牢禁锢在什么地方,呈一个站立姿势,手脚张开,动弹不得。   并非被绳索束缚住的关节被绑住,而是每一寸地方都难以动弹,尽力伸手触摸,能摸到一片坚硬冰冷事物,像是石头。   他两只手的五指也分开了,松松地嵌在石头里。   睁开眼,入目也是一片黑暗。   这是哪儿?   姜遗光稍稍动了动脑袋,感觉头脑前后、从发髻到两只耳朵都被石头贴合地包住,只留出一丁点空隙,让他勉强能把脑袋转一丁点。他能感觉到自己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反拂到脸上,能听到密闭的黑暗中自己平稳跳动的心跳。   又闷热,又冰冷,身上渐渐冒汗,呼出的气让脸上沾了水雾,额头留下汗来,贴身的衣衫被打湿,接触到的石头却冰冷坚硬,犹如一件厚厚的石头盔甲,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在里面。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入镜前的情形,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被困在了石头里。   就像那尊石头雕刻的佛像一般,他现在可能也被嵌在了石像里?也有可能他被装在了一块大石头中?甚至再糟糕一点,被埋进了石头地底?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可包裹着他的石头纹丝不动。他又试着说话,刚开口,回声便沿着每一寸石块反震入耳,密密麻麻渗进皮肤,让浑身每个地方都被震得微微发麻。   手脚努力动弹,但能触碰到的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能摸到山海镜,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但想来应该不会很远。   这恐怕是他面临过的最大问题,如果没有人来及时救他,他必死无疑。   他能够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忍耐三四天,也能后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暗室独处许久。   但……   如果一直被关在这里,他迟早会因无法呼吸而憋死。   直到这个地步,姜遗光发现,自己的心跳仍旧是平稳的。他没有将死之人的惧怕和恐慌,也没有一点绝望。   他只是平静地在心里想着自己该如何脱困。   孟豫应该还活着,他如果将自己的消息传出去,近卫们应当会尽快来救自己。   他也是“级别”高了才知道近卫之中职责细分,专以飞禽走兽命名。   除却专门负责看护他们和干些杂事、苦力活的乌犍卫外,还有专门负责联络消息的飞鹰卫,有负责传讯的奔马卫。   其中飞鹰卫的鹰监中养了不知多少数的鹰隼,飞得极快,能夜行数百里,按照最好的情况,最迟五个时辰内就能将京城的消息传到徽省单州或乌龙郡。   乌龙郡的人再找到这儿,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者很可能根本找不到?   石缝里能供人呼吸的空气很少,姜遗光不知自己昏迷时吸入了多少,当他醒过来意识到后,他就把自己的呼吸放到了所能坚持的最绵长的程度。   但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孟豫死了,或者孟豫出镜后昏迷不醒。到那时,将无人能来救他。   将希望寄托在孟豫身上总是靠不住的,他总得靠自己才是。   姜遗光尽量维持住平缓呼吸,一点点挪动身体,去试探周身能够活动的空间有多大。   他一点点抽动双手,可手臂呈张开的姿势牢牢固定在石头中,两只脚也提不起来,他无法将手臂缩回,稍微磕碰两下,反而将皮蹭破了一大块。   但也正是因为这阵磕碰,他感觉到自己胸前某处有些异样——镜子似乎全部堆积在了胸膛的位置。   他看不见,没法低头,连眨眨眼睛都似乎能感觉自己的睫毛触碰到了石壁,可他确定那就是山海镜无疑。   姜遗光尽力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   若是近卫们能够尽早来救他,他就不必用最后这个法子,他已经过了第九重死劫,如果这回再贸然进去,那就是第十重,可他现在还不清楚第十重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黎恪、黎三娘……他们似乎都在自己没看见的情况下发生了许多事。他进去又会碰见什么?   一片久违的熟悉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声音,绝对的寂静。姜遗光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被关在暗室的日子,看不见,听不着,动不了,耳朵里唯有自己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动弹,慢的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他忽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串数。   非常突然的就这么出现在脑海里,同样跳出来的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仍旧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数,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他念,念出之后背,背下之后又强行让他忘记。   在镜中和四老爷一模一样的男人,抱着小小的他,拉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歉疚。   “步步,你要记好了,不到该想起来的时候绝不能想起来。”   “我和你娘会一直看着你。若是……若是人死后真的变成鬼魂,我和你娘会一直守着你的……”   已经十多年过去,可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模样依旧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和四老爷没有什么区别。   姜遗光不由得想起,他真的见过自己的母亲吗?为什么他会在镜中见到一个所谓的四夫人?   贴合着他身体的石壁当中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姜遗光一面默念着那些数字,一边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   当数了一万下后,他又从头开始数起。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数不到下一个一万了,口鼻中渐渐生出窒息感,喉咙里泛出血腥味。他还在不断冒汗,贴身的衣裳被打湿后又往外接着浸,闷热,却也发冷。   又数了大概一千来下,姜遗光已经感觉到头脑正逐渐发昏,两只眼睛鼓胀得仿佛要炸开,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面上淌出的究竟是汗还是血,因为一旦喘气就能感觉到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腥涩的血腥味。   这就是快死的感觉吗?   如果他死了,朝廷那些人还会找到自己吗?他们挖开地底,发现一句快要腐烂的尸体,是不是会很失望?   姜遗光咬着牙,头往后靠,而后……用力地撞向前方!   可整块石壁内能够活动的范围就那么点大,他也因为喘不上气而失了力气,即便他很用力地一撞,也不过将脸蹭破了一块皮而已,脸颊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和着汗慢慢往下流,却很快就被衣服吸进去,没能流淌而下。   相反,这一撞还让他更加头晕脑胀。   疼也好,疼让他更清醒些,让他不至于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他真要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姜遗光缓过神来后,又是用力地撞去,狠狠磕在石壁上,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撞不开了,就用脸上被磨开的伤口用力去蹭,破开皮的血肉硬生生磨在粗糙石壁上,让越来越多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血越流越多,和了汗水湿淋淋浸透衣裳一路往下浸。   再多一点,他就能让血滴在山海镜上了。   第十重死劫未必会死,可继续被关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遗光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个猜测。   如果近卫们一直没有找过来,如果镜子一直被封在这里……   他就不得不一直重复这个过程,从镜中出来后,再次入镜,往复循环,直到彻底死去——或是在镜内,或是在镜外。   意识越模糊,姜遗光磨得越狠,他必须尽快入镜。   都不必想他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被磨烂得不成样子,血淋淋往下掉肉屑,伤口深可见骨。   快了……吧?   在金光亮起的前一瞬,于无声无光的完全黑暗之中,犹如走马灯一般朦朦胧胧,姜遗光看见了一位身着粉裳、梳妇人头的一位年轻女子。   他又看见了。   父亲让他在完全的黑暗中忘掉的记忆,当他再次陷入黑暗、濒临死境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汐一般再度涌上心头。   姜怀尧想要告诉他一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事,才用这个办法瞒天过海。   但瞒得最厉害的,恐怕就是关于宋钰的事儿。   姜怀尧多次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难产后没多久去世的。可如果是这样,姜遗光为什么会见到镜中的四夫人?   那是一位个子娇小,很爱笑的年轻妇人,和自己在镜内见过的四夫人尤为相似。她怀里抱着孩子,小声逗弄,先是笑,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   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嘴唇开开合合。   姜遗光头疼欲裂,耳朵边一直嗡鸣,听不清,当然他也没能看清,脑海里的景象一直模模糊糊的。于是那副场景一遍又一遍反复,直至声音渐渐清晰。   “……你……”   “步步……你……”   我?我有什么不妥么?   大股温热的血从脸上、石壁上往下流淌,淌入同样嵌在石壁中的山海镜上。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姜遗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眩晕过后,他整个人瘫倒下去,僵硬多时的肢体总算得以挣脱束缚的瞬间甚至有些脱力。但比四肢更舒张的是口鼻与胸腔,刚才只差一点他就要憋死在石头中,骤然间得以释放,只能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两边耳朵一直鼓胀得厉害且嗡鸣,眼前一阵阵黑沉沉发晕,但好在嗡鸣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侧着头趴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脑袋正好枕在一块石头上,手脚都随水流微微摆动,冷气从水中渗进四肢百骸,头脑也渐渐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听见人声后,用力闭闭眼。   待耳边的嗡鸣声散去不少,他终于听清了刚才响起的些微说话声。   “……流好多血,看起来有点吓人,谁干的?”   “不知道,不是我。”   “脸该不会毁了吧?瞧着是个俊俏小哥儿。”   “死了没?”   “没呢没呢,刚刚还看见他手脚动了。”   “没死还不赶紧把人捞上来!”   姜遗光就感觉有人淌水过来,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水流湍急,一直漫到了人约莫腰腹位置。   他眼窝还涨得厉害,睁眼就是一片黑。姜遗光和祖父学习过一段时日,知道这是长久喘不上气造成的。他只能凭借那人扛的动作、和自己手脚被浸在水中的位置,大略推断出水深。   姜遗光感觉那人朝岸上走去,随手把自己甩在地上,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下,磨得血肉发疼,旋即他便听见周围整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说话:“脸都毁成这样了还救他干嘛?被鱼吃了了事。”   “算了,干脆扔这儿吧?”   姜遗光艰难地睁开眼,手抬起晃了晃。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   “这脸怎么毁成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   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荡,但因为眩晕感还没散去,他只能隐约地分辨出这些人都剃了光头,他们的样貌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僧人?   周围像是山林,绿树青山,镜内的天碧蓝无云,带着湿漉漉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心想,自己必须想办法跟上这几人,不然深山老林里没有地方去,他又受了伤,夜里可能会冻死,或者有野兽出没。   再者,这是镜中世界,死劫源头或许就和这些僧人有关。   他努力坐起身,头终于不那么晕了,只是因为失了太多血、山中水又冷,身上仍旧发冷,一阵阵打哆嗦。   “请……别丢下我,我会……尽力报答……”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但竟然真的叫那几个人站住了脚。   “想和我们回去?”把他从水里扛回来的那个僧人笑道,“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干活的……”姜遗光身上带着的银子不多,他刚才试探地摸了下,可能都被河水冲跑了,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   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长发,嘿嘿一笑:“只会干活儿可不行,我们寺里住的要不就是香客,要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出家人。”   “除非你肯把这三千烦恼丝剪了,如何?”   其他僧人大笑起来。   “又要哄人进来,我们可养不起那么多张口。”   “他这样恐怕会把香客吓跑吧?”   “那就留在后院干活……”   “病殃殃的,估计干不了什么,还得吃药养着……”   那人估计也想到了,不耐烦啧一声,问他:“认字吗?会念经不?”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艰难地抉择后才点头答应下来:“我识字的,会念经,会干活,可以把我带回去吗?”   “行,认字。这脸嘛……”那人捏着他下巴看了看,“脸就蒙起来吧,在后院做事,不要出来乱吓人。”   “自己起来,跟上。”   姜遗光从地上撑着坐起,跟在一群人身后,这回他总算看清了周边。   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共九个,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头上各点了圆白的戒疤,腿上绑了同色绑带,脚踩僧鞋,个个瘦骨嶙峋,两边脸凹下去颧骨凸起得像覆了两个鸡蛋壳。从背面看,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头架子套了空荡荡僧衣在山里行走。   瘦得实在不正常了……但绝不是因为饥饿才这样瘦。   姜遗光见过饥饿的人,远的且不提,柳平城里就有一直吃不上饭的穷苦孩童,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后来出去一趟见得更多。   吃不饱饭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衣着?饥荒中的人手脚干瘦细骨伶仃,肚子却如怀胎妇人一般不自然地发涨,因为里面积了腹水。   这群僧人虽浑身上下瘦削如骨,肚子却不见鼓胀,僧袍也穿得干干净净崭新连补丁也没有,头脸耳缝间不见污垢。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穷困得吃不饱,那又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群僧人的寺庙应当就建在山中,僧人们是出来打水的,一人一担水晃晃悠悠往深山里走。若不是来打水,恐怕也不会发现他。   他一路跟在后面,和救他上来的那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两眼不断看向四周记下路线。   出了山谷后往上爬山,爬到小山坡后就能看到远处半山腰当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飞檐露出半边角和下方暗红的砖墙。   看上去还是一间不小的寺庙,也难怪会派出这么多僧人来打水,想来寺里用水不少。   山中风大又湿冷,姜遗光顶着还在慢慢渗血的一脸疤跟在人群后走上山路。   一路都是青翠发绿到叫人几乎生出寒意的松柏,间或夹杂着些果树,柿子树枇杷树一类,小小的果实夹杂绿叶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很快就来到了庙门前。   的确是一间大寺庙,入门便见着宽阔石砖广场,正当中一座小殿,殿前高高香炉,白烟袅袅,香炉东西两边各走一丈远,分别立了一座铜钟。   庙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和尚,夹杂一二香客。   姜遗光偷偷扫一眼,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能是入镜人的人,却一无所获,香客也好僧人也罢,全都瘦削得古怪。   不仅如此,他此时的样子应当很糟糕,以至于那群人看见他的脸后都厌恶地移开眼睛,捂嘴窃窃交谈。   就像回到了从前柳平城被当做灾星的那段时日。   殿中供奉着什么东西,姜遗光本以为和其他寺庙一样进殿后先摆着弥勒佛,可当他走近后才发现,那佛龛上……竟是空无一物。   他立刻移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可不论是来往的僧人还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香客,似乎都没有对这空荡荡的佛龛生出什么疑惑。   他们和镜外其他虔诚的佛门中人一样,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磕头,起身上香。   是因为他们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并不以为奇怪?   姜遗光没有问,跟着进去拜了拜,奇异的是……   当他站直身的一瞬间,他竟真的看到佛龛上供着一个……像是佛像的什么东西?瞬间涌起的心悸感让他在原地僵了一瞬,强忍住要逃跑的冲动,半天才慢慢地、镇定地直起身。   奇怪……当他完全站直身看过去后,佛龛莲花座上依旧空空如也,叫他疑心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那是佛像吗?   也许是吧……   一回想,姜遗光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它的样子,只有突然涌上的格外强烈的不安和心悸。直到现在,他的心仍旧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这间寺庙很危险,需更加小心行事才好。   拜过佛以后,姜遗光顺从地跟着那群打水归来的僧人拐道从偏门进后院。   后院的屋子也盖了两排,种着青松梧桐与榕树,茂密如盖。打头一间明亮正屋门正敞开,屋里有个枯瘦老僧正在念经,那群僧人都挑着水进后院了,带他来的人领他站在屋外等候。   等老僧念完经了,才敲门领他进去,说明来意。   姜遗光在路上就和那群人报了假名,说自己大名宋霜,他今年生辰过了本该是十七岁,也报小了一岁道自己刚过十六。   若这群人有什么神异之处,看出他在说谎,到时改口也不迟。   老僧念一句佛号,没有怀疑他说假话,也没有对他此刻这张可怕的脸有什么反感。问过姓名年纪,叫他读了一卷经后,见他虽然容貌已毁,但能识文断字,念经声音清亮大方,便道如果他愿意拜入佛门,今日就可给他剃度,先在庙里干活,苦修一段时日,等他的诚心被大家都看见了,就可以真正拜入佛门了。   姜遗光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窍就在寺庙中,他需要想办法留下来。   过了老和尚这一关,领他来的那僧人态度也好了几分,拍拍他肩:“我带你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午时过后就去前面剃度。”   姜遗光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他目光清正,满脸伤疤也显得没那么难看了:“多谢师兄教我。”   进房后,倒了盆水,姜遗光才从水盆倒影中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由于他着急脱困,不断以石壁摩擦脸颊,以至于左边脸上一大块血肉模糊,现在不流血了,就变成了惨白透粉的一层光秃秃又嶙峋不齐的肉,看着十分怪异。   右边脸还好些,也蹭破了皮,虽不那么严重,但足够让相熟之人认不出他来。   匆匆洗漱罢,换了一身同样青黑色僧袍出来后,头发散下只系了发带,方便剃头。   有人给他送了药来用作敷脸,过后又端来素斋,姜遗光一一试过,确定无毒后便放心用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格外随意,没有提前准备表礼和信香,也没有专门的僧衣僧帽袈裟,更无良辰吉日。他被领着去前院,两边僧人身披袈裟垂首站立,合掌作礼。   殿上本该放着佛像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   依旧是那位老和尚,拜过佛、上过香、表白宣疏后,亲自操刀为他剃度。   姜遗光跪坐当中,双手合十低头。   扎上的发带被解开,分做九路绾好,一路一路剃下。冰冷的刀刃贴着头皮划过,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忍住夺刀的冲动和那股随时会被刀杀死的不安感。   随着老和尚动作,长发一缕一缕从头上飘下,散在身前,变成漆黑的一堆乱发。   “阿弥陀佛——”老和尚为他赐名说谒,“……佛法广大,赐名拾明。” 第330章   孟豫醒后就给自己老家的母亲去了信, 第二日见他精神还好,近卫们便带他去问话。   “这一回的死劫倒也像是问心,若是相信镜中人就是自己的父母,恐怕就要折在里面。”孟豫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包括李芥和姜遗光做了什么, 包括杨振松的不对劲, 还包括最后的“门”。   现在回想起来,门恐怕也是“问心”的一项。   杨振松也实在是运气不好,李芥死因不明, 姜遗光又不知最后做了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这场死劫的度过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纯粹是借了另外两人的光。不过他也很想知道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得以逃离。   “还没把人救回来吗?”他问。   其中一个近卫告诉他:“人还没找到。”   孟豫讶异:“怎会如此?我不是已经将他的方位说了吗?”   近卫也不知具体情况,道:“他被困在一座山中的地下宫室,那座山不好找, 但一定会找到他的。”   别的不提,就凭他身上带着五面山海镜,就不可能让他流落在外。   孟豫还是很不安,可他也没办法, 只能不断在心里祈求。   事无巨细交代过后, 孟豫总算得了几分清闲,和近卫们问过, 由他们带着自己去了李家。   李芥家住在京城西边一条小巷最尽头的民宅中,白墙青瓦,角落种着一二翠竹。他在入镜人中结交的朋友不少, 听闻他的死讯, 有许多人都来吊唁他,倒显得这座小小院落热闹起来。   李芥孤身一人居住, 不曾娶妻生子,只有个母亲和妹妹在老家,妹妹在老家嫁给了一个贩布的商人,过得还算顺心。李芥年年都要给母亲和妹妹寄一笔钱。   现在李芥死了,他的宅子里也不过一二近卫帮忙收拾,至于他留下的银子,近卫们会帮他存到钱庄里,每年的利息都以他的名义寄回去。   正院里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还没钉死,李芥就躺在里面,面色青灰,安详睡着。孟豫低头看了几眼,又望向这座宅子里处处缟素,不免更生凄凉悲意,落下泪来。   他在李芥的灵堂前,认认真真地上了三炷香,心中暗道:李兄,若有来世,再不要当入镜人。   从李芥家中出来后,孟豫往回走,他身后跟着两个近卫,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在镜内过了许多日,镜外不过一两天而已,可即便只有这一两日,也叫他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悲凉感。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追上他:“孟兄!还请等等。”   孟豫回头看去,见是一位有些面熟的蓝衣青年,方才李芥的灵堂前他见过这人,只是他却不知对方身份,拱手疑惑问道:“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微微一笑,又是行礼:“免贵姓凌,单名一个烛字,在下听闻孟兄和李兄一块儿,心中有些疑惑,还望孟兄不吝赐教。”   凌烛在他们之中名声可不小,孟豫自认为比不过对方,不免因其谦卑态度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什么尽管问就好,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烛笑道:“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茶馆一叙?”   二人就近找了一间近卫们开的茶馆,不必担心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茶馆小间里,凌烛先为孟豫倒了杯茶,就问起他们在镜中遇到的事情。   凌烛能听出对方似乎格外关心姜遗光的下落,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好保密的,便也把姜遗光在临出镜前告诉自己的话转述给了凌烛。   凌烛听说了他要回徽省探亲一事,却没料到对方被困住,不由得神色一凛。   他自认为知道几分姜遗光的为人,对方并不是那种能帮则帮的大善人,相反,他很有些独善其身的一位。   所以……能够让姜遗光特地出手保住孟豫,恐怕是他在镜外遇到了什么逼不得已的困境,且无人能帮忙。   孟豫心里显然也清楚,但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他还想巴上姜遗光,当然不会故意把这些事隐瞒。   奇怪……姜遗光在单州会遇上什么事情?他一直在打探的事情,会不会和此次单州之行有关?   以姜遗光如今的地位,但凡出行,身边跟着的近卫不会少,让他遇险的事……   凌烛面上依旧在和孟豫交谈,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他不知自己要不要掺进这件事情。若是能帮上忙,恐怕可以在姜遗光面前卖个好。   说完姜遗光后,凌烛又问起了孟豫在镜中的死劫。   藏书阁至今还在修缮,目前新的卷轴已经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供入镜人们观看,但孟豫最新的卷轴还没呈出,是以凌烛并不清楚。   孟豫一边说,他一边在心底猜测。   空白的画卷……和父母一模一样的镜中父母、陆家二十四位姐妹、多年前死去的陆宝华和那位为了救女而亡的二夫人……   古怪的门……   两人一个想知道镜子里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想知道死劫背后的谜团,可以称得上相谈甚欢。   孟豫道:“说来惭愧,我虽在镜中。却没帮上什么忙,对许多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今日还想请凌兄一并为我解惑。”   凌烛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认为……你们在镜中的父母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孟豫不解:“此言何意?”   凌烛道:“就像我们入镜一般,镜外的自己和镜内的自己,何为真?何为假?”   孟豫喃喃:“……可家父家母并未入镜。”   凌烛道:“佛法云,三千世界,我一向以为我们所在的世界即便为真,也必然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就如镜中一般。镜中一切可为真,也可为假。”   “恶鬼能看透人心,也能读取我们的记忆,对恶鬼而言,只要能让我们的心志动摇,它们无所不用其极,凭借我们的记忆捏造出一对假父母自然不是难事。”   “那是你记忆里的父母,你认为他是真的,他便是真的,你认为他是假的,他就是假的,一切自由心证。”凌烛道,“话说回来,这场死劫实在防不胜防,并非诡异杀人,而是考验人心。”   幕后恶鬼就是要让他们在父母和自己当中做一个选择,即便你知道这是假的父母,可心底仍旧会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发出怀疑的声音——如果那是真的呢?   到现在,孟豫心里那块隐隐约约的大石终于彻底放下来,笑道:“多谢凌兄为我解惑。”   他已经去了信,只等母亲那边回信,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凌烛展颜一笑:“同为入镜人,本该同舟共济,又何必说这么多客气话?”   他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孟兄有没有听过京中那个容家?”   “容家?你是说……容将军?”   “是。”凌烛道,“容家满门忠烈,容家大小姐也是入镜人,前阵子她……她去了。”   孟豫显然没听过这事儿,十分吃惊,连忙追问:“我听闻容姑娘去了边关,代父出征,可是边关蛮族所为?”   凌烛摇头:“并不是,总之……总之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事儿。”   容楚岚在边关认了个义妹,那义妹年纪不大,是月牙城太守的小女儿,月牙城太守全家都被蛮族害,只留下这么个小姑娘。容楚岚希望把自己积攒下的一部分财产送给她,还特地让近卫给他写信,道如果她这义妹愿意上京,请凌烛帮忙多照顾一二。   孟豫越听神情越严重,闻言端端正正地倒了杯茶,面向西边泼洒在地,示意为那从未谋面的太守一家敬一杯水酒。   凌烛接着说:“有飞鹰传信来,说那姑娘知道蓉姑娘的打算后,决定替容姑娘扶棺回京,再过几天就要到了。”   “容家只剩下这么些人,容小将军又不在,偌大家产恐怕也保不住。我来找你就是想商议商议,看看怎么多照顾她几分。”   毕竟……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和容家可扯不上关系。如果他们打着容姑娘旧友的名号就更不行了。世人的唾沫总是不留情面,即便容姑娘和他们没有半分私情,无愧于天地,可那些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要看见的。   在此之前,凌烛已经找了十几个入镜人,将这件事慢慢散出去。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容姑娘的遗愿落空。   孟豫对这些事不太清楚,但他有个号称百晓生的好友,家中花钱让他在国子监读书也没能让他收心,整日喜欢打听这个又打听那个。   孟豫心想着回去后问问他,嘴上答应下来,道能帮的一定帮,再不济需要用到他时也能上门撑撑场面。   但他也知道,自己人单力薄,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凌烛叹口气,状似无意道:“容姑娘身前同朝阳公主有几分交情,若是能得到公主照拂……”   孟豫听说还要和公主扯上关系,惊得不敢再说,连忙道:“吃菜,吃菜……”   凌烛才像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一般,打哈哈应付过去。   凌烛回家后,再次和身边近卫问起了姜遗光一事,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一趟单州打探打探。   大不了……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先回来。   *   单州,乌龙郡。   乌龙山下来了更多人,贾家的贾历文也被近卫们查清楚后,从家中带到了乌龙山下,关押在军营里。   直到这时,贾历文才后知后觉发现,姜遗光的身份……恐怕不一般。   他怎么会和这些军爷有关系?他竟也不说!   *   镜内,姜遗光成了一个无名寺中面貌全毁的小沙弥。   无论如何,他总算在寺庙中住了下来,那些香客们不愿意看见他,他便留在后院干活。其他和尚也多半恐惧他那张此刻格外狰狞的脸,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但奇怪的是,目前还没有入镜人来。   难不成又和上回一样,只有他一个入镜人吗?   姜遗光点燃空荡莲花座前巨大的香烛,低头退下,又扫了一眼佛堂。   僧人们在做晚课,垂首念经,木鱼声齐响,笃、笃、笃……于空旷大厅中回荡。   天快黑了。   今日会有人来吗?   这座寺庙十分奇怪,不仅无名,且有一堆古怪规矩。他在受戒后,就被另一个僧人领去一间新屋,告诉他屋里贴了寺庙中的忌讳,叫他自己看清楚,不要犯忌。   大家的房间都差不多,非常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木柜旁架子上有一盆水,并无多余装饰,倒也一应俱全。淡淡潮气中,夹杂着丝丝有些甜腻的香火气息。   他进入后,果真在衣柜上看见贴了一张泛黄的纸。   其一,凡入寺住宿香客,一人一间厢房,不得共住,子时至辰时必须在房中休息,不得离开,违者……   纸张破旧,长年磨损,“违者”二字后正好是一小块破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把后面的字眼给剜了去。   其二,每日辰时请前往大殿做早课,早课诵经只诵读三次,不必多读。若听到第四遍诵经,烦请退出大殿并回厢房,莫要回头,莫要停下脚步,不要回应任何呼唤声。   其三,寺庙里没有睁着眼睛的佛像,寺中没有弥勒佛,若见佛像睁眼含笑,莫要对视、跪拜、上香。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切记!不能祭拜,否则……   “否则”二字后有大团墨渍涂抹,看不清底下字样,依旧隐去了违规后果。   姜遗光看着这一条,只觉得古怪。   莫说睁着眼睛的佛像了,他根本就没有见到佛像,目前见到的前殿和正殿里都是空着的。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青黑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其五,寺庙内所有住房内只有三盏灯,以示三皈依、三福与三藏。   若见第四盏,需立刻丢弃,不得点燃。   其六,寺庙后院水井因废弃已封,莫接近。若听见井中有异响,不必担忧,秉明方丈即可。若看见后院水井上井盖打开,谨记,立刻回到厢房内,将房中水全部倒出,房间内不能留一滴水。   其七,寺中不得食荤腥,违者……   “违者”二字后,以红墨凌乱涂去,看不清底下字迹。   第八条,也是最后一条,被完全涂去。   姜遗光看完,小心地伸手去揭,却没揭开,摸上去感觉只有一层,遂放弃。   他试图去问其他僧人,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那些违背了庙规的后果又是什么,但刚要问出口前就感觉到了危险,只得做罢。   晚课做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月上中天,发出冷冷的银光。   一行人在山中疾走,总算见到了在山脚下就看到的寺庙。   “再快点,天已经黑了。”   “做个火把吧,夜里黑看不见路。”   一行六人,身上都带了火折子,闻言从路边折下树枝来。其中一人脱下身上半袖外裳撕碎了变成条,缠裹其上,又有人拆下自己的火折子,将里头的硝石和炭粉倒进去,做了个勉强能用的火把。   火把吹熄前,他们总算到了寺前。   这是一座无名古寺,整座寺庙都散发出一股陈旧的、腐朽的潮湿气息,细细闻去,那股潮气却又在鼻腔绕了绕,变成微有些呛鼻的烟熏火燎的香烛味儿。除此外,顾敛还眼尖地从灯笼微弱光芒的照耀下,看见了贴在石狮子背后的一张字条——   入寺请敲门。   他伸手敲了敲,指节扣在冰冷大门上,发出有些尖锐的声响,在寂静深夜里回荡。   门里无声。   身后忽然刮起了狂乱凶狠的山风,卷过森林,高大树木在风中摇曳树枝,抖落一地湿冷绿叶。伴随而来的,还有隐隐约约不知名野兽的咆哮。   秦谨玉吓了一跳,捂住心口颤声问:“你们……你们听见了吗?”   “嘘——小声点。”其他人自然也听见了,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恐惧。   可总不能不敲门。   待咆哮声过去,顾敛再次敲了敲门。而这敲门声传出去,似乎惊动了咆哮声响的主人,大地隐隐震动。   有某种庞大的怪物在飞速穿过密林赶来——   这下其他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纷纷用力敲门,接连不断碰撞声响起。   寺内,做完晚课的僧人们都听到了外面敲门的动静。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拾明,你去看看吧。”   姜遗光双手合十行礼:“是。”说罢,提了一盏灯步出殿外,快步向大门走去。   门外一群人焦急万分,那怪物的嘶吼越来越近!风也越来越急!尽管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可那股不断倾来的压迫感让他们每个人都开始焦急,敲门声愈发急促。   “有人吗?请师父们发发善心开开门!”   “求求各位师父们了,快开——”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风霎时间停止,野兽咆哮嘶吼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门里站着的人就让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那人提着灯笼、穿着深色僧衣站在门内,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苍白,近乎发黑的僧衣罩着他活像一抹幽魂。   更可怕的是他的脸……   左脸一大块可怖伤疤,坑坑洼洼的粉白色新肉暴露在外,活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把脸上血肉都磨去了一大半似的,右边脸上同样有伤。幽暗灯笼烛火飘摇,更显得他那张脸无比阴森狰狞。   顾敛也是死死咬住唇才没叫出声来,扬起笑脸行了礼:“这位小师父,我们是外地来的香客,只是在山中迷了路,到现在才找到,天色已晚,想请小师父问问能否让我等在宝地投宿?”   姜遗光一看就知他们是入镜人,有些还曾在藏书阁中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如今的模样,这些人认不出也是正常。   他低声道:“几位施主请进来吧,我去问问。”   一行人鱼贯而入,等所有人进来后,姜遗光合上门,对他们道:“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他没有暴露自己入镜人的身份,真把自己当做了小沙弥。   做完晚课的僧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偌大宝殿前,唯有白日给他剃度的老僧在等着。   老僧法号济缘,他在寺庙里似乎很能说得上话,见姜遗光身后跟着一串人进来,问过缘由,也不担心这群人是不是在说谎,道一声佛号后,就让姜遗光带他们去香客留宿时住的厢房。   “天色已晚,几位施主早点歇下,不要耽误。”济缘手里转着佛珠,转头吩咐姜遗光,“拾明,你安顿好这几位施主。”   姜遗光:“是。”   老僧往另一个方向离去,姜遗光侧身对那群人道:“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他提着灯笼,向厢房走去。   那些人当着他面不好贸然说话,道谢后就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   过垂花门,一条狭长走廊,两侧灯笼轻摇,昏黄灯光摇曳在人们面上,显出几分奇诡。   姜遗光替他们安排了一人一间屋,从前往后排下,并告诉他们,房里贴了寺里的规则,还请几位施主看过后再休息。   顾敛主动要了第一间房。   推门进去,是一间不大但整齐干净的房间,各色家具事物一应俱全,姜遗光替他点上灯,告诉他桌上放了火镰后,带着其他人退出房间。   临走前,顾敛和姜遗光身后其他人对上了眼神,各自使了个眼色。   这间屋里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不过也说不定,谁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   顾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正如拾明小师父所说,柜子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寺中守则。   顾敛将桌上烛台拿过来,一条条仔细看,越看眉头越皱紧。   其他人亦是如此,他们很想打听清楚这间寺庙到底有什么古怪,可他们哪知道眼前的小沙弥也不过今天刚来,知道的事儿并不比他们多,因而问什么都只会笑着摇头。他一笑,那些人更害怕,干脆不问,分了房间后就道谢准备“睡下”。   床铺摸上去总觉得有些湿捻,散发着浓浓潮气与轻微霉味。顾敛即便在家中不大受宠,也很少睡过条件如此恶劣的床榻。湿冷寒意好似透过皮肤渗入到了骨髓中,无处可逃。   他的房间位于靠近垂花门第一间。和其他人一样,顾敛闭着眼,根本睡不着,开始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侥幸度过了好几次死劫,上一重死劫中,他差点死在那座深山里,若非他在临死前寻到关窍,诱哄另一人走了死路,他绝对活不下来。   这第五次,远比前四次死劫更加凶险,尽管寺庙给了规则,可他完全无法摸到一点规律。同行者要么经历过两三次死劫,要么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聪慧过人,难以利用。至于那位小沙弥……   顾敛总觉得……此人不能忽略。   顾敛不清楚其他人是何感想,他只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一种轻微的仿佛来自灵魂的悚然之感。   那种感觉很轻微,在姜遗光看向他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顾敛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丝古怪,他不明白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他确定,那小沙弥很危险。   时间慢慢流逝。   约摸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明瓦窗开始噼啪作响,那是夜风不断拍打的声音,逐渐大起来的雨珠哗啦啦落下,风雨交加中,顾敛渐渐察觉到了困意。   “咳咳——”   就在他完全睡过去的前一刻,他听见了一声清晰得如在耳畔的咳嗽声。   顾敛瞬间清醒过来,冷汗涔涔。   是谁?   顾敛闭紧了眼睛。   刚才那个老和尚让他们早点休息。他不知这是客气的话,还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警告,这休息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休息,他也不得而知。但顾敛没打算在第一天来时就故意做些犯禁之事,他不可能用命去试探。   咳嗽声更响,那像是一个老人得风寒后几乎喘不上气的猛烈咳嗽,间或伴随着带有浓重鼻音的长长叹息,他还听见了夹在一连串杂音中拖沓蹒跚的脚步声,往深处去。 第331章   姜遗光坐在自己房内, 点燃了三盏灯,就着灯光,他将自己的房间认认真真找了一遍,确定没有找到第四盏灯才罢手。   寺庙中的规则看似不难, 却也有不少漏洞。   例如第一条、第二条、第五条、第六条, 都提到了回到厢房的字眼, 让人感觉厢房内就是安全的,遇到了诡异事件只要退回厢房就好。   可第一条让人在子时到辰时必须在房间内休息,第五条又告知若在房间里看见第四盏灯必须立刻丢弃。那要是在子时到辰时期间发现了第四盏灯又该如何?既不能离开房间丢弃, 也不能让第四盏灯留在房间内,如果只打开门往外抛恐怕也抛不远。   关于这些灯,姜遗光也感觉奇怪。   如果房间里本身就有四盏灯,又如何判断哪一盏为第四盏?还是说只要随意丢出其中一盏即可?   再有,子时到辰时必须在房间内休息, 第二条又让人在每日辰时必须前往大殿做早课。即便能赶上这时间,在辰时刚到时便立刻前往大殿,依照第三条一旦看见睁着眼睛的佛像或是弥勒佛,就必须立刻离开, 那三遍早课是否还要继续做?没有完成又会如何?   第六条, 见到后院水井井盖打开时,必须回厢房内将所有的水倒出, 房里不能留一滴水。这一条……其实很耐人寻味。   不能流一滴水,那……人身上的水算吗?   人口里含着涎水、皮肉里裹着血水,这些都算是水, 不是吗?   同样的矛盾不少, 譬如做早课时,若是大殿中有身穿其他颜色僧衣的僧人, 二人一道念经,算不算和他同行并说话?   姜遗光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他将自己的僧衣染成其他颜色,会发生什么?   但这方法太冒险了,不能确保自己安全之前他不会贸然去做。   他比较在意纸张上被划去的污渍写了什么,违背规则后又会受到什么惩罚。   他再次找了一遍,确定房间里没有异样后,吹熄了其中两盏灯,就着剩下最后一盏和水盆里的水擦洗过脸,才彻底将灯盖灭,摸黑躺在床上。   床铺散发出轻微的霉味儿,有点潮湿,盖在身上不仅没有一点暖意,反而格外湿冷。   姜遗光没在意,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回忆。   这间寺庙,会和自己在鬼哭林地下看见的双面佛有关吗?山海镜究竟有没有将佛像中的诡异收入镜中?   他睡得并不很清醒,时刻留了心神在房间内。他总是无法完全放松下来,因为从小到大都有东西想要他的命。他一直有种隐秘的担忧——如果他睡熟了,那就是将性命寄托在并不靠得住的运气上。   半梦半醒过了一夜,夜里并没有出什么事,天渐亮,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外面逐渐明亮的天光。   当——当——   他听见厚重敲钟声在寺庙里回荡,一声声往外扩。   昨日老和尚就和他说过寺庙里敲钟的问题,到时可能也需要轮到他来敲钟。以子时为始,一声钟响代表一个时辰。   一共响了五声……辰时到了!   姜遗光睁开眼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床铺飞快铺好,穿上僧袍匆匆洗漱,环视一圈房间内确认没有第四盏灯后,将水盆端出去倒在屋后的一条水沟里,回房放了水盆关门就往大殿去。   路上遇见了其他僧人,彼此默不作声双手合十行礼罢,一道往大殿去。   来到大殿门前,姜遗光就为眼前情形惊了一惊。   他分明记得,自己昨天来时,佛龛莲花座上空空如也。   但现在……上面赫然坐着一尊金光曜曜的庞大金身像。   姜遗光匆匆扫一眼,他直觉和这佛像对视十分危险,甚至没有办法去看那佛像的面孔,总觉得看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很糟糕的事。但其他人都进入了大殿,他也只能跟着迈进去,寻了倒数第二排最后一个空位盘腿坐下。   最后一排,不出意料应该是留给那些“香客”们的。   糟糕的是,他不会念经,面前也没有经书。其他人似乎也忘了这件事,各自寻了座位坐下后开始闭目念诵,没有人在意他会不会念经。   姜遗光不得不垂着眼睛,全身心去听自己旁边的僧人念了什么东西。对方念一句,他跟一句。   姜遗光知道佛家或道家的出家人早上必须做早课,但也基本都是在丑时到寅时之间,那是天刚蒙蒙亮,正是人清醒之刻。这座寺庙却要人辰时才做早课,已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且一般而言,僧众所念经文多为《楞严咒》、《大悲咒》、《心经》等经卷。他虽不通佛法,可也知道,自己身边这人念的似乎不是什么经文。   他不知道对方在念什么,仿佛只是一堆杂乱无序毫无规律的字眼胡乱拼凑成的话,有些字音冗长奇异,不像是汉文,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但也只能跟着一句一句念。   念了没几句,昨晚投宿的一行人终于来了。   姜遗光侧头微微睇他们一眼,看见六人脸上神色都很不好看,尤其其中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她似乎受了很大惊吓。   大殿里的和尚都在念经,他们不敢发出动静,悄悄迈过门槛,顾敛就见昨日带他们进门来的那位面貌格外可怖的小沙弥坐在最后一位,侧头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坐在最后一排。   秦谨玉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她也留意到小沙弥使得眼色,冲对方浅笑一下,趁机坐在了对方身后的蒲团上。   其余五人自然不太高兴,他们感觉这小沙弥似乎和庙里其他和尚都不太一样,都想着能不能问出点什么,结果却被秦谨玉抢了先。   秦谨玉坐下后也不敢多做什么,匆匆环视一圈。   从身后看,她能看到这位小沙弥泛青头皮上没有点戒疤。他生得瘦削笔挺,活似一根干净的翠竹。   相比之下,其他僧人就瘦得有些奇怪了。简直像一群骨头架子。   秦谨玉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念经,她在家中也时常陪祖母念经,说说因果,因而虽不像正经僧尼那般,但念一段心经并不成问题。   这就苦了其他人,其余人对佛法一知半解,平日也不过说两句阿弥陀佛罢了,让他们背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问题,念经就实在为难他们。   秦谨玉将声音提高了些,又刻意念得慢几分,让坐在自己左右的两人都能听见,六人便这么你传我我传你,勉强撑过第一轮。   而后,一老僧离席,起腔唱三遍“摩诃般若蜜多”,众僧再齐唱赞谒。   秦谨玉心里放松下来。   她曾在寺中居住过,知道这是都维那唱赞谒,都维那便是一寺之中的三纲之一,为纲领执事,掌众僧进退纲纪,平日早课也多由都维那领头唱赞谒。   几人都将都维那的面孔记了下来。   赞谒过后,接下来就该是两序大众出班绕佛,即在佛前围绕散步念诵,或划圆绕,或直绕。不论如何绕佛,他们总能借这机会认一认寺庙里其他僧人的模样。   昨晚他们来迟了,只见到了一老僧和那毁了容貌的小沙弥。老僧干瘦如柴,小沙弥又面目可怖。   长长的赞谒跟唱完,果然便是东序与西序僧人起身绕佛。只是……等见到其他人面目后,秦谨玉心想,还不如不要起身呢。   从背后看,那群人已是瘦得可怕。骤然见到正脸更觉他们干瘦得不正常,仿佛全身血肉都被掏空了,只有一层人皮蒙在骨架外似的。   堂前绕佛时,这些人如一层竹竿套了青黑色僧衣在堂中晃荡,枯瘦干瘪,目中无神,活像一群惨白的幽魂环绕在大殿中,衬得那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也变得诡异万分。惊得秦谨玉微低下头不敢多看。   不光是她,其他人同样心中发毛,原因无他——秦谨玉今早就直面了诡异。   昨晚贴在他们衣柜上的寺中规则就让他们后怕不已,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解决的法子。   秦谨玉和衣而卧躺下,心里想着事情,不容易睡着。她不得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敢翻身,一直竖着一只耳朵留神听房里的动静。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亮后,她就看见,桌上原本放着的三盏灯……多了一盏。   四盏灯摆在一块儿一模一样,分不出哪一盏是后来的。   秦谨玉无比确定——自己昨晚睡前桌上只有三盏灯!她整个晚上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人开门。房里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外,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所以……第四盏灯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里?   秦谨玉越想越发毛,她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伸手捏起其中一盏,找了半天,看到屋后有一排水沟,她直接把灯扔在了那里就赶紧跑回去。   和其他人一见面,她就说了这件事。   除她以外,其他人都没有遇到怪事,房里的灯也没有突然多出一盏。这让秦谨玉如何不害怕?   其他人同样恐惧。   秦谨玉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要做什么都是大家一块儿的,今天是秦谨玉遇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他们?   绕佛后,悦众一声声儿敲引磬,都维那再次起腔念其他经文,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奇怪的是……秦谨玉发现自己听不懂都维那此刻念的经。   按理说,此刻应当念《普贤菩萨十大愿王》才是,但那僧人念的东西不仅不是她熟悉的经书,且她从未听闻过。   梵文?   不像。   秦谨玉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语言,不是官话,不是南音,并非她所听过学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她起先还觉得都维那念得抑扬顿挫带着某种韵律感,越听下去,声音就在耳边逐步变成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   像是某种似人非人的东西嘶吼、尖啸,渐渐的……变成了他们昨夜在寺门外听见的兽吼。 第332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秦谨玉就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她本就被早上突然出现的第四盏灯骇了一跳,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进入大殿后本以为会好些,可是……这都维那的念诵声让她越来越心烦意乱。   而现在,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念诵声, 已完全变成了一句又一句不详的催命恶咒。   嘶吼着、咆哮、低吼……就像他们昨夜在寺门外听到的不知名野兽不断逼近的咆哮, 让人感觉他们马上就要葬身兽口,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自己要逃跑的冲动。   早课还没有做完,她不能走……   绝对不能……   她跪坐在蒲团上,却感觉两腿发软, 无法言语的心悸感充斥着全身,让她恨不得立刻逃走。   跪坐在她另一边的范世湘察觉不对,悄悄一扯她袖子,示意她赶紧坐下。秦谨玉慢了一些,魂不守舍地重新跪坐在蒲团上, 脸色白得可怕。   蒋标跪坐在他们这一排人左数第一个,背对着大开的大门,从他这角落里能看到前方一大片枯瘦的背影。他也看到了秦谨玉满脸的惊恐。   她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蒋标不解,环视一圈后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决定安心缩头当孙子。   但就在他完全低下头的前一瞬……蒋标忽然在刹那间感觉自己看到了什么红色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   整座大殿金碧辉煌, 烛火燃烧的光照在金身佛像上又映出更多黄澄澄明亮的暗光,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但——背对着他的身着青黑色僧袍的一众僧人中,突兀地出现一道身穿赤色僧衣的僧人!   蒋标心几乎跳出嗓子眼, 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那道赤红的影子,他心里不断默念着寺里的守则,看到穿并非青黑色僧衣的僧人, 只要不和他说话, 不看他,不搭理就行了。   对, 不看他,不搭理……   蒋标也略懂些,知道佛门中僧人不得穿上色衣或纯色衣。僧衣上更是要点一块其他颜色,例如在肩头贴上一块同色同质布,又或者将新衣某处点上一块色渍,称为“坏色”或“点净”。而黄赤青黑白这五大色更是不得用于制作僧衣。   所以……就算没有寺中的规则,大殿上突然出现的身着赤色僧衣的僧人,也绝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应该……没事吧?蒋标心里打鼓。   只要按照上面的话去做就好了。   对,只要这么做就好……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秦谨玉,猜测对方是不是因为也看到了那个赤色僧衣的人才害怕成这样,但他发现秦谨玉一直低着头不断发抖,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一眼,估计根本没有发现。   蒋标右边的人是姚文衷。他秉承着多做多错的心态,进大殿后就头也不抬跟着其他人一起活动,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是以秦谨玉的害怕、蒋标的恐惧包括大殿里突然出现的红衣僧人,他全都没看见。   念诵声仍在继续,于大殿之中回荡,秦谨玉脸色越来越白,她好像下一瞬就会马上昏过去,身体不断颤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布料,呼吸急促不安,额头渗出汗水一条条往下淌。   瞎子都能看出她在害怕,她这样吓得范世湘也有几分惊恐——她宁愿面对出现在眼前的鬼怪,也不想面对这种无形的恐怖,她根本不知道秦谨玉在害怕什么,她也不敢问。   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极轻微的颤动和急促呼吸声,那是秦谨玉在害怕。   他垂着眼睛,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秦谨玉在害怕什么?   她看到了、或听到了什么?   姜遗光也发现了静静站在大殿角落里的赤衣僧人,在发现的那一刻他就立刻低下头去。他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也不敢多问。   秦谨玉也看到了红衣僧人所以害怕吗?   不像。   姜遗光能感知到身后秦谨玉的恐惧并非突然间爆发的恐惧,而是如登山一般不断攀升,越来越害怕。如果只是单纯见到红衣僧人,她不会变成这样。   除非……红衣僧人在她眼前不断发生变化?   又或者,她看到了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的事物、听到了某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再或者,她被那些东西盯上,才会感知到旁人无法感知的恐惧。   说来她刚踏进殿门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什么。   一共六个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单纯的巧合?   姜遗光心里不断思索,面上无悲无喜,都维那的念诵声作罢后,他听见身后女子猛地倒吸一口气,而后似乎……平静了下来?   都维那停止念经的一瞬间,就像猛兽张开口即将咬下的一刹那——忽然消失了。   秦谨玉松了一口气,差点瘫软下去,甚至感觉自己刚才的恐惧就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其他僧人们纷纷从蒲团上起身,以领头和尚打头转身向后,其余人紧随其后,默不作声低头往外走。   早课,结束了?   秦谨玉还有些纳闷,按理说早课结束前需顶礼三拜,再击磬三响,为何没有?   迷糊归迷糊,但她也和其他人一起纷纷跟上那些和尚。令她疑惑的是,顾敛等人走的步子极快,就好像……大殿里有什么东西一般。   从前到后的顺序分两列往外走了,他们排在最后位置,不敢和那些和尚们争先。秦谨玉也不敢回头看,伸手握住范世湘的手腕微微用力,在对方看来时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范世湘不答,往身后微一努嘴。   秦谨玉便悄悄侧头向后看去,这一眼让她心跳再次差点停滞。   人群中……站着一道红衣身影!   寺庙中所有僧人穿青黑色僧衣,若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与他说话同行。   秦谨玉捏紧了拳,不发一言。   前面的僧人们都走完了,那个容貌尽毁的小沙弥走在最后一个,而他们则还要跟在最末的小沙弥身后。   这下谁也不肯走在最后了,都想赶紧出去,几人眼神示意过后,还是让秦谨玉争了先——谁让她刚才最危险呢?要是留在最后,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听见前面一老和尚声音传来。   “拾明,你留下关门。”   那毁了容貌的小沙弥合十行礼:“是。”说罢,在门边停下。   排在两列队伍最末的恰好为一男一女,男子是顾敛,女子名叫文霁月,皆垂着头,跟在前方同伴的步伐身后,抬脚跨过高高门槛,听得这声,略放下心来。   但……就在踏出去的同时,顾敛背上忽然冒出一声冷汗。   大殿里那个红衣僧人……   它跟在自己身后,一道踏出了殿门。   其他僧人早就走远了,只有这位拾明还在,其他几位入镜人方才也慢了几步所以还停留在殿门口。   他们都看见了,跟在顾敛身后出来的红衣僧人。   不要和它说话。   不要和它同行。   不要回应它……   顾敛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当然不会自行死路去和这个鬼东西说话。可不同行这一条难办,即便他不想和这个东西一起走,那如果……这红衣僧人一直跟着自己,算不算是同行?   红衣僧人静静地站在七人之中,安静无声。   每个人眼角都能瞥到这一抹红,但每个人都不敢去看红衣僧人的模样。   一片死寂,心惊肉跳。   这时顾敛无比佩服那位拾明小师父,他定然也看见了红衣僧人,可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步子绕了一圈,来到大门左侧,将厚实的门板打开。   顾敛正愁不能甩掉红衣僧人,见状,他也上前几步,来到右侧门边,帮忙把右边的门板一并推来。   拾明小师父没有说话,恐怕他也担心不论说什么,被红衣僧人回答,那也算“搭话”。   左右两边门一道向前合拢。   顾敛在大门即将合并的门缝中,窥视到了方才僧人们匆匆离开的秘密。   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睁开双眼,含笑地注视他。   顾敛头脑嗡一声炸开一片白光,以最快速度猛地低下头。   若见佛像睁眼含笑,莫要对视、跪拜……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   他……他刚才算不算对视了一眼?   大门合上,拾明抬起比胳膊还粗的门栓,沉默地插进插销中,转身就走。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几人,示意他们跟上。   六人谁也不敢说话,下意识跟在拾明身后往后院走去。   但……令他们恐惧与绝望的是……   红衣僧人依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不论是谁,眼角余光都能瞥到那一抹红色的影子。   它到底是什么?又要做什么?   要是这个东西跟着进了厢房……   几人越想脸色越白,有这东西在,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更可怕的是,寺里规定不能与红衣僧人同行,可现在不是他们要和它同行,而是红衣僧人一直跟着他们!   拾明的步伐越走越快,袍角翻飞,似乎想借此把那个东西甩掉。其他人也加快了步子,他们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与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一直默默跟随其后的红衣僧人,步伐无声,却始终紧紧地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拾明径直拐进了后院,这时正赶上僧人们排轮值挑水,他主动道:“我去吧。”   他倒想知道离开寺庙后,这红衣僧人是不是还能跟着?它跟着的,又是谁?   幸运的是他说了这句话后,红衣僧人没有开口。   也就算不上“交谈”。   那群僧人乐得偷懒,姜遗光要主动揽活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其中一人闻言将扁担和水桶都扔在姜遗光身前:“行,你去吧。” 第333章   顾敛见拾明和那群僧人说话也没事, 心一横,道:“我也去吧。”说着上前要接过一个年龄稍长些的僧人手里的扁担。   那僧人看着他发笑,什么也不说,笑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僧人们也没反对, 只是笑着看他, 任由他用扁担扛着两个空桶跟在姜遗光身侧。   转过身后, 顾敛还是没敢和其他人说话,只顾着打眉眼官司。   一共六人,自然不能全部去打水。红衣僧人不知跟着谁, 因此……他们必须留至少一半人在寺里。   顾敛微微摇头,悄悄比出一个数字:二。   文霁月握了握范世湘的手后松开,上前一步,和同样踏出来的蒋标、姚文衷对视一眼,目光中毫不退缩。   姚文衷心里自然是他们三个男人去打水, 正好六个人,三男三女,女人留下,男人去就行。但这么一来也有问题, 留守在寺庙内未必一定危险, 出去也未必安全。他还记得昨晚在寺庙门口听到类似野兽的嘶吼。   姚文衷心里打起了鼓:去?还是不去?留?还是不留?   最关键在于红衣僧人。   他们仍不知道红衣僧人会出现于何处,又跟着他们之中哪一个人。   姚文衷咬咬牙, 撇开眼退后一步表示退让。   蒋标没有退让。   秦谨玉站在原地不动,范世湘没有争取。   文霁月和蒋标飞快对视一眼后,各自笑着上前从去打水的和尚手里接过扁担和水桶, 而后, 跟在拾明小师父身后,走在最后一位。   红衣僧人一直静悄悄站在原地, 一言不发。   每个人都用眼角余光能看见它。但每个人都不敢真正看清它的面容。他们只能看到一抹鲜红色突兀地出现在灰扑扑的众人之中,无法忽视。   它……会跟着谁?   打水的僧人们共十个,被替换了四个后,其余六个闷不做声往外走,姜遗光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顾敛、文霁月、蒋标。   秦谨玉,姚文衷,范世湘留在原地,垂眼等待。   红衣僧人没有动,仍旧停在原地。和他们一起静静地目送挑水的人们离开。   这下轮到被留下的人心里发慌了,秦谨玉本就早上受了一通惊吓,慌乱之中忙跟上不必去打水所以留下的僧人,顺着他们往二道门走去。   僧人们都不搭理他们,就像他们不存在似的,他们不说话,入镜人们也不敢说话,一路默默穿过二道门,过七佛堂,进了左边又一个新的庭院,斋堂里飘来浓浓的米粥香气。   这是要吃早食了?   入镜人们也有点饿,从大开的斋堂门口能看见里面坐了不少僧人,端着碗吃饭,带着他们来的几人也拐进来斋堂,犹豫片刻,跟着踏进门去。   奇怪的是……他们发现,红衣僧人不见了!   秦谨玉低声问:“你们看见它了吗?”   范世湘摇摇头,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它不见了。”   姚文衷提出一个猜想:“莫非是因为我们进了斋堂?”   奇怪……斋堂有什么特殊的?   秦谨玉悄悄打量四周。   和她在镜外见过的寺庙斋堂没什么区别,大门外挂一条木头所制龙头鱼身的法器,名叫鱼梆,也算是木鱼的一种,作集合僧众之用。   从大门口进来,正当中空出一条大道,左右两边整整齐齐摆了长条桌椅,散发出木头的气味,有些桌子表面还刮花蹭掉了上面的一层漆。   空出的大道最前方,挂了一块黄褐色粗布,粗布上横写着题——食存五观,下方五句五观诗,即为僧侣在用餐时应起的五种观想。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很普通,没有任何不同。   真要说起来……只能说这间寺庙不怎么讲究。秦谨玉所见的寺庙,不论是用早膳还是午膳,用膳前都需敲门口鱼梆将僧众召集来,人齐后方可用膳,且途中不得玩乐嬉闹、不得闲话。   在这里,他们却压根没有等人齐的意思,门口鱼梆似乎就是个摆设。刚才秦谨玉进来时看到它上面都积灰了!   也罢,镜中事物总是和镜外不同的,镜外寺庙也不可能睡得这么晚。辰时才起床,那还能叫苦修吗?   秦谨玉心里这么想,看后来的僧人们坐进了一块空座后,他们也忙跟着坐进去。   面前摆了空的碗筷,没多久,就有两位僧人往这边来,一人提着一个小桶。前面桶里装着米粥,后面桶里则是馒头和素包子。僧人们都不说话,只以手势示意多少,那两人就负责添在他们面前的碗盘里。   他们都没什么表示,于是第一人给他们都打了一碗粥,第二人在他们面前的碟子里放了各放了一个馒头一个包子,彼此无声相互行礼后,那两人才离开。   整间斋堂安静地只剩下咀嚼声。   没有睁眼含笑的佛像,没有莫名出现的红衣僧人。   寺规中说不允许食荤腥,不过其他僧人都在吃,想必这顿斋饭没什么问题。   一切危机似乎都藏了起来,格外平静,反而让他们更加不安,无法遏制地生出焦躁慌乱的感觉来。   用过饭后,各自收了碗筷,排成长列鱼贯而出,到斋堂后的一排水渠里洗碗。   出了斋堂到这里,僧人们才渐渐能说话。三人也趁机打听了些消息。   这条水渠挖得很长,斋堂在东边,他们住的客房在西边,水源从山顶流下蓄积到寺里,将两边都连通起来,再通过排污渠流到山下。   原本有了这条水渠,不必再打水了。可水渠的水实在少,流得也慢,烧水喝或者平日洗碗筷简单洗漱还好,若要沐浴、浇菜,就不够用了。所以才要人每天去山谷的河里挑水。   听到这儿,秦谨玉趁机旁敲侧击地向那个昨晚见过的老僧人打听起寺庙中水井一事。   “用水如此不便,为何不在寺中打一口井呢?”秦谨玉壮着胆子问道,“就算后院那口井不能用,在前院打一口,或是在寺边打口井,不是很方便吗?”   老僧阿弥陀佛一声,什么也没说,那张犹如风干的橘子皮一样褶皱的脸顺着他说话动作抖了抖。他手里的碗筷洗干净了,甩甩手,慢腾腾起身。   秦谨玉觉得自己简直能听到他身上陈旧带锈迹的骨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搀扶:“这位师父,不能说吗?”   老僧又一笑,再度念一句阿弥陀佛,摆开她的手,接过碗筷径直走了。   范世湘这才凑过来:“问不到吗?”   秦谨玉嗯一声:“都不肯说。”   姚文衷道:“我方才问过,那口井就在后面的院子,要不要去看看?”   秦谨玉犹豫:“多做多错,我们去时生了变故怎么办?”   姚文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们妇道人家就是胆子小!”   一句话把两人都得罪了,秦谨玉闻言冷笑一声:“是,你胆儿大,你自去吧。”   范世湘心里不悦,仍打圆场:“还是稳妥些,等他们回来了再说。”   *   被惦记的一行人正在河边。   一出寺庙,僧侣们就好似被抹去了一层无形的枷,说话行事都变得快活起来。   顾敛还担忧会不会听到那兽吼,但一路走来净是高旷明净的天和云,山中清冷冷凉风,草木俱是水洗过般清透,倒叫他不知不觉间心情愉悦了些,甚至有闲心去赏山中景。   即便这是死劫,总也能选择快活地死,好过每时每刻都惶惶然不可终日。   到得地方,那几个僧人指着清透几如无物的溪水哄笑起来。   “昨天就是在这儿捡到拾明的……”   “伤势还重,可能扛得起水?别走不动还要人背你回去。”   蒋标一听忙问:“捡到拾明小师父是何意?”   姜遗光已经蹲下去将桶浸在水中,一用力,“哗啦”一下提起满满一桶,溅出水花微微打湿衣裳下摆。闻言,他回头合十行礼,答道:“昨日我不慎落在溪水中受了伤,多亏师兄们救我,带我入佛门。”   顾敛一怔。   也就是说……拾明昨日才来?   怪不得……怪不得全寺上下的僧人个个皮包骨,他虽瘦,却也没瘦得那样厉害。   想到这儿顾敛禁不住又看一眼拾明,他脸上大块斑驳的伤疤,衬得那张脸阴森可怖。但若是忽视掉那些伤疤,就会发现拾明小师父生了一副好样貌。   更要紧的是……他总觉得拾明有些眼熟。   莫非在哪里见过?   想到这儿顾敛暗暗骂自己一句,镜中人都是鬼怪变出的幻象,他怎么可能见过?就算有,那也是恶鬼照着他的记忆捏出的。   看他目光出神,姜遗光出口打断:“施主?”   顾敛回过神,方才那点即将被捉住的头绪被一打断,再想不起来,跟着找了块大石头,蹲下去将水桶装满。   一用力,“哗啦”一下提上来,再挂上扁担两边的绳钩,人站在当中,使劲站起身。   挑起来的瞬间顾敛就暗道不妙。   他从来没挑过水,虽有一身力气,肩膀却是生的,骤然让扁担一压,只觉得酸痛难忍,圆滑的面仿佛生了千百根刺一般。   再看蒋标和文霁月,后者皱了皱眉忍下来,前者似也有些不适,却都比他好些。   勉强忍下疼痛往前迈一步,前后两只桶就不听使唤地一左一右摇摆晃荡,脚下不稳,差点一歪倒下去。   “哎,挑不动就倒一半吧,等会儿回去换个人来。”   “以前没挑过水吧?”   僧人们回头一看,哈哈大笑。   顾敛涨红了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以为不难的。   顾敛回到河边,提起桶往河里倒,哗哗淌水声冲起一片雪白水花,水花平静下去后,又是半桶水倒下。   罢了,他的确没做过,没什么可解释的。   僧人们背影远去,文霁月和蒋标都在不远处等他。拾明也立在原地等,瘦削的身子稳稳当当挑着两桶水,沉默地看着他。   顾敛感觉很难堪,快走几步跟上去:“好了,走吧。”   说话间,他无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拾明挑着的水桶里,水面上晃荡着一阴白的脸。   顾敛吓得猛退一步,刚想说点什么又意识过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头对文霁月和蒋标道:“走吧走吧。”   他刻意错后了一步,好和拾明的距离拉远些。   姜遗光沉默地挑着水往前走,似乎没有注意到顾敛的异常。   刚才……顾敛看了一眼他的水桶后就吓了一跳。   莫非桶里有东西?   水是从河里打上来的,他提前看过,什么也没有。   顾敛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感觉那三人在自己背后很隐秘地用口型说话,他能听到隐约气声,却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四人之间距离渐渐拉大。   姜遗光维持着自己能看见前方不远处僧侣们的距离,微微侧头看一眼,确定后面跟着的三人没有被调换,才问:“贫僧有一疑问,几位施主能否替贫僧解惑?”   顾敛道:“小师父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   他以为拾明要问自己为什么躲避了,已经打好了腹稿,不料拾明却问了另一件事。   “昨夜贫僧开门时,见几位施主神色仓皇,可是在山中遇到了什么怪事?”   顾敛一怔,又想起拾明也是昨天才到寺庙的,可能不清楚。   不对,昨晚的野兽嘶吼声那么大,他们在寺庙外听得几乎吓掉了半条命,难不成进庙之后就听不见那种声音了吗?   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确定后才答道:“昨晚,我们都听到了奇怪的野兽吼叫声,方才惊慌敲门。”   “野兽吼叫?”姜遗光疑惑反问。   他昨晚什么也没听见。   蒋标试图形容一下那种声音,可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听上去很吓人,很恐怖。然而他的言语没有办法描述出真正面对吼叫声时的万分之一。   他平常不胆小,经历过几次死劫后也不会再被普通野兽吓到。但昨晚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嘶吼,仿佛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样,只听了一下,他们当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一片发白,只想着逃跑。   “或许是山中的野兽吧,几位施主不必担忧,白日碰不上它们。”姜遗光随口回道。   他确定自己昨晚什么也没听见,这样一来,这种野兽的吼叫就十分可疑了。   只有在夜里,寺庙外才能听见的声音。   还有一种可能,因为他已经成了无名寺中的僧人,或许……平常人在夜里能听见,僧人听不见?   姜遗光决定回庙里问问济缘老僧。   他心里满腹猜想,其他三个入镜人也不例外。   顾敛还惦记着拾明身后水桶里那个阴白的脸,既想提醒对方,又想看看拾明后来会发生什么,矛盾不已。   吼叫声是什么?红衣僧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寺庙里规则若是没有完成,又会面临什么恶果?   最关键的是……这场幻境的幕后恶鬼,它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一行人挑着水进入寺庙。   住在寺里的香客们也出来了,三三两两在大雄宝殿前转悠,人不多,也个个皮包骨似的瘦削,好似骨架上蒙了一层人皮又套了一件衣裳后满地晃悠。   这座山上的寺庙离山下最近的村子也远得很,一来一回少说一日夜,山路难走又凶险,因而不少香客都选择多添点香油钱,在庙里多住几日。   姜遗光低下头,尽量不让那些人看到自己的脸,跟在僧人们身后进后院去。饶是如此,也有几个香客远远地对他指指点点,直到拐进后院才好些。   桶里的水倒入近半人高的缸中,一桶接一桶,等最后顾敛那两个小半桶也倒进去,院子里的几十口水缸总算满了一小半。   等会儿他们还得再去一趟,才能把水缸装完。   姜遗光往缸里倒水时,顾敛下意识站得远远的,一阵心惊胆战,生怕他从桶里倒出什么东西来。   站在顾敛身后的蒋标也被带着后退两步,无意间瞟过顾敛身边的水缸,旋即目光猛地一凝,头皮发麻。   水缸还没盖上盖,平静的水面映照出的倒影中,顾敛背上……背着一个红衣僧人。   那个红衣僧人……一直一直跟着顾敛! 第334章   蒋标死死憋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心里拼命喊着逃跑,可最后一点理智拉住他,让他站住了脚。   顾敛什么时候被缠上的?   那个红衣僧人为什么要缠着他?   还是不对劲,原来大家都能看到红衣僧人, 为什么突然间只能通过水中倒影看见了?因为它突然缠上了顾敛, 所以其他人都看不到了吗?   蒋标咽了口唾沫, 不敢再去看水中倒影。现在他越看顾敛给自己捏肩越感觉可怕。   他背上可是背着一个鬼啊!   蒋标想了想,决定还是试探问问:“顾兄,肩上可还难受?”   顾敛苦笑点点头:“我也没想到……”他听说没干过活的人突然做活计的确会如此, 但他以为,以为自己好歹是个男人,力气不小,不该这样才是。   但事实就是,他连文姑娘这个女人也比不过。   “要不去换姚兄来?”蒋标体贴道。   一想到他背着这个红衣僧人和自己走了一路, 蒋标就觉得心惊肉跳。   顾敛没逞强,见拾明那头已经挑了空桶准备要往外走了,略一点头:“我去找他们。”说着便急忙跑远了。   蒋标心惊胆战地揭开水缸盖瞅一眼,见自己背上没有, 安心了。   “小师父, 能不能等等,他回去换个人。”蒋标说。   姜遗光听了脚步慢下来:“请施主快些吧。”   顾敛问清后大步向客房所在处奔去, 很快到了昨夜他们休息的客房外,见到站在廊下的范世湘与秦谨玉二人,忙问:“姚兄何处?”   秦谨玉:“他要去看寺里的那口水井, 我拦不住。”   顾敛皱眉。   他和姚文衷在镜外打过交道, 知道他不是那种激进的人,甚至还有些胆怯, 在镜内也是看其他人做什么自己跟着做。   他怎么会贸然去看水井?   也罢,这事先不提,但这样一来……打水那边还缺人,需快些补上才是。   顾敛:“挑水那头需要个人替换我,二位姑娘……”   秦谨玉见他还在揉肩,似笑非笑一眼瞥过来:“我去吧。”范世湘没和她争,任她自去了。   顾敛指路后,秦谨玉就快步赶了过去。   成了入镜人之后,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同近卫们学些功夫,再加上他们身体会因为奇怪的原因要好许多,平常小病痛再不沾身,受了伤也比旁人好得快很多。是以秦谨玉对挑两桶水并不吃力。   到了地方,其他挑水的僧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只有拾明还在不远处等他们。见秦谨玉赶来,蒋标顾不得问姚文衷,急得把两边绳钩上挂了空桶的扁担往她肩上一放就不断催。   两人匆匆忙忙追上去,见他们追上来,拾明也快走几步,赶上前面去挑水的一行人。   出了寺门,继续往山谷走,秦谨玉瞧见了昨晚他们来时沿途看见的光景。   他们几人落在后面,姜遗光默默放慢几步,示意他们跟上。   姜遗光并非特地隐瞒自己身份。   一来,他的名声在入镜人中有些响,他看这些入镜人还有些紧张,不像是入镜次数多的。如果他们之中有些人对自己稍微了解些,就会发现自己会是一群人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们很难不联想到幕后恶鬼可能是自己收入镜中。   二来,他总觉得寺庙里的身份问题,有些玄妙。   寺庙里只有两种人,香客,僧人。他不清楚后续是否对香客有更多约束?如果自己和他们相认,会不会也被认为是香客?   在没有大变动发生前,维持现状未必不好。如现在,自己只要稍微给予一些关照,这群人就会自发地把自己当做寺庙里一个比较特殊的和尚,当自己问某些事时,不会隐瞒。   “这位女施主,贫僧见你早课时面色不佳,是因为昨夜休息不好么?”姜遗光和他们并行,低声问道。   秦谨玉思来想去,咬咬牙还是说:“并不是,是我,我早上……”   “我早上起来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盏灯。”   “多了一盏?”姜遗光奇道,“女施主可是做了什么事?”   秦谨玉摇摇头:“没有,我和同伴们一道来的,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后来,那盏灯被我扔了。”   姜遗光问:“不知女施主将灯扔在了何处?”   秦谨玉:“就在我们住的房间背后那条水渠里。我实在太害怕了,丢了以后才急匆匆去殿里做早课。”   说到早课……姜遗光忽然想到先前不知为什么一直被自己遗忘的一个问题。   如果所有香客房里都贴了同样的规则,为什么其他住在庙里的香客不必去做早课?   同样是香客,他们的住处也不一样。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三人。   因为是入镜人,所以他们也和普通香客不同吗?   做早课、挑水、方才他还听说这几人和其他僧人一块用早饭,斋堂里除了他们几人以外都是僧人,其余原本住在庙里的香客不见人影。   僧人们对香客的态度都称得上恭敬,且很担忧他这张脸把人吓跑。可他们又十分放心自己和入镜人们相处,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会吓着人。   两厢截然不同的态度,原因为何?   不对……他们来了以后并没有给寺里捐香火钱。   与其说他们是香客,不如说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庙里新来的僧人!那些僧人对自己的态度,和对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区别!   姜遗光低声提醒道:“几位施主若是添些香油钱,也不必做这些苦活。”   秦谨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在提醒什么?   想明白过后秦谨玉立刻空出一只手往腰间荷包摸去,里面放了两个二两的银锭还有一点碎银和铜板。她攥着那些钱,心怦怦跳。   其他人不笨,被提点一句后也反应过来,连忙从身上摸钱。   姜遗光提醒一句后就没再说话,他也不知自己的推测是真是假,但总需要这些人去试试。   他不知孟豫在镜外如何,有没有将自己的要求转达到。为防万一,这次死劫中的几人最好也要保下,让他们给近卫们带话,最好能把鬼哭林当中阵法破解的路线带出去。   实在保不住,也有其他法子。   到了溪边,姜遗光沉默着打上水来,他从小做这些做惯了,并不觉得吃力。其他三人有些勉强,但也还能撑住。   一行人挑水回去,再没听见昨夜野兽的嘶吼。   回到寺中,水倒入大缸,一缸缸水逐渐倒满。之后又被分了些砍柴、扫地、晒经书等活。   姜遗光新来,这些活自然有他的份,推不掉。   其他人学乖了,由秦谨玉带头,先去前头天王宝殿里磕头上香,之后,往功德箱里各自添了钱。   添钱后,蒋标和秦谨玉就守着正给人解签的一僧人,准备问个清楚。   文霁月则跑去后院通知顾敛等人。   她先去了客房,没找着人,又拐了好几个院子,人还没找到,想起那口井后,决定去那儿看看。   果然……   还没进去,在外面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儿的地被扫过了,干干净净没有落叶,大多数僧人不是在前面给香客们解签说因果,就是在后面埋头干活。因而水井所在院子没有多少人来。   也因此,文霁月在外就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主要是顾敛和姚文衷在吵,范世湘一旁帮腔,眉头狠狠皱起。   什么时候了还吵架?什么毛病?   踏步进去,就见偌大空旷院落中,三人都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姚文衷一口一个你少管我,格外不屑。   再看顾敛,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范世湘也气得不清,狠狠一跺脚指着姚文衷骂:“你当大家稀罕管你?没头没脑愣头青一个,就你胆儿大,就你什么也不怕,你找死别扯上别人!”   文霁月进来直接叫了范世湘小名问她:“阿囡,发生什么事了?”   范世湘冷哼:“有些人自认为胆大包天,要揭开那口井的盖儿瞧瞧。”   文霁月吃了一惊:“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姚文衷不耐烦道:“寺里只说有怪声时要回厢房把水倒了,有异响时避开,你们还不明白吗?”   “井里的确可能有东西,但它们一旦出来,那一定是去厢房。现在没有异动,说明没有危险,为什么不让我打开看看?”   文霁月越听拳头越紧。   她和姚文衷曾一块儿入过一次镜,那时也没见他这么鲁莽自大啊?相反他谨慎得很,旁人说了什么他总是愿意听的。   越想越气,顾敛也一样说不出话来,她干脆懒得解释了,快步过去绕到他身后佯装先走一步去井边,不待对方回头,文霁月便一个手刃劈在对方后颈,将他狠狠打晕。   顾敛上前一步把人接住。   范世湘吃惊地看着她,又看看昏迷的姚文衷,目瞪口呆。   “省得他坏事。”文霁月如是说,“先把他带回房里吧,我有事和你们说。”   范世湘愣愣地应下来,从另一边架着姚文衷走。   三名女子来时都不曾穿那些碍事的衣裳,相反,她们尽量做男子打扮,脚踩短靴,身穿窄袖中衫,头发也同男人一样梳个髻以方巾扎在头顶。因而范世湘此举不算吃力。   回到姚文衷所在厢房,把人往床上一扔,顾敛感觉他不太对,担心他又乱跑,干脆将他腰带解了,把他脚和床柱绑在一块儿扎个难解的结。   检查一遍房里没有第四盏灯,顾敛把他房间里的水盆也往门后水沟一泼,才放心离开。   各自回房验过没有第四盏灯后,三人聚在门外,文霁月说了香油钱一事。   “捐了香油钱,再拜过菩萨。似乎只有这样,那些僧人们才会把我们当做香客。”   他们才能和寺里其他的香客一样。   那些香客不必做早课,其他规矩……是不是也不必守?   想到这儿顾敛心头就火热起来,又看一眼姚文衷,确定他睡熟了,才要出去。   范世湘犹豫:“把他锁在这里,万一出事……”   文霁月也犹豫:“但如果他醒了还要去看井呢?”   范世湘劝道:“给他留张字条再把绳索解了吧,万一他出事,我们都担不起。”   范世湘还没有在镜里杀过人,不敢迈出这一步。   文霁月和顾敛相反,手里多少有一两条人命。范世湘争执两句,他们也不想闹得太僵,同意了她的说法。   留了字条,解了绳索,关上房门离开了。   大殿里,五人到齐,顾敛和文霁月当众给金身佛像拜下,磕头、捐钱、求签,和所有庙里的香客们一模一样。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僧人对他们态度似乎突然间变了。原本总有些爱答不理,现在每个僧人经过都要和善地对他们行礼。   “真这么有用?”顾敛不可思议。   “这样一来,是不是不必管房里的灯了?”   几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不敢回去试试。   万一呢?万一没什么作用呢?   蒋标时不时回头瞄一眼顾敛,尤其是他身后,目光简直能从他背上盯出个洞来。   顾敛又不是傻子,被一直偷看还发现不了,被瞄了几眼后回头皱眉看去:“蒋兄?为何一直看着我?”   蒋标:“……我怕你肩膀还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要不向住持拿点儿药?”   顾敛曲肘旋了下肩膀:“多谢兄台关心,已经好多了,不必再劳烦住持。”   蒋标唔一声。   左右一看,顾敛悄声问:“拾明小师父呢?”   来来去去的僧人香客像一堆堆乱晃的骨头架子,很容易就发现拾明不在。   秦谨玉道:“他去厨房劈柴了。”   厨房门口。   姜遗光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举起斧头熟练地将大大小小木头劈成合适的一块块再垒好,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厨房内。   寺中守则中有一条,寺内不得食荤腥……   即便没有这一条,寻常寺庙内的人也不会吃,更不会采买肉食或打猎,何必特地规定?   所以,很有可能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吃到“荤腥”。   至于违背的人会怎样,不得而知。 第335章   僧人们起得都晚, 辰时起来做早课,再算上挑水、解签、、念经的时间,再过不久就该午时。   姜遗光劈下最后几捆柴火,搓了草绳细细绑好, 抱进厨房去, 斧头被他放回了门背后。   厨房挺大, 被划成东西两边,东边砌了两大一小三个灶台,边上堆着药罐、铁锅、铁铲等, 两个大灶台上分别架着一个大铁锅和一个大蒸笼。小灶台上则放了口蒸锅炖汤。旁边又有各种柜子放食材,柜子旁边摆了两个大米缸。   西边则是堆得高高的柴火,整整齐齐码了半人多高,为防止干柴受潮,特地砌了离地一尺高的石台。   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 人来人去忙得很,姜遗光穿过灶边把柴堆到西边垒好,在厨房里环视一圈,怎么看都没发现异样。   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寺庙后厨。   鼻子嗅了嗅, 没闻到一点肉味。   来回搬了几趟柴火, 搬完以后,姜遗光顺道拐到昨夜入镜人们住的客房外, 见四下无人,往屋后走去。   入镜人之一的秦姑娘说她早晨将多出的一盏灯扔在了水沟里,姜遗光来到那条水渠边, 却什么也没发现。   水渠里干干净净, 只有几片落叶。   是她在撒谎吗?还是她扔了灯后被水冲走了?   不太像。   房里的灯多是铜制,较沉, 轻易冲不走。早上并没有太多的洗漱时间,即便要用水冲走,她也要打许多水才对。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某些奇怪的原因消失了?   姜遗光顺着水渠往下走,水渠一路都是干净的,只偶尔有些落叶。因天冷了,没有蚊子,从沟底飘出一些冷意来,底部被水冲刷得平滑的沟壑隐约反照出银亮的水光。   走到尽头,就被围墙挡住了。围墙下掏了方形的洞,里面打了铁网,以免有人通过这个洞钻进来。   姜遗光蹲下去试了试,那铁网牢固得很,外面有一层湿滑发腻的脏污水垢,不知多久没清理了。   没有看到灯。   秦姑娘所说的第四盏灯,究竟去了何处?   这时,姜遗光听见有人喊他,退了几步后高声回应,循着声音方向快步离开了。   厨房的人喊他帮忙,让他打水把碗筷冲干净,再将碗筷摆到斋堂中。   姜遗光照做了,提着桶来到水缸边,掀开盖拿木勺从里边舀水,一勺一勺倒进水桶里。   出乎意料的是,顾敛没多久就来了,出现在他身后。   “拾明小师父。”顾敛叫道。   姜遗光转身扫他一眼,放下木勺行礼:“这位施主,有何贵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可眉眼举止还是同一个人,没有变。   姜遗光疑心他可能被寺中的诡异缠身,不准痕迹地后退小半步。   顾敛没想那么多,悄声把自己已经奉上香油钱的事儿说了,又提及其他僧人态度变得不大一样。   他觉得可能摸到了一点什么。   捐了香油钱,才能真正成为寺里的香客。   按照拾明所说,他昨夜没有听到古怪兽吼,很有可能就是身份问题,有可能成了僧人或香客就不会听到那些怪声,也不必遵循庙里奇怪的规矩。   所以……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瞒着姚文衷。   只剩姚文衷一个人没有真正成为香客,他夜里还会听到那可怕的兽吼吗?   姜遗光瞬间明白过来刚才自己那股微妙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他们已然真正成为了寺中香客。   此时,一句话从脑海里飘过。   ……房里贴着的规章第一条,开头便是“凡入寺住宿香客……”   这样一来……规矩该从今日开始。   姜遗光隐隐感觉不妙,但没有说出口,而是先道一声阿弥陀佛,再道谢。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寺里的僧人,道一声谢也是理所应当。   顾敛连忙推辞,转而问起寺里其他香客过得如何,每天做些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贫僧不知,施主若想知道,不如去问问济缘师父。”   顾敛早就知道他才刚来,没指望从他这儿打听到,闻言笑道:“济缘师父正在给他人解签呢,我才来看看你。”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姜遗光在镜外也曾听过些禅语,装模作样和顾敛说了些因果,顾敛才问起寺里每日吃什么该问谁、房里的灯盏数又是如何定的。   姜遗光道他刚来,他房里也是三盏灯,其他人如何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至于掌管厨房采买、后院耕种的监院……他现在是个小沙弥,也问不着。反而顾敛等人还可以借这身份问问知客僧。   好在姜遗光记性好,才来一天就把寺里大大小小的僧人们都记住了,将他们的法号说给顾敛听。   说话间,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置在地上的水桶,旋即一怔。   桶里水面平滑如镜,映出……眼前顾敛背上的红衣身影。   姜遗光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顾敛说话,又道自己还需要打水,把水缸完全揭开的盖往回盖了些以免有虫落进去,就着露出一半的口不断舀水,让桶里的水哗哗晃荡,映不出人影来。   顾敛知他是委婉送客之意,说几句客套话后连忙告辞,临走前,他有点古怪地回头看一眼,见原本搭在水缸盖上的木勺放进了水桶里,漂浮在水面上。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姜遗光这才松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那红衣身影竟跟在了顾敛身边,也不知顾敛有没有受影响。不论怎样,他要尽量不和这位顾施主碰面。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水中能照出鬼影,不知其他能照出倒影的东西是不是也能。   顾敛一撩袍角踏过门槛,姜遗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皱眉。   是错觉么?   顾敛看起来瘦了一些?   *   前院,蒋标和秦谨玉等人兵分两路,一路去找香客们打听,一路则是问寺里僧人。   秦谨玉还记得那老和尚的面容,施了银子后随大流摇了签,签筒晃动时,她想起了此次镜中之行。   也不知这回死劫该当如何,她又能不能活着回去。   ……不对!她为什么要在死劫里求这回死劫的签?   想到这儿她猛地一激灵,身上冒出冷汗来,但这时恰巧有一根签从签桶中飞出,“啪”一声落在地上。   秦谨玉下意识捡起一看——“抱薪救火大皆燃,烧遍三千亦复然,若问荣华并出入,不如收拾枉劳心。”   竟是下下签。   本就隐约焦躁惶恐的心更加恐慌,她一直都很害怕。到现在,那股恐慌仿佛变成了这支细长的竹签狠狠打在她面前,叫她难以遏制地不安起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可她就是害怕,不论怎么想都心烦意乱。   夜里奇怪的兽吼、出现在她房里的第四盏灯、变得奇怪的姚文衷……   秦谨玉心里越来越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弥漫在周身,就像有一只细小的蚂蚁在皮肉底下爬,看不见,但就是让她浑身难受,焦躁不安。   一只瘦得近乎皮包骨的苍白小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支签,秦谨玉吓得差点啊一声叫出来,扭头看去,就见一年约八九岁的男孩站在自己身边,他手里看着竹签,一字一句念出来。   那男孩长得十分苍白瘦弱,整个寺庙里的人似乎都这样,就像一具蒙了皮的骨架在庙里乱晃。他穿的料子却很好,手上套金环,脖子上挂玉项圈,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衣着越华贵,越显得他的样貌可怕。   饶是秦谨玉自认为还算喜欢孩子,对这样面貌可怕的小孩也生不出半点怜爱,只觉得他可怕。   男孩念了签,咧开嘴笑:“这位婶婶,你的签不好呢。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秦谨玉抑制住恐慌,道:“没许什么愿,把签还给我吧,我再摇一支。”   男孩又一声嘻嘻笑,凑近了,一双黑白分明近乎有些发青的眼睛错不眨地觑她,有些瘆人:“我知道你们许的什么愿,可惜你这个是下下签,你的愿望不成了。”   秦谨玉强笑道:“你又怎么知道?莫非你家长辈也来这儿求过签?”   男孩吊着唇角嬉笑:“自然。”   说着,把签还给她,背过手老气横秋道:“凡来求签的,要么是求荣华富贵,要么是求好姻缘,还有家中有人生病求个平安的。甭管怎样,权力、富贵、生死、姻缘,所求也只有这些,还能有什么?”   秦谨玉没料到这个小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可惜啊,你这是下下签!”小孩哈哈笑起来,“你要求的,求不到了!”   秦谨玉本就心慌意乱,闻言懊恼道:“尽胡说!我找大师解签去。”说着就要从蒲团上坐起来。   在这时,她无意间抬头看去。   莲花座上金身佛像,右手上伸于胸前掌心向外,曰与愿印,左手垂下亦掌心向外,曰无畏印。大佛双目微睁,垂眸含笑地看着她。   秦谨玉只觉得头皮嗡一声炸开,什么也顾不上就爬起身奔向门槛外,直到跑出去老远,心口仍旧剧烈起伏,恐慌不已。   她……她算不算犯忌讳了?   她对视了吗?那算不算对视?应该不算吧?她只是看了一眼,又没有拜……   想到这儿秦谨玉打了个哆嗦,她终于意识到了规则中的古怪之处。   规则里说,不能与睁眼佛像对视。   可如果不看佛像的眼睛,又怎会知道它是否睁开了眼?一旦看了,那就能算得上“对视”。   这分明就是要让人走上死路! 第336章   秦谨玉奔到门外恰好被范世湘撞见, 后者见她这幅魂都要吓没了的样子,不禁奇道:“你做什么呢?”   又一看身后大殿,明白过来,不敢多问, 指了指门:“可是……又……又笑了?”   秦谨玉抓着她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撑住不瘫软在地, 连连点头。范世湘只觉她手冷如冰, 用力抓着她往后走。   “怎么就吓成这样了?”范世湘不解,转而说起自己方才打听到的消息。   她问了几个据说是常住在寺里的香客,他们都说自己的房里同样留着三盏灯, 同样子时睡下辰时起身,只是他们早上起来后去的地方不一样,所以才没见着。   “不一样?是怎么个不一样?”秦谨玉不解,“难道我们去的不是一个地方吗?”   “好像不是。我们今早去的是大雄宝殿,而他们去的是后头的观音殿。”范世湘说, 她也不知道庙里是什么个规矩。“他们住的地方也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住在东边,他们住在西边。”   秦谨玉慢慢回想比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般而言, 大多寺庙进山门后从外往里走一条直道进去便是天王殿(即为弥勒殿)、大雄宝殿, 再往里走便是观音殿或法堂、藏经阁、毗卢阁等。   以这些在同一条直道上的殿堂为中心,再划分东西两侧。僧人们的僧房、厨房、斋堂、库房等都在东侧。西边才是客房。   他们来的第一夜, 却睡在了东边属于僧人们的僧房里。   想到这儿秦谨玉心就怦怦跳。   既然是僧房,为什么房里规矩第一条就是“凡入寺住宿香客”?   不!不对!等等……   秦谨玉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就在刚才,她想到了一点。   “凡入寺住宿香客……”, 只有香客才要守规矩。而在捐了香油钱之前, 他们没有住在香客该住的西侧客房,也没有去香客该去的观音殿, 他们还算不上香客!   他们刚来那会儿,只能算进了寺庙,但不算寺里的人。   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成了庙里的香客。   而那个带着他们住进东边厢房,又提醒他们捐香油钱的人……   ——是拾明!   拾明到底意欲何为?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他是想要害死他们吗?   还是说,因为拾明也只是刚来,所以不懂?   秦谨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范世湘。   起了疑心后,再想起拾明,就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疑点。   他那张脸为什么如此可怖?在哪儿划伤的?她瞧着可都是新鲜的伤口。再有,其他僧人都对他们格外冷淡时,只有拾明主动凑上来。现在想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范世湘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觑一眼周围同样从大殿里跑出来的人们,小声道:“也不对啊,如果只是他一个人……”   “你还记不记得早课时大殿里摆着的蒲团?刚好最后一排,就像是专门给我们留的位置。”范世湘道,“如果只是拾明一个人的行为,他初来乍到,总不可能给我们准备蒲团吧?”   秦谨玉心里仍旧不安,她就像心口藏着急于奔出来的一匹野兽一样躁动不已,她不是没想到这个疑点,可她现在满腹恐慌急需找到一个泄洪口,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拾明,她怎么可能放过?   “照你这么说,不是拾明,还可能会是谁?”   这就难倒了范世湘,想了想,她道:“寺里所有人都有可能,不光只盯着他一个。”   她犹疑地看了一眼秦谨玉,说道:“反倒是你,最近怎么如此焦躁?都不像你了。”   秦谨玉被她说的一愣:“……有吗?”   “你自己没察觉吗?”范世湘点点她脑门,“变得都不像你了。”以前的秦谨玉可是端庄稳重,不夸张的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怎么会如此仓皇?   说了这句话,她突然一阵胆寒,心想姚文衷变得不太像他,现在怎么连秦谨玉也开始变了?   恰巧这时秦谨玉也想到了姚文衷,二人面面相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的性情似乎都在逐渐发生变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大家一起变了,还是一个接一个?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如果说秦谨玉的变化来自于她房里的第四盏灯……那姚文衷呢?他可什么都没做,他也犯忌讳了么?   “无论怎么样,先小心拾明,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秦谨玉道,旋即问,“对了,文姑娘呢?”   范世湘:“文姑娘不放心姚公子,说回厢房那边看看。”   大殿里的人几乎都跑出来了,殿门关上,秦谨玉没敢面对也殿门,拉着范世湘低头往一边走。   厢房处。   文霁月的身形从廊柱后冒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一盏湿漉漉的灯。   她捐过香油钱后很快就回来了,一路将六人的房间都摸了一遍,看过桌上灯盏,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再一看姚文衷,睡得正熟,没出事,就没叫他。   她大着胆子绕到屋后,把秦谨玉早上丢掉的那盏灯捡了回来。   但她没敢带回屋里,而是停留在廊下,小心地将那盏灯擦干净。   当她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远远躲了起来,等脚步声远去,才悄悄把灯藏在门外,自己进一间房拉开一点点窗户缝,小心地看一眼。   是拾明。   奇怪,秦姑娘不是说他去后院劈柴了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怕被拾明发现,只敢偶尔瞥一眼,都不敢细瞧,就当自己在看风景似的。   她发现拾明在水渠里摸东西,一路走到底,最后空着手回来。   莫非他也在找秦姑娘留下的灯?   文霁月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寺庙里其他僧人都没当回事儿,这个拾明小和尚为什么这么上心?还特地来跑一趟?他拿了灯想做什么?   而后,似乎有人在叫他,拾明才快步离开。等他走了,文霁月方才推门出来,捡起自己藏在门边用扫把遮住的那盏灯,眼神晦暗不明。   ……   那厢,送走顾敛之后,姜遗光低头看了一眼水桶中自己的倒影。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变化。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变得消瘦。   姜遗光闭了闭眼睛。   这是第十重劫难……他所面对的困境一定会比往日更多。而他入镜后,为了试探,似乎做错了某些事。   他明明应该和那群人坦诚自己入镜人的身份,及早告诉他们。要么就彻底隐藏,不要暴露。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留下了不少马脚。   譬如昨夜。   济缘让他带人去厢房休息,他……他没有问一句,就把人带到了空闲的僧房。直到刚才厨房里有人说话无意间谈起,他才隐约想起来,客人应当住西边客房。   等这些入镜人们反应过来,一定会怀疑他。到时即便他坦承身份也无济于事,恐怕会招来更大的怀疑。   不该这样的……他昨晚为什么问都没问一句就做了决定?就好像直觉该这么做似的……   ——他的直觉,已经在害他了么?   姜遗光提着两个水桶到厨房门口,碗筷都从橱柜里取了出来,光亮亮地摆在盆里垒了一圈,挨个放在桶里浸一浸又摆回去,圆白瓷大碗面上就多了一层水光。   端起摆满碗筷的沉甸甸的木盆,进了斋堂,从第一排开始摆放,一张条凳面前摆两套。   文霁月和顾敛都重新回到了大殿后的一处平台,远远望见了蒋标等人,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几人在小角落里围成圈,悄声说话。   蒋标刚才也去“解签”了,顺便问起寺里的规矩,僧人们却都闭口不答,好像没听见似的。   他打算过阵子悄悄混进藏经阁去,看看里面有没有记载。   不过藏经阁这地儿只有僧人能进,香客进不去。香客们要看经?藏经阁外一左一右摆了条案,比较常见得着的经书都放了几卷,其他殿堂也不缺经书。故而没几个香客想进去。   所以蒋标打算找拾明混进去看看。   他这话刚出口就得到其他三人齐齐制止,让本来想同意的顾敛惊愕了:“他做什么了?”   三女遂将自己怀疑一一道来,说罢,另两人都禁不住起了一身冷汗。   顾敛:“……不能够吧……他图什么?”也不对,除了入镜人以外都是镜里的鬼,鬼做什么都不稀奇。   蒋标还没那么怀疑,见顾敛似乎很相信拾明,才真正起了疑心。   他可是知道顾敛背上还背着那个东西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逃走。   估计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顾敛才要打消他们对拾明的怀疑。顾敛可能也和姚兄一样……早就变了。   秦谨玉问起那盏灯的去向。   文霁月冷笑一声:“他要害我们,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她问出拾明的住处后,偷偷把那盏灯放进了拾明的房间里。   怕他发现,还特地用绳子绑在床底下的床柱内侧,除非他钻进去找,否则绝对看不出来。   “如果他不点灯,恐怕也奈何不了。”蒋标道,“上面可是说了,看见第四盏灯后。”他重重地点出“看见”二字,“你藏人家床底下,他看见不了,岂不是不算数?”   文霁月满不在乎:“也只是试试而已,看他晚上怎么做吧。”   顾敛点点头:“这样也好。” 第337章   几人说话时, 不远处清脆的鱼梆声穿过重重人群散进他们耳中。他们就看见周边三三两两散落的人群尽往同一个方向去了。   “一起跟上吧,该去斋堂了。”秦谨玉望了一眼天色,冬日的太阳高悬在正当空。   “要不要叫上姚兄?”顾敛问。   文霁月眉头一皱:“我刚才去时他还在睡着,谁知道他醒来后会是什么样?”这就是反对了。   蒋标嘿笑一声:“那就这么让人干饿着?听说佛门里一日只吃两顿饭。”   文霁月斜他一眼, 冷笑:“把人叫回来要是发了疯, 你担这个责?”   蒋标连连摆手:“我的小姑奶奶, 何必这么大火气?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不叫就不叫吧。”   被他们这么一说,顾敛也觉得没必要:“那就我们自个儿去?”   秦谨玉颤声道:“文姑娘说得对,谁知道会不会出事?”   范世湘不说话。   于是一群人跟着人流往斋堂挤。这回去的地方又不一样了, 僧人们的斋堂和香客们的竟不在一处,在早上他们去过的斋堂背面的一间大堂屋。   里头同样挂着五观图,同样写着五观诗,左右两边开开道来摆了整齐的几溜儿长条桌椅,上面碗筷摆放好了, 还漾着水光。   他们不知不觉就跟过来了,其他人没什么大惊小怪,云板打响后,自顾自挑了位置坐下。五个入镜人就也拣了前后桌坐下, 偷偷看其他人。   秦谨玉仍沉浸于无休止的烦乱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可那股焦虑不安的感觉仍旧如附骨之疽, 挥之不去。   “好姐姐,又看见你了。”男童清脆声音从右侧传来。   秦谨玉吓了一大跳,猛地扭头, 就见才见过没多久的皮包骷髅一样的男孩坐在她右边, 盯着她嘻嘻笑。   他脖子上仍挂着玉项圈,底下是个长命锁。小细脖子伸长看过来, 让人几乎感觉他的脖子随时要给那粗如婴儿指节的项圈给勒断。   男孩右边也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约莫因为在寺中,没有过分打扮,但头上钗环、颈间项坠无一不彰显其家世不凡。二人约莫是母子,那妇人对秦谨玉微微一笑,一张枯瘦可怕的脸没有肉,一层皮随两边高高颧骨往上提而吊在嘴边,十分诡异:“这位姑娘好。”   说着妇人一拽小男孩:“犬子顽劣,见笑了。”五指微红的蔻丹在那双惨白干瘦的手上显得狰狞。   秦谨玉啊一声,心慌意乱道:“没有没有,令郎十分聪慧可爱。”   妇人笑得更开怀,没再说话,空荡荡套了玉镯的手爱抚着青头白面的男童,目光爱怜。   周边来来去去幽魂一样的影子穿梭,悄然无声,背后还能窥见明亮恢宏佛堂,无端让人觉得诡异又阴冷。   秦谨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没多久斋堂就彻底安静下来了,各自坐好,敛眉屏息,在一个领头老僧带领下跟着念供养谒。念完了,又有僧人提了桶和勺来香客们面前依次行堂出食。   和早上吃的区别不大,粥换成了梗米,馒头素包子窝窝头都有,还加了小菜。第一遍行堂后,秦谨玉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不剩一粒,安静坐在原地等三遍行堂完,低着头侧眼打量其他人。   悄悄打量久了,她就看出来一点不对劲。   入镜人共三男三女,姚文衷不在,蒋标和顾敛应该坐一块儿才是。可蒋标却特地坐在自己这排最左边,旁边是文霁月。顾敛则坐在前排最右边。二人座次差了一排位。   他俩也没闹矛盾啊……蒋标还一直盯着顾敛打量呢。莫非在自己不知道时又出了什么事儿?   蒋标生得高大,饭量也大,早上去挑水没吃,这会儿饿得狠了,三两下吃完,等僧人第二遍、第三遍行堂时都抬手表示要加菜。   一般人不过添一次菜,像他这样添了两次的很少,引得行堂的僧人多看了他好几眼。   香客们进食的斋堂外,姜遗光低头接过僧人手里空了的小桶,里面只有一点点米粥残渣,他提着桶放回厨房。   “拾明,怎么现在就洗?可以等其他人吃过了再洗。”厨房里有人叫他。   姜遗光蹲坐在水渠边撩一瓢水冲进桶里,丝瓜瓤伸进去刷得干干净净,他笑道:“先洗一个也不碍事。”   那人就没管他,自己端着碗同样来到缸边浇一瓢水,哗啦啦冲洗起来。   香客们的碗筷需要让人洗,僧人们自己的碗筷则都要自己洗净。   吃过午饭,姜遗光留下来洗碗、收拾厨房,忙完过后又被叫去扫地。忙碌了许久,太阳渐渐西斜。   再过一阵子,就该做晚课了。   今晚天黑,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整个下午都没见到那几个入镜人,也不知他们都在做什么事情。   趁着做晚课前最后一点时间,姜遗光拿着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慢慢扫地,他左手手肘上不小心划了道疤,一直流血,后来包扎紧了才不留。好在他一贯能忍痛,这点小伤不妨碍他扫地。   扫着扫着,来到了僧房边。   从长廊这头望了过去,一溜儿门全都紧闭着。   姜遗光不知姚文衷被他们打晕了留下,他见无人,慢慢从前往后扫,扫到屋后,来到水渠边,就着漫天赤色霞光往里看,依旧没有看到灯盏。   但这时,他感觉到一束窥视的目光一闪而逝。   猛回头去,只见窗户紧闭,何来时没什么区别,不像有人窥视的样子。   屋内,姚文衷捂住还在狂跳的心口,胸口处衣裳攥得死紧,一声不敢吭。   方才匆匆一瞥,他看见……他看见……那个小和尚背后紧贴着个红红的影子!脚不沾地的跟着他飘!   那小和尚侧转过身……即便只是侧面,姚文衷也认了出来那是谁。   整个庙里,没有瘦成骨头架子和毁了容貌的僧人也就他一个。他们早上还碰过面!   他不傻,知道拾明和尚肯定有古怪。就是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整个寺庙里的和尚都有问题。   那群人……那几个一点不顾情面,把他单独丢在房间里,是要看他死吗?   愤怒之下更饥饿,姚文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他更害怕那僧人没走远,不敢出去,捂着肚子悄悄来到角落蹲下,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天不遂人愿,他听到门外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房门被依次敲响,由远及近。   “有人在吗?”   若无人应答,那人便推门而入,不多时,再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   姚文衷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出去,那东西就来找他!   怎么办?它越来越近了!   偌大空旷庭院,拾明小师父轻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越来越近。听在姚文衷耳朵里和地府中传来的魔音也没有区别了!   慌乱之下,他原地一滚,滚进了床底。   床底下有些积灰,身下是冰凉地板,上面是散发出酸木头味的床板,狭窄又冰冷,床裙垂下来遮住,只有一点点缝隙透进光来。   “有人在吗?”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拾明已经来了。   姚文衷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侧着眼睛从床裙里的缝隙往外看。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饿的,他感觉自己手脚有点无力,刚才滚进来也有些费劲。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平躺在床底,头撇向一边盯着床裙边留开的一点点缝隙。   门被打开了。   姜遗光提着扫帚进屋,先搭了个凳子放在门边,防止门突然被关死跑不出去,才扫视一眼屋里。   没有人,什么动静也没有。   手里扫帚在地面轻扫,很快来到床边。   姚文衷从缝隙里,看到一双穿着僧鞋的脚,慢慢走来。   它在扫地。   它就是来扫地的吗?它发现我看到它了吗?   他心跳得更慌乱,生怕下一刻那床裙就被掀开,拾明那张恐怖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露出狰狞诡笑。   他害怕了。   姜遗光扫到了床边,双目微微一眯。   床边地面上的灰有点不一样。   这张床的床上被褥有些乱,床柱边还扔了一根男人腰带。   他握紧扫帚,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似的镇定地继续扫地。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应该就在床底下。   该不该掀开来看看?   他已经冒险走进了这间屋子,如果贸然掀开,会不会出事?   姜遗光沿着床轻扫地面,绕开了。   转身的那一刻,姜遗光握着扫帚的手一紧。   桌上摆了四盏灯。   他刚才进来时明明白白看见只有三盏!为什么突然多出一盏?他可以肯定刚才绝对没有人进来。   是怎么多出来的,他一无所知!   姜遗光若无其事地又随便扫了扫地,扫帚试探地往床裙里扫了点,沙沙扫地声中,他听到了底下骤然间紧促的呼吸声。   床底下的可能是个人,只是他不确定是谁,会不会就是住在这间房的姚公子。   如果是入镜人,恐怕是觉得他不对劲才躲起来窥视吧?自己刚才应该没有露什么马脚?不……也不算,他刚才在水渠边找灯,被床底下的入镜人看见了,他们一定会怀疑自己。   ……要不要杀了他呢?   又瞥一眼桌上的四盏灯,姜遗光匆匆离开,关上了房门。   他一路“扫地”,来到僧房院落大门口,时不时侧头往里看。不管房间里出来的是谁,是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都能看见。   太阳西斜后,天黑得就很快。   姜遗光立在树下,静静往里看,可那间房毫无动静,大门依旧紧闭。   召集做晚课的鱼梆声在山寺上空回荡。他该走了。   姜遗光既想留下,又不能违背,左右为难一会儿,还是提着扫帚离开,把扫帚一放就赶往大殿。正巧离去路上碰见了其他入镜人,一共五个,都往观音殿去。   只有那位姓姚的公子不在。   姜遗光一瞬间就明白床底下那个人是谁了,想了想,他快走几步上去,行礼后告诉那五个人,自己在扫僧房时偶然看见姚公子,他似乎不太好。   说了这句话后姜遗光就告辞了,他想知道这五个人会怎么做。   很有可能会一部分人去观音殿做晚课,另一部分回去看看。因为寺里并没有强硬规定香客们必须做晚课。   他很想知道,在自己房里发现四盏灯,和在别人房里发现他人房中的四盏灯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遗光和他们擦身而过,低眉垂眼。   没看错的话,这几个人都瘦了些。 第338章   正如姜遗光所想, 他们兵分两路,文霁月和蒋标打算回所住僧房看看,其他人则继续去观音殿做晚课,顺道问问能不能换房间。   如果换到香客居住的客房是不是就没那么多规矩了?几人都有这个猜测。   天黑得很快, 好在寺里处处都点了灯, 灯火通明, 黯淡的影子被拉在身前,形同鬼魅。   文霁月越走越感觉不对劲,侧头一看, 她觉得蒋标好像……在长胖?   不是错觉!蒋标肉眼可见地胖了起来,浑身就像充气似的一层层添肉。   起先还不明显,等他们从亮堂堂前头大殿来到后面没有点灯、一片黑漆漆的僧房院落外时……文霁月提起灯笼。   就着那点微光,她看到蒋标脸上肥肉已经把五官都堆得看不清了,两只眼睛也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 边走边呼哧呼哧喘气。身上穿的衣服也饱胀绷紧起来,勒出身上一道道横肉。   蒋标本就是几人中最高大的,现在简直变成了一座肉山,再也没有原来一点俊朗模样的影子。   更古怪的是, 蒋标竟然丝毫没有发现一般。他实在太胖了, 走也走不动,只能走走停停。但他竟然没觉得不对劲, 反而想着继续往前慢腾腾迈步。   “……等,等到客房,我要躺躺……”蒋标呼哧呼哧边走边说, 黏腻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 挤进下巴肉和大了两圈的粗脖子肥肉之间的缝隙中。   文霁月看着他又忌惮又恶心,就像看到一只两脚人立行走的猪。   蒋标没发现, 她不能说。   这群恶心的东西,死了也活该!姚文衷也是个蠢货,性情大变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文霁月恶毒又解气地想,最好等到了客房以后发现姚文衷死在里面,蒋标这种肥猪一样的恶心玩意儿也早早去死吧!   灯光昏暗,蒋标没看清文霁月脸色,还在美滋滋想着等会儿看过姚文衷如果没事,他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好不容易进了院门,僧房静悄悄矗立在黑洞洞夜色中,天上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黑得怕人。   文霁月就知道出事了。   要不然,姚文衷为什么不点灯?他总不至于一觉睡到现在还没醒?   等再走近些她就听到了。   过于空旷,蒋标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就十分明显。同样的,从屋里传来一阵阵什么东西在地面擦行的声音也十分明显,还有一阵阵木头吱呀的声音。   应该是透过窗户纸看见了灯光?里面传来姚文衷艰难的叫声,含含糊糊,不知在叫喊什么,约莫是在呼救。   文霁月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她知道房里不能有四盏灯,手里这个和僧人们要来的灯笼是绝对不能带进去的。但是给蒋标……   蒋标已经长到了有原来四个那么宽,衣服绷得死紧,他费劲巴拉低下头要看她,身上衣服就滋啦一声从腋下那里裂开了。   一大滩白花花肥肉猛地蹦出来,他恍然大悟,伸手费劲地在身上东摸西摸,想把衣裳拉好。但衣裳碎布料早就飘得不见了。   文霁月憎恶地看一眼他又赶紧移开眼,勉强咽下火气哄骗道:“蒋哥哥既然一起来了,不如你开门瞧瞧?妹子心里有些怕。”   蒋标不上当,声音从几乎看不见的肉缝里:“你想骗我……我可不……上当。”   粗壮的手臂伸出来晃了晃,一座白花花的大肉山慢慢往后挪。   他本就高大,现在衣服都没了,文霁月更不可能去碰他,生怕沾一手油。她憋着气把灯笼放在门外,抬脚踹开门。   一开门文霁月就傻了。   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四盏灯,不知摆了多久。   她几乎是看见的下一瞬就奔过去拿起其中一盏就要扔出去,而冲进门后来到桌边的同时,她也终于看到了一直含糊求救的姚文衷。   ——她简直认不出来那是姚文衷!   躺在床底下,鼓胀痴肥的头探出来,更加庞大的身体被牢牢压在床底下动弹不得,他只能侧着头拼命在地上蹭,肥壮五个指头都分不开的手在床下乱抓,可这些桌子床架都是钉在地面的,他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任由满脸鼓胀横肉随动作像装满水的牛肺一样晃来晃去。   床板和地面将他严严实实地夹在当中,满溢出的肥肉从床缝里溢出来?   “文姑娘……文姑娘救救我……”   凑得近了,反而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文霁月被恶心地后退两步,她手里还抓着灯,反应过来后跟碰到烧红的炭一样直接扔出了房门。   “别叫我!”文霁月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声音尖细,她看着姚文衷就好像在看什么很恶心的东西似的。   “肯定是你们两个蠢货自以为是,犯了忌讳……你们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凭什么帮你们?!就你们俩出事!其他人都没事!”   文霁月越说越气,胸中怒火不休。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怒火越来越甚,也变得不像自己。   姚文衷说话都说不出来了,听文霁月说话也含含糊糊听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文姑娘很不高兴。   眼睁睁看着文霁月走近,那张秀美瘦削的脸上因怒火格外狰狞。   她手里还攥着一盏没有点燃的铜灯,冰冷坚硬。   黑糊糊一片,放在门口的灯笼散发微光,将文霁月的影子投在姚文衷身上。   姚文衷终于感觉到了害怕……   “……啊……救……不要……”   铜灯狠狠砸下——   生死关头,姚文衷只来得及用力抽出手挡在脸上。那盏坚硬的铜灯砸在他肥厚的手背。   没有惨叫,也不疼痛,铜灯把那只白惨惨鼓胀肥厚的手背划开一道口子,而后……鲜血喷涌!   文霁月都惊呆了,很快反应过来闪身躲在门边往里看。   就跟吃鱼时戳破了鱼泡里面的气泄出来一样,姚文衷全身的肉都变成了血水一样的东西如泉涌从手背上的小口子源源不断往外喷。   他就跟被放了气一样慢慢瘪下去。   蒋标刚才挪远了几步,等他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地面积的血水已经快漫过门槛了,逼得文霁月不得不后退几步。   而瘪下去的那人,手背上血水还在喷涌,只是涌势渐缓,等汹涌血水潮汐一般毂涌着漫过门槛往外溅了几滴时,血终于流干了。   干瘦的姚文衷也终于能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他现在和寺庙里的僧人、香客没有任何区别,骨瘦如柴,身上看不见半点肉,活脱脱一层人皮包着骨架,眼窝和两颊都凹下去,瘦得可怕。   谁也看不出来他刚才还是个横竖一样宽的大胖子。   文霁月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连发脾气都忘了。   等那个浑身沾满血水,身上破碎的衣裳也被浸透、仿佛穿了一身红衣的姚文衷走到她近前……她才后知后觉地后退了一步。   “多谢文姑娘。”姚文衷咧开嘴笑道。   他就穿着这样一身血淋淋的破衣服往外走,身上淋淋沥沥滴下血水,两只血脚印踩在地面,越走越远。   蒋标也不敢拦他。   那么大一座肉山,姚文衷硬是看不见似的,出了院门,往左边拐了。   香客们真正住的客房就在那边。   文霁月盯着地面。   姚文衷留下血脚印就像被地面吸食了一样淡下去,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文霁月转过头去,发现屋里的几乎满溢出来的血水也跟被地面吸食一般飞快往下降,很快,屋子里也变得干干净净。   桌子腿、椅子腿、沾了血的床柱腿……都变得干净如新。桌上摆了三盏灯,安安静静放在那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文霁月觉得自己有点想吐,捂着嘴往后退,关上房门。   身后还有个蒋标……   文霁月看着他,明白了什么。   蒋标还在变胖,脸已经被肉堆满了,看不出原来的一点影子。他也愣愣地看着姚文衷离去的方向。   蓦地,后颈一疼,鲜血如注喷涌,将刚才插进来的簪子直接喷了出去。   文霁月早就闪身退到一边,阴冷地注视着一切。   和姚文衷一样,满身肉都变成了血水,跟熟透了的柿子似的一挤破皮,里面汁水就暴流不止。   蒋标张着嘴,肉山一样的身形飞速干瘪下去。   *   时间倒转。   大殿里,姜遗光随那些僧人做晚课,听他们念经说道。   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大殿里打坐的一众僧人中,有两个眼看着慢慢……变大了?跟吹了气一样飞快鼓起来。   原本大家都在低头各自念经,谁也不看谁。可等那两个人鼓胀到把前后左右的人全都挤下了位置,再想不发现也难。   大殿里立刻闹起来,但没有闹大,姜遗光站在门边,见那群人熟门熟路地把人带到殿外,从身上翻出一根纳鞋底用的粗针直接扎在手上,那人手里的口立刻喷出一束小血柱。   等血流干,那两人又没事了。   姜遗光低声问其他僧人:“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人冷哼一声:“估计犯了禁呗,偷吃了不该吃的。”   姜遗光点头示意明白,目光看向地面淌出的血渍。   那些血……被好似活物的地砖吸了进去,吸得一干二净。   出了这么件事,晚课也不必做了。监院说罢,带领僧众最后念了一遍经,宣告结束。   一群僧人各自起身往回走。   姜遗光走在最后。   经过刚才放血的地方时,他停了下来,左右一看无人,蹲下去细看。   的确一滴血都没了,砖缝里一点红也不见。   见四下无人,前面的人走远,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肘上的疤,伸手抠破一点痂,挤出血滴在地上。   一滴滴血渗进地砖,流下些许红印,过不一会儿,印子也消失了。   他往前走了一段,再次蹲下去,故技重施。   血同样渗进去,消失不见。   姜遗光擦干血迹重新包好,放下衣袖,若无其事往前走。   这道疤是他故意划出来的。   他在厨房门口看了很久,知道他们煮饭不会过多,算好了量。   因而正午吃饭时,第一遍行堂,添梗米饭添包子馒头。   第二遍,没吃够的再添包子馒头和小菜等等,米饭基本吃尽了。   第三遍时,就是添和早上一样的粥了。   姜遗光主动帮行堂的僧人提粥桶,往里面滴了血。   早上和他一起去打水没顾得上吃早饭的入镜人有一个个头很高大,一看吃得就多。如果他没忍住,一定会添食的。   他往粥桶里滴了一点点血,不多,搅和后赶紧送进去。   等吃完了,他又主动帮忙把桶洗干净。保管谁也查不出来。   至于还会不会有人添粥……或者他想算计的那人没有喝粥……那也无所谓,只要确保有人吃下去,他就能知道,犯了禁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他知道了。   是只有吃了“荤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只要犯忌都会变成这样?   寺里那些干瘦如骷髅的僧人香客们,他们都经历过吗?   来到僧房院外,里面已经点起了灯,一间间房亮起光。   一排亮起的灯光,中间突兀暗下去两个。   那两个人没回房吗?   姜遗光回想了一下,知道那两间房的主人是谁了。其中一个他白日还进去看过,当时他躲在床底不敢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把他当成了鬼怪一类。   另一个……他又是为什么?自己的算计真的成了吗?   姜遗光走近后,其中一扇门打开了,顾敛和文霁月从房里走出来,后者脸色很不好看,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拾明小师父打算上哪儿去啊?”文霁月张口便是阴阳怪气。   姜遗光行礼道:“施主,贫僧要回房休息了。”   文霁月呵呵笑,上下打量他:“……那就希望小师父晚上……好、好、休息。”   顾敛拉她一把,赔笑道:“拾明师父自便去吧,文姑娘今日心情不大好,还请不要同她计较。”   姜遗光目光穿过他们看到房间里瑟瑟发抖的秦谨玉,沉默不语的范世湘,又很快收回来:“无妨。”他微微躬身,合十行礼,转身走了。   文霁月刚才话头被顾敛堵住已是满肚子火,她还想拽着拾明说什么就被顾敛拦下了,眼睁睁看拾明离开,不由得更气:“你做什么?你拦着我?”   顾敛急急地压低声音:“别气了别气了,你不是说过你在他房里放了灯吗?难不成要打草惊蛇?”   文霁月脸色勉强好转,还是撑着说:“也用不着你提醒。”   顾敛好脾气地笑笑,没在意她甩脸色,后者转身进门去,看到满脸惊恐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的秦谨玉和木头桩子一样一声不吭的范世湘,更来气了。   “你怕个什么?啊?!你在怕什么?”文霁月手一指门外,“天天摆个死人脸,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再这个样子你干脆留在这儿好了,看着就不顺眼!”   秦谨玉本就瑟缩得靠着范世湘,闻言更往范世湘身后藏。   她也不想害怕,但……   文霁月想商量都找不到人,怒而摔门离去。   *   姜遗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先看了看房里,桌上只摆着三盏灯,旋即端了水盆出去打水。当然,打水后他也就着水面照了照,确保自己身后没有红色身影才放下心来。   盯着水面,默默发呆。   僧人、香客……外人……   手指沾了点水,在桌上画出三个圈,思索片刻,又添上一个圈。   如果没有猜错……   蒋标可能被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救下了,只要等明日看看有没有多出一个枯瘦如干尸的香客就好。   手指移到第一个圈。   入镜人初来时,还算不得僧人也算不得香客。   沾水划一条线拉到第二个圈,横线上写下两个字——“供奉”。   等他们交了香火钱后,僧人们才开始将他们当做香客,他们吃饭和念经的地方也变了。   又划一条线,到第三个圈。   等他们犯忌,或食荤腥,或是别的,他们就会变成今天那两个突然变肿胀的僧人一样,扎破以后……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香客。   那僧人呢?   桌上水渍渐渐蒸干了,姜遗光站起身,看向衣柜上贴着的房规。   第一条是“凡入寺住宿香客……”   既可以说纸上所有的规则都是为香客们制定的,也可以说只有第一条是给香客们定的。   香客的规则在僧人房里,属于僧人的规则……会不会在香客房间里?   姜遗光想,明日需要想办法去一趟看看。   没猜错的话,蒋公子很可能就在那儿,到时试试能不能进他房间。   他想着想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出了神,晃晃头回过神来,眉头微拧。   从前他并不会这样,不该出神时根本不会……   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环视一圈房间,那种古怪的感觉似乎被遮掩住了,无从查起。   这回的直觉,是对是错?   姜遗光不确定了。   他坐了许久才起身就着冷水洗脸漱口,简单擦洗后,上床躺下。即便心神不宁,依旧闭上了眼睛。 第339章   文霁月把灯放在拾明房里后自个儿也心虚, 回房间里上上下下搜过,床底下都扒拉了一顿,确定没有多出第四盏灯才安心。   她还有点想不明白姚文衷和蒋标是怎么回事,至于大殿里做晚课的那些和尚出的事儿……她没去大殿, 自然也不清楚。   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片万籁俱寂,她胸中怒火却愈发旺盛,只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恨不得把见到的一切都狠狠撕碎!   他们问过能不能换客房,得到的却是笑而不答。那群秃驴!根本不让他们换地方!   文霁月恨恨捶床。   他们不能换,怎么蒋标和姚文衷就可以?!难不成都要先变成那副鬼样子才行?可……可如果让她变成那副模样还不如死了算了!哪怕富态也没富态成这样儿的啊!   再给一扎,那又瘦成皮包骨了。   文霁月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 憋着一股气蒙头就睡。   睡了没多久,外头传来敲钟响,一声声儿在空旷山寺里回荡。子时到了。   文霁月不得不躺正了准备休息,临闭眼前最后瞄了一眼桌上的灯……这一眼让她睡意全无。   她桌上原先摆着的三盏灯, 现在忽然变成了四盏!   文霁月惊地从被子里跳起来, 鞋都顾不上穿抓起那突然出现的第四盏灯就要拉开门,手放在门上又停顿了。   子时到了以后, 不得离开……   她可以把灯扔出去,但谁知道子时以后门外有什么?她打开门会不会碰见什么东西?   想到这儿文霁月就一肚子无名火。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灯接二连三出现在她面前?   灯还拿在手里呢, 再不扔恐怕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文霁月狠下心闭着眼睛打开门, 一鼓作气把灯往外一砸迅速关门栓好冲回被窝。   应该没事吧?   铜质旧灯“咚”一声掉在地面轱辘往外滚,闷响让好几个没睡的人都听见了。   秦谨玉紧紧缩在被窝里, 恐惧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别找我……别找我……”   她睁着眼睛流泪,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她就是怕……   姜遗光也听见了声音,没在意,闭着眼睛默默思索。   刚才他听见了推门声和东西扔出去砸在地面的声响,不出意外,应当是有人发现了第四盏灯后急急忙忙扔了出去。   只要“发现”了第四盏灯就要立刻扔出去。   “听见了”第四遍早课声就必须立即离开。   “看见”了佛像睁眼含笑也必须立刻离开。   “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不能和他说话……   “听见”井中有异响……   大部分寺规似乎都针对于人的观感,看见、听见,若是一个瞎子或者失聪之人,看不见听不见,这样的规则是不是对他们就没用了?   如果他进入一间放了四盏灯的屋子,但是他只看到三盏,会不会也有惩罚?   想到这儿,姜遗光总觉得哪里有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最好是同他们联手离开,可他的直觉却让他在最初相遇时隐瞒了身份。到现在,他们显然已经怀疑上自己,再和他们相认,弊大于利。   姜遗光脑子里乱乱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把每个入镜人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又想着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再想到寺规,一条条想,琢磨里头深意。   最让他不解的是那些被划掉的地方。   被划去的部分……意味着什么?   夜色渐深,一群人慢慢睡熟。   第二日辰时,钟声准时敲响。   顾敛睁开眼睛坐起,侧头看去,眼前一幕令他震惊。   桌上三盏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四盏!   他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忙忙穿上鞋,抓着灯就打开门要往屋后跑,刚跑没两步差点被路上一个玩意儿绊一跤,再一看,这竟然也是一盏灯。估计是夜里被人丢出来的。   他顾不了太多,捡起灯揣着就跑到了屋后,两盏灯全都远远抛进了水渠里。   到这时,紧绷的心弦才渐渐放松下来。   顾敛抹把脸,回屋去。   文霁月环胸站在他房门口,见他回来就冷笑着挤兑他:“我又没叫你给我扔,你眼巴巴地这么心急做什么?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有问题?”   顾敛连连作揖赔不是:“没有没有,我也是想着可能是昨晚有人扔出来的,我才去帮忙丢了。”   “也是丢屋后的水沟里了?”   “是。”   文霁月冷笑,看也不看他,摔上门进去,没多久带着满脸水汽出来,看上去简单洗漱好了,叉着腰站在另两人门口。   “你们好了没?磨磨蹭蹭,有完没完?”   范世湘打开门,低头不语,安静地来到顾敛身侧。   文霁月看他这副懦弱样子就烦,但更让她烦的莫过于天天怕这怕那的秦谨玉!   这人在镜外胆子多大啊,还能拿死人头骨研究,一到镜子里就变成这种窝囊相!   她没空管那么多,踹门直接进去,一进去就看见秦谨玉瑟瑟发抖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个头,泪流满面,而桌上也摆了四盏灯。   “又是这破灯……”文霁月暗骂,抓着灯就扔出门去。   “拿去扔了!”这是对顾敛说的。   “你要赖到什么时候?要八抬大轿请你去不成?”   秦谨玉抽噎地从被窝里出来,瑟缩不已,牢牢跟着文霁月往外走,一点不敢多看。   一行人就在文霁月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前往观音殿,其他僧人香客们偶然瞟来几眼,皆没在意。   姜遗光在他们身后,低头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向四周张望。   等香客们都出来得差不多了,他终于等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姓蒋的那位公子,他也变得很瘦很瘦,和其他皮包骨的香客们没有区别,混在人群中,和人说说笑笑。   和他说笑那人姓姚,也是入镜人,他也变得如骷髅干尸也似。   看来,姓姚的那人也遇到了一样的事。   姜遗光犹豫片刻,向他们走去。   蒋标和姚文衷正说话,就见寺里的小和尚向他们走来,蒋标连忙作揖行礼:“小师父好。”   姚文衷亦如此。   姜遗光对姚文衷和颜悦色道:“见过二位施主。”   姚文衷昨天为了躲他,钻进了床底。今日一见又似乎没什么事似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正常。   搭上了话,三人不知不觉同行走着,姜遗光含笑着问他们为什么不和顾施主等人一块儿走。   姚文衷一拍脑门,奇怪道:“我这不是也没想起来吗?我竟然给忘了。”   “你说得对,是该和他们一起走,嘿嘿……”姚文衷瘦得可怕,搓着手嘿嘿笑,两只眼睛放出精光来。   叫姜遗光听着那句“一起走”,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他又试探地问起他们房里有多少灯,够不够用。蒋标没回答,只道:“够用了够用了,不够我自会去找人要。”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   姜遗光还要再问,可他们已经到了观音殿,那两人不再回答,笑着和他道别。   三人分道而行,姜遗光往前继续走。   蒋标和姚文衷刚踏进门,就见到其他四人坐在一块儿,顾敛冲他们拼命招手。   二人笑着坐过去,几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说起话来。   ……   姜遗光踏进殿门,先看了一眼佛像才来到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的那天,亲眼见到……庙宇里没有佛。   可等他剃度后,他就看见了佛。   一切看似混乱无序的事件就像一盘散落的珍珠,姜遗光总觉得该有条线能将这些事串起来。可他现在还没能摸到那根线头。   从昨天夜里回去以后,那种被蒙蔽的不安感就愈发剧烈。   早课念过三遍,姜遗光不由得就想到了寺规。   “听到”第四遍诵经时……   不对,诵经都是僧人们念诵,他们如果也要遵守规则,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害自己的事情?这样一来,会是谁在念第四遍经?   刚冒出这个想法,第三遍念经念完了,本以为都维那就该准备唱赞谒然后该结束,谁知他唱着唱着,忽然又起了个头,高亢嗓门第四次念起了经文!   姜遗光腾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拾明?你去何处?早课还没做完!”有人在身后叫他。   大殿里又传来整齐浩大的诵经声。   姜遗光头也不回,只当自己没听见。   不能回头,不能回应,不能停下脚步。尽管他非常想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跟着念,但他不能回头看。   往回折返,中途经过观音殿,那些香客们也念完经了,一个个从殿里往回走。蒋标他们几个都看见了拾明,还想把他叫住,谁知根本叫不住他,头都不抬就匆匆走了。   “这么急着去哪儿?”顾敛纳闷。   文霁月冷笑:“甭管去哪儿,昨天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说着她就快跑几步跟上去,抬手一拍,“你站住!”   拾明跟身后长了眼似的闪身躲开,脚下步子更快。   “你跑什么跑?心虚吧你?”文霁月气得跳脚。   顾敛想追上去让文霁月别生气,可他袖子又被可怜巴巴的秦谨玉拽住了,后者害怕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是死命抓着不让他过去。   “别跑……别丢下我……”秦谨玉几乎哭出声来,“很可怕……太吓人了……”   顾敛不得不哄她:“什么吓人?怎么就吓人了?”   秦谨玉只会哭,哭得久了就摇头,什么也不说,探出来的眼睛满是惊恐。   顾敛没办法,胳膊上拖着个人往斋堂去。   范世湘在一边低头揪衣裳下摆,不说话,看他俩走了,游魂似的也跟在后面走。   ……   姜遗光一路快走直直进僧房,进了院子仿佛仍能听见有人喊他,他一概不理,冲进房门就栓上了。   直到这时,那些声音才终于消失。   文霁月特地跑慢几步混在人堆里好不被发现,可等穿过斋堂后前边就没人了,她坠在后面追赶,踏进院门就听见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顿时更愤怒,冲过去砸门。   “你躲在房里干什么?你藏什么?!”又踢又踹,门板震得砰砰响。   “拾明!你给我滚出来!把昨天的事说清楚!!”   门板不怎么结实,再砸下去恐怕砸坏。姜遗光打开窗户一条缝往外看看确实是文霁月没有旁人,关上窗后,打开了门。   “这位女施主,有何贵干?”   文霁月没等他说完就拽着衣领子把人一拖,目光怨毒,伸手拍拍他那侧满是伤疤的脸:“我有何贵干?我是让你给我说清楚,你昨天做了什么?”   姜遗光任由她拉扯:“施主在说什么?”   文霁月呵呵笑,声音尖利:“你还想骗谁?昨天你不是偷偷回来在水沟里找灯?”   她的眼睛像电一样骤然放光,好像已经抓住了拾明的把柄:“你找那盏灯想干什么?”   姜遗光没料到竟然被她看见了,心里怀疑难不成他感觉到被窥视的目光来自于她?但姚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镇定道:“贫僧初来乍到,对此事有些好奇,才想查清楚。”   “自己查?他们没告诉你?”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   现在他也明白为什么那些僧人不告诉他了。   他们还不是“同类”。   就像这些入镜人,他们还没有完全变成“香客”,所以,其他真正的香客虽然不会排斥他们,但也不会完全接纳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些人,包括他自己,才会性情大变,或是越来越急迫,或是害怕、恐惧。反观那些僧人、香客,他们似乎都十分平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只要他们的情绪燥乱到顶点,就会犯错,从而主动或被动地成为寺庙中的一员。   要想知道更多,就必须变成“同类”,变得和那位蒋公子、姚公子一样才行,但这个方法太冒险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也不对……   姜遗光看着脸庞瘦削许多的文霁月,还有他自己伸出去的干瘦的手背。短短两天他们就瘦了这么多。   即便不按照那种法子,待久了,他们也会慢慢变成真正的“香客”和“僧人”,不过早晚的区别。   “文姑娘,不如进来商议……”   文霁月抬手就是一拳:“谁想和你商量?一群道貌岸然的东西!”   姜遗光挨了一拳也跟无所谓似的,忆起这群入镜人的行径,冷静地想——更糟糕的是,他们性情变得太快、太糟,即便要联手也不成了。   入镜人本就要抱团才好保命,每个人探索一部分秘密,再联合起来,就能拼凑出死劫真相。可落到这个地步,他说的话这群人未必信,这群人也变得难以成事。   文姑娘怒意上头容易坏事,秦姑娘被吓破了胆什么也做不成,范姑娘不知为何缩了许多再不显眼。顾公子又变得软弱,受控于文姑娘。   至于已经变成香客的那两人,姜遗光更是想都没想过。   第十重死劫……攻心么? 第340章   文霁月还要吵闹, 姜遗光强拽着她进了房间关上门,一手捂住她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文霁月只觉那人的手铁钳子似的牢牢卡住了,动弹不得。她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点害怕,害怕过后, 怒意更甚, 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疯狂挣扎起来, 张口就咬住了拾明捂住她口鼻的手心。   “噤声,有人来了。”刺痛传来,姜遗光任由她咬, 眼睛都不眨一下,低声劝她,撞进一双母狼一般憎恨凶狠的眼里。   门外确实有人来了,那两人行踪毫无遮掩。   姜遗光捂住文霁月将她拖到窗后躲着,打开一点点窗户缝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他并不很担心, 左右不过手掌心添道疤,但要是文霁月把他的血咽下去那么一点点……   “寺庙中禁食荤腥……”他倒想看看,对方下场是不是和那些僧人一样。   文霁月怒火攻心,竟硬生生真将他手咬破一大块皮, 腥甜温热的血一股脑涌进嘴里, 偏偏拾明还捂着她嘴,一不留神……她咽下去了一口。   姜遗光透过窗户缝看见……进来的人是蒋标和姚文衷。两人笑着往里走, 除却二人身形枯瘦外,一切和异变前没什么两样。   他们突然回来做什么?总不可能也听见了第四遍诵经声吧?   直到现在姜遗光仍不明白第四遍诵经声意味着什么,第四盏灯又意味着什么。   手里挣扎的动静小下去, 文霁月睁着眼睛, 逐渐气弱。   姜遗光随手抽张帕子堵住她嘴,才慢慢放开她。另一边悄悄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他不知道蒋标进了哪间屋子, 也不知道具体做了什么,但他能看见对方从房里出来、踩在走廊地面上时,他手里拿了……几盏灯?   奇怪,他为什么要把灯盏从那些人房里拿出来?如果他想害那些人,不应该把多余的灯放进他们房间吗?   姜遗光没想通,目视那两人一人手里捧了一两盏灯离开。   此时无人,僧房内外寂寥无声。两人身着深色长衫从空荡长廊往外走,枯瘦如干尸,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将两人吹跑,安静得瘆人。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姜遗光才关上窗,转头看向瘫倒在地的文霁月。   约莫是犯忌的缘故,文霁月在他眼前慢慢如发面馒头般膨发起来,从头到脚吹气似的一点点变大、变鼓,原本瘦得凹下去的两颊肉渐渐生出来,白生生得往下耷拉晃荡。   她的神色也一点点从怨恨变得迷离。   姜遗光只是垂头看着她,等到躺在地上的文霁月身上堆积的肉涌过膝边,他跨过对方伸出的粗壮结实的手臂,踏出门去。   当初替他们布置僧房时,他就将这群人安置在了和自己同一列。到现在他也记得每个人原本住什么房间,姜遗光打开文霁月的房门后,看见桌上摆放了四盏灯。   看来……刚才那两人没有带走文霁月的灯。   姜遗光从刚才就冒出一种古怪的想法,到现在终于能放手试一试。   他将房里的四盏灯,一个不剩,全取了出来,堆在走廊外。   而后,关上房门。   这样一来,她房里一盏灯都没有了。   倒在地上的文霁月,身上突然迸溅出大量鲜血,一股一股喷溅开来,姜遗光还没走进去就在外看见窗户上糊的浆纱都被溅出的血水绘出一幅万梅图。   他立在打开的大门不远处,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在血水中痛苦翻滚挣扎,原本迷惘的神情再度变得暴怒狰狞,复而又变得迷茫,就像身体里多了一条愤怒的灵魂不断挣扎。她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和那些和尚一样,随着鲜血喷涌,肥硕躯体飞快干瘪下去,渐渐从一座肉山变成皮包骨的枯瘦干尸模样。即便到这地步,她的血仍旧在流,一刻不停。   到最后,她张着嘴巴,双目怒睁爆凸,停留在一个将将扭曲的神情中没了气息。   姜遗光见多了死人,隔着三尺远,也能看出——   她死了。   房里一切沾着鲜血的地方都似活过来一般飞速将血迹吸湿进去,就在他面前,不出半刻钟,原本血腥可怖的一间房再度恢复得干净整洁。唯有地上一堆突兀的干尸,长发枯黄凌乱覆在干瘦头骨上,遮住半张死相扭曲的面庞。   姜遗光把她从自己房里抱了出来,蜷成一团的尸骨轻飘飘的,比一斗米重不了多少。   褪去血肉后,人的骨头也不过斗米重罢了。   他把对方尸骨放回房里,又转头要把门外的灯拿进去。可……原来放在门槛边的四盏灯,如今只剩下两盏。   姜遗光把两盏灯都拿进来,放在桌上。这种灯并非靠灯油点燃,里头贮存的是灯蜡,平日不容易泼洒出来。   放上两盏灯后,文霁月的尸骨毫无变化,仍旧是一滩皮包骨的干瘦白骨。   姜遗光吹亮火折子,试图点着灯,可这两盏灯怎么也点不着了。   因为文霁月已经死了的缘故吗?   他的视线转而投向木柜外贴着的房规,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被涂去的惩罚与第八条。他看向了第五条房规。   “其五,寺庙内所有住房内只有三盏灯,以示三皈依、三福与三藏。若见第四盏,需立刻丢弃,不得点燃。”   他早该想到,恶鬼没有这么好心,怎么可能会让他们知道遵守后就能活下去的房规?   这里……每一条内容,恐怕都有漏洞。   姜遗光知道,所有入镜人都在这次死劫中不知不觉扭曲了性情,包括他自己。   他清楚自己的为人,平日容易想得多,关键时愿意赌一把,该小心时也会小心,可在镜中却无端莽撞了许多,不少时候却又犹豫不决。   其他人的变化就更别提了,几乎像变了个人一样。   而在他们最早生出变化之前,没有人见到所谓的“第四盏灯”。   第一个看见第四盏灯的人,是秦谨玉。她因为听见兽吼、又见到第四盏灯十分恐惧,后来才会整个人都被恐惧击溃了一般再也立不起来。   可现在回想来……她是因为见到了第四盏灯才开始恐惧。还是因为恐惧,所以才会开始见到第四盏灯?   这么倒推过来,就简单许多了。兽吼就是引发她恐惧的引子。   因为恐惧,“见到”了第四盏灯,秦谨玉自然会将“第四盏灯”扔出去,这样一来,房里就只剩下三盏。房规似乎在告诉他们,维持住三盏灯这个数字,他们就不会出事。   可这“第四盏灯”真的存在吗?他们扔出去的,真的是第四盏灯?   姜遗光知道,昨天夜里文霁月扔了一盏灯,早上起来后顾敛把她的灯一并扔到了屋后。   而灯被扔走后,文霁月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再也克制不住。   姜遗光猜测,他们心智失常的源头,应当有一个“引子”,这引子初步让他们心神不宁,之后便很容易见到第四盏灯。   但第四盏灯是不存在的。   他们扔出去的,都是自己房里原有的三盏灯。   越是神志不清,越容易“见到”更多的灯,就越会将“多余”灯盏扔出去。而房里真正的灯盏越少,便越容易失去理智。如此恶性循环,等他们房里的三盏灯都被自己亲手丢掉以后……   ——他们的性命也就被自己亲手扔掉了。   所以,房规里才说明不要点燃第四盏灯。恐怕也是因为点燃后就能发现,只有三盏,没有第四盏吧?   当然,发现了这个真相后会出什么事也不得而知。   姜遗光原来只是有些怀疑,到现在终于能确定。   现在,文霁月死了,她房里的灯也终于褪去假象,只剩两盏。恐怕等住进新人后,又会变成属于房客的三盏灯。   姜遗光离开房间,关上房门,回到了自己房里。   桌上三盏灯还在,只是灯蜡少了许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卷入进去了。但他并不像其他人那么严重,这又是为什么?   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某个时间格外心神不宁,后来又突然转变了。之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姜遗光打算等再有一个入镜人回来后,用他试试,如果亲眼看见四盏灯并点燃,又是什么后果。   现在看来,这些灯更像是类似他们的性命?或用佛家中的灵魂来解释,更能说通。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什么。   灯中的灯蜡并非用之不尽,就算暂时看破了,忍着不把“第四盏灯”扔掉,等灯蜡被烧尽后,不也相当于这盏灯废弃了吗?   他的心神不宁,是因为每晚都在点灯吧?等第三盏灯也被烧尽后,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姜遗光闭了闭眼,真的觉得有些棘手了。   似乎不论怎么选都是一条错误的路,无非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这只是第五条房规,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其他七条,又藏着怎样的杀机?他又在不知不觉中触犯了多少自己都没察觉的死路?   还有……第八条,被涂去的那一条,到底是什么? 第341章   寺规中没有明确说明一定要去斋堂吃饭, 姜遗光不算太饿,便决定忍一忍。   他想起之前的疑点,认认真真把整个房间都找了一遍,连床底下也没放过, 真让他找到一盏用绳子绑在床柱底下的灯, 还特地绑在靠墙那头的床柱内侧, 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至于是谁做的……答案呼之欲出。就是不知是哪个入镜人所为。   估计想害他,却又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姜遗光从床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就离开了房间站在门外, 仔细端详那盏灯。   和其他灯盏没有任何区别,灯蜡只有轻微的燃烧过的痕迹,说明用的时间不长,很早就被放在了他的床底。   最早丢出灯的是秦姑娘,之后姚公子、顾公子和文姑娘, 他们的灯也被丢弃过,只是时间上有些对不上。   他低头仔细去闻,果真在灯盏缝隙里闻到了一点点水沟里浸泡后有些难闻的水腥味儿。   看来……很有可能就是秦姑娘的那盏灯。   姚公子的灯……他刚才进去看过,在姚公子离开僧房转入客房后, 那间房里的四盏灯变回了原有的崭新的三盏, 似乎在等下一个主人。   他站在屋外,生火点着了灯, 灯光亮起。   秦姑娘的灯,也能为自己所用么?可他的三盏灯都还在,并没有丢弃, 真要说起来……因为点燃太多次, 灯蜡被用去不少。   姜遗光拿着它有些不解。   莫非是因为文姑娘死了,所以她的灯不能再点燃。而秦姑娘还活着, 所以自己能够“得到”原属于她的灯。那如果现在秦姑娘死了,这盏灯是否也会废弃?   想了想,姜遗光决定先不冒这个险。他回头看一眼,自己房里桌上的灯都还在。   想了想,他来到秦谨玉的房间。   手里拿着的灯放在门口,而后,进门将桌上三盏灯全都点燃了。   烛光摇曳。   被点燃的灯蜡可能是他们的寿命或灵魂一类的东西,越燃烧,越少。   姜遗光伸手,手指依次从火苗尖上燎过,都能察觉到那股滚烫热意,再看照在墙上的光,三盏灯一同照亮后投射到墙面晃出三道光圈虚影,看起来都不像是假的。   不对……要看见寺中鬼怪,还有一种方法。   姜遗光端来水盆,放在桌下边缘位置,底下用凳子垫着,水盆中的水晃荡后渐渐平静下来,映照出……桌面上只有一盏燃着的灯,上头微光摇曳。其他两盏……什么也没有。   秦谨玉只丢了一盏灯,另外一盏……很有可能就是蒋标他们拿走了。   他立刻把那两盏灯扔出门去,再将门口点燃的灯拿进门放在桌上,如此一来,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两盏亮起的灯。   等他再来到门边时,果然没有找到刚才被自己扔出去的灯,一盏都没看见。   看来……果真是幻觉。   水面能够让他们看破一部分幻象,就像原来他从水里看到顾敛背后的红色虚影一般。   等下次他再见到第四盏灯,只需依次点燃,用水面一照即可。   水……这让他忍不住想起寺规中所说的水井一事。   水在这间寺庙里到底被赋予了什么样的涵义?   他离开了秦谨玉的房间,回到自己屋内。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盏归还了回去,此刻他再度隐隐感觉到了不安,有些焦躁。   他本以为看穿一条规则背后的杀机会让自己更好过一些,可仔细思索后却更加令人不快,反而更加麻烦。   灯不能多,多了必须丢弃。   也不能少,一旦少了,住在屋里的人就会立刻失去理智。   可如果一直只用自己的三盏灯,燃烧后灯蜡变少,也一样会让人失去理智。三盏灯不论是用尽还是丢弃完,都可能会置人于死地。   而如果要抢夺他人的灯,意味着自己必须少一盏。像今天这样被他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多放了一盏灯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屋里些许霉味儿经久不散,整座寺庙都是如此,不论看着再怎么华贵庄严,都能闻到仿佛从骨头缝里传出的腐朽的死气。   姜遗光深深呼吸,让自己努力镇定下来。   他必须尽快找到其他规则里的漏洞,否则……他一定会被留在这里。   *   做完早课也不过才巳时,人群散去,众香客可自便。要看看风景也好,要找师父们说说因果、解解签、看看面相也行。   文霁月不在,蒋标和姚文衷都离开了。剩余三人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在庙里闲逛。   都十分不安,可他们都不知该做什么。即便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场死劫,若是一味逃避只会死的更惨,可……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转了半天看风景,消磨了不知多长时间,转到了山门又回到观音殿。几人都不敢出门,秦谨玉不敢继续求签,生怕自己再求个下下签。顾敛听了文霁月的话,自然也不敢求。谁知道会不会求来一个更糟糕的?   就在顾敛终于忍不住要回去找文霁月时,鱼梆敲响了。   原先高高兴兴四散在庙里的香客们皆循声往斋堂去。顾敛也见到了人群中,和其他香客们没有任何区别的蒋标和姚文衷。   一愣神的功夫,姚文衷快步来到他们近前   斋堂之中,寂静庄严。   众香客安静沉默用饭,举止虔诚。一众人之中,唯有秦谨玉格外不安,跟座椅底下长了钉子似的扎得两眼泪汪汪,但她还知道这里不能发出声音,否则早就哭出来了。   范世湘沉默地吃饭、挟菜,不发一言,任由对方拽着自己衣袖又突然松开,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秦谨玉垂着头收回手,深吸口气,不让自己露出讶异的之色。   就在刚才……那么一瞬间,醍醐灌顶一般,她忽然头脑为之一清,刚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恐惧江海也消失了大半,只留下心头些微的惊惧。   她想起了一切,也没有漏掉自己前几日非常不正常的惶恐害怕——说实话她现在都奇怪,她怎么会怕成那样?   现在她虽然依旧很害怕,可到底还是能留有几分神智,没有害怕到原来那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   再一想,其他人分明也很不对劲!   秦谨玉缓过神来后就加快了速度,飞快环视一圈周围。她看见了已经变得和其他香客无异的蒋标和姚文衷,顾敛与范世湘就在身边,而文霁月……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去追那个名叫拾明的小师父,到现在都没回来。   想到这儿秦谨玉就不免惶恐,但她明白自己的惶恐是有问题的,便竭力让自己去想一些杂事,回想镜外自己的家人亲友,已逝去的祖母的音容笑貌,总算驱散了一些恐惧。   吃着吃着,忽地,秦谨玉只觉神智一清,仿佛回到了什么也没发生时的状态。   僧房内,姜遗光依旧没有离开。   依葫芦画瓢,他鉴别出了另两个入镜人房间里仅剩的灯盏。   顾公子自己丢了一盏,他房里现在只剩下一盏灯,想来也是被蒋标他们拿走的。   范姑娘好些,房里还剩两盏,少去的那盏恐怕也是被拿走了。其中一盏灯蜡还烧得只剩一半。   姜遗光拿走了她剩余那盏灯,放在秦谨玉房里点燃。   三盏灯齐齐燃烧,于阴冷幽暗房内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照着他那张可怖阴森的脸。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现在,那位秦姑娘应当恢复了神智。   他必须找一个帮手,就像曾经的李芥那样。   范姑娘看不出什么来,比其他人要稍差一些。文姑娘已经死了。而三名男子中,两个已经真正变成香客的不作考虑,顾公子……姜遗光忆起自己见过他背上的红衣倒影。   只剩下秦姑娘。   午时的钟声早在一刻钟前就敲响了,他没有回去,而是直接坐在文霁月房里等待。   不多时,果然听见他们回来的动静。秦谨玉步履匆匆,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闯进了文霁月的房间——   她差点叫出声来,被坐在屋里的拾明冷眼一扫,惊在原地。   “噤声,把门关上,我有事和你说。”姜遗光似乎知道她会来,吩咐道。   秦谨玉意识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对方似乎做了什么,她本就怀疑拾明,可对方明目张胆地表露出自己异样后,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做了。   犹豫片刻,顾敛的声音传来,秦谨玉连忙对外喊一声说自己没事,鬼使神差地,她真的听从拾明所说,将门关上,来到他对面。   门关上后,室内更昏暗,他那张可怕诡异的脸犹如苍白的幽灵,看得秦谨玉有点发毛。   秦谨玉冷静的也快,没有坐下,而是靠在门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拾明脸色不变,说出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答案:“和你们一样的,入镜人。”最后三个字轻得很,却清清楚楚传进她耳朵里。   “你……”   “我入镜时隐瞒了身份,还请秦姑娘见谅。”   秦谨玉捂着心口,久久说不出话来,关于拾明和其他僧人相比之下的特殊之处也在此刻有了解释。   “那……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要让我们住这里?又为什么提醒我们捐香油钱?”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之,一进入这座寺庙,我们都失去了一些神智。”拾明看着她,那张脸依旧可怕,可他的眼神粲然有神,诚恳真挚,不似作伪。   “不论你信不信,我没有想害你们。大家都是入镜人,只有找到幕后真相才能离开,我何必隐瞒?”   秦谨玉道:“可你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   拾明反问:“若你是我,你会说吗?”   秦谨玉哑口无言,转问:“那你为何突然和我说起……等等!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否则她怎么会突然恢复理智?   拾明点点头,将自己的推测和所作所为一一说了。听得秦谨玉出了一身冷汗,决定今晚绝不能点灯。   再点下去就没命了!   不过她也好奇,拾明这样聪明能干,反观她自己,进寺庙几天来什么也没发现。他凭什么这么费尽心思帮自己?   “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那我需要做什么?”   拾明道:“你随我出去一趟。”   秦谨玉:啊?   姜遗光没说假话,听得门口其他人陆续散开后,带着秦谨玉往外走,一直来到山门。   从山门往里看,正好能看见天王殿。大开的殿门,座上空空。   “寺里没有弥勒佛……”二人都想起了这条寺规。   秦谨玉略通佛法,想得更深一些。   寺庙入门第一尊佛为弥勒佛,因汉地通常信奉大乘佛法。按大乘佛法中的三世佛理论,可分为过去、现在、未来的纵三世佛。   其中,过去佛为燃灯佛,现在佛便是释迦牟尼佛,弥勒佛则是未来佛,即为下一位出世的佛,又称阿逸多菩萨,也叫当来下生弥勒尊佛。故而要放在寺里进门第一座,众生与其结缘,将来便能得到他的度化。   寺庙里没有弥勒佛,岂不是说寺里……没有将来?   且还有一点,弥勒佛笑口常开,大度包容,故而放在第一尊。舍去弥勒,寺里也没有睁眼含笑的佛像,意味着除去欢喜、包容,闭目意味着识人不清……是这样吗?   山门内,寂静无声,天王殿前香客很少。   拾明站在门边,示意秦谨玉出去。   后者犹豫片刻,抬腿跨出门槛。   刚踏出去她就脸色发白地捂紧了胸口,冷汗涔涔,腿一软差点跌下去,要不是姜遗光扶着她她估计就瘫在地上了。即便被搀扶着,她也腿软得几乎走不动道。   “……带我进去……”秦谨玉抓紧拾明的手臂仿佛水里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哆哆嗦嗦求他,“求你了……带我进去……”   姜遗光只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想,不是真的要杀了她,闻言拖着她跨过门槛回到寺里。   刚踏进门,浑身瘫软又紧绷心弦的人霎时又恢复了原样,兽吼声……消失了。   时隔几日,秦谨玉再次听见了恍若近在咫尺的野兽嘶吼声。她的心还在狂跳,咽口唾沫,把这事儿告诉了拾明,没有半点隐瞒。   拾明却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果然……兽吼是引发这几人丧失神智的引子,也是一个开端。   因为兽吼逼迫,他们不得不进入寺庙,又因为兽吼而初步开始心神不宁,之后各自有怎样的表现另说。等理智一步步丧失,才会听见、看见各种幻象,继而愈演愈烈。   除此外,只有正常人能听见兽吼,当理智开始崩溃后,再离开寺庙,基本就听不见了。   那他自己的引子……又是因为什么? 第342章   天王殿内依旧空荡荡。   本该摆放的四大天王像倒是在, 一左一右各两尊怒目而视正中。当中弥勒佛金身却只剩下一个空座,即便如此,座前也摆放了新鲜的时令水果与野花束,香火不息。   一股寒意忽然自背脊席卷而上。   姜遗光微微仰头望着虚空, 那里可能有一尊弥勒佛存在, 也可能没有。但他不好拿一盆水来照……不对!为什么不好?   他为什么不能用水做镜来照?早在一开始他从水里见到他人背上的红色身影时, 他就该想到这个方法才是。   现在……他一冒出这个念头,直觉便叫嚣着危险,就像他过往数次面临死境时内心油然生出的危机感那般。   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直觉, 这种类似于野兽的直觉在不少时候救了他一命。   但现在……他迟疑了。   或许以水为镜的确能看破幻象,可看破幻象后该如何做才是要紧大事。但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这重死劫幕后的恶鬼究竟有什么执念。   要是遵守规矩就能活,可谁也不知道要遵守多久,寺规里可没说时间。更不用说那些规则里暗藏的杀机,不论遵守与否结局都是个死。   秦谨玉就见拾明看着空荡荡莲花座, 少顷,扭头问她:“秦姑娘对佛法有研究吗?”   秦谨玉忙道:“略知一二。”   拾明又问:“佛门中,是否有双面佛的说法?”   “双面佛?”   “对,一面慈悲, 一面怒目, 一体双面。”   秦谨玉沉吟片刻,道:“我孤陋寡闻, 实在没有听说过。我只听闻个别寺庙中会塑造双面佛像,两佛背身相连,不论从前还是从后看都像只有一尊佛像, 但那不过是塑像, 并非真正两面佛。”   她见拾明脸色不对,问道:“幕后关窍与两面佛有关吗?”   她已经认定和自己等人比起来, 拾明很可能对幕后恶鬼了解更多,所以一开始才要隐瞒。   说不定他已经是渡过七八回的入镜人了……   拾明点点头:“想必需要去一趟藏经阁,到时还请施主一同前往。”   秦谨玉为难道:“可是……藏经阁的经书那么多,凭我们两个怎么找得到?”   拾明道:“藏经阁外有看守僧人,可以向他询问。”   秦谨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拾明作为小僧人对方不理,她便作为香客去问,遂答应下来。   二人一道往藏经阁去,今日在藏经阁外的恰巧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为姜遗光剃度的济缘师父。   姜遗光先上前行礼问好,再问佛门中是否有双面佛这一说法。   济缘同样干瘦如皮包骨,两边脸颊肉深深凹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但他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起来就……按秦谨玉的说法,多了一点善良的气息。简而言之,一看就是个好人。   “慈眉善目”的济缘看见拾明就笑了,等听拾明说了来意后,脸上笑意慢慢收敛:“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姜遗光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也慢慢、慢慢后退一步。   巨大的藏经阁就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让他二人都生出一种面对庞然大物时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来,大开的四扇门里似乎点着灯,又像是无尽的黑暗。   秦谨玉同样吓得浑身发毛,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覆在表皮上,她还记得自己不能跑,死死咬住唇站在原地露出僵得不行的笑。事实上她更奇怪自己那时竟然笑得出来。   周围还有人经过,三三两两的,却仿佛都和他们隔了一层,没人往他们身上多看一眼。   如果这老僧要显露出恶鬼相,当场杀了他们再抹去其他人记忆,实在再简单不过。甚至都不必抹去记忆,因为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本来就不是人。   但不知为什么,笑还是一点点重新回到了老僧面上。   济缘慈和道:“虽然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双面佛一说,不过……确有其事。”   自佛教传入东土汉地以来,历经许多演变,终于在这片东方国度上扎下了根,也传出不少广为人知的故事。   但……双面佛的故事,却少有人知,甚至连佛家径籍都鲜少记载。   济缘领他们进了藏书阁。   踏进足有人膝盖高的门槛,一入内便是空旷大殿,地面刻有佛家意味的繁复图案的地板,两边各有数排数列高高的从地面直接屋顶的书架。两侧窗户上镶嵌各色碎琉璃拼成的五色莲花图,阳光从小窗上照进奇异微光,如雨后新虹,洒在这片沉闷空旷的寂静之地。   共三层,当中楼道狭窄,壁上也不点灯,只有每上一层才能见到墙上凿开的方形小窗,从窗口透风透光。   藏经阁里没有多少人,济缘带他们直接上了第三层,第三层正当中也是空荡荡大堂,只摆了长条桌案,比起一楼来要小得多。正八角形的八条边上除了两边连着一上一下的楼道,剩下六边全都闭着小门,里面开了小间。   济缘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打开其中一扇门。   姜遗光和秦谨玉都没有进去,里面窸窸窣窣动静响完了,济缘拿了一卷经书出来,放在长桌上。   “贫僧只记得这一卷了,们若真要知道,就读这一卷吧……”   姜遗光和秦谨玉连忙道谢,问过能否带回房间看后,便捧着经书跟在济缘身后下楼——他们可不敢在三楼看,三楼没有窗,到时若出点什么事逃都逃不掉。   秦谨玉有些好奇地打量经书。   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即便藏经阁日日有人打扫也遮不住那股尘封多年的灰尘气息。最外印了一排小字:《佛说妙生无相众悦经》   她随家中礼佛多年,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经书。不过……佛法无边,佛门经卷浩如烟海,她没听过也是正常。   等两人特意错开,一前一后回到厢房,确认房里的灯既没有多也没有少后,就打开经书看起来了。   这卷经开头和其他经书大差不差,在姜遗光看来都是些拗口难懂的话,到后面才开始说了双面佛一事。   双面佛,一体一首,生出前后两面,背身而坐背部相连,可为一身,可为两身,每身六臂,因而双面佛共十二臂。   正面慈悲相,手持莲花、如意、金刚轮等,名为摩诃多罗佛,又称大行多罗菩萨,意为行业广大,阅世间百态参悟修成正果。   背面怒目相,手持金刚杵、宝塔、法螺等,名为萨吉谒利佛,又称大勇谒利菩萨,意为降妖除魔,无坚不摧。   秦谨玉从来没听过这两尊佛!她好奇地翻着书,目光奇异。   最妙的是,经书上称,这两尊佛彼此通识又不通识,相知又不相知。他们形影不离,却从来不知对方就在自己身后,实在叫她难以理解,无法想象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   她略同佛法也不明白,姜遗光就更不明白了。   回忆起自己在地下室见到的那尊双面佛,再对照经卷上的描述,似乎是同一尊。只是不知为什么中土少有人知这双面佛。   不过……镜内镜外本就是不同世界,镜内的经卷,很有可能就是镜外的鬼魂被收入镜中后所为。所以,这卷经书上极可能隐藏着镜外亡魂的执念。   再往后看,这卷本该庄严威肃的经书就显得恐怖起来。   佛家中常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法,也有不少由人成佛的典故,告诫百姓只要诚心向佛,就能得道。经书上所写的双面佛,原来也是一对普通人。   又不止是普通人。   他们出生在平凡人家,父亲外出时,母亲已有身孕,偶尔在外散心,忽然有一日见到一株并蒂莲生得十分可爱,便日日去,等它枯萎结出莲子后,将两个莲蓬都买下,回家一颗颗吃完了。   夜里,她梦到了满池并蒂莲,第二日,她就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是吉兆,要是这对双生子没有长在了一起,那就更好了……   背贴着背,脑袋贴着脑袋,不论从正面还是背面看都是一个完好的男孩,只是……他们好像沿着身体侧边被切了一半后又缝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拥有四只手、四只脚的怪物。   生而异相,产婆当场吓晕,母亲爬起来看见这样的怪物也吓得昏死过去。他们的父亲夜里梦魇不安,急匆匆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便将身上还带着胎血的双生子带出去,丢进一处乱葬岗。   那乱葬岗并不是普通的乱葬岗,里面埋了不少生来异相的胎儿。有的生来上唇残缺如兔子三瓣嘴,有的多了一只手或一只脚,有的身上长了一大片胎记……总之,附近所有生来异相的胎儿都被丢了进去。   但这对双生子被人捡走了。   有人专门蹲点在那儿,捡些小孩回去养,每天喂几口饭,养到三四岁大就能用做杂耍供人取乐。   这对双生子被人捡走后,那人想了个主意,等他再大些,就教他念经唱咒。   本意是要让他们打个“双面灵童”的噱头,但双生子在诵经过程中,因见识过众生苦难,他们认为无辜稚儿因前世做恶,今生残缺,才使今生受苦,便带领一众残缺孩童行善传道,久而久之竟真的堪破世间苦乐,大彻大悟,功德圆满,立地成佛。   姜遗光也听过生来残缺的事迹,柳平城就有,听说有一户人家生了死胎,但他那时的好友悄悄说根本不是死胎,而是那个孩子长得太奇怪了,所以才要丢掉。   后来,他那个好友就悄悄拉着他跑到坟地里去看。乌鸦和秃鹫正在啃食一个婴儿的尸体,他看见那具被啄去大半血肉的骸骨的手脚上,都长了六个指头。   秦谨玉看得冷汗涔涔,不敢相信双面佛原来竟是……竟是这样的,她还以为有什么缘故,没想到竟是因为生来怪相。   她信奉佛家因果之说,很快就信了佛经中所言“前世因,今世果”一说。   若不是因为前世做了恶,到地底下被阎王小鬼们清算了功德,又怎么会投胎成残缺?既是前世恶因,今生就该悔过弥补。   姜遗光却不信。   他不相信佛家六道轮回学说,不信前世与来生。而最后那双生子的“立地成佛”在他看来也十分可疑。   真是功德圆满立地成佛吗?   恐怕是被人杀死,心生怨气经久不散,才幻化出个“两面佛”吧?   毕竟……这里可是山海镜,只有人和鬼,哪里来的佛?   即便有佛,那也是鬼!   一卷经书很快看完,秦谨玉似乎懂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姜遗光还在琢磨那句“虽同身,却不通识”……   隐隐约约中,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可脑海深处似乎有东西一直阻碍着他探求真相,怎么也触摸不到那点异样的感觉。   “看完以后,我们该把这东西送回去吧?”   秦谨玉已经明白了,只有灯盏不少,灯蜡不少太多,她就能保持神智。她恨不得一直守在厢房里看着这几盏灯,但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退缩,寺规里能害死人的地方多着呢。   拾明点点头:“是,我去归还就好,劳烦你留下看着灯。”   秦谨玉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是松了口气。她实在很害怕那个济缘。   姜遗光推门离开,留下秦谨玉看着他房里的三盏灯,又竖起耳朵听自己房里的动静。   现在已经过了午膳,大家不是回房休息就是四处闲逛,她离开顾敛和范世湘后也不知他二人去了何处。   想到范世湘……又想起自己房里被夺来的属于她的灯……   秦谨玉叹了口气。   原来,不论她平时读过多少佛经,学过多少大道理,到这种时候,她还是会选择舍他人而保自己。   *   姜遗光离开僧房,手捧经书,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匆匆往藏经阁方向走去,即便听见有人叫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但……寺里的路突然变得奇怪起来,又或是其他原因。他明明是按照来时路走,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间陌生的院子。   院子空旷,左边一座低矮的钟楼,右边一株青翠绿树,树下是一口井。   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姜遗光想离开,可他转过身就发现自己身前还是那个院子,那棵树,那口井,再回头看去,前后光景一模一样。   鬼打墙么?   姜遗光心跳快了几分,握紧书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果一切都是幻象……如果是幻象……   水……   可只有井里才有水,他现在上哪儿找来水?   哪口井是真的?   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才是活路?亦或者说……都是死路? 第343章   秦谨玉有点不安地坐在房间里, 忍不住四下翻看起来。   拾明的房间和他们的房间没有任何区别,干净、空荡,没有任何多余饰物。衣柜外同样贴着一张写着寺规的纸。   秦谨玉的目光在第四条停留了一会儿。   寺里没有穿其他颜色僧袍的僧人……看见这条,她就想起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僧人。   现在回想起来, 香客们穿的衣裳也并不很鲜亮, 都是青、蓝、灰、绿一类。而他们身为入镜人, 在入镜前都做好了准备,身上带了足够的暗器和银两,自然也不会穿太鲜亮的衣物。   倒是误打误撞了……   鬼使神差地, 秦谨玉打开了衣柜,就着微光,里头东西让她差点跳起来。   ……里面……里面挂着一件鲜红鲜红的僧袍!   秦谨玉吓傻了,砰一下关上柜门就要跑,打开门的瞬间就见姚文衷站在门口, 枯瘦干瘪如干尸的一张脸对着她笑,两边嘴角几乎扬到耳际,她吓得砰一声又把房门关上了。   大概是怕到了极点,关上门后拴上门栓, 秦谨玉才后知后觉自己两条腿在发软, 浑身都在发抖。   难不成……他又把自己的灯拿走了?   秦谨玉想出去回自己房里,又不敢, 只敢趴在门边竖着耳朵听动静,至于柜子里那件鲜红色僧袍……她只能忽略,不去想。   门外人吃了个闭门羹, 丝毫没在意, 继续笑呵呵敲门。   “秦姑娘?秦姑娘你为什么在拾明的房里?”   秦谨玉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都不敢回答, 抖着手飞快把桌子椅子全都堆在门口,要不是床四条柱钉在地底,她甚至想把床也推过去。   是不是因为读了那卷书,所以它们才找上门来了?   “秦姑娘?你为什么锁上了门?”   门外传来更多人的声音,房门敲得更响,大力之下,门窗晃动发出哗哗响,贴着门摆放的桌椅也在大力拍打下在地面擦出难听的声音。   秦谨玉用力把桌椅推回去,她不敢说话更不敢开门,只能死死地顶住门,不让门口的东西闯进来。   但……即便是这样……   一只惨白的手捅破薄薄的门板,伸了进来。   秦谨玉在那一瞬间吓得头脑一片空白,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呆呆傻傻地盯着那只近在咫尺的……看起来只有一层人皮包裹的干瘦的手,手指犹如活物往下扒拉两下,往下伸去。   ……它要打开门栓!   它要进来了!!   秦谨玉一把拔出头上的簪子没命地往下刺,她头上簪子也是暗器,拨开上面玉兰花瓣就能露出一点足以划破铁板的尖刺,她发了狠不断扎着那只手,那只手却丝毫不感觉痛一般不断扭动着往下伸,刺出的疮口没有流一丁点血。没一会儿,竟反手握住了那根簪子!   门外的姚文衷叫起来:“秦姑娘,你做甚扎我?我的手可疼了。”   秦谨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簪子被夺走后,她反而冷静下来,就好像魂魄都脱离了躯体飘在上空拼命惨叫,而她的身体则冷静地堵在门口,当机立断地放弃簪子抽出腰间匕首用力削下去。   “啊——秦姑娘你干什么?”   “好痛!秦姑娘!秦姑娘……”   削铁如泥的宝刀,很轻易地削下了那东西的手指头,秦谨玉咬牙削下去,白生生一根根细指骨掉在地上,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的手掌。   她知道这样做会触怒对方……但……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地上五根手指头聚到了一起,胡乱抓着,却什么也抓不着。那只光秃秃的手掌也在虚空中扭来扭去,扭了半天,什么也抓不着。   “秦姑娘?”姚文衷还在门口叫她。   秦谨玉一声不吭,胸膛剧烈起伏,握紧了匕首死死地瞪着那个口子。   渐渐的,那只手不再扭动,慢慢收了回去,只留下门板上那个圆洞。   门外的声音也不见了,地上乱扭的五根指头也安静了下来。   可秦谨玉知道,没那么简单。它们说不定就在门外,就等着自己出门去。   厢房里估计有什么限制,它们不能直接闯进来,才会拼命骗自己开门,后来逼急了,才想着从里面把门栓打开。   但是他们不能直接“开门”闯进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房里的缘故?   毕竟拾明可是说了,他们才闯进自己和顾敛等人的房里取走了灯……   ……不对!她的灯!   她现在不在自己房间里,那群人岂不是能随意闯进去?到时把她的三盏灯全拿走,那她必死无疑!   想到这儿秦谨玉就焦躁不安,正巧这时,她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开门声。   由远及近,房门打开、合上。更近几步,打开、合上……   它们真的在拿走他们的灯!!   怎么办?   怎么办……   秦谨玉知道,一旦它们把自己房里的灯全部扔出去,她就会死在这里。   但如果自己出去,也是个死。   她没有活路了……早知道一开始,她就应该和拾明在一起,他们一起去藏经阁还经书,还能多一条生路。   秦谨玉看着那个就在自己腰际的洞,浑身颤抖着,小心地凑过去,一只眼睛贴上去拼命往旁边看。   果然……那些东西站在入镜人的房间门口。眼看着就要到她的房间了!   她快死了!   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秦谨玉无数次后悔,自己不该做入镜人,不该贪慕荣华富贵,不该受了蛊惑……她会变成什么样?   眼里含了泪,望向外面的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秦谨玉擦去眼泪,又往外看……   贴上去的一瞬间,洞口对面,也贴上一只爆凸得像金鱼一样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她的眼珠上,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她。   “秦姑娘,你为什么在拾明的房里?”   她听到有人问。   秦谨玉呆在原地,被什么东西碰到,腿一软,跌坐下去。她才发现,碰到她的东西就是那五根手指。   她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个东西还在洞口看着她,眼睛一错不眨的,好像在嘲笑,又似乎带着阴鸷的怨毒。秦谨玉分不清了,也不想分清了……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打开了衣柜,露出里面那件血红色的僧衣。昏暗室光中,这件鲜红的僧衣看着格外不详,就好像它是由血染红的一般。   “寺内没有穿其他颜色僧袍的僧人……”   如果是这样……那拾明穿上僧衣会怎样?   如果是自己穿上僧衣呢?   她将僧衣取出,毫不犹豫地把外袍脱掉,穿了上去。   腰带系紧后,秦谨玉忽然生出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她好像变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她原先站在柜子门前,方才似乎晕眩了一下,变成……她背对着衣柜门。   难道是刚才晕眩之下她转了个圈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秦谨玉就发觉门口的敲门声不见了,转头看去,那个洞还在,但……那个洞口沾满了血渍。   地上掉下刚才被自己甩出去的五根指头上也血迹斑斑。更诡异的是……刚才这些手指头皮包骨也似的,可现在,这些手指头上包着血肉,跟活人的手指无异。   这是怎么回事?   秦谨玉有些不解,她觉得似乎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她关上柜门,目光下意识停留了一刹。   柜门上那张写了规则的字条还在,可上面的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秦谨玉心砰砰跳起来,连忙凑近了细看。   其一,凡本寺僧人,一人一间厢房,不得共住,子时至辰时不得在房中休息,不得离开,违者(后面字迹也和原来一样剜去一块,看不清)   其二,每日辰时请前往大殿做早课,早课诵经必须诵读四次,不能少读。若第三遍诵经就停下,立即退出大殿并回厢房,莫要回头,莫要停下脚步,不要回应任何呼唤声。   其三,寺庙里所有佛像皆睁眼含笑,天王殿内设一弥勒佛,没有四大天王。若见佛像怒目而视,莫要对视、跪拜、上香。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切记!不能祭拜,否则……   和原来的一样,“否则”二字后也有大团墨渍涂抹,隐去了违规后果。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红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其五,寺庙内所有住房内不必点灯。   若见灯盏,需立刻丢弃,不得点燃。   其六,寺庙后院水井可用。若听见井中有异响,不必担忧,若看见后院水井井盖封闭,需想办法打开。   其七,寺中香客可食荤腥……   后半截话以红墨凌乱涂去,看不清底下字迹。   最后一条第八条寺规,同样被完全涂去。   秦谨玉看着眼前的寺规,只觉十分奇怪,好像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她再看一眼房里,果然……她原先把桌子挪到门边,担心灯会掉地上摔坏,就把灯放在了地上。但现在,那三盏灯都不见了。   实在太古怪了……   直到现在,秦谨玉才感觉到有几分安心。她确定现在的确已经安全了,又贴着那个洞看了看,这才打开门来。   门外无人,往长廊两边看看,秦谨玉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原来的寺庙就像……覆盖了一层灰扑扑的面纱一样,所有人都是灰扑扑、白惨惨的,干瘦如骨。但现在,她看见的每个人都……都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一切似乎都被洗去了一层灰,变得干净鲜亮,窗瓦明净。与之相反的……是天空和周围树木草地,原本翠绿葱郁的绿树碧草,此刻如秋叶枯黄。   走廊最尽头,姚文衷和蒋标说说笑笑走来。   他们穿着入镜时那身干干净净的衣服,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自己才见过的可怕如干尸的样子。   见到她,蒋标奇道:“秦姑娘,你怎么脸色这么憔悴?”   秦谨玉不知说什么好,努力扬起嘴角,干笑一声,道,“可能昨夜没睡好吧?”   顾敛也推开房门走出来,他脸色同样憔悴,有一点失魂落魄,可又比前两日自己看见的好些。他上下打量一眼秦谨玉,关切道:“秦姑娘,还是能听到那兽吼声吗?”   秦谨玉点点头:“也没什么大事,我转一转就好了。”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好像颠倒了过来。   她猜出了点什么,但……正是因为她猜测的那个可能性太过骇人,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秦谨玉决定去找拾明说个清楚。   眼前这几人……就算表现得再正常,她也不敢相信了。   拾明,拾明会不会还在藏经阁?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秦谨玉扭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重新进了拾明的房间,她试图把柜子上那张纸撕下来,可怎么撕,那张纸都牢牢地贴在柜门上,稍用力一点就容易撕破。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试一试,同样撕不下来。   “秦姐姐这是怎么了?”范世湘的声音传来,质问三个男人,“你们没说什么不好听的吧?”   姚文衷连忙道:“好姑娘,我们哪儿敢啊?她可能又受了些惊吓吧。”   正说着,秦谨玉就从自己房里跑出来,头也不回往外跑去。   一路上,那些僧人……来来往往的僧人,全都穿着红衣!鲜艳红衣来来去去,犹如一道道厉鬼红影,十分刺目。   秦谨玉不敢和他们搭话,一路狂奔来到藏经阁门前,她心口还在狂跳,望着大门半天,一咬牙,往里走去。   身着红衣的济缘坐在门边,和原来那幅可怕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看上去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秦谨玉却无法忘记他原来的样子,她走过去行了一礼问:“这位师父,您还记得我吗?”   济缘转头看她一眼,笑道:“女施主,贫僧当然记得,那卷经看完了吗?”   秦谨玉道:“看完了,也托拾明小师父送还。他现在还没有送回来吗?”   济缘摇摇头:“拾明还未归还。”   秦谨玉就知道,他估计是在路上出什么事了。   道谢后,秦谨玉折返回去一路找。   一路热闹非凡,香客不多,却个个喜笑颜开,排着队在各个殿门口准备烧香拜佛,走在路上都能听见他们热闹的议论声。   一个小孩儿拍着巴掌跑,不小心撞上她。秦谨玉低头一看,那小孩衣着华贵,青头白面,脸颊圆润泛红晕,气色极好。   正是她在求签时碰见的怪孩子。但现在看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孩童罢了。   一路走一路看,自己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去。秦谨玉一个殿又一个殿找,可这座寺庙太大了,她根本找不齐……   在某个瞬间,寺规……那张纸上的内容忽然浮现出来。   秦谨玉一拍脑门,提起有些长的僧袍袍角就往某个小院去。   后院有一口水井,现在的她可以去,但拾明不能去。如果拾明真正遇到了什么危险,也只可能在那里!   果不其然,秦谨玉在离小院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远远看见了拾明。   秦谨玉抑制不住喜悦,高声叫他一句。后者没回应,与此同时正正好踏出了门槛。   但令秦谨玉十分奇怪的是……   他是正面踏出的门槛,但……踏出来以后,他就背转身去,往自己所在方向一步步走来。   从背面看,他浑身枯瘦,和原来那些皮包骨的僧人们好不到哪里去,垂着头,毫无生气地背对着她,慢慢往前走。   若不是秦谨玉方才生死关头突破了自己胆量,她现在恐怕早就跑了。她死死控制住两条腿让自己别倒下去也别发抖,装作一切正常地问背对着站在她面前的拾明:“拾明师父?你怎么了?”   背对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换上了一身红衣的拾明低着头:“没什么。”   这回又很不一样了。   其他人都喜笑颜开,气色极好。可眼前的拾明即便背对着自己,也能透过僧衣看到他瘦到两边高耸凸起的肩胛和瘦到不正常的两边手臂。   ……是垂下的。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奇怪,那卷经书去哪儿了?   ……   姜遗光并不知秦谨玉在厢房里会遇到什么。   他不知为什么就走到了有水井的院子里来,前后都是死路一般,不论往前还是往后都在靠近那口井,他试探着走了几步,却离那口井越来越近。   还听到了井下隐隐约约的怪响……   若听得井中异响,不要靠近,立刻离开禀明方丈。   可如果不靠近,就听不见井里的异响。这条规定不也是自相矛盾吗?   姜遗光当然不想靠近,但越要离开就越离不了。他干脆站着不动了。   不像是完全的鬼打墙,更像是他不知不觉往井口走。   想到这儿,姜遗光重新翻开了手中经书。   经书里说过,双面佛,一体两面,通识又不通识,共知又不共知。   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抬头看向面前水井。果然,他站着不动时,水井并没有靠近。于是……他又转过身去,这回再次看到了水井。   他原来的发带用不上后就一直缠在手肘上,解开以后团成一团,扔了出去,轻飘飘落在离自己三尺远的地面上。   紧接着,他转过身,也看到了那根发带。   一模一样的小院水井,一模一样的发带,他反复看见了两次。水井和发带并没有变化,也没有增多。   不过是当他转过身时,“背面”的他就看到了相同的景,仅此而已。   双面佛,佛为一体两面,焉知人没有?   姜遗光回忆起自己刚开始进入小院门口的方向,站定了,又转过身,此时的他仍旧能看到水井。   但他明白,自己现在应当是“背对”着水井的,只是背面的自己也睁开了眼。   他闭上眼睛,再转过身,视线一片黑暗,抬腿往后走去,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睁开眼睛。   果然,他离那口井远了。   他闭上眼睛接着倒退着走,估摸着差不多了,抬腿跨过门槛。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果然走了出来。   远处传来秦谨玉的声音。   姜遗光这才重新转身,恢复正常的样子向那个方向快走几步。   但秦谨玉不知为何,也背对着他。   姜遗光站在她身后,秦谨玉没有转身,她的声音从口中传来:“拾明师父,你怎么了?”   姜遗光不动声色道:“没什么。”   秦谨玉背对着他绕了拾明半圈,来到他身后。   姜遗光一动不动,任她走到自己背后,她十分奇怪,微微后仰着身子似乎要看自己的……后脑?   不对。   姜遗光刚才猜测,自己此刻背上有个人或者有个什么东西。秦谨玉眼里看到的,很可能就是背上的“人”。   或许,现在的秦谨玉看不见真正的自己,所以才会把背上的那个东西,当成了拾明。   秦谨玉大着胆子走到拾明身前,俯下腰去看对方低下的脸,看清后不免吃惊。   拾明脸上的伤疤不见了!虽枯瘦,却露出了原来的好样貌,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这真的是拾明吗?   秦谨玉忍不住问:“拾明,你脸上的疤怎么没了?还有,那卷经呢?我们该还回去了。”   姜遗光一怔,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仍旧能摸到嶙峋不平的伤疤。而那卷经更是好好地拿在他手里。   秦谨玉看见的不是他。而他现在看见背对自己的秦谨玉,是真的秦谨玉吗?   恍然间,他明白了什么。   秦谨玉问出那句话后,拾明就沉默了,她有点不安,担心自己问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拾明也没有突然发难,他只是平静地说:“秦姑娘,和我去一个地方吧。”   她心惊胆战地跟着走了,对方背对着走路让她怎么看都觉得古怪,又不好说破。   等到了地方,秦谨玉觉得十分奇怪。   竟然是厨房外边。   拾明背走着到了水缸边,揭开盖,示意她过来。   秦谨玉走过去,果真看到水面上照出自己憔悴苍白的脸,十分消瘦。   拾明背对着水缸站在她身边。   但……   秦谨玉心跳快了几分。   水缸里,照出了拾明的正面。他脸上仍旧带着伤疤,他还穿着青黑色僧衣,他根本没有穿上红衣!   青黑僧衣、面带疤痕的拾明,和自己一样照着水面!   “你看见了什么?”水面上映出拾明嘴巴一开一合,问她话。   秦谨玉怔怔回答了。   她就见拾明又背过身去。   这回……照出另一张,没有疤痕、身穿红衣的干瘦身影。   也是拾明。   秦谨玉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忽然连忙起身转个弯,照向自己背后。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而拾明也转回身来,那张带着伤疤的脸平静地说:“你从水里看到我背上有东西,对不对?”   “……对。”   “但是你看见自己背上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对。”   “但我看见了。”拾明说,“我看到你的背后,背贴着背,有一道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影。”   她听见拾明的声音:“这回,你该明白了吧?”   他们能通过水面看到真相,却只能看到别人身后的影子,不能让每个人看到自己背后的身影。   所以,他们现在才发现。   “我们背后,都有一道人影。它就像双面佛一样,一直和我们背靠背,形影不离。”   在那一瞬间……秦谨玉突然想起了顾敛和蒋标所说的话。   第一天打水时,顾敛说从拾明挑着的水桶面上,看到飘着一张白色的鬼脸,示意她远离拾明。   后来,蒋标偷偷提醒她,他从水里看见顾敛身后有一道红色的影子,让她小心顾敛。   所以,秦谨玉起先惧怕拾明,但后来却以为是顾敛身边跟着厉鬼,慢慢疏远了他。再后来,就是大家都开始神智不清了。   因为她那时以为那厉鬼跟在顾敛身边。顾敛低头看向拾明挑在身后的水桶时,水面把他肩头的鬼脸也照了进去。   但……现在回想起来,顾敛是怎么形容的?   他看到的那张鬼脸,是倒着的。   如果是在顾敛肩头的鬼脸,顾敛看过去,应当是正面才对。   所以,顾敛看到的那张鬼面,就是当时背靠背,一直跟在拾明背后的那个东西。   它们一直都在自己身后。 第344章   二人沉默片刻, 姜遗光转而问起:“你为什么会穿着这身红衣?是从哪儿来的?”   秦谨玉惊讶道:“在你房里的衣柜中找到的,你不知道吗?”   拾明摇摇头。   他昨晚还打开过衣柜换衣服,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红衣。   秦谨玉见他脸色不似作伪,自然明白了什么, 脸色慢慢发白了。   她左右看了看, 拉着拾明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试图把衣服脱下来。可那身衣服却像长了牙会咬人似的牢牢咬在她身上,任凭秦谨玉疯了一样的撕扯,依旧脱不下来。拿了刀划, 却跟划在自己身上要活活把自己的皮都给剥下来似的。   “怎么办?脱不下来了……”秦谨玉真害怕自己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可秦谨玉就是觉得,他们已经死了,那些都是假象。   自己穿红衣穿久了,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幅模样?   姜遗光道:“暂时无碍, 你现在还留有神智。”他不知道秦谨玉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正需要对方保留这样的状态。   姜遗光心里也有些猜测。   这回死劫,和上回将离塑造出的幻象又有些相似,又是以一界限分阴阳两面, 上回为戏里戏外, 这回则是以双面佛为界。   双面佛,一慈悲相, 一怒目相,彼此依存却又完全相反。他们进来时进入的为怒目相,背上却一直有个慈悲相的自己存在, 二者此涨彼长, 共存着,却又在争夺什么一般。   要完全进入慈悲相一面, 要么违背寺规,受到惩罚,便完全成了慈悲相那一面的人,留在怒目相的躯体就变成了行尸走肉。若怒目相的躯体精气神都充足,慈悲相那一面就显得气弱。   这也是他看此刻的秦谨玉脸色憔悴苍白,从水中看到另一面的秦谨玉同样气色不佳的缘故。她现在似乎就处在二者之中,并没有完全倾倒向哪一面,所以才气色不好。   而通过秦谨玉对水面映像的描述,水里,也就是另一面、慈悲相一面的自己,干瘦如骨。   蒋标、姚文衷,他不好猜测。但文霁月……她在怒目相这一边的躯体死了,慈悲相那一面要么跟着一起死去,要么就变得和平常活人无异。   姜遗光心里盘算着,又温声安慰秦谨玉,让她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不同面所见事物自是不同,就连寺里规则也改了。听秦谨玉一条条说出来,尤其是关于水井的第六条,姜遗光顿了顿。   不论哪边的寺规,都特地提了一句水井。这口井想必很重要。   二人正往藏经阁去。   姜遗光眼中的世界依旧一片灰扑扑,干瘦深色衣衫的人如鬼影来来去去。秦谨玉眼里的世界一片鲜亮,可正因为太过浓墨重彩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更让人觉得凄惶。   藏经阁外,姜遗光没有让秦谨玉露面,自己将经卷交还。   秦谨玉就躲在不远处的枯树后,看拾明和那老僧交谈。谈毕,对方朝自己走来。   拾明:“现在,你再去借一次那卷经书吧。”   秦谨玉僵硬地抬头:“啊?”不过还没等她问为什么,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同样一张纸上写着的寺规,两个不同的人看到的字眼不同。她刚才并没有见到拾明归还的经书,估计因为经卷在拾明手里拿着,还属于怒目相一面,所以她看不见。   如果是慈悲相一面,又会是什么?   想明白以后秦谨玉就答应下来,理理衣裳,迈步朝济缘老僧走去。   说来也怪,或许是因为秦谨玉穿上了这僧袍却又留着另一面的神智,她看拾明时总觉得对方在倒着走,但看其他人又不是这样。   同样的,姜遗光能看见倒着走的秦谨玉,看其他人却也不觉得奇怪。   这点姜遗光也没想明白,只能归咎于僧袍的特殊。   他站在树后等,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一个很古老的说法。   据说,妇人怀胎时,婴儿在肚腹中一直保持着头下股上位置,如此足月了才便于生产。因为胎儿头朝下久了,落地后看见的世界是颠倒的,天在下地在上,人倒着走,树倒着长,故而害怕啼哭。   等婴儿渐渐长大,他们眼里的世界才会慢慢倒过来,变成如今上下正位的样子。   他不知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却无端联想到了这条。   没多久,秦谨玉冷汗涔涔地回来了,“背对着”姜遗光,后者看不出她神色如何,只能通过语气口吻猜测她受了很大惊吓。   秦谨玉心有余悸:“我差点以为他要吃了我,我绝不再和他打交道了!”   姜遗光宽慰她两句,带她离开。   “快看看吧,和之前的有什么不同?”姜遗光道,“现在,我眼里也看不到这卷经了。”他能听见不远处哗啦啦书页翻动的声音,可面前的“秦谨玉”就只僵硬地背身站立,手上什么也没有。   秦谨玉低声道:“在看了。只是别人一直盯着我……”   姜遗光眼里的那些僧人香客皆目不斜视走过,偶尔有些因为他的脸才投来厌恶或看稀奇的样子,他却不知在秦谨玉眼中那些人都在盯着她看。   他能听见秦谨玉的声音,却听不见秦谨玉能听到的声响。   莫非……因为这红衣原先放在他衣柜里,原应属于他的?所以他才能知道秦谨玉的动静?   思来想去,这个可能性大些。   秦谨玉翻着手里的书走着,忽地,听见熟悉的叫声,紧接着她脸色就不好看了。   是顾敛一行人。   远远的,衣着鲜亮,气色都不错,抬手笑着,让她停下来等等,他们有事要说。   姜遗光抬头,同样看见了顾敛等人。   深色衣裳,干瘦又麻木,成群结对走来。   “拾明小师父,请留步。”顾敛的声音很轻,顺着风传进他耳里。   姜遗光低声道:“你能看见顾公子他们吗?他们在叫我。”   秦谨玉声音更低:“能,他们明明也在叫我。”   果然不一样……   二人站定了,让那群人快跑/疾走到近前。   文霁月不在,姜遗光眼里的文霁月已经死了。   秦谨玉同样没看见她。两人趁那群人到来前低声飞快交谈,将彼此眼里看见的东西都说了个差不离。秦谨玉更是绕到姜遗光身后遮挡着把经书塞进僧袍里以免被那群人看见。   范世湘小跑着奔到秦谨玉身前:“好姐姐,怎么一会儿又找不见你人了?你方才可是因为房里闷才出来散散心?”   秦谨玉僵笑着点头:“是,是,我……我还在找文姑娘。”   范世湘奇怪地说出一句叫她头皮发麻的话:“文姑娘?她不是去井里了吗?”   “什么意思?什么去井里?”   姚文衷笑道:“不得了,真是睡糊涂了。文姑娘就是去井里了,这还能有什么意思?”   “……什么啊……”秦谨玉觉得古怪,那口井不是……   等等,她刚才去找拾明,看见的井口到底是封住的还是打开的?她为什么没有印象了?   文姑娘去井里……难不成,只要死了就会被丢进井里吗?   她按捺住心中惶恐,决定等这群人走了赶紧和拾明说一说。她也想知道拾明又看见了什么,她能听到拾明说话,却没法猜出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   顾敛叫住拾明并没有什么事,不过和他见礼罢了,一双诡异凸起的眼球盯住他看,慢慢缓声问:“拾明小师父,从藏经阁回来吗?”   姜遗光行礼:“是。”   他听见了秦谨玉的声音,对她那头发生了什么大致能猜出来些。   姚文衷目光阴测测地注视着,吊着嘴角笑:“小师父要去……什么,地方?”   姜遗光道:“随意走走。”   “这样,清闲,不做……功课吗?”   姜遗光道:“早晚课自是不会落下。”   余光一瞥,又见范世湘靠近了“背对着”的秦谨玉,试图同她搭话。   姜遗光微微侧耳,他也有点好奇,这个“背对”着的秦谨玉会不会回答?   他想得更多。   如今所在慈悲面的那几个入镜人也能看到他背上同属于慈悲面的人吧?他们会和自己背后的人说话吗?   自己背后的那个东西,它会回答吗?   它如果真的回答出声,究竟是自己在说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听了一会儿,耳里传来秦谨玉和范世湘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话,便知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秦谨玉没有开口。   或许它并没有自己的意识。   那厢,秦谨玉见姚文衷绕过自己,和枯瘦的红衣拾明说话,也不免心急又好奇。   要是“拾明”一直没回答,这些人会不会发现异常?   红衣拾明就静静地背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姚文衷先是问他去哪儿,又问他要不要去井边转转,对方也没回答,仍旧无动于衷。   等姚文衷再次提起要不要去见见方丈时……   秦谨玉就见那抹红色身影动了动,点了点头。   “自然要……拜见……方丈……”   那声音……和拾明的一模一样! 第345章   秦谨玉头皮发麻, 忍不住往拾明脸上又看一眼,就见背对着她的红衣身影扭过头向她看了一眼。   也是他,两个都是拾明……   一愣怔,就被范世湘一把扯远开, 低声说:“你怎么还和他混在一起?你不想出去了?”   秦谨玉:“我……”   “你还被蒙在鼓里吗?你忘了?当时我们入镜后找到的生路……后来我们都失去了记忆, 再后来要不是文姐姐舍命入井, 我们也想不起来……”   “你说什么?……”   范世湘急了,声音更快更急,把事情解释了个遍, 真让秦谨玉慢慢回想起来一些事。   他们第一天来的时候,听到了野兽吼叫……然后……   然后,秦谨玉夜里没有休息,起身,站在房门口等待。   他们在看到寺规后就约定好了, 一人触犯一条,看会造成什么后果。   第一天夜里是秦谨玉和顾敛,秦谨玉没有睡着,甚至趁子时过后打开了房门, 只是没有离开。   而顾敛, 他在白天时偷偷拿了一盏灯放在房里,但没有点燃。   其他人都在自己房里, 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等待。   等第二天钟声敲响,他们就立刻来到二人的房间。   奇怪的是……他们“消失”了。   范世湘说,他们第二天白日一直在找两人, 只是没有找到, 问寺里其他和尚,几乎都笑而不答, 要么就说没看见。   直到后来,他们来到藏经阁,要来经书,才猜测到顾敛和秦谨玉可能去了哪里。   他们在另一面。   就像一张纸的另一面一样,虽在同一处,彼此间却看不见、摸不着。   “你忘了吗?我们进来的时候,不是这个寺!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又和拾明混在一起,小心再被带回去。”   “什……什么意思?”秦谨玉犯糊涂了。   什么叫进来的时候不是这个寺?她知道寺庙有两个,但是……   刚才她感觉范世湘他们浑身透着怪诞感,现在看久了反而又像是错觉,他们好像……真是正常人。   姚文衷在一边接口道:“还是我来说吧。”   他们已经都明白了这座寺庙的古怪,就像双面佛一样,一体两面,一面为喜,一面为怒,喜怒两面相邻又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不是还记得自己进来时天王殿里是空的?佛像不能带笑?”姚文衷斩钉截铁道,“秦姑娘,你快清醒过来吧,我们进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天王殿里弥勒佛!寺里的佛像也都是带笑的,那才是真的!”   只是后来,他们相继犯禁,就“消失了”,被送去了另一面。而一旦他们进入另一面,原来的记忆就被抹去,直到后来才想起。   所以,秦谨玉才会认为自己初入寺庙时进入的就是怒目相一面。因为她把最初的入镜的记忆给忘了。   顾敛等人相继回到慈悲相面后,就一直在这边等。好不容易引得秦谨玉穿上红衣,能够看见他们,自然要马上隔开她和拾明,将真相告诉她。   秦谨玉完全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若你们说的是真的,那……那你们是怎么想起来的?我又……”   脑海里出现了两种混乱的记忆。一种是他们夜里被野兽吼声逼迫,仓皇入寺。另一种则是白日,他们来到寺门前扣门,寺里僧人请他们进去。   姚文衷道:“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在文姑娘提醒下,我们把四盏灯全都点燃了。”   按照他的说法,起初所有人都在慈悲相一面,由秦谨玉本人和顾敛先犯禁,罚去怒目相一面后失去记忆。   后来,范世湘在水边点起了灯,看到了另一面的顾敛。她成功和顾敛说上话,但也被那时失去记忆的顾敛迷惑,以为怒目相一面才是真实,便听从顾敛的话,劝说姚文衷和自己一起偷来灯盏放在房间里并点燃后,来到了怒目相那面所在的寺庙。   进入以后,他们就碰见了拾明,而后失去了原来在慈悲相寺中的记忆,以为自己初来第一天,并十分害怕触犯规则。   但好在有文霁月和蒋标在。   他们发现其他人都“消失”以后,文霁月发觉能通过水面照到另一面的人。借着水镜,她发现了端倪,也发现入镜人们都失去了记忆。   于是,文霁月和蒋标就频繁地要努力把他们带回来。   文霁月和蒋标猜测,只要惊吓过度,或者寺里出现异样,入镜人们就会在惊吓的瞬间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于是当晚,文霁月趁夜色去大殿里偷了灯盏,先往秦谨玉房里多放了一盏。   只要他们点燃,燃尽四盏灯后就能回来,但入镜人们都害怕这灯。第一天的秦谨玉一发现就把多余的灯给扔了。文霁月没奈何,她也不能多放——没有那么多的灯。   秦谨玉吃了一惊:“……灯竟然是你们放的吗?”怪不得会突然多出来,又怎么也找不到是谁放的。   听上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她迷迷糊糊的,说不出哪里不对。   姚文衷继续说。   文霁月和蒋标兵分两路。文霁月去找多余的灯,蒋标则跟着去了大殿。原本按规矩他们该去观音殿的,蒋标也是试着在那群僧人做早课的时候跟了进去。   他没有坐在最后一排,而是站在一边僧人们念经。那时,他还穿着寺里提供的颜色鲜艳的禅衣。   然后他看见,莲花座上原本慈眉善目,含笑俯视众生的佛祖慢慢收起了笑容……   怪相出现了!   之后,那群僧人纷纷起身离去。   就在这一瞬间,蒋标看见了在另一面的入镜人们……甚至连他自己也在其中。   他急忙跟了过去,试图和他们搭话,可不论他怎么说,那群人都听不到他说话。蒋标也听不到入镜人们说话的声音,只能一路紧紧跟随。   之后,蒋标发现这群人来到了后院水缸边,似乎要挑人去打水。另一个“他”也跟着去打水。   他起先跟着秦谨玉等人,后来一想,水能助人看穿幻象。说不定他跟去溪边可以让那几个入镜人看到自己呢?   于是他在紧随秦谨玉进斋堂前,拐道离开了,追着打水的一众人跑。但他刚踏出寺门,那群人的身影就在眼前消失了……   蒋标到底没能追上去,也没能让他们通过水面看清自己的脸。   这无疑给了秦谨玉极大的震撼。她一直以为第一天白日,几人做早课时看见的红色身影是他们犯忌的缘故。现在……姚文衷说那道红色的身影是蒋标?   秦谨玉难以置信,可在脑海里不断推演后,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甚至……听上去更像真相。   姚文衷也是无可奈何。   他们好不容易逃离清醒,可……可要让秦谨玉醒过来却十分艰难。   不唤醒她也不行,他们已经全部回到了慈悲相一面,只有秦谨玉看到了怒相一面的《佛说妙生无相众悦经》。他们想要彻底离开,恐怕必须要这卷经文内容。可他们却都不愿意再去一趟怒面佛所在的寺庙了,只能想办法把秦谨玉叫醒。   听到这儿秦谨玉就明白过来,下意识要抚上藏在僧衣里的经书,又急忙松开。   她现在……该信谁?   秦谨玉望了一眼那头被顾敛带离得越来越远的拾明,目光犹豫。   范世湘有点恨铁不成钢:“秦姐姐,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他编了谎话来骗你,你早就醒了!”   秦谨玉迟疑:“他,他能骗我什么?”   范世湘气道:“他是不是说他也是入镜人?只是一开始出于顾忌隐瞒了身份?”   秦谨玉瞪大了眼睛。   范世湘叹气道:“你也不想想,都是入镜人,我们才是在镜外就认识的,别的不提,我们上回见面时,你还同我说过你家乡的柑子该成熟了,深秋时的柑子最是甘甜美味。”   秦谨玉的确说过这话,那时她想家中吃食想得厉害,托近卫们运来一些家乡的柑子,清香甘甜,她还送了一些给邻里。   “我们才是一伙的,你别被蒙蔽了!”范世湘道,“他说他是入镜人,我问你,你见过他吗?就算没见过,你知道他真名吗?”   秦谨玉皱紧眉,摇了摇头。   拾明的确没有说他的名字,也没有提镜外的话。现在她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如果拾明真是入镜人,为何不敢和她对一对镜外的事?入镜人们大多知道彼此姓名,没见过也听说过,他不提,是因为编造不出来吗?   那厢,顾敛终于拖不住了。   范世湘飞快提醒:“寺里的僧人你一个都别信,不过拾明的确有几分特殊,到时你想办法在他房里多放一盏灯点燃。”   这样一来不仅秦谨玉能回到另一面,也能让顺便让拾明吃点苦头。   秦谨玉仍旧迟疑:“……真的能行?”   “行不行也要试一试,只剩下你了。”范世湘道,“文姑娘一直在井底等我们回去。你要是再拖延,不仅耽误自己,也是耽误我们。” 第346章   直到那几个入镜人离开, 秦谨玉还觉得脑子里跟蒙了层纱似的浑浑噩噩想不清楚。   她看着拾明,准确来说是看着身着红衣的拾明,心想:他刚才出声了?   这么说起来……拾明的确有几分特殊。如她此刻,她只能听见一面人声, 看见一面事物, 另一面的自己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但拾明却仿佛两面的身体都能自如活动一般, 甚至能同时说话。   她不禁去想,拾明知道自己背后的影子开口了吗?他知道背上的人在想什么吗?   等入镜人都散了,拾明向她走来。   在她眼中, 和自己一样身着大红僧衣的拾明背对着一步步走近,有种古怪的诡异感。秦谨玉听到他自自然然的问话:“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秦谨玉……一时间还真不好说,反问道:“没什么,不过他们也拉着你说了许多,和你说什么了?”   拾明扫她一眼, 即便秦谨玉看不见也觉得自己周身一凉仿佛被人打量过。   “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这一面是假的?”   听在秦谨玉耳里就是一阵心惊肉跳。   范世湘对她说:“你放心,我们肯定不叫你为难,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个假货呢, 我们先替你试探他, 要是他自己能起疑心犯忌最好,要是他非要待在这头不走, 你再想办法……”   秦谨玉道:“他们刚才和我说的也是这个。你……你怎么说的?”   拾明道:“我说我再想想。”   姜遗光没说谎,他也看出来,那几个入镜人没有说谎——至少, 他们此刻真的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相, 且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现在失去了记忆才会不信他们。   两人一路无言,秦谨玉没想明白, 脑子乱糟糟打转,不知不觉就跟在拾明身后走了。一路都有人笑呵呵冲她问候,或是衣着鲜亮的香客们,或是来去僧人,可再怎么热闹也掩盖不了偌大寺庙中透出的死气。   拐了几条道沿墙走僻静处人才少些。   拾明才继续出声:“你又是怎么回答他们的?你信他们吗?”   秦谨玉不知怎么说,心如乱麻。哪边都可信,哪边都可疑,都像真的也都像假的,叫她该信谁?   “拾明。”秦谨玉决定问个清楚,“虽说你也是入镜人,可却一直没告诉我镜外的身份,也不知你高姓大名,我……”   拾明一怔,似乎才想起来:“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在下姓姜,大名姜遗光。”   这名字让秦谨玉差点惊呼出声:“是你?”   藏书阁被烧那件事还近在咫尺呢,她就见到了其中一人。   “你不是……”她磕巴了一下就把自己听来的传言咽回去,有些说姜遗光已经过了十重劫被接入新地方了,有些说他也在大火中受了伤所以才不见人。秦谨玉回想起初见时对方脸上的疤,心道那也不是火烧出来的啊?   拾明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道:“那场火没有伤到我。”   秦谨玉试探问:“黎公子呢?”   拾明淡淡道:“死了。”   秦谨玉就知道这人八成真是姜遗光无疑了,心思不免活泛起来。入镜人里暗中互相利用的不少,可抱团的也不少,就算姜遗光打算利用她,可跟着他走,他已经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吧?不比顾敛他们厉害?   拾明看不见秦谨玉,但听出她态度转变,就让她把那卷经的内容说给自己听,一路避着人走一路念,把那卷经说了个差不离。   秦谨玉看见的又是不一样的说法。   同样生来异相,却并非一体双面,而是一体双魂。   双面佛原来也只是一位贫家子,出生后是个男孩,就没有丢进河里淹死,家里父母好好养大了。但等他会说话以后,异相就慢慢显出来——他会自己和自己说话。   本来嘛,小孩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做不出?一开始没人放在心上,可等这娃娃自己能跑能跳了,他也没改掉这个毛病,有时候还指着自己的脑子说里面有个哥哥/弟弟,会出来陪他玩,说话时口吻也很不一样,要么高高兴兴露着笑,要么一脸肃穆甚至带凶相。   再大一点,他就给另一个自己起了名儿,还好奇其他人为什么看不见对方,把家里人吓坏了,正巧遇上天灾,家里穷,于是父母商量把他过继出去,再后来就一路流落在外,偶然接触佛法,便入了佛门,毕生苦修,终成正果。   这两卷经书差距实在太大,秦谨玉转述时一边说一边害怕,她从未听闻这种怪事。姜遗光却没在意,他自己还亲眼见过将离呢,这时也起了疑心:到底哪卷说的是真的?   喜面佛认为,他占着身体,怒面佛是另一个魂魄,二人共居一体。   怒面佛则认为他们一人一具身体,背身相连,却互不干涉,也互不通识。   还是说两边都有问题?   另一个更让姜遗光疑心的点——两卷经书内容大相径庭,结局倒是一致,即他们二人苦修佛法,修成正果。然而何为正果?如何修成?   他们的执念就是这个“修成正果”吗?   很快来到了后院,过长甬道,转弯,绕过或穿过一两个小院子,最后在一间熟悉的院门外停下。   正是放着水井的院子。   现在还好,院子里没人,外面有几个要经过的也被拾明打发走了。   没等对方问,姜遗光就说:“还需要秦姑娘下去看看才好。”   寺规特地把井列出一条章程来,这口井一定不一般,但他碍着规矩不能靠近,更不能打开。姜遗光虽怀疑另一面可能是真,但在没有把握前,他不想贸然尝试。   倒是秦谨玉,她现在可以试试。   秦谨玉脖子都往外冒凉气,低声急迫道:“不好随便下去吧?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看背对着自己的人转了过来就要倒退着跑,猜到她想退缩,伸手把人按住:“不必担忧,寺规写在那儿,井下即便有东西也害不了你。”   “可是……”秦谨玉咬咬牙,还是把那些人告诉自己的、文霁月就在井下的话说了出来。   她明明看见文霁月已经死了!现在说她在井下又是什么意思?她可不相信什么死而复生!   她也知道井底下一定有什么古怪,她在看过新的寺规之后就想过查探,但那群入镜人这么一说,她就打消了念头。   姜遗光把正对自己的苍白人影扳过去,秦谨玉被他扳正重新看向小院门口,他问:“你眼里的井是怎样的?井盖打开了吗?”   秦谨玉不得不探头去看,末了道:“是打开的。”   姜遗光说:“可我眼里的井盖是合上的,还钉了钉子,不让人开。”   如此一来就更可疑了,这口井到底有没有封起来?   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姜遗光退了一步:“既然如此,劳烦秦姑娘凑上前看看井底有什么吧?你也知道我不能靠近。”   他保证道:“在下拳脚功夫不算太好,但带人离开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秦姑娘若是看见什么,只管喊我。对了,秦姑娘身上可有绳索?”   入镜人身上都带着细长绳索,不知用什么料子做的,火烧不化、刀割难断。秦谨玉明白他的意图,就把绳索取了出来,一头拴在自己手腕上,一头在拾明这端。   比起下井来,去井边看看这个法子更能被她接受。   她还不放心,眼看拾明把绳索也往自己手腕的位置系了个死结,才松口气。   她抓着绳子,慢慢一步步往前挪,生怕那口小小的、洞口大开的井里爬出个什么东西来。   姜遗光则是站在门边,拉紧了手中绳,一双眼睛错不眨地盯着“正面”朝向自己背对井口倒着走的女子。他看不见穿了红色僧袍的秦谨玉,因而他眼中,绳索在空中系了一个圈,晃晃悠悠往前行。   姜遗光浑身绷紧了,脚尖点地,随时准备冲过去把人带走——   或是将她推进去。   他手上的“死结”三两下就被解开,攥在掌心绕了两个圈。   秦谨玉走得再慢,还是来到了井边。   这是一口浑圆的井,砌了一圈白石围栏,井上没有架辘轳,也不见所谓的井盖在什么地方。   刚走到边上,就能察觉到从井里冒出的。一股嘤嘤凉凉的水气。   秦谨玉似乎还能听到从井里传出隐隐约约的水声。她回头又看一眼门边背立的拾明,为自己鼓了鼓劲。   低头向下看去——   井里黑洞洞,水波晃荡,阴冷水汽直冲面门,让她整个人为之一清,再仔细看去,这就像一口普通的井,什么也没有。   因为太黑,她虽然知道底下有水,可那些水不反光,也没法照出什么影像来。   什么也没有啊……   门边的姜遗光看到的却是不同情形。   他手里的绳索越放越长,等秦谨玉到井边后还有很长一截,松松垂落在地,他便把绳子一点点绕圈收回来,在空中绷直了。   顺着细绳看过去,半空中虚套了个圈——那是秦谨玉的手腕。   她现在应当是弯下腰往井里看。   在她背上的那个身影就被带得后仰了过去,腰向后弓,头脸朝天。   正上方一轮明日照耀,仰起的那张脸死白如雪。   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很大,漆黑眼珠往一边倾斜,像是在看他。   就在此刻,姜遗光终于听见了怪声。   从井底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类似野兽嘶吼、咆哮,不断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盖在井沿上的井盖猛地震颤起来!地面也在颤动!就好像里面有个庞然大物马上就要冲出来了!姜遗光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用力拽了拽绳子示意秦谨玉回来,可绳子狠拽几下,没有拽动。   干瘦的、仰弓着身子的女子一手无力垂下,恰好将绳子握在手中,对面用力拉拽,只觉绳子仿佛系在了梁柱之上,纹丝不动。   低头看井的秦谨玉无知无觉,什么也没听见,还在探头细看。   姜遗光听见身后传来僧人们的惊呼,有人忙乱奔跑,呼喊着要去找方丈,香客们也匆匆跑回房,他们似乎都听到了那种声音。   “拾明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走啊!”有人叫他,“快回自己房间去,把水倒了!”   “不回去会发生什么?”   叫他的那个僧人一愣,旋即摆摆手:“我怎么知道,照做就是了。”说着推他一把,“快回去!”   “方丈在什么地方?我可以去找他,”   “我不清楚,其他师兄弟们会去找他,不用你操这个心。”   乱跑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又少下去,大多都是远远来看一眼发现真的出事后便赶紧往房间跑。那僧人也着急起来:“让你回去,你待在这儿做什么?”   看他手里还攥着根线,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 第347章   听到井中异响, 需禀报方丈。若见井盖打开,需立刻回到厢房倒出所有水。   那么……如果不进入厢房又会如何?禀明方丈?方丈又在何处?禀明他有什么用?他会做什么?   他眼里水井异动,寺中僧人香客奔走。那秦谨玉眼里又是什么样?一切如常么?   想到这点姜遗光就决定赌一赌,不回去, 看一眼那个提醒他的僧人后说:“多谢师兄提醒, 我这就回去。”说罢, 不管地上的绳子,转身往外跑。   那僧人松了口气。   姜遗光跑出没两步就一拐,贴着墙边等了一会儿, 那僧人并没有跟着跑出来,他扶着门框往里看,只见到那僧人匆忙拐进这座小院堂屋的背影。   姜遗光记得这个僧人,他明明也住在僧房里,现在不仅不躲反而从外边往这间院子里跑也就罢了, 还进堂屋?他想要找什么?   井边的秦谨玉依旧没动。   姜遗光看不见她,但能看见她背上的女子腰后弓得更下,几乎向后翻折弯成了一把镰刀。可想而知,秦谨玉本人一定把腰弯得更下, 甚至半个身子都要探进去了。恐怕井底有东西吸引着她。   他在拉回秦谨玉和去追那个僧人之间犹豫一瞬, 还是贴着墙边尽量远离那口井跟着那僧人的脚步追了上去,无声地跟上二楼, 听到那僧人略有些急促的步伐在二楼某间房门外停下,敲门,门开, 行礼。   “方丈, 底下……”他边说边踏进门去,反手带上门, 说话声就被隔在了门内。   姜遗光侧耳贴着墙。他一直困在地底不曾医治,耳朵现在还没好全,即便贴着墙听也只能听到两人隐约的说话声,却听不到在说什么。   没多久,门又打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出来,脚步在地面拖沓长音,及至楼梯口,前方老者停下脚步,疑惑地向左侧看了看……   空无一人的长廊,没有人。   “方丈?”年轻僧人催促。   方丈收回视线,搀着梨木拐杖慢慢踏下阶梯。   他已十分苍老,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就要发出浓重呼哧带喘和咳嗽声,好像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似的,让人听着十分难受。   等他们下去后,姜遗光的身形才从左侧走廊最尾房间的门洞里出来——他刚才一直贴着门板以免被发现。   眼看他们要下楼了,姜遗光转头往栏杆上一撑翻个身就轻悄悄跳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脚尖一点,身形疾冲向前直直往井边奔去。   “秦姑娘!”他低声叫对方。   秦谨玉一声不吭,背上女子后仰到几乎对折,漆黑长发垂到了井沿内。   姜遗光算好了时间。   在方丈踏下楼梯迈出门的同时,来到秦谨玉身后沿着绳索用力拽下,抬脚在她踮起脚尖的足踝处一踢——他触碰不到秦谨玉,但能触碰到她背上的女子。   后仰折身的女子手腕被拽动,足上麻筋被踢中却丝毫不见抖动。但她也被后者顺势用绳捆了一圈疾疾后退,几乎是转瞬间,姜遗光就抓着她的肩头从井边奔到了院门口。   方丈只觉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呼地刮过,他的声音传来:“你……你们在做……什么?”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了,如同一块马上就要化为飞灰的腐朽老木,从脸上到脖子全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说一句话就要咳大半句。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井底发出的异动、颤动的地面、似乎随时都能冒出猛兽的井口就像得到了安抚一般,奇妙地慢慢平静下来。   姜遗光这才把“秦谨玉”放下。后者维持着僵硬的下桥动作,好半天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不必别人扶,自个儿慢慢挺直了腰身。   姜遗光就知道,真正的秦谨玉醒了,低声道:“别说话。”说罢转而对方丈行礼道歉,“弟子经过,扰了方丈清静。”   方丈没说话,旁边原来让他离开的那人也没说话,一时间,小院里十分寂静。   姜遗光暗暗绷紧心弦,随时准备离开。   秦谨玉也大气不敢出,慢慢后退,借着姜遗光身形掩饰悄悄退到了门槛外。   她眼里的世界……又不一样。   门口站着两个僧人,一为慈眉善目的老僧,另一个背对着,看上去正值壮年。老僧眉毛胡子都白了,披着正红袈裟,他看上去就像民间最和善不过的老人家,可秦谨玉瞄一眼他那张带着笑的脸都觉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这个恐怕就是方丈了吧?   秦谨玉想起寺规,暗叹寺规实在恶毒。一边要人不能接近水井,一边又要人听见异响立刻禀明方丈。可方丈就住在有水井的院子里,怎么可能不接近?这不是让人送死吗?   话说回来,姜遗光为了把自己带走,靠近了水井,会不会发生什么怪事?   她听不到那两个人说什么,只能看到他们的脸。忽然间她又感觉不对劲。   姜遗光为什么要把自己带离井边?一定是他听见井里有异动,或许在他眼里,那口水井打开了,所以他才要找方丈。   这样一来,方丈应该是面对着姜遗光的,从自己眼里,她该看到方丈背对自己才是,为什么她能看见方丈的正脸?   那方丈呢?他能看到自己吗?   姜遗光也在悄悄后退,他背上的红衣身影贴在门边。方丈边咳喘边努力顺着气和他说,让他赶紧回房间把水倒了,一滴也别剩。   又是水……   水里有什么?   水井……他们能通过水面看到部分“真相”却看不到自身异样……房里不得有水……   水到底是幕后恶鬼的忌讳,还是能够引来某种事物的诱饵?   姜遗光匆匆道别,带着秦谨玉飞快离开。此时寺里已经不见乱走的人了,恐怕都回去了自己房里。秦谨玉飞快将自己看见方丈的正脸一事说了。   方丈笑呵呵一脸慈祥,她却看着害怕。   一脸慈祥吗?可姜遗光看他分明生了一张板正严肃的怒目脸。不过也不稀奇,两面上即便是同一个,性子也截然不同。   他问起秦谨玉在水井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差点拉不回来。秦谨玉却卡了壳。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就是看那口井底下好像有东西,又想起“文姑娘在井里”这句话,不由自主越弯越低,但真要说看到了什么……   她这明显就是把看见的东西忘了。   不是没看见,而是看见以后忘了。   二人匆匆回到厢房,此刻院里几条密布排列僧房全都紧闭着门,有人在窗户后打量,地上还有一点快晒干的水渍,看来是有人把水倒在了地上。   先回了秦谨玉房间,姜遗光说一声后就把她房里的水盆、茶壶连同沾湿的布巾一并端走了,让她自己待在房里。他则把秦谨玉那盆水泼了一半在院子后用来排水的水渠以免等会儿洒了,另一半倒在自己盆里,两个水盆叠一块儿,装了水的茶盏也带上。   端着这些东西又悄悄出门,一路往前头去。   几间大殿的门都大开着,空荡荡静悄悄,座上佛陀、菩萨、罗汉等金身灿烂,垂首闭目。   姜遗光把水匀了匀,一盆放在大殿,一盆放在观音殿。正是僧人们香客们分别做早课的地方,全都放在了供桌前。   他倒想知道,水到底有什么用。   做完这一切,确定自己身上没沾上什么,姜遗光出门往回走,可又犹疑地望了一眼大门。   已经到这儿了,再往前就是天王殿,再走一段就是寺庙大门。他不确定,要不要趁这时候出寺门看看。   水……   单纯的水,山中四处都是,溪水且不提,地底就藏着水,否则缺水时也不必打井了,但为什么偏偏强调他们的房间里?   因为房里不仅有水,还有人吧?   水镜……相反的人……能从水里看见别人……   相知又不相知,通识又不通识……   寺里所有人都好像“不知道”有另一个自己。   就像他最初和其他入镜人一样。如果所有人都能从水面照影上看到其他人背后的人影,却看不到自己背上。   所以,就算他们都看见了也会隐瞒这件事,他们会以为只有自己还是个正常人,其他人都已被鬼缠身了,不可信。   这样下去,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个如吸血水蛭一样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如果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了呢?他们若是都知道自己背后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们会怎么做?   同理,如果这双面佛也知道了呢?它知道自己一体两面、腰身背都属于另一个兄弟吗?世人皆认为那对双生兄弟是怪胎,他们之间又是怎么想的?是兄弟?还是累赘?它会怎样?   它们真的能共存吗?   但凡能在镜中制造幻象、引得入镜人都为之迷惑的鬼魂,皆属于百姓口中的索命厉鬼。当然,用人去衡量鬼似乎不是什么好标准,想来鬼和鬼之间并没有什么人的兄弟情谊在。   所以……不如先让它们都发现彼此的存在吧。 第348章   姜遗光到底还是没有出门, 都站在山门边了,往外望了望山中秋景又收了回来,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内空荡荡,两边四大天王凶神恶煞, 怒目而视, 手持宝伞、琵琶等。弥勒佛只有秦谨玉她们那面的人才能看到。   弥勒为未来佛, 如此一来似乎有了别的寓意,似乎隐喻只有那一面的人能看到将来,可这寺里一切都是反的, 他也不能确定这则暗示是正是反。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难得周围无人,他终于能够绕到摆放佛像的长长的须弥坛后面——那里两边设了围栏,平常不让人过去,若不是今天寺庙里有异动, 他也不能甩掉其他人到最前头的天王宝殿来。   他翻过围栏,试图绕到“佛像”背面。   一般寺庙中,弥勒佛身后便是韦驮菩萨,和弥勒佛背靠背, 正面和释迦牟尼佛遥遥相望, 也是寺庙里唯一一个背靠山门的佛像。   姜遗光原先不太懂,他也甚少去寺庙, 没人和他说过这个。若非秦谨玉懂些,和他说了许多,他也不会想到翻过背面去看。   天王宝殿背面的殿门关着, 这也不正常, 恐怕是要故意藏着韦驮菩萨?以及,背靠背这个词, 让他想到了什么。   正面看须弥坛上空空如也,绕到后面,陡然间看到一尊肩扛降魔杵的韦驮菩萨。   秦谨玉说过,韦驮菩萨塑像有三种形态,手持降魔杵,或扛肩,或平举,或杵地。扛肩表示本寺可招待云游僧人挂单三至七日,平举表示可挂单一至三日,杵地就意味着寺庙不接受僧人挂单。   这尊韦驮菩萨同样闭着眼睛,满面肃容,却是将金刚杵扛肩,表明欢迎云游僧人挂单。   哪来的云游僧人挂单?只有香客和入镜人。   姜遗光回想起第一天自己进来时,那些僧人话里明显不太乐意养闲人,又怎么可能欢迎云游僧人来白吃白喝?   挂单三至七日,恐怕说的是给他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七天。七天后谁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都是背靠背,这里的弥勒佛知道它背面有座韦驮菩萨吗?   姜遗光直接跑了,他速度极快,跑去厨房去挑来两桶水和好几个木盆往这边跑。现在寺里所有的人都回房了,静悄悄的让人害怕,不过害怕的人中不包括姜遗光。   趁这机会,他在好几座佛像面前都倒了水,但他不确定有没有用——因为这些佛像都是闭着眼睛的。   闭着眼睛怎么能看到?恐怕还得让秦谨玉也试一试。   他转了一圈,水都用完了才回到厨房把东西放回去,又来到了后院僧房外,看半天,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来到了秦谨玉的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门,敲两下,停一下,又敲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   秦谨玉“背着身”来开了门。   她房里没有灯,一片阴暗,背对着往里走几步,传来她的声音:“你去做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遗光来到她的衣柜前顺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他盯着房间里那张字条,口里把自己刚才做的事和猜想说了。   要让睁开眼睛的佛像看到它们背面的东西,只能由秦谨玉去。姜遗光至今不知自己房里的红色僧衣怎么来的,他也没有第二件了。   他的目光在第四条那里停了一下,这一瞬间,察觉到了一直被自己疏忽的一点。   “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青黑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前面的“僧人”还有个明确的身份上的指示。后面半句的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可没有说一定是僧人!   谁说香客不能穿僧袍?秦谨玉不就正穿着吗?   平常他们看不到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除非深受另一面拉扯惊吓神智不清、或者用水才能看到背面的事物。   他也在水中,看见了穿着红色僧袍的秦谨玉。之后,他和秦谨玉说话、同行、回应。他已经触犯了这条规则!   同样的,此时的秦谨玉应该遵守另一套规则:寺里只有穿着红衣的僧人,不能和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同行、回应、说话。   她也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也犯禁了。   想明白这点,姜遗光回头看向“背对着”他的秦谨玉,他知道,真正的秦谨玉是面对他站着的。   应该是的。   但房里没有水,他不能确定。   “秦姑娘,还是一起试试吧。”拾明劝她,“我们只有三到七天,没有时间了。”   秦谨玉没有办法反驳了。   犹豫片刻,道:“万一出什么事,你可一定要救我。”   拾明说:“自然,我刚才也救了你。”   秦谨玉才鼓起勇气点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刚想开口答应,但拾明似乎感觉到了,说:“既如此,我们现在就走吧。难得那些人都离开了。”   等那些人回来他们就没机会了!   秦谨玉问:“你刚才放水盆的时候看水面了吗?水里是什么?”   姜遗光道:“没看,我闭着眼睛摆位置的。”他不仅没看,也小心地先用一层布罩在水盆表面上,再远远地将那层布抽走,也不让水盆里可能映出的佛像透过那盆水看见自己。   至于为什么不看……也是因为直觉。   他直觉看了很可能会发生不妙的事,尽管他的直觉现在受这座寺庙影响有些乱,但在探头的一瞬间那股强烈的心悸感,让他最终决定再信一回。   “不过……我们之间是相反的。秦姑娘你倒是可以试着看一眼。”   秦谨玉连连摆手。   说完,二人悄悄离开房间,飞快往厨房去。   离开僧房所在院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感觉到了古怪,身后好像有人在看他。   他犹疑地回过头。   斜对院门两条相交的房檐下,几乎所有的僧房都打开了一条缝。那些人都站在门缝里,静静地注视他们。   秦谨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惊得毛骨悚然。姜遗光低声道:“别管,快走!”   推了她背后的女人一把,秦谨玉不得不走快几步,小跑跟上。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其他入镜人应该也在香客住的房里。唯有方丈……   自己和秦谨玉都能看见正脸的方丈,他现在还在那口井边吗?他身边的僧人又在什么地方?   等他们带着水重新来到大殿里时就知道了。   那个僧人就在观音殿内,面色铁青地端着水踏过门槛要出来,见他们又挑了水来,狰狞干瘦脸孔更加扭曲,恶狠狠道:“拾明!原来是你!你想死吗?”   出家人不得口出恶言,他说出这句话算是相当严重的。   姜遗光冷声反击:“寺里也没规定不能在殿中放水盆。”看他们的样子,恐怕这件事会带来相当大的麻烦。搅起浑水才好从中得利。   “你想做什么?”那僧人端着水盆往外走,神色阴森,“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自己出去自尽,不要连累了旁人!”   “不如请师兄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在殿里放水盆?是恐怕佛祖照到自己的模样吗?”姜遗光寸步不让,拦住他不让他走,“师兄不说也无妨,倒了一盆,我还带了两桶来呢。”   那僧人又惊又怒:“你胡猜什么?谁和你说了什么?”   姜遗光说:“没人和我说过。不过我摆盆水是为了清洗殿中地板,师兄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不怀好意?难不成把水盆摆在大殿里也是忌讳?既然是忌讳,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人告诉我?”   那僧人哑口无言,强横道:“让开,我把水倒了去!”   姜遗光抓着他不放。那僧人力气大,他也不逊色,争执中那盆水泼洒了大半,最后干脆都倒在了地面,缓缓渗入地砖缝隙中。   远处,秦谨玉看着他们,不敢上去阻拦。   在她眼里,又是两个红衣僧人争执,不过都背对着自己。她小心地把其中一桶水拎近些,就放在台阶下面,打算赶紧带着另一桶水去前面的殿室——看这僧人阻拦,恐怕真的有用。   离开前,她无意间又瞥了一眼水桶。   水面晃晃悠悠,照出逐渐西斜的太阳和近在咫尺的几层台阶,还有顺着台阶滚落下来的木盆以及从木盆里洒落出的最后一点水渍……   ——不对,不是水渍。   是血。   许多血洒在地上,沿着台阶往下流,从木盆里流出来。   秦谨玉蓦地瞪大眼睛,变换着方位看看水桶,再看看台阶,确定水里的确映出了那盆被倒出的水的真面目。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道:“拾明!那盆水有问题,是血!”   姜遗光刚好找着机会把那僧人劈晕过去,闻言反问:“血?”   “是血!我从水面里看就是血!”   拾明从厨房里运来的明明是水,怎么就变成了血?难不成这僧人做了什么?还是说……   姜遗光也下了台阶来,跟着往水桶里看。果不其然,他眼里看见的也是血。   如果山里、地下、井里的水都是血……   这些水,或者说这些血能让他们看见另一面,却不能看到自己的异样。   而现在,一桶水照出另一盆水的古怪,也是同样的原因吗?   也不对,如果秦谨玉从水面看到的是血,他看到的应该是水,为什么他也看见了血?   姜遗光干脆将两桶水摆到了一起,两桶水上照出的都是血。那僧人被他打晕了放在地面,他身上沾湿了水,从水面里看过去就像他身上沾了血似的。   秦谨玉犹疑道:“现在还要送进去吗?要是这些都是血……”   “是水还是血有什么关系?”拾明回应,“只要能让这些佛像看到自己的背面……”   秦谨玉想到了什么,打个寒战。   水是从厨房里运来的,厨房里的水是从山里挑的。所以……厨房里的水、山里流淌的小溪……其实都是血?那他们这些时日吃的斋饭、喝下的茶水、用来洗漱的……   “呕——”秦谨玉差点吐出来,满脸惊恐地看着水桶。   但这样他们早就该犯忌讳了,不是吗?   姜遗光从水面看见秦谨玉一脸恶心,也想起了这点。   他还想起自己见过的,被他引得犯禁的那两个僧人浑身跟吹气似的鼓胀起来,而后被其他人割破皮,喷涌出一大股血水的情形。   从水里,能看到水本来的面目……   那么……如果是血呢?从血水中,能看到什么?   “端进去吧,看看水里有什么。”姜遗光说,“我陪你一起进去。”   地上空水盆倒扣在一边,姜遗光拿起来重新倒了一盆,又示意秦谨玉拎起一旁的水桶。   秦谨玉没奈何,只能跟上。   两人一起迈入门槛。   姜遗光忍住那股强烈的汹涌而来的心悸,一步步往前,他没有闭眼,也没有用布遮挡,踏进两三步。   金身塑像极为高大,不必近前,这个位置已经足够他看见菩萨威严的面庞。   也足够那张脸照到水里。   秦谨玉还不敢,哆哆嗦嗦把桶提了来,原先被姜遗光扯下用来遮挡的挂帘被她拿了过来,罩在桶面上。   “你看见什么了……”秦谨玉问,她没敢往拾明那头看。   姜遗光看着水面。   “是另一面佛像。”他道,“含笑,垂眸,它也看着我。”   现在,他也看到了笑面佛,他又触犯了一条规则。   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秦谨玉这才鼓起勇气扯掉那块布,低头往水里看去。   “是……是我们原来见过的佛像。”秦谨玉松了一口气。   果然,用水可以照到另一面,只是这样一来她又犯忌了。   拾明也犯忌了吧?   拾明盯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谨玉有点心惊胆战,转念心想,怒面的佛像闭着眼睛看不到对方,就算带笑那面的佛像能看见也是无用。   这该怎么办?还有,这只是观音殿,里面供奉的观音菩萨又不是佛祖,也没问题吗?   拾明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不好说话,急死了。   但没多久,背对着她的拾明腾地起身,她就知道拾明也站起来了,忙问:“怎么了?”   姜遗光道:“随我来。”   他刚才看见……水盆中水面缓缓颤动起来,那尊被搅动的扭曲的面上含笑观音像,缓缓眨了下眼睛。   这让他感觉十分危险。   姜遗光匆匆出门,甚至还把被他丢在门槛边的僧人也带上了,左肩扛着人右手拎着水桶大步走得飞快,放在秦谨玉眼里十分别扭。她不得不追上去,临走前回头看一眼大殿,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正含笑看着她,她搓搓手臂,连忙扭头跟上。   二人离去。   殿中水面颤动更加厉害,能听见哗哗响动的水声。   沉重大门吱呀一声慢慢合拢,就像有人用力推开关上似的。   姜遗光把秦谨玉带到了天王殿,昏迷的僧人连同水桶一并放在殿外。他带着秦谨玉要翻过围栏到弥勒佛背后去,秦谨玉不太敢,问:“不能把后面的门打开吗?”   姜遗光先前看过,拒绝道:“不行,那扇门上了锁。”   秦谨玉害怕了:“可我感觉……它在盯着我看……”   “盯着你看?”   “对……它真的在看着我……”秦谨玉害怕极了,“它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姜遗光哄骗她:“可能是那口井的缘故,我们再不做些什么就真的来不及了,你要和其他入镜人一样吗?”   秦谨玉明白,但她就是腿软到走不动路。   姜遗光没奈何,只能折返回来,拦腰面朝下一把扛起她背后的那女子往里走,翻过围栏,来到韦陀像面前。   “你能看见吗?”姜遗光问。   秦谨玉:“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她也觉得奇怪。   拾明又跟一阵风一样跑出去,把那桶水提了过来。   天王殿后门紧闭,这就让韦陀像身前的空地十分窄小,这桶水放上去,需贴近了才能看清水面。   秦谨玉果真在水里看见一尊严肃的韦陀像,降魔杵扛肩,不苟言笑。   它甚至眨动了一下眼睛!   秦谨玉惊叫起来:“它也动了!”   姜遗光没有看水面,而是望着韦陀像:“我知道,我也看见了……”   “现在该怎么办呀?”秦谨玉慌乱带哭腔声音传来,她本不该这么慌乱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她又感觉到自己被拉着走,对方还要拽着她翻围拦,忙问:“你想到办法了吗?”   拾明说:“试试吧。”   刚翻过去秦谨玉就惊呆了。   弥勒佛……弥勒佛往前移了三寸有余!座下须弥坛被往前拖动留下地面非常明显的印子!它刚才动了!   到正面时她就更加惊惧,弥勒佛面上仍旧喜笑颜开,笑眯的眼睛正当中眼珠转了转,慢慢转向她。它的手仍旧抚在自己的大肚上,那肚子肉眼可见越来越高,越来越鼓胀,而整尊塑像也渐渐大起来。   她转身就要跑,却被拾明拉住了,又惊又怒:“拾明!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带我找死吗?”   姜遗光道:“先别走,帮我个忙。”   他提起那桶水用力往高处一泼,水泼了个空,哗啦啦全洒在地上。可在秦谨玉眼里,那桶水都泼到了弥勒佛身上!   她跑不掉了,弥勒佛看到她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地上那昏迷的僧人也有点不对劲,具体是怎么个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姜遗光蹲下去,露出一点手腕背后划出的口子,上面还在流血,一两滴鲜血落在地面,从地板上缓缓渗进去。   他方才强行给这僧人灌了一点他的血。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秦谨玉却不明白,她也看不见!她只能看到笑容愈发慈和却越来越叫人害怕的弥勒佛,高大到几乎要穿破屋顶。她差点站不稳,拼命想往外跑,可她却跑不掉!   拾明还拽着她背后的人,不让她走!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呀……还是说你就是临死了想要拖个垫背的?”秦谨玉拼命挣扎要跑,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拖进那尊庞大的金身塑像里了,可姜遗光牢牢抓着,不论她怎么挣扎都跑不掉。   须臾,姜遗光道:“帮我扶着这个桶。”   秦谨玉都要气哭了,但……她还是弯下身,伸手扶住水桶。   而后,她就看见,地上的僧人被扶起,跟杀鸡似的利落地在脖子上划了一刀,一大股血水哗啦一声涌进水桶里。   那木桶一下就装了大半,姜遗光才把人丢开去,任由他身上淌出的血水渗进地面。   “现在再看看呢?”   装了七分满的血水晃荡两下,渐渐平如镜。   腥红血水面上……照出的根本不是弥勒佛,也不是什么严肃面孔的佛像,而是狰狞恐怖的厉鬼。   佛……其实是鬼?   她扑下地揪住昏迷的僧人照了照他的脸,水面同样映出一张恐怖的青白鬼面。   睁着眼睛看着她,露出笑容。 第349章   秦谨玉脑子空白了一刹, 被姜遗光用力拽着身后影才猛地弹起来跟在他身后往外跑,边跑边不可思议道:“这里的到底是佛还是……”   话说一半她也觉得自己糊涂了,这可是山海镜里面,是恶鬼的执念, 怎么可能会有真佛?   佛也好僧人也好, 不都是鬼吗?   姜遗光没回答, 抓着她跑得很快,从天王殿门口冲出来便一路往里跑。   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僧人,香客, 背后都贴着一道人影,对应双面佛一面喜,一面怒。喜面与怒面互不相通,看到的一切都是反的,就像镜子照出的影像, 紧密相连却不相通不相识。   更可怕的是,镜子内外的“人”都认为自己是真的,就像他们现在,都认为自己是真的, 另一面是假像。   他不认为自己已经成了鬼, 顾敛那边恐怕也不这么认为。   就像两面佛,他们原先或许是双生兄弟, 又或许是传说中的一体双魂,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怀疑那具身体不属于自己,甚至可能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   在寺庙里, 水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它不是单纯的以水为镜面, 相反,水是让背后的人影多出一双眼睛。   让入镜人背面的人, 能通过水面“看到”和它们背贴背的自己——   因为入镜人们自己的眼睛,只能看到同一面的人。   就像穿上红色僧袍的秦谨玉,她只能看到和她同一面的同样穿红色僧衣的自己。   而他现在,也只能看见同在怒相佛面这边秦谨玉干瘦的身影。   他可以通过水面“看到”背后真正身着红色僧袍的秦谨玉,但那并不是他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而是他背后红衣人影通过水看见的。   水,是背后影的眼睛,不是窥得真相的镜子,看向水面时,背后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仅仅是让背后人看见的眼睛罢了,背后的人能看见什么,他们就能从水面上看到什么。   背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也就无法从水面上看见自己背后的影子,只能看到他人身后背贴背的人。   姜遗光起初以为,镜中恶鬼故意让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异样,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猜忌,到后面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这样来看,寺里的规则并非故弄玄虚,每一条都暗藏玄机。   如第一条,不允许和他人共住,或许是为了掩盖背后身影或是别的什么秘密,单独看似乎对香客很不利。但如果反过来看呢?   不能与他人共住,反而保证了香客的安全,房里只会有自己一个人,夜里若多出住客来,那必定不是人。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恐怕早就犯了第一条规矩了,也难怪……   而三遍诵经则与三盏灯相吻合,一为耳闻,二为目视。   起初他认为这两条与人五官所感有关,神智正常时,五官感觉便正常。如果听到或看到不该出现的东西,都昭示其人逐渐神智混乱。   ——现在来看,这条应当也暗示他们逐渐和背后影通识共识的过程。   听到了背后影所听见的、看到了背后影所看见的……要当做自己没看见,没听见。如果真按上面说的把灯丢了,听到第四遍立刻离开,反而会被背后人影响更深。   至于第六条,相当关键也是非常突兀的一条,关于寺中水井:井里出现异动时,房里不能有水。   或许……这条是为了不要让那个东西的影子通过水看见房间里的人。   没有水,它就看不见。   其他规则都是在镜外正常寺庙的规定上增减,什么同色僧袍、不得食荤腥、起居时间,无非细微处不同。唯有这条十分突兀,没有哪间寺庙会要求人不得接近水井。   当初他们看到这一条规则,都以为井底下可能封着什么东西。尤其姜遗光去过闽省一趟,他还记得丁家村那口井里的女鬼,起初他以为这口井里可能也封着一个鬼。   但现在来看……佛本就是鬼,双面佛,就是双面鬼。它们堂而皇之以佛的面目放在须弥坛上受人供奉,并未封印井底。   所以,怒面佛为什么要把井遮住不让人接近?这才是关键。   水井,井中有水……水是背面影子的眼睛……以此延伸,不论喜面怒面都能通过水看到另一面,水是寺中人背后影的眼睛,井就是这间寺庙背面影的眼睛。   这样一来,原因就很明显了——打开水井,背面的喜面佛就会发现它!   再者,他们二人无意间用水照水,却发现水可能是血。可他后来用真正的血为镜尝试后,才彻底明白过来。   水是背后人的眼睛,让他们能用背面人眼睛看一切。故而他们看见水面里的影像并不是真相,看见水中倒映的血,说明他们背后影的眼里,水是血。   所以他才尝试以血为镜,果然,他和秦谨玉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也就是说,用血照出的才是真相。   恐怕也正因为沾了血才能看见真相。喜面佛那面的僧人才要穿红色僧袍,这些僧袍或许就是血衣?   再一想秦谨玉所说,喜面佛那边的规则:水井可用,可食荤腥。   水就是血,以水为眼,食荤腥也是沾血……这样看来,就像是怒面佛堵住所有可能被发现的途径,而喜面佛在不断利用规则接近怒面佛。   “我们现在跑哪儿去?”秦谨玉着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逃出去吗?”   “逃出去也没用,我们已经招惹到它们了。”姜遗光到这时语气依旧不慌不乱,“不用怕,随我来。”   秦谨玉只能拼命跟上。   偌大寺庙从山门一口气跑到后院不是不累,但秦谨玉丝毫不敢停——只要她回过头,就能看见身后近乎顶天立地高耸入云的佛像。   慈眉善目,垂眸微笑。   不光是弥勒佛,观音大士、释迦牟尼佛……它们的塑像全都出现在身后,像一座座长在寺里的连绵的山,高大,遮天蔽日,头上罩下来的阴影让前方一片黑,地面颤动,地底传来可怕的野兽嘶吼声……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金身佛像如此可怕过。恐怕出去以后。她也不会再踏进寺庙一步。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寺庙里的房屋依旧没有塌陷,而是顺着隆起的地面歪七扭八立着,许多人都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有些在外面奔跑,或大哭大笑,疯疯癫癫,看起来跟丢了魂一样。   不知道这些人此时在用哪双眼睛视物,怎么会疯癫至此。   姜遗光竟然还能找到去僧房的路,拉着秦谨玉随意挑了个房间闯进去。   房里水盆里还有些水,姜遗光端起那盆水,往里随便挤了点血搅和搅和就泼在了衣柜外贴着的寺规上——就跟之前泼那尊弥勒佛一样。   秦谨玉吓了一跳。   那张纸已经很旧了,他们撕都撕不下来,生怕不小心把纸扯坏,还没问就听对方说:“快过来看看。”   秦谨玉只得凑过去。   泼上去的血水顺着木柜子往下淌,不论是秦谨玉还是姜遗光,都看向了被水浸湿逐渐斑驳的字迹,和一点点化开表面浓墨遮盖的第八条寺规。   除了第八条,还有别的。   第一条寺规要求一人居住一间,违者后的处罚被剜去,这也就罢了。   第三条关乎寺中是否有含笑睁眼佛像,是否需要祭拜,后面原先被墨涂去一大块违反规定的字样。   但现在,这些字被血一浸,慢慢显了出来。   秦谨玉惊愕地瞪大眼睛。   第三条结尾处:“……切记!不能祭拜,否则……”   “——否则,你将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后,又一条凌字迹:“不要信,无论如何都会死,你们都会死。”   姜遗光飞快和秦谨玉确认,确定两人看见的一样。   “第七条,寺中不得食荤腥,违者……”后面被涂去的字是……   ——“可以吃荤腥,可食人肉,不得食其他牲畜肉。”   再后面又有一条:“什么都不要吃,不要信,出不去,大家一起死。”   第八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终于现出了真面目。   “其八:不要进寺庙不要进寺庙不要进寺庙不要进寺庙……   可以进寺庙进来后永享极乐……   不要进,出不去了……不可能离开大家一起等死……没有出路……”   字迹工工整整,丝毫不见凌乱,就像深思细酌后写下的,却看得秦谨玉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第八条,让他们不要进寺庙……   他们已经进来了,他们还在这里住了好几日,这又算什么?必死的结局吗?   如果说不同面的人看见不同的规则还可能是假象,可姜遗光和她看见的一样……岂不是说他们进来了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还有别的方法对不对?我们能出去的……”秦谨玉心揪紧了,“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求你把我一块带走……求你救救我……”   直到现在,她依旧看不见姜遗光的正脸,只能看到身着红衣的另一个姜遗光背对自己站着,侧面看去脸上没有疤,只是瘦得可怕。   姜遗光道:“无妨,不用担心。”   按照正常情况,他们会在无知无觉中慢慢被这间寺庙完全异化,就像蛛网缠住的猎物,一旦发现自己被沾上就彻底跑不掉,只能一点点化为脓水。   但现在他把这趟水彻底搅浑了,喜面与怒面佛都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只要他们小心一些,那两个恶鬼应当不会注意到他们。   就是心智容易受到影响,譬如那些在外面疯了一般跑来跑去大哭大喊的人们,他们都受到了背面人带来的影响。   “去后院去找那口井。”姜遗光道,“快走吧。”   秦谨玉以为他有办法,忙抹了泪跟上,她并不那么胆小的,进来这座寺庙后,却哭了五六回,现在也止不住心底恐慌。   两人不管那些胡乱发疯的人,只顾闷头往前跑,有胡言乱语发疯要撞上来的都被姜遗光踢开了。地面歪歪斜斜崎岖隆起,不便行走,他们好不容易跑到那口井所在的位置,姜遗光对秦谨玉道:“现在就靠你了。”   秦谨玉惊讶:“我?”   姜遗光:“对,就是你。我不能过去。只有你能接近水井,你记着,把方丈推下井。”   秦谨玉闻言惊呆了。   她手里从来没有沾过人命,顶多推波助澜放弃过几个人。要她直接推人下井,还是个镜中厉鬼伪装的人,她怎么敢?方丈不会杀了她吗?   就算方丈看起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可那也只是看起来,她怎么可能……   “快去吧,只有你能做……”姜遗光好像没觉得自己说话吓到了对方,“不用怕,他现在还是人,我会帮你的。”   秦谨玉不答应也不行。   地面不平,以院中水井为中心诡异地坟起,周边地砖都成了环绕围墙。因此他们想到水井附近就必须爬上一条极为陡峭的斜坡,还要避开从上面源源不断滚下来的人。   可能是一个完好的人,也可能是残肢,还可能是两三个人混在一起。   秦谨玉喘着气问:“为什么是方丈?推他做什么?”   姜遗光拉她一把不让她掉下去,道:“血才能照出真相,井里只有水,没有血。”   “可我们也不知道方丈在什么地方啊……”   “他应该就在井边,不会走。”   两人跟爬山似的一路往上,路面还在变倾斜,到最后平整的地砖面几乎是绕着原来的水井又圈出了一口竖直的井,“井”当中是寺里真正的水井。   正如姜遗光所料,爬上去后,他们看到了坐在井口边的方丈。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身形佝偻干瘦,回过头,一张好似风干的脸正正好对上爬上来的两人。   “拾明?”他看到了姜遗光,似乎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谁。   但姜遗光已经冲了上来,一刀划过他脖子,借疾冲之势踢上井壁,再顺着反震的力道跟拉满弦的箭一样疾疾折返。   “快去,他还没死。再晚一点就不行了。”再晚一点恐怕他真会变成鬼。   若不是他眼里的水井封死了,他未必会让秦谨玉做这事。   秦谨玉抓着刀咬牙冲上去,她刚才没看见姜遗光做了什么,但却能看到方丈脖子上突然喷溅鲜血的伤疤。   事情比想得要顺利。   浑身是血的方丈被她推了下去。   而后她就被一股力道用力拽走了。   拾明按住她背后人的肩膀,带她直接从隆起成一圈高围墙的墙顶一跃而下。   风在耳畔呼呼刮过,顺着接二连三蹬在墙面的震力蹭蹭往下行。   一转眼的功夫,秦谨玉就站在了地上。   她还不知道姜遗光为什么要跑那么快,不过等会儿她就知道了。   身后高高筑起的地砖,谁也看不出这原来是一片平地院落,哔哔剥剥往下落墙砖,地面颤动更剧烈,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挣脱出来。 第350章   “快结束了吗?”秦谨玉被带着跑, 不确定地问。   直到现在她还有些稀里糊涂,跑着跑着回头看一眼,渐渐明白过来。   她明白生机就在寺规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边不一样的规则。后来才知道, 明白两边人不一样的规则应当来自于不同面的“佛”。   姜遗光所断定的……双面佛的其中一面正在寻找另一面。   是这样吧?   两边不同的规则, 就是因为一个在找, 一个在躲。姜遗光碍于怒面佛这边的规则不能自己打开水井,便让她把方丈丢下去。   方丈的血混合了井水,喜面佛就可以通过血水……看到怒面佛。   姜遗光道:“或许吧。”他拉着秦谨玉背后的人影跑得飞快, “现在该躲一躲,还有……请秦姑娘也帮我两个忙。”   地面晃得厉害,到处是跑来跑去几乎疯癫的人,秦谨玉没听太清楚,等姜遗光又复述一遍才听清, 连忙大声回道:“你尽管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   要不是姜遗光出手,她恐怕早就像其他入镜人一样没了,她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姜遗光就把自己镜外被困的地方说了, 他这次做了万全准备,以防秦谨玉也昏迷过去, 或是转述时忘了什么,他还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纸和炭笔写了下来,甚至把乌龙山上阵法的地图也画了下来。   镜子里的东西通常带不出去。故而寺里即便有笔墨纸砚, 姜遗光也不会用。   说起来这山海镜颇有些奇妙, 镜外之物,只要他们揣在身上的都能跟随本人带进来, 出镜时,除去那些毁坏的东西其他也都原模原样在身上,穿的衣物同样如此。即便他们在镜内多半要换一身衣裳,可离开后,他们身上穿的还是自己原本的衣服,只是会旧些、磨损许多,就像一直穿在身上没有换下来过。   现在他和秦谨玉互相看不到彼此,他写下的字条,秦谨玉也看不见。   秦谨玉还等着接呢,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安慰道:“给不了也没关系,我一旦出去就立刻找近卫说这事,一定不会耽误你。”   姜遗光道声谢后又说:“第二件事,就是请秦姑娘替我取一件红色僧衣。”   “……为什么?难道你也要……”秦谨玉不解。   姜遗光说:“自然。若你是双面佛其中之一,你找到另一面后,要做什么?”   秦谨玉这样一想,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她还知道事关重大,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没说出来。   是了,怒面佛的规则是为了躲避喜面佛,不让对方发现自己。   从他们二度藏经阁拿来的经书的不同内容中,秦谨玉可以猜测出它们的故事。怒面佛认为自己与喜面佛背向而生,它们不是同一体。   但喜面佛恐怕认为,它们是一体双魂,并非肉身相连。所以……喜面佛通过水井看见对方后……   ——肯定会让两面佛变成真正的一体。   至于是否还能拥有双魂,不得而知,但估计是没有的。   恶鬼无情不仅对人,对其他鬼亦如此。秦谨玉从未听过能和睦共处的鬼怪,所见所闻全是恶鬼间厮杀的事迹。   姜遗光现在还在怒面佛那边,到时他也会被一并吞噬进去,怪不得他需要找一身红衣。   想通后秦谨玉就积极了很多,一路走一路看,但不知怎么回事掉在他们面前的都是香客们,没有几个僧人。   然而姜遗光自己的把握也不大。   他触犯了许多规则也并没有变成另一面的人,可他总不能真正让自己失去神智来达到这个目的。至于食荤腥……总也有风险,谁知道吃下去后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不如和秦谨玉一样,找到一身红衣穿上。   他原来想过要不要抢夺她的红衣,但秦谨玉穿上后根本脱不下来,只得作罢。   他拉着秦谨玉背面人影的手腕不断跑,穿梭在崎岖陡峭、凹凸不平的路面中,地面跟水泛着波浪似的逐渐扭曲,各处宫室殿堂全都险而又险地立在墙面上,四周全是疯了一样胡乱跑的人,就跟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梦一样。   但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一个僧人,方丈早就被他们丢下井了,就算还在,姜遗光也不会贸然夺走他的袈裟。   渐渐的,他感觉到被拉住的那只手生出了一些暖意。时不时侧头间,他也隐约看到了一点点秦谨玉红色的影子,若隐若现,不留神还以为那是错觉。   秦谨玉也惊讶了。   她知道姜遗光一直抓着自己背后的人影从而带动自己跑,但她是没有感觉的。可就在刚才,她手腕上隐约有种被人握住的感觉,很细微,时隐时现,而她也似乎能看见对方穿着深青黑色僧袍的影子。   真在融合吗?   秦谨玉感觉自己似乎不光看到了真正的姜遗光,还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人影,转过头便瞄到还来不及隐去的漆黑发丝和突然擦现的侧脸。   就连路边跑过的人……她也看见了!   那些哀嚎的、在地面打滚的……一胖一瘦两道人影纠缠,一晃眼再看过去,深色的人影又不见了。可能已经被吞了,也可能只是她没看见。   “你也看到了吗?”秦谨玉小声问姜遗光。   手腕上的触感越来越强烈,头不知怎么开始发疼,好像灌进去许多东西涨得厉害。忍耐间,她恍惚看见原本红色僧衣一动不动的“拾明”扭过头,咬在什么东西上。   再回过头,带笑的唇角流血,还在咀嚼。   “寺内可以食荤腥,只允许吃人肉……”   所以,姜遗光背后的影子,活生生咬下了他的一块肉?   秦谨玉惊得疼痛都忘了,另一只手指着那道红影结结巴巴道:“你……他开始吃你的肉了!”   姜遗光的声音传来:“我知道。”   他看不见,只有忽然传来的危机感让他迅速一偏头,本来该咬在脸上的,咬在了下颚骨边,咬住后就没松开,硬生生撕扯下一点点皮肉。   他都不知道自己牙竟有这么利。   “你怎么样?”姜遗光随意擦去脸上的血,问。   秦谨玉痛苦道:“我头涨得疼,身上也是,感觉像有东西挤进来。”   姜遗光说:“那还好些……”瞥一眼对方背后那道愈发憔悴干瘦的身影,它好像要活过来了……   背后的人影不甘示弱,忽地又一阵风袭来,一张口咬在他脖子上。姜遗光想躲也躲不开,它就在自己背后。   伸手去碰,却什么也碰不到,摸不着,看都看不见,唯有脖子上疼痛感传来,徒劳地被自己的影子咬住吸食血液。   他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浑身血在往脖子那块伤口上涌动的奔流感。   人能有多少血?再吸下去,他必死无疑。   他可不认为背面的人影也是他自己。   “秦姑娘,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姜遗光说,“我看不见他,你能杀了他吗?”   秦谨玉没听清。   此时她头疼欲裂,她算是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发疯以头抢地了,她现在也恨不得把脑袋狠狠撞地上以缓解那股几欲炸裂的痛楚。   要不是姜遗光还扶着她,她早就跌到地上了。   不知什么时候,抓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去,秦谨玉跌落在地。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忍了又忍,可那种几乎撑破的痛却不断加剧,直到再也忍不住,和其他癫狂的人群一样痛苦地在地面蜷缩着发出惨叫……   蓦地,浑身为之一清。   那股剧烈的几乎让她崩溃的痛苦突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秦谨玉回过神来睁开眼,见自己面前站着一道背过去的红色身影,而红色背影前,又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青黑色僧袍的虚影,他手里握着刀,刀尖上还在滴血。   一晃眼,那道青黑色的影子又看不见了,只有背对她的红色僧袍的背影。   旁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人,是秦谨玉曾见过的那个奇怪的孩子。他背对着自己,背上不知怎么流着血,迷蒙间,秦谨玉好像又看到了他背上正面对着自己的虚影。   那道虚影闭着眼睛,满是鲜血,它已经“死了”。   姜遗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试验后,重伤了你背后的影子,但没有杀死,它应当还留着一口气。”   “原来如此……多谢,我又欠你一次。”   “没什么,现在该你帮我了。”姜遗光道,“你也替我捅他一刀,要是能把它的僧袍脱下就更好不过。”   秦谨玉站直了。   姜遗光转过身,背对秦谨玉。   秦谨玉眼中,身着红色僧衣的人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只是脖子伸得老长歪到一边去,看样子又在咬他了。等转了身那颗人头方才跟着转过来,不知咬下了多少,半张脸浸得血糊糊一片。   它正阴森地盯着自己,眼神怨毒。   不必动手,光那双眼睛就让人心头发毛。   秦谨玉不去看那张脸,鼓足勇气扑过去。   她没杀过人,但刚才已对方丈下过一次手,加之事关他二人生死,自然不会手软。   不料,刀尖落下前,一只手突兀地握住了刀刃。   力道之大,指缝间流下血来。   那人盯着她发笑,笑得秦谨玉遍体生寒,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那把刀也任由它夺了去。   “姜公子……它……它会动……”秦谨玉声音颤抖,“它把刀抢走了……”   “……姜公子?”秦谨玉没听见对方回应。   倒是那人仍旧在笑,直勾勾看着她微笑,半晌,开口说话:“秦姑娘,你拿着刀要做什么?”   “你……”秦谨玉接连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它,情理之中直呼了大名,“姜遗光呢?他人呢?”   “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那人笑意温和,慢慢走近。   每近一步,秦谨玉就退一步。   她可是亲眼见过姜遗光武功有多么高,至少比自己厉害多了。真要杀她,她跑不掉。   它走近好几步,手里把玩着那把刀,巴掌长的刀刃在指尖转来转去闪着寒光,它掌心还在流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却丝毫不见在意。   “秦姑娘何必自讨苦吃?你已经平安了,其他事就不要插手。”那人看她怕得厉害,笑道。   秦谨玉警惕地盯着它,心乱如麻。   它说得没错,自己已经平安了,只要等双面佛真正合二为一,她就能离开……   远处还有因为忍受不了剧痛陷入癫狂的人,他们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从两个慢慢变成一个。就在不远处地上……有个眼熟的香客,他背后的人慢慢融进去,很快……只要再小半刻钟,还留在背后的剩下小半身影就会完全融进去。   不该管他吗?可是……可是……   心乱如麻之际,还在笑的那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整个人停滞在原地。   “秦姑娘,快!”声音从背面传来。   秦谨玉猛扑过去夺下刀,一刀刺下。   一前一后同时飙溅出鲜血。   “你怎么样?”秦谨玉有些焦急。   “还好,死不了。”姜遗光的声音从背面传来,“你接着这个。”   一张被血涂满的纸轻飘飘落在地上,仔细看才能从红血中分辨出黑色的字来。   秦谨玉连忙上前拾起。现在她稍微能看清姜遗光的样子了,只是身影还有些虚幻,不凝实,像一道投在水里的影子。   她保证道:“你放心,我出去后立刻和近卫说,绝不耽误你。”   “如此,多谢秦姑娘……”   脚下地面轰隆隆晃得厉害,两人躲到一边,等了约莫半刻钟,忽地身形一轻,脚下骤然落空……   *   “等这么久,总算出来了。”凌烛呵出一口白气,笑道,“也不知在镜里遇着了什么,脸也伤了头发也短了,要不是亲眼看见他出现,还真认不出他来。”   他面前的近卫也在笑,颇有些侥幸意味。   还好……还好他们去得及时,上面又派了人来,一个入镜人并一个懂些阵法的江湖中人,如此才在姜遗光出来前先找到了藏在乌龙山中的地下宫室。   原先他们都没找着人在哪儿,镜子也不见了,只好派人掘地三尺地找。还是凌烛先敲了敲大佛,听得里面空心的闷响,让人把佛肚砸开,藏在里面的镜子就全都显了出来。   还好……姜遗光入了镜,否则他非闷死在里面,现在他又活着出来了,实在是万幸。   算起来……已经是第十次。   凌烛都纳闷他怎么会这样快,其他入镜人大多需要两三年才能到这一步。连他自己也还差几次才到第十回呢。   不过这回他在里面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已经是昏睡的第五日,一群人连人带镜把他运回了京城,那位贾家大少爷也一并带了来。   不过几日,京中已飘起了雪。   这样的光景,正适合踏雪寻梅,凿冰垂钓。   凌烛穿得不多,站在院子里盯着几株亭亭玉立的腊梅,浓郁梅香兜头袭来扑满怀,搅乱了他的思绪。   成为入镜人后,渐渐不惧寒暑,也无病痛。是以凌烛这样站在风雪中也不觉得如何,正想着回去是不是能参与一二诗会,身后传来仆从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那人恭敬道:“凌公子,他醒了。”   凌烛顿时高兴起来,快步跟在那人身后进屋。 第351章   一见面两人就笑起来, 凌烛快走几步来到床边先开口:“哎哎哎不用坐起来,你还受着伤呢。”   姜遗光便靠坐在床头,身后垫了个软枕。因他失血过多容易受寒,屋里放了两个炭盆, 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 刚起身仆人还往他背后罩了件狐皮斗篷, 一圈白绒毛围着脖子,头发披落下来。   美中不足的是,那张脸左边涂满了药水, 右边裹了沾药泥的细绵纱,头发也短了一大截,堪堪到肩膀下面些。   “你在里面做什么了?”凌烛好奇,“怎么头发也短了?”   姜遗光说:“在镜中出家了。”   见到凌烛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看来孟豫把他的话带到了,凌烛可能是为了人情或是别的什么, 主动来找自己。   凌烛顿时笑得更厉害,拉张绣凳在床边随意坐下,随后他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   “孟兄回去说了镜中的事,我打听到了。”冬日, 他身上穿着素色衣裳, 发冠和玉佩样式也都换成了不起眼的颜色,“李兄……没想到李兄也去了, 我以为他能……”   说到这儿姜遗光也沉默下来,垂着眼睛,轻声说:“我也没想到……我没能救下他。”   凌烛叹道:“生死有命, 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些你也已经知道, 我就不多提了,我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在镜中——遇见了和自己父母一样的人, 对么?”   姜遗光点头:“其他三人的确如此,我也遇见了和家父样貌一模一样之人,只是另一位自称是我母亲的……我不确定,家父曾说我母亲难产去世,我从未见过她。”   凌烛略略道:“节哀。”而后再次提起,“我原先和孟公子商议,本以为这是镜中恶鬼通过你们记忆捏造出的假象,但……”   “孟公子不放心,前几日托近卫回老家送信,近卫传来消息,他母亲去了,正好是孟公子出镜那一日。因他不在,他妹妹回去连同族里办了丧事,寄了信来。”   凌烛目光灼灼地注视他:“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不敢疏忽,便又去查了李兄和杨兄家中,发现他们的母亲都在同一日离奇去世。这意味着什么,恐怕不需要我来说。”   他眼尖地发现姜遗光放在被面上的手背忽地紧绷了一瞬。   姜遗光:“其他入镜人知道了吗?”   凌烛摇头:“没有,孟兄出来后只来得及告诉了一两个人,现在他们都被送到了京郊。至于孟兄……他回乡奔丧去了,三五年内恐怕不会回来。”   姜遗光嗯一声,目光不知在看哪里,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   入镜人在入镜前多半是不懂的,即便近卫和他们说过,又看过卷宗,可眼见耳闻哪有亲身经历来得可怕?只是那时候他们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利用山海镜为自己谋求利益。   或金钱,或权势,或家中富贵荣华……不少人都是为了家里才入镜。要是让他们知道,入镜反而可能会让鬼怪盯上家人,恐怕会闹起来。   孟豫被送走了,和他说过话的都被挪到了一处,但难保不会有几个有心人看过卷宗后特地去查他们的父母,到时嚷嚷出什么来,入镜人心境本就算不得好,恐怕会弄出些不好的事。   例如——造反。   普通小老百姓是绝不可能想到这一步的,对他们来说,皇帝和天上的神仙也差不多了。只有逢大灾难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些个赤月教圣母教的跳出来才能蛊惑一二。那些个愚民造反也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招安或镇压。   但入镜人不同。   他们要不是被近卫管着,恐怕早就会因为手里掌控着这类神物而做出什么来。要是入镜人造反……那可不是小事,随便一二鬼怪都能在民间引起大乱。   凌烛道:“这件事被压下来了,你记着,千万别沾。要是有人找你说什么,不要理会,告诉近卫就好。”   姜遗光道:“多谢,我明白的。”   凌烛就叹了一口气:“要是其他人也和你一样明白就好了。”   他也不是不害怕,可拿这种事来作乱,挑拨入镜人和朝廷对着干,真是嫌命长。   在凌烛看来,凡事都有风险。他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出人头地才入镜,他就必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入朝为官有没有危险?做生意有没有危险?当个平民百姓有没有危险?都有,稍有不慎都是全家一起送命。   这些闹不平的无非是不肯往这上头想,怨气总要找个发泄口才是。   他们也不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出了这么一桩而已。但要是他们昏了头被反贼拉拢去,那才是走上绝路。   除此外,凌烛也是来试探的。   他听说姜遗光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其他入镜人的父亲早早去世,镜中也现出了父亲的模样,但或许因为他们和生父不熟悉,故而镜中出现的父亲也有些僵硬,不如母亲那样生动。   姜遗光呢?他既然从没见过生母,镜里又怎么会出现和他母亲一样的人?   要么他在说谎,他见过自己的母亲。要么……那恶鬼真有夺取魂魄的本事。   试探过后,确定姜遗光什么也不会做,凌烛就先告退了,临走前让他好好养伤,可能还会有人来探望。等病养好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带他去问话。   他们早就挪到了京城中的一处园子里,园中处处是景。送走凌烛后,姜遗光也不要其他人服侍,自己披了斗篷推开窗户,寒风夹着雪粒子呼地往里吹,暖意一下子全被吹散了。   天空明净如洗,窗外栽了几株腊梅,黄花落雪,再远处假山曲径,边上一块被围起来冰封住的湖。   大约快过年了,来往仆从穿着艳丽,在园子里很是显眼,来来去去,或扫雪,或撒盐,当中还有一二个近卫打扮的人走动。   已经在京城中了。   从这里往东边看,似乎能看见皇城金色屋檐上落的雪。   从他离开,再到回京,过去了不算太久,但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他不能问凌烛,凌烛虽对他抱有善意,消息灵通,但从他那里问了什么就必须再告诉他一些消息算做交换,而对方又对皇室格外忠诚。以他现在的情形,多说多错。   饭后,姜遗光叫来一个近卫,问他闫大娘在何处,是否平安,跟随他去的那几个近卫又在何处。   那近卫只知道闫大娘似乎是活下来了,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养伤,其他几个人就真不知道去哪儿了,听说还算平安。   “那就好,如此我也放心了。”姜遗光微笑起来。   “对了,明日巳时,会有一位大人来探视。”那近卫脸上露出神往之色,“你好好准备。”   “是谁?”   那近卫不答,只说等明天就知道了。   下午也有人来探视,都是住在同一个园子里的,不是近卫,便是入镜人,大多都没见过,面生,来了寒暄两句放下礼物就走了。   夜里换了药,左脸上的伤口已经在结痂,不久就能掉。右边脸上被磨去的血肉也正在长,估计不出一旬就能恢复原样,就连头发也长了一节指骨长。   这就是入镜人……   渡过死劫越多,离正常人越远。怪不得……他们都认为十八重死劫后,就是不老不死,永生不灭。   吹熄灯火,雪光映在窗户上,明晃晃一片白,致使第二日天亮后也显得黯淡了几分,天公不作美,飘来不少乌云,又过不久,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姜遗光被请去一间大院堂屋边的暖阁里等待,边上放了刻漏,水滴声被外面雨点完全遮住了。屋里也点了炭盆,侍奉的仆人将栗子割开一道口后倒进去,满屋都飘着栗子的甜香。   听着炭盆里隐约的噼啪作响,姜遗光一直垂头看脚尖。   不知等会儿来的是什么人,今日大雨,他还会来吗?到时他又会问什么自己又该怎样答……   刻漏正好落在巳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不轻不重正好三下。   姜遗光侧头起身回以注视——他刚才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他本以为那人过来怎么也要带些仆从,到时叫人通报。谁知他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自己进门来了。   仆从急忙起身去外边把门打开,少顷,引着一修眉俊目,身披玄黑面赤红里鹤纹斗篷的人进来,她随手将斗篷解了递给仆人,里面又是件天青色箭袖袍子,同样绣着鹤纹。   做男人打扮,却是位女子。   女子道出他姓名后,免了见礼,自己上座自个儿倒了茶,等其他人上了点心后退下,她才直白地把自己来意说了。   她也是近卫之一,只是具体官职、手下势力、做什么的一概不提,只道自己姓邬,听说又有人渡过十重死劫,特地来看看,同他道喜。又听说他同闫大娘习武,送来一把软剑,说是给他做个趁手的武器。   那软剑轻薄如绸,剑身呈银灰色,半个手臂长,并不显眼,像一条滑溜的灰色的影子在女子手中灵活游走,停下后,它就像一条灰色的丝带绵软垂落,放到姜遗光身前。   “我听说你从原来黎三娘那里得了一把软剑,那把剑和这个是一对,名字仿了商天子三剑的含光、承影。这把名为敛影,你那把原本名叫逐虹。”   姜遗光解下了逐虹剑,一左一右各握一柄,在女子示意下后退两步,手腕一抖,两把软剑便如舞女手中披帛一般灵动地飞舞起来,剑影重重,锋锐无匹。   但姜遗光并未学过双剑,他左右手用着同样的招式,一不留神就会左右互搏,因而只演示了几招就停了下来。   女子才道,闫大娘没死,但受伤不轻,恐怕最近不能来教他。左右他也已经渡过了第十重,该学点更精深的东西。   等他伤好全了,自有人来接他。 第352章   凌烛也在园子里。   准确来说, 他暂时住在姜遗光所居的隔壁的园子,姜遗光住的园子名叫常清园,他住的就叫太清园,比常清园小些, 但风光都不错, 放眼望去, 冬日里大大小小的树都结了雾凇,晶莹剔透。   有个人坐在树底下拿石头当飞镖打雾凇,“啪”一下, 细碎洁白的冰雪就簌簌往下落一大块。   看了会儿也有点手痒,凌烛抄起一捧雪握紧实了,用力掷过去,直接砸在那人前头一棵雪松上,雪粒子噼里啪啦纷纷往下落, 兜头罩了那人满身满脸。   “啊——凌惜明!”那人嗷嗷叫着原地拼命蹦,把身上的雪都抖掉后,转头就奔过来抄起地上蓬松的一把雪往他身上砸。   两人打闹一番,浑身湿淋淋回房洗澡换衣服, 再坐在热气腾腾的屋里闲聊。   那人姓沈, 大名长白,字明熙, 比凌烛虚长五岁,已经过了九回,再有一次就是第十重。凌烛和他差不多, 二人皆是入镜人中被认为很有可能过十八重劫的好苗子, 是以在这寸土寸金的京中也赐了园子住。   虽长凌烛好几岁,沈长白却从不用前辈的架子压人, 性格时阴时晴,但很好说话,是以二人相处十分融洽。   聊着聊着,就谈起了正事,屋里伺候的仆人们也都谴走了。但他们都知道,隔墙至少有两双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不过沈长白从来不顾忌这些。   他的身世不比姜遗光好到哪里去,父母亲族人都死完了,为了一口饭吃入了镜,身后没拖累,也不想娶妻生子。反正活不长,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自己一个人过一天算一天。   沈长白给他端杯茶,问:“你前几天出去就是去找他?别说,那阵法还挺有意思。”   凌烛接过热茶不急着喝,捧在手里杯盖一下一下刮着边,道:“是,现在他醒了,去探望的人多,我嫌麻烦就回来了。”   沈长白就着茶剥松子吃,道:“邬大人也来了,估计也是来赠礼的,不知其他几位大人会不会来。”   天子近卫以职责细分,具体有多少他们不清楚,沈长白和凌烛只知道,那位邬大人属九皋卫统领之一。   九皋卫,又名鹤卫,专管江湖武林事,探听江湖秘事、搜集武功秘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就是靠着土地、商路、税收以及九皋卫,牢牢把控着武林。   九皋卫中武功高手虽比不上专门负责训练暗杀、打斗的寅客卫那一门,但总体上,九皋卫的武功比其他门中近卫要强得多。   “应当不会。姜兄原来在甄娘子手下,后来又去了闫大娘处习武,这二位都是邬大人的人,姜兄这次惹上的事也和江湖有关,她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沈长白道:“得得,你说得有理。”他靠近几分,认真问,“如果你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在乌龙山上碰到了什么?”   他不傻,其他来探望的入镜人也不傻。   如果只是一个姜遗光,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去救他?数百护军、几十近卫,连闫娘子都差点折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他探亲?   沈长白可是打听到单州出了件大事情,连累的单州当官儿的全死了。   要不然,那位奉恩将军带着几千兵马过去又是为什么?后面又调入数百近卫又是为什么?   就算因为闹鬼害的单州官儿都死了大半,再调一批放几个入镜人去不就行了?怎么还要调兵?   凌烛默了默,道:“有些事不该问,我也不能说。”   沈长白啧一声:“行,我不问,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你就给我个准话,和我们有关系吗?”   和了无牵挂的沈长白比,凌烛身后有一大家子呢,凡事自然谨慎得多。   凌烛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不能说。   沈长白看他一眼,起身就走,不再多看他。   算他领了这小子的情。   凌烛坐在原地叹了口气。   要他怎么说?   说那阵法和秦朝流下的古物图案一样?   说那阵法从出自江湖中门派?说姜遗光就是循着他生母留下的线索才被困在乌龙山?   说……乌龙山下有座古坟?   他怎么可能说出去?   其他人不知道,就算跟着一起进了阵法的人也不知道那阵法有什么玄妙之处,但九皋卫的人必定是明白的。   *   “古墓……”姜遗光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什么时候的古墓?”   他方才演示了一番闫大娘教的剑法,那位姓邬的女子就说以后可以亲自教他双手剑,还当场给他使了一招,之后二人就继续坐下来说话。邬大人自称属九皋卫。   听邬大人说了,姜遗光才明白九皋卫到底是做什么的。   九皋卫除了管武林之事外,也要搜集民间传说、江湖异闻、子神卫那边要是探听到各地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确认后,他们就要过去查探,譬如某处有奇怪的山谷鬼哭,某地有个孩子生下来就会说话、指着邻居说他们会死,结果一条街的人都死光了这类异事。   像这样一座出了怪事的古墓,也在九皋卫的管辖范围内。他们要确定这座墓的影响有多大,后续还会不会害死人,和江湖中哪个门派又扯上了关系。   如果可以,他们得进去看看。   寻常古墓也就罢了,他们不能动。只有根本不在乎阴德的人才会干掘人坟地的事儿。但这座古墓又不一样,据他们在墙上发现的壁画、题字可以看出,这座古墓似乎和魏晋时那位五柳先生所著桃花源有关。   桃花源……又是一则暗含恐怖真相的故事。   “又?”姜遗光好奇,“在这之前也有?”   邬大人道:“自然有,从古至今,古怪事只多不少。只是朝廷都要压一压,以免扰乱民心。”   这点姜遗光明白,要是百姓都相信有鬼神,今天有一个人信,明天就能多一个神棍、一座寺庙……人没法抵抗鬼,届时只会平白引起慌乱。   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被老百姓知道。   “不过你已经走到这步,让你知道也无妨。”邬大人说,“到时候,你去的藏书阁就和普通的不太一样了。”   按下此事不表,邬大人今日来,又是送武器又是给他介绍,就是为了抽调这人帮助查探乌龙山下古墓一事。   他们正在让人慢慢挖,好在那座山没有盗墓贼光顾过,没发现盗洞,一切都很完备。就是这件事说出去不太好听,便用某个大人物要在这儿盖个庄子的名义,先让周围百姓迁居,调开后,再慢慢去挖,找出墓主人身份。   等确定墓主人身份后,他们就能确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究竟是先有古墓,再有《桃花源诗》,还是先有《桃花源诗》,后有该古墓。   “确定之后呢?”姜遗光问。   邬大人说:“这你就别管了,等你养好伤,那边开好墓,大概明年开春时就能带你过去。”   姜遗光笑道:“既然大人有命,在下自然奉陪。不过……大人就不担心我活不到那时候?”   邬大人道:“你也是在外面游荡多了才会频繁入镜,其他人大多都只在京城里待着。到时你也老老实实待在京里,少去招惹那些东西。一般而言……其他人都是两三个月才入一次镜,十重死劫后更慢。”   敲定这件事后,邬大人就走了。   过了几日,姜遗光脸上的伤完全好了,纱布揭下来,只有一点点残存痕迹。   来记录卷宗的近卫们也到了,把秦谨玉也带了来,后者见到他十分高兴,二人寒暄后,各自带到一间屋内细细盘问。   姜遗光被迫一连进了二重死劫,中间毫无歇息。那些近卫还有点担心他记不清死劫里的事,等他开始回忆后就放下心来,一五一十动笔记录。   “是按年龄排的?”   “应当是,我和其他三人私下对过,我年纪最小。”   “如此看来,杨公子运气不好。不过也难怪……死劫中,运气也是一环。”不乏聪明绝顶的入镜人死在运气二字上。   “你父母早逝,你又如何确定那是你父亲?”   姜遗光镇定道:“家父虽早逝,可我还有些幼时的记忆,知道那和我父亲长得一样。”   “也就是说,你记得你父亲——姜怀尧?”   姜遗光并不好奇他们怎么能查出自己腐父亲的消息来,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让他从这句意味深长的反问中,冷不丁想到自己曾指使黎恪纵火烧藏书阁一事,他道:“也只是记得个模样罢了,那时我才……三岁?三四岁吧。”   “小时其他事都不记得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只记得一点点,和死劫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不过问问罢了。”   近卫之中有擅长按他人叙述来画人的高手,问了一半,击掌四下,门外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托盘上放了十几个卷轴。   “来认一认,哪个画的镜中的你母亲。”那人道。   画卷一一展开,孟豫应当先辨认过,挑出来的都和四夫人十分相似。   姜遗光看了一眼,选择当中一幅最接近的 。   那人就笑着让人把画收起来,继续问。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让自己有点不舍地收回视线,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等那些近卫问起,他才犹豫着说那幅画能不能给他一幅,他想留着。   那些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一问一答,加上记录,记录完后再拿给他看,看看有什么遗漏,光这一重劫就用了近两个时辰,屋里的茶水都添了三四回,才算完。至于他的第十回……明日再来。   姜遗光本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料。领头那人让其他人把卷宗封好带走后,将那些画卷又拿过来,再让人送进来一个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的樟木匣子。   “这个匣子,你也有一个,本朝每个入镜人都有一个。里面装着他们的画像,所渡死劫记录,还有其他消息。”   那人看着姜遗光,目光不知是哀悯还是别的什么:“你打开看看吧。”   姜遗光迟疑了一下,伸手打开那个木盒。   不大的盒子,手肘长,三寸宽,大小有点像大夫用来诊脉时的迎枕,打开后一股驱虫药丸的味道和樟木特有的奇异清香混在一起扑出来。   盒子里上面有一幅卷起来的小小卷轴,丝绢所制,下面压着厚厚一沓纸,边缘都泛黄了。   姜遗光先取出了那卷卷轴。   没了遮挡,底下第一张纸上记录的文字赫然印入眼帘。   “宋钰,徽省单州安平镇宋家村人……”   姜遗光捏着纸的手一顿,指尖都泛了白,但那张年代久远已经有点脆的纸在他手中依旧完好无损。   他一目十行往下看,忽地呼吸急促起来,放下手上东西就翻出来匣子里剩下的纸张,一张张飞快地全都看完了。   那张已经完全恢复好、和画上人有七分相似的脸上难得露出怔忪之色。   “是……是我娘?”他还有点不可思议,嘴巴开开合合,想问什么,又问不出来,只好愣在那里。而后又转头看向那幅画。   比刚才动作小心百倍地打开了那幅画。   画上人笑容可亲,和刚才他指认的那幅画、和他在镜中看到的四夫人,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发现他声音都干涩了,跟堵着一块石头似的,连忙端杯茶给他润润喉,后者接过也只是茫然地放在一边,还特地放远了以免不小心打翻浸湿纸张。   “你刚才说,所有的入镜人都有这样的一个盒子,这个盒子……是我娘的?”姜遗光目光一点点染上悲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盒子,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画卷。   他声音都短促了几分,听上去有些尖锐,像失了母亲的狼崽子发出的悲鸣。   “所以,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娘也是入镜人?”   那人点点头:“确实如此。”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姜遗光自言自语,“入镜人不是大多都不婚配吗?为什么她是入镜人,我爹也是……”   “不是说入镜人都在京城吗?怎么我爹娘会在柳平城?你们弄错了吧?或许只是同名同姓?”   他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言。   任谁都能看出,这个向来冷静到极致的年轻公子在这一刻几欲崩溃。   “不会弄错。”那人叹道,“我们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一家三口,都成了入镜人,实在是……   不过这也不能传出去,要是被其他入镜人知道,恐怕他们就要怀疑自己的孩子可能也会被引来此途。   苍天在上,他们真的没刻意引导姜遗光,至今为止,他那面山海镜怎么来的都还是个谜呢。   姜遗光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像找回了魂一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翻看起来。   “我刚才看到她的卷宗目录,有十多张……十、十四张,不对,十五张……她过了那么多回?”   “是。她是本朝有记载以来唯一一个过了十五重劫的。”那人说。   其他人也跟着道:“宋夫人聪慧至极,远非其他入镜人可比。”   “姜先生也是少有的智者,也难怪他们二人会成为夫妻。”   “但后来她却因为难产……”年轻男子声音低下去,喃喃自语,“……我倒宁愿,她不要生我。”   “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令堂在天之灵,恐怕也不愿意你这样想。”那人安慰他。   又是一阵沉默。   深深呼吸几口气,眼泪和哽咽都咽了回去,姜遗光重新挤出一个有些言不由衷的笑,问:“我能看看,我母亲原来的卷宗吗?”匣子里只有大致介绍。   “自然可以,虽说藏书阁已毁,但她的那部分都被挪了出来,你到时说一声就行。”   “多谢。”   姜遗光默默地将那些东西原模原样放回去,十分不舍地盖上,他目光一直在匣子边缘打转,但还是毅然地将匣子推开。   “我已经看完了,收走吧。”   反而叫那人有点惊讶,他以为姜遗光会开口要这个盒子。   “你不想要吗?留着做个念想也好。”那人说,“你的情况特殊,如果你要,我求上面给个恩典。”   姜遗光轻轻摇摇头:“不必了,我也没个固定居所,放在我这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丢了,反正我也已经看过,心里记着就行,比什么都好。”   那人有点惊讶,但也放下心来。   姜遗光素来表现的早熟冷静,要是他还哭哭啼啼的请求把盒子要回去,反而显得假。他这样倒不像是装的了。   看来……真的有了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人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收回去了。”   手下人把盒子端走,其他人眼尖地发现姜遗光的视线往那里又多看了一眼,随后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来。   那人继续道:“之所以将你母亲的事告诉你,也是因为这重死劫。”   镜中鬼怪“伪装”出了他们父母的模样,四个入镜人中,三人的父亲都去世,母亲还在。姜遗光又是个例外,他的父母的的确确已经没了。   如果说其他人的父母,是根据入镜人的记忆加上鬼怪利用手段勾来他们生母的魂魄。   那姜遗光又是为什么?   卷宗上记录得明明白白,宋钰死于徴宣十四年十月,死因:难产。姜遗光不可能对她有印象。恶鬼利用记忆这条就能先排除了。   那就是……勾来了他们的魂魄?就像民间传闻的黑白无常那样?   也有点不对,都十几年过去了。   在他们对另一个世界的猜测中,首先,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的,否则这个世界早就鬼怪横行没有人生存的余地了。   其次,他们都觉得,人死后灵魂会转世投胎,要么就消散。只有怨念浓厚,执念不减的那些灵魂,才会吸纳阴气成为恶鬼。   宋钰又有些不同,她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入镜人。   据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都会拘在镜子里,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没人验证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就算镜外,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入镜人的鬼魂。仿佛他们死后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如果恶鬼真是找来了宋钰的亡魂,那岂不是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长存,无法投胎?   又或者,入镜人死后,就真的成了镜中鬼怪的仆役?   不论哪种都不算什么好事。   姜遗光一想也明白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再次渐渐绷紧。   “所以……镜中的四老爷四夫人很有可能是我爹娘的魂魄是吗?”   “应当是。”   恶鬼将所有人父母的魂魄都拘了来,不论死活。   这样来看姜遗光还算好一些,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不必再像孟豫一样承担着间接害死了自己生母的罪责。   那些人说完后,安慰他几句就道别离开了。姜遗光独自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   刚才的问答中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在画二夫人画像时忽然感受到的那股心悸。现在回想,恐怕就是镜中的父母再次“身亡”之时。   此刻,他并没有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伤心,只是垂下眼睛做出难过的模样,内心盘算着。   他的确没想到,他的母亲就是传说中渡过了十五重死劫的入镜人。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成亲生子,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生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多么耗损元气。更何况,她随时有可能入镜,月份小时还好说,等肚子大了入镜何其麻烦?   姜遗光不信什么情爱一说,镜中四老爷与四夫人看着虽然恩爱,却没有话本里那种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执着,他们也不像这种人。   而且……   他也听说过,但凡度过十一二重劫的人,名字都会上报给皇帝。他知道自己有几分特殊,恐怕他的事也早就报上去了,所以才会突然得到这么多优待。   近卫们都知道了他父母的事,当今天子恐怕也早就知道了。   朝廷……会做什么呢?   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还要伪装成这幅难过的样子就太假了,该换些别的。等明天又是新一轮盘问,问完后他才能出去。   姜遗光垂着头,好好想了一下明天的作答。   他在里面发呆,其他人也不敢进来叫他。左右桌上放着点心也可以垫垫肚子,厨房灶眼不息,等他什么时候要吃东西了随时能做。   等了很久,外面慢慢暗下来,屋里的炭盆都烧完了,用于透气而打开的小半扇窗吹进的冷风将室内吹得逐渐冰冷下来,他才起身往外走去。   天上闪着星子,地面积了白雪,风一吹,雪粒子就往脸上刮。   黑天白地,不必点灯也能看见远处近处一大片雪白的树与湖,高高低低积了雪的屋檐、屋檐下亮着温暖的灯光。   姜遗光下定决心后就径直回了房间,东西也没吃,灯也没点,让人送来热水,自己洗漱后就直接躺下了。   他现在要表现出自己的难过才对。   这样,那些人才知道该怎么利用他。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肚腹处,那里绑了两条软剑,柔软冰冷地贴在腰上,随呼吸轻浅地一起一伏。   姜遗光知道,他对朝廷,对近卫们来说,和这两把软剑没什么区别。   名贵,锋利,好用,就是一把好用的刀。   但现在,他必须让自己在他们眼里更加好用。否则,他也会被随时送出去。   他要有软肋,有“后路”,那些人想看到个什么样的入镜人,他就做给他们看。   姜遗光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宋钰。   自小到大,认真细数,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在少数。他的父亲,收养他的祖父,老师,师母,幼时那位好友……就连赵瑛也算,姜遗光虽不明白,却能感觉出如果自己有难,赵瑛也是能来帮自己一把的。   但他没有见过母亲,他不知道宋钰对他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也不知道当初宋钰抱着什么样的期望怀上孩子。   他不相信她,也不能相信她。   就算镜里她表现得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所有种种都证实宋钰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他也不敢信她。   没有亲眼见过,他不会相信。   母亲……宋钰……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一个孩子,真的比自己的十八重死劫还重要吗?渡过十重死劫的人大多都陷入疯狂境地,她真的还保留着人性和所谓母爱吗?   还是说……   一个念头像老鼠一样从他脑海里偷偷溜过去。   ——她觉得,生下这个孩子,能够帮她渡过十八重劫难?   姜遗光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均匀,慢慢睡着了。   次日又是另一批近卫来做记录,领头的倒是同一个。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勉强。   勉强就对了,任谁知道那种事情以后也高兴不起来。   依旧摆了茶水点心,依旧是长长的反复盘问,这回的死劫还好点,没有出现上回那些不能外传的诡异。   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等一切问完,天也黑了。领头的那人却不急着走,说:“把你带回来以后,乌龙山那个地方就先圈起来了。”   “我们查出来那个地方的确有过双面佛的传说,这几日就能出结果。这份卷宗我们先放着,不放进藏书阁,等徽省的信来了,到时你再对着琢磨琢磨。”   “对了,凌公子也会来,他就在隔壁园子。这件事也是他提议的。”   姜遗光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也想弄明白,双面佛是什么东西。   送走近卫后,姜遗光也起身离开,推门后,他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   “秦姑娘,你还在这儿。”姜遗光露出一个笑。   秦谨玉昨天就来了,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多住了两日,反正这座园子大得很,屋子也多,不怕住不过来。   她也笑着说:“我昨日带来做记录,今天等在这儿是特地来寻你的,镜中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姜遗光道:“无妨,不算什么,你不必记在心上。”   “这怎么能不算呢?”秦谨玉还是想找个靠山的,男女倒无所谓,她听近卫说姜遗光已经是第十回了,这才大着胆子凑上来。   除此外,她也有些好奇,她隐约听说第十重后的人会逐步丧失人性,只是那些入镜人她平常见不着,就想看看姜遗光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姜遗光微微一笑,如果有认识黎恪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发现他的笑意和黎恪一样温和可亲。他道:“不过举手之劳真的不算什么。要是秦姑娘过意不去,若有下回我们还遇在一起的机会,你也帮帮我,不就扯平了?”   说完他自己又笑着反驳了,摇头叹道:“错了错了,我这个人总是容易惹麻烦,你还是最好不要碰上我吧。”   “这有什么……”   二人一道往外走去。   今天一块吃晚饭的人就多了,凌烛也在,他还带来个据说已经渡过第十重劫,住在隔壁园子的沈长白。   后者似乎对姜遗光很感兴趣,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瞟,说话时话题也有意无意往他身上带。   他问的倒不是其他入镜人都为之恐惧的第九回,而是第十重,他似乎很想知道乌龙山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就把近卫说的话转告给他了,双面佛的事也说了,反正都记在了卷宗里大家迟早会看到,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还道过几天去徽省的人就会回来,到时沈长白可以一起来。   沈长白性子豪爽,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吃过饭后,他就让人送来了姜遗光刚记录完的两卷卷宗。   “实不相瞒,你这份刚出来,我就从近卫那里看到了。我觉得有些疑点。”沈长白伸手在纸上指指点点。   秦谨玉也留了下来,探头去看。   “照你后来的破解之法,杨振松算是倒霉的。不管是谁,都是倒霉,除非他能提早察觉到并抢走一张符。”沈长白不客气到甚至直呼杨振松大名,丝毫不管他已经去世,该对亡者避讳一事。   秦谨玉皱皱眉,不好说他什么。姜遗光是无所谓,凌烛就属于长袖善舞不去管以免惹来对方反感一类了。   沈长白说的他们也想到了,但显然三个人都知道这不太可能,他们刚入镜第一天还什么都不太明白呢,哪里就能知道真相?   秦谨玉问:“这岂不是说,只要到了二房就必死无疑?总该有个生路。”   沈长白嘿嘿一笑,道:“哪有这么多生路?谁让他运气不好呢?有时候哪,运气也很重要。”   “不过,除此外,我也怀疑杨兄的父母可能本来就有问题。我让人去杨兄的家乡查了,看他父亲以前有没有过续弦,只是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沈长白说话十分放肆,“肯定是被那些近卫扣下了,我就知道,这事儿一出,他们一定会提前去入镜人家里查探。”   其他三人就听着他抱怨,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沈长白抱怨完了,继续跟没事人一样翻着书,问道:“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杨振松那人不对劲的?”   姜遗光凑过去看一眼,见他正好翻到,指给他看:“就是这时候。”   他忽然在灵堂上晕厥,那三人来探望,第二天他就感觉杨振松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后来他的异样才越来越明显。   “这样看来……反而是你们四个都待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危险。”沈长白道,“很可能你们四个待在一起,让那恶鬼更能感知到你们所在。”   “你们看,后来你发现符纸可以镇压鬼魂对不对?我猜符纸估计也能起个隐蔽作用,让那恶鬼找不到你们。但一张符纸只能护一家人,杨振松如果一开始就选择待在你们其中一家,可能还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嘛,谁让你们要四个全部都聚在四房?”   沈长白说着说着,将桌上一左一右放着的两盏灯并排放到一起,“你们看,是不是显眼了很多?”   凌烛和秦谨玉都若有所思。   姜遗光道:“但现在他已经去了,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   平常入镜人在镜中都要抱团,互相协助才能活下去,再不济凑一块儿壮壮胆也好。沈长白却指出这是一条死路,杨振松要活下去,就不能和他们聚在一起。   “猜猜而已,反正也没机会尝试了。”沈长白满不在乎地说。   “还有,我很好奇那个门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摸着下巴,目光悠远。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多时候不论是死劫当中还是现实中,都会出现许多恶鬼替代人的情形?”   替代。   原来的人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厉鬼为什么要跟在人身边,也不知道。   厉鬼有时会靠伪装,有时靠蛊惑人心。寻常人无从分辨,或许偶然间瞥得恶鬼真面目,发觉那人皮底下竟是腥臭腐烂的恶鬼,等发现的那一刻,也被恶鬼害死了。   像他们在镜内,不就是害怕这点才不敢直接揭穿杨振松吗?   “我感觉……这就是门。”他一手轻轻敲在桌面上,而后指着他们房间的大门。“一扇门,隔绝里外。按民间传说,分阴阳两界。如果是镜外恶鬼,我恐怕就会以为这是打开阴曹地府的大门。”   “但那是在镜内……”   “镜内,鬼的执念……诞生了一个新的小世界。正如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恶鬼因为怨念在镜中世界又生出新世界,焉知我们不是在谁的执念生出的小世界中?”   “那扇门,恐怕就像这个一样。”他又指向屋内通往里屋的门,“就像大房间套小房间,大世界里套着小世界,小世界很多很多,可能相邻,可能也含着又更小的世界。”   沈长白越说越激动,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打转走来走去,手臂也激动地挥舞着。   “我怀疑……山海镜,就是一扇门,这扇门连着新的世界。”   秦谨玉被他的话惊呆了。   凌烛和姜遗光倒是听出了点什么。   姜遗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有门的存在,必然有开门的条件,也就是钥匙。镜中那扇门我隐约猜到了点,至于山海镜这扇门……”   他和沈长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是怨念。”   恶鬼因怨念而生,镜中,陆宝华和二夫人也因为怨念亡魂不得安宁。或许镜外没有陆宝华这个人,或许有。   但镜内,却是真正有个叫陆宝华的女子凄惨地度过了一生。她的怨念又在恶鬼执念生出的世界中,再次变成了鬼魂。   秦谨玉恨不得当自己没来过。   她还不像这三人那么大胆,她只想着一重接一重走下去就好,至于什么背后的真相,镜子的来源……她操心了也没用啊!   姜遗光则是想起了将离。   那个操控自己写下她故事的另一个自己,她活在书中,也一直活在自己身边,害死了从小到大所有接近他的人。   她一直想要取代自己。   如果按照沈长白所说……   到底是谁打开了将离的那扇门?真是自己吗?   将离活在他的书中,他是否也活在某个人书中的世界而不自知? 第353章   没几日, 去徽省的近卫们消息终于送到了园子里,自有人来告知他们。   秦谨玉厚着脸皮留在常清园里,想知道后续。跟着的近卫不管,其他三人也没必要非要让她走, 便这么住下了。等消息传来时, 她一并跟了过去, 一起翻了送来的书信看。   随行的还有个人,生得黑瘦,一双眼跟老鼠一样贼溜溜骨碌碌转, 他跟着近卫们下墓,独自去民间问过些老人,现被送回来让传消息,以免纸上写不清楚。   原来,民间很早就有两面佛的传说。姜遗光和秦谨玉在镜里看到的经书也不假, 只是正因为两种说法都有,反而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起源。   一则说法是,民间渐渐有双面佛说法流传出来后,有狠心的人牙子拐来一般大的兄弟俩, 将他们背上的皮剥了活生生缝在一起, 让他们只能背贴着背长大,并从小教导其中一个每日带笑, 另一个就要凶神恶煞。   等伤口完全长好,两个人也调教好了,学会说话了, 他们也彻底分不开。这时他们就把两人推出来, 声称他们从西边藏地来,找到了修成两面灵童的方法。   藏传佛法和中原佛法又不一样, 很快就掀起了一股浪潮。   这方法残忍无比,虽不被大众接受,但也吸引了一小部分佛教信众,他们以为若要修佛就必须苦修,每日斋戒念经苦修还不够,要跟着不洗澡、不玩乐、不看病、不读经书以外任何文字……两面灵童一出,甚至让这群人若有所悟。   常道佛生两面,对虔诚信众自是笑面慈悲,可佛中也有怒目金刚,将两面合二为一,却又不相融,而是将两面明晃晃一道摆出来。   一时间,真有疯狂的信众也跟着剥皮后与人缝合,他们坚信,这样一正一反与人背贴背缝合在一起,就能真如两面佛一般修成正果。   当中还有些人精通佛法,看其他人因惧怕疼痛下不去手,就拿西方藏地那边的密宗修炼之法来劝。   藏地那边有一佛家宗派,名为密宗。密宗内有数不清的在内地看来血腥残忍至极的修炼法门。譬如他们会找来纯洁少女以制作肉莲法器、人皮鼓,或是以她们的头骨制作人骨法器。   除此外,藏地密宗还有一样,即为人皮唐卡,所谓唐卡,便是在丝缎上绘出的宗教卷画,绘画颜料珍贵无比,有大有小,大的尺来长宽,小的巴掌大的也有。人皮唐卡顾名思义,不在丝缎上绘画,而是剥下他们那儿农牧的皮,在人皮上以最鲜艳明亮的颜料绘出庄严佛陀像。   不苦不痛,怎能接近真佛?   肉身受苦不过一时,那些被用来做法器的奴隶,他们受得今日苦,来世才能修成佛。   藏地密宗的说法引过来后,当地信众更加疯狂,竟有地主私下搜寻贫家少女,用花言巧语骗了来签下死契,头两年好好养着,等养出了一身好肌肤后就动了手。还有些则用了纳妾的说法,女子嫁入夫家后几十年不归也是常事,没人会问她们去了哪里。   一时间,单州当地少了不少年幼少女、女童,让官老爷很是头疼。   近卫们果然神通广大,不光打听清楚这件事,还真从一位老妇人家中收集来了一幅巴掌大的人皮唐卡,让那黑瘦汉子带了过来。   四人凑在一起看。   三寸长宽,方方正正,镶金边框裱起,透明水晶磨平做底。色泽鲜亮,唐卡上绘制的佛像含笑睁眼,普度众生。   看上去是一件宝贝。   如果……它不是用人皮做的,那就更好了。   秦谨玉试探地摸了摸那幅唐卡的表面,只觉触手温软,就好像……真的摸在一具少女的躯体上。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去想这皮到底是怎样剥下来的,急忙收回手,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人就接着说。   后来他们陛下登基,登基那会儿乱了一阵,等陛下平定叛乱、稳固边疆,顺便将西边藏地也打压拉拢的服服帖帖后,就少有藏地那边的流言传过来了。   再后来,当地出了个手段狠厉的官儿,和当地的门阀、地主、乡贤们周旋,无奈当地佛门扎根数年,他一人敌不过,便将事情报了上去。陛下派人来查,确实为真,就调了兵马来。   那时,城中菜市口的街头没有一刻不流着血,每天都有人拉去砍头,城中到处都在办丧事,哭声震天。但也正是这样一通狠杀,才将这股愈演愈烈的风头遏制住。   秦谨玉听得有些入迷,一面想象着菜市口人头堆积如山的样子害怕,一边又兴奋激动得如同亲眼看见了这残酷的一面。   他们活该……她想。   姜遗光听了也露出解气的表情,他放下唐卡问:“还有一种说法是什么?”   那人就接着讲起来。   另一种就是镜中秦谨玉穿上红色僧衣后看到的了,两面佛不知缘何而起,流传出去后,也有人借另一支佛教宗派的一体双魂说法,反驳据说从密宗传来的两人修佛论。   一体双魂之说也来自某个佛教信众,他虽娶妻生子、家中经商,却虔诚,日日吃斋诵经,佛珠不离身。   于是,佛祖给他送来了一个两面灵童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当时的记录中,道那户人家姓程,家里小儿子生下来后很快就学会了说话,聪慧异常。等到他再大一点就显露出不同来,有时说过的话转口就不认,家中吩咐的事下一刻就忘,一旦问起,便说答应的那人是自己弟弟/哥哥,神态异于往常。   更重要的是,他从未离开过单州,另一个魂魄却学会了南边的口音。他从未学过骑马,却说自己会骑,还能马上骑射。家里人半信半疑给他弄来马匹弓箭,他竟真的熟练骑上马,于疾驰中连射三箭。   他有时还会照着镜子自言自语,说他不长这样。等他学会画画了,就画了两幅画像,一幅是他本来模样,另一幅就和他原本的样貌毫无关联。   他指着那符合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画像,说这是另一个他该有的样子。   如此古怪之事,可以被当做妖孽事迹推出去烧死,也可以视为神仙显灵。   恰好那时藏传密宗佛教传得沸沸扬扬,两面灵童一说广为流传。姓程的那人本就觉得那方法残忍无比,再一受到两面灵童一词提醒,便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   他们那背靠背缝在一起的算什么两面灵童?无非折腾人罢了。自己家里的才是两面灵童!   听说藏地那边的喇嘛灵魂不死不灭,他们肉身去世后,魂魄会托生到转世灵童身上,这个灵童就是他们在世的活佛。其余弟子要把灵童迎回来好好抚养长大,再任活佛一职。   眼前他这个孩子,恐怕体内就是有个转世灵童的魂吧?   于是姓程的那人不仅没有隐瞒自己儿子的异样,反而大肆宣扬,号称自己儿子才是正宗的两面灵童,也吸引了不少人。两方人就此敌对。   凌烛若有所思:“这么听来,姓程的这户人家倒比原来那帮用活人造孽的好些。”   秦谨玉跟着点头。   她清晰地意识到,何为愚民。只要一个流言,就能让这么多人不顾律法和良心,为了来世成佛干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姓程的那人要是能把自己教派宣扬出去,也是好事一桩。   姜遗光则不表示赞同:“两面灵童之说能流传,便有普通人看了觉得自家也能学会的原因在。”那些人只要找到样貌相似的兄弟俩,把他们缝在一起就能变成个新灵童继而大肆敛财,又怎么会不支持这种说法?   “像他这样生来一体双魂的终究是少数,其他人也没法修炼。”   替他们解惑那人笑道:“姜公子说的是,所以,他们也琢磨了个法子出来。”   一体双魂的那个灵童也出来说话,道自己虽是天生,但其他人要练成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如何修炼……   比之另一个教派的活剥人皮生缝后背的方法,少了几分血腥残忍,却更添几分诡异。   只要每日对着镜面,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刻不停地呼唤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当发现镜中的自己不太一样后,就算成功了。   你要去问他的姓名、他的样貌,要每时每刻记挂在心,要每日对着镜子说话,再将自己关在不透光不透风的黑屋子里每天至少一个时辰。   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就能真正把藏在体内的另一个魂魄叫醒。一体双魂,即为两面真佛。   秦谨玉听得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着手臂不安又不解地问:“这样真的是一体双魂?难道不是更像疯了吗?”   那人摊手笑道:“是啊,两边人都疯了。”偏偏疯子才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疯子。   不过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都二十多年了。当地人虽有还记得的,却也不会时刻拿出来说,等再过十几年,这件事估计就会被彻底遗忘。   姜遗光问:“既然如此,乌龙山上那座坟墓和阵法,和双面佛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了笑,却没提阵法,而是说起了那座坟。   “姜公子,敢问您可有在地下密室中看见墙上刻的名字?”   姜遗光点点头,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瞪大眼睛:“你是说……”   那人点头:“对,那些名字……就是被献上做成人皮唐卡的那些人,或是人骨法器,或是人皮鼓,还有些则是做成了两面灵童。”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反而沈长白神色轻松,丝毫不以为意。   “不是说乌龙山上有古墓吗?既然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怎么也称不上古墓吧?”沈长白慢条斯理道,“更何况,我还听说那座阵法可是很久以前就流传在江湖中。”   那人不慌不忙道:“确实如此。”   “当初这些人也不知乌龙山上有古墓,那时什么说法都有,大家都想着修炼成仙成佛,故而也有种生基说法传来。乌龙山上的鬼哭林被当地一些神婆说是龙脉的点睛之处,于是那些人就在古墓之上又建了一座古墓。”   他对姜遗光道:“你当时进的那间密室并非近卫们所说的古墓。真正密室在山底下。”   至于为什么有江湖门派卷入其中,他们还在查。   江湖门派和当地的老百姓又不一样,皇当今陛下登基后,将整片武林拆的七零八落,使他们再也不能和朝廷作对,不可“侠以武犯禁”。但这样做也有弊端,不少江湖秘籍都消失在了长达十几年的纷乱中。   于是现在也没人明白阵法来自于哪门哪派。   至于王洛?   她早就不见踪影了。   姜遗光私下里把王洛和洛妄的事儿告诉给了近卫,但可惜他们也没查出来。   所以……种生基,依旧是个谜。真正古墓的主人是谁,也不清楚。   一口气听完了这么多事,真有一种吃东西吃饱了的感觉。他们都不觉得饿,心底有些隐隐约约的诡异的兴奋。   此事算初初告一段落。   等近卫们离开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也各自散去。   姜遗光终于可以着手办自己的事儿了。   他先是去了李芥家中一趟。   主人不在了,剩下的“仆人”们将宅子打扫得很干净,挂上的白还没摘下。不过这大雪天,摘不摘都是处处白素。   他看过后,又去李芥坟头上了香,烧些纸钱。之后就是黎恪、还有黎三娘。   而后,他去探望了一下兰姑。   兰姑现在很不好,入镜人很少生病,有些病痛也很快自己好了。当初状元游街日,她不知为何从天而降砸在贺道元身上,两人都受了重伤。这么多天过去听说贺道元都醒了,她本该大好的,却依旧满面憔悴。   不必看大夫也能瞧出来,这是心病。   她对姜遗光也并不热络,再没有当初下江南时带着温婉笑意揶揄的模样。   她也对姜遗光说起了一件怪事。   许多天前,她不断收到一封信。   寄信那人要找黎三娘,不知为什么寄到了她这里。兰姑给他回信说三娘已死,可那人却依旧寄信来,且信上的地址飞快地接近京城。   “那时候我就知道,恐怕是鬼来信吧。”兰姑苍白的面上噙着笑,“京城中那么多入镜人,它竟然也敢上京。”   姜遗光问:“它已经来了吗?”   兰姑摇摇头,手里把玩着那面冰冷的山海镜:“没有,我一直在家里等着呢,别说鬼了,连人影也没见着一个。”   姜遗光道:“不来岂不是更好,何苦要自己收鬼。”   兰姑继续摇摇头:“我想的可不是这个。”   她道:“当初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却被凭空扔在了大街上。至今都没明白为什么。而在这之前,我也碰见过一二小鬼。”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它不进京城来?”兰姑语气轻柔,“明明京城中也有鬼怪,不是吗?为什么独独它不进来?”   “是在等着什么时机?还是……京城外有什么东西,让它进不来?”   姜遗光沉吟片刻,道:“所以,你想出京看看?”   兰姑点点头,忽而一笑,这笑意中竟带了些黎三娘的飒气:“它都说要找上门来了,我又怎能让它空手而归?”   姜遗光默默注视她良久,问:“兰姑,你是不是想要去三娘的家乡看看?”   兰姑一怔:“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说:“我猜的。”   兰姑才道:“是,我的确想去看看……顺便瞧瞧能不能把三娘的魂魄引过去。”   “我也打听到,你又入了两次镜。”兰姑盯着姜遗光的眼睛,声音又柔又缓慢,像一条徐徐抽出的长长绸带,“镜中,有你们父母的魂魄?”   虽是问话,口吻却笃定。   姜遗光点点头。   “我就想着,入镜人死后应该也有魂魄。到时我带着她扶棺回乡,总能将她的魂魄引回去吧?”   她见姜遗光不答话,自言自语起来。   她也早就不想活了。   还好,她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牵挂的,即便京中有好友,可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也罢,谁不是孤身一人呢?谁不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又赤条条离去?   兰姑进屋把那一沓信找出来,放在姜遗光面前:“我也不知我能不能去,如果我去了,恐怕也来不及和你说一声。这些信就给你了,你要看也好,要把它烧了、丢了,也随意。”   “你和近卫那边说过了吗?”姜遗光指指这些信。   兰姑:“没说,我只告诉了你,你和他们说也行。”   和兰姑告别后,姜遗光终于回到了园子里。   凌烛又和他提了一件大事。   容楚岚死在了边关,她在那边认了一个义妹,到时这位义妹扶棺进京,他们作为好友最好去看看这位义妹,方便日后多照拂一二。   凌烛说完就看到姜遗光有些疑惑的眼神,一拍脑袋:“哦,对了,那个时候你不在京城,你也没听说过。”   接着他就飞快的说了一遍容楚岚的事,包括容家家中奇怪的鬼婴、离奇死亡的堂嫂,还有边关战事爆发后容楚岚主动请缨。   当然,最后一件事只有入镜人们自己清楚内情。   其他人都以为容楚岚像曾经那位花木兰一样代父出征,也听说容家大小姐战死边关一事。   容家满门忠烈啊!那些曾传过容楚岚闲话的人都改口称赞起来。   “边关战事……”姜遗光慢慢道,“她该召来多少鬼魂……”   “同去的那几个也没了,按近卫们的说法,会给他们记一笔功,他们的家里也能得到照应。”   凌烛是特地避开沈长白跟姜遗光说这话的。   他知道沈长白那人,嘴皮子不饶人,姜遗光不会说什么恶毒的话,换做沈长白,听了容楚岚的事后,估计不仅不会怜惜,还会翻着白眼嘲笑容楚岚愚蠢了。   沈长白聪明是聪明,可他那股张狂劲儿,让凌烛实在有些受不了。   果然,姜遗光露出些许哀伤之色。   “都走了……”他轻轻叹口气,“一年不到,这么多人都离开了。”   凌烛也沉默下来。   “他们走了,我们的日子总得过。”凌烛对他说,“实不相瞒,我可是在你身上押注了,你可得活得长久些,最好比我要久。”否则,他也难坚持下去啊……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总免不了让人感伤畏惧。到现在,身边熟悉的人,也就剩一个姜遗光了。   就连唐垚,也在黎恪那件事后不久入镜,死在了镜中。当然,对外说法是他得了风寒。   至于沈长白……对方和他不是一路人,凌烛和他在一快总要避些锋芒,实在不痛快。当然,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他轻易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   三日后,容楚岚义妹季薇——现改名叫容楚薇的小女孩,扶棺进京。   京城中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大家伙都忙着准备过年,都快把在边关的容楚岚给忘了。   这时陛下却突然降下恩典,赐给容楚岚堂兄容楚毅爵位,可传三代,允其回京。并并封容楚岚义妹容楚薇为县主,封号:安平。   一时间,容家炙手可热。   这让那些和容楚岚有点交情的入镜人都不敢凑上去了,显得他们贪图容家似的,不约而同决定暗中看看,等容家的风头过去后再上门拜访。   有不少入镜人私底下护着,有陛下明面上捧着,有近卫看着,容楚薇总算在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她自称位卑功弱,都是靠沾了义姐的功劳,能得一个封号已是天大的造化,就不必再兴师动众建县主府了。   陛下听后,大为感动,亲自为容家写下匾额。   有了这块御笔匾额,那些人不敢再乱闯容家。   其他入镜人听后也松了口气。   沈长白在园子里嘲笑道:“人都死了,自然要赏些恩德,不然其他的人寒心了不干事怎么办?”   说完他又狠狠道:“我可没听说过容楚岚还活着的时候他给了多大的赏赐,那时容楚岚为一点小事到处求人,陛下就跟不知道一样。”   “也是,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入镜人名声被败坏呢?”   “等一条忠心的好狗死了,往他面前堆上成山的肉骨头,才能叫其他的好狗继续忠心护主啊……”   他说的越来越不像样。姜遗光翻过一页书,没搭理他,淡淡道:“你喝多了。”   沈长白立刻掀起袖子闻,叫道:“你这什么鼻子?我可只在昨天喝了半壶,你怎么闻出来的?”   他刚骂过其他人是狗,这会儿又说姜遗光的鼻子,后者很确定他就是在暗喻什么,没搭理,继续翻书,他看的很快,一盏茶时间就能翻完厚厚一本。   沈长白闲得长毛,这些书他早就看过了,提不起兴趣。姜遗光不搭理他,他反而来劲了,凑上去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和我说说话,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可比书里的多。”   姜遗光撩起眼皮子瞥他一眼,继续翻书。   没一会儿那厚厚一本就被他翻完了,放回书架,又抽出来一本。   “得——招来个书呆子。”沈长白拖长音,阴阳怪气。   姜遗光不动如山。   从前他可看不到这么多古籍,而且,经过近卫们提点,他才惊觉古籍中有这样多的怪异之事。   那些……全都是诡异,被埋没在历史中,被人遗忘。从中活下来的人不敢、也不能直接记叙,只敢隐晦地在只言片语中暗示其中古怪。   可惜,世人看不懂,他们惊叹于前人妙笔所作锦绣文章,叹服诗词歌赋中的壮志豪情。   他们不会知道,字里行间都是书写之人恐惧惊异的绝望。   姜遗光正在看一本名叫《酉阳杂俎》的小说,也不是原版,而是本朝不知道哪个人对《酉阳杂俎》的注解。   这本小说出自唐朝段成式,民间亦有流传,但《酉阳杂俎》中的故事不少都带有诡异色彩,且诡异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地步,并不为大众所喜爱,所以印得不多。   邬大人派了个手下在他身边,那手下就提点他可以看看这本《酉阳杂俎》,书里许多事应当是真的,段成式本人恐怕经历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写下来。   这本书在前朝属于禁书。   前朝好几个皇帝深知山海镜古怪,为免神怪之说动摇民心,都下令民间不得私自印刷、售卖此类书籍。   似《聊斋志异》《酉阳杂俎》《神异经》《博异志》等等书籍皆在此列,甚至连《山海经》也成了禁书,一旦被发现书店有售卖,轻则抄家,重则流放砍头。   不过越是禁什么老百姓越想看什么,书店不敢卖,总有人私下流传。传着传着就传到了新朝。   等改朝换代后,大赦天下,开国皇帝大开海禁、废除文字狱,鼓励民间书铺印刷百书。这些书才慢慢冒出来。   本朝皇帝又不一样,他们宁愿让入镜人多读、多看些这类文章,到时入镜才不会乱了阵脚。   姜遗光正好翻阅到《酉阳杂俎》第十卷 的物异篇,里面写到了一个神物——秦王照骨镜。   “秦镜,舞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   秦王照骨镜,据说能让人在镜中照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后面有注解,笔者谈及该神物不知是否真实,后又有对照骨镜一事的感想。   上古之时,人们以水为镜,照出自己的模样。及至殷商,开始以青铜铸物,铜镜应运而生。殷商本就是崇尚鬼神的朝代,人们对这类能照出自己影像的事物总带有几分遐想。后来各朝各代也有关于镜的神异之说。   譬如那句广为流传的唐太宗之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后面还有一句,为免引起物议,没有流传开,只有历朝历代皇室及少数入镜人才能看见太宗不知以什么心情留下的一句:   ——“以山海为镜,可见鬼神。”   沈长白一看就笑了。   “什么秦王照骨镜,都是假的吧?”沈长白道,“山海镜既是镜子也是一扇门,我可不相信有什么镜子能够透过人皮直接照到人五脏六腑。”   他在一旁说个没完:“真有这样的镜子,早就被各代皇帝取出来了。”   山海镜始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若世间真有神镜,他可不信这些人都会老老实实守着不去找。就像当今陛下,他可不是什么瓷盒的人,真要有这种镜子,他早就命人去翻了。   姜遗光随口打发他:“不论真假,我看看也是好的。”   “再说,世间既有山海镜,为什么不能有个秦王照骨镜?”   沈长白见他终于回话,凑得更近一点,拿了另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后者却又变回了之前哑巴模样,不说不笑不搭理,任凭沈长白在一边把每本书都批得一文不值,松子壳洒了一地。   到了下午,姜遗光就去习武了。   外面的演武场结了冰,不方便,换到一间空荡大房间,一进去就是空旷的冷气扑面而来。   他根骨极佳,是上好的习武苗子。可惜小时候没学过,现在年纪大了些,比不上自幼习武。   邬大人亲自来教。   她使得一手好剑法,单剑可以,双剑也可以,轻剑重剑长剑短剑皆在她手中如臂使指,灵活轻巧,剑光如虹。   没多久也有其他近卫来了,看服饰都属九皋卫中人,一边自己练武一边往他们这边瞄,试图偷师。偌大一间房顿时热闹了几分。   贪多嚼不烂,姜遗光只学了软剑一门,左右在镜中也带不了太多东西,软剑贴身方便携带。   邬大人就专门教他软剑。   他有个好处,就是看过一眼的东西都能记下并一模一样地使出来。邬大人不必再演示第二遍,见他剑法凌厉,身形轻巧,很是高兴,自觉得了个好徒弟,一张冷峻面庞笑得十分温和。   这时沈长白又来了。   他远远站在演武台边、房间角落里筒着手看热闹,贴身荷包里还装着一小包松子,时不时摸出一颗剥开,边吃边看。   他也习武,天赋也不错,只是比不上姜遗光那么好,加上习武时年纪也大了,比不上幼童,所以练得不算太好。   但他比姜遗光又多了不少经验,就站在边上指指点点说这里力道小了,那里没收住云云。   他还知道小声说话,但场上的人哪个耳朵不灵?不过沈长白这撩猫逗狗的脾性他们也清楚,邬大人没说话,那些近卫也不说什么。   沈长白继续嘀嘀咕咕。   教他练武时邬大人严格得很,今天却跟吃错药一样一个劲地夸。   邬大人早就看到这家伙来了,一眼扫过去,见他在一边站没站相,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眉头一皱,叫他过来。   沈长白最熟悉她这幅神情,见状不妙立刻要溜,没等他溜出门,肩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抓着肩膀身形腾空直接落在了演武台上,手里松子早就掉了,塞了一把剑。   “这么长时间不见,也让我看看你的剑法长进练了多少。”邬大人轻描淡写道,“你和他对打试试。”下巴对着姜遗光方向扬了扬。   都是入镜人,轻易死不了。   沈长白那张向来不可一世,带着张狂的脸终于一点点垮下来。   “真的要练吗?”他握着剑赔笑,“邬大人你既教我剑法,就算是我的师父,那小姜兄弟就是我的师弟,师弟才入门没几天,我以大欺小不太好吧?”   姜遗光默默站在一边,没说话,看上去乖巧极了。   邬大人满意地看他一眼,飞身啪一下直接踢飞了沈长白还要伸手进去摸松子吃的荷包,冷笑道:“你今天要么和他打,要么和我打,你自己选一个。”   沈长白嘴角不自然地蠕动两下,一看就是忍住了某些要骂出口的话,忍气吞声站在姜遗光身前。   “师弟,你我初次比试,放心吧,我会手下留情。”沈长白一本正经地开口。   说到手下留情时,他冲姜遗光挤眉弄眼,口型无声道:“让我几招,求你了!”   姜遗光瘫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双手比了个起手式,两把软剑柔韧如柳,轻飘飘如彩带一样垂在身前。   沈长白深吸口气,神情变得少见的凌厉,抬手,同样比出起手式,一双眼里的寒光和长剑相比不知哪个更锋锐。   周边人都放下了刀剑,分出一只眼睛看他俩。   然后不过二十招沈长白就被打倒了。   沈长白不可置信地望着姜遗光。   “师兄,承让。”姜遗光微微一笑,收剑把他拉起来,用非常小的声音轻声说,“你下回在我看书时少打扰我几次,我就听你的。”   沈长白更不可置信:“你就因为这点事记仇了?”   姜遗光没说话,轻轻笑了下。   “沈、长、白。”还没等他算账,邬大人抱胸站在一边,一字一顿微笑着叫出他的大名。   沈长白浑身一僵,僵硬地、慢慢地转过头去。   姜遗光对邬大人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师父,我先在边上自己练吗?”   “去吧。”邬大人笑眯眯放他走,再对上沈长白时,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起,慢慢来到他身前——眼中陡然迸发出杀气。   沈长白一抖。   事后,二人一同离去。   沈长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伤也不少,对入镜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实在是……实在是……   他愤愤道:“长恒,不是我说,你实在太不厚道了。”   姜遗光一脸无辜,微笑:“谁让你在我看书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说话?”   于是接下来沈长白再看到姜遗光看书时都硬生生忍住了凑上去的欲望,闲着没事干就去找凌烛、秦谨玉他们,或是约好去上街置办些年货,或是去庄子上玩。   姜遗光一直待在园子里哪都没去,即将过年的热闹喜庆的气氛并没有让他也跟着高兴起来,照旧每日雷打不动地上午看书,下午习武,晚上接着看书。   好在这回少了个沈长白在旁边聒噪,   一旬后,二人再次被邬大人叫去比武。   二人你来我往对打两百多招后,沈长白惜败于姜遗光,倒在地上不肯起。   后者微微喘气,额头冒出细密汗珠,似乎很吃力。看得沈长白先是感动,后来就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是……这小子是不是装得太过头了?   他又看向邬大人,见站在一旁的邬大人脸再次一点点黑下来。   “沈、长、白——”邬大人微笑,对姜遗光微一点头示意他退下,狞笑道,“还学会串通了是吧?”   “站起来!和我打——”   姜遗光恭敬行礼退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沈长白的惨叫。 第354章   “贾家大少爷?他怎么也来了?”姜遗光奇怪地问。   得知是后来去单州的近卫们查到自己去了宋家村, 才顺藤摸瓜找上了贾家。   贾老爷已死,他一人死了也就罢了,却连累的单州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并死了,造成恐慌, 引发物议。报上去后, 朝廷那边判了个抄家。   罪名自然是贿赂上官, 勒索平民、强占百姓良田。朝廷对官员、乡贤大户屯田一事本就深恶痛绝,念在首恶已死,判贾家家产尽数充公后, 其他人该服役的服役,该坐牢的坐牢,女子也逃不过,一样要送去耕织园织布数年抵罪。   至于贾家还不懂事的孩童……他们也被带走了,十几年后, 他们就是新一批的近卫。   那些带有诅咒的银两也耗费心力找回大半,全都让银匠送去融了,等什么时候诅咒破解再把这些银子拿出来用。宋家庄也封了,寻常人不得进。   于是单州偌大的贾家就这样倒了, 单州的官儿也全都重新换了人做。整个单州原本要动荡好一阵子, 但是被这样从上到下全都换了一套人后,也迅速安定了下来。   “那位贾家大少爷倒是个聪明人, 他猜到了点东西。”和他闲聊的近卫笑着说起贾家事。   贾历文从姜遗光和来单州的那些人的神秘之处,联想到了朝廷。他猜到了,姜遗光是朝廷的人, 他也猜到, 朝廷可能早就知道鬼神一说,养了一批和鬼神打交道的人。   所以, 他主动提出做这方面的事,说“甘为家父赎罪”,请近卫们“物尽其用”。   “所以,他也成了入镜人,是吗?”姜遗光问。   那近卫笑道:“自然。”他得的镜子,就是李芥的那一面。   黎恪的镜子还封存着,就在这座园子里,还没挑到合适人选。   而且,为了让贾历文能更加心甘情愿,他们把镜子给对方、一切都告诉他后,让他自己去了宋家庄原址收取宋家人亡魂。   要是他能成功收魂并渡过第一重死劫,那才算真正的将功折罪,贾家其他人的服役就可以减三到五年不等。   如果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谈了。   姜遗光好奇地问:“他收鬼成功了吗?”   近卫说:“还没消息,恐怕还在找。”看他十分好奇便道,“若有进展,一定马上告诉公子。”   渡过第十重后,好处就是地位迅速提高,能使唤的人更多,能拿到的钱财也更多,不过这些对姜遗光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对能知道更多秘辛这条还更有兴趣些,像现在他就可以随意问起一些近卫们秘密处理的事,还能看到更多隐秘的古籍。   贾家和宋家村那边的事已经被近卫们揽过去,又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宋家村被看得很严,姜遗光这时候不便再添一瓢油插手,他就和近卫提了,自己想去看一看母亲当年留下的卷宗。   近卫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回却不是蒙眼捂耳带他去什么秘密的藏书阁,而是直接让人把宋钰的十五本卷宗全都带过来,高高地摞在房间书案上,散发出尘封多年的旧书墨味儿。   “这些都是原版的,宋夫人是头一个渡过十五重戒的人,渡过第十重后的入镜人都要看她的卷宗。”   只不过书翻来翻去容易破损,于是那些入镜人看的都是后来新印刷的。姜遗光身份特殊,他看到的是原来那版,想来他也不至于把自己母亲的卷宗弄坏。   仆人又送上一盏茶,行礼退下。   只留姜遗光一人在屋内,对着透进白雪明光的窗户,翻开了书卷。   第一本卷宗前还加了一册关于宋钰的别册,专门介绍此人,姓名、年龄、家世、喜好、性情、入镜原因等等全都记在了上面,比他这个亲生儿子了解的都更详细——姜怀尧只说过他母亲姓名和家乡,其余便再没提过。   从别册上了解到,宋钰的入镜也是个意外。   她生来聪慧,不甘心待在宋家村里就为了嫁人,所以又是读书又是卖话本,后来还开始做生意。几十年前皇帝刚登基,天下还有些不太平,四处有宵小作乱,她却凭借女子之身成功做上了茶叶生意,甚至在京城开了酒楼、书肆,生意极好。   但京城中遍地都是皇亲贵族,宋钰长得好,又搂着摇钱树,有不少人对她动了心思。其中就有个和皇室有些关系的贵族子弟,几次求娶不成,设下圈套污蔑酒楼有问题,几次三番被宋钰化解后,那贵族子弟怀恨在心。   宋钰只能想办法寻求庇佑,可当时没什么人帮她,要么是看热闹的要么是贪图她好颜色的,她又不想轻易许了终身,只能勉力周旋。   后来年轻天子微服出巡时偶然进了这家酒楼,他故意打扮得平常,宋钰却看出此人身份不简单,命人好生招待,底下说书先生也换了最精彩的几折故事来说。   陛下果然成了常客。   偏生几次后这时又有人来闹事,还要把这间酒楼往窝藏反贼的罪名上靠。当时陛下也在,被楼底下的官兵们一齐喝了出来,还被那贵族子弟以为是宋钰的姘头,十分不客气。   宋钰就这样知道了那位贵人的身份。   她和陛下并无情谊,但陛下见此人聪慧,女子孤身在世不易,才问她要不要走一条更艰苦的路。   于是,宋钰就这么入了镜。   她第一次入镜,成了一户人家的婢女。   这户人家的家主,他娶了妻子,纳了三房妾,妻贤妾美,膝下好几个孩子,也是孝顺懂事的。一家人十分和乐。   但最近他的行为十分奇怪,脸色越来越苍白发青,身上出现奇怪的青色、褐色的斑。夫人和妾室也不好过,整日十分惊慌失措,惶惶然不可终日。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早就死了。   当初,夫人和排行第三的妾室本为闺中好友,又有些隐秘的磨镜之好。夫人不愿意成婚,是这男主人强娶了来,娶来后先是温柔小意了一阵子,结果转头又纳了新人。   夫人在这时怀了孩子,也没见他回心转意,反而把另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接进府。   那个女人虽然是妾,可她生下这个孩子,那就是长子!庶长子前面有个庶,那也是长啊!到时家产岂不是要分一半多出去?   夫人不在意丈夫宠爱哪个,但她恨极了对方竟弄个庶长子出来。她去寺里拜佛散心,闺中好友前来探望——她家道中落,原本家里定下的婚约对方也毁约了,囊中羞涩下,不得不请求她的帮助。   夫人就支了一笔银子给她,时时接济,见好友与自己分离后更加憔悴,不免心生爱怜。恰巧丈夫外出。夫人就带着好友在庄子上日日同吃同睡,如夫妻一般。   但很快被回来的丈夫发现了。   丈夫起先生气,后来见夫人的这位好友颜色不俗,又动了心思,没几日把她也纳了来。他自认为这两人嫁了同一个丈夫,她们彼此皆又有爱意,定然是妻妾和睦的。   但他改不了本性,把人纳进来后,因认为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人,非打即骂,那小妾很快又憔悴下去,加之生了庶长子的那房妾整日在夫人面前耀武扬威。   两人处境越来越糟,一合计,便把丈夫请了来,整治席面温声劝酒,等丈夫喝醉以后,用被子把人慢慢捂死了。   她们亲眼看见人没气的,心跳脉搏都停了,身体也渐渐凉下去。二女商议后,决定就守着尸体过一夜,第二天再假装才发现丈夫已死。   但谁知天亮以后,那个脸已经发青的男人……他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好像忘了自己已死,也根本不知道谁害了他。他照旧对家里人呼来喝去,对夫人和妾室喜欢了就宠爱一二,惹恼了抬脚便踹。   夫人和妾室慌急了,也不敢提醒。   任由男人一天天苍白腐烂下去,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家中蝇虫也渐渐多起来。   她们不敢让男人照镜子,不敢让他看水面,全家上下咬死了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已死。然夫人又有心结,盖因丈夫之前说了要把家产一分为三,嫡子拿四成,庶长子拿四成,剩下两成才是底下的孩子们。   她想趁这时机让丈夫重新写下契书,重分家产。   其他入镜人就想办法替夫人解决了契书——她能模仿人写字,能把字迹写得和原主一模一样,又偷来了章盖上。   宋钰却发现了不对劲。   她当时不过第一次入镜,其他人最少两三次多的也有四五次。她一个人反对没什么用,便狠下心来直接弄来迷药把其他人药倒,又把那契书给烧了,印章也偷走了。   他们又不是来镜里当青天大老爷的,谁可怜就要帮谁。是!镜里的夫人与妾室的确无辜,可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他们是来平息怨气,不是来申冤的。幻境背后的主人是谁,他们就要帮谁。   如果真按目前看到的情形,妾室和夫人联合起来杀了丈夫,那这执念的主人必不可能是妾室或夫人。   很有可能……这是那个被害死的丈夫的怨念。   她仿着字迹重新写了一封契书,并以卑告尊,去衙门状告夫人和妾室,打了几十大板后,于公堂上替老爷申冤。   夫人和妾室万万没想到会被最贴身的丫鬟出卖,官府来查,查明后将二人下狱,家产也按照当时的律法分配给家主的孩子们。   这重死劫就算过了。   姜遗光翻完了第一卷 。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   宋钰绝不会被眼前情形迷惑,她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心软,只要是她认定的,她便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真真正正做到了理智行事。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那些话本上或其他寻常人家中的所谓母爱吗?她真的是因为和父亲感情深厚,才想要不顾入镜人的身份生下一个孩子?   更何况……   犹如一道闪电在脑海里窜过,姜遗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脸上那些刻骨的伤疤不过几日就好了,现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还只是他度过第十重死劫后的身体。等过了十五重,就真能算得上百病不侵了吧?   怎么会死于难产?   他接着往下翻。 第二卷 、第三卷……   老宅日夜鬼哭,甚至吓死了家中老太太。   入镜人来了后,追其缘由,原来是木匠当初盖房时,因主人家克扣钱财,心生恨意,在盖房时动了手脚,一有风吹便能生出鬼哭声响,后来这户主人家去找那木匠,却发现木匠在老太太死去后的三日内也离奇暴毙。   宋钰查清后,修好了房子,可房里还是会发出鬼哭声。宋钰了解到老太太生前最喜欢小孙子,便用木雕刻了她孙子的模样烧给她,这才安定下来。   宋钰还道,鬼魂心思难猜,如果木雕不成,她就只能把小孙子一并送下去了。   诸如此类事迹还有很多很多。   姜遗光看书极快,这回去放慢了速度,一卷一卷认真细看。越往后,那些死劫越发艰难诡异,完全突破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恐怖。   等他翻到最后一卷,也就是第十五重死劫后,午时已经过了。   他让人去邬大人那儿告了个假,今日不去练剑了,晚上他自然会温习剑招。   那仆人领命而去,姜遗光这才翻开了第十五卷 卷宗。   第十五重死劫,自是更加艰难。   这一回,宋钰成了镜中戍守边关的一个小兵。   边关战事频繁不断,一旦开战便死伤无数。她也不知道冤魂是哪一个,可能是大梁人,也可能是蛮族的鬼魂,更不知道那些鬼魂背后有什么样的心愿。   就算有,恐怕也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兵能够完成的。   当时和她入镜的,除了几个同样渡过第十重劫的入镜人外,还有一个姜怀尧。   姜怀尧刚好第十回。   两人早就互通了心意,已经成婚。这时宋钰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入镜后,她不得不以布缠腹不让自己腰身显出来。   战事告急,整日忙乱,他们作为士兵来来去去,根本没有时间去探寻什么鬼魂的怨念。他们只能通过服色、语言和样貌发觉自己这边是中原王朝,另一边就不知道是哪个草原部落。   其中一个入镜人想多打探一些,很快就被当成了细作拉出去砍头。   他们只需要上战场卖命就好,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宋钰拼命掩藏着自己女子身份,她在一次战事中显露出不俗的医术,又表明自己会读书认字,很快得到上级重用,成为营里的大夫。其他人也借着这个机会纷纷往上爬,试图多探寻一些。   大家都有意无意护着宋钰。   宋钰已经是第十五重了,再有三重,她就能得到镜子背后的秘密。到时,他们也能得利。   一行人在镜子里待了很久很久,久到经历了不下十次攻城战,每天睁开眼就要冲出去跟着打仗,傍晚要把那些人的尸体全部带回来,缺胳膊少腿的看能不能缝好,不行的就直接挖个坑一起烧了。   一次打仗,让他们见到了比以往十几重死劫还要多的尸体,到最后几乎人人都麻木了。但好处是,他们在军中总算混出了头,知道了一点上面的消息。   据说,蛮族首领给中原人出了一道题,写在羊皮纸上送了过来。   能答出这道题,他们才肯撤兵,答不出来,他们就会每天都来开战,一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   所有入境人都知道,这恐怕就是这场死劫的关窍了,只要他们能够答出这道题,就可以离开。   又用了七八天,还是宋钰打探到了那道题。   非常奇怪的一道术数题。   宋钰能做生意,自然是学过术数的,也读过《孙子算经》《九章算术》等书,普通术数不在话下。   但这道题……实在奇怪。   “今有人羊同城,上有约莫三万许头,下有七万多足,问城中人羊各几何?”   宋钰在《孙子算法》中见过类似的题目,不过《孙子算法》里可不是什么人羊同城,而是雉兔同笼,鸡与兔关在笼子里,上数头数,下数足数,鸡有两足,兔有四足,借此算清数目。   平心而论,这道题如果给出了具体数目就不难。可题里压根就没给准确的数,三万许……七万多……谁知道是多少?   守城将领怀疑他说的就是他们守着的这座城。   原因无他,因为这座城中算上百姓和驻军正好三万多人,具体是多少将领不肯说,这属于机密。   至于城里有多少只羊,那就更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总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把羊搜集出来数一数吧?   入镜人们各自出主意,让将领关闭城门,这段时间禁止人进出,再用重金让所有家中养羊的把羊交出来,再把羊全部杀了吃了,这样就能解决了。   但这法子也有难度,其一,那将领根本不听他们的话。   其二,蛮族人每天都来打,每天都要出城迎战。城里的士兵越来越少,每天都有变化,根本不可能关城门不进出。   后来,还是宋钰想的办法。   她那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作人皮面具,做出两张后,又等他们彻底熟悉了将军的言行举止。   她和姜怀尧悄悄潜进将军的营帐,把人杀了。姜怀尧伪装成了那个将军,而那个将军则顶着姜怀尧的脸被当做行刺的细作丢了出去。   之后,他们就借着搜查细作的名义关了城门,令手下人彻查城中百姓户籍数目,同时散步有蛮族通过羊腹传递消息的流言,让底下人把城中所有养的羊全都收了来,让手底下人放开了吃。   有商人见有利可图,想要从城外运羊过来,全都被拒绝了,城门不许再放羊入内。   而蛮族每天上门来打,他们也想了办法。   每天调五千兵马出城迎战,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一天仗打下来,不论还剩多少,都只让一千人入城,其余人就地在城外扎营。头两天剩下不足一千人,他们便直接在城外扎营,不必进来,后来在城外扎营的人越来越多,逃兵也越来越多。   但他们不在乎,他们不管。   只要答出这道题,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镜中的这些战死的人,生前可能是边关的士兵,可能是边疆百姓。如果他们还活着,入镜人们自然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可现在……这是幻境,他们早就死了,还在乎这么多干什么?   花了好几日排查,确认城里的确一只羊也没有了,城中剩下的人数量也查清楚了。   可……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城中剩下所有的人,包括在城外扎营的那些士兵,满打满算也不到三万人,还差好几千个。   这样一来,就和题目完全不符。   于是……宋钰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   她要求士兵们把战死的那些人尸首带回城中,要完好的。   当然她肯定不会直接这么跟士兵说。她用的理由是想让这些战士们落叶归根,到时把他们的尸首送回家乡好好安葬,也算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那些士兵们整日征战之余,还要往回运尸体,早就疲累不堪。运了好几日,终于把三万这个数字凑够了。   不论怎么算,怎么查,都确认数字无误后。宋钰开城门让扎营的士兵们进来,关上了城门。   要想这一回应当是无误了,可……跟着打开的城门一道混进来的,还有蛮族的人。   早就有士兵心生不满,被敌军买通,运尸时让这些人穿上他们士兵的衣服混在死人堆里被送了进来。   进城时排查活人严格,查死人就轻轻放过,只扫了一眼,数清楚有多少,然后就不管了。   但……他们的答案是错的。   写下答案的那入镜人当场暴毙,他们就知道,这还不是真正的答案。   宋钰后来也提到,当时她就知道糟糕了。   她不是不清楚那些士兵的疲累,她也知道很多士兵心生怀疑,可她只想着自己等人能够尽快出去,并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城中人,战争输赢与否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时她很清楚,一切都完了。   如果她是敌人,见到自己开门放人进来,会怎么做?   自然是混进来。   那些尸体中,有不少蛮族的活人。   放人入城的第三天,还没等他们再度排查清楚,城中大乱。   姜怀尧的伪装被拆穿,入镜人们不得不再度混入人群中伪装起来。   但好在宋钰又做了好几张人皮面具,几个入镜人都戴上,混在了人群中。   城里太乱了,他们不敢也不能暴露身份。   他们带着那张写了题目的羊皮纸到处逃,但蛮族人也在找那张羊皮纸,他们带了不少猎犬,能够闻出味道。入镜人们藏在身上也不够。   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入镜人把羊皮纸包上羊肠吞了下去。等他们潜藏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时,再拉着那根线把羊皮纸扯了出来。   中原士兵们失去了将军,上头几个副将军、统领之间打得不可开交,很快,蛮族人就占领了这座城。   他们也被当做俘虏抓了起来,这时宋钰女子身份就暴露了。   那些人原本要拿她取乐享用,但她的脸丑陋不堪——宋钰在被捉之前先划花了自己的脸。蛮族人看到她肚腹隆起,知道怀了身孕,他们以为宋钰和将军有关系,腹中胎儿很可能是将军的,便想活剖出来。   宋钰就道这时胎儿还没长齐,不如等七八个月了再剖,她能说会道,竟真的让自己等人被放过,关在牢里。而后蛮族某个首领中了毒箭,宋钰自告奋勇救下他,总算保住了性命。   她也终于知道了那道题是什么意思。   在占据这座城之前,蛮族人还占领了一座城。   那时是初春。   上一年的秋冬,气候十分恶劣,水草不丰,又十分严寒。他们的牛羊大批大批被冻死,他们的孩子因为饥饿整日在营帐里啼哭,却得不到一点乳汁的喂养。   他们把冻死的那批牛羊吃掉以后,新生的牛羊没能长大,一并冻死。等都吃完了,他们也开始挨饿。   然后,他们就开始进攻中原王朝的边关城市。   听说这些中原人生活得很好,不必牧马放羊也能衣食无忧,听说中原人的大王住在金银堆砌的王宫,窗户都是宝石镶嵌的。而他们的大王,却也只能和他们一样挨饿。   攻入边关后,这些饿极了的人一下就把城里的粮食都吃光了。   然后……   他们开始吃“两脚羊”。   食人之事自古有之,每逢大灾难,百姓过不下去,就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案。   《史记》《本草纲目》中,也有食人之法。   所以……那道题问人羊各几何,其实,在他们眼里,中原人算不上人,不过两脚羊罢了。   这道题真正的答案,是蛮族人和中原人各有多少。   后来,那第十五重死劫,只有宋钰和姜怀尧成功活了下来。其他几个入镜人也不幸成了两脚羊。   姜遗光看完后,坐在原地许久,将书卷合上。   他对镜中的事倒不是很在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只注意到一点。   第十五重死劫入镜的时间关头,宋钰身孕四个月左右。   她出镜后又过了好几个月,生下了自己。   入镜人身边近卫极多,不仅有看守的,也有侍奉的,全都是近卫的眼线,就算姜怀尧想蒙骗过去也难,更不用以入镜人身份带着孩子离去。   所以,姜怀尧为什么能离开京城在离京城不过一日之遥的柳平城?这么多年,就没有近卫来找过他吗?   只有一种可能——他得到了陛下的默许。   皇帝必然是知情的。   ……为什么他会同意?   姜遗光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以往对那位九五至尊的猜测,可能不太准确。而自己得到山海镜的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隐情。   书卷看完就让人收起来了。   姜遗光不怎么出门,继续过上了和以往一样读书、习武的日子。还是凌烛又来找他,告诉他京城最近热闹起来了。   有两件喜事。   其一,陛下下旨,太子明年正月迎娶太子妃李氏。   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他前头有几个哥哥,只是都夭折了,这才让他成了长子。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一直没有娶妻,底下几个弟弟成婚晚,可好几个也已有了皇子妃。   不像他,虽然东宫里已有两位侧妃,也有了几个庶子,可没有娶正妻,那就不算成家。   太子成亲无疑是一桩大事,许多商人更热烈地往京城涌来,连凌烛回家后家里人都说最近京城里瞧着热闹了许多。   其二,边关捷报传来,军队大胜而归。   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蛮族接连败退,收回被占领的十四城,还打到了敌营之中,伤敌数万,活捉蛮夷贵族、俘虏、奴隶共数千人,只可惜让几位台吉跑了,不过就算跑了也不成气候。   凌烛说着,感慨地笑了下,摇头叹道:“现在他们才敢把捷报送来……”不就是想吞掉容楚岚在其中的功劳吗?   现在京里只知道容楚岚战死,却不知她做了什么,还有不少人眼红呢,说哪家没有战死的?姓容的就更高贵?   容将军没了,容家就算得了陛下撑腰也眼看着不行了,那些人……就算猜到容楚岚可能在其中做了什么,又哪里会把功劳让出去?   好在陛下赏赐了爵位下去。   比起虚名,实实在在的爵位才是真的。   大梁兵力强盛,真和那些蛮族打起来自然不会败,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赢得如此轻易。凌烛也不是不明白,以厉鬼为刀,可斩敌军成千上万。用几个入镜人的命,能换来大梁万千将士的性命,怎么看都很划算。   恐怕容楚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   想起那个英气明媚的女子,凌烛心中酸涩,复杂不已。   都没了,全都走了……   姜遗光跟着轻轻叹了一声,问道:“容姑娘的那位义妹如何了?”   凌烛想了下,道:“我还没见过,听说是个和容姑娘性子十分像的女孩,脾气有点硬,也不坏。”性子软容易受欺负,更何况她经历战事,全家死绝,再软和的人也要立起来了。   他说:“正好快过年了,年前去走动走动?”   姜遗光无所谓,答应下来。   让人准备了年礼,递了帖子去,很快帖子就被送回来,道容姑娘请他们三日后过去。   沈长白又来了。   他好像开了天眼,姜遗光一放下书他就跑出来,说什么都要把他们两人拐出去玩。听说他们打算给容楚薇送点年礼,更来劲。   “礼物当然得自己挑才算诚心诚意,还有长恒,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在园子里憋了那么久,总得出来走走不是?年关将至,这大好街景不出来看看不是可惜了吗?”   姜遗光幽幽道:“分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玩。”   凌烛跟着点头。   沈长白这个人狂得厉害,他轻易不敢沾,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姜遗光似乎突然间压了对方一头。他就乐得看戏了。   沈长白咳一声:“出都出来了,何必计较这么多?”说着手中折扇啪一声合上,指向远处隔了一条街也能看见的高楼,“走走走,去那儿看看,听说珍宝阁新出了不少西域珍品。”   凌烛心道西域哪里有什么珍品,不过还是被拉去了,姜遗光是根本无所谓,于是三人一道穿过人流往那儿走。   今日不巧,珍宝阁外整整齐齐站了几十个侍卫,那一片都清空了,沈长白个头高,伸长脖子看过去,见里面又有一辆极大的镶金黄边的马车在外头,边上候着穿了短袄披着斗篷的婢女,连婢女都捧着手炉,一看就是有贵客到静店了,寻常人不能进去。   “得,扫兴。”沈长白撇撇嘴,“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正说话,里面传来骚动,那些侍卫也陡然提起精神抬起头目不斜视,就连踢踢踏踏的马也收了鼻息,十分通人性地看着店门口方向。   姜遗光刚要走又被沈长白捉住袖子:“哎哎哎别急,先看看那是谁。”   两边早就设下步幛,地上铺了毛皮毯,一路从店门口到马车旁。沈长白还是眼尖地看见婢女从店中扶出来一位满身华贵的女子,两边有人高举撑着伞,以免飘落的小雪花沾湿她的衣裳。   “有点像皇家的……”沈长白说,“就是不知是哪位宗室女。”   姜遗光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朱轮车……普通宗室女都不能用,非得有封号在身不可。   京城街道宽,左边车马道右边人行道,他们都站在人行路上等那列车队过去。   马车晃悠悠行走,两边各有侍卫骑马挡住,百姓纷纷避让。车里的人悄悄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   旁边马匹行走间隙中,正巧和姜遗光对视上。   她连忙放下帘子,不敢再多看。   不过匆匆一瞥,姜遗光却记下了她的样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五官和朝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应当也是一位公主? 第355章   京城有数家珍宝阁, 沈长白带他们来的又是最大的一间,除却各色珍玩外,果然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宝物。   那些色泽艳丽许多、相较中原风格又有些奇异的饰物,还有嵌了大块或方形或圆形的绿松石、玛瑙等有些草原异族特色的屏风、灯笼, 长串的碧玉串……寻常人进来简直能晃花眼。   沈长白老毛病犯了, 又开始挑三拣四, 这个嫌成色不好那个挑剔花色不对,害的跟在身后趋奉的一贯能说会道的小二都忍不住开始抹汗。还是凌烛看他脸上笑都僵了,让他先退下, 手肘轻轻一顶沈长白:“何必难为人呢?”   小二如释重负退下,围在其他人周围献殷勤。   沈长白啧一声,“就你喜欢装好人。”也不打算把那人叫回来,筒着手东看西看,就见一旁姜遗光同样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倒没挑剔, 但不管看什么都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家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别说我,他不也是?”沈长白一努嘴。   两人正说话,姜遗光忽然指着一样东西对小二说:“劳驾, 把那个给我看看。”   凌烛和沈长白好奇地拐过去一看, 立即神色微变。   一排镶金边的唐卡,浓丽鲜艳, 上绘庄严佛像、或有千手观音,或是怒目金刚,金光耀耀, 光华威严。   陛下虽行禁佛之举, 却也没一口气赶尽杀绝,只打算徐徐图之。像佛珠、木鱼、淄衣这一类并不禁售。只是城中寺庙少了许多, 剩下的又被朝廷慢慢接手管辖,而各大书肆渐渐减少了印刷佛经的量。   这对商人来说是好事,市面上的货少了,他们能卖的就贵了。唐卡本就因其制作工艺而极其昂贵,又因为稀少,更是卖出了天价。   姜遗光点名要的那个又不太一样,和其他两个一比,多了些温润的色泽。   拿在手中,轻轻一抚,微一嗅闻,姜遗光发觉其手感果然不太对劲。   不是普通的丝绢,是人皮。人皮要剥下作画还要保留颜色,必得经过药水炮制。这幅唐卡熏过香,可香味之下,隐隐带着死人身上才有的腥味。   人皮唐卡竟然流到了这里来。   沈长白向来不正经的神色略略严肃几分。这几天他也知道了姜遗光的为人,可真称得上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根本不会多看这东西一眼。   所以……这唐卡恐怕有问题。   他们立马想到了前两天看见的人皮唐卡。   见小二看他伸手触碰,有点着急又不敢说的样子,姜遗光便道:“这个我要了。”买下来就可以随意处置。   一排陈列的唐卡当中本就缺了一个,想必是刚刚有客人拿走还没来得及从库房里取出替换上去。他指名要的那块就在被取走的一张旁边。姜遗光便又指着缺了的那一块问:“这里原先放着的,也和我手里的一样吗?”   小二点头哈腰,道他们店里的每一幅唐卡都是不一样的图,被买走的那幅和他手里的不一样。   但一问价格,只有这俩要贵上许多。唐卡本就昂贵,这两幅更是直接翻了一番。   问起来小二也不清楚,只说这俩收来时就更贵些,据说是材质不太一样。   凌烛从姜遗光手里接过去,小心地托在手中看,轻轻触碰,也摸到了人皮的触感。   他面色更奇异。   京城里的各大商铺背后多少都有朝廷的影子,怎么会让人皮唐卡流到这里来?近卫们也没发现吗?   不过一想也是,负责做生意的金蟾卫未必知道如何分辨唐卡,采买的人估计看它价格昂贵就收了。这些东西才摆出来没多久,其他懂这方面的近卫也不会天天往珍宝阁这个地方跑。   说话间,又两幅唐卡从库房里被搬出来,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托着托盘站在外边,等客人走了再赶紧把货补上。   凌烛忽然想到——上一个买走人皮唐卡的,恐怕就是他们刚刚看见的那位贵女。   那是谁?   皇宫里,三公主进了未央宫。   朝阳公主久病,其他人少不得来探望。三公主和朝阳关系不算特别亲近。她生得柔弱纤细,又是沉默的性子,和风风火火的朝阳公主总是说不到一处。   但不管怎样,宫里只有这么几位公主,身为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比旁人更亲近几分的。   下人通报后,三公主被引进了寝殿。朝阳公主靠坐在床头,长发未梳起,只松松挽了髻,面上施了些脂粉,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三公主坐下就说明来意,她见姐姐身体不好,今天出去买了些小玩意儿来。   朝阳公主含笑收下。她今日兴致不错,三公主也高兴,让人一样样摆上来看看。   “这是从哪里来的?”朝阳公主指着被宫女小心地托捧着的一幅唐卡。上面画了千手观音,观音慈悲含笑,身后手臂招展如一轮大日映于其后,灿烂生辉。一摆出来,整间寝殿似乎都亮了几分。   三公主笑道,正是京中最大的珍宝阁里寻来的好东西,据说是西边传来的。   朝阳公主越看越喜欢,伸手摸了摸,让人摆在房间里。   礼物送出去就是开了个好头,姐妹二人相谈甚欢,等宫女再托了药来请朝阳公主喝药,三公主自觉告退。   离开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似乎眼花了,她竟看到床上趴卧着一个大头娃娃?   再一看,又没了。原是桌上放着的一瓶花,错位间叫她看走了眼。   三公主失笑,只以为自己近来劳累才会眼花,回去可要好好休息。   常清园里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姜遗光掏钱把那幅唐卡买下来,回去后就和近卫们说了。   这幅人皮唐卡立刻被近卫们收走。他们要去查珍宝阁是从哪儿收来的画,上面会不会带着什么诅咒,另一幅又被卖到了什么地方等等。   不过这些就和他们三人没什么关系了。姜遗光出的银子也在他回房后就补给了他,甚至还添了一百两。   他们又买了些年礼,按着帖子上的时间登上容家门。   容楚毅未归,只有容楚薇在。   因赐下爵位,容楚薇又得了县主封号,整座容府都重新修整过。门口立着挂白绸花的石狮子,大门重新上过朱漆,再上面就是御笔匾额,匾额边又垂着白布,示意府上正有丧事。   就这样也不能抵御闻着容家热度汹涌而来的人群。他们上门时门口那条巷子还有不少马车在,管家带着下人客客气气把人请走,帖子礼物什么都送回去,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请回去大半,巷子后头却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来。   沈长白骑在马上,心里冷笑,不过一群逐臭之蝇罢了,见着谁家要起来就凑过来分一杯羹,丧期还强行上门,脸都不要了。   他又望一眼那块匾额,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烛叫仆从穿过人群递了帖子到管家面前,送客的管家打开一见,连忙让人带他们走偏门进去。这大门口早就让人给堵了,他们现在要敢打开非得被人强闯进来不可。   少顷,他们终于见到了容楚薇。   容楚薇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小女孩,一脸稚气。因在边关吹着风沙长大,肌肤微黑,容貌并不出众,但其说话做事很有条理。听说他们是义姐的故交,亲自在门边迎接,又把人请到正厅坐下喝茶说话,丝毫不见拘谨。   凌烛问起,她便说起了容楚岚临终前的一些事。   容楚岚是病死的——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   她不知道这位义姐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带人偷偷离开,没几天又悄悄回来,然后就下令可以出兵了。出兵后,那些将士都发现这场仗好打了很多,敌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少了一大半,剩下那些吓破了胆,见着大梁军队就逃,所以很快就打了胜仗。   容楚岚回到月牙城后,又不见了好几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这次……容楚薇只等到了她的尸首。   她不知得了什么病,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边上有她的仆人看着。容楚薇让人喊大夫来,可大夫来了一看就说人已经不成了。   她当时就感觉天都塌了。   容楚薇扶棺进京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知道容楚岚做了什么,跟着容楚岚的那几个武功高手也不说,只说容姑娘做了大事。她不太明白大梁官制,只知道这位义姐是大将军的女儿,做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奖赏。   但是人已经没了,再多奖赏也拿不到。   后来,她就得到了县主之位,从二品,等同郡王之女,   她明白,是义姐换来了她的县主位子。有县主傍身,可保她一世无忧。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容楚薇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着边关发生的一切,她死去的家人,和认她为义妹又马上离去的姐姐。   月牙城风沙大,城外有成群的狼,他们出门都要带上弓箭和弯刀,以免被狼群叼走。月牙城也很贫苦,老天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水也要省着用。那里的人都爱说爱笑,没有那么多规矩。   京城多大啊……又干净又漂亮,吃的饼子里不会掺着沙,出门就是宽阔的街道,外面没有狼,也不必出去打猎,不用担心蛮族人虎视眈眈。京城里的女子也美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皙又好看的女孩。   她在月牙城算是好看的,来到京城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县主的吉服穿在身上,上面镶着金线和珍珠,她却浑身不自在。那些人盯着她用扇子遮住嘴发笑,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嫉妒、嘲讽、漠视、贪婪……容楚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住在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房子里,戴着她原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昂贵的首饰,却每天都在想念那个小小的月牙城。   城外的风沙,夜里高悬的明月,都只能存在于梦中。   “姐姐还说,我在京中应该会遇到一位姓凌或姓姜的公子,就把这个东西给他们。”容楚薇平静地从荷包里取出一条手指长的竹筒,竹筒外用黄纸封了一圈,红线扎上。   “姐姐说的应该就是你们了。”容楚薇把东西递过去。   姐姐的故交和她一样好,不会和其他男人一样露出嫌弃的神情,还要自以为是装作君子一样凑上来。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凌烛没伸手,而是以眼神示意姜遗光,后者旋即接过,收在自己暗袋中:“多谢。”   容楚薇露出个小小的笑:“不必客气。”   三人和一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好说的,送上礼物,回忆过容楚岚,说了些客套话就道别了。   容楚薇亲自送他们。   这时天色还早,三人急着先回了园子。   密封好的竹筒拆开,里面倒出一张卷好的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却只有几句普通问好的话。   “不对。”凌烛嗅了一下那张纸,道,“这需要浸水才能看见。”   容楚岚十分谨慎,就算这竹筒被人劫走,那人估计也想不到这层。   他把纸条放在桌面正中,提起旁边放的半温的茶壶缓缓倒出,纸条立刻漂起来,很快又被浸湿,沉下去贴着桌面。   上面原本写上的字迹被冲走褪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纸面渐渐又隐约浮现出新的字样,逐渐清晰。   一目十行看完,三人的眉头都皱起来。   容楚岚写道,她在边关以山海镜召出数千阴兵,发觉其中有一阴兵和二皇子长得一模一样,想起二皇子曾在剿匪时失踪,她怀疑宫里的二皇子有异。   事关重大,她担心告诉近卫后,失去了入镜人的近卫会被邪祟杀死,也担心那近卫被灭口,便将这事通过容楚薇转告给他们。   字迹浸水可见,但那张纸被水一泡立刻就泡烂了,拿细绵布来吸走桌上的水也只得到一团皱巴巴纸团,字迹完全看不清。   沈长白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上最近因为没刮胡子而冒出来的胡茬,慢慢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可能心里也有怨气吧?所以才半遮半掩地隐瞒。   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近卫?怕近卫被杀?这理由实在拙劣。近卫通过飞鹰传信立刻就能告知宫中,非要这样七拐八弯通过他们转述?   她挑的这两个人选也有意思。   凌烛是坚定的保皇党,忠心耿耿,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上报上去。   姜遗光又不一样,他只会先把这件事压下来当做自己的筹码,等需要时再亮出来。   所以,她是既想要上报朝廷,又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意思……   不过现在凌烛既然看见了,姜遗光也不会瞒着了。果然什么事被凌烛掺和进来就会变得没趣。   想到这儿,沈长白暗暗瞪了凌烛一眼。   凌烛被瞪得莫名其妙,决定不要和这个半疯之人计较,和姜遗光商量道:“这件事不能隐瞒,虽说纸条毁了,不过我们都看见了,到时互相做个人证。”   沈长白呵呵笑:“什么看见了?你看见了吗?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他竟是完全不打算插手,溜溜哒哒就往门边跑。   凌烛被他一噎:“你这又是何必,难道隐瞒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沈长白步子已经迈到了门槛,摆摆手:“是没什么好处,可我掺和进去也没什么好处啊,我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着他一溜烟就跑了。   凌烛只能又看向姜遗光。   事关皇子,他一个人说恐怕不行,加上姜遗光还好些。姜遗光最近和那位九皋卫统领走得近,他可以将这个消息透给她。   不过他也不确定,以姜遗光这副万事不挂心的性子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孰料姜遗光没等他问就痛快答应下来:“我今日下午练剑时,会同那位大人说的。”   就算没有这件事,姜遗光也会想尽办法接近皇宫。   接近那位……九五至尊。   下午练剑时,凌烛也跟去了,姜遗光就请邬大人到一边,三人聚在一起悄悄把事情告诉对方。   不仅包括容楚岚的传信,还有他们前几日买到的人皮唐卡,和那位很可能把唐卡买走的宗室贵女。   邬大人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你们做得很好,我会告知陛下。兹事体大,请二位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和凌烛恭敬答应。   邬大人接到消息后根本顾不上教习,随手抓了个人过来让他和姜遗光对招,自己马不停蹄进了宫。   似他们这样的身份都有些特权,事出情急时,可凭令牌直接进宫面圣。她去的不巧,陛下现在正在殿内不知见什么人,还需略等等。   她在茶水间背着手走来走去,心里有些焦急,又不能擅闯。大太监杜尝就守在门口,见她这幅眼睛都要飞进去的样子,亲自给她倒茶,笑眯眯道:“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   邬大人知道自己太心急了,缓了神色道谢后双手接过,只是眼睛还往门口瞄。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宫装,披着大红斗篷的年轻女子从殿门口出来。   茶水间等待的十几个宫女立刻迎上去,打伞的打伞,递手炉的递手炉。   邬大人飞快扫一眼,认出那是三公主,早已避到一旁,不让她看见自己。   九皋卫属暗职,轻易不现于人前。   杜尝一直端着笑,似乎没看见眼前这一幕似的,三公主看见杜尝在,同他又道过别,温声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宫女离开。   邬大人这才闪身出来,杜尝引着她进殿。   不多时,她步履匆忙地出来,匆匆走了。   *   宫里发生了什么,邬大人如何与陛下说的,谁也不知道。凌烛和姜遗光不会去问,就当做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沈长白虽行事放肆,也不会贸然问。   邬大人从那日起就没出现过,换了位副统领教姜遗光习武。   一切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园子里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整日整日飘雪,一晃眼,年关将至,处处挂上了漂亮精致的灯笼,街上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是个好年,平平安安过去了,没什么大事儿发生。   凌烛回家去了,园子里只剩下姜遗光和沈长白这俩“无家可归”的入镜人。   姜遗光没离开过园子,只托了近卫回柳平城替自己给父母、祖父还有南夫子坟前上香。   没几日,又有人来,这回是专门找姜遗光的。   他身上的蛊虫自从王洛死后就再没发过,但留在身上到底不妙。姜遗光知道九皋卫和江湖有联系后,就托了那位邬大人寻找解蛊之法。她那时说皇城里本来有个人擅巫蛊之术,只是现在离开了,年前应该能回,她已经去了信,请那人来替他解蛊。   现在这人果然回来了。大概是得到了消息,一来就找上了常清园。   那是个看上去约莫三十来许,样貌普通,鼻阔唇厚的黝黑汉子,他生得高大,筋肉虬结,坐在那里就跟半座山头似的,只是嘴唇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据他自己说,他出门是收毒虫去了。   他整日在外面跑,巴蜀、闽省、两湖两广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各地有各地的毒虫,毒性也不一样。他专门收了来制蛊。   姜遗光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闽省丁家村时听说的那件事——据说有人年年来收毒虫,不拘毒性强弱,只要是毒虫就收。   该不会就是他吧?   姜遗光问起他知不知道闽省的丁阿婆,那自称姓余名谯的男人果然笑道,他认识丁阿婆,只是有几年不见了,明年再去一趟闽省看看她。   姜遗光就和他聊起了丁阿婆的事儿,告知对方她的死讯。当然,他少不得把自己摘出去。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丁阿婆先起了恶意,意欲夺走他的山海镜。所以余谯虽感叹丁阿婆死得可惜,但也没说什么。   入他们这行的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丁阿婆已经算是幸运的,好歹活了这么多岁数呢。   余谯一眼就看出姜遗光身上种了蛊虫,母蛊还活着,但他身上的子蛊不知为什么失了气力一般。原本这样的应声虫蛊会在中蛊人体内胡乱窜行,但他身体里的蛊虫却老老实实待着。   这也是入镜人的特殊之处么?   余谯暗自心想,有一瞬间的眼热,但没敢表露出来。   他扒开对方眼皮看看,把脉、听心音,又挑着蛊虫在的地方捏了捏,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把蛊虫挑出来就行。   “原本可以用药,只是我现在手头上药材不齐,如果要等的话怎么也要个三五年。除非能跟朝廷要些药材,以药排毒就需要一个月。”   “左右你是入镜人,挑破一两块皮很快就能长好,要不要试试?”   其实还有个办法,便是找到下蛊之人,让他把母蛊弄出来,但据姜遗光说,下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恐怕成了个半人半鬼的状态,他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姜遗光选了后一种。   他固然可以用上报二皇子异样一事的功劳来换药材,但这样这份人情不就抵消了么?左右他也不惧疼痛,挑破皮取出还更快些。   敲定以后,姜遗光和习武那边的副统领告了假,晚上按照余谯说的洗了药浴,一整晚没睡。据说这样能让蛊虫全部睡过去,被挑出来时也不会暴动。   第二天,余谯带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进门来。   “事先说好,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那应声虫只要留下一只,就会一生二二生三,无法断绝。”余谯拿烈酒抹在手上,带来的物什也一并泡在烈酒中。   一是为了干净。二来,挑出的蛊虫接触到烈酒就会立刻醉过去。   姜遗光解了衣裳坐在他面前:“我明白,还请动手吧,劳烦了。”   药浴后,浑身的蛊虫全都在背部慢慢浮现出身形,一条又一条鼓起的黑色斑纹狰狞地盘旋在皮肤上,看着十分诡异。   背上肌肤一凉,刀已经划开了表皮,血还没来得及渗出,便有夹子轻巧地将睡在皮下的蛊虫夹出来,丢进桌上装着烈酒的琉璃罐中。   一条又一条,有些钻进了骨头缝里,扯出来时还带着黏连的血丝,看着就疼。   令余谯有些惊讶的是,眼前这人竟真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没乱。   还挺能忍的。   小半个时辰后,蛊虫尽数取出。泡着烈酒的水晶罐子里沉沉浮浮塞满了数十条黑色蛊虫,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纯黑的罐子。   姜遗光没有回头看,只能感觉到冰凉的刀刃在背上划来划去,有些疼痛,但还能忍,后来又不知塞进了什么东西来。刚想转头,就被余谯喝止住了。   “别动,我现在给你上些药,这样好的快一点。”余谯带着笑,“怕你多想,我先告诉你,这药也是蛊,只不过是对人有好处的鼓和那子母蛊不一样,我下在你身体里后,它不会受我操控,等它的药性慢慢析出来,它就没了。”   “到时候,它就会化成一滩水。”   姜遗光微微皱眉。   昨日见面时还好,可现在……他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恶意。   “不必了,我不需要。”姜遗光道,“余大哥还请收回吧,我只要取出蛊虫就可以了。”   余谯一怔:“你以为只是把蛊取出来就完了?你体内的余毒也要清,我这虫子可宝贵的很,别人想要还得不到呢,你倒好,挑拣起来了。”   姜遗光依旧道:“多谢余大哥好意,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他干脆站了起来。   背上跟剥光了皮似的流着血,一路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他也看见了桌上塞满黑色蛊虫的水晶罐子。   余谯阴沉着脸,手里还捏着寸长的刀和夹子。   冷哼一声,飞快收拾东西全部塞进箱子里,摔门而去。   出去以后余谯就和自己相熟的近卫们抱怨。   “他搞得好像我要害他似的,疑神疑鬼,我害他图什么呀?我都把自己那么宝贵的虫给出去了,要不是邬大人相托,我还舍不得呢……”   “这回倒好,我的虫没了,他突然起身,我收都来不及往回收,就给扯掉了一半……”   其他近卫们也知道余谯就是个爱虫如命的性子,都来安慰他。至于入镜人如何,不是他们能管的。   “他也过了十重戒,自然会性情大变,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是啊,其他那些度过十多重的人哪个不是疯子?他这样还好些,省事儿了不是吗?”   被其他近卫们奉承着好话说着,余谯心情才好起来。   消失好几天的邬大人也出现了,匆匆忙忙回来,打听过后没说什么,给余谯送了些东西权当赔罪。   姜遗光背上的伤很快长好,一点疤也没留下。   可他还是感觉到隐约微妙的不安感,那种性命受到威胁时的危机感让他一刻都无法完全放松。   在听到流言前,他也担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可到头来,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些。   大年前几日,余谯在家中制毒。   他有一所单独的园子,整间园子都种满了毒草,生着毒虫,其他人轻易不敢进来,生怕不小心踩着什么虫就落了个暴毙的下场。   他十分认真,正小心地将一丁点毒液浇在一条虫上,看它慢慢吸食进去。望着那只色泽艳丽的虫,他目光犹如看着自己的骨肉一般慈爱。   他身边摆了数十个罐子,每个罐子里都有几只毒虫正在撕咬、互相啃食。   这些还只是虫,不是蛊,等最终剩下的那条毒虫,才能制成蛊。   想到那个被自己种了蛊的人,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   不愧是入镜人,果然警觉。   可警觉有什么用?   他的确有能够清余毒的蛊虫,也的确受邬大人所托,要把姜遗光身上的余毒清理干净。   在动手之前,他其实没想过的。   但在把蛊虫全部取出来,即将要放入清理的蛊虫的那一瞬……鬼使神差般,他忽然就变了心意。   他实在太好奇了。   以前很少有入镜人会中蛊,自然也不需要他来出手。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把蛊虫种在入镜人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于是……他换了一条剧毒无比的虫。   那蛊虫还没完全长成,需要靠吸食人的血肉慢慢长大。等长成前,对人无痛无害。那入镜人再怎么怀疑也不会发现。   等七七四十九日后,自己再想办法把长成蛊虫取出。   如果能养出一条蛊王……如果可以……   入镜人……   哈!竟然还是一个已经渡过十重劫的入镜人,真是上天保佑。   入镜人早就已经变得不像人了,听说无论受了什么伤,都会在几天之内恢复。平常的毒也不能毒死他们。这样的入镜人,他们的血肉养出来的蛊虫,该有多么奇妙?   反正作为入镜人也不会死,等蛊王养成,他最多吃些挂落,那也无所谓了。   想到自己将来或许养出一条蛊王……余谯脸上的笑越来越大。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激动地浑身颤栗。   *   那厢,姜遗光还是不放心。   但快要过年了,园子里的近卫也大多抽走,需要去守着皇家大宴。邬大人也不在。   他敏感地察觉到,几个近卫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原来大家都是男子,行动间并不如何拘束,但现在所有人都小心地避开不要碰到他。就连和他对打的那几个近卫也收了力道,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尽全力。   那些近卫也不知道余谯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姜遗光疑心极重是真的,既然这样,他们避开一些不就得了?   姜遗光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察觉到自己脸色近来有些苍白。   非常细微的变化,寻常人看不出来,可姜遗光自从起了疑心后,每日都对着镜子照自己,记下自己前一日的模样。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他更笃定那个余谯估计做了什么手脚。但他没有证据。   余谯和他比起来,显然前者更受信任。他提出来,恐怕会被当做倒打一耙。就算真的揭穿了,到时余谯只要说剩下蛊虫没清理干净,也没用,其他人不懂蛊虫。   姜遗光想起山海镜的功效,独自一人在房里时,拿镜子照身上。   起先什么也没有。   再后来,他终于发现镜子里,自己背上生出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黑点。但若是用寻常的铜镜照又照不出来,只有用山海镜才能看见。   黑点长出后,很快就变得更大了,几乎是在发现的第二天晚上就变成了巴掌大小。   一大团漆黑的斑纹,深深浅浅,似乎即将凝成某种图案。   普通铜镜依旧照不出来。   大年夜,园子里一片热闹,处处挂宫灯,人人穿新衣,见面都彼此道一声吉祥如意。   姜遗光没有参与进去,他独自在房里看书,所在的小院一片清冷寥落。   他还能听见远处烟火升在空中炸开的声音和沈长白的欢呼大笑。   沈长白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即便一个人过年也过得热热闹闹。他自己买了烟火,自己给自己枕头底下压了红纸包的压岁钱,又叫了好酒菜,自得其乐。   房间里,姜遗光又照了照。   那黑斑已经凝成了手臂长,蜿蜒盘旋在背部,是一条巨大的虫型。可摸上去却平滑一片,什么也摸不出来。   他平静地把衣服穿回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近卫也并非全都能信任。邬大人恐怕也不会完全信自己。   这一回,又该向谁求助呢?还有谁通巫蛊之术?   或是自己在镜中把蛊虫挑出来? 第356章   年后没几天, 邬大人总算回来了。   今年过年气氛还是有点不对,街上依旧热闹,耍杂戏的卖吃食的卖各色杂货的都趁这个时候出来了,街头巷尾也挂上了漂亮的灯, 能从头到尾猜灯谜都不带重复的。   这样热闹的时节, 以往少不了有皇亲贵族上街, 身边环着护卫小厮,可今年街上出来的贵族似乎少了许多。那些个衣着华贵仆人簇拥的景象大多都不见了。   凌烛也觉得古怪。   他打听到,好像前头宫宴出事了, 更多的却不清楚,只知道二皇子没有出席。而南下赈灾的三皇子早就回来了,得到了褒奖。   他想知道一些临安王府上九公子的事儿,不料那位九公子据说也没出席宫宴,临安王膝下子嗣众多, 他今年只带了嫡子去,其他的一个没带。   他又通过近卫向姬钺递消息去,他俩后来攀了些交情,平日能约出来喝杯茶听听戏什么的。后者却道自己近日忙, 等得闲了再说。   奇怪……姬钺身上也没差事, 不必入镜时有什么可忙的?凌烛想不明白。   京城西边某处民宅。   姬钺替要送他出来的女人拢了拢斗篷,小心的抚去她发鬓边上的雪粒。明明是很温柔的举动, 那女人却哭得泣不成声,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行了,别送了, 小心把自己冻着。”姬钺道, “回去吧。”   那女人摇着头,眼泪跟着簌簌往下落:“……公子……您能不能不走?您……您要去哪儿都带我一块儿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怕, 公子要去哪儿都跟着……”   她本是孤女,小时候被拍花子拐了去卖到了楼里,后来碰见这位九公子,替她赎了身,置了宅子买了丫鬟伺候,平日吃穿不愁,也再无人打骂。   她知道自己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过这种事太多了,楼里的女子能当个外室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更不用说那被纳回家的妾室。   她不敢奢望这公子能纳了她。他自己把自己救出火坑了。   九公子来,她就殷勤侍奉,弹曲唱词。他不来,她就关了门和丫鬟一起做刺绣,公子给她的钱都攒着,等日后他不要她了,留着傍身用。   但后来她也渐渐知道一些事。   譬如这位九公子根本没有娶妻。   他也没有其他女人,只有自己一个……   女人渐渐生出些奢望来,她想……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娶她。   她当自己是嫁给他的。   就这么过了几年,他们在宅子里如同普通夫妻一般,可今晚却……   起身穿衣时,九公子用平常烦闷了同她说话时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从今天以后,我不再来了。”   女人替他披衣裳的手一顿,不敢相信。   九公子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只要她小心些,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姬钺说:“我说的是真的,明天起我不再来了,这宅子也归你,你要继续住着,或者卖了要赁出去都随意。”   “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好好保重,就当没我这个人。”   她哭求也没有用,眼泪止不住地流,朦胧视线中,他高大背影快步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不见了。   她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屋里一直不敢出来的丫鬟连忙奔出来扶住:“夫人,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女子被她扶进去,丫鬟端来安胎茶,她没顾得上喝,只捂着肚子呜呜咽咽哭起来,哭也不敢大声,断断续续咽在被角里。   姬钺尚且不知那女子似乎有了身孕。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快入镜了,可能是一两日,也可能是小半个月。那种强烈的预感让他推了所有差事一直陪着那个女子,今晚才从宅子里离开。   上马后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临安王府……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冷眼。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间有近卫标识的客栈住下。   他早就过了十重劫,又有宗室子弟身份,陛下一直看着他……   但姬钺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再走下去。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耽误了那个女子。   若自己这回能活着出来……再去找她吧。   在客栈里住了两日,即便他不刻意打听,宫里的消息也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二皇子?他又出什么事了?”姬钺端着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   听近卫的意思,已经找了入镜人进宫。其中两个个还是他的旧相识——凌烛、姜遗光。   “为什么会找他?我记得他也过了十重劫。”姬钺奇怪道。   渡过十重死劫后,入镜的时间就会大大拉长。以往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十重死劫以后。就变成了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有一次。像姜遗光那样的怪胎不断招惹上鬼怪,一年不到就进了十回,也算是绝无仅有。   凌烛去也就罢了,他一直都想着往上爬,姜遗光……他不该想着怎么保命吗?   那近卫道:“也是因为这二位公子传信才事发的,他们自愿要去。”可不是他们逼的。   姬钺想了下就明白了。   恐怕姜遗光有什么要紧事,自己兜不住了才要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也没来找自己,估计他的目标不是二皇子,而是更高的那位……   姬钺把自己的念头打消掉,吩咐道:“等他们回来了,递个帖子。”不等近卫答应下来他又改口,“算了,我给他们留封书信吧。”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等从镜里活着出来再说。   姜遗光、凌烛、连同五个刚渡过六七回的入镜人行走在宫中长道上。前面有近卫拿了令牌无声开路,领头太监提着灯笼,在雪地中映出荧荧微光。   姜遗光一抬头就能看到在一众宫殿中高出一截的高塔。那座高塔就在皇城正中,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镇住这数十座宫殿。   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高塔,而是皇宫西南角边上一处明面上已经废弃的宫殿,远离后宫,平日本就没什么人去,这几日贵妃更是借着过年的名义好好肃清了一番宫中内务,于是那些宫人更不敢乱跑。   进殿前,就有人进去通报,得到里面的人点头后,才有近卫引他们进去。   殿内点着不明不暗几盏灯,照着里面正当中上首坐着的年轻男人,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着玄色四爪蟒袍,外披玄色斗篷,头戴同色玉冠,捧着手炉,身边只有一老太监侍奉,桌上还放着一盏茶,袅袅吐着白烟。   是太子。   近卫们齐齐单膝点地下跪:“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他在几人行礼前先叫起,扫一眼众人就道,“还请诸位进去看看。”   凌烛倒觉得正常,太子本就不能对入镜人太过热络。他又坚持把礼行完才告退去偏殿,其他人有样学样。有几个人头一回见到太子,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太子就轻轻叹了一声,看着偏殿门,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不让自己显得太特别。事实上他本以为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朝阳公主,他听凌烛说朝阳公主和二皇子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朝阳公主也手握大权。   他本想借朝阳公主之势,道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太子……   也罢,日后再看。   姜遗光知道,余谯不敢给自己下速死的蛊虫。这样一来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但入镜人身躯的特异之处他一定也听过,所以那东西毒性定然不低。   一列人是这么排序的,入镜次数少的在前,多的在后。因此凌烛和姜遗光排在最后两个。就在凌烛迈过门槛即将踏出门洞的那一瞬——   他忽然转过头去,搭上姜遗光肩头:“长恒,我……我好像……”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伴随转瞬而逝的金光消失在原地。一面镜子凭空落下,被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太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形,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见到、凌烛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多提一句。   姜遗光顺手把镜子放在自己腰间缠着的荷包上,期间有意无意让镜面一闪而逝照过身后的太子,又像是好奇一般,回头看一眼才继续跟着走。   太子与朝阳公主样貌有些相似,那天见到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和太子的样貌也有些相似。   而身为皇帝的兄弟的孩子,姬钺和太子、朝阳公主却又没有那么像。或许他的样貌随了母亲?   偏殿里也有个年轻男子,他昏睡在床上,床帐拉起,身上盖了被子,屋里暖融融,还有些淡淡的姜茶味儿。   看上去像是用药迷昏了之后运到这里来的。   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近卫守着,但姜遗光听出了这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两个宫女,藏了少说几十来人。   即便人昏迷着,他们也照样行礼,而后到床边。每个人都取出了镜子。   姜遗光也来到了床边,他站的近,镜子却被自己袖子遮住又面朝自己——他本就是来看着的,若非必要不需要他出手。   到了关键时刻,其他五个入镜人却有些退缩。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们当然必须迎上去。可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呢,都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凭什么只有自己收鬼?   他们也都知道,最年轻的那两个是渡劫最多的,不需要那两个动手。可其他四个呢?他们不都差不多吗?   再怎么想立功,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入镜渡劫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于是一时间几人僵持住了。   领他们进来的近卫低声骂道:“来之前就问过,你们愿不愿意,怎么到现在宫也进了皇子也见着了,就想反悔不成?”   “这……也不是……”   “我们再看看,再看看……”   姜遗光袖手站在一边,提议道:“如果你们定不下来,不如一起拿出镜子照着,谁收了便是谁的。”   那近卫对他态度很客气,先行礼谢过,再低声说:“让你们自己来也不肯,姜公子这个提议总行了吧?这回就看自己的运气。”   那几个入镜人无法,面面相觑后,只能将面对自己的山海镜一齐照向躺在床上的二皇子。   姜遗光也跟着看过去。   躺在床上的人猛地直挺挺弹起,扭头看向一众人。和太子一样些微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白、发青。金光照耀下,整张脸变得极其扭曲、就像一张画着人脸的布被用力扯成一团,飘摇一点烛火映照下,更显得阴森可怖,无比诡异。   换任何一个普通人见到眼前这一幕,都要吓得晕过去。   那些人却都见怪不怪了,只沉默地看着他……看着它。   守在殿外的太子站起身,随手将手炉交给身边太监,目光往偏殿看去。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诡异的声响,就好像人的骨头咔吱咔吱被扭动咀嚼的声音。   屋内,姜遗光的耳朵也恢复了,听见屋里除了这些响动外……屋外似乎也有动静!   有刀剑之声,还有箭矢划破长空的声响!   他身形迅疾如风,其他人一晃眼就只能见到他奔出去的一道影子,门帘还在微微晃动。   屋内暗地里守着的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其他几个入镜人还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必然是太子出了事情。   但此时,他们五个人的山海镜都闪了一道金光,滚烫了一瞬。   “成了!”其中一个人忍不住说道,“被我收了。”   “我也有……”另一个人忙道。   “你们莫不是说谎吧,明明是被我收了,怎么变成你们的功劳?”还有个人也跟着道。   他们还顾念着太子在正殿等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出去,又不敢大声吵起来,只能低声争执。还是宫女打扮的近卫出来调停。   她们看得清楚,刚才那一瞬间,每个人的镜子上都闪过了一道金光,他们五个人都收了鬼。这恶鬼真有这么厉害吗?   殿外,太子心有余悸。   入镜人进了偏殿后,他就感觉殿内无端阴凉了许多,他将手炉交给太监,又示意那太监倒茶。   但那太监……两只手捧着手炉。   不知哪里又伸出第三只手,胡乱在桌面上抓来抓去,抓到了那壶正在炉子上烤得滚烫的茶。   老太监抬头对他咧开嘴笑,一张老脸上千沟万壑,褶子拧成一团。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仍旧谄媚地笑,只是那笑容远比平日阴森许多。   藏在暗处的近卫立即放箭,箭矢却扎了个空,穿过太监身体扎在地面跟有弹性似的反向弹回去,以丝毫不弱于方才的势头扎穿了他自己的脖子,将那近卫自己钉在了柱子上!   其他人抽刀拔剑上去,可他们砍下的每一刀都鬼魅般砍在了自己兄弟身上。明明砍中的是那个太监,拔刀时眼前惨叫的人却变成了同袍。   几乎是转眼间,正殿之中遍地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太、太子……殿下……”那太监呵呵笑着,一步步向太子走近。   灯火摇曳,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太子不动声色往偏殿方向退去,没两步就感觉自己背上碰到了什么冷硬的事物。   冰冷坚硬,一瞬间就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不想回头去看,又往前移几分。紧接着他便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快若疾风出现在自己面前,将正要靠近的太监狠狠踢飞出去。那太监直接砸在桌上,力道之大,厚木桌直接碎成一地。   突然冒出来那人已经拿着镜子照了下去,金光亮起,老太监骤然眼球爆凸口里发出嚎叫,而后身上飘起一缕青烟。   青烟散去后,那太监的身体在面前迅速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而眼前的年轻男子已经将镜面调转方向对准了太子身后的那东西。同样惨嚎过后,太子只觉自己方才背上被染上的刻骨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男子的模样,正是方才最后一个进门的入镜人。   ——姜遗光。   他已经渡过了十重劫,是目前最年轻的入镜人,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听父皇说起过对方,近卫们也提过他的名字。据说这人性格沉闷,不大爱说话,很有些古怪。   姜遗光拱手行礼,起身道:“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即便说着这话,他也没有一点主辱臣羞的臣子应有的愧急之色,一脸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很在乎太子怎么看自己。   太子一怔,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救下孤一命,何罪之有?”   说话间,从里间出来的近卫们也见到了眼前情形,纷纷跪下请罪,又轻手轻脚将地上躺着、柱子上挂着的尸体收好,再请太子移驾去偏殿。   太子没有怪罪的意思,转道去了偏殿。不过却不是二皇子所在的偏殿,二皇子在西侧,他到了东侧一间配殿进去。进去前早就有宫人进去点上炉子,铺上坐毯等等。   姜遗光本要离开,被太子叫了过来。其他近卫也示意他跟在太子身边——否则再出现几个恶鬼怎么办?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太子让他坐在下首,经历过方才惊魂一幕,他竟仍旧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有心情开玩笑。   “孤虽听闻入镜人要与鬼怪打交道,可亲眼见证又是头一回。”太子叹道。   姜遗光“好奇”地问:“以往宫里从来没有过吗?”   他可不信宫里不会死人。   从古至今数千年,一代又一代人传过来,脚下每一寸土地都埋着人的尸骨。   姜遗光如果拐弯抹角打听,太子觉得他有古怪,也能想法子回绝。但现在他直截了当问了,太子反而不好说什么,道:“至少孤从未见过。”   姜遗光道:“那今日突然出现的恶鬼就有古怪了。”   是啊……当然有古怪。   否则怎么会正好出现?又正好让他救了?   太子不是没怀疑眼前的姜遗光,可他实在太坦然,如果真是他,恐怕也不会大大方方叫自己查。   况且,偏殿里被恶鬼顶替的二皇子正躺着呢,说不定就是二皇子身上的鬼怪没有被收走,反而冲出来做乱。   但转念一想,谁知道这会不会就是眼前入镜人特意布下的谜局,就是为了让自己打消对他的怀疑?他知道自己会被怀疑,所以才大大方方问自己?   其他近卫都说姜遗光什么也不在乎,没什么在意的。美食珍馐、美人、名声、钱财……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没有兴趣。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他真的会想要攀附上来?   一切很快平息下去。   姜遗光的确话少,其他人到了太子面前少不得要绞尽脑汁说几句好听的讨他欢心,可姜遗光说完以后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当个木头人,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真要攀附……会是他这样的?   在他面前扮聪明的、扮蠢的都有,也有故作清高的。可眼前人又不太像。   等了不过小半刻钟,另一边很快有人来,道二皇子身上鬼怪已除,只是……   那人眼睛瞥了姜遗光。   后者径直站起身告退,没有多留。   姜遗光退出去,那人才禀报道,鬼怪的确已经除了,五个入镜人都有份,但现在糟糕的是……二皇子没了。   连个尸首都没有。   太子神色破天荒凝重起来,让那人引路,去了西边的偏殿。   一进去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那五个入镜人守在床边,一脸焦急。床铺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鲜血完全浸湿了眼前床铺,从床上漫到地下。   太子深吸口气,先让人把五个入镜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许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再让人将此事禀报父皇。   他只以为是鬼上身,没想到……   *   天亮以前,姜遗光独自被送出宫。   他仍旧一脸无所谓,什么也没在意。至于一起跟来的五个入镜人为什么没有出来也没问,就好像从头到尾没来过。   没提起太子,没问过凌烛。回了常清园,继续看书、习武,一样不落。   第二天就有从宫里来的赏赐到园子里,指名道姓给他。   是一块上好的玉佩,洁白无瑕,通透明净,光这成色就不一般。更不用说上面雕刻的纹样。   四爪蟒纹。   太子的玉佩,拿着它可当做信物。   姜遗光让近卫找了个不错的匣子收起来,放在自己房间桌上,而后就不管了。   一切看上去都没问题。   但他睡的时间渐渐长了。   以往他都是戌时睡,卯时初刻醒,醒了就自己洗漱,或看书或打拳,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最近却慢慢醒得迟了很多,有好几次甚至睡到了辰时才起,起来后也是一阵阵犯困。   没两日,邬大人回来,她带来个好消息——闫大娘身体快好了。   她受伤很重,但好在没有落下残疾,再好生修炼一段时日武功也能回来。   她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放心不下这个徒弟。   姜遗光便让近卫送去了口信。   他这几天一直有点奇怪,平日姜遗光虽然话少,却也不是完全的不理人,可最近他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也不怎么说话,但和以前相比,十个字能减到一个字……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生闷气一样。   邬大人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沈长白也不知道。   以前姜遗光逗起来还能给点反应,虽然在邬大人那里小小地报复了他一下。但沈长白被报复得还挺开心。最近这家伙却跟吃错药一样,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理。   就连自己趁他看书时把他头发剪了一截也没有一点表情变化。任由他拿着那一截头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要是凌烛,早就气得跳起来掐他了。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给个准话啊!”沈长白伸手死命晃他。   姜遗光被晃动第一下后就坐稳了,他力气更大,除非沈长白用尽力气否则根本掰不动。   姜遗光稳稳当当继续翻过一页书:“没事。”   “你真的没事?”   “……嗯。”   “你嗯什么?你这样很明显有问题。”沈长白见自己扳不动他,干脆伸手挠他痒痒,就这样姜遗光也没笑,放下书面无表情看着他。   “如果你没事,就别打扰我。”   沈长白气得在他房间里绕圈,发现桌上多了个木头匣子,问:“这是什么?我打开看看?”   姜遗光没回答。   他久等不应,干脆自己开了扣,打开盒盖,一眼就被那块玉佩晃花了眼。   “蟒纹……”沈长白翻来覆去看那块玉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样好的玉,你是从哪儿得到的?宫里哪位给你的?”   姜遗光依旧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沉默的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人偶。   沈长白终于感觉到了古怪,伸手摸摸他额头,见没有发烫,又似模似样给他把脉,当然什么也没把出来。   他一咬牙,拿出山海镜,先照自己,再对着姜遗光照了照。   脸上没有一点异样,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就不确定了。   他还想做什么,姜遗光站起身道:“你走吧,我要休息了。”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沈长白皱眉,没走,撑着胳膊就站在门口看他。   以前姜遗光可没有白日睡觉的习惯。   他不走,姜遗光也不强行赶人,自己进了里屋。沈长白一路跟过去,就见姜遗光把外裳脱了挂好,里面的袍子解下叠在一边,脱了鞋,解开头发,只穿着白色里衣钻进被窝。   沈长白手里的镜子还照着他,他瞄着镜子,发觉镜子里照出那有些薄透的白色里衣底下,隐隐约约有些黑色的痕迹。   一点古怪的感觉涌上来。   “你等等,先别睡!”沈长白猜到了什么,过去抬手就晃他。   可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姜遗光竟然已经闭上眼睡熟了,不论怎么晃都没醒。   沈长白脸慢慢沉下来。   掀开被子,扶起姜遗光,把他里衣也解了,翻个面过去,镜子照着后背。   明面上看,他后背什么也没有,一片光滑白皙,可从镜子里照出来,他背上赫然生出一大团足有胳膊粗的狰狞的黑色虫影。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在他背上?!   不对……沈长白想起自己听到的流言。   最近这些近卫对于姜遗光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略有些敬而远之。沈长白脸皮厚些,虽然经常骂骂咧咧,但和几个近卫关系还算不错。   他悄悄问了,才有一个人对私下告诉他,姜遗光疑心病有些重。   他一开始没当回事,见到这个才惊觉古怪。   疑心病?哈,恐怕是他发现了什么这些近卫却不相信他吧?   也难怪他最近生闷气,也不对,可能不是生闷气,估计是这东西害的。   看一眼还趴在床上睡着的人,即便自己翻动成这样他也没醒,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侧着脸,显得人更小了。   本就还没加冠呢,取了字而已。   沈长白不免有些复杂,把人翻过来被子又盖好,把山海镜收好就出去了。   姜遗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目睡熟。   只要他想,谁都看不出来他在装睡。   他这几天要多睡一会儿,睡得再久一些才好。   他不知普通人和入镜人在山海镜里看到的景象是否相同,他也不能直接脱了衣服让邬大人看。就算看了,恐怕那边也会压下去。毕竟京城之中擅蛊的人少,又是邬大人邀请他来的,到时余谯狡辩说这是余毒,其他人也不得不信。   现在,他对邬大人都不是那么相信了。   她可能的确吩咐了为自己清除余毒。   但如果真的是呢?如果……她知情呢?   她和余谯才是旧相识。就算真的拆穿,她会怎么做?   更何况……姜遗光非常清楚,自己作为苦主讨回公道,放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来显得自己很计较,二来别人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污蔑。到时估计还有人劝自己放他一马。   人总是这样的,不劝加害者收手,只让受害一方忍耐。   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说,让其他人自己查,他们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才会信。   姜遗光一觉从天亮睡到天黑,下午的习武也没去,也没让人告假——压根没醒过。   伺候他的人早就感觉到不对,私下叫了大夫来。大夫上门来,又是诊脉又是听心音,折腾一通什么也没诊出,扎上针了姜遗光也没醒,眼皮都没动一下。   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那厢,沈长白打听了一下姜遗光最近发生的事儿。   也不是什么机密,大家都知道姜遗光以前中了蛊,邬大人请了个人去给他清蛊虫。但是在清余毒时姜遗光疑心不对怕那人要害他,不让他继续动手。   所以后来近卫们才会传他疑心重,要少与他起冲突。   沈长白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他疑心不对?谁说的?”   知道是那位余谯说的以后,沈长白笑了。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你们也没问过长恒啊?你们怎么不去问问他怎么做的就给人盖棺定论?”   姜遗光什么也没说呢,流言就满天飞了。他疑心重,他疑心什么了?凭什么余谯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这群近卫和姜遗光不熟吗?加上十重死劫后的入镜人都是疯子已经成了共识,所以他们才敢这样传。   邬大人也来了。   凌烛入了镜还没出来,沈长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接把人叫来让她看镜,可邬大人从山海镜里什么也看不见。   沈长白就伸手描给她看,在还趴着的姜遗光背上描出一整只巨大虫子的图样。   她已经有点怀疑了。   如果是余毒不清……在除去蛊虫前,姜遗光可没这么沉睡过。难不成余毒还能比原来的蛊虫更毒?他可是入镜人。   他也好,沈长白也好,和余谯没有任何交情,谈不上恩怨。所以也谈不上他们费尽心思就为了污蔑余谯。   而且……相识多年,邬大人很清楚余谯为人。   他不要家人也不娶妻生子,为了制蛊,可以连命都不要,蛊才是对他最重要的事物。   他愿意接受朝廷招揽,也是因为每年都能调来一些死囚犯让他养蛊。   如果……如果有一个……渡过十重劫的入镜人摆在面前。   他可能真的会动心。   姜遗光睡了一天一夜,没事人一样起来。这回那些近卫们不再敬而远之,反而隐约有点愧疚的样子。沈长白也往他这边跑得更勤,几乎长在他房间里不走了。   “我说……你故意的吧。”沈长白反应过来,就趁姜遗光醒着的时候同他悄悄说话,“你可不像站着让人打不还手的性子。”   关于这点姜遗光也想好了说辞。反正入镜人十重以后都是疯子,他再疯一点也无所谓。   “我明白他种了蛊,没说罢了。就想试试会不会毒死我。”姜遗光满不在乎地笑,“我想知道,入镜人十重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贴身藏着软剑,抬手就在腕上划一刀,眼见血从刀口慢慢滑落,还没落到胳膊上,那条细窄的刀疤就结成了疤。   “看,都成这样了。”姜遗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疤,慢慢笑起来,那模样说不出的偏执古怪,“我现在想死都难,何必在乎一条蛊虫?”   沈长白看的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他们对话被守着的近卫听了去,报到邬大人那里。这样一来,五分真也成了十分。   纵然姜遗光可能有几分小心思,但……余谯所为不假。   他真的给姜遗光下蛊了!   想到这儿邬大人就恨不得打他一顿。   连夜找了去,余谯正在收拾他的宝贵罐子。她也不乱动,直接落在余谯面前,下巴一扬:“把他蛊解了。”   余谯装傻:“什么?”他这几天忙着摆弄虫子,根本不知道常清园里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他喊自己冤枉,对面人一拳砸到他脸上:“少装糊涂,别逼我动手!”   ……   夜深了,常清园内一片寂静。   沈长白赖在姜遗光隔壁房间不走,他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巨大砰响,跳起来就直接冲了出去。   姜遗光床边趴着个人,满身是血,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此时,姜遗光已经点起了灯,把那人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是凌烛。   他活着从镜里出来了。   沈长白看见他这样就笑得直不起腰,随手拿个帕子就着屋里水盆沾湿了给他把脸擦干净,笑他:“快回去洗洗吧,味儿可大了。”   凌烛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一身都是血,也得亏姜遗光不嫌弃他。坐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一步步往门口挪去。   外边早就有守夜的近卫等着,给凌烛留了房间备了热水。见他被扶回去后,沈长白也打着哈欠往回走。   凌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恐怕在镜里遇到了什么吧?经历过那些,心境很难再和以前一样。   他自己不也变了吗? 第357章   凌烛醒来后缓了足足一整天。   他也变得和姜遗光一样沉默寡言, 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整整一天,冬日太阳的光斑从东慢慢移到西边,他就盯着透过窗照在地上的一块光斑,看它移动、消失。   另一边, 姜遗光手里捧着书, 一页一页飞快翻动, 如果不看他手里翻动书页的动作,他也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说,你俩怎么都变哑巴了?”沈长白十分不痛快。这好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一样。   园子里的仆人裹挟着冬日风雪鱼贯而入, 在屋里点上灯,放上炭盆,又轻手轻脚出去。   沈长白就往炭盆里扔了一碟栗子。没一会儿,满室栗子甜香。   姜遗光放下书,面无表情起身, 上楼,很快他那个房间的灯就暗下去——他睡下了。   凌烛发了一会儿呆,也跟着上楼去了。   只留下沈长白自己坐在炭火边,用铁钳子无聊的扒拉着火堆, 慢慢把栗子都扒出来。等他挑到最后一个时, 又有人掀帘子进门来,手里还提着马灯, 斗篷外落满了雪。   是邬大人。   沈长白懒洋洋地打声招呼,不料跟在乌大人身后的,还有一个个头中等, 面黑唇乌, 一脸憨厚的中年人。   “这又是哪位啊?”沈长白撩起眼皮子看他。   邬大人问:“长恒呢?他睡了?”   沈长白:“那可不是,他刚才就上楼了。”   邬大人嗯一声, 转头对身后人说:“随我来。”提着马灯就往楼上走。   沈长白自动把这句话当成对自己说的,跟在最后一个一块上楼。到了姜遗光住的房门外,邬大人敲敲门就径直推门进去,马灯放在桌上,又把其他灯点起来,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沈长白靠在床边撑着下巴低头看他,就这样姜遗光都没醒……哎?他醒了?   床上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坐起身,目光清明,身上衣裳也穿的好好的,只褪去了外袍:“邬大人。”   又看看余谯,“余先生。”   他轻轻笑起来:“你们怎么都来了?”   余谯大冷天被逮过来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可既然事发,他也没办法,见姜遗光还在这里装傻,不由得脸色扭曲。   邬大人一想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脚直接踢在余谯后膝窝:“去,给他解蛊。”   沈长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三个,破天荒没插话。   姜遗光已经坐了起来,苍白面上一双眼珠更如点墨一般漆黑,直直注视着余谯:“邬大人查清楚了?”   邬大人自觉面上无光,道:“他一时间想岔了才起了歪心思,好在还能补救,叫他给你把蛊去了吧。”   也不知她威胁了余谯什么,后者整个人都蔫了下来,缩头缩脑地跟在邬大人身后,又不服气,又不敢反抗。他身后背着个箱子就往桌上放。   姜遗光道:“且慢,邬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让我问问他?”   邬大人略一思考,点点头。   姜遗光问:“我身上的蛊若养成了,能有什么作用?”   余谯一听就来了精神,高傲又狂热地说起来:“这蛊可是我特地挑的,它早就被我养了很久,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种在人身上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它能慢慢吸食人的血肉却不被人发现,等长成以后,它就是剧毒的蛊王。”   “原本它要再吃上几个人才能长到这个地步,但你……你不愧是入镜人……”   “到时,蛊王一出,百蛊俯首……”   姜遗光打断他:“蛊王?能有什么用?如果只是杀人,用毒用刀都可以,何必费尽心思下蛊?”他语气轻蔑。   余谯被激怒了:“你凭什么瞧不起蛊王?我可告诉你,蛊王种成后单单这么一只蛊就能压制其他所有蛊虫,到时人可百毒不侵。你这样不懂的人才会觉得……”   姜遗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所以你原本的打算是用我养蛊,养成后再取出种在自己身上?”   余谯一顿,在邬大人阴森森的目光中承认了:“确实如此。”   “就是不知你们到底怎么发现的。”   沈长白一听就来劲了,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姜遗光以眼神制止,钉在原地。后者问道:“如果我死了呢?”   “怎么可能会死?”余谯激动起来,“它只是吞噬血肉,又不会轻易杀人。”   姜遗光一步不让:“谁知道你会不会操纵它吃了我?就像王洛给我种的子母蛊一样,心念一动就能杀了我。”   余谯气急败坏:“我既然答应就不会做这种事!更何况那可是蛊王!何来子母蛊一说?”他要被姜遗光的胡说八道气坏了。   “所以只差最后一道了?只要放在我身上就能养成了?”   “……是。”   姜遗光便在此刻轻轻冷笑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种在我身上挺好的,这些时日的嗜睡也是我装的。你不用替我取蛊。”姜遗光看着余谯,后者慢慢明白过来什么,一点点瞪大眼睛。   “既然已经在我身上,这只蛊王,归我了。”姜遗光一字一顿道。   前面还没什么,邬大人威胁也好,总归他能收回蛊王,也不亏。等姜遗光把这句话说出来,余谯才是真正两眼一黑,抖着手指着姜遗光你你你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邬大人也有些愕然,旋即心里憋着笑退开半步让他们自己吵去。   她还担心姜遗光吃亏,现在看来,他要真这么好欺负,也没法渡过那许多死劫。   姜遗光明显是在设套让余谯着急,这样一来不论能不能得到蛊王他都不亏。要么是余谯把蛊王拿回去,一切回到原样。要么是蛊王从此归给姜遗光,他白赚了个宝贝。   擅蛊之人少,却也不是没有。到时再请来一个取蛊。   想到这儿邬大人就更高兴,余谯此人狂傲至极,若不是她威胁要把他园子一把火烧了也没法把他叫来,现在总算有人治一治他了。   叫他吃个教训也好,不然以后他还敢对入镜人下手。真以为入镜人都是疯子这句话是假的吗?这回姜遗光没计较,换成别人,估计早就想办法杀了他了。   “我最讨厌有人暗地里害我。”年轻男子阴冷道,“你既然做下这种事,总得付出代价。”   余谯急了:“蛊王可是我的!它是我养出来的!”   “那又如何?既然它在我身上吃了我的血肉,那就是我的了!你休想轻易讨回去。”姜遗光分毫不让,“否则我白白养好几天的蛊虫就是为了让你拿回去?你以为我有这么好心吗?”   余谯脸孔扭曲,又气又急。姜遗光只快意又恶劣地笑:“就算你想取,我也不要了。”   “余先生,请回吧。”   邬大人和沈长白就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姜遗光三言两语把余谯气得跳脚,甚至不顾其他人在场就想动手,养蛊之人全身都带毒,沾上一点都可能要命,但全都被姜遗光灵活躲开,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转眼间人就来到了窗口,姜遗光坐在窗边回头对余谯得意地一笑:“它归我了。”   说罢,一跃而下。   余谯扑过去往下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白茫茫雪地上没有一点踪迹。   捏在窗户边的手指都发出了咯吱声响,额头蹦出青筋。   他从来没被人这么耍过!   ……   那厢,姜遗光跑了以后就在园子里随意又找了间屋子进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出来了,随意出门买了几件成衣斗篷,找家客栈换上。   京城这么大,余谯若没有眼线,根本找不到他。   过年的热闹气氛还没散,街上到处热热闹闹,穿着虎头鞋虎头帽的小孩拿着炮仗跑来跑去,人人穿新衣新鞋,喜气洋洋。街头巷尾有小贩叫卖元宵、糯米等事物。   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元宵之后又是圣寿。去年天子五十大寿开恩科,今年不知又有什么样的热闹事儿,每年圣寿都会有不少宝物流水似的运到京城,今年恐怕也不会少。   姜遗光走在人群中,他生得好看,总有人回头多看两眼,便买了个面具戴上。这下从四周投来的目光总算少了。   戴着面具,他转了两圈,又听到街上传闻太子即将娶妻,就定在圣寿后十日。   年初喜事实在多,多得人都要高兴不过来了。先是边关大捷,然后是圣寿,接着太子娶妻。人人都十分憧憬太子妃过门时的热闹场景。   几位皇子成亲都晚,但大伙还记得皇子妃过门时满京的热闹。更何况,那可是太子,明日之君!太子妃岂不就是将来的国母?   姜遗光听了一耳朵就往回走。   估计现在余谯应该反应过来不在常清园了,正好他回去。   途中却不妨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   人群拥挤,磕磕绊绊正常,但这撞在自己身上的……   姜遗光回头看去,那是个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他仰着头看自己——   那个巨大头罩罩在脖子上,让人怀疑随时会掉下来,粉面白肤,笑眼弯弯,额心一点红,两颊涂着圆圆红脸蛋。   一般来说,这种头罩眼睛部位正中都要挖两个洞,能够让里面的人往外看,但现在,姜遗光从洞口里清楚地看见,里面黑漆漆一片。   不是人的黑眼珠。   那就是一片纯黑的色彩,什么也没有。就好像……这个头罩下是空的一样。   姜遗光抬手,按住了要逃跑的小孩头罩顶部。那厚纸又做成浇了胶变得硬硬的头罩被按在肩膀上。   他弯下腰去,对准了那两个眼眶往里看。   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黑洞洞一片。   鼻子上应该开孔透气的地方也没有,封死了。   但头罩下小孩的两只手拼命挥舞,就好像闷得透不过气了一般。   那双伸出的手十分小,却透着死气的青白。   姜遗光这才松开手,让它拼命跑开,又撞上另一个年轻男人,它不知和那个男子说了什么,男子被蛊惑一般跟着它走了。   近卫们都让入镜人尽量待在京城中,据说京城里鬼怪更少。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就连皇宫里都侵入了恶鬼,哪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他没跟上去,而是沿着反方向走了,一路急行回到常清园。   再一问,余谯果然已经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下人通报时,凌烛正要和沈长白说起自己在镜中的遭遇。见他过来,连忙给他加了个座。   这回入镜的只有四人,很巧,其中三个人姜遗光都认识。   一个是姬钺。   另一个是赵瑛。   最后一个姓齐,大名万存。   据凌烛说,这回死劫还算好,虽然惊险,但一个人都没死。九公子姬钺受了重伤,但他早就过了十回,养养就好。赵瑛在他口中也变了个性情,不知经历了什么。   镜中,他们睁开眼就到了一处古老的小镇里。天阴沉沉,房屋街道灰扑扑一片,就像笼罩着一层又灰又脏的雾。   镇上有一条长长的路,镇里百姓都跪在这条路上,三步一叩首,五步一磕头,每一次磕头前,那些人还要狠命在地上踩。   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人群静悄悄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有不断行走、跪下,脚底和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扑通扑通沉闷的声响。   他们也在这条路当中,跟着起身、下拜、再起身、再拜下……   队伍很长很长,往前往后看俱是满满当当人头和灰扑扑的衣裳,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们不知这条队伍要去何处,也不知这样跪拜是做什么,但其他人都在跪拜,他们不敢表露异样。趁着起身用力踩地的时机,几人在人群中寻找,所幸他们离得都不远,入镜人又十分特殊,即便素不相识也很快就找到了彼此。   几人以眼神示意,慢慢靠拢在一排。   磕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人都麻木了,缓慢往前行的队伍才停下来。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塔,约莫三四层高。那座塔不知是干什么的,看上去。年代也很久了,外层灰扑扑一片,六面飞檐。   前方终于传来了说话声,只是听不清。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见也听不清最前方的人在做什么。   但他们之中的赵瑛被赶到了前面去。   人群中绝大多数都是男子,赵瑛混在里面格格不入,被不知什么人叫破以后,她就被推推搡搡推到了前排,前面的男人们跟摩西分海似的分开一条道来,每个人都伸手把她往前推,由不得她不走。   他们三人也想挤过去,但都被人群拦住了。还是凌烛灵机一动说赵瑛是自己夫人,才能挤到前面。   九公子和齐万存跟着改口,说赵瑛是自己妹子。   人群最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围满了头发花白的老人们,有男有女,正当中是一群年轻女人,她们都被绑在了柱子上,脚下各自踩着个尺来长宽的木盒。赵瑛也被绑了过去,她脚下也踩着那个木盒。   他们走过的路面有些奇怪,并不平整,却也不是碎石、黄土,而是铺着细细碎碎一层不知什么东西,灰白的,像一层色泽不匀的粗糙沙砾。   “用力踩!狠狠踩!”那些头发花白的男人们指着鞭子,让他们狠狠踩脚下。满是褶皱的脸,须发皆白,说话都要喘不上气了,但他们说到踩这个词时,咬牙切齿,就像面对着仇人一样,恨不得食其筋骨。   没奈何,他们只能照做。   而后,一群年纪不大的男童出来,他们和那些灰扑扑的人又不一样,穿着鲜艳的红衣服绿衣服,手里拿着鞭子,毫不留情往被绑住的那些女人身上抽。   每抽一鞭,念一句恶狠狠的类似咒语一样的话,口音很重,低沉又含糊听不清楚,像是许愿,又像咒骂。   赵瑛当时就想反抗,咬牙忍了下来。她不知道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那三个人也没弄明白,不敢贸然上去怕帮了倒忙。   他们也发现了,这群人抽鞭子专门往女人的肚子上抽。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专门落在肚腹处,小腹上的衣料很快被抽碎了,露出血淋淋腹部和周边或白皙或皱巴巴的皮肤。   女人们被打得发出惨叫,一声又一声,请求、痛苦、哀哀戚戚。   塔前的男人们都目不转睛盯着看。   没有人心软,动手的人也不见慢,下手更重。   等抽到最后,大多数女子都昏了过去。   领头的、身穿黑衣像是族老一样德高望重的老人才开口,让各家人把自己媳妇领回去。   凌烛连忙上前扶住赵瑛,姬钺也前去扶住。   赵瑛平白挨了一通打,若不是身子骨强健恐怕走都走不动,但她也连喘气都难。这时就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凌烛和姬钺将她抬了往回走。   他们听见刚才动手抽鞭子的男童们,好几个喊柱子上刚才被他们打得发出惨叫的女人为娘亲。   而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女人的男人们,他们似乎都是那些女子的丈夫,或兄长、或父亲。   子伤母?丈夫父兄在旁观望?   这是什么荒谬的情形?   他们不敢暴露,想办法套出他们家中住处后就把人扶回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回来的路上,凌烛和姬钺扶着人,齐万存就一路打听,也没跟着一块儿回去,而是在外面多转了两圈。   可打听到最后……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忽然冷汗涔涔跑回来,整个人吓去了半条命一般。   他说自己看见刚才一个被抽打得奄奄一息,靠家人抬回去的女人肚子里……伸出一双属于婴孩的手。   他们可以肯定,刚才被绑住的女人当中没有一个大着肚子的,那一定是鬼。   齐万存害怕,所以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和他们说这件事。   夜里,几人把被子抱到大堂一起睡。迷迷糊糊间,赵瑛也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伸出一双青白小手,努力往外爬。她猛地惊醒,睡意全无,可再仔细看,那双手又不见了!   她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止不住地颤抖。把其他人叫起来问,他们也一样从心底深处开始发冷,即便两个人在一块儿一起裹着被子,身上依旧冰凉。   第二天他们是被哭声吵醒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昨天夜里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   门边、窗边、墙上满是小小的血手印。   就像小孩胡闹玩耍印上去的一样。   “她们……她们走的不甘心!来报复了!!”族老拄着拐杖痛哭流涕,“造孽啊……”   “为什么要托生来我们这儿?好好来,好好走不成吗?”   齐万存昨天一路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来,他又不好直接表露自己不是本地人,生怕暴露后生出祸事。于是只含糊地问了问刚才发生的事情多少天办一次。   看上去他们经常做,跪拜的队伍才能这样齐整。   那些人告诉他,有时半年一次,有时一年一次,也不是每一回都要抽女人,但要狠狠踩踏脚下路面是必不可少的。   齐万存也不能问这路面底下埋了什么,为什么要踩,带着满腹疑问回去,第二天就听到了这些噩耗,顿时害怕起来。   据说,死去的那批人男女老少皆有之,分不出什么规律,但他们家里都布满了小小的血手印。   赵瑛把伤一裹,跟着他们出去打探。   处处都死了人,还没来得及办丧事,每户人家都挤满了前来或看热闹或帮忙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等等。   他们挑了一户门前聚着的最少的人家,这户人家死去的是家中男主人,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棺材、纸钱、花圈等一样也没有。上门来的人说归说,但都不想沾上这件晦气事,只让他夫人赶紧叫凶肆的人来操办后事。   他妻子昨天还被绑在柱子上抽,今天就要忍着痛含泪招待客人,闻言哭泣道凶肆的人早就被其他人家请走了,他们根本叫不来,她自己一个人又搬不动丈夫。   昨天还动鞭子抽自己母亲的男孩此刻也可怜巴巴地跟在母亲身后,生怕自己也没了。   他们四人兵分两路,赵瑛渡劫次数最少,最安全,她偷偷进去看那男子的尸体。其他三个男人哄骗那女子说可以帮忙操办后事,运尸体什么也行,只是要答应一些事。   女子答应下来。姬钺先是遣散了来看热闹的那群人,后把那小孩支走,让齐万存单独去问。他和凌烛才对那女子打探起这镇上的古怪。   屋内,赵瑛揭开素色麻布。   男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很大,鼓起死不瞑目的模样,再往下揭,他的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仔细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小腹处破开皮肤钻了出来。   联想到屋内遍布的小小的血手印,简直……简直就像他肚腹里爬出了一个孩子似的。   几人会合后,赵瑛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另外三人也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凑在一起。   他们猜测的没错,恐怕的确为婴灵寻仇。   这镇上的塔,名为女婴塔,顾名思义,镇压着女婴的亡灵,至于到底有多少,谁也记不清了。   男子才是一户一族的立身之本。女子无用,只会浪费粮食,到时嫁给别人又要添一笔嫁妆,长大后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因而他们都不想生下女子。   久而久之,生下的女婴都要活生生弄死,或火烧、水淹、针扎……种种酷刑不一而足。他们坚信只有让这些女孩的灵魂受到折磨,才会记住不要往这处投胎。所以他们对待生下的女婴手段越来越残忍,到最后每死去一个女婴,其骨就要被磨碎铺在这条路上。   供人跪拜,踩踏。   跪拜——祈求她们不要来投胎。   踩踏——践踏之痛,让她们投胎时躲得远远的。   那条路就叫女婴路,路下无数小小婴孩尸骨。   死去的女婴越来越多,可生下的女婴也越来越多。如此往复循环,整个小镇都沉浸在生下女婴的苦痛之中。   于是他们又觉得是母亲不好。恐怕是这些胎儿在腹中被当做男孩好好养胎时,得到了母亲的庇佑便还想着投胎过来,所以才有了鞭刑女人的传统。   女婴们不忍见母亲受苦,就不会再来。   那失了丈夫的女人原来也生了三个女婴,都死了。她们死后会用木头雕一块木牌刻上死去的日子,然后镇压在女婴塔中,只是没有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牵挂,有牵挂,她们还会往这边投胎。   凌烛面无表情说着镜子里发生的一切,沈长白听着听着,唇边含着的笑渐渐拉平。   这样的恶事又岂止只发生在镜中?镜外也不少,若不是镜外人做尽恶事,镜子里哪里会出现这么多恶鬼?   人比鬼恶。   姜遗光也一并慢慢沉下脸。   他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都说厉鬼是人的怨念所成,人若无知无觉,便谈不上苦痛。刚生下来的婴儿被折磨死去也会有怨念吗?那些还在腹中就被打掉的女婴,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怨念?   他这个疑问却没说,只听凌烛继续讲。   镜中果然是女婴的复仇,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对女婴的屠杀,他们也都受到了来自女婴的报复。   不过第三天,处处都能闻到婴儿啼哭,到处都是婴儿小小的血手印。那条女婴路上浸满了鲜血,只是这鲜血不再来自于女婴,而是来自于曾经杀了他们的父母。   他们也好几次差点死于女婴之手。   尽管他们从来没有杀过女婴,可谁让他们那天也跪拜了呢?也狠狠地踩踏了女婴的尸骨。他们也逃不过报复。   到最后,他们破解的法子……   凌烛不想说。   沈长白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问出来凌烛就真的疯了。   “总之……到时候你们看卷宗就知道了,这办法也是九公子想的,虽说残忍,可好在有他在。”凌烛慢慢道,“他看上去也不大好。”   凌烛看一眼姜遗光:“到时说不定他会来找你。”   镜中见过面,他才知道,姬钺前几日不见人都是在陪自己的相好。这回入镜前他和那女子断了,以免自己回不去害那女子空等。他还想着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再回去找她,但……   但现在,姬钺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他身上还残存的人性正在一点点消失,男女情爱不再被他放在眼里。   凌烛淡淡地提醒姜遗光:“如果他来找你,你要小心。”   京中,某处宅子内。   赵瑛缩在被窝里,已经窝了整整两日。   她的小腹处仍旧留下一点疤痕,不算很痛,过几天就能好,可她仍旧记得那些人把自己绑起来,一鞭又一鞭抽下时那热辣滚烫的痛楚。   一想到镜子里的发生的那一切,仍旧止不住的发抖,又恶心又惧怕,恶心到浑身发抖,想吐,却吐不出来。   她后悔了……她不想再入镜了……   可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由不得她说停下。   娘……我好怕……   她咬着手背无声地哭,眼泪打湿被角,一声都不敢发出。   即便睡在已经烧好的炕上,盖着暖烘烘的大棉被,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一样。   好冷啊……   她已经没有好友了,几次入镜,其他人也都死了。活下去的人她也不想去攀交情……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人能和她说说话。   她哭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来,擦干净眼泪后和没事人一样出去了,叫来侍奉她的仆人。   “我想见姜公子,你替我送个帖子吧。”赵瑛冷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们见面,我就想和他说说话而已,只剩这么一个故人了,你们没必要拦着我。”   仆人领命而去。   下午,姜遗光就接到了来自赵瑛的帖子。   虽不知赵瑛要做什么,还是答应下来。   赵瑛也变得不一样了。   只一眼,姜遗光就能看出她的变化,和上次比,像是突然间长大了很多。   她似乎只是来叙叙旧,说了些平平常常往事,等临走前有些迟疑地看一眼他,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叫他自己保重。   她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姜遗光没想明白。 第358章   和京城中欢腾的气氛不同, 宫中一片肃杀,冬日仿佛停驻在了此刻。   都说宫里出了大事,京里不少老百姓都瞅着呢,一批批死人往宫外运, 每天天不亮就有裹了白布的人运到城西边的化人场, 那化人场的烟天天飘得老远, 据说死人灰都堆了三尺高。   老百姓们说归说,倒没几个害怕的。虽然都住在天子脚下,但那宫里的皇上娘娘谁也没见过不是?一群平头老百姓听着宫里头的事儿听起来就跟听说书似的, 听个热闹罢了。   再说了,要不是犯了事,那陛下能……能这么处置人吗?陛下英明一辈子,什么时候也不是滥杀无辜的啊,肯定是有大事!   是什么大事?……猜不出来。   姜遗光得了玉佩的同时, 送来的还有一句警告加劝说,让他自己掂量,宫里的事不能往外说。   他当然不会往外说出去。   凌烛缓过神后就问他那天在宫里事情办的怎样,为什么其他几个人忽然联络不上了, 姜遗光也只说差事办完了, 其他一句不多提。   凌烛思来想去,和着近日宫门口运出不少尸体, 再联想到姜遗光房间里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他总觉得,在自己不知情时发生了某些大事。   余谯和姜遗光的恩怨他也听说了,前者几次冲进常清园要找他算账, 后者就跟开了天眼一样, 每次都能在余谯冲进来前忽然消失。   又一次,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突然翻窗消失在原地,随之而来的是余谯踢开门闯进的身影,一阵张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怎么又跑了?”余谯气急败坏,跑到窗边一看,人影早就没了。   凌烛低头品茶,全当没听见。   一旁的沈长白啧啧两声,拖长音道:“自作孽啊——不可活——”   余谯是真急了,蛊王种出去后就没有能牵制的手段,只能到了时机再取出来。但这京城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养蛊,到时姜遗光随便找个养蛊之人都能取走,那些人想必也很可乐意帮这个忙。   他这些天一直在找姜遗光,却一面都见不到,只能托近卫传话。一开始他还威胁,到后面发现威胁没用,就变成低声下气请求,什么条件都给出来了,姜遗光就是不理,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铁了心要得到蛊王!   到最后,他和姜遗光打了个赌,十天以内,只要他能和后者打个照面见到正脸,姜遗光就让他换走蛊王。要是他碰不到,那就……   沈长白嘿嘿嘿地笑。   今日就是第十天了,余谯昨晚就在园子里没出去,趁姜遗光晚上睡觉时放迷烟跑上去,结果姜遗光压根就不在房间里,他又白跑一趟。   他算看明白了,姜遗光遛着他玩呢。光打杀个人有什么用?他在驯服余谯。等十天过后,不论结局如何,余谯都要承他的人情。   今日凌烛的卷宗也出来了,沈长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   凌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你自己去吧,我在园子里休息。”   沈长白也不强求,自个儿问了近卫,被带去了京城中新开辟出的一间书屋,他们想看的卷宗都能让近卫送到这儿来。   凌烛还不到第十回,姬钺已经过了。这卷宗放在原来的藏书阁里就不大合适,干脆一并挪出来。   沈长白进去以后,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姜遗光的踪迹。   他正在窗边和一个身着绛紫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说话。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眼扫过来。本该是风流倜傥的一位贵公子,目光却漠然得可怕。   姬钺也是来特地找姜遗光的,他和凌烛在镜中联络后,知道姜遗光和凌烛近日有往来。他如果从凌烛口中得知自己的十重后死劫,很有可能会来看看。   姬钺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进宫一事并非机密。他从宫里探不出来,父王整日沉迷酒色,关于宫中事一个字都不透露,只能从姜遗光这边下手试试。   而他提出的条件,真的让姜遗光犹豫了一下。   姬钺在镜中探寻到赵瑛和姜遗光似乎也有关联,出镜后顺道查了查她,发觉赵瑛生父正是当年科举舞弊案中牵连进去的一人,后来辗转来到柳平城,成了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在其他学堂都不肯收姜遗光时,成了他的夫子。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以你夫子的性子,他若真想要远离是非,要么回老家,要么游玩山水,为什么又会来到离京城那样近的柳平城中?”姬钺对姜遗光说,“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收下你?”   还那样尽心尽力教导他。   甚至……君子六艺中,绝大多数普通学子都因为家世不会骑马。南夫子并不富裕,姜遗光从前家境也只是普通,南夫子却特地买了马教他。   “以你当时的名声,即便你有再多才华,他也该惜命才是。他一人不算什么,还有夫人女儿在,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妻女考虑?”   他怎么会全心全意地接近一个注定会害死自己的人?   姜遗光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姬钺道:“我也不谈什么咱们过去的交情,只论当下。你我各取所需,我没必要害你。”   姜遗光终于松口:“你让我想想。”   姬钺见好就收:“最好快些,消息过了就不值钱了。”   “我明白。”   姬钺转身就走,经过沈长白时和他微一点头,大步踏下楼梯。   见他走了,沈长白凑上去问姜遗光:“他就是那位九公子?”   姜遗光道声是,没有透露刚才两人的谈话,等近卫把卷宗送来,二人一人一沓看起来。   前边内容和凌烛所说相差无几,到最后破局时……看得沈长白瞠目结舌。   几个入镜人通过那些死去人的尸体发现了端倪。   女婴从那些人腹中爬出,看似是肚腹被破开失血而死,但他们也发现那些人身上都少了些骨与肉,肚腹中也有些脏腑不见了。像是被女婴吃了。   姬钺就找到几个他们都看见肚腹内伸出了婴孩手掌的人,打晕后称重,又以水为介,将人放入满溢的水桶中再捞出,看水面下降多少,算出其肉身大小。   等那些人死去后,将尸体再次称重,同样也算出尸体大小。果然……所有人的尸体都少了一块婴孩大小重量的骨肉,四斤到六斤之间不等。   那些人不愿意让女婴们投胎,出生即死,尸骸不断被践踏。女婴就吃掉了他们身上同重的肉,估计是当做自己的肉身再次出生一遍。   它们的执念也不过是要平安出生而已。   于是……他们从女婴路上搜集了不少女婴骨灰。骨灰很好辨认,说是灰,其实更像灰白色的一层粗糙沙砾,当初焚烧的那些人也并不很尽心,当中还留有不少小骨节。   刚出生婴孩骨头再怎么重也不过一两斤,每个人都匀了些,又挖下新死不久的成人身上的肉,补足了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时他们也快死了。   肚腹高高隆起,能清楚地看见肚皮上凸显出两只小小的手掌印,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断挣扎着要划破肚皮钻出来。   还未降临人世,已从腹中发出了凄惨的啼哭声。   他们带着骨灰和血肉进入女婴塔。在女婴钻破肚皮的时刻强忍住剧痛,将那些东西塞进了肚子里,任由女婴啃食。   果然,她们吃完就消失了。   女婴塔里的木牌少了很多,到处都是小小的血手印,恐怕都是被她们拿走了。   等四人全都经历了一遍远比分娩更痛苦的破腹之痛后,才得以从镜中离开。   沈长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怪不得,凌烛死活不肯说他是怎么离开的。   以男子身体孕育胎儿,还是鬼胎,听上去着实奇怪。   姜遗光却陷入了思索中。   他原本以为刚生下的孩子不会有怨念,幕后恶鬼很可能另有其人。但现在看来,新生的婴孩也能生出执念怨念,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执念并非单纯以人意志为准,反而只要为人就一定有执念吗?   卷宗看完,姜遗光就打算回去,问过后确定余谯已经不在,他就重新找了凌烛问个清楚。   到这个地步凌烛也不遮掩什么了,将镜中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姜遗光依旧没能解惑。   等他回了自己房里后,发现当初送自己出宫的一个近卫就站在房里等待。见他回来,那身着宫服的近卫恭敬朝他行礼,看样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他又是来送赏赐的,上回他送来太子给的一块玉佩,这回送的则是一个匣子,据说是太子特地为他找来的旧物。   特地赐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让他不要把二皇子的事说出去。   二皇子早就死了,宫里到现在却一直没有传出消息,还特地传信再次让他保密,莫非……他们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不小心暴露?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你们……找到人顶替二皇子了吗?”   年初接下来要办不少喜事,二皇子丧命绝对会把一切都打乱。所以……他们很可能让人戴上人皮面具顶替二皇子,等后者到了“该死”的时候再宣布死期。   那近卫不妨姜遗光竟推出了真相,一怔,拱手行礼:“既然姜公子已经猜出了,还请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淡淡道:“放心吧,我自会遵守,不必担忧。”   那近卫还是有点不放心,也不好说什么,把东西留下后就走了。   等那近卫离开,姜遗光打开匣子,见里面躺着几本书。还是几本旧书,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纸张发黄,边缘页都翻出了毛边。   书封上的名字,却让姜遗光难得地怔愣在原地。   这几本旧书……竟然全都是他母亲生前写下的话本,也不知太子是从何处打听到又搜集来的。   他伸手翻开书页……   ……   宫中,三公主从书院里出来,还惦记着和同伴定下的打马球的约定,以及其中一个同窗新定的游戏。   宫中设下内书院,皇室、宗室、皆可入宫读书,三品以上大员也可为自己子女讨恩典入宫。由于本朝风气开放,女户极多,不光男子,女子也一并能进宫来读书。三公主在内书院里结交了不少同窗。   现在冬雪未消,宫里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不能出去打马球。她们约好了,等春日来临,冬雪化尽的三月,上巳节过后,就一起约去打马球。   三公主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可在宫中生活,最要紧的就是明白什么能打听什么不能打听。故而这几日她一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照旧上下学。   那些一并进入宫中书院读书的宗室子弟们也心照不宣地没有人提起。   离三月还有很久,三公主正觉得无聊,就在前几日收到了其中一位同窗的帖子。   不知是哪位同窗,不曾署名,她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游戏名不详,但这个游戏的内容让三公主看着看着眼睛就亮了起来。   这个游戏首先要求要一批相互熟悉感情不错的人参与,每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其中一个人,也就是游戏发起者,她先当做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匿名以馆阁体写下属于自己的一件事,再将这张纸交给其他人依次传阅。   每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暴露猜测对象的身份。她们要根据纸上内容猜测隐藏了身份的是谁,然后再写下和那人有关的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只是不能太过直白,譬如直接点名姓名年龄等,要让后来人也跟着猜。   那个隐藏身份的人则会故意写错一二,误导他人。   等几圈下来,那个被猜测的人身份才会越来越明显。这时就可以回头看有哪些人写错了。那些最开始猜错的,统统都要受罚。   这个游戏实在有趣极了,故而三公主这几日都没有回到后宫,而是和其他学子们一道住在内书堂里。   宫殿占地极广,朝廷大员和宗室子女若每日来回也实在太劳累。陛下才在内书堂里辟了一块地,供他们居住,当然男女不在同一殿内,分隔开。   三公主回到斋舍,斋舍大堂当中的桌子上放了个妆奁,里面已经有了两封信,今天果然又多出一封。好些人已经在桌边等着了,就等三公主到来好拆信。   “公主到了——”   “姐姐快来,坐这儿。”临安王府上的一位堂妹笑着请三公主坐过去。一群女孩各自见礼后,又按着身份排序坐下。   信件拆开,众人传阅。   上面写着:“我有一支碧玉钗子。”   三公主一见就忍不住摸了摸鬓边,她今日正好戴了一只碧玉钗。不光是她,在座的小姐妹当中身上带了碧玉钗、碧玉环的有五六个呢,这些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捂着嘴笑起来。   “这什么呀?也太难了吧?”   “要我说,大家谁没有一支碧玉钗子,现在快老实交代?说不定就是特地写出来唬人的。”   “可不得了,这可怎么猜啊?”   “我猜啊……说不定就是梅娘你写的,你最爱碧玉雕,故意哄我们玩儿。”   梅娘听了也不气,笑眯眯道:“好你个小妮子,猜到我头上来了。你要真觉得是我的,那可一定要按照我来写,到时受罚了别来找我哭。”   那人连忙道:“又来吓唬我,肯定是你,你这样说就是故布疑阵。”   “就是就是,我常听说,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如果死不承认,其他人还要怀疑他。如果大大方方往自己身上揽,其他人还要疑心是不是怀疑错了人。我看梅娘就是……”   话没说完,那人就被梅娘伸手挠了下腰间,顿时咯咯笑成一片。   一群人你挠我我笑你,乐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接着一个劲分析,有说可能是梅娘的,有说这句话可能是写来骗人的,那人根本不爱碧玉,所以很可能是从来不用玉的瑶儿。还有的盯着三公主头上的钗,故作严肃地让三公主老实交待清楚。   三公主也在纳闷呢,闻言笑道:“好胆大,怀疑起我来了。我可是来的最晚的,又怎么在你们之前把信放这儿?”   说出这句话后,三公主心头飞快掠过一丝疑惑。   的确有些蹊跷,她们每日一块儿入内书院读书,那时桌上什么也没有。等她们回来以后,不拘是谁先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封书信。   不过这点疑虑很快又被打消了,三公主心想,或许是提前写好了让宫女放过去也不一定。游戏本就图个乐子,真计较起来就不好玩了。   于是她也打消了找出那个宫女的念头。   但这些书信的确有些像她。   第一天的信上写:“我喜欢海棠花纹样式的衣料。”   她的确有几件衣裙的样式是海棠花,暗纹绣纹都有,这封书信一出后,她都不敢再穿海棠花的衣裳了,就怕自己被认出。   第二天的书信上又写:“我喜欢吃杏仁糕。”   这也是她爱吃的一样点心,不过这点心十分常见,书院里不少女子也爱吃,三公主便没放在心上。   她心里生出个有些奇异的念头——该不会,这人是冒充她的身份在写吧?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这人可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用她的名义来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三公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不介意事先有人和自己说好后这样玩,但并不喜欢其他人擅自做主张,不过她又担心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毕竟海棠花纹,杏仁糕,碧玉钗,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很特殊的东西,不少女子都有。她若要提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小气,容不得人,只得将心思按下不表。   第四日,又是一封新的书信出现。   “我收藏了好些纸鸢。”   这回……三公主久违的古怪感再次涌上心头。   真的有这么巧吗?其他人也喜欢收集纸鸢吗?   也有吧?不独自己一个……   那些小姐妹们很快就说起来,谁收藏了多少多少纸鸢,谁又喜欢什么样式的纸鸢,她们在宫外时都见过,还一块儿放过。说起放纸鸢,众人又心里痒痒,定好上巳节除了打马球外,再约出来一道放纸鸢。   而后众人一道写下猜测。三公主也跟着写,她怀疑估计就是瑶儿,便写了属于瑶儿的一件事,道她小时候十分喜爱一只狸奴,请回家后却差点被抓伤了脸,好说歹说才求着父母把狸奴留下。   三公主排在第一个,她写完后,果然有不少人看出她写的是谁,顺着她的意思跟着写了些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的瑶儿的秘密。   一圈轮换完后,信又落到了三公主手里,她再看一眼其他人写下的内容,放下心来。   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吧?   夜里,她翻来覆去许久,还是感觉不太舒服,那股怪异感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干脆叫来自己贴身的宫女,附耳说了一番。   第五日的书信:“我时常感觉腹疼,因爱吃豆,有时会肠绞痛。”   其他嘻嘻哈哈继续猜测。   这倒是有些难了,身为女子,腹痛是常有的事儿,月信不调、受寒、闷气等都会让她们腹疼不止。那个爱吃豆就更别提了,难猜。   三公主心里一沉。   如果说前几天还能用巧合来解释今天这件事,让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爱吃豆所以肠绞痛这事儿并不是秘密,她曾把这件事告诉过好几个小姐妹,如果她们又说出去,估计这群人大半都知道了。   除了她以外,总不会还有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吧?   三公主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写的,谁在冒用自己的身份。   她端着笑,随意写下一句后让其他人传下去接着玩。那封信转了一圈回到自己手上后,她发现其他人并不再受自己引导,反而都写了些她们印象中属于她的事儿。   什么写字时下意识转三圈墨、什么爱喝山泉水多过雪水、又比如吃饭时总要先喝一小口汤再开始动筷等等。   越看三公主越觉有些古怪,许多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被她的姐妹们观察到并写在纸上。   她有种自己被时刻窥视的感觉。   不对……她们已经都认定是自己了吗?   底下其他小姐妹还在偷偷笑呢。   她们本以为三公主能把这个游戏玩很久呢,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把自己暴露得一干二净,不过……三公主既然没承认,她们就要接着陪她玩下去。   今日气氛有些沉闷,三公主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劲来,其他人对视一眼,都决定明天自己不要写的太明显,让三公主多玩一会儿。   底下众多女子又是说趣事儿,又是逗乐,总算让公主展开笑颜。   等回房以后,三公主就叫来了昨晚受自己吩咐的宫女。她今日要偷偷藏在大堂后,看到底有谁过来放下了书信。   那宫女当即跪下磕头,嗫嚅地把事情说了。   原来她一直守在大堂外等着,可就在即将下学前,她腹疼难忍,实在忍受不住,便匆匆去方便一趟,本想着自己很快出来,应该也能看见是谁,但等她回来以后,桌上的匣子里已经多了一封信。   所以……她也没有看见。   公主审视的目光打量在她身上,她现在都不知道这位宫女到底是被收买了,还是真的只是个巧合。   不然怎么早不腹痛晚不腹痛,偏偏这个时候痛起来?   偏生第三日就是元宵,宫中学堂放假,那些人都出宫去了。   三公主再怀疑,也不能把她们重新叫回来。身为公主,她也不能贸然出宫,要是被人冲撞了,名声不好听。   思来想去,她还是去求了父皇,希望能出去看看元宵灯会。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父皇最近不知在忙什么,心情不大好,三公主壮着胆子去求,父皇想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一定要她带上人。   还不是她自己的侍卫。   元宵节当日,三公主就见到了父皇一定要让她带上的人。   其中几个她认识,穿着鹤纹或虎纹的衣裳,她知道这是近卫当中武功最高的两批,分别是九皋卫和寅客卫。   另外多出的一个年轻男人就让她不太明白了。那男子样貌十分出众,她隐约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   姜遗光躬身行礼,口称见过三公主。   三公主连忙叫起,她不知这人身份,问:“你也是近卫吗?”   姜遗光笑了笑:“回公主,在下不是近卫。”具体是做什么的也没说。   宫中出了二皇子一事,让他们都明白,已经有鬼怪慢慢侵入了皇宫。   从前京城中很安全,现在京城也渐渐失守。   所以……近卫们才在找能够守在皇子公主们身边的入镜人。   愿意去太子身边的最多,其他皇子的也有,其次就是朝阳公主。姜遗光没有推辞,但也没有第一时间表露出自己的意向,只说都可以。   于是他就被送到了三公主身边。   暂时也不必做什么,除了他以外,还有几个渡过四五重死劫的入镜人会在暗中守着。如果他觉得不合适,元宵节过后回来也行。   元宵节当晚,宫内灯火通明,无数宫灯如天上繁星落凡尘,缀在宫中各处宫殿,御花园内更是挂上了上千盏各色宫灯,十二生肖、八仙过海……将整片御花园照得跟天宫也似。   姜遗光跟在打扮成普通人的三公主身后,边上二十来个侍从侍女跟着从宫门口出来。   元宵当晚不设宵禁,整夜游玩的也有。驻守皇城的兵卫们都盯得紧,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像这样热闹的时节也是拍花子最猖狂的时日,几乎年年都有在元宵节被拍花子拐去的小孩儿和世家女。   一来到朱雀大街口,三公主就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看了。外面挂着的灯没有宫里的精致昂贵,用料也不如宫里的好,可她就是觉得新奇。   一高兴起来,就把宫里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兴冲冲带着人这边走那边跑,四处去看灯看烟火,猜灯谜,看杂耍,买了不少时兴小吃,自己又吃不完,和侍卫侍女们一起分了。   她很少有这样快活过。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他今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看着公主别出事就好。   行至朱雀大街口,远远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再看去,一辆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花车往这边缓缓驶来。   花车上挂满了灯笼,又有数十个杂耍的人在花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或舞刀,或耍剑,或扮成神仙妃子起舞,或是戏台上的丑角儿逗趣,还有个站在前头喷火的,手里拿着火把口里含一口酒用力一喷,便是一道火龙蹿升而上,亮了半边天!   “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真好看——”三公主和周边小孩子一样笑着拍巴掌,“我从来没见过!”   就连其他跟着的近卫侍从们也免不了为这热闹的气氛染上笑,唯独姜遗光,面上也带笑,可眼里却是格格不入的冷漠。   这样多的人……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混入一两个鬼怪?   一圈人把公主围在里面不让她被冲撞,其他人发现这是个贵人也会下意识避开,当中有一两个胆大的贼人瞧见了,悄悄摸过来,试图从公主身上顺走一两根钗子簪子什么的,还没等他们动手,就被近卫直接扭断了胳膊,扔给一边巡逻的岗哨。   公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车看,恰巧这时,她前面挡着的侍卫刚好出手格挡开一个小偷,她就感觉自己腰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哎呀——”公主惊叫出来,低头看去。   是个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才到自己腰呢。   侍卫抬手就要把这孩子丢出去,被公主制止了。   那孩子一张头罩上的脸粉白粉白,看着十分喜庆热闹,他仰着头看自己没说话,兴许是被吓到了。   大过节的,何必呢,还只是个小孩子。   “你别乱跑,你家里人在什么地方?”公主拉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十分冰冷,又看他穿的很少,一句话也不说,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这孩子可能和家里走丢了,你们帮忙找找吧?”   侍卫道声“是”就要领命而去,被姜遗光拦下。   他笑着低头看那个孩子,柔声道:“何必动用您的人?让我来吧。”说着,他已经掰开了那小孩的手,牵在自己手里。   三公主讶然:“长恒?你为什么……”   姜遗光对一个身穿鹤纹衣裳的九皋卫微一点头,后者顿时明白过来,打岔道:“主子,就让他去吧。”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他们已经挡在了公主身前,随时能带她离开。   三公主迟疑了:“……那……那我在前面那座楼等你,那只奔马灯底下,你快些回来。”   姜遗光点点头:“好,劳烦了。”   说完,他就像真的牵着小孩一样,抓紧那孩子的手往后退。   两个九皋卫留下隐在人群中,随时准备帮忙。   小孩明显不愿意和他走,两只脚死死扒住地面不放,整个身子都被扯得往前倾。   姜遗光力气极大,习武后更是三五个人都拽不住他,现在却也扯不走这个戴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   它脚下就像生了钉子牢牢钉在地面,手掌冷硬如冰,寒意通过两掌触碰间一阵阵侵入手心,又被放在心口的山海镜尽数驱逐。   其他人不清楚,等公主他们散去后,眼前情形看起来就像一个离开父母的孩子被拍花子强行拽走似的。   有些人已经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俩在原地拉锯了,还寻思要不要叫巡逻卫过来。   姜遗光对那两个要过来的九皋卫微微摇头,提高声音道:“别闹了,你再耍赖我也不会给你买那盏灯的,快点和我回去。”他指着远处一盏巨大的宫灯语气重重道,“太贵了!不买!”   他长得就不像恶人,一开口,其他人立刻以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纷纷露出善意的笑。   原来是兄弟俩。   也是,如果真是拍花子,又没堵上他嘴巴,小孩子也是会喊叫的。现在没喊,不就是赌气吗?   小孩子嘛,就喜欢要这个要那个,不给买就赖着不走,也是为难这个当哥哥的。   哥哥是好哥哥,弟弟赖皮就不是好弟弟了。   人群来来去去,姜遗光仍旧和那个孩子站在原地进行拉锯。等花车走远,人群跟着散开不少,他们仍然在原地。   姜遗光只觉自己手臂都要冻僵了,寒意从手掌一路侵袭往上攀爬到肩头。   眼看周围人稍微少了些,他才终于靠近了那个孩子。   他穿着大斗篷,抬手就把人笼进去,下一瞬两手在斗篷遮掩下用力一扭,将孩童脖子上顶着的大头娃娃面罩旋了下来。   面罩下根本没有头!   斗篷内,冰寒阴冷气息骤然爆发,哗啦一声,原来呈实体的孩童顷刻间化为一滩血水爆炸开,全都喷在姜遗光衣裳和斗篷之中,又顺着衣服滴下来。   浓郁血腥味爆发——   “它跑了。”姜遗光从斗篷里拿出那个面罩。   依旧带着喜庆的笑,两边两颊涂着红晕,笑眼弯弯,面罩底下却在滴滴答答掉血,提着面具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好在有两个九皋卫挡着,其中一个又忙把自己斗篷脱下来给他换上,才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旁边就有一间咱们的客栈,姜公子进去换了衣服吧。”其中一人道。   姜遗光跟着去了,换下的带血的衣裳也不必留着,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个大头娃娃的面罩也烧了,边烧边往外渗血,近卫不得不提油浇上去接着烧。   姜遗光在客栈二楼房间的窗户往外看,不出所料,又看见了那个大头娃娃。   它在人群中飞快往前跑,而前方尽头,三公主正站在约定好的巨大的奔马灯下等待,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   “我去找三公主,你们自便。”姜遗光对门口等待的近卫说了声,翻身从窗上跃出去,一路往上爬到屋顶。   月光下,他轻巧地在屋檐上跳跃前行,几乎转瞬间就来到了三公主所在的奔马灯上方,纵身跃下。   三公主眼前一花,面前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道人影,刚反应过来,一句长恒还没叫出口,就见眼前年轻男子伸出手按住了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来的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脑袋上。   “……长恒?”三公主疑惑地叫他。   姜遗光抬手示意其他人围住外边一圈,故技重施将那面罩一扭,又是哗啦一声,血水爆溅开。   他手上已多了一顶大头娃娃面罩。   而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公主。”他转过身面对三公主,一手捧着一个血淋淋带着笑的喜庆面罩。   “你要当心这个东西。”   灯光照耀下,油光水滑的面罩笑容不再喜庆,反而阴森无比。就好像……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一个面罩,而是一颗巨大的人头。   三公主愕然地看看面罩,又看看他,目光惊疑不定:“这……这是……”   “会伤害公主的东西。”姜遗光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他两手用力摁住面罩,指尖往里狠狠掐。那厚纸壳制成的面罩渐渐发出龟裂声,裂纹一路蔓延,缝隙渗出腥红的血,染成一张鲜红的网。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被他硬生生捏成了一团废纸。   另外两个跟在暗处的入镜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否则也不必他赶过来。   三公主这才知道刚才他去做什么了,有些畏惧,又觉得有几分安心,还有点疑惑。她知道这是……是鬼,但——   父皇也知道吧?所以才派了人来保护她?   她隐隐觉得,自己原来十多年的平静生活下,似乎隐瞒了不少秘密。   三公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能这样镇定,镇定到看着姜遗光在自己面前把那团东西点燃烧着,火堆里还不断涌血。   或许正是因为实在太奇怪了,奇怪到她都忘了害怕?   不过……这个东西,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359章   三公主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 她也失了兴致,但又添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和自己都不清楚的激动。   再看大街上来来往往面上洋溢着喜悦的百姓们,她忽然间失了兴致。   “我们回去吧。”她说。   又转头对姜遗光笑道:“今日还要多谢你护送我,只是还要劳烦公子再送我回去。”   她猜测姜遗光应该不属于臣子或下官, 因而不能用对奴仆的态度待他。   姜遗光略一点头:“不必客气。”   “走吧。”   前边十来人开路, 穿行过拥挤人群。烟花咻咻地蹿上天, 在夜幕中炸开,照得底下一阵阵发亮。   那些人都在仰头看焰火,脖子都仰得高高的。   姜遗光看一眼, 忽然生出个古怪想法。若是这时一把长刀从街头横切飞到街尾,不知能砍下多少来。   可惜……没有。   姜遗光的目光从热闹人群中一个孤零零的戴着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身上收回,跟在三公主身后走了。   他们出宫后并没有走太远,很快就回到车队。三公主搀着侍女的手踩着凳踏上车,她还有些怀念, 掀开帘子往外看,就见姜遗光骑着马跟在车身边。   车夫扬鞭挥下,清脆的马蹄声伴随车轮轧过青石板路,一路往皇宫方向去。   这下, 三公主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是自己上回出宫去珍宝阁时, 也这样掀帘子往外看,他当时就在路边, 身边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会不会也和他一样?   三公主想问又忍住了,放下帘子,不料外面却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紧接着对方的声音传来:“公主, 在下冒犯了,不过还是请公主将帘子打起来吧。”   姜遗光收回马鞭, 道:“那东西很可能会再出现。”   三公主一听就连忙让侍女把车内的窗帘拉起,好让外面的人能看见车内。   姜遗光飞快扫一眼,确定车里没有奇怪的东西,又让侍女下车,跟在车后走——谁知道侍女可能会变成什么样?   那侍女吓得脸都白了,看一眼公主,三公主示意她下去才告罪跳下马车,跟在车边小跑着走。   所有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就连近卫们也害怕地看着姜遗光,生怕出点什么事。   三公主反而是当中最镇定的人了,也忍不住问:“姜公子,你不怕那些东西吗?”   她其实更想问他是怎么制住那些鬼怪的,难不成跟话本里的和尚道士一样念咒?或是画符?也没看见他用什么法器……不过,那个东西一直还在,不知是姜公子没能收服,还是不想收服。   三公主觉得应该是后者,对方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能轻易抵挡下那个古怪的大头娃娃,要灭掉应该也不难。除非……他收服鬼怪需要付出某些代价,所以他才会只抵挡却不彻底解决。   但这种话就不好再问。   虽说是父皇派来保护她的,可三公主就是没法生出那种理直气壮地指使他的感觉。   不知怎么的,她有点害怕姜遗光。   姜遗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宫门早就关上,非圣上谕旨不得开。三公主带了一块陛下给的腰牌,命手下人拿去让侍卫核验过,又依次搜过没有夹带、藏人等问题后,才放他们进去。   一道又一道宫门打开、关闭,将元宵佳节的繁华热闹一重重关在了宫外。   姜遗光是通过近卫身份进来的,身为外男自然不能进后宫,中途拐道和近卫们走了,晚上就宿在近卫们夜间歇息和轮值处。   他没有多少困意,便披着大氅和一些轮值的近卫坐在一起烤火。炭盆边上架着网,上边放了松子、栗子、花生等果子,炭火堆里埋了好几个红薯,诱人的甜香不断从火堆中喷散出来。   倒不敢喝酒,喝酒误事,不然这种天气喝点酒暖暖身挺不错的,可现在桌上摆着的不是茶水就是点心。   刚才和他一起回来的近卫也有不打算休息的,正口若悬河说着刚才发生的事儿,人群中突然出现的大头娃娃,和姜遗光随手捏碎的两个面罩。   姜遗光就带着笑听着,不纠正也不反驳,其他人问起,也只一笑而过。   “说起来,这几天咱们一直在宫里巡逻,发现什么没有?”其中一个近卫终于说到了姜遗光想要听到的消息。   姜遗光支起耳朵听,没有参与。其他近卫显然也不是要他的回答,一个近卫说道:“嗐,还不是那老样子,搜来搜去什么也没搜到。”   “不是说宫里也有那玩意儿吗?没找着?”   “没有,真没有。”被问到的近卫拜拜手说,“空着的宫室全都找了,冷宫也去过,每个地方都搜过了,就连那几个湖都敲碎了冰拿大网子捞过,什么也没发现啊!”   “说不定是躲在人身上了,凭咱们当然看不出来。”   这话一说出那些人就带着笑看向姜遗光,后者也跟着笑,两只手在剥一枚烤的滚烫的栗子,他却不觉得烫手,剥完后放在一边,问:“你们在找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能找什么,只可惜咱们都没找着。”   “这哪叫可惜啊,这叫幸好,幸好咱们没找着。”   “也是,幸好没看见,否则……”那几个近卫嘿嘿笑起来,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可不像入镜人一样有一面山海镜能够护身,真要遇到鬼怪非死即伤。没发现鬼怪固然好,可他们也有些好奇前几日,那鬼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姜遗光烤着手没说话。   宫中没有鬼。   那一日无端出现并差点攻击了太子殿下的鬼怪……自然是他放出来的。   他在宫外时就通过山海镜放出了数只厉鬼,恶鬼本就受他牵引,而后几个入镜人聚在一起,镜子聚阴,更是将那只鬼引了进来……   这样,他才能和太子有一些联系,不是吗?   后来宫中要挑人,他答应了,却没有去太子和朝阳公主身边。他知道太子还有些怀疑自己,否则这些近卫也不必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可能他们只是随口聊天,但谁知道是不是试探?   姜遗光故意不收走戴着大头娃娃面罩的恶鬼也有自己的私心在。其他近卫都以为他不愿意贸然进入第十一重死劫,原因也不尽然。   不收走鬼魂,是想看看那东西会不会一直跟着三公主。   如果夜里三公主遇险,这就是他的机会。   除此外,他也早就认出了三公主便是当日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   他不知自己报上去后那些近卫有没有上达天听,所以他才故意在三公主面前显露出恶鬼真面目。不过,三公主竟像是完全不知鬼怪一事,更不知有山海镜。   一夜无事。   天蒙蒙亮起,守夜近卫们揉着发红的眼睛打哈欠,宫里什么也没发生。   姜遗光疑心宫里有什么屏障一类事物,能隔绝鬼怪,但已经天亮了,再不走恐怕来不及,只得在近卫护送下出宫。   宫中,三公主恨不得把姜遗光再次叫回来。   她又收到了那封信。   今日不必上课,同窗们都没来,三公主鬼使神差的让人去内书堂的桌子上看看,果然……里面又多了一封。   她鬼使神差地拆开,里面和以往一样只有一句话,却叫她一瞬间遍体生寒——   ——“你发现了。”   ……   “你可算回来了。”常清园里,凌烛对姜遗光道,偷偷说,“余谯昨晚又来找你,他昨晚住在了园子里没走。”   姜遗光道:“可我刚才也没瞧见他。”   凌烛:“他被叫走了,可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他在你房里留下了什么东西,你上去看看吧。”   姜遗光回房,一眼扫过去没什么异样,再看桌上木匣,似有所悟地打开。   果然,里面太子送的玉佩不见了,刚打开便跳出一只两掌长通体漆黑尾勾腥红的蝎子,极迅猛地在打开一瞬间猛窜出来!   姜遗光收手及时,没被咬到,那蝎子灵活地跳到桌上,跟长了翅膀似的扑腾跳起直直往他面门上扑。尾勾腥红似血,一看即知毒性不浅。   他反应更快,抄起木匣便倒扣在地上把它扣住。里面便传来咯吱咯吱抓挠木头的声响。   松开手,那样重的木匣竟也被顶得一晃一晃,里头蝎子推着木匣还在追着他跑。不得已,姜遗光将镇纸、砚台、笔筒全都压在上面,这才让倒扣的匣子安分下来。   他可不打算自己吃下这个亏,叫来了近卫“告状”。   “他如果只是开个玩笑,我也不和他计较,但现在他分明就是记恨上了,几次三番针对。”   “既然想把蛊王要回去,该诚心赔礼道歉才是,却也不见他有什么补偿,反而起了杀心,难不成每回都是这样,先把人得罪了再操纵毒虫杀了他?可真是……”   “针对我也就罢了,那枚玉佩是太子殿下给的,是一份信物,还请转告声让他送回来吧。”   姜遗光都这样“大度”了,近卫们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   那人说话前犹豫了一下。   姜遗光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那近卫苦笑:“倒也不是,只是余先生可能要离京一段时日,回不来。”   “离开京城?为什么?”   近卫说:“和公子您前些日子查的人皮唐卡有关,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姜遗光点点头。那近卫就继续说下去:“这种唐卡都从藏地那边传来,他们那边也信佛,不过和咱们这边的佛法又不一样,且十分猖獗……”   以至于藏地人只知有活佛,而不知有皇帝。   原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藏地偏远苦寒,那里人还算安分,陛下也没有非要挑起争端。但现在人皮唐卡都已经流传到了京城来,恐怕正是趁着中原内部“灭佛”一事,西域密宗佛教趁虚而入,想借此机会扩张。   更多的……近卫就不清楚了。   “他去查这事儿了吗?”姜遗光奇怪道,“有这样好心?”   “也不算,他一直眼馋那边的一些毒虫但就是收集不了,这回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趟。”近卫替他辩解,“他可能这几日就要出京。”   难怪……余谯拿走了玉佩。   他并非见钱眼开之人,也不是不知道这玉佩有多重要,相反,他极有可能是认出了这玉佩的重要性才故意拿走,好让自己主动和他联络把蛊王换回来。   姜遗光想明白以后就让近卫传话。   他不需要知道余谯在什么地方,只要知道他肯定还没走,且一定在暗中盯着自己。   这回轮到他拿乔了,姜遗光传话后还是老样子,在园子里读书习武,上午念书时,沈长白来找他,不过那时余谯没出现。   一直到晚上,他才在自己住的院子里看见余谯的身影。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通体白净无瑕的玉佩,十分得意。   “现在咱俩能好好谈谈了吧?”   姜遗光眉头微微皱起:“你也知道它是谁给的,还不快还给我,这样耍我有意思吗?”   余谯不仅不还,还放在手里抛了抛,见姜遗光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乐道:“你让我把蛊王拿出来,我就把它还给你。蛊王对我有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却也能这样耍着我玩。”   姜遗光冷笑一声:“要不是你想算计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余谯摆摆手:“一码归一码,那应声虫是我帮你取的,就当你替我养着蛊王一段时日的报酬还不行?真说起来,你也别觉得自己吃亏,咱俩早就扯平了。”   姜遗光不甘心地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声,心不甘情不愿道:“先把它还给我我就答应。”   “你先让我取了蛊我再还你。”余谯寸步不让,“我要这玉佩可没什么用,你不肯,我干脆把它砸了——”说着他手就高高举起,作势要砸在地上。   “别!”姜遗光急道,“取就取!”   环视一眼,姜遗光道:“上楼去吧,取出来后必须给我,有一点损伤都不行。”   余谯一脸得意地把玉佩扣吊在手指中间荡来荡去,他随身背着个箱子,似乎早就预料到姜遗光一定会答应。   躲在暗处的近卫见状也放下心来,目送二人进屋,点着灯后一前一后拉开三尺远往楼上走。   姜遗光走在后,余谯在前。   余谯身上悄悄爬出一只像是蜈蚣,又不大像一般的蜈蚣的虫,数十双足,通体发黑,藏在他深色衣裳中几乎看不出来。   那只毒虫通过他行走时肩膀和墙面不经意的触碰,悄悄爬在墙上,静静蛰伏在那里。   只要等姜遗光经过,就可以……   余谯万万没想到,姜遗光同样不怀好意。   刚踏上楼梯的那一瞬,他手里便如闪电般弹射出一枚松子壳射向余谯——准确来说,是余谯手里吊着的那枚玉佩。   楼梯很窄,他正在转弯处贴着墙走,玉佩被击中时没有碎,但被这一下打得撞在墙上时,当即裂开两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落地,飞溅起更加细碎的流光。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里一根钉接着爆射而出,将那只亟待逃跑的毒虫扎在墙面。毒虫挣扎两下,不动了。   姜遗光“不可置信”地叫出声:“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摔了它?!”   再看看墙上的毒虫,更是咬牙切齿:“你还想算计我,又想用虫子毒害我是不是?”   余谯比他更不可思议,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利索,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明明是你……你陷害我!这是你自己摔的!休想血口喷人!”   “这是太子殿下的赏赐,按你说的,我把它摔了就是为了嫁祸给你?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姜遗光吼得比他更大声,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看着那玉佩,嘴唇都在哆嗦,望向余谯的眼神带着恨意。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把玉佩拿走骗我换回蛊王,上楼时布置了毒虫,估摸着快咬到我的时候故意把玉佩在我面前砸碎,到时我惊怒之下被毒虫咬伤晕过去,你照样可以取出蛊王……”   “我就知道——你根本是存心要害我!”   门外守着的近卫们早在姜遗光发出第一声质问时就冲了进来,将事情听了个全。   看向余谯的目光中也带了点无奈。   共事多年,他们不是不知道余谯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事……他做得出。   再说,墙上被钉死的毒虫还在呢,被摔碎的玉佩也做不得假。   就像刚才姜遗光吼出的那句话一样,太子赏的这玉佩可不仅仅是玉佩。谁也不会想到姜遗光会拿它来诬陷余谯。   余谯哪里甘心,比手划脚说刚才有东西射在玉佩上才撞墙上打碎了,他根本没有!说着他就要找对方的暗器,可地上只有不少松子壳!   ——都是沈长白闲着没事白天来玩时吃剩的。姜遗光平常不爱叫人打扫,都是自己动手,他今日又回来得晚,是以那些松子壳还在。   “我用暗器?我能用什么暗器?我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诬陷你?”   “是!都是我!这蛊王也是我骗你种在我身上的,那毒虫也是我弄出来栽赃你的,反正十重以后入镜人都是疯子就对了,什么都往我头上推吧,你做的一切都是我陷害的。”   姜遗光比他更委屈更生气,像是气急过头反而突然冷静下来,嘲讽地看他一眼。   他看也不看那些左右为难的近卫,转身就走。   姜遗光被余谯气跑了。   他身上有钱,隐蔽行踪后随意在京里挑了个地方住下,倒让那些近卫们好找。   一直到余谯离京那天都没能找到。   他们也没想到,姜遗光再次扮做女子藏身在各个客栈中。   近日京中喜事多,趁着太子大婚上京做买卖的外来商人多不胜数,带家眷来的也有,是以近卫们没那么容易查出来哪里又多了个女子住店,让他轻易混了过去。 第360章   元宵后不久便是圣寿, 当日老天爷十分给面子,是个大晴天,也不飘雪了,冬日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今日又比元宵节当日更热闹, 天南地北的商人都来到京城, 街上人更多、更加拥挤, 出来游玩的人也远比元宵当晚更多,接踵摩肩,好不热闹。   姬钺没来找姜遗光, 他也是宗室子弟,需进宫赴宴。姜遗光仍旧在躲避中。   因是圣寿,赵瑛今天也得了允许能出来玩,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婢女打扮的近卫,其他好手都被抽调走了。婢女对许多事不太了解, 学过几分粗浅功夫,只知道要看着她。   但人实在太多了……   二人正在拥挤人流中穿行,周边全是热热闹闹的声音,小孩尖叫吵闹, 恰巧又有一条舞狮队迎面从大路正中走过, 吹吹打打,一股更加汹涌的人潮迎面而来, 婢女和赵瑛硬生生被冲散了。   婢女急了,连忙探头四处寻找,可不论怎么看都找不到那个身影。等舞狮队伍随人群散去, 她快走几步, 急得直跺脚。   这下可怎么办啊!!   那厢,赵瑛也和她一样慌张。   她并不是主动和婢女走散的, 刚才被人群冲散的一瞬间,她想回头往婢女身上走,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要绕开,那女子却突然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边上拖。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赵瑛拼命挣扎。   她知道每逢这种时候都会有拐子偷偷在人群里拐人,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挺漂亮的女子也是,刚想大声呼救就被对方一把捂住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出声,是我。”   赵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这下她总算看出来这女人的脸似乎有点眼熟……她,不对,他……他怎么又扮成女的?   “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赵瑛气得捅他一胳膊肘,“你到底在做什么?!”   “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   “……上回我找你也没见你说什么要紧的。”赵瑛嘀咕了一句,还是跟上去。   她也知道,这回姜遗光故意趁人多的时候调开近卫,就是不想让他们听见。上回恐怕近卫在,他不方便说。   姜遗光带着赵瑛七拐八弯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间空屋,他带人进去,门却没关严,留了一条缝足够看清外面有没有人偷听。   姜遗光穿着粉蓝色衣裙,脸上脂粉不厚,但足以让熟悉他的人第一眼看着陌生。赵瑛顺着进门后坐在屋里的长凳上,看着那张美人面十分别扭,看一眼就要移开一会儿,又忍不住再看。   “你这么偷偷摸摸的,要说什么?”   姜遗光道:“和师父有关。”   赵瑛腾地一下就从凳子上站起来:“你知道了什么?”   姜遗光注视着她,了然:“看来你也清楚当中有蹊跷。”   赵瑛知道自己露馅,抿着嘴不说话。   “我不是来诈你的,上回你来找我,我也想过了。你我算是故人,不必闹得那么难看。”姜遗光说,“不论你信不信,你是师父的女儿,我对你没有恶意。”   赵瑛沉默了很久:“……那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   姜遗光便把姬钺告诉她的话转述了一遍。他猜测以姬钺此时的心态很有可能会找赵瑛的麻烦,将姬钺的身份也说了。   临安王第九子,当朝皇帝的亲侄子。   “夫子当年收下我,兴许有其他原因。可他愿意教我,这份恩情我不会忘。”   “不会忘那你还……”赵瑛捏紧拳头,话到嘴边却没说完。   不知为什么,她在姜遗光面前总是沉不住气,轻易就会因为对方的一点举动扰得心神不宁。   姜遗光道:“那件事我没什么好辩解的,你生气也是正常。”   赵瑛恨恨道:“我生气?我才不生气,和你有什么好气的?”她早就知道姜遗光不正常,根本没有寻常人的善恶之分,和他计较只会把自己气死。   平平气后,赵瑛说:“那位九公子说的没错,我娘临终前和我说过几句话,我也知道了些当年事。”   “当年……有人委托我爹收你为徒。”   姜遗光神色一凛:“是谁?”   赵瑛说:“不知道。”   “你应该也听过,我爹当年卷入那场舞弊案,他本来该判流放三千里。虽说不是处死,可我爹的身体……流放三千里哪里还有命在。”   “是那个人,他救了我爹一命,改流放为监禁,牢里也多有关照。所以他的要求,爹爹不能不听。”   “这些都是我娘告诉我的,你不用担心我被骗,至少……我娘认为那是真的。”   赵夫人临死前说的那两个字,是“嫁妆”。   赵夫人留下不少东西给女儿做嫁妆,其中便有一套她亲手为赵瑛制的嫁衣,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只是那嫁衣还差一些,没能完成。   赵瑛便天天在屋里绣那件衣裳,她也没想着嫁人,只是要把娘留下的这件衣服绣好。   近卫们起初还监视,后来看她只是在做针线活,便由她去。   发现那些人不再隔着窗子看以后,赵瑛把精致华美的鸳鸯一点点拆了。   露出里面用最轻薄的丝绢、最细小的文字,密密麻麻写下的一段往事。   赵瑛看过后,将它贴身藏好,冬日生火,从袖子里抽出丝绢烧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现在说起来,那些不甘、愤怒、委屈都淡了,她只想好好活着。   姜遗光:“师母有没有提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提出这个要求的?”   赵瑛摇摇头:“没有具体说,但大致能推出来。应该是……十年前。”   “那个人没有亲自来,只是让人带了一样信物,我爹看了以后就要把信烧了。我娘几次问他,我爹才说出实情。”   “后来……我爹收下了你,娘起初有顾虑,但你那时惯会装模作样,装出个乖巧样子讨她欢心。她便觉得……纵使受人致使,你也是不知情的,况且那人对我们家有恩。所以她也把你当儿子看,但是……”   但是什么,赵瑛没说下去。   姜遗光轻轻叹气:“抱歉。”   “你道歉有什么用?”赵瑛没想落泪的,可不知不觉间眼前视线又模糊成一片,还是有水滴到自己手背上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道歉也没用,我能怪你吗?真说起来也怪不得你。和你有什么关系?”赵瑛说不下去了。   但是……不怪姜遗光的话,她也不知道能恨谁了。她总要有个活下去的盼头。   姜遗光沉默地递了块手帕给她,赵瑛没接,自己粗鲁地拿袖子抹掉脸上眼泪,又掏出山海镜看看自己脸上妆有没有花——看着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觉得自己把能收鬼的这样一份神物拿来当妆镜,也是挺厉害的。   “事情我已经了解了,那个人是谁我也会查下去。你这边留神不要走漏消息。”姜遗光说。   赵瑛道:“你就放宽心吧,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个门,咱俩谁也不认。”   “姬钺此人,务必小心。”   赵瑛摆摆手:“放心吧,我心里清楚。他如果来找我,我会告诉你。”   少顷,二人一前一后出门,各自分散离去。   婢女在外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赵瑛,急得团团转,又想着对方有没有可能已经回去了,便赶紧返回,这回倒好,她在路上远远就看见了赵瑛的身影。   赵瑛正在一个摊前挑钗子,那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两边脸上长了些斑,钗子都是她自己雕的,用料不算太好,可木头雕得很漂亮,赵瑛很喜欢。   婢女匆匆忙忙挤过去,张口就要喊,赵瑛瞥她一眼:“慌什么?等我挑完吧。”   婢女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不少东西,连忙告罪后接过来。赵瑛也没管,手上得闲了更方便挑拣。那婢女正好低下头清点她刚才买的东西。   如意斋的点心,还热乎着,鸣翠阁的坠子和手炉……还有一件云肩,不知在哪儿买的,她摸了一下,料子不错,估计也是京里数得上的铺子。   婢女放下心来。   赵瑛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试了好几根钗子后看着喜欢,干脆全都要了。   这些东西可不是她自己买的,大多都是姜遗光先买好了放在那间屋里,点心也提前买了热着,看起来就像自己和她走散的这段时间买下的一样。   不然这些人怎么会放心呢?   今日出了这种岔子,她估计也不敢报上去吧?   赵瑛戴着最朴素不过的一根木簪,快活地往回走。   姜遗光回了常清园。   余谯在前几日终于走了,他走以后近卫们就想办法找他,可姜遗光就是生了气不肯回来,怎么找也找不到。偏偏这时皇宫里需要人手,太子对姜遗光还有几分印象,虽然没直说,但他明显希望姜遗光能出现在婚宴上,让近卫们一通好找。   谁知道他今天自己回来了?   姜遗光回来以后就冷着脸收拾东西,谁来叫也不管。凌烛和沈长白今天都不在,邬大人进宫去了,没人能劝得动他,也不能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裹一背走人。   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本书和一些银子收了起来,衣裳也没带,什么都没有,仿佛随时做好了能够孤身浪迹天涯的准备。   哪怕常清园里处处都好,在他心里也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连一样要带走的东西都没有。   可能那枚玉佩算得上,但现在玉佩也没了。   到门口时还有人想劝说几句,姜遗光只说:“放心吧,我新居的地方你们会知道的,你们要监视也行,我不拦着。”   他盯着那个来劝的近卫,一字一句冷声道:“左右我是个疯子,不想让疯子把你们害死,就让我走得远远的。”   说走远,也不算太远,至少还在皇城内,没有离京。   姜遗光自己新赁了间不大的小院,藏在一间小巷的最里处,那条巷子也七拐八弯,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么间屋子的,总之偷偷跟上去的近卫都有点震惊,看他进去后关上院门,又跳到高处去看。   姜遗光在院子里忙来忙去,一切都安定下来后,他已经进厨房做好了饭,自己在屋里一个人吃起来。   他知道有人在暗处看,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些人监视久了就会渐渐放松,到时,他才能真正做些属于自己的事。   一呆又是十来天过去,太子妃即将嫁入皇家。到时,花轿也会经过他所在的这片坊区。   有近卫特地来告诉他,如果这天出现什么鬼怪,一定要出手,绝不能扰了太子的婚礼。   姜遗光没拒绝,答应下来。   他也想知道,这天会出现什么样的意外。 第361章   二月一, 龙睁眼。二月二,龙抬头,宜嫁娶,宜动土。以往老百姓都要在这一日吃龙食, 放龙灯、炸油糕, 今日又多了一桩大事——   太子娶亲。   李家光是抬嫁妆的队伍就能绕整个皇城一圈, 从早上就开始往皇城搬嫁妆,一路上都有人从家里跑出来围着看,龙须面也不吃了, 油糕也不炸了,挤在人堆里听吹吹打打的热闹声。   二月初其实还有点冷,但大家伙凑在一块儿好像这份热闹劲儿把冷意也驱散了似的,筒着手看热闹,指指点点猜那一抬抬嫁妆里都装了什么宝贝, 那李家的女儿又是多么有福气。   太子妃……那可是将来的皇后啊!   小孩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只顾着跟迎亲队伍到处跑,争着抢撒下的喜钱、喜果,那些个大人看热闹说闲话的都要留神脚下, 省得不小心踩着了哪个。   姜遗光倒没在人群中, 他和一群近卫连同几个入镜人在皇宫正大门口附近街口的一间宅子里候着。   四周静街,普通小老百姓过不来。迎亲队伍将从这个门口进去, 到时近卫也会从他们当中挑几个入宫守着。   太子娶亲,处处张灯结彩,连他们这屋里也四处贴红, 桌上摆满了贴红纸双喜字的鸡蛋、油糕、麻糕等等, 染上了几分喜庆。   不过……姜遗光猜测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已经渡过十重死劫的。别的不说,眼神就不太一样。那些近卫们的态度明显更加恭敬小心, 远不似原来。   “今晚可不能出事,要劳烦你们多看着点。”带他们在这儿休息的近卫十分客气。   一抬手,手下人端上来个托盘,上面不少红纸装的喜钱,里面可不是外面街上撒的几文几角钱,每个红封里都装了一千两的银票。   屋里人却一个比一个不客气,没几个搭腔的。手下人只得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依次把红封放在每个人身前。   当中一个穿红绸子薄衫的女子手里把玩着一把大折扇,闻言咯咯笑出声,斜飞他一眼,自顾自扇风。春雪才化冻,她却感觉不到冷似的,一下一下狠狠扇着。   等红封放上来了,她当场拆开看一眼,当即冷下脸把东西往桌上一拍:“打发叫花子呢?我们命就这么不值钱?”   端托盘的人连连赔笑:“这只是今天守一晚的喜钱,要是遇上什么事儿,那肯定是不止。”   女子冷笑一声,竟是直接把里头十张银票抽出来,一张一张,撕成碎片后揉成团扔在地上拿脚狠狠碾过。   “好姑奶奶,您又是怎么不痛快了?拿下人撒气也成,别憋着不说呀。”伺候她的人心疼地赶紧把银票捡起来看能不能拼好,一脸疼色对她又是求又是劝。   那女子闻言当真扇子一合抽在他脸上:“要你管?给我滚!!”   那人捂脸就要退下,可女子骂过人之后她立刻又变了幅模样,心疼地揉着他脸:“你知道我脾气不好,怎么不躲?”   男子赔笑,哪里敢说话?   她从前也不这样,入镜前还算是个性情温和的女子。自从过了十回以后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气。准确来说,以前憋了太久,后来渐渐不忍了,她发现什么都比不上自己舒服重要,于是对伺候的丫头小厮们更加非打即骂。据说她还悄悄弄死了几个,只是近卫们没证据,只能继续供着她。   另一个男人和她不一样,裹得严严严实,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偶然有一丁点灰尘沾在手上都要厌恶地撇去。他注视着其他人的眼神也是厌恶又嫌弃,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原来也不这样,后来在镜里度过了一个十分脏污的死劫后,出来他就不能再看任何脏东西了,见了任何一点脏污都恨不得回去把自己再洗好几遍。   再有个神色漠然的年轻男人,对一切冷漠到了极点,就像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看,任凭某个近卫捧了银子凑上去试图哄他高兴也不说不笑。   姜遗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入镜人再怎么肆意妄为,身上都带着股明天即末日的悲哀感。近卫们看似退让,在任务以外,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入镜人的轻视。   姜遗光也没怎么说话,他静静地坐在角落,不发一言。   外面是热热闹闹的迎亲声,吹吹打打。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地沸腾起来,引得屋内一众人侧目。   算算时辰,即将入宫门了。   姜遗光跟在近卫身后从二楼往外看。   最前方是一条车队,大约是从南方学来的,那车队上不少人戴着各色面具、头罩,或是油彩厚重,伪装神仙妃子一样的角色。   不过他们显然是不能入宫的,只能在宫门口等待。   太子骑在马上,一身大红喜服,前后各有士兵开道。往后又是重重士兵、侍从、宫女太监团团围住的大红花轿,花轿后边,上百抬嫁妆皆有力士仆妇挑着扛着,稳稳当当紧随其后。   等他即将入宫门前大道的路口,那些演着玉皇大帝、二郎真君、救世玄鸟的戏子们纷纷下拜,口称恭祝太子千岁大婚云云。   姜遗光又看见了那个大头娃娃面罩。   它像个小孩的身形,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显眼。   姜遗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跟着他的近卫连忙问他怎么了。姜遗光抬手指向那个和众多戏子在一块儿的大头娃娃:“有东西出来了。”   “什么?!”那近卫比他更惊讶,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请求屋里几位大爷一样的入镜人赶紧去解决。   姜遗光道:“既是我发现的,何须劳烦别人?”说着他已经从楼上跳了下去,刚刚好混进人群中——也并非普通人群,到这里老百姓已经都过不来了,全都拦在街口。   他像一条游鱼在送嫁队伍中穿行,很快就接近了戴着大头娃娃面罩的人。   或者说,鬼。   面罩粉白面庞,笑容憨厚可亲,即便四处乱跑,不少人都会看在小孩的份上轻轻放过。谁能想到面罩底下是个恶鬼?横冲直撞就是为了选下手的人。   姜遗光幽灵一样出现在它身后,掌心出现一面镜子,抬手扣在它头顶。   悄无声息的,那个东西就消失在了原地。   其他人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有东西少了?是什么也不清楚。   可现在送嫁队伍马上要进宫,即便周围附近几个人心里有疑问也不敢说出来。   姜遗光带着镜子和那个面罩,又悄然离开,重新出现在宅子里。   屋里几个入镜人看他的目光都不太对,尤其是那视一切如脏污的男子,更是厌恶地移开眼睛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姜遗光知道,他们心里都有些怨气,又反抗不得,只能这样小小地发泄心中不满,估计这会儿都在不齿自己这样乖乖“听话”。   但也无所谓,他原本的目标就是太子,不是这些入镜人。 第362章   年初一连串的大喜事让整个京城的热闹劲儿过去大半个月都没消下来, 宫中亦是喜气洋洋。唯独大婚的太子本人凭栏远眺南边,沉沉地叹口气。   朝廷上寻常官员大婚都有五到十日不等婚假,太子却在新婚后第二天便开始忙碌,而现在, 陛下更是临时起意南巡, 将一应政务都丢给了他。   如果只是他一人也就罢了。一同代理朝政的, 还有朝阳公主。   这位从小到大都显露出地位不凡的公主,小时候能把玉玺盖印玩儿,长大后更是……   就算他和朝阳关系还算不错, 可他有时听着那些立皇太女的呼声也要心惊,他不确定这位妹妹是怎么想的。   如果说几年前他还能确定,朝阳没有争储之心。现在就不一定了。   现如今朝阳的野心再也掩饰不住,她结交的范围也不再只是京城中的贵女手帕交,听说, 她开始在南北两边的学子身上下功夫,军队那边似乎也掺了一脚。   前朝曾有过女子称帝的事例,本朝女子地位也并不算低。而更糟糕的是,陛下的圣心, 也明显地偏向朝阳。   底下几个弟弟都不足为惧, 唯独这个妹妹成了心腹大患,并且……因为她很有可能以女子之身掌权的缘故, 宫里其他几位公主也隐隐偏向她。   此时,身后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斗篷,太子早感知到来人的脚步声, 闻声回头对女子笑了笑:“今日忙完了?累不累?”   宫里没有皇后, 太子妃嫁进来后就要和贵妃一起操持后宫事务,也是难为了她。   李氏温婉道:“多谢殿□□恤, 妾不累。倒是殿下要注意身子,窗边风大呢。”   她顺着太子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那里有一株正在盛放的迎春花。   太子顺势隔着衣袖牵住她手腕到桌边坐下,宫人上茶后立刻退下。   陪太子妃说了些话放松一会儿后,太子满脑袋纷乱思绪总算放空不少,也有空去想父皇南巡一事。   陛下一共南巡了四次,今年是第五次。每回南巡也不尽然是玩乐,更多要看看南边的官员是否忠心、南边的学子对朝廷有无异议等等,也是彰显一些圣人恩德。   父皇这次带上的是三皇子,他去年因两广地带的旱灾去过次南方,今年再去一次也无妨。   思及三弟,太子又想起南边曾经发生的那些怪事,和长眠诅咒的蔓延。   其实东瀛人并未完全死绝,前些年陆陆续续有瀛洲人渡海到大梁境内,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朝廷上还有个父亲是东瀛人的当官儿的呢,也没见影响什么。   不过南方显然不比京城安全,父皇出巡,将一部分入镜人也带上了,其中还包括他那位堂弟——姬钺。   想到这儿,太子叫来个近卫,吩咐了一句下去。   *   小院里,姜遗光正点了灯看书,就听见近卫的传讯,面上十分不解:“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找我?”   近卫维持着行礼的躬身姿势半天没起来,恭敬道:“太子殿下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姜遗光知道又是在挑入镜人进宫了,只是太子不知什么缘故对自己有印象才叫了自己。他默然一会儿,忽地阴阳怪气道:“我疑心病重得很,要是进宫冒犯了殿下可不好,你们也不劝劝殿下?”   他这是还没消气呢,这气性可真够大的……近卫暗地里给自己擦汗,连忙赔不是。再三请求,姜遗光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说是太子请人进去说说话,其实也不过见了一面,赏赐些东西,然后就安排他们在另一间殿睡下——东宫有女眷,不方便。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要在宫里一直等到陛下南巡回来才行。   姜遗光不在乎住哪儿,宫里和宫外、园子里、小院里没什么区别。宫里规矩多,更不方便些。   太子那边时时谴人来问起居,大约是通过近卫那边得知了他们各自的性情,姜遗光发觉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小心翼翼,平日一句话不敢多说,生怕被自己误会。   姜遗光乐得清闲。   跟他一起进宫的两个入镜人心态要好许多,骤然听闻能见到太子殿下,激动得不行,宫人来问询时更是感激涕零。他们私底下和姜遗光说话时也透露过了,现在情况似乎变了,朝廷正在找人跟在皇子公主们身边,以免他们被妖鬼所害。   就像为山海镜找主人一样,入镜人也要找主人了。   所以……太子才会抢先将他们宣进来。   到时不论是皇子们自己挑还是陛下来选,他们身上都已经打上了太子的标签。其他皇子公主们肯定要避嫌,不会再选。这些已经被太子挑中的人自然也不会希望再跟着别的主子。   姜遗光心里倒是有些预感,并不意外。   原来在柳平城住时,鬼怪并不常见,后来到京城更是少有。可他们一路下江南时,途中怪力乱神之事数不胜数,不仅有鬼,还有各种说不清源头的古怪习俗、离奇诅咒,越远离京城,此类事越多、越怪异。   瀛洲岛上见闻更甚,他们国家有百鬼夜行之说,可竟能达到生生覆灭整个国家的地步,绝非一两面山海镜轻易能解决。   但现在,京城里的古怪也渐渐多起来了。   不然,那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鬼为什么迟迟没有入镜人去收?为什么又会让藏地那边的人皮唐卡传入京城?只能说明世间诡异变多了。   一切都隐隐在向着某个更糟糕的方向滑坡去,这种不详的预感太过微弱,姜遗光不便说,说了其他人也不会信。而和他一起入宫、宫外还有家人的几个入镜人正十分高兴自己搭上了太子这条大船。   他们正盘算着怎么利用这段时间真正成为太子麾下的臣属。   不过他们的美梦没有做太久,一桩突如其来的噩耗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三月初六后寅时初刻,帝师白慎远在家中病逝。   据白家人说,白慎远本就身体不大好,去年又因为弟弟死讯传来。彻底压垮了身体。从那以后便每况愈下,只是他一直拦着家里人不让往外说。今年冬天差点没熬过去,可谁知道冬天好不容易挺过来了,初春时,他却走了。   头天他还说要在院子里栽两棵桃花树呢,家里人把桃树苗都定好了,还没种上,人就走了。   太子和朝阳公主匆匆换了素服去白家吊唁,灵堂前上过三炷香,满室缟素,哭声遍地。兄妹二人在悲戚的哭声中相对无言,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叹息。   一般的臣子去世便罢了,尊不让卑,陛下顶多在返京的折子上提一句,以显圣恩。可白慎远身份不一样,当朝帝师,文坛中地位极高,他一旦去世,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举朝文人,陛下都要立刻从江南回来。   太子便发了八百里加急向已经到江南的陛下说明消息,同时又让飞鹰卫私下以鹰传讯,道陛下不在京,拖着又不好,他斗胆做主让白家家人先将白老先生收殓入棺,其余一应事宜等陛下回复后再做决策。   至于进宫的那些入镜人,也赶紧让他们回去了。要是陛下准备回宫,到时让陛下把他们宣进来更方便。不过现在太子根本也管不上他们,每人送了些礼就赶紧让他们离开,他正在为另一件事操心。   已经有学子在京城穿起素衣,头上裹麻布,喝凉水穿草鞋,自发号召要为白老先生守孝。白慎远地位在此,很快就纠集了一大帮书生照做,且不断往京城周边区域扩散,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件事也被太子写进了折子里——没办法,轻不得重不得,白慎远地位在这里,他不能怠慢,可放任这批学子显然也不行,赤月教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做法和考虑的一应事宜都写上了,让飞鹰传去。   奇怪的是,陛下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太子不免更焦急。   陛下出巡一次就要带上几千人,他又一向身子康健,安危肯定不必担心。太子只担心自己折子上有什么地方写不好,让陛下看了不想搭理。   *   院子里,姜遗光问近卫:“白老先生真是病逝的吗?”   那近卫道:“自然是,早就有人验过,如果有蹊跷,一定会请你们去看看的。”   姜遗光松口气:“怪事听多了,发生些正常的都不敢相信。”   身边人不断死去,死去的人又带走另一批人,源源不断,永无止境一般。突然听说个正常的因年纪大生病去世的,还有些稀奇。   近卫道:“也是因为公子您一直关注着这些吧……”   世间绝大多数普通人不都是这样?普通地来,普通地走。哪怕闹鬼事那样多,对绝大多数老百姓儿而言,他们这辈子也不会见到过一次。   白家处处挂白,门外都有不少书生自己带了凉席枕头和衣服,白天跟着跪下门边哭夜里干脆直接睡在街上。 第363章   白家人也十分头疼这群书生, 每天让人好声好气劝走,要不是赶人不合适,他们都想请城中护军来。   诚然,他们当中也有真心为白大儒送行的, 但更多是不明所以被卷进来的书生。书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一批人, 念两句诗写一两篇文章就热血沸腾, 要打抱不平尽抒胸臆。   所以……这股势力聚在一起就显得很奇怪,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澜。   更古怪的是,最近京中出现一股呼声, 认为白先生去世,陛下必定要回京来吊唁而不是继续南巡玩乐,否则便是不敬恩师。   太子听闻后就道:“这下……父皇即便知道也不会回来了。”   既为人臣,也为人子,他又如何不明白父皇性子?当今是个强势的人, 流言传得越厉害,他越不可能照做。   流言谁都能传,这次被传言牵着鼻子走,当今天子的威严何在?那些传流言的人尝到了甜头, 下次岂不是更过分?   “还是要尽快查清楚, 背后谁在闹事。”太子知道这既是自己的机会,也是磨练。要是他不能把这件事解决好, 恐怕父皇要对他失望。   朝阳那边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过了好几天,监国的太子与朝阳公主终于收到皇帝从江南发来的八百里加急,道听过白大儒悲讯后, 帝痛泣泪下, 不忍再闻,悲痛难抑甚至连他也病了一场, 就连江南大好风景也失了色。帝十分想回京送灵,但南巡一事不可改,南方学子亦需安抚,便命朝阳公主代父替白先生扶棺下葬以慰哀思。最后还道一应事宜,还望兄妹二人共议。   朝阳公主拿着这封明黄的奏折,面露哀色,对太子说道:“皇兄,父皇既传信来,我们还是照做吧,我这就回府准备去了。”   太子同样关切又郑重地交代几句后就让她离开。   但他心里有一团火像浇了一瓢油一样猛地蹿起来。   朝阳……   又是朝阳公主……   父皇怎么会不明白替白先生扶棺的含义?白大儒在文坛名声极高,他去世却让朝阳去扶棺?陛下是要让朝阳公主在文人之中也掺一脚吗?更何况折子上还写得清清楚楚——代父扶棺。   他这个太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朝阳给替代成皇太女?   公主府内,几个幕僚都认为这是好时机,要借机多收拢些人才,最好是让白大儒门下的那些学生都记住她。   朝阳公主却拦了,她不能做的太过分。   只有她谨慎地在原地讨要,父皇才会把权柄分给她。就像这次京中的流言,她不能插手,反而还要盖下去。要是这流言和她有一丁点关系,那无异于之间从父皇手中抢权。   “这次去都低调点,不要太兴师动众。”朝阳吩咐下去。   公主府上的人已经忙碌起来了,要备好公主的车马、轿椅、衣物、护军等等。朝阳公主想了下,又让近卫弄来两个入镜人随行,以免途中生出怪事。   第二天就送来了两个入镜人,一男一女,这俩人挺巧都姓赵,像是本家,不过他俩可是素不相识。男的叫赵阔,女的叫赵瑛。   近卫们把赵瑛送来也是有原因的,白家的祖坟就在柳平城外的城郊山头中,赵瑛正好是柳平城的人,原来性子有点硬,后来也学会了看眼色。   原本还有个姜遗光也是柳平城人,只是姜遗光最近脾气越来越不好,若是说出什么冲撞了公主反而不妙。   朝阳公主就抽空见了见两位入镜人。   男子样貌普通,看着精明。倒是那个女子容貌出众,目光清凌凌,让她看着就忍不住喜欢,把人叫到身边,问过年龄名字后亲手给她插了根簪子,让她下去了。   她明显表现得更看重赵瑛,赵阔如果想出头就必须要拼命把赵瑛挤下去。但如果赵阔心不在这里而是想着别的主子……再换了也不迟。   赵瑛一脸受宠若惊晕涛涛地回房了,回去后还忍不住和婢女说了好几句公主如何如何,任谁都能看出她那股兴奋劲儿。   夜里,赵瑛睡着了,守夜的两个婢女一个轮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守上半夜的婢女听里面没动静了,悄悄进房间把灯吹熄,只留下一盏,再轻手轻脚到外间的榻上坐着,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传来女子均匀的呼吸声。   赵瑛闭着眼睛还在回想事情。   她仍记得自己初进京城时,和姜遗光一起看见的朝阳公主车驾。今日她总算站到了公主面前,公主表现得器重她,她当然也要表现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样子来。   公主……押在公主身上,不会错吧?   姜遗光曾和她说起以前也有个要搭上朝阳公主的入镜人,也是个女子,姓容,但是容姑娘最终下场还是不怎么好。   赵瑛心想,她不会变成容姑娘那个地步的。   容姑娘是将军的女儿,她讨好公主所求都是为了容家,公主那时又不能太干涉朝政,自然讨不得好。   她不一样,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公主可以放心地用她,她会成为公主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   所以,她必须时刻告诉自己,她是公主的人,只有这样,公主才会用她。   赵瑛想着想着,睡着了。   *   小院里,姜遗光也在收拾东西。   太子让他们进宫,又飞快送他们出来,但姜遗光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以往他在柳平城时,对天子的事知道的不多,但也记得天子南巡时的场面。柳平城就位于京城南部咽喉之处,南巡来回必定经过柳平城。   他还记得以前每次南巡少说要巡一个月,再久些,南巡一季或是半年也是有的。每逢天子南巡要经过柳平城时,城里大大小小的官都要带着当地名门望族在城门外磕头拜见。   南夫子就没去过,他在柳平城有几分名声,城中太守曾邀他去,他却拒绝了。   其实对于那个要求南夫子收下自己的人……姜遗光心里有几分猜测。   多年前能把南夫子从舞弊案里捞出来,想必地位不低,还要知道自己身世有些特殊的人,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   赵瑛估计也猜到了点什么,但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收拾完后姜遗光就出门转转,正好又碰见身披缟素的几个书生往一个方向去。身后跟着的小厮看一眼就对他说:“这些都是去白家的,公子要不要绕道?”   姜遗光说:“往别处走吧。”   说起来,他和白慎远的弟弟白冠文打过几次照面,只是白冠文早早被鬼所害,他的兄长也因病去世。可能是因病……但不论因为什么去世,白家现在都很可能有个鬼魂在那儿,他不该去。   这也是姜遗光自己发现、后又和近卫们沟通证实过的一点——   近卫们以为鬼由人死后的怨念形成并非没有道理。查不到来历的另说,有些鬼能查到来历,那些多半是生前遭遇凄惨无比的人。   而还有不少,就都是曾经有些名气的人,或是为害一方,或是积德行善当地闻名,不少人都记得他的名字,影响颇深。   近卫们和一些入镜人讨论后,便得出一条很有可能的猜测:鬼与人间的联系,可能就来自于“念”。   鬼的执念越深,停留人世间越久。与之相对,人间如果有许多人都惦记着某个亡魂,对亡魂的执念深刻,那就很有可能……也会让死者变成鬼魂。   所以才会有许多鬼魂生前便已足够出名,因为他们死后,自己的执念加上阳间活人的执念勾连在一起,成了一道能将阴间恶鬼拉回人世的勾魂链。   这么多人念叨着白慎远,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子沉浸在怀念当世大儒去世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了。若白慎远的鬼魂真的被召来……白家恐怕很危险。   宫里的太子和朝阳公主倒没往这个方向去想,他们虽也了解些入镜人的事,但他们毕竟不是入镜人,整日打交道的是大臣、宫女太监们,不是鬼怪。是以他们完全没想到。   白慎远的灵柩要在家中停三十六日后再下葬,这些天公主时常派人过问,又频频赏赐白家人,太子反而退了一射。当日和姜遗光一起进宫的几个入镜人有时来找他,说起来时都有些不忿。   他们已经自认为自己是太子的人了,自然事事为太子考虑。朝阳公主已经先替皇室做出了样子,太子就不能继续,否则放在别人眼里,哦太子原来和公主不是一条心?他们谁才是代表陛下圣意赏赐?否则为什么要各赏各的?   朝阳公主就是知道太子一定会避让,他也只能避让。否则往大了说是引外人猜测政事,往小了说,当哥哥的还容不下妹妹也不好听。   姜遗光已经没空管这些了,他最近在忙另一件事。   余谯离京,没有一个月回不来。他身上的蛊虫不能不除,于是近卫们又找来一个江湖上的用蛊高手,据说正是湘西苗疆人,湘西以南黔东以北交界处,姓谷。   不过近卫也说这位谷先生原来只有苗姓,没有汉姓,就说自己姓蛊,但是后来懂一些汉话后,又改成姓谷。   要不是听说可能养出了一只蛊王,他还不一定愿意来。   因为谷先生的缘故,姜遗光“不情不愿”地搬回了常清园。   那人已经到了。   第一眼就能看出和中原人有极大区别。   他看上去很年轻,身上穿着藏青色的窄袖衣裳,衣服的袖子和下摆都有几道镶边,脖子、手腕、头顶都戴着明晃晃的银饰,看着十分沉重,可那人走动间却让人感觉十分轻巧,银饰上坠了许多铃铛,走起路来叮呤当啷响,听久了有些刺耳。   可近卫们却没听见,姜遗光说起时还一脸惊讶。   谷先生才解释说这声音只有身上带了虫子才能听见,寻常人是听不见的。   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了,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可那张脸看上去仍旧带着少年的雌雄莫辨之感,说话时也带一点奇怪的口音,一看见姜遗光,眼睛陡然亮起来。   “你们居然没骗我。”他惊奇地绕着姜遗光转了两圈,啧啧称奇,“真的有。”   又伸手戳戳他,像捏人偶似的东捏捏西碰碰:“这样的药人你们是怎么养出来的?真能寒暑不侵刀剑不入?”   姜遗光看向带自己来的近卫——药人?   近卫给他狂使眼色:入镜人的身份可不能说出去,关于他身上的异样谷先生又不是傻子看不出,不就只能说他是药人了吗?   谷先生已经拿着小刀跃跃欲试要从姜遗光身上放点血出来试试了,一旁近卫连忙制止。开什么玩笑?要是姜遗光记仇了一个入镜人想害死他简直不要太容易。   姜遗光默默盯他一眼,确定他没什么坏心思后,反而变成了他劝阻近卫:“没有关系,他要的话就拿去好了。”   说着他示意谷先生拿容器,对方麻溜拿了个指长的瓷瓶出来。姜遗光自己接过刀往手指上一划,细密血珠子顿时从伤口涌出,全流进了瓷瓶中。   等那个瓶子装满了,谷先生还十分不舍,低头嗅嗅,奇怪道:“说是药人,怎么也没闻出来?”这血也没什么稀奇的啊?   姜遗光微微一笑:“这就要劳烦先生研究了。”   谷先生没推辞,他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有取出个小瓶子,小心地往大瓷瓶里滴一滴,解释道这是他配的药,滴进血中能让血水不凝。   之后便和余谯原来做法一样,先药浴,又服药。谷先生道他体内的蛊虫早就养成了,要是一直留在体内不取出来,要么那只虫憋死,要么它突然爆发把主人咬死。 第364章   “这就是蛊王?”姜遗光对着放在水晶盅里的一条小虫, 面露好奇之色。   谷先生得意又惊叹道:“当然,是不是觉得它长得不够威武?”   盅里静静躺着一条不过两寸又细又长看上去十分柔软的一条虫,通体光滑,分不清头尾, 看起来就像一截黑色的细绳。姜遗光从没见过这种虫, 闻言点点头。   “其实我也没见过。”谷先生拿根细得几乎看不清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戳一戳它, 那蛊虫懒洋洋地动弹一下,甩了甩不知道是头还是尾的什么部位。   “不过我师父和我说过,蛊王就是这样的, 看起来不威风,不雄壮,还很不起眼。但谁要是小瞧它,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近卫在一旁张张嘴又合上,还是没提醒谷先生一条虫用威风雄壮来形容不太对。姜遗光也没提醒, 算了,他当自己也没听见吧。   “这么小一只,怎么杀人?”   谷先生道:“你往里面滴几滴血试试。”   姜遗光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剩一条浅浅的疤痕, 闻言他重新划开, 往盅里挤出细细一股血流。   令人惊讶的是,不论往里挤了多少血, 水晶盅里依旧干干净净——在接触到蛊虫的一瞬间,它就已经把血全都吸干了。而那条虫不过在原地蠕动两下,一点不见长大。   看上去简直像在变戏法似的。   一旁的近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那条虫的目光突然间充满敬畏。   这样的蛊虫要是放进人身体里……岂不是瞬间就能把人吸干?这么小一条虫到时再爬出来, 谁也找不到,简直死无对证。   “这下明白了吧?”谷先生用一种看稀世珍宝一样的眼神看着那条虫。“我了解的还不多, 只知道一点,如果是我师父,她会对蛊王更加了解。”   姜遗光:“敢问先生师父现在何处?”   说到师父谷先生就忍不住眉飞色舞道:“她是我们族里上一任的圣女,已经追随山神去了。”   “你们信奉山神吗?”   “当然!万物有灵,山有灵,水也有灵,人也有。”谷先生道,“山神会庇佑他那些信奉的子民。”   近卫纠正道:“是那些信奉他的子民。”   谷先生哦一声,重新道:“山神会庇佑信奉他的子民。”   姜遗光道:“听上去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可以和我说说你师父还有山神吗?”   谷先生见着蛊王,心情十分好。他其实不年轻了,可依旧带着一股天真感,若不是这样姜遗光也不会直白提出请求。   他眨眨眼睛笑起来:“好啊。”   “其实我不是很厉害,我师父才厉害,现在蛊在我这里已经没落了。听我师父说,在以前,蛊根本不只是虫,万物有灵,有灵就能成蛊,鸟兽虫鱼、花叶纸笔都能成蛊,不过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做的……”   “反正到现在就只剩下虫了,可能还有人会用其他的东西制蛊,但我不会。我师父会,她也去侍奉山神大人了,所以就失传了。”   谷先生不是中原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好在词句不缺,还能听懂。   关于山神大人,他也做了解释……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落花洞女?”   姜遗光和近卫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落花洞女就是我们那边的一个传说,也不全是传说,是真的。”   从谷先生的描述中,姜遗光仿佛看见了湘西部落中和中原、北方完全不一样的风俗。湘西地势复杂,多山、多林、草木丰茂,水流似网密布,处处有洞穴怪石。因而当地人信奉各类神仙精怪,但凡山川木石无一不有灵,无一不赋予人性。   有一部分女子,她们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不出嫁,性情温顺纯真,富有幻想,偶尔从山中洞穴边经过,便生出洞神眷顾的美梦,这样的美梦让她们更加注重清洁,羞怯又兴奋,时时喃喃自语。她们不再吃喝,整日面泛桃花,已完全陷入了被神明眷恋的美妙爱恋中,若是哭泣,便能将满树的绿叶都哭落,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直到死去。   她们是神明的爱人,一旦出现落花洞女,凡人不敢娶,家人只能将她们梳洗打扮好,送去洞中。等过几日再去看,那些女子果然肉身已经死去了,但她们的身体仍旧如活着一般洁白柔软,还散发出奇异花朵甜香,那是洞神眷顾的证明。   据谷先生说,他的师父也曾是一位落花洞女。   只是他师父被送进洞中以后,慢慢又醒悟过来,她靠着自己巫蛊之术从另一头走出了山洞。在山底复杂的洞穴中,她也发掘出不少宝贝,她出来以后,一路走一路给人看病,最后流落到偏黔北的一个山中部落里,成为了他们部落的圣女。   她一辈子没有成婚,因为她说自己在年轻时已经将自己献给了山神,山神答应,等她老了之后再将她接走。   谷先生说着自己师父的事,那张恍如少年一样雌雄莫辨的脸上也泛着喜悦的红晕。在他看来,这就是山神存在的证明。   他一路走一路行医,别人看见他古怪的打扮就要骂他,欺骗他,有些要抢走他的银镯子银项链,有些还要杀了他,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会带来厄运。   可谷先生就是不愿意换了这身装扮,他的衣服破了,就自己买了布重新做,身上戴着银饰招人眼球,他也不摘,一路向东往北走,终于到了京城。   在入京前就有人找到了他,他那时差点又被拐到一个山匪窝里,还好这些人把他救出来,听说他要上京以后就带他进京城,还给他找了地方住。   听说他们就是朝廷的人,听皇帝的话。   从前谷先生还不清楚皇帝是什么,一路走来他也清楚了,皇帝就是管着天底下人的,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归他管,自己也归他管。   姓……姓姜的这个药人他也要管。   唉……这可是蛊王啊……也只有他师父见过,但谁让他们都被皇帝管着呢,皇帝要蛊王,他不能不给。   “你这一路实在辛苦。”姜遗光听得眼睛闪闪发亮,显然对他说的那些故事很感兴趣,“如果我也能去湘西看看就好了。”   谷先生的愁绪被打断,闻言呆了一下又很高兴地点头:“好啊好啊,就是我们那儿离京城太远了。当时我逃过来花了三个一月。”   “是用了三个月,还有,不是逃过来。”近卫熟练地纠正。   “当时我过来用了三个月。”谷先生从善如流地改口。   姜遗光便又向他请教了一下蛊王的用法。   这只蛊王养了很久了,先是将毒虫们放在同一个盅里,让它们互相厮斗,再将剩下的那些蛊虫再放到同一个盅里,如此反复再三,直到上千只蛊虫里只剩下一只。这时就需要开始喂食血液。   先是小的飞禽走兽,再到大些的家禽家畜,之后再换上人血。这时的蛊王才初具雏形,已经能轻易毒死一两个人,到后期,这只小小的虫身上也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姜遗光既幸运也不幸。   蛊王放在他身上时,已经到了最后成熟关头。如果他不是入镜人,体内又有余毒,他不是被毒死就是被吸成干尸。   但现在,正是因为他的喂养,这只蛊王彻底成了。   “它不会杀你,你算是它的主人了,就算把它带在身上也行。”谷先生不舍地将水晶盅推过去,“不管是谁,只要把它放出来,蛊王就会自己找到最近的活人钻进去。”   只要沾上了,不到死,蛊王不会出来。   想召回来也行,只要他这个主人到附近,滴一滴血,蛊王就会闻着味道回来。   坏处也有,养蛊之人必被反噬。如果养蛊者用它杀了太多人,迟早会噬主。   姜遗光在谷先生艳羡的目光中收起了水晶盅,放在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假装没看到近卫欲言又止的视线。   这下也算多了个保命手段,以往他杀人时,自己动手难免落下话柄,用毒或暗器也难免留有证据。蛊虫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就是不知……山海镜中能不能用。   姜遗光决定下回试试。   等他和谷先生告别,天都擦黑了。   京里年初因为一连串喜事带来的好气氛被白大儒噩耗搅得一点不剩,如果只是丧事也没什么,没多久大家就忘了。可谁让那群书生太能闹事了呢?   白家家门前不让聚集,他们就整日穿麻衣戴丧帽,脚踩麻鞋草鞋,手捧一卷书,在京中四处游荡。   据凌烛说,贺理那边也不放过。   贺理就是贺道元,道元是他的字。   “道元兄现在大好了?”姜遗光想了一下问。   凌烛叹口气:“没,大夫说以后行走都难。”   沉默半晌,突然恨恨道:“……那群人就是一群吸人骨髓的野狗!”   姜遗光疑惑地看他,凌烛却又闭了眼睛不说话了,手背却绷出了青筋。   贺道元被钦点为状元时,多么炙手可热?他们这些不能科举的入镜人何尝不羡慕?当时眼看他前途不可限量,多少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涌上去啊?都是想借着他往上爬。   等他一出事,听说站不起来了,那些人就跑没影了。若不是陛下派人照拂,恐怕他早就没了命。   但明眼人也都知道,陛下绝不可能再用他,当朝还从来没有过残废能当官。   现在白大儒去世,不知谁又想起来他来,把这个曾经的状元给挖出来。   “他们要利用贺道元?”姜遗光点点桌子,发出轻微的闷响,“是谁?”   凌烛睁开眼冷笑一声:“还能有谁?几乎所有的都是。”他们现在想起来逼迫陛下似乎不是什么好名声了,就开始想找人顶缸了呗。   凌烛也是曾经受自己父亲提醒贺道元可能和曾经的贺韫有关,才刻意接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贺道元此人气度不凡,博学多识,丝毫不因自己才学而自傲,也不因家贫而自卑,他面上和贺道元交情不深,但心里其实很看重这个朋友。   “一群手拿圣贤书却披着人皮的畜生罢了,厉鬼之恶,远不如人心。”凌烛冷冷地说。   姜遗光点点头:“你要帮他吗?也算我一个。”   如果不是打算插手,凌烛又何必特地跑到他这里来说贺道元的事?   “我当然不是那么好心给人白干事的。你也清楚,我在打听当年贺韫大人的事,到时,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拦我。”   若不是因为姜遗光打听,凌烛要交好他,也不会问自己父亲,也就不会因此结交贺道元。   白大儒、贺韫、贺道元、姜怀尧和宋钰……   这些人名仿佛一盘散珠,只差一根线就能把它们穿起来。   凌烛道:“一言为定,到时不管你做什么,我绝不阻拦你。” 第365章   姜遗光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 但有效。   他通过近卫查到了闹得最凶名声最响的书生的名字和各种丑闻抢先一步散布出去。什么请人代笔什么拿贺道元当枪使,最损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把其中一个书生弄大了某个青楼女子的肚子这消息都挖出来了,现在那女子挺着肚子日日上门讨银。   他还写了打油诗,让大街小巷的小孩子传唱。   现在那些书生都不敢出来了, 满京城都是他们的丑闻。   凌烛原来还十分气愤, 到最后只剩下哭笑不得。   “你怎么想到这招?真是……”   姜遗光一摊手:“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凌烛支支吾吾, 他以为姜遗光会做点更……更残忍的事,不过这句话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姜遗光微哂,环着手问他:“我倒是挺想知道, 你们眼里的我是多心狠手辣?”   凌烛干笑两声:“不说这个,走走走,去看看道元兄吧,你不是也念叨着要探望他吗?”只是一直耽误着没去成,拖到了现在。   他们第一次听贺道元的名字, 也不过大半年前,但这大半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骤然再听闻,竟觉恍若隔世。   姜遗光答应下来。   两人来到贺家。   贺家外被一众护军牢牢围着, 有不少戴着白帽穿着白衣要进去的书生都被拦了。   “还好朝廷的人守着, 要不然……”凌烛看着那些和护军们争执的面红耳赤书生,目露嘲讽。   不料当中有个人似乎认出了他来, 一脸欣喜地快步朝他们走来。   “凌兄,你也在!”那人十分高兴,又对姜遗光道, “这位是?”   姜遗光看向凌烛, 示意自己不想说话。   凌烛草草道:“我的一位好友。”他不耐烦和蠢货虚与委蛇,直接反问, “你有何事?”   那人听出凌烛不高兴,追问道:“你也是来探望贺兄的吧?只可惜这些守卫实在太可恶,不论怎么说都不放人进去。”   凌烛冷冷道:“放你们进去干什么?打扰他养伤吗?还是要把他拖出来给你们脸上贴金?”   那人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白老先生的去世难不成你就没有半点……”他说着仿佛才突然想起来打量凌烛,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机密似的,指着凌烛叫道,“你甚至都不会白老先生服丧!亏你平日还说喜爱白老先生的文章……”   凌烛却再没理他,带着姜遗光挤过人群径直来到守卫前,没等守卫不耐烦驱赶便拿出一枚令牌来。守卫见着凌烛已是熟悉,但仍旧验过了令牌才抬手放他们过去。   那人在人群外傻眼了,顶着其他人的眼神缩着脖子溜走。   二人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却又不像是在煎药,这苦味跟浸透了砖石木板似的,从四面八方渗出来。领他们进门的小厮客气行礼,道二位贵客先在茶厅略等等,他进去通报一声。   姜遗光就和凌烛在茶厅里坐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你又会客客气气和那个人说话,再想办法把他骗走。”姜遗光道。   凌烛讶然:“为什么这么说?”   姜遗光道:“不正像你以前吗?你以前可是谁都不得罪。”他模仿凌烛以前的口吻,“实不相瞒,在下家中有急事,今日不过是路过,改日若有机会必定……”   话没说完便被恼羞成怒的凌烛捂住嘴:“行了行了别说了。”   “怪不得都说你记仇……”姜遗光识相闭嘴后,他也收手坐回去,嘟囔道。   他才刚说完姜遗光行事作风和缓许多不像本人,转头就被他小小报复回来,真是一点都不吃亏。   正这时,刚才引路的小厮跑回来说贺公子醒着,请他们过去。   进了正厅,贺道元坐在素舆上被下人推着到桌边,他看上去瘦了许多,精神还好,膝盖上搭了一条薄毯,遮住双腿。   “凌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贺理笑着亲自倒了两杯茶,推放在桌上,目光移在姜遗光身上,“这位小兄弟有些眼熟,不知如何称呼?”   姜遗光权当自己是哑巴,凌烛介绍过后,二人坐下。凌烛才说起近日京中一事,顺便调侃:“现在堵在你门口的人又多了,我差点进不来。”   贺理笑道:“还不是进来了?早知道该让门口的人把你也赶出去。”   凌烛大张旗鼓进门来,一定有不少有心人注意到他。到时那些人从他这里撬不开,不就去找凌烛使劲了吗?   凌烛道:“得了,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他们找事。”他再次提起姜遗光,“今日我也不是专门来找你,也是为了我这位好友。”   贺理这才更加仔细地看着姜遗光,后者任他打量。   贺理刚才说眼熟不是客套,他的确似乎见过对方似的,只是没想起来。   “我有一件事想问,可否请凌兄回避?。”姜遗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凌烛一顿,显然没想到姜遗光也要把自己支走,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对方是要把自己摘出去,连忙起身道别。   这下,贺道元原来心里的疑惑就更大几分,更是生出些不安来。   凌烛走时贴心地关上了门,不过他没走远,就在门外不远处,如果里面人声音大些还能清楚地传入耳中。   里面,姜遗光果然直接问了:“贺兄听说过先帝在位时,也就是圣德年间的一位官员吗?他大名叫做贺韫。”   贺道元没料到这人上来就问出这样一番话,而听到贺韫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失手打翻了手边茶盏,很快又恢复过来,一脸平静。   “抱歉,我失态了。”贺道元微微一笑,“这个名字我的确听家中长辈说过,据说当年卷入一场舞弊案中,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这位小兄台不知为什么突然问起他来?”   姜遗光道:“是吗?我以为你是他的族人。”   贺道元强笑道:“不过凑巧同姓罢了,天下姓贺的那么多……”   “姓贺的不多,来自同个地方的更少。”姜遗光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放心好了,我问你的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刚才他们进正厅的时候就把近卫和那个小厮都打晕了,放在隔间。就算他们猜到自己等人可能说了些什么,那又怎样呢?   “你说看见我觉得眼熟,那你对这些名字耳熟吗?”姜遗光盯着贺道元。   “谢丹轩、姜怀尧、宋钰……李文泰、孟轩然……”   后两个,是姜遗光通过姬钺查到的当年同样卷入科举舞弊案的官员。   每说一个名字,贺道元的手背就绷紧一分。   最后一个——“南含章。”   南含章,即是教导他的南夫子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贺道元声音干涩,“这些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怀尧和宋钰是我父母的大名,南含章是我夫子,替我开蒙,就像你一直想替贺韫洗刷罪名一样,我也想查出他们的死因。”姜遗光道。   “按理说,舞弊案会让三代以内不得科考,偏偏你还能以贺家人身份进京赶考。”   “南夫子卷入舞弊案,却改流放为监禁,还好好地在柳平城待了下来……”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   贺道元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随后又慢慢扬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的这些人我也从来没听过,至于我为什么能参加科举,自然是因为家世清白,在下又侥幸有几分才学……”   “说谎。”姜遗光道。   “我能来这里问出你这些问题,想来那位不会不知道。否则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你,不是吗?”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本书,放在桌上:“这是夫子留给我的一本书,你要看看吗?”   这是他从南夫子的棺材里取出来的书,一直被他随身藏着。 第366章   姜遗光手边放着一本旧书,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贺道元,即便方才说出那么多惊人之语,他也平静得好像不过说了句今日天气不错这样的客套话。   反而贺道元……他注视着那册书的目光再也隐藏不住,那是混合着恐惧、担忧、后怕, 却又被某种巨大期待裹挟着不得不逼着自己往前走的紧迫。   姜遗光更确定, 他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夫子留给他的书……这话当然是假的。   他从夫子墓中取出的那本书早就藏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这一本不过是他凭着记忆仿造出来的, 就连字迹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以及……京城中的流言,是他散布的。   当然,他也没做什么, 他只是在发觉京中态势隐隐动乱时,通过赵瑛试探了朝阳公主那边口风。   而后,他通过姬钺的人手和与凌烛交谈中,知道了京中目前哪些书生最为激进且很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他乔装打扮后,装作同样入京的学子出现在那几人面前, 三言两语就挑拨他们动了心。   这件事中最想出头的不是那些去年恩科中考中的书生,相反,名落孙山者才希望找其他方法替自己扬名。只要能和白大儒、和陛下扯上一丁点关系,他们都能立刻青史留名。即便不在京中, 这笔履历回到家乡也能说上数年, 这让他们怎么不动心?   为了名……这些人可以不顾一切。   况且,他也不过是在和那些人交谈时提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恐怕就算现在让那些人回想, 他们为了名,也只会拼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如果按照普通入镜人的方法,他恐怕也要再等好几年、再渡过数重死劫才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皇室人眼中。   如果不制造出契机, 他也不能有这样的理由来探望贺道元。   贺道元跟被定身了一样坐在那里不动, 姜遗光就自己翻开了书,像闲聊一样轻声和他说起话来。   “在我很小的时候, 夫子就去世了,他和我提过贺韫……”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卷入舞弊案中,我很相信以夫子的才华和傲骨,他根本不屑做这些事,但世上最让人害怕的罪就是牵连和莫须有。”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夫子恨着他。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无可奈何和执念……”   贺道元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遗光把书推过去,扬扬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贺道元迟疑许久,咬咬牙,还是拿起了书。   书中内容,和他从族中得知的又有些不同,可就像一只花瓶的两面,一幅画的正反那般,看过后,许多疑惑之处慢慢都在脑海中穿成了线,隐约拼凑出模糊的当年真相。   “其实……我也不清楚他是我什么人,可能是我大伯,或是祖父,或者舅舅……”   他从小没有父母,是个早慧大孩子,从小他就觉得自己家中和别人比起来有些奇怪。等他懂事后,自小喊娘长大的女人就告诉他,自己不是他亲娘,他的亲爹也不是出远门了,他们都死了,只有自己努力读书上进,才能让贺家重新光耀门楣。   那个女人自称是贺家婢女,在外都让人称呼她贺夫人,可现在回想起来,哪家的婢女能有她那样的气度?只不过她不说,贺道元就不打听,不想伤她的心。   当年不光是科举舞弊,也不光是徽省水灾……   当初太子(也就是如今陛下)一系的东宫官赴徽省协同管理水患赈灾一事,不知为什么东宫官都死了,只剩贺韫一个还染上了时疫。他被一个小官的女儿救下悉心照顾,那小官的女儿送出一盘棋,才酿成后来那桩受贿舞弊案。   但更深一层真相却比揭露出的更神秘诡异。   太子一系的东宫官在洪水来临之时仓皇跑上了一座山头,在那座山上,他们碰见了一个小官,众人一起避难。   洪水,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又引发了山火,塌方……一片近乎末日的情形中,他们见到了此生都无法理解的狞厉可怖的场面。   那也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生前最后见到的画面。   只有贺韫一个人命大,活了下来,却也几如活尸一般濒临死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山顶。   那小官的女儿一直藏在山顶的宅子里没有离开,她什么也没看见,一无所知。所以她也活了下来。   贺韫只说那些人都被洪水冲走了,包括带他们上山的小官,小官的女儿哭了一场,看他病重,就没自己下山,而是留在山上照顾他。   当初对外传出贺韫因救命之恩求娶那小官的女儿,可只有熟知之人才知这并非真相。事发时贺韫不过弱冠之年,女子却已年过三十,早已嫁人,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贺韫怎么可能会求娶她为妻?   姜遗光问:“他在山上看见了什么?”   贺道元摇摇头:“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从那个被他称作娘的女人口中只能模糊探出一点,那不是人能够涉及的领域,对活人而言,那属于绝对的、真真正正的禁忌。   什么是绝对的禁忌?不能接触,不能目视,即便说出去也将遭受灭顶之灾,没有人能够阻止。   贺韫不能、也不敢对外吐露一个字。   “……但他兴许……还是对当时的太子说了。”   这也是贺道元无法理解的地方,既然说出去会害人,他又是太子的心腹忠臣,不该烂在肚子里吗?他就不怕说出去会害了太子吗?   虽然后来太子没事,还平平安安登基,但贺道元不论怎么推算都想不明白当初贺韫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知太子。   姜遗光却明白。   贺道元疑惑也是因为他不知山海镜的存在。当时太子身边一定有入镜人随同,贺韫能把这个秘密留下来,却绝不会把山海镜一事透露出去。   “照你所说,当年贺大人身死,不是因为舞弊案,而是因为他在徽省赈灾时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姜遗光沉吟片刻,“是哪座山?”   贺道元十分干脆:“不知道,我上京赶考时特地经过,一路问哪里曾发过洪水塌过山头,可仅凭我自己很难问出来。”   一条淮河穿徽省,徽地本就频发洪水,人的记性本就是模糊的,一件事发生在十年前和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人很难分清。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经历过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他一无所获。   他当时想只要自己中举,就想办法外放调到徽省,到时就可查过往卷宗及地方志。但就在他距离山顶只有一步之遥时,却被命运毫不留情地砸落下来。   至于姜怀尧和宋钰的名字……他隐约听说过。   和白家有关。   对,就是和白慎远有关,当世大儒所在的白家。   具体有什么关系他却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当年错综复杂的隐秘关系延续至今,姜怀尧和宋钰的儿子找到了他,真不知该说是冥冥中注定还是巧合。   听到这儿,姜遗光亦有种似乎被人安排了一切的预感。   姜怀尧和宋钰的相识可能是被安排的,生下他可能也是计划好的。   南夫子受人所托收他为徒……   那老姜头呢?他的祖父……恐怕也是因为某种原因收养他吧?   柳平城离京城近,小富人家不少,虽然自己当时有一些克亲名声,可也不过三四岁大,又没病没残,很多没有儿子的人家会很乐意收养。   为什么……偏偏是老姜头这样一个无亲无故没有任何拖累的人收养他?他是衙门里的仵作,干着世人眼里的晦气活儿,又为什么会找到南夫子请求收他为徒?   “总之,今天的事你不用担心,恐怕我来这里也是那个人算好的。有人问你,你该怎么答就怎么答。”姜遗光道。   贺道元是聪明人,他相信对方知道怎么说。   幕后的那个人看似在阻止他,却又没真正阻止。否则他为什么不直接遣送贺道元回江西老家或者干脆让人病逝?这样一来自己想找也找不到,线索就彻底断了。   “这本书你要留着也行,你如果不要,就把它烧了。”姜遗光继续道,“我会去查当初徽省一事,若有消息,我会再来找你。”   贺道元愿意告诉他,就是想让姜遗光去查。他还有点惧怕,问:“你不怕那里的忌讳吗?”   姜遗光看他一眼,像个正常人一样微微笑起来:“我当然怕,可要是因为怕就不去做,我到死都会被蒙在鼓里。”   没有什么比无知更可怕了。姜遗光宁愿清楚地知道一切后死去,也不想自己一直受人摆布,蒙昧无知地活着。   他不愿一直做一枚棋子。   “好,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会让点墨去找你。”点墨是贺道元的书童,算是信得过的自家人。“你有消息也可让他代传。”   两人说话很快,又低又轻。凌烛在外面竖着耳朵听也只听到徽省、水灾等字眼,等了约莫两刻钟,里面门打开了,若无其事的姜遗光请他再进去。   姜遗光自己则是出去把那几个被自己打晕的人晃醒了。   他十分坦然,一副我就是怕你们偷听所以打晕你们的样子,反而让那些人揉着脖子指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又坦然地回去了,门也敞开着,俨然一副“我们已经把重要事说完了接下来聊闲天随便你们偷听”的模样,令那几人气结。   白家……徽省……   姜遗光心道,看来,得先去白家一趟。   听说白慎远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膝下又有一大堆孙子孙女,有几个成婚早,所以已经连重孙都有了。除了白慎远自己,他弟弟白冠文同样有一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   儿孙辈未必清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 第367章   姜遗光又回到了自己买下的那间小院。   近卫们都十分头疼, 因为一旦他回去,就意味着他又要避着近卫们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而且最近姜遗光越来越大胆了,明目张胆的将跟着的人打晕,摆明了就是我想做些什么事但我不告诉你们。   偏偏他虽然年轻, 习武也没多久, 可武学天赋却极佳, 以至于那些近卫根本敌不过他。   “今晚大家小心点,不能让他跑了。”负责看守他的近卫和另外六人说道。   原本姜遗光搬到这个小院后,看守他的人就从五个减成了三个, 可上回他去找贺道元时明目张胆把人全打晕了,于是三个人又变成了七个。   就这样,几个人还是如临大敌,入镜人实在麻烦,轻不得重不得, 姜遗光武功极好,轻易几个人拿不下他,可如果动真格,要是把人惹火了他放出一两个厉鬼来……   近卫们十分头疼。   眼看着小院里的灯暗下去, 几人各自握紧刀暗暗警惕, 全都盯紧了黑黢黢的小巷尽头,看着看着, 忽然那几人头皮一麻。   一道幽白的影子从院里若隐若现地飘出来。   他竟然真的放出了鬼怪?!   尚未想明白,其中几个便后脖子一疼,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了下去, 被人轻轻扶住, 悄无声息搁在一旁。   一身皂色的姜遗光站在原地,清点过后, 像一条幽暗的影子悄无声息穿回小院中,将方才架在竹架上的一条白色薄纱收了起来。   白色薄纱轻柔,上面还罩了半条黑纱,极轻,像一只风筝,夜里看过去却和白衣女鬼无异。   他在屋里把东西收好后,特地没有关门窗,轻巧的竹架子搭着轻纱通过一条丝线拉过蜡烛穿过窗边一直挂在院门口的门把上。   这间院子是他特地挑的,小巷七拐八弯,又在巷子最尽头,他们要监视只能躲在两侧高围墙上。院里一草一木都是他布置的,他先一步从厨房的窗户里翻出来躲在草圃里,再将丝线一抽,那根线就会打翻蜡烛,机关撬动,罩在架子上的纱会像风筝一样被扯出来一路飘到门边,而后在门边飘荡。   趁这时机,他溜出来了。   黑白两色纱布被妥帖地放好,昏迷的人一个个全部拖进院子里,院门合上。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天刚蒙蒙亮,不知哪里来的鸡鸣让其中一个人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地上五个兄弟整整齐齐躺成一排,再冲进屋里一看,人早就跑没影了,气得他挨个上脚踹醒。   “怎么回事?一个都没防住?”那人说着突然哎一声,不对啊还有一个,他跟上去了还是……   姜遗光就是在这时候推开门进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天刚蒙蒙亮,他站在院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院子里的六个人,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打声招呼:“诸位,早啊。”   最先醒来的那个面皮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干巴巴回以一句问候,就听姜遗光阴阳怪气继续说:“我是个人,总有些隐秘事不想让你们知道,何必盯这么紧?大家各退一步,也省得我花心思打晕你们不是?现在还好,要是冬日在院子里躺上一晚还不得冻死?”   几人脸色齐变,领头的比个手势,唰唰唰几下消失了。   姜遗光这才进屋,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那人带他们离开后退到了半里地外的一间小院里,一直不见的第七人才终于出现。   第七人隶属子神卫,功夫不怎么样,但一身轻功和隐匿功夫出神入化。昨晚姜遗光把六人都找齐了,他一直藏在树上一声不吭,等姜遗光走了才悄悄跟上去,万幸的是没有被发现。   他去哪儿了?这是几人最关心的问题。   跟上去的人面色也有点古怪,迟疑道:“他似乎是……幽会去了?”   他确定姜遗光没发现自己,所以亲眼看见对方先溜进一家客栈,他在那间客栈包了一间上房半年,随时可以进去。之后姜遗光就换了一身相当显眼的衣服出来,腰系环佩头戴玉冠,手里还多了个小包裹。他样貌本就出众,一打扮更是如翩翩公子一般。   然后……他就去找赵瑛了。   赵瑛不会武功,又十分安分,跟着她的近卫便不那么警惕,夜里无人守卫。姜遗光放了些迷药,他们就会安安稳稳睡到天大亮,什么也不知道。   孤男寡女,两人说了半晚上的话,声音很低,那人不敢太接近,生怕又被发现,但他能确定,姜遗光没有离开,直到天快亮了,姜遗光才从赵瑛房间里出来。   跟踪那人也是知道赵瑛的,他们都清楚赵瑛和姜遗光的关系。现在……两人竟然有了私情?   “我也不确定,所以在他走后进了那间客房,房里果然有不少女子事物。”   屋里,姜遗光正在把竹蔑架子拆了,拆拆装装,又变成了一个笔筒。   赵瑛不过是个幌子,他昨晚特地放跑一个近卫让他跟着自己,到赵瑛住处后就在她那儿把衣服又换了,外衣罩在一个临时做好的木头架子上,看起来就像个人。   赵瑛自己和那个木头人说了半晚上话,等他回来后,东西拆了衣服穿回去,天微亮,再装作睡醒了,匆匆折返回来。   这些近卫就算要怀疑也不知怀疑什么,他们会从赵瑛那儿下手,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南夫子和自己的关系他们早就清楚,就算他和赵瑛断绝关系,在这些人眼里恐怕也是欲盖弥彰,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坐实了——但若是大大方方说这些人肯定也不信,他们宁愿相信自己辛苦打探来的消息。   只不过赵瑛也不能经常用……多了还是要被怀疑,所幸他在白家的布置很简单,只需几日就好。   第二日,赵瑛顶着眼下青黑起床。   她装出一副看上去若无其事又好像隐瞒了什么的样子,先自己看看书,而后又上街转转,很快就回来说自己累了要补眠。   第二天夜里,姜遗光故技重施又来了。   赵瑛忍不住和他抱怨:“你在白家放的东西真的能行吗?你确定他们会找上你?”   姜遗光:“或许可以,试试吧。要是没用,我把山海镜放过去。”   第一晚,他先是打探白家地形,又在白家房梁隐秘位置放了几个木哨,时间紧急,又要避人耳目,所以做的不多。   这种木哨一旦被风吹过,就会发出又轻又尖的哨响,若是几只放在狭小空间内,夜里风吹,便能发出类似鬼哭的回响。   他夜里放过去,快走时再收回来,白家人就算去找也找不到。   这木哨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某份入镜人的卷宗,卷宗里说一处鬼宅就是这么来的,木匠做房梁时动了手脚,一有风吹便如哀戚鬼哭。   白家若现鬼魂,近卫们必然要找入镜人。到时不论是他,或姬钺和凌烛,他们身边都有人追随,总能把他安排进去。   赵瑛古怪道:“你还真不把白家人的命当一回事。”   她转而又道:“该到什么时候?今天又多了几批人盯着我,还一直打探我和你的关系,要是再来十天半个月的,我可受不了了。”   “不然……你换成那位凌公子?他也住在园子里,还更方便些。”   姜遗光还真的思考了一下,旋即摇摇头:“不行,其一,我突然有龙阳之好,近卫肯定不信。其次,凌惜明此人守不住秘密,他嘴上答应,但只要有人出的价够高,他就会把秘密卖了。”   赵瑛听得头疼,眼看外面鸡都叫响了,连忙赶人。   姜遗光再度明目张胆地回了小院,这回他同样没什么表情,唇角却微微扬起,看起来就像遇到了什么好事。   做戏做全套,赵瑛那头同样没落下,早早起来后时不时对着花啊草啊发呆,或是面上含笑,又极力忍住不要让人发现似的。   她心里却觉得荒唐又恐怖,还有几分隐约的快意。   姜遗光以前没这么可怕,他要什么都是尽力谈条件。不像现在,他想要什么,不再明面上去争抢,而是先搅局,让所有人都陷入困境后再施以援手,到时,那些人还要反过来感谢他。   京城里沸沸扬扬的流言,太子和朝阳公主明争暗斗,白家的鬼祸……看起来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下手却也丝毫不留情,完全不在乎那些被卷进来的人。   想到这儿赵瑛自嘲一笑,也是,他需要在乎什么呢?上头大人物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时,也没在乎过他们的死活啊。   她现在才想明白,天底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利用别人的,一种是被人利用的,就像狼和羊,狼在更凶猛的狼面前,也只是被利用的羊。   狼吃羊之前,还会在乎羊痛不痛吗?   姜遗光只是……不愿意再当棋子罢了。她也不愿意,她现在甘心做一把刀,也不过是为了将来同样变成狼。   姜遗光发现这回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少了,大多都调了回去,只有这两天都“没跟丢”的那人仍旧守在暗处,可能他们觉得这近卫的功夫不错,没被自己发现吧。   白家人近日实在受不了了。   那些书生好不容易退了,夜里却又不安生,轻风一吹,便有呜呜咽咽的鬼泣声在宅子里飘荡。   白家住的是御赐的宅子,听说也有一百来年了……以前从来没有过,也就是白慎远去世后才……   白家人都在怀疑是不是最近乱事太多,扰了父亲/祖父的亡魂?但京里寺庙不剩几个,他们顾及着陛下,也只敢请两三个僧人来家中念经,现在出事了都不知道怎么做法事才好。   白家上下都开始抄经。   白慎远的长子今年也五十多,头发都白了,跪在灵堂前烧纸,身后一串儿孙辈披麻戴孝,恭敬磕头,个个憔悴又苍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看着处处素白的灵,目光堂皆带上了惧色。   他夫人这些晚上被吓得不轻,一直睡不好要喝安神药。他自诩身正不惧鬼神,却也对那些怪声隐隐有些恐惧。   最近守夜的小厮们还都说在府里看见了鬼影,白色的,头发披得老长,跟影子似的一飘忽就不见了,吓得看见的小厮当晚就起了烧整个人说胡话,到现在都没好。   “爹……如果真是您老回家,就别再折腾我们了……”   白慎远的长子将自己抄的经一张张放进火盆里,看它化成灰,灰烬打着卷儿往上飘。   远处似乎又传来了呜呜咽咽的鬼哭。   常清园里,凌烛在和姜遗光商量。   他也快满十重劫了,这回听说近卫在找入镜人去白家,他不能去,但姜遗光却对白家十分关注。他想着要是姜遗光愿意,他就让去白家的入镜人多留意些,也算卖个人情。 第368章   即便是白慎远的长子, 也是不知道山海镜一事的。   但白家闹鬼一说很快传了出去,京中有流言,说白家人在四处寻找高人法师,因为陛下大张旗鼓灭佛灭道之举, 白家人不敢太张扬, 只能私下偷偷寻访。   但既然是偷偷寻访, 又怎么会传得到处都是?   肯定是有人搞鬼!   凌烛和姜遗光说起这件事时还带了点试探,他知道姜遗光想查白家,结果白家就出事了, 说不是他做的他都不信。   姜遗光随他怀疑,反正他们没证据,更何况自己曾被冤枉的次数太多了,现在他们要怀疑自己还要掂量掂量。   凌烛怀疑归怀疑,也没打算做什么, 他敬重那位白大儒,可对他来说,白大儒就像是传说中的人物可望而不可即,而且人已经去世了, 为一个死去的人得罪姜遗光不划算。   当然, 如果姜遗光做的太过分,他也是会拦一拦的。   “陛下没回京, 只让朝阳公主扶棺,张降言那几个拿不准主意,这是个机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入镜人之间也有派系一分, 不过上头有人压着, 不那么明显,但也不会真的就所有入镜人团结一心了。许多渡劫次数少的, 会想办法去依附次数多的,大家一起抱团遇事一块儿商量,看到卷宗一起讨论,下回活下来的可能性才大些。   凌烛就是其中一员,他交友广阔,上至皇亲贵族下至三教九流都想办法结交,入镜人中也拉拢不少,虽说不可能变成属下,但平日说说话传个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他所说的张降言就是属于另一派系的领头人物,凌烛轻易不说人坏话,只道他是江湖中人,性子豪爽,就是和他有些合不来。   入镜人也不是近卫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尤其是入镜次数多的入镜人,脾气渐渐扭曲,近卫也不能让入镜人去哪处收鬼对方就乖乖去,总体来说还是靠利诱,愿意去最好,实在不肯去的就想办法换个人。   像这回白家闹鬼,以张降言、孟墨娘为首的那几人他们拿不定主意,或许就会让依附在他们身边的人自己决定,他们不掺合。   姜遗光要是想去,凌烛可以想办法把他们那边的人筛掉一个把他换上去。   姜遗光却道不急,等过阵子再看看。   目的达成了,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往赵瑛那儿跑了两趟,之后才渐渐去的少,后面更是光明正大地白天就过去。   赵瑛近来也被带歪了似的,一改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作风,时时出门去,和姜遗光不是约在这条河边就是去那家茶馆。   当然,他们谈的事儿和风花雪月一点不沾边。   赵瑛把她娘留下绣在嫁衣里丝绢上的消息原模原样写了下来,入京后结识的、从近卫那儿打听到的事都和姜遗光说了。后者也把他这边收到的消息告诉赵瑛,两人一起合计。   还真让他们摸索出一点事来。   再过几日就是清明,白家人想趁着清明,早早地将人下葬了。   原本该停灵三十六日,可白家出了这么一桩事,再加上京中流言,再拖下去就该传出“白家拖着不让人下葬就是为了等陛下回来”的流言了。   时机特殊,只能委屈一阵子,再说清明本就要扫墓祭祖,那一日下葬是吉日,也算是补偿两分。   托这夜里闹鬼的福,白家人个个面容憔悴,吃不好睡不好,好在头七过了以后闹鬼的声儿渐渐就没了,想来白老爷子的魂魄去投胎了吧?   他们不知道近卫塞了一个入镜人在白家招揽的高人中,那入镜人在白家转两圈,收了一个鬼就出来了。   倒让怀疑的凌烛更不解,真不是他搞鬼?   近卫那边也不敢提,姜遗光近来脾气越来越怪,要是冤枉了人,他一怒之下不知道会做什么。好在白家那边就是鬼哭了几日,什么也没有,在白家外头打听的近卫们心想,果然没什么事吧?   清明前一日,夜里就落了雨。绵软如丝的细雨一直从晚飘到早,整座京城都陷入了犹如江南烟雨的朦胧之中。   朝阳公主早就在公主府备好了车驾,白家人也准备好了,算过了时辰,天还没亮,白家人就动身了。   仆从力士们把棺材小心地运到车上,家里男男女女都披麻戴孝,满身素白,等鞭炮响起,棺材出门,跟在后头的白家人不知谁第一个哭嚎出第一声,紧接着每个人都开始掉眼泪。凌晨夜幕下刺目的一群白衣人呜呜咽咽啼哭哀戚,唢呐声传出半里地。   身为孝子贤孙,他们当然要哭,最好要从京城到柳平城都一路哭回去,这样才叫孝顺。   朝阳公主的车驾早就在城门口等着了,她身为公主,又持着令牌,早就让人开城门又一路静街,方便白家人过来。   京城到柳平城明面上不远,但因为需要绕过一座山,这条路就变得长了起来。他们最好今天就能到柳平城,正好明日下葬。   太子也来了,他还带上了一直依附着朝阳的三公主。二人亲自送朝阳公主和白家的送葬队伍出城,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也只是替白大儒祭了三杯水酒,再嘱托朝阳公主一路小心。   长长的队伍从城门口一路南下,队伍当中有人回头看,还能看见城楼上招展的杏黄旗子,逆着光,太阳从城楼后慢慢出来,将旗子下的那人映照得光芒万丈。   那人眯了眯眼睛,眼里还挂着泪,又沾上灰尘,倒让他看不清那个影子是谁了。   姜遗光不在队伍中,他早就回柳平城了。   清明时节,大家都要回乡祭祖,他当然也要。近卫们总不能这都拦着。   而且他也打听过,白家人要在清明当日下葬,又有公主相送,到时候城门口一定戒严了不让人进出,所以他才提前三日早早回来。   赵瑛和赵阔都在队伍中。   她巴上了朝阳公主,赵阔有点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比起男人,朝阳公主显然更爱女子近身,他的容貌又比不上公主府里伺候的那些男子,朝阳公主当然不会多看他。赵阔眼见着不可能把赵瑛挤下去,想通以后也巴结起她来,希望通过赵瑛搭上凌烛那边。   “听说你也是柳平城的,这下正好回乡了。”赵阔跟在人群中乐呵呵对赵瑛道。   赵瑛嗯一声,心乱如麻,面上还带笑没让人看出来。没一会儿那边就有人来传话,说公主请她过去。   赵瑛连忙整理衣裳头发,对镜看看并无不妥后就跳下车,再快跑追上去登上公主鸾驾。   朝阳把人叫来也没别的事,她只是想起了容楚岚。   容楚岚认了个干妹妹,也来了京城。听说姜遗光和她有点联系,赵瑛又和姜遗光是老相识,朝阳本想问问,又觉得没必要,便等人来了以后陪自己说说话。   今日行程还算顺利,早就有人提早去探过路,据说原来在柳平城外的驿站废弃了,还闹鬼,虽然事发后就有人来收过鬼,但难保不会再有,也早早让人来探过。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好是回乡的姜遗光。   姜遗光一是回乡而是探路,拿了一大笔钱也不能风光回去。他在柳平城就是个死人,只能隐姓埋名,戴着斗笠遮挡容貌,远远看着一片废弃的宅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曾经住的屋子当初没人敢要,后来房契挂在近卫手里一直没卖出去,也没找人来修,一年过去,本就陈旧的屋子更是破败不堪,满是蛛网,周边邻居全都搬走了,放眼望去,荒凉寥落如鬼宅也似。   “公子?”跟来的近卫小声问他。   姜遗光回过神来:“走吧。”   纸钱、纸扎人、金银元宝等各色事物都备好了,马车里装的满满当当,先是去父母墓前,再是老姜头,再又是南夫子和赵夫人,他们夫妻二人合葬在一处,两块墓碑并排放在一起,坟前还有两盏积了雨水已经脏污了的茶杯。   到南夫子墓前时,既是巧合也是不巧,山那头传来热热闹闹高亢刺耳的唢呐声,爆竹噼里啪啦放得震天响。   白慎远家中祖坟就隔了一座山头,从这边登高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能瞧见那边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时辰到,放鞭炮驱邪祟污秽,设祭坛摆上酒水点心果子敬天地鬼神,再敬逝者,又找个平地就地搭建了台子戏子上去唱戏,那绵长的戏腔远远的传来,哀戚婉转。   不知是谁家也上坟看到了这一幕,惊叹不已,下葬也有这么大排场,要是他也有这么大家业,便是立刻死了也甘愿。   姜遗光只远远地看着那条队伍,目光晦暗不明。近卫怕他一时冲动又想干点坏事。连忙劝他走:“下雨呢,早点回去休息不是更好?”   姜遗光不说话,还在看着。   他很想知道,白家什么时候乱起来。   他在白家做的手脚当然不是放几枚木哨那么简单,后来收手也不完全是为了打消那些人对自己的怀疑。   原来收走的一个大头娃娃的面罩还在他手里。他把那个面罩……套在了白家某个人头上,亲眼看着面罩在眼前如水融化一般消失了,露出那个人熟睡的面孔。   他告诉赵瑛路上要避开这人,尽量不要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队伍里一共两个入镜人,赵瑛自然也会看着另一个,让他不要接近白家人,不要提前把鬼怪收走。   等所有人都到了柳平城,一片坟地中,又有三个入镜人聚在一起……如果这时出事,他们根本来不及向京城求援。 第369章   荒凉寥落的一片郊山, 热热闹闹响起戏乐声,水袖翩飞,孝子孝孙们于祭坛边齐齐大哭,族老与法师主持丧仪, 边上请来的十几个和尚敲木鱼念经。   工匠们找好位置, 叮叮当当开工, 铲子铁锹使得高,泥土飞溅,热火朝天一般。   不仅没有驱散一丁点凄冷, 反而看着更诡异。   自有护军提前静道,让周边看热闹的都走开,姜遗光若不是身边跟着近卫,他又隔得远,也不能待在原地。   越是赶人走, 那些人越好奇。   附近来上香的那些人都隔了一两个山头探头看热闹,后来不知为什么,越看越心里发毛,风一吹细雨一飘, 冷意便从外浸到底, 再顾不得看,赶忙提着篮子慌慌张张就跑了。   这下, 漫山遍野除了枯树荒草,就只剩下一群披麻戴孝的白衣人。   他们还在无知无觉地哭送亡者,人和草木都如鬼影, 鬼魅飘摇。   噼里啪啦鞭炮声和刺耳唢呐吵得震天响, 越是响亮越是寂寥。荒山野岭,寂寂密密, 窃窃低吟,极致的热闹更托得细雨冷意让人马上要冻死。   跟着姜遗光的近卫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下意识握紧刀贴近入镜人几步,冷汗涔涔:“……该不会出事吧?”   姜遗光摇摇头:“难说,这里的坟多着呢。白家又本来就出过闹鬼的传闻。”   这下姜遗光也不能走了,近卫道:“既然如此,还要请你留下。”   姜遗光斜睨:“我本就没想走。”   墓地早就选好了,也修的差不多,今天只需下葬。   陛下曾许给白家恩典,要替白大儒以一等公礼修墓,白大儒推拒不肯。看如今情形,应当还是特地从简了,只修一进两院,应有陈设事物也不摆,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会以为埋在此处的不过一普通小官人家。   但……那口棺材不一样。   陛下特许,允白先生用一百年金丝楠木棺。   公主从杏黄色鸾凤主轮车上下来,赵瑛紧跟其后,一众护军护卫,她抬手让军队停下,身边跟着几个随从,穿过白家一众人,来到棺材边。白茫茫荒凄凄一片,唯有她那身杏黄衣裳刺目明亮。   她亲自送棺材到墓坑边,此时乐声、诵经、一众叮当声都静下来,她端着一杯水酒说着什么,说完后,白家人涕泪齐下,齐齐叩拜,再谢陛下和公主恩德。   赵瑛跟在公主身边,目睹那些人叩拜,心里升起一股怪异又兴奋的冲动。她再次看了一眼人群中跪拜的某个人,目光微顿。   姜遗光说的那个人,白老先生第三子的庶四子,刚至弱冠。白家管教子弟极严,每个公子哥儿身边都不许放年轻丫头,只能有书童和婆子。他在白家不大受重视,身边跟着的人少,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劲。   看过去的一瞬间,那个人似有所感,跪拜着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上。   那个人咧开嘴,缓缓露出一个笑。   赵瑛瞬间头皮发麻,猛地移开眼睛。   那个人……她,她背着光也看清了,他脸上涂得很白很白,两边脸上却涂了一块圆圆的腮红,他甚至梳着童儿鬓,看上去就像个喜庆的童子。   其他人竟也没发现,让他好好地混在了人群中。   公主带着她慢慢走近了……   赵瑛心如擂鼓,借着公主正和白慎远长子交谈的时机往自己爹娘坟头方向望去。   按照约定,姜遗光会在那里。   可是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只能看到漫山遍野开始吐新芽的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   公主又带人走近了……她不得不跟上。   她心跳得很快很快,嘴里发干,手掌心渗出汗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的声音。   ……会发生什么?   公主……公主不能死,这件事……公主没受伤才好,公主如果有一丁点损伤,他们在场的人都跑不掉……这个东西,它会做什么?   赵瑛还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在看着自己,一刻也没停歇。   白家的几房都带着孩子上前来拜见了……   那人是庶子,身份不高,它不会到近前来的。赵瑛不断安慰自己,呼吸渐渐急促。   可恨的是赵阔什么也没发现,他跟在公主后面,沉浸在狐假虎威的快感之中飘飘然还没回神,自己冲他使眼色也没发现。   那厢,姜遗光已经在往山下走了。   从山上看隔得距离不远,可真正在山里待过的才知道什么叫望山跑死马,这山上也没有路,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棘草。他们一路疾行往山下飞奔也过了小一刻钟才到山脚,再往前去,还没踏入白家山头地域就被护军们拦住了。   “前面在办事,你们要做什么明日再来。”护军们还算客气。   跟在身边的近卫拿了不知什么令牌把人拉到一边说话,那护军打量几人后,拿着令牌往里去,不一会儿一个统领打扮的人出来,令牌到了他手里。   这些就不归姜遗光管了,他只消等着。   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惊叫,分不清男女,惊叫声戛然而止。   护军顿时骚动起来,所有人齐齐握上腰间刀把,竖着耳朵听动静,就像一只只听见猎物动静的猛兽——这些都是真见过血的兵。   统领顾不上他们,让人看好这三人后奔马而去。   其他人不敢乱跑乱走,军令严苛,一到这种时候胡乱走动,格杀勿论。   有几个人奉统领命带他们走了,姜遗光就在临时扎的帐子里等着,跟在身边的几个近卫也有点慌乱,他们还能听到营帐外响起士兵们的议论声。   那些人都在讨论前面出了什么事,可没有军令谁都不敢乱跑,不能多打听。很快又有人跑来传令了,让他们连议论也不许,统统管住嘴,被发现了就是几十军棍伺候。   营帐里,一个近卫焦急地低声劝姜遗光:“我们不能一直在这儿,公主还在前面,一切以公主安危为先!”   姜遗光轻嘲道:“你没听见外面的传令吗?这个时候哪里敢乱跑?等有人传令了再说。”   近卫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答应,收鬼容易渡劫难,更何况前面公主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出事呢,要是现在强闯了成功救驾还好,若是无事,岂不是几人一起挨罚?   另外一个也是这么想的:“姜公子说的是,要真有什么事外边自然会有动静,等一等好了。”   他们所在的营帐帘子是卷起来的,方便透光,也便于外边经过的人随时往里看。但就在几人商议中,那帘子忽然直接掉了下来,就好像上面捆着的绳索被人突然解开似的,帐内顿时一片昏暗。   “怎么回事?!”那个最初提议的近卫跳起来就冲到门边,他想重新把帘子卷起,可他伸手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这,这门打不开啊!”那近卫惊道,“姜公子您来看看?”   他一直拽着门边的抽绳,原本绳子只要一拉,门帘就能卷起来。现在他狠命去拽却怎么也抽不起来。伸手去推,两只手仿佛触到一面冰冷的墙,根本推不开!   “你别拽了!”姜遗光叫他,“你再拽人就死了!”   营帐里突然一片黑,几人都没适应过来。姜遗光也是缓了一会儿才看见那近卫手里抓着根抽绳不要命似地扯,另一只手抽刀拼命挥砍门帘。   “你不想出去?”那人不听,还在拼命砍,“你快来和我一起,马上就能出去了!”   近卫知道这门肯定有古怪。   砍过去不像砍在布匹上,倒像是砍进了肉里。他这把刀杀过很多人,那种刀口没入骨肉,骨头碎裂、皮肉绽开的感觉十分熟悉。   就好像……他正在砍死堵住门的鬼魂一样,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痛快感。   “你的镜子快拿出来啊!!姜公子,如果出事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姜遗光就知道,他已经听不清自己说话了。   非入镜人,近鬼神者,非死即疯。   就着微光,他能看见身边两个人脸庞涨红发紫,眼睛瞪得很大,溢渗出血。脖子正中有一圈明显的凹陷下去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他们的脖子。可是不管他们怎么狠命去拽都什么也抓不住,姜遗光试着伸手碰了碰,那圈凹下去的痕迹上什么也没有。   没一会儿,他们就咽了气。   鬼不在这里。   是那个近卫,杀了另外两个近卫。   姜遗光慢慢靠近门边,这回他终于看清了。   那根抽绳的颜色,深红泛旧,又细又长,带点儿水光,还有点奇异的滑腻感。   他们进来时,门绳是这个颜色吗?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却不知怎么有点想不起来。他试探地伸手碰了碰,又用刀一划,血流喷溅,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绳子。   是一根舌头。   眼前近卫身影在黑暗中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姜遗光不得不吹亮随身带的火折子,一点微光亮起,叫他看清了眼前可怖诡异的场景。   近卫昂着头,嘴巴张得很大,他不断从自己嘴里往外拔舌头,而他的舌头也诡异得无止尽一般源源不断从嘴里抽出来,越抽越长,吊在门帘两边,绵软地垂下来。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舌头都抽出来了,又怎么还能说话?   姜遗光猛然想到这点,再顾不得等——他刚才离得远就是怕这人发疯胡乱砍到自己,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即抽出软剑一抖,绵软如丝的剑绷得笔直,找准时机就将他提刀手指剜了下来。   手指断了就再握不住刀,另一只手同理。近卫软倒在地,大张着嘴,舌头伸出很长很长,看上去怪异又恶心。   姜遗光顾不上他,伸手碰碰门帘,也是僵硬冰冷的,但摸着不像死人尸骨,倒像是……   一剑刺下去,却如刺入活人血肉一般,剑抽出,剑身带血。   门是走不通的,那就只有……   姜遗光从近卫身上搜出了令牌荷包等事物,全放在自己身上。他见过的尸体也多了,千奇百怪什么样都有,因而眼皮都没动一下,几人身上都摸索完以后,提着他们身上的长刀来到帐篷边。   刀尖对准帐篷底,忽地用力往下捅,斜斜撬入底边飞快绕帐一周。   躺在当中的三个人脖子边上崩溅出一溜鲜血!   姜遗光看也没看,帐篷不大,他沿着底飞快绕一圈把底边都剜了一道,才猛地飞身踢开。   就像砍柴时先砍了一圈痕后再劈断一样,帐篷应声倒地,地上三人头颅齐齐断开飞出去。   几如重见天日一般,一圈士兵愕然地看着正当中手持长剑身上带血的姜遗光,像个原本倒扣的碗的帐子现在完全翻了个底朝天,而地上……   ——地上躺着三具无头尸体,断口处还在飚血! 第370章   护军哗啦啦围过来, 为首一个看起来服色比别人特殊些的已经拿刀尖对准了姜遗光,沉声问:“怎么回事?”   姜遗光同样举了枚令牌。这是属于入镜人专用的牌子,十重以上的又是特制,不知什么质地的木头火烧不坏、水浸不侵, 外圈还镶了一圈暗色金边。在他举起这枚牌前已经有几十把弓箭对准了他, 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他却没有半点惧意。   “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前边出了什么事。”姜遗光上前两步把那块牌子放在地上,又往后退, 手腕一抖,沾在剑身上的血齐齐抖落干净,露出莹润的剑光,又轻飘飘缠回腰间。   “你拿着这块牌子去前面求见公主,她会明白怎么回事。”   他从头到尾表现得镇定, 又是和那几位大人来的。那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加上先前打马离开的统领一直未归,也没有消息传来,他就更怀疑了。   前面真出事了?这人是不是刺客?和他有没有关系?   其他人也跟剪了舌头似的面面相觑, 就等着他发话, 看是把这人迎走还是把他当场拿下。   那人又扫一眼地面,心里一突, 当即惊出一身白毛汗。   他本以为是眼前的年轻公子哥儿把刚才三位大人杀了,可、可要真是这样,三颗人头去哪儿了?帐篷都不在, 地上有什么东西看的清清楚楚, 根本没地方藏人头。   更何况他也是杀过敌剿过匪的,知道里头的门道。   那公子哥儿使的软剑看起来是把利器, 能杀人,但要想把人头直接剁下来那绝对不可能。他们平日剿匪使的大刀砍两个就要卷刃了,刽子手行刑的刀更厚更重,这样才不会卡在骨头里。他那把细细窄窄的剑怎么可能切得下来?   还是一次三个?   那几位大人一看也是有功夫的,外边巡逻的可是半点打斗动静都没听见啊。   还有这帐篷……   不对……   这么说起来,前面……前面可能真出事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能听见唱戏的放鞭炮的动静,怎么现在什么声儿都没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背后就跟有针扎一样站都站不安稳,连忙指使一个人把令牌捡起来奉到自己面前看了看。他不认得这牌子是干什么的,但上面有些纹路却识得,等闲人绝不能用。   他已经信了几分,在一众兄弟们的注视下咬牙先收起刀:“先看着他!我到前面去探探,等我回来再说。”   姜遗光这才把看似不经意移到腰间的手慢慢放下。   刚才要是这人要拿下他,可以。要是他下令当场格杀,自己说不得又要动手,现在反而是最好的情况。   紧绷的气氛渐缓,那些人的刀啊箭啊都慢慢收起来了。姜遗光就在那群人警惕又疑惑的目光中再退几步,来到三人尸首边蹲下去看。   断口嶙峋不齐,不像是被砍断,反而像硬生生拽掉或者撬断的,伤口还在不断涌血。   姜遗光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用力拧下的那个大头娃娃面罩,算是报应到他们三人身上了。   没等他站起身,远处就传来滚滚马蹄声,还有一声急得几乎去了半条命的嘶吼喝令——   “公主有令,救驾——”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急匆匆奔马来的那人浑身是血,喊出那一声后就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咽气了,离得近的士兵亲眼见到他从马上滚下来后就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他的头也和刚才那三个人一样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远处的人全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打马往前奔去。比他们更快的是刚才那位不认识的年轻得过分的公子哥儿,疾风似的刮到马上,一扬鞭,便往前头疾驰而去!   原本该在路两边驻守的护军全都出事了!一溜两边人,身着甲胄手持刀剑,整整齐齐站在路边,可他们头上却滑稽地顶着个大头娃娃的面罩,一模一样的圆圆脸,红脸蛋,一模一样地带着笑。   一听见骑马动静,身子没动,头上的头罩自动地转向看着他,漫山遍野的大头娃娃齐齐看过来,怪异得让人心底发毛。   跟在姜遗光身后的护军拼命抽马鞭子,一开始还要叫让姜遗光停下来,见着这场景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可这时马也被抽得发很激出了凶性根本停不下来,只能直直往前冲,冲进了两列顶着大头娃娃面罩护军当中的小路上。   姜遗光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甚至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匹带着自己发狂地冲进人堆里。而他两手各自持一软剑,一路随冲进之势或挑、或剜、或刺,那些喜气洋洋的面罩就跟纸糊的一样被轻巧地从脖子上割了下来,在地面咕噜一滚就不见了,那些立着的无头人也跟着扑通扑通倒下去。   凡所及之处,无头死尸遍地。   他开了一条路,后面那些人就不归他管了。有跟上来的,也有不知怎么突然发出惨叫的,姜遗光统统都不管,策马奔向远处高高的祭坛。   祭坛下站着十几个人影,当中一个身着杏黄凤袍手持长弓,一箭射在远处扑过来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人身上。   她使得是火油箭,箭光流星一般扎在那人身上,立刻就生起大火发出滋滋响,还有一股烤肉味儿飘出来。那个全身上下着火的人被箭射中后退两步,仍旧不依不饶往前扑。   “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有找到源头才行。”赵瑛急切道,“要不然这些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朝阳公主不准痕迹地捏捏手指,她虎口被震得发麻,可远处仍旧有更多。   还有些……有些要救驾的,冲过来以后,他们脑袋上不知怎么就顶上了一个面罩,青头白面,笑眼弯弯,面色红润十分喜庆的模样。   在场人却没一个觉得喜庆的,这辈子估计都不想看到这种大头娃娃面罩了。   “源头是谁?能找到吗?”   赵瑛声音都磕巴了:“我用镜子照了,没找到……他估计是躲起来了,可这种情况我也不能离了殿下身边。”   赵阔挡在祭坛后面,以免有东西扑过来。   他学了点拳脚功夫,还能挡一会儿。但这些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东西十分邪乎,他不敢太用镜子去收,怕自己收太多了不好过,就只能想办法自己挡。可被面罩罩住的都是什么人?全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护军,不用镜子根本挡不住!   朝阳公主也明白镜子的弊端,若是一时间用太多,赵瑛和赵阔当场入镜,其他人驱使不得这镜子,那只会更糟糕!   左右还能撑住,最好能赶紧找出鬼怪源头,那个东西一定是离得远远的操纵着这边。   但放赵瑛离开身边去找就更不可能了。赵阔和赵瑛一前一后才能挡住这些东西,还要防备他们这一圈人当中忽然冒出来一张喜庆鬼脸。   朝阳又射出一箭,正好扎在一人喜笑颜开的面罩脑门上,火光冲天。   其余护军放的也是火箭,平常刀箭对鬼怪无用,也就用火能把面罩烧干净,还必须得对准脑袋射,射中身上了也没用,哪怕只剩下半个身子,那玩意儿都能用手爬过来。   坏处也有——浓烟呛得厉害又熏眼睛,而且这火再大点儿,山就要烧起来了!   浓烟滚滚之中,赵瑛终于看到了熟悉身影策马而来。她心下一松,惊喜地指着远处叫道:“殿下!有人来救驾了!”   公主却把箭对准了来人头颅,待透过浓烟也能看清对方面庞后,她同样松了口气。   手一放,长箭若流星穿透驻在马前的一个鬼影头上,那人怪叫一声倒下去,硬纸浆做成的面罩爆开,腾地升起一大团火。   对方策马从那人身上一跃跨过去,又轻巧落地。姜遗光左手的剑已经收起来重新卷回腰间,转而取出了山海镜。   火光中,似铜非铜的镜面比火光还耀眼,一道道光照出去,挡在前头的人跟割麦子似的一茬茬倒下。   人不在这里。   赵瑛现在头上还顶着“疑似和姜遗光生情”的帽子呢,她当即情不自禁迎上两步,两眼放光喜悦道:“是善多来了!他比我厉害多了,肯定能把那鬼东西找出来!”   姜遗光一来,解了不少压力,赵阔和赵瑛也敢往外走几步了,手里拿着镜子,看到可疑的就往它身上照。   那头,姜遗光勒马跳下来,在朝阳公主面前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公主。”   他的眼睛却利得和刀子一样不断扫视着周边,心思根本没放在眼前。   朝阳公主点点头:“有劳你了。”   祭坛下,金丝楠木的棺材就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放进墓坑。周边躺了一地的人,到处都在流血,湿漉漉的,血太多,反而让那些火没来得及烧起来。四处都是烟熏火燎的浓烟气和肉被烤炙的滚烫浓香。   赵瑛回头悄悄给姜遗光使眼色,白家那人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方才不完全算是做戏,是真的没找着。   那些护军跟在姜遗光身后也很快赶到了,一个个望着周边穿着同样甲胄却诡异可怕的同袍们,不免胆寒。   再怎么想说服自己这是人也不可能了,大白天的,他们真的撞鬼了!   到现在他们也品出了点东西,这个公子哥儿……恐怕有点不一样的能耐。   此时朝阳公主身边的近卫也站出来,喝令让那些护军全都退开——他们凑近了谁知道会不会马上也变成伥鬼?   现在除了入镜人,其他人还是都不要接近朝阳公主为好。 第371章   赵瑛和赵阔守在朝阳公主身边护卫, 姜遗光则是在下马后绕了半圈,也凑到了朝阳公主身边。   他倒也没把那些东西全部收走,而是用非常凶残的方式将那些大头娃娃的面罩挨个拿刀削了下来。   面罩滚了一地,很快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地上满是穿着轻甲的无头尸体。   但罪魁祸首还没找到, 远处仍有人走着走着, 脸忽然就开始变白、变圆、油光发亮,头发扁下去。从一颗活人头很快变成一颗圆溜溜红彤彤的大头娃娃面罩。   后跟上来的人起先还惊恐害怕,后面慢慢就麻木了——被吓的。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诡异怪事, 有几个机灵的也知道,这种事必须烂在肚子里不能说出去,他们今天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但都到了这个时候, 只能保公主。   不保护公主,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跟在朝阳身边的侍卫让那些还活着的赶紧聚到一边分散站开。一旦发现其中新冒出鬼怪就赶紧点火放箭射死他。   姜遗光得公主示意后也到近前帮忙,人太多了,即便都是些听话的士兵也频生变故, 不看着不行。渐渐的, 那位白家的年轻公子慢慢来到了公主身后的祭坛后方。   得了姜遗光示意,赵瑛低声对赵阔说:“你在后边看守时也要注意, 我估摸着那东西不是躲远了,而是藏在了人堆里。我们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   鬼怪最能迷惑人心,哪怕它长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也能让人把它当成平常人一样看待。   用眼睛看找不出, 那得用什么?   山海镜。   他们原来不敢太用镜子,都是看哪边鬼忽然袭上来凑得太近又打不下去, 才赶紧用镜子收了。   得了赵瑛这句提点,赵阔就明白怎么办了,扫一眼记住眼前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后再转头用镜一照,飞快一瞥——他不敢真的全用镜收,怕自己要入镜,只敢这么偷瞄两眼。   果然找到了……   镜面密密麻麻人群中,有个身着孝衣却戴着红彤彤喜气洋洋大头娃娃面罩的男人就在后面!他周围全是人!   赵阔心猛地一突,转头就看着那边,肉眼看到的那个公子哥儿却好像没什么异样,他是白家人……不对!再用镜子照过去,镜里那个地方站着的根本就不是人了!   赵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更叫他心惊的是因为他连着照了那人、不,那鬼两次,那个穿着白衣的男人正对他笑,他脸颊两边还涂了两块圆圆的红……然后,他就消失了。   手掌心的镜面倏忽亮起一瞬金光,微一烫手,很快又冰冷下去。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顶着喜庆嬉笑的大头娃娃面罩的人全都倒了下去。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本就凄清寂寥的荒山更如地狱一般诡异可怖。   赵瑛却丝毫不怕,惊喜地扭头:“赵兄,你、你……刚才是你!”   有她带头,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惆怅就生出了股死里逃生的喜悦,姜遗光也挪过来,惊异道:“我还在那边找呢,没想到被你……”他看起来似乎对赵阔抢了先机一事有些不满,又很快压下去,装着真心实意一般恭喜他。   赵阔起先还不安,但有人恭维着、赵瑛羡慕着、姜遗光又表露出不甚明显的妒意,公主还亲自夸他一句,让手下人赏赐一枚玉佩。他便渐渐丢了那份不安,甚至有些自得起来。   赵阔心想:姓姜的这人一开始还显得来头很大的样子,公主也信他。现在被争了先还不高兴,估计是个没什么容人之量的。   不过他本来就没想得罪人,尤其是听说姜遗光入镜次数比自己多多了,更是不敢得罪,便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还说要不是赵瑛指点他也想不到这茬儿。于是两人又推诿两句,在公主面前争来争去不好看,只得作罢。   被这么一打岔,姜遗光的脸色才好看些。   剩下活着的人各自去取了水或其他的东西灭火,以免烧山。万幸这几日一直飘着雨,不大,但整日整夜的落雨这座山也被浸透了,火很快就扑没了,焦土味儿和湿漉漉泥泞气息混在一起。   望着漫山无头死尸,朝阳公主沉吟片刻,下令让其余人就地挖个大坑,把尸体全埋了,回京后自有人会安抚其家眷。   这件事不能传出去,只能烂在肚子里,那些尸体也不能运回京去,用什么借口都不好使。一两个人断了头还能说是匪徒干的,几百个人的头全都没了?说出去谁信?   “都是些忠臣良将,陛下知道,必定会褒奖的。”朝阳公主勉励一句。   她现在还握着那柄长弓,就着这姿势把弓背在了背上,让人取三杯水酒来,面朝东方一杯杯横着洒在地面,算是送走冤魂。   姜遗光也被她叫到近前。   从前他二人见过,不过数面之缘,却真没怎么说过话。这是姜遗光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朝阳公主对他一笑,谢过他来救驾,又问他来这儿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姜遗光一五一十答了,救驾是应当的,回乡祭祖,他老师坟头就在这边。至于报酬……他没有任何想要的。   “我也只想好好活下去,这点——恕我直言,公主赏不起。”姜遗光平静地回答。   一旁赵阔脸上的笑还没降下去呢就听见姜遗光这句不算太恭敬的话,顿时又是一惊,连忙过来打圆场:“殿下勿怪,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会说话,他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朝阳公主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姜遗光会这么说。她倒没往心里去,笑了笑没当回事。   但在心里真正把这人记下了。   一般说自己什么也不求的都不会真的无欲无求。只有一种可能,他所求更多,自己暂时给不了,或者他现在不能提。   不过朝阳公主本就起了争储之心,正是缺人用的时候,姜遗光若是有意,她收下也无妨。   他现在不肯低头,那就再抻一抻,等他需要的时候,自己会再跳出来的。   一场扶棺送葬落得如此下场,朝阳只头疼该怎么和父皇那边说。她正想着,姜遗光忽然又出声:   “殿下,这些人的头都不见了,殿下可有想过它们会在什么地方?”   朝阳公主问:“我自然不知,你心里有主意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但不找出来,若是在别的地方出现,兴许会引起恐慌。”   这倒是。   不管什么地方,突然冒出几百颗人头,那这事儿绝对压不下去。   几人正说着话,外边忽然响起一阵惊呼。   朝阳公主说是挖坑把士兵们埋了,但手底下人哪能真把白大儒棺材放一边去挖坑,于是他们都决定先赶时辰把白大儒下葬了,填上土埋好砌好砖什么的,再找个别的地方挖坑。   于是一波人去忙白大儒这头,另一波人去清点人数运尸体什么的。谁知白大儒的棺材拴在架子上吊起来就要往坑底下放时,下面负责接应的人忽然惊慌地喊起来。   坑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具尸体!   还是一具穿着寿衣的尸体,不知放了多久,衣服是新的,尸体却腐烂不堪,散发出阵阵恶臭。   站在那儿的人指天画地发誓刚才绝对没有,真就是忽然之间出现在那里的。他到现在早就不怕了,惊吓过头,整个人都是木的,他现在只怕一件事——差事没做好,回去恐怕没活路。   朝阳公主心里生出股不祥的预感,不顾手下人劝阻,凑近了细看,待看清楚后大吃一惊,指着那坑底的尸体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这……这是,这是白先生。”他怎么会从棺材里出来?!   其他人全都愣住了。   本该在棺材里的白先生的尸首却突然出现在坑底?   那……棺材里,装着什么?   朝阳公主也想到了这点,连忙让人把白先生尸首带上来好生安置,擦干净头脸身上的泥土等物。   又让几人把棺材从吊着的木架上放下,找来好手,把铆钉一个个拔了。   棺材盖缓缓推开——   浓得冲天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最先推开棺材的那个再也没忍住,冲到一边哇一声吐出来。其他人也不敢再直视,忍着恶心把棺材盖推回去,恐污了公主的眼睛。   棺材里……血水浸泡着,满满当当全是人头!湿淋淋,滑腻血腥的人头堆在里面,黑乌乌长发乱裹,露出血水和乌发下惨白的皮肤。一眼看过去,简直如十八层地狱中的阿鼻地狱之中酷刑之景。   又怪异,又恶心,恐怖到极点,恐怕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今天看见的东西。   朝阳公主也退了两步,方才震惊过后,再没什么能惊动她心神。她深吸口气,只想着该怎么办。   陛下特许白大儒这口只有皇室贵族才能用的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里面泡满了人头,肯定是不能用了。   但不论是用其他棺材,还是从京城再调来一口,白先生都必须推迟下葬,这件事也必然闹大——她要在柳平城再守到三七,若是推迟,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她私心揣测,父皇那边恐怕也是不想闹大的。   白先生去世,白家衰落已成必然。白家后人必须要想办法上进才行。原先就有人在京中生事造谣,越迟,站在白家后面挑事的人就会越多。   更何况……这一回出来,白家人也死了不少。   如此繁复念头在脑海里不过转了一瞬,朝阳公主面上不显,喝道:“诸位不必惊慌,邪祟既除,这些也不过是那些小鬼用来恐吓人的小伎俩罢了。”   “我方才还忧心不能叫这些忠心耿耿的英雄们得个体面。现在正好,各自来认,让他们好齐整下葬。”   公主都下令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谁要是不服,那就是不忠,不想让弟兄们留个全尸。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件容易事,可刚才死了的人里有他们的弟兄们在啊!他们怎么好让兄弟们死后都找不着黄泉路投胎?菜市口被杀头的犯人都能叫家人把头捡回去一并下葬呢!   想归这么想,但满满一大棺材的腥血泡人头实在太恶心了,看见就害怕想吐。因此棺材盖打开,几十个清水桶放在一边预备清洗,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当第一个。   还是姜遗光先伸出手去,捧起其中一颗放在水桶里,在水中仔细把他脸上一团血糊糊擦干净,又把头发拨过去,看清了脸,再交给其他人让他们去找。   那些人都用一种惊悚的眼神看他,赵阔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自问自己可做不到这点,姜遗光是怎么面不改色的?   白先生已经腐烂的尸身也被擦干净,安置在帐篷里,赵阔从棺材旁边回来就在帐篷边守着,不肯再过去——他怕自己又看见点什么东西一年都吃不下饭。   还是守尸体好,就算尸变,他也不怕。等那口棺材清理干净了,再把白先生放回去。   几百颗人头挨个对照实在麻烦,到最后那些人也彻底麻木不管了,直接把人头从棺材里捞出来放桶里一浸,洗干净看清楚长相,是士兵就送到开挖的大坑那边,缝都顾不上缝,人太多,堆平坑面后就浇油下去烧成灰。   是白家人,就放到一边搁置,之后再说。 第372章   朝阳公主正在自己的帐子里写折子。   不过一次扶棺送行, 她还特地为白大儒写了一篇祭文,若是办得好,传出去,她在文人之中便能多些地位。   现在, 她真正感觉到了棘手。这件事要瞒住不难, 那些士兵的家眷安抚也不难。   难的是白家人。   满京城的眼睛都盯着呢, 回去送葬一次就没了大半?说都在柳平城守孝,柳平城离京城这么近,谁知道会不会就有人来查探消息?死了的那些难办, 活着的更难办。   要堵住他们的嘴,还不能严苛,要让剩下的白家人自愿站出来想个好说辞。   实在不成,就说他们举家搬回老家了。白大儒的家乡在西南,几十年前白先生中举以后, 把他们那一支的家人都迁了过来,后来他父亲去世,把坟地定在了柳平城,从那以后柳平城这一块儿的山郊就成了白家祖坟。   朝阳公主在白家剩下的人里挑挑拣拣, 选出了一个还活着的、辈分最大、最说得上话的。   白慎远的第二子白骥, 他还活着,就是他也年纪大了, 受惊不浅,刚刚被人抬下去回营帐里歇着。好在他们这次出行,大夫, 成品的药丸子、人参等物都带着, 大夫不是宫里的太医,是公主府上养着的, 身家性命俱属公主府,也不怕他乱说什么。   这位大夫就被先派去给他看病。   朝阳公主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了,回头一看才发现赵瑛有点尴尬又局促地站在那里,满脸惶恐。她招招手让赵瑛过来:“这是怎么了?”   赵瑛声如蚊呐,小声告诉她自己月事来了。   公主一怔,忙笑着让她下去休息,只是这样一来她身边就没人了……   她脑子里在赵阔和姜遗光这两人之中转了转,吩咐下去:“请姜公子过来。”   姜遗光在那边帮忙收殓尸骨呢,婢女来叫,闻到他身上血腥腐臭味儿时差点没吐出来,又见他满手是血也浑不在乎的样儿,赶紧提点让他去洗漱换了身衣服再过去。   姜遗光很无所谓地跟着走了,没多久,干干净净地重新出现在朝阳公主面前。   朝阳公主也是因为赵瑛退了才把人叫来。刚才赵瑛在她也没见得找对方说什么话,现在大活儿都忙完了,姜遗光叫来也没什么事,就在她的帐子里充当木头人。边上宫女太监们走来走去,时不时有一两个将领过来询问某事该如何处置等等。   天快暗了。   不论如何,白大儒的尸首还是好好地放回了棺材里,重新注上防腐药物和香料、陪葬品等物,钉好封死后匆匆下葬,填上土。   只是砌砖等活儿今天就干不了了,还有些没对上身子的头,也只能明天再来,今天先用油布裹着放在原地。最近天不冷不热,一晚上也不至于腐坏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公主下令后,各处拔营,退到城门外十里处。姜遗光就一直跟在朝阳公主身边,赵瑛借着“休息”的借口跟消失了一样。   这让赵阔十分不忿。   他明明立了大功,也吃了大亏,可偏偏公主就是看不上他!输给那小妮子也就算了,还能说公主是女儿家,不近外男也是正常。可这小白脸又凭什么?   他不敢怨公主,又怕得罪姜遗光,这股气就冲下人撒去了。   赵阔的不快其他人自然也察觉了,赵瑛在自己的帐子里偷偷笑,姜遗光是不在乎,公主赏了些东西下去后就继续忙碌,除了写给远在江南的父皇的折子外宫里的太子也要知会一声,除此外,还有各路可能会拿白家事做筏子的那些人家,也要一一安排下去。   帐篷里的灯一直燃到半夜,姜遗光跟着守到了半夜。   公主商议事时并不避讳他,他也就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恰好此时下人来报,道白骥醒了,就是精神不大好,受了惊吓。   姜遗光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也想叹气的,结果听见姜遗光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心口郁结反而散了不少一般,吩咐下去让人好好伺候白家人后,转而问姜遗光:“好好的,你怎么也叹气了?”   她此时已经换了常服,又没有摆公主的架子,而是十分随意地歪在塌边,手里端着杯茶一下一下刮着茶水,姜遗光便也不那么郑重地回道:“只是有些感慨,惊扰殿下了。”   朝阳公主不解。   姜遗光就接着说:“似我们这样的人,见多了鬼怪,无牵无挂,便忘了对寻常人而言邪祟鬼怪的可怕之处。”   公主把他的话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心想,这人莫非是想到了自己?   真说起来,他身世也挺可怜的。   朝阳公主盘算了一下明天要做什么,发现的确没什么时间去见白骥。况且白骥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她去,按君臣白骥要向她行礼,可这样一来就少了点父皇对白家的那股亲热劲儿。   “明日一早,你替我去看看白先生家眷吧。”朝阳公主道。   白家现在剩下的人不多,因为送葬时几乎全家人都来了,就连最小的刚四岁的一个小重孙也抱来了(白慎远长子的孙子)。好在那重孙没出事,只是惊吓得厉害。   姜遗光带着礼单去时,那个小男孩正缩在堂叔公怀里不肯下来,一双眼睛满是恐惧,神色惶惶。   因他是代表公主来的,白家其余人纷纷见礼,女眷退开,那小男孩眼看要被抱走,连忙扒住白骥脖子不肯松手,再拉扯他就该哭出来了。   昨天那桩惨案发生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祖父没了,满地尸体鲜血。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什么是生死,混乱之中白骥从变成恶鬼的奶娘怀里抢过他抱走,二人侥幸活下来,之后他就黏这位堂叔公黏得厉害,谁来劝也不走。   “没关系,让他留下来吧,他还小呢。”姜遗光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发顶,后者梗着脖子,背脊都是僵硬的,但却没躲,而是任由那只指尖泛冷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摸过,昂着小脑袋又怕又向往地看他。   他知道这人,昨天也是他来救驾的,是个好人。   “好孩子。”姜遗光笑了一下,夸他一句,收手回袖中。   传达过公主的慰问后他才坐下,仿佛话家常一般问起白骥之后有什么打算。   公主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绝不能暴露。   这桩闹鬼灾祸本就由白家而起,还差点连累公主。公主没有治罪反而先是慰问,就已经是把白家当自己人看了。   要是白家泄露出一星半点,到那时,才是他们真正的死期。   但白家没了这么多人也不是假的。不说回京,哪怕只是回柳平城,那些人都会立刻发现人数不对,孝期这个借口只能挡君子,挡不了小人。到时有人怀疑了,只消买通一两个下人盯梢就能发现不对劲,甚至都不必盯梢,稍微留意着白家府上采买都能算出来。   白骥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从惊吓和恐慌中回神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白家之后该怎么办?   他的儿子也死在了灾祸中。   不光是他自己,他大哥、三弟、四弟的儿女都没了几个。原本他们几个兄弟都算好了孝期过后如何走动、最好能去某地任职等等,现在全混乱了。   死的人太多了,多到根本来不及伤心难过,也没空去想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有邪祟作乱。他只有一个念头,白家绝不能倒!   肚子里的话滚过几圈,白骥才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白家一分为二,年轻小辈留在柳平城守孝,另外一部分人带着所有死去的白家人往西南走,回乡。   有柳平城那部分人吊着,其他人也不会追上去看看队伍里还剩几个。至于家人尸首……只能委屈一阵先放马车里,等出城了再找凶肆买棺材安置。到时,他们就安葬在西南老家,落叶归根。   “白先生忠心,圣上和公主知道了一定会嘉奖的。”   白骥苦笑。   他本就年纪大了,平常不显,历了这事儿后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几岁,身形佝偻下来,抱着堂孙的手都在发颤。   “还望公子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他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   姜遗光接过,他要是不拿,白骥反而更不安,点点头:“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白骥连忙让人送他,他怀里的小男孩也眨着黑亮的眼睛看他离去。   公主帐中,姜遗光把自己和白骥的对话原模原样模仿出来,口吻语气一字不差,那块玉佩也放在了桌上。   朝阳公主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听罢,笑道:“既是他送的你就收下吧,成色还不错,不算辱没了你。”   姜遗光道声是,收下了,坐在一边当木头人。   朝阳公主今天也在忙,那些手底下人不断来报,偏偏将军啊统领啊能带兵的全都死了,她只能临时提上来两个让他们负责一应事宜。另一头,柳平城里的官员们也来求见,她见了几个,其他的都让叫回去,道白先生下葬,一切以白先生丧事为重云云。   姜遗光一直跟着,当初柳平城的那些官儿死的死换的换,没人认得出他。他又站在公主身后,官员们不敢直视公主容颜,让他把这些人脸都认全了。   忙了近半个月,公主也在城郊住了近半个月。她守在城外也有好处,其一,没人敢来白家打探,第二,她坚持住在城郊而不是入住柳平城官员府邸,得了个朴素的好名声。   虽然她住在城郊也不敢有人怠慢,各色事物流水似的从柳平城运到帐篷群里,新调来的军队和宫女太监源源不断补上,很快就冲淡了原来的惨淡气氛。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不多问。   原来那些人有一两个嘴松的,第二天就没了人影。剩下的自是闭紧了嘴巴,死活不说发生了什么。 第373章   营帐里, 朝阳公主看着手上的折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伺候的宫人们不由得放轻呼吸,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帐内气氛一时滞涩。   好半晌, 朝阳公主才回过神来似的, 叫来几个人吩咐下去什么, 又让人把姜遗光叫来。   后者一进去就察觉气氛不对,行礼后直截了当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公主让其他人退下, 问他:“你可愿去西南走一趟?”   姜遗光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送白家人?”   公主:“正是这件事。”   “我也不瞒你,现如今各地都发生了不少诡事,渐渐要瞒不住了。”   普通小老百姓对外面的事其实并不了解,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在自己家乡,从未离开过故土。他们也只能看到听到自己家乡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些零碎事, 什么哪家公公和儿媳妇不干净,哪家汉子和小寡妇等等。对于鬼啊神啊这些东西小老百姓都是忌讳不提的,生怕冲撞了。   其次,当某地传出什么鬼怪伤人的传言后, 如果不闹大, 不少人就当个热闹看看,谁也不会当真。而那些真正被害死的早就说不了话了, 有不少被迅速遗忘。   所以……现在民间关于鬼神之说突然多了起来。虽传得不算太过分,寻常人听了也只以为是流言。但和以往的情况相比,就相当明显。   民间有大量的线人专收集线报, 一旦某地出现大规模流言, 就一定要上报。现在几乎各地都陆陆续续报上了当地闹得比较凶的流言,几乎都与鬼神诅咒之事有关。   “你看看这个。”朝阳公主把两份邸抄推过来。   姜遗光告声得罪, 接过来看。   公主此刻拿着的邸抄和明面上的邸报不一样,写的都是近卫们私下打探的民间奇事。   现在姜遗光知道了,负责打探情报、像一张蛛网一样密密分布在全国各处的近卫归属为子神卫。子神就是老鼠的别称,子神卫就和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他们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   现在,这两份邸抄上写着的就是川蜀一带忽然兴起的传言。   第一份邸抄,说不知何日何地起,有人发现家中衣架挂在上面的衣服忽然长出了一双手。而穿上那些衣服的人全都死了。   一开始没人发现,只是当地忽然死了不少人,那些人死后又都没了两只手。官府本以为是又有江湖人惹祸,派人去查。   结果查验后才发现,其中好几个生前都说自己看见衣服两只袖子底下伸出了一双手。   那些人以为自己眼花,没在意,把衣服穿上。   穿上后第二日,他们就死在了家中,双臂自根部齐齐断开,染红了两只袖子。   现在官府把这事儿压了不让人传,只说是有个武功高强的贼人四处作案云云。   姜遗光注意到,死者之中固然有不少家贫,可也有些小富之家的人。家贫者通常衣服袖子短窄,方便干活,他们住处哪里能放得下衣架?该叠了放在衣箱里才是。   家境富裕的,衣物通常由丝绸锦缎制成,不能叠不能折,一压就是褶,这才会用衣架挂起来。可他们也通常穿宽袍大袖,有些把袖子往下放能拖到地上。这样又是怎么看出袖子里伸出一双手的?难不成那手长得伸出了袖子?   再有,穷人家没有多少可更换的衣物。富人家却不一样,那鬼难不成就刚好显露在主人要穿的那一件衣裳上?   姜遗光把这个疑问说了,朝阳公主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仆人窥见衣袖中诡异地隆起一道,再细看又消失不见,他们多半不敢声张,也不敢私自更换,只能把衣裳捧了去。   然后就出事了。   姜遗光看到最后,邸抄上写这事儿到现在还没解决,且像是完全没有规律似的,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人家中。要躲避也不行,有一人见到衣服袖子里伸出一双手后吓得不行,连忙将那件衣服烧了。可第二天他醒来要起身就发现……那件衣裳就穿在他身上!   他的两条手臂齐根断开,血流如注,很快就浸湿了整张床。好在家里人及时请了大夫,虽然丢了一双手,但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不过听说那人之后也疯了,不能看见挂在架子上的衣服,也不能看见别人露在外的手,一看见就会和野兽一样扑过去疯狂撕咬。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朝阳公主也有些心悸。   这件事呈上来后,她现在穿衣前必先看看袖子,里面会不会忽然多出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   “这是诅咒……无人能逃脱的诅咒。”姜遗光低语。   他又看向第二本。   第二本简略些,也是川蜀地的,说不知何日起,黄昏时分,街上会出现一个身着靛青衣裳,佝偻白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提一竹篮,一路沿街叫卖。   若是有人走上去问卖什么,那老太太一句话不说,而是掀开竹篮上盖着的棉布。   篮子里放着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老太太提着菜篮,步履蹒跚地离开。等她走后,那人像是忘了发生过的事一样往回走,还同其他人打招呼,但这回……他面见的那些人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一样,不是吓晕就是吓哭到处乱跑。   后来那人才发现,他的头早就被那老太太拎走了。他失了人头,却无知无觉,继续在大街上逛,等他发现后,想起来自己已死的事实……他就真的死了。   “这件事闹得更大,彻底瞒不住了,当地人夜间闭户不出,据说还枉死了不少老妇人。”   “而且……已经死了一个入镜人了。”朝阳公主道,“白先生老家在川蜀地,他们此行凶险万分,需要有人护送。这两个东西也是目前川蜀地内最凶险、害人最多的两只恶鬼,不知姜公子是否有意除了它们?”   姜遗光皱起眉:“死了一个入镜人?”   鬼在镜外是不能直接杀了入镜人的,它们可以欺瞒、可以诱骗,可以设下各种障眼法搅乱心神,但就是无法直接动手。   所以入镜人一般只要坚定自身,不被幻象蒙蔽,就不会死,还能反过来把鬼收进镜中。   “那个入镜人你估计没听过名字,但他已经过了第八回死劫,十分聪明机警,不会做傻事。”朝阳公主面色沉郁,“一道去的还有好几个,但他们都没能收走这两个恶鬼。”   姜遗光面上显露出吃惊和思索来,这下,他明白公主为什么想让他走一趟了。   “我也不为难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再问问别人。”朝阳公主轻描淡写道,“巴蜀一带毒虫瘴气多,故而巫蛊之术盛行,我听说你身上也有个蛊,去一趟说不定有好处。”   姜遗光放下那两份邸抄,再一行礼:“殿下,请容我再想想。”   “好。”朝阳公主痛快地放人了。等对方出去,她才让其他伺候的人进来,铺纸磨墨写字。   姜遗光离开后就又去了白骥的帐子里,那小孙儿也在。和上回比起来,白骥精神好了许多,俨然一副主心骨回来的样子。   见有客人来,那小孩摇摇晃晃从堂叔公怀里下来,坐到一边自己吃点心,点心渣子掉在下巴上。姜遗光正在和白骥说话,见状顺手拿起他挂在脖子上的围涎擦擦嘴。   “白先生也要回西南?不留在京里吗?”姜遗光道,“恕我直言,京中若无长辈坐镇,有些事会难办些。”   到时那些要打探消息的只要让个沾亲带故的长辈出来,白家小辈就不能硬拦,传出去就是不敬长辈。   白骥摆摆手,和蔼笑道:“无妨,四弟会留下。”姜遗光肯说出这句得罪的话,那是真为白家考虑过,这让他有些喜悦。   他只要肯在公主面前多进几句好话,白家说不定就多一些机会。   “那白家其他人呢?”姜遗光蹲下去逗孩子玩。   一老一少话家常似的聊起天来。   “其他人都留下,让几个人送我回西南就好。”白骥慢慢说。   他四弟留在京城,加上白家以往人脉、各系姻亲,几个小辈也是能干的,总不至于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其实真正回西南的只有他自己。白家三房和四房的几个年轻人送他回去,等到西南老家,一切安顿好了,他们再回京城。   小孩听懂了这句话,嘴一扁就要哭,却不敢真哭出来,扑过去抱住堂叔公大腿仰着头泪汪汪地看他。   姜遗光道:“他舍不得你呢,不如到时先生您也回京?就说其他人留在老家了。”按照公主的说法,很快就要乱起来了,等圣驾回京后估计也没人揪着白家这点事不放。   白骥复杂道:“花无百日红,谁知道白家有没有退下来的那天?总要备一条后路才是。”   他在西南,就是白家人的退路。如果京城容不下,他们还能重新迁回西南老家。   姜遗光叹道:“受教了,我没有想到这点。”   气氛一时低迷。姜遗光转而聊起一些川蜀风俗等等,交谈间,白骥说了不少白家事。   于是,姜遗光知道了白慎远从前常回西南探望,西南那边也有宗祠,也立了他的牌坊,白慎远不少书在西南那边也印得好。   白骥是白慎远的次子,和四弟隔了点岁数。他所知道的关于自己父亲和白家往事只会比白家其他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多。   姜遗光很庆幸,白慎远的长子死在了这次劫难中。   他或许才学比不上白慎远,但却是是一个比其父更精明数倍的人物。如果他在,姜遗光不仅打听不了一点消息,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幸好,他死了。否则姜遗光还要想其他办法杀他。   姜遗光又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脸,对他笑了笑。那孩子似乎感知到善意,也跟着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拿了块点心慢慢啃起来。 第374章   “你要去西南?!”赵瑛震惊地腾一下站起来, “为什么?你不是……”   姜遗光:“小声点。”他轻声说,“我自有我的打算。”   赵瑛急得一跺脚:“你走了我怎么办?”入镜人的日子本就艰难,她也需找人抱团才成,姜遗光就是她最好的盟友, 其他人……老实说, 赵瑛信不过。   姜遗光道:“不用担心, 最多三四个月我就回来了。这段时日你可以和凌惜明多走动,还有个叫沈长白的,如果出了什么事, 也能找他。”   凌烛此人重利重义,只要自己没死,他就不会和赵瑛闹僵。   赵瑛皱着眉,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她在京城留在公主身边博得信任,姜遗光再去地方上, 这才是最好的。   “我这边不会有事,你也和我透个底,你去那里到底要做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我回来再告诉你。”   赵瑛不会主动说出去。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诱骗她泄露什么?不如她也不知道,万一出事, 她还能保住自己。   姜遗光不肯说, 赵瑛也没法子,暗骂两句只得作罢。   一切准备得很快, 白慎远下葬后,营里悄无声息多了十几口棺材,这些都是公主让人私下买来的, 七拐八弯的门路, 让那些买了棺材的都不知道这棺材会给谁用上。   白骥束着手立在车队边:“都这个时候,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他看着打头车队上装着的棺材, 那里躺着他的大哥。   “如果大哥还在,也会这么做的。”   一列长长的车队,几十匹马,数十家仆,七八护卫,除此外还有几个武功极高强的近卫,他们既是保护白家人,也是保护姜遗光——白骥死了便罢了,姜遗光不能出事,即便出事,他的镜子也要带回去。   车队中一半是供人坐的马车车厢,还有一半看着像运货的板车上架了个半人高方正长条的木箱子,箱子里是棺材,夹层塞了许多稻草和大酱罐子,还挂了些腊肉、花椒、艾草等物。   四月底近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尽管尸身上抹了防腐的药物,棺材里也注入不少赤汞,可还是难保尸身不腐。   古有闻秦皇巡游中途驾崩后,奸臣赵高为了掩饰皇帝已死真相,在车上装了大量鲍鱼,掩盖住了尸体腐烂的臭气,一路从沙丘回到咸阳。   如今,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   姜遗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白家人各自泣泪道别。白家其他人都知道,二叔/二伯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他是为整个白家离开的。   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也不能再回来了……他们还要当一段时间活人,等时机到了才能“死去”。   一行人抹泪敬酒、念悼词,小孩跪下再给叔叔伯伯父母亲磕个头等等,再去叩谢公主恩德,然后他们就该走了——再晚一点,就该有消息传到京城去了。   姜遗光跟着向公主道别。   朝阳公主笑着看了眼姜遗光和跟在他身后微微有些委屈的赵瑛,道:“放心吧,有我在,保管不叫她出事。”   她示意赵瑛到自己身边来。   赵瑛吃了个哑巴亏,她知道自己铁定是被当做能挟制姜遗光的人质了,可这关头她还能撇清两人关系不成?只好一脸感动又不舍地到朝阳公主身后。   今天一切都收拾好了,等明日天不亮,他们就要提前打开城门先离开,不能让城里人发现。   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出发时众人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白家人帐子里的灯都不敢点,摸黑就着星光忙碌,放轻动作,生怕惊扰了远处明黄营帐里的朝阳公主。   但那营帐里的灯还是点起来了,帐篷群以公主所在处为中心,周围次第点亮。护军手持火把,远处看像一条条火龙环过来,将这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公主含笑从帐中走出,手执美酒,替白骥送行。跟着的白家人无一不感念公主慈怀,车马队经过营帐前,他们都要在护军围成的人栏外远远地再行个礼才走。   赵瑛跟在公主身后打哈欠,满脑子都是车轮轧过路面的支呀、骡马喷出的鼻息,一群人走来走去的脚步……一大团乱七八糟的声音往两只耳朵里堵,眼睛都在发涨。   公主好笑地让她回去休息——她昨夜和姜遗光说话说到亥时才回,可不就困了嘛。   赵瑛摇头:“没事,殿下,我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吧。”   姜遗光此时正骑着马,一路放慢速度,渐渐从车队前移到了尾巴。在经过第一架货车时,耳尖一动,看向那明面上装着香料货物实际上放着棺材的板车。   “姜公子?”一旁仆从出声询问,顺着他看向棺材,旋即目光很快变得惊恐。   该不会又闹鬼吧?!   姜遗光摇摇头:“没事。”一夹马腹,“走吧。”   等车队的尾巴影子都看不见,挂着的马灯也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后,公主才回营帐。   剩下的白家人又痴痴地望了许久,方才各自回去收拾。   这一收拾就发现不对劲了……   “阿寄呢?阿寄去哪儿了?!”   阿寄就是白慎远长子的孙儿,因为年纪小,没有起大名,小时候身体不好寄养在寺庙,所以起了个阿寄的乳名叫着。他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父母,祖父母也去了。   他又是幸运的,堂叔公救了他一命,才让他能不至于丁点大年纪什么也没见过就被害离世。   既是同情也是爱护,大家都十分疼爱他。可刚才一片乱糟糟,众人都在忙,都以为他会老实在帐子里睡觉。偶尔有人经过,掀开帐帘一看,被窝当中有个小小的隆起,怕吵醒他就没进去看过。   还是乳娘第三次经过,发觉被窝一动不动觉得奇怪,进去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位小祖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被窝里放着半个枕头,还有一捆这段时日他们常用的黑纱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他背对着的后脑勺。   枕头旁边还放了一张字条,稚嫩笔迹写道:“我去找堂叔公,勿念。”   这聪明的……   白家留下的能做主的几个人都聚在帐子里,白慎远长子的次女又爱又恨道:“阿寄铁定是看他堂叔公要走,追出去了。”   “那赶紧叫把人送回来吧。”   “说得轻巧,谁去?”   车队驶出去半个时辰有余,肯定已经进城门了。但这个时间城门是不开的,车队能过是因为公主派了人拿令牌去,等车队走了以后马上又关上了。   他们现在追上去根本进不了城,除非再惊扰公主一次。他们怎么敢?   另一人咬咬牙:“阿寄追上去,二伯应该能发现,说不定他们会让人在城里等着,等城门开了我们再进去找吧?”   此时天还没有要亮的迹象,恐怕要再等一个时辰有余才能开城门。   “万一他们没发现,走了呢?”有人觉得不可行。   “可总不能为了这事再去惊扰公主圣驾。”另一人道,“本就是白家惹的祸,公主不怪罪已是万幸,开城门一次是破例,两次呢?我们可不能仗着陛下和公主器重爹就忘了本分。”   他声音越来越低,却说得其他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有人问:“那,阿寄怎么办?”   阿寄还那么小,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那人一狠心,咬咬牙:“就按大弟说的去办,要是能找回来。也算是幸运,如果找不回来……”   他平静地说:“那也是阿寄自己选的路。”就算他再小,也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担代价。   良久,才有人接着说:“二伯会照顾好阿寄的。阿寄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柳平城,漆黑一片,家家户户还在睡梦中。   车队悄然从正当中一条大道驶过,只点了几盏马灯照明,星星点点,地面人影斑驳。   前头有人开路,碰上巡逻的就上去如此这般解释一通。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另一头城门,再让公主派来的人提早叫开城门,悄悄走了。   出了城又是荒野,但这时天边总算擦亮一抹鱼肚白,叫人连夜赶路的紧绷心弦为之一松。   他们才见过鬼怪作祟,若非事出情急,他们才不会夜间匆忙行路。刚才在柳平城里四处黑布隆冬的,简直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一样。   这会儿大家就放松多了。   姜遗光一直跟在车队后边,面上犹带倦意——夜里鬼怪出没最为频繁,他不能放松警惕,白天就好多了。   白家下仆小心地问:“公子,要不要去车里歇一歇?”   姜遗光点头道声谢,跳下马自己牵着,那下仆连忙带路往前走。等经过那辆车时,他再度面露犹疑地看向半人多高的木箱子。   一点点地,染上警惕之色。   “停一停!”他开口叫破,手已经摸上了腰间软剑剑柄,目光死死地盯着刚才发出动静的地方。   那仆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颤着声音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他悄悄指了指那辆装着白家大伯的货车。   车夫早就停下来了,惊疑不定地往后瞥,看样子马上就要弃车逃跑。他们这一停,前后边也骚乱起来。   姜遗光语气平静却杀气腾腾:“让他们等一等,各自小心些。还有,叫人来把这箱子打开。”   仆人得了指令忙飞奔而去,不一会儿白家几个年轻人就拥着白骥赶了过来。那些年轻人无一不惊得面色发白,白骥却还好,指着那辆车问:“姜公子,这……”   姜遗光摇摇头:“兴许是我听错了,不过……还是打开看看吧。”   他说可能听错了,可谁都不敢当真。   箱子没有钉死,最上边四个角都卡了活扣,打开任意同侧的两个活扣就能掀起来。仆人哭丧着脸上去,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解开两个活扣,却死活不肯再掀开了。   一圈人你看我我看你,姜遗光不为所动,他知道里面不是鬼,可他没必要说出来。   到这时,白骥轻轻地叹了一声。挣开小辈们的搀扶:“我来吧。”   这里头的,是他大哥……   他不顾劝阻攀上去,站在箱子边,用力抬起一边巨大的木板盖,顿时瞪大了眼睛,喝道:   “你怎么在这里?!”   姜遗光跟着跳上去往里看一眼,笑道:“看来,果然是我多心了。”说着又跳下去,不打扰白家人。   白骥顾不上他,弯腰把箱子里蜷缩着仰起头可怜巴巴看他的小男孩抱起来,又气又爱,照着屁股狠狠抽了几下:“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是让你跟着姑姑他们吗?你当这是好玩的?这……你,你……”   阿寄眼里含着泡泪,可怜道:“……我要堂叔公。”   白骥举着的手就再也挥不下去了。   其他人搀着扶着,把一老一小从车上接下来。阿寄仍抱着堂叔公的脖子不放,任由其他人围着自己教训,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白骥心软了,没有再教训他,可也不能真的让这么个小孩跟着他们走,路途凶险,时不时要经过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生病,他们随行的大夫可不擅长儿科。   “发现阿寄不见了,他们那里指不定多乱呢,还是赶紧送回去。”   “多叫几个人……”   “回去让你姑奶奶好好教训你,你偷跑出来,就不怕他们担心吗?”   阿寄气弱道:“我留了字条,我不回去。”   “胡闹!”白骥眉毛都竖了起来。   “我没闹,我把我的东西都带来了,就在车里。”阿寄指指刚才自己藏身处,“堂叔公,我想跟你和祖父回去。”   早有人爬上车去寻,果然在棺材边一堆堆香料大酱罐子中找到两个小包裹,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几件小衣服小鞋子,还有他平常吃用的一些零碎物件。   白骥沉默了。   只说他自己,他是不愿意阿寄跟着的。但阿寄还提到了他大哥……刚才这孩子又藏在大哥的棺材边,小孩不懂生死,恐怕就是想陪着长辈。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算了,你跟着吧,我写封信,让人带回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会好好照顾他。”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大不了他这个当堂叔公的一块下去向大哥赔罪。   白家几个跟来的年轻人都傻了,可长辈命不可违,只能让人回去传话,还不忘好好教训阿寄一通。   阿寄却一点不在意,知道能留下顿时高兴起来,自己抱着两个小包裹蹦蹦跳跳跟着上了马车。   姜遗光靠在车壁上,听着外面动静,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正对上阿寄同样掀开帘子露出的笑脸。 第375章   在场一众人之中, 只有姜遗光、公主派来的那些人,还有白骥这位长辈出过远门,白家其他人顶多在京郊跑跑马,庄子中转转, 一开始离了柳平城还觉得新鲜, 等长久路途后发现沿途还是一成不变的荒林后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好在这时节谷雨已过, 天气放晴,处处都是鲜嫩的绿意。他们沿着官道的方向走,夜里在路边扎帐休息, 倒也有一番意趣。   每到有水源处,队伍停下休息时,阿寄就要从马车上跑下来。他不敢离堂叔公太远,总是围着白骥打转,或是跑到自己祖父的棺材边绕圈, 要么就去找姜遗光玩——白家其他人见了他总是长吁短叹的,他害怕自己又被送回去。   他还想登上姜遗光乘坐的马车,但被车夫拦了,就只好跑去找姜遗光本人。   小孩在大人面前总是忍不住也要装得成熟一点, 阿寄就是如此。更不用说姜遗光看起来比白家其他的叔叔伯伯都年轻, 更像个哥哥而不是叔叔,他就更忍不住要显露自己的成熟聪明了。   “姜公子。”阿寄老老实实行礼, 问他,“我可不可以上你的马车看看呀?”   姜遗光多半都在外骑马,偶尔才回车里休息。但即便他不回去, 那马车也不能让别人上去用。阿寄早就留意到他和车队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以及细微处显露的地位上的差别。   他才对后者更好奇。   姜遗光正把烧开后又晾凉的温水倒进水壶里,闻言笑了一下:“为什么想看?”   阿寄支支吾吾:“就是好奇……”   “还是别去了, 怕吓着你。”姜遗光拧好水壶盖子,站起身,向马车方向走去。   时近黄昏,他们正经过一处缓坡,缓坡下有一条小溪。于是车队停下,打水、捞鱼,据原先问路的本地人说,前面不远就是一座城隍庙,晚上就可以在城隍庙中过夜了,也省得扎营帐。   阿寄趁姜遗光上车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探头飞快瞄一眼车内。   什么也没有嘛,行李都带的不多。他为什么说会吓到自己?   远处又传来堂叔公叫他的声音,阿寄回头应一句,赶忙跑过去。   白骥抱着他,小声对他说:“姜公子是公主的人,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你要对他尊敬,不能得罪他。”   阿寄听懂了:“那我不能上他的马车吗?”   “如果他愿意,就可以。”白骥慈爱道,“他如果不答应,你千万不能擅作主张。我们能包容你,因为你是白家人。但他不是,所以你不能得罪他。”   阿寄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的。”   白骥感觉复杂地摸摸他的头,放他去玩了。   现在队伍里正生火做饭,饭菜香味飘出来。姜遗光把水壶放好后就跳下车,那小孩又来了,蹦蹦跳跳递给他一枚果子就跑开。   其他人哄笑:“这小娃娃很黏你呢,你俩也有些缘分。”   “不如认个义子?”   “你这个年纪也该娶妻生子了……”   姜遗光也跟着笑,其他人递过酒壶,他摆手推拒了,道:“我曾经的确有个干儿子,不过他运气不好,没了。”   最先提出这事儿的白家后辈笑脸一僵,以为姜遗光找个借口拒绝,连忙岔开话题。   姜遗光简单吃过后就回了车上。   车队是公主和白家人提供的,不同于普通人家的骡车马车,这列车队的马车车厢都极宽大,足够躺下三个人。他的行李放在一边,角落里还牢牢地绑着一个五寸高的青釉瓷罐。   ——那是黎三娘的骨灰。   姜遗光记得黎恪转述过她的遗愿,道她家乡在巴蜀地,如果可以,希望能葬回家乡。所以这一次白家人在准备时他就请求了公主让她找一个名叫兰姑的人,让她把黎三娘的骨灰转交给自己。   正好他要去川蜀一带,也能找个地方安葬黎三娘。   再有半刻钟,车队就该出发了,否则天完全黑前到不了那城隍庙。姜遗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里默数,数着数着,他却忽然生出一股浑身都不对劲的不舒服的感觉,这种好似被人注视的微妙感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车里什么也没有,窗帘门帘被风轻轻吹拂微晃,但应该没有人来过。   环视一圈,似乎一切如常。在视线即将收回的前一瞬擦过角落里捆放好的瓷罐时,目光忽地凝住了。   瓷罐底下,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张纸的一角。   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在罐子下压任何字纸。只有一种可能……   ——刚才有什么东西进来过。   他走过去,蹲下细看。   露出的这一角仔细看去像一封信的一角,罐子四边钉了几颗凸起的木钉卡住罐底,上面布条绑好交错固定绑在木钉上,以免马车跑起来这罐子立不住。   他从木钉缝隙中将信抽出来。   信封上端端正正两列字,第一列写请位于某某处的黎三娘收信,第二列则写了自己位置和名号。   京城西樵街葫芦巷,常福泰。   更诡异的是……那封信上所写的黎三娘的位置,就是他们晚上要去的城隍庙!   姜遗光看罢,拿着信就下了马车。   火没扑灭,还有人围在火堆边烤个地瓜啊栗子什么的,姜遗光直接把信扔进去烧了,看火光忽地大起来,白纸在火中迅速蜷缩成一团黑灰。   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他都没兴趣。鬼怪……不过就是想伤人罢了。   他只想顺利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这些鬼东西……最好别找上门来。   阿寄捧着个地瓜啃得正香,就看见他烧了个什么东西。他没看清,但感觉像是纸张一类。   身为白家人,阿寄从小就被教育要爱护字纸,他更是听过因为爱惜字纸死后成仙的故事,因而见姜遗光烧了张纸,忙跑过去很小心地问:“姜公子,你为什么要烧东西啊?不用的字纸可以以留着的。”   姜遗光笑道:“你都懂的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东西不干净。” 第376章   姜遗光说完那句话, 就见阿寄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害怕又忍不住想问的样子。   他就着小孩的手把他手里地瓜往嘴里一塞,算是堵住他的嘴:“听话,别问,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那孩子瞪圆了眼睛, 慢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好!”   回去以后, 阿寄还是忍不住和堂叔公说了这件事,他人小小一个,转述却很准确:“我看见姜公子在烧东西, 我去问,他说他烧的是脏东西,还让我不要问,知道太多对我不好。”   白骥抚了抚他的头:“他说得对。”想了想,他还是说, “你现在还小,尽量离他远些。”   “……为什么?”阿寄知道,要远离那些可能会害了自己的人,远离小人、恶人, 可姜公子不是来保护他们的吗?   白骥和他说不清, 深深地叹口气。   “……因为,他身边有很多危险。”   到城隍庙了。   里头还算宽敞, 仆人们简单打扫一圈,供品什么的没有动,还添了点心啊果子啊什么的, 上了香烛供奉。这样城隍老爷就不会怪罪他们了。   正忙碌着, 天地昏暗一片,风忽然大起来, 夹杂些许湿意,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这是要下雨了。   一车的人迅速忙碌起来。   稻草扎上严严实实盖住放着棺材的车厢,外面铺一层油布捆好。装着棺材的车厢全部拖进庙里卸下,马车车厢的窗啊门啊都放下来以免打湿里头,马不能淋雨,怕生病,全都解开挤在城隍庙偏殿里,前边摆上干草、黑豆等粮食,马儿们喷个鼻息,慢腾腾低着脖子开始吃。   外面越来越暗,天黑的好像一直在往下压,不光是夜的黑,还有从远处大片铺过来的黑得让人心慌的乌云。   “估计这雨得下挺大的。”有个人望着根本看不清的远处叹气。   雨一大就不好赶路,哪怕雨停了,地上也全是泥巴积水,衣服鞋子都湿得难受。看这天气,恐怕雨要下一整晚了,这样明天可怎么上路啊?   其他人也跟着抱怨两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车上搬下来了一个碳炉,正亮着暖融融的火光,照亮方寸地。后头供桌上,衣裳鲜红、头戴蓝色官帽,慈眉善目的城隍老爷持笔含笑,火光映照下,目光幽深可怖。   因着幽暗,两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并判官、八大将、钟鼓神及十殿阎王,各自也有如活过来一般,双目炯炯注视其下如蚁行碌碌的人群。   姜遗光坐得离火堆最远,他手里拿着一些揉成团的碎纸,一团一团扔进火里烧。他一点没掩饰,其他人全都装着没看见,和他谈天说地就是不问他在烧什么东西。   姜遗光脸上带着和庙里塑像一般无二的慈和微笑,将那些信都烧成了灰。   他不想看,也不打算看。   信里写着什么,是谁写的,写给谁,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世上人有千千万,鬼也有千千万,他带着山海镜,不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鬼的。   阿寄想问,可得了堂叔公嘱咐就忍住了,托着下巴看他,直到那些字纸都烧完了,他才拖着一张小板凳过去,觑一眼他脸色,看姜公子不在意,就把小凳子放在他身边坐下了。   轰隆一声。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炸响,雨珠噼里啪啦往下砸,带着恨不得把屋顶击穿的阵势狠狠砸落在各处。   就着雨声,一群人烤火说话,炉子上架了酒壶茶壶,等酒和茶都喝完了,人群里也开始打哈欠了。守夜的人看着火堆不让熄灭,其他人都裹着薄被在临时铺的地毯上慢慢睡去,还有几个回马车上去睡了。   姜遗光也是其中之一,他回到马车上后,果然又在骨灰坛下看到了信。   依旧没拆,而是撕得粉碎,揉成团跳下马车来到门边扔出去,看纸团在豆大雨点里打湿的不成样子。   雨水落下,白纸团抖抖索索绽开,晕开一点红色的水痕。   守夜的家仆当做没看见,等姜遗光回来了附和笑道:“姜公子怎么不休息?可是这雨太吵了?”说着又要给他端茶倒水。   姜遗光摆摆手:“不必管我,你自便吧。今晚警醒些,可能有东西要来。”   一句话把守夜人吓得不轻,从地上弹起来结巴着问:“……什,什么东西?”   “不知道。”姜遗光重新回到马车边。   刚才他看见那信封上写的寄信人的地点,就在他们白日经过的一个小村庄。不出意外,今晚它就会来到这间城隍庙。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他的目光转向骨灰坛,在那里,又出现了一封信。   他上去,抽出信看了一眼。   信封外,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地址。   城隍庙,常福泰书寄城隍庙,黎三娘。   一声惊雷炸响,小儿呓语,男人打呼,轻微鼾声此起彼伏。   守夜家仆在火堆前搓手跺脚,拨弄炭火,无意间抬头往最外边大门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惊在原地。   一道闪电劈下,骤然亮起的一瞬间让他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一道高大的影子,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淋了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亮起一瞬后就又黑暗下去,那道黑影也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楚。守夜的家仆甚至要以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被发现了。   那个人一步步往庙里正殿走来。   “你是谁?!”家仆不敢吵醒其他人,戴上斗笠穿了蓑衣就迎上去,但这雨太大了,他只敢站在屋檐底下探头看。   那人似乎没听见,一步一步向里走来。   外面一片黑暗,太黑了,只有闪电划过时才会撕裂夜幕泄出天光照彻大地。每一次闪电落下,家仆就能看见那个人离自己更近几步。   但他还是看不清脸!那简直就是一个黑漆漆湿漉漉的影子,看不到正脸。   守夜仆人心底就开始打鼓了,大晚上的,荒郊野外,暴风雨,出现这么个影子,谁知道是人是鬼?这可是城隍庙!城隍老爷看着呢!应该是人吧?   那道人影就在他警惕的目光中穿过两边姿态迥异,或慈眉善目或凶神恶煞的神仙雕像,踩着泥水,慢慢地踏上台阶。   从他身上,飘出来一股雨水和腐臭气味混合的难闻气息,冰冷又诡异。   守夜仆人腿都要发软了,他张嘴想喊,他想请姜公子出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叫不出来——   姜遗光靠着车壁,一手把住自己的脉搏数数。等数了差不多了,才坐直身,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   是一颗吊在马车车门上的人头。   那颗人头刚拧下来不久,断口处黏连着几条血丝,脸色惨白,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吊着的也不是绳子,是他自己的头发。   是刚才那个守夜的仆人。   姜遗光几乎是在看清的一瞬间就动手了,银光一闪,一个飞踢,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踢飞出去狠狠砸在火堆前的黑影上。他也从马车上闪身下来,手握银白软剑。   其他人睡得很香,很熟,没有醒。   姜遗光和那个看不清脸的黑影无声对峙。人头砸在它身上,像砸到了铁板一样发出咚的一声,又滚落在地。至于仆人的尸体……不知道哪儿去了,只能就着微弱火光看见地上有血点一路往门槛外去。   那个东西也抬头,看不清脸,但似乎也在盯着他看。它浑身都是黑的,黑衣、黑鞋、乱糟糟花白斑驳的头发披下来湿淋淋挡着脸,看起来也是黑色的。   姜遗光没有直接动手。   有些恶鬼会制造幻境,让人把活人看成鬼。若是中了计,对“鬼”动手,醒来后就会发现被杀死的是活人。   还有的鬼,它们会放出幻觉,让入镜人以为面前的就是它本身了,可等收进去以后,入镜人放松了,那鬼又再度现身作乱。所以不是确定了鬼怪真正藏身处,一般入镜人不会轻易动手。   他一手提剑,另一手慢慢地从怀里摸出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手里的剑还一直对着那恶鬼。   那黑影慢腾腾站起身。   他完全站起的那一刻,炭盆里点着的火、城隍老爷塑像前点着的香烛,全都忽然间没有一丁点预兆直接消失了,就好像突然间被完全吞噬了一样。   城隍庙内,突然降临的黑暗包裹住每一寸土地,就连姜遗光手里拿着山海镜也无法看清镜中自己的脸。他试着看向其他地方,发现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暴雨声依旧,可却好似隔了一层。在狂风暴雨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了耳边水滴落下,轻轻的,“滴答”一声。他甚至能想象出有一滴水落下后溅起的小水珠和在水面漾开的涟漪。   一滴一滴,密集如细雨,滴滴答答不停。水腥味连同血腥气一同弥漫开来。   既然看不见,姜遗光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还记得城隍庙中的布局,闭着眼睛往门槛方向走去,山海镜却拿在自己面前一直照着自己的脸,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是哪个先发出的惨叫,其他人全都惊醒了。一片黑暗中,惨叫、尖叫、大喊骤然爆发,还有人尖叫着想把他叫出来救自己。   姜遗光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门外走。   白骥他会想办法保住,但绝不会拼上自己的命。白家其他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况且就算白骥死了,他也能拿着他的信物到西南找到白家所在。   而且……   他愿意走一趟,也不只是为了白家。   从京城到川蜀地,中间必得穿过陕西,绕路长安。   据说秦始皇陵墓就建在长安城。   他需要去看看。 第377章   从瀛洲岛地下宫殿里发现的前秦青铜鼎, 再到乌龙山上据说历史悠久的阵法图纹,山海镜的历史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久远。   甚至……还可能会牵涉到那个传闻中功盖千秋,一统天下的第一位人间帝皇。那位秦皇曾求长生,和这据说能让人长生的山海镜之中, 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试探地私下问过朝阳公主, 但在他看来, 朝阳公主知道的似乎也不多。她只是劝姜遗光接下这门差事,在途中,正好能经过长安城一观, 还道此行跟着他的近卫都是她手下的忠心人,可以“应用尽用”。   他就明白,朝阳公主也想探寻山海镜的奥秘。   ……   白骥年纪大,守不得夜,早早就回马车里睡下了。马车宽大, 能躺三五个人。当然,其他人是不可能和长辈挤一起的,于是也只有阿寄死活非要爬上马车和他一起睡。   小孩子身子暖融融的,雨夜里比搂着汤婆子都暖, 两人很快就睡熟了过去。   睡着睡着, 意识渐渐漂浮起来,忽然间又跟踏空了似的猛一下往下掉, 下面是黑洞洞深渊根本看不到头,又突然间跟掉进冰窖里似的冷意忽地一激,白骥被这一下惊醒了, 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摸了个空才感觉不对劲。   旁边睡着的小娃娃不见了。   马车车厢里黑洞洞一片, 什么也没有,怎么摸都摸不到, 掀开帘子往外看,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阿寄呢?   阿寄去哪儿了?!   老人顿时惊慌起来,叫着阿寄的名字匆匆胡乱裹了衣服就要跳下来找人,可他什么也看不清,前后左右,四下皆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是了……一定是鬼怪作祟。就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单找上自己,还是……   白骥不敢想,摸黑继续边走边叫,喊了阿寄又喊姜公子,夜里起来声音本就哑,更别提他这样呼喊,没一会儿嗓子就哑得不能听,喊叫声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该不会、该不会已经……   越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越是不由自主地往最糟糕的地步去想。白骥左右张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越想越害怕焦急,差点绝望。若非一腔信念支撑着,恐怕当时就要腿软在地走不动道。   但现在他也快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接着找,敢不敢接着找。   渐渐的,眼前似乎现出了一点光亮。白骥还以为是错觉,揉揉眼睛又瞪圆了看,才知道自己不是看错。   远处真的飘起来一点绿荧荧的光。   飘飘忽忽的,一点点从一小团变成更多更密的光,让他勉强能看清楚周围一点模糊的影子。   他发现自己还在城隍庙里,就站在马车旁边,马早就牵到偏殿去了,留着马车车厢,掀开车帘一看,里面陈设事物还在,阿寄却不在。   上头城隍老爷正襟危坐,慈和端笑的脸荧绿之光照着,一眼望去,竟如传说中地府的阎罗爷、夜叉一样阴森可怕。   不像是点着的灯,倒像是、像是鬼火!   满堂鬼火闪烁,幽暗阴森,无处不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侵来,没一会儿人就冻僵了。   这让他才高兴起来的心又猛地沉下去。   看来……不是其他人遇了灾,是他自个儿寿数已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吧?   白骥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此也好,他一人走了,其他人还能好好过。就是阿寄那孩子,恐怕又该哭闹了。   这么想着,他替自己理了理衣裳,昂首阔步往正殿当中最高大最光亮的城隍老爷方向走。   就算这是阴曹地府,要抓他去论生前功过是非,他也问心无愧。   没走几步,他就在前面看到一个隐约有点眼熟的影子,像是个……女子?这一眼瞬间叫他毛骨悚然,又很快安心下来。   恐怕也是个女鬼吧?一直困在城隍庙中,想来也有什么冤情。   白骥自觉自己也成了鬼,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走几步走近了,模糊地辨认出那女子穿着一身样式十分古旧的衣裙,梳着妇人头,背对着自己坐在城隍老爷下方,抬头和塑像脸对脸对视,一动不动。   “这位……夫人?”白骥忍不住开口。   那女子身子没动,脑袋微微侧转,也没完全转过来,看起来不像要害人的样子,白骥就更放心一点,走更近几步。   “这位夫人,敢问……”   随着他出声询问,那女子转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整张脸都扭转了过来。   而等她的正脸完全暴露在眼前时,白骥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年轻妇人,昏暗诡异幽光下,姣好的面容有些奇诡妖异,侧脸带血,皮肤极白。那张脸……白骥很难说自己不眼熟。   她是……她是……   女子直勾勾地看着白骥。而白骥也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发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   “……是你?”   “宋夫人?”   他有无数话想问,满脑子都是纷纷乱乱的胡思乱想,可在问出口前的一瞬间,那些念头忽然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茫茫,他也只能问出这一句仿佛问好的话。   女子侧歪着头,慢慢笑起来。   一笑,嘴里便流出浊稠的血,满口森白的牙染得发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古怪喘气声,她的手脚也在古怪地颤动,头发梳得整齐,有几缕飘落下来,遮着半边脸。   像一只静静盘踞在蛛网上的蜘蛛,让人毫不怀疑稍有动静就会喷出满腔毒液。   白骥不得不避开她可怕的目光,又忍不住重新看她两眼,目露怀念。   都道人死后灵魂会一直停留在死时的样子,想来她也是如此。   “……宋夫人,许久不见,你年轻依旧,我却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了。”白骥还记得她不喜欢别人称自己夫家姓氏,所以只叫她宋夫人。   女子没有接话。   白骥只在数日前的一场大祸中亲眼目睹过鬼祸,他对“鬼”这一物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各类民间传闻、古今书籍等。路上姜遗光偶尔也会说起一些,譬如鬼都有执念之类的。   他相信人有生死轮回,死后需下地府过黄泉路经十殿阎罗审定是非。他也相信,有些鬼找不到投胎的路,就成了孤魂野鬼,漂泊阳间。   它们或许失去了一些神智,但常听闻人鬼夜话,现在他自己也死了,应当是可以聊聊的……吧?   就像现在这位宋夫人一样。   只是宋夫人都离去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五年?他也记不清了,但这么多年了,她还没能去投胎,或许也是出了什么事吧?   白骥就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那女子却只是古怪又阴冷地笑,笑得白骥遍体生寒。等他终于忍不住要往后退时,才听到对方嘶哑地开口。   “你……还……记得我?”   简直像两块生锈的铁相互摩擦发出的艰涩怪声,听上去就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一边说话,唇边涌出的血更多,带着细小泡沫的血在喉咙里嘴唇边翻涌,声音变得有些含混不清。   也亏白骥能听明白。   “我也快忘了,都这么久了……”白骥凑近几步,“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宋钰只是侧抬着头,整颗脑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斜横在瘦削尖长的脖子上,于是眼睛也斜斜地盯着白骥。她眼睛瞪得很大,斜着的黑眼珠就更可怕。   “心……愿……?”   “是啊,若有心愿未了,不如尽早说出来。”白骥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做到。虽是故人亡魂,他也还是有点害怕的。   “……白……白、家……”   她终于又开口了。   “白家……害我们……”她的嘴巴越咧越大,直勾勾看着白骥发笑,“我、要……你们……死……”   白骥吓了一跳:“宋夫人可是弄错了什么?不说别的,家父和二叔一直对宋夫人和姜小弟视若己出,怎么会害你们?听说你们出事后,我们也想过去查,只是一直查不到才作罢,我们没有……”   “你害我们……你害我们……”   不论他怎么解释,甚至把十多年前自己等人听说她去世后就让人去找却找不到尸骨的事儿都说了,也道他们给她立了碑、设了衣冠冢,想叫她安心去投胎。宋钰就是不信。   而随着她一遍遍叙说,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脸上表情也越来越狰狞扭曲。那根本不是活人所能有的脸孔,无论谁看到都会被这恐怖一幕吓得心惊胆寒,白骥也不例外。   他不论怎么给自己壮胆也不能抹掉看到对方厉鬼现形样子的心惊肉跳。直到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好不容易想起来跑,两条腿却都在发抖,根本跑不动。   再往上看,城隍老爷高高在上,眼珠斜往下,含笑注视着他。   他跑不掉的……   “宋夫人!算我求你了!这件事和白家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明白你们夫妻二人和那位贺公子交好,我也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商议了什么,我千真万确地保证真的和白家人没关系——”绝望之下,白骥苦苦哀求她,“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找无辜的人啊!白家实在经受不起了!”   宋钰忽然爆发出一声阴冷至极的大笑,她身上仿佛错位的骨头咔咔咔又摆正了,眼珠却从没离开过白骥,忽地一只手猛然攥住白骥手腕,后者给冰得一哆嗦。   “无……辜……我儿子……会替我报仇……我……会告诉……他……”   “我的……善多……”   “他来找你们了。”   这一声不同于先前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艰涩沙哑的话,而是清晰无比。   说完后,白骥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白骥又做了个很长的梦,等他被急促敲门声叫起来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是死了吗?   不对,他好像……他碰见了那个谁……他……   “二伯!昨晚果然又闹鬼了!”他的一个堂侄苦着脸在外边敲窗户传话,“您在马车里先歇歇,别着急下来,等收拾好了再下来。”   怕白骥太着急闪着腰什么的,他补了一句:“有姜先生在呢,不用担心。”   白骥脑子还有点不清醒,眼睛转转,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阿寄就在他身边,已经乖乖地自己穿好了衣服,被窝里还是热的。   外面大雨仍未停,细密雨声和湿冷的风都飘进来,还有殿内点了炉火的干燥的柴香。外边人声热闹,似乎在吵什么事。   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堂叔公,你怎么了?”阿寄在他面前晃晃小手。   白骥回过神来:“阿寄,你,你昨晚没离开过车上吧?”   阿寄摇头:“没有呀,我一直睡得好好的。”   奇怪……难道昨晚,真是一场幻觉?   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宋钰真的托了梦来?   白骥神思不属地抬手穿衣,手穿过袖子的刹那,愕然发现腕上有一圈已经凝固的血手痕!   那不是假的!他昨天晚上真的见到了宋钰!她还说……她还说什么……她的儿子?   善多?那是谁?   白骥抱着堂侄孙下去后听得更清楚了。死去的几人都是白家家仆,还都是十分忠心的老仆,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莫说其他仆人同病相怜,几个主子心里也难过。   一部分人觉得要把他们尸体也带回西南好好安葬,一部分则认为这座庙有古怪,要赶紧离开,还有些说等到了最近的一座城把他们安葬了再走也不迟。   但问题就在于这些人的头全都找不着了,只剩下身子还在。若是下葬时尸首不全,不是让他们死也不得安宁吗?   可现在让他们去哪里找到这几个人的头颅?他们又哪里敢去找?只有姜遗光和姜遗光的随从敢(他们还不清楚是近卫),但他们也没这么大脸面能使唤得动他。   “姜公子,您真不管啊?”白骥听到跟着姜遗光的一个近卫小声问他。   姜遗光冷笑一下:“管?我管什么?这队伍这么多人,今天来一个明天又来一个,我要管到什么时候?我又不姓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公主那边不好交代。”   “公主让我护送白老先生一人,仅此而已,其他人我可不保证。”说着他回过头来,“喏,这不是挺好的吗?”   “白先生,早啊。”姜遗光言笑晏晏。   白骥也笑了笑:“姜小公子好。”   姜遗光一眼瞥见他腕上还没来得及擦去的血指印,眉头一扬:“老先生,这是……?”   白骥道:“姜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遗光看近卫一眼,后者识趣退开几步,他伸手示意:“请。”   两人找个偏僻角落,白骥便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女鬼身份,只说有个已逝的故人托梦给自己。   “她还说她有个儿子会来找我,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是谁?”姜遗光问。   “对,她说她儿子叫……善多?”   这话一出口,眼前年轻男人的神色就变得微妙起来,姜遗光似笑非笑:“您确定,她真的这么说吗?”   “是。”白骥老感觉好像哪里有点微妙,又摸不着头脑。   姜遗光道:“那我知道她儿子是谁了,这位故人是不是姓宋?夫家姓姜?”   “你怎么知道?”白骥吃了一惊。   “实不相瞒,在下大名姜遗光,善多正是我的小名。”姜遗光看着白骥的眼睛,笑着一字一句说,“宋钰,正是家母大名,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找你喊冤?”   姜遗光脸上带着十分可怕的温柔微笑,盯着白骥,后者能说什么?他只能一再徒劳解释这和白家人真的无关,他们对这对夫妻真的没有恶意。   姜遗光不知听没听进去,任他说,说完之后拱手告别。外面还在下雨,白家其他人还在争执,他看都没看就直接回了车上,放下车帘,显然是让其他人不要来打扰自己的意思。   见他头也不回离去,显然那番话对他不是毫无触动。白骥心情十分复杂,又有一种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的奇怪的宿命感。   要是他真的……   车上,姜遗光靠在车壁上,总算能休息一会儿。   他整晚都在厉鬼的逼近下演戏,又要保全暗中帮忙做戏的几个近卫,脑袋压弯太久了,现在脖子还有点疼。   装神弄鬼的次数不宜多,那身衣裙被他塞进了装行李用的箱笼里,等抽空要想办法销毁。不销毁也无所谓,届时被发现了,他自己也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反正白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宋钰怎么可能伪装出她的模样的,他就不会往这方面猜。 第378章   自从知道了姜遗光和宋钰的关系后, 白骥面对前者时又多了几分不自在。相反,姜遗光却好像忘了那件事一样,再也没提起过。   死去的那几个家仆被带上了,到下一个城镇时, 请了人将他们埋葬。短暂停留几日补充粮食后, 又重新上路。他们路上的行程重新变得枯燥无味, 那晚的鬼怪再没遇见过,而姜遗光也没有再在中途停下休息时拿出奇怪的信件烧毁。   好像悄无声息中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大事就这么过去了。   越往西走,天也越来越热。队伍里的人都发现姜遗光开始长时间不在外面骑马, 他好像要么在马车里,要么悄悄去了别的地方?总之他变得只是偶尔出现一两次。   又过了几天,车队终于穿晋入陕。   到这儿已经算踏入了西北,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西北关中特有的风沙气息。路上遇见的人也渐渐偏向阔鼻方脸,和他们京城中人自是有些不同, 语言习俗也多有不一样。   若放在以前,白骥很有兴趣下来走走看看,但现在他只惦记着西南老家,就想快点赶路。可朝阳公主派来的近卫却暗示他, 他们要在关中停留一段时日。   他不知道朝阳公主要做什么, 但他明白,自己最好不要问。   等终于到了关中, 车队入城。高大厚实的城墙一如这座沉默坚实的城市静静矗立于此,谁也不知它守在风沙中眺望了多少年。   姜遗光只在进城时露了面,一句话没说又回去了, 白骥想问他, 可姜遗光却不接话,只请他过几天再说, 他最近忙。   他在忙什么?   白骥不知道,他的马车从不允许白家人上去,说害怕他们惊吓到,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的车厢里情形不像白骥所想的那样。他正在和一个经常跟着自己的近卫低声说话,另一个时常跟着他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但要是有个熟悉他的武功高强的人在,很容易就会发现现在车里的“姜遗光”是假扮的。   真正的姜遗光早就在几天前入了镜,未免车队人心不稳,才要人易容成他的样子。现在这些伪装成他模样的近卫也有点担心——姜公子进去好几天了!   关中和其他地方又不一样,这里曾是多朝古都,相传秦皇陵墓也在此地。因此虽然本朝太祖并未在此地建京,但在关中地区设下的兵防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尤其是长安城,驻扎军队之数有时甚至能和京城持平。   这样严密的安防,若不是他们有朝阳公主监国时批下的圣喻,加上似乎有人提前来打点过,否则根本进不来,更不用说他们车队里还有十几口棺材。   他们现在就在长安城外,据说再往里头几十里,就是骊山。骊山底下,就是秦皇陵了。   长安内外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见到驻扎的大军的身影,马蹄声滚滚,黄沙漫天、城墙高大坚实,一眼望不到边,当中肃杀之气冲天!   一座帝王陵在此,还是那位千古一帝,无数盗墓贼都想着一窥其容。要是有幸能得到其中一件宝贝,那这辈子可就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了!   抱着这个念头的盗墓贼很多,但一个都没能成功。首先光外面的护军就不是普通人能混水摸鱼闯进来的,再有,就算真的有人能闯过护军、找到地方、摸着门,没点家伙开道他们挖到地老天荒也挖不到一根柱子。   听说很久以前,有个顶厉害的盗墓贼,他先想办法给护军送礼,当上了个厨子,再后来监守自盗立功当了个小兵,十几年里除了不断打听摸索外就是一路往上爬,变成百户、千户。最后他说动了自己手底下几十号心思活动的人一起叛逃。   他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敢奢望能够打开真正地宫。在这儿守得越久,越明白骊山下埋着的这位皇帝的陵墓有多么可怕,只要能带走一点点宝藏,他们就可以再也不用当个小兵了。   ……但他们全都死在了外围。   他们接近了骊山脚下,找到了最外围。本以为能够好歹找到外围地宫的一些宝藏,但他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全都没了。   其实没有大军守着,盗墓贼也进不来。   普通小老百姓不知道,那些驻守的将士们也不知道。白骥倒是读过书,知道些前朝时。在大梁以前的几个王朝,对秦皇陵并不这么上心,更多像是一种无视。   不看守,不特地保护,也不破坏,更不用说像这些盗墓贼一样挖掘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这样,这座地下宫殿陵墓也好好的,没有遭到一点儿破坏。   那位人间帝皇的威严,即便过了数千年,也不是一两个小蟊贼能辱没的。   不过后来的几个王朝不知为什么渐渐也开始派兵驻守,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不过望着城门感叹一会儿,前边近卫就已经拿着东西和那些人不知说了什么,顺利地进了城门。他们这一车东西拉进城门边上一间小角房里验过,确定没私藏人后就很顺畅地放行了。   ……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   暮色,星空,广场,篝火。   数十个高大男子戴着非常奇特又夸张的狰狞面具、身披熊皮、虎皮、狼皮等野兽皮毛,头上戴着鲜艳的禽兽尾羽,围着当中半人高的篝火转。   正当中的篝火上架着一整只从正当中劈开的猪,刚架上去烤没多久,生肉新鲜的香气和表皮微微炙烤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广场周围还有一些小的篝火堆,上面无一例外都烤着锅子,锅里有鸡、鸭、鱼、鹿,还有几个锅里就是素的苦苦的汤水。   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火堆的食物上,周围人都在看广场上的人们。   他们的步子迈得十分奇特,很缓慢,又不是单纯地行走,每一步都迈得慢腾腾又极大一步,做出沉重的雷霆万钧的态势。   他们的手臂也张得很大,肩胛高高耸起,就像是遇到敌人的猛兽拱起背炸开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庞大那样。   他们的嘴里发出低沉的模仿野兽的嘶吼,又加了人独有的怪叫,手脚的动作和嘴里的吼叫都和着某种奇怪的韵律,周围是或拍手跟着跳或摇铃击鼓的人们,他们也都戴着凶恶狰狞的面具。   每绕半圈,便齐齐暴喝一声响。每到这时,正当中的火苗也被吼声震得一颤,就像火也害怕人们的吼叫一般。   这是陵庄的人们在除夕前的驱邪傩舞,这场活动又叫傩会。   从二九到三九四九……这几个日子的晚上都要举办一次傩会,等除夕夜当晚还要跳一次,那一次更郑重、更盛大,所有人都要来。不仅每个人都要跳,他们的神婆和男巫还会给大家赐福,洒福水。   只有这样,他们新的一年才不会被鬼怪所害,不会有疫鬼光顾,去年被野兽咬死的那些人不会变成伥鬼回来害人,他们的庄稼也能好好长大。   今天正是三九日,陵庄里多了几个外乡人。他们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都会识字。在陵庄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很快就成了众人谈资。   今晚他们也来了。   参加傩会的都要戴面具,那几个外乡人也戴了。大家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等最后巫祝唱完最后一段词,他们才能摘面具,到那时,这几个外乡人会很轻易地被认出来。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一起夸张地手舞足蹈。他戴着一张红通通斑驳的面具,两只眼睛透过小洞往外看,入目都是和他一样戴鬼面具的人,看上去真如群魔乱舞,怪诞无比。   姜遗光听说过傩戏,他在闽省还见过,倒没想过入了镜后能亲身体验一回。   这一回入镜比以往都要晚,不过也不奇怪。近卫们和他说过,原本正常死劫不会那么频繁,是他渡得太快了。十重后的速度会更慢些。   而且据前人经验,这山海镜在不同劫数的人手中似乎也有不同的承受临界点。譬如以往可能收了一个厉鬼就会当场入镜,后来可能会拖延到两三天后入镜。再后来,很可能会收了两三个、三五个恶鬼后才入镜。似乎有一些规律可循,不过又不能完全确定,只能当做一个可行的猜想。   所以姜遗光才会一直拖着到现在。   要不是他为了借厉鬼的势故意在城隍庙里演戏,那厉鬼原本也不必他来收。演过一回后那鬼就甩不掉了,几次三番差点害死人,他不得不收走。他这第十一回还能更晚一些。   一旁同样戴赤红面具、面具顶还有两个牛角的人舞着手向他靠近了——这也是入镜人之一,比个手势让他看某个方向。   姜遗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围着大篝火跳舞的一个人手里多了根火把,一手提酒瓶,仰头喝一口,“噗”一声喷出去,嘴里瞬间喷出一条火龙!黑夜都给照得更亮几分。   但是……   姜遗光看得清清楚楚。   从他们这个方位看过去,那条被喷出的火龙,头尾弯成一道长圆形,当中火星子勾勒出……眼睛……嘴巴……   那道火,也在喷出的瞬间勾成了一张狰狞恐怖的鬼面。   而火龙拼成的鬼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他们!   等那个人手一收,鬼面就消失了。就好像他们看到的是错觉一样。   姜遗光很用力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看见了。他们的动作都很大,点个头不用担心被误会。而其他几人也跟着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刚才的恐怖的画面。 第379章   魏松亭从小就害怕傩舞。   他明白, 傩舞是为了祈福,面具做的凶恶一些,是为了驱赶鬼魂。他不应该恐惧,可他就是十分害怕……那些本该保护自己的, 在火堆边张牙舞爪、发出奇异低沉又响亮吼叫的人们。   他们戴上面具后, 就好像忽然间从一个人, 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能就是他们想要驱赶的那种可怕的事物吧。   那些本就鲜艳粗粝的面具,在火光中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明明、明明只是面具而已, 他亲眼看见那些人把面具戴上的。   只是面具而已。   戴上面具的也是活人。   为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怕到看见戴面具的人就不可遏制地发抖?   魏松亭后来实在忍不住,和自己最要好的几个伙伴说了这件事,没想到……他们哄笑过后,竟也说出了和自己一样的看法。   “其实……不光是你害怕,我们都挺怕的。”   “面具的两个眼睛上挖出来的洞, 就像能把人吞进去一样,对不对?”   “害怕也是正常的,面具就是要做得越恐怖越好。听说方伯以前做面具都要特地拿去给小孩子看,要是小孩子没有吓哭, 说明做得不行。”   说到方伯, 大家又沉默下去。   方伯是陵庄里公认的手艺最好的做面具的人。经他的手做出的面具比普通面具还要狞厉无数倍,甚至有人说, 他做的面具就像真正的恶鬼一样。   不过可能天妒英才?方伯的后果也不怎么好。   他在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众目睽睽之下,戴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据说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一个面具, 跳着舞, 扎进了火堆里。   其他人想去救也来不及,等大火扑灭以后, 废墟里只剩下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可他脸上的面具却依旧鲜艳狞厉,没有沾上一点灰。   这也是几个少年人短短人生中亲眼见到的最为惨烈的一幕。直到现在,一提起方伯,他们还是会想到在大火中戴上狰狞面具跳舞嘶吼的男人。   简直就和十八层地狱里的场景一样恐怖。   半晌,还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一定要跳这个傩舞,为什么要戴上所谓的傩面具。长辈们只会说要这么做,不然就会遭遇不幸。可我却觉得……”说话的人名叫叶枫,他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一众少年人当中属于领头人。   叶枫说:“我却觉得,我如果真的遭遇不幸,那也是这种可怕的面具带来的。”   其他人顿时嘘他。   等闹够了,叶枫才接着对魏松亭说:“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你这毛病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挪舞了。”   傩舞,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加入。就算走不动路的老人也会在这一天戴上一个面具,跟着来到火堆旁象征性地动动手脚应应景。   唯独魏松亭,他在自己有意识以后每年逢上父母要带他去就必然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再大一点,哭也没用了,戴上面具以后他竟然吓晕了过去,年年如此。   去年他加冠了,他家里人觉得实在不能放任不管,就强行让他戴上面具进了傩舞的人堆中。谁知道他这回晕死过去后,竟差点没醒过来,还是请神婆做法才把他的魂叫回来。   从那以后,其他人只好默认他不必来,否则真要把他的魂吓没了。   魏松亭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我还羡慕你们呢……”   就因为顶着这个胆小的名头,家里人十分不好给他说亲。媒人都不肯上家来,谁都知道,魏家有个胆小如鼠连傩舞都害怕的人。   几人说说笑笑完,不知谁先提了一句。   “哎?话说……今年的傩舞,来了几个外乡人?”   一下子就把大家有些松散的态度又重新聚了起来。很明显,对于魏松亭害怕傩舞这件老掉牙的事相比,还是新来的外来人比较让他们能提起兴趣。   “是啊,一共五个,看起来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我也见到了,他们那种气度,的确不像平常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他们身边竟然也不带仆人。”   不少人以为这五人奇货可居,自告奋勇要与他为奴仆力士,还有人甚至把自己家中仆人送出来了。   但这五个人似乎都没有看上的,一个仆人也不要,宁愿自己动手。那些人更引以为稀奇,认为他们品性高洁等等。   “反正还有好几天才到四九和除夕,等明天我们去找他们试试?”   这个主意得到了几人一致认同。   “不过,他们住在哪里?”魏松亭好奇地问。   说笑声又是一窒。最初接话的那人不自然地说:“这个嘛……他们都住在延喜路那里……就是那个……”   魏松亭瞪大了眼睛:“你们不会开玩笑的吧?那里怎么能住人?那里可是……可是……”   延喜路没什么,但看这几人含糊其辞的态度就知道没那么简单。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住在了原来方伯的房子里,或者方伯的房子附近。   方伯死后,经常有人在他的宅子外听到奇怪的声音。久而久之,住在附近的人都搬走了,那里一大片宅子就全都空了出来。   但是那里怎么可以住人啊?!   “也不是我们决定的啊,村长都说了。”   “再说了,那里早就没事了。”   “大家伙还说呢,等过完年就要把那里的宅子再翻修一下,总不能一直荒着。”   魏松亭大声叫道:“不行!绝对不行!”   “你做甚这么慌?几间废掉的屋子而已。”   魏松亭却仍旧大吼大叫:“说了不可以!你们这是、这是……”他一时词穷想不到什么话,“反正绝对不行!会害死人的!”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姜遗光等人住在陵庄东边延喜路尽头的一群废弃的宅子里当中的一间。当然,在住进去前,庄子上的人很热心地帮他们清理了一遍,让这间屋子总算能住人了。   他们也知道,这些废弃的宅子背后估计有什么隐情。可他们现在既然入了镜,一味躲避是没用的,只能迎难而上。   所以……哪怕知道这些屋子可能有问题,他们还是住了进来。   “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五人之中,一个身穿铅灰色短打,十分干练的女子问道。   她姓徐,大名徐蕙轩。和姜遗光还有其他三人一样,都已经过了十重劫后。   换言之,全都是疯子。   另一个叫温汝安的男子接口道:“大家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谁还能有什么新发现?”   他们五个人确实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现在到了这间屋子里,也没有谁离开过其他人的视线。现在,他们都坐在正厅里,大门开了一小半,用一张椅子夹在门洞中,以免突然发生意外跑不掉,窗户也全部打开了,合页上用了些小物件卡住,防止风把窗户关上。   虽然冷,但他们都能忍。和小命比起来,冷就冷点吧。   徐蕙轩没管他夹枪带棒的话,继续道:“陵庄的人似乎都十分相信傩舞能够驱邪,傩舞的由来或许有古怪?”   傩戏自古有之,又称鬼戏,其历史十分悠久,据说甚至可以追溯到商周。   商周时期,便传闻有祭祀时设方相氏四人,四人身披熊皮、头戴黄金面具,上有四目,上身穿玄衣下身着朱裳、执戈扬盾,为国家驱疫避难。直到前几个朝代,傩戏也没有退出皇室娱神舞蹈一列,后来慢慢演变为酬神活动。   据说一直到唐朝,宫中逢年祭祀之中,也有傩戏的存在。   现在虽然朝廷不再让人跳傩戏,京中也少见。可民间流传下来的也不少,不算没落。起码姜遗光自己就在南方见过几次。   另一个名叫唐阅的人提出疑问:“傩戏既然是一项驱鬼的仪式,那很显然,他们一定是遇到了某些灾难,或者他们的祖先遇到了某些事,陵庄的人才会想要通过傩戏来驱邪吧?”   兰姑不紧不慢道:“大家都能想到,可今天谁也没问出什么来吧?”   每一回入镜,最难的都是从这群人嘴里问出东西来。很多人其实都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自己有做过什么事。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亲自经历过的事情,许多人也是说不清的。   他们今日愿意冒风险戴上面具加入陵庄人的傩戏中,就是抱着这种心思。但很显然,每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哪些称得上诡异的事件,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更何况,陵庄只是个小村庄,村里识字的人都不多,许多事只能靠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什么文字记录。这就给他们的探查又增加了难度。   兰姑笑着说话,眼睛却盯着一直低着头摆弄面具的姜遗光,她问:“你呢?你发现了什么?”   姜遗光抬起头看她一眼,道:“我也不能确定。”   “陵庄人说在新年来临前一直要跳傩戏,从腊月初一,到二九、三九……一直到除夕夜。现在看来,我们最后的时限可能就是除夕夜,不过也有可能就是明天。”徐蕙轩打圆场道。   唐阅慢慢说道:“国间有大傩,民间有乡人傩。不论是酬神还是祛邪避讳,一定有其缘由在。陵庄的傩戏又设了时限,或许我们在问询时可以问问以前除夕夜或者除夕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傩戏要一直持续到除夕。”   “凡有习俗,必定有其相应避讳。换句话,为什么除夕夜以后,就不能再跳傩戏?”   徐蕙轩皱起眉,道:“我也想知道,但刚才实在是太吵了,我去问时,那些人多半没听清,要么只会说大家都是这样的,这就是他们的风俗。”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风俗,谁都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姜遗光手中的面具终于被他成功地弄断了线。   兰姑好笑道:“你在做什么?这线都断了,到时候你怎么戴?”   姜遗光道:“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拆开来看看。”   兰姑接过他手中的面具,拿在手里端详,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姜遗光环视他们一圈,道:“我们五个的面具,应该都是一样的,和陵庄其他人的面具相比,很特殊。”   “一样的?”兰姑讶异。在拿到面具后,他们各自比对过,各人面具上的图案明显不同。   姜遗光道:“我倒认为,重点不在于傩舞,而在于——面具。”   兰姑把手里的面具还给他,自己拿着自己的面具翻来覆去看,又拿出一柄小刀试着刮了一下。   其他人也看似不在意地拿出面具仔细检查。   他们的面具都是红色的,非常鲜艳的红,既像是火,也像是流淌的鲜血。眼睛的部分都暴凸而起,且在一对眼睛下方、鼻翼两侧的位置,都多剜了又一对目的小孔,看起来这面具就像给四只眼睛的人戴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汝安把手里的面具翻过来又翻过去看,“为什么我看不太出来?”   大家都戴着傩戏面具,全都是狰狞诡异的鬼怪形象,一个比一个面目凶恶。可要说起不一样……陵庄其他人带着的不也是这些人面具吗?   只有最正中围着篝火跳舞的那几个更特殊一些,他们戴的面具更大,并且并不是用细绳在面具双耳位置穿孔拉过戴在脑后,而是一个更大的直接套在脑袋上的巨大面罩。   姜遗光道:“姑且当做我的感觉吧,可能我感觉错了?”   温汝安不置可否。   徐蕙轩道:“不论怎样,既然你感觉面具有些问题,大家还是多留意。或许你的感觉是对的。”   唐阅看着手里的面具,忽然道:“方相氏。”   徐蕙轩:“什么?”   唐阅捏着面具:“你们听说过方相氏吗?我早该想到的……”   说到傩戏,就不能不提方相氏。   传闻方相氏为上古嫫母之后,是最早民间传闻中驱疫辟邪的神,拥有难以想象的凶恶之貌。方相氏驱邪的仪式名为大傩,可以说方相氏和傩戏的传闻密不可分。   据说,方相氏的面具就是以黄金制成,上有四目。他们手里拿着的面具也拥有“四只眼睛”,样貌凶恶。很明显,这是方相氏的形象。   “方相氏……”兰姑喃喃道,“不过一两个面具,真的能追溯到这么久远的时候吗?”   唐阅:“我也只是怀疑,这面具上的四只眼睛或许有其他含义吧……”   正说着话,外面打更声响起,敲完梆子后,打更人还道:“夜深时分,鬼怪游街,闲人勿出——”   众人齐齐噤声。   徐蕙轩忙道:“想必刚才大家也听陵庄人说了,今天就是三九,傩舞后必须尽早回家睡下,夜里不能出门。所以今晚我们最好也早点休息。”   “总之,今天晚上也不能疏忽,大家轮流守夜吧?”   兰姑说:“我睡不着,上半夜我来守吧。”   徐蕙轩:“不要勉强,若是感觉困了就换人。”他们初来乍到,晚上就被拉去跳傩舞,一连闹腾了好几个时辰,累也是正常的。   兰姑呵一声,不知道算是应答还是别的什么。其他两人当中的一个也勉强答应下来:“那我一起守夜吧。”   姜遗光站起身:“我也来吧。”   温汝安看着他们两个人发笑:“守夜可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说……你们想夜里偷偷商量点什么?”   姜遗光淡淡道:“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和我换。”   温汝安抬高手肘:“别——我不过随口一说。”他一直带着那种看起来很轻松的笑,又像是随口说道,“这位小兄弟,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认识?”   他指的是姜遗光和兰姑。   姜遗光盯着他,忽然一笑:“我怎么感觉和鬼怪比起来,你对其他人的私事更感兴趣?”   兰姑冷冷道:“认不认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是害怕我俩勾结现在就可以走。”   温汝安摊手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大家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又不会害你们。”   徐蕙轩道:“温公子,您该不会是特地来闹事的吧?”   温汝安叹气:“实在冤枉,你们吵起来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要把我想的太坏了。”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姜遗光反问。   温汝安识相闭嘴。   刚才他也提出要守夜,也没变主意,等其他人在大堂里和衣睡下后,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离开姜遗光和兰姑不远的地方,靠墙合上眼睛,却没有睡着,时不时睁开一下打量四周。   一般在镜中需要守夜,又担心鬼怪夜间巡游时,他们就会用这种方法守夜,看起来像睡着,实则随时都能醒。躺下休息的那几人其实也不敢真正睡着,稍有动静,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灯吹熄了,白冷的月光和看不见的灯一起透过门窗钻进来。   兰姑是真的睡不着,连茶水也懒得喝,靠在墙上闭着眼睛问姜遗光:“你现在走到哪儿了?”   她原先也不知道姜遗光行踪,若非后来姜遗光特地跟她讨要黎三娘的骨灰,她也不会知道姜遗光出京了。   姜遗光说:“快到了。”   “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吧?”兰姑闭着眼睛低语,像是在说什么梦话,“现在京城中的鬼事也多起来了,我听说有不少人都要离京去驱鬼。”   姜遗光道:“没有。”   兰姑:“那就好……你走得急,我有件事没和你说,三娘下葬以后,我就收到了一封来自那些东西的信,十分阴魂不散。那信是给三娘的,可三娘已去,就全都寄到了我那里。”   “后来你将三娘的骨灰带走……那些信也没了,我才想明白,寄信的那个东西可能追出去找你了。”她像是真心实意地担心一样对姜遗光说,“它没有找上你吗?”   姜遗光还是说:“没有。”   打更人早就远去了,据陵庄人说,腊月初一后,他们夜里打更就只会到晚上酉时。酉时后就不再打更,以免打更人遭遇不测。   兰姑靠着冰冷的墙壁,方才打更人的梆子声还一遍遍地在她脑子里回荡。   “没有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兰姑轻轻地说,“我还担心了很久……”   “——谁?!”   姜遗光突然发出的一声喝问打断了她的话。兰姑猛地睁开眼睛看去,其他三人也早就猛惊醒过来,脸上丝毫没有睡意。他们手里也都不甚明显地握住武器,齐齐注视向姜遗光盯着的某个方向。   他透过大门看着院子外某个地方。   徐蕙轩轻轻说道:“听上去像是个活人。”   温汝安道:“在变成那玩意儿之前,……不都是活人吗?”   院子里传来的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姜遗光发出喝问后就停止了,估计那人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温汝安听了一耳朵,听到他甚至想逃跑后,闪身消失在原地,不一会儿提着一个人站在了门口。   “抓住了。”温汝安笑着松开那个人的后脖领。   “看起来像是个小蟊贼啊,怎么办啊?明天送到村长那里去好了。”   “别!我不是贼!”那个人惊叫起来。   的确是个活人,看着年纪不大,像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大冬天夜里只穿着一件不算太厚的夹袄,被冻得哆哆嗦嗦,脸都白了。   温汝安扮红脸:“你不是贼,你跑过来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来打更的?可是打更人刚刚才走。”   “……反正我不是贼,我就是来……”他想要说什么,说话声又戛然而止。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状似关切。   “哎呀,还这么小呢!哪有随便说说小毛贼的道理?”徐蕙轩拍了温汝安一下,“你别冤枉人了。”   说着,徐蕙轩又端着温和神情温声问他,“你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做什么?”   几人都换了一副温和面庞。就连刚才抓住他的温汝安也笑眯眯地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好孩子,对不住,吓着你了吧?我还以为是个贼呢,你在外边做什么呢?”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他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住,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兰姑道:“好了,我们一圈人围着他,还不把人给吓坏了?都散开吧。”说着她作势驱赶,几人之中还真就她的面相最温柔可亲。温汝安翻个白眼,到底没说什么避开了,只留兰姑拉着那少年的手轻柔地谈话。   这么晚了,你也知道陵庄上的忌讳,所以我们不好点灯。你也能体谅吧?   那小孩连连点头,听上去十分紧张:“对,对,不要点灯。”   再一问,是不是瞒着家里人来的?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周围没有其他人,大半夜跑过来一定是找他们有什么事吧?方便说吗?如果不好说,他们只能明天去问问了。   那小孩就更急了,生怕他们明天真的找人打听。   “别……那个……我说了你们别生气。”   兰姑声音更温和,简直跟哄小孩似的:“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就直接跟我说吧,我们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吓着你的。”   那小孩又支吾了半天。   “你们不应该住这里的,这里很危险……到时候可能会闹……闹鬼……”   一听到最后两个字,所有人都在暗中变了脸。   兰姑一怔,仗着黑夜中那孩子估计看不清她的神色和姜遗光飞快错个眼神。   “为什么这么说?这里怎么不安全了?我们住的好好的呢。”兰姑笑道,“虽说有些荒凉,可村长也说了,这几天会再请人来修修。”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   “就是,你是不是听了什么消息?”   “我们突然来访,的确没有空屋子给我们住,要是住到其他人家里又实在打扰,在这里暂住一会儿也没什么。”   “难不成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来提醒的那人正是魏松亭。   他和小伙伴们不欢而散后就回了家,父母正好也刚忙完到家——他们需要把傩舞后的面具都搬回仓库里,所以回家比较晚。   魏松亭问过了父母,确定了那几个外乡人的确住在延喜路。   他父母也很意外,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这么安排。可是既然村长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会无私到把人请到家里来住——他们家也住不下五个人。   于是他们就和其他人一样什么也没说。   魏松亭得知后气坏了。   他对方伯和方伯做出的面具一直带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份恐惧直到方伯死后数年也没有消散,一直到今天他想起方伯还是会恐惧地在心里打抖。   他没有想到,村长竟然会让人住到那里去,这不是故意害人吗?他可不信整个陵庄就找不到几间能让人住下的房子。   总之一气之下,他就偷跑出来了。   ……甚至忘了夜里不能乱跑这条禁令。   魏松亭也有点后悔,被当做小偷逮住后更后悔。村里其他人什么也没说,他不是成了泄密的小人吗?但这些人很快就转变了态度,倒让他的勇气又慢慢回笼了。   只要他们不说出去是我告密的,就没什么关系吧?   “……你们今晚最多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还是搬走吧。这里以前闹出过怪事,以前这里住了一个人,我们都叫他方伯……”   魏松亭在兰姑温柔的安慰下,忍不住越说越多。   “方伯以前是做面具的,他做的面具都很可怕,在陵庄卖的很好,以前傩舞时大家都喜欢戴他做的面具,后来就……”   后来……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意外。 第380章   由于谁也不知道违背了夜里休息这条禁令会发生什么事, 几人不敢点灯,就着从窗外照进的明净的月光低声交谈。   这种隐秘的交谈让魏松亭生出一种一起做坏事的错觉,被几人拿好话捧着,慢慢放松下来。   “……其实你们问我, 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方伯他就是村里做面具的, 他手艺很好……”   温汝安一听到这个词就拿出了他自己戴的面具:“你说的面具,是不是这样的?”   魏松亭迟疑地接过看了看,可是天实在太暗了, 他只能在月光中隐约看清楚那鲜红面具上狰狞的轮廓,而后就被吓得一阵心惊肉跳,连忙把面具还回去。   “这些就不用问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是村里做面具的, 以前傩舞时,大家都喜欢买他的面具用,但是后来,方伯慢慢就有点不对劲……”   魏松亭开始回忆起来。   “大概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吧?反正有五六年了, 太久了。”   “那时候我爹娘在方伯这里订了两个面具, 想要傩舞时用。因为快过年了,大家都要置办年货, 很忙,爹娘就让我去和方伯说一声,催一催。”   “我因为贪玩, 没有马上去, 而是先去找了朋友。等到方伯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方婶就留我吃饭, 说方伯正在做活,顾不上我。但是,等我吃完了,也没有见到方伯的人影……”   而且,他还从方婶卷起袖子准备洗碗的动作时发现了一点异样,他观察了很久,一个念头才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方婶身上好像有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忽然发现处处都是疑点。比如方婶开门时脸上的苦笑、行动间的不便之处,走路慢腾腾一瘸一拐,身上还有药味。   “我当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方婶明显不想让人发现,我就只能当做不知道。”彼时年幼的他,只敢在心底进行一些隐秘的猜测。   方婶一直在家里,怎么会受伤?她受了伤为什么不敢说?   只有一个可能,伤是方伯打的!   方伯在偷偷地打方婶!   冒出这个念头后,他就坐立不安,不敢再待下去。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村里也有人会打老婆,但这种男人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大家平日里都要干农活,一把力气都要往耕地里使劲,谁会闲着没事打老婆?他爹就很鄙视地说过,没本事的男人才对娘们儿动手。   方伯名义上称方伯,但他年龄不算特别大,就是辈分大点。方伯一直是他很尊敬的人,因为他对面具的恐惧,尊敬之余还有些惧怕。   但现在,这个让他又怕又尊敬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大家都瞧不起的那种人,其他人还不知道,都被他骗了。魏松亭心底顿时冒出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念头来。   他回家后不敢和别人说这事,就偷偷说给了姐姐听。姐姐一听就跳起来了,说方伯绝不可能这么做,一定是他自己弄错了。   他十分不服气,两人吵了起来,结果就闹大了,吵到了父母那里去。   “我爹娘也很吃惊,他们都说我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认识方伯几十年,方伯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方婶身上似乎有伤……所以我们大家就决定去拜访方博家看看……”说到这儿,魏松亭沉默了片刻。   唐阅追问:“然后呢?”   “然后……”魏松亭的表情有点难看。   “我们去了方伯家里,不是这间,是隔壁的房子,离这里不远……方伯还是没有出来。”   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是他自己单独去方伯家里,方伯没有出来,很正常,因为他只是小辈。但现在他爹娘都去了,方伯却还是不肯出面,那就不对劲了。   他娘就追问方婶怎么回事。   方婶起先不肯说,只说方伯因为忙着做面具才不肯见人。后面被问急了才指了一间小房间,说方伯一直在里面做面具,没有出来过。   “那间房间很小很小,进去连转身都难,窗户钉死了,推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门也钉死了。当时我们都不信。我爹娘还以为方婶一气之下干了什么坏事,就去叫了好几个人来,方婶就是一直哭,说方伯就在里面,是他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已经一个多月了,叫他出来吃饭睡觉他也不肯,要是打扰到他了,他就会发疯打人……”   温汝安听到这儿忍不住了:“所以他一个多月都没吃没喝?”   魏松亭点点头,叹口气:“是啊,当时我们想的和你一样,什么样的人住进这样的房子里一个多月不吃不喝也要没命了。我们站在门口敲门,没人理,就喊来了董木匠,让他把门撬开。”   “撬门的时候,方婶就坐在地上哭,说方伯在两个多月前就开始性情大变。原先方伯对她挺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变得不爱理人,天天就是琢磨他的面具,家里面具堆得到处都是。”   “你们也看得出来,这面具还挺吓人的。方婶有点害怕,就想着帮他把面具收好,谁知道她把面具放起来以后,方伯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面具被动过立刻就暴怒了,当时就打了方婶。从那以后,他脾气更坏,眼里只有面具,再后来甚至把他自己和他所有的面具一起关进了那间屋子里……”   方婶的哭诉,到现在他想起来还觉得可怜。据她说……方伯动手的时候,不像是普通发脾气,简直就像……就像她是他的生死仇敌一样。   那种不顾她命的打法……他是想杀了她!   温汝安追问:“房门打开以后呢?”   魏松亭完全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现在说起来却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才发生过似的。   “门打开以后……”   随着他的述说,距离他们所在房屋不到一里的一间屋子,房门好像不堪风吹似的,被吹开了一大半,露出里面乱糟糟脏兮兮一大片狼藉。   最里面的一间小房间,房门紧闭着。门栓上忽然多了一只苍白枯瘦的手,轻轻一拉,就将那扇门打开了。   而那几个入镜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警惕地在屋里听魏松亭说话。   “门打开以后,我们都很惊讶,因为方伯真的在屋子里……地上全是面具,到处都是散乱的面具……”   说到这儿,魏松亭又忍不住露出恐惧的神色。   “那些面具,比方伯以往做的所有面具都要更可怕更恐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恐怖的面具……简直不像是面具,就好像……那些就是一张张恐怖的脸一样……”   “方伯见到我们以后,一句话也不说,他看起来也很不正常,衣服和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长满了胡茬,眼睛里也全都是血丝……他提着铁锤,当着我们的面砸碎了一个面具。”   “我爹很惊讶,劝他有话好好说,别糟蹋东西。他做的面具那么好,砸坏了实在可惜。”   “但是方伯还是不听。”   “他看那些面具的眼神也不对劲,就好像那些也不是面具,是他的仇人一样。他在用一种仇恨又害怕的眼神看那些面具。我爹、董木匠、还有其他几个人要拦着,但是他手里提着锤子,谁要拦就打谁,最后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些面具全都砸碎了。”   魏松亭舔舔有点起皮的嘴唇,继续说:“后来我们就说,方伯可能是撞邪了。他做了那么多像鬼一样的面具,可能就是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之后呢?你们是怎么做的?”兰姑问道,为他倒了一杯水,过去那么久,茶水早就变冷了,魏松亭也不介意,一口气喝下肚,接着说:“刚好也到日子了,我们要跳傩舞嘛,村长就说大家也为方伯驱邪。”   所以……那一年,大家强行把方伯绑了过来,让他在篝火中,大家戴上方伯致的面具,围了一圈替他驱邪祈福。   陵庄里的神婆也跟着给他祈福,让他喝了一杯符水。不过也可能没喝吧,方伯可能把符水吐了,总之大家都说喝下去了,魏松亭就权当方伯喝了符水。   “祈福以后,方伯就变得正常了,还给方婶道歉,说自己撞了邪,好在有大家帮忙驱邪,邪祟已经赶跑了,大家都很高兴。”   但现在想来,那时候他表现的“正常”,反而才是最不正常的。   等到除夕夜,最盛大的一次傩舞前,篝火早早就点了起来。   方伯也戴着面具,那个面具大家从来没有见过,可以说是个相当精美又喜庆的面具,一点也不吓人。但是魏松亭却从那个面具上感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恶意,他甚至一眼都不敢看戴上面具的方伯。   方伯提着一罐油,戴着面具,到了火堆前。因为在火堆边喝酒的人很多,大家都以为他提着酒,没有人在意。直到他把那罐东西浇在自己身上,大家才惊慌地叫起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双眼睛目睹着,那个人跳进火堆里,发出凄厉的哀嚎。   “因为过年,驱邪的火堆在结束前是不能灭的,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人敢冒着犯忌讳的罪名把火堆浇灭,大家就只能这么看着方伯被烧死。   魏松亭说着,不由自主又捏紧了拳头。   因为目睹了那场灾难,他后面有好几年都吃不下肉。   姜遗光拍拍他肩算做安慰,又问:“你说方伯出事以后,他妻子去了哪里?”   魏松亭哦一声,“方婶啊,她因为太难过,回娘家住了。”   “方婶的娘家在什么地方?等天亮了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唐阅追问。   魏松亭差点顺口答应下来,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不对啊,他是来劝这些人走的,又不是来说故事的!   “不是……你们打听那么多干嘛?”魏松亭道,“这个地方很危险,我已经把话告诉你们了,你们不要住在这里就行,为什么还要打听方婶在哪里?”   唐阅连忙说:“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听你说的有点好奇。”   “是啊,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左右闲着无事。听你说的,方婶也是个可怜人,要是能够解了村里的一件祸事,不也算大功一件?”   魏松亭迟疑了:“恐怕不行吧?都这么多年了,要是真的能解决……”   兰姑不得不拉回正题:“魏小兄弟,你想让我们搬走,因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魏松亭连忙道:“对,方伯死后,这里一条街都会发生奇怪的事,夜里……有人看见戴着面具的人影飘荡,还时常听到鬼哭声。”   “后来……还死了好几个人……”   全都是烧死的,没有人知道火从哪里来,也没有见到烟。那些人就这么被烧死在家里。被发现时,已变成了一具焦尸。   所以这条路的居民才渐渐搬走了,尽管舍不得房子和地,可到底还是命重要。   大家都说,是方伯的亡魂还在这里游荡。   听到这儿,大家的脸色才微微一变,又很快镇定下来。   魏松亭问有没有人和他一起走时,几人纷纷找借口,什么今天太晚了不如等明日再说,什么夜里贸然出去恐怕更容易有怪事发生云云。   大半夜的,离开此地也十分危险,不如现在这里等着。   镜中恶鬼杀人从来不会一口气把人全部杀死,换句话说,即便留在这里有危险,也只是“可能”会死,鬼可能会杀其他人。   但如果一味躲避不去寻找真相,等到灾难到来,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死期。 第381章   柳平城外, 公主圣驾终于准备回京。   整个柳平城几乎轰动了,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试图借此机会和公主攀上关系,光赵瑛见到的就不少。   她起先还忍不住卑微,可看到那些人在公主车驾前低三下四的模样, 忽然又觉得很解气, 再后来才似乎仿佛明白了什么, 解气啊趾高气扬啊这些心思都没了,只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大之伐小,强之伐弱, 犹大鱼之吞小鱼也。她今日仗着朝阳公主的势成了大鱼,焉知她在更强者眼里不也是一条小鱼?   正胡思乱想着,朝阳公主的车驾帘子掀起来一点,有个宫女跳下来往她车上跑,小跑着还能匀气把话说顺畅了道公主请她上去说说话。   在宫中的太子让人送了口信来, 道宫内近日有鬼祸,他已命人彻查,让公主自己在外小心。若有需要,他再让几个入镜人过来。   太子也是为了和她商量, 如果陛下南巡时遇到了诡异之事怎么办。陛下带的人多, 但是最近怪事实在太多了,多到太子也担忧, 问要不要再叫些人追上去。   朝阳公主倒没把这些事给赵瑛说,赵瑛是个还不错的入镜人,不过也仅此而已。叫她上来说话, 也不过是因为在行进路上她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才临时起意把人喊来。   赵瑛进入车厢后,就看见朝阳公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书, 那本书已经很旧了,书页边都起了毛边,像是翻过无数次的样子,实在和她的身份不相符。   “来,这里坐。”朝阳公主亲切地让她在自己下首边坐下,随手将一边的书递给她,“你也看看。”   赵瑛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本密折,折子里写的是江南某地的观音庙突生变故,观音像闭眼流下血泪,而后当地一连数十人暴毙在观音庙内的消息。   再往后翻,还有许多诡事,后面标注了时间,全都发生在这两年内,一件比一件恐怖诡异,还有些实在血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要不是赵瑛自己也经历过不少,恐怕根本看不下去。   赵瑛不解又害怕:“殿下,这些是……”   朝阳公主就是想找个借口把人叫来而已,叹口气,道:“你估计也听说了,现如今诡异横行,你多看看,多了解点也好。”   赵瑛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些文字在不懂的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串意义不明的文字,可她却很明白,这背后到底蕴藏着多大的恐怖。但是公主摆出好心来,她就还要接着往下看。   朝阳公主也难得有闲心,和赵瑛聊起天来。   “说起来,虽然我见过不少入镜人,也看过你们的卷宗。但我没有亲眼见过你们的入镜及镜中之景,总是有些没法想象。”   赵瑛苦笑:“殿下,没见过才是幸运呢。”   朝阳公主道:“我明白,只是我心里也有些疑惑难解答。你们都说,镜中世界和镜外无异,也有‘活人’存在,是么?”   赵瑛道:“是的,就像……就像是另一个真的存在的世界,只是和我们所处之地又不一样,有时也会变幻形貌。”   朝阳公主点点头:“我见过,有些或许变得还不是人,变成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的都有。我只是不明白……”   “怨念……恶鬼怨念就能在镜中生成一个新的、和我们所处之地几乎没有区别的世界。里面的人正常生活、行走,他们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一个恶鬼怨念生出的幻想,在真相来临前,他们以为自己也是个活人。”   “既然如此,我们所在的地方,为什么是镜外?或许我们也生活在镜子中?我们也以为自己是活人,但我们其实只是某个恶鬼的幻想?”   一番话说得赵瑛冷汗都下来了,差点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但她很机敏地找到了反驳:“如果真是这样,那……入镜人在镜子里的世界其实很小,一般只能局限在一个村或者一座山等等,更远点的地方就没法出去。大梁幅员辽阔,人口有数万万之多,又有无数史书记载着过去千年,怎么会是幻想?”   朝阳公主道:“我也不过随口一提,你不必在意。”   “我还在想一件事……”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第一,鬼,姑且先用这个字眼称呼它,这种东西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若说人死后就会变成鬼,所以很多人都认为鬼必然是人死去后变化而来。”   “但我却也在卷宗中见过不少查不出来源的鬼的记录,或在山中,或在闹市,不明来由的扭曲的鬼,它们的怨念从何而来?它们为何一定要与人为敌。这些又是我实在搞不懂的地方。”   和一般话本或传说中的“鬼”不一样,真正的鬼,从不讲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它们不以人界法律和道德观念行事,它们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地用最残忍的方法虐杀活人。   “……那些被害死的活人,他们不害怕吗?不恐惧吗?他们也该有怨念,却又没法成为鬼。”   朝阳公主盯着手里的书本陷入沉思。   “许多鬼根本没有源头,而能查到来由、知道底细的人,大多数时候却又变不成鬼。”   所以……他们笃定的,鬼一定是人变来的……真是这样吗?   这些入镜人进入镜中,镜子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会不会,这些东西,也来自另一个世界?”朝阳公主低声说,“虽然父皇不喜佛家,但佛家有些话,的确能与人启迪。譬如佛家有句话叫三千大千世界,大千世界中,又有中千世界,中千世界中,又蕴含小千世界。”   “山海镜,或许就是连接着小千世界?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去化解所谓鬼魂怨念?”   为了平息一个恶鬼的怨念,往往需要多名入镜人的性命,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唯一庆幸的是入镜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变成鬼。从未听闻过这种事例。这样一来,她更觉得古怪——变成鬼也有条件?   鬼,到底是什么?   山海镜又是什么?   “……门……”朝阳公主脑海里冒出一个字。   马车内,二人一时沉默下来,只能听到外面清脆马蹄,和巨大车轮滚碾过路面的声音。   赵瑛感觉有些不自在,就继续低头翻看。   “殿……殿下。”赵瑛原本只是打发时间,因为她才刚看过一次,可重温时,看着,渐渐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神情也从敷衍渐渐变得有些认真起来,翻着书页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不……不是吧?   估计是她想错了?如果真是这样……其他人怎么可能没发现?   但是……她也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啊……   赵瑛实在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句后,对着朝阳公主看过来的视线,举起书遮住了自己半张脸。   “殿下,您看过了这本,对吗?”   朝阳公主点点头:“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那您有没有发现……”赵瑛咽口唾沫,总算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   朝阳公主立刻回过神来:“什么意思?哪里有不对的?”   赵瑛不得不指给她看。   “您看……这里,观音庙里死了几十个人,对不对?据说只要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既然如此,这份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江南可没有那么多入镜人!近卫固然有武功,可在鬼怪面前,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一句话顿时让车厢里两个人瞬间遍体生寒。   朝阳公主原来忽略了这个问题,被点出来后,才猛然想起来,这份消息的确处处都是疑点!   是啊……她翻古籍时都明白,能够被人记录并保存下来的,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更多的恐怖诡异之事,遇见的人都死了,根本没办法也不可能保存下来。   为什么她在看近卫送来的消息时就忘了这个道理?   “那……那其他的?”朝阳公主说不下去了。   观音庙中,观音像流血泪,所有进了庙的人全都死了。   庙会上,唱戏的戏子回过头来,却是从美人脸变成一张鬼面,所有看见那张脸的人都发疯地把自己的脸扯下来,死了。   一个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死了,她年纪大了神志不清,当做两人还活着,放在家里喂饭换衣。那两人就真的“活了”,在家形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一般。渐渐的,周围邻居也慢慢变得僵硬呆滞,面色青白,不会说话,但他们却都如活人一般行走坐卧……   一桩桩一件件……这卷书里记载的几乎所有诡异事件当中的人全都死了,无一例外。   所以……近卫是怎么打探出来的?!这本书又是怎么送到她案上的?   朝阳公主仔细去回忆今天送来东西的是谁,可脑海里却只有一道模糊的身着宫女服饰的影子,那张人脸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关系的……把它烧掉就好了!”赵瑛连忙安慰她。   公主的车驾非常大,坐在里面也十分平稳,车里的桌椅床榻都是牢牢钉死的,桌上放着钉死的烛台。赵瑛揭开烛灯的罩子就将书放过去,眼看火舌往上舔舐,她连忙松开手把书放在桌上,当然在这时她也不忘把桌上其他东西清到一边,以免烧起来。   一本书就这样在两人面前烧成了灰,浓烟滚滚,朝阳公主不得不掀开马车车帘让里面的烟尘散出去。   她的宫女就在一直随行的小马车上,见状连忙跳下车跑来跳上公主车驾前,告罪后掀开帘子,就见桌上不知在烧什么东西。   宫女什么也没问,低头恭敬地飞快把纸灰清理干净,装在一个竹编的小篓里,等会下车就可以去倒掉。   朝阳公主原本还好,只是有点小惊吓,可看着那个宫女的动作,不知为什么,一股怪异感忽然涌上心头。   这个宫女,好像很眼熟。   近身伺候的宫女,眼熟是应该的,可是……她为什么不知道这个宫女是谁?!   不对……不对劲……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见那个宫女终于要退下,公主忍不住叫住她问道。   那个宫女忽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十分突兀地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整个人忽然被人定住了一样。   另外两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赵瑛猛地弹到朝阳公主身边取出了镜子抵在胸前——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镜子。而朝阳公主也揽着她没有发出叫喊,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宫女。   那个宫女,就这样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低着头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三人……不,两人一鬼就这样维持着诡异可怕的沉默,直到马车车轮碾过一个什么东西,非常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那个宫女随着震动一晃,倒在地上,散成了一大团纸灰!就好像一堆纸灰烬堆积起来的人形一样。   朝阳公主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身掀开帘子低头往后看去。   刚才车轮碾过的那个动静,像是碾过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车轮压到的东西,已经落到后面,看不到了,但她能从车轮泥巴上附着的血和一点黏连的头发上猜出点什么,摆手放下帘子,不再多看。   朝阳公主有一种预感,诡异横行肆虐……已经遮掩不住了。   ……   镜内,五人忽然都觉察到了一股寒意,他们敏锐地感知到,有东西来了!   在魏松亭面前,几人还保持着和善的面容,继续谈笑风生,但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魏兄,你说村里有神婆,她们没有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吗?”姜遗光问。   魏松亭什么也没感觉到,他挠挠头,老实答道:“……啊,这个是没有的,因为请神婆要很多很多钱,方伯去世以后,方婶就搬走了,也不肯出钱……”   “那住在这里的邻居呢?他们也不肯吗?”   温汝安已经忍不住瞪了一眼姜遗光。   他们入镜多了,自然明白,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克制鬼怪。所以姜遗光打听什么神婆不是浪费时间吗?现在外面可是很有可能有鬼啊!他还说废话,是想把鬼给引过来吗?   魏松亭道:“也有,不过神婆说方伯的怨气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几个神婆都不肯来,说化解不了。等这里也出事以后,就更没人来了。”   姜遗光叹息道:“真是太可惜了。”   远处,打开门的那只手到了门外。   轻轻地将门关上。   方伯的家中,那扇魏松亭口中他把自己关起来的小房间的门,就这样被重新关上。   简直就像刚才有人推开门,从房门里出来一样。   但屋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方伯以外,村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做面具?”姜遗光手里转着那副面具,好奇地问。   月光下,小院里的树木和房屋投下影子来。整个院子呈方形,那些树木交错着遮住了一大半的月光,一点月光钻透缝隙投在地面,看起来像构成了某种图案。   眼睛……鼻子……   嘴巴……   如果有人从院子上方往下看,就会发现地面的月光和影子,组成了一张古怪的带笑的面具图案。   魏松亭说:“做面具的人还是有的,咱们村里的人其实基本上都会做,但是没有哪个做的像方伯那么好了。”   姜遗光好奇道:“那你也会做吗?”   魏松亭点头:“会一点,只是我做的不好,做了也没人戴。”   其他四人都感觉出来了。   姜遗光似乎对面具十分在意,在意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方伯本人。   难道他认为这场死劫的关键在于面具而不是方伯吗?   可方伯就是制作出面具的人,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382章   就在这时, 姜遗光的脸色很轻微地变了一下。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天色又十分暗。按理说不会有人发现,但谁让他刚刚表现惹人注意?除了魏松亭以外, 其他四个入镜人全都发现了姜遗光的异样。   温汝安问:“姜小兄弟可是察觉了什么不妥?”   姜遗光冲他笑了笑:“没有啊, 为什么这么问?”说是这么说, 他的脸色却更不自然了。   坐得离他最近的兰姑却发现他抓着面具的手绷紧了,唐阅也眼尖地回想起他刚才似乎是先低头看了一眼面具,然后才突然变了脸色。   面具……有问题?   唐阅不着痕迹地低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几乎心跳骤停。   他手里的面具,原来是个类似戏剧中红色老生的形象,鲜红为底,黑色扭曲的线描出五官,眼睛和嘴角都是张牙舞爪的纯黑色, 加上本就挖了空洞的眼窝,看起来就像黑色的火焰一般。   但现在……他发现那些黑色的部位似乎变了。   眼睛的眼角部位,原本是左边一团黑色火焰一般灼烧,通过眉心连着右边上扬, 但现在, 两边眼窝外的黑色部分变得微微下垂。嘴唇旁边的黑色图案却往两边上扬了些许。   看起来……就好像……眼睛往下撇,却又咧开嘴笑一般!   猛然间看见这一幕, 唐阅差点把手里的面具扔出去。   温汝安和徐蕙轩也不是傻子,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面具,旋即纷纷色变。   温汝安手里的面具是白底红黑纹的, 看着十分凶猛, 有点儿像一只虎。但现在,这张凶猛的面具, 眼角和嘴边的红纹不再散开,而是慢慢凝聚到一起,变成数条往下淌的细线。   简直……简直就像一张正在流血泪的鬼面一般!   徐蕙轩手里的面具是青底红纹的,犹如传说中地狱里青面獠牙的小鬼,现在,这张面具似乎也慢慢咧开嘴角,对着她笑。   如果只是面具变了图案,他们也不会如此恐惧。可现在他们所有人看着自己手里变化的面具,都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无法抵御的心悸。   这根本不只是一张面具……   这就是一张脸!一张鬼脸!   想到他们刚才还把这副面具戴在脸上,还和其他村民一起跳傩舞,几个人都有点脸色不好看。   谁知道他们戴了面具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比如戴上之后就中了诅咒之类的?   当着魏松亭的面,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魏松亭……他看起来十分和善,又好骗。可他们早就在过去无数次生死关头中明白,不管镜里的人表现得多么和善可亲,都不能全信。   它们根本算不得人类!   与此同时,陵庄,村长家中。   “……老头子,我还是觉着不成。”   床上,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并排躺着。村长很快睡着了,老妇人却睁着眼睛半宿没合眼,把旁边打呼的丈夫叫醒了。   村长迷迷糊糊睁开眼:“……什么?什么不成?”   老妇人推他:“你让那几个后生住到那里去,不是害人吗?”   村长也醒了:“那……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自己也乐意……”   “你还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那、那住都住了,总不能大半夜把他们叫出来吧?”   “你也不怕遭报应!”老妇人恨恨道。   村长腾一下就坐起来:“你还说我?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村子?为了大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除夕都要死几个人,谁知道今年会不会轮到我们?”   老妇人道:“那你也不能把其他人扯进来,都是年轻后生呢……”   村长呼噜抹一下头发,不耐烦道:“我说的时候你也没提,现在和我讲这个?再说了,你不是也担心蓉姐儿?蓉姐儿,栓子,还有岁岁,他们一家子,你就不担心?”   栓子、蓉姐儿是他们儿女的小名,岁岁是他们老两口的外孙。   提到他们,老妇人就不说话了。   “我也是为了大家好,这几个人看着光鲜亮丽的,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他们就算有钱,家里有点势力,到时候他们家里人找过来,我们不承认不就行了?村里谁也不说,谁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事?”村长苦口婆心劝她。   “明天也不知道那几个人还在不在,要是他们还在,你可不能说错话。”   以前住在延喜路方家旁边的人,都会在除夕前不明不白死去,或者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   后来,这个范围越来越大。   先是方家附近的几户人家,再后来是那条巷子、半条街……最后街头的人家也出现了惨案。   陵庄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他们办更多傩舞,请来更多神婆,都没有用。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人离奇失踪,有些人永远地消失了,还有些人过几天后在延喜路被发现,只是……被找到时,他们已经死了。   “我不会让蓉姐儿和栓子出事……昧着良心的事儿我来做,我一把年纪已经活够了,到时候阎王爷让我下地狱我也认了。”村长握着老妻枯瘦的手,悄声问,“岁岁还那么小,你舍得?”   当然舍不得!   老妇人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想起岁岁,她稀里糊涂又问一句:“这个法子真的能成?”   村长也没主意,嘴上却说:“成不成的,再说吧……明天起来看看……”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岁岁放到许家……许凤仙那个人都疯成那样了,岁岁在她那里真的不会有事?”老妇人道。   村长翻个身,重新躺下来:“应该没事吧?许氏是方家媳妇,你看这么多年了,她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方祁山在地底下也在保佑他媳妇呢?”   许氏,许凤仙。就是方祁山的媳妇,方祁山当年以无比凄惨又诡异的方式在众人面前自焚后,许氏一开始还住在延喜路,后来就回了娘家。等她也搬走了,延喜路那边才开始出事。   这么多年了,陵庄死了那么多人。许氏早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却还是过得好好的,说不定就是方祁山的原因。   就算他已经变成了厉鬼……也没有对许氏——自己曾经的妻子下手。   真的是这样吗?   老妇人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这么不舒服,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害怕,总之她心里冒起的那股怪异感如鲠在喉,让她无论如何都躺不安稳。   “但愿吧……”老妇人也只能这么说。   许家,许凤仙的哥哥和嫂子早就睡下了,家里十分安静。   他们原先也不愿意接纳这个死了丈夫的妹妹。更何况许氏当初年轻貌美,又十分贤惠,如果再出嫁也是不错的,但许氏就是不肯,甚至说出了如果逼她再嫁她就自尽这种话,许氏的哥哥嫂子只能捏着鼻子忍了。等许氏神智不正常以后,更是十分嫌弃,陵庄里的人经常能看到他们打骂许氏。   还是后来陵庄里开始不断死人,他们感到害怕,当时不少人除了做农活以外都尽量不出门,许氏到处乱跑却一点事也没有。他们才猜测许氏或许、可能、有那么一点用处。   许凤仙的待遇才好起来,起码吃穿不愁了。   到后来,有不少人都看中了这点。一到快除夕的时候就有人愿意花钱在他们家住,许凤仙的哥哥嫂子见有利可图,干脆多盖了几间屋子,一到这个时候就租出去。说来也怪,住在许家的人真的全都平平安安活过了除夕,于是后来想住在许家的人就更多了。   今年村长都把他疼爱的小外孙送来了,付了一大笔钱。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许家发财的关键和许氏的哥哥嫂子没有半点关系。   仅仅因为许凤仙一个人,她是方伯生前的妻子。   仅此而已。   夜深了。   许凤仙缩在自己房间的被窝里,紧紧地抓着被子,混浊涣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就好像那里会出现什么东西似的。   虽然……门口什么也没有……门紧闭着,房里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才对。但她就是死死地盯着那片仿佛能把人吞噬进去的黑暗。   夜风轻轻吹拂,外面传来树木摇曳的哗啦哗啦的声响,过于寂静的夜晚,出现这样的声音,实在有些可怕。   但对一个疯子来说,有没有声音都无所谓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房间门的方向。   她在许家过得并不怎么好,住着一间非常小的房间,房间门很窄很小,仅能容一人通过。   房门的上面,挂了张半帘。   半帘也很旧了,从正当中分开一半,这样进出时就能很方便地掀开门帘。这幅门帘还是许氏的嫂子拿她一件不要的云肩改的,老实说房间门很窄小,挂上个半帘实在不伦不类,那云肩留着做件小衣服或是枕巾什么都好。但许氏嫂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是非要给许氏做一个没什么用的门帘。   因为是拿云肩改的,云肩左右两边镶了一圈花边,改成分开的两半门帘后,花边也正好沿着中间分开的缝围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两个黏在一起的框……   ——也像一对连着的眼睛。   眼睛……下面就是嘴巴……   许氏盯着那扇门,嘴里发出惊恐的嗬嗬的叫声。   门外,一个小男孩正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他的影子也在月光下,一蹦一跳。   他睡不着,就干脆爬起来玩。   许家新盖了几间屋子后,大了很多,还种了不少花木,白天还好,夜里看着,总觉得有点阴森。   不过许家人一点都不怕。   有许凤仙在呢。   她可是方伯的媳妇。   名叫岁岁的小男孩一路胡乱走,也不感到害怕。走着走着,沿着一条不知什么路,来到了一间偏僻又窄小的屋子外。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岁岁能很轻易地绕着它转一圈。他一开始以为只是柴房或者茅房,可走到门边时,却听见里面传来的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   岁岁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他上去敲门:“里面有人吗?”   轻轻一碰,门便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第383章   门里很黑, 黑的伸出手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头,又十分湿冷,打开门就有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潮湿气味传出来。   里面应该没有住人吧?这么小的地方……   岁岁小心往里探进半个头,左右张望。   他年纪小, 还什么都不懂, 家中长辈也没说过什么, 因而他不过以为在亲戚家借住几日而已。   他还在探头看。忽地,一只苍白的手出现在他身后,猛地一推, 把鬼祟窥视的他直接推了进去。   岁岁刚要尖叫,就被另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嘘!不要说话。”那是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女人,“你会把它们引过来的。”   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枯瘦冰冷,完全不像个活人, 贴着的身躯也是冰冷的。要不是他被那只手牢牢地按住,他一定会腿软得跌坐在地。   小男孩惊恐地瞪大眼睛,叫都叫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   是……是邪祟吗?   邪祟要杀了自己了吗?   不要啊!明明……明明今天才驱邪过, 他还戴面具跳了傩舞!明明……明明说过了, 只要驱了邪,就可以邪祟不侵……难道都是假的吗?   岁岁眼里涌出泪水, 因为嘴巴被堵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根本没想过把其他人引来会有什么后果, 他只想把大人们叫来。   但眼前的门似乎隔绝了一切声音,岁岁不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只手越勒越紧,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掐爆了。   就在岁岁以为自己逃脱不掉死亡的厄运时,那只钳制住自己的手却一松,他当即跌落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屋里实在太黑暗了,也只有凑得这么近,他才能看到眼前的那个人……   那个人……她,应该是她吧?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披着长长的头发,而她那张脸……   岁岁一点点抬头往上看,等模糊地看到那张脸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人的脸!   刚刚还生出的一点劫后余生的心思此刻一点也不剩,眼泪鼻涕全都胡乱糊在脸上。岁岁哭也不敢大声哭,抹着眼泪求道:“你放过我……求求你……我、我给你磕头……”   那个女人却只是低着头,冷冷地看着他。   岁岁边哭边磕头,他浑身都是软的根本跑不动,脑子里也没想到逃跑,他总觉得……自己要是逃跑,恐怕会更惨。   磕了几次后,他衣襟里掉出个东西,“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那是他才戴上过不久的面具。   他戴着面具,和爹娘一起跳傩舞驱邪。   面具……面具……面具可以驱邪!!   岁岁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抓起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厉鬼”。   他才不怕呢!   心里这么说着,抬起头的那一刻,岁岁却重重地又跌落在地,惊恐地看着……那个女人本就扭曲可怖的脸,变得更加扭曲,眼里满是憎恨怨毒。   她死死地瞪着自己……然后……她又伸出了手。   这回,她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面具……打死你……打死你!”   女人凄厉地惨笑着,长长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动。岁岁……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只感觉自己被掐住脖子提起,然后……狠狠砸下。他听到自己脑袋发出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响声,这种声音,他在卖猪肉的张屠户那里听过,他提着一把大刀用力地劈在猪骨头上,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打死你……打死你……去死……”女人面无表情地念叨。   她手里提着一个孩子,一下一下用力砸在地面。尽管那个孩子的头颅早就被砸碎了,血和其他什么液体流了一滩,她也没有停止,依旧一下一下地砸着。   因为,就算他死了,那个面具还好好的戴在他的脸上,完好无损。   ……   “你们在说什么啊?面具就是驱邪的啊。”唐阅试探地问起面具会不会引来邪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后,魏松亭不解地说。   “戴上面具就可以驱邪,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温汝安拿着那个正慢慢露出狞笑的恐怖鬼脸面具,手都在颤抖,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傩舞过后,面具怎么处理?”   魏松亭奇怪地说:“当然是好好收着,平常需要戴面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总不能戴了就扔掉吧?那太奢侈了,而且据说这样会带来厄运的。”   温汝安飞快道:“要是送给别人呢?”   魏松亭摇摇头:“不行的,话说回来……你们几个人的面具都是村长家里给的,村长一片好心,你们就算不喜欢那个面具,也没必要这样……”   温汝安的手几乎要拿不动那个面具了。   一片黑暗,但因为太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这张面具的笑脸不断地拉大、再拉大,两边嘴角的图案几乎要蔓延到耳际的位置。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再让这个面具变化下去,他就会被这个张着嘴的面具给吞掉。   但他根本没办法扔掉这个面具!   只要冒出这个念头,他心里就会涌上极为汹涌的要把整个人都吞噬掉的不安与恐惧,这份恐惧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承受,也不敢去尝试。   就像睁着眼睛站在悬崖边的人一样,不论再怎么鼓足勇气,也不敢踏出这一步。   姜遗光同样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悸。   他在镜外从未感受过的恐惧、不安,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但这份心悸却又十分浅薄,像是隔了一层,畏惧的浪潮一重重席卷而来,却只能停留在高高的围墙后,将那面墙的外围打湿了一点。   他也紧紧地抓着面具。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很古怪的念头——这张鬼脸面具,它好像在瞪着自己!   不会错的。   虽然面具根本没有眼睛,眼睛的部位都是打了两个孔,方便人眼睛露出来。但他就是感觉到了……这张面具,在看着自己。   “你们好像在担心什么?在担心这个面具吗?”魏松亭不解道,“面具有什么可怕的?”   坐久了腿麻,他站起来走到温汝安身边,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面具,边说就边要伸出手接过:“面具都是这样的,要做的凶恶一些,才能吓跑邪祟鬼怪……”   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面具的前一瞬,温汝安突然反应很大地用力往后一退,甩开了那只要伸来的手:“你别动!”   魏松亭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怎么了?”   温汝安也说不上来。   他就是有那种强烈的预感,要是他的面具被其他人碰到,他一定会死!   一定!   就在这时,所有入镜人都听到了……门外响起的轻轻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怎么可能还有人来?!   所有人都停在原地不动了,几乎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魏松亭没听清,忽然的沉默让他有点不安,他想说什么,一旁徐蕙轩眼疾手快直接抬手将他打晕,姜遗光和唐阅一边一个扶住,把人慢慢放倒在原地。   脚步声还在门外打转……   一开始,只是很轻的脚步声,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夜晚依旧寂静,没有被任何东西打破。   一片死寂中……猛然响起门打开时,年久失修的黄铜页发出令人牙酸长长的“吱呀”一声。   五人猛地扭头向门口看去。   门没有打开关上的痕迹,从窗户看向院门口,院子的门,也没有动过。   可……如果是这样,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就在这时,姜遗光闻到了一点血腥味。   其他人在他之后也都闻到了这股类似铁锈的味道,一点点,并不很浓郁,但一直萦绕在鼻子间。   姜遗光将呼吸放得绵长,心跳也一点点放慢了似的,他盯着门口,耳朵、鼻子、眼睛……全都聚集起精神了,十分仔细地感受着。   有许多鬼,它们不会在人前现身。   如果真是没有形体的鬼,他们看不见,那这个东西……很有可能已经进来了!   可……姜遗光什么也没感觉出来。   他只能闻到不断逼近的血腥味,不浓,不像死了很多人,也没有腐烂的臭气,唯有血腥味一直久久不散。   除此外,脚步声似乎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里响起的,“咚咚咚”的声音,一点点变大。   什么东西,在地上砸?   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不断逼近的血腥味与敲击声,他们都明白……有东西在接近了!可他们就是看不见!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他们甚至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了。   姜遗光捏着面具,慢慢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不论门外是什么,总要出去了才能离开。   可是姜遗光走了很久很久,已经远超过这间屋子的大小了,他却依旧没有摸到边。   他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他们现在,真的在那间房子里吗?   这里,真的是刚才那间房屋吗?   仔细想想,从进入陵庄后就很不对劲。   傩舞祭典上,村长让他们住进一看就有问题的房屋,他们竟然全都答应了,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这不是很奇怪吗?   到现在,魏松亭来找他们,说了一堆陵庄的往事。他们明知道延喜路的怪异和恐怖了,刚才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离开。魏松亭要走,他们还要阻拦。   很明显了吧……   从一开始,那个东西……就在千方百计地让他们到延喜路来! 第384章   延喜路里, 到底有什么?真的是那位方伯的鬼魂在作祟?   如果真的是方伯,他的执念是什么?   他在害怕面具?……面具,面具又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让他害怕?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姜遗光觉得哪里不对劲,某种不和谐感呼之欲出, 又说不上来那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 有什么东西强行覆住了他的直觉。   其他人也在摸索。   徐蕙轩离他最近,可在视线陷入黑暗中时,他们就彻底失去了对彼此的感知。徐蕙轩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恐慌之中。   纯粹的黑暗, 会让人滋生出不好的情绪,如恐惧,不安,如心慌、怀疑。徐蕙轩此刻就在怀疑自己,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才陷入到这个境地。   不能慌……一定不能慌……   徐蕙轩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会活下去的。   她还要回去见自己的爹娘,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为了家人,她不能死。   她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徐蕙轩在心里反复念过几句经文后才冷静下来。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她走了很久很久, 仍旧没有摸到边际,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这是……哪里?这里真的是他们暂住的延喜路吗?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她还记得, 自己有一回和几个入镜人一起走时,自己一个没注意就和那些人走散了。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在空荡荡小路上。   起初, 她还以为大家都走散了。后来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和大家汇合后, 一聊,才发现走散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大家走过一个墙角, 她还跟在后边,但两眼无神。起初大家没发现异样,后来有人回头和她说话,发现她没应答,才惊觉她出了事。几人找了会儿没找着,很快便放弃。   这回如果也和上次一样,只有她一个人走散。徐蕙轩相信其他人一定不会来找自己的。   只能靠自己了。   她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突然陷入黑暗,必定有诡异作祟。   徐蕙轩走了很久很久。   按理说即便是一片黑,屋里的陈设、围墙都还在,她走几步就该碰到才是,到时候摸着墙就能出去。徐蕙轩踏出第一步时也确信,自己在沿着一条直线行进,没有任何拐弯,她很快就会离开。   为了不走过头,她在心里默默计步数。   但……   将将数到一千下时,她依旧没有碰到任何事物。   睁着的眼睛,真的睁开了吗?   睁眼和闭眼,似乎没什么区别。不论看向什么地方,都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越往前走,压在心头的恐惧越盛,那股无法消散的恐慌,犹如眼前的黑暗,死死地笼罩着她。   她好像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论前后左右,都碰不到边。她试着跳起来,也什么都摸不到,除了脚下踩着实地,周围一切都是虚无。   很安静。   连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她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渐渐的,在这脚步声后,似乎还有另外一道轻轻的脚步声,错不离地跟在她后面。   她走一步……那个东西,也走一步,两道脚步声交叠在一起。   徐蕙轩起初没有注意到,毕竟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她害怕鬼发现尽量放轻了步伐不假,但自己的声音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还是她数到五千步时打算停一停时,脚步刚停下,她才听见……自己消失的脚步声后,多了一声响。   那一瞬间,徐蕙轩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几乎要被那如影随形的视线逼疯了。   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她现在又在哪里?为什么不论走到哪里都摸不到边?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面具,轻手轻脚飞跑起来。   她已经不敢去想这副面具变成了什么鬼样子。好在这里实在太黑了,即便她把面具拿在手里也看不清,至于凑到眼前仔细看?她还没有这么大胆。徐蕙轩一边安慰自己看不见就相当于没有,另一边还是忍不住惴惴不安,越想越可怕。   徐蕙轩一跑,身后的脚步声慢了一瞬,也跟着响起。   轻轻的,一直跟在她身后。   徐蕙轩霎时间头皮发麻,脚下跑得更快,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跑着跑着,脚下不知道绊倒了什么,猛地跌倒在地,她差点叫出声来,好悬把自己嘴巴捂住了,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她不知道绊倒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倒是她的脸,似乎倒地时碰到了?蹭得生疼,好像还流了血。   血腥味更浓。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去想,飞快爬起来继续往前逃。   脚步声,再次轻轻地响起。   徐蕙轩简直要被这脚步声逼疯了!没有注意前她还没留意,等她听清以后,就再也没法忽略原来根本不被注意的脚步声。   简直犹如催命的声音一样!   ……再快点,再快一点。   它要追上来了!它要追上来了!   那种被逼近的恐惧预感越来越近,逼得徐蕙轩越跑越快,根本无法停下,也完全没有多余的心绪思考,不断袭来的恐惧,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徐蕙轩甚至没注意到,她忘了遮掩脚步声,长久奔袭粗重的喘息在室中格外清晰。   出乎意料,她迎头撞上一个人!   徐蕙轩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撞上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地惊叫出声。她一出声,那个人反而惊讶了,犹疑不定地问:   “徐姑娘?”   徐蕙轩也愣了:“……唐,唐公子?”   唐阅被那一下撞得不轻,他也吓得不轻,这会儿碰到熟人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怀疑,手下意识抽刀就要抵在对方脖子上又忍住了。   眼前的徐蕙轩,真的是她吗?   万一是鬼,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殊不知徐蕙轩也在怀疑。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人,倒叫她饱受惊吓的头脑跟一块烧着的炭丢进水里一样,迅速冷静下来。   眼前的唐阅……真的是唐阅吗?   厉鬼伪装活人,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过等她冷静下来后,就知道自己可能猜错了。   厉鬼既然把他们扔进黑暗中,不让他们视物,那它们完全可以直接在暗中杀了他们,又何必伪装成同伙?如果想伪装成同伴想要取信他们,就应该让他们第一眼看到彼此的样貌才对,黑暗中突然碰到,任谁都会怀疑。   更何况……刚才那一撞,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   ……不像是鬼。   徐蕙轩想了想,道:“唐公子,你也在,还好遇见你了。”   唐阅也是这么想的:“正巧了,不如我们一道同行?”   徐蕙轩忙说:“好,好,我心里也怕得很呢。”   和唐阅碰面后,那股一直萦绕在心头迫近的恐惧感总算消散了不少。徐蕙轩心想,她和唐阅一起走,就算真有鬼跟着,到时他也能给自己拖延一阵。   唐阅更加放心了:“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不过眼下情况紧急,就不要在乎那么多了。我这里有一段绳,可以割开三尺长,我们一人牵着一头走,如何?”   徐蕙轩连声道好,答应下来。   老实说,到了这地步,她已经相信对方不是鬼了。当然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她自己的期望,不代表对方一定是人,就算是人,她也不能真的就能放轻警惕。   对方递了一段绳子,试探地往前伸。   “徐姑娘,如果你还在原地,就伸出手吧。我把绳子送来。”   徐蕙轩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冲发出声音的方向伸手。   “好,好了。你递过来吧。”   话说出口,徐蕙轩突然后悔起来。   她竟然就这么轻信了对方?   谁知道对方递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但对方动作很快,或许知道她也在怀疑,唐阅以极快的动作迅速把一段绳子塞到她手上。   两只手短暂相接,彼此不约而同地用指尖把过对方脉门。   脉搏跳动,皮肤温热。   递过来的绳子……徐蕙轩十分熟悉。这种绳十分坚韧,轻易割不断,只有近卫、军中和入镜人才有。   徐蕙轩更加放心了。   想了想,她道:“实不相瞒,我心里有几分怀疑,我想唐公子一定也是。这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也无法分辨,不如先……”   徐蕙轩提出了一个建议。   唐阅深以为然:“可。”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君子风度,他试探地往徐蕙轩身边靠近些,慢慢伸出手:“不如一起来吧……”   徐蕙轩刚才提议,黑暗中看不清脸,不如他们彼此摸一下对方的脸,看看有无调包。   话没说完,他就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脸,一怔:“徐姑娘……”   那只覆盖在他脸上的手陡然爆发出大力,狠狠一扯。   脸皮连同一只眼珠被硬生生剜了出来。   “啊啊啊———!”唐阅捂住脸倒地惨叫,刚叫出声又马上憋回去,倒抽冷气连连后退,“你……”   徐蕙轩惊疑不定:“你怎么了?你遇到……那个了?”   唐阅回过神来比她更吃惊:“刚才不是你?”   徐蕙轩明白了什么:“我刚才还没伸手呢。”   那……刚才碰到他脸的那只手……   唐阅顿时感觉背脊爬上一股寒意,浑身血液都冰冷了。   “快跑!!”徐蕙轩抓着绳子就没命似的往前狂奔。   就在刚才,那种感觉又来了!她知道!刚才她又被发现了!那个东西在跟着她!她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那只手……那只手本该抓住她的!   生死关头,徐蕙轩再怎么疲惫也不敢慢一步,她知道,唐阅应该真的是人,所以她紧抓着绳子不放。   万一那只手再来,起码还有个唐阅在。   唐阅少了一只眼睛,脸上肉撕下一块,火辣辣地发疼,咬牙忍着捂住脸不出声跟着跑。前头的绳子一直被抓着,没有放松过,这让他安心不少。   追着他的那个东西……它果然出手了吗?   不对……刚才徐蕙轩的反应明显不对!她好像知道有什么东西跟着。而且他可不信徐蕙轩有这么好心,在明面上有鬼跟着他的情况下还拉着他跑。   况且,他都能感觉有东西追着自己。徐蕙轩……一定也有东西跟着她吧……   所以她才那么干脆地答应了。   所以,现在追着他们的……不止一个鬼!   想到这儿唐阅就跑得更快,只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两人没命一样逃跑,跑着跑着前头两步的徐蕙轩又狠狠撞上一个人。那个人也吃痛地发出一声低呼,忍住没叫出来。   “谢姑娘?”徐蕙轩惊讶。   被撞上的正是兰姑,姓谢。   兰姑走了一段路后就不动了,直接坐在原地等。   恐惧感铺天盖地涌来,几如暴雨前席卷漫天的乌云。兰姑却丝毫不惧,坐在地上,任由那股能把人逼疯的不安惧意一层层冲刷着。   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但忍住逃跑的冲动挺过去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好好的。   没有死。   不过……她听见了徐蕙轩和唐阅的声音,他们俩碰到一起了?这样看来,他们五个人应该都还在一块儿,没有分散。   唐阅发出一声惨叫……恐怕是出事了吧?   姜遗光去哪儿了?温汝安呢?他们去了哪里?   兰姑盘腿托腮坐在地上,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匆匆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翻过去。   “你们两个?”兰姑捂着脸爬起来。   刚才她被撞翻过去,脸蹭到了地上,估计刮掉了一小块皮,蹭得生疼。不过她本就不在意容貌,加上受的伤出镜后都能恢复,遂没在意。   唐阅也围过来了:“谢姑娘,是你吗?”   兰姑嗯一声:“我一直在这儿。”   周围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们就好像在对着一片黑说话似的。   但他们站得近了些,彼此都能感知到,距离极近的地方有两个人的存在。   而现在,唐阅和徐蕙轩,终于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紧迫感又松了松。   就好像……那个一直盯着他,跟着他的东西暂时移开了眼睛。   兰姑嗅到了血腥味:“你们受伤了?”   唐阅出声:“是我。”   黑暗中,另外两个人看不到他此刻恐怖的脸,一大块肉被挖走了,露出森森白骨,眼睛也被挖去一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其他两人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幻境里受伤实在太正常了,早已司空见惯,唐阅也不需要安慰。兰姑问:“如何伤的?”   唐阅道:“方才我和徐姑娘商议彼此验明身份,话没说完,便有一只手袭来,撕下了我脸上的一块肉。”   借着黑暗掩饰,他没说出自己眼睛没了一只。两只眼睛应当是共通的,另一只眼也痛得厉害。不过在黑暗中看不看得清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徐蕙轩忙道:“不是我,我手都没伸呢。”   兰姑:“所以,有东西跟着你们?”   唐阅:“的确,我们二人都能感觉到,那个东西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谢姑娘恐怕也有感觉吧?”   兰姑声音发干:“……有。”   好像……有什么遗漏了?   兰姑甩甩脑袋:“不对,还有一件事。”   指尖一碰脸上被蹭破皮的伤口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兰姑道:“唐公子说他伤了脸,实不相瞒,我刚才也撞伤了脸,这绝不是单纯的巧合。”   她问徐蕙轩:“徐姑娘,你呢?”   徐蕙轩“……我也有,不慎跌倒时擦伤了。”   三个人脸上都有伤……面具……   兰姑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幕后恶鬼觉得,只要他们脸受了伤,就会乖乖戴上面具?可这也太牵强了。   即便恶鬼本身就是扭曲又混乱的,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但兰姑还是留个心眼,记下了这事。 第385章   隐隐约约的, 姜遗光听见了交谈声,不知从什么方位传来,模糊又朦胧,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黑暗中, 他走了很久。   他分不清那些声音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于是他便胡乱地走, 前后左右错乱不齐,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 渐渐地,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好像……他这样胡乱行走,反而是在不断接近着那些人一般。   蓦地,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姜遗光听出来, 那是唐阅。   他出事了?   不,应该没死,如果他死了,他的惨叫声不会突然停止, 这明显是他在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而这一回, 他清楚地听到了声音的来源。于是姜遗光便朝着反方向快步走去,但并不意外的是, 那些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干脆停下来不走了。   即便如此,也有轻轻的脚步声,慢慢朝他走来。   声音虚浮无力, 不像是四个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走到近前约莫两尺远时, 脚步声就停下了。   黑暗中,即便看不清前方的事物, 但前头有没有人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他听到一个声音害怕又小心地问:“是,是谁?”   是魏松亭。   他也卷进来了?   这人是不是魏松亭还未可知,就算是,也算不得什么。他并不打算和其他人结伴。   姜遗光没有出声,默默往后退几步。古怪的是,魏松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明明在往后退,却不知为什么又走到了那人身前。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一尺远。姜遗光甚至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在害怕,害怕得要发抖,站都站不稳。   看起来不像是厉鬼伪装的。   他没有出声,魏松亭更害怕了,哆哆嗦嗦的就要往后退,跑几步就撞上一个人。   救命!!!   姜遗光接住了马上要倒下去的魏松亭,在对方差点尖叫前一把制住并捂住嘴:“噤声,是我。”   魏松亭唔唔闷叫,跟案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起来!   他是不是要死了?!方伯的鬼魂要杀他了吗?   救命啊——   姜遗光死死按住不让他叫出声:“你再叫,把别的东西引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魏松亭眼泪都下来了,脑子都是木的,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就连连点头,等那人终于松开手后他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软得跟烂面条似的,全靠对方抓着才没有瘫倒下去。   但那个人……身上是热的,而且他没有杀人,他的声音还有点耳熟……   好像……是个人?   是、是吧?   一旦冒出这个想法,拼死挣扎的动作就失去了底气。   “你清醒了吗?”姜遗光低声问。   他的手还搭在自己脖子上,好像随时能掐死他,魏松亭忽然伸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不敢隐瞒,连忙结结巴巴回答:“清醒了清醒了,别、别杀我……”   姜遗光轻轻地笑了下,松开手,语气和善:“那就好,刚才我是故意吓你的,没有当真吧?”   魏松亭连连摆手:“……啊?啊!那个,没有没有,我没当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口还在剧烈地怦怦跳,说不清是恐惧还是什么,跳得越来越快。   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还是软的,手都在发抖。   远处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了。   就连魏松亭也能听到不知什么方位传来的那些人低声的交谈,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听出那些声音隐约有些耳熟,好像……就是住在延喜路的这批人?   魏松亭悄悄问:“你们全都进来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魏松亭记得抓着自己的人应该是五个人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看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却冷静得很。人在慌张时总忍不住找个依附,魏松亭此刻就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姜遗光不放:“那是什么声音?”   姜遗光说:“不知道。”   他问:“你既然说了方伯的故事,你身上有面具吗?”   魏松亭一怔:“没有,我的面具放在家里了。”谁大半夜带着面具跑出来啊?   他忍不住又追问:“你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吗?我们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吧?难不成真是方伯……”说着说着,他打了个哆嗦。   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逞英雄,跑过来提醒这几个人的行为,他还想回家呢,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下好,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姜遗光说不上信还是不信,回道:“我们五个都是外来人,你问我,我倒还想问你,这个地方……”   他总觉得……面具有古怪。但如果魏松亭身上没有带着面具,为什么他也会被困在这里?——因为这个恶鬼要杀掉所有在延喜路的人吗?   延喜路……方伯的住处,方伯恐惧面具,却又戴着面具,死在了大火中。   方伯的遗孀……面具……傩戏……   姜遗光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力揉捏隐隐作痛的穴位。   不会错的,他一定忽略了什么,而忽略的那个东西,兴许就是真相。   六个人一直都在黑暗中,他们当然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天刚蒙蒙亮,鸡鸣三声,许家人就起了。   大冬天的,他们还要爬起来给住在家里的那位小祖宗做饭吃。其他人可以让他们自己带干粮解决,村长的外孙就能不顾好了。   李氏先是去猪圈看了看,见猪没有冻死,放下心来,又去看了看鸡鸭,喂了吃食后,才转到厨房去生火烧水。她男人也起了,没多久就进屋搬柴劈柴什么的。   饭做好后,那小祖宗还没起来。   男人对李氏说:“估计这小兔崽子又起不来了,你把水盆端到他房间里去吧。”   李氏一听就朝他胳膊上打了一下:“小点声!给别人听见了你这钱还挣不挣了!”说完又厌恶道,“你那个妹妹估计也躲懒赖在屋里不出来,你自个儿去给她端饭吧,锅里还剩一个窝窝。”   男人一听就老大不情愿。   对这个妹妹,他起初也是喜欢的,但这妹子的男人死了以后她就越来越古怪,死活不肯嫁人,非赖在娘家不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知道这盆水还要往回收?   再说了,她自己又养不活自个儿,吃喝拉撒不就都落到了他头上?   现在更是,人都疯了,一个疯婆子……   男人骂骂咧咧,还是揭开锅盖随手拿了俩窝窝头就出了门,歪七拐八绕到了许氏住的小屋子外,粗鲁地重重敲门。   “人呢?起来吃饭了!”男人敲了两下,没人应声,他也没耐心了,把窝窝头往怀里一放就准备往回走。   不吃正好,不吃还省了。反正一顿不吃也不会饿死。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他媳妇杀猪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男人一听就奔过去,等他到了以后,就看见李氏堵着村长家小外孙的房门不让人进,外边七八个住在他们家里的人围着看热闹,这个人说打开门看看吧那个人说要是出了什么事小娃娃那么点大怎么好?还有人想去村长家叫人的。   李氏一边堵着门一面嚎着想要把要跑的人喊回来,又不敢离开门。她怕自己一走这门就被人打开了。   她越遮遮掩掩,其他人越觉得有鬼,越想开门看看。   两边僵持不下,这时男人正好回来,有个男人撑腰,其他人也不敢像刚才那样放肆了,有几只差点伸到李氏身上的手也缩回来了。李氏也不嚎了,连忙叫道:“你来的正好,这些人可得看好了,别出去乱说。”   眼一瞪,一改方才撒泼打赖的委屈劲儿,骂道:“你们这些烂心肝的白眼狼!要不是我们好心让你们住,你们还能有这安稳日子?恐怕早就被那恶鬼吞了吧?”   一个远远看热闹的人筒着手:“嘿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大家都是给了钱的,你们夫妻俩收了多少自己有谱,再说了,你要是心里没鬼,你刚才叫什么?你怎么不敢打开门让大家伙看看?”   他一说话,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男人眼一瞪,大步过去就把门堵了,叉腰叫骂:“怎么着?还逼上门了是吧?我媳妇胆子小,见着个老鼠窜过去害怕。还有这屋子,我妹子在里头换衣服呢,你们想进去瞅啥?你们想瞅啥?不怕坏了我妹子的名声方伯大晚上站你们床头啊?”   他这话一听就是在扯淡!   偏偏没法反驳。   他都敢说自己妹子在里面换衣服了,难不成他们还真能闯进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姓许的不要脸,他们的脸还要呢。   把人轰走了,男人心里也打鼓啊。   他站得近,闻到了房间里飘出来的味道。   好像……好像是血味吧?   他有点腿软,都不敢想里头发生了什么。等那群人走了,男人回头就骂:“你这婆娘叫什么叫?死了爹了?”   李氏这回才真正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死死攥着男人,好像不这么做她就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支撑,另一手抖着指向房门:“里面……不是,当家的,你,里面……”   男人也怕了,面上还撑得住,骂骂咧咧道:“老娘们儿就是胆子小,屁大点事吓成这样,我当年……”   说着说着他也觉得自己好像胆子大起来了,咽口唾沫,站到了房门前。   门里,飘出一阵又一阵血腥味,一点点往鼻子里钻。   并不浓郁,可一旦注意到,就再也没法忽视。   男人一狠心,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   那个名叫岁岁的小孩子,无比凄惨的死状!   眼前无比骇然的一幕让他顿时魂飞魄散,整个人都跌坐在地,等反应过来以后猛地踢上门转头就跑,李氏也跟在后边,两人一口气跑回了房间,关上门,扣上门栓,还把衣柜推到门口堵着,这样才感觉安心了一点。   男人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点理智,抓着李氏吼叫:“那个疯婆子去哪了?不是说有她在就不会出事吗?!”   李氏被他抓得疼,也尖叫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早上不是去给她送饭了吗?那是你的妹子你怎么问我?”   是啊,他去送饭了,但是敲了窗户以后里面没出声,窝窝头就被他拿出来了……等等!   男人瞪大眼睛,拍案而起:“这疯婆娘不会跑了吧?!”   李氏惊呆了:“不能够吧?你可是她哥,她跑哪儿去?”   男人摆摆手,却没了继续说话的心思,而是琢磨起来。一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所以……她会跑到哪里去?   “是啊,她会跑去哪里?”李氏又问出了这句话。   男人忽然觉得,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冷了很多。   而眼前的李氏,低着头,很奇怪地摆动身体,两只手也晃来晃去。让他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不安感。   再然后……   李氏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不,那不属于她的脸。那是一张,属于面具的脸。此刻,那张阴白恐怖的扭曲的脸,就这样死死地盯着男人。而她耷在两边奇怪摆动的手,越来越长,长到垂到了地上。   “你……你是……”男人后知后觉终于感到了恐惧,转头就要跑。但房门,刚刚才被他自己亲手反锁上,他还把衣柜堵在了门口。   他跑不掉了。   紧锁的房间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又很快安静下去。   这间屋里,也飘出了血腥味。   住在许家的其他人都听到了惨叫,由于这声惨叫实在太响,让他们也十分不安,便都跑了出来。   很巧的是,许家夫妇收了村长的钱后,担心照顾不好村长的外孙,就让他住进了家里最好的一间房间,也就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们自己则住到了另一间屋里。两间屋距离不算太远,也在同一个方向。这些人听错了,以为声音又是从那间房里传出来的。   几个胆大的结伙来到房门外,各自壮胆后,领头一个一脚踹开房门,就往里看去。   房门外的几人也跟着往里探头看。   然后,所有人都立刻被吓得面无人色。   房梁下……吊着一大一小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脚尖绷直了,惨白的手从身体两侧垂下去,门踹开后,两具尸体因为这动静,再度轻轻摇晃起来。   而且……   他们的脸上,都戴着一个狰狞无比的恐惧的面具!那张面具露出一个奇怪的笑,还在往下滴血。面具后,那双死去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当先踢门的那个人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   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方伯。   是方伯的鬼魂!他又出来杀人了!!   他的鬼魂已经追到了这里!许氏在也没用了。 第386章   不论姜遗光是否愿意, 他都只能带着魏松亭继续前行。   他试过远离对方,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听着声音往反方向走,但不论他往哪边走, 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魏松亭附近。甚至于他提出让对方自己继续走, 他在原地等, 没多久魏松亭就又来到了他附近。   幕后那个东西,想让他和魏松亭在一起?为什么?   魏松亭的可疑之处很多,直到现在姜遗光都不能确定他是否为厉鬼伪装, 又有什么目的。   二人一同在黑暗中行走。   离其他三人越来越近了……声音也更加清晰。   “你也看到了我们如今的情形,恐怕是被盯上了,若能出去,还请带我们去找那位许氏。”姜遗光和魏松亭商量,“若是不解决, 恐怕我们都会有危险。”   魏松亭连连点头:“好,好,出去后我们就赶紧去找。方婶就住在村子西边,她哥哥嫂嫂都靠她赚钱, 买了地盖了房子, 每年都有人花大价钱去许家住,很好找。”   姜遗光笑着答应。   说话间, 他们来到了另外几人附近。   徐蕙轩他们早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实在是姜遗光和魏松亭没有遮掩的意思,一路走来, 谈话声愈发清晰。   下一刻, 温汝安也到了。   魏松亭一抬脚,狂奔中的温汝安被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 和其他几人一样,脸着地,擦伤了一大块。他自己忍住痛没叫出来,反倒是魏松亭被那一下吓得不轻,要不是姜遗光在黑暗中及时捂住他的嘴,恐怕他又要尖叫。   “闭嘴。”姜遗光笑着掐住他脖子,语气温和低声道,“你再大喊大叫把那些东西引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掌心下的皮肤透着温热,其下心脉一下一下跳动。   那是活人的温度。   它还有活人的心跳,呼吸,恐惧的反应亦不似作伪。   姜遗光感觉到手下的人艰难地点点头,不再叫喊,才松开手,安抚似的拍拍他:“这就是了,大家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该互相拖累才是。”   一旁被撞上的温汝安捂着脸爬起来,还有点懵:“你……你们也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刚才还在没命逃跑,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下一瞬就猝不及防狠狠绊了一跤,还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摔伤了脸,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徐蕙轩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是,我们全都在。”   她的声音更近:“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人齐了。”   五个入镜人,在黑暗中再次汇合。   至于这片黑暗到底是什么……魏松亭又能不能算得上一个人……这些都无法解决。   不必寒暄,徐蕙轩抢先问:“你们受伤了吗?我现在脸还发疼。”   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必多说,姜遗光和温汝安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的脸也撞伤了。”   “我的也是。”   唐阅就叹息一声:“可惜这里什么也看不清,否则大家还能上药养一养,破了相可不好。”   魏松亭在知道都是熟人后就没那么害怕了,虽然被困,但一个人被困和一群人被困感觉不一样,听这些人都在讨论,加上刚才姜遗光话里话外都说能出去,他也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都摔到了脸?”   五个人脸都受伤?也太稀奇了吧?   姜遗光道:“我不小心跌倒,划伤了。”受伤还在遇到魏松亭之前,伤不重,至少比上回困在佛像里那次轻,他没当回事,现在五人重聚,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面具……面容受损……   自古以来,面具用途颇多。据说最早用于祭祀,祭者戴上绘有风□□火等一类古时无法理解的天象图案,行祭礼,以祭天地。   到后来,平常人也能用面具,或成年节风俗,或装扮做戏,或遮掩面容。而需遮掩面容时无外乎几种情形,或如兰陵王一般样貌秀美难服众而戴狞厉鬼面具上阵杀敌,或是掩盖身份不让人认出,或是因貌丑才需要面具掩盖。   幕后恶鬼,就是要让他们毁了容貌,然后戴上面具?   姜遗光怎么想都觉得牵强,他很快回过神来,提醒自己厉鬼所思所想与活人不同,恶鬼所想之事,活人难以理解也是正常。   他手里还拿着面具,因为拿久了,也沾上了他手上的温度,变得有些温热。   不知是不是错觉,材质冷硬的面具,捏上去时,表皮逐渐柔韧。   面具在发生一些奇异的变化。   姜遗光猜测,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一些让他们“不得不”戴上面具的事,至于戴上面具后又会变成什么样,那就不能保证了。   魏松亭还在嘀咕,姜遗光侧耳听了一下,没有搭话。   他们五人都带着面具进入了延喜路,都摔伤了脸,魏松亭没有,他也没有受伤……他真是巧合之下闯进来的?   五个人都在……没有一个出事,只是摔伤了脸。面具又……   ——不对!   面具在变软!   所有入镜人全都发现了这点,手中面具一点点软下去,柔韧,温热,摸上去根本不像面具,反而像……像是人皮!   在冒出这个念头后,姜遗光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的脸。   脸上伤口一直在火辣辣发疼,比平常磕碰更痛一点。姜遗光起初没在意,现在想起来,这也是很不正常的,这种剧痛似乎是为了掩盖着脸上发生的某种变化。   现在,姜遗光终于知道这种变化是什么了。   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某些奇异凸起的坚硬纹路。   像一张面具。   其他四人没有一个笨的,在发现手上面具不对劲后也都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下触感,叫他们一瞬间毛骨悚然。   拿在手里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他们脸上!严丝合缝,密密地贴着他们的脸。   手里拿着的“面具”软趴趴,触手柔韧,带着血腥与生肉味。   能摸到这张“面具”上熟悉的纹路,眉毛、眼睛、嘴唇……这些五官都曾长在自己脸上。   他们拿着属于自己的人皮……现在,面具变成了他们的脸,而他们原本的脸,变成了“面具”。   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他们的脸……也变成了面具吗?   兰姑摸着自己的脸,忽然彻底明白了。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侥幸离开后还想和陵庄其他人打交道,就必须戴上“人皮面具”,恢复自己原来的样貌。   而且,为什么要让他们无法看见彼此?也是想要他们无法确定彼此的状态吧?正如此时,她就不可避免地怀疑其他四人会不会也一样?还是只有她自己?   幕后那个东西……一步步引诱他们来到延喜路,并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戴上“面具”。   戴上面具后,他们就再也无法信任彼此了。就算知道这是恶鬼的阴谋,但他们真的能相信其他入镜人吗?兰姑扪心自问,她现在已经无法相信姜遗光了。   她猜测,接下来会出现一个契机,让他们能够看清彼此的脸。这个契机会逼迫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到时她见到的姜遗光不论是正常的容貌,还是顶着鬼脸般面具,她都会疑心对方是恶鬼。   兰姑在心里叹息:厉鬼并不只会阴谋诡计,它就是在玩光明正大的阳谋,偏偏他们就算看穿了也只能往下跳。   聊天戛然而止,气氛一时死寂。   “你们……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魏松亭莫名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安静得可怕,忍不住向前走几步,出声询问,“你们没走吧?”   兰姑带笑的声音回应:“还在还在。”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似乎……明亮了些?   眼前隐约出现了模糊黑影,相距并不远。   兰姑心一紧——果然,那个契机来了!   天亮前,他们必须做决定!   魏松亭迟钝许多,迟疑地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旋即高兴地叫起来:“几位!我们好像出来了!现在天亮了!!”太好了!他没死!回去以后他就麻溜搬到许家去住,再多钱也能挣回来。   由于外界并不是骤然变亮,而是一点点从窗边散进的光,他们的眼睛完全能适应,慢慢看着周围人影一点点变得清晰。   魏松亭感动地几乎掉下眼泪来。   入镜人目力还要更出众些,五个人,都看清了正好站在中间的魏松亭。   在此刻兰姑完全明白了,为什么要让魏松亭加入他们行列。如果只有他们五个入镜人,大家都知道彼此处境遭遇,或许还有合作的可能。但……魏松亭也在这里。   他知道很多陵庄的秘密,也乐得把这些事说出来。所以他们不能杀了魏松亭,还要想办法在他面前隐瞒,以免他出去乱说。   魏松亭哪里知道其他人心里的小九九?只顾着高兴地向其他几道人影奔去,先前他自己在黑暗里走时简直要吓死了,还好碰见了他们,眼见着有希望别提多激动了。   但出乎意料的——这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飞速后撤到角落,各自离彼此足有半丈远。他丝毫不怀疑要是这屋子再大点,他们能闪到互相连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快出去啊!”魏松亭哪里想得到那么多?颇为奇怪。   徐蕙轩道:“再等等吧,等再亮些,现在出去我总担心有诈。”   魏松亭一想也是,不过他实在想逃出去,等能看清一点后就赶紧跑到了门边,令他高兴的是门没有关上,还和昨晚一样打开半扇,门缝里夹着东西让门不能关严,他们随时可以跑出去。   明亮天光倾泻而下,在门边被无形的屏障遮住,屋内仍旧昏暗。不过以入镜人的目力,这点光也足够了。   “快!我们赶紧走吧?”魏松亭说着就往门边跑,到近前时不知怎么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怎么回事啊这?他都跌倒两次了……魏松亭揉着屁股坐起来,回头一看就吓得哎呀妈呀一声蹿到了门边,指着地上的东西杀猪般嚎叫:“有有有——有鬼啊!!!”   唐阅笑道:“不用怕,小兄弟还请再等等。”   少顷,暗处陆续走出几个人。   和来时没什么区别,除了脸上都有些伤,魏松亭也没奇怪,他们都摔伤了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面具。   每个人都是和原来一般无二的面孔。   谁也分不清,刚才谁的脸变成了面具,谁戴上了人皮面具,谁又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原来的脸。   现在,他们看上去很正常,都是正常人,不是吗?   温汝安问:“大呼小叫的,你看见什么了?”说罢,他低头,正巧对上底下死不瞑目的视线,整个人被吓得弹起来大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扫着周围。   堵住门的东西,原本是一张凳子,现在却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长发血淋淋糊了满脸,底下一滩血糊糊。就着微光,露出一点面上皮肤被烫得遍布疤痕。   “这、这是……”徐蕙轩呼吸急促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颗人头十分眼熟,好像……不对,她确定,这就是他们五个人当中的一个!   想到这儿,徐蕙轩打了个冷颤。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他们会陷入极其不妙的境地。换句话说,现在他们五个人当中,很有可能有一个已经死了!他们见到的那个人,他/她是被厉鬼假扮的!   那他们出镜前,就再也不可能合作了。   每个人都只能确定自己不是鬼,情况紧急下,又怎么能确定其他入镜人真的是人没,有被鬼调包?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辨认出了这颗人头的身份,但脑子里呼之欲出的答案就是被堵住了似的出不来。再一看其他人,面上也写着熟悉与焦急,恐怕他们也一样。   姜遗光看着那颗人头,同样一阵恍惚。   应该能认出来才对,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这颗人头,到底是谁?   那个混在他们当中的恶鬼,又扮成了谁的模样? 第387章   屋内越来越亮, 光明似乎能驱散恐惧,那种一直被追逐的危险的紧迫感也忽然间淡去,他们都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不少。   现在回想起来,很奇怪……好像昨晚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觉, 甚至都有些奇怪他们当时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明明, 没有危险啊……   虚惊一场而已。   那个恶鬼, 就是想让他们自己吓自己吧?   入镜人们都知道一个道理,许多时候,不光是鬼会害死人, 人的恐惧也会害死自己,甚至于不少人并非死于恶鬼谋害,而是死于恐惧慌乱下做出的错误决定。   所以,几乎所有的入镜人都会被反复教导不能恐惧,遇到任何事都要冷静, 有些胆子小的还要被送去试胆,确定胆子变大了才能放心让他入镜。   现在想想,这件事本就不合常理,他们多少都在暗室中待过, 不应该如此恐惧才是。   而且他们能走到今天这步, 胆大、心细、谨慎、经验缺一不可。经验丰富的入镜人们深知让人无知无觉中性情大变也是恶鬼常见手段,因而他们都会时时“自省”, 即时刻回想自己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自省是否被诡异侵蚀,若发现异常则立刻远离。   偏生这回……他们不知怎么的, 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慢慢变了性情。   徐蕙轩往前迈几步到了门边, 蹲下去就着天光,在魏松亭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伸手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翻了过来。   魏松亭人都吓傻了, 眼睁睁看着那个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女子直接上手翻过人头,她甚至撩开了那颗头颅外血糊裹住的长发!   “我分不出来……”徐蕙轩面色阴沉下去。   那颗人头……实在古怪至极,面上一大片烈火灼烧的烫伤,头发却好好的,大团大团头发浸着血冷飕飕地贴着脸,拨开却只见一张血肉模糊带着焦味看不清容貌的脸。   姜遗光也上前来了,同样蹲下去,伸手在几处探了探,微微皱眉:“不光是皮肉,骨头也碎了。”否则还能辨一辨是男是女,再不济看看这颗头颅大小比对一下也好。   但……   他环视一圈,突然发现一个奇怪之处。   他们五人有男有女,头颅大小目测过去,差距却并不大。这颗头颅骨头碎了皮肉也浮肿着,于是连大小也分不出了。   至于辨别男女——男子骨骼与女子骨骼本就有异,寻常人分辨不出,在仵作眼中却不是秘密。   以头骨为例,最常见也最好分辨的,男子额方、女子额圆,男子下颌高且宽,女子则低且窄。姜遗光本来抱着就算认不清脸区分出男女也算筛选出一半的念头,可探过后就明白,厉鬼不会让他钻这样的空子。   它就是要明晃晃地让入镜人们知道,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已经死了,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死的不止一个。   就算他们明白其中有诈又怎样?入镜人本就多疑,他们还是会怀疑彼此的。   明晃晃的阳谋。   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都怀疑会不会自己也成了鬼?   他面上本该是一张人脸,变成了鬼面具,又覆了一张人皮面具,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一点都查不出来?”唐阅问。   姜遗光站起身,接过兰姑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摇头:“骨头全碎了,我学识浅薄,辨认不出。”   “不管怎样,能出来了就是件好事。”徐蕙轩不想让魏松亭发现异样,换了副笑脸笑着说,“我们快走吧,这个就别管了,放这儿吧,否则回头又要被困住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颗人头留在原地,六人鱼贯而出。   魏松亭走在破败院子里,被冬日暖和阳光照晒着,昨夜冰冷黑暗一扫而空,“没想到竟是这个时辰了。”太阳早就升得老高,几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一团,魏松亭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被日光刺得流下眼泪都舍不得移开眼。   说起来,昨晚也算有惊无险。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结果稀里糊涂又出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门口那个人头是谁的?魏松亭想不通又是哪里死了人,该不会是村里的哪个被害了,头又被扔到了门里?   魏松亭实在想不通,要不是还有五个人陪着,他能把自己吓死。那五个外乡人倒胆大,一直也没见他们害怕,才让他也安心下来,引着几个人飞快往回走。   折腾一晚上,没梳洗没吃东西脸上还都带了伤,这不是待客的道理,但现在也没法子了,逃命要紧。   出了延喜路,就能听见外头的人声了,当中夹杂着唢呐喇叭热闹腔调,几个入镜人还以为又是唱戏,就见魏松亭先是一喜,侧耳听清后当即色变:“糟了!又是在办丧!”   姜遗光看他一眼。   又?   因为先前就出过事?   不对,实在奇怪。明明他们才是入镜人,是他们几人的死劫,为什么他们昨晚没出事,村里却又死了人?   看这架势,牵扯进来的还不少。   再往前跑了很远,总算见到了除他们以外的活人。街上人渐渐多起来,那种热闹的像欢庆一样的乐声也更加清晰。   远处街道尾巴隐约瞧见一条穿着白衣麻鞋的队伍,吹吹打打往前走,两边还在噼里啪啦放鞭炮,浓烟之中,唢呐声犹如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刺向他们的耳朵。   陵庄风俗如此,哪家有人去了,第二天就得撑起丧棚办起丧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闹上个三天三夜。而一旦哪家有人去世,又恰巧碰上傩舞期间,那就需要将丧事延长,一直等傩舞过去后再下葬,否则傩很有可能会被驱走。 第388章   延喜路荒废许久, 从路口底走出来,前头边倒是越来越热闹,可如果回头看,就能见到身后一群废弃旧屋都如鬼宅一般阴森荒凉, 沉沉死气萦绕不散。   徐蕙轩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怕了, 等出来后, 那种被盯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又跟落在背上的爬虫一样,一点点攀升上来。   无意间,她回头看去。   一道黑影十分迅速地藏入门后, 快得像是错觉。   但在这种地方……徐蕙轩怎么敢真的当做是错觉?   不安感一直萦绕在几人心头,魏松亭还傻傻没在意,见着那吹吹打打的队伍和几人说一声后就赶忙小跑着迎上去问。   他一走远,方才还和谐的气氛陡然肃杀下去。   兰姑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睇眼打量其他四人:“明人不说暗话, 我就不信,刚才你们不觉得那人脸眼熟。”   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笑道:“也不知那是我们之中的哪一个……”   “闭嘴!你疯了?!”温汝安当即厉喝制止,脸都吓白了。   见识多了,自然明白什么是死路。就如在伪装的厉鬼面前戳穿其假面, 这是绝对不能做的。有时即便他们发现了恶鬼的伪装也要装作不知道, 但凡暴露半点心思,后果便不堪设想。现在兰姑竟然直接在他们面前戳破了!!   温汝安一把掐住了兰姑脖子, 后者却丝毫不在意,只弯着唇笑,斜睇着他:“这就怕了?昨晚岂不是怕得更厉害?”   温汝安恶狠狠瞪她, 此时一道影子闪过, 另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心。   “生死关头,不该对自己人出手。”姜遗光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刀尖穿透衣裳刺在脊背,那一点冰冷陡然间从背心扩散到五脏六腑似的,让温汝安不敢再动作了。   “你不也在对我动手吗?”温汝安冷笑道,“你就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姜遗光:“你再不松开她,我也只好送你一程。”   徐蕙轩沉着脸打圆场:“你们闹够了没?胆量回来了人就变蠢了不成?”   唐阅别过脸去不想搭理这几人。兰姑被掐得面色涨红,脸上却还挂着温柔的笑,笑得让人心底发毛。   温汝安恨得眼睛都要滴血,手收得更紧。   刺在他背心的刀尖也更进一步,扎出的血晕开在背后衣裳染了一团。   徐蕙轩低骂道:“真是疯了,你们要疯等出去了再疯,在里头别连累了我们!”入镜人若死了是不会有鬼魂的,但那也只是镜外,镜内可就不一定了,他俩真个变成鬼了铁定要来找他们寻仇。   要是被厉鬼所害也就罢了,死在自己人手里?说出去都好笑。   她自觉把话说的明白,那两人谁也没听进去的样子,徐蕙轩咬牙一扭脸,也不管了。这两个人为了一点口舌意气自寻死路,她何必掺和?   刚想明白,就见去前头打听的魏松亭满脸惊惶地跑回来。这回他比在鬼宅子里时还更怕,怕得整个人都和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刚到近前腿就软了下去,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说不出的凄惶害怕。   等魏松亭一到,兰姑脸上还带笑,却没那么叫人瘆得慌了,温汝安手也收了,姜遗光刀子也藏起来了,一伙人又做出个其乐融融无比关心他的样子,看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还关切了给他揉胸拍背顺顺气,好赖把事情说囫囵了。   魏松亭死死地抓着唐阅的手不放,刚才就是他在身边,他脑子里嗡嗡响,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知道面前的是谁就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放,追问了几句,倒还能回几句来。   “许家……许家的人也死了……方伯他,不认方婶了……”魏松亭说了两句就嚎啕起来,整个人往下滑,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哭叫,“我家就在许家附近……”   方伯事发后,许家附近的屋子地皮都叫人盯上了。他爹娘手快,先买着了,不然也不能安安稳稳过这么多年。可现在听说许家的人全死……那,那住在家附近的还能落个什么好?   这会儿可什么都不好说了,唐阅掐一把魏松亭:“不要吓自己,兴许没事呢?”他力气也不小,强硬地把人拉起来,“快走!我们去看看!”   一夜的惊吓,加上这会儿大喜大悲,满脑子纷乱头绪,魏松亭早就没了主心骨,闻言抹了眼泪,鼻音含混厚重道:“是,是,说不定没事呢?”   那五人也不希望魏家出事,魏松亭昨晚可是说了,当初方家出事儿时,他爹娘也在,兴许那两人知道得更多。再者如果魏松亭爹娘没了,他这个人也就废了。   一路走,一路缟素,快年节了,到处都挂了红点了彩灯,年节喜庆还没散呢,又添了一层不详的白。来来去去不少人脸上挂丧身上穿白,彼此碰见了,若是对方身上不带孝,还要挤出张笑脸来恭贺人新年好,等遇见同样披麻戴孝的,两张苦脸一对,就忍不住互相抹泪。   和昨夜傩戏时那股热闹劲儿一比,现在的悲凉死气,叫人见了就心里虚慌,心情也和这阴沉沉的天一样沉下去。   “怎么……一夜间就突然多了这么多?”起初他们还没在意,越走越有点不安。   他们已经听到了至少五户人家丧事了,只是没见着棺材,想来要停灵几天才能下葬。   一夜间,死了这么多人?   徐蕙轩忍不住问:“以往也有这么多吗?”   魏松亭带着哭腔摇头:“也,也没这么厉害,而且这些人我知道,他们都住在许家了,不该出事的……”真正叫他害怕的是这个。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等急匆匆到了魏松亭家门前的一条街却进不去,那些个堆着纸扎彩亭彩楼纸娃娃的板车直接把路堵满了,乱糟糟的水泄不通。   因着昨晚没了不少人,那些人家里为这办后事还有好一顿扯皮,这么多车堵着谁前谁后也值得拿来争一争。好好的一条大道口围着几十号人吵吵嚷嚷,愣是和菜市口一样热闹。   再听一耳朵,听说住在许家的人全死了。许氏的哥哥嫂嫂都被发现吊死在家里头,舌头伸的老长。村长的小外孙也没了,脑袋在地上砸的碎开。其余人更不消说,各有各的惨状。   魏松亭心急如焚,拼命往人堆里挤,嘴里叫着让让、让让,他要进去。有些个吵上头的听着响儿回头瞅一眼,避开身子转开板车车头叫他挤进去。有些个反而嫌他吵,没听清他说了个甚转头就摆出长辈架子叫他闭嘴。还有见着带了五个外乡人来觉得丢脸让他把人领回去的。   吵吵挤挤没个消停,这时那五个外乡人的好处又显出来了,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样拥堵挤嚷的地方也能跟活鱼也似滑不溜手地往里钻,脚下一拐手上一带,那背着箩筐扛着锄头吵架的就稀里糊涂让开了道。   好不容易挤出人堆,前头人总算少了,有个汉子正和人扯皮,不经意往斜里瞥一眼,当即冲过去抓着魏松亭:“你竟没出事?”   魏松亭张口就喊二伯,忙问:“二伯,什么出事?我爹娘呢?”   二伯头上身上都穿着麻衣,闻言摆摆手道:“别提了,我今儿一大早去你家,你爹娘都出事了,我喊你你也不在,我以为你也出事,怎么你又从外边跑回来的?你昨晚没在家?”   要不是因为弟弟弟妹没了,他也不必一大早拉了板车出来,本来想着去林子里砍几根老木头办丧仪,谁知就给堵在了路上。   魏松亭哪里还能回答?听得自己父母出了事,摇摇欲坠的半边天就彻底塌了下来,眼泪霎时流了满脸,跟被踢了一脚的狼崽子一样哭嚎一声就往前奔。   几个入镜人此时互相对了个眼神,兰姑姜遗光和唐阅追上去,剩下两个留在原地问一问这位二伯知道些什么。   魏松亭一口气跑回了家,大门开了一半,阴凉的风从里面往外吹,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死气沉沉。   他直挺挺闯进去,从昨晚开始滴米未进到现在又因急着回来不知跑了多久,早就饿得发虚,等见着院子里匆匆忙忙挂起来的白布和几个驱邪面具时,汹涌的悲意再也遮盖不住,一声悲鸣响彻小院。   兰姑和姜遗光跟着进了门安慰他,唐阅在外边眼睛一扫,把周围人家来去什么人都记了下来,又绕着屋子转了半圈试图找点东西,没成。等他从墙的另一头再回来准备进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户人家墙外,一个……戴着诡异狞厉鬼面具的人,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他。   唐阅一瞬间头皮发麻,想也没想就脚尖一点便如闪电般闪身疾冲出去,可等他到了那地方左右一张望,人影却找不着了。   他不免失落,回过神忽然惊出满身冷汗来,明明该避开那些东西才是,怎么又主动来找?!他刚才居然下意识没有一点迟疑地就来了,这恶鬼迷惑人心的功夫实在可怕。   一想到这里昨晚曾有厉鬼肆虐唐阅就心里发毛,脚下不由得后退两步,到这时他才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静得可怕。刚才还吵吵嚷嚷吹吹打打的人声,忽然就没了。   他转个身准备回去,扭头的一瞬间心差点从喉咙口眼里跳出来!   墙角,那张可怕古怪的面具又在静静盯着他看。不知看了多久。   唐阅一激灵,整个人弹起来拔腿就跑。   本来要往前走,这会儿一口气又转身朝后没命地逃,本就是陌生的地界,泥瓦砌的墙巷乍一看没什么分别。   令唐阅更绝望的是,不论跑到哪里,一旦回头就能看见那面具又出现在墙边角落,露出大半张脸,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面具当然不会说话,但他能看到,那面具,它是在笑着的!   唐阅越跑越急,只想着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没命似的一路逃,跑着跑着,自个儿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这回回头却没再看见面具了,脚步才渐渐慢下来。   魏松亭折腾了一晚上,他又何尝不是?再怎么能忍能捱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真个儿成了仙。   停下来后,唐阅靠着墙直喘粗气,脸上背上不住冒汗,气喘不休,心口砰砰跳得又猛又烈,好像随时会从干涸的喉咙眼里蹦出来。他却咧着干巴巴起皮的嘴笑开了。   不管怎样,逃出来了就好。他撑着墙想,刚才自己做了什么?才会突然引得厉鬼显形?   应当没有犯忌讳吧?   唐阅环视周围,才刚恢复的心又骤然提起。   眼前全是陌生又十分相似的房屋,他站在路口正中,前后左右看去,都觉得陌生。   这儿……到底是何处? 第389章   屋里, 魏松亭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二伯来得匆忙,没甚准备的,只好把人抱到了床上, 再换了床旧被子盖着, 白布拉过头顶。掀开白布, 露出两个中年人干瘦苍白的脸,已经发青了,身子都冻僵了。   “你看出什么了?”兰姑和姜遗光两人都在门边, 前者难得放下了笑脸问后者。姜遗光则摇摇头:“我分不清。”   恶鬼心念与活人不同,镜内更是,什么离奇古怪的事儿都发生过,有时能看出端倪,有时则完全摸不清头脑。如这回, 不过一晚上就有这么多人出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因为他们去了延喜路……所以才让那里的鬼魂离开了?   兰姑笑道:“据他们说,往年许家没出事,今年却不知怎么的, 好像只有住在许家附近的人遭了殃……”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轻轻笑起来,“这下可糟了, 唯一的变故,就是我们住进了那里。”   “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算账呢?”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姜遗光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们本就是外人, 有些人很可能会因此记恨上我们。如果他们想把我们赶出去, 这是件麻烦事。”   兰姑笑眯眯道:“不仅如此,我们当中说不定也有个人被顶替了。”   “让我想想……这个人……会是你吗?”   姜遗光脸色不变:“不知道。”   “那你觉得, 那颗人头会是谁?”   姜遗光仍旧说:“不知道。”   “万一真的是你……”兰姑说着,手缓缓移动,一直移到了姜遗光脸上。   她留了一点儿指甲,尖尖的,手指尖冰冷,抚过带着温热的柔软人皮,眼里淬了毒,像一条剧毒的蛇,张开了带毒牙的口,静悄悄爬到人致命要害处,随时能够咬下。   在指甲掐进去前,姜遗光一歪头,避开了。   眼睛注视着兰姑,面无表情:“你要做什么?”   兰姑的手慢慢的、一点点收回去:“瞧你,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紧张什么?”   姜遗光后退半步一言不发,浑身绷得死紧,随时准备逃跑。   令他有点不能理解的是,兰姑眼神冰冷怨毒,但……自己的确没有感觉到恶意。   她真的只是说笑?姜遗光无法确定。   兰姑慢慢收起笑:“我们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要多问问。”她向门内一探头,缩回来,“他失了爹娘在难过,正是好时机。”   只要拿他爹娘当鱼饵,不愁引不了他上钩。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哭声渐渐小下去,兰姑换上一副温柔笑模样推门进去,悲悯地拉了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魏松亭安慰。   姜遗光环着手靠在门框边听,就听兰姑三言两语让原本对他们有些怨怼的魏松亭变了心意,开始痛恨起始作俑者。   于是姜遗光也听到了更多消息,譬如村里许多人的名字,譬如他的好友叶枫,以及村长的孩子等等。   魏松亭越说越气,兰姑拦了几句,反而让他更心头起火,越想越气。   是啊,外来人又不知道,要不是村长把他们故意安排在延喜路,怎么会出意外?   “……我想,你们村长应当也不是故意的,如果我没猜错,他也住在这附近吧?他也需要那位许氏庇佑着。”兰姑抿了唇劝道,“就像在我家中最位高权重的长辈,一定是住在家里景致最好、最宽敞的房间一样。”   “他也不想出意外……”   魏松亭恨恨道:“村长自然不想出意外,他自个儿的外孙都在许家呢。”岁岁这孩子也算是看他看着长大的,许家出了意外,岁岁恐怕也……   想到这儿他就又心痛又解恨,又为那个可爱的孩子惋惜,种种复杂情绪错综交集,叫他心口堵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能怪谁?都是村长造的孽!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外孙,也害了他爹娘!   “什么事闷在心里都不好,不如去直接找他问个明白。万一有什么隐情呢?”兰姑诱哄。   兰姑话语温柔,也掩盖不住火上浇油的事实,魏松亭被他说的越来越气,心一横就决定去找村长。兰姑又说,他们是外乡人,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情,就算这件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可许多人恐怕一气之下会找他们算账,所以他们就不出面了,只希望魏松亭如果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能回来告诉他们,不要让他们被蒙在鼓里。   魏松亭让她一席话说的豪情满怀,他本就有些傻气的孤勇,被一煽动,更觉得这几个外乡人都是无辜的,和他一样,都被害惨了。   “你去吧,我就在你家等着,伯父伯母的后事我来操办着。”兰姑轻轻一推他。   魏松亭顺着这股力,大梦初醒一般猛地弹起来,推开门拔腿就往村长家跑去。   不必兰姑说,姜遗光已悄悄跟了上去。   两人都离开后,兰姑立时将门打开一半,门缝卡住,然后就在这间不大的院落里翻找起来。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农家小院,分了四间屋,两间卧房,一间看样子是魏松亭父母住的,如今他们也就躺在自己房内的床上。另一间看起来属于魏松亭自己的,房内陈设同样陈旧,但有着不少年轻人爱玩用的东西。   院里对门一间,是柴房并厨房,推门进去,里面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旁边柜子里放了米面粮食,锅里还有一点饼子。兰姑蹲下去伸手探了探,灶眼已经凉了。   还有一间房,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层薄灰,床和柜都堆着杂物,看样子很久没有人住,也很少有人来。不过地上有一点凌乱的痕迹,兴许不久前有人来过。   兰姑照旧用东西卡住门,小心地走进去。   床边挂着一张灰扑扑的万寿图案帐子,只有床板,被褥枕头通通没有,床板底下塞着几个箱子,窗下摆着一张小桌,仔细瞧能看出上头雕花的纹样雕的是福寿桃。兰姑推测,这很有可能是给他们家老人住的,老人去世后,这间屋子就空了出来。   找了一圈,果然……从魏松亭的话中所闻也好,今日自己来时所见也罢,陵庄中人,似乎对面具有一种奇怪的执念。家家户户买面具,人人戴面具,年节时更是需要面具,有些人家甚至就在家门框上挂一个面具——以往兰姑只在镜外见过有人在门上高悬铜镜,意为防路冲,驱邪以及防止财源外泄。   绑个面具什么意思?   面具……驱邪……   是什么让他们坚信面具能驱邪?   一定是他们曾经遭遇过“邪祟”,并因为面具的原因,“邪祟”短暂地消失了。   魏松亭说他非常害怕面具,兰姑找过一遍后,果然没有在魏家找到面具。兰姑猜测,可能是因为儿子十分害怕面具,所以魏家夫妻将面具收起。   不过他们作为陵庄人,一定也要去傩会。他们一定也有面具,只是为了不吓着孩子,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么……   她在这间屋子里转了一下。找到地面薄灰上蹭出痕迹最多的地方,蹲下去,果然在桌底下摸到一个两尺长宽的小箱子,拖出来,果然是个还算干净的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整齐摞着几张面具。   这些面具……和他们的面具极为相似!狞厉面孔,在两只眼睛的挖孔下还各有一只眼——是四只眼的方相氏的传说。   这些面具不但神情无比凶恶,而且……她注视着面具的眼睛,真有一种,这些面具似乎就是人、不对,就是某种东西的眼睛一般,正冷冷地对她回以注视。   这些面具,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方伯做的。   兰姑心里有一个猜测,很有可能,方伯死后,他的诅咒附在了他生前制作的面具上。只要人戴上面具,就会受到诅咒。至于为什么每年除夕前傩会后都会有部分人暴毙,其中缘由兰姑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他们跳了傩舞?可村里所有人都要跳,不独只有这几人。   因为他们戴着方伯的面具?可据魏松亭所说,方伯做过很多很多面具,曾戴上他做的面具的人远远不止死去的这些。   就算再细分,将面具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来源于方伯疯了以前做做,另一部分是方伯疯了以后所制。那……诅咒很可能,就附在后一批面具中。   兰姑无比确定,方伯那时所谓的“疯了”,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疯掉”。   他一一定是遇到了某种诡异之事,才会如此。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方伯也已经死了,即便想知道当年他遭遇了什么,也无从问起。   至于村中惨案最有可能的两大缘由:傩舞,面具。或许二者皆有之,只是恶鬼特地每年在其中挑取部分人下手,用以制造恐慌,再慢慢杀尽?也难说。恶鬼想法难以猜测,扭曲怪诞,绝非寻常人能揣测,她没有试错的余地。   兰姑决定先将这个猜测放一边,她坚信,每一年除夕前死去的那些人,一定有某种共通处,只是还没能被他们察觉而已。   种种繁复念头不过短短一瞬,兰姑确认这些面具很有可能是方伯所制后就立刻准备合上箱子。   但在合箱前,鬼使神差地,她又看了一眼。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箱子里的面具是一张一张摞起来的,最上面那张面具做成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除了极其凶恶外,似乎没什么异样。   可兰姑就是感觉不对,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昨夜黑暗中那种被紧盯的不安的迫近感又来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接近她!   即便兰姑自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一心求死,可在真正的死,以及真正的恐怖到来前,她仍旧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汗如雨下,脸色骇白,两条腿软地走不动路。她毫不怀疑只要迈出一步就会立刻瘫软在地上!   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面具……   会不会是面具?这些面具在看着她?   兰姑低下头很仔细地用力盯着面具看,她很确信,面具上面被挖出的眼孔是空的!因为叠放在箱子里的缘故,最上层那张的眼睛黑乎乎一片,可以看到下层面具的一点红色边缘。但是、但是那股被窥视的恐惧感仍旧无法散去!她知道!是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在看她!她要跑!   兰姑咬着牙用力合上箱子盖。   也正是这一瞬间,她瘫倒在地上,手上捧着的即将合上的箱子也重重砸落在地。   里面的面具被摔了出来。   最上面是一张夜叉鬼,第二张是白惨惨流着血的女鬼像,第三四张做成了传闻中黑白无常的模样,只没有高帽,布条做的猩红的舌头顺着滚出来的动作甩出去老长一截。   上面……上面好像还沾着血迹!   兰姑不敢想这些血迹哪里来的,移开眼睛立刻撑着爬起来往外跑。   但她还是看到了。   地上……面具底下最底下的两张犹自带血的人皮面具。   它们的长相,和另一头屋子里躺着的死去的魏家夫妻一模一样。   他们的脸,一直放在箱子里! 第390章   魏松亭一鼓作气往外跑出去, 并未留意到身后悄然跟上来一道影子。   他心里憋着气,又因为昨晚的事儿弄得浑身狼狈,路边来去哭丧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自然也没注意到鬼魅般跟随的姜遗光。   一路走来, 姜遗光见到了许多昨天夜里没见到的东西。   其一, 来来去去的人。或许因为此地的惨案传了出去, 越来越多人往这边来,哭嚎、哀痛、新年才穿上的彩衣又换上了麻衫,披着白布腰上扎白巾, 人人脸上都挂着愁苦,看样子,昨晚死去的人很多。   实在古怪,昨晚死了那么多人,偏偏他们这些住在延喜路的没出事?姜遗光不相信这是巧合。   人群中, 让他比较在意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刚才路口遇见的魏松亭的二伯,他自称帮魏家父母简单收殓了尸首。看样子他打算离开这条街了,只是人群太挤才没能马上离开。   急着往外走,他的住处显然不在这儿。消息散播也不会那么快, 所以……他为什么会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还顺便简单料理了一下后事?   况且, 既是魏松亭二伯,该有大伯才是, 魏家其他亲人又在何处?为什么不来?   第二个是一位年轻男子,看起来比魏松亭大不了几岁,和后者似乎关系很好。魏松亭原本一路急匆匆往前撞开人往前跑谁也不理, 但在遇到他以后还停下来说了几句话。   姜遗光听见魏松亭坦白了自己的目的, 没有隐瞒。而那个年轻男子居然也没有阻拦,坦言自己就是听说这段街出事了才特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要是他打算去村长那儿,他就先回去了。   这种态度,放在一个好友身上实在奇怪。听见好友要去找村长麻烦,应当阻止才对,怎么会放任?甚至还说自己离开,而不是去他家中帮忙。   这个好友也有古怪。   刚才姜遗光听见魏松亭称呼他为叶大哥。   姓叶……姜遗光记下了那张脸。   第三个,是姜遗光在墙角看到的一个小男孩,他像是独自来的,周围没个大人牵着,挤在人群中,一晃眼又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有点在意那个男孩。   周围人越来越多,再不跟上去他就该跟丢魏松亭了。姜遗光权衡一瞬,还是决定追上去。   至于剩下这几人,之后再说。   一路如影疾随,姜遗光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小院外。此时小院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被一个年轻力壮的姑娘扛锄头赶跑到不远处,不敢再闯进去,走了又不甘心,就远远围着看。眼见魏松亭来了后说了些什么,那姑娘隔着门出来,竟开门把他放了进去,还有些个浑水摸鱼要闯进来的,全都挨了那姑娘的一锄头。   这姑娘穿的是粗布衣,头发随便梳了两个辫子,大约是为了过年应景绑了两根红头绳。姜遗光看一眼就能确定,这应该不是陵庄村长的家人,可能是被雇来干活的。   他看见魏松亭进了正屋后,就绕到屋后潜藏在树丛中,屏息静气。只要不吵闹,在这个方位就能正好听到他们说话。   里头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又有两声凳子落座时的吱呀声响,谈话声终于稳定了。   先开口的是魏松亭,他大概一路都在想,刚坐下十分激动地说自己一早就发现他爹娘没了,明明他家住得离许家近,谁知道今年村长出了什么毛病,非要让外人住进延喜路?   一路跑来慢慢被消磨掉的胆气随着述说又开始升腾,魏松亭越说越气,气得他用力抹一把眼睛,差点叫茶杯里的热气熏出眼泪来。   要不是……要不是今年出了变故,他爹娘也不会死!!   村长的声音听上去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被小辈这么一指责,脸上似乎挂不住,语气冷下来:“够了,你一大早就在我这里吵吵闹闹!没有一点教养!”   魏松亭一听就气得跳脚:“是啊,我爹娘都死了,当然没教养!要不是您自作主张让那几个外乡人到那里去,我爹娘也不一定会出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是为了大家好!”村长重重一杵拐杖,“你也知道人家是外乡人,无亲无故的,就算真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我年纪这么大了,做这种缺阴德的事不怕什么,我就想叫这个村子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现在倒好,什么样的人都能来我面前放肆了。”   说着说着村长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让那几个人住到延喜路去,除了他婆娘知道以外,村里只有几个昨晚帮忙打扫的人知道,他们也不是会乱说话的,魏松亭是怎么知道的?   姜遗光听见村长问:“谁告诉你的?”   魏松亭一哽:“这您就别管,反正我知道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叶枫那小子吧?”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村长道,“总之,你有什么气别来找我,还有,你爹娘的事……我也很心痛,但一大早的跑过来,你爹娘就放在家里不管了?”   魏松亭给他说的一怔。   隔着墙,姜遗光生出疑问。   按魏松亭所说,村长的外孙也在许家,而许家那条街的街口聚满了人,说明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那为什么……村长丝毫没有对他外孙关心的样子?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难不成他现在还不知道?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高声呼喊重重叩门闯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红脸汉子直挺挺往里冲,“三叔您咋还在这儿?岁岁出事了!!”   村长立刻弹起来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魏松亭在一边又是不忍又是生气:“听说许家人全遭殃了,就在昨晚。”   来报信那人也不住点头:“是啊,您快去瞅瞅!好歹见最后一面。”   才刚弹起来的村长茫然地看他们,终于确定,他们俩说的不是假话,当即腿一软两眼一黑,整个人都倒在地上,两眼无神,嘴里不住喃喃,一会儿说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会儿又不住念叨着岁岁的名字,老泪纵横畏畏缩缩的模样,看着委实可怜。   魏松亭原本还生气,见他这样又忍不住心软:“我扶您过去?那边人多,堵得很呢。”   村长晃了一下,用力抓着他手才站稳,“走吧!”   门打开了。   门关上了。   姜遗光思考后决定留下,在村长家找找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至于许家那边……即便兰姑心存死志,温汝安与徐蕙轩也不会轻易错过这个机会。   等里面没声儿了,姜遗光探头看一眼,一溜烟翻上围墙跳进院子,院门口上了锁,里面大门倒是敞开着,又探头看一眼,确定没有人,那个干活的丫头也不在,好像在厨房干活,才闪身进去。   正屋看上去很正常。   桌子,椅子,柜子……桌上摆着果盘,里面装了各种果子点心,为着过年应景,上面还贴着细巧的红色剪纸花样。   再仔细看去,姜遗光发现那些剪纸并不是传统的喜鹊登梅招财进宝等。鲜红的剪纸,细细红色枝干勾勒出一张细小狰狞鬼面,仿若夜叉。   再仔细看,桌上垫布,椅上坐垫,门后门帘,无一不带有鬼面暗纹。   没有挂鬼面具,却处处是鬼面。   眼前忽然出现一瞬间的模糊,好似头脑被无形之物重击,朦胧间,姜遗光将那些红红的剪纸看成了淋在散发甜香的点心上的黏连血丝。再一晃眼,鬼面剪纸还是鬼面剪纸,不是血。   离开正屋,挑了一间房进去。   看样子是老人住的屋子,应该就是村长的房间,一进去就见大炕上摆了两个枕头,一张绣着团寿图的被子。而炕边靠墙上,赫然挂着三张并排摆放的凶恶面具。   高高悬挂在墙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不论从哪个方位看过去,都会感觉那面具似乎在盯着自己。   黑洞洞的眼睛。   姜遗光试着用桌上的筷子挑起面具,发觉面具底下就是光秃秃墙板,什么也没有。   是空的,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被某种东西强烈地注视着。   姜遗光尽量避开三张面具的目光,轻手轻脚在屋里飞快翻找起来。   屋子不大,老人又多有囤物习惯。柜子里摆着的全是各色干果、布头、针头线脑等等,除此外,没有看见其他面具。   难道……他们就只有这三个面具吗?   姜遗光尝试着回忆昨晚傩会。篝火、火堆上架着的汤锅、围着火堆跳舞欢乐的人群……人群,一个又一个人脸上戴的恐怖狞厉的面具……   那天晚上,人群中,有见到这样的面具吗?   姜遗光竟然记不起来了。   围着不大的屋子又转了转,发现四角桌的一根桌腿下的那块砖头颜色有点不对。他蹲下去,桌子轻轻移开,伸手碰了碰,果真感觉到一点松动,又小心地用匕首撬开那块地砖,底下果然藏了东西。   是一小团拳头大小用布包起来的东西,沉甸甸的,姜遗光一摸就知道,估计自己找到的是老人家藏起来的体己钱,不是自己想要的秘密。   但他还是一层层解开了布,露出里头灰扑扑的金银块。一小团,掺了泥,裹成一团灰巴巴的东西。但也只能糊弄没见过银子的人,稍微识得钱的都认得出这是什么。   只有这个吗?   姜遗光把布原样包回去,往洞底下边缘又摸了摸,再继续挖,掏出一个更小的布包,解开一看,还是一团脏兮兮灰扑扑的银团块。   继续摸时,就什么也摸不到了,空的,仅挖了能放这团私房钱大小的孔洞。   两团银子都原样包了回去,姜遗光将东西塞回去,砖头移回原位,再把桌子挪回来,这样看上去就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继续在屋里翻找,心里却跟挂着什么似的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详的感觉。   ……不对。   如果要藏银,藏在地下确实是好主意。一般人在摸到第一团银子后还会继续搜寻,继而摸到更隐蔽的第二块银子。   但……真正重要的东西,很可能就放在同一处。   他再次搬开桌子移开砖块,掏出那两袋银子,把布解开。   灰扑扑脏兮兮脏污地看不出样子的布,上面也有图案。   姜遗光把布解开放一边,再次伸手触摸到几乎肘深的地底,在底部周边用力按了几下,敲了敲。   手下湿冷硬触感,泥土封层,但底下应该还藏着东西。   姜遗光屏息静气,抽出匕首划开那层封住的泥土飞快挖开。这回,刀尖上传来了触碰到坚硬木头表面的触感。   的确还有东西。   姜遗光挖得更快。   他不知道村长什么时候会回来,家中是否还有旁人,只能加快速度。等匕首尖能够在孔洞底描摹出整个木匣子的大小,刀收回去,换了手,把木匣子抠出来。   但……   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   房门开了一半,怕跑不出去,他特地用一张椅子抵住门缝。   门缝中,一张脸静静地注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第391章   温汝安与徐蕙轩正在人群中奋力挤出重围。   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全都是拖家带口穿素披麻来的, 拖着板车,背着大包袱,本就不宽敞的路口给堵得水泄不通,像一锅满满的饺子在快烧干的水里费劲地翻腾。   原本两人还能凑近悄声说话, 等到了人挤人的地步时, 说话声被完全盖住, 嘈杂争吵不断从两边涌来。在这种情况下,饶是他们武艺不低也没法动弹,只能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挤。   起先眼睛还能盯着人群中偶尔冒个头的魏松亭二伯, 再过一阵子,那张人脸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魏松亭和村长以及来报信的村长媳妇家的侄子来时也震惊了。   “天,怎么有这么多人?”魏松亭早上出来时还没这么挤呢。来时因为想到人多他才绕了路,没想到人竟然多到了这个地步。   报信的侄子倒明白:“住在许家的人多嘞,还有好多人是来找许婶子的。”   这里的许婶子指的就是许凤仙, 而并非她大嫂。   “找她?找她作甚?”魏松亭不解,反应过来后一惊,“她不见了?”   报信的抹把泪,说:“可不是嘛。一大早的, 有人发现许家还有周围好几家都出事了, 喊了人来,一伙子人一起壮胆进去看, 就看到他们家里那个吓人哟……”报信的连啧好几声,脸上又是看热闹的兴奋又是后怕,“我就不和你说了, 怕你吃不下饭, 反正就是很……”   “然后大伙儿就收尸,找许婶子, 结果许家所有人都在,许婶子的哥哥嫂子也在,也没了,但就是没见着许婶子在哪。”   村长一怔,拄着拐杖的手渐渐握紧,咬牙:“怪不得……怪不得……”   他明白了,一定是许富贵那两口子没看好许凤仙,让她晚上跑出去,许家才出事了!要是许凤仙在,哪里会这样?   “你看……你看那里!”徐蕙轩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三两下隔开周边几人,指着远处对温汝安说。   温汝安也用力把手环在胸前撑开一点空余,他以前就听闻过在人群中活生生挤死的事儿,据仵作说,跟活埋一样胸腹被压住喘不上气才会如此。他正在人群中找魏松亭二伯呢,闻讯望过去,瞪大了眼睛。   魏松亭陪着个老人,还有个年轻男人,站在远处。因他们那地儿是个上坡,几人在坡顶,才看得清楚。   其他几个人不该盯着魏松亭吗?怎么让他跑出来了?边上那两个人又是谁?   被他惦记的三个人,此刻阴差阳错地再度分开。   唐阅仍旧行走在不知名小道中,手握短刀,浑身都绷紧了。   他不认识这里。   和他们来时见到的陵庄的房屋也不太一样,很相似,但总有说不上来的不一样的地方。既相似又不那么相似。   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看上去相似的低矮小屋,青瓦青砖,破旧木门木窗,砖石上生着苔藓,角落里长了菌子,潮湿霉气从每个孔里细细钻出来,人在这里头久了,好像也要长霉了。   不过……除了唐阅以外,周围也没有人了。   随他走,随便走到哪儿都是新的路,没有死胡同,就连原本看着要走到尽头的小巷子走到底以后,又多出两条岔道来。   不管哪条路,都有一层淡淡迷雾笼罩,看不到尽头。   唐阅搓搓手臂,衣裳湿冷湿冷的,冻得他一激灵,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乱跑,跑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让人浑身发毛。   明明没有人,却总好像有东西跟着似的。   不不不,不能慌,冷静……唐阅不断在心中默念。   这么多死劫他都闯过来了,第一次入镜时不也九死一生?但他还是活下来了。这回也一定可以。   不就是鬼打墙吗?以前又不是没碰到过,他不也出来了吗?   唐阅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碰到的鬼打墙。   那也是在镜中,是他第三次入镜。他到了一个古怪的小镇,镇上每天都有人失踪,据说这座小镇惹上了狐妖,夜间常闻狐泣之声,狐鸣阵阵,凄婉奇诡,凡是听到狐鸣声的人三日内必然踪迹全无。   他和几个同行人几经查探,终于弄明白,这个小镇上自古就有以男童女童祭狐仙传闻。   而他们祭祀的……根本不是什么狐仙。   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等新上任了一位县官后,觉得祭祀法实在残忍,便叫停此事,广开学堂以启民智,教化百姓。   不料,祭祀停止后,“狐仙”骤然间成了狐妖,自此,狐泣之声不绝,狐妖祸乱一方。   镇上人彻底慌了,重新供奉童男童女,可这回也没用。一气之下他们冲上县衙把那位县官绑了也丢进山里,希望能平息狐仙怒火。然而事与愿违,狐妖闹得更凶,很快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那一日,他和另一个同伴并肩而行,转过一个街角,身边的同伴忽然就消失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之处。   整片天地都成了阴森的灰扑扑的色彩,望不到日月星辰。四处都是一样的砖墙,不论往哪边走,都只能见到一模一样的崎岖不平小路。一条路走到尽头,又是新的岔路口。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久,不知多远,到最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要出去。   但是……他后面怎么出来的,连他自己也忘了,可能是其他入镜人做了什么吧?他也记不清了。   总之,那一次死劫,他们逃出来以后,总算摸清了狐妖的底细,将狐妖附身的石像砸碎。狐妖曾魅惑人类,剥下他们的脸皮以冒充活人,他们想办法揭下了那些人皮后全部烧毁,狐妖便再无处藏身。   唐阅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那一次的经历,面上渐渐镇定下来。只是在心底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慌渐渐蔓延。   不会有事的,鬼打墙,不过是为了让人害怕,惊惶之下人就会失去神智,做出些无法挽回的错事来。只要他不慌乱,坚持往前走,总能想到办法出去。   不过……   为什么这个地方越看越熟悉?   好像,他曾经来过?   一想到这儿唐阅就连连摇头,丢掉那个荒谬的念头。   但眼前情形还是越看越眼熟,回忆逐渐涌上心头。而随着他逐渐清晰的回忆,面前道路也变得和脑海里不断清晰的场景越来越相似。   一阵冷风吹过,唐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等他回过神来,面前场景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奇怪的是……他好像想不起来刚才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了,仿佛刚才这块地方就是现在这样似的。   这怎么可能?肯定又是厉鬼制造的幻像。或许还是读了他的记忆。   经过近卫们的查证,他们都知道,不少厉鬼能洞悉人心,知道许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隐秘,或用于设下陷阱攻破他们的心防,或利用他们的记忆伪装成相识之人诱骗。   唐阅最讨厌的便是这点,此时,他看着眼前和很久以前自己渡过的那次死劫中一模一样的鬼打墙的画面,不免生出一些厌烦来。   一样的破旧砖石地面,一样的低矮房屋,小路尽头漫起薄雾,看不清远方。   这回,他能走出去吗?   唐阅辨认了一下方位,凭借模糊印象选了一条路,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淡淡薄雾中。   ……   兰姑从魏家冲了出来。   她本该把盒子里摔出的人皮面具放回去的,但是她不敢!伸手前她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她头脑一片空白,完全跟着下意识的反应弹起来往外冲。   等她跑出来了,再想着后悔,可这时突然一阵风呼的把门重重关上。她便不敢再回去了。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呢?   兰姑心还在怦怦跳,嗓子眼发干,浑身都有点软,在阳光下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确定自己跑出来了。但等她一抬头,就知道不对劲了。   魏家离许家挺近,半条街距离,来时这条街还人挤人热闹得紧,吵吵嚷嚷的声音叫人烦,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刚想到这点兰姑就猛地回头看去,狠狠一激灵。   身后……身后原本该是房屋的地方,不见了!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明亮的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看不见云,尘灰笼罩着天地,让人看了心里就生出不安感来。   这是哪里?   兰姑警惕地在原地没有乱跑,而是不断查探周围。令她失望的是,不论看向哪个方位,都只有相似的破旧废墟,不见一个人影——不对,不如说这时候幸好没有看见一个“人”,否则,兰姑很难确定那是不是人。   阴冷的风不断从四面八方吹来,雾越来越重,渐渐的,能看见的事物越来越少。   兰姑左右观望许久,心一横,决定走出去试试。   如果猜的没错,又是碰见了鬼打墙,她以前在镜中也遇到过。只是不知道,这和面具又有什么关系。   这回死劫看似简单,仿佛只是一个做面具的手艺人因为中邪自焚而亡,在这个地方留下了诅咒。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入镜人,入的是山海镜,过的是九死一生的劫难,为的就是破解怨鬼执念。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却漏了最关键一处——厉鬼是谁?   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糊涂,她猜测可能是魏松亭,也可能是方伯,又觉得不像。如果是他们,那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魏松亭、方伯、面具……   兰姑把这些词细细咀嚼几遍,总感觉有些地方跟散落的珠子一样眼看就要串起来了,但最要紧的那条线找不着,像是被刻意模糊了。   方伯……面具……方相氏……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又蹦出这个唐阅曾经说过的词。   其实,她知道方相氏由来。   自从在京中被那个大头娃娃恶鬼缠上后,兰姑就找近卫查了此事,出乎意料又并不那么意外的是,大头娃娃的来源查不出来。   起先他们以为是小儿死去化为厉鬼,于是摸排了许多因意外死去了孩子的人家,兰姑看过后都感觉对不上。后来他们又疑心是杂耍团,查探后亦未果,兰姑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大头娃娃面罩”本身这个事物上。   并不查人,而是查面具。   她向近卫要了不少古籍,日夜通读,总算摸清了些面具文化,又名傩文化由来。最早最早……来源于上古时期原始巫术与部族图腾崇拜。   彼时古人,敬畏天地崇尚万象,风雷雨电地动山崩皆以为神灵鬼怪所为,因而制作面具覆面,以此妄图借神灵之力沟通天地,祈求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说起面具,就不得不提方相氏。据说,方相氏为民间百姓信奉的驱邪除疫的神明,又为周时主持驱疫一事的官职,传闻面貌凶威,能使鬼怪生畏,见之即走,因而后世制作傩面具都称其有方相氏面容,以驱疫鬼精怪。   傩面具由此发展壮大,在唐宋时一度兴盛,甚至引入宫中。但改朝换代后,尤其在本朝,傩文化就慢慢衰落下去,这些个面具、傩戏,都成了节庆时玩乐消遣的用具,或许有人还用面具祈祷驱邪,但也不过图个心安,没几个人会当真。   于是,本朝了解傩面具的人也逐渐少了,倒是南方还算多些。   兰姑一边走一边想:方相氏……这样一个存在于传说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人,他会和这个小村庄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说查面具,不是查人。莫非……和方伯魏松亭甚至村长都没有关系,只是面具?   单纯的面具,也能成为恶灵吗?   一阵又一阵冷风吹过,兰姑打了个抖。   她忽然感觉,眼前的道路,似乎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久违的记忆一点点攀上心头,兰姑左顾右盼,试图找出些不一样,可那种愈发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她渐渐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   应该算很久以前了?不对,其实也没有几年,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再回想起成为入镜人以前的日子,简直像上辈子那样久远。   但是……   兰姑快走几步,眼神一点点变得不可置信。她想起来了!这里她来过!   不对,是厉鬼摸清了她的记忆,制造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幻境。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她也才成为入镜人没多久,即便心里设想的再好,再怎么安慰自己,初次从镜中九死一生逃脱后也是几乎夜夜做噩梦,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有鬼追着自己,追上后就是各种无比凄惨的死法,种种恐怖情景让她根本没法入睡,日日夜夜噩梦叫她不得安宁,很快就憔悴下去。   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她不会生病,只是看着没有精神。   那时候……她有一个好友。   她无意间向好友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却引来了一场灾祸。   好友见她憔悴,十分关怀,几度追问。兰姑满腔委屈恐惧无处倾诉,终于遭不住,就说了。当然她还不敢把山海镜的事说出去,只说自己夜夜做噩梦睡不着。   好友就说她认识一位阿婆,那个阿婆法力高强,能给人算命占卜解梦,看面相算吉凶。   她……她本来不信的,近卫们说过很多次,镜外没有人能真正对抗鬼怪,只有山海镜能够收鬼。可她心里又忍不住想,好友从不说假话,万一……万一说的是真的呢?天下之大,谁知道有多少能人异士,万一那个师婆真有些本事呢?   就算没有,看个心安也好。   兰姑就答应了。   好友带她去见了师婆。   那是一个……戴着颜色鲜艳古怪的面具,头发花白的婆子。   见到第一眼,师婆便围着她打转,信誓旦旦道她身上有吸引邪祟的物事,引来阴气缠身,又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日夜做噩梦,只要把阴气去掉,吸引邪祟的物事丢了,就不会再出事。   兰姑那时本就吃不下睡不着,心中忧愁,一听她这么说便以为那师婆真有些本领,看出她身配山海镜。   师婆又当着她面念经下咒,画了道黄符,让她烧成灰兑水喝下,如此就能祛除阴气。   一是为侥幸,二是为好友安心,她照做了,一杯符水下肚。不知是什么缘故,当晚她果然睡得沉了。   只是……梦里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她似乎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全是枯树枯草,她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出去,在梦里她还知道是梦,梦中遇见了鬼打墙。醒来后她发现自己汗湿淋漓,浑身累得厉害,却又有种神智为之一清的痛快感,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那时的兰姑,便把那师婆当真了。   纵使她不能真的除鬼,但她能瞧出自己身上的阴气,平日遇到的一些怪事也算有人消解了。   好友看她精神气足,更是为她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好友自己却慢慢虚弱下去,问她,只说她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好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于是两人又去找师婆。师婆看了以后,又是开坛和祖师爷交流,又是画符念咒,折腾了一通,好友仍旧不断虚弱下去。   师婆似乎想说什么,转口却只请辞道自己法力低微做不了。好友看出她言不由衷,再三追问,师婆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她克了自己的好友。   她法力低微,不能除鬼,只是把阴气逐出来了而已,这鬼从兰姑身上被逐出来以后怀恨在心,认为源头在好友身上,便趁好友睡着时入了她的梦。   如果想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兰姑亲自剜下一块肉煎了做药引子好友吃,吃了她的血肉,那恶鬼就出了气,不会再缠着她。   师婆话还没说完就被气愤的好友指使下人请出去,那师婆忿忿不平,临出门前指着她家大门斩钉截铁道兰姑迟早会克死她!那鬼就是冲着兰姑来的,现在不信,以后也别去求她!   等师婆离开后,兰姑拉着好友的手在她床前落泪。   好友不明白,兰姑是真的认为自己身上的邪祟与阴气害了对方。她自己身上有山海镜,邪祟无法入侵,可不就冲着好友来了?   好友却安慰她自己没事,只需要调养几日就好,还悄悄告诉她,那个师婆是她编出来骗她的,她早就知道那个师婆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不过为了让她心安罢了。给她喝的符水,也是好友请大夫开的安神药,碾成药渣子泡了水给她喝,这样才叫兰姑睡了个好觉。   兰姑握着好友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好友气色不好,很快就昏沉沉地睡着了。兰姑没走,留下照顾她。   没多久,就见睡着的好友变得有些不对劲。   她闭着眼睛,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贴身穿着的衣服也正在被打湿。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惊恐,眉头死死地皱在一起,牙关止不住咬紧打颤。就好像……她在梦里遇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一样,完全不似作伪。   好友的丈夫来看过一眼就回去了,留下个侍妾照顾她。说是侍妾,也不过是好友出嫁前的贴身丫鬟,后来被收用了,儿女都放在主母名下养,对好友忠心耿耿。但兰姑却发现这侍妾并不是很担心的样子,虽然在哭,却怎么瞧都像是假哭。有一回还撞见她偷偷把药倒了,换了个颜色相似的乌梅甘草汁给她喝,被兰姑当场抓个正着。   兰姑气得把这件事捅出来,却见好友神色有些尴尬,很快遮掩过去,也并不提如何处置那侍妾。兰姑起了疑心,再回头看时,就觉得处处古怪。她又找到师婆,一顿逼问,才知道真相。   师婆的确是骗子,也的确是好友找来的。假道婆是真骗子,真好友却……却也不是那么真。她找了这人来,并不是为了让兰姑安心,而是想引她入套,哄骗兰姑相信师婆有真本事后,再哄得她自己剜自己一块肉下来,如此方能解气。   兰姑起初不信,直接请了近卫来查。近卫一出手,什么都查清了。那师婆把证据一样样摆在面前,甚个时候说的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又给了多少两银子,一五一十都交待得清楚,吓得抖得更筛糠也似。她要是知道兰姑有这么大来头,怎么还敢哄骗她?   既然是做局,也难怪她丈夫不上心,侍妾也敢偷偷换药。原来,原来一切竟然是她自己指使的。兰姑自己都不明白她何时得罪了这个好友,她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   她又去寻好友,却没拆穿她,只是看着她那副苍白憔悴的样子在心里冷笑。她倒不知道,为了骗自己,这好友能下这么大苦功夫,当着她的面睡不着做噩梦,吃不下饭吃一口吐一口,原来都是假的。就连安神药也是假的,是请大夫开的迷魂药,一包下去能迷倒一头牛,她可不就睡沉了吗?   心里知道是假的,看什么都变成了做戏。再过几日,好友已成了虚弱的皮包骨模样,她还感叹对方真是能忍。却不知好友再也忍不得,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哄骗了,抓着她的袖子苦巴巴问什么时候能给她抓来药引?   兰姑此时才戳穿她,还和她说那装神弄鬼的神婆已经下了狱,让她今后自个儿好自为之。她要走,好友却没命地从床上爬起来衣裳都顾不上穿死死巴着她不放,一声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后再也克制不住,跪在地上哭着求兰姑给她药引子。那侍妾也跑出来了,扶起她家夫人自个儿替代了跪下去磕头求她,哽咽地把事情全说了。   原来……一开始确实是作假。   嫉妒像一根针,不知什么时候扎进肉里,很细小,看不见它,时不时刺痛一下。拔不出来,那根刺扎着的地方就开始积起淤血,溃烂发肿。   好友就是如此,心头那根刺越来越大,越来越毒。她嫉恨着兰姑,又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和兰姑很要好,若有必要,她恨不得能替兰姑去死。可她又忍不住怀疑,她这样对兰姑好,把她挂心上,兰姑呢?也对她有这样好吗?   所以,当她知道兰姑梦魇生病,焦急过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当她得知兰姑的确想剜肉时,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就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好起来。   这件事要不是被拆穿了,她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可就在她打算“病好”时,她却真的生了病,和兰姑一样,夜夜梦魇。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她一个人在废墟里不断跑,但不管跑到哪儿都跑不出去。一闭眼就是那片废墟,灰蒙蒙天地望不到边见不到人,连声音也没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明知是作假,这时却忍不住怀疑起来,莫非是因为自己咒了自己才病了?晦气话是不能说的,更别提她这样咒自己生病又装病,或许就是真招来了病鬼。   “求求你了……我这回是真的病了,你不救我,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好友哭哭啼啼求她,满脸是泪,“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阿兰你一向待我好,你会救我的对吗?等我好了,我便上那兰庭寺给你点一百八十钱的长明灯给你祈福,我再不骗你了……”   “就算是这样,你凭什么以为是我?凭什么觉得要我的肉?”兰姑又是气又是悲哀。   那时候……好友说了什么来着?   整件事都记得清楚,偏生那句话却忘了。她只记得在好友说了那句话后,自己怔愣了很久,进了厨房,提了刀,从手臂上硬生生剜了一块指肚大小的肉。白生生的肉泡着红生生的血装在白瓷碗里,托在好友面前。   自此,二人分道扬镳。   兰姑再没有过知心好友,也再没问过好友下场。她是死是活,遇到了什么邪祟,都和她没关系了。   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兰姑再往前走几步,记忆更加清晰,胳膊上那道剜出的伤口早就愈合了,连个疤都没留下。她也仍旧能时常从那块肉上感受到钻心的痛楚。现在,胳膊上这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会错,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地方!   在梦里,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不对,为什么梦里的情形会出现在镜中?难道鬼不仅能探知他们的记忆,连梦都能窃取了吗?   兰姑跟着记忆快速往前跑,一重又一重低矮枯黄灌木丛于身侧穿过。   记忆越来越清晰,她记起来了。梦里,她往前跑了一段路后,遇到了一个人影。她被那道人影吓了一跳,但也正是因为那个人影追逐,她才能逃出这个地方。   入镜人不会死在镜外的梦中,但这是在镜子里,兰姑也拿不准主意。她想,只要碰到了那个影子,她就立刻逃跑,跑快点,也比困死在这找不到边的鬼打墙的幻境里好。   兰姑一直跑一直跑,时不时回头张望,试图找到那个影子。   终于……   当她不知第几次跨过一条小水沟后,她发现,眼前不远处一道断墙边,缩着一道人影!   就是它吧?   那道影子站了起来。   灰蒙蒙天地,那道影子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轮廓,但兰姑就是感觉,它在看着自己!   它发现自己了!!   兰姑转头就跑。那道影子紧随其后。   跑快点……再快点!绝不能被它追上!   兰姑一直没有休息,又奔袭多时,已经有些疲惫,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停下就是个死。她拼命往前跑,偶尔回头看一眼,都能看到那个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不清脸,像是个女人的轮廓……   四肢很长,活像螳螂的细长手脚,细长细长的影子,头也尖长尖长的,再仰高一点看……梳着高高的尖长的髻。   它的腿脚很长很长,却不是在地上跑,而是跪伏下去手肘撑地膝行,活像一条人形的狗拖着细长肢体爬来。   兰姑不知为什么,就觉得那是个女鬼。   她心跳得很快,脚下跑得更快。   她不怕死,但如果能活着,她还是想活的,就算活得这么恶心,她还是想活的。   兰姑跑得很快,比梦里的自己快多了。她紧跟着回忆中梦里的自己飞速前行,翻墙过巷,爬树穿沟,不断向前跑,一点都不敢停下。可即便是这样,那个影子还是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当她再一次回头时,她看到了那个影子的脸。   她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那是……   那是一张,面具?   兰姑的记忆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复苏了。   好友哭着求她:“是,我是骗了你。但接下来我说的话字字是真,若有虚假,叫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紧接着,好友就说了出来。   在好友的梦中……她是一道影子,漂泊许久,几欲崩溃。孤独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看见了兰姑……   可兰姑却不理她,自己跑了,她只能追上去,一路追逐。追到最后,两人停了下来,她还以为兰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停下等一等她,不料,面前的兰姑回过头来,却是一张戴着无比狰狞恐怖的面具的脸!   然后!兰姑就举着刀刺进她的心口。她在梦里剧痛无比,可还是醒不过来,只能看着那个戴面具的人摘下面具,又变成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   再然后,兰姑就消失了。   每一次做梦,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如此,所以越做梦,好友才会越厌恶她。   兰姑彻底想起了一切,望向那影子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原来,这道影子是她?   不……不对,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更何况……这是镜中!镜子里的事物,又怎么会影响到三年前的镜外?定是那恶鬼通过她的记忆伪造了来骗她的!   兰姑手上抓紧了匕首。   镜中,通过某些途径也能“杀死”鬼怪,从而破局。譬如她就看过藏书阁中经卷,有人以符咒破局,有人用刀剑劈杀恶鬼藏身处。关键在于“破局”而不是消灭。   她不指望能杀死恶鬼,但……和梦中一样,她刺死这个鬼,是不是就能从鬼打墙的困局里出来?   兰姑握紧了刀,继续往前跑。   说来也怪,这个恶鬼脸上面具的模样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里见过?   是那个好友请来的师婆吧?她记得那个师婆做法时,便是戴着一张诡异狞厉的面具。   在自己的记忆中,好友和那个师婆都是迫害她的人,所以恶鬼才会用她们二人的模样合在一起追杀她,就是要她害怕。   兰姑咬紧牙关跑得更快。   厉鬼想要她害怕,她就偏不遂它愿。世上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左右不过一死,她还怕什么?   兰姑越跑越快,竟是在那道扭曲恐怖的影子伸出手,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又爆发出力气,猛地往前冲出一大截。   只要刺死它,用刀刺下去……她就可以逃出来了。   面具……鬼面……   又一次,那道影子追了上来。   高大的、瘦长的影子,在地上胡乱摆动爬行的四肢,披散的长发,还有完全看不清颜色的衣裙……浑身上下都和影子一样灰蒙蒙的,只有脸上那张让人眼熟的面具无比鲜艳。   兰姑捏紧匕首,背脊生出冷汗,冷意袭来之际鸡皮疙瘩迅速从脊椎骨蹿升上天灵盖。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   她用力一蹬,身形猛向前移一大步,跳起来蹬在面前一道拦路围墙上,力道之大,硬生生踹碎了两块砖石。借此力道转过身来,手里匕首趁机刺入了影子的胸口。   那道影子顿住了,细长的手停在兰姑眼前。   只差一点点,那只手就能碰到她的脸。   ……兰姑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看见自己……自己戴着面具,那张面具,无比狰狞恐怖,犹如阴曹地府中走出的恶鬼一般。她戴着面具,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兰姑低下头,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那把匕首上握着的手无比苍白枯瘦,不像是她的手,倒更像是……   她眼尖地看到了那只手小指头上一小块凹痕。   是她的好友……   这块凹痕,她记得!   她俩十岁出头时,她去好友家玩,二人在小厨房里一起偷偷做一道点心。好友不大会用刀,划伤了手,哭了很久,她不断安慰,却也没法抚平对方对于会留下疤痕的恐惧。   后来,她的手果然留了一小道口子。还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平日好友也常用脂粉盖着那块地方,或是带着戒环遮住。   现在,这只手握着刀,插进了她的心口。   兰姑动不了了。   她眼睁睁看见眼前戴着面具的人,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是她好友的脸。   好友得意地大笑,收起刀,消失了。   而她脸上的面具也掉了下来。   兰姑这才看清那张面具。   为什么这张面具十分眼熟,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脸。   她起先戴上这面具和村民们一起跳傩舞,跳完后立刻摘了下来,却无法丢弃。后来,在黑暗中,她的脸变成了面具,为了不惊吓到魏松亭,她又将变成人皮的面具戴上。   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自己脸上戴着一层人皮的面具。   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在梦中,她并不是被鬼影追逐的那个……她才是一直追逐着人的影子。她看见了好友,上前追赶,却被刺死。   怪不得……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她在梦中被刺死了。   被杀死,才换来的解脱。   好友在梦中,应当看到的是她原本模样的脸,不是鬼面,却依旧选择杀死她。只有杀了她,好友才能从梦里解脱。   所以,好友才会哭求着要她一块肉。   兰姑倒了下去。   临终前,她的一生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最后的关头,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姜遗光、三娘、九公子、黎恪……下江南时种种尽数浮现在眼前,可惜她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不过,为什么她记不起来那个好友了?   那个好友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兰姑微微瞪大眼睛,头一回惊慌地发现,她完全不知道那个好友的模样了!   她真的认识过这个朋友吗?   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好友是不是真的好友。   如果不是,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兰姑倒在地上,不甘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她都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有人推门进来,立刻惊慌地大叫:“这里!这里也出事了!”   陵庄里还活着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到了这条街。整条街拥堵不堪水泄不通,到处都在吵吵嚷嚷。那人的叫喊淹没在吵嚷声中,到底还是让一些人听到了,很快就有人跑过来认人。   “这不是昨天晚上来村里的贵客吗?她怎么在这儿?”   “我早上见到了,她是和小松子一起来的。哎?小松子,你来瞧瞧!”   魏松亭就在不远处,闻言费力地挤过来,周围人都给他让路,让他能瞧见自家院子里躺着的死不瞑目的女尸。   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逃命,早上这个女子还安慰他,现在,她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魏松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对,是我带她一起来的,还有其他人呢,你们见着了吗?”   一问到了其他几个贵客,那些人都哑了声,都说自己没见着,另一个人大声道:“我刚才也看见了这姑娘,你们没瞧见,就在那边的巷子里,里头没人,她一直在那个巷子里面自己拼命转圈,我上去要叫她,她没理我,我就出来了。”   “巷子?哪个巷子?”魏松亭追问。   那人就指了他家斜对面一条狭窄的小巷,巷门口扎了个篱笆门,平常一直是关着的,所以才没有人进去。兰姑如果藏在那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那人也是被挤得凑近了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女人,跟中邪了似的,就在方寸地方没命地跑,叫也叫不应,吓死个人。   魏松亭闻言跑过去,早有好事者拉开了篱笆门,当即吓的叫起来。   篱笆门拉开以后,小巷里头静静的躺着一张恐怖的面具,浸泡在血水中。   黑暗中,那张面具就跟活了一样,阴冷地注视着所有人。   ……   镜外,赵瑛总有些心神不宁。   她知道此行凶险,也知道京城中似乎有大事发生,不再安全了。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行的近卫看出她心里不安,找她说说话。   赵瑛面对着近卫,也不敢把不能和公主直说的一些话问出来,想了下,拐弯抹角地问起姜遗光的情况。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十重以后,就是另一番情形?为什么都说十重后的死劫会比前十回更难?”赵瑛恳切道,“算我求求你们,告诉我吧。”   跟来的有两个近卫,其中一个以眼神示意另一个,那一个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许。   入镜人也有高低之分,平日表现都会被近卫们看在眼里。那些值得培养的,就能多得到一些照顾。   赵瑛显然也被算在此列,她还不知道自己被评估为很有可能度过十重劫后的入镜人。不过提前告诉她也无妨,难不成她还能后悔吗?   那近卫就说了。   “你也知道我们曾经说过,镜中死劫,乃镜外活人死后执念所化,执念越深,越是难解。”   赵瑛点点头。   恐惧,怨念,执念,不甘,愤怒……都会变成恶鬼。人活着时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死后不过是人的肉身消亡,人的“念”却还能存在于时间,久而久之,化为鬼魂。   这也是她迷惑所在。   再怎么凶恶,十重后的鬼魂,还能和十重以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钩织出幻境的鬼魂多些,执念更深一些——有时死劫幻境的编织者可能不止一个鬼,许多恶鬼的执念交织,就会变成新的更加诡异混乱的幻境。   比如赵瑛在卷宗上看到的,姜遗光变成了一只小狼的那一回。据他们后来查证,很可能就是因为有多个鬼魂被几人收入镜中,执念相交,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莫不是因为鬼魂更多?”赵瑛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只是如此。”   “那是为何?”   “因为……十重以后的死劫,已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执念。那是更加浩大、混乱,无形的执念。”   不让他们看十重后的卷宗,也是怕入镜人陷入绝望。   赵瑛似懂非懂:“你,你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执念?”   “对。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十重后的死劫,它并非具体的个人的念想,很可能是一群人、一块地、一个王朝……可能是从古至今死去的女子之怨,可能是一条江中死去的亡魂聚集……”   “又或者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把刀。诗被人传唱久了,便有了念。画流传数百年被无数人观赏,凡观赏者无一不惊叹赞美,聚集起来也成了执念。”   “——凡能够凝聚人心念所居之处,便有鬼魂。”   赵瑛被说得浑身发寒。   “这样一来,岂不是……找不到活路?”   一个人,几个人,死去的缘由总能找到,心中执念也可解。   像这样……完全没有门路的死劫,又当如何。   “怪不得……”怪不得不让他们看卷宗,十重前后的藏书阁要分开,也不让他们多和十重后的入镜人打交道。原因根本没那么简单!根本不止是因为十重后的人会性情大变。   那近卫叹息一声:“也不是没活路了,京中不有许多活下来的?只是需要比十重前更小心。”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以你的能耐,也该快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所以,这几天她才会得到那么多古籍批注。各类名家诗词歌赋、名画古籍、名山大川,各地民俗,流水似的送来。她以为是公主厚爱,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冲击过大,赵瑛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末了,低下头蜷着手指一下一下刮着自己方才翻看的那本书。   “那……再给我送些书来吧。”赵瑛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还带着笑说话,“放心罢,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分寸。”   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遗光。   十重后这样难……姜遗光,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赵瑛忽然发现,她不恨姜遗光了。其实她早就不恨了,只是心里要有个念想才能支撑她活下去。以前这个念想是希望姜遗光去死。   而现在,她想要姜遗光活下来。   ……   镜中,陵庄村长屋内。   姜遗光慢慢站直身,和门外那人无声对视。   是一个女人。   脏污散乱头发后,冰冷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第392章   风似乎都凝滞了。   姜遗光和那个“女人”对视了很久很久, 他不能移开眼睛,也不能动。一动,那个东西披散头发后的眼睛就如电一般射来。   它,不, 她是谁?   女子、衣裳散乱, 看起来很瘦很瘦, 不知是因为诡异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吃饱饭,两只眼睛被头发遮住,但仍能看出十分混浊, 似乎神智不清。   魏松亭说……那位方婶,疯了。   会不会就是她?   她应该在许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跑进来的?村长只带了魏松亭和那个报信人离开,按理说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仆人也该在家里,她们又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一动也不动, 那个女人也盯着他不动。   慢慢的,那个女人竟然颤抖起来,两只手依旧垂下,头发诡异地甩动着, 头发后的一双混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 生起一种诡异又狂热的兴奋。   她似乎……突然高兴起来了?   姜遗光刚推测出这个想法,那个女人已直直冲他扑过来。他闪身避开, 手腕一动将那个女人伸长的手臂扳过去,无声地反摔在地。   那个女人瘦得厉害,干巴巴像一根柴禾, 被甩在地上时不哭不叫, 反而从喉咙里挤出古怪又嘶哑难听的赫赫笑声。   她身上还有不知哪儿的血迹,还没干, 手指甲缝里也有。身上露在外的地方又看不到明显伤痕,姜遗光推想了一下,今天陵庄不少人暴毙,估计这血是别人的。   也有可能,是鬼的。   她好像在说什么……   姜遗光避开那些血迹低下头去,把她的脸扳过来,一句方婶到嘴边又改口了:“许凤仙,你在做什么?”   那个女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闻言笑得更厉害。为免被人听见,姜遗光捂住她口鼻,那女人仍旧不消停,闷闷的笑声从指缝里溢出来。   “哈哈哈哈……活人……人……哈哈哈哈哈——”   “许凤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姜遗光轻声问她。   女人发过疯后,忽然间安静下来,眼睛似乎也没那么混浊了,也不挣扎了。姜遗光试探地慢慢松开她,她也没闹,而是自己坐起来以手作梳把那一头脏污散乱的头发梳到后面去,露出一张皱巴巴、犹如枯树皲裂的树皮一样的可怕的脸。   若不是姜遗光在这里,恐怕任何人看见这张恐怖的脸都要吓得晚上做噩梦。   “是人……人,好久没有人了……”许凤仙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脸,被姜遗光抬手挡下抓住手腕不让她乱动。她也不在乎,直勾勾地兴奋地看着他,嘴里不断念叨。   “是人……是人……哈哈哈哈是人……”   姜遗光:“你到底,是不是许凤仙?”   “许凤仙,对,许凤仙……许凤仙是我,我就是,我是人……是人……你也是……”许凤仙咧开嘴赫赫笑出声,声音粗嘎难听,颠三倒四的。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出于某些忌讳,他有时需要避讳不能问得太清楚,比如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人或者谁不是人这类问题。要是刺激到对方恐怕有麻烦。   他把许凤仙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拍干净身上的土。   这身衣服也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又单薄,她竟不觉得冷一样,还在咧着嘴傻笑。   姜遗光指指她手上和袖子上沾着的血,以及跟血混在一起的某些粘稠的白色的浆汁,上面还有一丁点骨头碎屑。   凑得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血并不都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干涸了,颜色发乌但不算很久,看样子应该是昨天沾染的,有些看上去就像是新溅上的。   “这些是从哪儿来的?”姜遗光问。   问了好几遍,许凤仙总算听懂了,嗬嗬笑出声,一张满身干巴皱纹千沟万壑的脸上露出小孩一样喜悦的笑:“面具……那些面具,我打死了!”   “打死他们!打死……打死他们!……”许凤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脚不自然地摆动着,活像一个关节发锈的人偶娃娃,僵硬地甩动四肢。   姜遗光微微皱眉。   面具?打死那些面具?   她是砸碎了那些面具,还是……杀了人?昨晚的惨案,会不会和她有关?   ……难说,不过应该不全是她做的。刚才姜遗光试探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力气较之常人大得多,但算不上高手。据猜测陵庄一晚上死了至少二十人,她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不过她跑到这里,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易地而处思考,姜遗光认为,陵庄中人既然把许凤仙当做保命符,一定会严加看管,不会放她出来乱跑。更何况经过昨晚的事许家外一条街早就堵了个水泄不通,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许凤仙吧?   要么,从许家到村长家有密道。   要么,许氏不是人,或者她身边有至少一个鬼帮她做成了这件事。   要么……她在天亮前就来了,昨天夜里没人发现她。   想太多无益,姜遗光转头继续琢磨,他已经因为这个女人耽误了很长时间。再延误下去,村长回来就麻烦了。   那个挖出来的小木匣上了锁,姜遗光抽出根铁丝往锁眼里鼓捣——他和近卫学过开锁,这点小锁难不倒他。   咔嗒,一声。   锁打开了。   姜遗光自己没有开,而是转头哄骗许凤仙。   “许凤仙,你来打开这个吧?”也不嫌脏,他拉着许凤仙蹲下,把着她的手搭在匣子边。   “打开看看,许凤仙。”他说。   他发现每叫一次许凤仙的名字,后者就会十分轻微地一抖,这个名字似乎是某种开关,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   但她还是个疯子。   嗬嗬笑着,手脚不自觉地抽动,乱晃,蹲坐在地上也不安稳,拼命扭动着活鱼一般要爬走。挣扎间,那匣子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是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三张带血的苍白的人皮,剥下的边缘整整齐齐,还散发出一股刚从脸上剥落的新鲜的血肉气味。   除此外,还有一本薄薄册子。   三张人脸……   姜遗光没有动那三张人皮。   人皮摊开后和覆在脸上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眼睛的位置流下两个黑框。一时间也认不出这是谁,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许凤仙反而拍着手高兴地叫:“人!是人……哈哈哈哈哈是人……”   骤然间她又看到挂在墙上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三张狞厉鬼面,嘶哑声音陡然尖锐高昂:“面具!!是面具!!”   “杀掉它!打死它!打死它!!”   许凤仙试图爬上墙去够那几张面具,但她长时间佝偻着身子,站都站不直了,根本够不着,饶是如此,她仍旧抓住身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用力举起手在墙上拍。   就好像……墙上的不止是三张面具。   更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有人发现了,身形极快地将地上小册子抄起来放在怀里闪身就从门口出去,到时就算被发现,只要把事情推到许凤仙身上就好。   刚踏出房门往院子里去,就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从柴房飘出来。   这让要翻墙跳出去的姜遗光停顿了一瞬,旋即原地一跳,跳高了——柴房门关着,只有一个小窗口,开得高,紧挨着屋檐。寻常人得踩着凳子才能看到里面。   他跳起来以后,就见到……   里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   说无头女尸并不准确,那尸体的头还连在脖子上,整具尸体俯趴在地,两手往前伸,看样子生前经历了好一番挣扎。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头被砸碎了,遍地红红白白一片并骨头碎渣子。   姜遗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许凤仙,她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会是她做的吗?她潜进村长家中,杀了这个女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说不清,一个疯了的人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许凤仙说要杀了那些面具。莫非……在她眼中,自己和她是人,而这个女仆以及其他的人都是面具?   想到这儿,姜遗光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脸不知为什么变成了面具模样,手上拿着的面具却又变成了他自己的脸上人皮。   为了不在魏松亭面前暴露,此刻他现在的脸是戴上了那张和自己面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才变成的。   陵庄人看他是人,许凤仙看他也是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尚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人。   他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面具?   姜遗光边走边抬手去摸,他记得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现在再伸手去摸,却摸不到那面具的边上缝隙了。整张皮严丝合缝贴在脸上,就好像什么也没戴一样。   这张人皮面具,已经完全长在了他的脸上!   村长家有好几间屋子,姜遗光在偷听他们说话时就摸清了方位,他听到徐凤仙要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又挑了一间,翻窗进去,进去后又感觉不对劲。   这间屋里,也有血腥味。   嗅了嗅,似乎是从床底下传来的,柜子里也有。姜遗光关上窗户跳下去落在床边,血腥味更浓。   他捏紧了那本书,单手迅速翻动,一只眼睛看书,余光不敢疏忽地盯紧了房间内其他景象。   许凤仙的脚步声近了。   她变得更加癫狂,大声尖叫,时而发出奇怪的大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胡乱闯。   人们都去许家外的那条街了,没有人会留意到这里。   也不会有人敢进村长家搜。   不会有人知道,许凤仙竟然跑到了这里。   许凤仙在找姜遗光。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结果刚转过身,那个人就不见了,肯定是藏起来了。   要不然,就是被面具给吃了!   要把他救出来……对,要把他救出来。   那些面具,打死它们!   许凤仙一间一间撞开门,探头进去找。   “你出来!你出来!”   “人,你出来!”   “我是人,你是人!你出来啊!”   尖锐嘶吼越来越响。   房间里,姜遗光抬着衣柜挡在门口,又把桌子搬过去挡在衣柜门前。他的动作极快,小心的不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另一只手还在翻看着那本书,很快就将这薄薄的小册子翻到了底。   看着看着,门外响起重重的撞击声。   姜遗光用力抵住木桌,不让许凤仙进来,手里书页翻得更快。   这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记录着陵庄往年怪事和几次大祭的书,有一点像地方志,又不太一样。   “你出来!你出来!”   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话,许凤仙的声音一开始有些滞涩,到后面渐渐通畅许多,神智逐步复苏一般。   “我们都是人,你出来!我们走!去打死那些面具!”   姜遗光不出声,用力抵住木桌。   许凤仙的力气大得可怕,一下一下,每撞一下都带着能将房门震碎的力道,撞得震天响。   一本书哗啦啦翻到了底。   终于看完了。   “出来!你出来!”许凤仙哐啷哐啷砸门。   姜遗光也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不应该踏进这间房的门。   是的,他知道房间里有一个被许凤仙杀死的人,但为了躲避许凤仙,他还是进来了。现在他必须马上离开!   姜遗光一把甩开木桌扔到身后,又要推开衣柜,还没等他动手,木门后一阵剧烈撞击重重砸下,力道之大,竟是隔着门直接将一人多高的木柜震倒在地。   “不要!!”姜遗光话还没说完,许凤仙已经兴奋地撞开门直冲进来。   歪着脖子,斜斜地,满脸癫狂地看着他。   “打死它们!打死!……死……”门口的女人不自然地抽动手脚,发出喜悦的笑。   木柜倒地的刹那,不负重荷,哗啦一声碎开。   露出里面同样被砸碎的一颗头颅。   花白头发散乱的,血淋淋的,说不上是滚出来还是被震得露出来,已经看不清原来形状的一颗头。   头在柜子里。   身体会在……他低头看向床底。   而就在此时,他的脚腕被从床下伸出的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打死!……打死它们……”   许凤仙也看到了那只手,直愣愣看了一会儿,陡然爆发出一声高亢尖叫,随手抓了个地上碎开的木板就往下重重一砸。   姜遗光被那只手抓住根本躲不了,许凤仙手里的木板不仅砸在那只手上,更砸中了他的小腿。大力之下,他听见自己腿骨碎裂的声音,旋即剧痛从腿上蹿升而上。   他忍住疼痛没叫出声,好在一砸之下那只手也放开了,姜遗光顾不上说什么,推开许凤仙抬腿就跑,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门。   许凤仙见状也要跟上去,但这时……她也被那只手抓住了。   从床底下伸出来的,一只苍老瘦白的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打死你!打死你!!”   许凤仙凄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忽地,戛然而止。   姜遗光怀里揣着那本书飞快跑出了院门。   院外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实在很不寻常。   姜遗光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原本能看清的景物在眼前开始模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迷雾一点点弥漫开。   他不慌乱,脑海中飞速思索,但暂时想不出什么方法,便先蹲下去用细布条用力扎紧伤处,以免等会儿跑动时断了腿。   伤口包好后,也没有发生变故。姜遗光试探地开始迈步。   没有见到人,连个鬼影也没有。他一直往前走,在心中默默计数,将将数到一万时,四周的情景还是一模一样。至于他身边这道画了印记的墙,已经是第三次走过了。   又是碰到了鬼打墙吗?   昨晚已经有了一次,为什么今日又来一次?若真是鬼打墙,把他们关在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更能摧毁人的心智,岂不是更好?   幕后恶鬼……不,幕后执念,究竟要做什么?   看过那本书后,他本以为自己知道该如何破局了,却突然间又到了这么个奇怪的地方。看样子……得先从这里离开才是。   那本书现在还好好的放在他的怀里,姜遗光边走边翻开看,以免书中又突然多出什么内容来,不过好在这本书没有什么变化,和他第一次看时一模一样。他又试探地在每一页中摸索,没有摸到夹缝,应当也不会藏着别的夹层。   这本书……记录着陵庄发生的几件大事。   陵庄,陵为陵墓之意,传说中方相氏正是埋藏于此,陵庄人祖先认为自己就是传说中方相氏的后代。   为此,他们将做面具的手艺世代相传,但上千年下来,十数个朝代更迭,到现在还记得这种事的人不多了。村长也是在小时候听长辈闲聊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变故发生大约在几十年前,那位方伯也十分年幼的时候。   他很小就和父辈们一起做面具,那时还并不兴凶恶面具,面具以喜庆为佳。但方伯从小就喜欢做些稀奇古怪的让人能吓哭的面具,这种面具根本不讨人喜欢,时常被家中斥责说丢了祖先的脸,尽管如此,他也不改。   但那时,陵庄突然生出灾祸。   书中对那场灾祸的描述语焉不详,可能是疫病,也可能是恶鬼祸乱,又有说是山中妖精作祟,还有可能是那段时间死去的老人多,都埋在后山,为此尸气横行,生出尸鬼之祸。   总之,那段时间死去了很多很多人,病死的、猝死的、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暴毙的……书中描述道,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祸,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灾难当头,上一任村长想到了请神的法子。   他们的老祖宗方相氏,不就是戴着恶鬼面具驱疫除鬼吗?   上古时的妖邪铁定比现在在陵庄作乱的这些厉害多了,老祖宗法力无边,他们不奢求能到这地步,只求能够得到老祖宗一二分真传吓跑恶鬼,这就足够了。   为此,他们紧急做了一批面具,什么样的都有,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吉祥的可亲的……日夜戴着,设下祭坛,杀猪杀羊祭祀,祈求老祖宗能够赏赐一些神通。   他们祈求了很久也没用,灾祸越来越严重,不少人举家往外逃,没多久又回来,因为即便逃出了陵庄也逃不过灾祸,到了别处去反而将灾祸也带去了。   到最后,周边乡镇甚至自发纠集起青壮年汉子在外巡逻,看见陵庄跑出来的人就要把他们赶回去,以免把灾祸带来。   那时,陵庄中几乎十室九空。   也就是在那时,方伯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从未有人见过如此恐怖的面具。   书中似乎想要描述一番那个面具,却也只能用寥寥几个词形容——“鬼神精怪皆见之生畏,无人敢直视其真容。”   方伯说,他是得到了祖先的庇佑,得到了祖先方相氏的真传,才做出来的。   那一日,他戴着一张自己做的面具在家庙里祈福,手里拿着刻刀、木头、毛笔和颜料,他本来想照着神像画一个。但就在动手时,他却迷迷糊糊陷入了某种玄妙状态似的。   那种状态很奇妙,像喝了神仙露水一样晕陶陶的。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拥有了一个无比凶恶的面具。   这张面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未做出过这样恐怖的面具。   可当他戴上后却觉得……十分合适,就好像这张面具本来就该长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甚至感觉……戴上这面具以后,他不惧世间一切妖邪!   起先村民们不信,后来等方伯制作出越来越多恐怖的面具,村民们也有些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戴着面具跳傩戏,灾祸竟然真的减轻了!   戴了面具的那些村民有些本来也生了病,傩戏后,他们的病不治而愈。   这下,方伯的名声顿时流传开,许多人转而祈求方伯给他们制作面具。方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日夜不停地赶制着面具,再用低价卖出去,碰到买不起的,他还不收钱直接送给对方。   他做面具也快得很,按方伯的话说,他并非精心雕琢,只要在心中祈求祖先——也就是那位方相氏保佑,接下来他就会在自己也没回过神的情况下做出一大堆面具。   越往后,方伯做的面具越来越可怕,已经到了普通人完全无法直视的地步,看一眼就要做噩梦。   可饱受灾祸苦害的人们,哪里还在乎这个?他们只知道面具越恐怖越是有用,欢天喜地地将那些犹如厉鬼一样的面具请回了家,戴在自己脸上。   只有这样,厉鬼和疫病才能远离他们。   方伯还说,村里最近遭遇的祸事,乃是有五灾降临。   第一灾:今年冬日大雪,许多老人熬不过这个冬天,死去了,家里人没有为他们好好送葬,他们的怨气不息,在人世徘徊,变成了尸鬼。   第二灾——尸鬼与山中精怪勾结,怨鬼作乱时,山中精怪也趁机跑出来吃人。只不过它们不吃人的肉身,而是吃人的魂魄,所以才没被发现,   而后,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带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疫病传开后再无法遏制。此为第三灾。   再有,天地阴阳调和,阴气阳气平衡时,便能相安无事。如今村里祸事多,活人少死人多,若以人来做比,就相当于一个人体弱之时,病气自然趁虚而入。如今陵庄也是如此,陵庄阳气衰退,阴邪之气从地底生出,和精怪尸鬼疫鬼勾结起来,要把这个村子灭掉。这便是第四灾。   最后一灾,则是从上古传下的大妖。他们的祖先方相氏一生驱邪除妖无数,有一妖怪一直在地底,一息尚存。这次灾祸就是因为这个妖怪引起的,只有把它灭了,村里才能太平。否则就算将其他四灾赶走,它也一定会再生出事端。   姜遗光走得越来越快。   镜外有没有这个陵庄,他不得而知,那位方相氏是真是假,有没有后人,他也不清楚。   但这是在镜内,对于镜中人而言,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刚巧……他们有五个入镜人。   五个入镜人,徐蕙轩,温汝安,兰姑,唐阅,他自己。   五灾,尸鬼,疫病,山中精怪,地底阴邪之气,加上那上古不死大妖,也是五个。   以方伯为首,村里人开始戴上面具驱赶五灾。   书中描述,那些原本在无形中害人的东西,被面具驱赶后,竟都化作了实体,被村民们驱赶到一起,大火烧尽。   这个数字真的是巧合吗?他不相信。   他心中猜测,陵庄的傩戏,为戴上面具后驱邪除疫,恐怕他们五个人,就是那要被除去的五种灾祸。   鬼打墙……是因为村里人要把他们送走么?所以他们才会迷失。   仔细想想,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在延喜路中好好的就陷入了黑暗里,在那之前,村里正好办了一次傩戏。恐怕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送走”。   但是,他们又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对陵庄人而言,相当于灾祸又一次降临。所以……今天早上才会突然间又有许多人死去。   就是不知道在这鬼打墙中他会遇到什么?可能他会永远迷失在这片迷雾中,也可能会遇到些什么东西。   不论怎样,他都要出去。   他从小到大被当成灾祸瘟神不是一两日了,姜遗光从没在乎过这个。镜外身边人拿他当瘟神,他不觉得如何,更何况是镜内。只要能破局,被当做灾祸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腿上刺痛一阵阵袭来,方才许凤仙的力道实在很大,木板砸断了不说,他的腿骨恐怕也砸裂了。即便他不怕疼,伤势还是影响到了他行进的速度。   走了不知多久,身边还是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看不到一个人影。天上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论前后上下都是灰蒙蒙一片。   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往前走,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了。   ……   还活着的几个入镜人也陷入了鬼打墙的迷境之中。   那厢,唐阅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这样眼熟。   这个地方,和他第三次入镜调查狐妖作乱一事时遇到的鬼打墙情景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已经过了十重劫后,还是回到了当初过第三重死劫的情形。   不会错的……已经第十一回了。再有七次,他就可以彻底摆脱山海镜,鬼邪不侵,长生不老。   唐阅用力地晃了晃头,将脑海中多余的杂念甩出去。他不断用前几次自己离开的事例安慰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不能慌,一定不能害怕。攻人先攻心,厉鬼就是要让他害怕才会这么做。   走了不知多久,两条腿都酸了,他也没停。   渐渐的,前方迷雾之中出现一道人影。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看样子,那道身影很是熟悉,就在前方不远处往前跑。   唐阅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身就往后逃。可等他回头看那道身影渐渐模糊淡去后,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应该追上去看看才是总比在这里一直打转好。   应该是人吧?   如果是鬼,他刚才转身跑了,为什么鬼不追上来呢?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他思索一会儿,还是转头跟了上去。   等靠近了,他才看清那背影应该是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反正不是其他四个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但莫名感觉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阅脚下发出一点动静,开口叫住他。还在前头奔跑的那个人听到了,吓得差点尖叫,跑得更快,唐阅不得不快跑几步追上去。   这下他更确定这是个活人了,不然他跑什么?   那人看上去身量普通,不高不矮,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模样,穿着村里最常见的冬裳,有点薄的夹袄,薄棉裤,一双打了补丁的鞋子。   到底是谁?   唐阅忍不住上前,又感觉自己这种心态来的莫名其妙。   那人吓得要死,等回头一看见唐阅更是恐惧不已,简直要晕过去似的。   难不成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陷入鬼打墙的村民?他到底有没有见过?   唐阅记性不如某些能过目不忘的入镜人好,但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差。他试着在心里回想起自己见过的村民,却分不出自己有没有见过他,只能告诉自己,要么是他见过却忘了,要么是在人堆里远远地瞥过。   陵庄人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得过来吧。   “这位小兄弟别跑,你要去哪里?”唐阅露出和善微笑,亲切道,“我也在这里迷路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你认识这儿的路吗?”   那个人哆哆嗦嗦半天不敢跑,唐阅的手搭在他肩头时,他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把那只手给甩出去,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   等听到他问话,那人脸上才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确定了这是和他自己一样是个人。   “你……你迷路了?”那个人小心地问。   还是不太敢看他,看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唐阅笑着点点头,尽量让他认为自己是人不是鬼:“是啊,我是来陵庄的客人,找不到回陵庄的路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那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好半晌点点头:“……知道。”   他迟疑了很久很久,才说:“要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走,别走散了。”   说话时,这人的腿都在抖,手抓紧了衣服,看样子吓得不轻。   唐阅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人十分面熟。   这份面熟,让他十分轻易地相信了对方。   他本该感觉不对劲的,却一下子失去了应有的警戒心,不仅主动搭话,甚至还和那人一起离开。   没几步,唐阅便惊奇地发现眼前场景变了!   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破旧废墟、低矮灌木。两边废墟出现了变化,越往前走,越能看到不一样之处。   他真的走出来了?   “我们、我们其他人在前面。一起走吧?”带领他的那人忍着恐惧催促。   唐阅已经被满腔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前方真的出现了不少人,都是村民。大多看起来都很眼熟,也很正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但唐阅认为这很正常,毕竟村里刚刚遭遇一场祸事嘛,还笑得出来才是奇怪。   眼前这些人的面貌逐渐模糊,天昏地转中都变成了一般无二的模样,一样的普普通通看不清脸,一样的带惶恐的笑。   再然后,他就……   ……   魏松亭把兰姑的尸体带了回去,放在自家院子里。   村长执意要去许家,拦都拦不住,围观的村民中家里同样出事儿的,叫来亲戚一起去家中帮忙。没出事纯粹来看热闹的也跟去了许家。   魏松亭抹了把眼泪,也跟去了。   一见到岁岁的尸体,村长就呜咽一声,两眼一闭跌倒下去,两边人哎哟哎哟赶紧扶住他,又是叫名字喊魂又是按两边穴位,拿鼻烟在他鼻子底下嗅,好半天村长才慢悠悠醒过来,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几岁。   “许,许凤仙呢?”村长在众人安慰下哆哆嗦嗦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来,声音陡然高亢,“许凤仙呢?她怎么不在?”怎么死的不是她?   没人看见她。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留下的人太多了,魏松亭没必要留在这儿。有个他该叫堂伯父的人就一推他:“走吧走吧,先回你家把事儿办了。”   魏松亭喏喏应下,跟着堂伯父用力挤出人群往外走。   堂伯父边走边和他唠嗑。   “这几天,倒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一场大灾……”老人深深叹口气,“只可惜,现在方家的没了,也不知这做面具的手艺能传到谁手里。”   魏松亭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大灾?”   堂伯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懂呢。”   “十几年前吧,陵庄遇到了五灾……”   堂伯父把那五灾是如何可怕、方伯如何得到了祖先庇佑、村里人又是如何戴上面具抵御五灾的事儿说了。   寥寥几句,魏松亭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五灾就没了?”   “是啊……”堂伯父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起来,咱们村长当年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呢。”   他用一种自豪又嘲讽的语气道:“那些恶鬼还想假扮成人的样子来哄骗我们,可惜啊……他们不知道,戴上了祖宗传下的面具,我们都能看破恶鬼真面目。”   那个灾鬼还不知自己早就被看穿了,说自己是个迷路的客人请村长带自己进陵庄。村长那时还不是村长,还年轻,却一点不慌乱,没有露馅,真的把他带了回来,还让大家也不要慌,然后……   “我们把那个灾鬼骗进了火堆,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说起这事儿堂伯父就觉得自豪。   当初他也参与了,烧火的柴禾里有好几担都是他打的呢。 第393章   魏松亭听得心惊肉跳。   “一把火……烧掉?这真的行吗?”有这么简单吗?鬼不是都……   “当然有。”堂伯父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 嘲弄道,“那些恶鬼为了哄骗人,他们自个儿就要钻进人皮里,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那些鬼可不知道, 等他们钻进人皮里以后, 想要再钻出来可没那么简单。”堂伯父自豪道, “这人皮啊,既是伪装,也是束缚。披上了人皮, 这些鬼东西的邪术就没有办法施展了,他们就会变得真和人一样。”   “只要趁他们脱下人皮之前,把他们打晕,赶紧烧死,就不是问题了。”   魏松亭还是听得有点心惊胆颤。   “那……那这么说, 烧死的真的是鬼吗?万一是恶鬼骗人的呢?把一个人变成鬼然后……”   堂伯父厉声打断他:“别乱想了,祖宗保佑,我们才能看破恶鬼的装相。你还能怀疑咱们的老祖宗?”   “到时候,你自己见到就知道了……”   来到魏家家门口前, 堂伯父又问:“那个女的, 还在你家里吧?”   魏松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在就好,还好她自己……”堂伯父慢慢说, “小松子,你也别怪我们瞒着你,我知道, 你一直对我们让这几个客人去住延喜路不高兴。”   魏松亭一句“其实也没有”还没脱口而出, 堂伯父接下来的话就叫他愣在当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五个人, 很可能有问题呢?”   “当初,那五灾来到陵庄,给我们带来不知道多大的灾难。后面他们发现我们有老祖宗保佑,才会想办法装成人,想要混进村里,砸了老祖宗的石像,这样就能破坏掉老祖宗设下的法术。”   “这么多年了,陵庄都没有来过外人,突然间来了客人,说不清自己来自什么地方,身边也没有个随从。五灾……五个人。他们来了以后,村里就开始死人。”   见魏松亭色变,堂伯父冷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魏松亭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能够吧?”但他也知道,这五个人来历实在有些蹊跷。   “你要是不信,反正这个恶鬼也死了。我们试试就知道了。”堂伯父说着,推开了门。   年轻女子的尸体还躺在院子里,魏松亭给她拿件衣服盖住了脸,以免她走得不体面。堂伯父直接掀开了那件衣服,伸手在她脸颊两边到脖子上摸来摸去。   “堂伯父,你这是干嘛呢!”魏松亭一看就傻眼了,赶忙要上前阻止。后者不耐烦地拍开他手,“别来捣乱,你瞧好了!”   不知道他摸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浮现出满意的微笑,堂伯父说:“我知道你小子不信,现在你可自己仔细瞧好了,别又说是我动了什么手脚。”   说罢,他手上一用力,两指间……竟真的让他揭起了某层略略透明的东西,透着人皮才有的温润的光泽。   “这,这是……这是人皮?”魏松亭已经看傻了。   随着那层皮一点点撕下,跟变戏法似的,露出底下那张……   魏松亭心猛地一惊,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腿软地跌倒了在地上。   眼前这张脸,实在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比方伯做的任何一个鬼面具都要恐怖。果然……真正的鬼和鬼面具果然无法相提并论。   想到这样一个恐怖的鬼,竟然和自己呆了一晚上,他就觉得十分可怕。   她是鬼,其他四个人……恐怕也是鬼!他们都是灾祸变成的。   一旦心里生出怀疑,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了。再想起来,他们不正是一直找自己打听方伯的事情吗?   他们知道方伯死了,方婶也疯了。没有人能再做出那种面具,所以……所以他们才敢下手吧?   这么想起来……这次村子里遇到的灾祸,恐怕也有自己的原因!   是他!是他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是他被恶鬼骗了!是他太傻了!   他的爹娘,还有岁岁……还有那么多村民,都是死在了他手上!   不不不……魏松亭拼命甩掉这个念头。他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   总之,都是恶鬼的错!   他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手脚都冰凉了,站都站不起来。再看堂伯父,他拿着一张上面画着栩栩如生五官的人皮,他显然也十分害怕,但……但他比自己好多了。   “伯,伯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堂伯父一咬牙:“还能怎么办?厉鬼现身,就该赶紧烧掉!我把它人皮撕下来了,它很可能会醒的!”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掌,“快点去搬柴!”   “好,好,烧掉!”魏松亭被这一巴掌打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柴房跑去,他心跳得还十分厉害,恨不得能跳出嗓子眼来似的。   巨大慌乱之下,他反而冷静下来了,手脚极快地打开柴房门,毫不吝啬地将柴火一堆堆往外搬,全部堆在女子尸首身边。   不,那不是女子,那是恶鬼!都是鬼!   再想起昨晚那五个人,魏松亭再也不觉得他们可亲了,只觉得这些都是该下地狱的恶鬼!   一堆堆柴搬了过来,堆在兰姑身边。   兰姑的面容……已经完全变成了无法想象的可怕模样。不论是谁,看到那张脸后,都不会认为那是个人。   ……   姜遗光听到了人声。   窸窸窣窣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在那里!抓住他!”   “不能让他跑了!”   “要小心,先把他骗过来,不能让他发现了……”   “五灾……他是哪个?”   “甭管是哪个,不要惊动了它……”   他听到了那些细微的、从迷雾中传来的密谋声。   他很确定,那些人讨论的正是自己。熟悉的一幕,和在柳平城中遇到的没什么区别。   在柳平城的时候,姜遗光就听到过那些人私底下密谋。他们厌倦了自己带来的灾祸,也时刻恐惧那份灾祸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于是……柳平城的一小部分人,密谋了一场行动。   城中有些游手好闲的混子和游侠儿,为了几两钱什么都肯干。那时姜遗光还在老师家中读书,日日在两处往返,从不去别处。那些人就想着在路上僻静处把他堵住,草席一裹绳子一捆扔河里去,夏日河水湍急,每年都有小儿落水的,也找不到他们身上。   姜遗光听到了,但他暂时没有任何办法反抗,也只能当做没听见,照常日日上下学。   只是……他突然间喜欢上了面具,那几日自己雕了个面具,路上戴着玩。   那一日……他们终于动手了。   但他们不知道,姜遗光已经找了其中一人的孩子,和自己身量相似的一个小孩。   他拿钱骗了那个男孩。约定好,二人的衣裳换了,男孩戴上面具,玩躲猫儿。要是抓到了他,就再输给他一吊钱。   然后,那个穿着他衣服、戴着他面具的小孩儿,就被一拥而上的小混子们塞进了麻袋。   一棍子打晕,那个孩子叫都没叫出声,就被绑走了。   姜遗光不觉得如何,换回自己的衣裳照常回家,第二日照样上下学。除了那个失了孩子的小混子跑来找他麻烦又被吓跑外,没有再出过怪事。   后果就是,城里人更加害怕他了。   现在,这两种声音穿过数年时空在耳边微妙地交错在一起。   “这个瘟神……弄死他!”   “小心点,不要被他发现,不要让他出声……”   周围没有人,只凭空冒出许多模糊的影子。   和那天,一群人围住那个男孩一样,围在了他身边。   ——身后劲风袭来!   姜遗光闪身就要躲,被打断的那条腿突然猛地刺痛一瞬,这一下让他没能躲过,硬生生挨下砸在后脑的重击。   头晕目眩……好像要晕过去了……   姜遗光还有一点意识,他将眼睛微微睁开半条缝,可什么也看不清。这些围着他的人只有影子,看不清五官。   像是柳平城的人,也像是陵庄里的人。   他现在没有反抗能力,只能装出昏迷的样子瘫软下去,任由他们把自己手脚捆住,塞进一条麻袋,不知被扛在了哪个人肩头走。   他们会把自己丢进河里吗?   还是像陵庄多年前那样,丢进火里烧死?   前者姜遗光还能逃走,后者……众目睽睽之下,他恐怕很难从火场里跑出来。   他腕上绑了机关,手指抽出一把细长小刀,细细把绳子割断,小心地不让背着自己的那个东西发现。脚上的绳子就没办法,只能等出来了再说。   扛着他的那人瘦得很,肩上骨头顶住他的肚子,随着一步步走一下一下撞着,十分不舒服。   约莫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加上刚才打晕的痛楚,那份不舒服的眩晕感越来越重。外边人说什么也听不清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要逃走……   如果他没猜错,这次死劫……根本不是他们一开始所想的那样!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看到……面前的麻袋,近在咫尺的那一块地方,变得有点诡异。   他后脑不断有血流下,因为脑袋倒垂下去的缘故,血顺着脖子划到下巴又滴下去,染红了一大块麻布袋。   那块血迹在他面前缓缓流淌着,慢慢扭曲,一点点变化,变成了一张……他许多年前见过的一张人脸的轮廓。   是那个被他骗着换了衣裳和面具的男孩。   血染成的小男孩的脸近乎贴着他的面孔,阴冷怨毒地盯着他,露出一个诡异古怪的笑。   再仔细看去,那些血迹好像又没什么出奇了,就像刚刚看见的东西不过是幻觉似的。   这反而更印证了姜遗光的猜测。   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这场死劫的根结,并不在于村里某个人的怨念或执念。他们猜测的方伯,魏松亭,乃至村长,都不是关键,不过是用来迷惑他们、让他们以为入镜人要帮助陵庄人驱鬼除疫的障眼法罢了。   关键是他们自身,五个入镜人自身。他们才是这场劫要被“度化”的东西。   他们才是该被消除“怨念”本身。   自古以来,傩面具用于驱邪除疫,但入镜人们知道,面具并不能真正驱鬼,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消除鬼怪。与其说是驱鬼,不如说是除去人心中的恐惧,求个心理安稳。   从这方面来想,真相就很明显了。   这场死劫一开始,人们就一直在恐惧五灾。他们的傩会也好,其他仪式也罢,他们要驱散的,只有对五灾的恐惧。   他们就是这些村民心中的恐惧,村民心中的五灾。   他们本就是五个人,正合上了村民心中五灾的“五”,刚到村里时,村民们已经先入为主,认定了他们就是那五个恶鬼,要驱逐掉他们。   难怪村长要安排他们住进延喜路,因为在陵庄人们眼里,他们五个人就是“鬼”。   所以,他们才会不断陷入黑暗迷途,因为村民们希望驱赶走他们。他们真正的脸才会变成恐怖鬼脸,因为村民们心中,他们就是“恶鬼”伪装。   他们是陵庄人心中的“五灾”。与之相对的,这些村民,也是他们心中、或者说,是山海镜认为的他们心中的“心结”。   陵庄,陵为陵墓之意,现在看来既是指方相氏陵墓,也是指入镜人的陵墓。   魏松亭是个例外,他从未参与过傩会。他看到的世界应该和其他村民们不一样,故而他并不害怕自己等人。而他对面具本身强烈的恐惧,很可能就是破局关键。   姜遗光想明白这点后就思索该如何脱身,最好要立刻找到魏松亭。   “到了。”背着他的那人把肩上麻袋放下,说。 第394章   姜遗光一动不动, 任由自己被摔在地上。   他现在也不能动。只要他冒出一点要逃离的念头,麻袋里就会浮现出被血渗染出的那张小男孩的人脸,死死地注视着他。   要是他再有动静,那张脸就会立刻咬断他的喉咙。   “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好的, 这瘟神一下子就被砸晕了。”   “小心他装晕。”有人信誓旦旦说, “他狡猾得狠, 别解开袋子就跑了。”   听到这句话姜遗光就冒出不详的预感,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预感成真了。   有东西,重重地从上方砸下!   姜遗光忍住了痛呼, 身体弹了一下顺力道滚半圈后,便一动不动了。   还好他在被摔下的那一刻把手肘抵在了后脑,否则他的头一定会被那块大石头砸碎。但他的手骨也被这一重击砸断了。   但事情不能暴露,趁着刚才翻滚的时机他翻身趴着把手臂藏到身下,一动不动。   血渗透麻袋流到地面。   “这下总算晕了吧?”   “这个瘟神……”   声音也是模糊的, 完全分不清属于陵庄村民还是曾经柳平城的那些人。   姜遗光感觉有人拿脚尖踢了踢自己,旋即麻袋口子被人解开了,那人小心地抓着脚把他拖出来,一双手抓住他脖子左右晃了晃, 还有人试探他的鼻息。   “还有口气, 没死。”   “快点吧,别磨蹭了。”有人说, “不然他醒了跑了怎么办?”   有两个人过来,一个抬上身一个抬脚,往前走去。   “刚刚才烧了一个, 这是第二个了?”   说话那人嘿嘿一笑, “挺好挺好,烧了就太平了, 还有三个。等剩下那三个也除掉,这五灾就没了!”   另一人接口道:“你没听说吗?村长那边也解决了一个,应该是五灾里的尸鬼。”   “那不就是说,只剩下两个了?”   “可不是吗?”有人和他接话,笑道,“村长那边那个女鬼估计是老祖宗也看不过眼了,直接收拾了扔小巷子里,被发现了以后,直接丢火里烧了。”   姜遗光心中一动。   女鬼?   是兰姑,还是徐蕙轩?   在自己之前被杀的那个又是谁?温汝安还是唐阅?若留下的那个是唐阅就好办些,如果不是……要找到温汝安有些难。   “头一个呢?它又是怎么找着的?”   “听说是在街上转圈子,转来转去自己晕了。”   “要我说啊,这五灾也是瞅准了时机,听说方伯没了,就敢潜进来闹事,恐怕是不知道我们有老祖宗保佑吧?”   “还好我们有老祖宗保佑,嘿,这些东西也是蠢,他们进来第一天就被发现了。还以为能骗得了我们?”   “能骗我们,骗不了老祖宗。”   “得了得了别说废话了,赶紧把柴搬过来。别让他跑了。”   姜遗光仍旧一动不动。   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响起,听声音少说有十几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十几人他并不畏惧什么,但这些人显然不是“普通人”。   必须万无一失才行,否则……他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姜遗光任由自己被扛起来,一阵哐啷当啷搬东西落地的声音后,他被那人直接摔在了柴火堆上。   有根木刺扎进了后背,背上刺痛过后,大股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来。紧接着就是一瓢冰凉的烈酒泼下来,这下,他浑身都浸湿了。   姜遗光仍旧没有动。   那些东西还在附近。   只有等点火的那一刻,这些人会退开,也会放松警惕。那一刻,就是他仅此一次的逃离时机!   火靠近了。   那些议论声渐渐远去,刺痛灼烧感逼近,忽地,骤然降临!   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想起了自己那个大火灼烧的梦。   他隐冒出个猜测,为什么他会做这个梦了。   这是山海镜为他选择的“死期”,他应该死在这次死劫中的。   就是现在——   姜遗光猛地在地上往后打几个滚跳起来就拔腿往后跑,他身上衣裳被血浸湿了反而是件好事,不容易烧着。至于身前被烧了的衣裳……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跑出去再说。   风声和凶恶呼喊自耳边呼啸而过,姜遗光越跑越快,身上未包扎的伤口不断崩出血,渗满全身,叫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丝毫不顾,只管拼命往前跑。   他已经认出来了,方才烧他的地方是一台广场,就是昨晚跳傩戏之处,后边有一间高大的祭坛,再往后是村中祠堂。   整个广场平坦宽敞不说,到处都放着木柴木炭堆。这也给他添了麻烦——没有地方能藏。除非闯进祠堂里。   借着奔跑,他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灼灼,烈火冲天,后面冒出十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大火烧得虚空似乎都扭曲着,连带那些人影也透过火光变成了扭曲的一道道。   “不要跑!”   “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脱了皮!”   姜遗光转头跑得更快,他想起了那个更加清晰的梦。   大火,火光中扭曲尖啸的影子……赤红色扭曲恐怖的面具……   这是山海镜为他认定的死法,是山海镜给他的“预言”。   等等……预言?   这个词似乎从哪里听到过。   姜遗光曾听近卫们讨论过,凡被镜选中的入镜人,必有常人不能所及长处,而等度过的劫数增多以后,又会新添一些新的能力。譬如直觉,对危险的预感等等。入镜次数多的入镜人,甚至能够偶尔预见未来。   不过也有些武功高强的近卫认为这只不过是经验丰富后的应对本能,就像武林高手,经历的生死多了,也就拥有了这种“预感”。   目前这两种观点都有不少人支持,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现在看来,前者很可能是真的,否则姜遗光很难解释自己那个梦。   除此外……姜遗光还想到了一点。   这一点,也是被朝廷、近卫,还有大多数知情入镜人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一条……   ——镜内和镜外的世界,很可能正在融合。   镜外鬼魂收入镜中,便相当于和镜里天地有了联系。原先他们也没在意,毕竟是山海镜嘛,简直如神话中的神物一般,有这样的威能不足为奇。   到后面……渐渐就不对劲了。   镜里,镜中的那个世界里的诡异,似乎……正在通过某种办法影响镜外的阳世间。   这种影响的方法,甚至能够跨越时间与地域。   否则,他为什么会在根本没有得到山海镜时就做那个大火灼烧的梦?而现在……镜外的噩梦,几乎就要在镜中实现了。   姜遗光甚至可以预见到以后,山海镜的影响只会越来越恐怖,在镜外制造出无数恐怖后,又投射到镜中。   到那时,镜内镜外,还有区别吗?   一晃眼,眼前雕梁画栋、颜色鲜亮的宗祠堂在他面前突然变成一片火海。房屋倒塌,木头不堪灼烧发出哔哔剥剥碎裂声响,房梁一根根倒下,浓烟滚滚中,一个人被压在火堆下挣扎,拼命尖叫嘶吼求救,很快嗓子就被烧坏了,发不出声音来。   他定睛一看,那个被压住的人,烧成焦炭前的那张脸,和他自己一模一样。   不会的,他会离开的。   姜遗光已经跑到了墙底,忍住手骨与腿骨的剧痛往上爬,三两下攀到顶,刚要翻过去,脚腕就被一只冰冷的小手狠狠一拽。差点让他掉下去。   姜遗光动作极快,另一条还算完好的腿用力一踢,不料却踢了个空,转头看去,抓着他腿骨的那只手还在……也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手腕从墙缝里伸出来,就像一棵扎根墙砖缝的野草。被他用力一挣,掉了下去,变成一缕烟,消失不见了。   不过耽误了短短一瞬间,方才还被甩开一大截的人们忽然之间就来到了墙底,跟着往上爬。   这些人的样子已经看不清了……很难再说他们是个人,像是一团灰蒙蒙的气凝聚出个尖细瘦长人形的轮廓。   “不要跑!!”   “抓住他!”   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分不清是哪个在说话。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跳下去,受伤的腿落地更疼,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候,一瘸一拐飞速闯进了祠堂。   他身上的火苗未熄,经过方才奔跑烧得更烈,有些已经灼烧到了身上表皮,皮肉焦糊气味四处飘。   姜遗光带着半身火苗冲进祠堂大门再重重关上,抓着里面摆放的纸书、窗帘……不拘什么,只要能引火的都被他蹭上了火苗,而后继续往里冲。   镜不是想要让他死在这儿吗?他就制造出那个梦里一模一样的火灾。但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一般祠堂总要有个后门,没有后门,有个窗户也行,能让他逃出去就行。   刚点了两处火,身后人就追得更近了,已经到了门口,用力砰砰撞门。   “你快点出来!别想跑!”   “这个瘟神,不能放过他!”   姜遗光没有把门栓死,他还要给自己留个后路。   没几下,门就被大力撞开,重重弹在墙边,发出一声更巨大的震响。   冲进来的那些人一见祠堂里着火,立刻就急了。   “一定是他干的!”   “走水了!走水了!快找水……”   “哪里有水?”   底下人一窝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姜遗光趁着门边没人,从屋顶房梁一跃而下落在地面翻个滚儿,逃出了大门,将门从外边栓上。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姜遗光做完这一切丝毫不敢懈怠,拔腿就往魏松亭家中跑去。   还好……他们今日早晨去过一次。他还记得路。   天渐渐暗下,前头路隐隐约约变得模糊看不清楚,唯有自正被烈火灼烧的祠堂中传出的惨叫清晰传入耳中。   烧死那些人不顶什么用,村里还有许多人,他们能来找自己,估计全村都知道了他就是五灾之一,再想骗魏松亭出来就难了。   面具……人和面具,鬼……   重点不是他到底是不是鬼,而在于村民们认为他是“人”还是“鬼”。   这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的选择的结果,黑暗中,他们做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选择——成为人,还是成为鬼?   现在看来,五个人都选择了当“人”,但这才是陷阱。   戴上人皮面具,才会变成村民眼里的“鬼”。   如果当时他们没有戴上人皮面具,而是维持着本来的脸,就会变成魏松亭眼中的鬼,但会被村里人认为是同类的人。   人与鬼,都是死路。   因为村民们根本不是人了,被村民们认为是同类的“人”,那就是承认了自己“鬼”的身份。   被村民们当成灾鬼,陵庄人就会想方设法杀死他们。   但比起来,第二条死路隐含一线生机。和变成村民们的同类再也出不去相比,逃脱陵庄人的追杀,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魏松亭,就是这特殊的一线生机。   他从来没去过傩会,没有戴上过面具,是村民们眼中的同类人,成为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姜遗光已经打定了主意,拼命往魏松亭家里跑去。   他的力气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一晚上没歇,白日又是鬼打墙又是逃跑又是受伤,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胸腔渐渐喘不上气来,每用力呼吸一次,肺腑和嗓子眼都火辣辣地疼。   一路上人不算多,也不少,好在天黑了,那些人没能太看清,就感觉一阵风从他们身边窜过去,等后边陵庄人追上来叫着抓五灾才纷纷反应过来,跟着追上去。   喊杀声震天,一传十十传百连成一片,前后左右都有人围堵,眼看着跑不出去了,他只能紧急挑了个小巷冲进去,等跑到底再三两步翻墙跳上去,再往魏松亭家中去。   令他失望的是……   魏松亭家外,围了很多很多人。   院子里点着灯,密密麻麻人影拉长了投在地面,狰狞如鬼魅。   姜遗光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团成很小一团藏身,偷听到了他们谈话。   那些人在说魏松亭白天留下的那个女尸是女鬼,还好烧死了,听说揭开人皮的样子吓死个人。   魏松亭就站在人群中,说着自己白日的见闻。   他年纪不大,被许多人围着夸,想起自己父母和村里其他人,又心酸又忍不住自豪,反而将功劳都推到了村长和堂伯父身上。   “都是我伯父告诉我的,我也没做什么……”   “话说,这样一来,五灾算是消灭了吗?”魏松亭问。   “没有没有,还差两个。”有人说。   此刻村长就笑呵呵地说:“只差一个了。”   “刚刚小林那边说,他们也抓到了一个恶鬼,审问过后,这个恶鬼交代了,他就是五灾中的山中精怪,勾结了其他四鬼在村里作乱,想要毁掉祠堂。”   祠堂外就是祭坛,毁掉了这些东西,祖宗怎么会不气?到时说不定就不再保佑他们了。   “实在太可恶了。还好被发现了……”   “还好老祖宗保佑。”村长想到自己外孙也难过,还要强打起精神来,“等剩下那个抓住,就不用愁了。”   正这时,忽地有人急匆匆闯进来大叫:“不好了!有个恶鬼跑了?”   人群哗然!   村长大怒:“怎么会给他跑掉?不是让你们弄晕了吗?”   报信那人叫屈:“这个恶鬼太狡猾了!他装晕,我们拿石头砸,一路扛都不出声,火烧到身上都不跑。等火大起来我们后退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跑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还,还把祠堂烧了……”   如果方才还只是哗然,现在简直是一瓢水浇进了滚烫的油锅,人声沸腾!   逃掉的恶鬼姜遗光就缩在角落一个废弃不用的小箱子里,听到了所有的声音。   离他脸孔近在咫尺的黑黢黢的箱子木板上,浮现出了那张人脸。   男孩的脸仍旧在笑,是一种十分古怪的,让人看了浑身不舒服的笑,眼神冷森森阴冷怨毒,好像看见了他的死期一般。   姜遗光抬手就要刺下,刀尖未刺下前一瞬,那张人脸陡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   糟糕!被发现了!   姜遗光就地一滚逃出来,往人群外直冲而去。   那张人脸……他方才的试探,更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男孩的鬼魂本可以直接杀了他,鬼在镜中杀人是十分容易的,为什么不动手?要么,是为了戏弄他,就像人围观逗蛐蛐一样玩弄得团团转,要么……镜子不允许他死在并非自己择定的命运里。   山海镜已经给了他“预言”,他应该被大火烧死,在此之前,他不会死。   但可惜……   他一时半会也没法抓住魏松亭了。   身后人群忽然又爆发出另一阵慌乱骚动,姜遗光听清了后,才得知。   又有恶鬼闯进来了!   就是趁自己逃跑、许多人追逐的时候,恶鬼闯进来,打晕带走了魏松亭。   姜遗光没料到,竟然让他们抢了先。   兰姑已死,是徐蕙轩还是温汝安?   唐阅身手尚可,但要在众目睽睽下劫走一个人,他还做不到这点。姜遗光比较倾向于他已经死了,方才村民们讨论的被杀死的恶鬼就是他。   大概天无绝人之路吧,今晚夜色深沉黑暗,无星也无月,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房屋树木在静谧夜中和鬼影也似,这倒方便了姜遗光。   但那张人脸实在阴魂不散,每到一个隐蔽处藏好,那张男孩的鬼脸就会出现,贴着他发出尖细的清脆笑声。   “嘻嘻——”   “在这里!追!”   姜遗光跳起来就跑。   他快跑不动了,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两条腿如灌了铅沉甸甸地难以迈步。   这时要是再有人追来,他可能……真的逃不掉。   魏松亭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就算碰面了,魏松亭的人脸也只有一张。那个入镜人,绝不可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他。   但,没到最后时候,他不会坐以待毙。   姜遗光略略喘息,缓过一口气,脚下步子一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还没跑到巷子口,一只手拉住他胳膊用力一拽,同时捂住他嘴:“嘘!别出声。”   姜遗光听出来,这是徐蕙轩的声音。   “是你?”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眼干得冒火,几乎说不出话。   徐蕙轩道:“是我,我刚才把姓魏的那小子带来了。我们走吧。”   姜遗光喘着气,有些不敢相信:“……你为什么要帮我?”   徐蕙轩沉默片刻,道:“我有一好友,姓黎,道上称三娘。”她补充道,“我看到你腰上的剑了,三娘是不可能把剑交给她不认可的人的。”   “你累坏了吧,我背你。”   到了这地步,姜遗光也不矫情:“多谢。”   说罢跳上她的背,好在他正是抽条的时候,个子瘦长,还算轻,不至于让徐蕙轩跑起来太费力。   黑暗中,两个人低声交流。   徐蕙轩:“唐公子和谢姑娘都没了,温公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夜的那张面具是陷阱。”   姜遗光:“我明白,村里人把我们当成五灾了。”   他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徐蕙轩说:“别提了,我差点也迷了路,眼看就要走不出来了。后来还是想法子跑了出来,又听到村里其他人说什么五灾,换皮什么的,推敲一下也明白了。”   姜遗光:“魏松亭在何处?”   徐蕙轩道:“我把他放在村长家的柴房里了。我们快点去吧,你抓紧点。”   姜遗光闻声搂得更紧。   不过,魏松亭只有一个人,他们两人怎么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点。   黑暗中,徐蕙轩犹如离弦利箭,无声地穿行于街道之中,很快就来到了村长家门外。   孰料,刚踏进门他就们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徐蕙轩提高声音,很快又压下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人正是温汝安,他蹲在魏松亭身边,手里拿着刀,正小心地从魏松亭脸上剥皮。   刀刃锋利,人皮薄韧,划出口子简单,想要剥下皮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温汝安正低头仔细小心动作,被叫声一惊手一抖差点划错了道。   姜遗光感觉奇怪:他们两人一道走的,为什么现在又互相质问对方?他们是何时分开的?   他从徐蕙轩背上下来,也出现在温汝安面前。夜色黑暗,他又被火烧得满身焦黑,温汝安一时间竟没认出来这是谁,还以为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鬼魂。差点吓得叫出来。   “……是你?”   这一瞬间,有什么异样感从脑海里飞速闪过。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姜遗光一时间没抓住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开口:“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   温汝安左看右看,目光陡然变得警惕:“你们来做什么?”   徐蕙轩道:“你来做什么,我们就来做什么。”   温汝安看她一眼,又看姜遗光,忽地冷笑一声,继续蹲下去剥人皮:“我可提醒你们,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有两个人。”   “你们想好了怎么分?” 第395章   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姜遗光道:“我自有办法, 不劳你操心。”   “哦?你有什么办法?”温汝安嘲弄道,手上动作不停。   那张人脸已将剥到一半,半张脸还是平滑的,可绕到另一边看, 另半张略透明的澄黄脸皮连着底下血肉模糊处, 暗黄汁水从伤口缓缓渗出, 顺着脖子往下淌,怪异又恶心。   没有人来,估计外面追着的人也想不到他们敢躲在村长家。至于那个潜藏的鬼……   姜遗光也觉得奇怪。   那个杀了村长夫人后, 又藏在床下的鬼去了哪里?它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   温汝安应该已经到了一会儿了,他没有碰上那个鬼吗?   “只是猜测,不能确定。”姜遗光又改口问道,“你来到这里,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温汝安笑一声:“不对劲?是指什么不对劲?”   “房里的三个面具?还是房间床上躺着的女尸?还是别的?”温汝安嘲讽道, “要说不对劲,整个陵庄都不对劲,能有哪里正常?”   姜遗光看着他,眼里带上了审视:“你既然看见了, 又是怎么活着逃出来的?”活着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不对。   温汝安说床上的女尸, 是指哪一个?   自己看见的原来的那具老妇人的尸体,还是后来被自己留下的那个疯女人?   如果他只看见了一个, 另一个去哪儿了?   温汝安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仍旧嗤笑道:“你就别管我是怎么出来的,倒是你……没听错的话, 村里人都在追杀你。再过一会儿也该到了, 你就不打算藏起来?”   他手里还捏着人皮。   前面还有点磕绊,后头剥得顺了, 速度也快了不少,只剩下一点点,整张脸就要被剥完了。   温汝安也不怕他们这时候抢,只要他们敢动手,人皮立刻就毁了,到时三个人都没有希望。但他也分出余光盯紧了另两人——这时候不抢,等剥完了皮,他们一定会动手!   徐蕙轩却在此时道:“长恒,我带你过来,便是救你一命,你说的那个法子我也清楚。”   “方婶,许凤仙,她就在附近,对吧?”   姜遗光:“你怎么知道?”   徐蕙轩:“我来找你前就先躲在了这里,自然看见了。她是我的了,你别和我争。”说罢,眼睛往温汝安身上一溜,再次重申,“她是我的了。”   温汝安明白她言下之意,不就是让姜遗光不准和她争,让他来抢自己的么?当下不客气地冷笑:“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手上人皮只剩最后一点点,阴狠地瞪向姜遗光:“有本事你就来试试。”   徐蕙轩说完后身形就消失在门边,只剩下三人。两人对峙,另一个已经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整张脸连着脖子上一部分皮被剥了下来,露出底下鲜红泛黄汁的肉。   姜遗光一只手从腰间缓缓抽出,月光下,带出一点不明显的银亮的光。   温汝安眼睛一眯:“……原来如此。”   “你身上有三娘的剑,怪不得她要帮你。”   “只可惜,一个死人的人情在我这里是没用的。”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门外,逐渐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往这边来了,还是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往这边聚来了。   温汝安额头渗出点汗,他也十分紧张。要是让这些村民看到眼前一幕,他的伪装就没用了。   还好……只差一点点,就一点点,他就能把整张人脸皮撕下了。   等这张皮撕下,他再把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换上,他就可以逃脱了。   “你说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为何?”   越是心急,手上越不敢乱。温汝安见多了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例子,他才不要落到那个地步。   他能明显感觉到,随着他动作加快……姜遗光注视着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冰冷,杀气满满地溢出,握在剑柄上的手也越来越紧。   他不得不分心同样抽了把匕首出来,咬在口中。   凭借多年生死关头冲杀出的经验,他很确定,姜遗光一直盯着他的咽喉。   他看着年轻,但他的目光,可不像普通少年人一样无辜。那是一个饱经杀戮、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才能拥有的如此重的杀性的眼神。他的武功也绝对不低,自己对付起来,恐怕有些棘手,更何况姜遗光气势正足,做足了准备,这样……自己的劣势就更明显了。   他非常确信,只要人皮一脱离魏松亭的脸,姜遗光就会立刻出手!   最后一丁点人皮与肉的黏连处,在两道死死盯着的视线下,终于……断开!   在这一瞬间,温汝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抓着人皮往怀里一塞往后猛地一个疾退,正好避开迎面袭来的一道锋利银光!   姜遗光果然出手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杀招,果真如他所想,那道剑光直照咽喉而来。要不是他躲闪及时,恐怕他脖子当场就要被洞穿。   “你果然——”温汝安闪身避开刚要抬头嘲讽几句,脸上神情就僵住了。   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倒下去,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没了气息。   直到咽气,他都不明白自己的死因,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姜遗光来到他面前,蹲下去,从他怀里取出了那张还带着血和余温的人皮,放在自己怀里。   手中长剑往另一只手指尖划了一道口子,解开温汝安衣襟,在心口也划开一道口子,带血的指尖放在伤口边,似是在等待什么。   温汝安那张震惊的脸上突兀浮现出一道黑线,迅疾地从面上爬到咽喉,再从伤口处箭一般射出,回到姜遗光手指头上,消失不见。   姜遗光也不耽搁,收拾完,将温汝安和自己脸上的人皮都扒了下来。   褪去人皮后,他脸上便是一张如同大火灼烧过的鲜红狞厉的面孔。温汝安脸上,也变成了青红相间的恶鬼形容。   又收拾了一会儿,姜遗光看一眼门口,也不管徐蕙轩和大门口砰砰的重重敲门声,拔腿从后边翻墙跑了。   临走前,放了把火。   既然村里人相信披着人皮的恶鬼能被火烧死,那么……披着他皮囊的魏松亭,也会消失。   他也估计好了,等那些人跑进去后,火势不会太猛烈,能够让他们看清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就是五灾其二。   但……这不是结束。   姜遗光跑得更快了。   他没有立刻戴上魏松亭的人皮,只在黑暗中随心地乱跑,以确保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他要逃到什么地方去。   以免被徐蕙轩找到。   是的,以免被“徐蕙轩”找到。   到现在,他终于确定了,黑暗中被杀死的那个人,就是徐蕙轩。   每个人看着那颗人头都觉得眼熟,因为那颗人头就是他们其中一人。   徐蕙轩帮助他时,他就在心里生出了怀疑。入镜人到了生死关头哪里还能这样互相帮忙?但几次试探没有试探出什么来,等他被徐蕙轩背在背上后,才感觉出一点异样。   徐蕙轩的心跳,太平稳了。   武功再高,经过剧烈奔逃后也免不了心跳加快些,呼吸急促些,这些徐蕙轩通通都没有,平稳如常。   就是因为太平稳了,根本不像正常人应有的心音。他才不免生疑。   等见到温汝安的第一眼,心里又冒出的异样感,也是因为徐蕙轩。   二者武功差不多,他这副被火烧过的焦黑的样子,温汝安见到他尚且愣了一瞬才认出。徐蕙轩又是怎么在黑暗中确定那是他的?她就不怕找错人?不怕自己是鬼假扮?   再后来,徐蕙轩自己说她在找自己之前先来了村长家中一趟。可自己才从此地离开不久,如果徐蕙轩真的在自己之后来到村长家,又在温汝安到来前离开,她的心音更不会平稳到那个地步。   再之后……他以蛊虫试探。   蛊王可将身子缩成细针大小,黑暗中,又有自己做掩护,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他放出蛊王后就示意其先咬徐蕙轩。因为他本不打算和温汝安起冲突。   没猜错的话,许凤仙的人皮也能用。   但蛊虫一经放出,便对徐蕙轩表现出畏惧之意,完全不听指令,一头扎进了温汝安体内。   至此,姜遗光终于完全验证了心中猜想。   真正的徐蕙轩已经死了,救他的、站在他面前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村长也好,村里其他人也罢,他们都说五灾只剩下两个,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温汝安。   恐怕徐蕙轩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仍旧当自己是活人一样,行动如常。他们才没有认出,因为徐蕙轩自己都不清楚。   但是……等她试图脱下自己脸上的人皮的那一刻,她定会反应过来。到那时,她一定会来找自己。   至于厉鬼目的,姜遗光略一思索也能猜个差不离。   恶鬼最喜玩弄人心,将他于绝望之中救出,和同伴自相残杀,等他以为得胜时再让他明白自己落入绝境,再无还手之力,这是恶鬼一贯的拿手好戏。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被骗过去了。   就是不知道,徐蕙轩能不能被他做的手脚骗过去。所以他现在不能着急戴上魏松亭的皮囊。万一徐蕙轩来个指认,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儿姜遗光跑得更快。   只有村里人认为“姜遗光”被烧死,徐蕙轩也被骗过去,这场死局才能破解。那把火不仅是放给村民看,更是放给“徐蕙轩”看的,必须让她认为,两个人都死了。   跑了很久,面前终于出现了几道人影,点了灯笼,边走边说话,每到一处都要举起灯笼照照角落。   他们也是出来找“五灾”的。   “那个瘟神跑到哪里去了?马上就要弄死,竟然还跑了?”   “就我们几个人,应该不会……”   一人话没说完,立刻被另一个人笑着打断:“放心吧,听说那个灾鬼快死了。再说了,我们这儿好几个人呢,没……”   话未出口,火光中,银亮的剑芒闪过,几个人无声倒下。直到昏迷,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   姜遗光把这几人拖到一边,挑了和自己身量最相近的就开始剥皮。   和温汝安比起来,他的动作要快很多,三两下将那人的脸皮剥下,又覆了一层皮上去。   和他想的一样,一层人皮贴上去,边缘还有些卷曲的皮立时贴合上去,就好像……本就该长在他脸上似的。   姜遗光动作很快,将手骨、腿骨击折做出一样的伤口。灯笼未熄,把火弄出来,引火在那人身上熏出许多焦黑印子,又使他吸进去不少烟,确保他无法说话。   等“徐蕙轩”亲自杀死“姜遗光”,死劫即解。   时间紧急,他匆匆完成这些就立刻扛着人跑了,放在一条小巷里。 第396章   “小公子今日还是不见人吗?”白骥对围在马车边的侍从打扮的人恳切问, “还请告诉小公子一声,若他得闲,我想与他说说话。”   那侍从倒也客气:“今日小公子还病着,白大人再稍待几日。”   白骥连声道不敢不敢, 让人送上礼, 又请求几句后才走。   等离开后, 和他一道来的负责护卫的那位本家年轻人忍不住问:“那位姜公子……”他想问那位姜公子到底什么来路?没有品级却能穿贵族才能用的衣物,驾非高官不能用的银顶皂盖帏的马车。   当然,他更想问的不是这点。   姜公子明显有些神异之处, 朝廷也清楚,才派了他来。所以……朝廷早就知道世间鬼神一事吧?有姜公子一个,一定还有其他人,就是不知培养了多少。这么多拥有“神通”之人,可他却从没听过一丁半点消息。   朝廷暗中养着这些人……又是用来做什么?原来把消息瞒得死死的, 他们身为白家人都不知道。现在却堂而皇之放到明面上来,他们就不怕消息传出去吗?   还是说,因为事态已经严重到了一定地步,逼得朝廷不得不改了主意?   那年轻人虽读过不少志怪故事, 也曾幻想过夜深读书时, 有那狐妖化成的美娇娘素手添香,有那身世可怜的女鬼和仗剑走天下的大侠等等……他可从来没想过, 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鬼,会是这样惨烈的情形。   他还抱着些希望,世间有鬼, 朝中有收鬼人。若是他能向那位收鬼人姜公子……   还没问出口, 白骥扫他一眼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直接堵回去:“不该知道的, 就不要问。”知道太多的,通常没有好下场。   那年轻人被堵回去,不甘不愿地走了。   两人还没离开多远就听得后方传来轻微骚动,回头看去,就见刚才还半开的姜遗光的房门忽然关上,外边凭空冒出来不少兵卫守着。   “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探头看,还想拉个匆匆经过身边的侍女询问,被白骥一把扯回去,“不该问的别问。”   按理说,他们该尽快回巴蜀老家的,但途经关中一带时,车队不知为何在骊山一带停了下来。现在他们就在驿站住着,离民居区远得很,外边不知驻扎了多少大军。   到了全是自己人的地盘,白家车队就不需要再掩饰了,车上装着尸体的货箱都搬下来,在当地买了防腐各色药物,各类木材,还有衣物等等……俨然要在此地久留的意思。   安全倒是安全了,可白骥却更加不安,他巴不得尽快回老家去,呆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可惜外边全是兵,根本不放他们离开。   白骥就猜测,这是姜遗光、或者说,这是朝阳公主的意思。   借护送他回乡名义,在骊山外停留办事。   想到这儿白骥就心急如焚。他不管公主要做什么,也不管那位年轻的姜公子是什么来头。不管他们做什么都好,别牵扯上白家。   所以他才日日放下脸面来求见姜遗光。   白家只是个幌子,要是姜遗光点头,放白家其他人离开,想来也是可行的。只是那位姜公子不知为什么……不肯见人了,只偶尔让人传几句话来。   白骥心中沉甸甸。   要么,是姜公子知道他的意图,不愿意搭理。   要么就是……姜公子不在此处!   想到这儿,他不免更惆怅。   房间内,围上了七八个人,第一个先冲上去替昏迷中的年轻男子把脉,手指往腕上一搭,旋即乐道:“还好还好,还有气。”   留着一口气,那就是还活着。能活着出镜,后边就不是问题。   “快请大夫来!还有你,你去拿药,快!”   “镜子呢?镜子拿过来!”   姜遗光在一片嘈杂声中睁开眼,对上五六张凑到近前焦急的脸,看他还能睁眼,那几个人更高兴了。   姜遗光也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在房里烧的那把火骗过了陵庄其他村民,却没有骗过得知了他的计划的徐蕙轩的鬼魂。   还好……他留了最后一手。   那个易容成他模样的少年,终于瞒过了徐蕙轩。他就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徐蕙轩的手洞穿了少年的胸膛。   他看到……徐蕙轩的背后,紧紧贴着一张脸。   是曾经被他用来替死、一路上紧随不放的那张鬼脸。却原来……那张鬼脸就在徐蕙轩身上。难怪他和徐蕙轩碰面后,鬼脸就没有再出现过。   “伤不重,让我自己休息一会儿吧。”姜遗光如是说。   围着的几个人领头的就告了声罪,叫其他人出去,还是先让大夫进来把了把脉,扒开眼皮看看,确定没有大碍后才退下。   只留姜遗光独自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冰冷的镜子。他没有立刻入睡,而是先来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望见烈阳下远处风格迥异,和京城相较带些粗犷风沙气息的房屋,各处行走的身着轻铠的士兵。   到了驿站?   姜遗光抬头望一望,大致估摸了日子后回到床边躺下,头刚沾在枕头上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就睡熟了。   翌日清晨,姜遗光准时醒了。   手上腿上伤处浅了许多,可还在。姜遗光自己上过药后,叫人送来水洗漱,换上衣服下去了。   “我进去了几天?”这是姜遗光问的第一句话。   叫想关心两句的小统领把话吞回去,转口道:“一共十四天,都快半个月了。”   他关心地问:“这回怎么在镜中待了那么久?镜里又过去了多久?”   姜遗光手指尖轻轻叩了下桌面,面无表情地说:“这就奇怪了。我在镜中也只过了一日夜而已。”   “一,一日夜?”近卫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绝大多数死劫,镜中时间都要比镜外快许多。常有入镜人在镜中过去小半个月,出来后发现才过去一两天的例子。偶也有里外时间差不多的,镜子里过去三四日,镜子外也差不多。   像姜遗光这回的经历,实属罕见。   那近卫面色严肃起来:“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姜公子还请尽快养好身体,以便我等近日问讯。”   姜遗光道:“不必,我伤已经大好了,你们随时可以来问我。”   但他胳膊上被打折的痕迹还在呢,到现在都抱着白布,近卫只好让他再修养几日。   那厢,白骥从手下人嘴里收到了消息。   “确定没有看错吧?”白骥一时间不敢相信。   手下人道:“千真万确,小人打听得真真儿的,又是请大夫又是送药,全都送进了那位姜公子房里。”   看来……是他受伤了。就是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时日做了什么,能伤成这样。   莫非他又去收鬼了?   白骥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否则没法解释。他打定了主意,让手下盯紧了,等大夫什么时候不再过去,他就什么时候去求见。   被白骥阻拦几次的年轻人在家中还算得宠,有几分小聪明,并未被白骥打消心中念头,反而让他更坚定了决心。   他也想为白家做些什么。   那年轻人回去后就找阿寄玩儿,抱着他先认了几个字,都认对以后,给他吃点心夸了几句,看阿寄笑得十分高兴,摸摸他的小脑袋。   “我问你一件事,这是咱俩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阿寄:“堂叔公也不能说吗?”   “不能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你长大了,就要保守秘密才行。”   阿寄想了很久才为难地点点头:“好吧,你不会让我做坏事吧?”   那人忙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问你一些事罢了。”说罢,悄悄在阿寄耳边问,“你和那位姜公子关系怎么样?他喜欢你么?对你好吗?”   阿寄高兴又迟疑地点点头:“他对我挺好的,我去找他也不赶我走,还给我吃的。”   “就是这半个月,他生病了,就不肯理我了……也不见我。”说到这儿阿寄有点惴惴,低下头揪手指。   “这样啊……”年轻人心里有数了。生病什么当然是借口,只是这个理由却不能和阿寄说。   毕竟是小孩子,一般人对小孩子总是会宽容几分的。那人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是个年轻人,总会心软的。   他道:“公子只是怕过了病气给你,所以才不见你。现在我听说公子的病好了,你想不想找他玩?”   阿寄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想的。”   “但是堂叔公说了,不许去打扰他,也不准我过去。”   那人道:“没关系,你堂叔公也是怕你生病。我也想见那位公子哩,但是他不想见别人。”   “你要找他玩,不如自己带上拜礼去求见,只要你听话知礼,他不会觉得你扰了他的。”那人抱着阿寄哄道。   阿寄乖乖点头:“好!”   那人又道:“你堂叔公也不许我去找公子,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阿寄这样聪明,一定能想到好主意的,对不对?”   阿寄点点头:“对!” 第397章   姜遗光正在和近卫们商议, 这两天他就光忙着这事儿了,都没出过门。   白骥那里,他听近卫说白骥这几天一直在求见就明白对方的顾虑了,便特地没出面, 打算再抻一抻他。   再有, 他也是真的没空。   其一, 是为了商议如何向公主禀报。   他们半个月前早就到了骊山,以公主、或者说以皇帝的意思,他们最好在骊山外多转转, 尽量寻找秦皇古墓的奥秘。谁知刚到骊山姜遗光就入了镜,还耽搁了这么久。   入镜自然是个正当理由,可重要的是……姜遗光在镜中只度过了一日夜而已。到时公主调来卷宗一看,就能发现个中蹊跷。   近卫们揣测着,此事让陛下知道无妨, 但不知该不该透露给公主。   其二,便是公主的密令。她要几人悄悄地打探,最好能摸清楚秦皇墓室入口。   近卫们都觉得很为难。   秦皇墓地……自古以来被不知多少盗墓贼光顾过,却没有一个能摸到大门, 几乎都死在了外围的机关下。或是被阻隔在重重青山外, 望而兴叹。   不过公主有令,再怎么难也要上。   近卫们是出于忠诚, 姜遗光就纯粹是出自私心了。   他想知道,山海镜和千年前那位人间第一帝皇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若说山海镜在千年前就出现过,这两千多来, 十数个朝代更迭, 可曾有过渡过十八重死劫的入镜人?   据说十八重死劫后,长生不灭。相传那位秦皇老年时也在寻求长生, 只可惜死在了回皇都的途中。   他要寻求长生,会不会……将目光投到了山海镜上?   泡在房间里商讨了好几日,其他几人都头晕脑胀的。等商议得差不多了,就换了个地方,一整栋阁楼,楼里堆满了书籍。   “这些都是机密,只能在这里看看。出门后一个字也不许提起。”带他来的人说道。   姜遗光点头:“放心,我明白。”   领他来的人便道:“那么,就由我为公子引路吧。”   “劳烦你了。”   “不敢不敢。”   从外往里走,一列又一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房顶的顶天立地的书架,一排排一列列堆积成山,散发出书页纸张和浓墨的气味。   而这只是骊山驻地藏书的一间而已,像这样的书屋,还有几百间。   这里也有许多人,看着不太像书生,也不像完全的武人,或在桌边或站在书柜边,抱着书小声讨论着什么。   “这些都是我们的人,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还有些是从各地请来的高人,看风水的、探地的,还有会机关术、会阵法的……”领路人介绍道。   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姜遗光问:“这件事已经谋划很久了吧?”   “自然。”领路人又是自豪又是叹息道,“就像我,我从小就被师父带着学着给这里的书分类,一直过了十几年。甭看这里的书多,你要是让我找哪本书啊,我闭着眼睛都能给你找出来。”   姜遗光适时露出惊讶表情,什么也没说。但能让镇定如他变色,领路人已经很满意了,他心满意足地继续道:“这里书太多了,让我给您挑几本吧。”   “劳烦了。”   二人到一间屏风隔开的暖阁坐下,那领路人很快就搬来了厚厚十几卷书。   “这些都是前朝和本朝关于骊山的记录,前朝朝廷也派人探过骊山,本朝也有,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能被带出来的东西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姜遗光更加“惊异”,问道:“前朝的也有吗?”   “有的有的。”那领路人说,“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前朝的朝廷也在骊山驻扎了兵马,也招揽了不少高人探路。但是后来出了一桩大事,死伤无数,骊山探索便断断续续搁置了很多次。等末代那位昏君上位后,对骊山的探索就彻底停下了。直到我们太祖皇帝打下了江山,这里才慢慢又重新收拾起来。”   “只不过……听说在打仗的那几年,这里的书都丢了不少,找也找不回来了。”   姜遗光问:“出了什么大事?”   领路人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公子自己看看吧。”他挑出其中一本最厚、边缘磨损最重的发黄的卷宗,“喏,就是这本。”   姜遗光接过了书。   没有书名,书脊处贴了一条封,上面记着《延德二十三年骊山探秘记事》。   成为入镜人以后,姜遗光就了解了许多从前他没有渠道得知的知识。延德就是前朝第十三位皇帝的年号,前朝历经十五位皇帝后灭亡。   延德二十三年,距今已有近两百年了。   姜遗光翻开书,飞速翻看。   领路人在旁边念叨:“这里有不少当时进山人的记录,只是他们都没能出来。这本书里绝大多数都是本朝时派人进去在路上找到的。若不是先帝派人探查,恐怕这些东西永远也没法见到天日了……”   延德二十三年——   平心而论,延德帝在位时,不算好,也不算太坏。他不讲究奢侈,性好简朴,也没有强势的外戚把持朝政,在位时不征战,少劳役,多次减免赋税。   但对入镜人来说,有一点不好。   延德帝深恶鬼神一事,即便他已亲眼见证过诸多厉鬼事迹,他也深信,若人能心存正气,自然百鬼不侵。   驻扎在骊山的营地自然就不被重视了。   延德帝非常仰慕那位千古一帝,除此外他也认为打扰惊扰陛下安眠实在不是明君所为。若不是有祖训在,他恐怕早就下令让探寻骊山的这批人解散了。   姜遗光认为,那位延德帝心里恐怕也对长生不老有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的期望,否则仅仅凭着祖训,可拦不住一位手腕强势的帝皇。   更何况……延德年间,送往骊山的东西可一点不少,不管是钱物还是人才,和前朝其他皇帝相比不算少。   延德二十三年,有一支一百八十人左右的队伍进入骊山某处山脚下——延德十八年时,他们在那里探出了一处地底洞穴,并花费一年左右,成功将洞穴挖了出来。   两年多来,骊山不断派人进入那个洞穴一点点进发,由原来半里、一里,再到后来的两里、三里……这处洞穴竟还没探到底。且据记录,洞中分支挤多,地势复杂,又有毒虫、毒气、各种奇妙机关等等。于是他们都认为很可能是找到了那位秦皇墓地的某个入口。   当年修筑陵墓的工匠都死在了地宫中,说不定这就是其中一个工匠为自己留的后路。   又经过拿人命换来的数次探索后,驻扎在骊山的将军被当时领头入镜人说动,上折请示皇帝,延德帝不允。将军和入镜人便一次又一次上折,请求派人彻底入洞一探。   折子上了一年多,延德帝终于允了,和折子一道来的还有数十个从京城调来的高手,大夫、风水先生、入镜人、护卫等等。   精心准备许久后,他们终于向那个山洞进发了。   起初还好,进入山洞的人很多,在洞中光是吃喝都不是小数目,好在沿途修了营地放了干粮补给。他们又商议好,不论发生什么,绝不能分散,遇到分岔口时,也是让风水先生算出该往哪边走,并不分散。   但还是死了很多人。   姜遗光先翻到后面,那里有原样誊抄下的入洞探寻人的记录,连笔迹都模仿了七八成。   “洞中瘴气极毒,即便提前吃了药也难以阻挡……阿窦不慎触碰了毒物,谁也想不到洞中一颗菌子能有这么毒,他并不打算采摘了吃,不过攀爬时触碰到就倒下了……”   “……这是阿窦中毒的第三天,他浑身皮肤都溃烂了,一直流黄水,说不出话来。大夫只能吊着他的命,却治不好……”   “……阿窦想自尽,被大夫发现了。唉,老实说换我变成他那样我也不想活了,但是徐大夫不让,我也不能帮他。”   “……这是阿窦中毒的第十二天,他还活着,尽管已经完全没了人样,可他竟然还活着。”   “阿窦中毒的第二十一天,他太吓人了,其他人都有点怕。今天轮到我背他走了。我趁其他人没注意,送了他一程,他还冲我笑了,是在感激我吧。”   “按军令这叫谋害同门,我出去后也该被处死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能不能出去还另说……”   前面的记录极多,还附有遗书,每封遗书上都带了姓名家乡,预备他们如果出不来,朝廷还能把他们的遗言送回去。   众人笔迹五花八门各个不一,大约队里的所有人都被要求了要随行记下见闻,连大夫也不例外。这倒方便了后来人查阅。   姜遗光大略翻了翻遗书,从厚厚的书卷中找到了该记录者的消息:杨阿刀,蜀州相云乡人士,家中父母都不在了,有一妻一女。他的遗书却不似自己平日记录那样絮叨,而是简单的几句话——“如果我回不去,告诉杨周氏家里的东西都给她,要留要卖随她意,这次的赏钱就给女儿攒着长大了当嫁妆,她要改嫁也随她。”   他也找到了那个“阿窦”。   窦巡,同是蜀州相云乡人,和杨阿刀是同乡,怪不得杨阿刀照顾他。   窦巡的记录又是不一样的风格。   “洞里黑乎乎的,近卫送来了夜明珠也看不太清楚,看什么都是绿的。老子受不了了!……受不了也得受,来都来了,总不能这个时候退。”   “……徐大夫学识广博,若不是有他在,我们很多人根本躲不过瘴气。他人也和气……”   “徐大夫人实在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杨哥让我离他远点……”   “我中毒了,我现在半个身子都动不了,还好右手能动,还能写字……”   “太恶心了,身上到处都在发烂,痒的我要发疯,他们都不敢接近我了……就我这样,回去更找不到媳妇了吧?”   “(窦巡无法动笔,由他人代笔)很痛,很痒,每天头晕眼花,看不清,吃什么都想吐。很痒,想把全身的皮都撕下来……”   依旧是代笔,看字迹是杨阿刀的,只有五个字——“我好想死啊。”   第二天也是杨阿刀代笔,往后都是他的笔迹。   “徐大夫给我开了药,有他在,我死不了。就算我说我不想活了,也死不了。求求了……杀了我吧。”   姜遗光不断翻看着。   这支近两百人的队伍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每个人的记录或多或少都会提到队中其他人。姜遗光留意到,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了那个“徐大夫”,唯独杨阿刀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对那位徐大夫心存芥蒂的缘故。   而这整本书卷里,也没有那位徐大夫留下的任何言语,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398章   ……徐大夫?   这个神秘的徐大夫为什么没有留下消息?他在顾虑什么?还是他写下的东西不慎遗失了?   姜遗光指着书上各色不同字迹标注的“徐大夫”三字问领路人:“为什么没有他的记录?”   领路人探头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道:“没办法,那位徐大夫我们私下也找过,原先本朝派去的人找到这些人时,他们的记录已经丢了很多, 是我们花了大功夫一点点找回来的, 不止徐大夫, 队里还有一些人的也不在里头。”   言下之意,就是丢了,没找着。   “所以这一次, 寻找那位徐大夫的笔记也是任务之一。不过不强求,能找到就找,找不到也没什么关系。”   见姜遗光仍旧面色凝重,领路人笑着安慰他:“不打紧,这条路有许多前人都走过, 只要小心些,不会有事的。”   姜遗光很想问问为什么要派自己去,明明驻守在骊山的人很多不是吗?他还想知道有没有其他入镜人也来过,如果有, 这些人在何处, 如果没有,为什么偏要他来?   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   那引路人笑道:“找人算了日子, 再过半旬就动身。放心吧,东西也收拾好了,总不会叫你们吃亏。”   姜遗光问:“有多少人去?”   引路人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想来只会多不会少。”   姜遗光又问最近一次探查是什么时候, 引路人回想了一下,说已经有一年左右了。   每次入山探查都需向上面递折子, 上头准了,再算了良辰吉日,才能入山。   能被派到这个地方的多少心里都对那位秦皇帝有些不可说的期许,都想做出番事业来。若是真让他们发觉长生之秘,谁说不能青史留名?   因而他们也很乐意进山,基本每一季都要递上去不少折子,只是批下来的少,十次中少有一次,但万一真批下来了他们也不能临时做准备。所以不管上头允不允,他们都要每个月派人去沿途路上放补给,再打扫营地,做些记录等等,那些进山需要用的事物也是时时备着的,随时都能取出来用。   所以就算他们现在马上就出发也是可以的,东西也齐了路也探好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这次只是看看能不能再往前行进一段而已,要是能再探出一两条路更好,没有也没关系,能所有人平安回来就行。   姜遗光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解开,反而更大了。   一年多没有进山,自己就是在一年前入镜的。这个时间……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为什么非自己不可?莫非里面出现了诡异或是诅咒一物?   也不对,如果只是这样,大可以调来别的入镜人不是吗?   从这方面想,姜遗光猜测,公主的目的很可能不是单纯的“去长安”,而在于要把他调离京城。莫非这期间京城出了自己不知道的大事?   他一切消息来源都依靠近卫,近卫们好好地照顾着他的起居,却也严密把控着他的一切。姜遗清楚,他寄出的信件、包裹都要经过近卫们检查,而近卫们也很清楚他本人知晓这件事。   见他思索,引路人笑了笑,也不说什么,转两圈给他倒了杯茶,道:“放心吧,这回听说领头的是秦大人,他对这条路很熟了,一年多前那次进山,就是他带着人进去的,大家都平平安安出来了。”   秦大人,本名秦亘,姜遗光上次也见过,生的十分普通,看上去没什么出奇的。姜遗光却觉得那人眼神却不同寻常,不像普通人,颇有些神异之处。   姜遗光回过神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能让我看看上一次进山的卷宗吗?”   引路人:“这有什么不行,你稍坐,我找找。”   不过一会儿他就搬来了,客气地放在他手边。   姜遗光道声谢,坐下哗啦啦翻书。   对于驻扎在骊山的本地人而言,他属于从“上面”突然调来的,年纪又轻,一来就压他们一头,这些人心里必然是不服气的。唯有表现出自己的特殊才行。   引路人认识骊山中绝大多数人,从他这里能知道几乎所有人的消息。与之相对,从他这里透消息出去,也能迅速传遍整个营地。   所以他刚才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过目不忘,厚厚一卷书不到半刻钟就翻完看完了。现在这本也是,比延德二十三年那本薄一些,他翻得更快,睁开眼睛迅速翻阅后,闭目沉思一会儿,睁眼问:“荧星洞窟处的瘴气至今还不能解决吗?若是进不去,能否绕路?”   引路人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书中捞出一卷羊皮卷,解开线绳打开,露出里面绘制精细的洞穴舆图来,手指移动到了荧星洞窟上边。   那里用细工笔标注了一个戊二十六的标号。   山石洞窟的名字都是从前朝传下来的,以方便他们阅读前朝书卷。既有荧星便有惑星,荧星洞窟和惑星洞窟合并即为荧惑之意,荧惑星为灾星,以这俩字命名,可见荧星洞窟有多么凶险。   天干标号也是从前朝学来的,以不同字号表名此地详情。甲表示安全畅通,乙表示此地有凶兽出没,丙代表此路不通,丁代表此地凶险尚未查明等等,戊就是代表那里有毒物瘴气了。   顺着这个编号打开附带的册子找到戊二十六,上面记录了关于荧星洞窟内大致信息,某某年探查初步发现有瘴气,大致占地多少多少,中了瘴气的人出现什么症状,这个地方死了多少人等等,连药方都有,粗略一看,全是各种解毒药物,其中不乏名贵稀缺药材。   但就算这样,在荧星洞窟里吸入瘴气的人还是都死了,无一例外。就算有些只吸入一点点就感觉不对劲立刻退出来找大夫的,出洞后也早已无力回天。仵作看过后说五脏六腑都烂成泥了。   有一回他们挑了个没有家眷的死在里面的弟兄剖腹查看,发现真如仵作所说,从鼻子到咽喉一路往下,整个肚腹里都是发黑的,流着腥臭的脓水。也难怪,这样的毒大夫怎么可能治得好?   引路人叹口气:“别提了,哪有什么法子?只能绕路了。”他的手指往左边移,移到了标着甲十六的,名为右弼洞窟的一条路。   右弼为吉星之名,又标着甲,这就是畅通无阻之意了。途中还画了细小的数十个小标符,表示这里放了干粮衣物等等。   但是这条路也不过到荧星洞窟前边约莫两里处就停下了。再往前换了一条岔路,标记着壬五十三。   壬,即代表本地易迷失之意。姜遗光翻开小册子一看,果然小册子里写了壬五十六处走失过多少多少人,至今没能找回,没有一丁点线索。   可以说,想要更进一步,要么走右弼洞穴到底解开壬五十六处谜团前进,要么解决荧星洞窟的瘴气问题。否则他们只能卡在这里一直没有进展。   姜遗光陷入深思。   他没有进过山洞,却也知山中洞穴道路千百条,稍有不慎就会迷失。莫说山洞,便是普通森林、荒漠,乃至村庄城镇,迷路的人还少吗?   可是特地让他来,还说最好能有进展……   他现在还有用,公主也好皇帝也好,不会轻易放任他去死。所以……   姜遗光忽地想到,莫非——他们探寻到右弼路尽头迷失地是因为阵法?   他应下:“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引路人道:“好。”他关心地叮嘱道,“洞中严寒,注意身体。”   此时是六月初,天正热,山中气候不定,白天太阳就跟晒死人一样亮得刺眼,晚上晚风一吹又能把人给冻僵。   山洞里就更别提了,一进去就跟进了冰窖似的,四面八方都透着冷意。那种冷就跟细刀子一样往人骨头缝里钻。山洞深处,又更湿冷,进去的出来以后不缓个三五天都缓不过来。有些从前进过山洞的,出来后仗着年轻还不觉得有什么,殊不知两条腿从此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骨头就跟针扎似的疼。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趁六七月大热天进去,好歹比其他时节暖和些。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看的东西也看过了,把地图记了个大概,姜遗光才告退。   离开时他随意挑了一扇门走,未曾想到刚出门就撞上了秦亘。他正和别人说着什么,看样子是手下人,禀报了什么消息后就走了。   禀报时抬一侧手挡住口,分不清口型,不知说了什么。   说完那个手下就退下了,秦亘扭头就看到了姜遗光。   这时避开就太刻意,也没必要。姜遗光迎上去笑着同他问好。秦亘客客气气回礼后,再问他有没有准备好。   姜遗光问,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从京城来的人。   秦亘道整支队伍都是去年和他一起进了洞出来的那群弟兄,再加了几个大夫和一两个能观风水看星象测吉凶的大师。   新增的人里没听出哪个像入镜人的,也可能伪装过了换了个身份。毕竟山海镜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像他现在其实也挂了个身份——从京城来的驱鬼天师。   毕竟是陵墓嘛,还是一位帝王的陵宫,虽然他们连外围都没进去,但那些盗墓贼经年累月地往里闯,说不定那些鬼魂就留在了山林之中作祟呢?有时他们确实会碰上些没法说清的怪事。   寒暄几句后二人就分开了,各自离开回房。   姜遗光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他觉得秦亘是特地来找自己的,手下不过是个幌子。 第399章   回到楼下时, 月已挂梢头,冷冷的银光照耀着这座千年古城,和据说埋葬了人间第一位帝皇的陵墓的山峦。   明月亘古不变,被它照耀着的江山却不知更迭了多少代帝王。   姜遗光不要人服侍, 只让人送热水和吃食来, 他和侍从们交待完后准备进门, 抬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有东西。   “公子?”侍从问他。   姜遗光回神:“无事,你们退下吧。”   等其余人都离开后,姜遗光上楼去, 独自进屋,轻轻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   一步步走到床边,踱步几次,又坐下了看书,耳朵却听着房里的动静。   令他略有些不解的是, 藏在柜子里的呼吸声起先紧促,似乎很害怕被他发现,可过了不久,那呼吸声竟渐渐平息下去, 躲在柜子里的人好像……睡着了?   姜遗光不再试探他, 径直来到柜门边,一手无声地摸上腰间软剑, 另一手搭在了门边上。   即便那呼吸声听上去很微弱,像是不通武艺的人,也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不通武艺, 也可能用毒, 用蛊,或是暗器。   姜遗光一点点地, 慢慢地拉开了那扇门。   室内点着的烛光泄了一丝照在柜子里歪着头睡熟的人脸上,那个人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猛地惊醒过来,又呆愣愣地揉了揉眼睛,看着逆光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发怔。   “你,公子……那个……”阿寄仰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小心地回头把被弄乱的衣物理平后才小心地从衣柜里爬出来,在姜遗光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   阿寄心里还有些奇怪,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他刚才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刺眼的东西,一下子又不见了。是他看错了吗?   姜遗光早就借直起身子之际把软剑重新缠好,低头看他:“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他看一眼天色:“你堂伯父定不让你夜间出门,你是瞒着他来的吧?我送你回去。”   阿寄一惊,扑过去抱住他大腿不放:“不要!”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来找您的。”   “公子,您本事高强,请让我跟在您身边好不好?”   姜遗光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古怪:“本事高强?”   阿寄支吾道:“我,我与公子您十分投缘,所以才想来找公子说说话,只是……我白天来时他们都说公子您不在,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了,等到晚上我听到脚步声不知道是谁,我就先躲了起来。”   姜遗光伸出去的手又收回了,听上去并未被打动:“说实话,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没有他的允许,那些近卫不可能随便把一个小孩子放进来。   阿寄还想隐瞒:“就,我问了守门大哥,他同意了。”   令他没想明白的是,一路上姜遗光对他的态度也算温和,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出奇的冷漠,他都有点害怕了。   “看来还是得把你交给你堂伯父?”姜遗光提起他就走,阿寄在他手下拼命挣扎:“啊别去别去,我说我说……”   阿寄委委屈屈地把自己是怎么假装和姜遗光有约,又是怎么蒙骗近卫让人以为他离开了才放松紧惕溜进来的。   固然因为年龄的缘故,那些近卫忽略了他,但能做到这一步,这孩子实在聪慧。换成其他人,恐怕恨不得把这孩子当宝,姜遗光却只觉得麻烦。   白家所有人在他眼里最有价值的不过一个白骥,其他人于他而言和陌生人无异。他愿意温和对待阿寄,也不过是为了取信白骥本人而已。   “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要让他失望了,我并没有什么本事,不管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姜遗光不多废话,牵着他出去,让一个近卫送他到了白家人的住处。   听说阿寄回去被堂伯父好一顿训斥,晚上更是关在禁闭室反省,十分怏怏不乐。   “阿寄的小叔叔去探视他了?”夜深时分,姜遗光屋里还点着灯,他面前站着个穿侍从衣服的近卫。   姜遗光知道跟来的白家所有人的消息,阿寄的小叔叔……他想了下,“是白游未?”白展鹏,字游未,是白慎远第三子的儿子。   那近卫道:“是,我们还凑近听了,正在追问。白游未好像怀疑自己被骗了。”   “被骗?”   “是,白游未觉得阿寄在说谎,没有按照他吩咐的话做,才得罪了公子。”   姜遗光笑了:“真有意思,他想要什么呢?”   那人问:“公子,要不要属下去……”   姜遗光抬手:“不必。”他想了下,“这样吧,你替我传一个消息。”   没两天白游未就听说姜遗光似乎要离开了,不免更加心急。   白骥把阿寄看得死死的,拴他在屋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大字,不许他随便出去。他知道白家骤逢此难,小辈们心里都憋着股气,想要将白家发扬光大。   可父亲去世,大哥和白家半数人都折在了那场灾祸里,白家一时衰败已是必然。鬼神一事乃是朝廷隐秘,白家遭逢大灾,不怨不悔,甚至主动退让,才能引得陛下怜悯。阿寄聪慧,日后白家起复的担子兴许要落到他头上。   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他自己,都只能说是守成之辈。要振兴白家?他想都不敢想。   可他到底不是白游未的亲父,能提点一句,对方执意而为,他也无力从心。好在白游未虽然心急,但不是傻子,总不至于闯下什么大祸来。   但他心里有时也忍不住一阵阵地犯愁。   需知蠢人犯蠢事,未必闹得大。有几分小聪明的做出傻事来才是真的会牵扯到一大片。   真到了那个时候……   他正看着阿寄练字,裁好的纸上写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刚写完最后一字,他正要夸赞,门外便来了个小厮,深深地作了个长揖,口中道:“白老爷,我家公子想邀您小叙,不知白老爷可有空闲?”   白骥吃了一惊,见阿寄悄悄抬起头来手里的笔也放下了,叮嘱他继续练字,自己快步走到外边示意小厮起身问怎么回事。   小厮嘴紧,不肯说,白骥塞了个荷包也只说姜公子来请,具体有甚么事却不清楚。白骥没奈何,看自己身上沾了点墨,进屋匆匆换了一件,叮嘱阿寄不许随便乱跑以后就跟着出了门。   一路上他还在想姜遗光会找他说什么,说他的母亲宋氏?可他的确了解不多,有些事也不好讲啊……   孰料刚进门姜遗光就带着笑迎上来,好像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芥蒂。请他坐下后,姜遗光就透露出一个消息。   他又要出门一趟,这回出去的时间很长,七月前都未必能回来,但白家人也不能先自行回老家。不如叫白家其他人愿意回京的就回京,要回巴蜀老家的就在此处先待着。   总之,在他回来以前,他们、准确来说是白骥本人,他不能走。   白骥一听,心就掉进了谷底。外面日头晒得很,蝉一声声鸣叫惹得人烦,屋子里摆了冰也解不了多少热。他甚至觉得放在一边的冰山冷得浸透到了心底。   姜遗光带的人其实不多,但他身后站着公主,不知不觉就把整支队伍的话语权拿到了手里。没有他的示意,白家其他人不能轻举妄动。就算到了骊山外的军营里,他也不知不觉就成了其中大头,各项要紧事都要来问问他。   所以他说不放人,白家人就没办法从大军驻扎处越过重重兵防自己出去。   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他本就生得好,这样温和的笑更是给那张脸平生光彩。白骥却忍不住磕巴了:“我斗胆问一问公子,这,这是为何?”   姜遗光道:“我知你心里着急,想快些回乡。但这件事并不是我能更改的,况且……回乡一途危险重重,上面——”他向东边虚空处一拱手,“上面也是为了您着想。”   “别的不提,在军营里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白骥忍不住问道:“就没有一点余地吗?”   姜遗光摇摇头:“您与我父母有过一段交情,我也想给您行个方便。但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白骥问:“到底是为什么……”   姜遗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小声说了几句,白骥听得额头冒汗,一拱手,不再多问。   “驻扎在骊山的军营之中也有不少文人,他们专门研究骊山古迹。您不妨多去看看。”   白骥自从进入陕关中后就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那个猜测终于在这句暗示下成真,他几乎一口气没上来:“——你们,你们要进……”   他们要探寻古墓!   他们竟然要进骊山古墓!!   姜遗光不觉得如何,白骥却如天崩地陷一般不可思议。   对死亡的敬畏,对陵墓的敬畏,自幼受到的教导让他深知即便朝代更迭,新朝对前朝——至少对前朝的陵墓,不应当如此侮辱。   否则,和那些盗墓蟊贼有什么区别?   但骊山一行,让他这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完全无法想象。他根本无法相信,仁慈宽厚的陛下竟然正在做这样的事。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您瞧,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些人就更不可能让你离开了。”   “白家人对过往,尤其是对骊山过往的记载,一直是上面特别需要的东西。我想,您应该知道怎么做。”   在从前,有些世家,会比一个王朝更长久。说白家为书香世家也不为过,本朝还没建立时白家就已经存在了,但前朝时,白家还不姓白。   况且,本朝的皇帝一直着手于拔除世家,白家……应当是世间仅存的百年世家,只是白家人努力以博学和谦逊闻名,盛名之下,他们自己都渐渐忘了,白家人曾以世家之名,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数百年。   关中离巴蜀一带不远,作为巴蜀境内传承了上百年、即便战乱也稳稳当当地扎根于此。相比之下,骊山因为战乱损失了不少守山人和记录,本朝也是在太祖即位后才了解到事情严重性,继而派人来此。   这期间,有至少三十年的空白。   白骥无话可说。   姜遗光扫了扫他肩头不存在的灰,又以晚辈向长辈进言的恭敬态度轻声道:“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我就再透露一些。”   “探寻骊山的目的恐怕和你想的不同,对白家,对朝廷,乃至对天下人,都是一件好事,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因为私心隐瞒。”   “要变天了。”   没等白骥从这句话中品味出什么,姜遗光已直起身子,向他行了半礼后走了。   “我还有事,白先生请自便。”   白骥望着他的背影,内心复杂,久久无言。 第400章   很快, 算好的日子就到了。   一群人在军营外先设祭坛,摆礼器、摆酒、敬过天地鬼神,再敬那位长眠于此的帝王,再由祭司念过一串长长的祝词……等太阳都爬到了最顶端, 爆发出炽热亮眼的白光后, 总算能出发了。   白家人大多没有出来, 只有白骥领着白游未出来见了礼。   姜遗光目光轻描淡写扫过白游未,在后者有些心惊不知自己有没有暴露时,他反而笑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他说话, 白游未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霎时就安定了,甚至对这位年轻公子有种相见恨晚之感,等车队出发了,他还站在大门口,望着重重兵士外的青山白云, 颇有些不舍。   浩浩荡荡长队,几十只骡子拉车,每架车都堆得满满当当,油布在外面扎得紧实, 里面装满了干粮、水、药材、棉衣等物。   骊山很大, 远不止一座山,而是一大片起伏连绵的峰峦, 自东向西近五十里,数座山峦峰聚。军营在最外一圈驻扎,穿过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往里走, 越走越是幽静清凉, 酷暑炙热也被浓密树林挡在了山外,唯余清静幽远的凉意与鸟鸣, 叫人十分惬意。   从山脚下往上看,似乎能瞧见山巅处环绕的白云和霞光。   姜遗光走在队伍前头,身边跟了另一个领路人,那领路人属于军营中少数知道山海镜之事一派,据说是朝廷特地派来的,和白家也曾有些关系。   因风景宜人,这段路又探过无数次,没什么危险。所以上官管得不是很严,任由手底下弟兄们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往前行,真有一种进山避暑的快活感。   姜遗光也因此和那位领路人小声交谈起来。   说起来,这位领路人第一次见时他还自称姓孟。等真正入山了以后,才告诉姜遗光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本姓蒙,不是孟,家中族谱记载,祖上为秦皇陛下最得用大将蒙恬。蒙氏后人在改朝换代中颠沛流离,后改名换姓,慢慢回到骊山外,成为秦皇陵墓的守陵人。   当然,家族的这些传说也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蒙坚听爷爷说起这些事时只当是个故事。   他记得自己从小住在骊山附近,男人种田女人织布,和其他村镇上的人没什么区别,日子清贫,倒也快活。他父亲从来没提过,只有他的祖父偶尔在过年才能打上一筒子酒时喝得半醉,然后就会说起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什么守陵人,什么陛下一类的。   后来,他祖父也去世了,家里就更没人提起过。再后来……家里来了大人物,把他接走了,他才知道,祖父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姜遗光难得好奇了,他都不知道朝廷是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个人的。公主说会送来几个人帮忙,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这不是一二十年,也不是一两百年。距离秦灭至今已过去两千余载,十数个朝代,秦皇自身后代兴许都已灭绝,更遑论皇帝身边的一个将军?   见他露出吃惊之色,蒙坚便仔细说与他听。   祖先遗志不可违,朝廷的人来了以后他日子也好了许多,识了字读了书,识的是小篆隶书,读的是秦朝律令秦始皇本纪,日久天长下来,他对自己蒙氏后人的身份越来越深信不疑。   至于为什么肯带人进骊山……   蒙坚叹口气:“我虽不情愿,可我也知道,天下百姓和一座死墓之中孰轻孰重。”   山海镜之谜若不能解开,恐怕天下都要陷入鬼祸之中。到那时,天下百姓危矣。   姜遗光赞道:“先生高义。”   蒙坚摇摇头:“谈不上什么高义,我对骊山了解其实也不多,只担心帮不上什么忙。”   姜遗光却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   姓蒙,蒙坚,蒙恬将军后人。   那位徐大夫……会不会是徐福后人?   徐姓不多见,也不算稀少。在见到那位徐大夫前,姜遗光先保留这个猜测。   一个有心交好,一个奉命辅佐,蒙坚本就对山海镜抱有敬畏好奇之心,得知姜遗光已过十重劫后更是佩服。两方聪明人都展露出善意时,对话自然十分愉快。   再往前,又是一座山。   得再过两座山,才能到第一个营区。   山路崎岖,又被密林覆盖,即便驻守骊山的守山人守林人时时要去清理开道路,可那些野草荆棘见风就长,没几日就能把清理出的路再次遮掩住。走在前边的人不得不轮换着拿了长柄镰刀开路。   一片嘈杂声中,姜遗光指着南边的高山山头问蒙坚。   “听闻骊山之中有前朝行宫,唐时行宫众多,唐明皇更是在此修建华清宫,我们为什么不在行宫里居住?”也能省下不少路程。   蒙坚哈哈一笑:“你不在本地,不清楚。那些行宫啊……”他摇摇头,撇嘴道,“没法住的,进都别进去。早就让封了,那一带最好别过去。”   “为什么?”姜遗光追问,“有东西?”   蒙坚道:“我听说是,而且我以前仗着胆子大,跑到山脚下远远地抬头看,结果就……”   ——那时,他明明只是在山脚下而已。   他却听见了从山上传来的华美乐声。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响,只觉这乐声恢宏大气,令人着迷。他呆呆地站在山下听了很久。   再然后,乐声中逐渐掺杂了一点女子哭泣声。   一开始并不明显,只有一点点,蒙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哭泣声越来越大,已经响到了他根本没法忽略的地步,刺耳尖锐如长指甲划过地面,他受不了地想逃,却猛然发现刚刚还是大白天的突然天就黑了,斗大一轮明月照在山间,万千草木树影几如鬼影。   蒙坚吓得哭着一路跑,自己都不知逃到了哪里,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摔下一个小坡,打着滚儿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还好是白天,他这回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听,顺着枝干方位往外跑,总算跑了出来。出去以后才知道家里人找自己都快找疯了,距离他上次进山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都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修建衣冠冢时,他又回来了。   但这种事不能往外说,他只说自己在山里迷了路,差点被野兽吃掉,有个好心的猎户救了他,为了报答,他给那个猎户留下干活了,没干完也不准走,所以才这么晚回来。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靠近。   远远的从山外看,还能看到那些精美的飞檐一角探出头来。   蒙坚却一点也不敢踏入。   一旦踏入那个地方,就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姜遗光若有所思。   在蒙坚看来,他只过了一晚上,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足足两个月的时长。这和山海镜多么相似?镜中与镜外的时间,并不一致。   华清宫、老君殿、长生殿……   他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能从重重密林和峦石的遮掩中看到那些历经千百年的华美殿堂,它们一直屹立在那里,而殿中也藏着无人知晓的恐怖与秘密。   就如他们脚下的骊山古墓,谁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又该如何进去。   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总算到了第一个营地,是一片缓坡连同一大块营地,边上插了旗子摆了稻草人,稻草人身上包着驱虫驱兽的刺鼻药物。没有野兽侵扰,这块营地还算干净。   天也暗了,军队停下休整。不出意外,今天晚上他们就要在这里休息了。   山中有清泉,这段路的泉水还是干净的,不像山洞里那些带了毒不能喝不能碰。一行人打水洗脸的洗脸,做饭的做饭,顿时一片热火朝天。   虽说他们行进途中打了不少野物,但人多,许多野兽听了动静就跑了,能捉到的猎物不多。因而趁着这时候又有人叫上几十个弟兄,拿了长刀弓箭火把等物什,浩浩荡荡进林子里打猎去。   带的干粮再多,在山洞里恐怕也不够吃。来之前就商量过,路上尽量能打猎就打猎,多打些肉存着,或是做成肉干好方便带着,总之不要动干粮。   姜遗光本想一起去,被劝阻了,他身份特殊,最好不要出事,因而只好在营地等着。   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快一个时辰……   林中陡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虎啸。   “这群人该不会胆大到去招惹大虫了吧?”一人吃惊道。   “也难说,或许是见这么多人经过,老虎故意伤人呢?”   篝火旁,蒙坚摇头否认:“不会的,这时节山里猎物多,大虫在白日就能吃饱,吃饱后就不会再捕食。除非……有人激怒了它们。”   那就是他们故意了。   营地里的人不免提心吊胆起来,就算去的人多,又带够了家伙们,但这深山老林的,万一再把别的野兽给惹来,那可怎么是好?   “要不要去支援?”有人问。   统领否决:“不必,他们既然主动打虎,就应该有点把握。若有变故,他们自会求救。”   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三管小小的烟火筒,遇险时不必点火拔开管子扯掉引线就能炸上天,十分显眼。现在天上一朵烟花也没有,想来没出什么事。   还有点担心的几人听了觉得有理,不得不按捺住,耐心等待。   等天彻彻底底黑下去,一轮银月悄然爬上夜空时,远处嘈杂声渐响。岗哨老远就叫道:“他们回来了!!”   一声声传进营地中。   果不其然,那些人身上有些狼狈,衣服破了脸上身上都有伤,但都回来了,身后背着少说几十斤肉,浓浓血腥味飘来。   据他们说,一开始他们就打打兔子野猪狐狸野羊什么的,打到了,就地剥皮剁肉放在身后背篓里。   碰上老虎纯粹是个意外。那老虎看着像吃饱了,趴在草地上甩尾巴,他们就想绕路。但这时有个人绑在袖子上的弩坏了,突然一箭射出去,正正好——扎在那大虫的一只眼睛上,这才引起了一场纠纷。   老虎跑了,没抓着,手下兄弟们折了两个,不过还好,其他人没出事。   死了的那两人被小心地接过来,放在一边,等第二天天亮了找人把他们送出去。   姜遗光看着那两人带血的苍白面容,还睁着眼,有人伸手要给他们合上眼,可那双眼睛还是瞪得老大,怎么都闭不上。   他们的嘴巴也张开了,好像要说什么……   他们想说什么呢?   没有人注意到姜遗光。   有些要守后半夜的正抓紧时间睡着,有些正商量这两人的后事怎么办,还有不少人带着回来的那几个去溪边打水冲洗,脏倒没什么,他们这一身的血腥味,晚上引来野兽就不好了。   “哎,你们打的东西还挺多,沉甸甸的,都有些什么啊?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为了晚上不会引发火灾,他们点的火把不多,都集中在正中靠溪水的空地边上,黑黢黢的,看不清背篓里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都是兔子狐狸什么的,别提了,赶紧拿盐腌了吧,这味儿大。”   姜遗光从他们身边走过,掀帘子进帐篷。 第401章   今夜还算太平, 躺在帐篷里,听着山中呼啸的冷风和不知名的鸟鸣,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   天都还没大亮,鸟儿叫的声音更欢快, 葱翠林间能看到不少跳来跳去的小小影子。如此美景, 只有人群中几个从京城来的人愉悦欣赏, 其他人大多常往山里跑,早就看习惯了,别人眼里的美景, 在他们眼中是布满了陷阱的危险地带。   “快点收拾,赶紧走。”统领吆喝道。   于是营地更热闹,彻底活起来了。   姜遗光自己没什么行李,见其他人都在忙,避开了, 和蒙坚坐在一块儿看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小声说话。   蒙坚道:“算起来,今天再快点,天黑前就能到下一个营地。后天就能到山洞外,修整一日, 第四日就能进山洞。”   “到时进了洞把能穿的都穿上。洞里很冷的。”   姜遗光也没说自己已经渐渐变得不惧寒暑, 笑着点头答应下来,旋即问道:“要走这么久吗?”   整座骊山说大, 也不那么大,和其他个三山五岳比起来小太多,便是环绕整个骊山一周, 。姜遗光还不知营地具体在何处, 等蒙坚递来一张画在皮子上的地图,打开细细一看, 微皱起眉来。   “为什么要绕路?”他指着地图不解。   图上从他们出发的地方到山洞口营地,竟绕了至少八个弯。最令人疑惑的一处就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一段,昨晚扎营处正好在一座矮峦山脚下的缓坡边,明明只要拐过这座山,或者翻过去,就能往前行。可这图上却画了一条连着拐两座山的大弯。   姜遗光问:“这山上有东西?”   他站在偏高处,目力极佳,仰头能隐约看到位于另一座山顶峰处烽火台连绵的影子,   蒙坚点头:“对,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那里的路都被封了,不能进。”   他又自言自语道:“听说封了几百年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能上去,也不知养出了多少猛兽,还是算了吧。”   姜遗光追问:“几百年?”   蒙坚:“是啊,从前朝起就听说封了,再以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就算没封吧也没人敢去,是有名的凶险地,去了的没一个回来的。我那次纯属命大,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是士兵们已经把东西收拾完了,营帐也拔起来了,锅炉也都收好了。就连昨天晚上那帮人打回来的猎物也全都收拾好了,抹了粗盐加了药粉包了油纸,能放很久。   一大队人马终于再次出发。   前方,是无尽丛林。   很快姜遗光就明白昨晚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扎营了,也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在临行前都多加了一件衣裳了。   他自己不必穿,倒是看了眼别人的。那衣服材质看上去有点奇怪,一摸,竟然是纸做的。   纸制的衣裳轻便又便宜,穿在夹层处完全不透风,在大风时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姜遗光在柳平城时还见到不少穷人冬日买不起衣裳,就制作纸衣夹在夹袄里穿着,不过等他离开柳平城后,就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纸衣了。   刚离开营地往里走不到半里,进入一圈有点奇怪的两边岩石天然形成的一处圆形拱洞,便好似由夏入了冬,四周氤氲着水雾,凉飕飕冷气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这时他们换的衣服起了作用。手和露在外的脸吹得冰凉,身上却密不透风被裹严实了,不至于太冷。   风太大,张口就往人喉咙眼里灌。这时也没什么人说话了,一张嘴就是一口风,大多把缠在脖子上的长巾连着脸和脖子缠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姜遗光跟着照做了,人们背着东西牵着骡子闷不做声往前赶路。   姜遗光往前后都看了看,他注意到,在进入那个“拱洞”前,外面的青翠绿意还算正常。而进来以后,越往前,绿意越浓,浓得近乎成了墨绿色,让人看着心生寒意。   天跟浸透了水一样。   蒙坚把裹着脸的头巾往下扒拉一截,露出下半张脸,吐出一口白气,和山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缭绕的白雾混在一起,很快就找不见了。   吸足一口气后,他扭过头让脸背着风冲后边的人高声道:“前边有毒虫,有蛇,各自小心点——”   风把他的话传出去,前前后后的人闻言齐刷刷从骡车上抽出竹杖,或背上弓箭或抽出长刀。   穿过一条小沟,走在最前的人边走边往路两边草丛敲打,第一杆子敲下去,立刻就有绿得发青的蛇从草丛里箭一般弹射出来,张口就喷出一发无色毒液。   但有一发袖箭比它更快地破空而来,穿透那张大开的口将蛇头钉在树干上。钉上去时,那条蛇尾还在不断挣扎。   蛇口毒液滴下落在草叶上,众目睽睽下,那被滴上毒液的草叶竟滋滋冒起白烟,迅速发黑枯萎下去。   差点被咬的士兵心都蹦出了嗓子眼,扭头看去只见姜遗光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叮嘱道:“小心点。”   “是,是,多谢公子出手。”那人惊魂未定,持着竹杖一拱手,缩到后边去了。   其实走到这里风已经小了很多,但冷意还在,四面八方的寒意不断侵蚀而来,反而比刚才大风刮过更加难捱,不少人刚才被风吹着还好,现在却有些发抖。   姜遗光看了眼树桩上的蛇,那是一条苍翠无斑纹的长蛇,约莫两指粗细,蛇头扁而方,他从没见过这种蛇,想来是他不知道的品种,便没在意。原本还想将那枚袖箭收回,但疑心蛇血十分毒,便干脆不要了,从手边一棵认识品种的树上折下枝条,削成一根根筷子长的尖头木针。   却见蒙坚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姜遗光问。   蒙坚看了眼其他人,摇摇头:“没什么,大家注意着点,告诉后边的,这些蛇毒得很,被咬着了可是会没命的。”   人多,路又窄,是以刚才看到了这一幕的只有前边十来个人,但这些人也吓得不轻,回过神来赶忙把话传下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话都变了好几套,后边的人听了十分惊讶。   “这么大的蛇?吃了四个人?”   另一边,蒙坚拧着眉头把姜遗光拉到一边,就站在刚才蛇被钉死的那棵树旁边,手上裹一层纸捻动树上蛇的尸体,眉头皱得更紧了。   “蛇有问题?”姜遗光问。   蒙坚低声道:“对。”   他面上带着浓浓的担忧:“这种蛇在外面没有,只在骊山存在,你看——”他捡起一根树枝挑起紧贴着树干的蛇头,连接腹部的地方一片白,当中一条红线分明。   蒙坚用树枝戳着那根红线,说:“以前我们就发现骊山中的蛇奇毒无比,这种蛇因为腹生红线,被我们起了个名,叫一线红。但在很久以前,我们发现的一线红身上的红线都是很浅的,也没有这么长,最多只有一截手指长。”   “去年,我见到的一线红,红线大多半尺长,色泽不如这条鲜艳。”   “对了,我还没和你说过,一线红这种蛇……红线越深越长,代表毒性越重。”   眼前这条蛇,那红线都有三截手指头连着那么长了!颜色红得滴血,一看即知剧毒无比。   姜遗光:“你想告诉我——这几年,它变得更毒了?”   蒙坚点头:“是,不知是什么缘故。”   姜遗光:“一线红变得更毒,恐怕其他蛇虫也不例外。而且那人敲了一下就有蛇跳出来,再往前走,只会更多。”   蒙坚:“这正是我所担忧之事。”   姜遗光:“可我看的地图中,这条路上并未标戊字记号。”有毒物瘴气之地,需在地图上标戊字,以警后人。   蒙坚:“能被标号的地段必是危险程度更深、死伤更惨重之处,否则整张地图上全都要被画满了。去年这里还算平安,只是蛇虫有些多,我们商议后就没有标。如果真和我们猜测的那样,今年回去后,地图上该多添一条了。”   姜遗光点点头:“应该的。”   两人跟着队伍继续前行。随着竹杖轻打,跳出来的蛇虫毒物越来越多,被敲出来以后,后边的人连忙拿着头上绑了驱虫药粉的棍子上前驱赶,还有用烟熏的,一时间蛇鼠乱蹿,竟有乌云压境之势。   蒙坚一棍子挑开一条蛇扔在地上,随从连忙上前,唰一下就把蛇头砍了,腥血四溅。他看着那条身子尤在不甘心扭动的毒蛇叹道:“也不知骊山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变化这样大。”   他最担忧的……莫过于山上的行宫出了问题。   那些行宫最近也要追溯到唐代了。唐时安史之乱后,骊山中数座行宫被废弃。待天下再度大一统时,皇帝着人修建骊山宫殿,可似乎在修建时发生了很可怕的大事,自那以后,骊山一度废弃封禁,常人不得入。这项规定一直持续到本朝。   一般房屋多年不修整都没法看,尤其是这种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房屋。是宫殿又怎样,那也是木头砖石搭的,在山头日日风吹日晒大雨雷电地受着,可不论什么时候看那些行宫,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那些宫殿就像是新建的一样。   说没有古怪,谁信?   不过再怎么古怪,只要不妨碍着他们,蒙坚也不想管。但现在看来,山中毒物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姜遗光问:“你担心那些行宫?”   蒙坚嗯一声。   他去年也进过骊山,前几年都进过,唯有这回……从昨晚起就一直充斥着心神不宁的感觉,这种不安感让他十分心烦意乱,浑身不舒服。   眼前的树林,还有在林中行走的人们,他们从一开始手忙脚乱后很快就适应了……很正常,可他就是焦躁不安,总感觉不对劲。   他自认为见识也算多,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可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不安到这个地步。   骊山……骊山里到底有什么?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皇宫中,朝阳公主休息后就去请见了太子。   这个时间,太子正好从南书房出来,他需代理朝政,事可不少。想了下还是答应了公主的要求,并让宫人提膳到万安阁旁的偏殿去,二人一道用。   公主来了也只是先话家常,宫人流水般提膳布菜。一道一道过,兄妹二人安静吃过,漱口后,朝阳公主屏退所有宫人,终于说了来意。   她把自己在柳平城所为以及派姜遗光护送白家人的事儿都告诉了太子。   还有自己最近的猜测——   各地近卫送上来的折子里不少都有提到某地出现异样后让人去查,结果派去的人全部死绝的消息。   既然去探查的人都没了。   ——那消息是谁打探出来的?   她怀疑分布在各地的近卫的驻点都有问题!   而当下事态正在以一种远比他们所想还要可怕的速度变得严重。   她看着太子:“我知道皇兄疑心我,不过请皇兄安心,大灾当前,我什么也不会做。”   “前朝怎么没的,你我都清楚。”   前朝灭亡,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那时各地灾害频发,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前朝几位皇子也没有停下争权夺利的心思,朝中党争严重。就连当时执掌山海镜的乌衣卫也被朝中太监夺权,入镜人也被打压,流落各地。   山海镜能镇鬼也能聚阴。入镜人所到之处无一不遭了殃。即便有心肠好的,起先愿意收服当地恶鬼,可等他们入镜后,镜子总会被镜外恶鬼制造各种契机夺走。等他们死了,山海镜更是辗转各地不断生灾。   有人发觉山海镜能收鬼,视为至宝,为此大打出手互相构陷。有人以为山海镜是祸端,想尽办法销毁却无能为力。在此期间山海镜又不知引来了多少鬼怪,制造了多少灾祸。   这也是为什么……各代帝王一定要将山海镜掌控在自己手中,入镜人连出京都难。   人的贪欲和私欲是无止尽的深壑。   百姓多愚昧,若让他们得知世间真有鬼怪,必将引起全民的恐慌。而若让他们得知山海镜能收鬼,却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也必然会有数不尽的人或控制入镜人以保自身富贵。或被他人利用入镜,或以镜放出鬼怪制造混乱……   恐慌和贪欲都会带来灾乱,一旦放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端看前朝就知道了,不知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力,才重新得回了一片太平人间。   太子举杯示意:“如此,多谢皇妹。”   现在一切都很平静,各地传来的折子也没什么异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们反而更绷紧了心弦。   他们敏锐地嗅到了暴风雨前夕的味道,这张天下太平的表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撕得粉碎。   一想到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各地的近卫们很有可能……甚至他还仔细读过这些近卫呈上来的折子,商议过如何祛除鬼怪。太子就觉得不寒而栗。   “依你看,各地近卫据点,该如何处理?”派人去查?普通人恐怕到地方上就立刻没了。武功再高强也一样,面对鬼怪毫无还手之力。   那就只能让入镜人去。   可就算对入镜人的审查再严格,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一直忠诚。   人心易变,骤然得到宝物后性情大变的人有多少?在京中时尚能把握,一旦离京,变数重重。入镜人若是叛变带来的威胁,远比普通反贼要大得多。   公主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眉头紧锁。   “我想不出来。”握着杯子的手背攥得死紧。   其实……她不是想不出来。   想来想去,目前最好的法子竟然就是按兵不动,维持原状。   二人一对视,太子举杯苦笑:“看来,皇妹和我想得一样。”   朝阳公主却在此刻迟疑了。   “……不,不对……”她迟疑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起初设想要一鼓作气把各地的近卫驻地都清理干净,不过这很显然不太可能做到。朝阳公主便将自己的构想说了出来。   想要把遍布全国各地的近卫驻点都筛选一遍是不可能的,朝阳现在也不能确定送上来的那些折子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可能人是真的,折子是伪造的,这些都说不准。   所以只需要挑几个重要的近卫驻地,咽喉要塞之处。筛选一批信得过的入镜人,再挑一批心有反骨的,近卫军护送,随便安个什么名头,把人送过去。   无事最好,若是有事……就让心有反骨那批入镜人收鬼。他们若是不愿意,当场格杀,再找当地人入镜、收鬼。   朝阳公主还有一层私心在。   父皇最近脾性改了,不论是突然兴起的灭佛之举,还是面对异族求娶公主下嫁时选择直接开战。他眼里越来越容不得沙子。换以前他兴许会徐徐图之,但现在……她若想得父皇欢心,就不能退缩。   “但这样一来,其他入镜人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意。”   朝阳公主道:“世事难两全,只能舍小而保大,不论如何,总不能真的坐视不管。”   等事到临头了再去收拾,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这份折子……”这种大事,必须父皇首肯了才行。   公主道:“我们一起写了递上去吧。”   太子也不推脱,答应下来。   两人很快起草了折子,各自看过,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传令下去,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 第402章   蒙坚心中的担忧, 其他人一无所知,他们只顾着紧张地为眼前危机忙碌——毒虫太多太多了。   草丛里、树叶中,随便用竹杖一敲打就能跳出来数百只毒虫抖落下十几条蛇,简直要让人怀疑他们进了什么毒物的老窝。   好在他们都穿得厚实, 脸也遮了手也挡了, 一个个把竹杖挥舞得密不透风, 几人一队,一个负责引蛇出洞,另外几个就负责驱赶和动刀。   不愧是在山中呆久了的人, 如此配合,一时间倒也没有什么伤亡,反而叫他们重新回忆起当初并肩作战的情谊来。   姜遗光也没闲着,他刚才削了一大把木签子,手上动作不停, 手腕一甩,一根根木签子如雨般爆射而出,将毒蛇尽数钉住七寸扎在树干上,救下了不少人。   别的不提, 光凭他这份武功, 其他人就要高看他一眼,有些得空的, 仗着自己的嘴被布蒙住不会飞进毒虫子来,闷着声音高声夸他,姜遗光也没什么表示, 反而站的不知不觉间离人群更远了。   他感觉盘踞在自己胸口的那只蛊虫正蠢蠢欲动, 尽管那只是条虫子,可他就是感觉到了来自蛊虫的渴望。   它想要这些毒虫。   因而姜遗光才慢慢站远了。人虽多, 但他们都各自忙着,又有树木荆棘丛挡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他换了改用一只手掷木签子,另一只手快若闪电地捏住了一条青黑发紫浑身柔软发亮的虫。   蛊王迅速从他体内游走到指尖,他能看见自己指尖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黑点。手上的毒虫还没来得及咬下一口就变成了空壳,空荡荡一小片干瘪地挂着,被他随手甩去。   既然确定有用,姜遗光就放心了许多,一手投暗器,另一手掌心藏着蛊王直接上手去抓,没多久他脚边就堆了不少空瘪的虫皮蛇皮,掩藏在草丛中,被他不着痕迹地踢开。   大概花了半个多时辰,那漫天密集的毒物大军才终于消退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四处飘起的药粉刺鼻气味——光杀是杀不尽的,方才后边人一直在撒药,数十种驱虫药物混杂在一起,才将这些东西赶跑。   “小心些,这些药对人也有毒,不要吸进去了。”一个领头的将士头脸都包在布里,闷闷地大声说。   姜遗光跟着收手,在一片有序地忙碌中安静来到蒙坚身边。   他能感觉到那只蛊虫通过手臂游走回到胸腔内,并生出一种……饱腹后的满足感?这让他也不自觉地冒出一点愉快的心情来。   后者又要吩咐又要命令还要让人把那些毒物归类,忙的脚不沾地,转头一看见他,顿时大喜过望:“你刚才跑哪去了?我找你半天。”   姜遗光指了个方位:“人太多,我不知不觉就走到那边去了。”   蒙坚也没在意,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用的人,自然不肯放手,他道:“公子,还要麻烦你了。这些毒物和我们一年前来的那次见到的又不太一样,得记下来才行。”   姜遗光没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蒙坚更高兴了。   他们这回出来还真没料到骊山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因而带出来的人多半是武功高手,文官却少。这些武人嘛,让他们动刀动枪可以,叫他们作画,还要记录,这可真是为难了。   蒙坚一扬手,他手下小厮送来一本厚厚的书,翻开一看,骊山中毒物记录赫然在目。蒙坚飞快翻到相应几页:“我刚才看见有变化的就有十多种,您瞧,这个一线红一年前还长这样,新的图也该画上去。”   “还有这种,紫砂虫,因色如紫砂,外壳坚硬,现出明亮紫红色才得名,但这一回我发现的一些紫砂虫都紫得快发黑了。还有这些……”   姜遗光记下了,再简单的重复一遍,确认没错后抱着书拿了炭笔下去,对着被士兵们收拾出来分了类的一堆堆蛇虫尸体仔细分辨,再提笔记下。   动笔间,蛊虫不顾他心意欢快地再次冒出来,随着伸手翻捡虫尸的动作,不少毒虫迅速干瘪下去。   “回去。”他试图控制住这条蛊虫,心中暗道。   蛊虫翻滚,显然不愿意。就像一个已经坐在赌桌前的赌徒,怎么都不肯下来。姜遗光又尝试了好几次,它才慢腾腾从手臂上游回去,安静地缩着不动了。   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有几个打下手的人就算看见那些虫有些变化也不好来问他,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以为这些虫死了就是会变成这样。没几人往他头上想。   姜遗光却想到了其他事。   蛊虫……蛊王……   将数十毒虫放置于同一盅内,令其相互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蛊显然要比毒虫毒得多。   而蛊王,更是无数蛊虫厮杀后的胜者,剧毒无比,世间罕有。   蒙坚还在诧异,为什么骊山之中的毒物变得越来越毒,且外观都发生了一定变化。姜遗光却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蛊身上,心头冒出了某种猜测。   等这一堆人都忙完了,伤者也好好上了药包扎过——他们不能再继续深入,要折返回营地养伤,如果好了再进去追上大部队。   姜遗光抱着书到了蒙坚身边。   “蒙先生。”他说,“关于骊山毒物一事,我有一个猜想。”   蒙坚好不容易忙完,能停下来歇口气喝口水,姜遗光过来说这话,他急忙放下水壶,一抹嘴急急道:“你发现什么了?”   姜遗光:“不知蒙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巫蛊之事。”   蒙坚点头,他被朝廷招揽,又算得上半个江湖人,自然也听说过。   蛊虫,毒虫相斗取其胜者……   ……等等!   “你是说——很有可能有人在骊山养蛊?”蒙坚猛然回神。   姜遗光:“我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确定。”   他扫一眼地上那些堆得高高厚厚的毒虫尸壳,士兵们正打算把这些东西烧掉,如果是毒蛇,蛇胆就挖出来泡酒,也能解毒。   他道:“就像你说的,这些虫越来越毒了,如果不是骊山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就很有可能和巫蛊有关。”   蒙坚脸色慢慢沉下来:“你说的有道理。”   “这件事我会报上去的,就是不知道上面打算怎么办。”   姜遗光:“先不提这些事,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先进去再说。”   “也是,先顾着眼下吧。”蒙坚说,“等那堆东西烧完了我们就走。”   地上虫尸堆点着了,冒起呛人的烟,气味难闻又恶心,令人作呕。可他们也不能提前离开,等烧完还要把火灭了才行。 第403章   被这么一耽搁, 行进速度大大减慢。蒙坚不免忧愁——照这么着,他们今天天黑前恐怕到不了营地了。   等天黑以后,这片森林只会更危险。   蒙坚下了决心,就要求底下人再快点, 以急行军的速度赶路, 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营地。现在赶一赶, 只要没出什么岔子,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等他们前进了不到五里路时, 又出事了。   一路走来都是看起来没什么两样的草木山石,毒虫啊毒蛇啊是少不了的,路上还有不少毒果毒木,也要小心避开。   那些东西可能野兽吃了没什么关系,人碰一下就有事。为防万一, 不认识的东西他们一下都不敢碰。但就算这样,还是出事了。   有个士兵在爬坡的时候就是因为抓着一根手腕粗的树干子借力,结果等他爬上来以后就发现手掌马上肿了!又红又肿红亮亮一大片,不断往外渗脓水, 更可怕的是……红肿处飞速往上蔓延, 很快就从手掌心到了胳膊肘,眼看着就要爬上手臂了!   情急之下, 随行的大夫拿火燎过针尖以后给他挑破,一大滩腥黄的水噗嗤噗嗤挤出来,胀起的皮干瘪又皱巴巴地贴在肉外边, 看起来手臂都细了一圈。   “还好还好, 看起来应该不会有事了。”大夫抹了把汗,擦净手后斟酌着上了药, 再拿细纱布包好。   那人也如释重负地擦把汗。   刚才只是挑破皮而已,他就疼得厉害,要不是怕其他人看了笑话,恐怕早就叫出来了。   本来以为好了,结果那人没走多远就出事了。大夫刚去给另一个人看腿,就听见后头传来一阵阵惊呼。   姜遗光也听见了,好好的后面突然传来惊叫声:“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一片骚乱。前面的回头往后看,后边的踮着脚往前看。   他和蒙坚说了一声,转身过去,其他人认得他,给他让开路,让他看到了那个人的惨状。   那个人俯趴在地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气了。   不仅如此,他的死状凄惨得可怕,露在外的两只手的皮肿得红到发亮,背上衣服也被撑得鼓起。姜遗光可不记得士兵里有这么胖的人。   看见姜遗光过来,有个人想把他的尸首翻过来,结果刚翻过身,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看到他手掌肿得老大时,其他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可真见到了脸以后还是忍不住震惊。   还不到半刻钟而已,他已经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整个人都肿了两三圈,衣服被撑得鼓鼓囊囊。一张脸肿得红透发亮,好像皮里包着一大泡红色的血水,眼睛鼻子都肿得看不见了,要不是脑袋后面还有头发,估计都分不清这是正脸还是后脑勺。   姜遗光慢慢走过去,他疑心有点不对。胸腔处的蛊王正喜悦地游动着,对地上尸体充满了渴望。   安静!他在心里警告那只虫,同时走向那人的步子更慢了。   他的警戒心是对的。   还没等他来到近前,上面忽然凭空落下一根一头尖的树枝,众目睽睽之下,非常巧合地往下直直落了下来!   姜遗光比所有人都更敏锐地甩出一根木签把树枝打飞,但也正是在他甩出手腕的同时,罩在众人头顶亭亭如盖的绿树再次落下一根细长尖锐树枝。   ——刺进了那人的脸。   “退开!!”   一大泡血水伴随“啪”一声爆裂的声响四溅炸开。   姜遗光厉喝一声,那些听惯了号令的士兵们下意识就往旁边撤。但这儿毕竟不是什么宽敞地,挤在最前头的转头要跑就被后面那些堵在半道,好些躲闪不及,被血水溅个正着。   不小心沾到衣服的人吓得连忙把那身衣服跟会咬人似的撕扯下来丢在一边。而不慎被溅到皮肤的更是拼命擦,恨不得把一层皮都扒下来。   动作再快也没什么用,刚沾上马上就跟被烫着一样嗷嗷叫起来原地又跳又打,还是和刚才那人一样从被溅着的地方猛地燎起一大片水泡,很快整个人就肿得不成样子。有个人更是捂着眼睛哀嚎——他刚刚被那血水滴进了眼睛。   没多久,地上就躺倒了一大片。   其他人都退开了,又心痛又恐惧地看着地上打滚哀嚎的人——   他们死定了。   这个想法沉甸甸地挂在每个人心头,让他们不敢多看。   蒙坚凑了过来,叹口气,先问姜遗光:“你没事吧?”   姜遗光摇头:“我没事。”其实他距离最近,身后一堆人,哪怕躲得及时也沾上了。   但他并不觉得痛,而沾上的那一点毒液也被迅速欢快游过来的蛊王吞吃干净,所以他现在一点伤也没有。   蒙坚回过头,眼角隐约闪过一点光,低沉道:“救不了了,送他们一程吧。”   也好过在这里受苦。   其他人都明白这个理,以前有同伴在林子里中了毒救不了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干的。不过前车之鉴在那儿,他们咬紧了牙,但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开玩笑,溅上一点点就是死路一条,谁敢。   擅长暗器的不多,他们平时练的都是近身功夫。因此人群中奇异地出现片刻寂静,地上人的惨呼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蒙坚求助地看向姜遗光。   一路走来,他可见识过对方使暗器的本事。现在也只有他了。   姜遗光先是避开他,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才说:“那我试试。”   “让他们都退开吧。”   风吹过,几声噗噗刺响,血腥味飘出去很远。   蒙坚拍拍他肩膀:“多谢了。”   姜遗光捏着手,好半天才说:“没事。”他尽力压制着体内恨不得蹦出来的蛊王,“你安分一点!”   就这么着,人又少了七八个。   姜遗光的木针扎穿了他们脖子,血水全部泄干净以后,那些人都变得皮包骨一样枯瘦,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莹白的骨,十分可怖。   这些人都被其他士兵拿棍子绳索套到一边,挖个大坑扔进去,点着火烧了——怕毒物浸染到地里,他们连全尸都不能留下。   等烧完了,姜遗光身上的蛊虫才安分下来。   他问蒙坚:“方才那人碰到的树是哪一棵?以前有记载吗?”   蒙坚摇摇头:“没有。”他带着姜遗光走过去,一旁士兵七嘴八舌指认了其中一棵平平无奇的绿木。   “就是这个,他刚才碰过的。”   “好,多谢。你们退远一点吧。”   那棵垂木乍一看和其他小树没什么区别,从上头高高的大树上往下垂出麦穗一样的弯,手腕粗,遍布嶙峋树皮,好歹上面没长刺,上面几片如手指般细长的叶子绿得能滴水。   仰头往上看,从上边树冠坠落下来,很长一条,因为垂到了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从地上长起来的小树苗,也不像其他毒物一样带鲜艳的色彩或刺鼻气味,放在丛林里真是一点都认不出来。怪不得会中招。   蒙坚眉头紧锁:“这玩意儿我竟没见过,从来没见过。”记录的骊山物志里也没有见过这种树。   这棵树也是山中新长出的毒物吗?再往里走,还有多少这样的毒物?   姜遗光说:“无妨,现在记下来也不迟。”   见姜遗光靠近了,甚至还拿了小刀要剜下一块木头来,有人大胆地提醒他:“公子小心点,可毒嘞。”   姜遗光又道一声多谢,刀尖对准了那棵树。   用力刺下去,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竟也废了一番力气。更古怪的是……从刺口处缓缓渗出暗红的血来。   如藤蔓一般垂下的垂木,两道裂缝陡然睁开,一双冰冷圆眼逼视向近在咫尺的姜遗光。   ……这不是树。   ——这是活的!是蛇!   他们眼前又细又长的树苗,只是它的一小段而已!   眼看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口中猩红长舌即将探出……姜遗光猛地原地跳起,手中短刀毫不犹豫刺入它的右眼,另一手同时摸出腰间软剑,从另一边同时扎穿它的眼睛!   骤然间!那根“垂木”痛得仰天嗥叫一声,重重一甩尾,树木震动,从上面整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是从没见过的巨蛇!   粗一估略,这条蛇少说有十丈长!要是拉直了从头跑到尾也要几盏茶时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蛇!   蒙坚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声嘶力竭拼命大喊:“快闪开!!不要被碰到了!”   “自己躲好!躲好——”   其他人一哄而散,背着筐提着包飞速后退,很快原地就只剩下姜遗光和蒙坚二人。   还有一条两眼刺瞎,被激怒的巨蛇。   密密重林,太阳光照不进来,天上不见光,地面湿淋淋洼地,当中一条巨蛇昂然挺立,疯狂甩动头颅——它的两只眼睛都扎进了一把利器,而利器的主人还死死地抓着刀把,随着它的甩动,如狂风巨浪中的一条小船,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躲藏起的那些人都惊呆了。在这条蛇面前,他们显得如此渺小。蒙坚没有躲起来就站在附近,和那条蛇一比简直小得看不见。   这么大的蛇!还全身是毒!怎么对付?   眼看这条被激怒的蛇狂舞之下不断摇头甩尾,一颗颗粗木树干被击断,连带钉在它脑袋上姜遗光也不断被树枝树杈敲砸。蒙坚心急如焚,吼道:“躲好了就来帮忙!弓手赶紧的!瞄准了射!”   那条蛇越是狂舞,姜遗光抓得越紧,这时要是被甩出去他不死也要被摔断骨头,再要进山洞就难了。   更何况……就算他想离开也难了。两只手各握住一把刀把捅进眼睛,不妨碍蛇口大开。一条黏腻腥臭的舌头卷上了他的腰。   要将他吞吃入腹。   一支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带着破空声射向巨蛇。   这些人都是军中好手,平常练习弓箭少说六力起步。如今带出的弓箭也多是精心制作的,箭头包了铜,又尖又硬,距离近些连墙都能扎穿。   一根根扎在巨蛇身上。   蛇背鳞片厚实,箭矢打在上面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箭扎不穿,噼里啪啦全部掉在地上。有些人就专门瞄准蛇腹。比起蛇背,蛇腹显然好对付得多,利箭很轻易地刺入蛇腹。   伤口处不断喷涌出腥臭的血,随巨蛇狂舞甩得密集如暴雨。士兵们见势不妙,赶紧拿东西挡在自己头顶躲了起来。一时间箭势又缓了。   但这对姜遗光来说也足够了。   巨蛇吃痛,卷着姜遗光的舌头松了松,姜遗光趁势抽出一手拔出软剑,手腕一抖,剑势如虹将长舌剜断。   一条数尺长的舌头从天而降,砸在地面,断口处鲜血喷涌。   没了舌头缠住,身形骤然放空,姜遗光趁势下落,甩剑刺入蛇皮,自蛇吻处一路下滑。   长剑势如破竹从头破开蛇麟劈到腹部,一路血水飙溅,泼了他满头满脸。巨蛇发出最后一声悲嗥,被劈成两条的上身疯狂乱撞,渐渐力竭,倒下去不动了。   姜遗光已经成了个血人。   地上躺着一条奇长的巨蛇,崎岖山路中蛇尾掩在林中,一眼都看不到头。而蛇头往下中间破开两半,里面血肉模糊的事物散了一堆。   蒙坚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看着浑身蛇血的姜遗光,眼眶一红。   巨蛇奇毒无比,其他人摸了一下就变成那样。姜公子却溅了满身血,他岂不是……   姜遗光知道他想说什么,在蒙坚开口前就道:“不必担心,我体质特殊,不惧蛇毒。”   “……真的?”蒙坚不可置信地问。   “骗你做什么?”姜遗光抖落掉长剑上的血珠子,问,“附近哪里有水?我等会想洗一洗。”   看他好像真的没事,蒙坚才放下心,转而夸起他来:“那么大一条蛇你也解决了,真是了不得。我刚才都要吓死了。”   其他人也都跟雨后的蘑菇一样从各个地方冒出了头,很快就围了上来,当然他们很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血堆什么的。   见着这样大一条蛇尸,众人皆啧啧称奇。对能动手杀了这么长的蛇、又不怕蛇毒的姜遗光更是佩服,眼中带上了敬畏。   “你们自己小心避开,我把它的毒牙弄下来,还有蛇胆。”姜遗光说。   蒙坚:“对对对,蛇胆得找出来。”要是能从蛇胆中提出解蛇毒的方子,那就好了。   姜遗光就独自在这一大滩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找起来。   毒牙好找,被他用蛮力拔下,也有手掌长,细细弯弯尖尖的。   说起来这条蛇虽然长,但不算太粗,蛇胆应该很好找才对。   姜遗光翻了又翻,却没找着,还不等他疑惑,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这种时候,蛊王怎么没有动静?   再一感受,那条蛊虫竟然不在身上!   这下……蛇胆为什么不见,他也明白原因了。   姜遗光又找了半天,才直起腰对远处张望的那群人摇摇头:“可能刚才弄破了,没有找到。”   大家伙都有点失望,不过也没办法。刚才情况有多凶险都看到了,姜遗光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蒙坚给他指了条路,说那条路走到尽头有一小潭水,还算干净。姜遗光不要人跟着,自己走去了,剩下的人负责留在原地善后。   他提了桶和布巾,还有新的衣物,到了地方一看,果真有一洼清水。于是就着水将身上带血的地方擦净,换上新的衣裳。   蛊王就是趁这时候回来的,一溜烟钻进他手掌心,快活地在他手背摇头摆尾游走几圈,才钻进去消失不见。   正要回去前……姜遗光忽地看向某个方向。   风吹过,绿叶摇曳,什么也没有。   可他就是感觉刚才那个位置有一个人,他满是恶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姜遗光不认为是跟随自己来的那些人,他觉得那个人自己应当不认识。   会是谁? 第404章   回去后, 地上就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蒙坚正带着百夫长指挥其他人用长木棍把那堆东西挑到一边事先挖好的坑里,预备一起烧掉。   姜遗光扫了一圈。   一个人都没少,看起来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   那道视线的主人很可能真的不在此处。   一切收拾妥当后,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进。   因为那条蛇耽搁, 其实现在已经很晚了, 透过头顶密集树冠绿叶, 能看到太阳已经渐渐挪到了西边。恐怕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蒙坚心急如焚。   这地方可不是好休息的地儿,可以说处处都藏着毒物和陷阱, 白天还好,一到夜间这些野兽便格外狂躁。但就算这样,这条路也是诸多进山道路中较为便捷的一条。   他思来想去,一时间难以做决定。率军的都统又连连说自己也不清楚一切由他下令,这就让蒙坚更难抉择。   左思右想间, 他让人请来姜遗光,两人一块商量。   被那个带着西北口音的士兵请走前,姜遗光正吊在队伍尾巴后边,好似看风景一般左右细细张望, 间或和身边的士兵聊天。听来人说蒙坚想找他, 立刻跟着走了。   “这件事么……我也拿不定主意。”听了蒙坚的话,姜遗光一摊手, “不论怎么做都免不了伤亡,你应该明白,没有万全的办法。”   摆在眼前的办法只有三个。   要么绕路改抄近道, 但这条路已经是最安全, 走过人最多的,贸然绕路, 谁也不知道近道会不会变成死路。   如果不改道,剩下的选择,要么趁夜连夜行进,第二日到了营地再休息。要么……在天黑前找个能扎营的地方。   “你找我商量,实际上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只是希望问一问我,然后求个心安而已。”   蒙坚被说得脸上僵了好一会儿,苦笑:“是啊,瞒不过你去。”   跟着他就传令下去,让这些人打起精神,各自检查行装,该吃吃喝喝的最好都在路上解决了,今晚不休息,彻夜行进。   夜间猛兽凶险,就算原地驻扎也可能会惹来觊觎。而他们夜里肯定要轮班守夜的,守夜的那些人怎么能睡足?不守夜的那些也未必就能休息好。与其提心吊胆休息一晚,不如一鼓作气解决了。   姜遗光没出声,没有计较他又拿自己当幌子的行为——蒙坚刚把他叫过去转头就下令,其他人怎么会认为这其中没有自己的建议?   事实上他这时也顾不上蒙坚。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他感受得更加清晰。不光是恶意,还有满满当当的审视打量的意味,好像在挑剔一件货品成色不够鲜亮似的。   姜遗光若无其事往前走,没说什么。让做好准备解释的蒙坚一口气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他拿不准姜遗光是没搞懂,还是明白了以后故意没提起,就等秋后算账。   翻过小山坡,越过洼地池子,越往前走林子越密,一年前开出的道早就被野草荆棘重新长满了,需三五个人在前边拿镰刀开路才行。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着往前走,间或打下一只鸟,让其他人收着。   借着打鸟的时机不断注视四周,可不管怎么找,周围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绿色,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影。   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看着自己?他又藏在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不得而知,手停在腰间数次要拔剑,又放下。   这种不断被恶意注视的行径让他时刻保持警惕,丝毫不敢放松,尽管他也明白,身边跟着这么多人,那个人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要从长计议才是。   但……那道视线跟着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快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太阳终于挪到了西边,天边泛起红霞。   队伍里又死了几个人,都是途中不小心碰到毒物,或者被毒虫、毒蝎子、毒蛇给蛰咬了,大夫没救过来,确定人死了以后就地找个地方挖坑埋了。   两个时辰间,他们行进了约莫十里路,途中砍了不少当火把的木头,够点个三天三夜了,昨晚打猎剩下的肉也都在,全军放开了吃一天也没问题。   太阳西斜,照进林子里的红光柔美如红纱,一层薄薄的雾从四面八方飘来,慢慢笼罩住整座山。   伴随雾气涌来的还有一阵阵潮湿的凉意,浸透衣裳,不知不觉间渗入皮肤。初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冷得发抖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谷,这处山谷名为落霞谷,仰头看四周都是山,谷中一条狭长小溪蜿蜒流淌。他们站在谷底,活像站在一条长长高高的盘子底,盘里还盛了一汪水,粼粼漾着夕阳晚霞金红色的碎芒。   到落霞谷就安全许多了,这里的水能喝,雾也没有毒,野兽虽然多,但他们人也多,聚在一起壮壮声势,寻常野兽也不会招惹这么大一批人。   蒙坚甚至有闲心开始欣赏风景。   落霞谷东面的山头两头凌空凸起,中间凹下去一点,看上去像一支树杈。   蒙坚就指着那座山对姜遗光说:“你瞧那座山,我们都叫它龙顶珠。你看那个张开的地方,像不像龙脑袋上顶着两支角?”   “当某些特殊时候,从山脚下往上看,太阳或者月亮正圆时出现在两支龙角正中,这就是龙顶珠了。”   姜遗光想象不出来,他并不觉得像,相反,他觉得那个大大的豁口更像一条龙张开的嘴巴。不过他没说,只是附和点点头以示赞同。   “据说,如果有人能够在太阳正好落在龙角当中的位置,也就是龙顶珠一景出现时,站在龙角之中,脚踏龙首,头顶日月。那人就能黄袍加身。”蒙坚越说越起劲,说完马上反应过来,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咳,我也是听说的,这话不可信。别的不提,那座山山脚下都被封了,不让上去,也就是大家伙说着玩玩而已。”   除了姜遗光,其他人都渐渐放松了心神——夜里才是要紧的,现在绷太紧夜里可怎么过?就连弓箭也要时不时缓缓弦呢。因而他们都很有兴趣地听蒙坚说故事。   骊山中不少门道他们也不清楚呢,蒙坚从小到大都长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山。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不过是个民间故事,陛下宽仁,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姜遗光也跟着说:“这有什么,不过闲话而已。”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的手却再一次下意识碰上了腰间佩剑。   那个人,已经盯了他接近两个时辰了。   倒也不是一直注视着他,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人养了只鸟,放在箱子里关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打开盖子看一眼。   对那个人来说,他不过一时兴起的观察。他却对每一次恶意的注视都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现在他很确定……   那个人在故意用这种方法消磨他的耐心。   弓弦时时刻刻绷紧,最后只会绷断,人时刻绷紧,最后也会心力交瘁。   他到底是谁?   那头,蒙坚话中的喜悦更深,边走边自己转了一圈指着周围的山说:“骊山北边的这一块山地,整个就像一条龙。所以北边的整块地方,包括四面峰几条谷还有这一大片林子,合在一块儿,有个大名字,就叫卧龙峰。”   立刻有个爱听评书的士兵笑问:“卧龙峰?难不成还和诸葛先生有关系?”   他说的诸葛先生就是三国时期蜀国那位诸葛孔明,号卧龙。   蒙坚打个哈哈:“谁知道?说不定当初诸葛先生也来过这儿,顺手起了个名呢?”   卧龙吗?   姜遗光跟着看了一眼山头,两支分不清是龙角还是獠牙的山石中,夕阳落下,清晰地化为一轮红珠,落在正中。   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太远了,又迎着光看不清楚。直视太阳,哪怕只是夕阳,那种灼热也让人受不了,等他移开视线再看向别处,眼前飘过不少乱糟糟的花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别一直盯着,眼睛会受不了的。”蒙坚关切地提醒。   姜遗光等缓过来以后又看过去,那人影却不见了。   落霞谷里果然比较太平,只赶跑了几群挑衅的兽群而已,在溪边把水囊重新装满。从谷中走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湿漉漉的雾水和细碎的草叶,鼻间充盈着带泥土和草木气的香味。   仿佛只是踏出去几步路的功夫,天就暗了。   他们所在之处为一处延伸出长长一角的山崖底下,月光被这片挡在头顶的山石遮住,更显得幽僻阴森,好像突然从白天转到了黑夜。   地上山中的人们赶紧都穿上一层大衣裳,火把点起。山里本就冷,夜里更是冷得厉害,六月天,竟到了几乎呵气成冰的地步。   蒙坚呵出一口白雾,搓搓手,提着嗓子道:“火把不能熄,每个人都看紧着些,盯着自己前头的人!”   “晚上那些东西疯得很,弓手把弓箭备好,其他人自己带着刀。”   如是一个接一个传令下去,整条队伍整装待发,踏着泥泞小路往外走。   “前边是一线天,顶多只能两个人并排走,两个人挤,我们一个一个过。里面有蝙蝠,有毒,别碰别招惹,安静过去。”   “每个人多带一根火把,记着看身上火油够不够,不够马上加。”   一线天里是透不进一点光的,要是没有火,恐怕会在里面被蝙蝠缠上。再说了,一人一个火把,看到火把的动静就知道那人怎样,是不是还活着。   蒙坚在前边传话,一个接一个传令过去。原先三四人并排走的士兵接了命令,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什,各自商议后排了队。   蒙坚和姜遗光也商量了,一人走最前,一人走最末。前边是弓手,中间是牵着骡子的人,后边的人挑着东西。   姜遗光往队伍最后走去。   一列长长的队,大约是眼睛伤了还没好,那些人的容貌于火光与夜光的明暗之中模糊不明。   只能看到亮闪闪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他。有些能说上几句话的,打声招呼,道个吉祥平安。   这些人和蒙坚差不多,懂事起就一直听着骊山和始皇帝的故事,他们无比渴望探索这座山的奥秘,要让那座千年难遇的地宫重现人间。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无怨无悔。   姜遗光沉默地往后走。   月亮又大又圆,反而照得影子更恐怖,光影重叠间,影狰狞起舞如鬼魅。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吹进山谷刮过一线天时,则生出鬼泣哀鸣一般的呜呜声。   等了很久,前头队伍终于往前挪动。姜遗光前边的士兵也才刚过弱冠,一张脸还带着稚气,扭头笑着和姜遗光说:“总算走了。”   “我一开始还怕呢,等了这么久,都不怕了。”   姜遗光也笑:“你怕什么?”   那小兵空着的一只手挠挠脸:“当然是怕有毒了,山里的毒虫多嘞,里面还有蝙蝠,你不怕吗?”说完他就想起来了,一脸艳羡,“我忘了,你不怕,你就是那个什么……百毒不侵吧?”   不知是不是话本看多了,小兵冲他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和那些话本上说的一样,从小到大都吃毒药泡药浴,才能养出这种体质。要是他也能不怕毒就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跟着前边队伍慢慢慢慢挪,等火把都快烧完了,赶紧又换了一根。到这时总算进了一线天。   姜遗光提紧的心弦也终于得以放松。   那道目光……终于消失了。   至少有两刻钟,他没有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   是因为天黑了看不清?还是因为他暂时放弃去休息了?不论怎样,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刚进入一线天,小兵就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夏天也能冷成这样,阴湿冷气无孔不入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还以为自己穿得够了,没想到进来还是直打哆嗦。   原本他们俩说话时,前边几个人听到了也回头凑趣谈几句,进来以后因为太冷,全都闭上嘴闷头赶路。   一线天内幽静又喧嚣。地上积了水,一个又一个人踩过,噼噼啪啪踩水声。上边风吹过的鬼哭声。还有蝙蝠飞过扇着翅膀的动静,交杂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味道也不好闻,一进入就是湿漉漉腥臊的臭味扑面而来。   又冷,又吵,还黑得很。   这里的黑暗能吞噬东西似的,火把只够照亮自己身边方寸空间。中间的人也只够看到自己前边几个人举起的火光,再远一些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真有很多蝙蝠啊……”姜遗光前边的小兵把火把举高了,仰头往上看。   两边嶙峋岩壁上凸起许多黑黢黢的影子,翅膀展开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清晰。   “前边的李大夫恐怕能捡着不少夜明砂。”小兵怪笑几声。   忽地,一只蝙蝠自上而下如离弦利箭一般带着破空声向他袭来,直直撞在那小兵脸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那只蝙蝠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兵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的脸上还带着笑,就这么倒了下去,嘴角很快涌出发紫的血,抽搐一阵,没气了。 第405章   小兵前边的士兵猛回过头来, 火光照出他一脸震惊:“他咋出事了?”   火把往下照,他看到了地上躺着人一脸血肉模糊,和他脑袋旁边仍带着余温,黑瘦翅膀微微挣扎的蝙蝠尸体。   “蝙蝠咬人了?不是, 蝙蝠撞人了?”他目瞪口呆。   姜遗光蹲下去探了探鼻息:“是, 刚才不知怎么回事, 一只蝙蝠撞在他脸上,他死了。”   那人满脸不可思议:“前边其他人也没出事啊,这……”   他叫了前面几个人停下回过头来, 一问出什么事了,听说死了个人,皆目瞪口呆。   惊呆过后就要考虑怎么办,他们还要往前走呢,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死了的这个……只能说命不好了。   如果在外边,大家还能给他收尸,找个地方埋了,在洞里嘛……   ——就只能把他丢下了。   还不能让他留在洞里, 洞中狭窄又有蝙蝠, 他的尸体放在这儿要是烂了,会生出瘴气。他们到时候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呢。   ——只能把他丢到洞外去。   那些人都不吭声, 回头看着姜遗光,指望着他拿主意,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姜遗光轻轻叹口气, 蹲下去替他擦净脸, 那人脸上的笑还在,稚气的脸布满青黑, 眼里没了神。   “把他带出去吧,你们等等我。”姜遗光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些信物,叫住前边的人,“你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放在外边。”   “你们过来举着火把照亮。”更前边的两个人接过了他们的火把,在狭窄的道路中换了位置,前后都有人举火把照明,中间姜遗光和另一个人抬着尸体往外走。   好在他们刚进洞不久,出了洞,找个平坦地方把人放下,他就像做了美梦一样,安详地笑着躺在那里。姜遗光为他脸上遮了一块布:“走吧。”   剩下那些人松了口气,赶紧钻进一线天,追上前头一条火光。   再慢点儿就该掉队了,最前头那些人可不会停下来等他。   一线天内狭窄阴湿,只能看见前头人的火光,盯着火光看久了,眼前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晕影,好像一张纸上的墨被水糊成一团一样。   好在接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一线天再怎么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等终于能看到月亮了,满身湿漉雾水的蒙坚满足地松了口气。   出来一清点人,除了走在姜遗光前面的那个人出了事,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顶多身上沾了脏污啊蹭到岩壁破了点皮之类的。   蒙坚也很纳闷:“洞里的蝙蝠虽然都带毒,但它们怕火,不该凑上来才对。”   除非它们受了什么刺激。   蒙坚倒没有往姜遗光身上想,以他的身手,想要队里头哪个人的命,还不需要费这个劲儿。   所以就……真是巧合?   甭管是什么原因都没法再追究了,当下的事儿才是最要紧的。事态紧急,他们连难过的空闲都没有。   蒙坚打开包袱翻出酒囊和一个酒杯,往地上倒了三杯水酒——小豆子,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好了,咱们走。”蒙坚轻喝一声,叫醒了其他人。   一群人重新出发。   一线天出来就是一大片宽敞平地。稀奇的是,这片地上土壤硬硬的,不像山里其他地方跟吸足了水似的一踩就往下陷。   这时顶上也没有山壁遮挡了,上上下下都是敞亮的,月光顺顺当当照下来,照得地面反光,好像月光在地上板结了块。   再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不是地面反光了,红黑色的土地上自然带着一层霜白色,那竟是土壤本就带着的一抹白。   放眼望去,黑天之下层层叠叠的白,好似一幅黑白颠倒的奇诡瑰丽的水墨画。   姜遗光仔细看了看:“这是……盐土?”   蒙坚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盐土。”   姜遗光对盐土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在这片阴湿的山中出现盐土十分不合常理。盐土多出现在少雨干旱一带,这山中森林茂密溪流密布,怎么会出现盐土?   不过又一想,世上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蒙坚说:“这里以前还说要用来采盐,后来也停了,据说采出来的盐都不能用,就全填了井。”   往前走了一小段,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口井:“就是这口井,那些挖出来的盐全都填回了井里。”   那口井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外边长满了青绿色苔藓,上边用来打水的架子也塌了半边,变成一块腐朽的烂木头。   姜遗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蒙坚笑道“我也不清楚了,这是在我还小的时候,一位前辈告诉我的。”   “前辈?”   “一个和我一样,从小在骊山长大的人。”蒙坚叹道,“他和我一样,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中十分熟悉。”   “只可惜,后来他去世了。我也没能来见他最后一面,好像他也是在这座山中出了什么岔子才走的。”再说起这些事,他十分平静,不见半点悲痛。   瞅了眼姜遗光的神色,他哈哈大笑道:“何必忧愁,我们这些守山人的命便是如此,只要能探寻出一点骊山奥秘,我就算粉身碎骨也甘愿。”   姜遗光一怔:“你……”   蒙坚低落的心终于高昂起来,一指其他人笑道:“不光我,其他弟兄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就是为骊山而生的!”   “对,我也是!”   “我可不怕……”   “我也不怕,我只怕自己顶不上什么用!”   士兵们纷纷响应,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牺牲证明自己的英勇无畏。从昨天开始,情绪一直低迷的整支队伍终于在此刻爆发出了生机。   姜遗光像是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一般,怔了怔后,由衷地笑起来:“那就好。”   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拥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但他能够精确地辨认出他人的情绪是真是假。就如此刻,他能感知到蒙坚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朝廷养出了这些守山人,从小就在他们心中骊山埋下了对骊山向往的种子,一点点浇水施肥,等他们长大后,除了探寻骊山古迹外,不会再想做其他事。   他们就和近卫一样,未必完全忠心耿耿,但他们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选择忠诚。   所以,蒙坚是不会害自己的。   因为害了自己,他们这次骊山之行很可能会和上一次一样无功而返。   不对——   姜遗光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人。   秦亘。   据说这次应该是秦亘带队,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秦亘?这两天也一直是蒙坚在发号施令。   奇怪,为什么他才想起来?他早就该在出发时想到这件事才对。实在很不寻常。   他问蒙坚:“那位秦大人身在何处?不是说这次他也会来吗?”   蒙坚一怔,好像也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似的:“他?他啊。”   “你不知道也正常,临出发前大巫算了一卦,他这次卦象大凶,不宜出行,所以就没来。”   “原来如此。”姜遗光没有再追问。   有句俗话叫望山跑死马,用来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再合适不过。   站在一线天洞口,光看这片盐碱地,只觉得陡然间宽敞得让人舒心——上边连一棵树一棵草都没有,能不开阔吗?   不过走起这段路来就有点糟心了。   咸咸的干涩味儿不断往鼻子里钻,脚下土地又干又硬,掺了许多和着盐的土粒子,稍有不慎就打滑跌跤。要是在这种地方摔倒蹭破了皮,那可真是往伤口上撒盐了。   甭说人,牵着的骡子也有不小心摔的,好在骡子皮糙肉厚跌不坏,其他人互相搀着把东西捡起来收拾好接着往前走。   盐土地当中竟然也有一汪泉水,澄澈干净,透着寒意。有人想装些来喝,被蒙坚制止了。   “这里的水里都带盐,越喝越渴,只会把自己渴死。”   那人还有点不甘心,他有个水壶喝空了,刚好能装呢:“拿来烧汤也不行吗?”还省得他们自己放盐了。   蒙坚眉毛一抖:“那也不行,这水也掺毒呢,这地上的盐能随便吃吗?你是没见过采盐的阵仗,海里的山里的井里的盐,那都不能随便吃的,得处理好几道,把里头的毒性去了,那才能入口。”   那人悻悻地把水壶收起,接着往前走。   一望无际的平野似乎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据说这种色彩看久了,容易让人压抑不安。渐渐的,也没人开口说话了,一是莫名而来的低落情绪,二就是因为这片平原上忽然刮起的小风。   干涩咸腥的冷风跟刀子一样一下下往他们脸上刮,刮得生疼。脸拿头巾裹住了,那就往人眼睛里钻,害的他们拼命眨眼睛,润出些眼泪来冲走那阵酸涩。   蒙坚的脸裹在头巾里包的严实,闷闷地小声和姜遗光搭话:“我不是和你说过,这里开出来的盐都不能用吗?”   姜遗光:“因为毒去不掉?”   蒙坚点头:“是。这里的盐刚开出来时,上面的人想试试有什么功效,就找了死囚犯试试,结果那些死囚犯都变得十分可怕。”   姜遗光:“可怕?”   蒙坚:“对,他们都……”他斟酌了一下,“都变成了怪物。”   那些死囚犯被分成好几批。第一批,一日两餐,每餐饭菜里加了半勺盐。第二批一日两餐,每餐饭菜加一勺……以此类推。   吃下去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那些人身体表面长出一大片黑色短毛,剃光之后会发现皮肤也变得发黑,那些毛发很快又长起来,不像人的头发,倒像是野兽的毛。   他们的身形迅速变得枯瘦萎缩,好像身体里的水被吸干了似的。但同时他们的力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狂躁,听不懂人话,无法交流。一旦看见活物便会攻击,哪怕面对亲人也不例外,并开始吃生食,喝生血,手指脚趾都开始缩短,指甲锋锐。   盐吃得越多的,变化得越快。   大夫们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能把人变回来,这种盐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变成了一个茹毛饮血的凶兽。   到最后,这批死囚犯还是处死了,光是处死他们就费了很大功夫——因为这些人的骨头和皮肉都变得十分坚硬,一刀下去人还没事,刀先卷了刃。最后是用军中制的弓弩把人射死的。   姜遗光注意到,说起这些人的下场时蒙坚的口吻十分平静,就好像那些死囚犯不过是一堆蚂蚁,轻飘飘地没有一点份量。   蒙坚并不觉得如何,他早就见过无数次的死亡,这些事并不能叫他动容。更何况……如果是他手下的兄弟没了,他还能感叹两句,那些死囚犯?他们本就该死,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霜白的盐色渐渐褪了,平原尽头出现一些荆棘和带刺的矮树。姜遗光从未见过,分不清。蒙坚就指着一样样说给他听。   全都带毒,既不能吃,也不能拿来生火(会有毒烟),难怪他们的行囊里连柴火木炭都要带上。毕竟一大队人,一路走来再怎么省吃俭用,骡子上背着的行囊也在飞速减少。   不过好在很快就要到下一个营地了,那里没人,也不能住,但会有补给。拿了补给再走半天,就可以到一个安全的能扎营休息的营地。   蒙坚拿着地图和大家伙一说,其他人立刻就有了干劲。   前面走的路大多是平地缓坡等等,穿过一小片树林,接下来他们就该翻山了。   这座山很高很高,被称之为望秦峰,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人起的。蒙坚觉得这座峰的名字似乎也包含了某种渴望。   望秦。   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也在秦代消亡的数百年后,站在骊山边,透过茫茫时空长河回望着那个只能在史书上一窥其壮丽的大秦呢?   秦始皇、秦二世、公子扶苏……都做了古。   阿房宫被烧毁,秦皇陵长眠于地底不见天日。数百上千年的时光,即便用最坚硬的岩石筑造的长城也无法抵御时间的冲刷,若非后来一代代帝皇的修缮,长城也好灵渠也罢,也会同它们的帝王一样消散于世间。   而下令修缮它们的帝王们,也消散了。这世间又有什么能长久不变的?   长生不老……   蒙家……   蒙坚默念着自己的姓氏,又想起据说是自己先祖的蒙毅将军,内心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感受。   传闻蒙毅将军率五百将士随秦皇长眠于陵宫,以生生世世镇守人间帝皇。也有人说他没有殉葬,而是被秦二世害死。还有说两个都不对,他隐姓埋名逃了出去,其后代于天下安定后重回长安,在骊山附近住下。   蒙坚更愿意相信第一个说法。   他更希望去相信自己此刻脚下踏着的土地下,先祖正庇佑着他。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路平平安安到现在呢?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天边终于露出一丝微亮的鱼肚白,站在地面仰头看,云雾缭绕于其间,隐约能看见几颗星子在山腰间闪烁,。   “不用真翻过去,只要到半山腰……”蒙坚和姜遗光一人一手拉开羊皮卷地图,蒙坚另一只手指从地图上移过,挪到这座山的山腰标了“甲”字记号的地方。   “爬到这里的时候,绕半圈,绕到山背后,再下山。这就差不多了。”   地图上,山的左右两边道路都被标注了字迹,左边标了“丙”,意为此路不通,右边标着“丁”,意为此地凶险尚未查明。   “走吧!这座山山脚下那里我记得那里有一条小河,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条河的水处理一下还是能喝的。”   队伍在山脚下停了停,把剩下的人和物都清点了一下。   那些受伤的但不严重的,和受伤比较严重的,到时候就带着骡子在山腰处的营地休息,到时为他们做接应。 第406章   望秦峰比他们想象的要好爬一些。   当然, 这个“好”指的是中途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也没有太多毒物出来搅和。除此外,望秦峰实在不能说是一座方便普通人攀爬的山。   士兵们站在山底,望着不远处的岩壁发出如是感慨——这该怎么上去啊?   不过据蒙坚说, 这山的底下和上面还是不太一样的。山底陡峭, 活像一圈嶙峋的墙, 但再往上走走,那就和普通的山没什么区别了,甚至可以说风景十分不错, 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在那里建立营地。   休整后,一群人再度出发。   这时节草木长得飞快,每个月都来开路的作用也不过是给他们留了一条路的影子,好让他们知道下回开路该开哪条。   还好有蒙坚在。   他对这条路的熟悉仿佛已经走过几百遍那样烂熟于心,只略略一辨别方位就指着一个方向:“我们从这里上去, 这里的东西基本没什么毒,碰了也不要紧,只要别吃进去就行。”   他指着的地方是一处陡峭矮坡,岩壁上光秃秃的, 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就像一道竖起的两人高的围墙。   “别看其他地方好像很好走,那些地方一翻进去就是一条大沟, 没搭桥骡子过不去的。这里还好,翻过去是条平路。”   麻烦的就是那些骡子了,人还能爬墙, 骡子能爬吗?   于是又一队人把骡子身上的重物卸下。背在自己身上, 另一批人找了绳索拴住它们。前头的先爬上去,一些人在底下拖着, 另一批人把骡子拉上去。就这么着你拖我拉的,整只队伍总算平安翻过了这座陡峭的几乎竖直于地面的矮坡。   一翻过去,有些第一次来的人就忍不住哇了一声。   入目全是垂下的青绿色蜿蜒足有小孩儿腰粗的藤蔓,勾勾缠缠弯弯绕绕,面前地上都是,乍一看差点以为刚翻过一道墙就面临一道新的绿色的墙,低头都看不到土地在哪里。   绿叶密密交织,还有一小团一小团簇拥着开得正盛的花儿,粉白红紫淡淡晕染。   好半晌,才有人发出第一声惊呼。   “简直跟做梦一样!”   “没想到这山上这么漂亮……”   经历的古怪事情多了,他们都要以为这骊山之中没有什么正常景色了。不过也多亏蒙坚提前说过这片地方没什么危险,要不然他们也不敢这么放松地欣赏美景。   “你说我们怎么不在这儿露营呢?这风景不是挺不错吗?”   有些来过两次的人就笑骂道:“你做梦吧,到处都是这些玩意儿,帐篷搭哪儿?”   确实,密密的藤蔓垂成许多绿帘,单人行走还行,只要把挡在前边的藤蔓撩起来就好,真要搭帐篷,那不知得清理到什么时候。   蒙坚在前面大喊:“跟紧点!”   “这里的东西是没毒,不过要是走丢了,可就难回来了。”   不必他说其他人也清楚,眼前的绿帘实在太密太密,走两步就感觉落进了藤蔓织成的网里,要是一不留神掉队,想找到其他人就难了。   一帮人好不容易清理开一堆藤蔓,才勉强让眼前所有人都站下,然后就是清点人数和物资,再商量怎么走。他们商量的时候,带来的十几头骡子正甩着尾巴欢快地吃刚刚被他们砍下来的藤蔓。   姜遗光顺手摘了一根,托在手中。   这些藤蔓异常粗壮,表皮柔韧,很难掰断,但如果用锋利之物,则十分容易划破,内里颜色更绿,好似上好的碧翡块,   姜遗光从来没见过这种藤蔓,或者说,在骊山中见过的许多花草绿木都是他在外面从来没见过的,似乎只在骊山之中有。   莫非……也是因为秦皇陵墓的缘故,让整座山的活物都发生了某种变化?   草木能变,人呢?   长久住在骊山的人,他们吃着骊山中的肉,喝着骊山里的水,他们又会有什么变化?   割断的破口处缓缓渗出绿色的汁水,和表面一样,是一种带着清透的绿色。姜遗光看没人注意自己,低头吮了一小口,那汁水偏甜中带点涩,吃完以后舌头有点儿麻,喉咙好像挂了一层糖浆似的发痒,但不像什么剧毒。   他并非贸然尝试,若非体内蛊虫表现出渴望,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确定没有毒,姜遗光就把手里那小半截藤蔓丢了,以免蛊王又跑出来。   这时队伍也整顿完了,近百人分成几排几列,腰间配哨,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其他人的动静——看不清的时候,只能靠声音。   蒙坚很自然地来到姜遗光身边,邀他一块走。   他眼尖地注意到姜遗光手上的汁液,笑道:“你试过了?是不是感觉有点麻?”   姜遗光嗯一声:“你说过,没有毒。”   蒙坚道:“直到一年前确实没有,现在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些东西好像变化不大,你倒是胆大。”   “这藤蔓也有名字,因为它开红色的花,我们管它叫萝红藤,以前我们实在没水喝的时候,割开这玩意儿应急也行,就是味道不怎样。不过这萝红藤也变了,一般开的花是红色或者浅红色的,不过这回竟然开了紫色的花,有点奇怪……”蒙坚指着一片红粉之中紫的花说。   “等回来的时候要摘几朵回去,让大夫看看,说不定能弄出点什么药来。”蒙坚边走边撩开藤蔓,絮絮叨叨地说起来,紧接着又指给姜遗光看各处草木,这个是什么花那个是什么草,这些有没有毒,能拿来做什么等等。   他们被包在人群中,彼此相距极近也难看到对方,都被密密垂下的藤蔓挡住了身形。天上地上都是一样的一片绿,难见其他人影,只有无数密密绿色藤影,和一簇又一簇的花儿。   姜遗光能听到两边或后面传来时不时的呼喝与口哨声——那是他们为了不和同伴走丢发出的动静。   这段路算是个比较缓的坡,不陡,好走,就是藤蔓挡路不方便。往上爬了近一个多时辰,久到他们都要怀疑自己走错路了,藤蔓才终于渐渐变得稀疏,再走了一小段,藤蔓总算少了。   老实说,就算藤蔓林再漂亮,也禁不起这么长时间的一成不变地“欣赏”。因而好不容易望见高空,有人甚至激动地嗷一嗓子喊出声:“老子终于出来啦——”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人一拍:“喊啥喊,别引来东西。”   蒙坚在前边吹哨,把人都聚在一块,开始清点人数。一查,所有人都吓一跳——竟然少了三个人!   “林子这么密,那三个人该不会走丢了吧?”   “刚才他们在哪排来着?”   “不知道啊,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旁边的两个。”   “我记得,刚才虎子在李林大哥旁边。他俩是一块的。”   蒙坚皱着眉,沉声喝道:“李林呢?”   有个人弱弱地回:“李林大哥也不见了。”   “还有一个是谁?”   蒙坚对照名单,发现失踪的第三人姓张名盛。   杨虎威,李林,张盛。   这是三个失踪者的名字。   蒙坚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再等他们一刻钟,要是还没出来……”他本想说继续往前走,看着其他弟兄们的眼睛,咬咬牙,改口道,“我带人进去找,其他人原地等着,只找一刻钟,没找到就不管了,我们继续走。”   出乎意料的,一直没说话的姜遗光突然阻止:“不行。”   那些士兵们本来也要阻拦,他们早就知道此行危险,每个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蒙坚不能出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骊山,他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蒙坚也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骊山,刚才那片藤蔓林也是如此,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片林子。   所以——只有他带人进去找,才能找到。   “你拦着我干什么?要是他们折在里面,岂不是又白白添进去三条人命?”蒙坚原本也没有很坚定,不过姜遗光这么一拦,他反而生出点逆反心来。   如果路上被野兽咬死或者沾了毒物什么的,他也就认命了,但这片藤蔓林只是会让人迷路而已,并没有什么毒物野兽。那三个人就算走丢了,暂时也死不了。但是时间长了就难说了,那三个人带的东西不多,他们总是要吃要喝的,在里面饿死了怎么办?   这种能救的情况下却不救,蒙坚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不行就是不行,哪来什么原因?”   蒙坚:“就算找不到,我也能出来,不会出事的。”   姜遗光依旧摇头:“不行,你不能进去。”   他刚才问过蒙坚路线,此刻干脆自己背着包袱往前走:“他们三个……就当他们三个已经死了吧,不要再进去找。”   蒙坚没办法,只能追上去把人叫住。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得不背上行囊牵着骡子列了队,预备等会重新赶路。   只是这回他们就少不得对前方的人影小声嘀咕了。   还以为他面冷心热,谁知道到了这地步连做个样子都不肯。就算可能找不到,但总比都不让人去找好吧?   蒙坚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他感觉姜遗光是在报复他。   可能是那三个人说了他一点坏话,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姜遗光不肯说,他就问不出来,只好安静等着,心里不断祈祷。   一刻钟内,外边等着的人又是吹哨又是大喊,按理说这么多人在山里喊声音总能传出去的。到时那些人循声出来就好,可惜……一刻钟都过了,也不见有人出来。   接下来的路,一行人就沉默了许多,最前边轮换三排人开道,后边的背着东西牵着骡子闷不做声往上爬,间或砍点柴火拾一些能入口的果子等等。   等眼前景象变得更加葱郁茂密,花草和菌子也越来越多时,他们就知道,营地要到了!   往上再走约莫两里路,总算得见从林中探出飞檐一角的房屋——那是他们的营地,当初特地炸开一点山体后搭建的房屋。   爬上坡,踩在被开凿出的平地上,姜遗光打量着眼前高大结实的房屋。   这间房屋非常宽敞,挤一挤住下他们近一百号人没什么问题,但……   他围着屋子转了半圈,确定了,这间屋就像两条长屋中间交叉一样,从上往下看是个“十”字形。   最奇妙的是,“十”字形每一端,都正好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这间屋子特地修成这样,为什么?   他去找蒙坚。   蒙坚还在安排留下的人员事宜。   按照先前说好的,他们至少要留一半人下来当做接应,剩下的人再继续出发前往山洞。   受伤的人肯定是要全部留下的,大夫也留一个,其他的……蒙坚还在犹豫,姜遗光来找,他抛掉了刚才那点不愉快,问他有什么事。   姜遗光使了个眼色,蒙坚会意,让其他人下去,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蒙坚:“这回可以说了吧?到底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姜遗光:“唐远、唐槐、张元大……”他口中精准地报出一串人名,“这些人必须留下,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蒙坚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这些人有什么问题?”   被姜遗光点到的那串人名基本都是没受伤的,蒙坚还在犹豫呢,被一催,更不解。他还要说什么,却在姜遗光冷漠的神色中渐渐想起了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这些人……   这些人好像就是……   ——前几天主动出去打猎的那些!   杨虎威,李林,张盛。这失踪的三个人也是。   所以,姜遗光的阻拦,是因为……他看出来了什么吗?   这其中的好几个人,他们还互相说过话聊过天,说起自己将来的孩子也要在骊山云云。如果他们真的……   大夏天的,蒙坚愣是出了一身冷汗,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层从背上蹿但头顶:“他们有什么问题?”   姜遗光:“能有什么问题?我不过让你留下一批人而已。你不要多想。” 第407章   姜遗光说是这么说, 可他满脸都写着一定有猫腻,蒙坚怎么敢信?还要追问就被对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细细一品,恍然间,他猛地明白了什么, 连连点头:“对对对, 没什么事, 是我多心了。”   那批人还是被留下了,一个不落,除了他们以外, 蒙坚还留下了几个正常的、没有受伤的士兵,以免让那些“人”起疑心。   如果可以,他一个多余的都不想留下,甚至连受伤的也想一并带走。可他清楚地知道,不行, 做不到。   没看姜公子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敢明说,只能暗示吗?他绝不能暴露一丁半点,要是被那些东西察觉到他们已经知道了……他都不敢想有什么后果。   至于留下用作掩饰的那些人……   蒙坚十分痛苦地想,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提心吊胆地休息一夜后, 第二天一大早, 蒙坚一个个点出留守营地的人,此时他也使了个心眼, 把受伤的、留下掩饰的和那天晚上去打猎的那批人名字混在一块儿念。这样就听不出来了。   念完了,他不准痕迹地往那些人脸上一瞄,感觉他们似乎没发现, 才放下心来。   剩下的那批人背上行囊, 继续出发。   他们所在山峰为望秦峰,昨日从山峰南面爬上来, 今天他们就要在半山腰绕到北面,再从山背阴面下去。   而他们要进入的洞穴,就在望秦峰北面山脚下再往前走约两里路。在另一座更加高大的,名为镇恒峰的山峰脚下。   “望秦峰背面和正面不太一样,这座山就跟个钩子一样,往背面弯起来。”走在路上,蒙坚就说起了那边的情形,还伸出手掌弯起示意。   “那边又有一座山挡着,所以山背晒不到太阳,树啊花啊都少,还特别冷。白天晚上都特别黑,尤其一到晚上,连月亮都看不见。所以我们要快点,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   “还有啊……那里的沮泽很多,大多被水草盖着,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一旦掉下去就出不来了,所以到了那里都小心点,记得专门走有脚印的地方。”   望秦峰半山腰处开了路——都是前朝加本朝近来年数代人慢慢开凿出来的,先前还是平整的山路,后面路越来越小,上边覆盖的野草也越来越密,到最后就一点都看不出来路的影子了,得前边三五个人拿镰刀和铲子开道。   树林起初茂密,到后来渐渐稀疏。而原本热烈的阳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姜遗光抬头往上看去。   顶上的山崖的影子逐渐凸显出来,遮挡在上方,再往前,就该到阴影下,那里十分阴暗。   和此时他们所处的地界对比,简直是黑夜和白天同时放在一处,当中一条鲜明的界线。   终于,他们跨过了这条线。   好像突然间就迈入了深秋,方才被阳光照着的暖融融的暖意一瞬间就消失了,寒气逼人,入目一片浓得发黑的阴暗。   这里阴湿的厉害,吸口气都觉得仿佛吸进了一泡水。地面也是湿软的,覆有许多细小的灰色的野草,长得和灯心草有点像,但又有不同,十分柔韧,踩上去仿佛能踩出水来。   他们的速度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倒不是不好走,地上没有什么怪石头,也没有半人高的荆棘和挡路的藤蔓,连树都少,灰扑扑阴暗地没精打采地立在山壁边,给他们空出一条足够三人并行的道路来。   他们越走越慢,不过是担心掉进沮泽泥潭而已。   前边三个人并排拿着长木竿探路,就像经过有蛇的林子先敲敲两边叶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先用力地拿竿子戳戳,确定能走才继续往前,不能走,那就绕道。   就这么着,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脚下土地总算渐渐坚硬起来。   此时还不过辰时,他们所在处却已黑暗如深夜,全靠点着火把照明。   蒙坚边走边时不时抬头往上看,光亮全都被遮住,但也还能看出一点山崖隐约的轮廓。他就这么仰头看,比对位置,再指挥其他人该往什么方向走。   “还好还好,这次比较顺利。再往前就可以下山了。东西全部背好了,带子系紧点。”蒙坚指着前方高声说。   身边的姜遗光对他点了下头,表示没什么问题,蒙坚更放心地往前走。   这回出行有姜遗光在还真是方便不少,他目力惊人,又过目不忘,扫一眼就知道人是多了还是少了,也不必每次都要他来辛辛苦苦对照名册。   蒙坚知道他有这方面才能,问过后就放心地把这队人都交给他了。   眼前扎堆举着火把的人群中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每个人都检查过自己鞋袜绑带,包袱系带等等,确保没问题了,再小跑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的蒙坚身前列队站好。   他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高崖。   等会儿他们就要从这里下去,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蒙坚身边,整齐列着九根三人合腰粗的石柱,外边包着极厚一层铜皮,深深扎根于地面。   九为极数,九根石柱镇守于此,仿若镇守着这片千年陵墓。每根石柱上都缠着由细铁链拧成的粗铁链,从石柱身垂下,一路延伸到看不清尽头的黑暗深渊中。   却又不是完全地自然垂下,如果这里再亮堂一些,他们就能看到那些铁链并未贴着山壁,而是微微绷直,应当是另一端牵引着某处。   “就是这里了。”蒙坚指着九根柱子。   姜遗光微微吃惊:“柱子?”他很快反应过来,“我们要从这里滑下去吗?”   蒙坚就喜欢看他镇定表情破裂的样子,有些自得地说:“是。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   不光他,很多第一回来的人也没想到,张着嘴一脸吃惊。   看看石柱,又看看深渊底,有个人问:“这柱子结实吗?该不会掉下去吧?”   蒙坚拍拍铁链:“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了,这么粗的链子,还是特地用精铁打的,大刀砍都砍不断,这柱子也是,埋在地下的都有一丈深了,能出事吗?”   那人看了眼足有他胳膊粗的链子,不说话了。   蒙坚给他们排了号,九根柱子,他们五十来人,每根链子六到七个,每个人滑到底要大概一刻钟。这链子虽然结实,不过以防万一,他们最好也不要几个人同时上去,还是一个接一个……   就算这样,至多一个他们也能到山脚下。   和之前一样,蒙坚第一个开路,姜遗光排在最后一个。   蒙坚先做了演示。   他们来时都带了个奇怪的粗厚铁环扣,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比粗铁链略粗一些的铁环扣上去,一扭,一转,铁环便扣死了。铁环内壁有数颗圆润滑珠,蒙坚又给铁环内壁上了点油,这样能使圆环从铁链子上滑得快些,不至于中途卡住。   以特制绳索穿过铁环,再交叉穿过自己腋下,打个结,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吊在铁环上了。   其他人有样学样,跟随蒙坚绑上绳子,扣好铁环。   事关个人性命,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蒙坚扫视一圈第一批和自己下去的八个人,确定他们准备好以后,满意地一点头,又像姜遗光看一眼,才对其他人说:“走了!”   说着,他来到悬崖边,不惧那烈烈吹响的崖边飓风,脚下一用力,整个人便如鹰一般滑翔而去,人影稍纵即逝。   九人一个接一个下去。   夜间,崖边,空中疾驰兴许是一件极有雅兴的事儿,没过多久,深不见底的深渊处就传来那些人兴奋地呼喝声,于山谷间一重重回荡交错,分不清是谁在喊。   这下还留在上边的人也心痒痒忍不住了,不断问姜遗光时间等够了没,等后者终于点头说一刻钟到了,第二批人便迫不及待跳下去,   围在姜遗光身边的火把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一个,独自站在九根柱子边。   他也将火把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消失,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纯然的黑暗,上上下下一片黑,分不清前后左右东西南北。要换个普通人在这儿,恐怕一不留神就要掉下去。   他扣上铁环,系好绳索,来到崖边后退两步,再用力向山一跃——   铁块之间尖锐的摩擦声响起,轻巧地跃了出去。   他是最后一人。   和其他人不一样,那些都是九人一起同行,这些铁链之间虽有些距离,仔细看也能看到其他人的身影,让他们不是那么害怕。   姜遗光却是独自滑行于黑暗中,身旁再无一人。   他安安静静地顺着铁链向下滑落,风从耳边簌簌吹拂,吹的他衣袍长发烈烈作响,风声太大,连铁链摩擦的声音都掩盖住了。   另一头,山脚,谷底,蒙坚和其他士兵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事实上,第一批下去的人刚到底就发现不对劲了。但他们已经到了谷底——望秦峰北面山脚不是平地,而是一片更深的山壑,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选择步行下山,那非得走上一天一夜不可。   蒙坚在谷底等着,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唯独第三根柱子的人迟迟不见身影。   蒙坚起了疑心,特地检查在谷底的第三根石柱,拽了拽铁链,十分结实。没有断啊……那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等了很久,期间不断向上头喊话,可两边距离太远了,他们的喊叫全都落了空。   蒙坚又让人去高一点的地方放焰火,这些焰火筒专门用来求救,点着了能蹿升很高很高,炸开一大朵,不愁看不见。   依蒙坚的命令,每次放三支,每支都是一连三发的焰火筒。他相信如果姜遗光看到一定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等到第二批人下来,也是三号柱子的人不见了。两边一合计,他们在上面时,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焰火,也没有听到底下的一丁点动静。   等第三批人下来时,和之前两次一样。   排在第三号柱子的人不见了。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   他们知道第三根柱子有问题,可上边的人不知道啊!他们还高高兴兴地准备下山。   而且,如果是中途卡住了什么的,那些人肯定会呼救,其他跟着滑下来的人不可能听不见。   所以……只可能出了意外。   一直到最后一批人到达,也是第三根柱子的人不见了。蒙坚的心都凉了。   他不知道上边出了什么事,或许……又是诡异,常人无法抗衡的诡异。   而更让他担忧的,是还在上边,排在最后一个的姜遗光。   说句实话,其他人出事了都没关系,只有姜遗光,他不能死。   他会挑哪根柱子?   蒙坚一言不发,像脱了力一样坐在地上,心里不断祈祷。   老天保佑,一定不会是三号……   一定不要……   其他人也一并坐在地上等。山谷底有光照进来,却丝毫不能带来暖意。   他们就这么盯着那些向上延伸到黑暗中的铁链子,一直盯着看,既希望那些人突然出现,又害怕那些人真的突然出现。   姜遗光并没有选择第三根石柱。   他随意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二号就下去了。   他本以为,其他人都到底了。   但是……   半途,他看到离自己极近的一根铁链,应当是第三号的链子下……   垂着几十道身影!   他和那些人影擦身而过。   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黑暗之中,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除了刚才从第三根柱子上下去的,还有……还有死去的小豆子,和被他们留在营地里的那些士兵。   整整齐齐吊在铁链上,像蝙蝠一样,倒挂着,随风轻轻晃动。黑暗中,那些人苍白的脸上带着安详诡异的神态,盯着他微笑。 第408章   蒙坚自己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一刻钟?他不敢想万一姜遗光真出了事怎么办,他们固然可以自己进洞穴,可等出来以后,上面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到近乎绝望时, 上边终于再度传来铁链摩擦的尖锐声音。   他惊喜万分, 猛地抬头看去。   高处, 从黑暗中沿着伸出的粗实铁链人突兀浮现一道身影!   是姜公子!他出来了!   蒙坚几乎喜极而泣,赶紧起身迎上去。就见姜遗光还未等滑翔到底时便松开手,从半空跳下落在地面。   他竟不是将绳索勒在腋下, 而是在手肘关节上套了个圈,一松手便很轻松地落了下来。   姜遗光回应蒙坚后,就快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几十号人。   对上了。   从第三号柱子下来的人全都没了。   被他们留在营地里的,在打猎时就已经死去的那些人——它们追过来了。   那些人看姜遗光下来也一个个两眼放光,呼啦一下围上去, 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又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姜遗光先是诧异,后面就只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问起他从哪根柱子上滑下来的, 就说是第二号——刚才不少人都看见了呢,没必要隐瞒。   蒙坚害怕这些大老粗嘴上没个把门, 问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赶紧出来打岔,让他们把东西都收拾了赶紧上路。   他自己则把姜遗光拉到一边问:“你在上边看见什么了?”   姜遗光依旧一副能气死他的冷脸表情:“什么也没有。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就看到了什么。”   蒙坚双目灼灼:“你别骗我了, 你要是没发现东西,怎么会这么晚才下来?而且……”他悄悄一指身后那些人, “你刚才下来第一眼就看我后边的人,你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特地看?”   姜遗光心道他还挺敏锐的,嘴上一点也不泄露:“你让我在最后一个看顾,我下来了自然要看看他们好不好。”   “你!”蒙坚什么也没问出来,不免咬牙。   再怎么悲痛,他们也要接着往前走。   这一回,上头人给的命令就是只要还有超过五个人,他们就要继续探进。不说别的,就算上头没这个命令,他们从小听着骊山事传唱着秦皇陵歌,都走到了这里,他们怎么可能退回去?   收拾完了,一行人接着往前走。   山谷底的路面阴湿泥泞,而且很明显是在往下走,越走越深入地下似的。但好在这里没有毒气瘴气沼泽一类,就是灌木丛多了些。走在外围的人不断开路,顺顺当当来到了镇恒峰山脚下。   这会儿也差不多午时了,太阳正当头,穿过重重云层和一层层树影,稀疏地照在他们身上。   大家伙都取出了干粮来吃,大多数都是拿个又干又韧的饼子啃。这种饼有点像沙漠那边的馕,吃着顶饿,也香,一个大男人吃两个就能顶大半天,还经放,只要不碰到水,放一个月也没问题。每个人包裹里都塞了十几张。   姜遗光只吃了半个,喝了一点水就不再吃了。   他并不饿,现在吃也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蒙坚时刻盯着,自然也发现了,他在心里一推算,姜公子上一次吃东西还是在营地的时候,早上就喝了一小碗粥。昨两天也没吃多少。   他竟不饿?这一天天的走山路,其他人都累得吃得多,他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猫儿胃?   等吃饱了喝足了,山洞也快到了。   先要从镇恒峰山脚下往上爬,因为那山洞的入口还不是在山脚下,还要往上一段。   和前边几座山一比,这座山就是实实在在地靠手脚并用爬了,没有一点能踩实的地儿。跟着蒙坚爬到大概七八丈高的地方,再慢慢往斜边绕。绕到一块岩壁便,那里像被巨人拿巨斧劈开一条裂缝一样敞露着一条山缝,里面黑不隆冬什么也看不清。   在这种山洞里就不能靠火把了,蒙坚爬到岩壁边,用力一翻身跳上去,那儿有一圈平坦处能站着,只是也不宽,最多能挤五六个人,还是没带东西的情况下。像现在他们每个人背上都扛了个大包袱,蒙坚一个人站上去就好像要占满了。   他不敢耽搁,赶紧从包袱里翻出一盏琉璃灯,点着了进了那条山缝里。   后边的人有样学样,挨个翻上去赶紧进山缝。   因为事先叮嘱过,并不是每个人都点着灯。现在众人以四人为一队,两个开路,一个点灯,另一个负重多些,相互轮换。   姜遗光依旧在最后一个,进洞前,他回头往外看了一眼,眼睛微眯。   九根石柱铁链通高处,他仿佛还能见到铁链上那些倒挂如蝙蝠的人。   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跟来。   进洞后,能感觉这条路很明显往下走。脚下的路不知被多少人踩了多少年,软泥都踩实成了石头。   姜遗光手里提着一盏拳头大的琉璃灯,举起往四周看。   两边岩壁上原本都挂着铜质的灯台,铁丝镶嵌,牢牢地嵌进石壁中。不过那些铁丝早就生了锈,灯台也布满铜绿,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就着微光仔细擦去一点铜绿,姜遗光在灯台上发现了遍布灯台的玄武印纹。   看来,这些灯台是前朝留下的。   人有私德,国有大德。金木水火土,五德相生相克。前朝便是水德,昔闻几百年前的乱世,常有流火伤人,百姓民不聊生。此为帝王不修,王朝将覆预兆。   恰逢前朝太祖于长江畔边梦见玄武降世,降下甘霖熄灭流火,润泽大地。前朝太祖即位后,便定本朝之德为水,取自源源不绝,泽被苍生之意。而玄武,也在前朝时成为了四象中最受喜爱的神兽,玄武纹常用在祭祀、典仪、礼器及贵族身份象征中。   这些灯台不知为什么废弃不用,却也不拆掉,放在这里还有点碍事——好几个人没留意,一扭头被灯台撞个正着。   这条路很长,一直往下,没有岔道,好像就是一条路直通到底,不算太窄,起码能容忍三个人并肩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的。   蒙坚又走在最前面,不便问,他只能自己看。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时辰,近两个时辰。   一帮人原来还说两句话,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笑谈两句,走到后面,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也让他们渐渐失了谈性。   算起来,快到申时,他们也往下走了有二十里深了。   这座山有那么高吗?山底下,又有多深?   此时前边终于传来了蒙坚的传话,一个接一个传到了最末的姜遗光。   “马上就要进洞了,各自把东西收拾好不要落了。那个圆环再拿出来用,前边还有铁链。”   长长一条队伍也停了下来,比刚才缓慢许多的速度渐渐往前挪。   姜遗光凑得离岩壁近,坚硬的石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咻咻”类似箭矢穿过的破空声。等他到了近前,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地面上开了个大洞,洞边有一根眼熟的石柱,因是在洞中,整根石柱看起来就像一根顶梁柱似的支撑着山洞,柱身上也有熟悉的长长铁链。   铁链那端,连着黑暗更深处。   等最后一个人也下去了,姜遗光环视一圈,扣上铁环,抓住铁链慢慢向下落。   他向下滑了很久,总算听到下面传来的人声,从四周回荡的回音来看,底下应当是一片非常开阔空旷的地带。   这回没出岔子,落地后一看,人一个不少。和猜测的一样,地下有一间大厅一样的宽敞房间,以岩石堆砌,屋里堆着十几个鼓囊囊布袋,装着是干粮药材等物,旁边还堆着各种铲子铁锹铁锤凿子锯子等等。   姜遗光留意到正当中地板上还有一道门,外面一层铁栏封住。   和地上的昏暗又有截然不同之处,四周岩壁挂了灯,照得明晃晃亮堂堂,人影憧憧。   那些灯也是前朝样式,再仔细看地面铺着的地毯和墙壁上的壁画,同样多为前朝所制玄武纹。   那边,蒙坚安排完了,回头看姜遗光正自己提着灯四处观看,他看出姜遗光的疑惑,就笑着和他解释。   “也就只有这里是前朝的样子,再往里走就不一样了。我们也是出于不忍才留着的。”   他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姜遗光问:“这是为何?”   蒙坚感叹地说:“我给你讲一段往事,你就明白了。”   不止姜遗光,其他人也竖着耳朵听。蒙坚的声音在这间石屋中回响。   这个故事和姜遗光以前听过的说法又不太一样。   前朝的皇室也进行过对骊山的探查,只是一直没什么结果。骊山那么大,想找个合适的入口很难。即便是最有名的风水先生也不敢轻易看骊山,据说这地方带着“邪气”,于是他们的探寻总是容易走歪路。   只有为钱不要命的盗墓贼,才不会在乎什么阴德。   朝廷就故意放松了兵防,利用这批人,黄雀在后,等他们真的开出一个盗洞后,将这批人尽数逮住下狱。   之后他们就慢慢开凿,弄出来了一条通道。   原本还要继续往里挖,一直到底,但那时突然有地龙翻身,山石滚落,大雨滂沱,泥沙一层层冲刷,将那个洞口彻底遮住。   外面的人进不来了。   可里面的人还不知道,仍旧继续挖洞。   蒙坚以一种佩服的口吻赞叹。   “这些乌衣卫在地下一直劳作,即便地上没有消息,没有送粮送水,也不愿停下。”   “没吃没喝了,就靠苔藓和土里渗出的水充饥,后来连苔藓也吃完了,有人饿死了。他们就开始吃那个饿死的人……”   说到这段,蒙坚语气幽幽,既钦佩,又对“食人”这一行为充斥着说不出的恶心。尽管他明白自己落到那个地步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但一提到这个词,就好像他自己也成了那刀下的一块肉,被片成一段又一段,从骨头缝里都漫起疼痛。   姜遗光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蒙坚:“实不相瞒,当年死去的乌衣卫领头人要求他们每一日必须写下自己昨日所作所为。他不会看,但他们一定要写。”   他后来也是看了这份记录才知道的。   实在很……佩服。   直到最后一口气,他们也没有停止。   蒙坚来到一个角落,那里的墙面略黑,他指着墙缝里微黑的痕迹说:“听说我们的人第一次进来,就看到他们的尸骨堆在这儿。”   姜遗光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没有出声。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蒙坚来到房间正中的小门,取出钥匙,咔咔两声打开了。   蒙坚拉起那扇铁栏门,露出一条竖直于地面的地道,一条梯子向下。   “直到进入这下面,才算来到了地下。才是真正进了那个洞穴。”   这回依旧蒙坚打头,姜遗光最后,他一马当先下去,其他人次第顺着梯子往下爬。   姜遗光走在末尾,除了一些必备的干粮外,还背了一把足有手臂长的铁锤,一面圆一面尖,精铁打的,十分沉。不过这点份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进了洞,踩在梯子上关上门,但没有锁上,以免到时他们发生意外出不来。   等所有人都从屋里下去后……   一只青白的手,从外面将铁栏门的锁轻轻扣上。   正在向下爬了小一刻钟的姜遗光一顿,仰头往上看。   刚才他好像听见上面传来了什么声音?   整条地洞都是竖直的,越往下越黑,他一直低着头向下看,忽然间逆着光往上仰头,那一瞬间的光刺得眼前一晕。   他好像看见了一只缩回去的手。   ……   地道底下有一小片空地,蒙坚在下面等啊等,等了好久,倒数第二个人都下来半天了,姜遗光才终于出现。   “不是,你干嘛去了?怎么老是迟一步?”蒙坚纳闷。   姜遗光转了转手腕:“没什么,解决了一点小麻烦。我们走吧。”   他不会让任何东西打扰自己这一次行程,不论是人,还是些非人的东西。   到了这里,才算真正进到山底下的地底中,四周都是挖出的地道,这里就不便铺路了,只有经年累月被人压实的略略泛红的土壤,又闷又冷,灯也不点那么多了,五人一盏小灯,能看到人影就行。   近乎摸黑地在狭小地道中一直往前走了约两刻钟,渐渐能听到前边传来的汩汩水声。   “是地下河。”蒙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等会儿小心点,别掉下去了,地下河很深的。” 第409章   沿着地下河岸往前行, 在黑暗中走了很远,眼前慢慢亮起来。再拐个弯,出现了姜遗光前半生从未见过的瑰丽景象。   不知从哪里泄出的光,也可能只是洞底那些莹白的石钟乳正在莹莹生光。   地生黑水, 如墨般漆黑。上壁则全部是垂下的乳白色的石钟乳, 尖尖长长, 光泽剔透,形似倒垂的白色竹笋。有些石钟乳更是长得和地面连在了一起,形成一道道乳白色两头粗中间细的石柱, 乍一看,好像一大片白色的密林。   据说这些东西可以入药,《神农本草经》里就有记载,“孔公孽,主伤食不化, 邪结气,恶疮疽瘘痔,利九窍,下乳汁”, 孔公孽指的就是石钟乳, 能益气补虚,聪耳明目等等。   因他们还要往前走, 只能等回来以后再采摘,也没人敢打破这些石钟乳。   大家都猫着腰,小心地在一大片白色的石林中前进, 生怕撞到从上边垂下来的石乳。   地下的洞穴不像地上挖出来的地道一样平直, 而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岔路也多。他们都不敢隔太远, 生怕一不小心进了岔路就难回来。   正行进着,身后地下河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姜遗光依旧走在最后,闻声回头看去,走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抓紧了手中长镐,警惕地跟着回头看去。   漆黑如墨的河水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水面一阵阵泛起涟漪,从水花上看,那东西正在飞快向他们游来。   姜遗光低声道:“告诉前面的,让他们小心!”   一声令下,身边士兵连忙喊住前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传过去,很快排在最前的蒙坚就知道了后面河水里有东西这事儿。   太怪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地下河虽然不是死水,但确确实实是一条“死河”。河里没有鱼,连条虾也没有,他就没在这河里见过一条活物。   “都各自小心点!”蒙坚一头雾水也只能这样吩咐,他自己同样抓紧了手里的铁铲,停下来往后看去。   几十号人挤在一条狭长曲折的洞穴中,首尾相距不算太远。很快蒙坚也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但他们刚好在一道拐弯后,看不见那边河里到底有什么玩意儿。   骤然间,后方爆发出一声惊呼,同时爆发的还有突然一声响亮的水花声。   “小心!”   蒙坚赶紧扒开身边人向后冲过去,一眼望见高高跃起的姜遗光,手持长锤,自半空落下,长柄铁锤扁尖的一头狠狠抡在下方破水而出的怪物头颅上。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一片密密石钟乳林与高溅起的水花之中,蒙坚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   那是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东西,长着和人相似的上身连手臂,背披黑发,却又拥有丈长的鱼尾。它浑身都散发着类似精铁一样凌厉的冷光。   被砸中的瞬间,那东西昂头发出一声惨烈得足以让在场所有人捂住耳朵的嘶叫,重重跌下去。   而姜遗光则借着这股反弹的力量自空中向后翻一圈后稳稳当当落地,正好落在那东西脑袋边,对准被砸破头的那个东西再度狠狠凿下。   长鱼尾猛地昂起,挣扎抖动,然后又不动了。   蒙坚看得都屏住了呼吸,身边不少人也惊呆了,呆怔在原地。   姜遗光平复下呼吸,甩甩手腕——那东西的骨头极硬,方才那一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凿子钉进它的骨头缝。   也幸亏这铁锤把手够结实,没有被锤断。否则接下来的路就有点难办了。   蒙坚回过神来赶紧冲过去,看一眼姜遗光确定他没事后才赶紧看半边身子都耷拉在岸边血泊里的那东西。   它上半身趴倒在地上,和人很相似,但又十分不一样。   有脸,有五官,但两边眼睛分得很开,眼睛又细又长。鼻子只有一点点,就像小孩儿的鼻梁长在一个大人脸上一样,脸中央的鼻骨凸起,让那个小得几乎只差两个孔的鼻子看起来更显眼了。   长长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披在脑后,十分长的头发,看起来湿漉漉又干枯,泛着像被水泡久了长出绿藓一样的腐烂的绿色。它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冷冷的白色,凑近看了才发现它的皮肤和人不一样。   人露在外的是一层柔软温润的人皮,它却是一层细密又冰冷的鳞片覆盖住全身。   包括那条两侧生鳍又长又细的尾巴,和两条瘦长瘦长的手臂,那双手——不对,说是爪子更合适,爪子十分尖锐。指甲有尺来长,指甲里也缠着墨绿的水藻。   看到这玩意儿的第一眼,蒙坚脑海里就冒出一个念头。   鲛人!   传闻中鲛人便是人身鱼尾,居住深海,能泣泪成珠,鲛人珠为人间至宝。   鲛人能纺纱,所纺纱名蛟绡纱,轻薄如云,水火不侵。   而传闻若以鲛人制灯油,就能制出永世不熄的长明灯,历代帝王都曾寻访,因其有长生之意。   关于鲛人的传闻还有很多很多,其中不乏空穴来风言论,有的说鲛人貌美世间罕有,鲛人泣珠更是绝世罕见的美景。也有说鲛人样貌虽美,却十分凶恶,为海中一霸。但基本都认定鲛人是什么宝贝,从头到尾无一不是至宝。   可他看这个鲛人的样子,怎么好像……   “这真是鲛人?”蒙坚拿着铁铲子小心地把那个东西的头翻过来,露出丑陋又凶恶的一张脸。   不是说鲛人都很美貌吗?   不是说鲛人能入药吗?这东西怎么看起来不把人毒死就不错了?   姜遗光说:“我也不知道。”   他在海上倒是听说过鲛人的传闻,可没想到没在海上见到,却是地下河里见到了类似的东西。   那个东西突然从水里窜出,动作奇快,还不等他反击就叼走了一个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手。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了,慢慢凑过来,对新事物的惊奇也不能盖过失去同伴的痛苦,看着地上一长条的疑似鲛人的活物,眼中满是忌惮和憎恶。   一人抹把眼睛,向蒙坚说:“刚才勇哥走在岸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叼下去了。”   离得近的纷纷作证,他们刚才也抄家伙反抗了,只是他们的反击砸在这玩意儿身上跟砸中铜皮铁骨一样,硬得很,还跑得快,要不是姜遗光在,恐怕死的就不止勇哥了。   蒙坚这才神色凝重起来。   他注意到了鲛人口边和指甲缝里的血,再仔细拨开绿色水藻一看,长指甲的里面不仅有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水垢,还有一点新鲜的碎肉沫。   姜遗光也蹲下来细看,用一根手指粗细的长银杵在伤口处翻搅,仔细看内里的血肉。   它的肉又少又硬,薄薄一层贴着骨头,整具躯体更加瘦长,皮肉惨白,伤口处却发乌。   更怪的是……这鲛人(姑且先这么称呼)才刚死不久,它的血就已经凝住了,即便自己翻搅伤口,也只是缓缓地一点点渗出来,很快就结成发乌的疤。   而且——   姜遗光来到岸边,让那些惊奇地看鲛人尾巴的士兵们散开。   他往这片漆黑的地下河里丢了一小团吃了一半的饼子。   那块饼先浮了一会儿,泡涨了才慢慢沉下去。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鲛人恐怕不止一只,大家留心防范。要是它们来报复……”   蒙坚一惊:“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说:“这鲛人瘦得厉害,且毫不犹豫对我们动手,估计就是饿极了才冒险对我们捕猎,方才我和它对峙时发现它拥有一定灵智。所以,若无把握,它也不敢单独来挑衅我们。”   “而且,它刚才拖下去的那个人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么短的时间它不可能吃下去一个人了,我刚才看过它的胃,里面是空的。”   这片地下河除了颜色黑点,和外面的水没有太大差别。人在河里死了总是会浮起来的,现在水面上却没有一点程大勇的痕迹,连头发和衣服碎片都找不到,只有一种可能……   他被潜藏在水底的其他鲛人吃了。   这片黑水下,又藏着多少只鲛人?   它们的同伴没了,焉知它们不会疯狂报复?   地下河这么长,他们还要走很远一段,谁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水里就会突然窜出一只鲛人来?   一想到这儿,众人就刺得脖子发凉,看着此刻平静的黑水,只觉得里面有无数鲛人正在虎视眈眈。   蒙坚一激灵,想到了什么:“既然你说它有灵智,它会不会听懂我们说话?”   姜遗光:“我不清楚。”   他也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蒙坚从未见过鲛人,说明以前地下河里没有鲛人——至少没有出现过。为什么这一次却出现了?   寻常小儿学说话也要一两年,如果鲛人真的能听懂人言,那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指引。   结合公主所言,种种变故,似乎都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一年前……徵宣历三十年,陛下整五十大寿,到底发生了什么?   幕后之人,又到底是谁? 第410章   姜遗光的猜测成真了。   在山上的时候, 他们还能够就地埋葬死去的同伴,到一线天时,就只能将人拖到外面去,用石头盖着, 而到了这里, 连全尸也没有了。   他们不敢在河边等, 只能赶紧走,连灯都不敢点了,摸着黑往前行——蒙坚不知道鲛人能不能在暗中视物, 决定先试试。   好在山洞里到处都是洁白莹润的石钟乳,走在里面就跟大雪天晚上出来似的,不至于眼前一抹黑看不清。   也没人敢说话,静悄悄的,在黑暗中无声前行。   但就算是这样……半刻钟不到, 他们就都听见了从身后急急袭来毫不掩饰的水花声,直冲某人而去。   “小心!”蒙坚不知道谁被袭击了,扭头大喝,“离水远点!”   其他人倒也想离河远点, 可山洞就这么大, 哪里躲得及?   几乎是一瞬间水花就猛地炸开了,墨池似的黑河水里, 一团黑影如疾箭爆射而出。   比黑影更快的是一道剑光。   姜遗光早在听到水声的那一刻便拔剑旋身,那团黑影直直向他扑来,正好一剑穿心, 惨叫一声倒地死去。   再一踢, 尸首被踢开到一边。   握剑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姜遗光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这一声反而吹响了号角似的,水花声越来越响,噼啪响成一片。   水底不知有多少被激怒的鲛人跃出水面,凶狠地向他们扑来。   这个时候再隐藏也没什么意思了,蒙坚喝道:“点火!”   地方太小根本没法列阵,他又道:“自己看顾好自己,弓手全都准备好,瞄准了打。”   这里说的准备好就是指箭头上要么抹毒,要么绑上火油和火药做成火箭。鲛人身躯坚硬,普通的箭恐怕扎不穿它们。   前排拿长枪的人先顶着,后边弓手紧急改装箭头,等前边的人不支后退了,一支支箭矢或滴着毒液或燃着明亮火种似流星带着破空声穿过半空,密集刺向鲛人群。   姜遗光早就将铁锤扔到了一边,提起剑迎面刺死又一只来袭击自己的鲛人,借力踏上它昂起的头颅跃上半空,自上而下的冰冷剑锋再次划破周身一圈围攻上的鲛人咽喉。   腥血飞溅。   那些鲛人被划断喉咙叫都叫不出来倒下去,但很快就有更多鲛人涌来。   又长又细的手,尖长利爪,张大的口中蛇一样细长的信子,两排尖牙闪着寒光。   这些冰冷的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东西,如今却在一条狭长的地道里,和人生死殊斗。   漆黑的河水中,人头涌动,长长的头发勾缠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有多少鲛人,多少人。   有多少活着,又有多少死去。   他们杀了不知道多久,中途蒙坚就叫住不让用箭了——平常射出去的箭还能收回来再用用,这些射进黑水里的箭可都没法捞了。只能叫他们拿趁手的武器先顶着。   好在上面拨来的精铁够多,武器够锋利,刀啊剑啊都足够锋利,手底下这帮人也称得上武艺高强,几个人一群对一只,鲛人虽然力气大又坚硬,但跳到岸上后就没那么灵活了,是以两边堪堪打平。   他自己也提刀杀了十几只,那些血溅得他身上都湿了大半,臭烘烘的熏死人,胳膊已经发酸了,可水底仿佛仍旧有无穷无尽的鲛人向他们涌来似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   蒙坚再次抄起斧头用力砍下,刀刃卡在那条鲛人脖子骨头缝里,一时拔不出来,用力一踢才把鲛人踹开了。他大喊道:“蒋大夫!药还没配好吗?”   随行的有个半吊子大夫,不会看头疼脑热一类的病,对下药制毒一类倒很精通。听说有鲛人的时候就缩到边上开始配药,这会儿还没配完。他也急啊,赶紧回一声:“你们再顶顶,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其他人叫道:“再不好就没命了哇——”   “就等你的救命药了!”   “娘的,这些鬼东西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公子不是说了?它们都饿了。你饿的时候一排猪肘子搁你面前晃你不得扑上去?”   “……你他娘的才是猪肘子。”那人笑骂。   玩笑归玩笑,谁也不想真被拖下去,只能接着杀,刀子斧头挥舞得人都快吐了,这一年都不想再吃肉。   坚持了不知道多久,蒋大夫那边总算好了。他高喊一声叫人过来拿,——开玩笑,他可没那么好的身手,自己去河边撒药被拖走了怎么办?   姜遗光一直在半空中鲛人的脑袋间跳跃,每跃下一次,手中长剑便如镰刀割麦一样收走一条性命,再跳到另一条鲛人的头顶。   蒙坚听到蒋大夫的声音,环视一圈,看谁都退不开——任何一个人退了都会让同组的其他人瞬间被带走,只好请半空中的姜遗光去一趟。   姜遗光没推脱,身形如电疾驰而去,很快提了一个细长瓷瓶回来,鬼魅一般出现在地下河上游位置,拔开塞子就往底下倒。   那边,蒙坚的叫喊响起,自鲛人们发出的嘶哑难听吼叫中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水里投毒了,自己留神别碰水。”   一瓷瓶澄清刺鼻的水倒入了黑水之中。   姜遗光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只闻出了一点硫磺的味道,其他就辨认不出来了。不过这药很有用,倒下去后,他发现附近几只鲛人明显露出扭曲的表情,似乎很厌恶这种味道。   等药水从上游冲向下游后,沿途所有鲛人都露出了恶心的神情,有些更是忍不住吐了出来,软软地沉下去。   如此一来,原本激烈的攻势瞬间减缓。   姜遗光收起瓶子道:“药不多,我们快走。”   再纠缠下去谁知道会到什么时候?他们就这几十号人,拿什么和可能有几百上千的鲛人比?它们还藏在暗处,自然是躲得越快越好。   所有人拎上东西就赶紧跑了,蒋大夫也从角落逃出来跟在负责护卫他的两个士兵中间。   他还念叨着想弄来一具鲛人尸体,被其他人好说歹说劝住,这种地方带个尸体上路还要不要走了?   跑出了很远很远的路,大概有两三刻钟,途中经过不少岔路口,地下河的河水总算渐渐干涸。   这意味着鲛人们不会再追过来了!   它们可没长腿,没法在地上走。   蒙坚脱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其他人有样学样,坐在地上顺气、喝水、擦武器,或者换衣服。不少人身上都沾了血,黏糊糊又臭烘烘的,蒙坚也跟着换了一身外边的衣裳。   他看见姜遗光和蒋大夫头碰头在角落里说什么话,特地加重脚步凑过去:“你俩说什么呢?”   姜遗光转过身来,蒙坚被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吓了一跳,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是……”   姜遗光手里,竟托着一颗血淋淋的心!   鲜血缓缓渗透底下垫着的布料,拳头大小的心红得发乌,乍一看好像还在跳似的。一股冲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蒙坚差点没熏吐,捂着鼻子好不容易把话说囫囵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姜遗光捏着那颗心道:“这是我刚才从鲛人身上取下来的,拿给蒋大夫一观。”   蒋大夫年近知天命,平常笑呵呵得如同寻常老农,谁也看不出这是位医毒高手,他笑着打圆场:“难得见着鲛人,我当然要多看看。”   “多亏姜公子给我留了颗心,否则我这趟出来什么都没捞着,可就亏大了。”   蒙坚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睛:“也亏你俩胆大不怕这玩意儿。小心那些东西追上来报复。”   姜遗光淡淡道:“随时奉陪。”   就像森林里的虎吃狼,狼吃羊,羊吃草一样,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姜遗光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早就做好了自己被报复,或者被别人当做绊脚石除掉的准备。   他能除去别人,别人也能除掉他。无非各凭本事。   见蒙坚不管这事儿,蒋大夫喜滋滋地把那颗心收进一个小罐子里,填上防腐药材,细绵布扎好密封,等出去以后再看。   姜遗光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个渗血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三只瘦长如细竹枝的手指头。   “您竟然还有这个!”蒋大夫不可思议。   鲛人们说是铜皮铁骨也不为过,姜遗光刚才一直杀,杀了那么多就算了,匆忙逃走的时候居然还能割下手指头来,实在叫他佩服。   姜遗光说:“我想试试能不能炼出鲛人油。”   他要验证一下,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些东西,究竟是真的传说中的鲛人。还是和他曾经见过的大黑狗一样……   他对医术不了解,凭借着和自己祖父学过粗浅的验尸之法,他感觉那颗心,和人的心差别不大。   大小,轻重,形状,都很相似,但气味和颜色却十分怪异。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带回京城让近卫们找人看看。   蒋大夫听说他想炼油,就只要走两根手指,留下一根给他。姜遗光没要,又摸出不少他刚才藏着的鲛人头发、眼珠、尾巴上的一截骨头等等,蒋大夫喜不自胜,全都小心地拿罐子封好了,预备到时出去后好好研究研究。   蒙坚一直往这边偷瞄,看他俩终于谈妥了,赶紧让其他人别歇着了起来往前走。   过了这段长满石钟乳的洞穴后,陆续又点起灯,还是不敢用火把,只能用小琉璃灯照明,还算够用。   黑乎乎的一条曲折路,不高,大家都得低着头走,偏偏前头开始出现不少岔口,越走岔路口越多。岩壁上到处都是相似的漆黑洞穴,一不小心转进不同路里就瞧不见人了。   姜遗光记得这段路特地标了和“壬”,意为此路易迷失。现在就明白了,就算一寸不离地紧跟着前面的人,只有不小心拐进岔道,再想出来就难了。   就连走过不少次的蒙坚到了这个地方也谨慎许多,让大家在原地等着别乱跑,他自己带几个人举着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好半天才高兴地叫起来:“来来来,这里。”   几十号人一窝蜂要凑过去,被他去去去挥手退开,叫他们挨个轮流上来认。   他旁边洞口的岩壁上刻着一个不甚明显的印记,一只竖着的眼睛下张着一张横着的嘴   “这是我们以前用的暗号,你们如果在里面不小心走丢了,就按着这个记号走,不要乱跑,总能慢慢找到出路。”   有人指着附近一个洞穴口的标记:“那这儿不是也有印子吗?”只不过那个印记只有一只竖着的眼睛,下边的嘴巴就没有了。   蒙坚道:“那是用来标记探路的,进去一个洞就标一个印,能通的路再标第二个印。”出不来的,不通的路当然就只有一个标记了。   顺着这口标了印记的洞穴往里走,里面是一条更矮,更窄小的地道,他们必须猫着腰,小心地抱着包袱走。   这条路却不似被人开凿,更像浑然天成。地道之中到处都是洞穴口,他们自己也是进了这个洞又进那个洞,其他洞穴不知又通往何处。   这么多条路,纵横交织……姜遗光想到了蛛网或是蜂窝一类的东西。   若自上而下俯视这些道路,不正像一张铺开的大网吗?   姜遗光前边的人也冒出这个念头来,他小声地说:“我们简直跟在蜘蛛网上爬的虫子一样。”   更前方的人噗一声就笑了。那人转头对姜遗光不服气道:“公子,我说得也没错吧?”   姜遗光道:“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张蛛网上有没有正待捕猎的蜘蛛。”   那人给他说的脖子一凉,干笑道:“不会吧?”   他还要扭头,就被姜遗光轻斥一声:“看着路,别跟丢了。”   这个地方既然标了“壬”,易迷失,这些洞穴一定没那么简单。   他只想快点到达荧星洞窟深处的那个可能是法阵存在之处,不希望节外生枝。   前头那人赶紧把头转过去,嘴里还说:“总不至于,我一直盯着呢……等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拐个弯,怎么前面的人就没了?   在发现自己真的走丢的瞬间,那人冷汗都下来了,求助地问后面的姜遗光:“……公子,我……我们好像……”   姜遗光微微拧眉。   这个地方很奇怪,他们刚才跟着众人后面走,前边的人说话也好走路也罢,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可现在只是差了几步而已,那些脚步声就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混沌的回响,完全分不清从哪个方向来。   “先找印记吧。”姜遗光嘱咐道。 第411章   蒙坚很担心姜遗光走在最后一个可能会遇上危险, 于是每走几步就要回头问一问,让手底下人们挨个报数。   经过方才几番波折,人数已经锐减到只剩四十三个。他们来时就已编了号,每少一个, 后面的就补上去。姜遗光就是最后一个。   蒙坚听着那些人报数, 听到“四十”、“四十一”后, 停了停,响起两个声音。   “四十二。”   “四十三。”   他听了最后的那两声习惯性地在心里点头,接着往前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过神来——刚才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劲。   排在第四十二的, 他记得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带着西北口音。而姜遗光他说着纯正官话,字正腔圆,可刚刚那两声,却都是西北当地口音!   起了疑心, 蒙坚立刻站住脚,其他人跟着停下,蒙坚回头叫道:“姜公子?这里有东西,你来一趟成吗?”   叫出那一声后, 方才还回应他的声音却不见了, 一片寂静。   其他人面面相觑。   蒙坚冷汗都下来了,示意士兵们回头去找, 身子站着别动,想办法把脑袋转过去就行。   洞穴狭窄低矮,排在四十左右的几个人努力别过头去, 才就着微光看清了身后事物。   最末尾的几个人惊恐地发现, 原本该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侧边一道漆黑的不知通往何处的洞穴。   这个消息传回去以后, 蒙坚心里就道一声不妙。   这个地方被他们叫做蜂窝窝,因为到处都是小路,又到处连着洞,像蜘蛛网,也像长满了孔的蜜蜂窝。   不过它还有另一个比较高雅的名字,叫留音洞,意思是只有走了岔路,不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会被那些洞留下,传不出去。要是两人在这里走了不同的路,哪怕隔着墙喊破喉咙也没用,对方听不见。   所以这个地方被标了“壬”,意为此地易迷失。   而那些走失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蒙坚也从来没见过那些人的尸首。   他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法子。   喊是喊不出的,这么点大的地方放焰火也不行,带着其他人去找就更不可能了。   只能等姜遗光自己出来……也不知道姜公子能不能根据那些记号找回来。他这样聪明,身手又好,应该可以吧?   可是……他们当初探索时,也并非所有洞穴口都打了标记。这里洞穴那么多,怎么探得过来?   这个地方也不能久留……蒙坚忧心忡忡地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只能心里祈祷。   那厢,姜遗光带着人在原处寻找印记。   跟着他一块儿走丢的人名叫阿稻,听说是他家门口种了很多水稻的缘故。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流落到西北,早就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   阿稻十分愧疚,对找印记这事儿十分殷勤,又怕和姜公子再走丢,那可就真的出不来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没几步他们就听到了蒙坚喊话的声音,阿稻高兴地赶紧回话,被姜遗光制止住:“没用的,他们听不见。”   他原来也猜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被标记,如果只是岔道多,近卫中有无数能够隔墙联络的方法,再不济喊两句跟着声音也能汇合。除非……这里的声音传不出去。   阿稻将信将疑——那几声实在太近了,听着就好像有人在旁边说话一样,可再细听又听不清楚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回了几句,发现果然行不通,怏怏放弃,只能跟紧了姜遗光。   看他三两下找到路口,迈步出去,连忙跟上。   那些声音也渐渐更清晰了,都是让他们赶紧过去的,十分耳熟。   再没走几步,果真看到了前方熟悉的身影!昏暗弯曲如结网交织的洞窟内,阿稻提着灯,看见斜前方一道影子消失在山洞口。   “是那里!”阿稻激动起来,指着那个方向,“公子,我们快过去吧,他好像没看见我们!”   姜遗光也看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熟悉背影,跟着追了上去。   可惜,只是一个影子,等他们进了那个洞以后,前边又没人了。   黑暗中更远处,数个洞口,其中一个洞里再次传出呼唤他们名字的叫喊,和刚才一样,不过一个背影,又不见了。   二人再次追过去,可这回还是差了一点点。   如是再三,姜遗光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把扯住还要往深处跑的阿稻:“等等。”   阿稻心急又迷惑:“干嘛不去?再慢点又跟丢了。”   那个人影很快又要不见了啊!   姜遗光用力一敲他背,剧痛叫他忍不住一缩,总算停下脚步:“我说了,等着。”   不容置喙的口吻让阿稻头脑瞬时清醒,他终于想起来姜遗光的身份,以及对方刚才斩杀鲛人毫不手软的利落身影。   他也想起来,这事儿……好像是不太对劲。   “……公子,您,您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姜遗光摇头,口型无声道:“再等等。”   他用余光瞥向身后,姜遗光还记得来时路,按着原来的路慢慢后退,回到出来的洞口,二人很慢很轻地前后并肩挤行在狭小山洞中,缩在洞中等待。   洞口安安静静的。   没过一会儿,嘈杂声响起。   和刚才没什么差别的叫嚷声从其中一个洞口传出。   “……公子!阿稻!你们在哪儿啊?”   “听见了就快过来……公子……阿稻!”   阿稻在暗中惊地瞪大了眼睛。   更叫他吃惊的事情在后头。   他看见、他看见刚才差点闯进去的那个洞穴里探出一个头来,左右张望。   太暗了,他只能看到探出半边身子的影子,但他能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的同伴。   那道影子,即便在黑暗中看见也绝不会产生出“这是个人”或者“这身影我很眼熟”的感觉。它看起来好像和人没什么差别,可看清了以后,就是很容易让人觉得不像是人类。   姜遗光早就把琉璃灯熄灭了,把他按得更紧,呼吸放平到几乎听不见。阿稻明白事情紧迫,跟着一块儿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那影子探出的部位越来越长……   姜遗光微微眯了下眼。   他能在暗中视物,按理说以这个距离他应该能看清对面那东西的真面目才对,可他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影子。   就和光打下后投下的影子一样,只有影子而已。   影子探头叫了半天,没有回应,又慢慢往回缩,声音也慢慢小下去。   等终于听不清了,满身冷汗的阿稻才敢问:“公子,那个是什么?”   他也只看到模糊影子,但他以为是自己没看清脸的缘故。   姜遗光道:“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影子。”   他想了下说:“只有影子,不见样貌。”   阿稻在心里琢磨两句,一惊:“难不成是影子人?”   姜遗光:“影子人?那是什么?”   阿稻说:“这是我们当地从小听过的一个传说,还和很久以前的一个大诗人太白诗仙有关……”   李太白一生中做诗词无数,广为流传。其中就有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句诗并不只是虚做。   竹林,月下,那位大诗人自斟自饮,以掌相击做乐,自得其乐。   但那晚的月亮,的确照出了三个影子。   另外两道影子是什么,没人知道。   自此,民间多了一些离奇传说,有些流传上千年,就如这一句“对影成三人”,也变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怕故事。   从那以后,便有些人会在黑暗中看见奇怪的影子。这些影子和人长得一模一样,还会模仿出亲近之人的声音哄骗人过去。所有跟着影子离开的人,都消失了。   阿稻说:“他们都是被影子人带走了。”这让他十分庆幸刚才没有被影子人骗走。   “影子人是吗?”姜遗光陷入沉思。   影子人,鲛人……   进入洞穴以来,他已见识到了两种传说中的诡异之物。可鲛人不像传说中的鲛人,影子人也不像诗中的影子。   影子人……李白……山上的唐代宫殿……   千年前的唐时又发生了什么?何以让诗仙的诗也蜕变出这种诡异?影子人真是因为李白的诗才诞生的么?   单纯只有这首诗吗?李白的其他诗作会不会也有古怪?   进骊山一趟,不仅原本的谜团未解,新的谜团还越来越多了。   如果能知道那些宫殿里有什么就好了。   姜遗光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当务之急是与蒙坚他们汇合,再进入荧星洞窟。既然这时候影子人暂时消失了,他们便又点着琉璃灯,尽量按照原来的路返回。   “是这里吗?”阿稻已经要晕了,怎么到处都一模一样?两边墙上全是洞口,歪七扭八的路,又低又窄又黑,他根本认不出来。   姜遗光说:“我们刚才就是在这里停下的。”   他让阿稻站在原地别动,自己按照记忆中那些人去的方向向前摸索,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摸到了带着一只眼睛一张嘴印记的洞口。   “在这里,过来吧。”姜遗光回头叫阿稻。   阿稻却傻愣愣地弯腰站在原地,没有动。   姜遗光记下路线,走过去,提着灯照在他面前,阿稻也没有动弹。   洞穴内部低矮,阿稻个头不高,也要微微弯着腰,半垂着头,一张脸好似被定住了,瞪大的眼里满是惊恐,映出越凑越近的琉璃灯光。   姜遗光凑近了,发现他的瞳仁还能随灯光靠近一点点缩小,再一搭脖颈,知道他还没死,推推他:“阿稻?”   阿稻猛地大叫:“啊!!!”   他好像突然从噩梦中醒过来一样差点就要弹起来跑走,洞中太窄,他又被姜遗光轻松捉住才没跑成。   后者按住不断挣扎的阿稻:“你跑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阿稻吓了半天才看清眼前人,总算从受惊中恢复一点,惊魂未定道:“……原来是你啊。”   姜遗光:“你看见什么了?”阿稻看清以后就没有再害怕他,说明那东西没有伪装成他的样子。   阿稻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就这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看见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是啊,他看见什么了? 第412章   看来, 这片留音洞,不光是有影子人这么简单。   姜遗光不知道趁自己不在袭击阿稻的是什么东西,是鬼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天下之大,多的是他从未听闻的异事, 骊山中有古怪又有什么稀奇的?   “我找到路了, 走吧。”   姜遗光带着阿稻, 准确无误地回到自己刚才找到的洞穴。   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了真正的队伍尾巴,没等姜遗光说话,阿稻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过去。那些人也意外又惊喜, 忙问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蒙坚也从姜遗光口里听到了“影子人”的消息,摇头笑道:“难怪……如果是影子人就说得通了。”   从他们过往行程的记录来看,影子人就是这样的,喜欢装成亲近之人进行蒙骗,只要跟着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谁也不知道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也有一点好处,只要不跟着它们走,不要激怒它们,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好在他们马上就要离开这片洞窟了。从蜂窝窝山洞尽头出去, 往下走是一大片石滩。   虽然那个石滩附近也有影子人, 不过只要小心点,不要和它们说话, 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照旧是蒙坚打头,一路往前,和之前一样, 周围墙上的洞穴越来越少, 但墙面也越来越低矮,起先还能弯腰走, 到最后几乎全部人都背着东西往前爬。   “一开始就不能挖高点吗?”有人抱怨。   蒙坚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里可没法挖,往上一挖就会冒出带毒的油。”   这条路还是前人用无数条人命的教训开出来的,他们就只能忍忍了。   洞穴两边越来越挤,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到了尽头,前方也没路了,只有地上一个大洞,往地下看更黑,什么也看不清。   蒙坚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从前来过一次的抱着包袱就放心跳了下去,第一回来的新兵看其他人也跳了,狠狠心一咬牙跟着往下跳。   跳下去后的一刹那好像穿透了某层黑色的屏障,下边竟然有光,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蓝蓝绿绿荧亮的微光将偌大一片石滩照得如夜间星空一样漂亮。   明明是地底深处,却也有如天幕一样的美景。   这地方不算高,但十分宽敞,跳下来的人眼疾手快地以手肘一撑腿一弹,就地滚到一边。紧接着下一个人就跟着落下来了。   姜遗光依旧排在最后一个,蒙坚特地就在洞底下仰着头等。待他也下来后,蒙坚告诉他,这片石滩中走到底,就能到荧星洞窟了。   “别看这个地方挺好看,又有光,也危险得很。”   不必蒙坚说姜遗光也知道,地图上标注着“石米渊”的地方,打了两个标记“丁”“己”。   丁表明此地凶险尚未查明。己意为此地有陷阱,譬如沼泽流沙等等。这个地方不仅地有陷阱,还有没查明的凶险。   至于为什么叫石米渊……   姜遗光低头一看就明白了。   他方才落下时就察觉到脚下地面如粗沙般松软,就着一点微光细看看清了。地上的不是沙,而真的是和名字一样米粒大小的灰扑扑的小石头,捡起几粒放在手中试着捻碎还要费些力气。   姜遗光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多和大米粒一样细长的小石头,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   他还好,其他人都不敢盯着地面细瞧,姜遗光看见有几个人多盯了一会儿,连忙搓着手臂移开视线。   他明白,有些人会对过于密集的细小事物生出恐惧感,如海边岩石上的藤壶,如泥中密密的虫群,这些石米乍一看就如铺天盖地的蛆虫,也难怪他们看了瘆得慌。   至于那些亮起的或蓝色或绿色的莹莹微光——姜遗光跟着蒙坚走,试着伸手从空中捞了一把,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细小的虫,在空中无声地飞行。   被他抓在手心后,还不到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虫顿时失去了光,僵直地躺在他手心。   “这是……照夜清?”姜遗光猜测完又立刻否认。   他小时候和朋友在水边捉过流萤,拿手一拢扣住一只,照夜清就在手里乱飞,壳有点硬,捉住了仔细看,会发现它有点像蚂蚁,尾巴在发光,身体其他地方没有光亮。   被他捉住的这只虫比照夜清更小,更软,捉住的瞬间像扣住了一只无形的羽毛。它全身都发着光,光亮消散后,就只剩一只小小的圆壳似的虫尸。   蒙坚说:“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带不出去,甭管用什么捉都会死。陈姑娘给起了名,叫什么昙现,意思是像昙花一样。不过嘛,我们都说这虫是一抹黑。”   碰了下就没光了,可不是一抹黑吗?   陈姑娘也是骊山驻地中的一位能人,前几年一直跟着下地底勘测绘图,不少文绉绉的名字都是她起的,留音洞这个名儿也出自她之手。不过她前两年下去的时候染上了病,到现在都没好,也只能留在驻地里养伤了。   姜遗光手掌翻过,那只死去的虫悄悄落地。   远处,更多的数不清的蓝蓝绿绿的光在空中漂浮,或停泊于米粒一样的细石间。   并不明亮,只能叫他们勉强看清周身三尺间,气味也不算好闻,充斥着微燥的岩石和沙土的气息,还有一点古怪的腥甜的气味。   一众人悄无声息又蹑手蹑脚地跟着蒙坚往前走。   这个地方宽敞,又自然生光,他们不必点灯。因而队伍不必像之前一样列个长队,姜遗光得以和蒙坚并行。   地面有陷阱,也不知是什么……还没有探明的凶险就更让人担心了。   走了很久,可能有小半天,中途还吃了东西喝了水——蒙坚不让生火。他们脚底下踩着的米粒大小的石头,一旦碰着火,或是稍微热些的东西,立刻会引发明火爆炸,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也得亏那些会发光的虫不像火一样发烫,否则他们早没命了。   蒙坚边走边像聊天一样说起这片石米渊。   这些米粒一样的石头带出去以后就失了功效,和那些会发光的奇特的虫子一样看不出什么来,长得倒是和大米粒没什么两样,但既不能当米饭吃,也不能入药。   他说着说着,就见姜遗光神色有点不太对,干脆小声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离开此地再说。”他觉得那些东西不像单纯的石头,倒像是……   蒙坚好奇了,又不好问。   一群人在石滩上走,鞋底难免踩出沙沙的声响,听久了也习惯了。所以突然出现的陌生的沙沙的声音,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谁在那里?”走在末尾的几个人扭头低喝,声音不大,但这个地方空旷得一览无余,其他人全都听见了,纷纷握紧手中武器。   后面没有人,唯有蓝绿微光荧荧点点,上下飘摇。   地底下也没有风,风吹动石滩也不可能。所以……声音到底从哪来的?   姜遗光看着看着,眉头微微皱起来:“……快走吧,别管了。”   蒙坚很想问他发现了什么,但他也知道,姜公子不说肯定有原因,他不便问,只能催促其他人不要管,赶紧先出去再说。他自己则在前边带路。   一走就是三个时辰有余。   没有刻漏,见不到太阳,计时还是靠着姜遗光。他每隔半个时辰就和蒙坚报一次时,六次过后,这片灰色的石滩依旧不见尽头。   蒙坚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因为空旷、平坦,其他人不太好辨别方位,却难不倒蒙坚。   他似乎生来就拥有一种能辨别方位的天赋,东南西北四方位,即便蒙着他的眼睛他都不会认错。前几回他跟着队伍走,知道石米渊这地方只要一直往西偏北的方位走,至多两个时辰就走完了。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曾跟着来过的士兵们沉默不语,第一次来的人虽然有顾虑,但其他人都没说话,他们就以为这地方确实挺大。   地图上那一小块?   有些地方看着小,走起来就很要命了。说不定石米渊也是这样。   蒙坚有心要和姜遗光说这事儿,商量一下怎么办,可他想起刚才姜遗光发现了什么也不敢说的样子,不免也迟疑——谁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引起什么后果?不然为什么姜遗光不肯说?还不是怕出事吗?   走在后面的几个人额头冒汗,浑身冒冷气。   他们看见了……背后跟着的几个影子人。   石滩就是灰色的,一点点光照也照不亮什么。灰色的影子在地面很难看出来。所以前面的人都没发现……   他们发现了……   地上飘着灰色的,细细长长扭曲的影子,就像一个个四肢瘦长的灰色的人在身边爬。   但是他们也有顾虑。   姜公子刚才的样子他们也看到了,他明显发现了什么只是不能说,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些影子人?姜公子不说,估计是知道什么,要是他们暴露了会不会坏事?   所以他们互相看一眼,也什么都不说了。   一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气氛越来越凝滞。   每个人都知道有问题,就因为这样,他们反而不能说。有个人忍不住要说什么,被蒙坚狠狠瞪一眼,憋了回去。   蒙坚自己也不安啊,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再不想个办法,难不成要困死在这里?   姜遗光看看他,摇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   蒙坚很快就知道在等什么了。   不知不觉间带路人已经从他变成了姜公子,变成姜遗光带着所有人走。人还没发现,蒙坚对这片地儿眼熟,渐渐察觉他竟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刚才他们落地的洞口底下。   他和其他人这时候也看出不对劲来了。   那些或蓝或绿色和鬼火的东西很明显越来越多了!和春日里的柳絮一样,密密麻麻兜头照了人满身满脸。 第413章   “这, 这怎么还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是谁没忍住,惊呼出声。旁边有感觉到点什么的赶紧叫他闭嘴,但也……来不及了。   在说出这句话后,眼前缓缓飘浮的荧光忽然疯狂地狂舞起来, 一瞬间更加密集, 就好像被狂风突然卷起并把埋在沙下潜藏的昙现虫全都卷出来了似的, 脚下石滩也隐隐震动。   还不止……   蒙坚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又赶紧闭上,防止那些东西钻进自己嘴里。   在他们眼前, 那些似乎千年万年都平静地躺在地上、并不惹人注意的米粒石头,一个接一个翻滚,哔哔剥剥爆裂开。从里面飞出一粒又一粒细微的荧光,很快飞入半空中的荧光漩涡之中跟着一块狂舞。   蒙坚鸡皮疙瘩齐刷刷起了一层,冷汗刺得后脖根发疼。   他们之间的猜测完全错了。   谁能想到……这么大一片石滩, 那么小的石头子……竟然全部都是昙现虫的虫卵!   更可怕的是,这么多虫卵,好像全部都要在今天全部孵出来了!   这些昙现虫平常看着没什么,既不伤人也无毒, 那也只是平常看着没什么问题而已, 现在这铺天盖地地突然之间全部孵出来,说没有鬼谁信?说对他们无害, 谁信?   就算没害处,这么多虫淹都能把他们淹死。等这些昙现虫全都出来了,原本被石滩覆盖住的地方下面又有什么?   想想蒙坚就觉得头疼, 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那些士兵瞧着铺天盖地飞舞的荧光已经很慌张了, 他不能表现出动摇,只好让大家赶紧跑。   一回头, 原来最末这几个人就透过漫天飞舞的荧光虫看到地上扭曲的影子人了。刚才叫破的人早就十分后悔自己多那一句嘴,现在看到了影子人也不敢说,闷头避开就是。   一片混乱中,姜遗光悄悄问他:“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蒙坚着急慌乱:“我也想知道还能走什么路,我们来时路只有一条,现在没个梯子也跳不上去啊。出去的路不知怎么回事又找不着了……”   姜遗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既然这样,不如跟我来。”   他原本想着原路返回,跳上半空中的洞口,不会轻功的就放下绳子拉上来,再往底下放火,把整片石滩全部烧了。可现在事出紧急,有些不便轻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个个上去,只好先退了。   蒙坚看他也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可都到这一步了,他不相信姜遗光还能相信谁呢?   一咬牙:“好,听你的。”说罢拿袖子捂住嘴大喊,“全都跟着姜公子!别乱跑!”   那些光点越来越多,一群人不得不拿原来裹住头脸的头巾再次把脸包起来,手缩进袖子里,以免虫子再飞进眼睛或耳朵里,闻言全都看向姜公子,跟在他后面跑。   谁也没想到,姜公子……姜公子他跟在了影子人后面!   蒙坚大吃一惊,可到这个地步不赌一赌还有什么办法?姜公子敢跟着影子人走,说不定是有什么把握。   于是他也一狠心跟了上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可周围那些乱飞的虫太多太多,多到简直要把人给围起来,他们只能赶紧跟上去。跑动时也很吃力,脚下的石米粒全都不安分地滚动、裂开,一脚踩上去就是一滑,不跌一跤就不错了。   姜遗光倒不是贸然做出的决定。他在留音洞时就发现,影子人去往的方向有点奇怪。   他事先看过地图,在脑海中比对或,若从顶端俯视就能发现他和阿稻当时所处方位在留音洞西北边缘处,再往前就该碰到山壁了。影子人却还能往西北继续走。   影子人到底是什么姑且不提,它既非人,拥有穿墙能力不足为奇。可它该怎么把自己和阿稻引诱过去?穿过边缘另一头又是何处?   这说明,影子人能够让活人穿过某些屏障,去往特殊地带。   就算影子人要害他们。姜遗光身负山海镜,那鬼也伤不了他。   一片混乱,睁开眼就是铺天盖地四处闪烁的光点,谁也看不清影子人在什么地方,只能跟着姜遗光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前跑,一路来到某个玄妙地,此处无风,偏生荧虫汹涌席卷之势如海上风暴来临时形成的漩涡——还是倒着的漩涡,下面大上面小,像个刚拔地而出的尖笋。   一冲进重重漩涡,众人就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上坠落……   ——真的是在向上坠落!   那种下落感做不得假,衣服头发包袱都往上掉,偏偏方向又是倒着的,十分怪异。   不知是他们正向上坠落,还是上边有东西正把他们吸过去。总之所有人都很快在这片无风之地向高空高空,声音消失在原地。   临消失前,人群中一只手从衣襟里掏了个东西,用力往外一丢。   那是一根被吹亮的火折子,硝石碎屑带着火星轻飘飘抛到地面,混杂在蓝绿之色的微光中毫不起眼,无人看见。   ——顷刻间,地动山摇!   等好不容易“掉”在某个能站稳的地方后,忽然间底下又传来接连不断的震天巨响,不少人刚回过神就被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了?”   姜遗光“坠落”得稍晚些,在中途就听到了爆炸巨响,还没站稳就扭头问蒙坚:“有人放火?”他记得蒙坚说过,石米渊里的石米不能碰火碰热,一碰就炸。   蒙坚一脸迷惑:“……我没有啊。”他没下令,谁敢擅作主张?   “说不定是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不一定是有人放火。”   姜遗光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会是什么变故?”   蒙坚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这种阵仗,应该确实是碰到了明火。”   爆炸声到现在都没有停止,他们脚下、四壁也隐隐震颤,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一片漆黑,有个人先吹亮火折子,把琉璃灯点亮,照亮了周围。   看清以后,他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第414章   从下面“坠落”到上层, 好似进入了某个奇异之处。   他们正站在某个半人多高、两尺宽的沟渠中,两面石壁平整,前后通畅,探出的上半身能看到不远处也有这样的沟渠, 长长沟渠似乎勾勒出了某种图案。   让他们震惊的倒不是眼前沟渠多么令人震撼多么宏伟, 而是……   他们在来时都反复看过关于荧星洞窟深处的消息, 据说洞窟尽头有古怪,条条深沟弯曲纵横,交错成奇异图象, 人人都要看要记。这会儿一见眼前情形,哪个不知道他们是来到了荧星洞窟深处?   荧星洞窟,途中多陷阱,到了尽头出便是好似浑然天成的沟渠。哪个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么一瞧, 哪个不明白自己是到了何处?   火折子熄灭下去,又有人再点着,点亮了琉璃灯,一盏又一盏点着了, 眼前终于光亮起来。   姜遗光举着灯, 看得更仔细,不光看, 还要举着灯走动,等他走到最外圈,攀上边上石墙一下爬到顶, 就着那点光将底下看了个清楚, 口里才慢慢说出一句:“……难怪。”   难怪公主要命他来骊山……   难怪近卫们说他需在骊山中查出些消息。   他一手攀着石壁,另一手握着小小一枚拳头大的琉璃灯, 向下俯视所见沟渠勾勒成的图样,十分眼熟,他已不是第一次见了。   最初一次,在东瀛岛,岛上人几乎死绝后,他和几个人一起进入了岛上王宫地下的地宫,地宫之中有一座据说是中原秦朝时的青铜鼎,鼎下正刻着这样的纹样。   他还记得青铜鼎的花纹正中有一圆空缺,正好是山海镜大小。将一面山海镜填上去,这图案就完整了。   之后,就是他前往徽省途中经过乌龙郡,乌龙山,山上有一片鬼哭林。他在林中听音寻路,找到了传闻中的杀破阵。   也正是因为他还记得青铜鼎下的纹样,镶嵌山海镜处就是阵眼,他才得以寻到阵眼关窍,破解了阵法。   出鬼哭林后,他通过近卫口中得知杀破阵在江湖中失传已久,不知是什么人设在了乌龙山上,又有什么目的。还有近卫说,这杀破阵似乎和两千多年前的墨家学派有关。   那时他就疑惑,为何这据说历史悠久的江湖阵法,会和流传到东瀛的青铜鼎图案一模一样,还能牵扯到几千年前。   不论如何,这阵法一定有个源头,且这个源头一定很久很久了。   却没想到源头在这里。   杀破阵的原型原来就是秦皇陵墓下的机关之一,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兴许秦末时有人闯入地宫,将其中机关阵法记下,出去后用自己的法子将这机关阵法传出去。   又或者……两千多年前的大秦,杀破阵为朝廷所用,既用于设计陵墓,也被一些人秘密刻在青铜鼎下,青铜鼎流传至东瀛,被当时的大王珍藏,后埋藏于地宫。   姜遗光心想,传闻秦皇陵墓中机关无数,似杀破阵这样威力巨大的阵法,不过一个残缺不全的放在乌龙山就能轻巧夺取数百人性命,其他阵法岂不更加凶险?   再一想,当年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将阵法记下并用于雕在青铜鼎下,似这样的青铜鼎还有多少?如果能找到这些青铜鼎,是否就能解开秦皇陵外的机关?   种种想法不过一瞬,姜遗光决定回去后想办法告知朝阳公主,此时什么也没透露。   他从上边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落下半空,却并不沾地,仍旧撑住石壁,对那些刚才仰着头看自己的士兵们道:“都听我口令,别乱跑,一步都别走错。”   那些士兵们不敢不听,按着姜遗光的指示进退纵横,慢慢地,竟然真的从一片围着他们好似迷阵的沟渠中走了出来,到了最外面一圈围着的墙外。   墙角下,隐约露出一点白骨。   蒙坚问过姜遗光后,叫人拿铲子把它挖出来。衣服书卷什么的早就烂了,翻翻捡捡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只从身上带的一点事物认出她应该也是大梁人,还是个女子。   姜遗光在上面也看见了,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恐怕就是曾经走到荧星洞窟深处的人了。   只是……他们不通阵法,解不开,时间一到就会立刻被启动的阵法杀死。   还有些可能就是被影子人迷惑过来的,跟着影子人一路来到这里。如果影子人最终都会进入荧星洞窟,那就难怪为什么追着影子人走的活人们一个都没能回去。   蒙坚看着那具尸骨,长长地叹了口气。   姜遗光还在上边没下来。   杀破阵可大可小,可繁可简,只要中心机关在,就可以无限扩充变成覆盖方圆数百里的巨大阵法。   眼下这个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姜遗光算了算,展露在他们面前的也不过是这个完整阵法东南角的五中之一罢了。   要抵达阵眼,还需再向西北挖掘至少两里路。   他把路线记下后,再次从上边跳了下来,蒙坚第一个围上来问:“怎么样?你找到路了吗?”   姜遗光说:“跟我来。”   他什么也不说,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却瞬间叫其他人有了主心骨。   他挑了个落足处,翻过去,一行人有样学样,全都悄无声息地翻过去,跟在姜遗光身后。   “所有人都必须紧跟着,一步不能错。在其他地方走失,不过是自己没命,在这里,一个人出错,会触发整个阵法,到时我们所有人必死无疑。”   等他们全都跳进来了,姜遗光才冰冷地说出那段话:“我没有开玩笑。”   “要么,大家一起顺利走出去。要么,全部人死在这里,没有第二条路。”   方才机关还未启动,所以即便他们走乱了也不要紧。但现在他们跳下的地方相当于开启了杀破阵的开关,只有顺利走到阵眼,才能彻底破坏这个阵法。   杀破阵的恶毒之处也正在于此,若是不开启就走到阵眼,那即便破坏了阵眼也没用,反而会使失去唯一弱点的阵法无法停止。而等机关开启后再寻阵眼,则极容易触发死路,死在阵中。   阵法开启,姜遗光不会死,其他人铁定活不下来。他还需要这些人,才小心地把人带上。   一番冰冷的话叫所有人才激起的一点雀跃心思都被浇灭了。不过想想也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别人都破不开荧星洞窟尽头的机关,他们就能没有一点风险地走到底?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姜遗光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前行,一直一直走。   没有人说话,只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影子人,假托其他亲友的名义说笑,或是叫他们的名字哄他们回头,或是威逼利诱,让他们跟着影子人走。   一群活人跟没看见影子人一样,背着包袱拿着武器闷不做声跟着前头人的步子。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了。   “到了?”有人问。   姜遗光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还没有,需要把这道墙打穿。”   他自己就带了个大铁锤,摸索后,把尖尖的凿子一面对着墙壁,又示意再来三个人,一人瞄着墙面上一个点。   待他从三数到一后,四柄长锤重重抡下——   “轰”的一声,墙面哗啦坍塌,尘土飞溅,露出后方半遮半掩的一条路来。   后面竟然还有路!   蒙坚目瞪口呆。他以前也来过,但他们都没能走到最尽头。据说以前走到尽头又九死一生回来的人也说,他们怀疑尽头还有路,只是打不破那面墙。动静稍微大点儿就引发了凶险,只好赶紧逃出来。   前人的教训太深刻,以至于他一听见巨响就忍不住疑神疑鬼,担心等会儿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还好,这回他多虑了,什么也没有。   姜遗光扇了扇眼前飞溅的尘灰:“走吧。”   如是再三,打破了好几道墙,终于来到了杀破阵的阵眼。   看起来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平地,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到了这里,姜遗光也不要别人动手了,自己在地面摸索,不断和脑海中杀破阵以及阵眼位置比对,确定后,换了铲子。   “你们小心点,别动。”他道。   说罢,用力铲下!   地面、墙面、顶上凭空露出无数孔洞,噼里啪啦无数刀剑箭矢带着破空声穿梭。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简直要吓傻了,可是姜遗光又一声厉喝:“别动!!”愣是让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些东西……从面前飞过?等等?   他们站在原地,竟是毫发无伤。   蒙坚注意到,那些发射暗器的孔洞设计得也极为巧妙,一支箭射出后,空出的位立刻被另一支从另一端射来的箭填进去。如此一来,暗器满天飞,也没有一支落在地上,实在精妙。   其他人也留意到了,皆啧啧称奇。   等暗器射过一轮了,姜遗光才大力地又往下一铲,他听到从地底传来一声粗粝的类似箭弦崩裂的声音,原本还要射出的箭当即卡住不动了,四面八方全是冒出一半的箭尖,灯下闪着寒光。   “自己小心了!”姜遗光换上长柄锤,重重落下最后一击。   一击之下,裂痕自重击处迅速蔓延成蛛网,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碎开,所有人再度往下坠落。 第415章   一群人全都从突然崩塌的地洞里掉了下来。   好在不算太高, 没人摔伤,尘灰散去后他们定睛一看,眼前是一条长而宽的,古朴青砖严丝合缝地砌成的通道, 又高又阔, 足有两人高, 几十人站在通道里头丝毫不觉得挤,两侧挂着样式古老的壁灯。   最叫人吃惊的是,这些灯竟然还是亮着的, 不知它们在这无人的地底亮了多久。   好半晌,才有人喏喏道:“我们……进来了?”   都说通过荧星洞窟就能找到地宫,他们也做好了在荧星洞窟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结果怎么跟着影子人跑,然后破了个阵法,就……进来了?   太过轻易, 反而让他们不敢相信,担心有陷阱。   蒙坚笃定道:“肯定没那么简单,我们估计还是在地宫外面。”   这样说就让他们安心多了,也是, 哪有这么简单?   “这灯还亮着……”   两排灯都架得高高的, 散发出柔和的明光,整条高阔通道都照得敞亮。姜遗光正走到一盏灯下抬头往上看, 通道两人多高,灯的位置也不低,跳起来勉强够着。   他看了一下, 踩着角落蹭蹭两下扒住墙上去, 体内蛊王没有动静,便凑近了细看。   油灯以青铜所制, 嵌在墙上像枝条一样伸出一尺长,好似如意,上托丝丝缕缕铜丝扣成一朵菊花,内里浑圆半颗球盛着灯油灯芯。这种灯不论怎么晃灯油都不会洒出来。   伸出的铜灯壁上,又阴刻着玄鸟图样。传闻当年咸阳宫中多菊花,秦人尚玄鸟,不足为奇。   在成为入镜人以前,姜遗光和祖父一起生活,也需为衣食操劳。他知道,铜能制钱币,一向为朝廷把控,普通人家也用不起铜。像这样一整条通道都用着铜制的灯台,其他地方不知还有多少,相当奢侈了。   再有一点,如果在密闭的屋室中点火,一段时间后人便无法呼吸,会活活憋死。这么多灯火不知烧着了多久,他们却还能在底下自如活动,不见喘不上气,十分古怪。   骊山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古怪的。   或者说……成为入镜人以后,他就见到了越来越多难以理解的古怪事物。   灯台内盛着一汪灯油,清亮如水,乳白色灯芯不知疲倦地烧着。他低下去闻了一下,没有闻到一丁点灯油气味,无色亦无味,再小心地沾了一点,还是凉的,并不透手,手指提起后就滑润地从指尖溜下去,一滴不沾。   他用随身带着的小瓷瓶小心地取了一点灯油,从墙上落下,心里有了个猜测。   其他人也隐隐约约猜出了点什么,你看我我看你,都看到了彼此脸上有些欣喜又不敢置信的神情。还是蒋大夫第一个问出了声。   “这会不会就是……鲛人油?”   鲛人居深海,月圆时出,能泣泪成珠,以鲛人制油,可长明不灭。   《史记》中就记载着秦始皇陵中有鲛人油制的灯,能千年长明,以示长生不朽,除此外还有水银河渠环绕,以抵御宵小觊觎,有陶俑制成千军万马,世世代代守护这位帝王等等。   如果这真的是鲛人油,那他们……   姜遗光说:“若这真是传说中的鲛人油,那我们在外碰到的那些鲛人……”   那些鲛人丑陋凶恶,血肉又韧又硬颜色还发乌,怎么看都不像能提炼出如此清亮的油脂。   蒋大夫却道:“说不定千百年前有我们不知道的提炼方法呢?”骤然发现地宫,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也不例外。要不是还顾忌着等会儿要进去,他现在就想研究一下这鲛人油。   这可是秦始皇陵啊——两千多年前人间第一位帝皇,灭六国,大一统,修长城,造灵渠……多么夸张的词句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鲛人油固然神奇,可对这位帝皇而言,也不过是拿来在陵墓里点灯的小玩意儿罢了。   外面有鲛人油,里面还有什么?鲛珠?鲛纱?水银河?传国玉玺与九鼎?只想一想就让人血脉沸腾。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还保持冷静。   姜遗光看出他眼中渴望,道:“在地宫中不要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哪里会有机关。”说罢,又将小瓷瓶给他,蒋大夫如获至宝,小心地把它收起来。   蒙坚也高兴得快疯了,好在他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他抑制着心里的激动问道:“等会儿我们还是要往里面走的,谁也不知道里面能不能看见,我们不也带上了琉璃灯吗?你说……要不要干脆把灯油给换了?”   姜遗光道:“试一试吧,不能太多,以免生出变故。”   蒙坚连忙道:“当然,当然。”   于是几个士兵拿出琉璃灯,把外面的壳子取下,琉璃灯罩旋开,里面特殊的蜡油通通倒在另一盏。空了的盛器小心地擦干净,再爬墙上去,更小心地将灯油装好。   捧着装了鲛人油的琉璃灯,几个人脸上都有点恍惚了,还是其他人催促才赶紧从墙上下来。   姜遗光看他们一眼:“快走吧,既然进来了,就尽量往里走。”   众人便沿着通道一直往前行。   这里实在太空荡,太宽阔,一丁点声音就能久久回响很久。走了几步蒙坚觉得不行,又让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不许发出声音来。   姜遗光边走边看。   两侧墙壁都只是普通的砖石砌垒,没有一丝缝隙,千百年过去不见磨损。后方是他们从半空坠落的废墟,前方即便也点着灯,却依旧让人觉得似乎隐于黑暗中。   明明只有一条道,没有岔路。可走了近两个时辰后,他们惊讶地发现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刚才被甩在身后的,他们打破地面掉下来的废石瓦砾,如今又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就说……果然没这么简单。”蒙坚轻叹,“这里估计也有什么机关吧?”   一群人都把目光投向姜遗光。后者摇摇头:“再走一次看看吧,大家试试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他这么说,其他人也不失望。毕竟,这可是秦皇陵地宫,有蹊跷不是很正常吗?   于是又花费功夫绕了一圈。   姜遗光一直盯着周围仔细看。   他心知自己目力较常人出众些,因而沿途一直不断查找不寻常之处。可光看,不论哪里都看起来很平常。   如果砖石上有机关,这么长一圈通道,上万砖石,谁知道又是哪一块?   此时另一个人沉吟道:“或许我有办法。”   蒙坚带来的人就没几个等闲的,虽说面对鬼怪灵异一事比不上入镜人,可要论起其他方面,个个都是行家。   说话这人有个稀奇的姓,姓布,单名一个渝。江湖人不讲究,没那么多字啊号啊什么的,因他在家中行二,大伙儿有时叫他布二郎,亲近些的就叫他二渝。   有个人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二渝你对这种什么奇门遁甲八卦的玩意儿精通得很,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布渝摆摆手:“我算什么精通,和师父学了几年而已。”   他说起来却很头头是道。   “我专门学古时阵法,阵法一道传说最早从上古始,黄帝与蚩尤大战时,有个天女下凡送上遁甲之术,助黄帝打败蚩尤。不过这毕竟是传说,谁也不知道具体源头为何……”   阴阳五行,易经八卦,奇门遁甲,什么个三奇六仪……真要细究也很难说清了。道家、阴阳家、墨家……各家学派之术融汇结合,再一代代不断更迭变化,有的时代更迭快些,有些时代就慢些。   “太平盛世无人问,越是乱世,进展越快。”   按布渝的说法,阵法一道在周秦时就属于有很大进展的时代。   乱世战国七雄,百家并起,无数人才脱颖而出,李耳、驺衍、驺奭……无数著作问世,《道德经》《邹子》……   多年乱世,史无前例的大一统。这份和平并不长久,秦皇为求长生,遍寻方士。炼丹也好风水也好五行八卦也好,这类人才通通搜罗来。要么炼制丹药要么看风水寻龙脉要么算卦占卜问吉凶,建秦皇陵时更是反复测算,确定骊山底下有龙脉,才将陵墓修建在此。   这么多方士高人凑在一块儿,能不互相切磋吗?切磋着切磋着,技艺能不精进吗?   他先往大了说,絮絮叨叨半天,总算说明白,秦时的阵法机关因为当时人才多,又是朝廷亲督,就算可能不如后世发展得花样多,也是十分难解的。   之后他又说,秦朝崇尚水德,阴阳五行中属水,色玄黑,崇拜玄鸟。所以陵寝中的阵法五行定以水属为主,金木次之。坎为水,方位之中属北方,玄鸟当空,所以要破解,最好就是向北、向上走。   他们刚才落下的地方,已经属于绕行一圈当中最南端,这样一来不管他们怎么走都是往北走,所以他一开始也奇怪为什么走不出来。   其他人都糊涂了。   “那这样不就走不出去?还是得凿墙?”他们出发的地方已经在最南端了,既然这儿是个圈,甭管往哪儿不都是往北吗?这还出不去?   “不不不。”布渝举起手指头摇了摇,“别忘了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来的。”   他们跟着影子人然后……不对!   “我们是从下面往上来的。”也不知道这里弄了什么精巧的机关,总之来时上下颠倒了,所以这么算的话……   “所以我们刚才一直是从北往南走的!”有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谁能想得到上下颠倒以后方位也要反着算?难怪一直走不出去。   既然要反着算,南实际为北,北实际为南,他们落下的地方实际上就是最北端。也就是说能离开这条通道的机关就在他们原本落下的地方!   他们根本没必要绕一个大圈子!   一群人簇拥着回到了刚才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地上积了一堆从上边掉下来的砖石,没有动过。举灯往上看,顶面的墙被凿开一个大洞,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收回视线,不再去看。   他们都带了下地用的家伙,拿铲子把地上的杂物全铲了堆到墙角,再回过来,看布渝沿着这一小块地念念叨叨,又是掐指算又是在地上摸,他还带了个小小的司南,只是在这里头司南的指针乱晃不定,根本辨别不了方位。   坎为水,主北。玄鸟当空,在上。颠倒过来,便是南端,向下。   姜遗光就见布渝在地上摸来摸去,身上都蹭满了灰。其他人留下几个帮忙打下手出主意,剩下的都坐到一边休息了,接下来谁知道还要走多远的路呢?   布渝在地上不知摸索出了什么,找到了几块砖,又让人把两边墙壁上某几盏灯转个方位,再吹熄。   几个帮忙打下手的人去了,其他人全都赶紧收拾好东西打成包裹背好抱好,以免等会儿出什么岔子。   他们这个准备是对的。   等那几个人将灯台一一拧转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嚓嚓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再然后,天翻地覆!   “啊啊啊——”   “闭嘴,别叫!”   前边吓得叫出声的赶紧把声音咽回去。   陡然翻滚的地面让他们全都措手不及,抱着东西连忙试图抓住身边事物以稳定身形,可四周光秃秃的什么也抓不住。骤然间翻滚的石头瓦砾又凶狠地倒腾过来,顺着翻滚的势头狠狠往他们身上砸。   这条通道——翻了个身!   顶与底颠倒,通道卡滋卡滋向,翻了个个儿!   所有人都跟个被小孩子关进竹笼里翻腾的蛐蛐、大锅里被菜铲子翻炒的菜一样给整得在半空中倒腾。   好几个凑太密集的人都被掉下来的同伴或和碎石给砸中了,捂着胸口喊疼。蒋大夫也被砸得不轻,哆哆嗦嗦被人从地上扶起来。   还好,只是整个通道翻转了一圈,如此一来也有好处,刚才被姜遗光砸开的大洞,方位也从墙顶上转到了地面。   他们可以进去了! 第416章   谁也没想到, 那么长又开阔的一条地道底下,竟然是一座地宫。   地道竟然不是直接环在地宫外,而是在这座地宫的头顶上绕了一圈,这谁能找得到?他们还以为刚才那一圈通道隔着墙里头围着地宫呢, 都想着打破墙找到里面去了。   现在看来当初设计地宫的人实在聪明。就算有进墓的, 闯进来了, 围着那条道转上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地宫在地道底下。   不论怎样,他们都下来了。   一群人站在地宫门前,竟都有些胆怯, 不敢进去。尽管这扇门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驻守在骊山的人也不是一直在骊山,他们也要经常去其他陵墓看看,也都去过京城,见过庄严皇城在太阳下闪光那令人心折的盛景。   相比起来,眼前这扇玄黑的足有三人高的, 上面刻着玄鸟和祥云图案的大门就显得很普通了。   不过谁也不敢小瞧这扇门,门里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呢。虽然肯定不是始皇帝的寝宫,谁都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找到,估计是一间小偏殿之类, 但他们都很确定里面肯定有比外面更凶险的机关。   蒙坚示意布渝去看看, 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来。   布渝就小心地走到门前,拿根竿子不断往前这里敲敲那里杵杵试探有没有陷阱, 等到了门前,他一下被那扇门吸引住了,眼珠子掉进去跟拔不出来似的上上下下看个没完。   蒙坚问了他半天, 他才依依不舍地说:“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好像没什么蹊跷……”   蒙坚:“没蹊跷你还看那么久?”   他们也慢慢靠近了那扇门。   刚才他们再次从地洞里跳下后,有几个武艺不精的扭伤了脚, 因为这座地宫确实很高,且呈现出十分怪异的现象,整座宫殿和地上的宫殿一样,完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周围开凿出的石壁规整地离地宫墙面三尺远。   刚才他们所有人就挤在这三尺宽的空地绕了一圈,没找到机关,又回来盯着那扇门看。   姜遗光想了下,还是示意其他人等着,他自己把手放在了石门上。   不管是有毒还是有鬼,都害不了他。而这队里的每个人都有用,有必要保下。   石门沉重,似乎从里面扣上了,姜遗光用力一推,根本推不开,又试探地敲了敲,好像敲在一块大石头上,内里没有一点空荡回音。他后退两步道:“或许还有机关,我们找找吧。”   其实很难。当初建造的工匠肯定不会想着给后来人留路,所以宫殿也好通道也好都是封死的。   他们说的找机关,就是先找到会攻击人的机关,把它弄废,再从这种机关上想办法打开口进去。   但他们一路走到现在,动静闹得也挺大,却一直没有触发什么箭啊毒气啊来攻击他们,这反而叫他们不得劲了。   莫非只是要把他们困死在这儿?不像,说实话,他们也不觉得过去几千年只有他们能进来这个地方。   如果有前人也闯入此,也被困住,他们的尸首又在何处?   所以肯定还是有机关,只是他们没找着而已。   布渝说这扇门看不出什么来,于是一群人略散开,试图从边缘石壁和青黑色砖墙上找出点线索。   姜遗光仔细看过门上阴刻的图像,左右两边门图案并不一样,左边玄鸟口衔明珠,从天而降。那明珠又恰巧散着光,姜遗光猜测这颗明珠其实就是太阳。下方是波糖汹涌的大海,海里有人伸出双手。一片浪花中,隐约露出半条鱼尾。   右边则雕了白泽、夔龙、毕方、獬豸等神兽,菱形纹为底,铺成天河底色,月缀其上。   下方还有样式奇异的文字,叫来蒙坚辨认,原来都是篆书,大意为:一日,一月,日月更替,瑞兽镇守,伟业万世长存。   蒙坚念完笑了,摇头叹道:“万世长存……哪里是人力能及的?”这山石筑造的骊山古迹不也磨损了许多?   他又问姜遗光:“既然门上刻着日月,会不会和日月有关?”   姜遗光声音轻轻地重复:“日月么?”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头顶。   被凿开的大洞倾泻下暖黄的光,正正好投在门前,模糊地看,正像一轮太阳。   那么,月在哪里?   他们所处位置的地宫不算很大,占地约小半亩,应当只是间偏殿或倒座,放陪葬品或殉葬人一类。是以他们刚才能很快地沿着山壁绕一周。   姜遗光回忆起自己绕行时所见,并未发现异常。所以……   他再度看向透明的光照下的空位,忽然对蒙坚说:“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一蹬地,三两下就顺着墙根再次从那个洞跳上去。   日光明亮,与之相对,月亮……自然是暗的。   攀上墙,拧开灯台外的罩,奇异的是,那小小一点火苗竟怎么也吹不熄。他干脆直接用小刀片一压,那火苗被压下去,眼看着没光了,灯芯黑了,刀片一挪开,那灯芯又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这下姜遗光更确定有机关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把灯火弄熄。研究片刻,终于在灯台上发现了端倪。   灯架如丝丝缕缕的菊花瓣,花蕊竟是可以扭动的。花蕊底有两片打开类似阴阳鱼的铜片,通过扭动能慢慢卡在一起。   他手握着灯架,对底下其他人说:“这里有机关,等会儿你们小心点,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隔着洞,底下人纷纷应是,举起武器各自戒备。   姜遗光探头往下看看,拧动了花蕊底盘。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咔啦咔啦的声响。   在无人地底燃烧了千年的长明灯——一瞬间齐刷刷熄灭,整个地下陷入黑暗,猛烈破空声响起!   “自己躲好!”蒙坚当即厉喝一声,就地一滚摸黑来到孤零零宫殿门前。   方才他站着的地上狠狠扎进了一根长箭,尾羽还在抖动。   可既是地下暗器机关,又哪里会只有一支箭?密集的箭雨自四面八方穿梭而来,上下前后满满都是带着凌厉箭风的锐器,根本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更不用说底下这么黑,他们根本看不见!光听有什么用?话本里那些个能听音辨位的武功高手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数声惨叫惊起。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一条大蛇在地上爬行,嘶嘶吐声。   上方洞口处飞快地露出一点微光,一盏琉璃灯吊下,高高地照着底下的人们。   有了这盏灯就好办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也能叫他们看清好躲开。   姜遗光也看清了底下的一切,他敏锐地发现人变少了。刚才发出惨叫声的那几个全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一路跟着记路的阿难、精通箭术却对闪避之法不精的祁天长、因为力大如牛一路背着最多行李的何生……全都不见了踪影。   来不及多想,眼看蒋大夫也要中箭,姜遗光如万千箭矢中的一□□般疾冲而去,一跃落在蒋大夫身前,手中软剑一抖,便似活蛇般灵动地叮叮当当把那些箭全都挡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先前窸窸窣窣声音也不见了。 第417章   箭雨射了小半刻钟才停下, 地宫前早已血流成河。琉璃灯也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被射得掉了下来,在地上带着光滚来滚去。   箭雨后,地面再度传出奇怪的声响,像是链条拖动、铁片摩擦, 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   地面不断震颤,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蒙坚也受了伤, 他刚才帮人挡了一箭,刚才太乱了,他没看见姜遗光跳下来的样子, 还以为他还在上面呢,一片乱糟糟中大喊姜遗光名字,让他从上面放根绳子下来。   姜遗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我在这儿。现在也上不去了。”   他抓起在地上沾了血的琉璃灯,举起,示意蒙坚往上看:“洞被封住了, 那道墙可能有夹层。”   他刚才亲眼看着顶格边缘处的夹层再次伸出一面墙,将原来的大洞完全遮住。   “那现在怎么办?”蒙坚心急如焚,他方才匆匆一瞥,大致点了人数, 少说有十来个人不见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失踪, 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大地震颤,上方角落不断往下掉灰。姜遗光在一片剧烈的晃动中扛着蒋大夫走向蒙坚(蒋大夫腿断了), 他把琉璃灯递给他。   “其他人都过来,别走散。”   大部分能坚持到现在的人伤势都不太重,不过是因为暗器来临时分散比较好躲避罢了。还有一部分伤重的, 则是在姜遗光抛出琉璃灯后才受的重伤。   姜遗光重新出现, 有几人心里不是没怨气,可……可是……   不管怎样, 还是聚拢过来,你搀我扶的,很快全部聚在蒙坚身后。   姜遗光早就取出了身上的绳索,一头打个死结缠在手腕上,另一头递给蒙坚,嘴里说道:“刚才,我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声,似乎只要有人受了致命伤就会被带走,且带走他们的东西畏光。现如今,也只能试试这个方法了。”   蒙坚拧着眉头,猜出了点对方意图:“你想做什么?”   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等我数到三,你马上把灯灭了。接下来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蒙坚:“你……”   姜遗光扫他一眼:“不要耽误,我数到头以后立刻照做,否则,那才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不说蒙坚,其他人也猜到了姜遗光要做什么,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蒙坚沉默着不说话,把那根绳在自己手上绕两圈。这种绳子也是特制的,又细又长又坚韧,水火不侵,轻易刀割不断。   他把自己的绳索取下,叫身后其他人也拴上。   姜遗光没阻止,任由这群人飞快把自己绑成一串一个接一个的粽子。   蒙坚这时才说:“好了,你开始吧。”   他眼看着姜遗光取出匕首,对准心口偏侧的位置。   “一、”他冰冷冷的声音响起。   “二、”   蒙坚咬紧牙,扭开琉璃灯的灯罩,露出陡然间暴露而微微跳动的一丁点火苗。   “三!”——蒙坚一口气吹熄火苗!   刀刃入肉,他听到对方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两人距离极近,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略快几分的呼吸和跳动更快的心跳。   ……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某个长满鳞片的东西在地上飞速爬行!   他脚面也爬过了某种冰冷光滑的东西,分不清是什么,紧接着他就感觉到眼前的人不见了,被那个东西拖走了。   手上抓着的绳索也立刻变紧了!   “快!跟上!”   蒙坚被拽得差点跌倒,顺着绳子方向拼命往前跑,他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拐了几个弯往下跳到了什么地方又钻了几个洞,   到最后根本不是他的两条腿在跑,而是前面那玩意儿拖着他飞速前行,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和泥土渣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的声音。身上被狭窄坚硬的土壁刮得生疼,到处出血,他也不敢放手,生怕一放就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其他人更是苦不堪言,身上背着的包袱好多都在途中掉了,捡都来不及。   尤其蒋大夫,他年纪算挺大,有些家中成婚早的,到他这个年纪都抱孙子了,他还依旧要跟来下墓。平常精神不错时看着还好,这会儿简直感觉自己一把老骨头都要蹭断了。他咬着牙忍耐,苦中作乐地想,听说有一种酷刑就是把人的脚绑上,用快马拖着走,没想到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尝这种苦。   等前头好不容易停下,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蒙坚在头一个,他身后不远处还有另一个。蒙坚猜测那东西既然畏光,又能在暗中潜行,鼻子和耳朵肯定很灵敏,因此一动也不敢动,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地上崎岖不平,湿漉漉的,水和着血,又腥臭又带着诡异的甜腥。叫蒙坚说,特别像他以前养的猫死了以后发出的香味。   这个地方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没有一点光,他只能凭感觉认为这儿挺宽敞,还有阴风慢慢从四周渗进来,有点凉,可能又到了地下河边。   他趴了很久,没有人说话,没有动静。   他甚至以为所有人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前面点起了一点灯火。   黑暗中待久了,一点点光也格外刺眼似的,叫他忍不住眯起眼。然后他就发现举着灯的那个人十分眼熟,不是姜遗光还能是谁?   姜遗光咳了几声,用力喘口气,对着他在的方向问:“蒙先生?”嗓音嘶哑不少。   蒙坚又左右看了看,才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凑上去。   他这一动,后面装死的人也纷纷爬起来了。   刚才他们也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趴着装尸体。两个带头的人都起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装的?   于是后头的人一个带一个向蒙坚靠拢。蒙坚则向姜遗光走去,担忧道:“你还好吧?伤势如何?”   姜遗光衣服胸口处还染着血呢,脸色白得厉害,却笑了,说:“还好,死不了。”   只要不是当场毙命,再重的伤也能很快恢复。   他环视一圈,笑容更大:“还好,我进来了。”   蒙坚一低头,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不是刚才的短刀了,而是他惯用的一把长剑。在他脚边,趴着几具……尸体?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他接过姜遗光手上的灯蹲下去,这才看清楚。   “……又是鲛人?竟如此阴魂不散。”   姜遗光咽下喉头处涌起的腥甜,冷笑道:“当然阴魂不散,有人养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跑?”   这话说起来就让人心惊。有人忍不住问:“谁?谁还能在这儿养……”   这可是骊山!进来都难,怎么还会有人……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谁,你们都把灯点亮吧,看看周围有什么。”   等看清周围场景后,所有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地方看起来大致像一条巨大的水沟,他们还算幸运的,刚好落在水沟边缘,这边的水比较浅,只能没过脚面。   往他们右手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黑暗池水中泡着数具白骨,沉沉浮浮,黑洞的眼眶幽幽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他们甚至还在岸边发现了一些衣服碎片,捡起来一看,正是前不久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些人,地上还有散落的零零散散的武器、包袱带子、书册、地图,和散落的头发。   干粮却不见一样,很可能也被鲛人吃了。   “果然是鲛人……”蒙坚拾起一片衣料,恨得牙痒痒,“这些该死的东西。”   其他人同样恨得眼珠发红,可惜这些鲛人不在,否则他们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姜遗光任由他们悲痛咒骂,骂完了,他才道:“逝者已逝,我们还是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他看了眼顶上,又环顾四周,道:“我们进来了。”   不少人都不敢相信,狐疑地四处看。   顶上也是黑乎乎的,岩壁挡着,什么也看不清,但就这湿漉漉黑乎乎的地儿……怎么看也不像地宫啊?   因为他们刚刚被拖进来的时候都看不清,后面就是睁不开眼了,只有姜遗光冒着眼睛差点被弄瞎的危险被拖着睁开眼看清了路线。   他也不知道鲛人怎么做到的,能拖着一大串人钻进地底。按照前行的方向来看,他们此时……   “我们在地宫底下,必须找到上去的路。”那些鲛人能拖着他们进入地底,必然也有上去的路。   蒙坚点点头:“大家一起找找吧,记得点灯。”没看错的话,这里的鲛人似乎格外畏光,点了灯多少能防范一点。   地底下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漆黑的岩壁仿若能把光也吸进去,水面不断泛着涟漪,幽深可怖,每一声水花拍打都叫人心惊不已。   人群小心地分散开,也不敢走太远,更不敢靠近池水。只要想到水底下是什么东西,就叫他们一阵头皮发麻。   这里也像个山洞,僻静幽森,湿冷冷黑洞洞的,到处都是嶙峋凸起的山石,尽管空旷,却很难做到一览无余,往往要绕过一两块山石,才能看到又一处空地。   至于上面?   怎么看都好像爬不上去的样子,爬到顶上也是石头挡着。不过这事儿大家都挺有信心,觉得上面肯定有道路,要不然那群鲛人是怎么下来的?   就算它们在水里,那总不至于有一条水从上流到下吧?   “都仔细找找,有事就喊,别逞能!”   大家都去找路,蒋大夫就在两人的陪同下翻拣刚被姜遗光杀死的鲛人尸体。   炼油是炼不成了,他想找找有没有鲛珠。 第418章   蒋大夫摸了半天, 也没找到什么鲛珠。   据说鲛珠是鲛人的眼泪,鲛人生来冷情,流泪极其难得,更有说鲛人一生只会流一滴泪的, 还有说鲛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流泪。总之不管哪一种说法, 都极尽描述了鲛珠有多么的难得。   所以蒋大夫找了半天没找着, 也没太失望,只是站在岸边心想,如果鲛人真是到了临死前才会流泪, 这几只死了的为什么没有?难不成要让姜公子抓一只来?   鲛人凶恶,似乎很难办啊……   正思索着,那边传来姜遗光的声音,他找到了一条上去的路,蒙坚听了, 赶紧让其他人赶过去。   蒋大夫可惜地看一眼面前幽深漆黑的池水,跟着两个护卫走了。   水里依旧往上冒泡泡,慢慢的,浮上一个脸色惨白的影子, 藏在角落里, 静静注视着所有人的背影。   有个人感觉好像有哪里不舒服,就像被人盯着似的, 扭过头一看,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水里也没动静, 便再转过去, 不管了。   姜遗光找到的路在顶上。   他沿途被鲛人拖行来时,不忘用刀在沿途路面留下痕迹, 现在他沿着那些痕迹往回找,竟真的找到一条往上走的路。   在水池壁左边一块凸起的大石后,大石和墙壁之间的夹缝可以踩着往上爬,爬到顶,又有一道被其他凸起的土块挡住的缝。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地缝前,那根头发就微微往后飘。   他又丢了一小团烧着的纸进去,那团纸扔进去以后继续缓缓燃烧,直至化为灰烬。这说明人进去以后不至于被憋死。   他拿了铲子,将那条侧身都难挤过去的缝不断铲土,终于扩大了些。因为太暗了,有个身形轻巧的小个子士兵爬上去给他照灯。   在铲土时,他发现了地缝两壁还挂着一些衣服布料的碎片什么的,但那些衣物碎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沾了一点血,也不知是什么人弄上去的。   这说明以前也有人走过这条道。   姜遗光把洞开大了些后,试了试,他长得瘦,进去还行,就是一不留神也会被剐蹭到。   队里大多数人都是精瘦的,努力往前挤一挤也可以。几个大个子就有些为难了。   他从地缝里出来,和蒙坚说了这事儿。   蒙坚犹豫了片刻,最终拍板,那些进不去的就暂时在外面等着,或者他们自己把地缝给挖宽一些——地底泥土还算松软,多用点时间未必不行。   决定好后,由姜遗光打头,其他人次第跟在后面,最后一点干粮和水紧紧缠在身上,一个一个钻进去,慢慢往前爬。   姜遗光能感觉到这条路正慢慢往上走,前行越久,那股扑面而来的微风就更明显,黑暗中轻飘飘吹在脸上。   拐过好几道弯,绕过几处槛,过了差不多两刻钟,后边爬着的人都快习惯手脚着地爬行了,终于听到前面传来闷闷回响的说话声:“到了。”   的确到了。   姜遗光从一处墙角裂开的大缝里挤了出来,接过跟在自己后边小个子士兵一直拿在手里的琉璃灯,向四周望去。   他一直记着方位,如果没有鬼怪干扰,此刻,他们应当的确进入了地宫才对。   不过一照亮他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现在明显站在一座院子里。只是这院子算不得“露天”,两边墙壁高高地直入顶端岩壁,后边正殿的墙比两侧墙更高。   地宫,地下陵宫,建造的和地上宫殿也没有多大区别。外殿内殿中夹着一处宽敞大院,往前走,能看见前方中间立着一尊高大的鼎。   鼎约三尺高,暗中隐约看出那是个三足方鼎。再往后,似乎有一块碑。   石碑后面,就是正殿了,殿门也是紧锁的,估摸着封死了不让人进出。   他听过些故事,说古时帝皇造陵寝时,最后筑造的工匠基本都是出不去的。他们在外面一圈圈建,建到了里圈,这是想出去也不行了,外面都封死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进入大门,正殿的门可以慢慢想办法。   等跟来的人都慢慢从墙角缝里出来了,姜遗光点清人数,才一步步慢慢往青铜鼎走去。   其实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立碑。不光他不懂,蒙坚也觉得奇怪。   蒙坚从小到大学的都是为将来进骊山所需的知识,甚么秦汉时的贵族墓葬,秦代的风俗、祭祀用具等等。   他学过的秦汉时贵族墓葬规格,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般而言,贵族陵墓建造时和地上房屋并无太大区别。地面建亭台楼阁宫殿墓阙,外有一条神道。神道就是供祭祀者通行的一条道,人们也相信逝者的亡魂也能通过这条神道出入。   在神道上,人们立石或立木为标,称之为墓表。当时的墓表大多由木制,后来慢慢变为石制,墓表上也开始记署逝者官职等等。再后来墓表就慢慢变成了墓碑。   即便秦皇为了不让宵小盗墓而选择让陵墓隐藏骊山地底,这样的构造也十分奇怪。这里又不是神道,也不是主墓室,更不是陵宫入口,怎么会在这里立碑?   蒙坚蹲下去,就着灯仔细看起石碑上的文字。   其他人也小心地踩在石砖上,提灯向四周看去。四壁墙面都雕了画,画上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姜遗光先是看了鼎,没看出什么来,又跟在蒙坚身边,见他一脸若有所思,问:“蒙先生,碑上写了什么?”   石碑上刻的文字应当是篆书,他没学过,只能通过字形猜出部分字可能是什么。然而字的形意也是不断变化的,他如今认的文字和两千多年前的文字,即便是同一个,意思也可能大不相同。   蒙坚迟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可以读给我听吗?”   蒙坚摇摇头:“不是我不答应,是这碑上的古字需以古音念诵,与我们如今说的官话大不相同,恐怕我念了你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还在看,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却道:“蒙先生,还是请你读给我听吧。即便我现在不懂,也能记下。”   蒙坚也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有点犯懒而已,再一想,万一自己出事了或者和姜公子分散了,他自己出去也能把这碑上文字告诉外边的人。   “好吧。”   蒙坚一手举灯,另一手指着右边最上首的字,一个一个念出来。   果然一个字都听不懂,那些字音有些像南语,又不尽然,带着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姜遗光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每个音都记下。听着听着,他眉头微颦起。   他的确没听懂,但是……眼前这个石碑让他想起了别的东西。   小时候,他生父姜怀尧以数代指行列,藏字谜于书中,并使他遗忘。   之后,他又从徽省宋家村外找到了母亲宋钰留下的一串数,毫无疑问,这也是她留下的字谜。起初姜遗光以为宋钰留下的字谜藏在她生前写的话本里,可惜她写过的话本太多了,自己目前能搜罗到的一小部分每本都对不上。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所以姜遗光也渐渐放下了这件事。   但这个墓碑……如果把蒙坚念出的古音对照上数字行列,就能连成一条能用官话说出的文字!   姜遗光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惊讶宋钰也来到了这个地方,还是该先分辨她留下了什么消息,同时他还分心去熟记碑上文字和读音。   等蒙坚好不容易读完这长长一串,就见姜遗光也一脸深思。   他道:“秦皇一统六国后,车同轨,书同文,丞相李斯改大篆为小篆,以定天下文。不过这块碑上,用的字反而还是大篆。所以我一时半会也很难解意。”   换句话说,他能读,但没法一下子全部看懂。   “碑上好像说了一个海上鲛人的故事……”   蒙坚连蒙带猜开始慢慢说起来。   石碑上说,陛下泰山封禅后,又命人出海,但世人不知他还让人寻访地底。   五岳之中,泰山为尊,泰山顶离天最近,接近神灵。而海中有仙岛,秦皇相信出海后能寻访到仙人。   上天渡海都有了,入地也不能免。   当时有个叫得喜的方士,据说精于望气之术,见到陛下的第一眼便说他头顶生七星,背后有四象,金龙盘旋,玄鸟踏背,由此深受陛下信任。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说法,地底岩土最下方有一片新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天和海是颠倒的,大海在上,天空在下。地下大海无穷无尽,此时他们所居的土地和地下海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传说中的玄武,鲛人等神兽,都住在地底下的深海中,如果只是出海寻访,是找不到鲛人的。   恰巧这时,出海的人回来了,说并未访到仙迹,也没有找到鲛人,找到的普通的岛屿上面只有一些形态野蛮者,茹毛饮血,如“未开化之人”。   李斯带七十万人修建秦皇陵墓数十年,也上奏疏,道他们已经挖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挖不下去了,如果敲击地底地面,就会发出空空的声音,好像里面是空的,地底下还有天空似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这块碑不是什么墓碑,没有记录任何人的生卒年和官职,只是刻了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没头没尾的……”蒙坚说完以后都怀疑了,“难不成那些东西就是传说中地下海里的鲛人?我们这儿是在地下海?”   他还是有点相信的,一路走来他们不断往下探寻,都不知深入了多深。说是到了地心那就不奇怪了。   姜遗光轻轻叹一声:“谁知道呢。”   他的母亲,宋钰,给他留下了更加重要的消息。   一共只有四句话。   “一切皆虚妄。”   “寻找九鼎,可解骊山之谜。”   “可信陛下。”   最后一句:“我的孩儿,姜遗光,愿你做成我未尽之事。” 第419章   宋钰能留下的文字不多, 却每一句都让姜遗光感觉谜团更深了一层。   她未尽之事?是何事?是山海镜的十八重劫?还是骊山机密?他相信宋钰进入骊山一定也是为了秦始皇陵地宫的秘密。   可信陛下……   她所说的陛下,应该就是指当今?   姜遗光确信宋钰应该不止是被陛下提拔了,他们之间一定有更深的交集。   九鼎……又是何物?   姜遗光听说过九鼎传说,传闻中夏王大禹铸造九尊青铜鼎, 将名山大川刻其上。自此, 九鼎便成为江山社稷的指代, 或是指帝王权。《史记》中亦有关于九鼎的记载。不过一直流传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九尊青铜鼎到底跑哪儿去了,九鼎是否真的存在, 此事亦众说纷纭。   有人说九鼎是九尊鼎,一尊为一州,九尊便是九州。也有人说九鼎其实只有一尊,名叫九州鼎,后来慢慢传成了九鼎。   总之不管哪一种说法都说九鼎起初是存在的, 夏传商,商传周,秦灭六国时九鼎就消失了。后秦王称帝,遍寻无果, 派人在泗水彭城打捞, 亦不见其踪影。   其他三句姜遗光或多或少都有些头绪,唯独第一句, “一切皆虚妄”,听上去似乎像佛教中的箴言,让人不要过于执着。可她既然特地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 那就绝不只是一句普通箴言。   姜遗光更好奇的是, 宋钰不光自身进入了骊山古迹,她还能“预测”到十多年后她的孩子也成了入镜人?也进入骊山?   蒙坚看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一拍他:“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姜遗光摇头:“我只是在想鲛人的传说,但没有头绪。”   蒙坚就叹口气:“不光是你,我也想不出什么来。”   这没头没脑一座刻着故事的石碑,什么意思啊?   他左右一看,把姜遗光拉一边,低声问:“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也别瞒着我。你刚才说的,有人养着鲛人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只是我的猜想罢了。”   “鲛人饥饿,才以活人为食。说明它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并且没有其他粮食……”   他起先怀疑过,会不会是两千多年前修建骊山陵墓时,为了炼制鲛人油,当时的秦人特将鲛人放入地宫。   可这样一来也难说通,地下没有粮食,几千年过去,鲛人早就该饿死了。加上蒙坚说过,一年前他来到这儿时并没有碰上鲛人。   他推测,要么这些鲛人是在一年内被放进来的,这一年来没有任何食物,所以鲛人才会饿到皮包骨,并十分凶残。   还有一种可能,鲛人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只是一年以前,会有人时常来喂食,这群鲛人有足够的食物,又不喜见光,藏了起来,蒙坚自然看不见。   蒙坚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感觉奇怪。   “养鲛人干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鲛人身上的宝物,何必养在这种地方?”买个山头挖个池子不好吗?   姜遗光道:“这也是我自己的猜测,养鲛人的幕后之人恐怕的确贪图宝物,却不是这点宝物。”   “地宫之中机关重重,寻常人难入。如果有人找到了鲛人,把它放入地宫的地下河里,鲛人知道里面有鲛人油,可能还有鲛珠、鲛纱,你说,会发生什么?”   他还没说完,蒙坚就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显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   那……   ——这群鲛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闯入地宫!   姜遗光不就是设计让鲛人带着他进来的吗?他能想到,别人未必想不到。   “……这,这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蒙坚瞠目结舌。   姜遗光:“不知道。”   “眼下不是探查鲛人来源的时候,我们先找找进去的路吧。”   蒙坚一想也是,跟着他走了,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看墙上的壁画。   在经过那尊布着绿色铜锈的青铜鼎时,姜遗光无意间问蒙坚:“蒙先生,你对九鼎了解多少?”   蒙坚想了下,:“你是说,夏王铸造的九州鼎?”   “是。我在想当今既然要寻骊山秘密,为什么不寻找九鼎?”   蒙坚边走边说:“这种事嘛……外人不清楚,我倒还真知道一点。”   据蒙坚说,他们祖上一直都有“记史”的习惯,有不少古书留下。其中就有一些唐时蒙家人的记录。   彼时武后干政,在她的影响下,女子地位渐高。蒙家就有位女子改名换姓成为武后的心腹之一。等武后成了武皇时,那位蒙家祖先接到陛下密令,要重铸九鼎。   蒙家这位先祖实在是个能人,以女子之身受武皇重用,等武皇驾崩后,新皇登基,她也没遭到清算,太太平平活了下去,成亲生子。所以这卷书记录的东西其实挺多。   武皇铸九鼎,命各地征劳役,开铜矿,献万斤上等铜……热热闹闹地准备起来。   外人眼里,九鼎历经几年顺利铸成,并分别置于青州、徐州、扬州、兖州等九地,做九鼎镇九州之意。   唯有那位蒙家先祖十分担忧,曾向武皇上密折,道九鼎似有异状。九州各自放置鼎的所在均有怪象频出。   后来,武皇登骊山,骊山出现巨大变故,封过一段时间。待唐明皇即位后,骊山解封,大修行宫,将分布九州的九州鼎带回,全部放在骊山中。   之后,骊山就又出了怪事。   再后来,就是著名的安史之乱,长安城破,唐明皇仓皇出逃,马嵬驿兵变,杨贵妃被迫自尽……   不过等到这时,就轮到了那位先祖的孩子继续记录了。   他记载道,九州鼎再次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直至今日,再没有一位帝王要寻找九鼎,或是重铸九州鼎。   蒙家先祖猜测,这是因为九鼎似乎会引来灾祸。   蒙坚大致说完了,转个头看一眼已经落到两人身后的鼎,忍不住笑:“你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想到九鼎?”   姜遗光说自然是,蒙坚就说九鼎早已失传,就算还在,也不可能放在这里。   他还小声提醒姜遗光,在外面别说什么找九鼎这种话,那是大逆不道。   姜遗光很清楚,所以他才更想问个明白。   他的母亲要他找的九鼎是什么呢?是最古老的夏王铸造的九鼎,还是武皇所铸九鼎?或是别的?   不论如何,宋钰不可能不知道九鼎所代表的含义,她让自己找九鼎,真是九尊鼎?还是……指代帝位?   如果真是帝位,那不是和陛下可信这条冲突了吗?更何况,姜遗光不觉得她会让自己去求帝位。   或许是帝王的某些象征?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墙边,其他人都聚在了一起。这地底下安静的很,刚才他们说话的内容除了刻意压低声音那几句,其他的大半都被听了去。   其实能跟到这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出发时的百来人,一路走一路少,先前机关的一番杀戮更是让人数锐减。到现在能进来的也就只有十几个人了。   每个人贴身藏了一些干粮,一只水囊,还有各种零碎事物。满打满算能挺个七八天,再不然墙上的苔藓、地底的水,甚至地下河里的鲛人,这些都能充饥。   蒙坚已经做好了最多五日,五日后就回程的准备。   剩下的这些人也明白,他们在地底下待不久,因此一个比一个积极,见他俩过来,忙把琉璃灯举得更贴近墙面,让他们好看清上面的画。   有个人就说:“上面的画和蒙大哥刚才讲的故事有点像,都是那什么鲛人的。”   蒙坚和姜遗光就一面墙一面墙看起来,还趁着机会,把周围都仔细观察了一通。   地面的地砖刻着菱形方形花纹,墙上也刻着同样的纹路。壁画、更准确来说是巨大的壁雕。从大门口往左向里走,一路壁画就画着一个奇怪的故事。   秦皇派人出海。高高的岸边礁石,海浪翻滚,头戴冕旒的帝王身后是无数士兵,海中一艘大船并数小船。   海中寻找仙山、鲛人、海灵芝——船队在海浪中前行,电闪雷鸣,风浪滚滚。   仙山有鲛人——船队到了一座岛,岛上画了一个人身鱼尾之人,手捧一颗明珠,似在垂泪。   “鲛人泣珠……”蒙坚喃喃。   往后的画就有点残忍了。   两个士兵拿长枪架起一只鲛人,另一只鲛人悲泣落泪,落泪成珠,在它旁边,又有一个士兵手捧石盘,捡起地上的鲛珠。   海岛上,一群人举着手,眉毛扬得很高,看起来像在欢呼,不知道找到了什么。岛上明明什么也没有。   鲛人们回到了海里,向下游。海的下面一片空,飘着祥云,倒像是天海调了个个儿。至于船和那些士兵,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下一幅应当是画上人数最多的。正中是一座高山。有一队人举着旗驾车进山里,山外跪着一圈怮哭的人。   前几幅画上还出现的鲛人,现在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壁画看完后又回到正殿门前。   依旧推不开,敲敲打打也没用。   其实他们来的时候带了不少火药,也带了各种开凿器具,但一被鲛人拖进地洞就都丢得差不多了,火药粉也差不多都湿透了,导致他们只能望着厚重石门兴叹。   跟着姜遗光就尝试用软剑刺入门缝往下划,也没能成功,门后简直好像是实心的一样,不知道有什么。   他这边在鼓捣,那边其他人也摸索着,看能不能找到机关或者别的线索。   却在这时,众人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歌声。   从宫殿紧锁的大门内飘出来。 第420章   大家伙都在忙着找出路, 突然飘出的歌声,细声细气的,像一条隐隐约约的纱带从门缝里飘出来。   这可是地宫……地底下除了他们没有活人!一听到这声音那些人就后脖子都刺得发疼,胳膊上冒起鸡皮疙瘩来, 心揪地盯着飘出歌声的地方。   谁知道里面的声音唱的什么?又是什么东西在唱?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影响?这谁都说不准。   姜遗光已经捏紧了袖袋里的山海镜, 警觉地退到蒙坚身边, 但在这时歌声忽然又停了,院里安安静静,好像刚才听到的歌声都是错觉。   “刚才发生了什么?谁做了什么?”停了好一会儿, 蒙坚才问。   其中有个人哭丧着脸:“我……我刚才就是碰了一下这个,没动旁的。”他指着壁画上,那个手捧明珠的鲛人手中的明珠。   因为那颗珠子是凹陷下去的,像原本有颗珠子在那儿被挖走了一样,那人就忍不住用手指头戳了一下, 结果一碰就听到了歌声。   蒙坚斥责他:“老钱,你也是个稳当人了,怎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是拖累所有人?   还没等老钱赔礼道歉,里面又传出来古怪的巨大声响。   姜遗光听过类似的声音, 那是数百人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 还有铠甲和兵器碰撞。   像是一支身着重铠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 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每走一步,地面就震颤一下,好像大地也承受不住这份重量似的。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门还是紧闭的。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是叫其中几人都忍不住有点慌乱。或许也正是因为什么也没看见才让他们如此慌乱, 毕竟那声音真的越来越近了!   “该不会从门里出来吧?”有个人忍不住说。   话音刚落,脚步声在门前顿住了。   姜遗光离大门最近, 他听得出来,一墙之隔的门后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齐刷刷停下。能如此训练有素,除了军队,任何地方的人都做不到这点。   他后退几步,盯紧了眼前大门,摸上腰间软剑,另一手一抖,指缝间夹住四枚长针——如果用的好,针也能杀人。   蒙坚额头都要冒汗了,用力说道:“大家都聚在一起!甭管后面是什么,能进去最好,进不去,自个儿有机会就找机会出去!”   由不得他不紧张,他每一次踏进黎山,都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他也曾经历过许多次危险。   而这一次,或许是他最贴近死亡的一回。   阴风阵阵,忽地在地底下刮出呼呼声响。一直安静得仿佛被实心堵住的大门,也响起了一声不起眼的和地面擦出的刺耳声音。   这扇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众人皆神色大变,飞速后退撤至门后三尺远。   然而也来不及了。   打开那条缝后,安静了数息,从门缝中猛地穿过一支箭矢狠狠扎在当中一人心口。   那人瞪大眼睛倒了下去,心口缓缓溢出血,浸透了胸前衣料。   却在此时,大门砰一声猛地撞开!从里面整齐列队闯出一支全身重铠的队伍。   为首之人身披在烛光下闪着寒芒的重甲,身后少说也有三十还是四十人,看不清了,只知道黑暗中定还藏着不下千百数量的军队,在其首领举起长枪向前一挥后,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们冲来!   “躲开——”蒙坚大叫。   他本来要把刚才倒地的那个人拖开的,这会儿却来不及了。这支古怪的队伍来得太快,一转眼就到了身前,为首那人身形格外高大,手中长枪枪尖怪异地挥舞一下缓解冲势,自上而下向他刺下去!   他只能就地一滚躲开,那枪尖便扎在了他脚边倒下去的那人尸首上。   力道之大,人骨碎裂,和着血肉迸溅。   蒙坚魂都要惊飞了,不再看地上那个被钉烂的人,拽着蒋大夫就没命地跑。蒋大夫倒也知机,这时候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抓着蒙坚跑得飞快。   好在姜遗光很快就来到了他们身边,一剑格开扑过来的“人”举起砸下的长戟,剑光如虹,噗噗刺向那人。   琉璃灯滚落在地,骨碌碌打转,昏暗微光照了黯淡的影子,又被不知谁一脚踢开。   软剑像扎在墙面一样,不仅刺不进去,剑身也被抵得弯成了一张弓。   蒙坚带着蒋大夫跑了,十来个一样高大的人围着姜遗光成了个圈,同时举起长枪,齐齐刺下——   姜遗光灵活地闪避开,旋身重重飞踢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同时伸手夺过他手中长枪。   不像踢中了胳膊,倒像踢中了一堵墙,尘土噗噗往下掉,裂纹从被踢中的地方喀嚓喀嚓蔓延,尘灰弥漫,整支胳膊掉了下来。   那个人停在原地,还维持着举起枪的姿势。   脑袋一点点扭转,转到后面,“看向”跳到他身后的姜遗光。   其他“人”一击不中,也和它一般顿在原地,头颅转动,似乎在搜寻逃脱的敌人。   姜遗光没有跑远,很快被它们看见。   脑袋先动,身体再跟着动弹。每动一下都簌簌掉灰,让人担忧再走两步就会变成一堆土。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它们。   沾灰没有表情的脸,表面涂的漆有点斑驳,僵硬呈整片的头发,不会眨动也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   这些东西不是人,是俑。   再怎么暗蒙坚和其他人也都看清了,心中惊涛浪涌难以言表。不知是哪个没忍住,失声叫破了它们的身份——   “是秦俑?!”   相传当年秦皇命李斯建骊山陵墓,原本欲以活人将士陪葬,生生世世守皇陵。   后来有方士进言,道以活人陪葬,普通人的魂灵终将散去,无法生生世世驻守,不如用土铸成与活人无异的俑。   人会死亡,灵魂会消散,时移世易,一切都会消亡。唯有土地不会变,那方术相信,用土制成的俑自然也拥有了与大地一样亘古不变的能力。   一是为了永恒,二则,将活人陪葬,大秦就少了许多将士,无异于自毁前程,所以秦皇也同意了这个请求。   命工匠以陶土制俑,和人等高,彩漆绘之,和活人一般栩栩如生,威武不凡,而后随骊山地宫一起长眠与地下。   现在,又到了他们面前。   当着他们的面,这群秦俑身上起初和活人无异的鲜妍色彩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好像一个人被涂上灰土,动一动就往下掉渣,可它们仍在活动,千年万年,镇守在帝皇身边,除去一切闯入者。   轰隆隆的脚步声往说话人那个方向走去,地面震颤不已。说话那人赶紧跑了,可到处都是秦俑,他能跑到哪儿去?   很快又被围堵在墙角,长枪一圈高举,用力刺下——   蒙坚当先骂道:“知道也别说出来!把灯吹熄了!”他自己反而出了声,叫那些秦俑再次纷纷转头,向他看来,步子一转,又向他走去。   那人趁机溜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蒙坚把敌人引走,自己不由得暗骂一声,把蒋大夫推给身后一个士兵示意他带上人赶紧跑,自己特地把步子踩重往宫门口跑去,姜遗光也冲向仍有源源不断秦俑蜂拥而出的大门。   他们目的非常明确,不论如何也要进去看看。   秦俑们紧追不舍。   它们的动作看上去很迟缓又慢腾腾的,却并不真的慢,很快就赶上了几人,再次举枪劈下。整齐划一的一招一式皆带着杀气腾腾的意味。看着好躲,不难,可一旦被击中一点——   地上碎裂的砖石就是前车之鉴。   门口也堵着一大批往外出的秦俑,一进一出下,两方堵在一起,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一部分散开以免堵塞,另一部分调转方向继续追逐。就像有人无形中指挥着他们一般。   姜遗光闯入了大门,蒙坚紧随其后!   入目就是一片黑暗,紧接着灯火在他们面前次第亮起,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由近及远点燃了灯,一路从正殿到两侧偏殿都亮起来了。   是一座充斥着先秦风格的古老宫殿,可门窗上的新漆,整齐地砖、乌木长案、四处垂下的新帘、围在殿边的兵马俑……这仿佛还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宫殿,就连墙上还挂着颜色鲜亮的织画。   更让蒙坚惊奇的事还在后面。   一见着光,殿中一切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像刚才那群秦俑一样褪去色泽,飞快地灰败下去。   这座宫殿就好似在他们面前瞬息中便度过了千年光阴,几如一个初生婴儿,刚落地就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正迎来自己必将面对的消亡的结局。   蒙坚不免在心里暗骂一声糟糕。他虽然进了地宫,但并没有要破坏这里的意思,相反,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让他对这座骊山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憧憬。   大秦帝威不容亵渎,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   一声战马嘶鸣。   坐在马车后的秦俑挥鞭一指,战马昂头嘶叫,扬蹄向二人直冲撞去。 第421章   战马之后, 数架战车自动转向,战车上的弩箭蓄势待发,全部对准二人。   这种弩箭远不是普通羽箭能比的,一支箭足有一个人那么长, 成人胳膊粗, 箭头锋利, 包着铁和铜。蒙坚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用来射人的,一般都是用来攻破城墙。真要拿来射人?十几个站成一列都能给扎穿了,哪怕没射中, 蹭到一星半点,那股后劲也能要人命。   所以他看清以后就浑身寒毛直竖,拼命地左右乱跑。   齿轮咔哧咔哧转,巨大的弩箭自动爆射袭来,一击不中, 狠狠扎入地面,没地三尺,尾羽轻抖。即便没有射中他,带来的劲风也把他震飞了出去, 他不敢耽误, 赶紧爬起来继续逃。   身后再次传来类似齿轮扭动的声音,几支长箭对准了蒙坚的后心。   蒙坚听到这种咔咔的声音就头皮发麻, 跑得更快,左躲右闪躲在柱子后,更多更密集的声音传来——   除了弩箭声, 还有身着盔甲之人走来时带着金铁碰撞的重重脚步声, 不知道是秦俑还是什么。   真不知道这地宫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这才几天?他们的兄弟们就不剩多少了,当初说好最多剩下五人时就必须回程, 现在他们也该回了。   可蒙坚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进来!这是他离秦皇陵地宫、离那个秘密最近的一次!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公子救我!姜公子救救我!”   蒙坚习武勤奋,可到底比不过那些护卫的士兵,能全须全尾走到这里已是不易。   他躲开了身后再次袭来的几支箭,却把自己堵进了墙角,扭头要跑时,秦俑已到了眼前。   那张灰扑扑的,只剩一丁点残余的斑驳颜料的脸平静地凑到他面前。   它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劈了下来——   “姜公子——”蒙坚凄厉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枪枪尖从剑刃和他即将相碰处一挑,剑拨到一边,相击出发出令人难忍牙酸的摩擦声,蒙坚甚至清楚地看见剑刃和长枪擦出的火花。很快那火花又远去了。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继续躲闪:“谢了,我欠你一次。”   姜遗光道:“先出去再说。”   越来越多的秦俑苏醒了,正向他们涌来。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走不了了。   这些秦俑力大无穷,身体格外坚硬,且不怕痛,不知疲倦,即便手脚都断了剩下的身躯依旧能活动。只有把它们的脑袋也挑破,它们才能安静下来。   可这也不能一劳永逸。   掉了头颅的秦俑倒地,身躯碎成块后,不知怎么的又跟捏泥人一样,灰土碎块在地上奇异地蠕动起来,融合在一起。先是融出一双脚,再是腿、腰、胸腹,再凝成一张面容坚毅、阔鼻方脸的面庞。不到一盏茶时间,又聚成了新的一具身躯。   这样下去根本没法杀尽,只会把他们耗死在这里。   蒙坚还是不甘心,扭头看着灯火更深处摆放在过厅一尊青铜簋簋,与兵马俑奔来的影子。   秦时修建的宫殿和大梁自然不同,威严肃穆,自有一股肃杀之气。绘了方菱纹与夔龙、夔凤的砖石、连接其他房间的雕花斗拱门,地上长席墙边漆器明器……它们早就沾满了尘灰失去了光彩,也即将要变成永埋在地下的尘灰。   可蒙坚似乎还是能透过它们,窥视到两千多年前那位至高无上的人间帝皇,玄衣冕旒,睥睨四方。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人间第一位帝皇,何等的威武气派?   他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脚下,任其驱使。而不是在千百年后只能偷偷摸摸像只老鼠一样钻进他的地宫,被秦俑追捕,没命奔逃。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大秦啊——   叫他如何舍得?   要说下一次再进来?他可是知道姜遗光出去后就要离开去蜀地了。没有姜遗光引开鬼怪,下一次真的还能进来吗?   蒙坚一咬牙,对外面大喊:你们别进来!”说着脚步一转,不仅没有往外跑,反而穿过了过厅,一气往深处跑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离陛下近一些。   姜遗光刚解决掉两个秦俑,就听见蒙坚大叫一声自己的名字求救,扭头一看,蒙坚的背影正好拐过转弯消失了。   他当然知道蒙坚打的什么主意,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就算蒙坚不这么做,他也要进来看看的。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呢?   一看两人跑进去,这群仿佛活过来的秦俑就像受到了无形的指使一样,纷纷调头,转而追向二人。   倒把门外的那几个给忽略了。   蒋大夫没命地往外跑才捡回一条命,看着那扇门和全部调头进门的秦俑战车发愣,问另一个人:“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那人抹一把脸上的血,点点头,不说话。   望着那扇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进去,先约好在外面等三天。他们的干粮省一省还能保证三五天的。   如果三天还不出来,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先回去。   门内。   蒙坚知道自己算坑了姜遗光一把,也知道那些东西都追进来了。待跑到穿堂道里,见到最前方摆着一溜儿已经长满了铜锈和灰尘的编钟,拿着旁边堆满灰的钟锤就敲了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大殿。   “你疯了?”随之而来的姜遗光斥道。   身后,数十只秦俑紧追不舍,起先还有点乱,战车上的秦俑抬手挥臂,那些秦俑便立刻列好阵,向胆敢冒犯陛下的两个宵小冲去。   当年仿着将士样貌铸造的秦俑,它们的魂魄似乎真的被拘在泥土俑中,千年万年镇守地下,直至消散。   这时候再怪谁也没有意义,姜遗光冲过去就拉着蒙坚往里跑。   地宫远非他人所想那般黑暗,反而明亮又宽敞,鲛人油所制长明灯风吹不灭,水浇不熄,虽方便了两人逃跑,也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四处都亮着,没有地方能躲。   蒙坚跑着还能喘粗气说话:“往、往东边跑。”   姜遗光也没问,半拉半拽地拖着他跑了,一路往东,两边摆了什么物件墙上画了什么也顾不上看,只顾闷着头往里跑。   等到了快东边尽头,到底了,墙边又有一条甬道,顾不上有什么陷阱,二人直往里冲。   好在这里什么也没有,通过甬道便入了一座高楼,这楼并不像一间单独楼宇,更像一间宫殿的二阙之一,只是不知是东阙还是西阙。   蒙坚心里其实也没底,他们碰到的这地宫在外边看起来只有孤零零一座,边上就是山石,他也不确定能不能通到别处。   跟据他所读的书中,他得知,如果没有猜错,秦皇陵地宫当与其生前宫殿相似,也就是这骊山地宫应该和秦皇生前的咸阳宫或阿房宫类似。   咸阳宫还在,只是他无缘得见,阿房宫早被项羽烧毁。但从书上说,自春秋起便有“西益宅不与焉”的说法,即向西面扩充居所是为不详,易引来灾祸。   再有,秦皇陵即便要设下诸多迷阵以免后世有人侵入,也不会建一间单独的宫殿,都道非令壮丽,无以重威,这种事很不合理。史书中亦记载,“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室复道,周阁相属。”意为秦宫殿成群,每座宫殿虽独立自成一体,但必定有复道、甬道相连。   他就猜测一定有通道和其他宫殿相连。还好让他赌对了。   身后,秦俑仍紧追不舍,沿途秦俑纷纷苏醒,加入追杀队伍中,数量却没有增加。姜遗光发现这些追着他们跑的秦俑似乎都被拘在了某处区域内,一旦离开某道界线,秦俑就会停在远处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回到自己原来站着的地方,不动了,好像它们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   所以现在追杀他们的就是甬道两边的秦俑。   等过了甬道,穿入不知名地宫的东阙,那些灰扑扑的陶土兵俑再次慢慢散开,换成了镇守在两边楼阙里的新的秦俑。   “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蒙坚嗓子眼都跑得快冒烟了,灵光一现,“你,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那种……号角……”   “号角?”姜遗光很快想明白,“你想找到能号令它们的东西?”   “……对!”   虎符、军旗、锣、钹、钲……都行,这些都是能号令军队的事物。   姜遗光道:“号角没有看见,不过那些战车上都立了旗。”   蒙坚已是快去了半条命,拼命喘着粗气:“也,也可以,试试……”   姜遗光带着他从秦俑重重围杀之中逃脱,望着不远处空殿之中,高台之上,坐在战车里抬手号令的秦俑道:“我自己上去无妨,你一个人能行吗?”   蒙坚摆摆手:“你快一些就好。”   姜遗光找了个地方松开他,自己攀着空旷大殿中的一根铜柱三两下爬上去。   在底下就能察觉到这面军旗的庞大,上去后,即便这辆战车连同军旗也在瞬间褪去了色彩,姜遗光还是看清了。   旗杆高六仞,上束白羽,顶有铜铃。縿,也就是旗面上绘着龙虎,旗尾附六条旒饰。   这不是君王帅旗,应当是将军的将旗。而旗帜背面也绣了一个褪色的灰暗的大字。   又是篆文,他不认识。   姜遗光从铜柱上跳下,击飞直射而来的弩箭,翻身落在战车上。战车上的秦俑顿在原地,缓缓扭头,浓眉下灰白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一剑削掉了它的头颅,两手握住旗杆,用力将这支沉重的大旗高高举起,左右挥摇。大旗刮出烈烈巨风,尘灰呼呼地围着他打转。   顶端铜铃摇出艰涩刺耳铃音,于嘈杂空旷的殿中回荡,一声声扩散开去。   他不通军务,不知旗语,更不知秦时下令撤退的旗语。但他知道,军旗竖起,便是一军的军心。   蒙坚在底下拼命地逃,铜铃与风声不断往耳朵里钻,那些秦俑不论跑的走的坐的站的,一个个都和活人一样扭头向他看去。连同他也仰头看去,就见姜遗光手持长旗挥舞,动作间,他隐约看到了旗面上绣上去的那个大字。   那是一个早已褪色的“蒙”。   是蒙家军!是蒙恬将军!   蒙坚忽地觉得眼窝一热,一个晃眼,几乎把上面的姜遗光认成了千年前统领大军的蒙将军。   姜遗光举着它,让所有的秦俑都“看”了过来,然后,在所有目光注视下,重重将旗砸在了地上。   铜铃迸碎,旗折两半。   原本还在动作的秦俑好似都顶格在了此刻,维持着奇怪的姿势。从心口处起生出裂纹,寸寸攀升,再“砰”一声爆开,顿时整片原来还算整洁的大殿都如被黄沙席卷过一般,尘灰漫天,呛得蒙坚不得不捂住脸躲起来。   尘埃落定后,再见落在地上的一片片灰色陶土,已经分不清哪片曾属于谁了。   蒙坚得救,却不觉得高兴,心中酸涩苦楚复杂难言。他向外走出两步,仰头看顶上的人。   “这样……就好了吗?”他问。和刚才吵吵闹闹一比,现在没动静了,反而静得可怕。   姜遗光也轻轻喘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你还想进去吗?”他问。   只有他们两个人,仅剩两壶水,一点点干粮,前方生死未卜,还要往里走吗?   蒙坚捏紧了拳头,望着满地狼藉:“想!”   姜遗光并不意外,只说:“我们还是先走吧,这里很危险。”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从他进入地宫以后,就一直,一直看着他。   蒙坚以为他在说殿里的机关,他想劝一劝:“这次我们准备了这么多人也没有几个进来的,每进来一次都要耗费不知道多少,下次我们未必会有这样的机会,上头的人也未必会批的……”   他忽然卡壳,问:“姜公子,你是不是……在找什么?”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似乎一直在往他身后瞄?   姜遗光否认:“没有。”   蒙坚就继续往下说:“你也看到了,骊山里的怪物每年都在变,等明年说不定又变成什么样了。我也知道此地有危险,但你想想……”   姜遗光从上方平台跳下来,他向着姜遗光走近去,声音渐渐压低:“我知道你能降服鬼祟,实不相瞒,我钻研多年,对墓中陈列也有一定心得,你我二人联手,再往里走一两座宫殿不是问题……”   他说着说着,眼前忽然开始发昏,一阵阵晕眩。蒙坚还以为自己受伤了,想扶着墙站直,才发现手脚都没力气,他就知道着了道了,张口要提醒,却在这时腿一软,倒地晕了过去。   姜遗光看他说着说着就倒下去,心一惊,伸手去扶他,却发现自己手脚也在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毒?   什么时候中招的?他竟不知道?蛊王也没有反应么? 第422章   姜遗光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没有马上睁眼, 仍旧装着昏迷,他感觉自己正仰躺在某处略有些不平整的石地上,地面积了寸高的水,湿冷寒意自背后不断侵蚀, 冻得他手脚冰冷。   因为仰躺着, 耳朵边也泡在了水里, 几乎要冻僵了。他听到了汩汩的水滴声,以及除自己以外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估计是蒙坚。   这是哪儿?他们刚才昏过去的地方可没有水,蒙坚比自己还先昏过去, 是谁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   姜遗光手指也泡在水里,应该泡了有一段时间,手指头感觉泡皱了。他很轻地动了动指尖,除了湿冷的冻僵感外,没有其他反应。   一直盯着他的目光消失了, 手脚也没有任何被束缚住的感觉。   好像刚才让他中招的只是迷药,并不是毒药。那个幕后之人把他们迷晕后带到了某个地方就放着不管了?   姜遗光仍旧静静躺着,心里默数到一刻钟才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没有光,很黑, 因刚醒来不敢完全睁眼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疑心自己眼睛被毒瞎了,但悄悄转了转眼珠, 感觉又不像。   真的走了?没有任何后手吗?   他假装不适地动弹,翻个身,手正好打在另一边同样躺着的人手边, 一碰他就知道的确是蒙坚, 摸了下脉门,的确还在昏迷中。   装作同样昏迷中, 姜遗光用力在蒙坚虎口掐了一把,手慢慢挪开一点。不一会儿他就听到窸窸窣窣衣物摩擦声。   蒙坚醒来吓坏了,睁开眼看看后从地上弹起来就连忙扑到姜遗光身边摇晃:“姜公子?公子?醒醒!”摸一把脉门和鼻息,确定还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适时“醒来”,这回他总算能光明正大地查看周围了,“这是哪里?我们刚才……”   蒙坚一开始还以为是姜遗光把自己带过来的,结果醒来看到他也昏迷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有点惊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总之……应该不是地宫了。”   姜遗光蹲下去捞起一捧水,凑近了细看,水发乌,冷得像捧起了碎的冰一样。他说:“这是地下河的乌水,我们被送到外面了,就是不知这是哪个山洞。”   “我四处看看吧……”蒙坚也有点恍惚,“你身上,那个,还有东西吗?”   姜遗光摸摸自己身上,山海镜没有丢,一点暗器小刀铁针什么的还在,腰间的水壶和放在贴身荷包里的干粮都在。蒙坚也摸索了一番,他随身带着的东西没有被搜走。   两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谁也没提起那个可能藏在暗处的,将他们从地宫里送出来的人。   他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一路都没有发现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先他们一步进入地宫的!   蒙坚扶着墙站着,深深长长叹口气:“我们以前就商量过,进骊山地宫,可能有别的路。说不定……就是从另外的路进来的。”   “现在彻底进不去了。”姜遗光衣服湿了,刚才起来以后就一直在拧水,边拧边说,“我们尽快回去吧。”也好把这件事报上去。   从地宫出来以后蒙坚就冷静了,也没嚷嚷着再进去:“走吧,找找路,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人。”   他们在的地方是个小山洞,从山洞里拐出来,姜遗光点着个没被浸湿的火折子,蒙坚一看就知道这是哪儿了。   是一条距离荧星洞窟不远的山洞,他们都叫这条路是口袋子。进去了没多久就走到底,好在没什么危险,三面堵一面通,可不就是口袋子吗?   出去也简单,直走就能走出这条口袋子山洞,再通过荧星洞窟返回,就可以找到营地了。   看来……把他们弄出来的那东西真没打算害人?   蒙坚已经半信半疑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地宫底下有那什么……然后他的祖宗显灵了?救了他一命?毕竟再往下走说不定就死在那儿了。   姜遗光见他又激动起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那个人对骊山驻地似乎十分了解,不仅能自如进出地宫不被发现,还知道他们目前探查出了哪些路。   莫非是营地里的内鬼?   他可不信什么祖宗显灵,真有什么祖先的灵魂在也成了千年老鬼,只会害人不会救人。   二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从荧星洞窟往外出去就不能原路返回了,起码九根铜柱那儿他们是没法再顺着铁链从山底溜到山顶的。   以前的人进了地底要离开,就只能走荧星洞窟通往的另一条路,从山的另一边出去,要绕个大弯不说,里面也有不少危险,出来后还需要乘船渡河,十分麻烦。   好在蒙坚知道那条返回的路该怎么走,暗中辨认了方位,带着姜遗光从数条岔道中摸索地往出口走。   奇怪的是,蒙坚提前说明路上可能有的种种危机,什么毒雾陷阱带毒的石头藤蔓虫孑都不见了,平静的让两人都有点不适应。   一路上二人遇到了好些人的尸体,全都是跟着他们来的那些。   有被怪物咬死的,面色青黑被毒死的,有些满脸惊恐像是被吓死的。大多身上湿漉漉被水泡过,却没有被鲛人吃掉,反而出现在了沿途洞窟里。   种种怪异,难以解释。但蒙坚不知为什么,更加坚定是先祖庇佑,每替一个人合上眼睛,他都要念诵一句祖宗保佑。   姜遗光冷眼看着他近乎狂热的姿态,一言不发。   他们还找到了蒋大夫。   他缩在一块大石头后一动不动,不知待了多久。要不是姜遗光途中听到石头后有呼吸声还真的发现不了他。   但碰到蒋大夫也没什么用了,他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已经疯了。   姜遗光把他从石头后牵出来,他就跟失了魂一样顺从地往外走,两眼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搜身,姜遗光就知道不太对。   蒋大夫身上带的所有物件,包括他送出去的鲛人身上的手指血肉头发指甲什么的,全都不见了!荷包还在,但里面也空了。   那个人不想把鲛人的消息泄露出去!   “还好,蒋大夫还活着。”和满腹思虑的姜遗光不同,蒙坚十分高兴,一个劲儿笑,对蒋大夫说,“没事,出去了我们找大夫再给您看看,保管能治好。”   姜遗光继续一声不吭,不论蒙坚说什么都没有搭话。   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干粮和水都只剩下最后一口,约定好不到最后快饿死绝不能动。   姜遗光本身就不怎么吃喝,把这些都让了出去。蒙坚自然是感动的,他自己都吃了,也没落下蒋大夫。   姜遗光觉得,他看蒋大夫的目光有点不对。   他留着蒋大夫,不像是为了能把他带出去治好,更像是……   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姜遗光冷漠地想,如果蒋大夫神智清醒,他倒是会拦着。但谁让他现在已经疯了呢?   蒙坚不也是觉得蒋大夫已经疯了,没用了,才抱着这个念头吗?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见到了第一缕光。   约莫是在黑暗中待久了,这点光都要受不了,眯着眼迎光流下一点泪水,擦去后才看清那不是错觉。前边真的透出了光!   蒙坚情不自禁地快走几步迎上去。   等好不容易走到外边,不甚明亮的光从头顶上洒下来,竟叫二人都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至于蒋大夫?   他失了血,早就昏过去了,两人轮流背着走,现在轮到了蒙坚,原本还能坚持站直了走,见着太阳光后那口气就散了,连人带背上的人都一块瘫软下去。   “这是第几天了?”他坐在山洞口,望着远处刚升起的太阳声音嘶哑地问。   山洞里待久了,都不知道外面日月转了几轮。在山洞里,他不敢问。   姜遗光还记得:“第四天。”   从他们进入地宫,到出来,已是第四天早上了。   蒙坚赫赫笑两声:“第四天啊——”   “走!我记得,前面有个营地,里面有东西。”   从这个山洞口出来就是一大片湿润的草地,上边长着不认识的花草,红的黄的粉的细细小小一团团开了一大片。手指般细长的绿叶绿意幽深,好像拿指甲一刮就能刮出水来。   据蒙坚说,花草有毒,能看能碰不能吃,倒是两边树上一种看似有毒的果子,剥了壳还是能吃的,毒性不强,不吃多就不会有事。虽然难吃了点,但总比饿死渴死来的强。   和去了半条命的蒙坚相比,姜遗光好很多,攀上树摘下几十颗野果。这种果子有点像还带刺的毛栗子,脱去外面硬壳和发黄发黑的硬毛,里面的果子却是绿幽幽的发软,咬一口就是一泡苦涩的汁水。   他们吃了不少,又给蒋大夫喂了一点,接着往前走,没走几步,蒋大夫就醒了,蒙坚就往他手上拴了根绳,跟抓犯人似的拽着他走。   路途到这里反而开始不太平,野兽、陷阱、毒虫等源源不绝,若非有姜遗光在,蒙坚一个人,还带着个疯子,根本没法走出去。   太阳落山前,他们找到了第一个营地,里面的粮食柴禾都在,还有一点金疮药绷带和干净的被子衣服什么的。   痛痛快快吃饱喝足,擦洗换了身干净衣裳,蒙坚才感觉自己又像个人回到人间了,倒在被窝里发出了满足的感叹。   姜遗光也一样。   他洗干净,换了身还算合身的衣服,打水、打猎,一切都准备好了,踩着月光回来,就发现营地不对劲。   里面只有一个人的打呼声。   蒋大夫不见了!   营地不大,说是营地,其实也就是借着地势之便,东西都存放一个山坡底下开凿出的山洞里,里面用油布毡布什么的搭了几个小帐篷。洞口用滚木运来一块大滚石挡住一半,只能一人进出,洞口还有陷阱,以免野兽进来捣乱。   蒋大夫疯傻了,一路上却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不乱跑,所以他们到了山洞里后就没再管他。姜遗光出去前给他吃了点东西,把他塞进了一间帐子里让他睡觉。回来一看,人却不见了?   姜遗光转头就掀帘子进了蒙坚的帐篷,后者早就累得打起了呼噜,被他晃醒后还有点懵怔。   “不,不见了?”蒙坚困得不行,没当回事,“他不是傻了吗?不见,就不见了……说不定,自己……跑出……”话没说完,脑袋一歪,接着睡了过去。   姜遗光也很疲倦了,可从心底涌起的愈发强烈的危机感刺得他根本没法在这时候休息。   蒋大夫会是自己跑出去的吗?他明明把帐篷的帘子两边都扣上了,这种扣里面也能解开,但绝不是一个傻子能解的。   如果有人把他带出去,那个人是谁?会不会就是地宫里的人?带走他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他们是不是知道自己离开了才进来把蒋大夫带走?否则他在的时候蒋大夫没事,一出去至多不超过两刻钟,蒋大夫就能正好在这个时候逃走了?   还有,蒙坚也让他不得不在意。   对方的态度十分奇怪,姜遗光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是很困,很累,好几天没休息。可他真的听不到蒋大夫被带走了?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在石头后发现蒋大夫的时候,他人疯傻了,但还想着跑,可能听声音认出了人才安分下来。   营地里点了灯,蒋大夫不仅能听声音,也能看着认出人来。要是来的人他不认识,他多少会挣扎一下?蒋大夫傻了蒙坚又没傻,如果他挣扎了,蒙坚真的一点都没听见?   又或者,带走蒋大夫的,也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没有发出动静?   来骊山一趟,姜遗光没想过能一次就进入骊山地宫探得所有机密。只要他对朝廷还有用,以后的机会不会少。如今收获不算低,最让他意外的是,他的母亲宋珏也来过,还给他留下了几句谜语。   如今虽说收获多,可谜团也更多了。   姜遗光伏在蒙坚的床前,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伸手探脉,确定他还活着,没有被调包,应该也没有被下药。   蒙坚这幅累极的样子不像假装,真正的困倦到了极点。   他想了半晌,出去放了营地里储备的几管烟火筒,眼看它“咻”地蹿升到高空,在夜幕中炸开七八朵,这才回营地里,紧紧握着山海镜和衣躺下,闭眼休息。   在那些人到来以前,姜遗光并不打算睡着,可不知是不是他太累了,闭上眼后就慢慢陷入了昏沉纷乱的梦乡。 第423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等姜遗光意识逐渐回笼,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里好像装了铅块昏昏沉沉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以前他就有过这种经验, 长久劳累后若是没有睡好, 反而比睡前更疲倦。他现在就是这样。   “……蒙先生?”姜遗光叫道。   没有人回应他, 连呼吸声也没了。   姜遗光捂着额头坐起来,确定镜子还在,掀帘子往外走去。   外边天已经亮了, 光照进来,各处不像被大动过的样子,进蒙坚的帐子一看,席子早就冷透了,没有余温, 说明离开有一会儿了,没有挣扎的迹象,可能是自己走的,   出来一看, 在洞外点的一堆柴早就熄灭了, 伸手一摸,冷的。   他到底睡了多久?一晚?还是一天一夜?   看了眼方位, 姜遗光回到山洞里想找出剩下的烟火筒联络外人,却发现烟火筒也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蒙坚用完了。   姜遗光自己在营地等了很久, 将这个不大的地方仔细搜寻过, 各种能用的东西挑拣出来放好,不能用的就扔了, 衣服洗干净火烤干了打好包裹。   直到晚上,蒙坚也没有回来。   骊山营地的人也没有踪影。   如果他们看见了焰火,应该回以相同的焰火,以表回应。到现在没有消息,要么,骊山中有古怪,他们没看见,就像在九根铜柱溜索时的情形一样。   要么……   姜遗光没有去想那个更可怕的可能。   又过了一夜。   蒙坚依然没有回来,他和蒋大夫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姜遗光留下一张字条,取了一些水和吃食揣在身上,离开了山洞。   没有蒙坚在,他虽然能记住来时路,但难保这个地方有古怪,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回不来了。   但要在原地等更不可能。   姜遗光抬头看看太阳和树木,确定方位后,一路往南走去。   他还记得蒙坚提过,这个营地就在骊山群峰的南边,一路往南走,兴许能走出去。   但不知是不是方位不太对,又一次夜幕降临时,他仍陷于群山之中。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新的山,若要绕路,途中总有悬崖沟壑,或是大河拦路,无法越过。   于是姜遗光发现,自己反而像是在打转一样,明明在往南走,忆起方位来,却好像跑到了北边去。   而且……   他举起琉璃灯,抬头看了一眼山顶。   山顶处,精巧的飞檐伸出一角,那是千年前唐朝时修建的宫殿,荒废至今,气势依旧恢宏,崭新如昨。   和舆图对比,他见到的应该是望京楼,又叫斜阳楼。   他竟不知不觉间跑到了这里来。   蒙坚反复叮嘱过,这些地方有古怪,唐朝时就爆发过灾乱,一直封禁到本朝,贸然上去,恐有大灾降临。   事实上,姜遗光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到了这里。他的确有上来看看的打算,但不是现在,他计划过,等他从蜀地回来以后,也过了大半年了,那时再入骊山更有把握。   总之,他有这个打算,但绝对不是现在。可如今他却不知怎么的登上了这座山。   不对,他一开始不打算登山的,他要……要渡河出去,他怎么会上山?   一想到这个问题,头更痛了。姜遗光捂着额头转个方向往下走。   他打算穿过夹道下山,到时用轻功一截截往下跳也好,用绳索放下去也好,总之先下山。   天更黑,星星月亮都被浓墨似的夜幕遮住了似的。也听不到一丝鸟叫,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在草丛里发出奇怪的嘶嘶声。   还有一个人不断砰砰跳的心跳声,和略粗重的喘息,和轻轻的脚步声。   脚底擦在草地上,衣物滑过荆棘时尖锐的刺响,脚步声一直、一直跟着他。   姜遗光捏紧了镜子,加快速度往前走,可等他闷头赶路小半刻钟后,发现自己依旧朝着山上望京楼走去,越来越近了。   他不得不停下休息,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一停下,脚步声也消失了,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还在,也慢慢平息下去。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没有人跟着他!   那些声音都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头疼得更厉害,骊山中,被吓死的那些尸体的脸庞如走马灯一样挨个从眼前滑过。疯了的蒋大夫……神智逐渐混乱让他有点看不透的蒙坚……   他醒来时的头疼欲裂……   姜遗光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他也疯了吗?   他猛地举起镜子看向自己的脸。   山海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和一双捂着他眼睛、涂着鲜红蔻丹白皙的手。   姜遗光甚至在那一瞬间想,既然他眼睛被捂住了,为什么又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金光照到的一瞬间,那双手急切地缩了回去,可还是没来得及,镜子金光一闪,那双手便如青烟一般消散了。   “轰隆——”   毫无征兆的,一道粗壮的闪电将夜空撕开两半,骤然亮起一瞬又暗下,而后便是轰轰烈烈的惊雷,像要把整座山都给砸坏似的,雷声如排山倒海般倾泻涌来。   第一滴雨水落下,后面的大雨就再也止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砸,没一会儿姜遗光就湿透了。   雨点大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刚抹一把脸马上又被浇湿。到这时,他想下山也难了,平时山路就难走,一下雨更是泥泞不堪,稍有不慎就容易跌下去。   雷声暂歇,远处又有轰隆隆作响,似是山崩之声。   大雨一来,不光是河道两边的人要留意洪水。住在山里的人也要当心,雨势一大,山中泥沙便容易被雨水冲走,沿途泥沙石块不断淤积,形成山洪急流,有时势急冲到山下,大片室屋崩塌压人。所以住在山里的人每到大雨不休时就要到高旷处避难。   听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塌了,像是南边的,离他不远。要是他敢在这时候下山,保准要被泥沙给埋底下。   下不得,上也上不得。   若无东西遮挡,雨天极易被雷击,也不能在树底下躲,树下更容易被雷击中。姜遗光听人说过,被雷劈的那得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不怎么信这种说法,但他做过的在世人眼里“奸恶”,他可不想尝试。   这场雨简直是逼着他进入山中宫殿。   他一手握着琉璃灯,另一手捏着镜子横在额头,好歹能看清一些。拾级而上走,过亭穿廊走到近前,绕了半圈,总算找到望京楼的门楼。   心一横,迈了进去。   过门楼,地面铺设平整莲花方砖,绕过照壁,两边墙上贴着石碑,广场正中一棵巨大足有三人合抱榕树,绿盖如云。姜遗光穿过榕树再往里快步走去,风雨交加中,他终于得见楼阁全貌。   按理说他也入过宫,虽然只见过宫殿一角,但将眼前的望京楼和皇宫一比,也丝毫不输。   望京楼并不只有一座楼,正当中高楼约三层,呈五角状,有点像寺庙里的六角宝塔。在五角的五边分别有一小亭,亭下环水。   墙边栽种各色花木,如今正是繁盛时,翠阴相交,郁郁葱葱,当中又有奇石假山,崎危屈曲,恍若天成,雨水冲刷下更显浓郁。   闪电时不时落下,琉璃瓦一次又一次随闪电亮起明亮刺眼的光,往下是精致繁琐的六角飞檐,雕花石砖。一层层往下,无一处不精致华美。与大梁恢宏敦肃的风格一比,更多了几分华丽壮美。   姜遗光记下了眼前景象,快步往正中的高楼走去。   出乎意料的……   正当中朱红色大门历经千百载也没有褪色,被他轻轻一推,竟然就给推开了。   里面什么怪异也没有,一切平常。   他站在门口,看着黑洞洞的大殿。   手里举着的琉璃灯仍散发出微弱的光,他身上一滴滴往下掉水,在地面晕开。   他走了进去。   里面的情形也出乎他的意料。   姜遗光本以为,望京楼既然名叫望京,意为遥望京城,应当是一处庄严的所在。   但没想到,琉璃灯所照之处,浅色轻纱帷幔飘飘摇摇,地衣柔软,殿中陈设着长案几、胡凳、琴案等,透着几分散漫。   这是把大殿当做了厢房来用?   穿过飘摇的轻纱,绕过绘了百鸟朝凤图的屏风,再一抬头,大殿正当中墙面上挂着两幅长卷,一幅为山石园林,一幅为春日花鸟。长卷下摆着方形几案。   不论是屏风,还是帘、帐、帏、地衣、几案、橱柜,都是姜遗光从未见过的样式,皆镶金嵌玉,华贵非常。   大殿都是这样,厢房、后殿等也不必想了。   四处都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就连屏风后的香炉也正徐徐吐烟,奇异的馨香弥漫。   就好像,这座楼的主人连同他的仆人们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没多久还要回来。   一个晃神,他似乎看见了身着轻纱唐装、描眉画眼的一队侍女手捧托盘嬉笑着往后殿去。   大殿正中,有舞女甩开水袖,旁边有人抚琴击缶,有人曼声歌唱。   再回滚神来,眼前依旧空无一人,方才种种不过幻象。   姜遗光没有再往里走。   天太黑了,晚上什么也看不清,他打算就在门边休息一晚,第二日天亮了再说。   他回到门边,在门槛上坐下,上边的屋檐很宽,只要不刮妖风,雨点轻易吹不进来。   身上湿漉漉的,一时间没法找到东西烘干,便只将外衣解下铺在身后,包裹里的东西同样铺开来阴干。头发也拧了又拧,解下发绳,长长地披在脑后。等到第二天估计也干了。   寻常人淋了雨还这么吹一晚上风,早就得风寒了。姜遗光也是仗着自己越来越少生病才敢这么做。   他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取暖,山海镜搭在膝盖上,就这么仰头望着不断落雨的夜空。   ……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姜遗光没有休息,睁着眼睛数时间。   大约到了子时吧?   凭空一声嬉笑,从门前广场上响起。   那是一声轻柔的女子嬉笑,充满了喜悦,如果不看眼前一幕而是闭着眼睛听,还以为声音的主人正和朋友打闹玩耍。   可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姜遗光立刻警觉起来,捏着山海镜边缘先照了眼自己的脸,又警惕地看着四周。他早就从门槛上站起来了,外衣穿上包裹重新扎好背在腰后,一手山海镜一手软剑,盯着发出声音的那片空地。   滂沱大雨仍在继续,好像要把一年的份量都给下完似的。   雨水连成珠串,雨帘中,隐约出现了几道虚幻的女子身影。   艳阳高照,几个女子梳着高髻,簪一二鲜花,衣饰明艳,身形丰腴,她们结伴而行,穿过莲花砖小路,窃窃私语。   不知说到了什么,其中一女子举着团扇笑着敲了敲另一人的肩,后者佯怒要作弄她,她便赶紧提着裙子跑了。   虚幻的身影一直跑,跑到姜遗光身前,轻巧地从他身侧跨过门槛。他只觉身上似乎一凉,回头看去,那身影已经不见了。   姜遗光试图听清她们说了什么,可她们说的话也和她们的身形一样,飘飘忽忽,忽近忽远,只能听到她们细细的交谈,却怎么也听不清。   等这几个女子都消失了,那儿又出现了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的男子,皆恭恭敬敬地弯腰跟在另一个丰腴白肤女子身后,手捧托盘高举过头,不敢直视那女子。   那女子的高髻梳得更高,簪的花更大,彩衫彩裙长披帛,轻风将披帛吹起,蝴蝶飞舞,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在她脚边跳起来扑着蝴蝶玩儿。   这些朦朦胧胧虚幻的影子也没有搭理姜遗光。他们自顾自地交谈,然后往大殿里走。   和刚才几个影子一样,跨过门槛就消失了。   声音却留下了。   “哈哈哈哈哈——”男男女女快乐清脆的笑声不断回荡,纵情享乐,长乐无边。   姜遗光冲进了雨里。   新的虚幻的影子出现了,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走,两边直直撞上。姜遗光冲进了影子里,那影子也没有散,依旧走到门槛边,踏进去以后才消失不见。   而后又是一队舞女,在园中抚琴奏乐,尽情欢歌,水袖飘飘摇摇,像极了殿中轻舞的纱幔。   姜遗光不知道这是什么。   看服饰妆容,像是千年前唐时的女子,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是鬼魂吗?   蒙坚不是也说吗?飘荡在骊山华清宫的那些鬼魂,它们一直守在这里。他小时候听到的乐声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   华清宫里有,望京楼怎么会没有?地宫底下应该也有才对。可地宫底下却没有这样的存在。   这些如果是鬼,他该收吗?若它们也有执念,执念化为死劫,到时他又该渡什么样的劫?   握着山海镜的手更紧了。   越来越多的虚影出现。   实在矛盾的一幕。   姜遗光所在处,大雨倾盆,他也能明确地听到雷雨交加声,豆大的雨点不断往身上砸。   另一方面,他眼前一幕却又是艳阳高照,是个很好的天气。那些容貌娇艳的女子眉心画了花钿,或是载歌载舞,或是吃酒猜拳,嬉笑玩耍,好不快活。   宫人、婢女不断穿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不论是谁,都很难不沉迷于眼前美景。   他好像一个人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大梁王朝的骊山中淋雨。另一个在唐朝的骊山中看着眼前歌舞的仕女。   大梁……盛唐……秦……   为什么他会看到千年前的景象?   真的是千年前吗?还是说……他就是大唐人?大梁反而是一场幻想?   还是说……这是在山海镜里?他在渡死劫?这些都是鬼怪制造出的幻象?   否则为什么镜子没有把它们收走呢?   镜子……死劫……   不对!   他握紧了手里的镜子,冰冷镜面让他再次一激灵。等看清周围事物后,姜遗光猛地往后一退,向后跌坐在地上。   他竟然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小亭环着的水池边,半跪着,头伏下去,眼看就要浸到水里。   鼻尖到水面也不过一寸距离!   刚才,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把头埋进去。这水池很浅,只到他膝窝,可如果刚才没有清醒过来,说不定直到自己溺死了还不知道。   而且……   他发现自己膝盖压得发疼,不知道刚才那个姿势维持了多久。或许正是因为幕后的东西一点点不动声色的迷惑,他才没能那么快察觉。   姜遗光回头看去。   那些女子仍旧在唱着歌跳着舞,纵情享受,如花团锦簇一般围成圈,再聚拢、散开,围着当中一人甩开水袖往后仰腰折下,盛开成一朵怒放的牡丹花。   当中那人背对着姜遗光,振袖飞扬,唇角含笑,藕臂如柳,上扬挥下贴在脸侧作怀春娇羞状,忽地回眸一笑。   秋水流转间,一双眼珠儿错不眨地盯住了姜遗光。   乐声骤停。   仰下腰的所有人也都忽然间发现了这里有个外人一般,突然间盯住了他。 第424章   歌舞声再起。   雨势渐微, 由滂沱之势变得如江南烟雨般朦胧、飘飘渺渺。云雾缭绕细雨微风中,那些人一直笑着看姜遗光,笑容纯净又快乐。   悠远笛声一曲,引得鹤影来, 笛声为引, 萧、筝、琴、磐等轮番奏响。无人舞, 无人歌。   而后不知何处来的鼓点,又轻又快,也不知何处来的身着窄袖胡服, 雪肤高鼻的女子,腰肢如柳,缠一细金链,随鼓点儿转着,跳着, 大弯腰,脚下踏着雨水腾跃,血色裙摆盛放。   有人击筑,有人抚掌而歌。乐音渐铿锵、响亮, 逐渐加快, 鼓点更响,急急切切如骤雨。众舞女的步子也随着鼓点踩得更快更急, 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若换了任何一个有几分才气的人,恐怕都要为此心折不已。   可惜,唯一的看客却不懂欣赏。   姜遗光只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在头脑里翻搅, 痛得他掐着太阳穴慢慢单膝跪伏下, 用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他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 歌舞也好诗词也好,他欣赏不了歌舞中有什么美所在,也不知道同是字句,诗词为何能一字定千钧。   但他好像真的从这支舞中看到了千年前的盛世王朝。   有人在吟诗,有人在放声大笑。诗中乐中歌中无一不称颂着那万国来朝、锦绣才气满江山的盛唐。   然,盛极必衰,乐极必悲。   这似乎是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鼓点声渐急,急切到心跳愈加剧烈,他仿佛看到了百姓脸上笑容变得慌乱,骤闻反贼袭来,潼关城破,长安城危在旦夕,唐明皇携贵妃出逃……   鼓点更急,战事更焦灼,舞乐女子们神情染上焦急、痛苦、悲哀、不舍……   一幕幕飞快变幻,蓦地,乐声骤停!万籁俱寂——   兵马气势汹汹,围着一仓皇无措的华贵女子,手捧白练,含泪自缢,皇帝掩面不忍看。苍白娇艳的尸首旁似乎有一块石碑,书着“马嵬驿”三个字。   曲声再起,陡然间缠绵悠远,哀怨婉转,如丝如缕哀戚。有人在唱歌,用着从未听过的曲调和听不懂的话语。   姜遗光和夫子学过诗词,不解其意,也能背百来首,他听不懂古音,刺痛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鲜明的念头。   这支曲子,应该就是白乐天写的《长恨歌》吧?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鬼、骊山……骊山古迹……   山海镜……   撑在头两侧的指尖恨不得都刺进头骨皮肉里,要把在里面翻搅的东西狠狠抽出来。姜遗光已经痛得跪都跪不住了,浑身发抖,咬着牙坐在地上,慢慢往后挪。   蒙坚说过,古迹,不能进去……   进来的那些人全死了。   蒙坚那一次也听到了乐声,但是他侥幸离开了。   是因为听到了乐声,才死去的吗?   这些歌舞,不是给活人看的!   他不能再看了,要赶紧离开!   长恨歌,长恨歌的最末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如此长久的恨,直到百年千年也不能磨灭的怨念吗?   这样的怨念,一直笼罩在骊山行宫上,只要有人闯入,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让那人切身体会它的怨念。   是谁的怨念?   杨贵妃?唐明皇?还是死在安史之乱中的某一个?   是谁?   不,都不是。   长恨歌,恨的又何止一个?   那些人忧愁地望着他,和方才的笑声一比,多了许多哀怨哭泣。好像能透过他们,看到一个繁盛的王朝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弱,可那又不是和一间房子轰然倒塌一样迅速衰败,而是一点点的没落下去。   所有人都能感到那股逼近的死气,可却无法逃离,无力阻止,只能看着必然的命运不断接近、再接近。   姜遗光也一样。   他也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庞大的死气,他有一种预感,等这支唱诵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曲子唱完,他就会和曲中的大唐一样,陷入新的绝境。   一想到这儿他便努力动弹着勉强去翻山海镜,可不论是袖袋、包裹还是衣襟中,山海镜都不见踪影。   奇怪,山海镜去哪儿了?   在哪里?   他把它丢了吗?   姜遗光抬起头寻找山海镜的踪影,眼前一片奇异的光连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事物。   山海镜就摆在手边,不过一两步的距离,闪着金光。   他伸出手,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握住了镜子,照向自己。   如同一盆冰当头浇下,疼痛因为冷意麻木骤然驱散。姜遗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抬头发现,四周景象不一样了。   池亭台阁,筑山穿林,正中一间巍峨宫殿,正中牌匾光耀辉煌。周边湖水环绕三面,有女子乘小舟湖中采莲。其后,数座宫殿隐隐从山谷中探出一角。   眼前这里是——华清宫!   姜遗光有些吃惊,回头望去,果真在远处山间看到了刚才还踏入大门的望京楼的影子。   他只是踏出一步而已,就来到了华清宫?   也对,既然是鬼怪,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从这么多次和鬼怪打交道的经验中,姜遗光领悟到,鬼本身就是没有规矩且混乱的,不必去理解,也不要试图用人的心思衡量。鬼行事本就没有“为什么”可言,只要知道它们充满恶意,那就足够。   所以,这次他也不必去琢磨鬼为什么要让他看很可能唐时存在的歌舞,或者千百年前的那一段往事。鬼哪里会想这些呢?   他只要知道怨念在什么地方,又是因为什么才生出的怨念就好。现在看来,那怨念集大成处很可能就在华清宫。   长恨歌这首诗,不也提到了华清宫吗?   姜遗光时不时就用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感觉头疼好了点,站直身往前走。   到这时,他又能感知到蛊虫的存在了。   那条虫在脑海里有点吃力地游走,姜遗光似乎能感受到它疲累却又兴奋的样子。   果然,原来那样疲倦困顿,不光是骊山的缘故,恐怕也有中毒的原因吧?骊山中多毒瘴,也不知是在哪里中了招。   或许,他的中毒不仅仅因为骊山中可能存在的瘴气。   姜遗光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确定蛊虫还好好的以后就想该如何出去。   这地方有古怪,想离开就必须把这里的鬼收走。这些鬼即便杀不了他,也能把他困死在这儿。   至于蒙坚和蒋大夫,等出去后再说吧,这两个人应该没有死。更何况……下次见面,是敌是友恐难预料。   站在华清宫大门前,姜遗光回头望去。   那些唱歌啊跳舞啊或是哭泣的影子都慢慢淡去消失了,再一转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抹血色艳丽身影。轻纱笼罩的大殿中,那身影慢慢行走,看似步子缓慢,可很快地又消失不见。   然而又有诵吟声响起,辨不清是男是女,起先声音还有些模糊,只能听出好像在念什么诗,而后越来越清晰。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又是长恨歌。   方才是歌舞,现在换成了吟诵。   长恨……不是一个人在恨……   姜遗光想到这句话,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或许,这就是骊宫恶鬼的真相!   很久以前,姜遗光就通过将离的例子发现怨念并不那么简单。谁说一定要具体某个人死去才会有怨念?将离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将离就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死去后的怨念。她是自己的写出的引子加上所有传阅过话本的人生出的恐惧的念,其中还有他母亲宋珏的影子。   长恨歌也是如此!   一人死去,强大的怨念会变成恶鬼。若是千百人死去,怨念勾结,则如蛊虫相互吞噬一般,最后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只要有一样事物做为承载的引子,牵连出多人心中的念。不论这事物有形还是无形,不论那些人心中的念是恐惧还是怨恨,只要能将众多人的心念聚集起来……   他望着那个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影子,慢慢往里走,边走边想。   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百姓自然有怨,但在一般情况下这些怨念聚不到一起,就像一滴两滴水落在地上马上就干了,自然不成气候。   偏偏白乐天的《长恨歌》横空出世,道尽了天下黎民百姓的怨念,连同唐时众皇帝的怨恨都汇聚在一起,千万滴水能汇成洪流,更不用说后世人口口相传。每多念诵一句,这怨念就多一分。   日久天长,怨念怎能消散?   这才是骊宫恶鬼的真面目吧?   他发现……这很可能也是第十重死劫后的真相。   很久以前他就奇怪,为什么要把前十重和后八重死劫区分开?若说艰难,哪一次死劫不是九死一生?   这回他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真相。   像他上一次的死劫,直到现在他也拿不准幕后恶鬼的真身可能是什么人。他曾猜测可能是一位制作挪面具的工匠,或是戴上面具反被害死的孩童,因他曾在京中收过几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恶鬼。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傩面具本身。   人们对鬼的恐惧,对傩面具的敬畏,加上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方相氏的传说,变成了山海镜中的怨念。   识破了真身,那就好办了。   华清宫也好,长生殿望京楼什么都好,都只是这首诗中的怨念罢了。那些歌舞的人群和大殿里一闪而逝的鬼影,或许不过是这首诗中的怀念。   怀念,也是人的一种念想。   到这一步也不能再退,姜遗光捧着镜,跟着那不知名的吟诵声从头念起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疼得不像话,说话就和刀割一样,姜遗光仍旧用力读下去。   那不知名的声音反而突然停了,忽地尖叫起来,分不清是多少人在尖叫痛哭,也分不清男女,嘶哑尖锐难听至极。   姜遗光一字一句念着。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   女子哭泣声更响,悲伤哀戚到极致,催人泪下。   姜遗光不为所动,他要把这首诗完整地读给山海镜听,这是他目前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一片寂静。   照着他面容的山海镜陡然亮起金光,冰冷镜面滚烫一瞬,再迅速黯淡下去。   他脚下忽然一空,头好像磕到了什么地方,紧接着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哎!醒了醒了!他醒了!”   是……蒙坚?   姜遗光睁开眼睛,蒋大夫就在眼前要探他的脉搏,不远处,蒙坚一脸担忧,“怎么样?他没事吧?”   姜遗光猛地往后一退,避开了蒋大夫的手,飞快打量四周。   看起来不大的帐篷,他坐靠在床边,穿着里衣,头发也解开了,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   蒙坚说出那句话后,外面也传来不少脚步声,有人掀帘子探个头进来,一看就放心了,和后面也要挤进来的人推推搡搡:“去去去,人醒了就行,帐篷哪有那么大的地?出去出去。”   这是……幻觉?   “你小子够警觉啊,一醒来就这样,怎么?还认不出我们了?”蒙坚说,“你好不容易醒过来,别逞强了。”   蒋大夫也说:“公子,你该好好休息,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带出来。”   “……我们这是在哪?”姜遗光问。   蒙坚叹口气:“怎么这也认不出了?也是,你那时候都……”   他从头到尾把事情和姜遗光说了。   当时他们不知被谁从地宫里送出来,一直从口袋子洞窟往外走,路上还捎带上了蒋大夫,然后就走到了骊山南边的营地里。   那时蒙坚就觉得姜遗光不对劲了。   一句话不说,眼睛还直勾勾的,有时看着很吓人。等到了营地,他和蒋大夫把姜遗光安置好,放了焰火等山下的人来。   谁知,就在山下人到来前,姜遗光先不见了。   “我自己……走失了?”姜遗光奇怪反问。   明明在他印象中,是蒋大夫走失了,第二天蒙坚也……   “是啊是啊,我们到处找你,后来冒死去了骊宫附近,发现你就在那什么华清宫的门外,站着一动不动……”   这群人就把他带回来了。   据他们说,自己维持着痴傻的样子足有两天一夜,不说话,不动弹,即便用针扎刺激也感受不到痛似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有人说他这是丢了魂,要叫魂才行。   但他们还在山里呢,想叫魂也没准备,只能把人带出去再说。   坏消息就是,他们遇到了麻烦,昨日突然大雨,引来山洪,把山下的路冲垮,他们暂时出不去了。   姜遗光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些人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丢,山海镜就在枕下,此刻被他握在手里。   是幻觉吗?   什么才是幻觉?   头好像又开始疼了。这种疼痛,是因为毒药,还是鬼怪作祟?   “你既然醒了,看你也有精神的样子,不如说说你那时遇到了什么?怎么会丢了魂一样?后来怎么又好了?”蒙坚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别发愣了,能想起来吗?”   “我先想想。”姜遗光说,“我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蒙坚没办法,只好把蒋大夫先叫出去。两人就在营帐门口不远处商量,其他人也聚过来。   他们都觉得,姜遗光失魂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至关重要,要是能问清楚……   “哎!哎哎哎!他跑了!”正说话,有个人惊恐地指着帐篷大叫起来。   帐篷门打开,穿戴整齐的姜遗光像一阵风一样跑出来,抬腿就往山上跑去。   行进的前方,赫然是整片骊山最大的禁地——华清宫!   蒙坚当即色变:“他疯了!快拦住他!”   “他疯了?”   “他一定疯了!” 第425章   刚跑出去没几步, 姜遗光腿就一软,差点倒下去——   头又开始剧烈疼痛,几欲裂开,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拼命翻搅, 比刚才还要痛苦数倍的疼痛涌来, 饶是以他的忍耐力也难以像以往一样行动自如。   视线逐渐模糊, 他勉力撑着,捂住头跑快些,总算将身后快追上的人再度甩开。   直到痛得意识快模糊了, 他还在想,只要他进入华清宫前的玉石长阶……只要他到了那里,这些人就不敢再追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伸手去摸又没摸到。姜遗光甩甩手继续跑。   他跑上了长阶,跑进了殿门, 穿过长廊和花厅。   原来随处可见正歌舞的鬼影都消失了,四处空荡荡,华美、壮丽,又寥落。   跑到这儿以后他反而迷茫了。   他来是为了干什么呢?   鬼……鬼被他收走了啊……也不是, 那首诗的怨念……   怨念不在了, 被收走了,他进来是为了什么?   头更痛了……为什么会这样痛?是华清宫的原因吗?怨念不是被收走了吗?怎么反而……比之前更痛了?   不对……在到华清宫以前就开始了。   他捂着额头, 十指用力到绷出青筋。几乎炸开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他的头疼应该不仅仅是华清宫的缘故。   那会是因为什么?   还没等想明白,他已再支撑不住,脚步一歪, 整个人晕了过去。   *   “总算捉住了。”一人抹把汗, “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碰到了什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现在怎么就变得这样……”   他手里飞爪绳另一头连着姜遗光的腿,刚才就是他甩出飞索绊住了对方。虽然没这么做对方也跑不远,他好像疯病又犯了,跑得踉踉跄跄的,一被绊住就一头栽下去,昏迷不醒。   蒙坚把人扶起来,说:“知足吧,能平安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就不错了,赶紧带回去,别又让他发疯跑了。”   那人赶紧收了绳子,另一个接过脸色苍白的姜遗光背在背上,一行人快步往回赶。后者并没有跑出太远,离营地也不过半里路,很快就回到了帐篷前。   把人重新塞回被窝,这回这些人可不敢大意,把他两只脚给绑住了,这样万一他醒来也没法跑了。   蒙坚看着他被绑上,盖好被子,这才松口气,出来以后,他和蒋大夫对了一个眼神。   蒋大夫刚才又替他把了脉,喂了一点药,忧心忡忡地跟着出门。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分头忙碌。   *   不知过了多久,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他是被疼醒的。昏迷一次不仅没有休息好,头疼反而愈加剧烈,捂着额头坐起来,姜遗光只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连闪,晃得他看不清,也几乎无法思考。   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可腿却动不了了,他低头看去——   一双惨白的手正掐着他的脚腕!   姜遗光抓起手边的镜子就猛砸过去,那只手却怎么砸也砸不破。在这时他又听到了很多声音,好像有人在大叫他的名字,声音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听不清,模模糊糊的,尖锐地往耳朵里钻。   许多无形的手向他伸来,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那些冰冷的手指不断拖拽的力道,不知要把他拖向何方。   又是鬼吗?   这里是,是华清宫。   对,是华清宫,华清宫里的怨念应当被他收走了才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鬼了,为什么还有东西抓着他?   抓住脚踝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用镜子照也没有用。姜遗光早就起了疑心,见状拔剑用力割开。   尖叫声更响,他依旧听不清那些奇怪的嘶吼有什么寓意,只顾着把手掌割开——他要出去!   看不见的手不断撕扯着他。   剑刃割出了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那些手想抓住他,要把他的剑夺走……   头疼得厉害……   必须逃出去,去安全的地方。什么地方安全?华清宫里应该是安全的,至少暂时是……不对,都不对……   他要走,要去哪里?头疼,是华清宫,不是华清宫,是、是什么?   *   “怎么办?他真疯了!”   “我们快走吧,赶紧下山……”   “谁来弄晕他?他不是躺的好好的吗?”   “不知道啊……明明吃了安神药又醒了……”   动静那么大,帐篷早就塌了。姜遗光站在废墟中,神色茫然痛苦又凶狠,好像一匹掉进陷阱陷入绝境的狼。   手中长剑往下滴血,他的脚腕也在滴血,绳索松松垮垮地挂着,没能割断,倒是腿上皮肉割开许多条血道。姜遗光却好像看不见一样,另一手死死地掐着头骨,青筋绷起,俨然痛苦到了极点。   然而即便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他也忍着咬住牙一声不吭,眼睛空茫茫不知看向什么地方,脚下胡乱往后退。   疯成这样,一有人靠近还能知道,提剑就是一刺。几次试探,那些人也不敢凑近了,谁都不想被戳个窟窿。   蒙坚出来就看到地上到处是血,好几个受伤的挪远了各自上药,剩下的围成个圈把姜遗光圈在里头,连忙喝退那些人:“你们都离远点,不怕死啊?!”转头又对蒋大夫说,“蒋先生,快多配些药,他发起狂来恐怕控制不住。”   蒋大夫愁得胡子都快捻秃了:“药我有是有,你去给他吃?你能靠近他还是怎么?”   “外用的蒙汗药总有吧?甭管是吸的还是扎伤口的都行。”蒙坚也急。姜遗光这个样子谁都不能碰,他们可马上就要下山了。   蒋大夫知道他想做什么,哆嗦地递个小纸包过去,叮嘱道:“别用太多,这指甲盖一丁点的份量都够迷晕几十个人的。”   说完又添了一句:“我可没带解药出来。”   蒙坚抢过去就转交给一个带了轻弩的人,那人赶紧把药液加上,安好箭,问:“射哪儿?”   他带的轻弩都是掩在袖子里的,轻便、隐秘,威力却不比普通弓箭差,能轻易断人骨,一个搞不好恐怕会直接要了人命。   蒙坚举棋不定,眼看姜遗光又跌跌撞撞要跑远了,一咬牙:“左手!”   那人跳上树,对准了正向密林跑去的人影。   寸长短箭破空而去!   被姜遗光一剑削去一半,正合了蒙坚计谋,迷药液飞溅,一触到外界就变成无色轻烟飘散开来。   那道身影又往前跑几步,倒了下去。   成了!   蒙坚不忙着过去,迷药的烟还在呢,让人远远地围了大圈,停了约莫一刻钟,才慢慢捂住口鼻凑近。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姜遗光不见了!   不论他们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姜遗光的身影,草地里一寸寸探过,没有任何陷阱沼泽,树上也爬上去看了,没有任何踪迹。   草地上残留着染了血迹的破碎布料,一把剑,一面镜子。这些是姜遗光的随身物,那镜子有不少人也见过,时不时拿出来照不说,有时还用来砸人。他的东西还在,人却不见了。   蒙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下,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难不成,是骊山上的那些东西,把他带走了?   蒙坚打了个寒颤,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快!赶紧走,赶紧走!!”   一群人慌慌张张把镜子和剑拾起来,包袱一裹赶紧往回跑,帐篷也只是随便收拾了一下,好在这时山崩之势已停歇,一群人匆匆忙忙走了。   到了山下,天已经黑透了,夜间赶路不便,只能再次就地扎营。   蒙坚偷偷把蒋大夫拉到一边,惧怕又恼怒地问:“你不是说会没事的吗?现在人都不见了,这下可好,等我们回去了可怎么交待?”   蒋大夫也慌乱不已:“蒙先生,是您让我用的药啊,那药你说过不会吃死人的,我才敢……”   蒙先生说:“那药就是让人发疯而已,当然不会吃死人,可现在人不见了,谁知道是不是……”   毕竟,这可是那位亲自交给他的毒药。那位大人如果真想要害姜遗光,哪里要这么拐弯抹角?   他警惕又怀疑地问:“后来你配的迷药当真有用?你也知道,他身上有条蛊虫。”   蒋大夫道:“千真万确有用,只要吸进去一点,别说一个人,一头牛都能放倒。那蛊虫也跑不掉。”   蒋大夫以为蒙坚忧愁姜遗光没有晕过去才跑了,赶忙发誓。可这样一说他也有点慌,要真是因为被迷倒了,没法反抗,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才跑都跑不了,那可就……   蒋大夫看他踟躇,急道:“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办的,现在怎么办?”   蒙坚也害怕,他不知道姜遗光到底去了哪里,含混道:“先……先在这里等着吧。”   等那位大人过来。   次日,又有一批入山人找到了营地。   为首的正是秦亘,他一来就听蒙坚说了这事儿,蒙坚不安地看他眼色。   秦亘去看了姜遗光留下的软剑和镜子,对着那面镜子一照,没照出人影,反而笑了:“无妨,这件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蒙坚都有点糊涂了:“大人,那您觉得这是……”   秦亘摇摇头:“不要多问,我们回去罢。”   “就这么走了?”蒙坚十分纳闷,“也是按照您的意思姜公子才会中毒发疯,此地凶险,要是他在这里遇上什么事……”   秦亘很早就跟着队伍进来了,当初入山有两支队,一在明一在暗,明的是他们这队,暗的自然就是秦亘那头,他用占卜大凶的名义假装不出门,实际上也悄悄潜入了进来。   蒙坚和姜遗光分开期间,秦亘找到对方并告诉他,姜遗光有手段对付鬼怪,可保队伍一路无事。但唐朝行宫内的诅咒恶鬼不一样,似姜遗光这样冷静的人即便上去也找不到什么,只有他陷入疯狂边缘,才能看到行宫内的鬼魂和诅咒,从而克制住它们。   要让姜遗光发疯,又不能完全疯,很难。   也很简单。   不说朝廷,驻地里就有不少用山中种物制成的毒药,能让人发狂的不少,一点点无色无味的药粉就足够破坏人心智。或痴傻或发狂。   秦亘给了蒙坚一小袋,让他趁姜遗光不注意时,全部用上。   蒙坚很怕用药过多会让他真的成为疯子再也变不回来。秦亘却道姜遗光身上有一条蛊王,能食百毒,一时用药多了也无妨,那条蛊虫会慢慢把毒吃掉,到时姜遗光就渐渐恢复了。   他还说,寻常人用了这味毒,会悄无声息地发疯,姜遗光身上有蛊王,会不断在颅内游走,吸食毒药,宿主必然头疼欲裂。到时他看到姜遗光头疼就知道了。   秦亘的来头蒙坚知道一些,对他格外信服,遂照做。   在和姜遗光碰面时,他和蒋大夫就提前吃了解药,借着相互搀扶的机会,让对方吸入一点试试。   很快,姜遗光开始头痛,恍惚,精神不振。   随时间过去,头疼又慢慢减轻,说话行事很快恢复了条理。   蒙坚明白,这是那条蛊王把毒吃的差不多了。   所以……当晚,蒙坚把剩下的毒药全部用在了他身上。   两人看着睡梦中的姜遗光面目逐渐狰狞,浑身冒汗、发抖,痛苦地挣扎起来。   蒋大夫有点不忍心,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姜遗光必须疯了,才能看见华清宫的鬼魂。   果然,姜遗光睁开眼后,眼神涣散,他好像看不到面前的两个人了,径直一路往华清宫走去……   两人目送他上去,这时山下来接应的队伍也到了,蒙坚就让他们找个地方扎营,等时候到了,再去把姜遗光接回来。   他没想到,姜遗光竟真的制住了行宫里的恶鬼!   摸着良心说,蒙坚不想害他,两人好歹同生共死过,姜遗光性子虽冷,却十分聪慧可靠。他也是知道姜遗光不会死才敢下毒,但现在姜公子已经疯了,还被迷晕过去,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把人丢在这儿不找了?   “要不,您先回去?我带人在这一片再找找?”蒙坚试探。   秦亘淡淡道:“让你做的事,直接去办就好,其他的不要多问,管好你的手,管好你的嘴。”   蒙坚欲言又止,选择了闭嘴,出去吩咐那群人收拾东西。   一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从骊山最南边离开,再花了五天,绕着骊山转个大圈回到驻地。等好不容易重新见到驻地大门,蒙坚和蒋大夫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这回收获挺大,死去的那些暂且不论,无非是清点人数,再按名单给家属送点银子赔偿,手头的活儿找其他人接替就好。   秦亘回来后就放出个大消息——骊山上唐朝行宫的凶险已除,可以进入了。   据他说,因为蒙坚和姜遗光破除了机关,里面的诅咒暂时不会再杀人。等向上边汇报了批复下来,就可以带人进去一探。   整个骊山驻地的守山人都陷入狂喜中!   他们一直认为唐时骊山中也发生了某些重大变故,或许和秦皇的地宫会有些关系,就是不知是哪位皇帝在任时发生的大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史料大多遗失了,至今不可考。   若真能进入骊宫一观,找到当年的秘密,他们就离彻底进入地宫更进了一步!   整片驻地的人皆喜气洋洋,唯独白骥忧心忡忡,舍下一张老脸去求见秦亘,不安地问姜遗光去了什么地方,他们能不能启程回乡了。秦亘不答,只让他们再等等,说完就匆匆走了。   白骥没奈何,慢慢踱回住处,在阿寄期待的目光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寄低头,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小声说:“……我想回家。”   白骥摸摸他小脑袋:“再等等,现在还不行。”   他和以往一样谨慎行事,什么也不打听,不多问。每日只盯着阿寄练字,不许他和小叔出去胡闹。   白家其他人要跟着掺和,要找什么秘密。儿孙都大了,他管不了,也不想管,是好是歹让他们自己担着。就算闯出祸来,总能保下阿寄这根独苗。   为今之计,只能等姜公子回来,他再借宋珏名头请求离去。   *   镜中。   姜遗光捂住头,猛睁开眼。   蹲在他面前的人惊讶又高兴,折扇往他肩上一敲:“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姜遗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似的。   慢慢的,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号:“九,公,子?”   姬钺手中折扇一抖,唰一声展开,摇了摇:“是我,怎么?你还没清醒?瞧你这脸色白的。”   姜遗光不答,扭头看看周围:“马车里?我们去哪?”   姬钺道:“是驼车,我们在沙漠里。” 第426章   尖细驼铃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摄人心魂的魔力, 一声声如水中涟漪扩散开。再远处,茫茫黄沙裹挟着热烫的风,掀开帘子后,细密的沙子就要透过窗纱往车里扑。好像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沙海, 看不到尽头。   姜遗光盯着外面的黄沙, 和跟着车队的人们, 面无表情发呆。   那些人看着和大梁人很不一样,肌肤或黝黑或雪白,不论男女老少都罩着彩色头巾, 穿着紧窄上衣,宽大的裤子,露出一截腰。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轮廓极深的一双眉眼,有些人眉心点了一点红。   除了骆驼身上有驼铃, 许多人身上也有,手上、脚上都套了金色的环,环上挂了金色的铃铛,随着行走动作叮叮当当作响, 尖细刺耳。   这些人地位似乎也有区别, 眉心点了红点的才能在腕子上带环,大多坐在骆驼拉着的板车或车厢架上, 或是骑着骆驼。没有红点的那些人则大多背着包裹,跟在驼车边上走。   再往后看,是一座更高大的车驾, 简直像个被拉着走的大帐篷, 巨大圆形,外面垂挂了许多彩纱与铃铛, 车门镶嵌着菱形和圆形的宝石,两侧是金红色的旗帜。   几十个脖子上拴着锁链衣不蔽体的奴隶和骆驼一起拉着车走,奴隶们精壮的身体上有不少疤痕,这些都来源于他的主人赏赐和沙漠里风沙的洗礼。   叮铃叮铃——   铃声不断。   像尖细的钻子从耳朵往脑袋里钻,令人烦躁。   姜遗光看了很久,把每个人的脸都记下了。他又重新看向车内。   和外面的人比起来,车里的几人就和大梁人没什么区别了。哦,应该说,他们本就是大梁人。   全是入镜人。   镜子……他的镜子……   姜遗光不合时宜地想,他的镜子会被那群鬼怪弄到什么地方去?会被丢在水里吗?还是像上一次一样,扔在石像夹缝里?   头不痛了。   很奇怪,进了镜子以后头就不再疼痛。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头疼是骊山中毒物的缘故,入了镜又没了,难道是鬼怪作祟吗?   还有,这群人……   他们在沙漠里,刚才他应该是昏过去的,掀开帘子看外面时从那群人身上蒙着的尘沙来看,这条车队已经走了很久了。在他们到来以前,这座车厢里又坐着什么人?   姬钺拿折扇一敲他:“你到底怎么了?”看着呆呆的?   姜遗光侧头看他。   姬钺和上回最后一次见面时相比,又多了许多不一样的地方,到底哪里变了,他说不上来。   他一个一个看过去。   他们坐的车同样很大,七个人在里面或坐或站也不显得挤。   从姬钺看过去,他左边坐着一位看似低调的紫衣女人,看上去二十来岁,梳着男人发式,衣物也是男人样式,长眉细眼,举止从容,见他看过来,温和地一点头。   再左边,是一个灰衣女子,江湖人打扮,肌肤微黑,身量不高,看上去也是二十来岁,坐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灰衣女子旁,又是一个青色箭袖短打短靴的女子,满头长发扎成小辫,又高高束拢成一根长辫。   她身边的还是女子,藕色衣服,双手环胸抱着侧背对他们。   坐在角落里的还是女子,穿着黑衣,不说不动,她的手腕小腿都绑着布条,这样方便跑远路。   他们在镜中的地位很高吗?还有……   “只有我们几个吗?”姜遗光出乎意料地露出笑,温柔和气地问。   和刚醒来时又呆又凶狠的模样截然不同。   姬钺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目光古怪地给他解释了。   其实不止七个人,一开始还有两个男人。   他们进来后就在沙漠中,碰到了在沙漠中要回城的车队。因他们和当地人形容举止不一样,当即被奉为座上宾,主人自愿让出一座车让他们挤一挤,把几人带回城。   这车队的主人身份也不一般,其他人都尊称她为公主。   “就是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姬钺一直挂着让人看不透的微笑,目光似乎穿透茜红色窗纱和外面厚重的车帘,看到了后边的驼车。   他们被当成贵客,另两个男人却被拖走了。   因为那两人看起来是“奴隶”,是下等人。所以即便他们帮忙说了话,公主依旧下令把那两人拖到下等人该待的地方去,也就是车队中间的位置,和其他奴隶一起推车扛大包什么的。   一个人家境如何是很难掩盖的,头发皮肤牙齿手指头,衣着言行,是否习惯被人侍奉等等。有些人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被带走那两个就是只穿着普通料子,仆人服侍时,那两个人习惯性地摆手推拒。这就让看出来了,当场就被拖了下去。   这个地方似乎有些非常森严的规矩。要不是姜遗光昏迷过去也不像平常人,恐怕他也不能待在这里。   姬钺压低了声音说这些话,末了忍不住转着扇子讽刺地笑:“他们把我们当贵客看呢。”   身份尊贵才是客。不尊贵的,那就是奴隶。   几人心中戚戚,姜遗光却没什么感觉,他又掀开帘子往前方看一眼。   茫茫风沙,最前面似乎隐约出现了房屋和树木的影子,苍黄的风壁中出现一点绿色。   渐渐的,那片绿变得广袤。好像只是一眨眼,他们就从燥热的酷夏进入了凉爽湿润春秋中,连呼吸间的空气都变得清甜。   到这时,窗帘和窗纱就可以揭开了,风畅快地往里面刮。   “到了。”他喃喃说,忽然又问姬钺,“你们谁在说话吗?”   姬钺:“什么?”   姜遗光笑着说:“没什么,我听错了。”但不知何处来的低语和大笑,依旧在耳边回荡。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在念诵不知名的诗。   他们让他回去,不要待在这里。   窗外那抹绿意变得很大很大,阴影倒过来飞过天空,将他们压在下面。   经过的人们都在盯着他看,发笑,他们的笑和骊山行宫里的鬼影一模一样。   姬钺跟着凑过来,感叹道:“总算到了。”   绿洲之中的小国,名为荼如。荼如国是个非常特别的国家,离中原很远很远,但却因拥有奇妙的香料、染料和油脂而无比富裕。   每年开春,载着货物的驼车摇着铃铛离开沙漠,回来时,车上就被外界的丝绸、茶叶、胭脂和黄金装得满满当当。   而这些胭脂、丝绸和黄金都用在了装点荼如国王宫上。   驼铃声幽幽,天黑后,他们总算到了王城外。   到这里,奴隶们就不能再进来了,他们列成长队在士兵的鞭子与呵斥下带着风沙和血迹接着走,回到城墙外继续干活。白天的沙漠十分酷热,夜里却冷得厉害,不少人冻得瑟瑟发抖。   城外还算喧闹,入城门后就安静了不少。长道两边,所有看见车队上徽记的人都急忙行礼。有些跪伏下去,有些一掌抚胸深深躬身,还有的则侧身避过低头,膝盖也弯下去。   一路驶过,前边人好似摩西分海般退开到两旁。   入镜人们被带到一间和周围房屋一样用规整巨大的白石砖雕砌的屋外,金黄的屋顶闪着耀眼光芒。   据跟着的仆从说,这是属于公主的宫殿之一。   一只白皙的手小心地掀开帘子。   她脸上刺了字,身上衣物很少,是个女奴。   跪在车门口,上身挺直了解开车帘挂好,又赶紧跳下去跪伏在一边,两只手伸长掌面向下,额头紧紧贴着地。   车边从高到低依次跪着三个精瘦的男奴,以背为阶。姬钺当先下去,踏着他们的背走下去,然后是另几个女子。   姜遗光排在最后一个。   他们虽然是尊贵的客人,但还是得靠自己的腿走进去。因为公主才是这里最尊贵之人,她换上了一抬金色软轿,抬入象牙白的大门。   进去后,一人一间屋,三五个女奴侍奉。屋内也和屋外一样,白玉石地面铺着厚厚的羊皮毯子,到处都雕着菱形方形圆形的纹样,和大梁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等换了衣服洗漱过后什么的,公主便让人传话来,道他们今晚好好歇息,明天再请他们进宫参见大王。   同样送来的还有饭食水酒,澄红的葡萄酒液装在水晶壶中,晶莹剔透。女奴觑着姜遗光脸色,跪下替他斟酒,请罪说如果不爱酒,还有茶和奶,牛奶羊奶驼奶都有,茶就是从中原运来的上等的茶。   姜遗光看着那杯酒,艳红的,在杯中流淌,一晃神看成了血。   跪着的女奴也好像就着跪姿脑袋转了个个儿,狞笑着。可再仔细看去,她只是老老实实跪在那里头也没抬。   是他看错了。   是夜,姬钺还披着半湿的头发,就来敲响了姜遗光的房门,他身后,其他几个入镜人都跟着。   姜遗光让屋子里的男奴女奴都退出去在大门口守着,不准外人进来。   他问姬钺:“你知道什么了?”   姬钺摇摇扇子:“不是我知道了什么,我们来叫你一块儿商量罢了。”   “我听说你去了长安,想必也到了骊山吧?骊山里有不少唐朝时的物件和经卷史书,你若看过,可对这什么荼如国有什么知道的?”   他张口就直接揭了姜遗光最近的隐秘行踪,后者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应当是秘密才对,姬钺就算打听到,又怎么会直接说出来?   姬钺说:“起初确实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该知道的都听说了,没必要瞒着。”   姜遗光看着他发笑:“你以为我对荼如国了解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姬钺一摊手:“我要是了解还能来问你?我只知道这荼如国在唐朝时就被灭了,至于怎么灭的,我也不清楚。”   那个藕色衣裳的女子道:“据说是因为风沙太大,把整个王城都埋了。也有说因为对奴隶太苛刻,发生了叛乱。因为荼如国离中原很远,当时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灰色衣服的女子接着说:“我们怀疑现在我们就处在灭国前的荼如,若不想出个办法脱身,要是风沙真来了,我们一个也跑不掉。”   姜遗光忽然笑起来:“我说了,我不知道。” 第427章   气氛陡然焦灼。   姜遗光却像感知不到一样, 继续笑着说:“你们怀疑我什么?还是觉得我会瞒着你们?哈哈哈哈——”   “瞒着你们对我又没好处,我何必遮遮掩掩?”   姬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怎么……”   一段时间不见,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其他人变化还好说,可他知道, 姜遗光他……   “交换!”姜遗光忽然笑容一收, 敛眉严肃道, “你们说京城中发生了大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否则我也不说。”   另外几个人不认识姜遗光,只有所耳闻, 但看姬钺的样子也能猜出一二。   姜遗光一个个看过去。   这些人的人面在他眼里朦胧许多,打转、扭曲,好像漂在水里的一张面皮被搅乱,拧成一团。他晃晃头,再仔细看, 又不见了,几个人好好的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姬钺眉头一皱:“你在看什么?”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深了。   “你,你们——”姜遗光没回答, 又把目光对向他, 一个个指过去,“你们都想害我。”   他发现自己能轻易看透这群人在想什么。以前他也能看明白, 只是不及如今透彻。   “你们在想,我去了长安,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好处?我故意隐瞒是不是别有居心?所以你们才一群人都来问我。”   “我知道, 你们全都想利用我。”他无比笃定地笑道, “我不会相信你们了。”   姜遗光发现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刚才说的交易也是骗他们的, 在提到交易二字时,他心里想的是:等这群人先告诉他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他再把骊山的一点事情说出去,让他们自己猜荼如国的消息。但是就短短一瞬间他又改了主意,什么也不想说了,就想看这群人变脸。   姜遗光忽然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以前他不会这么做的!镜里凶险无比,入镜人不得不抱团,但凡有一个人提供的消息有假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若非必要,他不会故意欺瞒。   现在他……他好像是……   眼前又开始恍惚,原本鲜明的画面模糊扭曲,他又听到了一阵阵的驼铃,瘦长弯曲的鬼影徘徊,歌舞、尖啸。   姬钺离他最近,眼睁睁看着他神情开始恍惚,眼神涣散。他也不计较刚才姜遗光那些话了,试探着伸手揽住他:“你怎么了?”   那个藕色衣裳的女子以袖遮唇,轻笑一声:“有意思,以前就听过这位小兄弟的大名,没想到啊——百闻不如一见。”   不是说他心智坚忍吗?怎么瞧着……像是疯了?   姬钺道:“也不必说风凉话了,善多兴许是遇到了什么事。”他可是知道姜遗光的底细,说白了这就是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会疯?   那就一定是鬼怪作祟了。   寻常鬼怪不至于此,他不禁对骊山更好奇,那里到底有什么?   “你在骊山遇到了什么?”   骊山……?   是了,骊山里,他用镜子收了一个“鬼”,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记不清了。   *   骊山驻地。   姜遗光这一消失就没出现过。   等驻地里的秦亘亲自带人上山,又从行宫里带了不少文书宝器下来,他还是没回来。   秦亘也不管,只要那面镜子还好好的,姜遗光就迟早会出现。他把更多心思放在了从骊山中带出的古物上。   趁着诅咒短暂消失期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怪事。他们抓紧把骊山行宫内的小件大件一样样往山下搬。   不过嘛……这些东西在行宫里时还好好的,和新的没什么两样。可一带出宫门,便好似瞬息中度过了千百年时光,纸张迅速化为飞灰,丝绸变得破旧不堪。试过一次后这些人就不敢再把纸张一类的东西带出去,只好挑些要紧的手抄了带走。   行宫中,他们还找到了不少还完好无损的羊皮卷——据他们看,好像和唐时距离大唐十分遥远的某个小国有关。这些羊皮卷都是当时守在边关负责和那小国进行交易的官员送上来的。   “荼如国?”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骊山驻地众人面前,又经驻地中人送上的折子递到了宫中。   朝阳公主看着折子,放下后闭目思索一会儿,让人去搬了几卷书来,果真找到了关于荼如国的记载。   荼如国在沙漠中,离大唐遥远,和大唐关系却很不错,说着和中原人一样的话,用着一样的文字,岁贡年年按时送来。平时荼如国的商队送来的也都是好东西,香料、染料什么的都是上等货,送入宫中的贡品。   据使节说,最早的荼如国的百姓就是从中原迁出去的,所以才会对中原保持向往。但在向往的同时,荼如国百姓对中原天子并不那么信服,他们更加信仰自己国家的神灵,以及接受神灵旨意统领他们的王。   羊皮卷中记载了关于荼如国神灵的传说。   事情大约要追溯到两晋时期,那时中原诸国并起,战乱频发。今日这个称王明天就被灭的事儿多不胜数,百姓苦不堪言。   当时有一庞大世家,拥有不少良田、财富和奴隶,占的地儿却不好,不论是哪个称了王,总要途径他家,让他们进上财物。   那世家的领头之人向往修仙一道,常年服食丹药诸如五石散、长寿膏等,家族中人有样学样,跟着整日服丹修道,幻想某日修成正果。   有一日,世家迎来了一位得道之人,他说中原位置虽好,却也因为有龙气龙脉和真龙天子,加上凡人多,味驳杂,仙人不会往中原来。所以若是求仙,必得往其他方位去。   往北,便是连接着天的雪山。往西,是炽热无边的沙漠,往东或往南,又是无尽大海。   世家族长就问:“那我该往何处求仙呢?”   得道之人以龟甲占卜,替他指了条明路。   雪山有仙人,住在山之巅,无人能登顶。大海之中虽有仙山,蜃景就是仙人居所不慎流露出仙气才得以让凡人看见。可当年秦皇派人出访也未能求见。   “上天告诉我,你应该往西边走。”得道之人如是说。   只要能在沙漠中找到仙人居所,他们就可以得到更多的良田,以及黄沙下掩埋的黄金,香料。   更甚者,可以得到长生。   所以,世家族长变卖了家中田地和祖宅,带着数百族人和近千奴仆一路往西行。   沙漠让他们吃尽了苦头,白天热得很,晚上就冻得厉害,风一吹就有沙子迷了眼,不得不罩着头纱。起先他们还有水能沐浴,有新鲜的放在储冰箱子里的蔬果可以吃。后面就顾不上了,奴仆没有水没有吃食慢慢死去了,主人们也个个灰扑扑的,口舌生疮喉咙干渴,每天嚼着茶叶,忍饥挨饿。   到了这一步,他们反而更加执拗地坚信这是沙漠中神明对他们的考验。   他们在沙漠中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当初的上千人只剩下几百个,久到他们几乎不成人形。在某个夜晚,冰冷的风刮过大漠,沙子也被吹得扬上天,好似一条宽阔的沙做的步幛。   司南仪的指尖乱转,狂乱沙风中有怪鸟嘶鸣,行李被风吹被大鸟夺走,七零八落的不剩多少,连司南也被夺走了。   他们追着那些怪鸟想把东西追回来,却彻底迷了路。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陷入绝境时,风沙忽然停歇,那群巨大的怪鸟叼着他们的行李飞得很慢,好像在带领他们往前走。   他们惊讶地跟着怪鸟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绿洲!   绿洲中有甘泉有绿树,有他们从没见过的奇特美丽的花。还有一些皮肤极其黝黑或十分雪白的人,五官轮廓很深,衣不蔽体。看见有另一帮人进来,都十分惊讶,说着中原人听不懂的话迎上来。   从那以后,他们就在绿洲之中定居下。   他们把原来的这些或黑或白的人变成了奴隶——这些人很笨,不会写字,不会纺织,空有蛮力,这样的下等人自然只能当奴仆。   而当初带领他们来到绿洲的怪鸟也被他们誉为神鸟,认为那是神仙的坐骑,从而信奉神鸟以及神鸟的主人。他们还认为这个主人就是沙漠的主宰,只是神名不详。   不过这荼如国的记载也不多。朝阳公主找了很久,只找到不少荼如国进献的贡品和当时几代皇帝赏赐下去宝物的圣旨。   最后一份单子的时间一直到天宝年间,一直到那场大乱,再往后就没了。而最后一次上贡的时间还要在这之前。   也就是说,荼如国先断供后,朝廷照旧赏赐,等安史之乱时,赏赐也停了。从此以后,再没有荼如国的消息,也没有任何人见到从荼如国中出来的人。   不过,荼如国为什么会被灭呢?他们又信仰着什么样的……神灵?会不会和那什么神灵有关?   最近父皇不也在命人修建天子庙吗?   朝阳公主陷入了沉思。   陛下兴灭佛之举后,道世间百姓多愚昧,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只要能免税免役,就会有奸邪惫懒之人钻空子,或借此逃役,或大肆敛财。但若没个寺庙道观什么的,平常百姓也无处可去,遂让人建天子庙。   平时这种差事她和太子总是要争一争的,这回却没争过。   因为陛下还在南巡,这份差事就交给了太子,要在十年内修建至少九十九间天子庙。   这代表了什么?   想到这儿她就心有不甘,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算计被发现了才令父皇有了芥蒂。   不能慌……不论陛下把差事给谁,她不能表现出气恼。太子是她的兄长,她是妹妹,父皇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之间兄妹和睦的样子。   虽然她和太子争斗这么多回,再来说和睦实在自欺欺人。可到底还没撕破脸,父皇想看,便演给他看又如何? 第428章   等姜遗光再睁开眼睛, 已经是第二天了。   天光大亮,炽热气息重新包裹上来,他撑着头坐起身,感受到一点隐约的疼意。   奇怪, 昨晚好像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和姬钺争吵了几句?为什么记不起来了?这儿又是哪里?   听到动静, 一直在隔间守夜的奴隶连忙进来服侍, 更衣倒水洗漱等等。姜遗光原本不需要,可他就是觉得好像拒绝了会发生很不好的事,便做出坦然接受的样子。   出门后, 顺着洁白的玉石阶阶往下走,他见到了坐在桌边正在喝茶吃点心的另外几个入镜人。   姜遗光觉得他们的目光都有些奇怪,似乎都在暗地里打量自己。   再一想他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莫非,他昨天做了什么又忘了?   姬钺摇着扇子问他:“善多,昨晚睡得怎样?”   姜遗光微一点头:“还好, 你呢?”他现在有点疑神疑鬼,姬钺一句简单问候在他耳朵里也添了别的意思。   姬钺扫一眼周边毕恭毕敬低着头的奴隶,打个哈欠:“不太好,这儿的床铺不怎么样。”说着小声嘀咕一句, “还不如家里的呢。”   姜遗光发现那些奴隶的头低得更低了, 跪着的姿态更加诚惶诚恐,好像马上就会丢了命似的。   其他人也纷纷挑剔起来, 不是嫌被褥布料太糙磨皮肤就是嫌屋里的熏香气味不纯,或是饭食粗陋,吃着拉嗓子云云。   他看着这几人,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好像是姬钺昨天说过的话?   ……有人不适应被服侍, 被认为是奴隶,当场拖走了。   是吗?   姬钺眼看着姜遗光眼神又开始涣散, 扇子轻轻往他肩上一敲:“走了!”   “去哪儿?”   那个穿藕色衣裳的女人回过头,笑眯眯地说:“昨天你睡着了,不知道,公主有请呢。”   姜遗光就直接站起来:“走吧。”   灰衣女人假意问他:“你不吃点儿?”   姜遗光皱眉扫一眼桌上的点心,没说什么,但谁都能看出他面上隐约的嫌弃:“不了,走吧。”   姬钺摇头一笑,真是,给他学精了。   这不免让他更好奇,既然姜遗光没有完全丧失神智,他之前又为什么会表现得那样?   一行人往深处走。   这儿的房屋和大梁的完全不一样,砖石厚且深,不论是地面还是墙都刷了一层牛乳一样的白色,各种方形圆形菱形的绿松石、猫眼石等镶嵌在厚厚的毡布条上垂下做装饰,还有许多鸟纹饰,看上去很是奇特。   这些鸟有点奇怪,竟然有三个头。姬钺倒是听说过传闻中的三足金乌神兽,三个脑袋的——山海经里倒是有三个头六个眼睛六只脚的鸟,名叫鹇鸺,可怎么看也不是眼前的怪鸟。   等到了公主的房门——准确来说应该是宫殿门外,饶是以姬钺的眼力都忍不住叹了一声。   没想到,在沙漠之中的一个小国,竟也有如此奢华的宫殿。再一想,这还不是荼如国的王宫,应该只能算公主名下的行宫。   应该是行宫,而不是客栈一类的地方。起码昨晚他没有在这里见到一个客人,门口的兵卫看上去也习惯了公主的差遣。   他们在门口略等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女奴小心地从门口跑出来,非常恐惧地用有点生涩的口音说请他们等一等,公主马上召见他们。   藕色衣裳的女子慢悠悠笑道:“公主在做什么呢?怎么还要我们等?”   这话实在很大不敬,但谁让他们是贵客?于是其他奴隶只好当做自己没听见,那个女奴不得不答:“公主……公主在和阿勒吉说话。”   “阿勒吉?”她想了下,“是奴隶?”如果是普通人乃至贵族,这个女奴怎么敢直呼他的名字?   女奴抖了一下:“是。”   几人没再为难她。   过了一会儿,门里膝行着出来一个人。   几人见到他就是一愣。   无他,这个男人的样貌实在是……太出众了。即便他们都能算的上见多识广,也甚少见到过如此英俊的男子。   他和其他奴隶一样衣不蔽体,但却多穿了一件衣服,通身雪白干净,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十分耀眼。虽然跪着,也能看出其身形十分高大结实。当他仰起头答话时,所有人都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姬钺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姜遗光,有点戏谑地笑:“善多啊善多,只可惜你还没长开。”   姜遗光没管他说什么,又一次陷入沉思。   在骊山的时候,他好像从哪里听过阿勒吉这个名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有东西在翻搅……   阿勒吉向他们行了礼后,默默爬起来站在一边,任由其他奴隶或嫉妒或冷漠的打量,还有些上来讨好巴结,阿勒吉也是一句话不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同为奴隶,却能得到优待,叫人怎么不眼红?   几个入镜人都在心里记下了阿勒吉的名字,跟着领路的女奴进去。   一进宫殿,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馨甜的花香,金纱笼罩下,软帐中坐着一位头戴金冠、乌发用许多金丝绳扎成小辫,戴着茜红色面纱的少女,眉心坠着一颗红宝石。   她十指各套着硕大宝石的指环,衣服上更是镶嵌了无数珍珠宝石,整个人都好像在闪光。   可她看上去不仅没有被这堆金灿灿的珠宝淹没,反而更显得风流袅娜,充斥着一股奢靡矜贵的味道。   还是一大早,她就让人上了酒水,非常客气地指了几张胡凳让他们坐。   “这酒是我们沙漠里特有的,是专门给中原天子的贡品,寻常人可买不到,请诸位一定要尝尝。”她的声音不像平常少女一样清甜,带点儿沙哑,很是迷人。   只是在场几个入镜人没有一个被迷住的。   几个少女一人端着一壶酒膝行上来,小心地为他们斟酒。琥珀一样的酒液注入薄得近乎透光的白玉杯中,格外剔透。   公主自己也有一杯,侧着脸掀起面纱仰头一饮而尽,又笑道:“几位贵客从大唐远道而来,大唐富庶,远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国能比的。我如果有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几位贵客谅解。”   几个入镜人自然说谅解、谅解,跟着一饮而尽。   姜遗光不懂酒,喝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姬钺懂一些,只觉这酒馨香绵柔,回味悠长,他不禁更加好奇——单凭这一壶佳酿在大唐就能换来千金,一路走来也能发现荼如国并不贫穷,又为何会被灭国?   这灭国的怨气,源头又在什么地方?   另几个入镜人则想到了其他地方。   这位公主表现的十分友善,可她那张温柔笑脸总有些违和。其中姜遗光感受更甚,他能看到这位公主笑脸中藏着的深深恶意。   她绝没有表面上看着的那么无害。   *   骊山中,秦亘把人分成十几批,分批去处理从骊山里带出来的各种器物,他自己则带人翻书——准确地说是翻阅他们抄走的文书卷宗一类。   从行宫里带出来的还有香料。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甭管什么香都化成灰了,只有从其中几间应当是贵女居住的宫殿里找到了一味香丸,即便带出骊宫,依旧不见腐烂,散发出隐约百花馨香。   秦亘把这香丸匀出两颗供蒋大夫琢磨,自己试着点着一颗,如花果般香甜的气息就从香炉中袅袅升起。   从一堆单子里,他找到了似乎是这香丸的记载。   某年某月某日荼如国贡品……含香丸九十九注……味如百花,清甜不腻……可长年不腐,有安神定心之效……   还有些单子上记载了去处,这种香专门供给历代的皇后,得宠妃嫔或公主等等。   又是荼如国。   秦亘接着找出荼如国的有关记载。   毕竟是唐时行宫,对荼如国的记录大多也聚集在这个朝代。   使臣对于荼如国的记载大多和皇室有关。秦亘特地挑了最后一代荼如国的国王的相关文书来看。   据那位使臣记录,荼如国最后一位国君性格温和,守旧,他膝下儿女不多,儿子有三个,女儿只有一个。这个女儿曾一度被认为是荼如国下一任女君。   只可惜,还没等她当上女君,荼如国就没了。   不过这位公主的名声并不算好,那位使臣用了这几个词形容,道她性好奢侈、骄奢无度,心性坚韧残酷,以杀人为乐,还道她曾故意戏耍大唐来的旅人。   这位使臣就亲眼见过,公主亲自召见从大唐来的旅人,让侍女给旅人们斟酒,旅人们高兴地喝了,但谁也想不到桌上的酒其中一杯是有毒的。等那个人当场毒发身亡,公主就看着其他人惊恐不敢说话的样子抚掌大笑。   这还只是其中一样。   使臣道,沙漠中的绿洲十分神奇,能种出许多中原没有的草木,因此荼如国不仅香料染料和药草出名,毒药也五花八门。公主就很喜欢把犯了错的奴隶拿去试毒,说如果能活下来就让他脱离奴籍。只可惜,去试毒的奴隶从来没有能活下来的。   使臣还写了关于这位公主的不少事儿,譬如公主极为受宠,但她短暂的一生也有不少传奇之处。她曾因为不知什么事惹怒了国君,国君将她下狱。   看上去国君气得不轻,因为他们把公主关在了罪名最重的罪人才会关押的天狱中。   荼如国的人信奉神灵,他们相信王室血脉受到神灵的注视和庇佑。王室血统的人犯了再大的错,也会在死前给予善终,让他们能重归黄沙的怀抱。天狱则是一座高塔的塔顶部分,远离黄沙,下方一层注水,让人死后的魂灵也无法进入沙漠。这对王室血脉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惩罚。   但不知为什么,一旬后,国君又将她放了出来。   再往后,就没有太多关于荼如国的记录了。那位使臣下一次再跟着车队原路去时,只见到了茫茫黄沙,绿洲影子也不见。   昔日富饶的洲上之国,那些珍贵的香料、染料和美丽宝石,都消失在了贡品清单上。   荼如国,和那位很可能当上女君的公主,以及一国被灭的秘密,都被掩埋在了千年前的尘沙之中。 第429章   几个入镜人都喝下了酒。   他们看到公主的笑容一点点拉大, 她好像在兴奋地等着什么,又说不上来,拉着几人东拉西扯就是不肯放人。   难不成……酒有问题?   姬钺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点,可他喝下去的没感觉有什么问题啊?   随着时间流逝, 公主的眼神也一点点变得疑惑。   姜遗光扶住了额头。   在今早醒来后, 他就一直隐约感觉到些许头疼, 不是很明显,丝丝缕缕地在脑海里翻腾。   这种头疼从镜外一直跟到镜内。如果不是鬼,难道……有人给自己下毒?   姜遗光冒出这个想法。   可如果下毒, 蛊王应该会……不,等等。   蛊王为什么没有动静?   以往他只要心念一动,蛊王就会顺势在身体里动弹一一下,像是在回应。可这次不论他怎么叫,蛊王都有气无力一般。   蛊王怕酒?还是它遇到了难以克服的药物?   姜遗光开始确信, 自己的头疼或许和毒有关了。   头疼得更厉害,很可能这酒里有毒!   他不需要知道公主为什么要下毒,他只想知道其他人为什么没事?他们不可能有解药才对。或者……只有自己的酒里有毒?   姬钺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脸色,其他人都好好的, 姜遗光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奇怪, 可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手背也绷紧了, 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莫非……只有姜遗光喝的酒有?公主到底是为什么?又或者酒没事,姜遗光只是又犯病了?   藕色衣服的女子适时问公主门口的阿勒吉是什么身份。   公主笑眯眯地:“哦?他啊。”   “他是我的奴隶,也是整个荼如最漂亮的奴隶。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公主带着像小孩炫耀似的口吻, 可姬钺看出来, 她谈起那个奴隶时,还有一点……女子陷入情缠时的喜悦。   姬钺立刻断定:她对阿勒吉心有爱慕。   公主耐着性子等了很久, 也不见几人有别的反应。留了一刻钟,她也有点不耐烦了,随口打个哈欠,几人自然找借口告退。   等那几个贵客一走,公主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沉下,将方才倒酒的女奴全都叫了进来。   ……   走在玉石铺成的洁白道路上,姜遗光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姬钺低声问他:“你刚才喝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姜遗光微微点头,又说:“我闻到了后面飘来的血腥味。”   很淡很淡,寻常人闻不出来。   另一女子冷笑一声,小声道:“果然不怀好意,下毒不成,拿奴隶撒气。”   匆匆回到他们的客房,姬钺担心地问姜遗光:“你还好吗?没事吧?那毒……”   姜遗光茫然地抬头:“什么毒?”   完了,又开始了。姬钺扶额。   不过姜遗光这回好像症状又不一样,没发疯,只是眼神有点呆滞地坐在那里,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双手抱住头脸色苍白,不一会儿就流了满脸汗水,偏偏到这时候还能咬死了一声不吭,实在是能忍。   怕他神智不清醒跑出去,几个人干脆聚在一起商量,他们都觉得荼如国将来被灭不是什么小事,平民百姓想扯上关系都难,是以他们眼睛都盯着上面的人。   要么是国君,要么是王子,王女,或者王后,后妃,都有可能。若是后妃,恐怕就得这几个女子想办法打听了。   正这时,又有奴隶请示进来。一进来就叩首恭敬地把事情说了。   再过一旬就是他们一年之中最大的庆典,他们所有人(不包括奴隶)都要换上五彩新衣庆祝。所以等会儿会有人来给他们裁衣服。   至于是什么节?   那个奴隶不敢说,他们不配提到,要是被别人听到他们嘴里说出来就会被处死。   等那个奴隶下去了,又带来几个量身的,不过他们不敢上前来,只是先请罪,得到准许后再抬起头,小心地把几个人都看过一遍又赶紧低下,再次请罪,才出去。   之后又有奴隶来了好几回,送宝物的送首饰的送绸缎的,话里话外都提到了那个盛大的庆典。但所有奴隶无一例外,都不敢说那个庆典的名字。   当然,这些奴隶也在偷偷打量他们。看来公主还没死心。想着再派人来瞧瞧。   等那些人终于全都走了,姬钺刚想说话,就听见姜遗光的声音。   “我刚才是不是又发病了?”他口吻笃定。   姬钺说:“也没想到啊,你出去一趟怎么还得了这么个病?”   他想引姜遗光透露点骊山的消息,偏偏姜遗光装作不知,道过歉,说自己一发病就什么也不记得,那几个女子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穿紫色衣服的姓傅,名贞儿。她小时候没有名字,这个名字还是自己起的。   藕色衣裳的女子叫李愿,青衣女子叫李挽妍,两人都姓李,不过没什么关系,只是凑巧罢了。灰衣女子叫苏珏。   其实入镜人中的女子越到后边越不注重规矩。女子闺名大多不能叫外男知道,她们却不在乎那么多了,还有给自己起名的,或是自个儿嫌名字不好听改了的。用一个入镜人的话就是如果不起个名儿,到时候在镜里人家让你跑,喊一声小娘子人人都回头答应?   一圈人跟重新见面认识一样,互通了姓名,姜遗光疑惑地看一眼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女子。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他想起来自己刚清醒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奇怪,路上一句话不说。   孰料,问出这句话后,其他几人都面面相觑。李愿更是直白道:“谁?”   刚问出口她就想到了什么,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几人腾地站起来鸟兽散般忙不迭蹿远了,远远离开姜遗光指着的地儿。   姜遗光指向不远处,平静道:“有个黑衣女人一路上都跟着我们,她现在坐在这里。”他回头看向后怕的几人,“你们没看见吗?”   姬钺心都要给他吓出来了,强行镇定道:“一路上都在?”   姜遗光盯着那个黑影,微一点头。   他真的以为是个性格孤僻的入镜人,才觉得奇怪。   苏珏更是满头冷汗,她坐的地方离“黑衣女人”最近。她道:“我们出去说?”   姜遗光:“刚才面见公主,她也跟着我们。”言下之意,离开没有用。   ……不对!姬钺灵光一闪:“你还记得见到公主时候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点头。   “那些人也给她倒酒了吗?”   姜遗光忽然想起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回想起来,好像是……“有,她也喝了,你们没留意桌上的杯子吗?”   那几人冷汗冒得更多。如果多了一个人斟酒,桌上多了一只杯子,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可为什么他们所有人印象中都没有?   如果这是姜遗光发疯幻想出来的,那他没疯的时候也能看见?   也不对……谁能说他现在一定就是清醒的?   *   骊山驻地,某间屋内。   秦亘,蒙坚,还有几个秦史、唐史学得不错的人都在翻书,或是翻找器物。秦亘发话后,真让他们找到了不少从荼如国进献来的贡品,配上当时的礼单,一样样清点。   其中一样名叫八宝嵌金玉琉塔的吸引了他的注意。单子上说高三尺,乌木底,八个角等等,对着单子把东西找来了。   倒不是说这东西有多么珍贵,他们天天清点,再多的宝物也就是眼前流过的一串名字罢了。   让秦亘留意到这东西的原因在于他进入骊宫时,这香塔还在袅袅吐烟冒着香气。当时他就决定要把香炉和里面的香料都找出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找出单子一看,后面被标注了,这是荼如国在办重大庆典时祭坛上点香用的香塔。荼如国本身使用的香塔高足足九尺,送来的这个是个仿品,不过也是用同样名贵材质做出的仿品。   他们从一本书上找到了关于此事的记载。   所谓八宝,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分别八个人的头骨、肩骨、臂骨、腕骨、指骨、脊梁骨、大腿骨、足骨各取下一节,磨成光亮浑圆好似珍珠的一颗骨球,用金丝镶嵌在八个角上。   更血腥的是,这八颗人骨球每一年都要换一次,他们认为只有用新鲜的人骨进行点香庆祝,才能让神明闻到凡间的香气。而在用过一次后,这人骨的骨球就没用了,必须马上取下丢到特定的池子里,否则骨球上污浊的灵魂会形成诅咒,污染这片洁净的绿洲。   “诅咒……”秦亘摸着下巴笑了,“这荼如国还真有意思,一边认为神明保佑,一边害怕奴隶的灵魂形成诅咒污染净土。”   既然觉得神明保佑,几个奴隶的冤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除非……曾经真的发生过让他们害怕的事情。   他还想到一件事。   既然他自己进去的时候,宫里的香塔还在吐香。姜遗光呢?他收服宫中诅咒的时候,应该也闻到了这股味道吧?就是不知道,他在镜中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劫难。 第430章   镜内。   几个入镜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该信是姜遗光疯了, 还是该信姜遗光真的看到了什么,只得先按下,商议过几日的那个什么庆典。   奴隶们不敢说,那就只能找平民甚至贵族商讨。   偏偏他们在这里只认识公主, 而公主又是个奇怪的性子, 一见面就指使人下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不是好相处的,避开为好。   姬钺的意思是出去走走, 既然身在王城中,总能碰到一二贵族。   李愿却觉得最好留在这里,请公主带他们进王宫拜见国君——就说有宝物有故事给国君不就行了?实在不行,宫里也能遇到一二高官贵族。   要是他们自己去找,说句不客气的, 公主都这么喜怒无常,谁知道其他贵族会不会一个比一个“厉害”?   李挽妍道:“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去问问那个奴隶。”   李愿:“你是说……阿勒吉?”   李挽妍:“对,那些奴隶一来不敢说, 二来, 他们恐怕也不够身份参加,什么也不知道, 我看那阿勒吉像是十分受宠的样子,或许他知道得多些呢?”   傅贞儿道:“你说得有理,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去了。以免公主怀疑。”   公主对阿勒吉明显有意思, 她们都是女子, 单独找阿勒吉说话,谁知道公主会不会想岔?   毕竟阿勒吉的样貌的确不俗。即便她们不会为镜中人动心, 能看看也是养眼的。   四个女子目光就都转移到了姬钺身上。   姜遗光?怕他突然发疯,没人指望他。   姬钺:“得,我走一趟。你们看好他。”   姜遗光看着他。   姬钺摇摇扇子就准备出门,李愿还是不放心,说她跟着去。   也对,一个人落单总是避免不了受害,两人一块走了。   他们走后,姜遗光看向李挽妍。   “你把他们支走,接下来要做什么?”   李挽妍沉下脸问:“你还能看到那个黑衣女人吗?”   姜遗光轻一点头:“她还在。”   李挽妍:“她长什么样子?你会画画么?”   姜遗光:“会,但是……”他发现一旦自己闭上眼,就想不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哪怕现在自己就这么看着她也说不出来。   傅贞儿:“是不能说,还是你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说不出来。”   或许,真的是他疯了?姜遗光冷静地思考着这个可能。   傅贞儿和李挽妍都用悲哀的眼神看他。   无他,入镜人一旦陷入疯魔境地,那也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   姬钺和李愿往外走。   他们看上去就是身份高贵的贵族,锦衣华服,身上飘着馨香,洁白的鞋底踩在一尘不染的玉石砖上。刚出来马上就有奴隶过来问要不要肩舆。被姬钺用“大唐贵族习武多走走”的理由拒绝了。   奴隶们都不敢看他们,纷纷避到一边行礼。   “阿勒吉在哪里?”姬钺问。   奴隶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奴隶大着胆子指路:“阿勒吉往那边去了。”   姬钺笑得很温和:“你给我指了路,这是我给你的。”他弯下腰,手往前递了递。   那个奴隶蜷缩跪伏着,犹豫地抬起一点头,就被银子晃花了眼。   姬钺只递了一次手就直起腰,把银子扔在地上,正好扔在他面前:“这是我奖赏给你的。”   奴隶还不敢相信,眼前宽大的绣了金丝的紫色衣摆飘然离去,只有眼前还摆着一只硕大的银锭。他还没明白,就赶紧扑上去抱住,挡住了其他奴隶陡然亮起的虎视眈眈的视线。   他主动给奴隶银子呢!   虽然主动和奴隶说话,还弯下了腰,可他看起来仍旧那么高贵,让人不敢亵渎。   姬钺笑道:“我刚来,对王城许多事不清楚,你们要是能多告诉我一些,我就会给奖赏。”   李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忍不住掩唇一笑。   他们消息不灵通,那就让人主动把消息送上来。   至于钱财从哪儿来?   荼如国也是有商人的,商人耳目最灵敏,听说有从中原大唐来的贵族到了,源源不断的礼物从各处送上来,把他们暂住的房子的仓库都填满了。   远处,洁白的高楼上,公主坐在玉栏边看着底下仪态高贵的两个人。   “他们在找阿勒吉?”   公主笑了起来:“阿勒吉,那你下去吧,不然他们找不到你了。”   阿勒吉就跪下她脚边,闻言抬起那张英俊的不似凡人的脸:“是。”   奴隶之间的消息传的很迅速。很快,一路上都有人为他们指路,那些人都得到了奖赏,于是他们的行踪就像春日被风吹走的柳絮一样越飘越远。   阿勒吉也终于被其他人叫来了——怎么能让两位大人主动去找他们呢?   他们就在行宫大园子中央的水池旁交谈,其他奴隶都主动退下了,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另一边边又有其他人来访。   姜遗光虽然疯疯傻傻进来的,但他没有暴露,于是他的名声也传遍了。   荼如国的贵族都见过公主那个宠奴阿勒吉,有不少人为其美貌动心,但公主高贵,他们都不敢开口要。   然后他们都听说从大唐来了一个样貌之美不亚于阿勒吉的年轻男子,于是拜帖和礼物都和流水一样飞来。   几个入镜人都发现了荼如国的特殊之处。   荼如国的生活无比安逸。可能因为身在沙漠没有战争,又因拥有染料香料而富饶。因而整个王城都沉浸在一种安乐之中,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当然,仅仅是贵族们的世外桃源。   在这种情况下,贵族们自然要换着花样享受。   他们喜欢琢磨从中原传来的丝绸,如何在布料染出更美更精妙的花纹,如何用沙漠中的花草制作出更珍贵馨香的香料……品茶、品酒、品香等等,漫漫长日,贵族也只能通过这些来打发日子了。   所以他们对“美”也无比狂热地追求着。   美丽的布料,美妙的熏香,美貌的人……这些都是他们的向往的“美”。   姬钺一路走一路听,听到了不少事。   他还听到,曾经有不少人向公主讨要阿勒吉,不全是因为向往他的美貌,也有人觉得,他身为一个奴隶却长了这样好的容貌,是一种亵渎,要将他处死。   好在公主不肯把他送出去,从阿勒吉是个男童时就一直养着,养到长成了,虽更加英俊高大,却也少了少年时的雌雄莫辨。很多人以为阿勒吉要失宠了,但没想到公主把他看得更重。   姬钺边走边想:善多那边,应该钓上了不少大鱼吧?   行宫之内,三人斟酌后,挑了几张帖子回复,让奴隶们送回贴。   第一个来拜访姜遗光的人自称他父亲是宫中掌书,姓吴。掌书就是宫中负责记录和整理史书的人,据说吴掌书深受国君信任,才做了这么个清闲的官职。   不管哪朝哪代的事儿都是一样的,品级、权势,都比不过君王的宠爱,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圣意才是真的。   吴公子携妹妹第一个主动拜访。   谁让他们都住在公主的行宫呢?那就是公主的客人,谁敢让公主的客人主动上门?   他们让人找了个类似花厅一样的房间,两边开着大轩窗,屋里摆了布满各种奇异花纹的桌案、地席、花瓶等,坐在几案边,一眼就能看到窗外盛开的漂亮的花儿,还有被公主养着的舞姬。春光正好,她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风中,即便此时不舞,玲珑身形也是一道美景。   姜遗光安静地坐在窗边,苏珏和傅贞儿给他换上了送来的最夺目的衣裳,头发仔细梳理整齐。李挽妍替他挂上腰间玉佩,小声提醒他:“你等会儿可千万别犯病,发疯起来就麻烦了。”   姜遗光不解:“发疯?我神智清醒,何来犯病一说。”   三人:“……”   完了,又来了。   李挽妍:“算了,一会儿你别说话。”   姜遗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又看向傅贞儿和苏珏,接着又盯着她们身边某处,好像那里也有个人似的。苏珏就知道,他又“看到了”所谓的黑衣女子。   吴钥和吴施进来就见到这一幕,当即停下了脚步,不忍惊扰。   吴钥听闻大唐来了几位贵客,其中一年轻男子样貌出众,所以他也换了最好的一套衣裳,沐浴熏香,敷粉施脂,从头到脚打理过一遍才上门来访,可一见到后就泄气了。   不说这位姜公子,旁边几位贵女也貌美异常,且自有股寻常女子少有的凌厉之风。   李挽妍等人都略读过史书,知道唐时礼仪,见礼后,请二人入座,自有奴隶送上好酒好茶,点上香炉。   袅袅白烟中,吴钥说明了来意。   他父亲是掌书,通晓宫中礼仪。吴钥知道这几位贵客应当也要参加今年的庆典,公主贵人事忙,很多小事未必放在心上,所以他自告奋勇过来,这样公主和贵客两边都要记他的好。   他知道的可比奴隶多得多,坐下就谈起了庆典一事。 第431章   “先祖得仙鸟相助, 绝境中逢生……梦中得闻仙乐……”   “绿洲之中有仙葩,沙中有仙力、清泉……百果丰茂……世家衣食富足……”   吴钥说了半天,总结下来就是这个庆典名字挺多,有叫神鸟节的, 有叫神王节的。在这一日贵族要先换上新衣, 用新的香熏染全身, 在溪边行走、洗浴等,当然奴隶是没有份的。   到了正午,就要办宴, 国有国宴,家有家宴,在这一日要吃神鸟酥——即用面捏成神鸟形状后炸出的糕点,里面放一种叫朱纱鹊的花的花瓣(这种花只在绿洲中有,鲜红如朱砂, 形似鹊鸟,色泽鲜艳香气怡人,做香料染料都不可少的一味药),还有猪油、香辛料和糖等。吃了神鸟酥后, 要抚琴奏乐、起舞、簪花、赏花……   这花儿自然也是朱纱鹊。   等吴钥说了以后, 几人也不得不留意那似乎随处可见的鲜红似火的花儿来,它们正在窗外盛放, 幽幽清香袭人。   因为这节日在七月初七,当初从中原迁徙来的那位先祖就把原来的乞巧节和现在的神鸟节放一块儿了,白天是对神鸟和传说中的神灵祈福、设祭坛、舞乐庆祝, 晚上就要对月颂法。   颂法, 即赞颂荼如国律法严明。   荼如国有专门的一套法典,名为《荼如神鸟法典》, 从最早的王到了绿洲后就开始制定,每一代王都要往上加,加到现在,法典厚厚几十卷,全都记满了以神名义惩罚不敬之人的律法条例。   吴钥说到这儿时口吻俨然是骄傲的,非常自得,另外几个入镜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   所谓律法严明也要看对谁,贵族和奴隶时对着奴隶,男人和女人时对着男人,国君和贵族时,贵族又要体验一下律法的严明乃至严苛了。   律法自然是王制定的,王定了律法就是不想让人推翻他,好管着手下人,他怎么会让律法管着自己呢?   所以王制定了那么多律法,有哪一条是管着自己的?   然后这晚上的颂法之刻,也是审判之时。   贵族犯法是不会降罪的,除非犯了大罪,才要投放到天狱。   说过了律法,吴钥有些口干舌燥,他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了,但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其实很不错,特别是眼前绝对称得上美人的几个人都很认真地听着,他就忍不住想讲更多一些。   于是三个人都从吴钥口中听到了那个“王”更多的事情。   她们都觉得这个王不算太坏。不是说人品方面,事实上,当一个人站的足够高,一举一动牵涉千万人以后,就很难再用私人的品德去衡量,而是应该用君王之德。   毫无疑问,荼如国如今的国王不是一个昏君。   他并不盲目征税,征役,添加修改的律法也不多,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爱好,只是喜欢赏花而已。花嘛,国内到处都是,赏花也是个高雅的乐趣。   他也不软弱,政事上能够管辖好朝堂上的大臣。   听吴钥的口吻就知道了,说起那位王时,敬畏又恭顺。他是发自内心地恭顺,不是作假。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国君能平平安安到老,再把王位传给下一代。   所以……国君很可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底下的几位公子呢?那位公主呢?   这个就不好详细问了,到一个地方询问国君的喜好是正常的,再问底下的公子和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虽是在镜中,可镜中鬼有时比人还像人。要是这些人发现从大唐来的几个贵客有不臣之心——   他们的地位会瞬间一落千丈!   李挽妍掩唇一笑,眼睛一眨就眨出秋水:“不知几位公子可有婚配?样貌比之这位小公子又如何?”   还是从男女情爱上好入手,李挽妍不介意让吴钥传出去她可能、似乎对王的几个儿子有意思。   吴钥知道的多,平常打听得也一定多,这样的人散播消息是最快的。   那几个王子听到了,会不会对她感兴趣呢?   吴钥已经说了很久,也快到正午了,李挽妍本来想顺水推舟留他用一顿饭,饭后再把人送回去。可这时却见傅贞儿冲她使了个眼色。   姜遗光的视线开始混沌……他手背也绷紧了……   他的病又要犯了!   李挽妍冲苏珏一努嘴,后者会意地带着姜遗光出去。   吴钥和他的妹妹吴施还有点恋恋不舍。   ……   刚踏进房门,姜遗光就靠在墙上,闭目忍痛。他神色却很平静,忍耐许久后,满头是汗地慢慢睁开眼睛。   苏珏打量他:“清醒了?”   姜遗光:“算是吧。”   “我想起来一些事。”   苏珏本来想送他回来就走,结果就听姜遗光说:“我曾在骊山读过些荼如国的记载。”   苏珏刚迈出去的脚步立刻不动了,连忙左右看看让其他人退远点,再拉着姜遗光坐下:“快和我说说。”   她怕到时候姜遗光一犯病,又记不清了。   姜遗光忍痛,断断续续道:“荼如国有祭典,以祀神明。传闻中他们在庆典上惹怒了……神灵,于是整片绿洲都被……黄沙吞没……”   苏珏心下一沉。   庆典上惹怒神明,就算是傻子也能想到恐怕就是这一次的庆典!   “你怎么知道的?可靠吗?”   姜遗光摇摇头,脸色苍白,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珏心中更急,姜遗光现在这样只能当个鱼饵,什么也做不了。她匆匆说:“你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她们,等把那两人送走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她就急急离开了。   姜遗光捂着更剧烈疼痛的头来到香炉边,掀开盖子,将旁边水盆直接泼进去。   滋啦!更大的白烟飘起,他屏住了呼吸,很快那白烟就散去了。   他把香炉盖子盖上,叫来从人:“来人!”   很快有奴隶来了。   他们不敢直视贵人,就听到姜遗光在上面说:“给我找来安神药,我想睡一会儿。”   奴隶们不敢说什么,都退下了,没多久一股苦涩药味从底下慢慢渗上来。又过了近两刻钟,两个奴隶端着托盘药炉和碗匙上来了,还留下了用来甜嘴儿的蜜饯和糖。   姜遗光让他们退下,自己闻了闻,体内蛊王依旧没动静,可能没什么毒,遂端碗一仰而尽。   慢慢的,他就感到了困意,头脑里被翻搅的疼痛也渐渐减轻了。但在这时,他脑海里跳出的不知真假的记忆越来越多。   他明白自己疯了,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清醒。   他在华清宫里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也闻到了一些熟悉的熏香气味。   这股香气,从他一踏入荼如国就闻到了。   他很多时候就像神智被关了起来,只能看着另一个自己迷迷糊糊行事。这股香气让他以为自己还在骊山行宫,又让他以为自己在行宫的时候陷入了身在荼如国的幻觉。   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看见宫中史书和壁画”这个画面究竟是真的还是自己想象。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发疯,他无法判断自己记忆真假,只能交给他们来判断。   让那几个入镜人试错,不是也很好吗?   至于香料和毒……   姜遗光一遍遍在心里回想,他知道自己脑子里突然又多了好几段不知真假的记忆,因而只能把每一段都拎出来反复推敲,以验证真伪。   推敲过后,他很确信,造成自己现在头疼状态的……是毒。   是正在吞噬毒性的蛊王。   那些毒让他神智不清,蛊王在他头脑里蹿行,吸食毒物,所以才会剧痛。等把蛊王迷晕了,蹿行的速度慢下,头就不再疼——但偏偏这才是最危险的。   是谁给他下的毒?   是骊山本身的毒物吗?那和他同行的蒙坚,他有中毒吗?   还是说……下毒的人就是蒙坚?   姜遗光试图去回想蒙坚的情况,可发现自己头脑一片混乱。   蒙坚笑着和他说话,行事如常……蒙坚在当初过铜柱的时候就没有下来,他被鬼害了……   不对……还有那片密布着虫卵的石滩……他死在了那里!   他一遍遍幻想着蒙坚被吊死在铜柱铁链上,和其他倒吊的尸体一起盯着自己看……或是蒙坚在石滩的时候就被火烧死了,烧成了淌着油发黑发臭的干尸……或者他在洞里饿死了……   他举着匕首,从高处刺下,扎进了蒙坚的心口……   姜遗光忽然发现,在他脑海里……他所遇到的每一个死人,不论是不是自己杀死的尸体,都长了一张蒙坚的脸。   风轻轻吹来,花香吹在他脸上。   姜遗光从幻想中回过神,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大开窗户就站在窗边,好像要往下跳的样子。   底下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想来拜访的贵族家中的家仆,不知他们在这里看了多久。   ……   骊山中。   蒋大夫还在研究那香丸,点燃一颗后,小心地嗅闻着。   浓郁的花香气飘满整室,让人恍惚间以为来到仙境。 第432章   庆典上触怒神灵, 黄沙淹没绿洲,一夕间,举国灭。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   三女对坐,面面相觑,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窗外乐声仍丝丝缕缕传来, 美妙如登仙境。荼如国人仍在纵情欢歌。   “难怪……来时就觉得有些不对。”   李挽妍是个聪慧的女子, 在她年纪尚幼时就看到了李家平静表面下的暗涌。等她长大后并未成亲,而是接受招揽替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底细的人卖命,她见到了更多。   每家每户看上去好像都是在和睦生活, 但家中既有多人共存,人非一条心,则必定有隐患。若能弥补隐患,则家可传。若不能改,则轻易断代。由一家推一乡一县, 乃至一国,再纵观史书,似乎所有朝代都是如此。   所以她在听过荼如国的事后才会如此奇怪。   荼如国好像什么都不缺。他们不缺钱,不缺水, 不缺粮, 因为常常要派兵去沙漠中猎狼,还要护送商队走商路, 所以军队也不软弱。然后因为身处大漠,和哪个国家都不挨着,也没有人会千里迢迢来攻打他们。   国君贤明, 正值壮年, 几位王子不见劣迹,公主虽然娇蛮些, 可那又何妨?至于底下的奴隶,他们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呢?掀不起一点风浪。   这简直就是个有着铜墙铁壁的桃花源了,若无意外,荼如国可平安至少三十年。   这样和平安乐的一个小国,会有什么危险呢?又能生出什么怨气来呢?   过不久,姬钺和李愿回来了,回来后姬钺就一直皱眉,把其他人都叫下去了,才对那四女子说了实情。   “阿勒吉不简单,他绝不肯只当一个普通的奴隶。”   姬钺看人很准,李愿也是如此,她道:“此人看似恭顺,实则心有反骨。”   这种人最是可怕,因为目前还没有人发现他有反骨。阿勒吉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因为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公主。他是奴隶,公主就是他的主人,没了主人,奴隶能干什么呢?   但再这样下去……只要一个契机,他就很可能会变成斩杀主人的一把刀。   李挽妍猜测:“会不会是他想造反,惹怒了……”   也不对,庆典很快就要来了,阿勒吉手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他能闹出什么?   ……利用公主!   几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点。   姬钺沉吟:“公主不像耳根软的人。”她满心满眼都是阿勒吉,但却不会真的为了阿勒吉去做什么。   在公主眼里,她极爱阿勒吉,但公主之位更重要。而且,阿勒吉永远只是一个奴隶,她可以赏赐他穿寻常奴隶不能穿的衣裳、吃寻常奴隶吃不到的美食,甚至可以把他叫来让人服侍,但她不会让阿勒吉脱离奴籍。   她要他一直是她的奴隶。   姬钺又搞不懂了。   他们在这王城中,入目一切都格外美好,一点危机也没有。没有鬼怪,没有苛政,没有动乱,可却有人告诉他,这个国家马上就要亡了。再看这满城平和之象,竟叫姬钺油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他们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连危机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能看着这个和乐安宁的国家一直享乐下去,等到了某个时候就……轰的一声,倒了。   既然如此……只能强行把这块桃花源撕开一个口子!只有乱起来,他们才能有所作为。   该让谁去做呢?   一个现成的疯子就摆在那里……   姬钺和李愿对上眼,李愿已经知道了,她问傅贞儿:“善多还在休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开始跟姬钺一样叫姜遗光的小名了。   傅贞儿叹气:“是,他说头疼,后来叫了人送安神药来,应该是睡下了。”   姬钺站起身笑道:“那他岂不是还饿着肚子?让人送些东西来,我去看看他。”   等走到姜遗光房间门口,他脸上的笑就渐渐拉平了。   房间里没有人的动静,呼吸声也没有。   姬钺用力推开门,门里空无一人,再往里走,屋内的陈设杂乱无章,花瓶、香樽、箱笼都像是被人弄乱了散落一地,地席上有水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等来到床榻前时,姬钺脸上冰寒一片。   床上的被褥也是乱的,人不见了。   傅贞儿跟着走进来,吃了一惊:“我不曾听到他离开的动静。”   从他的房间想要离开就必须穿过待客厅,傅贞儿和苏珏一直在厅内,根本没见有人出来。   窗户大开着,锁扣有破坏的痕迹,姬钺说:“他是跳窗走的。”   还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逃走的。   房里的窗户内有锁扣,并不复杂,将活扣向下一拉就能解开。想必他已经连怎么开窗都分辨不出来了,只能强行破窗逃走。   他为什么要跑?是因为疯病?还是他觉得……有人,不对,有东西要害他?   是那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黑衣女人吗?   香味袅袅。   香炉里的炭早就被水浇熄了,纯然浓郁的香料气味飘出来,不是很好闻。   姬钺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他弄熄灭炭炉做什么呢?不过一个发疯的人做什么好像都不奇怪。   “糟了,也不知他会惹什么祸。”   “没有人看见他去哪儿了吗?底下奴仆也没看见?”   他们都是被公主当成大唐贵族请进来的,在别人眼里他们自然是一体的,姜遗光要是干了什么,只会算在他们身上。   李挽妍当机立断:“让人去底下问问,把他找回来?”   姬钺阻止了:“不必。”他探出上身从窗口往下看,窗外一片繁花似锦,绿树如茵,不见哪里有破损。   “到现在没有人报给我们,意味着还没人发现。”姬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机会,“先瞒着,等……等今夜。”   ……   姜遗光藏在了一间不起眼的房子里。   他头又开始渐渐疼了,向周围看去,还好,那个黑衣女人不在,好像暂时被他甩脱了。   他躲在一户人家中,藏在房梁和房顶中间的空隙中,看着这家人干活,吃饭,吃过饭后为了省灯油很快就睡下了。   现在,那个男人还在打呼,女人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其他几个孩子都睡在脚边。   他们都睡着了,不会发现他。   人才会睡着,这些是人,不是鬼,不过也可能是鬼骗他们的,等他要下去逃走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坐起来睁开眼睛。   王城街道很多,效仿唐时街道划开东西南北四区,又分坊市等。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被发现。   姜遗光一直静静地等待,就着狭小窗户投进来的月光,他悄悄地注视着底下的人。   如果这些人的脸开始变得不一样,他就要马上逃走。   与此同时,王城,公主的行宫内。   几位大唐来的贵客气势汹汹地要“求见”公主。   站在大门口,质问王城内为什么有歹人,竟敢潜进他们的房内掳走一人!   姬钺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越说越大声。他学识匪浅,作诗作词还是作文章都不在话下,他就用这套话给姜遗光编了个无比高贵的身份,说他是大唐皇帝的某支血脉,是世家子弟,家世显赫,来一趟竟然被强人掳走了,如果荼如国不给个交代,他们皇帝一定不会轻饶。   越来越多人聚集过来。   行宫内不只有奴隶,还有略高一些的侍人,宫女,宫人等等。他们惶恐地过来跪下请求姬钺不要再说,他们一定会去找到姜公子。   姬钺不听,引经据典骂得更厉害。   他就是要趁着大半夜公主一定睡着了的时候闹大,如果是白天,他马上就会被请进去,就没有这么多人围观了不是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口,经此一夜,消息能传出去多远?姜遗光能听到吗?   到那时……他还清醒吗?   ……   姜遗光一直没有动。   他好像分成了两个,一个看到了许多奇怪场景,黑天白水,赤红的土地,他在房里慢慢要睡着,却被一双手掐醒,而那个黑衣女人就这么贴着脸,看着他。   他好不容易才从房间里逃走,可不论走到哪儿,那个黑衣女人都一直跟着。   有时伸出一只手绊倒他,有时一条长舌勾住他的手,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脖子和手上的伤痕不是假的,且越来越多。   有好几次,他的脖子差点被划断,险之又险避开,他不得不撕下袖子把布条缠在脖子上,以免血腥味引来人。   天快亮了。   鸡在打鸣。   姜遗光没动,他打算等这户人家走了再出来。   不过他又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鸡叫声太齐整了,叫了一声又一声,每一次鸣叫的声音都一样大,一样长。   公鸡会这样打鸣吗?   姜遗光往下一看,停住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跪坐在床上,头几乎仰到了背上,一声声发出打鸣声。   他在盯着他笑。 第433章   姜遗光又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印象中那个华美壮丽, 连地面都是洁白的王城陡然间变了样,变成被血浸透的黝黑土地,上面长满鲜红的尖细长长的花。浓郁的血腥腐臭味臭不可闻。   很多东西都在看着他。   那些花长了眼睛,盯着他看。   那些“人”也在看着他。   和别人说话的, 走路的那些人, 不论在哪里, 都转头看着他,哪怕背对着的,也把头转了过来, 看着他笑。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发疯看到的幻觉,还是让他以为是幻觉的鬼怪制造的“真实”。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分不清了。   他一路小心地跑,不让任何东西追上自己。跑着跑着,鬼影变少了。   头也越来越疼。   他反而放下心来。   头疼,说明蛊王正在吞食脑中毒药, 只要忍住就好了。   只要忍住疼,他就会慢慢清醒,就可以分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   不知不觉间, 周围的人影越来越少, 所见房屋渐渐巍峨高大,只是一样破旧, 好像被风沙侵蚀了几百年后,有人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屠杀。   他看到了一个……池子?   池子约丈长,不知多深, 里黑白一片, 凑近一看才发现没有水,而是很多很多白色的圆形小球, 指头大小,日久天长沾了脏污。   这么多的球?是什么?   姜遗光不知不觉间靠近了,他用袖子包着手,挑起一枚,捏了捏。   十分坚硬,泛着白,不算光滑,只是粗浅地打磨成球,闻了闻,有种古怪的气味,用力去捏,坚硬,但并不是完全捏不碎。   他好像明白这是什么了。   满池子的白色的球,竟全都是白骨磨成的!   姜遗光一把将这些骨头珠子都扔回去。   他听到了尖细飘忽的声音,好像在叫他?   ……   胡为和赵营有气无力地用力拽着绳索,还要装出使出了全身力气的样子。   他们身边一排排全是衣不蔽体的奴隶,埋头拉绳,绳子后连着巨大的箱子,箱子下是滚木。   旁边有人拿鞭子,大声呵斥,如果有哪个动作慢了,他就一鞭子抽下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有奴隶偷懒。   他们尝试着套其他奴隶的话,但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奴隶竟然是真心实意在干活的。他们满脑子就只有主人和神,主人让他们给神干活,那肯定要做。   他们没有人想过逃跑,一丁点念头也没有,就好像水里的鱼根本不会想着上岸走一走一样,甚至连偷懒的念头也没有。   至于监管他们的人,有时三五个,有时一两个,不必很多人,只要有个人看着,时不时抽一鞭子就足够让奴隶们继续走了。   这群人要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带到一个地方去,他们也不知道是哪里,总之走了很远,到有台阶的地方,就需要几十个人一起抬上去。   上了台阶,又拐弯,又往前走,地上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微一点头,各自分散。   同样入镜,一部分被奉为座上宾,一部分却被打为阶下囚。被拖出去的那一刻两人自然是愤怒的,但很快他们就冷静下来,像个真正的奴隶一样顺从地跟着兵走了。   就算不被当做奴隶,他们也要想办法多些渠道打听消息,这样正好。   荼如国有太多太多奴隶了。   贵族们从来不会正视这些奴隶,奴隶就是干活的,死了就换一个。他们不在意奴隶会做什么,会说什么。   奴隶们也十分安心地干活,他们知道了很多很多消息,譬如哪家的夫人和丈夫关系不好,哪家几位公子之间不合等等。但他们仅仅是知道而已,完全不知道能拿这些消息去做什么。   胡为与赵营一看就和普通的奴隶不太一样,是从外面来的,能说很多故事,很多奴隶喜欢找他们说话。   于是两人就从奴隶堆中打听到了很多很多小道消息,最要紧的莫过于荼如国要搞个盛大的庆典,庆典那一日,白天和晚上要做的事还不一样。   一个小奴隶说,白天大家吃吃喝喝,这时候主人们如果心情好,还会赏给他们一些汤和热菜。但是到了晚上,大家的心情就不好了,那时候她就需要很小心,不然主人会杀掉很多人。   因为晚上……一些主人会把另一部分主人处死。有的不会马上处死,要关到天狱里去。   但是被关到天狱的主人也会死掉。没有人会给他们送东西,他们会饿死,或者冻死。   胡为把一半吃的塞给她,悄悄问:“为什么要把主人关起来?”   女奴像没有长舌头一样大口大口嚼着食物,吃完了才说:“因为他们对神不尊敬!”   “他们做了什么?”   女奴想了想,摇摇头:“就……就是对神不敬。所以要关起来,杀掉。”   “上一个被关进去的是谁?”   女奴说不知道,另一个眼馋的男孩凑过来小声说:“我知道!”   “是一个姓刘的,他们原来可以进宫陪伴大王,但是惹怒了神明,就被关进去了。然后有一个姓吴的住进了他们的房子,坐上了他们的车。”   另一个人也跟过来:“我也知道,那个人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家里有很多很多孩子,但是能出门的只有那个儿子和女儿。”   胡为赶紧又问:“你们知道那个姓刘的人干了什么吗?”   这下所有人都说不知道了。   不敬就是不敬啊……为什么要知道做了什么才叫不敬?   都被关到天狱了,那肯定是干了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天渐渐暗下。   等天一黑,这些奴隶就都蜷缩在地上睡着了。   胡为和赵营两人找了个角落,头碰头凑在一起悄悄说话。   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再等一天,第二天天黑后就离开。   天亮前他们就起来干活了,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强人把远道来的一个大唐贵客掳走了,昨天晚上,其他几个贵客都在闹。   听到这儿两人心里就是一惊。   比起奴隶,他们想的更多一点,比如那几个人是不是做戏?或者真的有人因为诡异消失了,其他几个人借机做文章什么的?这让他们十分不安。   奴隶们还说,公主大半夜被叫醒,非常生气,但是又不得不给那几个人道歉,然后公主就杀了很多人,从门口抬出去好多好多人。他们还听说几位王子也会叫过来,会把这几个人请进王宫里。   一条条消息让两人更加不安,他们确信,必须赶紧和其他人汇合才好!   他们正在一个有点像庙宇的地方,围墙很高,上面有菱形镂空花纹的窗户,大门紧闭,门两边用白玉石雕了巨大的鸟手人身石像。他们在外边干活,要把各个地方都挂上丝绸扎的花。   之前运过来的大箱子送进大门去了,但是他们两个没有进去。他们决定等等再看。结果等进去的奴隶们出来,说塔安好了以后,那些奴隶就当场被杀了。   他们都明白,奴隶进去了就是亵渎,出来必须杀死。   也正因此,他们决定进入大门里再找地方逃走,顺便看看里面有什么。   胡为做掩护,赵营动手,两人用一枚丝绸编织的花瓣做武器,放倒了监工的侍人。   那侍人立刻大声嚷嚷起来,一群奴隶赶紧上去扶他。趁这机会胡为和赵营悄悄溜了,藏在石像背后披风底下往上爬,一直爬到石像后脑勺,再从高处跳过围墙,翻进去。   进去后,他们也不得不感慨这庙宇的宏伟。   很大很大一片平坦广场,白玉石雕了许多花儿,还有三头鸟,隔几步就有一座。门边的石雕比较小,越往里走石雕越大,到正中间,一只巨大的几乎有三四层楼高的三头白鸟振翅欲飞。   等走近了,他们看见石鸟下放着一尊巨大宝塔。   宝塔到石鸟像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而等他们走得更近,才发现塔后有一个很大的池子,里面堆满了手指头大小的洁白的球。   在看到那些白球的第一眼两人就从心底蹿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让他们几乎不寒而栗。   “这不会是……人骨吧?”赵营喃喃出声。   他耳朵一动,突然猛地一退,胡为紧随其后避开!   只见石鸟像上落下一个少年,提剑跃起,像人偶一般面无表情向他们刺来。   这里怎么会有人看守?要命!要是他把外面的人都喊进来……   赵营生了杀心,侧身一步抄起池中几枚骨球,手腕一甩,骨球带着凌厉破空声袭来。   那少年眼神涣散,好像看不见似的,手中长剑如影迅疾如电,几招便将骨球削得粉碎,再度向二人袭来。   “你们,都要死在这里。”少年提剑开口,竟是一口纯粹的大梁官话!   胡为一下就认出来了,连忙大声道:“别动手!这是和我们一起进来的!”   赵营还要反击,闻言躲开,间隙中仔细认了认脸,马上反应过来。   “难道他就是被掳走那个?”   “姜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胡为躲开一剑,马上叫道,“我们可是一起来的!”   “姜公子?”   “……姜公子?”   赵营:“他好像神智不清了,难不成那些把他掳走的人用了药?”   “也可能不是人。”胡为道,“要是叫不醒,就把他弄晕吧?”   刚说完这句话,眼前人的动作便突兀地停滞在原地,好像突然被定住了一样。   他的眼睛慢慢眨动,一点点恢复了神采,就好像一只死木偶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你们……是谁?”姜遗光对着两道模糊的人影问。 第434章   骊山。   蒋大夫不眠不休数日泡在药房里, 这一日终于拎着几张纸疯疯癫癫地跑出来,直接冲到秦亘在的书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蒋大夫头发蓬乱也顾不上理,兴奋地对秦亘说,“我知道那香料是什么了!”   秦亘接过药方单子, 发现竟然意外的简单, 他的目光从上面的蜂蜡、龙脑、冰片等名字一路往下滑, 看到了最底下一大串。   “药名不详,心生愉悦,享极乐, 只不可长久,有摄魂之效……”   秦亘:“这是什么意思?”   蒋大夫快活地想要手舞足蹈:“就是这个意思,这种香点一点,闻一点,对人无害, 闻了让人也高兴,飘飘欲仙快活得很。但要是日久天长地闻嘛……”   秦亘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闻久了,就只想着快活,每天除了享乐什么也不想, 和傻子有什么区别?   蒋大夫啧啧称奇:“而且这东西和以前的五石散, 长寿膏似的,闻久了就不能断, 只是没那么厉害,所以没人会留意,日久天长, 瘾越来越大, 断一点少一点都跟要命似的……”   荼如国香料中其他的配方没什么出奇的,唯独这一味药是关键, 少了,那就配不成了。偏偏上瘾以后想断也断不了,瘾只会越来越大。   如果蒋大夫没猜错,荼如国不止进献了这一种香料配方,但他们的香料不论如何变化,必然有这一味药。   秦亘看着这张轻飘飘的药方,几乎能看到千年前那个富饶的沙漠小国,无数金银珠宝源源不断送进沙漠中,他们不必忧愁,不需要为生计考虑,只要想着如何快活,是何等极乐。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被当成贡品?蒙坚在一旁听了想不通。   蒋大夫哈哈一笑,自然是因为这香料名贵啊,名贵的东西,怎么会不用呢?   是药三分毒,只要适量的用,这味香反而能让人身心舒畅,谁又不会把香料当饭吃?   秦亘倒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传闻魏晋时,名士好服五石散,服药后浑身发热,解衣披发赤足,为名士之范。   他们不知道有毒吗?不知道上瘾吗?当然知道。   既然查出来了,秦亘就让人把药方还有一部分单子送到京城去。   京城中。   几天前朝阳公主就回了京,行事如常,只是在面对太子时多有避让。   有好事者翻出之前的事儿来看,在白家这事上朝阳公主略胜一筹,可到了建天子庙时,又好像是太子占了先机。   朝阳公主知道秦亘等人从骊山上搬下不少唐时器具文书后,就避让了,开始对这方面用功,后来得知荼如国存在,又查起荼如国来。   荼如国远在沙漠……朝阳公主想到了一个人。   一队快马在公主府门前停下,为首的是个头戴幂篱的女子,不用马童搀扶,从马上跳下后,身后侍从纷纷下马,自有人从门里迎出来,接了帖子后把人往里面请。   容楚薇被几个侍女带到了朝阳公主面前。   幂篱早就摘了,露出一张微黑的浓眉大眼的脸,看着却十分规矩。见礼后,公主就请她坐下说明了来意。   “……荼如国吗?”容楚薇陷入沉思。   她自小在边关长大,沙漠中也走过几回,有哪些小国家哪些城池她知道得很清楚,但对于这种千百年前的国度就不太了解了,   “我只听过游商说过一点点……”   容楚薇小时候被当做男孩儿养,常常跟着驼队出去,经常能碰见赶着一大群骆驼的游商。他们说沙漠之中也有些城池,那些小城池中大多存在了很久,有上好的珠宝奇珍,他们就经常和那些人做生意。   她还听说,沙漠中能找到宝藏,据说是很久以前被风沙掩埋的古国遗留下的,只不过沙漠危险,寻宝要碰运气。   她就听过一支商队说,他们曾经见过另一支特地进沙漠寻宝的商队,那群人搜集了很多关于宝藏的消息,找人绘了图算了卦制了路线,据说还真的让他们找到了。那群人夜里碰到了巨大风沙,缩在骆驼底下不敢乱跑,等风沙散去后,这群人被骆驼从沙子里拉出来,就看见沙坑底下隐约露出的屋顶。   但是他们没找到什么宝藏,挖又挖不出来,能找到的东西大多都破损了,有些羊皮卷还算完好,字也能认得。   那支进沙漠寻宝的商队就到处宣扬,他们找到了一个被掩埋的名叫荼如的国家。后来还真吸引了不少人跟着进去,听说找到了祭祀用的祭坛、神庙什么的。还找到了什么……当时的容楚薇还很小,记不清了。   她说:“到现在,我对荼如的印象并不算很好,据说那个国家的人都是疯子,性情暴虐,常用活人生祀。”只是她也想不起来这句话到底是谁和她说的了。   等容楚薇离开后,朝阳公主面对着眼前的书卷,百思不得其解。   一面说,荼如乃极乐之国。   另一个人又告诉她,荼如国上上下下凶狠暴虐,据说犹如商汤之时。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镜中。   姜遗光、胡为、赵营三人终于碰面。   胡为和赵营都十分好奇姜遗光在这儿干什么。   姜遗光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景象是真是假,他假装说自己就是看到有神庙,特来一探,结果不知不觉失了神智。   胡为和赵营再看向当中石鸟巨像时目光就警惕了很多。   恶鬼迷魂之事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他们都不怀疑。   姜遗光再说,自己到现在仍旧迷迷糊糊,他看周围景象很不一般。不如三人各自说出眼前景物,好用来对比。   另外两人怎么想都觉得没什么问题,遂答应下来。   “此处空旷,白玉砖铺成,玉树琼花芳草无一不缺……”胡为指着姜遗光眼中满地黄沙白骨的地面说。   “那也是白玉石雕成的石鸟巨像,三首六目……”赵营指着白花花由人骨堆砌成的骨堆说。   人骨堆砌得极高,骨节一段段伸展开去,的确像张开翅膀的巨鸟。   姜遗光把自己看到的一切也告诉了他们,但他没说,这两个人在他眼里也是鬼影一般的存在,面目十分模糊,时不时显露出狰狞模样。   那道黑衣女子的身影,他也没说。   再往里走,一路走到正殿大门口,门是关着的,精铁和石头打的门,十分沉重,必须要数十人以横木慢慢推开才行。两边立着鸟首人身巨像,尖长的嘴,两只手各握一把长枪。   “你们说,这扇门是关着的?”姜遗光道,“可我看着是打开的。”   赵营和胡为面面相觑,还是胡为说:“你看到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尸体。”   很多很多的尸体,被黄沙裹成人形,好像在挣扎求救一般,满满当当堆积在门口,进都进不去。   奇怪,为何他能看到不一样的事物?他们所见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胡为有好几个猜测。   第一个,姜遗光和他们身份不一样,也许奴隶和贵族眼里的世界是不同的,说不上谁是真谁是假。   比如他以前就认识些富家子弟,在冬日好赏雪赏梅。可穷人家只想着怎么多打点柴不会在冬天冻死。雪还是雪,只是在贵族眼中是美景,在贫民眼中是催命符。   第二个,独独姜遗光被鬼迷了眼。   但也说不通,他们三人都进来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被迷惑?   第三个,姜遗光可能中了毒。   他们倒不怀疑姜遗光故意骗人,越往后入镜人之间越没必要互相欺骗,大家没什么恩怨,都想活着,还没到必须害人的地步呢,谁也不会这么傻。   姜遗光慢慢走到门边,他现在时不时感到头疼,既不能完全消除头疼,也不能保持清醒,不上不下的。一阵阵疼痛间,倒叫他发现了什么。   “二位兄台过来看看。”姜遗光示意他们走近,他圈了一个地方,把门边廊柱上的花纹在他手上。   那两人画的图案和他见到的图案一模一样,只是据他们说,他们二人看到的图形清晰规整,十分干净。而姜遗光自己看到的大门则破旧不堪。   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   “或许,我们看到的都是真实,只是在不同时间上的真实。”   只是姜遗光看到的是破败的荼如国,而赵营胡为二人看到的,是还没有经历破国,仍旧完好的荼如国。   “荼如国被灭?”赵营就听懂了这句,“为什么被灭?”   “不知道,我们进去看看。”   姜遗光用力劈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尸骨,那些白骨带着簌簌掉落的黄倒塌下去,露出一条道来。   他想尝试能不能把另外两个人带进去,牵着胡为的手往里走。可叫他们失望的是,赵营在外面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好像钻进了门里一样消失了,胡为却进不去。   试了好几次,背着抱着挽着闭上眼睛都不行。他们二人进不去,姜遗光只好自己进去看个清楚。   进入以后,一直萦绕在鼻间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更浓郁,混合着干燥的尘沙气味,闻久了,好像整个人也变成了干燥的沙子。   外面透进的微光照入,让姜遗光足够看清面前满目疮痍的破败遗迹。   黑衣女子跟着进来了。   沉默的,默默站在姜遗光身边不远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姜遗光没有办法甩掉她,只能任由她跟着。   对这个人影,他也冒出一个猜测。   如果他在疯癫时能看到破败后的荼如,那这个黑影,是否也是荼如国被灭后的某个人?或许和灭国之祸有很大关联?   他一路往前走,到处都是倾塌废弃的石柱、木头、石像等等。地面早就被这些东西盖住了,说是走,其实一直是在这些废墟上跑跳攀爬。   等再往里,宫室渐渐逼仄。穿过一条倾塌半边的长道后,一间更高狭的密室出现在姜遗光面前。   密室不大,出奇的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高高挂在半空中的笼子。   笼子里还有一具蜷缩的干尸,穿着破旧黑衣。   见到干尸的第一眼姜遗光就意识到了不妙,他猛地转头看去,一直跟着他的黑衣女子不见了。   笼子里的东西慢慢动弹起来。 第435章   姬钺等人被公主不耐烦地请进去, 见面时公主好像刚从温柔乡里爬起来似的,露出的肌肤上还带着暧昧的红痕,眼含秋水。她强压着愤怒让他们坐,再叫人倒酒。   这回倒酒的人变成了阿勒吉, 一看到他, 他们就知道刚才和公主在一起的人是谁了。不过这酒谁都不敢喝, 假装抿了一下就放回桌上。   谈了不过一炷香功夫,公主答应派人搜寻,之后便打着哈欠毫不客气地送客。   出来以后几人小声交谈。   “这招能行吗?”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苏珏表现得沉默些, 她看一眼周围人,小声催促他们回去。等回到房间,关上门,她迫不及待说了出来。   “公主有身孕了。”   几人都吃了一惊,李挽妍先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珏道:“自幼和家中学医, 绝不会看错。”   傅贞儿:“为什么白日不说?”   苏珏解释,首先公主有孕的月份很浅,不把脉没那么容易看出。其次白日里公主浓妆艳抹,医中望闻问切第一项望气色就受到了影响。如今夜里前去, 公主来不及上妆, 就叫她发现了。   姬钺:“公主有孕,腹中胎儿的生父很可能就是阿勒吉。”   几人面面相觑, 都意识到了问题严重之处。   这儿可不像汉时,舞女都能当皇后。荼如国对身份籍看得十分重,奴隶就是奴隶, 绝不可能变成平民或者贵族。   只要是奴隶, 就不能蓄财、买地,名下不能有任何私产, 一切包括父母子女都归主人所有。即便有奴隶凭借容貌手段攀附上主人甚至有了孩子,如果是女奴,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奴隶;如果是男奴胆敢让女主人有了孩子……   那这男奴非死不可,孩子要么打了,要么生下来放进水盆里浸死。   总之,种种律令都断绝了奴隶往上爬的可能。   公主看起来相当宠爱阿勒吉,把他抓去处死,性格乖戾的公主会做出什么来?   姬钺当机立断:“这个消息必须隐瞒。”   苏珏:“月份尚浅,我看公主自己都不知道,但难保王城中有尚医者。”   他们又不能阻拦公主和其他人见面!   怕什么来什么,刚说完这话,原本黑暗的天好像忽然间太阳就升起了,只一晃惚,外边就响起了钟声和鸡鸣。   有人敲门,恭敬地叫他们起床,进来后看到五个人都在同一个房间也什么表情都没露出来,只是让端着水盆去其他屋子的人等一等。   然后这奴隶跪下说明了来意。   他们今日要进宫面见国王。   不得已,姬钺出去回房换了衣裳洗漱过,出来后,五人心不在焉用过早膳,下楼出门登上足可装下十几人的马车,一路向王宫驶去。   车上,五人面色沉郁。他们都意识到了,幕后恶鬼似乎注意到了他们。昨晚他们本可以借机传消息告诉公主让她防范,结果根本没给他们机会,眼睁睁看着天迅速变亮。   而等上了马车,前行的速度又慢得令人发指,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马车才往前走了很短一段。   李愿掀开帘子往外看,发现窗外一切好像都跟着变慢了似的。人们慢慢地迈开步子行走,车夫慢慢地挥下空鞭,抽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连隐约传入耳中的说话声也放慢了一般变得拖沓。   时间似乎变得混乱了起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刚才他们还觉得时间过得缓慢,可还没放下帘子,眼前景象忽然飞快倒退,马蹄声密集如雨,几乎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见到了比公主行宫更加恢宏壮丽的宫殿大门。   奴隶小心地掀开帘子,请他们下车。   此时,没有任何异样。   车上五人心中翻江倒海,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手段,实在诡异。可怕的是……除了他们,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   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只是随手为之?他们根本猜不到。   再往深处想,到时如果在他们逃跑时也来上这么一手,岂不是跑都跑不掉?   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间宫殿偏殿大门口,偏殿里坐着一个有些年纪的儒雅男子,他穿着中原人的白色袍子,头戴金色头巾。公主坐在他身边,仍和昨日见面一样浓妆艳抹,身上能戴首饰的地方全都挂满了珠宝。她正在对自己的父王撒娇。   心中再怎么惊骇,到这时也不能表露出来。姬钺几人行礼,双方见礼、客套、坐下、上茶上点心等等过完后,国君说起了昨晚的闹剧,表示一定会派人搜查,尽快找到被掳走的姜遗光。   ……   赵营和胡为在墙边等着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从墙那边传来,丝毫不见慢。两人后退一步,一道身影便迅疾地从紧闭大门里冲出来,他看也没看两人便径直往前跑了。   这下他们俩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肯定是里面有脏东西!两人连忙跟上去拔腿就跑。   姜遗光边跑边回头看,那道人影没有追出来,但他不敢停下。   他一路向前跑,穿过满地废墟的广场,三两下跳上他眼中人骨拼成的巨鸟像。   跟着他的两人紧随其后,他们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正想追上去问问,就见姜遗光爬到了巨鸟石像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胡为仰着头,目瞪口呆:“这么高,他怎么上去的?”   石像光滑,不好攀爬,他二人只是粗通武艺,没有绳索什么的很难爬上去。   赵营小心地往后看了看:“他为什么跑?没见有东西啊。”   胡为:“把他叫下来问问?”   赵营看看顶上,摇头:“喊太大声会把外面的人引进来。”   不必猜也能发现,奴隶是不能随便进入神庙的。神庙里需要奴隶干活时,奴隶可以进来,但是进入以后就必须处死。外面要是有人进入发现他们在这儿,那可就麻烦了。   赵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胡为倒还冷静:“方才我没有察觉危险,可能那东西只追着姜公子,我们……或许可以回去看看。”   赵营吃了一惊,连连摆手:“你疯了吧?要去你自己去。”   他觉得这也确实是个好主意:“你自个儿去的话,我在这里守着,他如果下来了,或是有人来了,我都去叫你一声。”   胡为暗瞪他一眼,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答应下来,跑远了。   赵营一个人在底下,就坐在巨鸟石像的脚边,盯着堆满白骨球的池子思索。   为什么只有姜公子能进入那个地方?他又为什么能看到破败后的荼如?且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假的,他又为什么会看到和他们眼里不一样的荼如?   比如这座石像,明明是石雕。姜公子却说是人骨拼成……   赵营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既然巨像在姜公子眼中是人骨……他为什么要爬上去?!   巨像顶,姜遗光蜷缩在三头鸟其中一只首的鸟嘴里,一声不发。   他还在努力回想自己所见之物。   刚才……他看到笼子里穿着黑衣的干尸动了,他就知道不好了。   那干尸是缩起来的,动了以后,就露出了肚子和脸。   那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那张脸……即便变成了干尸,他也认得出来,是公主。   然后,笼子就打开了。   笼子里的东西一直在晃,笼子掉了下来,那个东西就慢慢爬出了笼子,再向他爬过来。   姜遗光只能跑,但是那个东西爬得很快,越来越快,他用上了轻功才勉强甩在后面。但这不是办法,再跑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他就想,那个东西为什么不在笼子被吊起来时就直接出来呢?而是要等笼子落在地面?姜遗光猜测它被关在高空中的笼子里死去,兴许……不会登上高处?   对,只要到高处就好了,到了很高的地方,它就不会过来了。   姜遗光坐在骨鸟尖长的喙中,一点点探出头,往下看。   满目疮痍中,黑色的身影不见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   胡为沿原路返回,来到了神庙门口。   两边都种了鲜红的花儿,浓郁花香袭来。   他听说,这花是荼如国的一种名贵的香料,单制香料也可以,作为其中一味添到其他香料里也可以,这种香闻了就让人忘却烦恼心情愉悦,故有些贵族私底下叫它极乐之花。   越来越浓郁的香气了……   刚才有这么香吗?   不过确实很好闻,闻着闻着,胡为原来的紧张啊恐惧啊都慢慢消失了,他只觉得越来越放松,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连来到大门口,都不觉得可怕了。   他趴在门缝上,又蹲下去看底下的门缝,试图能看到点什么。   令他失望了,大门严实,推不开,门缝也小得几乎水泄不进,拔了根头发伸进去试探,那头发丝都捅不进去。   但是……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胡为嗅闻着浓郁芳香,凑得更近。   天上的太阳好像很快就挪到了西边,晚霞飞快铺开又很快收回去,瞬息中度过了大半天。   胡为惊呆了!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是白天,他就是贴在门上听一会儿的功夫,天就黑了?   但现在容不得他多想,门里,他好像听到了一点什么动静。   像是……一个人在哭?   胡为惊得毛骨悚然,即便那花香依旧怡人也无法遏制住恐惧。他努力冷静下来,决定马上回去告诉赵营,扭过头的瞬间,他的惊吓更甚。   广场当中出现了不少人,大多是在外面干活的奴隶,还有监工的、看管的,他们进来干活了!   他们发现他了!!   十几个奴隶和披甲军奴向他冲来!   胡为左躲右闪拼命跑,依旧被捉了回去,他发现赵营也被捉了,姜遗光却不在,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两人被狠狠打了一顿,丢在一块儿,等那些奴隶干完活以后,一群人往外走。   他们也被赶着走,慢一点鞭子就抽上来了。   施鞭的同样是奴隶,大约第一次能动手打人,十分兴奋,恨不得多抽两下,还想了个法子,让赵营和胡为并肩走,这样就可以一次抽打两个人。   赵营顾不上疼,呼呼鞭声中偷偷问胡为:“你看见什么了?”   胡为骂他:“老子听到有人在哭,回头就看见天黑了,一群人跑进来。你他娘的不是说好了告诉我?”   赵营喊冤:“你以为我不想?我就坐在底下,还没留神天就黑了,那群人就进来了,我要是能报信还会被他们捉住?”   谈到天突然变黑一事,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之前也没有啊,是哪里出了纰漏?   胡为小声道:“说不定是姜公子发现了什么。”   赵营嘶口气,悄悄瞪那奴隶一眼,以口型问:“跑不跑?”   胡为微一摇头:“再忍忍。”   一般而言,奴隶犯了错当场就被格杀了,他们却只是被打一顿,然后拖到外面,估计还有别的用处,不如看看再说。   两人被送到了一个小屋子外。   很难想象富饶华贵的王城中竟然还有这么又小又旧的屋子,装饰也十分难看诡异,不如其他房屋美丽。   刚到门口,血腥味扑面而来。   门打开了。   负责看管他们的人勒令他们进去。二人只能艰难地往里走。   院子里有个横看竖看好像一样宽的人,坐在水沟边,赤着上身,满身白花花的肉耷拉下来,他像一座沉重的肉山,脸上肉也多得连眼睛鼻子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却很灵活,一刻不停的忙碌。   他的左手正摆弄着一具完整的骸骨,另一手拉过一个水桶,哗啦一下浇上去。骨架上的血肉和旁边堆着散落的剜下来的肉块就也跟着清水一块儿被冲进了水沟里。   在他后面,又有一个干瘦的男人,他弓着腰,像一只老鼠一样缩在肥壮男人影子底下。他拿着刻刀和一节指骨,慢慢磨成圆球。   护卫在二人陡然惊悚的目光中说:“这两个罪奴给你送过来了,干活快点。” 第436章   这一日, 对王城中许多人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先是传出从大唐来的贵客被强人掳走的消息,还没等贵族们来得及后怕。就又听说有两个新来的奴隶闯入神庙,犯下大错后被送到剔骨匠那儿,谁知他们不仅没有乖乖认罪, 竟然还把两个剔骨匠打成重伤跑了。   贵族们又惊又怒。   奉骨是唯一一件洗刷大罪的立功的事, 这两个罪人竟然不知悔改, 还要逃跑?   再有人一推测,很有可能就是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奴隶掳走了贵客!   所有人都这么说,于是全城都开始搜捕起那两个奴隶。就连王宫和几位王子公主的行宫外也被军队重重包围。   胡为和赵营就躲在公主的行宫内。   他们把头发剪下一些, 用泥和一种涂料黏在脸上,嘴里塞两块布团,看起来脸就大了一圈,眉毛剃了,再用灰啊泥啊这种东西把身上弄得又脏又臭, 然后就混进了负责运尸的最底层的尸奴中。   能混进来也多亏了有人帮忙,他们本来差点就要被抓住了,还好,一个人出现, 及时救了他们。   这个人他们也听说过, 名叫阿勒吉,是公主最宠爱的奴隶。起先他们还不理解, 看到阿勒吉后就明白了——   若他们是女子,恐怕也会忍不住倾心的。   而令他们担心的是,其他几个入镜人的消息也没了, 听说他们随公主进王宫一趟后就没有出来。   行宫里的人倒不觉得奇怪。   毕竟是大王嘛, 王看中了客人,留下来住几天不是很正常吗?   胡为和赵营却很担心。   他们一直躲着不是办法, 还是要靠和其他入镜人一块儿协作才能破局。   偏偏他们已经见识到了这座城市的古怪之处,好像有人在拨弄时间这条长河。稍不留神时间便飞快划过,又或者慢得出奇,一刻钟过得和一个时辰一样慢。   他们就担心王宫里的几人遇到了这个问题。要是宫里那几个人闭上眼睛打个盹,外面就过去了大半天,他们岂不是没法碰面了?   再怎么心焦,他们也进不去王宫,想了姬钺等人后,他们又在想姜遗光。   二人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先找到姬钺几人,告诉他们姜遗光的藏身之处,再由他们打探到姜遗光究竟从神庙里看到了什么。   可偏偏两方人都没了消息。   从目前听到的消息看,姜遗光还没有被找到。真不知是好是坏。   至于阿勒吉为什么会帮他们……   阿勒吉自称他犯了个大错,很可能会被处死,所以见到这两个人以后才会帮忙把人保下,故意指另一条路。   胡为心眼多些,引阿勒吉多说了些消息,虽然还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但也算是明白了他的心态。   说白了,阿勒吉就是抱着已经死定了的念头,只等着罪行被揭发,他可能没想过逃跑这个问题。可听说了他们两个以后,他心里就冒出了一点想法:或许……他也可以跑?   想归想,很多人想的事儿多了,真正敢做的是少数。阿勒吉还是不想死的,可偏偏他一直犹豫着不跑。胡为试探几句,反而惹得他不太高兴,摆着手走开了。   所以他们既不确定阿勒吉的心思,也不确定外面发生了什么。   巡逻的人越来越多了……   然后他们发现阿勒吉也不来了。   ……   王宫里,姬钺等人被软禁了起来。   就在刚才,他们眼睁睁看着公主在喝酒时脸色发白晕眩一瞬,吃肉时更是捂着嘴吐,嫌饭菜做的不好。   国君立刻就请了巫医过来。   那巫医也一眼就看出公主怀了孩子。   国君大怒,将公主的侍人奴隶全部扣下,公主也扣在宫中,不让她回去。   他们这几人也被客客气气地送到了一间院里,院中十几个房间,配上七八侍人,勉强够住。   怕什么来什么!他们担心公主有孕一事影响到局势,结果此事马上就被揭发了。   李愿有些没好气地对苏珏说:“你刚才怎么不站出来?”   只要苏珏出来说她懂医术,让她随便给公主开点方子,私下里再告诉她真相不就好了?到那时公主自己就会把这事儿给瞒住。何至于此?害的他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内有七八侍人和十几个奴隶监视,但王宫中有不少军奴巡逻,难以逃脱。   李愿抱怨完以后自觉失言,想赔个不是,就见苏珏缓缓扭过头来。   她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上下牙不断磕碰,冷汗直往下流,就像看到了令她无比恐惧之物一般。   “你怎么了?”李愿察觉不对,小心地伸手碰她,其他人看了过来。   苏珏缓缓张开嘴,她好像要说什么,但在她吐出那个字之前,她就倒了下去,气息全无。   几人顿时寒毛直竖四散开,惊疑不定地观察四周。   是谁?有鬼进来了吗?   幕后恶鬼终于开始下手了?   它为什么要杀掉苏珏?苏珏发现了什么?还是犯了什么忌讳?   那个恶鬼会不会又杀掉其他人?!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寂静得针落可闻。   无事发生。   姬钺试探地慢慢靠近苏珏,还是无事发生,他才敢低头看去。   苏珏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微微向两边咧开,舌尖抵下排齿边,不知道准备说哪个字。姬钺模仿着她的口型尝试了一下。   和?贺?给?……   一连串字从脑海里滑过,他盯着苏珏张开的唇舌无声地反复读着,念到黑这个音时……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姜遗光曾说过的,只有他能看见的黑衣女人!   苏珏想要说的是这个吗?   李愿捂住心口,等慢慢平静了,她问:“现在该怎么办?”   李挽妍:“总之……不能暴露。”   傅贞儿道:“姜公子被强人掳走,苏姑娘自然也可以为强人所害。”   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未尽之意。   如果连王宫里也不安全,那位国君是会选择把人放出去?还是会加强巡逻?   “那就别耽误了,快带走吧。”李愿道。   反正不是第一回收尸了,熟练得很,一人探路开道,一人引走下人,一人托着头一人抬着腿,飞快地把苏珏放进一间卧房,头发放下褪去外裳鞋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李挽妍还试图把她眼睛和嘴巴合上,可抚了几遍都合不上,只好作罢,把苏珏翻了个身面朝里,这样看上去她就像睡着了一样。   几人再聚。   李愿十分不甘道:“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   姬钺叹气道:“巡视的人更多了。”他们坐在二楼的一间屋里,从大窗户往下看就能看到一批又一批军队在外走来走去。   而更麻烦的是有人一直监视着他们,若发现他们想逃,马上就会叫起来。   姬钺没有尝试去买通这些人。   奴隶也是很敏锐的,他们拿了金银和食物,说一点大家都知道的消息没关系,谁也不会因为这个来找麻烦。   但是……如果他们把人看丢了,他们一定会被处死。   在人命威胁面前,利诱是没有用的。   李挽妍接口道:“不可能一群人都逃出去,挑一半或许就可以了吧?”   反正已经被强人掳走了一个,杀了一个,再被掳走两个有什么稀奇的?   姬钺笑了笑,顺口接下去:“要躲开所有的暗哨和巡视,还要能去打听消息,最好要身手好些的。”   傅贞儿和李愿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姬钺继续道:“在下不才,武艺尚可,不如算上我一个?”   李挽妍笑道:“我没意见。”   李挽妍敢这么提议,正是因为她身手也不错。   他们俩都商量好了,李愿和傅贞儿自认为没有这么大本事,只得作罢。   侍人来来去去,服侍他们睡下。   女客们胆小,都说要两人住一间。   渐渐的,夜深了。   别院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又一声惊叫从另一间屋里传来。侍人们连忙冲进去,就见女子惊恐地指着床上躺着的人:“死、死人了……”   “死人了!!”   另一间屋里,同样有个女人哭诉,她和好友睡着睡着,忽然听到尖叫声,结果睁开眼就发现好友不见了,一定也是被强人掳走了!   再去男客房中一看,那间房里整整齐齐,只有被褥凌乱着,人也不见了。   一夜间,那强人竟又胆敢来掳走贵客,甚至还杀了一人!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跟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了出去,众贵族无不心有戚戚。   藏在运尸奴中的赵营和胡为也听到了,不免心惊。   “你说,不见的两个可能是跑了,那死了的那个……”总不可能是假死吧?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真的被鬼害死了!就是不知死的是哪一个。   两人合计后更忧愁。   这个地方真他娘的憋屈,跑,跑不掉,查?什么也查不出来,想去报信也跑不出去,还要被当成奴隶天天干活。明知死期将至却毫无办法,只能恐惧地数日子,等着头顶上悬着的刀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 第437章   夜色中, 姬钺和李挽妍穿梭在高高的房顶间。   他们亲眼看着国君下令把阿勒吉带来,但过去半个时辰有余,阿勒吉不仅没带来,几个侍人来报时还一脸为难, 他们就猜阿勒吉可能逃跑了。   李挽妍就决定去找阿勒吉, 而姬钺则打算去找姜遗光。姬钺认为姜遗光现在虽然神智不清, 但在某些方面拥有奇异的能力,让他去找人可能要好些。   二人在某个交界处分别。   王城中不全是贵族,除了贵族外, 还有部分平民,以及深受贵族宠爱的侍人。后者除了居住在主人家以外,城中多半也拥有居所,只是平民和侍人们的住处自然不如王公贵族们。房屋低矮不说,地面和墙都无法用砖石, 只能用稻草木板一类搭个棚子或草屋。这已经好很多了,还有更多是没有住处的奴隶们。   所以夜里乍看过去,两边一黑一白,贵贱分明。   李挽妍进入后没着急现身, 而是先试图摸清路线, 再悄悄藏在暗处。这里已经有军奴来巡查了,除了找阿勒吉外, 还要找两个逃跑的逃奴。李挽妍猜测那两个逃奴很可能就是和他们一块儿进来,却被打成奴隶的入镜人。   李挽妍心中暗忖,如果找不到阿勒吉, 能找到那两个人也是好的, 让他们在奴隶中多打听点消息。   她听到军队在外面问话。   事关自己性命,军奴也好, 其他的侍人也好,都不敢懈怠。军奴们挨间搜查,把人一个个从草棚里叫出来,站在一个大圈子里,然后挨个拎出来,指认问话,问完了也不能回去睡觉,在一边老实待着。   这时问讯手段还是很简单的。问来问去就是“你认不认识他?”“他是不是一直住这里?”“最近有没有见到不认识的人”等,然后再威胁,如果敢说谎,他的父母女人孩子都会没命,而且他们罪恶的灵魂不会被神灵保佑,只能在世上孤苦无依地飘荡。   问到后面,军奴们有些不耐烦了,手段愈发粗暴——他们开始杀人。   侍人不敢杀,就杀奴隶。   听说阿勒吉很好看,很白。两个逃奴都是中原人,于是专门杀样貌丑陋或者黑皮肤的。   杀了两个后,等他们又看到一个畏畏缩缩的黑肤奴隶,两个军奴不怀好意地互相对视一眼,枪尖正要落下,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人群堆里传出来。   “大人!大人不要杀他……我见过!”   一人粗暴地把尖叫的童儿拎出来,提到那奴隶面前,小童儿立刻抱紧了面前的奴隶,紧张道:“我见过有两个新来的运尸奴,我不认得他们……”   他比划了一下那两个人多高,长什么样,当他说那两个人脸很大,长满胡子黑乎乎时,一个军奴上前踢开他,拿枪尖把人一挑,小小的身影就在地上滚了几圈,流出血来。   军奴骂了什么李挽妍没听清,左右是觉得小孩骗人,不过还是让那童儿带路,派人跟去找了。李挽妍也悄悄跟了上去。   她觉得,这两个“奴隶”很可能就是那俩入镜人。把脸用盐或某些刺激的东西搓肿,或嘴里塞两块布,就能让脸大一圈并生出红疹,看起来自然就和以前不像了。   一路跟着往里走。   外边的军奴还没搜查到里面,于是里面的人要么在睡觉,要么听到消息没睡着,醒了的那些就惊恐的看着军奴进来搜查,不敢说话。   “快到了,在里面……”童儿指着远处一块没有盖草棚的空地,“他们在那里。”   李挽妍像风一样迅疾地绕了段路,奔向那个地方。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人,都是奴隶,有两个离得和别人远些,头碰头好像靠在一起睡觉。李挽妍过去就扒过其中一个,一看就认出了身份。那两人惊得猛瞪大眼睛,看清后也赶紧闭嘴。   李挽妍不说话,生怕把其他人吵醒,比划两下——跟我走,有人来了。   两人连连点头,悄无声息地跑了。   路上遇见人就躲,躲不开的就打晕,逃到了一间草棚,把里面的人也弄晕后,三人悄悄商议。   李挽妍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见过了姜遗光,最后一次见面分开还是在神庙里。他们还见过了阿勒吉,更奇怪的是阿勒吉竟然帮助他们俩逃跑。   神庙里面有什么?竟然会让他恐惧地逃走?他现在还在里面吗?   而胡为和赵营才知道公主竟然怀孕了的消息。   阿勒吉也要被捉拿了。   怪不得……阿勒吉古怪的态度都有了解释。   李挽妍沉思后就道:“我打算去一趟神庙,你们呢?”   胡为和赵营也决定再去看看,他们都觉得,要解开荼如被灭谜团,就必须在神庙中找答案。   至于王宫……有李愿和傅贞儿在,她们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几人悄悄回去潜藏起来,等那童儿带着几个军奴过来指认,还没出声,几人就全部被打晕了,拖到一旁,挑出身形最相似的把衣服扒了换上。   来的军奴共五个,换过衣服后,把军奴们脸划破,用力把嘴打肿,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再弄伤四肢,丢回原来的奴隶堆里。   那带路的童儿也如法炮制。   奴隶本就不能换衣不能洗浴,一堆人凑在一起,味道十分浓郁。奴隶还经常被打伤,血腥味并不罕见。   做完这一切后三人就光明正大地换了条路出去,一路上没有人敢直视他们,就算有,漆黑夜色下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一路到了神庙。   李挽妍轻轻地松了口气。   神庙外也有奴隶在干活,有人监工,不少军奴来回巡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李挽妍吃惊。   胡为和赵营苦笑,还不是因为他们在神庙里被捉了。   胡为提议:“不如我们三个分开走?”   李挽妍摇头:“没必要,我带了这个。”她摸出一节小小的烟花筒,直视着另外两人,“我们当中需要有一个去远处制造动静吸引这些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肯定要花很大功夫才能甩脱追兵。   胡为和赵营面面相觑,最后赵营道:“我来吧。”   赵营接过烟花筒和火折子。其实他和胡为也有,只是他们被当做奴隶后,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   东南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束烟花蹿到天空,炸开——   在烟火底下渐渐升起浓烟,没多久就燃起大火。   这里的房屋都是草棚或稻草堆,很容易点着,奴隶和侍人们也没有水可以扑灭火,是以那大火越烧越旺,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不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能看到滚滚浓烟。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在神庙外干活的人都和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胡为都没想到赵营能做到这一步,忍俊不禁,这下捅的篓子可够大的。   不过也好。   把水搅得越浑,越能看清背后谁在搞鬼。   李挽妍和胡为趁机从门口的巨石像爬上去,翻过墙跳进去,再一路往正中石鸟神像冲。   神庙里没人,他们也不必遮掩身形了。一路到正中的石像底下,李挽妍功夫好些,在胡为帮助下爬上巨鸟石像,轻声呼唤:   “姜公子?姜公子?……善多?”   她一路来到据说可能是姜遗光藏身处的巨鸟首部,站在其中一只头的头顶往边上看。不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姜遗光的身影。   他走了吗?   局势混乱,他神智又不清醒,能去哪里?   李挽妍站在高处四处张望。   此时,天边隐隐翻起鱼肚白。   天快亮了。   李挽妍余光一瞥,却瞧见神庙正大门外好像有一道人影。   她立刻跳下去,告诉胡为后,二人再往神庙正殿跑。   登上长阶梯后,两人都看清了在门口的人影。李挽妍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阿勒吉?!”   在门口的有两个人,一个确实是姜遗光,另一个就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正被全城搜捕的阿勒吉了。   他们居然凑到一块儿去了?   而且……   神庙正殿的大门,好像……被打开了?   姜遗光不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阿勒吉起初慌乱,看到来人后就松了口气,似乎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所以放下心来。   “你们在干什么?是你打开的神庙大门吗?”胡为觉得不可思议。   阿勒吉同样一直很沉默,他显然也吃惊为什么这两人会出现,还穿着军奴的衣服,但身为奴隶,他很清楚什么事可以问,什么事不能问,便很顺从地回答了胡为的问题:“是这位贵客让我打开的。”   胡为道:“公主很信重你。”   这种门不是用钥匙能开启的,必然含有机关。这种机关绝不是一个奴隶能知道的,所以……也只可能是公主告诉了他。   此时大门只打开了一条巴掌大的缝,阿勒吉来到大门右边,在墙上雕着的千百朵看上去一样的花当中选了几朵,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大门再度张开些。   如此,一个人就能勉强侧身挤进去了。   胡为走到姜遗光身边,胳膊肘捅捅他:“你俩怎么遇上的?”   姜遗光还是没说话,胡为心里叹气,知道他或许又混乱了,刚走开,就听见背后传来很轻的声音。   “他想跑,我帮了他。他想找到公主,我告诉他,公主在神庙里。”   帮他进入神庙,他才能见到公主。   胡为有些不明白:“公主在神庙里?”李挽妍不是说公主被软禁宫中吗?   姜遗光:“公主就是在神庙里。”   阿勒吉开门开到一半,转头一看,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围墙再高也阻挡不了冲天直上的浓烟,阿勒吉看了会儿,问:“外面起火了吗!”   李挽妍和胡为也假装吃惊道:“什么?起火了?”   “我们来时还没看见呢。”   阿勒吉不知信没信,一直望着那片升起的浓烟,深邃的眉目更添几分忧愁。   “那里是制香的地方……”阿勒吉喃喃,“我们把采摘的最新鲜的花都运到那里,有的晒干磨粉,有的熬出油……再装进漂亮的瓶子罐子里……要运出去。”   “全城的香料都在那里,现在……那里也被火烧着了……”阿勒吉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能从空气中闻到远处爆发出的浓郁香味。   胡为和李挽妍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全城的香料都被点燃,这样的话……   姜遗光忽然说:“我闻到了。”   浓郁幽深熏香气味从四面八方飘来,飘荡在王城上空。   那些最名贵的、平常即便是贵族也不舍得一次点太多的香料,如今一股脑都被点燃了。各种香料、香粉、香蜡……在大火中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极乐之香。   太阳初升,无数人走出家门,满足地嗅闻着空气中混杂后的香气,脸上浮现出飘飘欲仙的满足感。 第438章   一个少女从家门口走出来, 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   一个童儿还在睡梦中,砸吧砸吧嘴:“香……好香……”   一位舞姬沐浴在香气中,一时心潮澎湃,换上长裙披上彩纱便冲出来起舞。她的舞姿多么美妙, 远甚平日跳的任何一支舞。   不少文人墨客雅兴大发, 提笔写下好文章。   骄阳之下, 朱纱鹊红似火,舞姬乐姬舞乐翩翩,满城香气尽从火中来……何等极乐?   香气无处不在, 勾魂夺魄,那是无数世间本就绝妙的香料再混合点燃的香,没有人能够抵挡。   包括国君,公主,王子。   也包括入镜人。   姜遗光捂着头, 现在,他又开始头疼了。   他也算摸清楚了规律,体内的蛊虫食毒一段时间就要停一停,就好像一个人吃饱了要缓一缓才能继续吃一样。   在他身旁的阿勒吉、胡为、李挽妍三人神色都开始迷离, 不自觉地去嗅风中馨香。被姜遗光提着剑赶进大门, 又威逼阿勒吉把门关上。   这样,香气就飘不进来了。   胡为、李挽妍不是傻子, 也不是完全没了心智。他们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也都知道香料中有什么,但闻到以后, 就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喜悦中。   很高兴, 很快乐,哪怕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也没有那么恐惧了……被姜遗光逼着进门, 香气慢慢淡去后,他们还十分愤怒,拼命嗅闻着自己身上残留的馨香。   不过等他们看清周围以后就顾不上愤怒了。   胡为惊讶地环视四周,入目所见,无一不是残垣断壁,黄沙中隐隐露出枯尸白骨。   “这里是神庙?”他以为庙里应该比庙外更庄严、更美丽才是。   姜遗光看他视线不对:“你看到了什么?”   胡为喃喃:“黄沙,白骨,破败的墙……”   李挽妍接口下去:“倒塌的柱子,阴森森一片,好像有黄沙从上面漏下来。”   他们说的和姜遗光所见的竟分毫不差!   胡为也想起了他们之前和姜遗光碰面时,他和赵营眼中的美景,在姜遗光眼里却是荒凉可怖的废墟!   现在……他终于明白姜遗光当时看到了什么。   他不禁开始恐慌:当时他以为姜遗光可能头脑不清醒,但现在他和李姑娘也看见了!   是,香料有问题不假。只要闻到香料就会看到这些吗?被灭以后的荼如国?   阿勒吉是其中最吃惊的一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出去,像一只离群的迷茫的羔羊在黄沙中打转。他好像在找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以后,发出长长悲鸣。   姜遗光捂着发疼的额头,反而笑了:“进去吧,走到里面去。”   李挽妍警惕:“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进去不就知道了?”   胡为:“你当时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姜遗光:“何须问我?自己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这里,阿勒吉不必说也乖觉地在前面引路——虽然他也从来没进来过。   公主可以用需要人侍奉的名义把他带到神庙外的大院里,但绝不会把他带进这里来。进了这里的奴仆出来以后全都要处死。   他们就听阿勒吉一边哭一边往前走,听上去……   他好像以为荼如国在转眼间灭亡了?   胡为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尽量让自己平静地问他,就问出来了重要消息。   阿勒吉很敏锐地发现了王城里的时间混乱的问题!   他有时站在原地只是眨了眨眼睛,太阳就落山了。   有时候他替公主赶车,照常挥下的马鞭,可马儿却跑得无比得慢!街上行人、天边飞鸟都极慢地活动着,他还能清晰地见到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滴的痕迹。   他试探过别人,但没有人察觉到这点。阿勒吉以为是自己不祥的缘故才会产生混乱,这件事他从来不敢说。   他这次以为时间过去的太快了,一眨眼,荼如国就灭亡了,连神庙恶毒落到了这个下场。   一路往里走,姜遗光暗暗绷紧心弦。   他还记得从这里一条直道走到底,有个挂在高空中的笼子。   阿勒吉走上了这条道。   他说,这条道的尽头就是天狱,天狱原本是一座塔,罪人会被关在塔的顶端,但现在塔也被毁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阿勒吉仰头往上看,看到了空中高悬的一个巨大笼子。   笼子里有一个人影。   很瘦,皱巴巴的黑衣,干枯长发像杂草一样胡乱披下来。   笼子里的是谁?   阿勒吉发现自己心跳得快了起来,他仰着头,恨不得多生一双翅膀飞上去看到里面的人。   “你认得她?”姜遗光问。   阿勒吉连连点头:“认识!认识!”   他很快找了一根还没完全倒塌的柱子往上爬,不一会儿就爬到了高处。   胡为问:“你带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总不可能就是来看这具干尸的吧?   姜遗光:“来找它。”他一指顶上的笼子。他打算试探这些人能不能看见黑衣女,见过后就打算马上离开,不过现在计划有变,外面全是香味,他们反而不能出去了。   李挽妍更是道:“我们走不了了。”外面的香味让人上瘾,太可怕了,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理智才没有从这儿出去再闻闻,她怕自己出去以后就回不来了。   荼如国王城。   满城飘香,向外扩散去,冲天香云要覆盖住整片绿洲。   人们欢庆,高歌,有使不完的劲儿。哪怕他们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墟也不在乎。   极乐之乐中,庆典之日悄悄到了。   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也终于止住了,现在的王城有点像一张变了颜色的太极图,一边泛黄一边焦黑泛黄的那部分是没被火烧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塌陷了,流沙覆了上来。   不过没人在乎,只想着如何渡过庆典。   今年的庆典格外奇怪,站出来的人有大王,有几位王子,唯独不见公主。   只剩半边的高台下的人们欢呼,纵情舞乐,他们都注意到公主不在,但都很快乐,很高兴,没有人感到慌张。   大王说,公主犯了大错,触怒了神明,是不祥之兆。   底下的人们仍旧欢呼起舞,不见害怕。   因为大王也没生气嘛,他都是笑着说的,传令的侍郎们也都是笑着传话的。   他们说,公主身附邪祟,这王城中的怪景就是因为公主的缘故,所以需要把她流放到天狱悔过。什么时候她悔过了,荼如国就恢复正常了。   底下的人接着欢呼。   虽然他们都很高兴,但能把原来那个漂亮的王城变回来不是更好?现在到处都是沙子,房屋也多半是塌的,太妨碍了!   傅贞儿和李愿也在高台上,她们位置比王室之人低些,又比百官高一些,这一日她们也换上了漂亮的新衣,坐在席上发笑。   李愿已经在害怕了,她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玩乐,她明明应该警惕的!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笑,想要躺在白玉席上饮酒享乐。   傅贞儿笑着问:“为什么短短几日城中就变成这样?真的是因为公主吗?”   李愿同样回笑:“他们都说是因为公主,难道就因为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   因为怀了一个不应该怀上的胎儿,整个国家就会突然间变成废墟吗?太过牵强了吧?   高台上,大王却很相信。   他原本只是生气,把公主软禁在宫里,但谁知当晚就天降流火,把整个荼如国几乎一年产出的香料都烧光了。   第二天,王城就塌了,到处都是流沙碎石,他的王宫、那些白玉石铺成的街道……全都变成了废墟!他当然有理由相信公主怀的那胎是不吉之兆,是触怒神灵的灾厄!   是啊!公主身负王室血脉,却被一个奴隶玷污,还有了孩子,这当然是神灵无法容忍的事——王室之所以高贵,是因为神鸟庇佑,如今公主所为就是让那些奴隶肮脏卑贱的血脉亵渎了这份高贵。   绝不能容忍!   是夜,众人对月颂法,公主罪大恶极,被判送入天狱。   公主府所有奴隶、侍人全部捉拿。   亵渎王室血脉的罪奴阿勒吉逃脱,全国缉捕。   天狱在神庙最尽头。   白日庆典,可以不必打开神庙大门,那两扇大门也变得破旧非常,于是大王就不让人进去。   到了晚上,罪人必须送进天狱了,神庙大门才终于推开。   “天啊——”第一个看见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神庙里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只有神像还在。   公主到底犯了多大的错?大家不禁更加厌恶她,脚步更快。   天狱同样被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原本该放在天狱塔顶的笼子。   他们把公主放进笼子里,用绳子吊了上去。   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公主。   她一直在冷笑,嘲讽地看着其他人。等她被吊在高空时,公主突然咒骂出声。   “我诅咒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你们会在极乐中死去,黄沙会掩埋掉整个国家。神不会庇佑你们,它已经抛弃你们了!”   即便被骂了,那些人也很难生气。   暗处,胡为按住要冲出去的阿勒吉:“等等!你现在出去救不了她!”   刚才阿勒吉顺着柱子爬上去后,笼子里的黑影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阿勒吉不得不再跳下来。   然后他们几乎是转眼间就渡过了几日夜,头顶的太阳、月亮飞速轮转,一晃就是庆典之日。   到了夜里,颂法之时,这些人进入了神庙。他们不得不躲起来。   “朱纱鹊不会再开放,神像会彻底崩塌!绿洲之中的生灵都会死去,你们也不例外!……”公主撕心裂肺地对底下人叫骂,也不能挽留那些人离开的脚步。   行动间,露出微微隆起的肚皮。   越叫骂,那肚皮鼓得越明显,一刻钟后,公主的肚腹已经有了原来两倍大。   李挽妍惊呆了,几天前见到公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苏珏也说公主怀胎月份尚浅,这才多久?   腹中胎儿必不是常人!   怪不得那些人认为公主招惹了邪祟。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公主怀上怪胎,这个怪胎不知道是什么,引来全城怪相,总之它令国王十分忌惮,将公主锁入天狱……   姜遗光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   “公主生出的怨气只是引子,借此引出全国的怨气。如今香料诞生的欢愉只是短暂,香气散去后,原来的喜悦会全部变成怨恨。”姜遗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笑了一下,“好久没有见过这种手段了。”   阿勒吉已经再次顺着残柱爬了上去。   上去后也拿这个笼子没办法,他没有钥匙,解不开锁。笼子吊上去以后用作牵引的绳索就割断了,全靠上面放下的铁链勾着,也不能把铁笼子慢慢放下去。   他想跳到笼子上,又担心细细的铁链撑不住两个人的动静。笼子本就晃晃悠悠的,稍不留神就好像要掉下去。   “阿勒吉!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还不把我救出去?!”公主原本喊累了,看见阿勒吉一脸为难不知所措的样子,嘶吼得更大声。   “你快点把我放出去!!我命令你快点!你这个废物!没用的东西!”   阿勒吉为难道:“公主,我……”   “啊!!!——”公主捂住头尖叫,一脸狰狞,“快点放我出去!!”   阿勒吉又在上面折腾半天,可他毫无办法。   他既打不开笼子,也做不到把笼子割断的同时还能保住公主不受伤。   其他三个入镜人倒是能开锁,不过把公主放出来没什么好处,她现在行动不便,还不知收敛,只会引来军队搜查。所以三人都装傻不开口。   听到公主用各种词汇源源不断怒骂阿勒吉,光是去死这个词就骂了几十次,偏偏阿勒吉还一脸习惯的样子。李挽妍在底下叹为观止:“公主和阿勒吉真的两情相悦?”可真是让她看不懂的一对。   “对不起,主人,我做不到。”阿勒吉羞愧极了。   公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捂着肚皮从头上随便拔了根钗子什么的扔过去,擦过阿勒吉的脸:“我要你有什么用?你不如去死!!”   阿勒吉闷不做声。   公主骂累了,在笼子里暴躁又愤怒地大哭起来,胡乱抓着头发,脚也乱蹬。   “公主,你还要我做什么事?我能做的一定去做!”阿勒吉一脸无怨无悔。   公主渐渐不哭了,抹把眼泪,想了想:“你去——”   “你去把外面那个神像弄倒!一定要弄塌了,再让所有人都看到,知不知道?”   阿勒吉:“公主,我……”他看起来很想说这个他也做不到。   公主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他。   “你做不到,我就不要你了。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他们吵他们的,三人在底下看热闹,不插手。   阿勒吉很快又下来了。   姜遗光问:“你真要弄塌石像?”   阿勒吉:“这是公主的吩咐……”   姜遗光:“哦?你做得到?”   阿勒吉:“我以前见过别人锻石,用大火烤,然后浇冷水,石头就会变脆,用别的石头就能砸断。”   姜遗光真挚地笑道:“我这里还有毒药,是从公主的行宫里取来的,你可以浇在两条腿最细的地方。”   三首巨鸟全靠两条细长的腿支撑,腿是实心的,上边一整只庞大躯壳都是空心。只要断掉一条腿,那石鸟就没法站稳。   胡为一把扯过他:“你疯了?”不对,他本来就疯了。胡为又改口,“你做什么?”   姜遗光道:“自然是助他一臂之力。”   李挽妍也赶紧来拦:“不可,要是背后的东西真的发怒了……”   谁知道这种全国上下一心崇拜的石鸟背后是什么东西?会不会牵连到他们?   姜遗光冷下脸:“所以,你们就宁愿在这里等死?”   李挽妍咬死不让:“那也不能贸然行事!”赵营他只想引开追兵,却点着了半座城,这就是擅作主张的后果。谁知道姜遗光又会惹出什么来?   姜遗光缓缓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李挽妍和胡为警觉对视一眼,抬手向他扑过去。姜遗光倾身后退,药瓶往阿勒吉身边一抛,拔剑迎上去。   阿勒吉趁机往外跑。   李挽妍和胡为没有武器,三两招就被挡下。他们决定分两路一人挡住姜遗光一人去追阿勒吉。   刚一行动,姜遗光便将剑尖对准了胡为的脖子,森然道:“你敢跑出去一步,我就杀了他。”   这下李挽妍跑不了了,要是她真敢跑,姜遗光不一定会杀胡为,但胡为一定会顺带恨上自己。她激将道:“你不会的,你不能得罪我们所有人。胡为若死在这里,他的鬼魂也会找上你。”   剑尖送进去一分,姜遗光道:“那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李挽妍一滞,骂道:“你真的疯了!你不想逃出去?”   胡为道:“你不必管我,快去,他要到了!”   长剑往下一划,大力从背上袭来。   胡为倒飞出去老远,在地上滚几圈,晕过去。   晕倒前,他看到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奔出去,而后面那个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那个。   李挽妍靠倒在地喘气,她还是不由自主扭头看向外面被残破石壁遮挡住的广场。   一把剑伸到她眼前,冰冷锋刃映出身后人更加冷漠的眼睛。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李挽妍盯着他,喃喃道。   她猜到了姜遗光要做什么。   他“看到”的一直是被灭后的荼如。   大着肚子的黑衣女人、被流沙埋没的尸骨……这些都一一应证了,即便他们想避开这个结局,可眼前的荼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既定的灭亡的道路。   姜遗光想制造变数吧?   因为在他们所见未来的荼如中,巨鸟石像依旧存在。所以他想要打破石像,看看这一次有没有转机。   “你惹怒了荼如人,我们也没有容身之地……”她说着,渐渐昏迷过去。 第439章   一声巨响, 碎片哗啦啦落下,尘灰飞溅。   三首六目,振翅欲飞的石像倒了。   阿勒吉也没想到毒药这么好用,马上往回跑想躲起来。不料就是这么巧, 飞溅的碎石其中一片砸中了他。   他倒了下去。   大门口又跑进来许多人, 看见石像倒塌后无比震惊, 他们发现了躺在碎石堆上的阿勒吉。   “他在这里!!”   “这个罪人!一定要处死他!”   “神鸟像塌了!”   “神发怒了……”   “里面找找。”   那些人往里走,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胡为和李挽妍。   “大唐客人在这里!”   “逃奴也在!”   “果然是阿勒吉把人带走了,一定不能轻饶……”   说着诛心之语, 神色并不慌张。他们该恐慌的,可还是在笑。   姜遗光藏在暗处没有出来,跟着他们一路往里走。   “其他客人没找到。”   “会不会藏在其他地方了?”   吊在高空的公主仍旧在叫骂,她又骂又笑,嘲笑他们惹怒了神明, 连石鸟神像都塌了。   公主得意地俯视众人,在获罪以前,她也是这样俯视他们的。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大王也来了。   他身边簇拥着更多人。   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穿着最鲜亮的王袍, 头戴高冠, 侍人撑华盖,负步辇, 打扇,大王坐在上面不染一丝尘灰。   大王来到已经塌毁的天狱下,露出悲伤的神情, 高声对公主说:“我儿, 你知错了吗?”   公主不应。   王接着说:“我儿,把你关在这里, 我心痛难忍,日思夜想着我儿会不会挨饿受冻,风会不会吹皱你的脸……”   公主道:“父王,那你为什么不放我下来?”   王叹息一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于是原来还十分高兴的那些人都换上了愁苦、担忧、为父女情深感动的样子。   王说:“你腹中胎儿带来了不祥,只有等它死了,我才能放你下来。”   公主尖叫:“你就是想要害死我!”   “如果只是打掉这个孩子,为什么不让我喝药?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公主发疯地在笼里冲撞,上面垂下的铁链被摇得哗哗响,他拼命尖叫,尖叫后又哭着乞求。   香气馥郁。   那些人都笑着抬头看公主发狂之景。   她的肚子更大了,挤在笼子栏杆边,好像随时要爆开。   这群人到底还是没有把公主放出来,他们喜悦地离去了。   姜遗光听到他们离开后,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废墟堆里钻出来,抖落掉身上的灰。   公主:“你怎么还在这里?”   姜遗光:“我来看看你。”   满城的人都在欢乐,只有公主一如从前,他想,一定是公主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个孩子……他的目光穿透遥远长空盯住公主隆起的肚腹。   如果能剖开……不不不,不行。   公主不知他刚刚动了什么念头,神情狰狞:“你想看我笑话是不是?当时怎么没把你们毒死?!你这个……”   姜遗光:“我可以放你出来。”   公主的叫骂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真的?”   到了这一步她嚣张气焰依旧不减,“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会让父王杀掉你!把你的心肝都挖出来喂狼吃!”   姜遗光道:“你不骗我,我就不骗你。”   公主:“那你想知道什么?”   姜遗光:“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阿勒吉?”   公主大怒:“怎么可能?他那个卑贱的东西也配?”   姜遗光:“不是阿勒吉,是谁?”   公主眼珠一转:“我凭什么告诉你?”   姜遗光:“因为这是交易,你告诉我,我才会想办法救你。”他笑道,“难道你还指望别人来救你吗?不可能了……”   公主果然气得破口大骂。   姜遗光半句话不多说,转身就走:“告辞。”   公主没料到他竟然真的走了,咬着牙不说话一直瞪着他背影。可惜等姜遗光的影子都快看不到也没见到他回头。公主愤愤捶地。   “下贱、卑贱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走了?!东蛮子!不知礼数!”以前她犟起来的时候,不论是父王还是王兄都会先妥协哄她,这个人、这个从大唐来的人竟然没这么做!   姜遗光在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不断晃荡的笼子。   黄沙将将要掩埋落日,天暗下去。远处传来清幽笛声,歌女细长的歌声像一条飘扬的丝带,和着混杂了烈焰气息的花香飘荡。   香味一日不散,人们就一日不清醒,只能看到变成废墟的王城。他们还不会怨恨不会生气,只有等香气彻底散去,那些积攒多日的恐惧才会一口气奔涌而来。   姜遗光也不例外。   他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愉悦心情,离开了神庙,悄悄在黄沙覆盖的街上游走,一边走一边想。   公主是一个变数,也是满城怨念的引子。破局关键可能在她身上。   她腹中胎儿很奇怪,绝不是普通的孩子。   不过……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默认这个孩子是阿勒吉的?   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这么默认了,没有人问过他们两个。   姜遗光意识到这点后就追问阿勒吉有没有侍奉过公主,阿勒吉一开始不答,后来他答应会救公主,阿勒吉才吐露实情——公主虽然让他上床榻,但总不肯做到最后。公主不允,他自然不敢。   公主也奇怪,她宠爱阿勒吉,却又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拖他下去抽鞭子、斗猛兽。   至于阿勒吉,他明知腹中胎儿不是自己的孩子,公主待他也不如何,他却依旧忠诚爱慕公主。   若阿勒吉是愚忠之人就算了,但他不像这种人。   姜遗光心想,世间人情复杂,果然无法理解。   月上中天时,门外再次传来嘈杂声。   昏昏欲睡的公主不由得趴直身看过去,可她眼前只有一条狭长高阔的走廊,她什么也看不到。   门口,滚木上托着巨大的箱子,前面十几个奴隶负上绳索,在鞭子抽打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几十个巨大的箱子从大门口运了过来,还在淋淋沥沥往下滴血。   箱子里堆满了白骨。   大人的,孩童的,男人的,女人的……堆在箱中,一具具凌乱地垒好。   活着时千娇百媚的女奴,健壮高大的男奴力士,剔掉血肉后,也不过是大小不一的相同的白骨。   公主听到了轻风送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公主府的奴隶都在这里了……”   奴隶?他们要拿自己的奴隶做什么?   她情不自禁把脸贴过去,恨不得能伸长脖子到笼子外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那些人笑嘻嘻地说话。   “用罪奴的骨头造神像,也算是洗刷了罪恶。”   “一个神像没了,当然要建另一个……”   公主听懂了,更加愤怒。   她的奴隶全都死了,那阿勒吉呢?他是不是也在里面?那些人会不会也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做成神像?   她的阿勒吉!是她的!!那些奴隶也是她的!这群贱民!竟然敢杀她的奴隶!!   “啊!!——”   外面干活的人又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子尖叫声。   “公主又发怒了?”   “高高兴兴的不好吗?公主不懂极乐之乐……”   “大王说了,不必管她。”   暗处,姜遗光拖着一个人藏在沙堆里。神庙内四处都是塌陷的砖墙,藏两个人不成问题。   藏好后,姜遗光才把那人嘴里的堵着的布拿出来。   阿勒吉不敢发出动静,悄悄探头看一眼,又赶紧缩回来。   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公主行宫里所有人都被抓走了。后来才知道,因为石像被毁,所以……他们要用人骨再做一个。   公主行宫里的人,都被剔骨匠变成了白骨。   只差一点,他也会变成骨头中的一个,被摆弄着砌进神像里。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而亲眼看到奴隶们乖乖被杀的场景也让他吃惊。   以前奴隶被拖下去处死不奇怪,他们只有一个,而且奴隶犯了错,死了也是应该的。但现在……现在不止他们一个啊!   整个行宫里的奴隶就这么排着队过去,手起刀落,就没了性命。下一个发着抖也还是上前,没有人逃跑,没有人反抗。   “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做?”救他出来的美丽的大唐少年手指点着远处箱子里的白骨,“他们要逃跑吗?”   阿勒吉迷茫了:“……他们,他们的主人是公主!公主没有让他们死,他们就不应该死。”   那个大唐来的少年没理他,而是看着底下忙碌的人影发笑,他好像对用人骨做的神鸟像特别感兴趣。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感兴趣的。那个东西只让他感到恐怖,   他一想到神鸟是用公主行宫里的奴隶堆成的,他们还说过话,一起干过活,一起受过罚……他就觉得恐惧。哪怕浓烈的熏香味也不能让他的害怕减少。   姜遗光说:“既然你害怕,我们就换个地方躲起来。你知道哪里有吃的吗?”   阿勒吉连忙说:“我知道!”   主人们不会知道他们吃的谷米和肉从哪里来,奴隶们清楚。阿勒吉给姜遗光指路,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找到了吃的,沿途打听消息,然后每天回来一次,给公主送饭。   他们听到了很多很多消息。   从大唐来的几人中,两个逃奴只抓到了一个,他也被剔肉留骨,送去做成神像。   被掳走的三位客人只找到两个,剩下一个当然就是姜遗光。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明白过来——姬钺和李挽妍一定是回王宫和其他人汇合了。   阿勒吉试探问:“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姜遗光笑眯眯地威胁:“和你无关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   他们除了给公主送饭以外,阿勒吉还偷了两个水囊,每天冒死送来清水让公主擦身。   公主现在肚子很大很大了,好像随时都要临盆,更显得她整个人瘦弱可怜。   没有人来看她,没有人给她送饭,更不用说换洗一类。如果不是阿勒吉,她不用几天身上就该发臭了。   外面干活的人倒是会提起公主,说着说着,也渐渐不再提,开始说起大王和几位王子。   公主瘦了很多,仍旧很有精神,只要阿勒吉来,她就要低声骂他,说他没用,窝囊废,要他去死。   她还记恨姜遗光把她丢下,每次都装作看不见他,只要姜遗光和阿勒吉说话,她就一定要插嘴让阿勒吉回应自己,不许再和大唐人多说一句。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出半个月,神鸟像快建好了。   他们发现那些人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变少。   因为香味正在散去。   眼前破败情景也逐渐维持不住,好几次阿勒吉都会在恍惚间看到从前美丽洁白的砖石,高高的房屋,还有路边的花朵。   再过几天,香味就会彻底消散,神鸟像也会彻底建成。阿勒吉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随之而来的搜查者越来越多。   他们还在找阿勒吉,每一日的搜捕都比前一天更严密。有时还会进入天狱搜查,若非姜遗光带他藏在高空暗处,早就被发现了。   ……   王宫内,大王握着内相的手,恐惧异常。   “不祥仍存,诸位,现在该怎么办?”   姬钺坐在下首,惊奇道:“公主现在竟然还活着?”他以为处死了。   王脸色难看地点头。   二十来天不送一粒米一滴水,公主却还活着。这让他更加忌惮。   姬钺听了后笑道:“大王不必担忧,一定是有人在偷偷给她送水送粮。只要把那个人抓住就好。”   公主所有的奴隶全都处死了,还有谁会给她送粮?   自然是阿勒吉。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个逃奴。   另一个大臣道:“可是在神庙里的人没有看到这个贱奴。”   姬钺笑道:“那一定是有人在帮他。”   其他人不解,谁会帮一个奴隶?   姬钺道:“实不相瞒,很可能就是第一夜被掳走的那位姜公子。他性子单纯又武艺高强,被阿勒吉哄骗了助其逃跑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挽妍坐在他身边,笑意盈盈道:“是极,他功夫一流,如果有他帮助,谁也捉不住阿勒吉。”   王不免为难,几位将军试探道:“毕竟是贵客……”   他们把人弄伤了怎么办?   姬钺看似为难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总不能看他一错再错。”   姬钺心道:姜遗光啊姜遗光,你不能因为自己发疯就把我们拖下水。   姬钺认为,荼如国被灭已是必然,他们都知道公主可能只是怨恨的引线,她怀的怪胎才是引线连接的火药,可惜他们没能早发现早点把孩子打了。现在必须趁孩子没生下来之前尽快弄死。   偏偏姜遗光跟吃错药了一样要保住公主。   放在以前,姬钺或许会听听他的谋算,但这回他亲眼见到姜遗光神智不清发疯的样子,他和李挽妍、胡为碰面也什么都不说,甚至害死了胡为。   在这种情况下,姬钺很难不认为姜遗光已经疯了。   ……   公主的肚子更大了,换衣时阿勒吉都不敢去看,简直像一层皮里包着一大泡水,稍不留神就会爆开。   阿勒吉每次看到,像一只离群的老狼王一样惶惶不安,他越来越不安,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可月份都这么大了,再除掉这个孩子,不就是让公主送死吗?   姜遗光就当不知道阿勒吉的困境一般,有时候还火上浇油,“没有人来探望公主,他们可能想把公主饿死在这里。”“大王也不理公主了……”   “公主没有错,只是因为她怀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姜遗光笑得很开心,像毒药一样蛊惑地对阿勒吉说:“你不是孩子父亲,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对吗?”   朱纱鹊鲜红似火,残阳如血,照得阿勒吉苍白面庞罩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瞒着我?别忘了,现在所有人都要你们的命,只有我在帮你。”   阿勒吉深深低下头。   半晌,他说:“……是大王。”   姜遗光望着高空,笑道:“果然如此,我没猜错。”   据说王对公主疼爱有加,只是因为怀了个奴隶的孩子就要把公主杀死?这说不过去。   大王用的名义是公主腹中胎儿不祥,可他为什么会笃定这个孩子不祥?就因为生父是奴隶?可姜遗光问过,以前贵女被奴隶迷惑生下孩子的也有,都是生了孩子后把孩子浸死。所以这样一推算,大王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孩子是个不该存在的丑闻。为了让它彻底被掩埋,所有知情的人都要死。   不论是行宫里的奴隶,还是公主本人。   “大王说,公主是荼如最高贵的明珠,所以……”阿勒吉还记得那个夜晚。   胭脂醉是荼如最好的美酒,大王在席上多喝了几杯,来到了公主的房间。   他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他是大王……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   公主一直在哭,她在叫他的名字……   阿勒吉跪在房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之后,大王就让人建了一间公主的宫殿,并频频驾临。   大王每一次走后,公主都要把怒火十倍百倍地发泄在他身上。   “你这个废物!你连你的主子都保护不了!”她用鞭子抽,用烙铁烫,用簪子扎,一直折腾到没有力气,公主才允许他抱她去睡觉。   但公主也有温情的时候。她会要他给自己暖手,拉他在塌上睡,允许他写字……   阿勒吉想起来,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当,哀求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第440章   阿勒吉是个很聪明的人。   这个聪明不是说他读过很多书习得许多知识或者会很多阴谋诡计。而是因为他拥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这种直觉让他无师自通地学会琢磨他人心思,他知道这些主人心里想要什么,他又该怎么做。   像现在,他主动说出公主的秘密, 就是为了乞求这位大唐客人的怜悯。他知道这位客人心肠冷硬, 但他既然选择插手, 那就可以想办法让他再多帮帮忙。   反正他已经把大王和公主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其他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的。   从他口中,姜遗光知道了许多事。包括几位“主人”的喜好, 行事作风,让他慢慢拼凑出了这个王宫全景的冰山一角。   令他觉得奇妙的是,根据阿勒吉的叙述,大王确实十分地宠爱公主,他对公主的真心并不假。虽说父亲对女儿生出这种爱慕为世俗不容, 但如果他们不是父女,大王恐怕还不会这么爱她。   因为荼如国什么都不缺了。   这个大王只要不是那么昏庸,没事折腾人,荼如国自己就能生存得很好。没有天灾, 没有外敌, 国王和世家共治一国,世家和王权的平衡已经维持了几百年, 没有几个人想要打破。这个大王每天只需要享乐,不生事就好。   动荡久了的人向往安逸,而从出生起就安逸了几十年的大王早已厌烦。   偏偏他还拥有些理智, 他知道想要当一个明君, 有许多事就不能做。膝下几个王子也要好好培养。   所以,他把视线转向公主, 就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公主顽劣,不守礼节,不敬兄长,这些他通通都不管,也不让别人管。公主脾气越来越大,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他还是不苛责选择包庇。   大王只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他有什么错?公主越娇蛮,证明大王越慈爱。   公主越来越依赖他,她很清楚,她只有父王了,如果大王不在,她马上就会被曾经得罪过的那些人撕碎。   到了这时候,大王终于可以采撷他耕作多年田地中长出的甜美果实。   ……   阿勒吉说了很久,说得口干舌燥。他发现这个大唐客人听的时候,眼中神情让他……有些看不懂?   不是同情,也不是谋算,他好像想到了别的事情。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于是阿勒吉斗胆询问:“公子,您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只是觉得……那些被人创造出并用来规限众人的伦理道德,它们并未真正被人遵守,只是表面的一层名为名声的画皮,相互利用的器物。   掌握说话权力的人,他们就要让底下的人遵守道德规章,而他们自己……没有任何规则是用来约束他们的。他们只要让那些底下的人相信,遵从这一套规则就可以往上爬,底下的人就会乖乖遵守,并自觉排挤不遵从的人。   就像在荼如国,君王只要维护好自己的名声,没有人知道他和亲生女儿乱伦,他仍然被人真心实意爱戴。   公主被生父伤害,但因为她的名声不好,没有人会信她,没有人喜欢她。   一切不过名声二字。   姜遗光从前的确思考过自己的不同,他也尝试去真正认同那些道理。而他虽然目睹了一些言行不一的人,却也试图用道理二字去理解。   站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古国中,曾经让他不解又被丢到脑后的那些阻碍全都轻飘飘的消失不见了。   但可笑的是,由人创造出又并不遵守的伦理道德,再被人违背以后,竟然诞生了类似“罪恶”之物。   很……荒谬。   ——那个孩子,就是被国王和公主共同认定的罪恶。   如果说公主的怨恨是种子,那个孩子就是种出的结果。   此时外面又传来了嘈杂声。   那群人又来建神像了。   大王说,因为出了变故,所以今年要再办一次庆典,以新建的人骨神鸟像为祭。   近日他们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稀薄,人们脸上的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焦虑和忧愁。城中氛围越来越不安,好像头上有把刀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因为……所有人都在香料熏染下,看到了荼如被灭后的破败之景。   有人认为是神鸟的惩罚,有人认为是警示。   荼如真的会被灭吗?他们为什么会看到这幅场景?是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太可怕了!他们前几天竟然还笑得出来,在变成废墟的王城里载歌载舞!一定是神鸟发怒!   这时大王站出来了。   他说,因为公主和罪奴勾奸,玷污王室血脉,所以才引来神鸟降下惩罚。   他把公主关在天狱,又命令庆典重办,让不少人重燃了希望——或许,重新办过庆典,神鸟就会原谅他们了?   总而言之,他把罪推到了公主身上,神鸟像塌陷也是因为公主的缘故。而他则是力挽狂澜的贤明国君。   阿勒吉压低声音:“公子,你有没有办法?”   姜遗光很温和地对他说:“你想怎么做?”   阿勒吉:“……我想让公主平安出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做。”   可他很明白,这件事做不到。   能放公主出来的只有大王。   王城戒备森严,他把公主救出来也难以逃脱。   他自己可以隐姓埋名,甚至毁去容貌。公主呢?她是绝对不可能去过穷日子的,她也绝不愿意做什么伪装。   这几天他偷偷送食物都只敢送新鲜名贵的蔬果和纯净清水,换的衣服也是他求姜公子回公主寝殿偷拿的旧衣。   公主就像她曾经说过的凤凰鸟一样,只肯停留在梧桐树上,只肯吃竹子的果实,喝清甜的泉水,如果没有这些,那凤凰鸟宁愿饿死、渴死、累死,也绝不停下。   真的把公主偷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呢?   姜遗光说:“你不知道怎么办,那就一切听我的。”   阿勒吉毫不犹豫地点头。   姜遗光接着说:“你要劝服公主,让她也听我的。”   阿勒吉迟疑了。   姜遗光:“她如果不能照做,我也没有办法。”   阿勒吉一咬牙:“我会想办法,请您告诉我。”   ……   王宫,姬钺躺在房里,闭目沉思。   他思绪很乱,夜深人静之时正好理一理。   荼如被灭,他们起初都以为和庆典有关,但谁也没想到会有两次庆典。   第一次庆典后什么也没发生,但第二次……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第二次庆典上,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   可第二次庆典正是他们推动的!   若不是赵营为了引开卫兵而放焰火,就不会引起大火,不会点燃全国的香料库房——也就不会让所有人都看到被灭的荼如。   姜遗光说他看到了白骨砌成的神鸟雕像,但这也是入镜人造成的!如果入镜人没有在其中掺和,阿勒吉早就被处死了,又怎么会听从公主的命令毁掉石像?   想到这儿姬钺就不由得心惊。   他们了解了荼如后就一直谨慎地想扭转荼如被灭这个事实。可好像他们做的每一步,都把这个国家往毁灭的终点推近了一步。   接下来……该怎么做?   要不要把公主杀死?   还有那个阿勒吉……   想着想着,窗户边忽然传来很轻的窸窸窣窣声。没灯姬钺做出反应,窗边就响起三声隐约鸟鸣,两短一长十分规律。   ——以前在江南时,他们五人定好,若有谁深夜晚归,就要学鸟叫联系。   姬钺打开窗户,把窗边的姜遗光放了进来。   姜遗光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姬钺不太信:“当真?”   姜遗光附耳过去,姬钺的脸色也不断变化,逐渐变得担忧。   “真的有用吗?”他问。   姜遗光:“不试试怎么知道?”   次日,姬钺就带姜遗光求见了大王。   姬钺先是认错,然后说,因为姜遗光被蛊惑,才会给公主卖命。现在被他捉回来了,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大王。   大王屏退左右,示意他说。   姜遗光轻轻道:“公主说,孩子的确是阿勒吉的。”   姬钺没有把乱伦一事告诉其他入镜人,于是她们都露出惊异的表情——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大王的神情不像是早已预料,倒更像是……更像是……   大王起初还笑,等姜遗光又重复一遍,说公主确认了,孩子是阿勒吉的。   她还说,自己经常和另一个男人温存,那个男人年纪大了,不会再有孩子。而她每次和那个男人过夜后,就会叫阿勒吉来服侍自己。   所以,孩子一定是阿勒吉的!   大王听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   “她真的确定了?”   姜遗光道:“自然。”   他注意到,王袍下,大王的手猛然攥紧。   王匆匆结束了这次交谈。   大王走后,几个入镜人终于再聚首。李挽妍先问刚才姜遗光为何这么说。   然后,她们就都听到了令人吃惊的消息   姜遗光道:“我起初救下阿勒吉就是为了公主,后来我察觉有异,对阿勒吉严刑逼供,才让他说出真相。”   “公主深爱阿勒吉,我现在不能再出现在她二人面前,所以才来找你们。”   傅贞儿:“找我们?你想作甚?”   姜遗光道:“让公主把罪都推到阿勒吉身上,她就可以活命了。”   李挽妍冷笑:“你明知灭国缘由在公主身上,还要保她?我看你真是疯病还没好。”   姜遗光回以冷笑:“依我看你才是自作聪明的那个。你们先前做了什么?哪一次成功了吗?不都是促成了荼如灭国一事?”   李挽妍倒没生气:“所以……你才想反其道行之?”   李愿也说:“我觉得不妨一试,贸然杀死公主,反而可能引出那个……”她不好直说恶鬼,就用手指向外比划一下代替。   姬钺沉吟:“保公主,自然也要保。可她那个孩子是个麻烦。”   绝不能生下来。   但公主肚子都这么大了,就算要打下来,恐怕也已经长齐全了。   要公主一起死?好像也不行。   姜遗光此时又笑着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她肚里的东西是什么?”   一片寂静。   姬钺慢慢说:“总不会真是个孩子吧?” 第441章   姬钺说完话后, 几人面面相觑。   李挽妍开口才感觉喉咙有些发涩,艰难道:“不会吧?”   他们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告诉她们做得多错得多?   她试图找出理由反驳:“可……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公主的孩子会长得那么快?”   她刚说完就想到了某种原因。而其他几人也想到了。   ——很可能是因为荼如国内不知为何混乱的时间。   古有圣人将时间视为流水, 整个荼如的时间就像无数条流淌速度不一的河流。   他们自己不也是吗?一晃惚间就度过了三五日。表面上看他们在王宫里呆了大半个月, 实际上可能只有三天, 其他时间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公主也是这样……如果公主身上的时间和其他人不一样……或者,再严谨些,公主肚腹中的孩子经历的时间比其他人快许多倍。   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所以你才要保住她?”李挽妍忍不住问出口。   姜遗光说:“保不保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只是不想掺和。”   李愿烦躁道:“那如今你又是在做什么?你明明救走了阿勒吉,可你刚才那番话就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姜遗光这么一说,大王非杀了阿勒吉不可。可公主不是喜欢阿勒吉吗?逼大王杀了阿勒吉,就算公主能得救,她也不会领情的。   姜遗光闻着清淡的风, 后退到窗边,用力推开窗:“与其操心别人,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风中的香味已经彻底散了。”   他转过身,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们, 神色竟是少有的张狂:“我知道我中了毒, 所以经常神智不清醒。你们呢?你们当真不清楚香料有毒吗?你们真觉得自己头脑清醒?做的每个决定都万无一失了?”   李愿一时间竟呆住了。   姜遗光盯着她,笑道:“就说李姑娘, 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吗?”   李愿嗫嚅:“我能有什么变化?我……”   她马上想到了自己刚才不受控制涌上心头的烦闷和急切,再看其他几人也怔住了,捏捏眉心:“是因为断药了?”   这香味能让人上瘾, 断了以后那股难受劲儿让人忍受不了。就如五石散, 上瘾后一日不服用便抓心挠肝似的想,断顿跟要命一样。   她立刻想到了别处, 悚然道:“断药的不只我们!”   全城、不,全国的人都断了,会变成什么样?   李挽妍神色凝重:“这几日我们要更小心了。公主那边……”   姬钺问:“你在公主那边留了后手?”   姜遗光:“只是试一试罢了。”   既然不论做什么都可能推动荼如走上灭亡的道路,不妨把局势再弄乱一些。   姬钺听了他的计划后,不禁笑起来,指点道:“你要搅起风浪,怎么能只盯着两个人?这王室中人可不少。”   傅贞儿心领神会:“你想把几个王子也拖下水?”   姬钺点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等大王离开,他们马上就出门拜访几位王子了。   天狱。   笼子和废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瘦长高塔。   高塔很奇特,内部不像中原的塔分一层一层,而是建了一个中空的内里,进去后就是空荡狭窄又极高的空地,只有一层,也就是最顶上那层。墙壁上有“之”字形的楼梯,一路从塔底延伸到塔顶。   当然,这是贵族们在天狱顶端死去后,仆从上去清扫的路。   罪人上去时,塔地面有机关,开启后,顶端的铁链会把底下的一层石板拉起,一直拉到最高层,石板卡住。从那以后,罪人就只能在不到方圆五尺的天狱中度过余生。   等死后,仆从上去清扫,再开启顶端机关,使石板放下。   现在,公主还没死,大王却要见公主一面。   仆从们只能上去,把机关放下。   铁链吊着的石板面晃晃悠悠,吱吱哑哑从塔顶慢慢落到塔底。   仆从们退开,露出其中瘦得皮包骨,苍白可怜的公主。   她仍戴着闪闪发亮的珠宝首饰,只是脸上没有血色,看起来十分诡异,撑不起这身华服。   但她依旧是高傲的,哪怕她狼狈到这个地步,挺着马上就要爆开的肚子,她也依旧昂着头,趾高气扬地对大王说:“父王,你怎么可以把我关起来?你不喜欢珠儿了吗?”   公主还没有封号,只有一个小名珠儿,意味掌上明珠。这个小名也是大王亲自起的。   大王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愤怒,冷冰冰道:“你腹中胎儿到底是谁的?”   公主扶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张狂又得意:“我都说了是阿勒吉,难不成还是你吗?你那么老,后宫那么多妃子都没有孩子,我怎么会有?”   “不知廉耻!!”大王怒极。   珠儿是荼如的明珠,只能由他享有,那个奴隶……他怎么配?而他的珠儿,竟然也肯躺在奴隶的身下。   他只要想到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和奴隶共用一个女人,就忍不住恶心。   一个贱奴!他也配?   公主见他愤怒,笑得更肆意:“怎么?你又反悔了?你不肯放我回去了?”   “像你这样的男人,你比我老那么多,我怎么会爱你?阿勒吉又年轻俊美,床上伺候也得道,我只爱他温柔体贴……”   公主还要挑衅,不知不觉间声音又低了下去。   因为大王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他俯视着她,眼神阴森可怖,好像要将她咬碎了吃下。   “我就该杀了你。”   他笃定道。   他盯着这个缩成一团,脸上终于显露出害怕的少女。现在她身上蹭了灰,瘦弱,苍白,看起来那么普通。   是了,该杀了她。   他以前真是瞎了眼,错将鱼目当珍珠。   大王伸出手,好像很慢地扼住了公主的脖子。可公主就是躲不开。   她终于害怕了,大声尖叫起来:“阿勒吉!阿勒吉救我!!阿勒吉……”   她被抓住头发,用力往地上砸了一下。   好痛!好响的一声。她的头是不是砸破了?   阿勒吉呢?阿勒吉为什么还不来!!   恍惚间,她又听到了另一声一模一样的头砸到地上的声音,但不是她的。   公主晕乎乎抬起头,眼前一片血红,她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身影,那个人脸吓得很白,慌张地对着地上的人,   “主人,怎么办?我、我犯了死罪……”阿勒吉把她扶起来,他没受伤,却抖得比公主还厉害。   “我伤了大王,我伤了他……他倒在这里,别人不会放过你的,主人……”阿勒吉颠三倒四地求救,他还能扶住公主起来,可他自己就快腿软得倒下去了。   阿勒吉脑海里回想着那个姓姜的大唐人教他的话。   “大王不高兴,是因为他认为父女乱伦会引来天谴,所以只要让他相信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那就没关系了。大王只会把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再处死你,但他一定会把公主接回去。”姜遗光问,“你要为了公主而死,怕不怕?”   阿勒吉摇摇头:“不怕,我的命就是公主的。”   “好,那你记得,一定要让公主说服大王,说她是被你强迫的,都是你引诱强迫了公主。我会告诉大王公主偷偷传了口信,引大王过来,到时他肯定会让其他人都退开,剩下的就看你们了。”   姜遗光叮嘱了很多,最后说:“我知道公主的脾性,只是这个关头了,你想办法哄哄,让她略忍忍,说点好话,记住,千万不要得罪大王。”   姜遗光虽然是外来的客人,可字字句句好像都是在为他们着想,阿勒吉就答应了。   一开始都很顺利,可是……   阿勒吉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大王,面无人色。   公主还在笑,脸上淌血,呵呵笑着,难得夸他一句:“阿勒吉,做得好!”   刚夸完一句,“啪”一声,一耳光扇在阿勒吉脸上,打得他头偏过去。   公主面色狰狞,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这么晚才来救我!”   阿勒吉立马跪下,低头直起腰扶住她。   “你在害怕?”公主断断续续地骂他,“你不是很英勇吗?动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   水流淅沥沥,滴落在地。   天狱是一座高塔,关上门后,声音传不出去,只能一声声在塔中回荡。   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原本跪着低下头的阿勒吉愕然,顺着水声抬头往上看。   公主抱着肚子,痛苦地靠在墙上,腿间一股一股的水流下。   “我……我要生了……”   阿勒吉大惊失色:“公主!我带你去求几位殿下?让他们给你找大夫……”   公主怒极:“不许去!!”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多了几个王子的声音。他们怒斥着胆敢拦住他的护卫们,在不知是谁的劝说下冲了进来。   是大王子。   他正看着眼前一幕,惊在原地,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主只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拼命往外挤,实在太疼了,她站都站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阿勒吉一把扶住了她。 第442章   天狱, 即高塔,就在神庙后面。从神庙后殿再往后走,经过一道狭窄长廊,长廊后又是一片高墙圈起的空地, 高塔就在围墙之中。   几位王子全都来到了天狱外, 重重护军将高塔包围。   除此外, 他们还带了不少侍人、医者、善于照顾孩子的妇人等。然后又有更多的人涌来,他们都是生活在王城的贵族,听说不祥之子要诞生, 不是自己来就是派了手下人来,或者准备了奏章想请大王立刻处死公主,不要给那个恶灵活路。   围墙内立刻变得拥挤。   但没有一个人能进入高塔大门,都被拦在门外,一阵骚乱后, 渐渐平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后来的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人们也在这样的肃穆下惶恐地闭上嘴,不安地互相以眼神示意。   天狱里有什么?   公主。   为何如此防范?   因为公主有了身孕。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详的气息。他们忍不住想:公主肚子里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怀了个孩子……为什么要调动这么多人来,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探视?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 一想就让人瘆得慌。   几个大唐客人裹挟在人群中, 他们来的最早,离大门最近, 可也被堵得严严实实,无法离开。   不多时,阿勒吉从里面被押出来, 捆住手脚扔在地上。他的神情也是惊恐迷茫的, 不知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雪亮刀甲摆在面前,无人敢问。   里面传来了公主凄厉的嘶叫。   没有人说话, 从王城各处赶来的各世家贵族越来越多,几位大唐人也走不了了。   屏息凝神,等着最终结果。   神鸟像在修建,只差最后一点点,三只鸟首的眼睛还没有雕好。   有些湿润的风吹来,天边积起颜色发乌的云,一层层堆叠,好像要掉下来似的。   “要下雨了……”人群里有个人仰头,无意识地说。   另一个人好像在附和,也好像在反驳:“是刮大风……是雨黄沙来了……”   之后就没人说话了。   他们都想起了自己曾经看到的被灭的荼如之景。   风沙如注,将绿洲彻底掩埋,一切都变成了尘沙。   既似梦境幻觉,又似未来的沙色的真实,如神鸟让他们看到的将来。破碎,惨祸,天崩地裂,只有赤红的沙漠永恒长存……   难道……灾难就是从今天开始的吗?   风越来越急,风中夹杂着黄沙,起初只有一点点,后面黄沙越来越多,像黄色浓稠的汤浆,包裹在里面的人完全睁不开眼,不得不用袖子遮住嘴喊来奴隶护送自己退远,退到长廊中。   通到天狱的长廊尽头处有一道门,把门关上,风沙就吹不进去了。   人越来越少,姬钺没在意,拿袖子挡住脸盯着大门看。他刚才本来想串通几个人要求打开门,可时机还没到便刮起了雨黄沙,这让他更没法说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众世家贵族离开。   士兵们不敢走,但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过比起几个入镜人,他们好歹有个盔甲或者头巾拉下来挡着,蒙住头脸一面警惕地盯着黄黄的风沙中几个人影。   姬钺蒙着脸不断扇走脸旁的沙子,他想示意其他几个人正好趁这个时机冲进去。   风声太大,里面公主的嘶叫声也听不清楚。   不过姬钺一转头就傻眼了。   尘沙密集,近乎和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看到黄沙中的人影。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能看出来姜遗光不在这里!   姜遗光呢?!   他拼命挥手示意旁边的几人,不料那几个也没看见——风沙太大,根本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头发里都是沙子,吸口气都好像把沙子吸到了腹中。   姬钺一提起,几人才发现……姜遗光不见了!   李挽妍心里叹气,对其他几人摇摇头,比了手势指向大门——不管他了,我们快进去。   计划定下,姬钺猫着腰来到阿勒吉身边。   他被捆住了手脚扔在地上,没有任何遮掩,风沙来临之际,没有人搭理他,他只能不断弓起身子尽量把头低下,然后让自己背对着狂风。   姬钺把他扳过来拖到一边,那些士兵忙着拍沙,也没发现人被带走,甚至解开了绳索。   须臾。   阿勒吉大叫一声,如同一头发狂的牛冲向两边士兵,他没有武器,只能像野兽一样,用手抓,用脚踢,撕扯,啮咬,全身上下都变成了武器。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很快让他和身边七八个人都受了伤。那些士兵想制止他却被沙迷了眼看都看不清,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然后……几位大唐客人也突然爆起伤人。   为首的男人直接夺走一个人的佩刀就把那人捅了个对穿,那人倒在地上呻吟,伤口还没来得及流血,浸湿的衣服就被细沙粘腻地覆盖住。   其他人就更拦不住了。   大门里面没有锁,从外面推开就能进去。   姬钺冲了进去,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无法理解眼前一幕。   到处都是血。   地上,墙上,全是飞溅的血渍,奇怪的血手印密密麻麻印在墙上,一直往上去。   进去的几位王子全都死了,身下血泊滩成一大片,他们在血泊中伸长手臂,像是要逃跑。   几人面容扭曲、惊恐,难以想象生前最后一幕看到了何等惊悚恐怖的场景。   而天狱正中,肚子已经扁下去的公主同样坐在一滩血堆里,两腿间还在不停流血,那么多血,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能流出来的量。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连姬钺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也没有察觉。   姬钺不免心底发寒:天狱里发生了什么?竟然悄无声息就死了这么多人!会和那个孩子有关吗?   公主身边,躺着另一个人。   是大王。   他也死了,被人砸破了脑袋。   看着他,姜遗光冷漠的声音又浮现心头。   “只要告诉大王,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他必然恼怒,会去找公主对峙。”   “我的确会叮嘱公主不要惹怒大王,把罪往阿勒吉身上推。但你觉得她会听吗?”   “不,她不会,她只会故意惹怒大王,而且她会嘲笑大王衰老,无法令女子有孕,再嘲笑他就算大王身份尊贵,她也更愿意选择身份低贱的阿勒吉。如此一来,大王必然恼怒,要杀死公主。”   姜遗光说到此处脸上依旧无悲无喜,好像他不是在算计人命,而是路过看到两只蚂蚁抬食于是顺手用树枝让它们相斗一样。   姬钺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大王去找公主说的是丑闻,他不会让任何人进入天狱。而阿勒吉因为担心公主,一定会守在暗处。   等大王忍无可忍动手时,阿勒吉会怎么做?   姬钺盯着地上大王渐渐发僵的脸,扭头,蹲下去,直视着公主的脸,轻轻晃她,问道:“公主,您的孩子呢?”   公主双目呆滞,慢慢抬起头。   外面风声更烈,携着沙土噼里啪啦打在天狱高塔的墙壁上,密集如雨。   姬钺又问了一遍:“公主,你的孩子呢?”   公主的眼睛渐渐回神。   其他几个入镜人也进来了,李愿把重伤的阿勒吉也带了进来——他差点被陷入疯狂的士兵们打死。   那些人看着正常,实则已经半疯了。就算李愿偷偷把人带走,那些人也拼了命地攻击别人,手中武器全都对准了往昔的同袍。   李愿把几乎奄奄一息的阿勒吉带到公主面前,说:“公主,您看,你还认识他吗?”   公主盯住了阿勒吉。   李愿说:“这是阿勒吉,你不认识了吗?他快死了……”她的话停住了,不可置信地低头往下看。   一只手从她的心口洞穿而过。   那只手的主人,就是自己面前的公主。   李愿这时候才发现,公主的眼睛……不是她以为的麻木呆滞。   那是一双死人才有的涣散的眸子,不带一丝感情。   恶鬼就是这么看人的。   阿勒吉只剩一口气,这口气为了能最后见公主一面而吊着迟迟不散,直到现在,他终于倒了下去,气若游丝:“她……她……”   姬钺和傅贞儿、李挽妍都在他们身后,没看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李愿倒下,心口一个大洞,阿勒倒在地上,三人顿时惊觉毛骨悚然。   阿勒吉终于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她……不是公主……”   说罢,头低下去,咽气了。   ……   姜遗光早在外圈人慢慢往长廊上退时就跟着往外钻了。   这里有姬钺他们在,那几个人想活命就不会出岔子。于是他决定来到外面看看神鸟像修得如何。   长廊里狭窄,再怎么长,也很快被人群挤满,最前方的人因长廊尽头通神庙后殿广场,广场上空无遮盖,出去定然又是沙尘滚滚,所以他们不肯出去。   前面停下了,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挤进来。很快就变得拥挤。   但这显然不是终点。   人更多,长廊中更拥挤,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   空气都变得稀薄,无法呼吸,喘不上气来。有人在哭,有人叫骂,有人拼命伸出手挣扎……也有人慢慢没了声息。   在拥挤前姜遗光就感觉出不对劲,他没有挤在人群里,而是选择跳上墙直至离人堆三尺高,蜘蛛似的攀住墙面一路前行。   有人抬头看着他,想叫住他。有的发觉不对,想请他帮忙把自己带出去,可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来到了门边。   在门边的人们已经死了。   可能是挤死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闻到了血腥味,从人们嘴里、或脚下传来。他看到那些人的手还搭在门栓上——他们想开门,可是推不开了。   人群如沸腾后凝固的油脂,停留在此刻。   姜遗光慢慢挪过去,用剑插进门缝上下一划,将里外的门栓都削断,把门推开。   拥挤的“人群”被挤出了一小截,又停在了原地,不动了。   姜遗光踏着高高垒起的、脸色苍白的尸体,随手撕下一块面料蒙住脸,艰难地向前跑去。   风沙中,他见到了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白骨巨像。花坛、白玉石砖地面都被埋没了,脚下黄沙越来越厚,那些建神鸟像的人也都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这里的风远比天狱外的狂风更急、更迅猛,姜遗光捂着眼睛在沙中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半边身子都被埋进黄沙里的人,伸手想把他拉出来,却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的脸上蒙着厚厚的尘沙,头发里全是沙子,姜遗光松开手后,那人倒在沙地中,重重地弹起一堆尘灰。   国破……灭国之日就要到来了吗?   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没弄清楚。   姜遗光仰头望着神鸟像,可黄沙漫天,他看不清。   他听到了无数沙砾碎石被飓风卷着打在神像上的声音,他还听到很细微的,好像什么地方正在崩裂的声响。   很快姜遗光就知道了。   是神鸟像。   神鸟像要塌了。   公主的孩子应该生下来了吧?   神鸟像倒塌,风沙会淹没整片荼如。   他也会死。   奇异的,姜遗光没有任何悲痛或惋惜的情感。他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就弯了弯嘴唇,笑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在临死前会多出些平常无法体会的感情,看来还是没有。   姜遗光爬上神鸟像,一路攀爬到最高处,也就是三首鸟正中的那颗鸟兽,他发现那里挂着一个人,应当是工匠之一,他已经死了。   而白骨雕成的鸟兽的眼睛部位还是空缺的,脑袋挖通了一个洞,只要把两节指骨一左一右填进洞里,就能填上眼珠。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人,手中软剑一动,便削下两节指头,再飞快地剔去血肉。   期间,脚下神像隐隐颤动,到后来颤动得愈发猛烈,随时可能倒塌。   姜遗光动作更快,在神像崩塌前一瞬,他将两节指骨塞进了眼眶。   一瞬间呼啸而过的风沙巨浪掩埋了所有。   神鸟像头顶的人也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吹落在地,失去了意识。   日落,月升。   ……   镜外,京城,某处据点。   某近卫翻着卷轴,烦躁捏眉心:“他们已经入镜很久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没有出来。”   另一个人说:“二十天前出来了两人,十天前也出来了两个。”   那近卫道:“那也是出来吗?他们是死在了里面。”   出镜后还没等他们来得及高兴,这些人就倒地而亡,根本来不及说镜子里发生了什么。   又一个人道:“不如整理了报上去?”   “也好。”   “名单列出来……”   有人拿起单子一个个念。   “六月二十九,入镜九人。”   另一个纠正道:“是十人,还有一个在骊山。秦公子那边传消息来说姜遗光也在六月二十九入镜,应当是同一场劫。”   那人就把姜遗光也记上了。   “姬钺,临安王第九子,入镜十五重……”   “姜遗光……胡为……赵营……”   “蒋恺之……顾鸿……李挽妍……傅贞儿……李愿……苏珏……”   如果姜遗光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在此都定然要感到吃惊。   因为他们对蒋恺之和顾鸿这两人毫无印象!   可惜,他们不知道。   “蒋恺之、顾鸿,七月初九离镜,蒋恺之身受刀伤……顾鸿出镜后说出荼如国三个字便倒下……二人皆身带异香……”   若不是顾鸿,他们也不会去查荼如,也不会正好和骊山驻地牵上线,不仅知道了姜遗光入镜,还得到了不少荼如国的消息。   “苏珏,胡为七月十九离镜,苏珏无外伤……胡为被剥去半身血肉,只见白骨……此二人同样身带异香,顷刻消散。”   ……   骊山驻地。   已是七月下旬,天十分热,知了一声声鸣叫。骊山却因占据地利,凉意如秋。   秦亘看着手上京城送来的一卷文书,脸上突然露出奇异的微笑。   京城里也有些关于荼如国或者关于沙漠的记载,近卫们都给找齐送来了。   荼如国所有香料都是有毒的。   这种毒不是剧毒,只会让人心旷神怡,久而上瘾。越用越多,烟雾缭绕中达到极乐之境,方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可能是幻觉,可能是梦境,谁也说不好。   沙漠中,又有一种独特的景观,名曰蜃景。有人认为这是传闻中大蜃蛟龙所吐之气幻化而成。   也有人认为……这是那片土地的回忆,或记载。   秦亘就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人深入沙漠,看到了往昔繁盛的沙漠古国,清晰人影在绿洲中行走,少女欢声曼舞,男儿习武捕猎,他似乎能闻到风中的香气。   再然后,眼前的绿洲飞快地被黄沙覆盖,房屋倒塌,神像迸裂,变为废墟。大风刮过,蜃景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光秃秃连绵起伏的沙丘。   他一时间看呆了,停留在原地,结果等第二天,蜃景又出现了,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繁盛国度,顷刻间被黄沙覆盖。   那人出来后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很多人闻风来到沙漠,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再见到一次蜃景。   有意思……   秦亘摩挲着书页,心中发笑。   来自千百年前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在这片大地上循环。再加上能让人看到幻境的香料……   从镜中出来的那几个入镜人,听闻身有异香,顷刻消散。那就是荼如国的香料吧?   哈哈哈哈哈……闻着这样的香料,再进入不知是蜃景还是冤魂幻境的荼如国。真真假假,往复循环,若是他在镜中,该如何分辨?   秦亘想了一会儿就不去想了,这个问题留给姜遗光自己去想吧。   姜遗光还没出来,说明他在镜中还活着。真不枉他特地为这位入镜人配的毒药。   ……   镜中。   月隐,日出。   姜遗光闭目昏睡,意识渐渐回笼。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辆车上,晃晃悠悠往前走,鼻间空气燥热不流通,旁边似乎还坐着几个人。   他这是……入镜了?   头疼得厉害……不对,又不疼了。   他记得自己在骊山,刚从地宫里出来,然后……发生了什么?是因为骊山的毒物吗?   姜遗光猛地睁开眼睛。   他面前半蹲着个人,见他醒来,笑着把折扇往他肩上一敲:“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第443章   姜遗光就着姬钺搀扶的手慢慢起身, 目光陌生又迟疑地看着车内四人。   除姬钺外,还有三名女子。   尖细驼铃声阵阵,燥热之气从下方蒸腾而上。姜遗光没有说话,对那几人点点头, 而是来到窗边, 掀开一点卷帘边, 透过茜红色窗纱谨慎地向外看去。   连绵的沙丘、骆驼、驼车……穿着白衣或裹着彩纱的人群……前面更加高大的车驾。一切都是和中原完全不同的沙漠异域的感觉。   这是在哪儿?   镜中……既然是死劫,为什么会来到沙漠?是和沙漠中什么人的怨念有关吗?不对……他记得,十重以后, 好像就不只是一个人的怨念……那又是什么?   这座车很大,装载他们五个人毫不拥挤,但他们几人身上的装束都没变,和外面那些人看起来格格不入。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在车队中看起来地位不低的样子?   姬钺把玩着折扇, 漫不经心道:“怎么一句话不说?可是哪里不舒服?”   姜遗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他也不知为什么,不想说话。   身上隐隐作痛,丝丝缕缕的痛楚缠上来, 姜遗光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发疼, 索性靠坐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入镜以前……他在骊山。   是了, 他和蒙坚、蒋大夫二人从骊山地宫中出来,但是后来又分散了,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就突然入镜了?   姜遗光心想, 自己应当丢失了一段记忆。   一般而言, 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去记忆。且姜遗光很清楚,他并不是寻常健忘之人。   如果他忘了事, 要么是鬼怪所为,要么是其他人为,或药物,或某些特殊手段。   若是鬼怪所为……不应该,他在镜外有山海镜护身,鬼怪可以迷惑他,却难以让他凭空失去记忆。更何况如果他碰到了鬼,一定会将其收入镜,那鬼怪做的手脚也会消失。   姜遗光推测后,更倾向于人祸。   骊山之中毒物极多,指不定是哪一种毒害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又或者……和他一起同行的蒙坚与蒋大夫。他们和自己同吃同行,也很有可能动手脚。   但也难说通,姜遗光心想。   他体内有一条蛊虫,这条蛊虫会自觉把毒物都吞食干净,如果是中毒导致,蛊王应该……   姜遗光尝试着呼唤蛊王,却古怪地发现它好像停在自己头颅中某个地方,没有任何动静。   以往它感知到自己的呼唤后,都会飞快顺着心意游走到他指定的某处,现在却一动不动。   姜遗光直觉它没有死,那它现在这幅样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莫非是有些毒太奇特,它需要像人吃多后一样消食么?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那些人又为什么给自己下毒。他只想回忆起被自己遗忘之事。   天黑前,车队进入王城。   王城坐落在一大片绿洲中,繁华异常。   姜遗光才知道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荼如的沙漠小国,他们所在车队正属于这个国家的公主。因为他们看起来像贵族,所以才能享受贵族待遇。   姬钺说,先前本来还有个人,名叫赵营,只是他的谈吐言行有些局促,就被认定为奴隶抓走了。   姬钺想着成为奴隶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什么,就没拦。   至于姜遗光……他那张脸占了便宜,昏迷着也不像贫民奴隶,才被送上车。   姜遗光望着夕阳下被染红的王城,微微皱眉。   这是一个据说在千年前就灭亡了的国家。   又该如何破局?   保住这个国家不被灭吗?仅凭他们几个?   等车队到了某座宫殿前,五人一个接一个从车上下来,一个侍人赶来,小心地给他们引路,又说一路舟车劳顿,公主让他们休息,明日再见。   恍惚间,姜遗光听到了奇怪的嘈杂声。   他站住脚,回过头去看。   跪在车旁的奴隶一瞬间好像都变成了奇怪的模样,身体古怪地扭曲着,邪异地盯着他看。   耳边一瞬间冒出尖锐的嗡鸣,稍纵即逝,眼前白光闪过,他用力眨眨眼睛,方才看清。   这些人没有异样,是他看错了。   夜里,姬钺果然和其他几人来找他。   丝丝缕缕的花香被风从窗口吹进,和室内被点起的香炉的白烟混合在一起,香气更浓。   据奴隶们说,这是一种名叫朱纱鹊的花,可以用来做香料,十分名贵,且只在沙漠里有,中原长不出这种花。   花香浓郁。   他并不懂香,但在这种气味中,姜遗光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平静了很多,甚至生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愉悦感,好像这种香料真的让他心情愉快了几分似的。   姬钺等人进来后,免了寒暄,单刀直入问起姜遗光在骊山中是否查到了和荼如国有关的消息。   姜遗光矢口否认,但他看得出来,姬钺和那几个女人都没信,以至于他们差点发生争执,待双方都冷静下来后,才互通姓名。   青衣女子名叫李挽妍,紫衣女人名叫傅贞儿。   而那个黑衣女人……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她,那个黑衣女人仍旧一动不动,时间长到其他人都感觉出了不对劲。   姬钺警觉:“善多,你在看什么?”   李挽妍和傅贞儿更是立刻站起来远离了姜遗光视线触及处。   姜遗光慢慢转头看向另外几人。   “你们,看不到她吗?”   ……   镜外,京城。   近卫驻扎处。   “又出来一个,是李愿姑娘。”   “如何?”   “掏心而死,身上有异香,顷刻消散。”   “骊山那边送来了他们从大唐行宫内找来的香料,让他们过来闻闻。”   负责跟在胡为、李愿、蒋恺之等入镜人身边的近卫听令而来。人到齐后,有人点燃一小座塔香,奇妙的馨香气伴随袅袅白烟弥漫开来。   那几人闻过后都笃定道,入镜人死前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气。   与此同时,一列自京城出发的车队已经来到了长安城城门外。   车队里,容楚薇掀开车帘,望着这座历经千载、遍布风沙磨砺的庞然大物,虽然她从未到过长安,这时却也在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在他们身后的官道内,又是另一列车队,不知带了什么,数十匹驽马拖着厚重木箱,撒了湿土的道上拖出沉重的车辙。   寻常百姓或商队出门不能直接走官道,容楚薇就知道,后面那队人估计是城中官员一类。她不打算攀关系,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正看到当中车上走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又将帘子打下了。   那老人正是白骥。   原来秦亘计划着让姜遗光跟去川渝地的白家祖地,可姜遗光意外入镜后一直没有出来。而这时从京城传来消息道这回入镜人的劫难应该就和荼如有关,他们若想破解大唐行宫秘密,也要了解荼如灭国之谜。   但从行宫内找到的关于荼如的书实在不多,他们还不能直接把书带出来,只能靠手抄。   白骥就说,白家祖地有藏书三千,因地势之便,祖上常和边关大漠来往的商人做交易,有不少关于沙漠的藏书。   秦亘便以其孙阿寄为质,派人护送白骥返乡取书。如今,白骥总算带着书回来了。   两列车队在城门验过后,来迎接的人看到他们凑到一起,倒省了事儿,一并迎进驻地军营。   ……   秦亘拿着白骥献上的书卷,破天荒地陷入犹豫之中。   荼如国,可能拥有九鼎之一?   九鼎一词,相传最早来源于禹,夏禹铸九鼎,为镇守九州之意,流传三朝,故九鼎也成为帝王象征。后来几经乱世,九鼎遗失,后世帝王多有寻找,也有重铸九鼎的。相传武周女皇便重铸过九鼎,只是后来这九鼎也不知去向,便再没人寻找了。   现在告诉他,荼如国……一个沙漠小国,拥有九鼎之一?   且不说是真是假,牵涉九鼎,事关重大,只要报上去,朝廷就一定会派人来查。   秦亘拿着这卷书,就跟拿着一块烫手山芋似的,扔不舍得扔,让他这么报上去,又像是平添麻烦。到最后如果这个消息是假的,白忙活一通,不是让他更不甘心么?   ……   驻地里,容楚薇又瞧见了在城门口遇到的老人。   这回就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两方见过礼,互报家门后,都暗暗吃惊。   容楚薇这才知道,这位是白大儒的儿子。她读书不多,对读书人都很敬重,一听说这位来自白家,心里就不由得添了几分敬意。   而白骥听闻容楚薇是容大将军之女容楚岚认的义妹后,也忍不住赞叹,容将军忠武一世,后代总算没有埋没他的名声。   第一次见面,一老一少出乎意料地很投缘。 第444章   姜遗光一句话说完, 其他几人都吓得不轻。   “你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东西?”李挽妍捂着心口几乎直接蹦到了墙边,惊悚地盯着姜遗光指着的地方。   姜遗光了然。   “果然只有我能看见吗?”他盯着那道漆黑的身影说,“一个黑衣女人,她看起来和你差不多高, 从我醒来时起就一直在我们身边, 但好像什么也没做。”   就算是这样也很吓人啊!更何况, 镜子里的全都是鬼,哪怕一时间没做什么不代表鬼就真的纯良无害了,顶多是没到时机才没动手。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姬钺当机立断道。   姜遗光:“换地方恐怕没有作用。她一直跟着我们。”   姬钺手中折扇挡住半张脸, 露出一双弯起的笑眼,可眼里毫无笑意,“是吗?她究竟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你?”   姜遗光笑了笑:“不必试探,试一试就知道了。”   姬钺当即打开门走出去, 迈出门的前一刻回头看向姜遗光——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张座位上。   姜遗光道:“她还在,你们可以离开了,看样子,她的确是跟着我的。”他的语气很平静, 甚至带点儿温和, 好像已经接受了下一刻就会被害死的命运似的。   他这么说,反而让另外两个人有些不安了, 迟疑地站在门边。   姬钺没和他客气:“我明早再来叫你。”   姬钺转身离开,李挽妍心道反正姬钺都走了,她们留下也是无济于事, 索性跟着告退。   屋里只剩下姜遗光一人。   和桌边的黑衣女鬼。   姜遗光本就没有常人的恐惧感情, 加之他直觉敏锐,从这个黑衣女人身上, 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危险——至少现在没有。   是以他很平常地睡了一觉,翌日清晨,他发现那个黑衣女人不在房里了。   它去了哪里?   有侍人进来服饰洗漱,过后,姜遗光推开房门,就见直挺挺站在门口的黑衣女子。   距离这么近了,他依旧看不清女人的样貌,而那些仆人也和没看见似的,从黑影身上直接穿过。   姜遗光来到门边,想要和那些奴隶一样,当做没看见直接过去。   但这时,黑衣女人又退到了一边,和他并肩同行。   姜遗光视若无睹,心里却在思考。   这个黑衣女子昨晚还在屋内,早上就来到了门外。它昨夜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它想要干什么?   而后,奴隶们引几人去见公主,不太凑巧,公主起得晚了,让他们在门外多等了一会儿。   等待间,他们隐约听到了里面女人尖叫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奴隶们低着头,一言不发。   少顷,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男子。   他容貌盛极,一抬脸,整个房间都好像亮了一瞬。但他身上也带着奴隶印记。   这是一个奴隶。   其他人却一点都不敢看他。   那个人看见几位大唐来的人,愣了一下,匆匆行礼后离开了。   姬钺注意到他行礼也不是像其他奴隶一样下跪,而是类似于平民见到贵族时的行礼方式,他立刻就明白,这恐怕就是其他奴隶们私下说过的最受公主宠爱的奴隶——阿勒吉。   屋内,公主靠坐在轻纱笼罩的塌上,笑着请他们喝酒。   姜遗光端起酒杯,轻轻闻了闻,姬钺瞥见他眉头微微一皱,以眼神询问。   姜遗光没说什么,仰头一饮而尽,又借着擦嘴的动作全吐在了手帕里。   刚才他举起杯子时,脑海里的蛊虫突然动了动,似乎有些渴望。他也可以试着喝下去,但如今他身上的蛊虫不知为何有些异常,他最好不要冒险。   他的小动作公主没看清,姬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跟着移花接木地把酒液吐了出来。   公主隔得远,没看清,以为他们都把酒喝了,笑得更开心,将几人留下说闲话。   说了大概一刻钟,她的神情渐渐变得疑惑且不耐烦了。   姬钺了然。   她果然在酒里动了手脚,还想亲眼看看结果,可惜被善多识破了。不过说来也奇怪,姬钺自认为跟着近卫们学了一手识毒之法,怎么自己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是他学识浅薄,还是……只有姜遗光的那一杯酒有毒?   又等了一会儿,公主终于不耐烦了,努力摆出送客的样子让几人离开。他们刚走,姜遗光就听见了公主喝令刚才倒酒的女奴们进去的声音。   不多时,淡淡血腥味飘来。   一行人往回走去。   行宫很大,很漂亮,四处都是整齐堆砌的白玉石砖和色泽艳丽的花朵。来来去去的奴隶、侍人远远地避开几人在一旁行礼,不敢冲撞。   姬钺低声问姜遗光:“你说的黑衣女人还跟着你吗?”   姜遗光微一点头:“一直都在,好像只有我能看见。”   李挽妍问:“方才见公主时它也在么?”   姜遗光:“是的,它一直站在门口。”   姬钺沉吟:“那就不知是什么缘故了……你觉得呢?”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不能确定,再看看吧。”   回到房间后,有侍人上门,小心地询问是否让人来量尺寸,过一阵子就要办庆典,庆典之上,人人都要穿彩衣,熏新香。等那些制衣的人忙完也退下后,他们才有空再次探讨。   “荼如国……你们可有了解?”李挽妍皱眉问道,“我对史闻了解不多,这个名字从未听过。”   姬钺叹气,无奈道:“我也了解不多,只隐约看过几本书,上面说荼如国是唐时的一蕃国,地处沙漠,后来不知怎么被灭了。”   傅贞儿也揉着眉心:“亡国之怨……仅凭我们几个又该如何化解?难不成我们还能避免亡国吗?”   李挽妍:“也未必就是亡国,说不定是因为其他事。姜公子,你听说过荼如国吗?”   姜遗光:“……没有。”应该是没有的。   姬钺:“真的没有?我记得你去了长安城,又到了骊山,骊山上有大唐行宫,你若是进去了,应该能查到点什么。”   随着他的述说,姜遗光渐渐想起了些自己在骊山……在大唐行宫里的情形。   头忽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是蛊虫,它突然开始活动了,在脑海里钻腾。   李挽妍状似打圆场:“好了,大家在同一条船上,他也没有必要瞒着我们。只是……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对荼如国毫无印象,又怎么会进入这一场劫中?”   一般而言,入镜人进入的死劫多少会和其中一两个人收的冤魂有关。有时也会碰上和入镜人毫无关联的死劫,这并不在少数。   但……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来到相隔了近千年时光的死劫中?以往也没这样啊。   李挽妍觉得,说不定有一种可能,这场死劫的“冤魂”就是被他收进了山海镜,所以他才要否认。   不管怎样,姜遗光在入镜前去了骊山,总不可能是去游玩的吧?定是近卫们要求他去的,不然姬钺也不必特地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所以姜遗光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想想……”姜遗光道。   因为忍受着头疼,姜遗光脸色有些许苍白,他慢慢地一点点回想,自己在骊山里遇到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忘了一些事,也知道自己此刻不太正常。   有点像醉酒时,清楚地知道自己喝醉了,却又控制不住地冒出许多奇怪念头。   姜遗光心想……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此时的异样,才让他能看到和其他人不同的场景——比如那个黑衣女人,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   入镜前……入镜前他在做什么?   骊山地宫、诅咒……他眼前忽然消失的蒙坚与蒋大夫……他在骊山行宫里看到的幻影……蛊虫的异常……那杯毒酒……   一切的一切,好像无数碎片在脑子里忽然拼凑出了半张完整的图。   莫非,他所能看见的异样,是因为他中了毒?   中毒后神智不清,失去记忆,所以才能看到常人不该看见的事物么?   ……   “你想到什么了?”姬钺一把抓住差点跌落下去的少年,把他放在胡凳上,后者缓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你的意思是……要当人处于神智混乱、不清醒的状态下,才能看见那些东西?”李挽妍沉吟。   傅贞儿道:“我觉得有道理,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以恐惧食人的恶灵。人越恐惧,越能见到害怕的场景,最后生生把自己吓死。而另一个同行的人因为心中无惧,反而什么也没看见。虽然只是个故事,但其中味和姜公子所说猜想也有些共通之处吧?”   “要让人神智不清……或以药物,或施加恐吓。”姬钺道,“你们谁要试试?”   李挽妍笑骂他:“我看你就是心眼多,明明已经想好了,还要试探我等。”镜中的人不好动手,只能让他们自己试试。可入镜人胆子都是吓大的,恐吓能有多大用?自然是想办法用药。   至于人选……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一个被强行掳去当奴隶的赵营呢。 第445章   赵营正在干苦活儿。   他有功夫在身, 不觉得如何苦,若表现得太轻松也不适宜,因而和其他人一样,扛了一段时间箱子后就停下来累得抹汗喘气休息, 间或趁监管的人不注意时停下和其他人悄悄聊天。   通过这些奴隶, 他知道了不少事。   譬如他们现在就是在为了庆典忙碌, 这些东西都是要运到办庆典的神庙外面的,供主人们享用——赵营一整天都在搬箱子,他没看到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那些奴隶不会说也不敢说。   他还打听了一些大唐来的贵客的事儿。   奴隶们私下说话也十分小心,他们既向往贵族们的生活,又不敢过多讨论。而以往那些能引起轰动的香料、丝绸、瓷器等等全都说遍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新意,这次来了几个大唐来的客人, 着实给他们添了不少谈资。   只是……   赵营听他们大多数人说是四个贵客,有两个奴隶却说是五个,感觉十分疑惑。   不是只有四个人吗?赵营还记得那些人的样貌,二男二女, 年纪最小的那个还不知什么缘故昏迷了, 据说姓姜,是京中挺有名的入镜人姜遗光。   只可惜, 他们刚互通姓名,他就被军卫捉走了。   其中那个奴隶信誓旦旦道:“就是五个,我都看见了!”说着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刚巧, 五人中两对男女都穿着一青一紫,除此外, 还有一个黑衣女人。他们一起进了公主的行宫。   那个黑衣女人不怎么说话,所以别人才没留意。   赵营听听他说的笃定,以为确实是自己忽略,或是后来又来了一个?   他决定私下想办法和那几个入镜人搭上,不然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出了什么事都没个照应。   只可惜他们被看得严,赵营又不认识路,一直没找到逃跑的机会。且白日里听奴隶们说过了逃奴的事,就更不敢随意逃跑了。   首先,奴隶是不能自己单独在大街上的,要么是被主人带在身边,要么是负责监管的侍人拉成队带着走去干活。如果有单独出现在街上的,不论是谁家的奴隶都视作逃奴,会立刻被抓起来。   想要逃出去?根本不可能,就算侥幸逃出了王城,其他城门口也不会容许奴隶进入。要是不进城,就只能跑到沙漠里——这也是自寻死路。   其次,荼如对逃奴的惩罚极其残忍。   赵营听说,他们举办的庆典中,有个供奉用的法器需要用到人骨,最好还是罪孽深重人的人骨。所以每年胆敢逃跑的奴隶都被挖了骨头做成法器。   虽然那些奴隶也不明白为什么法器为什么要用罪奴的骨头,但不妨碍他们害怕。   其中有个人就忧心地说起过,他以前认识一个奴隶,因为想逃跑,就被磨了骨头,后来他经常会梦到那个人,那个人在他的梦里抱着骨头哭痛。   入夜,赵营和其他奴隶一块躺在冰冷地砖上——等第二日天不亮,他们就要继续爬起来干活。   如霜的月光下,花香袭人。   赵营被一阵骚动吵醒了。   动静不大,只是他不敢睡死,一点声音就能把他吵醒。于是赵营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好几个奴隶围在花边,不知在做什么。   他一下就起了疑心,不好靠太近,只好假装睡熟了翻身凑近些许。   他看到那群人正在……吃花?   鲜红的朱纱鹊,花瓣细长,扯下来后就会渗出同样鲜红的花汁,一滴滴落在地上,好像滴上了殷红的血。   那几人粗暴地扯下一大把花瓣,看也不看便往嘴里塞,于是嘴唇也被殷红汁水浸染了,白色的牙齿也泡在了血中似的,红得瘆人。   赵营经历过的事也不少,此时却油然生出一股寒意——这些人的姿态凶猛得诡异。就好像,吃的不是花瓣,而是一群野兽在吞食活生生的人的血肉,用力撕扯下,咀嚼,五官诡异地扭曲着。   动静不算小,为什么其他人没有醒来?   赵营顾不得多想,急忙闭上眼睛,就地迷迷糊糊一滚,又滚回人堆里假装睡熟了。   过了大概一刻钟,他听到那几人蹒跚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回到随意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睡觉的人堆里,侧身竖起耳朵听着。   其中一个约莫是看他身边有空位,渐渐朝他身边走来。   赵营呼吸都紧了一瞬。   他睡得更熟,还打起呼噜,动也不动。   那个人越走越近,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昭示他离死更近一步。   他就这么一直提心吊胆地听那个人在自己身后躺下。   那个人也和他一样侧躺着,脑袋离他肩膀很近。赵营能听到那人从喉咙里溢出的似是呼吸不畅时的呼噜声。   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蹭了下地面,又不动了。   没多久,那个人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这让赵营也逐渐放松了。   应该没事了吧?   赵营还是没敢轻举妄动,等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不远处是另一个人的背,那人睡得正香,还伸手挠挠背上。   他放下心来,试图转个身躺平。   仰躺向上后,原本平静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那个人闭上眼正对着他的方向睡着,而等赵营翻过身后,他就睁开了眼睛,对赵营微笑。   露出一口染红的森白牙齿。   赵营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间身体一沉,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又猛然坐起身睁开了眼睛——望着周围躺得乱七八糟睡得正香还在打呼噜的人,他怔住了。   莫非……刚刚是在做梦?   胸腔内仍旧跳得很快,额头和背上生出冷汗,风一吹还有点凉,连那原本馨甜的花香都跟雨后潮湿生霉的墙一样,腻湿得让人不舒服起来。   那些花……   朱纱鹊……是叫这个名字吧?   赵营见过类似的花,生在南方水边,细细绿绿的枝干,红色又细又长弯曲的花瓣往里扣,那种花叫金灯花,也有人把它叫无义草。因为寻常花开都必然有叶伴生,而金灯花的花叶从不一起问世,花开不见叶,叶生花不开,所以被人叫无义草。   据说这种花栽种在黄泉边,它的花香能让死人想起生前事,当然,这只是传闻。   但这时赵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这个传闻。   明明是不一样的花……明明不一样的!   他却好像看到了真的长在阴暗黄泉边,散发出幽幽花香,吸引恶鬼前去采摘的金灯花。   赵营哆嗦了一下,慢慢爬起来,他心里矛盾极了,一边觉得铁定是假的,不可信,另一边又不由自主被花香吸引,一点点靠近……   扎堆睡觉的奴隶堆里早就有几个醒了,揉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不远处,然后赶紧小声地把其他人摇醒。   “你看那人……你看他……”   “他在干什么?”   那个从大唐来的奴隶跟疯了一样,眼珠子都发红了,狠命往嘴里塞朱纱鹊,吃得嘴边都是红的,不知他吃了多少。   没有命令,奴隶们不敢动手。不过等到有人去惊动了管事的把它叫来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奴隶很快就被吞拖了下去。   ……   “你们说他不见了?”姜遗光奇怪地问。   因担心看不见的黑衣女子闹出事端,姬钺和李挽妍再次去求见公主,傅贞儿则留下接见上门来访的客人。姜遗光就自请去找赵营。   结果乘车到了神庙外,那些人听说他要找的人后就开始求饶,说赵营昨晚不知犯了什么疯病,后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见姜遗光沉下脸,他面前那些奴隶不敢隐瞒,纷纷把昨晚发生的事转告给了姜遗光。   姜遗光跟着看向园内种着的鲜红花朵,陷入沉思。   是因为疯了,才会半夜偷偷爬起来吃这些花。还是因为……被这些花影响才疯了?   莫非,这些花有毒?赵营又去了哪里?   拿赏钱打发走了奴隶,姜遗光回到公主的行宫和几人会合。   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些地方说不上来的古怪。   分明走在路上,吹着风,阳光携暖意从头顶照下……他就是觉得很不真实。   一转眼就到了行宫,出乎意料的,姬钺几人也不在。   天黑了。   姜遗光望着头顶的月亮,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白日做了什么?竟然毫无印象!   好像就……就是坐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而且……   姜遗光环视一圈。   那个黑衣女人也不见了。   他不相信会无缘无故消失。相比起来……赵营也不见了,据说赵营也突然间发了疯。   莫非,只有神智不清的人才能看到黑衣女人,反过来推论,黑衣女人只会跟着疯子。   之前那个疯子是他,现在换成了赵营?   姜遗光思索着,把一个奴隶叫了进来,问他:“你白日做了什么?”   奴隶以为自己要遭罪了!连连磕头,赌咒发誓自己什么也没做。直到姜遗光再三说自己不罚他,他才小心地掰着手指头说给他听。   他下午打扫了庭院,然后一直看门,然后准备传膳,就被姜遗光从窗边招手叫来了。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有没有听到房里的动静。   奴隶摇头,说房里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人进出——因为这几个大唐人不喜欢有人听他们说话,每次进屋都要把人支开,所以这些奴隶都习惯了等他们一进屋就退出去。这次也不例外,是以没人知道姜遗光在里面做什么。   姜遗光转道去寻傅贞儿,后者说她接见了好几个王城中有名的世家来人,了解了不少庆典事宜。   不多时,另两人也回来了,四人进屋说起今日之事。 第446章   神庙之中, 赵营如惊弓之鸟一般蜷缩在废墟之中。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他只是做了什么?   然后眼前一切就都变了。   洁白的城墙突然间变得破败不堪,房屋坍塌,风沙弥漫,放眼望去, 整片绿洲都变成了黄沙侵蚀后的断壁残垣。   黄沙之上, 唯有朱纱鹊鲜艳依旧。   原先来来去去的人们也不见了。   废墟中, 隐约可见黯淡黑影,像一滴拉长的墨滴进水中的扭曲长条形,朦胧、模糊, 四周缠绕着逸散的沙灰。   都是鬼!全都是鬼!   为了躲避鬼影,赵营才跑到了这个地方。到处都塌陷了,他根本分不清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怎么突然整个荼如国就都没了?其他人呢?他们又到哪儿去了?   又或者……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才没能渡过死劫,全部死在了镜中?   赵营甚至怀疑自己也死了, 变成孤魂野鬼,只是还留着生前记忆,在镜中徘徊。   可他仍旧对外面那些游荡的幽魂感到恐惧。他一面觉得自己可能死了,一面又觉得……自己应该……还活着?   身上留有活人的温度, 手脚头脸摸着都正常, 应该没死吧?   赵营本来想逃出去,可等他看到外面的黑影以后, 又不敢动了。   一个奇怪的黑衣女人,不知为何一直跟着他。   那个黑衣女人和其他朦胧模糊的幽魂很不一样,赵营看不清其他幽魂的样子, 其实他也看不清这个女人的样貌, 可是在见到的第一眼就冒出了念头——这是个女人。   他忽然想起来了。   有几个奴隶信誓旦旦地说大唐来的客人共五个,青色和紫色衣服的男女各两个, 还有一个黑衣女人。   就是这个一直跟着他的黑衣女人吗……   “你是说……你今日什么也没做?”姬钺不可置信地询问姜遗光。这不应该啊,依照姜遗光的本事,他早就该把赵营带来了。   姜遗光点点头:“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   李挽妍与傅贞儿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时间变乱了!”   古有烂柯人传说,道一樵夫进山打柴看到一对仙人下棋,等他离开下山后,才发现山下已经过了百年。姜遗光今日之事不正是一模一样?   姬钺当机立断:“明日你和我一起。”反正姜遗光也说黑衣女人不见了,他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说谎。   接下来就是庆典一事。   庆典的由来和习俗、流程等等都被傅贞儿打听清楚了。目前没看出什么来,不过几人都预感庆典上很可能会发生点奇怪的事。   至于姬钺那方,他们今日见到了公主,还因大王召令,和公主一块进了王宫。   “目前来看,没有任何破绽。”姬钺叹气。   但凡死劫,幻境中必有矛盾,破局生机也从矛盾中来。可这荼如国安详太平,内无贪腐外无战乱,就连奴隶大多安安心心认命当奴隶,他们信奉神鸟,认定今生苦楚是前世之果,偿还后他们的灵魂便会被神鸟带去永恒的国度。他们既心甘情愿接受了命运,又怎么闹得起来呢?   所以……死劫的怨念根源,究竟来自何处?是谁生出的怨念?   又是什么,让这个国家灭亡?   姜遗光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明月。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说不上来。   心念一动,蛊虫在他体内游走,爬到了掌心,摇头摆尾格外欢快。   它好像长大了一点。   骊山中毒物极多,当时他在骊山应该是中了毒的,所以性情大变,也记不清许多事,连怎么入镜的也忘了。   之前自己头疼,也是蛊虫在吞食剧毒诱发的,现在头不再疼,因为毒都祛除了么……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姜遗光忽地问姬钺:“我们进来多久了?”   姬钺纳闷:“你不是清楚吗?”   姜遗光:“我昏迷了一段时间。”   姬钺:“没多久,不过一刻钟。”   不过一刻钟?   姜遗光隐约记得自己在镜外时头疼欲裂之时,到镜中不过一刻,毒就消失了?   若他在镜外所中之毒会在入镜后祛除,那这条蛊虫又怎会长大?   若蛊虫是靠吞食了他体内大半剧毒才长大,仅仅一刻钟就够了?   他猜测过神智不清时才能看到黑衣女人,这条猜测目前来看应该不假。而从他醒来,到黑衣女子从他面前消失,也就是体内残余毒被完全吞噬干净,这当中至少过去了一整日。   蛊虫食毒也有规律,总不会一刻钟就吞掉了大半剧毒,剩下残余毒反而要花一整日吧?   他的毒究竟是什么时候解的?   姜遗光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进入镜中的时间可能更早,远不止姬钺所说一刻钟前。   可如果是这样……自己入镜后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记不起来?   姬钺他们呢?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入镜的?自己睁开眼睛就看到几人都在马车里,在这之前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他们也忘了吗?毕竟他们的样子不像说谎。   难不成……他们比自己更晚许多入镜?   不太合理。   可镜中不合理之事太多了,谁又能证明这不是幕后怨念施加的又一重诡计?   姬钺看他神色不对,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姜遗光回过神:“我有个猜测,但仅凭我一人或许有错漏,需要大家一起想一想。”   说罢,他就将自己在骊山的所作所为,包括入镜前很可能中毒、镜中遇到的所有飞快说了出来。   其他三人听着听着,神色也越来越严肃。   他们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正如姜遗光所说,他在入镜前中毒不浅,入镜后毒就解了?总不可能是鬼给解的毒吧?这之中的时间去了哪里?   “你在骊山上的大唐行宫上遇到了什么?会不会和荼如有关?”李挽妍问。   姜遗光:“我不记得了。”他补充道,“我把所有能告诉你们的事情都说了,这方面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是真的记不清了。   傅贞儿捏捏眉心:“现在看来,被我们忘记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善多你,你忘记的那些事才是重中之重。”   姬钺信了一半,问姜遗光:“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姜遗光:“我打算再服些毒药试试。”   姬钺点头:“好,我今晚为你找来。”   另两人没有劝阻,她们又不像姜遗光一样身怀蛊王,不怕剧毒。姜遗光愿意以身涉险最好不过。   姬钺出去了一趟,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真的拿来了一小包药粉,当着姜遗光的面洒在茶里。   姜遗光仰头一饮而尽。   傅贞儿奇道:“你怎么弄来的?”   姬钺:“是阿勒吉。我对他说我看善多不顺心很久了,正好听说公主给他喝了毒酒也没用,让他给我拿来毒药,毒倒善多以后,阿勒吉就可以回去复命说只是毒药发作得慢了些而已。”   那厢,熟悉的剧痛一点爬上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如细针扎在脑海中。   姜遗光一手用力捂住额头,慢慢后退,直至背抵靠在墙上无路可退,他仍旧不断想往后走。   他看见了窗户,下意识扑过去,想跳窗离开。   姬钺却先一步挡住了去路,用力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逃走,以一种惯常的关怀口吻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凑得这样近,他能看到姜遗光瞳孔细如针尖,眼神却是涣散的,好像看不清他似的,抓住的手腕脉搏也跳得很快。   他的确中毒了,阿勒吉取来的毒药不假。   “你还记得什么?该不会又疯了吧?”   傅贞儿道:“好了,他刚服过毒,总该留些时间才是。”   姬钺却冷冷道:“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如果想不起来,我们都得死。”   被拦住的姜遗光凶相毕露,他好像听不清其他人在说什么,姬钺抓住他的手腕后他就停在了原地,阴沉地低下头,像一只被陷阱困住的野兽佯装虚弱地躺在人类网中,伺机反扑。   “把他绑起来吧,他跑了我们可难找。”姬钺说。   傅贞儿却道:“不如我们跟着他试试,看他要去哪里……唉?!”   姜遗光竟不知什么时候拔出腰间软剑反手一划,姬钺情急之下松手仍旧被划开了一大道血口子,李挽妍还要拦,不料疯了的姜遗光比往日更凶狠,她几招没拦住,后者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李挽妍匆匆留下一句:“我追上去看看。”跟着离开了。   姬钺捂住胳膊上渗血的深可见骨的口子,目光有一瞬间晦暗,又恢复了若无其事,请傅贞儿把奴隶叫来,送上止血的药物。   那把软剑削铁如泥,刚才只差一点点,他的手指就要被削断了。   傅贞儿见过的伤口不少,替他包扎好后问:“我们就在这儿等消息吗?”   姬钺道:“总不能我们几个都追过去,那太引人注意了。”   傅贞儿:“我只担心妍姑娘,她不要有事才好。”   姬钺盯着自己的胳膊,意味不明道:“放心吧,善多他有分寸。”   ……   姜遗光像影子一样穿梭在黑夜中。   沙漠中的荼如古国,即便在夜里也并不黑暗。乳白色的砖石映着莹莹月光,洁白如洗,即便入夜了,也有奴隶在街道上干活,擦洗地面墙面什么的。   今晚月色格外明媚,让李挽妍没有跟丢姜遗光。   他好像很怕见到人似的,一路往僻静处跑。人越来越少,周遭密集的房屋也逐渐稀少下去。   他到底要去哪里?李挽妍不解。 第447章   许多古怪的黑影。   好像回到了骊山上, 到处都是飘荡的扭曲影子和古怪的低语与尖啸。   天是灰的,到处都是倒塌的墙柱废墟,空气中弥漫着风沙,呼吸一下都能吸进一口沙子, 头也开始剧烈抽痛。   对……他自己服了毒。   姜遗光忍着痛继续往前潜行。   他现在思绪很混乱, 好像分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理智尚存,知道周身所见可能是幻象,另一个人却不管不顾, 只想离这些鬼影越远越好。   他想……想要做什么?   姜遗光也分不清了。   其他鬼影都能甩掉,偏偏有一道鬼影如附骨之疽,无法甩脱。   它为什么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姜遗光不明白。   他望见前方尘沙堆积的废墟中,遍地开满鲜红的花瓣细长的朱纱鹊,馨香袭人, 那股花香似乎能抚平身上剧痛。姜遗光不由得走近,深深嗅了几口。   而当他回头时,那道鬼影又敲敲躲在了墙后,似乎不愿意被他发现似的。   李挽妍藏在墙后, 暗自心惊。   她好险就要跟丢, 好不容易跟上,却见姜遗光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水塘——此处过于偏僻, 她完全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也不可能喊人过来。   水塘边处处开着鲜妍红花,细细绿绿的长茎, 艳丽似火似丹漆的红, 毫不吝惜地盛放在水塘边,美艳又妖异。   花香一阵阵飘来, 让她都有些陶醉了。   都说荼如国香料能让人闻之忘忧,这话不假。   她望着远处月光下站着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正当她几乎沉溺在花香之中时……背脊猛地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反手格挡并连连后退数步,退开后,才觉得手臂一空,疼痛从断口处弥漫而上。   等她回过神看清一切后,不由得目眦欲裂。   她的手臂……   “姜遗光!”李挽妍气急,又迅速冷静下来,抓住自己的断臂急急后退,“你发疯也要有个分寸!!”   姜遗光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手握银亮软剑,轻轻一抖,血珠从刀刃上弹落。   “原来可以斩下吗?”姜遗光注视着自剑刃流下的流水一样的黑雾,喃喃自语。   一直追着他的黑影捂住了应该是手臂位置的断口处,不住尖锐嘶吼。   它甚至在后退。   莫非……它不是鬼?   不过……不是鬼又是什么?   是人吗?   它是人,自己又是什么?   我……我要做什么?   剧痛、恍惚、陶醉……此刻种种感知复杂难言,让姜遗光不惜以最大警戒面对所有遇见之物。   “姜!遗!光!你真是疯了!快醒醒!”李挽妍后悔自己怎么就轻视了他,竟然傻傻地一个人来,而姬钺和傅贞儿竟也真放心只让她一人行动。   仅凭武功,李挽妍自认为身手不差,可姜遗光带着剑,还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她完全不敢和其正面相抗,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姬钺那厮也是如此,自己不敢来,就先行负伤,骗自己出头。   姜遗光眼里一片空,什么也没有,就像一尊精致的木偶娃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就和背后的朱纱鹊花丛一般,美丽又诡异。   李挽妍死死地盯着他,同样一动不动,姜遗光没有动静,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又被当成敌人。   疾风骤起,晚风将吹落的鲜红花瓣席卷到二人身边,乍一看还以为是身上飙溅出的血珠。   血腥味渐被甜馨花香覆盖,让李挽妍也不由得陷入矛盾中。   她的手很痛,此刻该是警惕的,偏偏又不由自主地生出愉悦感。在这么危急的处境下,她竟然还想笑。而当她意识到这点后,她就更觉得恐怖了。   花香有毒!不该闻!   她该离开!   但姜遗光就站在她面前,手中剑虽垂下,可李挽妍确定,只要自己动弹一下,那把剑就能立刻穿透自己的喉咙!   姜遗光也无法轻举妄动。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想着自己喝了毒过于会神智不清,一时又任由各种奇怪念头充斥脑海。   他记得,他在斩杀一只怪物。   刚才,他剁下了这只怪物的一条手臂,这彻底惹怒了怪物。   它躲起来了,在暗中盯着自己。   如果他动了,那只怪物就会再次被激怒,杀了他。   耐心等……   等到合适的时机,等它疲倦,就可以……一击必杀!   姜遗光紧紧地盯着猎物,一动不动。   直到不远处传来奇怪嘈杂之音。   拖沓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了。   李挽妍不敢转头,以余光瞥过去。一道声音从月光下缓缓走出。   那人胡子拉碴,脸色惨白,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非常诡异不正常的兴奋。   是赵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赵营像是没看到他们,晃晃悠悠向他们所在方向走来。   李挽妍发现姜遗光的手又绷紧了,他背对着赵营看不到对方,但他微微侧了侧耳,显然听到了赵营的动静。   她心里闪过一丝兴奋。   赵营再走近些,姜遗光就会出手,他们打起来的瞬间自己就能脱身了!   不料赵营没有走向他们,反而扑到不远处的花丛中,犹如吃饱喝足后躺在血肉堆中沉醉吸纳血腥气味的野兽,满脸迷醉地汲取着花香芬芳。   在赵营身后不远,又有一道隐约黑影。   看着是个女人,可李挽妍很清楚,那根本不是人!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而已!   她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黑影是谁,赵营为什么会变得和姜遗光一样神智错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因为这些花的缘故吗?朱纱鹊会让人神智不清?   李挽妍想起自己方才的诡异心态,已是信了七分。因而将呼吸放得绵长,不让自己吸入太多花香。   她听到赵营在嘟囔着什么,只是听不清楚,忍不住转过一点头,想听清楚。   银亮剑光闪过——   ……   “天亮了。”傅贞儿忽然惊奇道,“怎么天亮得这样早?”   刚才她还在喝浓茶提神,一转眼的功夫,太阳光就从窗子外照到了面前。傅贞儿毛骨悚然,扭头一看,姬钺不在房里!   他去了什么地方?   傅贞儿立刻起身往外走,奴隶们要上前服侍也被她喝令退下,理智恢复后,她把那几个奴隶叫了回来,问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姬钺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些奴隶没得到命令不敢进屋,姬钺大概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回自己房间了,走后又警告了那些奴隶不准随意进屋,是以没有人知道她在屋里做了什么。   傅贞儿不免心惊。   她如今和姜遗光之前遭遇何其相似?一转眼的功夫,时间就溜走了。   不过这回姬钺和她在一起,他应该能发现些什么。   让奴隶们退下后,姬钺就携着满身药味到了,一来便上上下下打量她:“看来你大好了。”   傅贞儿:“我昨晚出了什么事?”   姬钺:“我也不明白,坐着坐着,你就突然失了三魂七魄一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论怎么叫你都不得回应,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好,我便回去歇着了。”   傅贞儿将信将疑:“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你没有?”   姬钺:“先是善多,后是你,也该轮到我了。”   傅贞儿:“倒也不必这么说,对了,妍姐姐回来了吗?”   姬钺叹口气,好似很难过似的:“我方才问过,一夜未归。”   傅贞儿呵笑一声:“姜兄弟妍姑娘和赵兄都不见了,我也出了怪事,你竟还真睡得着。”   姬钺不以为然:“夜深了我不歇着还能做什么?哭哭啼啼等死?或者像个怨妇等丈夫归家一样当个望夫石不成?”   傅贞儿不想与他争辩,道:“我让人去找他们。”昨日收了不少礼,把这些东西当奖赏,会有不少奴隶动心。   姬钺笑道:“有傅姑娘出马,我就不用担心了。这下正好,我也能腾出手做些别的事。”   傅贞儿奇怪道:“你想做什么?”   姬钺又是一笑,扇子“唰”一声打开,行云流水般在腕间转动,笑道:“这就不好先透露。总之,其他三人的下落,还望傅姑娘费心了。”   ……   被寻找的三人已只剩下两人。   而偏偏这两人眼中的活人,都成了蒙了一层风沙的虚幻鬼影。因而他们很快就互相避开了。   三人会面处偏僻,少有人来。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人往这边走——中心池子的朱纱鹊被糟蹋了不少,他需要移一些过去。   走近后,那人就见池塘里涌出掺杂了血色的池水,一路顺着沟渠流到外圈花坛,再流入蕴养着朱纱鹊的红褐色泥土中。   顺着水流往上走……   他看到……一具女尸,面朝上,死不瞑目地躺在水中。   喉咙被划开一大道口子,发白伤口边往外翻卷。她嘴巴张的很大,眼睛也死死瞪大着,满脸不甘。   更可怕的是……   这个人看面容从中原来,她脸上没有任何奴隶标记,看样貌和衣着,这……这是个贵人??!   那人吓傻了,张着嘴好半天才趔趔趄趄往后退,尖叫起来——   “死人了!!!”   ……   姜遗光仍沉浸在漫长的疼痛和半疯癫中无法回神,他在意识到那些花可能有毒后就逼着自己离开了,如今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还在王城里,他恐怕要以为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个陌生的废弃古城。   这里还是荼如么?怎么和之前见到的不一样?   姜遗光想避开那些花,可越想避开,入目所见朱纱鹊就越多,不知不觉间回头望去,竟是铺天盖地一大片花丛。   花香浓烈,灼灼逼人。 第448章   “妍姑娘死了!她被姜遗光杀了!”傅贞儿在房里走来走去, 又气又急。花香从窗边飘来,让她愤怒之余,又不由自主地心生愉悦感,实在矛盾极了。   她脑子里拼命叫嚣着不对劲, 可她就是舍不得将窗户关上。   姬钺:“哦?是吗?”看来姜遗光不是装的, 是真疯了啊。   “你有什么打算?”傅贞儿听了来人报信后怒过一阵, 如今冷静下来觉得不能和姬钺闹翻。   姬钺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无非等等。”   傅贞儿:“你做了什么?”   姬钺:“没什么。”他死活不说,傅贞儿也没办法。   李挽妍的死——两人都咬死了说王城中有歹人闹事,姜遗光也是被此人掳走, 杀人行凶,此人实在罪大恶极,必须拿下。   只是……   现在大家好像顾不上他们了。   那位最受大王宠爱的公主不知何故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座王城。   听说大王为此震怒,数次担忧落泪。   听说王城中最好的医者都来到了公主行宫中。   听说大王下令, 全城戒严,势必要将歹人拿下。   一些机敏的商人嗅到了风雨欲来之势,马上想离开,却被拦在了城门口, 统统抓进了监牢中。   王城正在彻查歹人, 他们就想逃跑,谁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想跑?   那些没跑的商人也没落着好。   城里贵族们不好查, 还不能查他们?   不过一日,城中便多了不少哭声,几乎天还没黑, 城中监狱就关满了犯人。   等天将黑未黑时, 数十人被推到王城正中的刑场,大刀落下, 几十个人头滚了满地。   一时间,城中人人自危。   “是你做的吧?”傅贞儿不可置信,“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要是公主真的……”   姬钺转着扇子,漫不经心:“什么我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傅贞儿:“何必瞒我?我又不会害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万一被查出来……”   姬钺直视着她,向椅背一靠:“查出来什么?”   “我们一直安安分分待在这里,若有什么,也是歹人所为。”   傅贞儿仍旧存疑。   歹人自然是不存在的,她只担心姬钺把事情推自己头上。   “歹人凶狠狡猾,被那歹人掳走的大唐贵客受胁迫做了恶事,不也正常?”   傅贞儿立刻明白了:“所以……你最初让善多服毒时就想到了今天?”   姬钺仍旧一脸无所谓的微笑,甚至示意她小声些,不要被人听了去。   傅贞儿有些后怕,不免更警惕,又忍不住存了几分幻想,以姬钺的能耐,他应该能破局吧?   但事情朝着他们都看不懂的方向去了。   大王突然下令,公主犯了大不敬之罪,即刻下狱。公主行宫中所有人一律收监。   姬钺和傅贞儿还好,他们是大唐来的客人,因而士兵们冲进公主行宫抓人时,没有人敢动他们。宫门口还停了不少车驾,都是王城中的贵族们听说公主犯事,想到还有两位客人在,便赶忙派了人来请。   二人顺势住进了一户姓吴的高官家中。吴家家中有一儿一女吴钥和吴施,当初便是他们最早来拜访傅贞儿,并告诉了傅贞儿不少庆典之事。   吴钥和吴施的父亲在宫中任掌书一职,简而言之就是记录宫中事,他们就像王宫中铺陈的砖石一样默默见证了数十年,对这座古老王城过去和如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但这回不论怎么试探也打听不出宫里发生了什么。   姬钺可以看出来,吴钥和吴施并非故意隐瞒,而是他们也不清楚。   也是,他们不知道才对。   明明上一刻大王还将公主接进宫里治病,为什么突然间就把人打入天狱?   如此急切毫不掩饰,明晃晃告诉所有人公主惹上了大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对劲,反而没人敢打听了。   姬钺坐在桌前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能乱。   越是后期的死劫越让人摸不着头脑,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这恰恰说明——荼如国灭亡一事和公主有关。   大王又察觉到了什么呢?他如此急切地将公主送入狱中,究竟要隐瞒什么真相?   ……   破败废墟之中,姜遗光看到了一座高高悬起的笼子。   巨大铁笼,里面蜷缩着一具瘦小干枯的黑衣身影,那道身影蜷缩的姿态有些不自然,好像要抱住什么东西。   铁笼下,无数红花盛放,浓香扑鼻。   眼前一切在一瞬间错乱,尘沙满地忽然又变成白玉砖石,雕满精致花纹。他在一座高塔中,仰头往上看去,高塔空荡狭窄,最上方吊着一块木板,搭出一间小屋。   小屋里好像有一个人……   风声吹过,他回过神,眼前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高塔又变为废墟,顶端吊着铁笼轻轻晃动。   姜遗光捂着时不时抽痛的额头,默默环视周身。   他原来神智的确不清醒,甚至错杀了李挽妍。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没有回去找那两人,而是选择独自离开。   他发现,自己陷入疯狂境地后就会看到破败景象,而当他恢复些,能理智思考时,所见又是荼如国完好鼎盛之景。   姜遗光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确定朱纱鹊有毒后,就摘了不少朱纱鹊挤出汁磨成粉,当他发觉自己体内的毒又被蛊虫吞食不少后,就立刻服下一些。   如此,将幻象和现实反复对比,他终于确定——疯狂之时所见破败场景,就是荼如国灭亡后的情形。   也就是荼如国的未来。   外面的消息他也听到了:公主中毒,又以大不敬之罪下狱。公主所有的奴隶一律处死。   他们的骨头,要被磨成骨珠,用在庆典中的祭坛上。   姜遗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确定,荼如国被灭,兴许就和公主有关。   至于笼中的那个人……   姜遗光盯着高空中的身影,将剑收起,攀爬而上。   他看见的就是未来的荼如国,公主被关进天狱,那笼中人应该就是公主。   爬到了顶点后,看得更清楚。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具尸体要面朝下蜷缩着。   因为她怀了孩子。   这是一个大着肚子的黑衣女尸。   公主怀孕了?   姜遗光从上方跳下,轻飘飘落在地上,向外走去。   这个消息可以作为筹码,去换一些需要的东西。   ……   有地上的刑场,自然有地下的,秘密的刑场。   那些商人可以直接推出去砍头。奴隶则没必要浪费刽子手,全都拖到了秘密刑场——这里既是奴隶们的处死地,也是奴隶们的骨头作为祭品的新生之地。   公主名下奴隶极多,骤然运来,整间刑场所有的监房都塞满了,有些干脆直接捆了扔地上,等轮到了再处死。刑场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上面指名说了,公主所有的奴隶中,唯有一个名叫阿勒吉的罪恶至极,他被处死后,头颅必须要奉上去,让人验过才行。   刑场的人本来不觉得是难事,不就是一个奴隶吗?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最锋利的刀,可谁知道……只是一晚上过去,锁在笼子里的人就不见了!   整间刑场全都找遍了,用来处理残肉的狗全部牵出来到处嗅闻,可就是不见阿勒吉的身影,狗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没奈何,刑场监刑管事只能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他们使了点小花招。   最近王城中有歹人一事是公认的,管事把当晚轮值的几人杀了,报上去说有歹人劫走了阿勒吉,想来阿勒吉和这个歹人是一伙的,要不然歹人怎么可能进入公主行宫掳走大唐贵客?   这个消息传出去,氛围本就紧张的王城更是风声鹤唳,家家户户不到过夜便闭紧门窗,完全不见往日庆典将至时欢庆盛景。   “公子,您救了我,大恩大德,不知该如何回报。”   天狱外,阿勒吉低头,温顺地问站在他前方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   他听说这位大唐人被掳走了,没想到他竟是自己主动离开的。阿勒吉想不明白这位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他当奴隶多年,最明白一点——不该自己知道的事,那就什么也别打听,要心甘情愿当个瞎子、聋子、哑巴。   哪怕他发现这位姜公子状态很不对,也什么都不能说。   姜遗光说:“要不是因为公主,我也不会救你。”   阿勒吉惊讶地抬头:“是……公主的意思吗?”   姜遗光故意用挑剔又嫉妒的语气说:“真不知道公主怎么会看上你,竟然还愿意给你生孩子。”   前半句话阿勒吉听多了,没在意,后半句却让他猛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说什么?”   姜遗光冷笑一声:“怎么?你还不承认?要不是因为怀了你这个低贱奴隶的孩子,公主怎么可能会被大王关起来?”他话里话外都像极了公主的爱慕者。   阿勒吉难堪地低下头。   放在身侧的拳头一点点握紧,紧到手背青筋毕露,心中十分不平静。   “我救你出来就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你在公主身边多年,知道的事应该不少,有什么办法能救公主?”姜遗光踢他一脚,满脸骄横,“别给我装傻,要是因为你的缘故让公主受难,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阿勒吉不敢动,痛苦道:“我也想救公主,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公子,求你指条明路。”   姜遗光逼问:“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清楚,仅凭我一人怎么救她?”   阿勒吉把头重重磕下:“任凭公子吩咐!”   从阿勒吉口中,姜遗光得知了荼如国宫中不少秘辛,也知道了公主将来要遭遇什么——   庆典当晚要对月颂法,颂法时,将选出一位贵族审判罪责,今年的罪人毫无疑问是公主。颂法后,她就会被关进天狱。   以往被关在天狱的人都会活活饿死,当他们的尸骨开始腐烂,发出臭味,守狱的狱卒才会把人放下来。   天狱在神庙最尽头,平时守卫森严,关入罪人后守卫只会更多,仅凭他们两个人,恐怕救不出来。   就算救出来了,以公主的性子,她绝不肯隐姓埋名,就算暂时的伪装也不会答应。   怎么看都似乎只能等死了。   姜遗光听罢,问:“颂法是怎么回事?要做什么?”   阿勒吉以前见过,将流程仔细说给他听。   荼如国崇拜神鸟,神庙之中有一尊神鸟像。颂法时,将犯人押在神鸟像下,对月颂出他的罪名,然后再问上天,神鸟是否愿意原谅他的罪,如果愿意,就请降下甘霖,让镶嵌罪人骨珠的宝塔倒塌,再让朱纱鹊开遍王城,这样,就代表神鸟宽恕了他的罪过。   当然,过去从来没有过神迹出现,所以那些人全都被关进了天狱。今年恐怕也不会有。   姜遗光:“神鸟或许会降下神迹呢?以往那些罪人,一定是因为罪大恶极,神鸟才不原谅。公主这样的罪过并不大,只要她把孩子打掉,神鸟会原谅她的。”   阿勒吉身形一颤。   姜遗光装着没看见,笑着对阿勒吉说:“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当由他父母决定是否让他降生,不是吗?你如果想让公主活命,就去把她的孩子弄掉,再主动向大王请罪,说你强迫了她。这样一来,公主就会没事了……”   阿勒吉迷茫地望着姜遗光。   他那张看上去纯善无辜的脸庞毫不在意地说着残忍的话,眼里满是恶意——阿勒吉很确定,他想让自己送死。   如果……如果公主腹中孩子真是他的,这一招并不算错。但是……   阿勒吉砰一声又跪下,头深深伏地。   姜遗光冰冷道:“怎么?你不愿意?”   阿勒吉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再一叩首:“不是不愿意,阿勒吉愿意为了公主赴死,只是……只是……”   “但是什么?”   姜遗光离他更近,强忍杀意的目光死死注视着阿勒吉。   在他眼中,阿勒吉一晃就变成了跪伏着的瘦长黑影,还向外逸散细沙。再一回过神,他又变回了原样。   他知道自己服毒太多,正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稍有不慎,他可能就真的完全陷入疯狂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需要看见灭亡后的荼如,就只能维持这种半疯状态。   忍一忍……   阿勒吉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时而变成破碎凄厉的尖啸,疼痛也在此刻加剧,姜遗光不得不用尽力气凝神去听。   “公主……不是我……”   “是大王的……”   一语道破天机般,姜遗光猛然问道:“你说什么?公主的孩子,不是你的?”   阿勒吉将上身深深伏下去:“不敢欺瞒。如果我有半句假话,就让我被丢到沙漠里让狼咬死,灵魂永远无法回归天国。”   难怪……难怪大王要马上把公主关起来杀死。   公主活着就是罪证,他怎么能容忍罪证活着?   姜遗光原本的算计被全盘打乱,他用力掐了掐掌心,让自己不要因为疼痛分心,竭力思考后,道:“……既然是这样,那你……”   随着他的述说,阿勒吉一点点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不敢?你要是不这么做,公主就只能在天狱等死,她的灵魂也无法得到安息。”姜遗光嘲讽道,“你不是她最忠实的奴仆吗?难道连这句话也是欺骗?”   阿勒吉连忙摇头:“不!我……我会办到。”   姜遗光逼他发了誓,而后,用一些弄来的盐往他脸上搓,把整张脸搓得发红、发肿,看不出原样,他才放阿勒吉离开。   阿勒吉一走,姜遗光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他的头痛得快炸了,眼前一阵阵发晕——那条蛊虫在他脑海里飞速钻腾,从来没有如此欢快过。   花香更浓,无处不在的朱纱鹊鲜红如火,有时不经意看过去,就像绽开了一朵血花。   眼前白光连闪,白玉砖石高大巍峨房屋,转眼又变成风沙中倒塌的废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独朱纱鹊不变,静静绽放。   的确是血花……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在“刑场”见到的一切。   刑场里的罪犯都是有用的,   他们的骨头用来磨成法器,血肉也有用处。有些肉拿来给家禽家畜喂食,有些剁碎了拌成饵料。   而血的用途更广。   血也是水,是水,就可以用来浇花。   赤红朱纱鹊,外界少有的鲜红,可以制香,可以做胭脂,这样上等的红,竟全是用血浇灌出的红色,血浇越多,色泽越红。   姜遗光等疼痛劲儿缓过一阵后又想到,放阿勒吉独自离开似乎不太妥。若他出了意外被抓住,自己就难办了。   他扶着墙起身,用剩下的盐巴如法炮制搓过脸,沿着阿勒吉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449章   得知阿勒吉竟然从重重把守的刑场中逃离, 姬钺和傅贞儿表面惊讶,心里都有了答案。   送走吴钥后,傅贞儿道:“必是姜遗光所为。”   不然阿勒吉一个人怎么逃走的?他武艺可不精。   姬钺了然:“看来他疯了以后追查到了点东西。”   “要找他吗?”   姬钺:“不急,他如果需要帮助, 会主动来找我们的。”现在他们可不知道姜遗光藏在了什么地方。   傅贞儿道:“可就算他来找你, 你未必有足够交换的筹码。”   姬钺漫不经心道:“那就看他要开出什么价码了。”   不到正午, 姜遗光便来了。   他改换了形貌,穿上奴仆的衣裳,悄悄潜了进来, 单刀直入道:“我需要你们帮忙。”   姬钺:“要做什么?”   姜遗光:“二选一,庆典之前毁掉神庙,或制造一场混乱。”   姬钺:“想要多大的混乱?”   姜遗光:“越大越好,能把全城的人都吸引住,没有精力再找阿勒吉的麻烦。”   姬钺沉吟片刻, 答应下来:“好,最迟明日。”   姜遗光主动道:“公主怀孕了,所以大王要处死她。”   傅贞儿吃了一惊,姬钺却没什么变化, 反而了然道:“原来如此。”   姜遗光继续说:“孩子是大王的。”   这下连姬钺也忍不住吃惊了, 折扇用力扇了两下:“此话当真?”   他们还以为孩子生父是阿勒吉。   姜遗光:“骗你做什么,第二件事: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你们住在吴家, 应该很方便。”   姬钺:“吴家一儿一女都是聪明人,他们未必肯传话。”   姜遗光:“我相信你的本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敛眉低目, 像个真正的奴隶一样退了出去。姬钺在原地轻啧一声:“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傅贞儿:“我不信你做不到。”   姬钺便离开了。   他走没多久, 傅贞儿正也要起身出门,窗户却再次被轻轻打开。伪装后的姜遗光又跳了进来。   傅贞儿奇道:“你单独找我, 想要做什么?”   姜遗光说:“这几日你在吴家应该听了不少事,哪些和大唐有关,请全部告诉我。”   傅贞儿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原来只是大唐的消息,她刚想开口,神情渐渐恍惚。   她从来没有听吴家人说起过唐王朝的消息!   荼如和唐王朝相距甚远,但关系一直很好,互有商队往来贸易,不少大唐贡品也源源不断送往宫中。吴家出了个掌书,怎么会不清楚唐王朝之事?   傅贞儿摇摇头,失笑:“真是……被他们给蒙骗过去了。”吴家那对儿女借着他们二人的名义得了不少好处,却在交易时把真正重要的消息隐瞒了。   “你说,他们想隐瞒什么?”   傅贞儿很确定,要瞒着他们的,一定是非常重要,或者非常忌讳的事。   姜遗光捂住额头,忍受着那股抽痛,慢慢笑起来:“果然如此……”   他服了太多毒药,脑海里充斥着各种杂乱记忆,正因此,他想起来了一些自己在行宫中的行为,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   毒,会让普通人丧命。但他是入镜人,又拥有蛊虫,毒不会害死他,只会让他失去理智,换句话说,就是变成疯子。   他收了骊山中的恶念,来到了镜中的荼如王国,这证明骊山行宫的怨念多少和荼如国有关联。   牵系着大唐行宫恶念和荼如国的事物,可能是一两件器物,可能是别的什么。但现在姜遗光几乎可以肯定——是毒。   也就是香料。   香料就是毒药,让人上瘾、发疯、死亡。骊山中的香蕴藏着千年前的恶念,恶念收入镜中,也让他到了千年前的荼如。   这香料,不,毒药或许也和时间有关,香味弥漫下,会使时间错乱。   就像他们所有人都感受过的混乱时间,还有公主突然大起来的肚子——姜遗光跟随阿勒吉离开,确定他能护好自己后,就回了天狱,他看到了公主的肚子正在慢慢变大。   他原先还不太明白荼如国混乱的时间意味着什么,后来才将它和香联系在一起。   骊山上,他闻到了香气,中了毒,就看到了千年前的鬼影。   镜中,他中毒后,看到了将来破败的荼如。   他心里还多了些猜测。   在镜内,变成了疯子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未来景象,那镜外呢?镜外中毒后,才能看到那些“幻象”吧?   这么一来,他在镜外中的毒,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真就有那么巧,他碰巧身受剧毒,神智错乱下闯入行宫看到了恶灵?   如果有人知道山海镜,知道香料背后的秘密,那个人会怎么做?   姜遗光不用想都知道,只要在背后给他下毒,就能推他上山收鬼,从而得到一个清静安全的骊山行宫。   谁能得到好处?一望即知。   蒙坚,蒋大夫,一个和自己同吃同行,一个擅长用毒。哈……他之前竟没有怀疑过。   不,不止他们两个。他们背后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这个人指使了他们这么做。   姜遗光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他不认为蒙坚和蒋大夫他们能一直抱着这个念头不被他发现。那就只能是从地宫出来后的“临时起意”。   “你还好吧?你知道什么了?”傅贞儿担忧的声音将他从混乱思绪泥潭中拉了回来。姜遗光摇摇头:“没事,或许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傅贞儿不想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你要怎么做?或许我能帮你?”   姜遗光比姬钺痛快多了:“我潜进宫一趟,公主现在被关在神庙,你如果可以,就想办法见她一面,让她说孩子是阿勒吉的,她自愿杀了阿勒吉和那个孩子。”   傅贞儿沉吟片刻:“你是觉得,公主和那个孩子是荼如之祸的引子吗?”   姜遗光:“自然,公主很特殊。那个孩子不能生下来。”   他们不能在荼如灭国时力挽狂澜,只能提前把引子掐灭。   傅贞儿点点头:“好,我会做到。”说完看他似乎没有别的要求,眼神示意后,傅贞儿直接离开,没有问他进宫做什么。   姜遗光像一条影子,消失在房间内。   ……   吴钥正坐在窗边读书。   这是他的习惯,当他见过客人,或是外出归来后,他都要把事情原原本本记下,再读一本宫中书。   他父亲是掌书,所以他将来也会成为掌书。他该早做准备才是。   他正读着,忽然觉得四周寂静得不太正常。   抬头一看,吴钥毛骨悚然。   房中替他守门、磨墨、扫尘、倒茶的几个奴隶全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吴钥想要叫喊,一只冷冰冰的手套了张手帕一把捂住他的嘴,冰冷的嗓音带着吐息从耳边响起。   “敢发出动静,我就杀了你。”   一把刀横在他咽喉出,冰冷刀锋刺得吴钥浑身瘫软,脑海里乱成一团麻。连咽口唾沫都不敢,动一下,那把刀就要切进脖子了。   他哆哆嗦嗦问:“你,你想要什么?”   那人道:“我问,你答。你骗我一次,刀往里进半寸。”   吴钥哪敢不答应:“好,壮士尽管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庆典上用的八宝塔在什么地方?”   吴钥吃惊:“你想做什么?”   刀往里嵌了嵌,夹在柔韧的皮中。   再往里一点,就能绷出一条血丝。   吴钥不敢说谎,忙道:“在宫里!庆善宫偏殿四号库房,今年庆典用的祭器都在那里!”   刀松了一分,那人问:“大王和公主的事,还有谁知道?”   吴钥:“壮士,您说的是什么事?在下不知……”   那人道:“大王和公主有不伦之举,如今公主怀上罪胎,大王才将她打成罪人。”   吴钥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挖了没听见这桩丑事——他倒没怀疑真伪,谁都能看出大王急匆匆给公主定罪必有猫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是……   吴钥赌咒发誓自己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并且绝对不会说出去,那人只是用阴冷的声音说他不管,如果在外面听到,他就会认为是吴钥传出去的——   到那时,他必上门来要吴钥性命。   吴钥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又不是他想听的!明明是这人非要说给他听的,但小命在人家手上,他不敢反驳。   最后一个问题。   那人说,让他把大王最大的秘密说出来。不管是什么   如果是假的,他不杀吴钥,但随时能取走他家人的性命。   吴钥想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混合了迟疑、恐惧的神色。   他迟疑着要张口:“其实……我以前听过一个传闻……”   姜遗光等着他说完。   吴钥的脸上却在此刻渗出血来。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往外流淌鲜红血迹,那张神情复杂的脸也逐渐染上了狂喜,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含含混混开口。   “大王他……”   他说不出话了。   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刻。   姜遗光松开手,他倒了下去。   他想走,但这时也来不及了,他意识到自己动不了了。   眼前场景飞快变幻,一眨眼的功夫,日落日出,一群人在他眼前迅速来去,将他带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听到了飞快闪过的嘈杂声。   “神庙毁了……”   “神鸟不肯庇佑我们了吗?”   “听说了吗?大王和公主……”   “罪恶……他们身上流着罪恶的血脉……”   姜遗光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间……监牢中?   都说眼见为实,可像他这样,眼前破败和完好景象不断交替,人影鬼影交错出现,他甚至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第450章   负责看守的狱卒很吃惊。   这几日, 外面发生了不少大事,闹得人心惶惶,监狱里的人手被抽调了不少,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守着。   抓进来的这个人也是贵人, 他在吴家被发现, 吴家死了很多人, 他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认出这个人,以为他就是那个歹人。   还是后来另外两个大唐人说,这是他们被掳走的同伴, 取来清水将他脸洗净,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即便如此,也只是让这个犯人被送到了更好一点的监牢——公主都被关起来了,这两天杀的贵族也不少,是以狱卒面对姜遗光时, 态度十分轻慢,并把他这几日的诡异情形当个笑话看。   他还从来没见过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会转的人呢。   结果这个木偶人突然活过来了。   狱卒感到稀奇,靠近监牢门:“你怎么突然醒了?之前不是……”   他的话吞回了腹中。   一把剑横在了他脖子上, 冰冷刺骨。   姜遗光一手持剑, 另一手摸到了他腰间的钥匙,解下后, 单手解开了牢门。   那狱卒已经傻眼了,剑横在脖子上,不怕是不可能的, 他喊都不敢喊, 那么锋利的剑,划一下, 他的脖子就会断掉一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大唐来的人自己从牢里走出来,他的手还握着剑,一点没松开。   “我进来多久了?”那个大唐人问。   狱卒战战兢兢,不敢不答:“好,好些天了……”   “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告诉我。”   其实发生了挺多事,但真说起来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狱卒支支吾吾,姜遗光把剑送进一分,问:“庆典办的如何?神庙怎么样?”   “庆典就在今日,还没完,小的没出去,也不知道办的怎样。神庙……塌……塌了,不对,是里面的神鸟像塌了……又建了新的神鸟像……”   “新的神鸟像?这么快就建好了?”   “那……那不是,还没建好,不过听说也快了。新的神鸟像不是用石头建的,都是用公主的奴隶的骨头,这比石头好用多了。”   姜遗光皱眉,他让姬钺破坏神庙就是为了阻止庆典以及庆典后的对月颂法,拖延公主被打入天狱的时间。但他没想到,神鸟像破坏以后,居然这么快又修建了新神像。   他继续问:“我听说大王和公主有了些传闻?”   狱卒一抖,恐惧道:“这个……这个说了会被杀头的……”   姜遗光一言不发,剑轻轻划了一寸。   狱卒脖子上立刻多了一条细长切口,吓得他不敢再隐瞒,连忙颠三倒四地说了。   大王和公主有了个孩子,那个孩子是恶种,是不被神鸟赐福的罪孽,正是因为公主怀了孩子,最近王城才会一直出怪事——   怪事不少。   除了神庙塌陷外,城里不少人都疯了,一个劲喊着有鬼,可是他们并不害怕,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狱卒见过一个,那个人笑着喊有鬼,又拼命逃,十分诡异。   疯了的人,不对,能看到未来的人变多了?为什么?毒物变多了吗?   狱卒继续说:“庆典就是今天了,晚上要颂法,大家都说要在颂法的时候赐死公主。”   赐死公主?   姜遗光望一眼窗外。阳光正烈,太阳已经攀升到了最高点,接着就要慢慢往下落。   没有太多时间了。   他又渴又饿,仍提起力气劈掌打晕狱卒,拖进监牢,将两人衣服对换后,再将狱卒头朝地放在地面。狱卒原来坐着的桌上放了水,他匆匆喝了几口就闪身往外冲。   奇怪,这座监狱没有人看守,都去庆典了吗?   姜遗光一路往外奔跑,离开监牢的刹那望着外面的小巷和街道有些,他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不知道是在哪儿。   风中传来更加浓郁的花香,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不必找也知道花香从哪儿来的。   砖石地缝中、墙缝里、房屋门窗上、屋檐上……并不密集,可不论从什么地方看去,都能见到几朵簇拥着盛放的朱纱鹊。   以前王城中可没有这么多随处可见的花。朱纱鹊虽然很好养活,可因为能制香,非常珍贵,根本不会随意种在街上。姜遗光打听过,除了王城中专门的红花场和王室之外,其他地方不允许种这种花。这些花的出现便很可疑了。   花香……是了,花香会让人看到不同时间的场景。幕后怨念要让所有人都陷入混乱的时间中么?   姜遗光撕下一截袖子,找个地方浸湿后蒙住口鼻继续前进。他不认识路,四周也没有高处,他只能选个方向一路直行,准备等会儿找个人问路。   人少了很多,跑了两条街都没有瞧见人影,路面上空空荡荡。花香中,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这让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当他终于见到其他人时,那种不妙的预感亦得到应验。   街道尽头,三两个人奇怪地站在那里。他们露出笑,陶醉迷恋地互相抚摸,眼睛发亮,面生红晕,似是美酒下肚后回味微醺之人。   被他们围住的不是美酒,是一簇朱纱鹊。   鲜红的,细细长长弯曲花瓣合拢好似一个碗,不长叶,细细直直的茎。七八多聚在一起,便是极鲜艳的一团火。   他们闻着那馨香的红,快活极了。   姜遗光试探地一步步凑近,听到了那些人嘴里的哭诉。   明明在笑,面上分明是快乐的,却又是在难过。   一人说:“神鸟抛弃我们了,不该这样……不该这样的……”   另一人说:“神鸟发怒,荼如灭亡,哈哈哈哈荼如灭亡了……”   “我该哭泣,我为何在笑?”   不会错,他们也疯了,“看到”了将来灭亡后的荼如。   一道陌生的声音插进来。   “神鸟没有发怒,它只是在考验我们。”   那几人寻声看去,就见一衣着朴素,样貌却极好的少年微笑着说。   少年昂着头走近他们。   他的脸很白,头发乌黑,眼神明净,这些都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他必定出身不凡!而少年说的话更是不凡:“都是因为公主和大王的罪过,引来神鸟发怒。只要今晚将公主下狱,洗清罪恶,神鸟的神力会重新回到荼如的土地上,继续庇佑我们。”   这话说到他们心坎上了!   处在混乱之中的人很轻易就被说服,答应带他一起去王城中央亲眼见证公主被审判。   不过那些用来赶车和抬轿的奴隶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骆驼和骡马也都不见了。那几人有些愤怒,笑着抱怨几句,少年却不生气,让他们指个方向自己赶过去就好。   那几人晕淘淘指过方向后,目送他离开。   姜遗光昂首阔步走远,确定那几人看不到自己后立刻从袖中掏出浸湿的布马上戴上。直到这时,冷汗才慢慢从他额头渗出,脸色也变得苍白。   过分浓郁的花香与他而言就是剧毒,此时姜遗光已经很难分辨方位了。眼前光芒连闪,黄沙之中破败废墟和完好的王城景象在他眼中反复交替出现,每一步踏出落下,脚下踩中的地方一会儿是整齐铺就石砖,一会儿是细密黄沙。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晃晃头,咬牙竭力往前走。   他想起宋珏留给自己的一句话。   一切皆虚妄。   这句话被她留在了骊山地宫中,她难道猜到了自己将有此一劫?难道自己看到的两种景象都是假象吗?   姜遗光无法判断,他只能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   人渐渐多了。不仅没有增添热闹气,却更觉诡异。   和刚才那几个人一样,全都闻着花香神情陶醉,飘飘欲仙。他们嘴里在烦恼,可若只听他们的语气,根本不像在抱怨,说是情人间嗔怒呢喃也有人信。   满城都是欢声笑语,无人烦忧,荼如国此刻成了真真正正的极乐之地。   姜遗光也混在其中。   花香浓郁,他既觉得疼痛,又控制不住地觉察到了喜悦。   天黑前,他终于来到了神庙外。   这里已经没有人看守了,看门的兵卫们神色迷离沉醉,根本不管有没有人闯进去。   遍地都是朱纱鹊,鲜红的花铺满大地,不论姜遗光眼前场景如何变化,满地红花不减。   姜遗光掐着自己,从大门口往里闯。   他见到了正在搭建的神鸟像,巨大洁白神鸟像振翅欲飞,遍地红花之中堆积累累白骨,人们脸上带着陶醉的笑将人骨剔干净,再一个接一个递到最上面。   只差一点点,神鸟像就要建好了。   姜遗光看了一眼不再管,循着人声最多的地方冲。   穿过宽广庭院,走过狭长的长廊,来到围墙中的高塔下。   一晃眼,高塔变成了废墟,再睁眼看,废墟又成了高塔。高塔下聚了许多人。   对月颂法,要先在月亮下赞颂神鸟赐予的律法,歌颂其神圣,继而审判出冒犯了律法的罪人有多么可恶、罪大恶极。   月亮已经升起了。   人很多很多,简直要怀疑大半个王城的人都挤在了这里。他们站在废墟中,仰头听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的大王说话。   高台上不知做了什么手脚,上面传出的话下面也能听清。   他们都听到了大王的命令——   因为事态紧急,大王来不及颂法,他要直接将公主关进天狱,再也不放出来。   一声令下,一架囚车从后面推出,盖在囚车上的布被猛然掀开,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王说事态紧急。   公主好出游,好享乐,时常在王城中戏乐,见过她的人不少。王城骤变前也有许多人和公主碰过面,那时公主并无异样。   但如今的公主……   还不到一旬,肚子怎么就大到这个地步了?寻常怀胎九月的妇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肚子!   众人困惑不解,想担忧,却又无法避免地心生愉悦。   姜遗光盯着公主也觉得奇怪。忽然想到,既然花香能搅乱时间,公主腹中孩子的时间混乱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高台上,大王沉痛下令,神明降下神谕,道公主腹中胎儿为大不祥,必须立刻关进天狱,洗清罪恶。   一片混乱中,姜遗光慢慢接近高台。   人太多了,他眼前景象又接连不断闪烁,是以他没法找到其他几人。姬钺、傅贞儿、赵营三人都不见踪影,阿勒吉也不在,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对月颂法,他们应该会在这里才是。   他不担心姬钺,以姬钺的心性,如果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会让其他人一起死。现在这些人都好好的,证明姬钺没出事。   姜遗光只担忧阿勒吉,他不能死。   公主,阿勒吉,大王,腹中胎儿……其中必定有某种关联,促成了荼如国的灭亡。   众目睽睽下,绑住手脚、嘴巴也堵住的公主被换到独轮车上,两个奴隶推着她,缓缓送入高塔。   人群此时诡异地安静下来,静静听高塔内公主被堵上嘴后的呜咽声。   那声音越来越高,说明公主正逐渐被送到高处。   其他人仰起的头也越仰越高。   在他们眼里,公主被装进铁笼,轱辘转动,铁链拉着铁笼升至高空。   一群人全仰着头,就连大王也不例外,他格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既是自己女儿,又是自己孩子的母亲。只可惜,这个孩子就是不该存在的罪恶,不能让它来到世上。   大王正仰着头,忽然听到了一身野兽嘶吼一般的大叫。紧接着,他被重重扑倒在地,心口一凉。   一声清脆裂响,大王睁着眼睛不动了,丝丝缕缕血迹从后脑裂开处晕开。同样的血自他胸口迸溅,飞溅在压住他的男人脸上。   一片哗然!   阿勒吉像做梦一样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一点点抽出了刀,低头拿袖子擦干净刀上的血迹。   众人惊恐又愉悦地望着高台——公主最爱的奴隶阿勒吉,王城里没人不知道他,他那张脸引来不少人觊觎,可不论是谁请求讨要,公主都不肯松口。   现在,公主的宠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高台上,他杀了大王!   他杀了大王!!   拿下他!这个卑贱的罪奴!   阿勒吉站在原地,他其实没费多少力气,但他却感觉自己腿软得已经走不动路了。   大王……是大王……   他为了公主,杀了他。   他竟然真的杀了大王……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大王。   笼子里,公主快意大笑,即便嘴被堵住笑不出声也仍在狂笑。   阿勒吉抬头看看,公主头一次对他眼神温柔。   再往下看,那些人一面高兴,一面嚷嚷着要处死他。但卫兵们都没了斗志,嬉笑围住高台,枪尖对准他,却一个也不敢上前。   阿勒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些他平时只能跪着看的大人们,他们的头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   底下的人们更加激动,他们有多快乐,就有多恨制造混乱的罪人,他们叫得更大声了。   “杀了他!”   “杀了他——”   阿勒吉不由自主向台下某个地方看去,刚才指点他上台的男人冲他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往后一指,示意他赶紧逃。   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最容易脱身。更不要说他杀了王,这些贵族啊……正是恐惧的时候,不趁机逃走,等他们回过神就走不了了。   阿勒吉腿还在发软,心跳得很快,他迈开步子往后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不动还好,一动,立刻有几个大胆的兵卫一拥而上围住他,长枪枪尖架住,一柄枪抵住了他的后腰。   上方,方才还在笑的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口中咬木,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你们敢?你们敢杀阿勒吉,我死也要诅咒你们!!”   “我要诅咒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敢动手了,可他们也不能让阿勒吉离开。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更尖锐高亢的呼喊,一声声浪涛般欢快地传过来。   ——神鸟像造好了!   正在嘶叫的公主突然神色一变,痛苦之色逐渐攀上面庞。她恐惧地望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肚皮上,不断凸起诡异的手印。   铁笼底往外溢出水,淅沥沥往下流。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要生了。   哗然声更甚,没有人知道她会生出个什么东西。   姜遗光捂住头,从指缝中向上望去——他眼前景象依旧不定,高塔与铁笼,人像和鬼影飞快交错出现,晃得他眼晕。   够了!他试图喝止住头颅内欢快游走的蛊虫,并努力思索,不让自己真的痴傻。   大王死去,公主生产,新的神鸟像建成……这几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姬钺在什么地方?阿勒吉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他今日刺杀必然受了姬钺指使。   阿勒吉在高台上拼命躲避追捕,可他身手一般,高台也不大,那群人疯了似的冲他扑过来便很轻易地被捉住了。   被摁住时,阿勒吉还在寻找台下的大唐人,对方说过事成后会想办法送他离开,还能把公主救出来。   可是刚刚还给他指路的姬钺却不见了踪影——人太多了,只是一晃眼,就找不到了。   他想喊,可他张开口才发现自己连那人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张开口时就被周围的人拿布堵住了嘴,反剪住双手丢在高台正中,铁笼底下。   阿勒吉听到了公主的惨叫,心痛欲绝。   那个人呢?他不是说他会救公主吗?他在哪里?!   救救公主殿下……   其他人笑着围住他,向台下人群展示这个英俊的战利品。   “看他还敢说什么……”   “把他骨头剔下来,用在神鸟像上赎罪……”   到处都很吵,人群中有人害怕了,想往外逃。外面还有更多人疯了一般往里挤,大笑、辱骂,争执不休。   已经出现了被踩死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踩在脚下,很快就变成一滩烂肉。还有些挤着挤着就咽了气的人,发青的脸随人群涌动,周围人还在笑。   姜遗光夹杂在人群中忍住剧痛与吵闹往墙边挪,好不容易挨到墙边,立刻借力跳上围墙顶端。而花香味如影随形,丝毫不散,他才发现自己鞋底有鲜红的花泥,可能还掺了别的东西,分不清了。   花?   哪来的花?   姜遗光往下看,一闪即逝的人群缝隙中,朱纱鹊疯也似的生长。即便人太多,刚长出就被踩碎,可它们依旧在疯狂地生长。   他还看到了姬钺和傅贞儿。   还有赵营。   他们都站在围墙上,一个不少。   傅贞儿手搭弓箭,对准了笼中的公主。   姬钺和她并肩站着,他手腕上还包着纱布,无法亲自拉弓。   赵营离他们不远,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女人,那个黑衣女人也仰头看着笼子里的公主。   姬钺轻声对傅贞儿说:“怎么?还是下不去手吗?若非我手受了伤,也不会让你来。”   傅贞儿犹豫不决:“你怎么确定杀了公主就可以了结?万一这是死路……”   姬钺向下一指:“死路?还能比现在更坏吗?不搏一搏,我们都没有出路。”   傅贞儿深吸口气,箭矢对准上方的公主,她的眼睛又时不时往下瞄,看着高台上正被兴奋的众人处以极刑的阿勒吉,回想起姬钺说过的话……   “大王死去,阿勒吉被处死后,再立刻射杀公主,不能让鬼胎降世。”   姬钺还说,入镜人不能轻易对镜中人下手,但这次不一样,镜中怨念很可能来自于荼如国所有死去的人,他们应该是憎恨大王、公主和阿勒吉这三个罪魁祸首的。   设计让镜中人自相残杀后,她抓住时机除掉最后一个——她很可能会被鬼报复,但也很可能会在恶鬼报复前就离开了幻境。   只要等阿勒吉咽气,她就要马上射出这一箭。   傅贞儿知道姬钺在利用自己,但他的手确确实实被姜遗光划伤,做不得假。于是也只能由她动手。   可底下那些人十分古怪,他们并不处死阿勒吉,只是笑着折磨他,看他痛苦又喜悦地惨叫。   鲜血流淌,高台之上,无数鲜红的朱纱鹊摇曳盛放。   “他们还在拖延。”姬钺脸渐渐沉下,“不管了,只能先杀了阿勒吉,再射杀公主。你可有把握连发两箭?”   傅贞儿摇头:“我没有把握。”   那就只有……姬钺的目光转向了赵营。   赵营仍处于混沌中,面上一直浮现出奇异微笑——他疯了。   他身后隐隐约约有个黑影,像是个女人。   姬钺踩在狭窄的围墙顶向他走去,指着高台上的阿勒吉给他看。   “杀了他,我们就能出去。那个女人就不会再跟着你。”   他很早就找到了赵营,趁他神智不清,三言两语便能诱哄对方行事。   反复说了几遍,赵营终于盯住了台下的阿勒吉。   他眼睛骤然亮起,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不等姬钺再说什么便猛地一跃而下,朝高台俯冲而去。   姬钺看见……那个黑影飘了起来,向着铁笼中惨叫的公主飞去。   他吸入的花香不多,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隐约的黑影像一团乌云飘上去。   这是……   这是要做什么?它不是一直跟着赵营吗?它……   姬钺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无法言说自己此刻心中的惊惶,总觉得如果再耽误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不妙的事情……   “快!杀了她!”   傅贞儿迟疑:“可是阿勒吉还没有……”   “别管阿勒吉了!快杀了她!不能让它出生!”   傅贞儿一咬牙,抬手拉弦,利箭离弦而出,带着破空声射向铁笼中的公主高高隆起的肚皮。   却有另一道身影比利箭更快。   从对面高墙迅疾闪过,长剑银亮的光一闪而逝,利箭随人影一同落在高台上,那人动作不停,踢开赵营后手中箭矢用力掷出,赵营捂住被扎穿的手惨叫一声,跌落下高台。   阿勒吉被他从围着的兵卫之中救出,拖到一旁。但阿勒吉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姜遗光!你怎么在这里?!”姬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傅贞儿也急了:“你不是说把他关在那个监牢后他就出不来了吗?”   姜遗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围墙上站着的两人。   在他头顶高处,黑影慢慢掠向公主。   片刻惨叫声后,婴儿啼哭声响起。   阿勒吉的眼珠都被剜了出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话也说不出来,但此时他却露出了安详的微笑,努力支起身仰起头,试图看到顶上的公主。   “……公……公主……”他含含混混地发出几个音,血泪从黑洞洞眼眶里流出。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十分平静:“公主死了。”   “公……主……”   阿勒吉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呼啸而来的巨大风声,将所有人的怒骂都遮了过去。   ……   姜遗光醒了过来。   他好像在一座很大的马车车厢里,面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很巧,身着紫衣的男人是位熟人。   是姬钺。   他脸色不知为何十分苍白,神情依旧恣意,手中把玩着折扇,随意瞥来一眼:“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另一个紫衣女子却不认识,她脸色也十分苍白,有些憔悴,和姜遗光后,她也道出了自己姓名,姓傅,大名傅贞儿。   他们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似的,看起来有些紧张,视线频频在车内某处打转。姜遗光循着方位看过去,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朝着那个地方微一努嘴,以眼神示意询问姬钺。   有东西?   姬钺微一点头,手中折扇摇了摇。   是。不要打草惊蛇。 第451章   京城, 某处。   一近卫匆匆踏进门,召集其他人后道:“又有两人出来了。”   那些人精神一振:“如何?”   那人叹息摇头,意思很明显。见状,其他人心不免一沉。   这次入镜的时间实在漫长, 距离六月底入镜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月。如今已到了八月。可这场死劫还是没有结束。   实在太古怪了。   不过……其中的姬钺, 也就是那位九公子, 他可是在渡第十五重。在过去,也只有一位奇女子走到了这个地步,但那个女子也没能熬过去。除了那个女人外, 就只有姬钺一人了。   如果姬钺真的能活着出来……   他将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渡过十五重劫的入镜人。   十八重劫,只剩三次了。   近卫们既期待又隐隐有些恐惧,他们不知这会带来何种变故。到这个地步,有些人反而觉得他还不如就死在镜中,至少一切还能和以前一样不变, 而不是只能徒劳等待着不可测算、不知吉凶的将来。   除了姬钺,还有个谜团重重的姜遗光。唯一渡过十五重死劫的那个女子正是其母,其父也是入镜人。他和姬钺二人最有可能活下来。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活下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人叹口气,转而说起出来的两个入镜人的状况。   这回近卫们学乖了, 特地将此次入镜者的镜子全部放在一起, 由上回见证胡为等人离镜的近卫守着。出来的还是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名赵营,女子名李挽妍,他们从镜中出来后身上同样沾染了花香。   不同的是, 赵营身上皮肉像是被活生生挤烂的, 骨头也碎了。李挽妍则是受了剑伤,像是被人杀死, 李挽妍本身武艺不俗,刀口干净利落,伤她的必然也是高手,很可能就是其中某个入镜人所为。   那个近卫笃定道,赵营和李挽妍出来后,身上沾染了同样的花香,但他们身上的花香远比上次离镜的苏珏和胡为要浓许多,但也很快散去。   镜子内的死劫和花或者香料有关。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有了这个猜测,特地派人在京城和骊山两地之间查探关于荼如古国的香料、花一类,知道了荼如国的香料都是带毒的,却不知毒物从何而来。   更多的就难查了。   近卫们无一不皱眉叹气。   能走到十重劫后的人不多,十五重更是无人能抵达。要是这批入镜人全军覆没,那十五重死劫的全貌……岂不是更无人得知?   正愁眉不展时,屋外传来惊叫,一人高叫手舞足蹈冲进屋,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狂喜。   “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其他人按住他,有纳闷不解的问:“什么长出来了?”   有几个知情的吃了一惊:“不会吧?真的种活了?”   冲进门的那人心都要跳出来了,喜悦道:“这还能有假?就在园子里,已经露出苗了。”   一旬前,从骊山送来不少东西,除了关于记录荼如书籍外,还有一小管种子。   最纤细的竹管小心包裹住的几粒种子不过婴孩指甲盖大小,灰褐色,看上去和某些谷物的种子没什么不同。   骊山驻地的人说,这是他们从地宫里带出来的花种,据说是荼如国曾进献给大唐的花种,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书中记载,大唐皇室听说这花是荼如至宝,也让人尝试种这些花,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在荼如很好养活的花到了中原后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花,大多长出苗后便迅速枯萎。   当时陛下还曾因此愤怒过,觉得荼如国以残缺种上贡,必是有不臣之心。后来荼如连忙送来更多珍贵贡品,使臣也解释或许这种花只能长在沙漠中,无法带入中原,陛下转怒为奇,想要亲眼见一见。   可惜,那些花到底送不过来。   即便连根带土壤小心地一并取下快马加鞭送出,一旦来到沙漠边境,踏入中原之时,这种名叫朱纱鹊的花就会立刻枯萎。   于是荼如只好送来绣了朱纱鹊花纹的布料,还有手帕等等。而这些花种也被放进了库房。在大唐经历剧变后,行宫废弃,满室宝物自此尘封。   又过了千年,姜遗光打开了那片遗迹。   自此,古迹中的花种和曾经大唐的辉煌重见天日。   八月的天已经变凉了,但还没到点炉子的时候。园子里却摆了十几个炉子,一群人围在热烘烘的花房中,周围弥漫着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异味,这些人以为是花肥,都没在意,只惊奇地看着猩红沙壤上颤巍巍抖动的细长绿茎。   它们头上还顶着几个鲜红的花苞,团成婴儿拳头大小,不知何时能开。   这是怎么种出来的?少说也有千年了。   种花那人道,他也是无意间发现的,仿着沙漠天气栽种。可花种只是长出一点苗后就开始枯萎,不论怎么折腾都没用。   后来他在伐木时不慎划破一道口子,浇水时,血从伤口滴落进泥土。他当时吓坏了,又不敢给这么点大的苗换土,只好安慰自己一点点血估计没事。   结果第二天一看,花苗边缘枯萎的地方居然不见了!整株苗还长大了一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或许是他的血起了作用。所以他又小心地放了一点血,红色血液渗浸入土壤,那花苗似乎又茁壮了一点。   后来……他就一直用血喂养着它。   他还和其他花苗做了对比,那些用肥水、普通井水浇灌的花苗全都奄奄一息,还有一株死了,拨开土一看,种子都彻底裂了。   然后他一狠心,在所有花种上都浇了血。   ——那些快死的花苗立刻活了过来。   听了种花那人的话,其他人再看向几株花苗时,眼里都带上了惧色。   要以血来浇灌的花……何其邪异?   那人却毫不在乎,他只是兴奋地蹲在花苗前,目光炯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转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掀起袖子,划下。   刀锋割开伤痕累叠的细瘦手臂,皮肉平整地划开。   应该是很疼的,可那人丝毫不在意,愈发兴奋。   血液流下,淅沥沥往下淌,浸润了已变成暗红色的土壤。   其他人好像才发现那人有多么虚弱,他脸色很苍白,嘴唇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   因为他的眼睛亮得诡异,又十分兴奋,才让人忽视了他的不正常。   “花……花开了……”他叫着。   被浇灌最多的一株花,头顶花苞颤巍巍抖动,伸展出最外围一圈细长的花瓣。   抖动两下,不动了。   那人另一只手不断在伤口上用力挤,想要再多流一些血。   可能这几日为了浇花已经放了太多血,他的血流得很慢,他不免着急起来,胡乱划开身上其他地方。可刀割开皮肤后,只露出有点发白的肌理,血一点点渗出来。   他更急了,想起来什么,扭头冲其他人嘶吼:“快!你们也来浇花!”   他扭过头时,离得近的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更瘦,因为愤怒和不明缘由的恶意,整张脸诡异地扭曲着,他看他们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同僚,反而像看着夺走了他某样至宝的仇人。   “离他远点!”有人当机立断道,其余人纷纷散开各自隐蔽。   于是那人很快就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他陷入了混乱中。   刚才还在的人怎么没有了?   那他的花怎么办?   花马上就要开了啊!   他的花……他的花要开了……怎么可以没有水……   其余人全都藏在了隐蔽处悄悄盯着他。就见他站在原地,疑惑地转头,似乎在打量什么,神色越来越狰狞。   其中一人和他关系好,把住树干担忧地往下看。   他这样子明显是中邪了,要是有个入镜人在就好。可惜,此处没有入镜人。   果然这花就不能种。   想到这儿,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奇怪……一开始是谁说要把花种出来的?   有……有谁说过要种出来吗?   好像上头没有命令,只是让他们研究花种而已。为什么他们拿到花种以后就让人去种了?   据骊山那边的人说这种花能迷惑人心智,可没说过花种也会啊!   他还在思索,突然感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刚才还站在底下的人不见了?   他去哪了?   那人马上意识到了古怪,刚想叫喊,背心一凉。他低头看去,一柄短刀从背后扎穿了他。   “浇花……呵呵呵呵……浇花……”   ……   黄昏时分,又有近卫踏入了这座宅子。   先前有人敲门时感觉到了不对,没有人应答,里面还传来浓郁的血腥味。那近卫马上退出去将此事上报,于是又调来十数人,并当地衙役和几个胆大的流民,小心地打开了大门。   推开门后,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夕阳之下,铺天盖地的鲜红色,遍地鲜血,无数从未见过的鲜红花朵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盛放在宅中,开遍了每一寸土地。妖艳、诡异。除了鲜红,好像再见不得其他色彩。   那群人吓得半死,可还是小心地走了进去。   花丛中,他们找到了十几具尸体。   衣裳还穿的好好的,却只剩下一具雪白的骨头架子。   数十多血色的花从地底钻出来,穿过骨架,盛放在洁白的骷髅上。   ……   骊山。   秦亘很快得知了京中发生的事。   “需要用血来浇灌么?”他手里托着一枚小小花种,目光奇异。   如果真是这样……   当年荼如源源不断向外流出香料,他们种出了多少朱纱鹊?里面又有多少条亡魂?   点燃香料时,被放血的那些人他们会想什么?   必然是恨吧?   这么说来,香料中的毒,到底是花中带的毒,还是来自血液主人的恨意和诅咒?   真有意思。   秦亘摇摇头,将那枚种子小心地放好。   有京城里那帮蠢货试探,他倒省了事。不过最近麻烦也来了。   骊山中可能出现一尊“九鼎”的事儿,他自觉瞒不住多久。驻地里能人多着,他能隐瞒,其他人未必发现不了,再有,若姜遗光活着出来,他恐怕也会说这事儿。   果然,得知骊山中可能藏着“九鼎”之一时,京城那边也传来太子的密令,让他务必想办法得到那一尊鼎。   据说,九鼎真的存在。   当年秦皇曾派人搜集九鼎,九鼎竟真的被尽数找齐。秦始皇令工匠修建皇陵时,便以九鼎上的纹路建造地宫路线和各处机关。   所以……只要九鼎合一,就可找到真正通往秦皇地宫的通道。   知道这个消息后,秦亘就明白,他必须找到九鼎不可了。   陛下命人修天子庙,规定各州府内必须有至少一座,同时下令禁止淫祀、滥祭。他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如此……急切? 第452章   姜遗光掀开车帘往外看, 才知这是驼车而非马车,长长一列队伍,不论往前还是往后看都难一眼看到头。   外面行走的那些人有赶车的、坐在马上的,牵马牵骆驼的, 扛大包的, 穿着打扮和长相都和中原人截然不同。并从衣着和行为举止来看, 这是一列地位分明的车队,不像普通商队。   四周景象也十分奇异,遍地黄沙, 再往远处看则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虽然姜遗光从未见过,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念头——这里是沙漠。   却不知他们这回又是什么身份,在这异地看上去地位不低。   除此外,还有一样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条车队直接行走在沙地上,不像平常城镇中铺了路。但是……骆驼车队两边的沙地稀稀落落长着不少鲜艳的红色花朵。   这是什么花?竟然能开在沙地中?那些花也十分古怪, 姜遗光从未见过这种花,细长茎干,每一株顶端开着两到三朵鲜红欲滴的花,却不见叶子。   花开不见叶, 偏偏香气极浓, 丝丝缕缕飘进车厢内,整间车厢都变得馨香起来。   是沙漠独有的花, 还是镜中独有的?   姜遗光放下车帘,一言不发。   他不知这车队要带他们去往何方,碍于姬钺和傅贞儿对车内“那个东西”的恐惧, 他没有问出口。   很奇怪, 为什么他看不见那个东西?   头又有些痛……   姜遗光忽然想起,自己在入镜前好像是……在骊山中。他和蒙坚、蒋大夫三人好不容易从地宫下出来, 却走散了。   有些不对劲,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全部忘了?就连自己己是如何入镜的也记不起来。   姜遗光几乎马上可以确定,他的记忆有问题。   不光是记忆,脑海里隐约闪过些破碎回忆也让他察觉到了异样。他似乎神智出了问题,才会忘记那些事。   而现在,他应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手脚有些无力、头隐约抽痛外,头脑很清醒。   若是他在入镜前身体出现异样,入镜后应该也有才对,不可能入镜后就消失了。   这次入镜也有蹊跷,近卫们和他明确说过,如果不是特意去收鬼,越往后,入镜间隔时间就会越长。最长的可能一两年、两三年才到来新死劫。   所以这回入镜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沉思的时间长了些,久到姬钺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之后若有消息,我自然会同你说。”   前方传来嘈杂声,车队行走渐渐变慢,不一会儿,有人恭敬地在外面说话,这些人说话口音有些奇怪,不过能听懂。   那人说马上就要到王城了,公主好客,几位贵客等会儿可以在公主的行宫中休息。   公主?   姜遗光看向姬钺。   姬钺言简意赅道:“我们在沙漠中行走,碰到了来自荼如国的车队,车队主人是荼如国公主。”   荼如国……又是一个从未听过,不对,他好像有些眼熟的名字。他在哪里见过?   等等,他为什么下意识认为是见过而不是听过?难道这个名字是自己从书中看来,而并非其他人告诉自己吗?而且,为什么他连这个名字也不记得是从哪儿看来的了?莫非也是在骊山中看来的吗?   可他不记得在地宫下见到过这个名字。   那便是在从地宫离开后。   从地宫离开后,他做了一些事,遇见了诡异并收了鬼,但是又因为某些原因,这些事被他忘了。   车队进入了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绿洲。   进入后,从地面升腾起的热意就变成了清凉微风,从茜红色窗纱往外看去,一派绿意盎然。   车外的奴隶们告诉他们,还没有到王城,这里只是外城。   不过进入外城后,车队数目就缩减了不少,那些衣裳褴褛的奴隶大多都留在了外城,他们不是公主的奴隶。听赶车的奴隶自豪道,那些奴隶不像他一样,他是公主的奴隶,可以跟着进入内城。而那些被军奴赶走的是属于外城的奴隶,不论是谁要出去都可以从外城调奴隶用,回来时再送回去。   过了一道城门,车队继续往里走。   越往前行,四周房屋越高大,路面也越平整。绿树如荫,来去穿着轻薄彩纱满身珠宝的人们见到公主车驾都要静默退到一旁行礼,而他们身边跟着的奴隶更是直接跪趴在路边,不能抬头。   姜遗光看到了很多奇异景象。   洁白砖石铺就的地面和高大房屋,这里的房屋也和大梁不一样,或者说,和他了解到的每个朝代的中原都不一样,大多建成了圆形的拱顶,底下也用围成环形的圆柱支撑。不少地方雕刻着鸟兽人身像,或是雕着三头鸟的样子。   而这里的花远比外城的花更多,香气更加浓郁。   姜遗光问赶车的奴隶那是什么花,其中一个小心又骄傲地回答,这是他们荼如的至宝,名叫朱纱鹊,只在沙漠里开放,可以制香料,沙漠以外的地方、即便富庶如大唐王朝也是没有的。   姜遗光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唐?   唐朝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被取代了吗?莫非荼如是个千年前的沙漠古国?   他看向姬钺和傅贞儿,这两人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有些许瑟缩,神色十分古怪,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他们不说,又兼之隔墙有耳,姜遗光不再问,但他想到了骊山之行。   骊山上建了不少大唐行宫,这荼如又似乎是唐时的古国。这期间会有什么关联吗?   思索中,一行人到了公主的行宫。   行宫建在一大片空地上,格外巍峨肃穆。很难想象,在沙漠中是如何建起这样一座恢宏至极的宫殿的。   姬钺和傅贞儿却像没看见一样,等一个女奴掀开帘子请他们下车后,姬钺还算镇定,傅贞儿却瑟缩了一下,回头看一眼姬钺才咬牙踩着人凳跳下去。   一切都被姜遗光看在眼里。   她在怕什么?为什么如此恐惧?还是因为那个“东西”吗?   可傅贞儿跳下去前,她先看了一眼车里某处,姬钺跳下去前也看了同个方向一眼。他们见到的“那个东西”应当还在车里。   姬钺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挽着傅贞儿在一旁等待,好像在等着姜遗光下车似的。待姜遗光也下来后,他更是错后一步,有意无意地让姜遗光走在前面。   姜遗光侧头,嘴唇微微蠕动:“前面有什么?”他怀疑姬钺看到了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   姬钺扬起漫不经心的笑,同样细微的声音传入姜遗光耳中:“等会儿和你说。现在不方便。”   姜遗光回道:“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我也能看到你们看不见的。”   姬钺:“放心,我没那么傻。”   姜遗光这才略略往前半步,跟随领路的奴隶踏进门,穿过庭院,上了楼。   等其他人都退下,姜遗光发现姬钺还是先看了一眼他身边某个空位,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似的,然后才无奈地开口:“你真的看不到吗?”   姜遗光摇头,反问:“你看到了什么?”   傅贞儿此时颤巍巍开口:“一个女人。”   姬钺:“一位黑衣女子。”   姜遗光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在他眼中,依旧什么也没有。   他缓缓摇头:“我们所见事物不同,一定有原因。”   姬钺接下去:“我想不出我们有什么特殊之处,莫非特殊的是你?”姜遗光的确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姜遗光:“我昏迷时你们做了什么?”   傅贞儿插话:“什么也没做,我们到了就在沙漠里,你昏迷着躺在地上。我和九公子原本商量了轮流背着你走,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车队,那些人把我们当做大唐来的和下人走失的贵族。上车后不久你就醒了。”   姜遗光忽地抬眼直视她:“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我身上有何异样?”   傅贞儿和姬钺对视一眼,拧眉思索:“要说不对……好像没哪里不对。”   姜遗光:“我身上没有伤口吗?”   傅贞儿摇头:“没有。”   姜遗光醒来后也感受过,他身上并无多少伤痛之处。   这就奇怪了。   明明从地宫出来时,他身上带了不少伤。入镜人虽然身上伤口能很快复原,却也没有快到这个地步。而且姜遗光猜测他在镜外从失去记忆到入镜这段时间内,不可能太平安,身上应当会多出些伤口才对。   所以,为什么他的伤口都快好了?   离开地宫后,因为奇怪的原因失去记忆,在此期间可能做出了收鬼的行为,并从不知哪里看到了荼如的名字,之后——马上入镜?   还是不对。   在入镜前,他应该有一段不短的安全时间,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身上伤口几乎痊愈。   脑子里隐约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总是在隔了一层似的没法琢磨透。   姬钺好像也在回想什么,他看着姜遗光,走上前靠近他,目光有些古怪。后者敏锐地退后半步,姬钺道:“先别动。”   说着,他贴近姜遗光的颈侧闭目轻嗅,眉头锁得更死,少顷,他支起身道:“你身上的香味没了。”   姜遗光不解:“香味?我不熏香,身上不会有香味。”   近卫们都教导过,某些时候气味也会变成破绽。所以不光是他,绝大多数入镜人,即便是女子也会不再熏香、佩香囊等,尽量让自己身上不沾一点气味。   傅贞儿也疑惑:“什么香味?我没有闻到,会不会……是朱纱鹊的香气?”   姬钺否认:“不。善多刚出现时,身上有一股香气,很淡,后来又消散了。沙漠中到处是花,起初我也以为是花香,所以没在意,但后来,我便没在你身上再闻到这股香气。”   他向外一指:“你也看到了,一路走来路旁有多少花,但你身上并没有沾染上朱纱鹊的气味。我和傅姑娘身上也没有。”   姜遗光问:“是什么味道的香?”   姬钺努力回忆道:“很难说清,和朱纱鹊的花香类似,但我可以肯定不是花香。应当是……某种熏香。只是那熏香气味和花香类似。若我判断得不错,还是相当珍贵的熏香。”姬钺到底是在王府长大的,虽不受宠,可从小锦衣玉食,也入过宫门,见过不少好东西。   疑虑再次浮上姜遗光心头。莫非他在骊山中沾染了熏香气味?   但是山中哪有什么熏香?   除非……   除非——他进入了大唐行宫。   天色渐晚,三人该回房休息,以免让那些奴隶察觉不对。   但傅贞儿不愿意独处,到这个地步她顾不上男女之别,恐惧地请求另两人无论哪个都好,带她一起走。她不要一个人待着。   因为……那个黑衣女人,在姬钺出门时没有跟上去……   而是留在了房间里。   这个黑衣女人盯上的是她!她跟着的是自己!!姬钺不过是也能顺道看见而已。   可惜,姬钺也好,姜遗光也好,都拒绝了她的请求。姬钺还说如果她害怕可以把奴隶叫入房中守夜。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守夜?你明知道……”傅贞儿眼泪都流下来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姜遗光侧过头,其他人不解地看着他。姜遗光对那几个奴隶笑了笑,让他们下去,自己举着灯台重新回到房门口,姬钺正和傅贞儿对峙。   前者正问道:“你既知我也能看见,又在害怕什么?”他的意思很明显,就算有危险,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一样,叫上别人也无济于事。   傅贞儿已经恐惧到了完全无法思考的地步,嘶声尖叫起来:“你不能见死不救!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看见了!!”   姬钺慢慢拧起眉。   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带着强忍耐情绪时的不被察觉的烦躁和奇怪的喜悦。   “你看见什么了?”姬钺的声音无比阴冷。   莫非傅贞儿、姜遗光和他,他们三人看到的景像都不一样?   傅贞儿眼眶红了一圈,倒不是委屈,凶狠多几分,直直地盯着姬钺,又看着来到门口的姜遗光。   其他人都被姜遗光遣散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傅贞儿面前。他们有时是人形,有时是鬼影。   姜遗光跟着问:“你看到了什么?”   傅贞儿张张口:“……流沙。”   “流沙?”   “到处都是流沙,废墟,红色的花朵,香味扑鼻……”傅贞儿神色变得痛苦又迷离,好似吟哦一般喃喃念道,“身上冒着流沙的细瘦鬼影在行走,它们无处不在,消失不见……出来了……又消失了……”   姜遗光:“消失?”   姬钺掐住软倒下去的人,阴冷道:“把话说清楚。”   傅贞儿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目光空洞,奇怪又喜悦地晃着头,一头长发散落下,古怪地晃来晃去,嘴里念叨着什么。但这回没有人能听懂她说了什么。   姜遗光道:“她快疯了。”   姬钺当然清楚,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疯。   他自己好像也……   姜遗光:“你看见了她说的流沙和鬼影吗?”   “没有。”   两人飞快比对了自己所见景象,发现没有区别。他们都看到了巍峨美丽的行宫,来去奴仆也都是正常人模样。   那么……傅贞儿眼里的荼如国王城,又是什么样?   姬钺还记得她从进入内城后神色就开始不对劲,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从思索中回神,道:“我好像猜到了一点……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清醒?”   姬钺也猛然明白过来了,遏制住那股不正常的喜悦,道:“不大好,但不至于和她一样。”   姜遗光:“这就对了。我神智清醒,才什么都看不到。你只是略微混乱,所以和她一样看到了黑衣女子。至于傅姑娘,她已经半疯了,就看到了更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傅贞儿在外城时虽惶恐,却不至于此,是进入内城后,才越来越严重。   是什么让他们陷入疯狂?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是朱纱鹊。”   “是花香。”   “为什么你没有?”   姜遗光思索片刻,还是告诉他自己身上有解百毒之物,需要时,可替姬钺解毒。   至于傅贞儿?   她维持现状就好,毕竟……他们三人中,总得留一个疯子。   他伸出手,掌心浮起一道小小黑影,游走在皮肤下。   “它只听我的话。”姜遗光语气暗含警告。   姬钺收敛起觊觎之心:“不过好奇罢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有分寸。”   姜遗光收起蛊虫,面上没有异样,心里却觉得奇怪。   为什么蛊虫似乎长大了点?自己失去记忆的那段时期也中了毒吗?   他到底忘记了多少事? 第453章   三人最终还是在同一间房过夜。姜遗光和姬钺约好轮流守夜, 不过两人也都睡不着,闭着眼睛休息罢了。   傅贞儿倒是晕晕乎乎睡着了,次日醒来,惊恐万分, 又忍不住笑, 又害怕又欢愉的模样。   第二日来伺候的奴隶们表情诡异, 又很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忙碌,然后说起今日公主请他们过去坐坐说说话。   一路无话。   见到公主后,姜遗光趁着抬眼的一瞬间, 迅速打量公主一眼,以及公主身边所有人,记下了他们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路走来的人神色都有些怪。和姬钺,傅贞儿一样, 都泛着不正常的喜色。   一两个人高兴也就罢了,可他见到的所有人都带着相同的喜色。   莫非也是因为花香?花香会使人愉悦?   这样一来,姜遗光便想不明白了,既然香气有毒, 王城里的人不可能没有发现, 为什么他们还要在城中种那么多花?即便要炮制香料,也该将花集中种在某处才对。   而且, 朱纱鹊有毒,以朱纱鹊制成的香料自然也有毒。他们竟也敢用?   见到公主后,姜遗光更是察觉到了公主的古怪之处。   所有人都因为花香而愉悦, 只有公主, 她并不高兴。她脸上的笑也是装出来的。   当他端起公主命人送上的酒杯时,才看到公主的眼睛亮了一瞬, 笑容也真切许多。   蛊虫蠢蠢欲动。   ——这杯酒有毒。   姜遗光看一眼姬钺,后者轻嗅酒杯,已经喝了下去。他知道姬钺也有些识毒的本领,姬钺既然真的喝下了酒,那就代表他那杯没有毒。   公主只想毒害自己?为什么?姜遗光不认为自己得罪了她。   被强行拉来的傅贞儿呆呆地坐在一边,神色古怪,时喜时悲。不知姬钺对她说了什么,她有点怕姬钺,不敢跑。   姜遗光抬起酒杯学着姬钺那样轻轻一嗅,赞道:“好酒。”就趁着放回桌上袖子掩住的一瞬间将两杯酒调换,端起了属于傅贞儿的酒。   刚才还兴奋游走的蛊虫顿时蔫了,安分下来,这杯酒没有毒。   公主身上恶意极浓,却并非针对他一个,她眼中兴味对准了所有人。   看来是即兴而为。   姜遗光和姬钺一样把酒喝了。后者发现了姜遗光的举措,他当然不会声张,反而向傅贞儿递过去一个威胁的眼神。   傅贞儿还残存神智,她不知自己的酒被换过,努力露出笑,把酒喝了下去。   公主脸上的笑变大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在三人面上扫过去,好像在等着什么。   姬钺了然,果然姜遗光换的那杯酒有问题吧。   就是不知,如果傅贞儿真出事,姜遗光又打算怎么收场。   公主想拖延时间,他也乐得看看姜遗光要如何做。却见姜遗光很自然地握住了傅贞儿的手。   他就懂了,肯定是靠那只蛊虫。   傅贞儿惊讶地下意识要甩开手,却被姜遗光牢牢握住,后者甚至对她温和一笑:“还在生我气么?”好像两人是一对正闹别扭的爱侣。   姬钺端起酒杯,挡住上扬的嘴角。   哈哈哈……姜遗光真是……   傅贞儿不知道姜遗光要做什么,她眼前景象连闪,一会儿是破败废墟中坐着的鬼影,一会儿又是富丽堂皇房间内,前方端坐的明艳少女。就连姜遗光在她眼中也不断变成鬼影,可她握住的那只手又带着活人的温度。   然后她就感觉头脑里传来一阵剧烈刺痛。   傅贞儿脸立刻白了,咬牙想甩开姜遗光,姬钺轻轻在她某个穴位一点,聚积起的力气瞬间消散,软了身子。   姜遗光吃惊又焦急地半扶住她:“你怎么了?”   傅贞儿张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姬钺腾地起身:“她怎么了?”想到什么似的抓起桌上傅贞儿喝过的酒杯一闻,回身怒视公主,质问道,“公主殿下,这酒里怎么会有毒?”   座上那个明艳的少女却忍不住笑出声,她觉得十分有趣,笑够了,才在姬钺和姜遗光冰冷的注视下假惺惺安慰两句,又把奴隶们叫进来骂:“一定是那些粗手粗脚的贱奴!这点事都做不好!”   说着让人拖了刚才倒酒女奴们进来,当着三人的面,就在房门外处死几人。   傅贞儿晕过去不久,又慢慢醒来,她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悲痛欲绝抱着她落泪的姜遗光轻轻掐一下,以气声提醒道:“别睁眼。”   傅贞儿就继续装晕。   她听到姜遗光和姬钺与公主发生了争执,公主似乎心情不错,纠缠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答应请个太医来看看。然后她察觉自己被抱起来,送到了某个房间,躺在床上。   闹哄哄中,她的手腕上搭上了两根手指,太医给她诊过脉,道她中了毒。   姬钺一直关注着公主,后者脸上扬起得意的微笑。   但下一瞬公主就笑不出来了。   太医接着说还好傅贞儿体内有什么东西压制了毒性,这毒不会伤及她的性命。恰好此时傅贞儿幽幽醒转,见到了公主一瞬间狰狞的面孔。   谁都知道是公主做的,偏偏人生地不熟,他们没有任何法子。   姜遗光和姬钺对视一眼,姬钺代替了姜遗光坐在床前,悲伤又温柔地握住傅贞儿的手。   公主原本还在生气,看他好像也和这女子有情,又不气了,奇异地问他:“你们两个都和这女子有情吗?”   还有这种事?可看他们两人又相处得很好的样子。   姬钺叹息一声,含情脉脉地将傅贞儿脸上一缕发丝撩到耳后:“让公主看笑话了。”   先揭发公主的算计,再让公主对他们好奇。这样公主就会主动找他们说话。   他们的秘密越多,公主会向他们透露的也越多。   姜遗光跟着太医走了出去,边走边关切地问起傅贞儿伤势。   太医很警觉,不过姜遗光是个大唐人,年轻面嫩,看起来只是对荼如国好奇,他渐渐也放下了警惕。   然后他就被哄骗回去,给公主也诊了脉。   公主也是在姬钺诱哄下才肯伸出手来,姬钺本是想看看公主中毒几何,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受了花香影响十分喜悦只有公主喜怒无常,脾性恶劣。可太医手刚搭上去没多久就神色大变,惊恐地差点从胡凳上掉下来。   这谁看不出来有鬼?   公主脸上的笑慢慢收起。   姬钺忙给其他奴隶使眼色,这些人纷纷下跪退下,只有太医在屋内连连磕头,恨不得把自己磕晕过去,就不会露馅了。   一双手托着他的额头不让他再磕,强硬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老实说清楚。”那人声音冰冷。   太医哆哆嗦嗦半天,自知不论如何都是一死,闭眼咬牙道:“殿下有了身孕,一月有余。”   公主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狰狞,指向太医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在场其他三人,傅贞儿依旧陷于混乱中,姬钺假意扶住傅贞儿袖手旁观,姜遗光掐着太医的肩不让他掉下去,闻言微笑道:“公主何必生气?他给你提了醒,不是更好吗?”   公主那张娇艳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你们敢不听我的命令?!我让你们杀了他!”   姜遗光一手提着太医,另一只手在姬钺背后拧了一把,后者不得不说:“公主是想灭口吗?可我们也听到了,公主也会对我们下手吗?”   一阵劲风从闪身躲开的两人耳边擦身而过!   “砰”一声巨响,花瓶碎片在角落爆裂开。   接着就是杯子酒壶瓷枕等等噼里啪啦砸了一大堆,但那两个人愣是一点没砸中。   太医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可他的脸被姜遗光掐住扣紧两排牙关,这让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杀了他!你们给我杀了他!否则我会告诉父王你们是间人!让父王把你们千刀万剐!”公主连砸几次都没砸中,快气疯了,一气之下就容易掉眼泪,可她除了眼泪以外神情丝毫不见脆弱,只有狠戾与狰狞。   “公主愤怒什么呢?这太医不过说了实话而已,也算给公主提了醒。”姜遗光状似耐心地劝诫,忽然恍然大悟一般,“难道说……公主孩子的父亲身份不一般?”   提到父亲这个词,公主就像被火烧着尾巴一样跳起来:“你瞎猜什么?关你什么事?”   姬钺一唱一和:“那也不必杀了太医,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公主在这里杀了他,别人就会好奇公主为什么要杀一个大夫,他们一定会猜测公主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到时候,他们会让更多懂医术的人来试探公主,这个秘密就瞒不住了。”   满身华彩的公主嘴唇都在发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总算冷静下来了。   公主慢慢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   “如何?”   回到屋内,姬钺先问姜遗光。   方才他们和公主达成了交易。   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她肯留那太医一命就是让他偷偷调配打胎药,小产以后她就假装生病在行宫里休息。到时几个大唐客人就要留在这里帮她掩护,不能被大王发现。   至于孩子是谁的……   太医被他们救了一命,感激地透露给他们消息,很可能是阿勒吉——那个公主最宠爱的男奴,她甚至允许这个男奴品尝她盘子里的菜肴。   姬钺和姜遗光也告诉了公主,朱纱鹊有毒。   公主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一直不当回事。荼如国人人都在用香料,她为什么不用?她甚至还想反正朱纱鹊带毒,她不如多吃几朵花把孩子打掉,也省得留太医活口,到时候他乱说话怎么办?但是她想了下怕自己丢了小命,又不敢了,只好命令太医悄悄地、快速地呈上打胎药来。   过几日就是庆典,庆典后会审判一个她格外讨厌的家伙,她可是一定要当面看清楚的。   当然,庆典也好、审判也好,畏惧的太医都老老实实给他们解释了。   这二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神庙上。   据太医描述,神庙中有神鸟雕像,庆典和颂法都在神庙内。   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第454章   骊山行宫, 灯彻夜不息,直至天光大亮。   宫殿依旧破败,相较以往却多了不少人气。这里的鬼被收走以后,驻地就慢慢派人上来, 到最后更是直接在行宫住下, 白日进去研究, 晚上再在行宫外扎营。   有个人走了进去,一眼看到坐在桌边低头读书的女子,嗤笑一声:“你还在琢磨啊。”   来人正是秦亘, 而读书的女子姓陈,就是骊山驻地中有名的绘制了不少地图的陈姑娘。旁人夸起陈姑娘来,都道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之事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可惜, 她对荼如的事了解也不多。   不过还好,经过搜查,她找到了一些古书,应当是荼如国进献的, 上面有让人看不懂的古文字。   陈姑娘见猎心喜, 现下就长在了行宫里,日夜不停地破译竟真的让她弄明白了一些。   秦亘走进来后, 陈姑娘也没有搭理他,任由他拉过一张绣凳坐在桌前,漫不经心地拈起一枚玉简。   “放下。”陈姑娘终于开口。   秦亘道:“怎么?碰不得?”   陈姑娘懒得理他:“我嫌你手脏, 没的污了这玉简。”从前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自从她得知姜遗光的事儿后,对秦亘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秦亘的脸就瞬间沉了:“你也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命令, 难道要我抗命不遵?”   陈姑娘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上面也没让你把人骗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   本来应该等姜遗光出来以后,让他休整一番,再和他谈条件,让他服毒后慢慢进入骊山行宫收鬼。到时一边搜集骊山中的书卷一边前进,逐渐了解当年事,姜遗光即便入镜也算做足了准备。   可秦亘自作主张,相当于是让姜遗光毫无防备地入镜。姜遗光如果活着出来还好,要是死了……   陈姑娘冷冰冰道:“你也就是打量着我不在,姓蒙的那小子不敢违抗你。”   秦亘:“我能有什么私心?时间紧迫不想白费罢了,何必往我身上泼脏水?”   陈姑娘冷笑一声:“是么?你敢说你不是因为二十年前宋夫人的事情报复?你知道姜公子是她的儿子才故意为难他吧?”   秦亘脸色彻底阴沉如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姑娘腾地站起来,绕半圈到他面前:“好,你不知道,我提醒你!二十年前宋夫人来到骊山,那时你年纪不大,但是也记事了吧?当时驻地里的统领是你父亲,我没说错吧?”   “宋夫人测算出方位,破解了不少地宫谜题,你父亲就想跟着一起入地宫。”   “但是那一次,只有宋夫人活着出来,其他人都死在了地宫里。你那时候就恨得要杀了宋夫人,我说得不错吧?”   秦亘拳头越攥越紧,望向陈姑娘的眼神也越来越凶恶。   陈姑娘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眼睛亮得惊人,她叫了一声对方的大名:“秦亘,我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公子出来后,他的一应事务还有骊山行宫所有的事务全都由我接管。”   秦亘知道她来真的。如果自己不答应,她一定会把这件事闹大,到时候不光陛下那边会追责,还有……   想到这儿,秦亘就佯怒道:“随你,也让我省事了。”说罢,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姑娘轻呵一声,继续伏案阅读。   她展开了面前一张羊皮卷,羊皮卷上,画着一只奇异的神鸟。   这是她从骊山行宫里找来的,类似的羊皮卷还有好些,但大多都破旧得不成样子了,文字模糊不清,只有这张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些羊皮画卷是荼如国进贡的,而进贡的时间远在唐朝以前,具体在哪朝哪代就分不清了。总之,这些羊皮卷几经战乱波折,最后还是回到了宫中,因为没人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其他人也不当回事,所以一直堆积在仓库中。   那只神兽像一只巨大的鸟,长着三颗脑袋,却只有一对翅膀,一对像仙鹤一样纤长的足,看上去很奇怪,十分不搭。   而三只鸟首的神态也各不相同,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目光幽远,但不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会觉得三只神鸟在看着自己。   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被注视之感。   陈姑娘仔细看过后,还是无法描述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将卷轴拿远,终于发现了古怪之处——   是神鸟的眼睛!   飞禽眼睛大都是圆形,可这神鸟三个头上的六只眼睛,全都是和人一样的两头尖中间圆鼓的形状。看上去……好像三双人眼阴冷地注视着画外之人。   画像下面则写着一串神秘的古文字,有点像篆书,也有些像西夏文字。   经过几日不眠不休钻研,陈姑娘终于弄清楚了这些古文字的意思。   这画卷也不是荼如国的人所绘,而是他们从沙漠绿洲中某个地下洞穴里发现的,他们毁不掉羊皮卷,又发觉上面的图案奇异非常,以为神异。于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更加信奉神鸟——   陈姑娘可是了解过荼如国的由来,既然那个世家的人认为他们是根据仙人坐骑神鸟的指点才来到绿洲,为什么他们不直接信奉仙人而是只信奉神鸟?原来原因在这里。   三首鸟的图是羊皮卷上本来就有的,字就是荼如国的人后来添的,仿着西北异族文字做了些变体,或增或减几笔,故而看起来和西夏文字有些类似。   荼如国的人们一般学两套文字,一套是中原文字,另一套便是这种自创的异族文字。前者用于和中原王朝建交,在外流通,后者用来书写本国事务,祭祀等。   羊皮卷上面的意思大致是:神鸟拥有三个头颅,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现在,一个看向未来。神鸟拥有三颗头颅,它全知全能,知道并连通过去和将来的一切。神鸟长了三个头,当神鸟降生时,信奉神鸟的信徒即便死去,也会在绿洲国度得到永生。   过去,现在,和将来?   上面的永生是何意?神鸟的降生,又是何意?   降生……如何降生?何时降生?   陈姑娘不明白其中含义,她也不知道荼如国是怎么得到这张羊皮卷的。   她握着卷轴两边,小心地揉了揉。   这封卷轴历经千百年,可仍旧十分柔韧,水浸不侵火烧不坏,刀剑划不断,上面的字迹也十分清晰。看久了以后……总觉得卷上的神鸟像有一种十分不祥的气息。   好像上面绘制的并非神鸟,而是某种邪恶之物一般。   邪恶之物……吗?   书中记载,他们在祭祀时需要用到人骨,即将罪恶之人的骨头打磨后进行祭祀。这些被祭祀的人大多数是奴隶,并且是犯了罪的罪奴。这也令陈姑娘感到疑惑。   她对人祭一词最早的了解源于商朝。传闻商时人祭盛行,且祭祀手段无比血腥残忍,到后来周取代商后,人祭也渐渐消失,除了个别部落仍在使用这种野蛮狞厉的祭祀手段外,大多祭祀都需遵从“礼”,祭品也换成了三牲五畜。   所以荼如这样一个富饶又并不闭塞的王国,为什么还要实行如此惨无人道的人祭?荼如的灭亡会不会和人祭有关?   陈姑娘翻着书卷,不解。   多日劳累、少眠,让她脸色有些憔悴,她打了个呵欠,忽然感觉有点发冷。   那张神鸟的图样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很在意。她想要看点别的东西压下这种不安的感觉,可眼前的文字好像在打转,字句乱飘,唯有三首神鸟像不断在脑海里放大。   她终于忍不住把刚才翻过面的卷轴翻回了正面,然后下一瞬就差点把卷轴扔了出去!   卷轴上的三只鸟首上的六只眼睛,忽然齐齐眨了眨。   陈姑娘瞬间毛骨悚然。   ……   镜内。   既然确定了要去神庙,那就最好三人一起。只因他们三人每个人看见的景象都不同,三人同行对比才好。   姜遗光掐着时间收回傅贞儿体内的蛊虫,让她维持在一个半疯状态,并未完全失去神智,但也难清醒思考。   姬钺比她好些,只是好不到哪里去。   公主送来了一个人给他们引路。   这个人……他们早就在别的奴隶那里听过他的名字了。一见到那几乎让整间屋室都亮起来的容貌,他们便知,这是公主最宠爱也最信任的奴隶:阿勒吉。   公主把她最喜欢的奴隶,也很可能是孩子的生父送来作为人质。她似乎不担心阿勒吉出问题。   一路上,阿勒吉对他们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   很快到了神庙。   傅贞儿止不住颤抖,声音微弱:“这里……这里都塌了……很可怕……”   姜遗光像拥抱着情人似的挽着她,悄悄在她耳边问:“还有呢?”   傅贞儿抖啊抖,接着说:“很多鬼影……朱纱鹊,开满了朱纱鹊……”   “那个黑衣女人还在吗?”   傅贞儿回头看一眼就瑟瑟发抖:“还在,她一直跟着我……”   阿勒吉引着他们踏上石阶,进入大门,一路往里走。   偌大广场,洁白整齐的砖石平平整整铺设,满地红花,一尊巨大的白色神鸟像屹立当中,振翅欲飞。   出乎意料的是,神鸟竟然有三个头,三只细长脖颈分别伸向不同方向。姬钺问阿勒吉为什么,阿勒吉却说神鸟就是有三个头,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姜遗光抬头望了一眼。   阿勒吉没有说谎,但正因为他没说谎,这件事才显得奇怪。   民间传闻中的各路神仙、神兽,绝大多数都是由百姓口口相传编造而来。他们恨不得把神兽、神仙身上每个不一样的地方都安排得清清楚楚。譬如某兽有三只眼睛,那第三只眼睛一定有奇效,譬如有人长了三头六臂,那这人有什么奇遇导致三头六臂分别有什么神通的故事也一定不会落下。   荼如国的人既如此崇敬神鸟,又怎么会不替神鸟的异常之处编个故事?   遍地都是鲜红的朱纱鹊,花香浓郁得姬钺快晕过去了。他放缓呼吸,甚至用事先准备好的湿手帕捂住口鼻也没用,眼看他脸颊泛起红晕要和其他人一样带上安详微笑,姜遗光又及时挽住了姬钺。   蛊虫自两人皮肤相接处迅速游到姬钺体内,姬钺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背脊一僵,但他又很清楚姜遗光这是在帮他,就只好咬牙忍住这股疼痛。   再往前走。   高高低低的红花掩埋了一块不大的池子,池子里全是白骨磨成的球,森白一片,表面落了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了。   这些骨球的材质……不必说几人也明白了。   傅贞儿直勾勾地盯着池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站都站不稳了。   “你……”   姜遗光还没说完,傅贞儿突然抱住头,发出长长的尖锐嘶叫。   她拼了命想逃跑,却被姜遗光抓住了手腕,傅贞儿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饥饿的野兽那样对着姜遗光撕扯抓挠,后者不断躲开,但仍旧抓着她不放。   阿勒吉目瞪口呆,不知该做什么。姬钺抬手要打晕她,却被姜遗光制止以看她要逃到哪里去的理由制止住。   突然,傅贞儿猛地窜出去,跟老鼠一样狠狠咬住了姬钺的手肘。   后者吃痛要甩开,可傅贞儿死死咬住不肯松口。人的牙不比野兽尖锐,但姬钺仍感觉自己差点要被她咬下一块肉来,血从伤口缓缓滴落。还是姜遗光掐住她的牙关才逼迫她松口。   姬钺捂住伤口,只见傅贞儿咧嘴一笑,满口血红。   他应该愤怒的,可因为花香的缘故,又止不住地心情愉悦。   姜遗光则看着刚才血滴落的方位,微微皱眉。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几滴血落下去后,被淋了血的朱纱鹊陡然长大了一圈,香气也更浓。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猜想——   朱纱鹊,该不会必须用血浇灌才能种活吧? 第455章   姬钺捂着手肘上的伤口嘶一声后退, 剧烈疼痛倒让他清醒不少。顺着姜遗光的视线低头看去,嘶得抽了一口冷气。   那里长满了比其他地方更密集的红花,香气也更浓,一闻就让他头晕目眩。   用血浇灌长大的花竟然被他们拿来制作香料?这种花香会带来什么后果根本想都不用想。   到这时姜遗光也顾不上傅贞儿了, 抬手将其打晕, 冰冷地注视着阿勒吉:“这就是你们的香料?”   阿勒吉迷惑不解,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是,是啊。三位贵客,有什么问题吗?”   花香馨甜, 姬钺一边不受控制地感觉到了愉悦,然后又忍不住因为这份愉悦感而泛恶心,嫌弃道:“你们平常也是用人血来浇花的么?”   阿勒吉好像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讶:“是,都是用罪奴的血。不过放心,都是些罪恶低贱的奴隶的血, 和贵客您无关。”   “用人骨祭祀,用人血浇花……”姜遗光只觉得古怪,这样供奉出的“神明”,会是个什么东西?   说得再直白点, 这么多人命丧于此, 他们的怨气该有多重?   “你们不怕神鸟怪罪?”   阿勒吉感觉很奇怪:“怎么会?受到供奉,神鸟只会保佑我们。”   姬钺抑制住又想笑又觉得恶心的冲动, 他意识到自己和姜遗光都忽视了一个问题——   他们好像都没有问神鸟能带来什么。   自从成了入镜人后,姬钺就不再读四书五经,而是不断钻研史上鬼神之事。据他了解, 被人信仰且供奉的神灵, 即便都是编造出的,人们也会给它编造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从神仙的长相、姓名、身世由来再到喜好脾性等等,各路神仙精怪有什么职能也能编得清清楚楚。譬如有的神仙是天地灵气凝化而生,有的神仙是凡人死后成圣,有的神仙管炉灶,有的神仙负责施云布雨,有的神仙掌管求子姻缘……   但神鸟呢?   他们不知道神鸟的由来,也不知道神鸟职能,连个名儿都没有,所有人都只管它叫神鸟,只说要举办庆典供奉它,却不说供奉后能给人带来什么。   供奉神鸟的人,是求好运?求富贵?还是祈求风调雨顺?   姬钺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阿勒吉脸上的迷茫。   约莫是受到花香影响,自从进入荼如后,他所见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笑,只有两个人除外——公主和阿勒吉。   公主喜怒无常,她似乎从来没有心情平和的时候,不是暴怒就是狂喜。阿勒吉则给他一种……麻木?或者用别的词形容的感觉。   他看似和其他人一样在笑,可在姬钺看来更像是长久为奴后面对主人时习惯性的谦卑的笑,并非发自真心,却也和被花香迷惑的那些人不一样。   但现在这种笑消失了,阿勒吉变得格外迷茫,好像听到了一件自己从未听闻的怪事。   姬钺:“怎么?你自认为是神鸟的信徒,却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阿勒吉目光渐渐空洞,嘴唇翕动:“我……我好像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说要拜神鸟,可没有人说过为什么要拜。   姜遗光轻呵一声:“真有意思,你们拜了几百年的神鸟,却什么都不知道?”   阿勒吉无法反驳。他心底也冒出个疑问:是啊,他们为什么要拜神鸟?   姬钺和姜遗光一唱一和,忍住那股发晕的香气冷笑道:“你只是个奴隶,不知道也正常,只要告诉我谁能解决我这个疑问就好。”   阿勒吉凝神想了想,道:“宫里有一位掌书……”   那位掌书姓吴,现居住地离公主行宫不远。掌书一职便是记录宫中事,真要论起宫里的事儿,除了大王和大王身边的总管,就数掌书知道的最多。   姜遗光和姬钺对视一眼,后者微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去试探试探。   傅贞儿被姜遗光打晕了,他干脆就背着她走,一路往里,走过神庙前的广场,正来到神庙大殿前。   阿勒吉说:“最多走到这里了,后面是天狱,平常不会放人进去。”   “天狱?”姬钺不解。   阿勒吉看看四下无人,索性也给他们解释了。   天狱是一座高塔,用来专门关押贵族的牢狱。贵族若犯了错,就会在庆典后的颂法时当众押进去。关进去的囚犯基本都是死路一条。   姜遗光若有所思。   荼如国中等阶分明,针对奴隶的律法极其严苛。如果公主怀有阿勒吉孩子的一事暴露……她很有可能也会被送进天狱。   他便提出要进去看看。   阿勒吉无法阻拦,只好以公主令牌带三人通过看守侍卫,穿过几重门,又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走进了一圈高大围墙中。   围墙本就极高,正中却还修了一座和围墙边近乎平齐的高塔,用意十分明显——即便在高塔上,也不可能看到远处,只能看到外面的围墙。   姜遗光轻声问姬钺:“你看到了什么?”   姬钺慢慢走近高塔,眼神逐渐涣散,他之前都是忍耐着,现在却放任自己的理智陷入混乱。然后,他说:“我看到……满地废墟,开满了朱纱鹊……”   “最高处,有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一个人……她肚子很大……她……关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   说到此时,姬钺浑身剧震,猛回过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黑衣女子。   跟在他们身边的是一个黑衣女人,高塔之上铁笼中的也是一个黑衣女人,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姜遗光什么也看不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高塔。但……   他想,黑衣服的大肚妇人……公主有身孕……难不成那个黑衣女人就是公主?   阿勒吉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他跟随公主多年,深知自己如果要保命,就要学会当一个哑巴、聋子。   是以姜遗光提出要进天狱看看时,他也没有拦,只是将公主的令牌递了过去。   姬钺扶着傅贞儿停留在原地。   姜遗光不要他们进去,他担心黑衣女人如果跟着进入,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   高塔下,狭小的门被守卫打开,一股夹杂灰尘不怎么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昏暗,阴冷,只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里面的让人不安的气息。   姜遗光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捂住口鼻走进去。   高塔里没有点灯,也不像自己见过的高塔一样分成数层,它甚至没有分层,就像一根空心的粗管子,站在底下往上看,后脑要几乎贴着背了才能看到顶端被铁链拉起架在空中的一块木板。长长铁链从四周贴着墙竖直垂下,连着类似井轱辘一样的一个机关。   看到以后他就明白了,天狱是如何关押犯人的。   把木板放下,落到地面,将犯人推进木板中,再操纵机关把木板拉上去。这样一来,犯人就会被架在空中。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现在天狱里应当没有犯人,不然守卫也不会这么痛快地放他进来。可为什么……木板此时是吊上去的,而不是放在地面上?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上方的木板忽然发出长长的吱呀声。   它轻轻晃动起来。   上面有东西!   姜遗光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他转身就要跑,而此时一阵大风吹过,“砰”一声巨响,门被吹上了。   姜遗光用力推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门变得和四周墙面一样冰冷、坚硬。姜遗光又敲门叫外面的人,可门外也没有一点动静。   没有人,轱辘把手忽然疯狂转动起来,铁链咻咻抽出破空声,吊在最上方的木板直直向下坠落!   姜遗光闪身躲在一边,没有被从天而降的木板砸中。他的手已经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眼睛不断在四处搜寻,试图寻找能逃走的契机。   可四周一片黑暗,那是纯粹的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什么也看不清。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姜遗光就停在原地不动了,呼吸一点点放缓,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他听到了身前不远处传来的动静。   很轻微的动静,声音十分微弱,像是衣物擦着木板发出的声响。   那是什么?   姜遗光背靠着墙,早已无路可退。黑暗之中,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渐渐靠近,向他爬过来。   ……   姬钺一个恍神,就看见高塔的门突然关上了。他心里一突,急忙松开傅贞儿奔过去:“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把人关在里面?”   阿勒吉也跟着说:“这三位是公主的客人,不是犯人!”   两个守卫连连赔罪,即便此刻脸上也带着笑,其中一个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刚刚突然吹来一阵风,门就关上了,小的要开门,可这门怎么都打不开……”   门外扣了两个门栓,一个用实木扣着,另一个挂了一把大锁,两道门栓中有个活扣相连。要开门时,先打开锁,将带锁的门栓抽掉,才能拉开第一根门栓。   那风实在邪门,把门正好吹关上了,那道锁也正正好扣了上去。现在那个守卫就在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锁。   阿勒吉斥责他:“还不快打开?”   守卫讪笑:“这……这钥匙明明才打开过,现在又打不开了啊……”   姬钺心更沉,他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普通的风,姜遗光独自被困,恐怕凶多吉少。   守卫还在努力开门,可不知是不是他太用力的缘故,咔的一声,手里钥匙居然断了!钥匙齐根断在了锁孔里!   “够了!去叫人抄家伙把门打开,用什么都好,把这门打开了!”姬钺高声厉喝,眼睛却盯着阿勒吉,“要是里面的人出事,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阿勒吉神色一凛,知道姬钺说的是公主,便赶忙催促骂道:“还不快去?锤子锯子什么的都取过来!别想着跑,我可是记住了你们两个长什么样子。”   两个守卫连滚带爬忙跑出去喊人。姬钺跑到门边用力敲门叫喊:“善多?善多你在不在?”   姜遗光什么也没听见。   冰冷的气息逐渐向他靠近,他背靠着墙,慢慢往旁边挪动,步子放得很轻,不发出一点动静。   姬钺在门外拍打叫喊,不断撞门,可这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门却无比坚硬,撞上去时简直像撞上一面厚实的墙。他又附耳在门边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心更沉……傅贞儿不顶用,要是姜遗光也出事,他真的能在这场死劫中活下来吗?   冷静,不能乱。姬钺深吸口气,飞快思索起来。   入镜到现在一直平安无事,即便进入神庙也没有异样,直到进入天狱姜遗光却突然被困。反过来说,这间天狱必有问题,很可能就是破解死劫的关窍之一。   两个守卫很快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不少奴隶——原本奴隶是不能进神庙的,更不用说进入天狱,但没办法,谁让公主有令呢?   里面依旧没有声音。   一片乱哄哄,姬钺眼不见心不烦,撇过头去走远几步。   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   傅贞儿怎么不见了?!   不光是傅贞儿不见了,那个黑衣女人也……   姬钺站在天狱门口,眼睁睁看着黑衣女人向他走来。   他眼前白光连闪,破旧废墟漫天黄沙和眼前围墙不断交错,而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那个女人一点点走近。   冰冷和腐朽的气息一下子包拢住姬钺。   姬钺屏住了呼吸,浑身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一步,致使恶鬼迫不及待要除掉自己。可现在想也来不及了,那个黑衣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足三尺的距离。   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冷和腐蚀气息更加强烈地压迫而来,身上还带有浓浓的花香。   姬钺垂着头,不和它对视。   很安静……还在争执着如何打开门的那些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死期要到了吗?   他不甘心!   即便活得这么恶心痛苦,他还是不想死的……   他到底做错了哪一步?该怎么补救?   该怎么补救?!   低下的视线,看到了一层黑衣下摆。   他知道,那个东西站在自己面前了,它可以立刻杀了自己,可它就是不这么做,只是为了戏耍他而已。   该怎么做?!   一只腐烂枯瘦的手,高高扬起,带着破空声如闪电般向他袭来。   不——他不想死!   “砰——”重重的一声巨响,高塔大门轰然打开,还停在门前的好几人被直接撞飞出去好几尺,滚落在地。而随着这声巨响,那只手凝固住,停在姬钺喉咙前。   指尖长长的坚硬指甲,已经有些微戳进了皮肤中。姬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触及处蔓延到了全身。   ……它停住了?   是姜遗光出来了吗?   它是不是放过自己了?姜遗光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生怕再次引起这只手的注意。   不知等了多久,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那只手终于再次动了,慢慢的,一点点收了回去。   然后,那道黑影从姬钺身边飘了过去。   姬钺余光看见那道影子,一直飘向了高塔中。   他得救了?   姬钺试探地往前走两步,到这时竟有些喘不上气,他才发现刚才自己竟然连呼吸都忘了,胸腔里的心跳得快如鼓点,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慢慢回头看去。   这下,他也知道,为什么后面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   身后,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暴毙倒在原地,死状无比凄惨,惨白的尸骨堆积。血流下后,很快就被地面沙壤吸进去,不一会儿,满地嫩芽破土而出,飞快地抽出茎,长出花苞,哔哔剥剥绽开一朵朵鲜红欲滴的红花。   阿勒吉呢?姜遗光呢?他们也死了吗?   姬钺刚想跑,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肩。   那一瞬间姬钺心都凉了,刚想拔腿就跑,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又虚弱的声音。   “是我,带我一起走。”   他回过头去,就见姜遗光满身是血站在原地。   “我没死,只是跑不动了,带我一起。”姜遗光再次重申。   姬钺发现那只手还有温度,不像死人,心下一松,顺着胳膊揽住姜遗光肩头便向外奔去,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姜遗光:“服毒。”   “服毒?”姬钺脑子还有点乱,一时没明白。   “蛊虫能食毒,也能放毒。当我发现门被关上以后,便想起了你和我说过的那句话……”   姬钺说,他看到了一片废墟,废墟之上吊着铁笼。   他看见的是高塔,是囚笼。那就让他见到的高塔变成废墟。   所以,他让蛊虫咬伤了自己,瞬间释放出剧毒,任由自己陷入疯狂混乱之中。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废墟,并冲了出去。   在冲出去后,蛊虫又立刻将毒吸走。   骤然间中毒与排毒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即便以姜遗光的体魄,他也差点瘫软在地爬不起来。   姬钺了然:“原来如此。”   他们起先就猜测天狱里的黑衣女人和一直跟着他们的是同一个。现在看来这个猜测没错。   所以在大门打开后,那个黑衣女人才会放过姬钺。   耳边风声呼呼吹过,姬钺飞快道:“难怪它要一直跟着我们,因为只有我们能看到它。”   眼见即为实,他们能看到这个女鬼,这个女鬼才算真正“存在”,才能跟着他们行动。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神智清醒,看不到黑衣女子,黑衣女子也不会跟着它们。   而它一路跟随的目的……恐怕就是要找到天狱中自己的身体。   现在,它的目的达成了。   “傅姑娘去哪了?你见到她了吗?”姬钺问。   姜遗光声音微弱:“不知道。不是你看着她吗?”   姬钺把刚才的事解释了一遍,他以为傅贞儿和黑衣女子一样进天狱去了,现在看来没有。   姜遗光呵一声,戳破他的心思:“又想把她的失踪怪在我头上?”   姬钺非常自然地说:“怎么会?你多心了。”   姜遗光不置可否。   现在该去哪儿也成了个问题。   阿勒吉出了事,他们就不能再出现在公主面前。否则这个不讲道理又心狠手辣的公主听到阿勒吉死讯后,恐怕会当场发狂直接杀了他们。   可他们已经知道破解死劫关键就在公主身上,这就让他们更加为难:回还是不回?   从神庙中逃出来以后,好像突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满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仍在为庆典忙碌,一派和乐。   他们还不知道,在神庙深处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   由于姜遗光满身的血也黏在了姬钺身上,所以姬钺也没法见人了。这幅样子一出去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俩有问题。二人只好躲在暗处。 第456章   “要不然就说我们都被强人所害?”姬钺提议。   姜遗光叉着手冷笑:“然后直接被公主拖下去处死?”   他们刚来时无缘无故就被下毒。真论起来, 公主才更像疯子。她做任何事都不顾后果。   一个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拥有至高的权力。她可以用她的权力制造出远比普通疯子更可怕的灾难。   说起权力……   姜遗光和姬钺都想到了一个人。   公主的权力,来源于她的父王。   行宫内,公主看着太医端上的一碗药。   碗中药漆黑, 发苦, 映着公主不情愿的脸庞。她接过, 放在桌上,向外看了一眼:“阿勒吉还没回来吗?”   公主把所有奴仆都赶了出去,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室内阴凉, 清凉的风从窗口吹进,太医跪在下面,被吹得打了个寒战。   “回,回殿下,阿勒吉他……”   哆嗦半天也没说出来, 公主竟也没责罚,只是望着窗向外发呆。   阿勒吉不在,她很害怕。   太医也看出来公主不是真的想要他回答,识相地闭嘴。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渐渐黑了, 桌上的药也早就变得冰凉, 不再散发热气。   太医腿都跪僵了,可公主就只坐在原地发呆。   阿勒吉还没有回来……   她望着桌上凉透了的药。   太医说宫里的药都是有数的, 少一点都要记账。像这样药性大又不伤身的打胎药,他只能弄出这么一碗。   如果这碗药浪费,太医也不能再偷偷配出第二份来。   公主咬牙想了很久, 一鼓作气伸出手, 仰脖一饮而尽。很快痛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等了没多久, 一股热流从两腿间涌出。   ……   王宫中,已经夜深了,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墙缝、地砖缝……各处缝隙里都长出了红艳的花,花香弥漫,馨甜馥郁。   这本该是诡异的一幕,但来来去去的宫人都不觉得古怪,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微笑。   大王坐在上首,他的王座下也长出了数十朵红花,可他却和其他忍不住露出微笑的人不一样。   他在发怒,并特地让人看出来了他在发怒。   于是那些奴隶们即便高兴,也不敢露出笑,生怕他们的大王厌弃。   大王为何愤怒?   他们都知道,是因为公主。   黄昏时,一个奴隶匆匆赶来,禀报了一条有关公主的消息。   那个奴隶是太医身边的医奴,他“偷偷”告诉了大王一个关于公主的消息。   他说医署中有个太医被公主叫走了,后来,这个太医回来取药。表面上取走的药很多,化瘀止血、跌打损伤、滋补等等。那太医暗示说公主鞭笞了最心爱的奴隶,所以才需要大量药给他治伤。   但实际上……   那些药还有一个功效,可用于女子落胎。   行宫中的探子也回来了,他们说,今天公主把所有的奴隶都赶了出去不让人进屋,只留了一个太医,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然后大王就愤怒了。   愤怒的原因……奴隶们都清楚,他们都在猜测,公主是不是真的怀了孩子,才偷偷买通太医要把孩子流了。   这个孩子是谁的?   答案似乎毫无疑问——不是阿勒吉还能是谁?他可是公主最爱的宠奴,不然公主为什么要瞒着大王?大王知道后又为什么要生气?   阿勒吉这种贱奴是什么身份?玩玩也就罢了,公主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王怎么可能不愤怒?   他们还听说阿勒吉不见了。可能是公主把他藏起来了,也可能是公主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擦黑等到深夜。令奴隶们奇怪的是,大王愤怒后,就坐在王座上,不说话,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塑。   期间,吴掌书带着一个大唐客人来求见,这些奴隶拿不准大王怎么想,就把人挡了回去。   吴掌书带着姬钺在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回心转意,他疑心出了什么问题,找几个奴隶拐弯抹角问过后,才得知大王似乎正在发怒,不想见人。   吴掌书又花了重金撬开一个内侍的嘴,得知大王发怒的原因和公主有关。更多的那内侍也不肯再说,说了他的命估计就没了。   吴掌书没奈何,只能引着姬钺先回府上。   他还是在路上遇见姬钺的,当时他带着一双儿女回家,结果途中车夫惊了马,发疯的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当时他们在车厢里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要丧命了,不料突然冒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飞身制住发狂的马。   那人名叫姬钺,是公主在出游途中碰到的迷失在沙漠中的大唐贵客之一。吴掌书听说过这事,他还和自己儿女说起最好能把这几位大唐来的人请到家中做客。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对方。   姬钺说他本来在公主行宫待得好好的,因为对庆典和神庙很有兴趣,公主就让人送他们一行三人去神庙看看,结果就在神庙里遇到了一伙歹人。那群歹人武艺高强,想要将他们劫走,他和其中一人拼命搏斗,也没能避免这群歹人劫走了三人中的女客。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只好出来求救。   而姬钺也坦诚了,自己是故意拦下吴掌书的。   他初来乍到,没有人认识他。去神庙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多,为什么刚去神庙就被歹人围住?他只能想到公主身边有内奸。   姬钺说正因如此他才不敢回公主身边去,他在王城里打听过,吴掌书是大王信重的臣子,所以才特地找机会搭上关系。   神庙里有一伙歹人?这听上去实在离奇。   但也正因为太离奇,寻常人编都不会这么编,吴掌书反而信了几分。   “唉……大王今日不见客,恐怕只能等明天了……”吴掌书对姬钺说。   后者十分焦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想见到大王后请大王调兵全城搜寻他那位同伴,可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若是等到明天,他那位同伴恐怕凶多吉少。   吴掌书很同情,可他也没有办法,谁敢惹恼气头上的大王呢?   二人回到吴家深夜,吴掌书请姬钺回房休息,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姬钺当着他的面十分不情愿地回房了。   房间亮起灯后不久,窗户传来轻轻的几声叩响,乍一听还以为是鸟在轻轻啄着窗棂。姬钺回应般同样轻叩几下,推开了窗户。   紧接着,一个人从窗口翻了进来,像一只灵巧的小鸟。   是姜遗光。   他也换了衣裳,身上血腥味早已洗净,进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拉住姬钺,用蛊虫替他除去些毒,同时说道:“我找到傅姑娘了。”   姬钺吃惊:“在哪儿发现的?她现在何处?”   姜遗光:“神鸟雕像的喙里,她把我也当成了怪物不肯下来。我把她打晕藏起来了。”   姬钺:“你不替她治治么?”   姜遗光只说:“再厉害的蛊也不是无底洞。”   姬钺只好作罢,说起了他今日的经历。他怀疑大王已经知道了公主的事情,所以才在发怒不肯见人。   姜遗光却摇摇头:“并非如此。”   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姜遗光在街上制造惊马事故,姬钺趁机出面,混进跟随奴隶最多、车马最大最漂亮的车队。姜遗光则隐在暗处见机行事,最好是回到公主身边打探。   姜遗光一路跟随,见姬钺进了宫后一直等待,便悄悄换了奴隶的衣服,潜进荼如国大王的房间内。   起初他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侍奉的人都退下了,只有大王独自坐在室内,似是在发怒。而从奴隶交谈中他又了解到大王是因为公主而愤怒,他疑心大王知道了公主的事,便没回行宫,而是去了一趟神庙,试图找到阿勒吉留下的痕迹。   如果阿勒吉没有死,一切还有转机。   很可惜,他在神庙里只找到了阿勒吉的尸体,并再一次被不知名的厉鬼追逐,逃跑时,他无意间看到了高处神鸟喙中躲藏着的一道身影——是傅贞儿。   但在鬼影追逐下,他不得不放弃傅贞儿,匆忙离开神庙。当他再次潜入王宫,见到独坐室内的大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大王端坐着,一动不动。   他没有死,但和姜遗光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相比没有一点变化,维持着原样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衣物上的褶皱都不曾变化。姜遗光试探着发出一点声音,大王也仍旧不动,他疑心有诡异作祟,便赶紧回来。   姬钺陷入了沉思:“……你说,这么多怪事到底是为什么?”   王城里遍地盛开的有毒花朵,香气会让人陷入极乐幻觉,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景象。但有两个人不受影响——阿勒吉与公主。   公主和奴隶私通,怀有身孕,买通太医堕胎,大王也十分奇怪,静静地坐在原地好几个时辰。   傅贞儿疯了,躲在神庙中。   黑衣女人和公主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按常理说,镜中怪相虽然混乱,但混乱中总能找到一些线索。他们要做的就是从混乱复杂的现状中找到正确的路。可现在,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他们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了。   “其中必定有被我们忽略的事情……一定有……”   姜遗光努力去想,可他脑海里某个地方似乎被刻意遮蔽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姬钺苦笑:“我也想不出……”他应该感到恐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心愉悦。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有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   姬钺:“什么?”   见他的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姬钺明白了:“你想让我服毒?”   姜遗光点头:“傅姑娘中毒极深才疯了,而朱纱鹊和其制成的香料能让人看到奇异景象,我认为这不是巧合,傅姑娘的疯,可能只是她看到了常人看不见的事物。”   姬钺嗤笑一声:“她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你就想让我试试?”   姜遗光:“对。我需要证实我的猜测。花香应当不止是让人疯狂。”   姬钺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直视着他。   他知道,姜遗光是来真的了。   一旦姜遗光表明自己“需要”达成某个目的,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姜遗光现在需要他“疯”,就算自己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逼疯自己。   如今只有姜遗光有解毒手段,和他闹翻并不值……而且姜遗光目前没有要害死他的理由……   姬钺反复权衡利弊,点头答应:“多的话我不说了,你也知道,我活着对你更有用。”   朱纱鹊随处可见,采了数十朵捣碎成汁,最后得了一小杯浓稠如血的花汁,摆在姬钺面前。   两人都不说话,只以眼神互相示意。   姜遗光微一点头,摊开手掌,驱动蛊虫来到掌心,他割开指尖一点皮,那条虫便灵活地从破开的表皮的那一点钻出来,欢快地摇头摆尾。   姬钺将杯中花汁喝了下去。   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迷离,神色恍惚迷醉,似是刚才喝的不是花汁,而是一杯烈酒。然而在迷醉之中又掺杂了恐惧的古怪之色,望向姜遗光的眼神也变得陌生惊惧,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同伴,而是能夺取他性命的恶鬼。   姜遗光一把按住要逃跑的姬钺,捆在原地。   ……   夜深了,吴家院中灯火渐渐暗下去。   然而灯火消失并不意味着人们陷入安眠,相反,吴家的院落、围墙外街道、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到处都游走着神色迷离的人。   有贵族,有侍人,有奴隶……   花香弥漫,如汪洋大海能将人溺死的香味,越来越浓,好像能看到浅红色的香风吹过王城上空。   夜深了,王宫深处依旧灯火通明。   大王端坐室中,一动不动。   夜更深了。行宫内,公主痛苦地捂住肚子在地上翻滚,身下洇出一大滩血迹。   太医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不敢给公主诊脉,左右看看四周无人,太医提上医箱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月上三更。   吴家客房内,一排椅子上整齐地绑了好几个人,姬钺是一个,其他都是吴家的侍人和奴隶。   姜遗光从其中一人收回了蛊虫,摊在掌心细看。   果然……   蛊虫又变大了一点。   给姬钺吃下不同剂量的毒,再让蛊虫吞食,蛊虫长大的速度也不一样。第一次他让姬钺喝下十五朵花的花汁,令蛊虫吸食干净,第二次换成三十朵。结果可想而知,两次蛊虫变化的形态对比,第二次明显比第一次大些。以此类推,根据姬钺服毒量和蛊虫变化快慢,姜遗光得出了许多有用的结论。   而再倒推计算,姜遗光将他在镜外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的蛊虫大小,和镜中第一次见到的蛊虫大小比对,再对比现在躺在他掌心的蛊虫。他终于确定了一点——   他从马车上醒来后第一眼看到了姬钺,姬钺说他们刚入镜不久。   但从蛊虫变化来看,这绝不可能只是刚入镜不久,他们很可能早就进入镜中并渡过了一段时间。   在最开始马车里醒来前,他们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只是他们都把那些事给忘了。   再说回服毒后,也就是“疯了”以后看见的场景。   姬钺和傅贞儿的描述十分相近,他们都说看到了废墟、风沙,以及满地红花。   姜遗光起先认为不同的人服用同样的毒药,疯了以后,看见的事物应当是不一样的。比如有些人疯了后觉得天一定会掉下来,有些人疯了以后担忧地会塌陷下去。但姬钺和傅贞儿也好,他捉来的其他奴隶也罢,这些人先用蛊虫清理余毒,再服食同样的毒药后,看见的景象竟然没有区别!   他们都在服毒后看到了一样的景象,这也不可能是巧合。至于他们看到了什么……   联想到神庙中的大肚子的黑衣女人,几经揣测,姜遗光认为,他们看到的是“未来”。   未来被灭的荼如国,不正是长满红花的废墟吗?   ……   姬钺彻底清醒后,空中的香气已经浓到了让他难以承受的地步。姜遗光脸上蒙着浸湿的布巾,地上还躺了好几个吴家的奴仆,此时他们全都晕淘淘躺在地上,只留了一口气。   没等姬钺问,姜遗光就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他认为,疯了以后,能见到“未来”,或者反过来说也行,因为花香会让他们看到可悲又绝望“未来”,所以这群人才会“疯”。   姜遗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猜测——   他认为,荼如国国王身上的怪事,也可以用花香来解释。   花香可以让时间混乱,让人看到“未来”。   那么,让一个人的时间停滞在“现在”,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所以当时的大王不是被人控制住了,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时间停住了……”姬钺陷入沉思,“你推测的很有道理。”   将来和现在……混乱的时间……花香……   花香越浓,时间越混乱……   “被我们遗忘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姬钺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花香能让我们看到将来,也能让人停留在当下,会不会……也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回到过去?”   姜遗光:“或许有,但我不清楚混乱的时间和荼如国灭亡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花香又会让时间混乱。”   幕后的怨念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中,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目前所有的猜测都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而正是这一环,让他们目前所有的猜测都无法成立。   到底还有什么是被他们忽略的?   窗外,人们面带喜色,在月光下游行。 第457章   天快亮了, 窗外人声渐渐响起来。   不论是奴隶还是贵族都从屋里出来了,他们脸上带着奇异安详的笑,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场景。   “好快活……”   “花香……极乐……”   姜遗光觉得这些声音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 可他想不起来了。   他猜测自己失去过一段记忆, 而这段记忆中或许就有类似经历。只可惜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根据过往经验, 凡有诡异变数之处,必然有破局之法。这恰恰说明他们丢失的记忆中有着能破局的关键,否则鬼怪为何特地抹除掉?同理, 神庙之中和大王身边也必然有关键之物。   姬钺也这么认为,他提出一个提议,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再去神庙打探,另一个去大王身边。   前者除探听外再试试能不能把傅贞儿带回来。后者则要潜到大王身边, 看他是否对时间混乱有数等等。   两条路一样凶险,可他们别无选择。   ……   天亮了,大王也终于动了。   姜遗光伪装成一个从人混迹在喜悦人群中,见到了终于动弹起来的大王。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几乎是见到的第一眼姜遗光就做出了这个判断。   一路走来, 遇见的每个人都被花香浸染似的陷入极乐、迷醉的幻想中, 双眼发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姬钺中毒后也是这样。   可大王没有。   这样不受影响的人, 他只见过三个,另外两个,一是公主, 二是阿勒吉。现在, 这样的人出现了第三个。   大王身上又有什么秘密?他会发现自己身上的古怪吗?   姜遗光想了下就决定冒险,在一众奴隶中, 他抬起头,露出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冷漠神色,并在上茶时悄悄附耳过去说了句话。   大王起先没注意,待姜遗光说自己知道公主的消息后,才多看了他一眼。   “你们都退下!”他下令。   一众侍奉的奴隶闻言笑着向外走。姜遗光注意到他们行走的路线有点奇怪,譬如原本平直的道路却好像要避开什么似的拐个弯,好像他们都看到了那片空地上存在着的事物似的。   大王没在意。   他醒来后就觉得很不对劲,他只是坐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原本他还想趁夜让人把公主绑来,谁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黑夜就变成了白天?   实在太奇怪了!可守在门外的奴隶都说大王没有命令他们不敢进去,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不成……是他睡着了?   大王心绪复杂,处置了几个人后,又装作不在意,可他心中最深处仍旧有一丝隐秘的担忧——以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很久。   至于奴隶……他原本并不在意,也没有留意到这些   但在其他奴隶都露出相似的微笑时,有个奴隶和他们不一样。这就像一面白墙上突兀地多出一团黑,让他很难不留意。   其他人退下后,那人往脸上一抹,突地露出一张绝不是奴隶该有的少年精致的面庞。   那少年先行了一礼,再匆匆说他并不是奴隶,是从大唐来的客人,原本住在公主行宫早就该来拜见大王的,但出了些意外,他不能再回公主的行宫,只好想办法混进了宫里求见大王一面。   大王不关心他从何处来,只关心他在行宫内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那少年悄悄道,公主昨夜叫了太医去打胎。   再有,公主让他的同伴处死了阿勒吉。   “公主担心自己因怀上恶胎而被降罪,她不能让其他奴隶去做这件事,因为那些奴隶都有可能把事情告诉大王。所以……她以我们的朋友为人质,逼迫我和同伴将阿勒吉带去神庙,然后……我的同伴杀了他。”   听到这儿,大王脸上伪装出的微笑也消失了,一点点变得阴沉。   “我的同伴打听过,公主极为宠爱那个奴隶,她杀阿勒吉是为灭口,但她也绝不会放过我的同伴。”   大王阴沉道:“阿勒吉真的死了?”   那少年笃定道:“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尸首。”   大王却好似更加愤怒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就不担心我也把你二人灭口吗?”   姜遗光道:“所以我才孤身一人前来求见大王,我的那位同伴藏在了另一个地方。若我不能回去,他一定会逃走。”   他觉得大王态度有些奇怪。   王城里无人不知大王极宠爱公主,这点从公主居住的行宫就能看出来,行宫内各色物什精致华美,其奢华丝毫不亚于王宫。   他既然宠爱公主,为什么会在得知公主有孕并买通太医要堕胎的消息后……起了杀心?   人的情感很复杂,姜遗光无法琢磨透,但一般而言,真心疼爱子女的父母,即便知道儿女做了丑事,也会想办法遮掩,而不是在得知其丑闻后就立刻动了杀念。   要么,大王并非对公主真心疼爱,以往种种都是伪装。不过这说不通,如果疼爱是假,他不必把公主捧得这么高。公主他也见过一些,若不是一直被捧着从未受过任何委屈,绝养不出这种娇纵性子。   既然很可能是真心,为什么大王态度会转变得这样快?   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不得不杀公主的理由。这个理由,甚至完全盖过了他对公主的护犊之心。   这个理由会是什么?   是因为公主怀了孩子吗?公主不应该未婚就有孩子……还是说,大王痛恨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   姜遗光又试探了几句,那股微妙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深刻了。   他发现大王对公主有种奇特微妙的心思,不能容忍公主失去掌控,也不愿看见她被低贱的奴隶亵渎。   就好像……一个人十分喜爱一只花瓶,可当花瓶上被低贱的人摸过以后,他就会把整个花瓶都砸碎。   他将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和大王说起了庆典神鸟一事——姜遗光想知道,神鸟到底是什么仙?荼如百姓供奉它又是为了什么?   普通奴隶不知道,阿勒吉也不知道,但身为荼如国的大王,他应该知道些消息才对。   孰料,问出这个问题后,他就看见大王也和阿勒吉一样愣住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自称神鸟眷属,却对神鸟一无所知!   姜遗光知道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转变话题,问从什么地方能找到相关记载。   这点大王也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并下令召其进宫。   姜遗光一直藏在暗处,等那人来了后才从后殿转出来,到了二人面前。   那人一进来姜遗光就认出了对方,姓吴,为宫中掌书。姬钺现今借住的地方就在吴家,这一切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刻意。   吴掌书匆匆进宫面圣,也被同样的问题问住,而后大惊失色——他也不知道!   姜遗光起先还算恭敬,后面态度就变得轻慢起来,略有些嘲讽地讥笑:“难道你们荼如人对自己的神明也一点都不了解吗?”   吴掌书愉悦之余多了几分羞愧——他自诩在宫中经营多年,对王城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也操持祭典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还害的大王在大唐人面前丢脸,连忙起身告罪。   姜遗光却没轻易放过,冰冷道:“大王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不光是因为我那同伴,更是因为荼如的公主和整个荼如的安危!若大王再不察觉,恐怕荼如有灭国之祸!”   殿内只有他们三人,当中大唐少年话音激昂铿锵,如金石相击,一时间竟叫另外两人忘了怎么说话。过了好半晌,吴掌书才质问他究竟是何意。   那大唐少年道,他是大唐的方士,听闻荼如有怪象,才特地从中原远道而来。   果然,他一到就看出公主腹中怀着怪胎,她身边还一直跟随着一个常人见不到的黑衣女子。那女子因为过于凶戾,无处投胎,便抢着等在公主身边等腹中胎儿长成后投胎成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一定会给荼如带来更大的不幸。   现在他们对神鸟的无知,正是因为神鸟收回了神通,不让荼如人再得到它的感召和恩泽。否则他们怎么会突然间就失去了对神鸟的印象呢?   ——这点得到了大王的赞同。他不认为自己会不关注神鸟,把这个原因归结到公主做下丑事引来神鸟惩罚才会让他忘了神谕。   最后,姜遗光道:“该说的已经说尽了,若大王还要遮遮掩掩,恐怕就真的只能眼睁睁见着国破家亡了!”   大王本不信,可最近怪事太多,姜遗光又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九分怀疑也减成了三分,问道:“那你看,可有什么法子应对?”   姜遗光坦然道,他虽看出了公主身上的怪异,可他对荼如国一无所知,对荼如人信奉的神鸟也不熟悉,若他了解些神鸟,兴许就能想出对策。   吴掌书觑一眼大王脸色,忙说宫中有过往记载,可以找找。   大王本来还有点犹豫,姜遗光就以“公主怀上怪胎后不知神明会如何怪罪,需看看有没有办法消解”的理由,让他打消了念头。   说到这里大王也想起来一件事,王室祖先曾传下过一些神秘的卷轴,据说里面记录了神明的秘密。随着卷轴传下的还有先祖们的口谕——这些卷轴绝不能打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事急从权,顾不上那许多,大王唤来奴隶打开库房,从角落里找到了十几卷尘封多年的卷轴,一股脑搬了过来。   打开这些卷轴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已经预感到了不妙,但他别无选择。   神鸟一事必有蹊跷,要么冒险试一试,要么等死。   他伸出手,解开卷轴外的细绳,缓缓把卷轴推开。   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卷轴上写了许多字,但这些字他一个都看不懂,卷轴正中还画了一只神鸟,三首六目双足,振翅欲飞,和神庙中的神鸟雕塑一模一样。   这类文字姜遗光看不懂,荼如国的贵族高官们才能看明白。吴掌书接过去细读,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卷轴上写道,神鸟长了三颗头,一只看过去,一只看现在,一只看将来。三只鸟首的眼睛齐齐睁开时,就能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即为永恒。在神鸟庇佑下的人们也将获得永生——因为他们不论生活在何时,都存在于神鸟的注视下。   而神鸟又有一点特别之处,最喜食恶人血肉和恶人魂魄,贪、痴、憎、恶、怒……令凡人烦恼的怨念,全都是神鸟喜爱之物。   过去,现在,和将来吗?   姜遗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荼如国活在神鸟的注视下,意味着荼如的时间正被“神鸟”掌控着。而他们所见到的荼如错乱的时间,或许就是因为荼如过去、现在和未来发生了混乱。   譬如大王,当时他以为大王遇到了某些诡异之事才一动不动,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大王被停留在了“现在”。而那些“疯了”的人,或许也不是真疯,而是闻久了花香后看到了“未来”,即荼如未来被灭的情形。   至于为什么会看到未来,姜遗光猜测,或许是因为闻久了花香,就能和神鸟其中一颗头颅通感?   既然有办法看到未来和现在,那会不会有一种方法能让他们看到过去?   姜遗光捧着卷轴沉思。   神智清醒时,可见当下;因中毒而神智癫狂时,可见将来。那要想看到过去又该怎么做?他该如何找回自己的记忆?   说起来……神鸟到底是什么东西?姜遗光可不信它真是什么神鸟。 第458章   那厢, 姬钺独自潜入神庙。   他倒不算空手来的,姜遗光把蛊虫借给他了,只是这蛊虫不驯,不能离开姜遗光太久, 否则很可能会毒死他。   姬钺不想死, 所以他跑得很快, 只是当他来到姜遗光说的神鸟像下,抬头向上看时,并未找到傅贞儿。   傅贞儿逃走了?还是已经遭遇不测?   姬钺在神鸟像外找了一圈, 没有找到打斗或受伤的痕迹,难以判断。他私心期望是前者,可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眼前白光连闪,姬钺头疼地捂住额头,尽力分辨。因他视物有些吃力,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他面前接连变幻,一会儿是黄沙白骨,一会儿是干净整洁的白玉砖,看得他眼睛疼。   不远处的神鸟像也变来变去, 一会儿是白玉雕成, 一会儿又变成了白骨。联想起姜遗光的推测,姬钺心道:难不成在将来这神鸟像也会由白玉石变成人骨雕砌?可荼如国的人为什么要重新做一座神鸟像呢?还要用人骨来雕, 不管怎么想都很古怪。   继续往里走,冲天的花香味让他既陶醉又警惕,这让他感觉十分古怪, 还多了些恐惧感。   这里没有人, 也没有外人留下的痕迹,恐怕是阿勒吉出事后就没人进来了。而且, 姜遗光差点死在这里……   以往的死劫中,他们也会在某处闹鬼后不久就立刻回到原地。因为根据过往卷宗来看,鬼杀人后一般不会停留在原地,并且鬼动手时大多会留下些线索,后来人虽说有性命之忧,可只要小心点,总能发现一些至关重要的消息。   只要小心一点……一旦看见那个黑衣女人,立刻逃走……   姬钺反复在心里重申,慢慢压下了即便是花香带来的愉悦感也无法抑制的不安。   进入天狱前,要先经过一条狭长窄道。如今,那条窄道在姬钺眼里时隐时现,一会儿是长道,一会儿变成废墟,这让他很难不心烦气躁,又因为花香而不可控制地愉悦,种种情绪交杂,让他更加烦闷。   骂了一句,姬钺深深吸口气,正要踏进那条时隐时现的长道前,鬼使神差的,他向神庙大殿看了一眼。   先前他们从未进入过神庙,只进入了天狱。神庙大殿里是否会有什么记载?   像普通的寺庙,殿前广场上也会立佛像,但殿内佛像会更多。这荼如国的神庙会不会一样?想到这个问题姬钺就决定进去试试。   大殿门上了锁,进不去,但在被风沙破坏的未来中,这里又是一片废墟。要想进入神庙,他得让自己“变疯”才行。   姬钺走近了,站在大殿大门口。   他还不及殿门一半高,站在这尊庞然大物面前,他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微小。但再坚固的岩石和宫殿,也会在漫长的风沙中磨损。   殿门前长着鲜艳的花……   姬钺摘下两朵,吃了。   一瞬间,他面前风沙呼啸而至,高大整齐的墙面坍塌破旧,姬钺一咬牙,寻到一处破洞翻了过去。   殿内破旧不堪,到处是倒塌的墙砖、碎片瓦砾,厚厚黄沙把一切都掩埋了,只有少许事物在黄沙顶端露出个尖角。   姬钺不敢耽误,踏上实地的瞬间就把藏在袖袋里包好的蛊虫取出托在掌心。那条黑黑圆圆的软虫翻了个滚,一下从皮里钻了进去。姬钺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掌心直蹿天灵盖。下一刹,剧烈疼痛瞬间侵袭全身!   托这股疼痛的福,姬钺只觉得瞬间清醒了不少。   黄沙漫天顷刻间消散,地面光洁齐整,他站在大门后,前方是高高穹顶,上面刻着菱形和圆形的繁复花纹。   寂静,空旷,却又无比华贵。且似乎很久没人来了,空气中带着隐约的湿漉漉的灰尘气味。   往下看,地面也一样。雕着鲜花纹样的砖石平整地铺满正片大殿,一条比平地略高些的走道通向前方。在那里,巨大神龛上摆着三尊玉石人像。神龛下,堆积着大簇大簇鲜花,旁边又有数尊彩色宝瓶,瓶中同样插着尤带水珠的花朵。   远远看去,神龛仿佛被鲜花包拢住。   通道两边,墙上刻着浮雕。浮雕前,又有几座木架,上面放着姬钺看不太明白的一些东西,有瓷制的,也有青铜和铁制成的。姬钺猜测这应当是荼如国的礼器。   他往前走了几步,试图看清神龛上的三座人像。   不料……   当他靠近后,最先看见的并非人像面孔,而是藏在花堆里的一个人。   “……傅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姬钺吓得一惊,先放出蛊虫确定对方是人非鬼后,忙关切询问。   傅贞儿呆呆地坐在花堆中,各色花朵将她整个人包拢起来,只露出小半张脸。要不是姬钺胆大,恐怕会被她吓得叫出来。   听见姬钺的问候,傅贞儿呆滞的目光转了转,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眼前人是谁,但她到底也没有回答。   姬钺不知她遇见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但在走散前,傅贞儿就已经半疯了。这样一个疯子却没有出事,反而活到现在,估计也有某些奇遇。   他更耐心了,声音温和得跟哄孩子似的:“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边说边将一只手小心地递过去,让那只蛊虫能爬到傅贞儿身上。同时四处环视,准备着若是黑衣女人出现,他就马上逃走。   什么也没发生,他碰到了傅贞儿,后者一抖,没躲开,任由蛊虫摇头晃脑爬到她身上,钻了进去。   解毒很疼。   傅贞儿面孔迅速扭曲,放在以往她还能忍痛,可如今她都疯了,张口就要喊,被姬钺一把捂住嘴制住挣扎,以免引来不该出现的东西。   傅贞儿呜呜叫了许久,才慢慢停歇下,满头大汗,眼神倒是逐渐清明。   不一会儿,那条蛊虫从傅贞儿脖子上钻出来。   和刚才一比,它又圆了一小圈。   姬钺随口问道:“你怎么回来这里?”同时收起蛊虫,他心里则想到其他事。   根据姜遗光的推测,他们其实早就进入了镜中,不然蛊虫不会突然长大一圈。但关键在于……他们都忘了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姬钺起初猜测这和荼如国混乱的时间有关,比如荼如国的大王不就在姜遗光眼皮子底下被偷走了一段时间吗?可这样一来说不通,蛊虫会长大,一定是它吃了足够多的毒药,如果他们三人只是像大王一样停滞住,毒从何来?   可姬钺记得很清楚,自己睁开眼睛时就在沙漠……虽说他那时气色有些不好。   揉着额头穴位的手一顿。   姬钺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他和傅贞儿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不浅的毒,姜遗光没有中毒是蛊虫的缘故。但姬钺觉得在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他们三人一定是一起行动的,他不可能放任姜遗光独自行动。如果在进入荼如国王城前就已经入镜多日……城外并没有那么多朱纱鹊……   靠城外的朱纱鹊中毒,有点难。只有荼如王城内才有,但如果他们在失去记忆前来过,王城里的荼如人又怎么会不认得他们?   只有一种解释——   失去记忆的不止他们三人,也包括王城中所有人。而让所有人都失去记忆,以为一切刚开始……这和荼如国的时间混乱有什么关系?   嘶……又开始头疼……   傅贞儿面如金纸,撑着姬钺的胳膊晃晃悠悠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躲到了这里……对了,你怎么来了?”   姬钺思绪被傅贞儿打断:“……我来查些东西。”   傅贞儿唔一声,努力站直了,跟在姬钺身边错开一步,慢慢移到供桌前。   她的脑子十分混沌,眼前白光连闪。她费劲地努力眨眼才看清面前的人,和桌上的花。   洁白石桌上的花,红的像血一样。   一个恍惚,傅贞儿就把那几簇花看成了红通通的血肉。吓得她后脖一紧,忙不迭躲在姬钺身后。   “你要查什么?”她问。   姬钺正四处翻找,供桌、宝柜、墙画……都翻了个遍,闻言道:“什么都好,最好是找到这劳什子神鸟的来头,花的来头也行。”   傅贞儿闻言也跟着翻找。   她还有点不清醒,浑浑噩噩的,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又晕眩了,一狠心,用力咬下舌尖,不让自己真的晕过去。   但她仍感觉一阵阵胆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自己似的,回过头一看,姬钺正对着桌上一本古籍琢磨,根本没有看她。傅贞儿只好问:“你和……那位,你们发现了什么?”   姬钺回头看她一眼,还是简单说了,听得傅贞儿恐惧之余,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们看到的是未来……”   未来……那个和公主一模一样的黑衣女人……   “如果是这样,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公主,还是公主生下的孩子?时间发生错乱,我们看到了那个孩子将来长大后的样子也说得通,不是吗?”   “如你所说……公主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大王和其他人也一定会阻挠这个孩子出世。这个孩子是不该出生的,不过越是这样,那个孩子越有可能出世……”   傅贞儿说着,眼睛逐渐亮起。   “若黑衣女人就是公主自己……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找到天狱?她也没有害公主。而且按先前推测,我们看到的是未来。过去和未来……同一个荼如国,总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公主吧?”   前面的话只是推测,最后一句话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姬钺心上。   是啊……他们可以见到同一事物的现在和将来两种状态,譬如荼如王城破败和完好的景象在眼前不断交替。但不该让过去和未来的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景才是。   姬钺顺着傅贞儿的话说下去:“若黑衣女人就是未来的公主,她跟随我们第一次见到公主后无动于衷。但后来却要找到天狱……”   为什么要进入天狱?   因为公主关在里面遇到了危险,如果“她”不插手,她很可能就无法降生。   “这些也差不多够了,神庙里找不到什么,再去天狱看看。”姬钺当机立断道。   “真的吗?天狱很危险……”傅贞儿迟疑。   刚说出这句话傅贞儿就头皮一麻,差点跳起来。   有个冰凉的东西从她身后突然擦了过去!   “快走!她来了!”傅贞儿惊叫出声,姬钺毫不迟疑抓住她肩膀足尖一点向外疾冲。两人一刻都不敢停下,原本要去天狱的打算也搁置了,直直往大门口冲去。   一直到冲出了大门,姬钺才稍稍安心了些,他小心地回头看去,身后似乎没什么异样,这让他更放心几分,低头问傅贞儿:“你可还好?”   但……   怀中女子抬起头的瞬间,姬钺如坠冰窟。   她的一身紫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而那张脸也变得无比干枯可怕。   她根本不是傅贞儿!   他竟然抱着这个黑衣女人跑了一路!!   姬钺吓得瞬间松手拼命向外逃去,让他更恐惧的是,来时还能见到的在街上走动的人,现在一个都看不到了!到处都是艳丽的花,已经多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到这个地步姬钺也没办法,只能闷头往向王宫的方向跑。   王宫内,大王正在发怒。   刚刚有守卫来报,说公主喝下了堕胎药,可她不仅没有小产,肚子反而更大,好像转瞬间胎儿就长到了七八个月大小。   正常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这样?一定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妖邪!   “这个孩子绝不能留!”   ……   与此同时,姬钺终于潜进了王宫   王宫里也没多少人了,但剩下的这些人好像还没发现,只顾着享乐。姬钺一路往大王所在的宫殿去也没有人留意,这让他总算在蛊虫蠢蠢欲动之前找到了姜遗光。   姜遗光面露吃惊:“你怎么了?也遇上了那个东西吗?傅姑娘呢?”   姬钺摆摆手,将自己所见所闻包括所有猜测都说了,果然也见到了姜遗光脸上的深思。   原来是这样……   一盘混乱的散珠,似乎终于有了一根能将它们串起来的线。   “我猜,并非我们都忘记了过去之事。而是因为我们已如轮回般经历过一次,这是我们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进入荼如国,但每一次都失去了上一回的记忆。”   “如果我们不能勘破,就会一次又一次失去记忆,进入下一次轮回。”   犹如石破天惊,姬钺心中击起千层浪,好一会儿才回神:“……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姜遗光道:“我早便怀疑荼如国的花香和记忆之间的关系。若说花香能混乱时间,能让人陷入疯狂,还能看到将来场景,又为什么还要再让人失去记忆?”   这没有必要不是吗?死劫虽困难,可总会在某些地方对鬼怪有一定限制,而这限制之处,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若花香会让人失去记忆,那拥有蛊虫的他没有中毒,为什么也没有了记忆?   况且姜遗光记得很清楚,自己在入镜前是中了毒,神智不清的。可现在他却成了入镜人中最清醒的一个,这更证明了他们在荼如待的时间不短。   也更加说明,他们“失去的记忆”十分重要。   花香既和时间有关,加之他所看到的荼如神鸟三颗头颅对应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再根据姬钺的猜测,姜遗光才敢做出这个判断。   “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某个缘故循环往复。这就是神鸟带来的长生。”姜遗光画了一个圈,神色冷厉,“我们就困在这个圈里,一遍又一遍失去记忆。”   姬钺起初不可思议,后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我们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的话……最初一定不止三个入镜人。”   姜遗光接口道:“但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三人。”过去的他们做了什么,如今的他们不得而知。   姬钺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诡异的死劫实在让人防不胜防,谁会想到还有这一层?   姬钺:“既然是轮回,打破它,或许我们就能出去。”   新的问题来了,怎么打破,如何打破,也是个问题。   姬钺边想边说:“既然是轮回,每一回发生的事应该差不多,制造变数,或许可行。”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可我不确定,我们制造的变数会不会也是注定好的路。”   荼如国注定被灭,又会在被灭后重新开启新的轮回。他们被卷入其中,焉知自己的行为会不会也是“注定”的一部分?   姬钺也沉默了。   他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某地有一男子,大婚前找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算卦,那算命先生合过两人八字后,笃定道他未过门的妻子会害死他。男人虽不舍,但还是让家人退了婚,那女子只有一老母亲在世,无故被退婚,引来街坊邻居嘲笑,老母亲郁郁寡欢不久便病逝。这让女子恨上了男人,在对方另娶他人时,手持菜刀冲进喜堂将那男子砍死。   算命先生算的卦的确灵验了,可若是男子没有提出退婚,而是好好待这女子,她也不会因愤杀人。   他们现在的处境和故事中的男子何其相似?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姬钺道。   姜遗光:“我也拿不准主意。不过……”   姜遗光的意思很简单,既然不确定怎样才算打破轮回,不如就按照既定的路走。   神庙中的神鸟像变成了白骨巨像,那就想办法再建个同样的。   公主被关进了天狱,那也想办法让大王不要杀掉公主,而是将她送进天狱。   姬钺:“你想等到下一次轮回?可你又怎么能保证下一次轮回你也能看破?”   姜遗光看着他:“只靠我一个人当然不行。”   姬钺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又想让我服毒?”   新的轮回伊始,姜遗光若在城外碰上身中剧毒的姬钺,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姬钺气极反笑:“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姜遗光:“我在入镜前早就中了毒,你不是也没有发现么?”如果姬钺发现了,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拖到他身上的毒都清理干净了还没能破局?   姬钺无言以对,半晌道:“我再想想。” 第459章   姬钺当然想活着离开, 可他怎么敢确定姜遗光的计划就万无一失?要是他们猜错了,那他面临危险时将毫无反抗之力。   靠姜遗光的良心吗?他信不过。   他甚至信不过可能出现在下一个轮回的自己。   两人沉默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坚决。   姬钺眼里慢慢爬上戾气:“善多,我承认你猜的很有道理, 可你也该知道, 我们都是同类人, 不可能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   “不这么做我们只有等死。”姜遗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你以为一次又一次轮回下去,我们的记忆还能剩多少?要不是你把傅姑娘看丢了, 我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那你大可以只把蛊虫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你觉得可能吗?”   “说到底你也只是猜测,你认为是轮回,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你又该如何?”   “但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清我们身上发生的怪事。你若觉得不合适, 不妨自己想出更合理的。”   “你就这么肯定你能破局?”   姜遗光不避不让:“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无声对峙,屋内,气氛逐渐剑拔弩张。忽地窗外响起一连串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迫不及待几声敲门, 来人似乎很急, 急匆匆敲了两下门之后就径直推了开来。   姬钺闪身躲在柜子后,姜遗光迅速坐在胡凳上假装在喝茶, 闻声扭头看向那人:“何事?”   是大王身边的奴隶,满脸谄媚愉悦又局促的笑,这让他那张脸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他急急忙忙行了个礼, 浮夸道:“公子,大王请你走一趟。”   姜遗光站起身:“大王可说了什么事?”   那人一甩手一扭腰:“咳——还是因为公主, 据说公主服下堕胎药以后,肚子突然变大了。大王就想请公子过去商议商议。”   姜遗光露出惊讶神色:“变大了?怎么会?”   他站起身跟在那人身后往外走,跨过门槛前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冲角落里的姬钺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跟上。   路上那奴隶就赶紧把事情说了,公主喝药以后,肚腹瞬间鼓胀如怀胎七八月大小。守着她的太医吓坏了,不敢再隐瞒,就赶紧让人进宫报给大王。   “公主呢?现在何处?”姜遗光问。   那人道:“大王让人把公主带进宫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大王所在的宫殿。   殿内一片狼藉,如狂风过境,满地都是碎瓷片,还有一扇倒塌的屏风,可想而知大王发了多大的火。   没有人敢说话,所有殿中伺候的奴隶和等待的大臣们全都噤若寒蝉,恨不得当个瞎子哑巴,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大王坐在上首,面色阴沉,见到奴隶引进门的姜遗光也只是微微一点头,吴掌书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   姜遗光走过去,瞥见公主缩在角落里,身上被碎瓷片划出不少伤口,头上也有伤,抱着巨大的肚子呻吟。   他目光微微一凝。   如果没看错……他刚才好像看到,公主的肚子动了一下。   就好像里面被包裹住的东西迫不及待要出来。而那个东西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很糟糕,按姬钺所说,黑衣女人就是公主的孩子,她会一直寻找公主,保住她,好让将来的自己得以降生。那么……这个黑衣女人现在会在哪儿?   它会不会就在大殿中?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慢慢往门边挪,一旦发生意外他能立刻逃走。   端坐于王位之上的大王并没有察觉到危险,他以沉重又疲惫的口吻,向众臣下令:公主怀上怪胎,是为不祥之兆,神明厌弃,现将其废位、除籍,以大不敬之罪即刻处死!   听到这儿,公主瑟缩了一下。她想往后退,可已经有两个奴隶要上来抓她了。   她还想大声喊,可她被喂了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惊恐又愤怒地继续往墙角缩。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底下不知情的大臣们都惊呆了,可看着上面明显怒极的大王,没人敢求情……   哦不对,还真有一个。   众人皆用敬佩目光注视着站出来的那个人——是从大唐来的贵客,听说这两日都住在宫里。   姜遗光拦下的理由很简单,却也成功打消了大王的念头。   他说既然公主怀的这一胎是不祥之子,为什么不交给神鸟亲自审判?神鸟让她怀上这个孩子,就是想要亲自惩罚她,大王贸然插手,恐为神鸟不喜。   他的意思很明显,让大王把公主关进天狱里,让神鸟去亲自惩罚她。   见大王态度松动,其余人以为有机会,也纷纷上奏说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公主怀上低贱奴隶的孩子,神鸟已经发怒,就要想办法消解神鸟怒火云云。   姜遗光发现,一旦说到关于胎儿生父一事,大王的脸色就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好像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   先前大王也有过态度诡异的时候。难不成……公主腹中胎儿,生父不是阿勒吉?   如果不是阿勒吉的,这个孩子又为什么会变成罪恶之子,不被荼如人所容?   大王他也知道吗?   姜遗光本就在门边不远,离公主也近。因为他开口阻拦,那两个要捉住公主的奴隶有点傻了,呆在原地不知道干什么,被前者快步走到公主身前拦下,那位大唐公子温和道:“你们先退下。”   鲜血淋漓的公主仍旧蜷缩不动,慢慢抬起头,长发下的一双眼睛盯着姜遗光,不知在想什么。   她脸上也有不少伤痕,长发凌乱披下,美貌不复往日,若放在普通人眼里自然是可怕的,不过姜遗光眼中美丑无异,所以他也只是微微凑近了,于嘈杂声中轻声问:“公主有话要说?”   公主吃力地点点头。   姜遗光就弯下腰去,听公主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陡然露出吃惊之色。公主见状,终于恶意地吃吃笑起来。   殿里一片闹哄哄,臣子们都在想办法说服大王,原因无他——以往犯下再大恶性的贵族都只是关进天狱,公主就算再怎么大不敬也不能直接杀了。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大王会怎么对国中其他世家?岂不是和奴隶无异?   这是世家贵族和大王之间微妙的平衡。大王可以让前者做许多事,但不能真的把他们当奴隶一样看待。而世家贵族们平日再怎么讨好大王,在面临底线时也绝不会让步。   大王被吵得头疼,他知道是吴掌书听到自己要处死公主后就赶紧将消息放出去才引来这么多人的。否则他让公主悄悄“病逝”也不是什么难事。   往下一看,那位大唐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公主身边和她悄悄说着什么,遂开口:“姜公子,你怎么看?”   满室人就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姜遗光身上。   殿内花香阵阵。   那些人的目光……兴奋、诡异,好像窥见猎物垂死挣扎的狼。   姜遗光道:“大王,还请将公主关进天狱,并另塑一座神鸟像。”   其他人不明白何意,姜遗光就继续说,从公主怀怪胎一事看,神鸟已经发怒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低贱罪恶的奴隶的血肉和白骨来平歇神鸟的怒火。   至此,姜遗光也隐约明白了神鸟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   朱纱鹊要靠人鲜血浇灌,神鸟要人的白骨献祭,它们似乎是某种同根同源的东西,汲取人的血肉和怨气,再反哺予人类混乱的时间和无法控制的喜悦。   这就是长生和极乐的真相。   大王仍不情愿,他想立刻将公主灭口,可姜遗光下一句话让他立刻犹豫了——   “孩子生父尚未查明,我们要是自作主张,恐怕神鸟会更不高兴。”说这话时,姜遗光直视着大王,后者莫名有种被看穿的不适感。   他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   公主仍缩在角落,快意又阴冷地瞪着他,她满脸鲜血,此时的公主恍若一个厉鬼。   沉默良久,大王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殿内其他人不由得小小惊呼一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他,又有些人想过去和他攀谈,都被姜遗光避开了。   就在此时,又有一奴隶匆匆来报,道神鸟像不知何故突然倒塌,他们派人进去看时,发现天狱外堆满了尸体——看守神庙的人全都死了。   满座皆惊。   再无人怀疑姜遗光所言。   新的神鸟像很快就开始动工了,恰好过几日就是庆典,在庆典前,神鸟像必须建好,而庆典当晚,公主也会被送进天狱。   事后,姬钺又悄悄潜进了姜遗光的房间。   他们都觉得,庆典当晚应当就是一次轮回的终点。庆典后,一切将重新开始。   该阻止庆典吗?   如果真的阻止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也不敢赌,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没犹豫多久就失掉了机会,几乎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庆典当日。姬钺和姜遗光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在房里坐了会儿,就察觉外面天变了。   本就满溢着欢庆气氛的王城更是成了一座极乐之城,城中处处开满红花,红花之上是喜悦狂舞的人。   “群魔乱舞……呵。”姬钺袖手立在人堆中对姜遗光说道。   姜遗光只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姬钺没说话,姜遗光就当他默认了。   二人进入神庙。   夕阳渐下,柔和的金光光辉灿烂,将整片绿洲、连同绿洲之上的王城和城中每一朵鲜红的朱纱鹊都披上了金纱。   前几次偷偷来时,神庙里没有人,便有恶鬼生事,姬钺总是不能好好地探查。今日人多起来,尽管这些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奇诡的笑,可也算是热闹的。   好像那天的诡异景象全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姬钺自顾自继续道:“既然陷入疯狂的人会看到未来,在这群人眼中的荼如兴许也是废弃之地。这样他们竟也不觉得奇怪。”   “你说……如果真是轮回,前几次轮回之中的我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会不会是前几次的,我们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可如今的我们依旧没有办法改变。”   他知道姜遗光也陷入了思索中。   姜遗光向来敢赌,往往手里只有几分筹码就能孤注一掷地下场,但现在……他也出乎意料犹豫了。   “就像你说的,我也没有办法相信别人,哪怕那个人可能是将来的我自己。我也不能完全相信。”姜遗光终于吐露了心声。   姬钺刚想嘲笑他,目光忽然一凝。   他看到了……   姜遗光发现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姬钺:“不,等等,你和我过去看看……”   他上次进入神庙竟然忽视了这个!   可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处都点上彩灯。人群欢叫着往前涌动,恍若一股庞大洪流。他俩差点被冲到前面去。   此时还想逆流走到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周围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一张张笑脸拥簇着向前挤,将他们堵得严严实实。   姜遗光抓紧姬钺大声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奋力挤到他身边,迅速道:“我刚刚看见了墙边的一个图案。没有记错的话,那是藏地佛教的一个结印,名为吉祥结,又叫无尽结。”   “无尽结?无穷无尽?”这个名字一听就让姜遗光明白了。   姬钺:“是,藏地那边有吉祥八宝的说法,吉祥结就是其中一宝,用绳打结如盘曲,没有头尾,象征回环贯通,吉祥无穷无尽,又叫无尽结。放在这里绝不是巧合!”   此时姬钺彻底相信了姜遗光的猜测,神鸟三只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又有无尽结,寓意无穷无尽,荼如人相信他们死后会在神鸟的国度里得到的永生和极乐,那就个巨大的骗局!   永生,也不过是让他们一次次循环而已。   姬钺更是想到了它处。   镜中的荼如国的长生是个骗局,那镜外,山海镜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会不会也是个骗局?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难以呼吸。他为此经历无数次生死考验,抛弃了那么多,连正常的为人的感情也割舍了。   若这也是骗局,他、他恐怕会……   “要开始了。”姜遗光一掐他手腕,示意他向高处看。   他们被人群挤到了高台下,这高台也是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方,大王站在那里,旁边是数十披甲兵卫,趴伏在地的公主,和一个能刚好将一个人装进去的铁笼。   等大王宣告了她的罪行,就要将公主关进铁笼,吊上天狱顶端,从此再不能步出天狱一步。   公主缩在高台上,她的肚子已经大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好像里面装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大人。   曾经爱慕她的各家公子们,都稀奇地拿她看热闹一样看。   面对这样的公主,谁都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就连台上一众士兵也是防着台下有人冲上来,没有人在意她。   大王宣告公主罪名后,士兵们就要将她提起来。   “等等!”公主虚弱道,“父王,我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其实很微弱,但她一直看着大王,致使大王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故而听到了她的祈求。   “父王,您真的……不喜欢珠儿了吗?”公主说话很吃力,只是一句话而已,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肚子很大很大,手脚细骨伶仃地扶着肚皮,尽管憔悴,那张脸也是美的,从前是美的张扬夺目,现在则多了一股让人怜惜的风流滋味,眼睛一眨,两行泪滚落。   “父王……您看看我……您不疼珠儿了吗?”   她伸出瘦巴巴的手,“父王,我要死了,您能不能……再看看我?”   大王心下一软,被打动得走近了。   此刻,变故突生!   公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大王的脖子。   她的手又长又软,环住大王的脖子一圈还有余,她的指甲很长,掌心扣了两枚锋利的暗器——那是大唐客人悄悄塞给她的。   现在,那两枚暗器都扎进了大王的脖子。刀面有血槽,小小一枚也能让人血流不止。   姜遗光仰头望着高台:“她果然动手了。”   姬钺:“你给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只是赌一赌。若是荼如国中三个人象征过去,现在,和未来。阿勒吉死了,公主关进天狱也会死。那大王呢?他不该独活。”   底下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台上士兵忽然惊叫着冲公主跑过去,大王身体软倒下,他们才惊觉起来……   公主杀了大王!   即便到这个地步那些人也在笑,面带笑意地让士兵赶紧把公主抓起来。   台下也终于有人高呼要立刻赐死公主。   “不可!”   一道人影从人群中飞出,落在高台上,高声道:“神鸟和大王的旨意都是要让公主进入天狱赎罪,你们想要让神鸟怪罪我们吗?”   台下一片吵嚷,只有几个人能听清他的话,姜遗光也不管,他只要能说动台上的士兵们就好。   姬钺则继续混在人群中和几个激烈的人争辩,他嗓门更大,引经据典,很快就让几个人没了话说。   “你们要违抗王令?”   “大王爱惜公主,公主身份高贵,即便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也不会让她死在你们这些贱民手中。”   “没有人下令,你们怎么敢动手?”   的确无人下令,大王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将几位王子带出来,而他们都是只听从王令的奴隶。大王说怎么做,那就怎么做。   “还是说……”姜遗光往努力登上高台的几个大臣身上一扫,“你们想要命令大王的兵奴?”   在台下虽然这么喊,可到了台上谁都不敢这么说,有些人还想磨嘴皮子,姜遗光仰头看看天色,振袖道:“大王遗命就是将公主关进天狱,你们还不动手吗?”   大臣也好奴隶也好,这些人早就因为花香的剧毒脑子糊涂了,这边有姜遗光站出来,那边反对的却没个打头的人,于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渐渐偃旗息鼓。   士兵们上前,拖着公主塞进铁笼里。   大王的尸首被小心抬下去。   公主被慢慢吊上高空。   一片欢笑声中,她突然抱着肚子惨叫起来,姜遗光眼尖地看见铁笼周围有些水流溢出。   公主要生了?   重重乌云自西边席卷而来,带着湿气的风渐渐变大,吹得高台四周王旗猎猎作响,灯笼在风中不住摇晃。   再然后,风中尘沙多了起来。   湿润的风夹杂着厚厚尘沙,如同黄色的海浪一重重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无一不覆上了一层沙土。   姜遗光不得不蒙住眼睛口鼻,催促那些士兵再快些。   他往台下看去,可风沙弥漫,他看不清姬钺在什么地方。   欢笑着的人们依旧欢笑,不知疲倦与恐惧地笑着。公主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响,姜遗光能看到她高高耸起的肚子表面不断有凸起的痕迹,好像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撕开那层皮钻出来一般……   荼如国就是这样灭亡的吗?公主生下怪胎的同时,风沙覆盖了整个王国。   透过指缝,他望见了……从公主肚皮里伸出的一只手。   那绝不是正常婴孩的手。   那只手枯瘦,惨白,指间黏连着血丝,看起来像个已经长成的女人。   是那个黑衣女人!   此时,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了姬钺的声音。   “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他像是叹口气:“你最好真能带着我活下去,否则我肯定会杀了你。”   姜遗光转身反握住他伸出的手。蛊虫顺着指尖欢快地爬上姬钺的手掌,在前者的命令下,咬破皮肤钻了进去。   剧毒迅速涌入姬钺四肢百骸,朦胧中,他听到了姜遗光说的最后一句话。   “赌一赌罢了,我也无法保证。”   一瞬间,沙土淹没了整个荼如。   ——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在睁眼前,他就感觉自己身处某个炎热干燥之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晒得皮肤刺痛,而睁开眼后,眼睛更是受不了这种强光一般流下了几滴眼泪,他眨了眨眼,总算适应了这种光亮后,坐起身往周围看去。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骊山,刚出地宫不久,为什么突然来到了沙漠?   再一摸,山海镜不在身上,又掐自己一把,痛的。地面沙砾也往上蒸腾着滚烫的热气,不像是幻境。   他这是入镜了?   奇怪……为什么他会忘了自己入镜时的情况?   姜遗光努力回想,可不论怎么想都只能想起自己和蒋大夫、蒙坚两人离开洞穴时的情形。   他和那两人走丢了,那时他身上受了伤,又中了些毒,他去找蒙坚……之后呢?   这段记忆好像被人凭空抹去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姜遗光站起身,拍掉身上金黄的沙粒,他发现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他认识的人。   “九公子?”看到他,姜遗光更确定这是镜中死劫,晃了姬钺好几下也没醒过来。   不过……姬钺脸色很不好看,嘴唇发青,面如金纸,扒开眼皮一看,眼底满是血丝,指甲也透着青紫色。   他也中毒了?   姜遗光不太懂医术,只听蒋大夫说过些如何辨别。从他的脸色来看,姬钺应该中毒没多久,毒物毒性很强。   他想了想就决定唤自己的蛊虫出来,可心念一动,他发现蛊虫竟然不在自己身上!   镜子不见了,蛊王也不见了?他遇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从姬钺额头慢悠悠爬出一条略有些圆滚的黑虫,上下一弹,将自己弹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这让姜遗光更加费解。   他身上的伤和毒都没了,姬钺……听说他一直在京城很受重用,他不该中毒才是,可现在却满身剧毒的躺在这里。而自己的蛊虫也跑到了他身上。   姜遗光很确信,这条蛊虫虽然不太听话,但它不会做出没有自己命令就贸然跑到他人身上的行为。   那么,只能是自己做的。   姜遗光拖着昏迷的姬钺坐起身,往他头脸脖子和手上翻找,很快就在他掌心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那是蛊虫钻进去的痕迹。   血迹干透了,结着有点发黑的疤,但这一丁点痕迹还没消,证明蛊虫刚钻进去不久,且伤口的疤正常发乌,并不像毒血一样泛着黑,说明蛊王钻进去以前姬钺身上没有毒。   所以——不是解毒,而是下毒。   姬钺身上的毒……很可能就是他让蛊虫种下的。   他要害姬钺?为什么?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他们起了纠纷吗?但如果他真的动用蛊王,那就意味着两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应该让蛊王直接毒死姬钺才是,又怎么会留他一条命?   再看姬钺身上,并无打斗痕迹。   蛊王亦有古怪,他可不记得这只虫什么时候吃得这样胖。   他到底入镜了多久?镜中哪来的这么多毒物?为什么他会忘记了过去的事?   姜遗光扶着姬钺起来,前后都是刺目的金色亮光,辨不清方位,他只能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前走。   风一吹,深深浅浅的脚印被黄沙抚平。   沙漠中实在太热了。   没有水,没有粮食,还拖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姜遗光被晒得有些头昏,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   这次死劫该不会就是要他们在沙漠里活下去吧?   没有水,他又能坚持多久?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终于听到了动静。   身后传来轻轻的驼铃声,很轻,但确实是驼铃声,不是错觉。   姜遗光连忙站在原地不动,循着声音望去。   不多时,高高的沙丘后拐出第一只骆驼,一个肌肤微黑,身披轻纱的人坐在骆驼上。   第一只骆驼出来了,后面是越来越多的骆驼,驮着包袱、人,拉着车,骆驼旁边还有不少衣裳褴褛的人,皮肤或黝黑或雪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看上去不像中原人。这部分人背着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骆驼走。还有些则穿着轻铠,手持圆盾和长矛,警惕地望着四周。   再往后,是高大的足有帐篷大小的车厢,旁边竖着彩旗,上面绘着奇怪的鸟状的图样,驼车外镶嵌方形菱形的大块绿宝石,处处都透露着和中原迥异的风情。   这是一支在沙漠中的车队,看上去主人地位不低,应该不是普通商人,可能是高官贵族一类。   姜遗光连忙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站在路边向他们招手示意。   路旁突然出现两个人,前面所谓的士兵立刻围过去,长矛齐刷刷对准了。   姜遗光无畏无惧,扬着下巴道让他们当中能管事的出来和他说话。   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些人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好在那些人听懂了,人群中出来个看起来官职高一些的,也是晒得微黑的脸,阔脸方鼻,瞧着有点像西北一带的长相。   一开口,除了有些别扭的口音外,和官话大差不差。   他问姜遗光是哪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要做什么,又警惕地看着被姜遗光撑住半边身子、脸垂下去的姬钺——他不确定姬钺是否还活着。   不论是带着个病人还是带着个死人出现在沙漠里,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姜遗光不清楚这时什么地方,只含混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在沙漠里遇到了歹人,他和同伴拼死逃出来,但是其他人连同领路的都被杀了。他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听到动静才想拦下他们,希望能带他们两人同行。   他的同伴还生了病,如果继续在沙漠里,会没命的。   说话时,姜遗光抬起姬钺那张惨白的脸,后者脸上的病气让人很容易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那人就说他做不了主,等他禀报主人后再做定夺。   姜遗光目送他走远,来到最大的车厢外一圈,向其中一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又转告给下一个,最后才由一个女奴掀开帘子进了车内。   风将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他听到了女子说话的声音,还有愤怒的尖叫。   这条车队的主人是个女子。   不多时,那人回来了,一抬手,其他人纷纷收回长矛。那人向姜遗光恭敬行一礼,说请他到一间空着的车上休息,这是他们公主的恩典。   “公主?”姜遗光奇道。   那人看他不像本地人,笑道:“是哩,我们的主人就是荼如的公主殿下。”   荼如国……又是一个从未听闻的陌生的国家。   死劫会和这个荼如公主有关吗?   车厢很空旷,一进去就有一股阴凉气息扑面而来,四周还挂着香囊,里面散发出药草清苦气味和一种不知名的甜馨香气,两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并不难闻,还让人有点上瘾。   不过……车厢内的陈设有些奇怪,还有些他不曾用过,只在古书中见过的物什。   而后有人敲门,一个女奴小心地端着水盆进来,请两人擦洗干净脸,说等到了王城里,他们要去拜见公主。   姜遗光什么也不知道,怕多说多错,便做足了矜持的样子任由对方服侍。   女奴看他和气,小心问道,大唐这么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姜遗光目光微不可觉的一顿,   大唐,是他想的那个大唐吗?   他怕自己答错,就只说请了商队护送,没想到还是碰到了劫匪。   为了取信那女奴,他还假装描述了一番劫匪的形貌。那女奴连连点头,说一定会禀报给公主,不让大唐贵客在他们这片土地上受害。   这下姜遗光没有办法骗过自己了。这个女奴说的大唐,恐怕真是千年前的那个唐王朝。   他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在骊山时,蒙坚所说的唐时骊山行宫。   这死劫如果真发生在唐朝之时,那些行宫也是唐朝时的,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否则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进入到这么个死劫中来?   近卫们明明告诉过他,若非刻意去收鬼,越往后,入镜的间隔就会越长。距离他上次入镜并没有隔太久。   也不对,他并未登上唐朝行宫,就算他在骊山地宫中收了恶鬼,和唐朝时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进了行宫中,收了鬼魂,又忘了?   姜遗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许多疑团摆在眼前像一盘散落的珠子。可他还没能找到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犹豫片刻,他还是操纵着蛊虫钻进姬钺掌心,看着他皮肤下一条隐约的黑线迅速攀上脸颊,像蛛网一样炸开,密布上整张脸。   昏迷中的姬钺忽然痛苦挣扎起来,他还要叫喊,被姜遗光强行按住,让他自己的手腕堵住了要痛呼出声的嘴。   挣扎了小半刻钟,姬钺脸色渐渐红润了些,指甲和嘴唇的青紫色消散不少,挣扎的力道也变小了。   姜遗光才慢慢松开他,收回了蛊王。   那条本就有点圆滚的虫比方才又圆了一点点,寻常人可能看不出。姜遗光作为它的主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果然……它吞食的毒物应该不少。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蛊虫又为什么会到姬钺身上?   姜遗光看着姬钺,只希望他醒来后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   车队慢慢向前走,驼铃声悠长。窗外声音渐渐嘈杂,透着喜庆。   姜遗光掀开车帘,隔一层茜红色窗纱往外看去。   窗外多了不少鲜红的花,是他从未见过的花朵,香气浓郁。姜遗光发现这种花的香气和车厢里挂着的香囊有几分相似。   见他掀开车帘,跟在车旁的女奴连忙上前问贵客有什么吩咐,姜遗光问她外面为什么突然变得吵闹。   女奴答道,因为快到王城了,大家都很高兴,并非故意打扰贵客。   姜遗光闻言,侧头看一眼姬钺。   他睡得正熟,气色好了很多,应该没什么大事。姜遗光便打开门,向前方看去。   车队尽头的不远处果真出现了绿洲的影子。他目力极好,能透过门纱看清前方隐约的城墙、高塔,和数座高楼虚影。   荼如国究竟是个什么国家?和骊山大唐行宫里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姜遗光也不能问,只能压在心底。当他低头时,却见道路两旁的红花更多,更密,花香味无孔不入地向车厢内侵袭而来。   他问女奴:“这些是什么花?”   那女奴笑着答道,是沙漠中独有的一种花,名叫朱纱鹊,可以用来做胭脂、染料和香料,荼如最有名的就是香料,所有香料里都有一味朱纱鹊,能使人心情畅快,长久地用,据说能登极乐之境。   姜遗光察觉她神色有些不大对。   起初见面时,这个女奴虽然也在笑,但更多是讨好,绝不是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   不光是她,其他人好像都隐约露出了类似的笑容。   一两个人如此,还能说是巧合,可入目所有人都展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那场面堪称诡异。   姜遗光立刻拉上车帘坐回车内,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对上了一张同样微笑的熟悉的脸。   “……善多?”姬钺环顾四周,轻轻一抚掌,“我们可真有缘分,又入了同一回劫。这是在哪儿?”   姜遗光察觉不对:“你没印象了吗?”   姬钺皱眉:“我能有什么印象?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你……入镜前在做什么?”   姬钺:“你先告诉我我们这是去哪儿,你刚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示意他往窗外看,“在一个名叫荼如国的沙漠古国中,此时的中原还是唐王朝。”   姬钺吃了一惊,很快想起来什么:“你不是去长安了吗?我听说你要进骊山中,骊山上有唐朝行宫,这荼如国的死劫会不会和你有关?”   姜遗光:“你怎么知道?你入镜前在做什么?”   姬钺:“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我入镜前……”他回忆了一下,道,“我什么也没做,在房间里歇着,心里生出预感后,我就连忙换了衣服,之后便醒来看见你了。”   姜遗光:“你没有中毒?没有来长安?”   姬钺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我就在京城里待着。怎么?是不是你遇到了什么事以为是我做的?”   姜遗光摇摇头,又向窗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进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后,示意姬钺坐下,压低声音,极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姬钺神色也不由自主凝重起来,可即便如此,他唇角也含着和外面那些人一般无二的笑意。   他竟然中了毒?姜遗光的蛊跑到了他身上?为什么他毫无印象,该不会他和姜遗光一样也忘了事吧?   不应该啊……他的确什么也没做。   那就只有……   “你说你失去了一段记忆,我觉得……应该分开看。”姬钺手指在桌上比划了一个圆圈,中间一竖划分开,“你丢失了两段记忆,一段在镜外,一段在镜内。”   “我没有骗你,我在入镜前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你说我中了毒,那这毒只可能是在镜中得的,只是我们都忘了。”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很久也没有碰到人,仅凭他们两个又能闹什么矛盾?必然有怪事发生,才让他们失去了记忆。   姜遗光纠正:“是我的蛊给你下的毒。”   姬钺:“那就说明,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制止我……不,说不通,你我武力相当,若你只想制止我,直接动手便好。如果你想杀我,又怎么会让我还有活着的余地?”   “除非……这毒不是要害我,而是为了……”   姜遗光接下去:“是警告。”   姬钺和他异口同声:“为了警示我们。”   “你,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人都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失去记忆,所以你让蛊虫在我身上下毒,并将它留在我体内。这样一旦你醒来,立刻就会察觉到古怪。”   姬钺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摸着下巴深思:“我为什么会答应你?”他对自己很了解,这种损人未必利己的事情他不太可能答应。   姜遗光看着他:“或许是到了紧要关头,没有其他办法。”   “为什么不是你中毒?”   姜遗光将自己在骊山时的事说了,“骊山毒物多,我中毒没什么稀奇的。反而是你,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却忽然中毒,这才是怪事。”   车队最前方终于到了城门口,骆驼的速度慢下来,一点点往前挪,先是停在原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继续往前走——要进城了。   和沙漠中的酷热不同,踏上绿洲后,那股热意就消失了。湿润又清凉的微风轻拂而来,很好地抚平了每个人身上被晒出的伤。   姬钺也长长舒了口气:“就是不知这回又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他看着窗外。   花香四溢,到处都是鲜艳的花。   姜遗光微微皱眉。   这些花越来越多了……   沙漠中只有零星几朵,越靠近王城,路边越多。进入王城中后,竟然多到密集得让人无从下脚的地步。   再怎么珍贵的花也不可能种的到处都是吧?就连墙缝中也伸出了花茎。   姬钺也感觉到了古怪。   这种花漂亮是漂亮,但只有花,不见叶。就这么开在地面,任由车马和行人踩来踩去,浓稠鲜红的花汁乍一看……很像血。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人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微笑,让他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惧意,偏偏他又忍不住地高兴,好像有什么快活的事似的。   而这股惧意,在他扭头看到姜遗光脸上也带上类似微笑时攀升到了顶峰。   想了想,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姜遗光。这荼如国恐怕有问题,进来的人都有点不对劲了。   姜遗光一怔,抬手摸上自己的唇角。   果然,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笑。   “并非出自我本意。”他替自己辩解道,“我心中有股舒畅的快感,很不对劲。况且不光是我,你也一样。”   姬钺也愣住了,扭头就对着架子上放着的水盆照了照。   他脸上的笑……和外面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这不对劲,我们俩都中招了。在城外的时候还没有。”   城里和城外有什么不同?   这片绿洲?这块土地?亦或者……姬钺看向了车外多不胜数的红花。   还是因为这些花?   眼前忽然有些眩晕,洁白砖石和高大建筑飞快变成了漫天黄沙与残垣断壁。行走的人不见了,只有飘摇的瘦长的鬼影,每动一下,就向外溢出流沙。   姬钺连忙甩甩头,眼前景象恢复了正常,他连忙和姜遗光说:“我刚才看见了……”   姜遗光也看见了些,道:“不知道是不是毒,我试试。”说罢,他催促体内的蛊王。   一条黑线游走在皮肤下,从手腕飞快蹿上脸颊,不知顺着什么地方钻了进去,顿时,一阵钻心疼痛传来。   偏偏这时,驼车停了,门打开,奴隶请二人下车。   行宫到了。   女奴道,今日天色已晚,公主请他们在行宫内休息一夜,第二天再上门拜访。   姬钺答应下来,当先踩着人凳跳下马车,那头,姜遗光忍住痛苦同样走下来,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行宫内无一处不精致华美,和姬钺见过的王宫比也差不了太多。若这不是在镜内,眼前景物也不连连闪烁,姬钺还是很有兴致欣赏一番的。   他不准痕迹地观察周围。   不论男女老少,但凡看见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好像没有烦恼,无忧无虑似的。   他还看到远处似乎有个人在教训奴隶,一鞭子抽下去,那奴隶痛的尖叫一声,可他脸上还挂着笑。   很诡异,很古怪。   直到上楼,进了房间,那股花香味终于淡了下来。   姬钺任由奴隶们服侍、收拾房间,悄悄放慢了气息,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微弱绵长,这样可以让他少吸入一些花香。等这些人一走,他马上将窗户关上,香炉浇熄了,又把茶水浇在手帕上捂住口鼻,隔着湿润的布巾深深吸气,胸间那股奇异的喜悦才慢慢平歇下来。   到现在,他非常确定朱纱鹊的花香味有古怪。这香味就像把钩子,让人闻了还想继续闻,要不是他一鼓作气,恐怕早就沉溺在花香中无法自拔了。   想到女奴向他介绍时说的花香能引人入极乐之境,姬钺就觉得可笑。   这也配叫极乐?和五石散差不多吧?整个国家的人都没察觉到古怪吗?竟然还任由这种毒花开满整个王城。   不多时,姜遗光来了。   他也换了身衣服,神色恢复了清醒,看起来和以往差不多。   “的确是花香的缘故,这花香有毒。”说着,姜遗光示意姬钺伸手,蛊虫立刻流蹿到他手上。   姬钺再次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不得不咬牙忍住。   少顷,姜遗光收回手。   “我和你一样,也看见了那些东西。”姜遗光说,“来的路上,我问过了几个人,他们也都看见了,他们还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按理说会看到幻象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在花香带来的不自觉的愉悦下,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份诡异。   对啊,看见了,那又怎样呢?   还有人笑着说,可能是神鸟的惩罚,等到庆典之日就好了。   神鸟的惩罚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他们还在笑。他们脚上手上都沾了血一样的花汁,陶醉又迷恋地吸吮花苞,飘飘欲仙。   “神鸟和庆典是什么?”姬钺奇道。   姜遗光:“应该是他们信的某个神?那些奴隶不敢说,明日不妨问问公主。”   有些事奴隶未必不知道,碍于身份不能说罢了。   “对了,我还打听到公主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奴隶,名叫阿勒吉。如果公主不愿意见我们可,以从阿勒吉身上试试。”   姬钺点头:“好。”   二人决定共住一间,他们都不知夜里会发生什么,遂定下轮流守夜,姬钺守上半夜,姜遗光守下半夜。   行宫里也有人打更报时。   更锣声敲响后,姬钺将蜡烛吹熄了一半,坐在胡凳上陷入沉思。   荼如国这个名字……他隐约听过,但他实在不熟悉。若说大梁的邻国他还能数上几个,可这是千年前的唐朝!他对唐朝了解都不多,更遑论唐朝时远在沙漠的一个小国?   姜遗光说发现他时,他中了剧毒。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过去的事……被遗忘的记忆……   夜风渐凉,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虽说入镜人在镜外可以称得上寒暑不侵,可一到镜内,他们好像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普通人。   “善多,你根本没睡吧?”   床上躺着的人闭着眼睛嗯一声:“你要和我聊什么?”   窗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还记得黎恪吗?”   姜遗光:“他怎么了?”   姬钺:“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姜遗光:“世间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不论是物还是人,总是会变的。”   姬钺轻叹:“的确如此,我变了,你也变了,可你又好像没变。”   “我舍弃了很多很多,可我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山海镜,十八重死劫的尽头,真的是长生不老吗?”   姜遗光睁开眼,注视着床帐:“谁知道呢?”   “你就没有好奇过吗?”   “有,但好奇也无用。走到尽头,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他不知自己生来为何,自然也不会恐惧死亡。   姬钺轻笑两声,“真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一时间,又静默了。   “我打听过你的母亲。”   姜遗光微微侧头:“哦?”   “也不必我特地打听,到了我这个地步,自然有人送上消息来。宋夫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也是历朝历代唯一一个能过十五重劫的人。”   姜遗光平静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是第十五重。”   “是啊,所以我很怕,担心自己出不去,担心自己即便活过这一次,又活不到下一次。”姬钺垂下眼,长长眼睫遮住满目晦涩阴霾。   “姜遗光,如果有的选,我恨不得从未生在皇家,从没有听过什么山海镜。”   “如果我们将来不得不为敌,我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也是,你千万、千万别放过我。”   姜遗光侧过身,直视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等你回京,你自然就知道了。”   更锣声再敲响,一声声从远处回荡开来。   姜遗光坐起身:“该我替你了。”   二人交换了位置,姬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他也没睡着,等了一会儿后,又和姜遗光说起闲话。   “不瞒你说,从前我是恨着陛下的,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有这么多入镜人,不会有这么多惨事。”   “但现在不一样……”   姬钺的口吻变得无比郑重。   “其他时候我都有可能骗你,你可以不信,但此刻,我这句话发自肺腑,没有一字虚假。”   闻言,姜遗光端着烛台,坐到床边一张绣凳上:“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嘴唇动了动。   “你不要恨陛下,你最好相信他。”   姜遗光不可避免地想起母亲最后留给自己的几句话。   她也告诉自己,要相信陛下。他们知道了什么隐秘?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对那位天子没有任何心思,盖因他对自身称得上多桀的命运评价的话,他也只会归结于造化弄人,他不认为那位陛下需要对他负责,也不认为自己该恨陛下,或是该对他效忠。   为什么他的母亲和姬钺都要让自己相信陛下?难道他们都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做出对天子不利的事情么?   天子为一国之君,姜遗光自认为没那个本事也没有心思去反对他什么,除非他将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可那位天子会逼迫他吗?   “你知道了什么?”姜遗光反问。   但姬钺很快就把话题支开了去,不愿意再谈。   他不说,姜遗光也无法问出来。二人再度陷入沉默,直至天亮。   天亮后,自有奴隶端着托盘进来伺候他们洗漱,又送来食物,见他们吃过后,一个奴隶就问他们要不要去给公主请安。   两人答应下来,那奴隶就赶紧让人去通传。又小心地走在前面带路。   公主所在的宫殿更加高大、华美。可他们都没空欣赏这美景,而是小心地下脚,担心自己会踩到遍地盛放的朱纱鹊。   好不容易到了公主的正殿,在偏殿坐下来等待时,一个奴隶送上茶点。   她似乎喜悦过了头,不慎将托盘打翻了。   还不等他们说什么,其他人连忙将她拖下去,连个赔罪的机会都不给。而地上脏污的痕迹也迅速被收拾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换了个奴隶继续送上茶水点心。   姬钺叹为观止,问其中一人那个奴隶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那人答道,她冒犯了贵客,她会被带到剥骨匠那儿,褪掉皮肉留下白骨,打磨好后送到神庙。   姬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打翻个茶点,放在他们府中,扣些月钱或贬个位分,再不然拖下去打几个板子就顶天了,竟然还要杀人?还是如此狠辣的手法。   可那人脸上还带着笑,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   姬钺就收敛了神色,什么也没说,心中对神庙的好奇心更多了几分。   神庙……听名字就是用来祭祀的庙宇,很可能也是这群人信奉的神鸟的庙宇。   他们为何要用这样酷烈的祭祀之法?瞧着也不像未开化的国度啊。   姬钺不解。   不多时,公主召见他们。   公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样貌还有些稚嫩,可眉目间的风情远胜寻常少女,她从头到脚都装点着华丽晶亮的珠宝,寻常人戴这么多宝石只会显得俗气,可公主偏偏就衬这个,绫罗绸缎和轻纱宝石,让她别有一番华丽之美。   所以姬钺也就在其他奴隶都夸赞了公主美貌后,跟着真情实意地赞美了一声公主的容貌。   他惯会哄人,甜腻的夸赞放在他口里也像是真诚的娓娓道来那般。公主被他夸得很高兴,扬手让人送上酒,说要和二位贵客对饮几杯。   姬钺是赏酒老手,轻轻一嗅,扑鼻的酒香令人陶醉,他跟着公主喝下了酒。那厢,姜遗光确定过后,同样喝了下去。   一杯下肚,公主面生红晕,两眼亮晶晶地让其他人下去,她要和两位贵客聊天。   她对大唐十分好奇,聊的都是和大唐有关的事。姬钺对唐时风俗也了解些,两人说得不亦乐乎。   姜遗光看着沉默,但偶尔也插一两句话。   间或,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进来第一眼就发现了公主身上的古怪。   自进入王城以来,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被这花香浸染了,可公主没有。她仿佛是整座王城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这让他们两个更加确定,公主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而公主本身或许和破局关窍有关。   从公主的口中,他们也得知了些关于庆典和神庙之间的消息,但更多的,公主也不知道,可能只有荼如国的大王才会知道吧。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   公主说那个人是宫里的掌书,记录一切,从他身上也能问出些东西。   待二人从公主房里出来,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   姬钺从公主那儿讨来了一枚手令,拿着手令他就可以进入神庙,不过只能用一次。   “你说,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姜遗光道:“还是想办法先找到那位吴掌书,或者先问问大王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进去了,恐怕也看不懂。”   “也对。”姬钺想想觉得有道理。   该怎么见到这两人呢?   离开前,两人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很特殊的人。   那人也是个奴隶,但他样貌格外俊美,身形高大,站在那儿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   但吸引他们两个人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个人的神态。   他站在一片花海中,脸上也带着笑,但他的笑和其他人那股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同。   又是一个不被花香影响的人。   上一个是公主,这一个……   姬钺似有所感,问其他人那个奴隶的身份,果然……他就是公主最心爱的奴隶阿勒吉。   “公主和她身边最喜欢的奴隶都不被花香影响,他们两个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回到房间后,姬钺在房里来回踱步,“或许我们还可以再找找,有没有其他不受影响的人。”   姜遗光则是直接让公主的奴隶去吴家下个帖子,就说请他们来坐坐。   反正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大唐来的客人,估计王城中许多人家会对他们很感兴趣,吴家人应该会来。   果然,接到拜帖后,当日下午就有一对年轻男女上门来。   他们是吴掌书的一双儿女,听闻公主这边有贵客,还是从大唐远道而来贵客,正想着怎么从中分一杯羹呢,那两位贵客就主动递上了帖子。   他们觉得很可能是公主在其中说了什么,要不然人家出来乍到怎么会知道吴家?于是赶紧给公主送礼,又另外备了一份礼物上门来。   双方称得上宾主尽欢,大唐贵客想要打听的神庙和神鸟,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严格来说对奴隶们算是机密,但这两位可是贵客,再加上过几日就是庆典,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两人该打听的都问了个差不离。   不过……还有一事不明。   吴家长子喝了口茶润润喉,正高兴着,就听年轻的那位公子问。   “既然荼如人崇尚神鸟,那神鸟又能带给荼如什么呢?又是从何处来的?”   自古以来,人们总不会无缘无故去拜神,必定是有所求又得不到。求财的求子的求平安的,或者祈求风调雨顺等等。姜遗光刚才听这些人说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崇尚神鸟,神鸟的由来也没有说清楚。   一般拜神的人不都会知道神仙的来龙去脉、身世姓名之类的吗?   神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有何等威能?   这几句话将吴家人彻底问住了。   他们那张一直洋溢着喜悦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情绪。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   但是这茫然只出现了一瞬间,很快又被笑容替代,吴家长子笑道:“公子为什么要问这些呢?您是不信神鸟吗?”   姜遗光给姬钺使了个眼色,示意奴隶们下去,屋内人迅速变少。后者会意,立刻和吴家的那位女儿攀谈起来。前者则将吴家长子吴钥请到一旁,不经意地“握住”他的手。   刹那间,吴钥头疼欲裂。   姜遗光眼疾手快制住他的挣扎不让他叫出声,片刻后,吴钥扭曲的脸孔逐渐平和,双目紧闭。姜遗光又松开他,蛊虫也收了回来,让他自己靠在椅背上不要掉下去。   吴钥慢慢睁开眼,一脸茫然的模样,旋即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打量四周:“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吴施听到声音,微笑着回头:“兄长?怎么了?”   “小施?你怎么?”吴钥搞不明白了。   姬钺和姜遗光皆心念一动。   吴钥这副模样太熟悉了,他也失去了一段记忆。   所以……他们二人失去记忆,也是因为朱纱鹊的毒吗?   可是城内还好说,城外沙漠并没有多少朱纱鹊,他们又是怎么中的毒?难不成他们其实进入过荼如国王城,只是所有人全都忘了?   姜遗光隐约察觉到什么,但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太模糊,难以抓住。   姬钺趁机来到香炉边,一杯茶水浇下去,袅袅白烟顷刻消散。   吴钥很吃惊,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家中练字,听说公主又带人出城游玩,他还盘算着等公主回来就上门求见。但现在……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好像是公主的行宫……他妹妹也在,这两个男人又是谁?他从没在王城世家中见过这两人,长得不像荼如人,气度倒是不凡。   吴施很惊讶,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间跟失了魂似的。   “哥哥,我们来公主行宫拜访两位大唐贵客,你忘了吗?”   吴钥不解:“大唐贵客?”哪里来的大唐贵客?这两个人是中原来的吗?他什么时候上门拜访了?   而且……   看着脸上笑意不减的吴施,吴钥不知怎么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陌生又悚然的怪异感。   为什么……他表现出了奇怪之处,妹妹还在笑?她脸上的笑意丝毫没变,就像脸上贴了一张笑起来的面具一样。   一声轻笑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个子高些的紫衣男人走来,对他说:“吴公子,我猜你心中肯定也有不少疑惑,我们谈谈吧。”   吴钥很警觉,想赶紧回家,另一个少年已经打晕了吴施,放倒在榻上。   “你们想干什么?”吴钥立刻愤怒挥拳,被紫衣男人轻松抬手挡下,而那少年也并未向他想象中那样做出不轨之举,而是来到了桌边,示意他坐下一起谈。   吴钥又惊怒又疑惑,他搞不懂这两个人想干什么,姬钺环着手引他到门边:“你不是想走吗?你看看外面?”   大门打开,冲天花香扑面而来,站在门边的奴隶们迎近,面上带着和吴施一样的奇异微笑。   铺天盖地的鲜红花朵,沾染在人们身上,仿若一朵朵血花。   姬钺只打开门让他看了一小会儿就立刻把人拽回来,同时喝令那些奴隶在外面等着。   吴钥脑子里乱糟糟,什么都没想明白,顺着那个男人的力道坐下了。   “你妹妹说的没错,我们没有骗你,今天下午你带着你妹妹上门来拜访,我们还谈了很久。你看,这一壶茶都是你喝光的。”   吴钥一品,的确是他爱喝的那味茶叶。   他更不解了。   “为什么……我会这样?我……”   那个年轻些的人开口:“因为你中了毒,我刚刚给你解了毒。”   “中毒?”吴钥无法理解。   姬钺:“你没有发现吗?满城的朱纱鹊都是有毒的,闻了花香,就会像他们那些人一个下场。”他伸手往外一指,“你刚刚也和他们一模一样。”   吴钥知道一点朱纱鹊的药性,能使人心情愉悦,但他难以理解,这不是让人快活的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是谁要在王城中种这么多朱纱鹊?”   吴钥下意识想回答,可他张开口,却发现答不出来。   是啊……是谁下令的?   朱纱鹊不是用来做染料和香料的吗?为什么会种的满大街都是?刚才他还看到有些人生吞花苞,一脸癫狂的模样看了令人害怕。   “果然,这个问题他也答不出来。”姜遗光对姬钺道。   姬钺嘲笑他,将刚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吴钥听,后者越听越吃惊,到最后几乎是震惊的麻木了。   这些问题他以前真的从来没想过!骤然被人问出来,他才发现,以前的他有多么……愚蠢,简直像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等他冷静下来后,才问二人:“你们想要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们又不是荼如国的人,直接回大堂不就好了吗?   姜遗光说:“因为我们也失去了一段记忆,我们必须找回来。”   吴钥陷入沉思。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父亲为宫中掌书,许多密卷都在他手里。或许那上面会有记载。”   姬钺质疑:“你能拿得到?”   吴钥:“若如你们所说闻到花香味便会性情大变,从他手里拿到钥匙也没什么难的。如果我父亲没有变化,那我也可以向他如实坦白,想必他会告诉我的。”   姬钺抚掌:“聪明。不过外面到处都是花,走出去就怕你又中毒了。这样,我们跟你走吧。”   吴钥讶然:“你们也要一起?”转念一想,觉得也好,就算他们心怀不轨,在吴家的地盘上,他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吴钥叫醒了吴施,后者只是惊讶了一瞬,吴钥骗她说她睡着了,吴施也没多想,跟在吴钥身后。   姜遗光和姬钺对奴隶们称自己与吴钥一见如故,去吴家住一晚。四人一道乘车离开。   黄昏前,吴钥从其父身上套出了宫中密卷的藏地,并拿到了一大把钥匙。   他十分感慨,没想到自己父亲也被花香的毒迷昏了头脑,竟然能被他轻易套话。   到了这个地步,退缩也是无用。   天渐渐暗下。   三道人影翻进王宫,一路往某处宫殿疾行而去。   姬钺和姜遗光轮流带着吴钥,闪电般穿梭在夜色中。吴钥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闯进皇宫,既后怕,还有些隐约的兴奋。   这两个人……当真身手不凡!   到了藏书的宫殿,避开巡逻人群,吴钥飞快打开门,几人闪身进去,又是过一重重门,进入一间密室,密室中又有几件上了锁的箱子。   “应该都在这里了……”吴钥轻轻吹去箱子上的灰,就着姜遗光手中烛台,比对了一下箱子上标记的数。   “就是这些。”吴钥挨个打开了箱子,尘灰扑面而来。   里面是……   “这个好像是起居注……这个……是太医署记录的方子?已经是先王时的记录了,怎么留到了现在?还有……这是本朝所有神庙祭祀的单子……”   一人翻一个箱子,姬钺和姜遗光哗啦啦翻书,看得飞快。   姜遗光手里拿着的就是太医署的记录。   莫名的,他对这有点在意。   其他的东西的确算是机密,可太医署的记载为什么也要藏在这里?不应该放在太医署里吗?放在这里,几乎明摆着告诉他们有古怪。   况且刚才吴钥也说,这是先王时期留下的记录。可能大王自己都不清楚有这么个东西,但吴掌书不会不知道。   厚厚一卷,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姜遗光对医术不太懂,索性忽略了那一大串诊方和药名,只看记载的时间与患者身份。   这好像是某个太医独自记录的册子。前面大半都是后宫妃子,某妃嫔感染风寒某太妃食欲不振等等,到后面突然变了,还是同一个太医,病人情况却全都空缺不写。   但看上去……应该是同一个人。   是个女人,怀了孩子。这个女人的身份成谜,不能泄露。   册子最后,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话:“知晓此等秘辛,我必死无疑。”   姜遗光捧着这卷书,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后宫中的一段往事,一位擅妇人病的太医原本给一众后妃看病,后来却因为某些原因,成了某个女子的专属太医,只管给她看病,等孩子要出生了,那个太医便被处死。   能做到这点的自然不是普通后妃,恐怕只有当时的大王才行吧?   书卷封页外有个小小的落款:徐仁寿,应当是他的大名。   姜遗光问吴钥:“吴公子,你对先王了解多少?”   吴钥道:“知道不少,父亲想让我接替他的位子,所以常让我看宫中经卷,你想知道什么?”   姜遗光:“一个太医,名叫徐仁寿。”   吴钥想了想:“有些印象,据说他是当时宫中医术极高明的太医,精通小儿妇科,后来去了大公主身边伺候,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辞官回乡了。”   姜遗光心想:辞官回乡?恐怕是被处死了以后的说法吧?   “大公主?”   吴钥:“就是先王的长女,当今大王的姐姐,不过她也早就去世了。”   “可是得了什么恶疾?”   吴钥:“好像不是,据说……她触怒大王,被关进天狱,虽然后来又放了出来,但天狱哪里是好待的?放出来没多久她就病逝了……原本她极受宠爱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公主有婚配吗?”   “并无。”   也就是说,她未婚先孕。这个孩子又是谁的?她为什么会触怒大王?   太医又为什么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姜遗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至极的想法。   “在荼如,如果贵女,比如公主,怀上了奴隶的孩子,那会怎样?”   吴钥被他吓了一跳:“奴隶何等低贱?自然是要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奴隶打死。”   “那公主呢?”   吴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道:“公主何等尊贵,只要她将孩子打了,她仍旧是公主。若是执意要生下来,不论男女,皆为奴隶。”   所以,大公主应该不是和奴隶有染。   太医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抹去了太医痕迹的人……   ……不会吧?姜遗光想到一个常人有些无法接受的答案。他将这卷书塞回去,又问起当今大王的身世。   大王是先王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后妃生的,生下他后那妃子就去世了,后来抚养在王后名下。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个说法,最初,先王说大王就是先王后的孩子,册封太子。但后来先王后再次生下一个儿子时,忽然公然指责大王是宫中低贱的女奴之子,因生母位卑才记到她名下,血脉低贱,不配为太子。   先王无奈,只好公布了大王身世,并给其母追封。不久,先王后连同其幼子病逝,等大王登基后,就再没人敢提起大王的身世了。   姜遗光轻舒口气:“原来如此。”他大概猜出了大王真正的身世。   吴钥不明所以,不过姜遗光没有继续问,他就不再多想。   姬钺那边则翻到了一沓奇怪的卷轴。   上面的画着长了三颗脑袋的怪鸟图像,写着他半懂不懂的文字。他不得不把吴钥叫来一起辨认。   吴钥倒还认得这种文字,慢慢念出声。   这卷轴共有两份,原样的藏在神庙里,另抄了一份一样的放在宫中。卷轴上画的怪鸟就是他们信奉的神鸟,神庙里也有一尊巨大的神鸟雕像。   念着念着,吴钥眼睛渐渐亮起。   神鸟以人恶念为食,三颗头颅,一颗看过去,一颗看现在,一颗看未来。人们若用恶念供奉神鸟,死后就能在神鸟的国度中得到永生与极乐。   姬钺一顿:永生……与极乐? 第460章   姬钺可不认为这永生和极乐真是人们想要的永生极乐, 更何况,这卷上明明白白写着神鸟以恶念为食。   他可不相信以恶念为食的这玩意儿能带来什么好处。   “因为以恶念为食,所以才要将奴隶处以酷刑,用于祭祀神鸟么?”   吴钥凑过来看清了这句话, 还有些不解, 姬钺便将行宫中发生的事告诉他。   吴钥还是不太理解, 这在他看来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奴隶做错了,当然该剥骨。他们的血还用来浇花呢,普通的水浇灌可长不出这种花来。   至于恶念?   奴隶怎么会有恶念?能成为骨器供奉在神庙, 那是他们的福气。   姬钺和他说不通,便问他这卷轴从哪儿得来的。   吴钥张口就道:“自然是祖上传下来的。”   “哪个先祖?谁写的?”   “自然是得了上天神谕的先祖……”   姜遗光冰冷道:“神谕从何而来?是哪位先祖写的?还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吴钥张张口,欲辨忘言,这个他真的不知道。   神谕……不都是那什么,都是老天爷授命于大王, 托梦或者灵感通明,然后凡人就得到了神谕吗?   “你说原来的卷轴在神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吴钥嘴唇不断翕动。   他……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   “我爹可能知道!”   “你爹?”   “对!我爹是宫中掌书……他,他知道得比我多多了。宫里大事小事他都清楚……”   “这件事之后再说, 先看看别的。”姬钺道, 转而问姜遗光,“你怎么看?”   姜遗光陷入了沉思。   极乐……   “与其说是极乐, 看起来更像是用朱纱鹊让人心智失常。”   神鸟以恶念为食,以人骨为祭,吴钥又说朱纱鹊也以人血浇灌。神鸟引人极乐, 可引导人走向“极乐”的却是朱纱鹊的花香。   “所有人都没见过神鸟, 又为何坚信一定有神鸟的存在?”姜遗光看向吴钥,“神鸟只是个传说, 只有雕像在,朱纱鹊却开满了整座王城。若真有神鸟,也定和朱纱鹊有关。”   姬钺忽然道:“等等!”   “善多,你不觉得……朱纱鹊这个名儿就不像花么?”   朱纱鹊,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鸟。   吴钥惊了,指着门外:“你们是说……那些花就是神鸟?”   吴钥忽然激起了一身冷汗,毛骨悚然。   他想起了爹曾经说的一句话——神鸟一直庇佑着荼如,无处不在。   这就是无处不在的真正喻义吧。   姜遗光:“怪不得……这样就说得通了。”   朱纱鹊就是神鸟,血浇灌也好、人骨供奉也好,吸食恶念长大的朱纱鹊以花香反哺荼如人,让所有闻到花香的人都陷入半痴半醉如梦之境。这就是所谓极乐。   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加在一起,倒不像是永生,更像是……   像是什么,他暂时没有想到更合适的词来解释。   姬钺也陷入了沉思,少顷,他问吴钥,是否在痴醉之时看到沙中废墟。   吴钥没有回答。   姬钺便道,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在中毒痴醉之际所见场景,漫天黄沙,遍地废墟,四处都是模糊漆黑的飘摇鬼影,只有地上红花依旧。   “按你所说,闻到花香后就会看到不一样的荼如?”   姜遗光低头看向卷轴上的图案——神鸟三颗头,一颗看过去,一颗看现在,一颗看将来。   “你说的不一样的荼如……很可能是过去或将来,而我们正在当下。”   姬钺:“也未必,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觉得不是看错,在行宫里我就察觉那些奴隶举止有些奇怪……如果是这个原因,那就说得通了。”   比如一条直道上走着忽然要拐个弯,比如前方没有任何遮挡,他们却像看见了墙似的绕道。姜遗光当时只以为他们全都疯了。   但如果不止是因为疯,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没有见到的东西呢?   “好了,别再耽误。趁天还没亮,我们不妨进神庙看看。”姬钺催促着。   今天所知道的一切,对吴钥来说都无比震撼,许久回神后,他还是不敢相信,被姬钺一拽,忽地猛起身嘶声道:“我才不信!你们说的肯定都是假的……”   “神鸟怎么可能会是那些花?神鸟……神鸟为荼如先祖引路,指引他们来到荼如……怎么可能!”   “对了,你们要去神庙,正好……你们在神庙里看清楚,神鸟就是神鸟……”   吴钥从小就听着神鸟的故事长大,要让他相信神鸟不是神鸟,而是身边随处可见的会让人发疯的花,那简直是指着月亮说是太阳还让他无法相信。   三人又搜了一遍,方才离开密室,顺便将卷轴一并带走了。   神庙离王宫不远,两人脚程极快,各自带着吴钥跑,终于在天亮前进入了神庙。   “你们看,那就是神鸟像——”吴钥指着进门后一眼就能看到的巨大洁白的雕像自豪地说,“神鸟就是神鸟,和密卷上绘的一样,三首神鸟。”   姬钺和姜遗光走近了。   人站在巨大的事物面前时,总会生出一种恐惧感,正如他们此刻。越靠近,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之气,仿佛他们变成了站在长河沿岸的两只蝼蚁。   神鸟三只首高高昂起,各自看向不同方位,通体洁白,格外神性。也难怪吴钥不肯相信。   姬钺思索:若朱纱鹊真的就是神鸟,最初荼如国的先祖又为什么要再雕一只虚假的神鸟像?   难不成神鸟真的存在?   沿着神鸟像绕了一圈,姬钺无意间抬头一瞥,目光突地顿住,飞快拉过姜遗光:“善多!看这里!”   姬钺快走几步指向一面墙,墙上突起某个图案,方正平直的线交错钩织出数片菱形,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   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姬钺神情却激动起来:“我曾经见过,这是吉祥结,又叫无尽之结……”   他在京中看过几本关于藏地的书,在西边高高的雪山中生活着许多藏族人,他们大多也信佛,可他们那儿的佛祖教义和中原完全不同。像这吉祥结,就是藏地佛教中的吉祥八宝之一,以一根绳打结,没有首尾,寓意吉祥幸福无穷无尽,所以又叫无尽结。   吉祥幸福无穷无尽……   永生极乐。   完全对上了!   姜遗光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看着这个图案十分眼熟。他在京城时见到过人皮唐卡上就画着这样的花纹,但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去查证这个图案有什么寓意。 第461章   经历多了, 二人都知道镜中一切异常都不能放过,更是如久经沙场的老兵般对许多奇异现象有了近乎直觉的判断,他们都认为这无尽结绝不是无故出现。   “我有个猜想。”姜遗光对姬钺说。   无尽结寓意无穷无尽,但它并非真正无穷无尽, 而是一根绳首尾相连, 没有头和尾, 自然无穷无尽。那荼如国的长生是否也一样?   并不是真正的长生,只是如一根绳圈一样首尾相连,走不到尽头。   如果真是什么三首神鸟, 一个看过去,一个看现在,一个看未来。那这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又如何判定?当下只有短短一瞬,现在一瞬如流水无法停留,很快就成了过去。未来也会到来, 成为“现在”,继而又变成过去。   “你说的对。”姬钺慢慢开口,口吻古怪,“如此一来, 并非长生不老, 而是……”他的指尖顺着无尽结在虚空中描摹了一圈,“循环?”   过去, 现在和未来,时间在未来的某一天结束,又从过去某一天继续开始, 如此循环往复, 可不就成了长生?   姜遗光:“九公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   在遇到公主的车队前, 他们从沙漠中醒来。   姬钺在镜外好好的,入镜后却不知怎么身中剧毒,身上还带着属于姜遗光的蛊虫。姜遗光则在镜外本受了伤,中了毒,可偏偏醒来时什么也没有。   于是二人都推测他们在醒来前失去了一段记忆。   “还有,我们遇到公主的车队时,队里的人很正常。我打听过,他们出城不到半月。”   如果荼如国王城内一直长满朱纱鹊,那些人为什么不发疯?公主是特殊的,可其余奴隶和士兵呢?他们进城没多久神态就开始变了。   只有一种可能,在公主离开前,王城里并不是这样的景象。可能是公主离开的半个月内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   因为他们两个的到来,才让荼如国一夕间红花满城。   姬钺也想到了!   姜遗光就是在提醒他,他们醒来身处沙漠的那一刻,很可能是某个划分时间的界点。   再大胆推测,那一刻既是“现在”诞生的伊始,也可能是一轮循环的结束。   就像一根绳子,有头有尾,不论再怎么长的一根绳也会有尽头。但如果把它首尾相连变成一个圈,那就永远找不到它的“尽头”在什么地方。   或许……他们曾经就经历过一次或两次的循环,每一次他们都失去了记忆,重新诞生在沙漠中。从那刻起,一切再开始。   那这么看……他们身上的异样就很好解释了。很可能是上一次循环中,他们察觉到了什么,但无力回天,无法改变,只好留下线索给下一次循环的他们。   想到这儿,饶是以姬钺的心志都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心底发寒。   如果真是这样……第十五重死劫可真是难得超乎他所能想象的界限。   姬钺很早就知道,第十重死劫以后,镜中幻境就更不像某个厉鬼的怨念,而更多倾向于众生念。而第十五次死劫,更是只有宋珏一人的经历可供参考。   他反复看过关于宋珏的那场死劫的记录,越推敲,越意识到自己在场也不能做得更好。由此他更对将来的死劫生出畏惧,每一天都在希望那一天能晚一些到来。   但终究还是到来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第十五重劫看似平静的背后,很可能藏着这样可怕的真相。   到这时吴钥就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对神鸟这么感兴趣,又很想要打探清楚里面的奥秘似的。   他们不是荼如人啊,从大唐来的,他们大可以让人护卫走出沙漠回大唐去,何必呆在这里?   天快亮了。   三人一夜未眠,吴钥再怎么心潮澎湃也感受到了困倦,姬钺和姜遗光却神采奕奕。   “该回去了。”不然公主会起疑心的。   ……   见昨天公主和那两个大唐客人聊得很是开心,行宫内的奴隶们想讨好公主,一大早就来到了房门外。   那两个贵人都不喜欢有人近身,所以里面没叫进,他们就只能等着。   两位贵人大概是累了,一直睡到太阳升起,里面才传来叫进的声音。   一群人无声进入,侍奉着穿衣洗漱后,那两人就问公主今日是否有空,想去拜见。   虽然公主没说,不过公主昨天那么高兴,今天应该也没关系吧?   奴隶们带着二人去了,不料还没到,远远的就看见好几个奴隶脸上挂着笑但举止仓皇地从门里跑出来。   听说公主发了很大的火,不许任何人进去。   这下引路的几个奴隶也迟疑了。   没多久,阿勒吉也从门口出来跪在台阶下,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身上都带着明显的伤痕。而里面仍旧传来公主刺耳的尖叫,各种摔摔打打的声响。   所有人都退了,姬钺和姜遗光放慢脚步,飞快商议后,姬钺挥别奴隶,上前假意安抚阿勒吉。姜遗光则跟着奴隶离开。   凑近看就能发现阿勒吉身上的伤大多都是公主亲自施加的,鞭子、指甲、瓷碎片。   姬钺想打探一下公主为什么发脾气,但阿勒吉嘴紧得很,不论问什么,都只闷出一句他惹怒了公主,其余半句话不说。   姬钺陪他站了一会儿,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想见公主,说不定能哄哄她。不料阿勒吉仍然不肯,他虽然跪着,跪的位置却刚好挡住大门口,想打开门就必须把人拉开。   这下姬钺可以断定,里面肯定有古怪。   他听奴隶们说起过以前公主的一些小习惯,譬如生气时并不爱独处,这时她更喜欢把惹怒她的奴隶叫过来施以酷刑,一群人围观受刑,看着其他奴隶害怕的样子,他才会转怒为喜。   现在这样不止像是发怒,还更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秘密。   里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   不论阿勒吉怎么暗示,姬钺就是不走,到后面干脆盘腿坐在阿勒吉身边。   阿勒吉拿他没办法,只能当做没看见。又等了许久,他耳朵一动,听见了公主在叫自己的名字。阿勒吉猛地踉踉跄跄起身,手已经伸在门边上了,又警惕地看着姬钺。   姬钺假装呵呵一笑,安慰他道:“公主还愿意叫你是好事儿,我一开始还担心公主会把你处死,现在我就放心啦。”   说着他就往回走。   阿勒吉便以为他留下来只是担心自己,放松了警惕,不料,等他刚把门拉开一条缝,身后疾风吹过,一道人影就飞速从他眼前挤进了门里。   “你!”阿勒吉顾不上生气,赶紧追上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姬钺循着声音一路疾行,很快来到公主房门外,里面公主还在叫骂,骂了一会儿又喊阿勒吉。   姬钺敲了敲门。   公主在里面不耐烦骂道:“你怎么来的这样慢?还不滚进来?!”   阿勒吉没想到姬钺跑得这么快,他根本追不上,眼看着那人推开房门,阿勒吉急了,大叫道:“公主!那个人……”   姬钺已经推开门,闪身躲了进去。   正对上坐在满地狼藉之中,满脸惊愕的公主。   她还来不及穿外裳,身上只有一件粉色里衣,头发披散着,脸上未施脂粉更显得小。   姬钺昨日才见过她,那时的公主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现在……   他看着肚腹高高隆起,和怀胎五月妇人无异的公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会如此?公主这是……有了身孕?   ……   那厢,姜遗光退出行宫,返程回房去寻吴钥。   他们将吴钥藏在了房里,门窗都封死,什么香囊香包都扔了,香炉也熄了,省得吴钥再中毒。   原本他们就是想借公主之手亲眼见一见大王,但公主不肯见人,姜遗光就来试试吴家的路子。能通过吴家人进宫,也不是不可以。   吴钥还躲在房里没出来。   到处都是花香,无形的花香仿佛带着钩子,将人一个个钩入极乐的深渊中。   他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开门声。   姜遗光伸手将他从衣柜里拉出来,飞快说了两人的打算。   要解开荼如国奥秘,只能从荼如国的过去入手。   吴钥没说好与不好,只说他父亲倒是可以随意进宫,他就不行了,只有等大王想起来宣召了才能进去。   姜遗光便问他觉得大王是个怎样的人,有无特殊之处。   吴钥想了想,道大王是个贤明君王,在位多年并无劣迹,许多人十分爱他们的大王。他说起这位大王时,也不免带上了敬畏、崇敬的口吻。   “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吗?比如有奇怪的喜好,或是有什么秘密……”   吴钥忍不住有些愤怒,转念一想,这两个外来人没有在荼如生活过,难免对大王有误解,便忍了,道:“并无,大王虽为大王,却从不以势压人。”   他在位多年,并不过分享受什么,对世家也并不苛刻。世家贵族们都很喜欢这个大王。   姜遗光觉得奇怪。   这话如果其他人问,吴钥只能歌功颂德。但姜遗光是外来的,他应该能更放心地说出真实想法才对。   他真心对这位大王敬佩,充满赞誉。   越这样,姜遗光越不信。   世间无完人,吴钥对其如此推崇,只能说明大王心智选在吴钥之上。   吴钥带姜遗光回了吴家。   他们今日没见到大王,到吴家后,见到了吴钥的父亲,也就是荼如的掌书。   吴掌书看上去年过四十,头发略花白。因花香浸染,他人已经糊涂了,对大事小事倒还记得清楚。   姜遗光不得不再次替他解了一部分毒,让他稍稍清醒些。更多的却没有了,既是不让他太清醒生出警惕,也是因为蛊虫实在吸食不了那么多毒了。   吴掌书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吴钥先请罪,然后让所有奴隶退下,说自己知道了一些王宫秘辛,想请父亲解答。   不料试探下来,姜遗光依旧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对大王的那个答案。   倒是对庆典了解了更多。   庆典,即庆贺、纪念神鸟的日子。先祖设此庆典,正是因为千年前神鸟在先祖们困于沙漠时引他们进入绿洲,由此才有荼如的诞生。   听到这儿,姜遗光心念一动。   这算不算是“开始”?   庆典就在半月后,若以这日作为“终结”,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便正合上了循环或者轮回之意。不论如何,庆典当日都很重要。   不过更多的吴掌书也不清楚了,和其他人一样,他对那位大王同样发自内心地恭敬、忠诚,更是对姜遗光试图打探王室秘密有些恼怒。   他刚想斥责姜遗光,后者一句话竟让他愣在原地。   “在你们荼如,父女乱伦该判何罪?生下的孩子又是否无罪?”   “……你知道了什么?”   姜遗光了然:“看来你也清楚大王的身世。”   吴掌书眼里顿时迸出杀机,很快又敛了去,瞥一眼吴钥,这个儿子已经被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跟舌头打了结似的抓住他的袖子结巴道:“大、大王真的……?”   吴掌书吼他:“闭嘴!这大唐妖人祸乱人心,你也信他的话?还不让人把他拿下!”   看父亲的反应,吴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心信奉的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身世……   “那可是恶种啊!”   “闭嘴!!”吴掌书一耳光打过去,打得他偏了头,半张脸迅速红肿起来。他还要再打,被姜遗光一把拦下,径直将其打晕,而后扭头问吴钥,“什么恶种?说清楚。”   吴钥就没见过他这样的,一时间竟想不到什么词搪塞,逼问下语无伦次地答了。   姜遗光也从他凌乱的回答中对荼如更了解了几分。   一般而言,律法制定都是便于君王统治臣民。所以君王们会制定法律,让臣民不敢违抗,再制定道德,让臣民心甘情愿顺从。   在姜遗光看来,荼如也差不多,从前的君王以神鸟之明制定律法,但凡违背,都会被认定为“恶”。恶者的存在就是亵渎神明,所以这些恶者应当献祭给神鸟,以换来神鸟的宽恕与注视。   不过和中原不太一样的是,荼如国内很少有“德”的概念。也就是只要不违背法律,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指责,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当然,这些只针对贵族,律法对贵族宽松,对奴隶严苛,奴隶什么都不能做,贵族什么都可以做。对大王来说律法就更是形同虚设了,没有什么律法可以牵制大王。   只有一条,很特殊的一条律法,且仅仅针对王室。   那便是——王室血脉,禁止通婚。   寻常贵族家中没有太多宗族概念,同姓的堂兄妹、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等等,乃至母与子,父与女在一起都不算什么大事。吴钥自己也和一个庶妹有了孩子呢,父亲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但王室不可以这么做。并非因为违背伦理道德,   据说,因为王室血脉特殊,王室中人如果通婚,很可能会生下“恶种”。血缘越近,生下恶种的可能越大。   恶种来历吴钥也解释了。   因为神鸟嫉恶如仇,看见恶人就会吞食,又常年被供奉恶人血肉。这些恶有时堆积太多,神鸟一时间吃不消,就会囤积起来。   而王室血脉就和神鸟有关,血脉越纯净,和神鸟关系越近。如果王室内部通婚并生子,生下的孩子血脉就会更浓,从而引来神鸟囤积起的“恶”,恶意侵染,那孩子就很可能变成恶种。   据说,恶种诞生会给荼如带来巨大的灾难。除非神鸟把恶种一并吞噬,否则灾难不会停止。   这种事情普通人不清楚,只有上层的部分人知道。所幸历代的大王和王室都很安分,没听说有近亲通奸的例子。   吴钥哪里想到大王竟然就是……   事到如今,姜遗光说的全都一一应验了,由不得吴钥不信。所以姜遗光说荼如会有灭顶之灾,他也信了。   他本以为恶种带来了天灾,还以为是大王,不过再一想,这么多年了,大王也没出过什么事,所以这个……大王应该不是恶种吧?   “……是吗?”姜遗光半信半疑,“你们说恶种会给荼如带来灾难,是什么灾难?”   吴钥摇头,这个他真的不知道。到现在他都跟在做梦一样,总觉得好像自己过的前几十年虚幻的像场梦。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觐见大王才行。还要想办法把这位大唐客人一并送进去。   ……   公主行宫内,姬钺费了很大功夫才哄好公主。   公主性情娇纵暴躁,秘密被发现的瞬间她就气得要让阿勒吉杀死姬钺。姬钺却道公主既然不想把这件事暴露,就该多几个可信的人帮忙。   他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快死在沙漠的时候承蒙公主搭救才活命,公主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是不会出卖公主的。   公主和阿勒吉都不信他,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姬钺又说凭自己的武功,阿勒吉不是自己对手,要是他想对公主不利,大可以把两人都绑到大王面前。   到这个地步,他们不信也得信。   安抚好公主后,姬钺陷入沉思。   他当然不会随意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筹码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好。不过他更好奇一件事……   孩子生父是谁?   刚才他下意识就认为是阿勒吉,等他回过神来就察觉了蹊跷——为什么他会认定一定是阿勒吉?   公主固然宠爱阿勒吉,可他听说公主身边男宠并不少。 第462章   到这个地步, 公主不可能再带他入宫,姬钺不免有些心急。   好在这时姜遗光那边让人送了消息来,道他和吴家人入宫去了,这才让姬钺稍稍安心。   那厢, 姜遗光跟随吴钥踏进宫门。   吴掌书反正都被打晕了, 在姜遗光的煽动下, 吴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信物、笏板等叫上车就往王宫去。一路上所见情形令他更加心惊,好不容易到宫门口, 门边侍卫不让进,吴钥一掀车帘,拖出吴掌书半边身子冲那群人大骂:“我们可是吴家的!我父亲有要事启奏!凭你们也敢拦我?”   “我父亲在家中遭歹人袭击!受伤前他便让我觐见大王!不想耽误就给我让开!”   按以往这帮人没可能让他进去,但现在大家全都沉醉于花香之中,吴钥气势咄咄逼人, 守着大门的人不免气弱,不知怎么就将真的打开门,把他放进去了。   最外层的门都开了,里边一重重宫门随之打开, 不过吴家没这个份儿能在宫里骑马, 只能把车放外边,靠两条腿走进去。吴钥不得不叫来个奴隶背上自己父亲。   和夜里对比, 姜遗光发现这时王宫中的红花开的更多更密。   不远处,七八个侍卫拖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拖, 被拖行的尸体拖出一条倒下去的道, 很快更艳更密的花又长出来。   吴钥一见之下就想呵斥,又忍了, 愈发不可思议:怎么能这么在宫里处置奴隶?不怕污了宫里的地盘吗?再一想,现在看上去就没几个正常人,这些人……如果他自己没有解毒,恐怕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吧?   之后又在偏殿等候,外面一片乱糟糟简直群魔乱舞,吴钥已经能完全平静下来了,而后便开始恐惧。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疑心是姜遗光这个外来人导致王城里变故频生,可如果真是姜遗光干的,他怎么敢要求见大王?难不成他还想害了大王不成?   出乎意料的,见到大王的姜遗光很平静,态度也十分恭敬。   公主,阿勒吉。   还有大王。   这是姜遗光在荼如见到的第三个能维持清醒的人。这绝不会是巧合,他们三个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王是先王一代乱伦生下的孩子,他会是“恶种”吗?亦或者他的孩子之中有“恶种”的存在?   大王正心烦意乱,他并非完全不受影响,但他又比周围那群看起来喝醉的人好很多,坐在上首问吴钥急急忙忙求见有什么事。   吴钥行了大礼,哽咽着把姜遗光告诉自己的所有推测都说了,他也不傻,隐瞒了自己偷偷进宫看密卷的消息,只说自己翻看古卷得知了些秘辛。   神鸟带来永生……更像是谎言。   神鸟其实就是朱纱鹊,永生也不过是在一段时间里打转,循环往复。   “这朱纱鹊给荼如带来富饶,也会成为荼如人的催命符!”吴钥一指满地红花,悲怆地竟笑出了声,“大王请看,那些人可还有一点神智可言?”   殿里的人微笑,沉醉,在红花中面色红润到妖异,诡异非常。   “什么永生、极乐……大王,您信这些吗?这样就叫极乐了?”   大王脸色越来越阴沉,姜遗光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看出对方已经动摇了。   吴钥说到最后,涕泪满襟,连磕三个响头,高声道:“我王,荼如已是危在旦夕,再不想办法,荼如只会灭亡!”   他一点也不想到某个时间后就失去记忆再回到某天从头开始,好像自己变成了被人操纵的玩偶似的。   半晌,大王徐徐叹气。   “恶种之事,寡人早便知晓……”他也道起了往事。   先祖曾传下一个预言,这则预言寻常人不会知道,只有历代君王继位前才能从先王口中得知。   在不知多少年前,荼如是有大巫的,大巫和大王都怀有神鸟的血脉,大王治下,大巫为荼如预测将来。但后来大巫因为留后艰难,这一脉渐渐就消失了,最后一任大巫预言了恶种的诞生。   他说,恶种是王室中最亲近的两人乱伦而生,是极恶之子,正因此,恶种反而是天底下离神鸟最近的一个人。神鸟会满足恶种的一切愿望。   那个大巫还说,恶种诞生既是开始,也是终结。   姜遗光心想:因为完整的预言没有外传,只有零星几点成为王室禁令,于是王室至今四代内不准通婚,即便真有通婚的也不准有孩子。   不过那句恶种诞生既是开始,也是终结,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和他猜想的对应上了:荼如的某段时间,就像从永恒时间长流中剪下了一段绳索,首尾相连连接成一个圈,连接的那个接口也是断开的关键——既是起始,也是终结。   把大王的话也加入进去,似乎就能解开一大半谜题了。   荼如原本很正常,和外界没什么不同。但荼如的未来似乎也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是不断循环的“永生”,二是灭亡,而这两条不同的道路,也不知为什么拧到了一起。   或许……一个是原本的道路,一个是被改变后的命运?   至于为什么会有两种命运,是因为恶种的到来吧?   永生和灭亡,究竟哪一个结果是恶种带来的?   姜遗光深吸口气,让自己更冷静,静心梳理。   若按大王所说,神鸟会满足恶种的愿望。反过来……也就是恶种可以像神鸟许愿。   如果他是恶种,他会有什么愿望?   想到这里就总觉得模糊地摸到了什么,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难以抓住。   那边,吴钥也正和大王说起恶种一事。   没人知道恶种是什么样,最后的大巫说起也只道“恶种非常人,天生异象”。不过吴钥也笃定道,大王出生时应当没有异象,否则他父亲一定不会效忠大王。   提到恶种时,姜遗光敏锐地发现了大王脸上一瞬间的不自在。   他在担心自己是恶种?不对……他在担心恶种出生?   “王室中近来可有妇人怀胎?”姜遗光忽然出声问。   吴钥反而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答道:“没有没有。”   既然没有,大王在担心什么?   父女乱伦……   大王才注意到一直隐在一边低头不说话的姜遗光,他不认识这张脸,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奴隶,结果看吴钥对他恭敬的态度又不像。   ……   行宫内,血流成河,很快又被朱纱鹊吸入土中。   阿勒吉脸色惊惶地站在殿中,胸口不断起伏还在喘着粗气,手里持着染血的长刀。   公主也满面惊惶,胡乱抓住阿勒吉:“带我走!快带我走!!他来抓我了!!”   姬钺安抚道:“公主莫慌,现在逃走不是好时机。”开玩笑,他怎么可能随便把公主放走?   若不是姬钺突然发难,她也不会发现宫里居然有这么多监视自己的人,那些躲在角落里的一个个都被姬钺找出来,让阿勒吉杀了。   父王一直在监视她!   他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怀胎了,所以才让这么多人来行宫里盯着自己?   公主惶惶不安地抓紧阿勒吉衣袖,愤怒又害怕:“不能让他知道……他一定会处死我的……他一定会处死我的!”   “公主为何这么说?”姬钺诱哄道,“大王宠爱你,即便知道了也至多责怪几句,怎么会杀你?”   这个孩子的确有古怪,但一般驱邪就好了,为什么公主笃定她父王会杀死自己?   除非……这个孩子不该存在。而公主和大王都很清楚其缘由。   公主脱口而出:“你懂什么?这……”她反应过来,瞪姬钺一眼,不说话了。   姬钺看向阿勒吉,阿勒吉低头不说话。   看来还藏着秘密。   姬钺冷笑,面上一派温和,拍拍阿勒吉的手很贴心似的不再问,却在又听到门边有人偷听时和后者一示意,两人闪身来到门口,姬钺猛地开门将那人扼住摔在地上,阿勒吉一刀划过他的喉咙。   来的不止一个,四周七八道身影陡然暴起向二人刺来!   阿勒吉反手关上大门,长刀横在身前,姬钺亦身影如电穿梭人群中,他并不杀人,而是把那些人都废掉行动能力再丢到阿勒吉身前。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全都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血流如注,花开得更艳密,浓稠的红。   “公主有孕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但之后该怎么办,你们总得想办法。”姬钺漫不经心道。   阿勒吉擦去刀上的血,闷闷道:“我知道。”   “进去吧。”姬钺转到阿勒吉身前。二人转身进门。   角落里,一个人喘着粗气爬起来,没命地往外跑,直到跑出大门才松了口气,手脚还不争气地发抖,心如擂鼓。   因为来监视公主的人突然都被杀了,上面不敢上报大王,只好多派了人来想搞清楚怎么回事,但不论来了多少人,都被那两个人杀了。   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恶鬼!还有……那个人刚才说什么?   公主……怀孕了?!   他哆嗦一下,没命地往外跑去。   ……   王宫殿内,陡然响起瓷瓶炸开的爆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脆响。   姜遗光和吴钥留在偏殿,他们不能见到殿中场景,但都能听出大王发了很大的火。   “大王怎么了?”姜遗光问吴钥。   后者也纳闷,摇头不知。   刚才有个人匆匆忙忙进殿来给大王使眼色,大王就让他们去偏殿坐着等等。结果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大王气成这样。   门关着,姜遗光也听不清。   吵闹声渐渐低了,后面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个人打开门请他们过去。   大王脸上还残存着怒火,请他们坐下,又让奴隶倒酒,对二人说他们上奏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了,再商议商议。   吴钥没想太多,请罪后坐下敬过大王便一饮而尽。姜遗光端起酒杯,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别喝!”他猛地出声。   可吴钥已经咽了下去,闻言茫然:“姜公子,怎么了?”   “酒里有毒。”姜遗光扭头直视大王。   殿上没人,大王要和他们商议的不是小事,所以让那些人都退了下去。可在姜遗光叫破后,大王脸色当即沉下,手中酒杯一摔,清脆一声响后,从四周忽地涌出数十兵卫手持长枪弓箭将他们围堵在中间。   “杀了他们!”王座上,大王下令。   吴钥仍旧不可置信,刚才还好好的,大王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但这个问题他没有机会再想明白了。   酒中剧毒沾唇可致命,吴钥睁着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为什么?”吴钥死不瞑目地望着人群中,高高在上的大王。   姜遗光同样问出口:“为什么?”   一枪向他刺来,他不得不避过。   那些士兵即便神智不清也不影响作战,一轮长枪后齐齐退开将他围在正中,而后齐刷刷破空声响起,无数利箭自四面八方冲他爆射而来。   上首,大王冷酷道:“他对神鸟不敬,不能放他活着离开。”   姜遗光没指望能得到答案,他现在需先活着出去。   箭雨太密太急,光靠躲躲不过,便疾冲至离他最近的一士兵前劈手夺过他手中长枪,又一滚来到墙边,背贴着墙两手上下翻飞,长枪在他手中转得几乎连成了圆轮,叮叮当当,数十箭矢被挡下,就着这姿势飞快往门边挪去。   见状,大王惊怒不已:“抓住他!让他逃出去,你们所有人都有罪,都要死!!”   更多的人从墙边、门边、房梁上冒出来。明明确定没有人的地方也冒出了人,使什么武器的都有,刚才还是长枪和弩箭,现在又多了使各种暗器的——浸透毒汁的针放在小竹管里,憋足气用力一吹,便是剧毒的吹箭。   吹箭比普通箭矢更小、更难防,姜遗光武功再怎么厉害,身上也不免挂了彩,擦破皮的伤口缓缓渗出乌黑的血。而再拖下去,伤只会更多。   姜遗光望一眼宫殿大门,离的距离不算近,且那里埋伏了更多人,且大门紧闭着,要打开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看过一眼,不退反进,手中长枪用力在膝上一顶折成两半,一左一右拿在手中——他原本有两把剑,但其中一把不知遗失何处,便不是很顺手。   靠着一把折断的枪,姜遗光不顾伤势,硬生生直接杀到大王面前。   他来得太快、太疾,大王还没反应过来。身上滴滴答答落血,脸上也擦伤出好几道口子,恍若一个血人的姜遗光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枪尖抵住他的喉咙。   “让他们退下。”姜遗光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枪尖冰冷,扎在脖子的位置微微下陷,再用力一点就能渗出血来。   “退下!”大王立刻吼道。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慢一点,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扎穿自己的喉咙。   可出乎意料的……   一大半人退下了,剩下一些却更加凶猛地向王座涌来。   姜遗光毫不犹豫将枪尖下划,狠狠扎进大王肩膀再一用力拔出,顿时鲜血如注。大王痛得嘶叫一声,咬牙忍住了。   “看来你的奴隶不听你的话。”姜遗光语带嘲讽。   大王更愤怒了,一指花海中的人影:“我让你们退下!都退下!”   一支箭破空而来——   姜遗光瞬间抓住大王后退一步,那支箭从二人耳边擦身而过,牢牢扎进王座,尾羽还在轻晃。   “看见了吗?他们想把你一块儿杀了。”姜遗光冷笑出声,“你这个大王当的似乎不怎么样。”   大王满脸不可置信,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姜遗光却隐约明白是为什么。   不只是大王想除掉自己,还有幕后的怨念。那个东西也想除掉自己。   因为他终于触及到了禁区吧?   那些停下的奴隶也惊愕地看着还在动手的其他人,此起彼伏骂起来。   “大王还在上面!”   “你们想干什么?竟然敢对大王动手?”   底下两批人开始混战,得来一些时间。由此姜遗光立刻逼问大王:“你为什么想杀我?”   之前大王并无杀意,在听到手下人来报后就立刻动手。只是他自己,姜遗光还不能确定为什么,但连吴钥也要杀,那就说明大王刚刚得知的消息不能让他和吴钥知道。   有什么消息单单不能让他们两个知道?又为什么会让他突然被追杀?   大王咬死了不肯答,姜遗光继续问:“和恶种有关?”   看他眼神姜遗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逼问:“我是来帮你们的,你却想因为恶种杀了我……”他突然灵光一现,“因为恶种和你有关?”   所以才这么急着想杀人灭口?   大王脸色一白,不肯说话。   底下喊杀声渐渐变小,不断有人死去,不过死去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奴隶似乎都慢慢“清醒”过来,不再试图往上冲。   两边混乱过一阵后,终于恢复了平静,在几个似乎是领头的将士的带领下,慢慢向王座靠拢,围成一圈,警惕又愉悦地注视着中间高高在上的两人,并不断冲姜遗光大喊,让他赶紧放了大王。   姜遗光察觉寒意,后背一阵绷紧。   已经有几支箭对准了他的背心。   大王早已冷静下来,苦口婆心道:“公子,之前是某一时糊涂,某已知错。公子是大唐贵客,闹出什么来也不好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姜遗光手微微一松。   大王立刻又道:“你和吴家小子说的事情,某已知晓,还需要二位帮助。”   姜遗光面露犹豫:“你让他们退下再说。”   大王很有诚意,挥手让那些人退下。   姜遗光还是犹豫:“我怎么知道门口会不会有埋伏?不如劳烦大王陪我走一趟。”   大王怒极却不敢表露,面上无奈道:“也罢,你不信某,某便陪你走一趟。”   姜遗光挟制着他。   二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去。   令大王失望又恼怒的是,不论他怎么说怎么劝,姜遗光都一刻不曾松手,枪尖稳稳地扎在喉间,不多进一分,也不多退出一寸。   有人试图从背后放箭,可那人就跟背上长了眼睛似的手里抓着个人还能躲开,不光如此,他只要身上多些擦伤,就立刻会原样在大王身上划回去。这让他们更不敢动手了。   大王就这么被带出了大殿门。   守在殿门外的人更多,一个个惊惶且愉悦地远远围着,不敢上前。   他们就见那个胆大的贼人挟持着大王慢慢后退,紧接着跳上墙一转眼就不见了!   ……   行宫内,姬钺正试图帮公主进行伪装。   但这件事受到的最大的阻挠不是别人,正是公主。   公主性情十分高傲,不肯穿料子不好的衣裳,颜色味道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肯往脸上涂,就连让她把腹部用布条缠紧也被以疼、不舒服为由拒绝了,死活不肯。   问她想不想活命?想。   想活命就要逃出去,她也同意了。   但她设想的逃跑是跟初见时一样,浩浩荡荡的车队,珠宝、奴隶、胭脂,一样都不能少。她甚至不愿用东西遮掩一下肚子。   姬钺恨不得把公主打晕带走得了。   双方争执不休,这时姬钺又听见外面传来嘈杂声,两人争执瞬时停止,姬钺和阿勒吉带上兵器就来到门边,却听见门外轻敲几下,传来熟悉的低语。   “九公子,是我。”   姬钺狐疑,将门拉开一条缝,见门外真是姜遗光,肩上还扛着个人,赶紧让他进来。   等他把那人放下,翻过面来,公主和阿勒吉都不由得惊呼出声。   “父王?”   “大王?”   姬钺也惊呆了:“你、你怎么把他绑来了?”   姜遗光回头一看公主,也露出吃惊的模样。   姬钺连忙把人拉到一边问他,“没谈成?”   姜遗光:“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公主可是怀了胎?”   姬钺点头,这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儿他没必要瞒着。就见对方凝神沉思,渐露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第463章   姜遗光将恶种一事告诉给姬钺, 后者看着昏迷的大王,和捂着肚皮愤恨恐惧的公主,两眼逐渐圆睁。   公主和大王?   王室□□竟仿佛还成了传统?   这……这实在是……   不过这样一来,公主的古怪便说得通了, 她腹中胎儿生父就是大王, 父女乱伦, 那个孩子就是会给荼如带来灾难的恶种!   “除掉它?”姜遗光无声询问。   既然恶种就是一切根源,那趁它还未降生时除掉……   姬钺猛地竖起手指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出口, 然后赶紧将姜遗光拉到一边。他甚至不开口,而是拉过对方的手,小心又飞快地写字——“别说出来”。   姜遗光了然,同样回写:“会被听见?”   姬钺点头,继续无声书写将自己刚才的试探告诉对方:一旦他表露出要杀掉这个孩子的意图, 公主的肚子就会迅速变大,好像肚子里的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似的。还是他赶紧改口说如何保存下这个孩子,动静才变小了。   从这可以看出,恶种一来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二来还能操纵点儿时间, 一旦有威胁,就会尽快降生。   姜遗光看着远处的三人, 想到了什么,再度写道:不能让它出生。   姬钺明白这个道理,可嘴上说说简单, 谁知道该怎么做?   直接杀掉公主?   恐怕刚除去公主下一刻恶种就会从公主的尸体里钻出来。   而且恶种一事还不能让公主知道!荼如国中知晓此事的只有寥寥数人。公主很明显是不愿意要这个孩子的, 要再让她知道这是恶种,恐怕她马上就会崩溃地要把这个孩子弄死。大王和阿勒吉肯定也不愿意要这个孩子活着。   但麻烦就出在这里——恶种能感知外界。当它听到其他人的打算, 它一定会……   想到这儿姬钺就不禁胆寒,好在他已经暗示过阿勒吉,回头一看,大王还昏迷着,这才让他放心不少,继续深思姜遗光的发问。   所以,若他是恶种向神鸟许愿,会许下什么愿望?   这样一想,真相似乎更加清晰了。   姬钺深吸口气,目视姜遗光,缓缓道:“它一定会想活下去。”并且还要活得更久更久。   永生或许本不是神鸟的意愿,而是恶种的心愿。因为姬钺问过,神鸟带来长生的传说并非自古就有,而是后来不知怎么慢慢传开的。   若恶种向神鸟许愿得到永生,神鸟应验了它永生的愿望……   却不是真正的永生,而是以王国的灭亡为代价换取的另一种扭曲的长生。   猜测再大胆一点:兴许王国的灭亡也是恶种提出的愿望之一。他们可不觉得恶种会有什么善意。   姬钺谈及此处,姜遗光摇摇头,写道:“还有一点,这场劫中无一处不提醒我们,开始即是终结,终点与起始一致。或许恶种也是如此,毁灭和长生原本也是一致的。”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恶种诞生本就会让荼如毁灭,和它的是否无关。可注定会和荼如一起毁灭的恶种偏又想要长久活下去,那该怎么办?   那就只能让这个国家一遍又一遍陪着恶种复生。   姬钺觉得这也有道理。   正说着,姬钺察觉到似乎哪里不对,扭头一看,差点吓了一跳。   公主挺着高高耸起的肚子跨坐在大王身上,两只手死死地掐着大王的脖子,她肚子很大,坐地弯腰十分吃力,可她力气出奇地大,后者两手无力挣扎,脸色涨红。姬钺见状直冲过去拦下:“公主,你做什么?”   公主勃然大怒:“你敢拦我?你不是说要报恩吗?那就给我把他杀了!否则……”   威胁戛然而止。   一柄剑横在公主脖颈,只下压一分,就能划断那纤细的脖子。   姜遗光冰冷道:“公主,我把他带过来,不是为了让你泄愤的。”   公主瞬时怒极:“你敢拦我?”   姜遗光不说话,手里剑慢慢后移,迫使她不得不慢慢后仰,手也不得不松开。   阿勒吉心急如焚,可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那把剑一划,公主就……   等公主的手彻底松开,姜遗光才将剑收起:“得罪了,公主。”   他们还不知道杀了大王会有什么后果。不过肯定不能阻止恶种降生。   阿勒吉松了口气,却忽然觉得背心一凉,紧接着便从身后被击倒在地。   大王从地上暴起抓住阿勒吉头发用力往地上一砸,公主顿时尖叫出声,姬钺冷下脸色正要动作,姜遗光手中剑刚刚收起,闻声便和姬钺同时闪身来到大王身边。   阿勒吉已经被砸得半晕,大王出乎意料地敏捷,抓着阿勒吉就退到不远处墙角,迅速大喝一声:“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公主尖叫:“你敢?!”   大王恶狠狠瞪着公主,脸孔扭曲阴森,更多不是看她,而是她隆起的肚腹:“你居然真的怀了恶种。我当初就不该……”   公主闻言更加疯狂地往前扑,要不是姜遗光拦住,公主那双长指甲会直接戳到大王眼里:“老虎恶毒也不会吃自己的骨肉,哪里像你?比豺狼还要恶毒,比地狱里的魔鬼还要令人恶心!”   “什么恶种?我怀的就是你的孩子!你敢不承认?”   “也不对,你不认,我也不认!就是个野种!用不着你后悔,就算生下来我也会把这个野种掐死!”   姬钺:“公主!快别说了!”   她的肚子突然间跟吹气一样鼓了起来,越涨越大。   大王目瞪口呆:“恶种!果然是恶种!”   姜遗光一巴掌打过去:“你也闭嘴。”   姬钺用力咳一声,盯住公主:“不能说!会……”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肚子,用力摇摇头,示意如果说出口就一定会被肚子里的东西听见。   公主不明白,还要叫骂,阿勒吉却看懂了,连连捂住嘴对公主摇头。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总算安静了下来。   可他们三人也绝对不能再放一块儿了,否则稍一看不住就会自相残杀。   怕他们闹事,姬钺干脆把剩下两个都打晕。头疼地捏捏眉心,问姜遗光:“这下可怎么办?”   每一回……几乎是每一回死劫都会给他们带来相互矛盾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回也不例外。   他们不能让恶种诞生,也不能让恶种知道外界人的意图。想阻止公主就必须让她知道实情,可恶种存在让他们面对公主时一个字也不能说。   就连大王想杀公主,他们也要犹豫该保还是该杀。   看似很简单,实则无一处不是陷阱。死劫中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此,就像站在一片空地上,看似哪条路都可以走,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走的哪一步就是将来引发死路的机关。   姜遗光却提出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既然我们猜测荼如国有轮回的存在,要除去那个东西,只在这一轮恐怕也不够吧?”   这一轮的恶种除去了,下一次轮回它是否又会重新出现?若他们的死劫也跟随着恶种的一次次诞生永无止境,那仅仅这一次的杀死恶种毫无意义。   姬钺闭目,缓缓吐出两个字:“源头。”   只有抹去一切的源头,才能真正消灭恶种。   而源头就是……   姜遗光望着近在咫尺的满地盛放的朱纱鹊,微微皱眉。   要把这些花都除掉吗?   怎么做?一把火烧了?可姜遗光还记得姬钺说神智混乱时见过的画面,即便整个国家都没了,朱纱鹊还在……   等等!   这里好像也有些不对。   他和姬钺都认为所见废墟就是荼如破败的未来。那庆典呢?   如果庆典之日就是他设想的“终结之日”,为什么他们会看到废墟的情景?这很明显已经超出了庆典的时间。   姜遗光伸出手指,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中画了一个圈,又在圈外点了一个点。   圆圈是轮回,将起始点定为他们进入荼如之日,终点设为庆典之日,首尾相连变成一个圈,变成轮回。那他们见到的未来不应当是废墟才对。   所以为什么会见到废墟?它会不会是跳出轮回的某个暗示?或是超出轮回外的“未来”吗?会不会也是一个能破局的关键?   姬钺不知姜遗光在想什么,他也想过是不是还一把火烧了那些花,思索后自己先否认了。   应该不至于,死劫虽难,却不会让人去做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更何况朱纱鹊因人而存在,只要有人,就会有死亡和鲜血,那朱纱鹊就不会停止盛放——难道他们还要除掉全国的人不成?   就如宋珏第十五重劫的那道类鸡兔同笼数术题,看上去是要人数清城中有多少羊,实则只要认识到“人为两脚羊”,问题便迎刃而解。   而他们现在缺失的那一环又是什么?   越想越头疼,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想起自己见过的无尽结,姬钺提议道:“或许根源在神庙?神庙中的神像……”   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三首神鸟像究竟代表着什么,能否代表“根源”。   三首神像……三个人……很难不想到一块儿去。这三个人会不会就是三首神鸟某方面的象征?   诸多谜团不知从何下手,紧迫感如影随形,好像随时会发生很不妙的事。姬钺觉得还是和姜遗光先去神庙比较好。   只是……看着地上被打晕的三个人,他不禁叹了口气。   “还是得受累跑一趟,把他们也带去。”姬钺道。   姜遗光:“行宫内应该有马车,去找一辆就好。”   至于行宫里的奴隶……他总觉得不能太接近,最好不要让奴隶们发现他们的踪迹。   姬钺留在原地看守,姜遗光则带上门离开,他一路小心避着人,从后院找到了一座马车,车夫打晕扔下去,套上车夫的衣服,驾着车来到了后门。   车门打开,两人把被打晕的三个人挨个扶上车。仍旧是姜遗光在外充做车夫,一挥鞭,马车向神庙驶去。 第464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路上的人很少,完全没有第一次进城时的繁华热闹。   街头巷尾人影稀稀拉拉,唯有遍地朱纱鹊盛放得刺眼,花香更是浓郁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姬钺必须时不时让姜遗光替自己解毒才能维持清醒。   等到了神庙外, 更是一个人也不见了。这让本来想着怎么躲开人群的两人反而都升起一股不安感。   马车在长阶前停住, 姜遗光跳下车环视四周。姬钺跟随其后从车上跳下。   “车上的三个人……”姬钺回头看一眼, 皱眉,“不如把阿勒吉叫醒?”   阿勒吉还算能掌控,让他背着公主进去, 他们再把大王带进去就方便多了。   不料……   他们刚将公主拽下车,花丛中便突兀地涌出数百手持刀枪的军奴,将他们团团围住。   从人群后走出的那人更是让姬钺吃了一惊。他们俩竟然都把这人给忽略了。   正是本该在宫中就昏迷的吴掌书!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带了不少人马,更诡异的是, 不管是他还是姜遗光都没有察觉这里埋伏了人!   如果这些东西还能称得上人的话。   姬钺拖着肚子大得几乎能再装下一个人的公主,姜遗光正好在弄醒阿勒吉,仅仅不到一息的空隙而已,吴掌书就很轻易地夺回了大王。   只是抢夺过去的瞬间, 大王便睁开了眼。他刚才一直都在装着昏迷!两人竟丝毫没有察觉!而现在……就该两人品尝自己疏忽的恶果。   “杀了他们!”人群后, 大王遥遥下令。   姬钺仓皇间叫醒阿勒吉,后者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但他知道大王想杀了公主!于是只能抱着公主拼命跟在二人身边跑。   正如他们猜测那般,一旦这三人醒来,立刻就会形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姜遗光和姬钺一前一后把阿勒吉围在中间, 一步步往神庙内逃。那些士兵们也疯了一般, 不死不休地向他们涌来,即便公主就在他们手上, 也不见他们有半点迟疑。   此情此景,和先前王宫里发生的一幕何其相似?   姜遗光丝毫不怀疑就算他现在把大王杀了,这群人也不会停下,依旧会想要除掉他们。   这些“人”要杀了他们。   “人太多了。”姬钺拼杀着不断后退,十分头疼,“再这样下去我们也跑不了。”   凭他们的武功想要自己脱身倒是容易,可要想把公主和阿勒吉带走,那就成了个难题。   姜遗光起初还收手,担心杀戮太多制造出过多怨魂,后来发觉这些“人”不对劲后不再留手,招招致命。眼睁睁看着一人喉咙划破倒下去,地上红花霎时更浓艳,可没多久,那个人就又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没事人一样扑向他们。   姜遗光问:“现在我们还要进神庙吗?”   没等姬钺回答,他又道:“我觉得不必。”   这些“人”只是为了杀死公主和阿勒吉,不是为了阻止他们进神庙。   所以神庙里应该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意的了。   姬钺听罢一咬牙:“也是,走吧!”   二人挟着阿勒吉慢慢往回退,一点点退到了马车旁。此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猩红花汁,看起来像是满身血迹。花香味冲天,马车上也溅满了朱纱鹊的红色汁水,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姜遗光夺下一人的长枪便冲进前头人堆,一连撞开拦路的十来人,回身跳上车。   “快走!”   姬钺啪地抽下鞭子,马车转个弯往外驶去。姜遗光却也没钻进车厢,而是站在车厢顶,他刚才抢了一把箭,见着哪个眼看要扑上来了便甩出一支箭,这样也拦下了不少人。   马车颠得厉害,阿勒吉在车厢内小心地扶住公主,可还是不慎让她磕着几下,眼看着就要醒来……   “把她打晕!”姬钺回头一看急忙叫道,“不能让她醒来!”   刚才他就想明白了,大王指名要杀公主,可公主的肚子没有变大。难道因为她昏过去了,腹中的恶种就没有听到?不管怎样,这也是个办法。   阿勒吉没什么主见,但他清楚公主醒了恐怕就会挑剔马车不够柔软跑得太快颠着她了等等,会耽误逃跑。心一横,学着姜遗光的样子,一掌打在公主后颈。   偏偏他狠不下心,这一手刃打下去,不仅没把公主打晕,反而叫她直接疼醒了。   “阿勒吉?你竟然敢打我?”公主捂着后颈猛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后顿时怒不可遏,又被晃荡的马车厢震得头疼,尖叫起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我下去!”   阿勒吉扑的一声在车里跪下请罪:“殿下,大王他……他下令除掉殿下,那两位客人带着我们离开……”   公主尖叫声更加愤怒:“逃跑?我怎么要逃跑?我不是让你杀了他吗?!你不听我的命令!”   两人又在车里吵了起来,公主大声嘶叫不断试图往外逃,车晃得更厉害,而后又听到她的惨叫——她的肚子更大了!   姬钺听着头疼,眼看前边拦的人少了点,干脆直接往后一退,伸手把阿勒吉从车里拽了出来,“你去赶车!”自己坐进车内,抬手就想打晕公主。   不料公主硬生生挨了一下之后竟然没晕,捂着发疼的脖子怒目而视:“你也要对我动手?你们这两个可恶的唐贼!”挺着肚子就朝姬钺扑过去,指甲胡乱划,“放我下去!我不跟你们走!让父王给我说清楚!”   姬钺一把按住她:“公主,别闹了。你现在只能和我们走,否则有性命之忧。”碍于她肚子里的恶种,姬钺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   可气的是,刚才阿勒吉的那番话,让她肚子更大了!   偏偏他越劝公主闹得越厉害,又没法打晕,试了几次公主都清醒着。姬钺顿时明白,有东西不让公主昏迷……且很可能就是恶种所为。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做?   公主闹腾事小,可她肚腹中的恶种兴许察觉到了什么,外面人追赶得越狠,公主肚子鼓胀得越快。   看着好像随时就会爆开。   不能让恶种降生,可他现在也已经无法杀死公主了——他连把公主打晕都做不到,一有动手的意图,那肚子就鼓起得更快。   阿勒吉在外赶车,姜遗光开道,外面传来牛皮鞭啪啪作响抽动和阿勒吉的大喊:“两位公子,我们现在怎么走?”   姜遗光往后探头看,扭头就道:“先甩掉他们,再找个地方把马换了。”   阿勒吉闻言,手上鞭子抽得更快。   他实在很担心,真让那些人追上来,公主的性命恐怕不保。最好是快马逃走,可现在公主也没法骑马……   车内,姬钺同样心急如焚。   恶种马上就要降临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不能阻止恶种诞生,他还能有下一个轮回吗?下一个轮回,他还能察觉到吗?   到底该怎么做?只能带着公主逃跑不成?   究竟该怎么做啊?!   十五重劫……他只能死在这里吗?   他不甘心!!   他不要死在这里!   看着已经没有力气折腾,只能挺着巨大的肚子呻吟的公主。姬钺深深闭目,手也不自觉地想握住什么,可他最心爱的那把折扇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因而他的手只能徒劳地一下一下抓握着虚空。   不会到绝路的,一定还有办法。通常来说,死劫不会让他们做些做不到的事,这次肯定也一样。   还有什么……被他们忽略的办法?   追兵越来越多了。   漫天赤红花香,浓郁到完全无法呼吸的地步。阿勒吉手中的鞭子都快挥出了残影,也无法阻止一个又一个追兵像捕食的猛兽一样扑来,尽管他们全都被姜遗光扔了下去,可仅靠着姜遗光一个根本不够。这辆车被追上围困住,似乎只是早晚问题。   眼前情景逐渐模糊,视线趋于混乱,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道黑影。   姬钺猛地起身,踉踉跄跄来到窗边,刷一下拉开车窗帘。   外面追着的那些……不是人,不是荼如士兵。   都是瘦长漆黑的鬼影。   车里也坐着一个……   姬钺用力捶捶脑袋,明白自己大概又中毒了,必须再找姜遗光解毒才行。   毒……朱纱鹊……   满脑子乱糟糟,好像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姬钺抓不住那个念头,他又拉上车帘,努力辨别后来到门边,朝坐在外的姜遗光伸出手。   “善多?替我解毒。”   姜遗光一脚踢下去一个爬上来的士兵,眼看着他脑袋都凹了下去,结果顶着凹陷的头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姬钺伸手后,他想起来,对方的确快到极限了。   帮他就是帮自己,姜遗光用力一握他的手很快又松开,将他推进车厢中。蛊虫便借助短促的这瞬间爬到了姬钺手心里,而后蹿升至头颅。   下一刹,剧痛袭来。   姬钺忍着没出声,额头汗水渐渐滴落。   姜遗光能听到里面两人忍耐着的短促呼吸。   姬钺在忍疼,而公主……   他抽空扭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目光微凝。   公主的肚子……那个恶种眼看就要出来了!   “别怕,公主,我们带你躲起来,不会让人找到你的。”姜遗光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假意安抚,尽量蒙骗恶种,让它不必着急出生。   “我们已经有办法了,你且忍一忍,等到了地方,你可以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公主疼得满头大汗,听到姜遗光的话依旧来气:“什么?我才不要生……唔——”   姬钺也疼得满脸汗水,一听她马上就要说出不想要这个孩子之类的话,自己的疼都顾不上了赶紧捂住公主嘴巴:“公主放心吧,我们会带你躲好的,不会让你出事。”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恰好体内剧毒散去,疼痛消减。公主也因他的话感觉好受了许多——腹中恶种平静了些,肚子鼓胀速度渐渐放缓。   姬钺心中一喜。   这么看来,也不全是死路,至少可以证明这个恶种相当好骗,应该说……它能听到外界动静,只要听到了,它就会当真。所以只要让它以为自己能顺利出生就好了。   至于公主信不信?   她最好昏过去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还没那么拖后腿。   公主呜呜挣扎,被牢牢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破局。   只有打破轮回,才能离开。   轮回可能来源于恶种祈愿。   除掉这个恶种?   怎么除掉它?   姬钺不免头疼,他根本不知道恶种的弱点是什么,姜遗光也不知道。   仅仅靠着好骗肯定是不够的,总不可能骗它把自己灭掉吧?   他们现在连跑到哪里都不知道,要是被那群鬼东西追上,必死无疑。   不对。   他们好像……   姬钺掀开帘子往外看,那些东西仍在追赶他们,一波又一波涌来。   花香,恶种……   轮回……   脑海里,散落的一切仿佛都串联成了线。   姬钺扶着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突地,发出一声轻笑。   哈!   真是……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他们殚精竭虑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想着怎么打破轮回,却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点……   一片嘈杂吵嚷声中,姜遗光听到了几声叩向,从车顶往下探出身子,掀开车帘,正对上姬钺的视线。   姬钺没有出声,伸出手示意,姜遗光一顿,明白对方意思后,闪身回到车顶近乎爆发似的瞬间拦腰斩开数人,又迅速翻回去对姬钺伸出手。   后者一手捂着公主不让她出声,另一手迅速在其掌心写下一串字。   姜遗光有些不解,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吗?   难怪,之前他竟也从没这样想过,实在是……   碍于公主肚子里的恶种,姜遗光没有把话说太明白,只露出个笑,轻一点头。   姬钺终于放下了心。   驾车的人重新变回了姜遗光,阿勒吉被赶回车内,他进去时,姬钺正费力地单手撕下一块布,他另一只手还捂着公主的嘴,不让她说话。   阿勒吉不得不帮助姬钺撕好布条,眼睁睁看着他掐住公主两腮迫使她张开嘴,长布条绕了一圈打上结,这样她就不能再开口说话。接着又如法炮制把公主的手也绑上,不允许她松开。   偏生姬钺还一直温柔地安抚公主,不断说他们这是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公主可以放心生下孩子。   公主气得想破口大骂,又骂不出声,只能拿眼睛瞪他。   绑完后,姬钺让阿勒吉留在车上看好公主,自己和姜遗光出去应付愈发汹涌扑上来的人群。   “再快点!马上就要到了!”姬钺跳下去开路,不停催促。   姜遗光:“马跑不动了,行宫太远,只能就近看看有没有马。”   阿勒吉听见了忙探头出来:“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处马场!”他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最多一刻钟就到了!”   闻言姬钺来了劲儿,发狠地舞着长枪击退数人:“我去探路,你守着,如果真有,我会想办法联络你。”   说罢,姬钺纵身跃上屋檐离开。姜遗光留在原地,以一人之力对抗从街头冲出的数百不知疲倦的怪物。   其实他也很累了。   似乎一旦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轮回后,积攒了不知多少轮的疲倦便如潮水般尽数涌上来。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不远处奔来的脸上带着奇异微笑的士兵不知疲倦地再度涌来,腥红花香深深浅浅弥漫于视野中。   姜遗光再次举起了剑……   车内,阿勒吉心急如焚。   他看得出来那位大唐公子快撑不住了,可他不能下去帮忙,公主挣扎得很厉害,不按着马上就会跳起来往外冲。阿勒吉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他能平安。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终于传来马蹄声。当阿勒吉掀开车帘看到远处策马赶来的姬钺时,自己都没发觉的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手冰凉的,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他竟然这么害怕吗?   前面又传来两人的动静,把马换了后,调转车头就往城外去。   与此同时,姬钺回过头看车上人怎样,掀帘子见阿勒吉按住了公主不让她逃,心下松口气。却在松手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的,他问:“几天前公主出城是去哪儿?”   阿勒吉忙道:“是去祖庙。”   “祖庙?”姬钺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   没有人说过!就连吴掌书也一个字没提。   现在想想也对,他们没问过,那群人怎么会说?   阿勒吉惯会看人脸色,一见之下赶紧把祖庙的事儿说了。   祖庙就像荼如王室的家庙、祠堂,从第一代王到上一代先王的牌位全都在祖庙里。因为庆典快到了,公主才要去祖庙祭祖。   在回王城的路上,公主碰到了姬钺和姜遗光,遂将二人一道带回王城。   而根据阿勒吉的描述……   荼如人从不去祖庙祭祀,历来只有王室宗亲会去。或许祖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姬钺的心砰砰跳起来,但他知道,自己的盘算不能让恶种听见,便伸手在唇上嘘一声,高声对公主道:“什么祖庙,不管了,公主我先带你回行宫。”   可他手上动作相反,驾着马车就向城外跑去。   姬钺有点想笑。   这场死劫的幕后恶鬼,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他们俩愚弄了。   当他和姜遗光反复陷入“如何打破轮回”“如何除去恶种”等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困境中思索时,他们就忽略了最简单的一个办法——   无法打破轮回,但不代表不能逃离。   城中朱纱鹊越来越多,那就逃到没有朱纱鹊的地方去。   最初他们降临在沙漠中,也是在沙漠中遇到了公主。这就是暗示,只可惜,他也好,姜遗光也好,都忽略了这个暗示,好像他们进入王城后就连心也被困在了王城里,一个劲儿地要在王城中解决问题。   但谁说不能离开王城?   恶种依托朱纱鹊诞生,王城中人因为朱纱鹊才疯狂,无法破坏,为什么不逃走?到远离朱纱鹊的地段,公主肚子里的恶种也没有办法诞生了吧?   杀了公主并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只要恶种还在,下一次轮回就依旧会到来。这一轮的恶种死去了,不妨碍下一轮的恶种继续诞生。   必须彻底隔绝恶种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才行。   马车越跑越快。   追着他们的东西更加疯狂了,四肢扭曲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锲而不舍地追在车后。前方也时不时冒出几个疯癫的“人”。   而他们离城门还有少说两刻钟的路程。   姬钺回头看着后面那些鬼影,咬紧了牙,手里鞭子重重抽下。   马儿吃痛,渐渐发了狂,没命地往前跑。不光车外两人,车里的两人也不好受,阿勒吉怕公主摔伤,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背紧贴着车壁,牢牢地抱紧公主。   他隐约明白过来:那两个人要带他们逃出王城,但这件事又不能让公主知道。   “别怕,殿下,我们马上就到宫里了,会好的……殿下和孩子都会好的……”阿勒吉不断呢喃,眼睛盯紧了窗,随着车厢一晃一晃车帘掀起又落下的间隙中,他看到城门越来越近了!   但可怕的事也发生了!   马车骤然疾停,车里,阿勒完全没料到车会停下,抱着公主重重滚在车壁上。与此同时,前方传来一声什么东西崩塌的巨响。   他连忙扶起公主,又向外看去,顿时惊呆了。   前面……原本的钟塔居然直接塌了!一块巨石就落在马车前,要是再慢一点点,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巨石砸死。   姜遗光也因为刚才的变故甩了出去,疾冲而至跳回马车外接过姬钺手中缰绳:“快走!”   这还只是个开始。   街道两边高大的房屋开始崩裂,越来越多碎石滚落在地,地面开始晃动。两匹马彻底受惊,胡乱奔跑下竟挣脱了缰绳,嘶鸣一声便冲进尘烟中,在那里,一间屋子轰然倒塌。   姬钺一咬牙,掀开车帘让里面两人出来:“不管车了,快走!”   他和阿勒吉一人一边架着公主往前跑,姜遗光跟着断后。   到这个地步,公主还要挣扎,嘴里布条一时被她挣松,连忙大叫:“把我放下!我不走!你们这群刁民竟然敢这样对我……”   姬钺懒得理她,姜遗光也只是丢了一块刚从士兵身上划下的布过去,姬钺接住直接蒙住公主的眼睛,嘴里真诚地哄:“公主,我们带你回宫,不用怕……”   没了马车,地面晃荡崎岖难行,一行四人慢了不少,却一刻也不敢耽误。   终于……城门快到了。   在刚松了一口气后,姬钺看清的瞬间,就忍不住暗骂一声。   城里城外似乎被什么无形的界线划分开,城中遍地通红朱纱鹊,即便房屋地面都在塌陷也不能阻碍红花盛放。城外却陡然清静许多,只有路边一小簇花,再往远处就只能看到一点零星的红色影子。   但……糟糕的是……   远处蓝空,大片昏黄乌云席卷而至,黄沙伴随狂风胡乱地吹,眼看城外就要迎来一场沙暴。   阿勒吉心惊胆战:“这样我们也要出去吗?不是找死吗?”   姜遗光再度踢开一人,回头看时,微微凝眉,还是坚决道:“走吧,我们只有这条路了。”   城门近在眼前,三人都使出浑身力气向前跑。   越来越近了……   身后,追逐的鬼影发狂得更厉害,它们好像完全不受震动的地面影响一般,扭曲着肢体飞快攀爬。更远处,还有人举起弓箭朝他们射来,霎时间箭雨如瀑。   仅凭姜遗光一个,根本挡不住如此密集的箭雨。更何况姜遗光也受了伤,若他也倒下,让箭落到公主身上的话……   姬钺看得很清楚,所有的箭都是冲公主来的!   公主被蒙上了眼睛,看不见,他们欺骗了公主的耳朵,蒙骗恶种不会离开。   所以怨念才要想办法让恶种察觉到危险。   一旦遇到危险,恶种就会想方设法加速诞生!   就像现在,几支箭与公主擦身而过!要不是他躲得快,恐怕公主就要被扎穿了。感受到危险,公主的肚腹表面不断晃动,夏天的衣裳薄,隔着布料能清楚看见肚皮表面凸起的手印。   再让它感受到危险,它马上就会出来了!   姬钺原本托着公主上身,见状咬咬牙,让阿勒吉一个人抱住肚大如鼓的公主,用力一推,嘶吼道:“快走!带她出去!”   说罢,姬钺随手抓住空中疾射而来的箭,以箭为扇,手腕转动箭矢,不断击落射向公主的一切兵器。   两人且战且退,联手之下,再没有危险能接近公主。   阿勒吉吃力地抱住公主,跌跌撞撞往城门跑。   只有不到百步了……   五十步……   “殿下,不要怕,马上就到了。”阿勒吉喘着粗气跳过地上突然裂开的长沟,哄道。   “马上就到了……殿下,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三十步……   公主呜咽不已,蒙住眼眶的布条隐隐见湿痕,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肚皮表面凸起的手印放缓几分,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撕裂肚皮挣脱出来。   二十步……   十步……   阿勒吉眼里浮现出喜色:“公主,马上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咽在喉中。   一支箭从前方射来,不偏不倚,扎进公主胸口。   公主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洇湿了绑在嘴上的布条。   阿勒吉愣住了。   他缓缓抬头,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城门口,大王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从背上箭篓中再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   对准了阿勒吉。   姬钺和姜遗光都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犹如野兽悲鸣的一声巨大嘶吼。   回头一看,姬钺顿时目眦欲裂。   公主躺在地上,眼睛和嘴巴都蒙着,胸膛已经没了起伏。而她肚子里的恶种……正拼命挣扎着出来!   她的肚皮已经撕开了一小道口子,一只苍白的手从口子里伸出,指缝间黏连着血迹。   “还有一口气,把她带出去!!”   二人不管不顾地往前扑,一人抬着一边就往城门口跑。   城门口,不过一步之遥。   胸膛中箭的阿勒吉仍踉跄前行。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大王。此时的阿勒吉,比任何一只恶鬼都要来的恐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她?”   大王不断后退,可公主已死,他身边的士兵早就已经不再保护他了,全都冲向了要把公主尸体送出去的姜遗光和姬钺。否则他刚才也不必自己亲自射箭。   “她怀了恶种!不能生下来!她会害死我们的!”大王怒骂,一指阿勒吉身后,“你看不到吗?这些都是恶种带来的!”   阿勒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死死地盯着大王,面色狰狞可怖。   “你害了殿下……你害了殿下……”   几支箭穿胸而过,阿勒吉感受不到痛苦似的,抓住了大王的脖子,像拎小孩儿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你害了殿下……你才是那什么狗屁的恶种……”   大王从未想过一向不被自己看在眼里的奴隶居然有这么高大,一只手就能圈住他的脖子。他哆哆嗦嗦地吼道:“你敢?你这个贱奴,赶紧放……”   他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紧接着,他听到了有东西落在地面的声音。   视线天旋地转,停下来后,他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尸体还穿着和他一样的王袍。而阿勒吉那个贱奴,双目赤红,拿着刀,一下一下劈在尸体上。   大王忽然惊恐地意识到……那是他的尸体。   之后,他便再没了意识。   ……   托着公主奔跑的两人同样看到了这幅场景,不过这回,他们也顾不上别人了。   公主肚子里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   这两只手很长很长,一只抓住了姬钺,另一只抓住了姜遗光。   死死地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只差……几步了……   姜遗光眼前一阵阵发晕,他用一只手去掰,可怎么也掰不开那只手。   指甲深深刺入脖颈,再深一点,就能把他们的脖子开个血洞。   姬钺更是痛得厉害。和姜遗光一比,他更受花香毒气影响,那股香气让他不正常地亢奋起来,恨不得马上放下公主,将公主肚子里的东西扯出来。   他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离开城门了。   他不要死在这里!   姬钺脸色憋得通红,胸膛不住起伏。   只差一点点……他不会死!他绝不会在这里停下!   姬钺听见自己喉咙间发出和刚才阿勒吉的吼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嘶吼,紧接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一跃——   三人滚落在地。   正好,超出城门外不到一尺的距离。   泾渭分明一般,遍地密布的朱纱鹊离他们仅有一尺之隔。   他们身边也开着几株朱纱鹊,从三人身上淌下的血缓缓渗进沙地中,但那几株朱纱鹊并不见长势。   一墙之隔,城中士兵们站在里面,苍白的、带着奇异微笑的脸注视着他们。   从公主肚子里伸出的手也顿住了,被两人甩开后诡异地耷拉在原地。而后两人就是大口大口喘气。   “我们这样……算解决了?”好半天,姬钺才从晕眩中缓过来。   姜遗光也在喘气,用力闭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算吧?我们……还要去祖庙。”   城外风沙弥漫。姬钺却觉得这混着又干又烫的沙子气味的风比城里那股甜腻的花香好闻多了。   “也是,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轮回……哈哈……   姬钺认命地抱住公主上身,姜遗光挪到他后边,托起公主两条腿,往来处走去。   离城门越远,朱纱鹊越少。   从公主肚子里伸出的两只手竟也慢慢往回缩,到最后,隆起的肚皮也一点点消下去。   不出意外,等到了祖庙,恶种就会真正地“消失”。   城门内,身受重伤的阿勒吉倒在血泊中,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唇不断蠕动。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被两人带走。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沙中,阿勒吉终于无声地吐出生命中最后两个字:   “殿下……”   ……   时至寒冬。   京城中已见肃杀之色,处处见枯黄败叶。等这些叶子彻底掉光以后,天上就该飘雪了。   “钦天监说今年冬天雪大,这个冬不好过啊……”城中一处别院,一近卫望天长叹。   另一人取笑他:“雪大怎么?还能冻着你不成?来年庄稼可就长得好了。”   两人没意思地说话,最后都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让他们发愁的不是寒冬,而是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出来的人。   陛下早就回了京城,时时谴人来问。   所有得知山海镜一事的近卫、入镜人、各路奇人异士……他们的目光都盯着这个小院。   第十五重劫……   谁也不知道,九公子能不能活着从镜子里出来。   他出来了,又会变成什么样。   今天也和过去的数月一样,一群人守着镜子,从早晨等到了晚上。   夜里,一片细小雪花落下。   小院最深处,陡然爆发出一阵呼声。少顷,数只传信鹰从院里飞出,扑棱棱飞往京城各处。   ……   长安,骊山。   山中的冬日似乎总是来得更早一些,雪花飘落在山尖,好像给山头披上了一层白发。   和悄悄消失时一样,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姜遗光悄无声息地又出现在了房间里。   近卫们没有声张,替他安顿好一切后就把这几个月发生的大小事详尽地告诉了他。   这些近卫有些是跟着他来到骊山的,有些是后来从京城派来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接到了指令——骊山之中,只听从姜遗光的命令。   几天后,见姜遗光身上伤都养好了,近卫们才让人来记姜遗光的卷宗,他们都很好奇第十五重劫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刻,姬钺也坐在了密室中,十来个近卫持纸笔准备记录。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   “在这次死劫里,我们经历了几次轮回……”   离开山海镜后,姜遗光终于把镜中所有遗失的记忆都想了起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一次次陷入轮回。 第465章   姜遗光和姬钺最后把公主送进了祖庙里, 并趁公主留着最后一口气说出心愿的时候,将她的名字刻在了大王留给自己的空白的牌位上。   做完这一切,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眩晕感。再睁开眼时,他们回到了镜外。与此同时, 所有被抹去的记忆如骤然放闸的洪水般倾泻而至。   从第一次入镜, 到最后的逃离……   其实, 第一次入镜时,他们就差点出来了。   最初入镜总共有十人,姜遗光自身虽疯疯癫癫, 不认人也不记事。可其他人同心协作下,一群人还是找到了祖庙,发现了祖庙中记载的荼如国的秘密——荼如的神鸟就是朱纱鹊,但为什么在神庙中雕成三首神鸟的样子,都是因为千年前荼如王室祖先的决定。   那时大巫很早就预言到了荼如终归要被风沙埋葬, 这是荼如无可避免,无法逃脱的命运。   同时,荼如人坚信朱纱鹊有灵,花香能够指引着他们进入永恒天国。   于是先祖们便决定, 将盛开在王城中原本洁净的朱纱鹊以血祭的法子唤醒传闻中的神明。   血祭一事自古有之, 放在现在算是骇人听闻,可在那时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总之, 他们的血祭好像真的成功了,原本洁净的朱纱鹊附上了某些奇异的效果,而他们也莫名地开始相信起三首神鸟的传说来。   至于三首神鸟到底是个什么……没有人知道。   总之, 荼如人开始信奉三首神鸟, 以血腥与罪恶饲养神鸟,又从每一代人中挑出三人, 以代表“三首”——过去,现在,将来,再命令这三人交媾产子,生下的孩子就被认为有“神力”,拥有能够唤醒神鸟的威能。   不过一代又一代过去,许多风俗都消失了,因为被选出的王室人在女子怀孕后都要被处死,女子生产后也要勒死。于是渐渐的,这桩风俗就在众贵族心照不宣的暗示下渐渐名存实亡,直至消失。   到后面就没多少人知道三首神鸟的三只首代表什么了。不过到达了神庙的几人都猜测,虽然这个说法失传了,但当初“三首”的血脉应该流传了下来。   而后他们查到了恶种一事,不过这一回,他们不知道恶种其实是大王和公主乱伦生下的孩子,都以为是公主与阿勒吉私通,便想办法在庆典之日,让大王处死了公主和阿勒吉。   但谁也没有料到,公主咽气的那一刻。   她的腹部突然隆起,紧接着,从她腹中钻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诞生刹那,天地变色,无数风沙呼啸而至,淹没了荼如。   说到这儿,近卫们不由得心一紧。   但接下来,姜遗光的话就令他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只是个开始,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我们杀了公主,才引起了后来的轮回。”   恶种意识到了,它将被杀死,才会向神鸟许愿活下来。   现在想想,死劫从一开始就给他们设下了局,只要他们为了恶种除去公主,恶种就会因受到威胁而许下永生的愿望。   恶种诞生,荼如毁灭,而后他们必然踏入一次次轮回。   京城,姬钺也对近卫们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两人的口录一字不落被记下,京城和骊山驻地的近卫都再抄录了一份,以信鹰送至对面。很快姜遗光和姬钺就分别看到了对方的卷宗。   并不意外,他们两人的猜测差别不大。   这事过后,姜遗光就清闲了下来,而后很快得知了另一个噩耗。   白骥去世了。   在姜遗光离镜前半个月左右的一个晚上,白骥坐在院子里煮茶。躺在醉翁椅上睡了过去。下人们以为他只是小憩一番,没料到白骥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众人吃惊之余并不奇怪。白骥年纪本就不小,一路辛劳赶路,体内留下暗伤也是有的,加上山中寒冷,许多老人都熬不到来年春天。唏嘘后帮着办了丧事也就完了。   白家跟着来的小辈整日跟在秦亘身后转悠,对这位叔父的死悲痛了一会儿,很快也放下。白家其他奴仆也有不少生了外心。只有白骥的小侄孙悲痛不已,日日只喝一碗清粥,说要给堂叔公守孝。   一个小孩子,其他人哪有那么上心,他自己要守孝其他人也不会太操心他,是以姜遗光见到这孩子时,小孩儿的圆脸也变得尖尖的,两边脸颊肉往里凹。   他见到姜遗光倒是很规矩地行礼,问什么答什么。一问一答间,姜遗光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名字。   秦亘……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到最后,姜遗光问阿寄要留在骊山还是回巴蜀老家,或是回京城,都可以随他。阿寄睁着一双消瘦后显得更大的大眼睛看着他,怯怯道:“我……堂叔公说了,我要回去……”   他紧张地看看周围,踮着脚示意姜遗光弯下腰,而后小声地在姜遗光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堂叔公说,老家有公子想要的东西,他让我带公子你回去看。”   姜遗光抱住他的手微微一紧。   “好。”他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伸手抚了抚阿寄僵硬的背脊,“好孩子,我会送你回去。”   姜遗光离开后,阿寄才好像活过来一样听到了自己的呼气声,他刚才整个人都僵住了,回过神来,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不是冷的,是被吓的。   阿寄摸摸心如擂鼓的心口,满头冷汗。   那位公子变得十分可怕,尽管他看上去温和了很多,可当他凑近时,阿寄就感觉自己好像面对着什么凶恶的猛兽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姜遗光定下了去巴蜀地的时间,就在下旬,他们最好赶在年关前出长安到巴蜀,等过了年再回京。   几个随从打扮的近卫跟在姜遗光身后,看他好似漫无目的地走在驻地中,皆有些迷惑。   姜遗光转了一圈,又进驻地的大营看了看,发现变化很大。   多了许多从骊山行宫里搬来的物什,都是些好存放的瓷器漆器等。唐时器具摆放在大梁样式的房屋内,颇有一种错乱感。   人却少了很多,据近卫们说因为大雪再有几日就到了,届时积雪封山,再难进出。所以这段时间驻地里很多人都住在骊山的行宫内,想争取大雪前多研究些东西。   “陈姑娘和秦大人都在山上呢。”近卫道。   姜遗光:“哦?那蒙先生呢?他在哪儿?”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秦亘,这让不远处跟着的几个随从松了口气。近卫道:“蒙先生就在营地里,听说这几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公子,才没能来拜访。”   “病了?”姜遗光轻轻地反问,又好像没有在问谁,自言自语般,“我记得蒋大夫也和我一起离开了地宫,他在什么地方?不能让他来治病吗?”   近卫道:“上个月,蒋大夫跟着上山,在山上不小心摔着了,现在也整日在房里,不见外人。”   姜遗光担忧道:“我们好歹同生共死过,既然他们病了,我当然得去探望。”   近卫们劝不动他,只能听从命令准备了些礼物,然后带他找上蒙坚住所。   还没进去就能闻见院子里飘着一股又浓又苦的药味儿,打开门往里走,四处陈设都是新的,只是仿佛也被病气和寒冬抹去了一层光似的,无端显得黯淡。   看起来不是装病。   等见到躺在床上瘦成一张纸的蒙坚时,姜遗光不免露出吃惊之色,快步上前:“你怎么病得这样重?”   蒙坚张口还没说话就是一连串咳嗽,捂住嘴的手帕里溢出血丝,他有点狼狈地赶紧擦去,缓了好一会儿,费力开口:“姜公子,让你看笑话了。”   姜遗光坐在床边,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不像寻常生病。”   蒙坚苦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我后来又进了一次地宫,在地宫里中了毒,这毒谁也解不了,只能……慢慢养着……”   “和我一块儿中毒的兄弟们,都没了。只有我还活着……不过,我恐怕也没几天了。”   “大夫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烂了,就算现在解毒也活不下去……”   姜遗光面露哀色,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蒙坚反而拍拍他的手,释然一笑:“因为这个原因死,我也算死得其所,不亏。只是……我这辈子还是没能解开大秦地宫之谜。”   “还有,我总欠你一句道歉。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虽然……说出口也不能弥补什么,只是让自己心安的借口罢了。”   姜遗光疑惑:“道歉?你并未做过亏欠我之事,为何这么说。”   蒙坚细细打量他的脸色,看他好像的确不知道,心下怅然复杂,还是改口道:“没什么。”   “对了,我记得你在进地宫时,向我打听过九鼎一事。我听说陈姑娘也在查此事,姜公子,你可以问问她。”   出了蒙坚的屋子,姜遗光走出数十步,回头望着仿佛半空中都飘着药气的房屋,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蒙坚因为什么道歉,他也知道,驻地中有不少人都在窥视他的举动。于是他干脆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但……蒙坚给他下了毒,让他神智不清地登上骊山收鬼。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有人指使。   在他入镜后不久,骊山驻地的人就收拾了东西上山。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骊山行宫里的鬼魂被收走了?   幕后那人给他下毒,恐怕就是想叫他上山收鬼。一来不想让自己反抗,二来……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在镜中的遭遇。   失去了神智,便能看到不一样情景。   骊山行宫里也是这样吧?只有“疯了”,才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是谁能做到这点?   姜遗光的视线似乎穿过了数座山头,看向了正在某处行宫内的秦亘。   看的时间有些久了,随从还以为他在为蒙坚难过,劝道:“公子,先回去吧?还需要处理些事。”   姜遗光收回目光,跟在近卫身后离开。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下大雪了,他们想要去巴蜀,就必须在大雪封路前下山。   这样一来,正好和回营的秦亘错过。   他算好了吧?就算等过完年,自己带着白家的小孩回来,途中经过骊山也不能停留太久。到时秦亘随便找个借口进地宫或者上山,自己就又找不到他了。   秦亘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白骥死后派人探望阿寄时说上两句自己的好话,就可以让阿寄动心思。   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料准了自己没办法找到他,是吗?   ……   行宫内,秦亘又收到一封飞鹰传书。   传书每天都有,他早就知道了山下发生的事,包括姜遗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出现、蒙坚终于病死等等。   他就等着什么时候接到姜遗光带白家人离开的传信,就可以下山了。算算日子,应该就这几天。   解下信鹰腿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目十行还没看完,秦亘已突地猛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山下人来报,这几日山下有恶鬼,似乎是受从地宫中搬出的器物影响,有不少人都疯了。那些疯子,虽然被及时抓了起来,但他们在作乱时,将秦亘房屋毁了不少,几个留在山下的亲信也都在这场动乱中死了。   现在这些人来信就是请他和陈姑娘下山主持大局的。驻地中也有将军和各首领,但他们都不能服众。那位姜公子不日就要离开,故而只能请他们提前几日下山来。   秦亘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才不信是真的什么鬼魂闹事,再说了就算真是鬼魂,营地里不正有一个能操纵鬼魂的人在吗?   想到这儿秦亘就忍不住面色狰狞,在房里走来走去。   姜遗光……   不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些废物,连这些都查不清楚!   秦亘当然不怕姜遗光,他要是怕,当初就不会那样做。留在山上全因为陈姑娘警告,不让他再和姜遗光碰面。   他对骊山驻地有用,不能损失。而姜遗光对朝廷更有用,两人相斗不是好事,陈姑娘才要强行将他们分开。   但现在秦亘忍不了了。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今天死了几个亲信,烧毁了一间房屋。明天呢?他在山下可不止一间屋子的家什,也不止几个亲信。   他的家人还在山下呢!   想到这儿秦亘就心急如焚,看天色还早,收拾东西叫上几个人,就要下山去。   陈姑娘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秦亘这回可不听她的了,没几句两人便爆发大吵,气得陈姑娘冷笑后拂袖而去。   等陈姑娘冷静下来,问清山下发生什么事后,又是一声冷笑。   “依我看,他这是活该,自己作孽。”   要算计别人,又不能接受别人算计回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士兵们还在等陈姑娘吩咐,或者沉吟片刻:“算了算了,反正也不差几天,让手底下人赶紧收拾东西,我们也先下山吧。”   陈姑娘多花了一天在山上收拾并善后,又因为秦亘只带了几个人匆匆离开,她却领着一群人,故而比秦亘慢了三天才回到驻地。   回去就发现出事了,驻地内不少地方挂起了白。   陈姑娘心里咯噔一下,领着一众人匆匆进去,还没来得及收拾,就有不少人扑倒在门外,大哭。   秦亘死了。   和秦亘下山的几个亲信哭天喊地抹泪,说他们路上本来好好的,也放了信号,让山下的人来接。山下来了人,因为天晚了就在山中扎营住一夜,夜里没事。结果第二天继续下山的时候,秦亘不慎碰到了一朵毒花,当时就晕了过去。   他们紧赶慢赶把秦亘送回驻地,可已经晚了……还没见到驻地大门,秦亘就咽了气。   听到这儿,陈姑娘心一沉,连忙喝问:“跟着去接的人是谁?”   亲信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都是些信得过的人。   陈姑娘问:“那位姜公子呢?他在什么地方?”   亲信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姜遗光,而且他也没打听啊。另一个人就道,姜公子这几天都和阿寄在一起,并帮白家人收拾下人整顿行囊。   陈姑娘微微闭目,胸中怒火不休。   所有人都没有把姜遗光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陈姑娘却直觉这和姜遗光脱不了干系。   一个入镜人,能用的手段太多了。他根本不必亲自出面,也能杀人于无形。   秦亘固然有错,姜遗光要对他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害他性命?他不知道秦亘对骊山有多重要吗?   就为了一点私人恩怨,他就非杀了秦亘不可?   想到这儿,陈姑娘豁地站起身,丢下一句:“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便出了门,几个婢女随从急忙跟上。   陈姑娘怒气冲冲来到姜遗光居住的小楼,却被看门的婆子告知姜遗光不在,去找阿寄了。白家人住得离小楼不远,她又改道,等到了地方,再度被告知姜遗光独自带着阿寄出去玩了,听说是找了个地方凿冰野钓。   如此几次扑空,陈姑娘的怒火反而渐渐消下去,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秦亘那人她很清楚,脾性的确不好,时常目中无人。但……他不会不顾全大局。   就算姜遗光的母亲和他生父的死有关,这么多年过去,秦亘还要以权谋私,把这笔账算在姜遗光身上,实在太过牵强。   姜遗光也是一样。   她没亲眼见过对方,却听过对方不少事迹。在她看来,姜遗光性情很特别,不记恩,也不记仇,万事因利而行。   只要有利可图,他不在乎和仇人还是恩人合作。   秦亘不是傻子,就算他碰到了姜遗光,也会想办法和他化解恩怨才对,为什么忽然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除非……他们有什么必须杀了对方的理由。   陈姑娘跟着指引,终于找到了姜遗光。   他和白家那个小孩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口小小的湖,湖面早就结了冰,凿开两个洞。这两个人就坐在湖边对着洞垂钓,旁边还放着两个小木桶。   “姜公子好兴致。”陈姑娘走过去,怒火消失后,她脸上反而浮现笑容,低头往桶里看一眼,不禁嘲笑,“钓了半日,怎么一条也没有?连阿寄桶里的鱼都比你多。”   姜遗光手中鱼竿一抖,刚想提起,细细的鱼线就被尽头出的大鱼扭动着挣断。   “陈姑娘。”姜遗光仰头道,“你把我的鱼吓走了!”   陈姑娘一摊手:“是么?是你技不如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却熟络得仿佛好友一般,阿寄迷惑地看着两人,他总觉得这两个大人话里有话,可又听不出来在说什么。   陈姑娘笑话过后,随意拍干净地上大石头,坐在了姜遗光身边。   跟来的随从们坐在远处,时不时冲他们张望。只要有一点不对劲,他们都能马上赶来。   一钓就是一下午。   两人什么也没说。   陈姑娘就这么看着姜遗光一竿接一竿,鱼饵用了不少,可他坐着的地方就是没有鱼上钩。   直到天快黑了,阿寄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三人才决定回去。   阿寄的小桶里装了三条鱼,姜遗光桶里只有一条,还是他借口四不吉利从阿寄桶里抢来的一条,陈姑娘又是好一通笑话。   回去后阿寄就直接跟着仆人下去休息了,陈姑娘望望天色,笑道:“想必你也饿了,不如今晚在我那儿坐坐?就当为我接风洗尘。”   姜遗光让人把那条鱼带下去,闻言点头答应。   月上梢头。   陈姑娘让人在小院里摆了桌,一旁架上两个泥炉,一个煮茶,一个温酒,茶香和酒香飘起的白烟氤氲交织,揉杂成奇异的香气,袅袅飘上高空。   陈姑娘性情豪爽,姜遗光也不冷场,是以两人相处看似格外融洽。   酒过三巡,陈姑娘让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开,盯住姜遗光,问:“为什么?”   谁都没有明说,可两人都知道陈姑娘问的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也喝了几杯,脸颊微微泛红,不过这点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有点儿上脸罢了。他端着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好像没有听到陈姑娘的问话。   陈姑娘又问:“为什么?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以直说。”   姜遗光:“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陈姑娘:“你知道。”   姜遗光:“不,我不知道。你必须说清楚,你问的究竟是他为什么要害我?还是我为什么要反击?”   陈姑娘:“两个都想知道。还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遗光:“问题太多了,我不能白白回答。”   陈姑娘:“我在骊山多年,知道的比他更多,可以交换。”   姜遗光想了想:“那就一个一个来吧。先说第一个——”   “他认为我会变成祸害,所以他下山是为了除掉我。”   陈姑娘皱眉。   “我相信陈姑娘你也听过入镜人终究会性情大变一事。他不知听了谁的话,那个人让他护着我,给我行方便,可他却觉得我不能活下来,所以私自对我下手。”   陈姑娘:“那个人?是谁?”   姜遗光指了指天。   陈姑娘不说话了。   姜遗光:“到我问你了。”他放下酒杯,一双黑得令人心惊的眸子盯住陈姑娘。   “你知道九鼎吗?”   陈姑娘本以为他要问骊山一事,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好几个问题的答案,万万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骤然间脸上没绷住,露出了诧异吃惊的神色。   姜遗光:“看来你知道九鼎。”   陈姑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遗光:“这是新的问题。”   这人油盐不进,陈姑娘没办法,只好把九鼎的故事也告诉他。   除了禹九鼎和武皇九鼎外,还有一种说法。   传说,禹九鼎遗失后,秦始皇命人找齐了九鼎,并令能工巧匠取九鼎上的一部分制作出机关阵法,用在骊山地宫中。   所以……只要找齐了九鼎,就可以得到打开骊山地宫的钥匙。   这是陈姑娘花费多年才得到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据说,武皇让人重铸九鼎,也有想要打开秦皇地宫的意图。只可惜,从未有人实现过。   陈姑娘说完,道:“现在换我了。你是不是见过九鼎之一?”   否则他怎么能解开荧星通道尽头的机关?这还是听蒙坚说的,蒙坚也说,姜遗光在地下时,向他问过九鼎一词。   姜遗光想了下,觉得这件事可以告诉她,遂点点头:“如果我没有猜错,在瀛洲岛的一座地宫里见过九鼎之一的仿品。”   “可能是仿品,也可能是真品,我不确定。但同样的机关,我在徽省乌龙山上也见过。”   陈姑娘心神大震。   这就说明,九鼎之一很早就问世了,并被人参透鼎上的花纹作为机关流传了出去。   姜遗光继续问:“劳烦陈姑娘说说我的母亲,她曾经来过骊山,对吗?”   陈姑娘:“你怎么知道?”不应该啊,秦亘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那就只有……   “她在地宫中留下了东西给你?”   姜遗光矢口否认:“并不,只是我猜的,现在看来我猜对了。”   陈姑娘:“……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她回想了一下,把自己对宋钰的了解都说了出来。   她没有见过宋钰,不妨碍她从记载和他人的述说中了解这个奇女子。   和大多数困在京城的入镜人不同,宋钰走过很多地方。就连姜遗光接下来要去的巴蜀地宋钰也到过。   她做了很多事,认识许多人。而且……   陈姑娘在桌上用指尖画了一个图案,正是赤月教的图徽。   “你应该听过赤月教。”   赤月教也和宋钰有关。有很多人以为赤月教是本朝才兴起的反贼帮派,实则不然,赤月教的存在已经很久了,几经改名,最后变成了如今的赤月教。   陈姑娘说了有小一刻钟,嗓子发干才停下来,最后道:“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许多事情的真相,该由你亲自去查,我却了解不多。不知这样的回答可够了?”   姜遗光点头。   陈姑娘反问:“你是如何做到的?为什么要杀他?”   姜遗光沉默片刻。   陈姑娘放柔语气道:“这不是在京城,周围也没有近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况且骊山之谜少不了你的帮助,就算是为了这个,我也不会害你。”   “若你不信,我可以起誓。”   姜遗光摇头:“不必,真想要违背誓言,方法很多。”   他还是将真相告诉了陈姑娘。   秦亘放出信烟后,驻地里立马点了人前去接应。姜遗光表面没有跟去,实则夜里悄悄潜行跟了上去。   没有人发现他进了秦亘的营帐,秦亘也不想闹大。那晚,他从秦亘口中得知真相后,又看出了他和自己不死不休的决心。   秦亘真的认定他将来一定会变成怪物,为祸人间。他除掉自己,是替天行道。   所以他才决定杀死秦亘。   至于怎么杀的,这很简单。   他在秦亘身上留下了一条蛊虫。   并不是他身上的蛊王,而是捉来的一条小毒虫,让蛊王把它和一朵常见的毒花一起吞掉后吐出来,这条虫差不多就能用了。   等白天赶路时,只要经过一种花,毒虫就会因为花香失控,咬死秦亘。   就算这招不行,姜遗光的计划也很多,夜里放出一两个鬼魂,或者直接操纵蛊王杀人,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点。   陈姑娘良久无言。   秦亘自以为聪明,可他没有想过,普通人和入镜人之间,犹如天壤之别。   隐隐的,她也明白秦亘为何对入镜人忌惮如此之深。   实在是……入镜人想要对普通人下手,后者毫无反抗之力。   这还只是十二重劫,等过了十五重后,那时的入镜人又会到何种可怕的地步?   ……   过了两日,白家人总算把东西收拾好了,也同驻地里的人道了别。   他们终于要踏上回家的路。   坐落在长安城西南边的蜀地,离长安城不远,但山路多且崎岖,路上毒物瘴气多,又有不少强盗匪帮,这一路其实很难走。   望着不远处牵着马的姜遗光,陈姑娘叹口气,走上前去。   “这一路多加小心。”她看一眼四周,低声道,“我们一直都在骊山里,外界有些消息被拦下了,不让传出去。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诡异变多了,如今四处横行。”   姜遗光手一顿,拧眉看她。   几个近卫暗示过他这个问题,还说要不要再从京城调来入镜人,被他拒绝了,要是再让人发现宋钰的秘密,他可不想考虑是该拉拢还是该灭口。   姜遗光虽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但陈姑娘如此慎重的告诉他,这说明外界诡异横行的程度远远不止近卫们口中轻描淡写说的那么简单。   “我会留心的。”   陈姑娘还是很担忧,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心里向各路神仙祈祷,希望一切平平安安,不要出岔子。   大约上面也料到了这个问题,派来的近卫不少,各个武艺高强,比起原来的白家护卫,这支队伍就算拉去打仗都足够了。   走了十来天山路,总算踏入了蜀地范围。   天彻底冷了下来,夜里飘雪,每天从驿站起来都能看到窗外比前一日更厚的积雪。这让车队走得更慢。   队里其他人还好,阿寄和几个老仆可就吃尽了苦头。大雪天的赶路,马车颠簸不说,里面就算点了炉子也冷得厉害,又不能把窗户封死,省得里面的人晕过去。   这冷意就跟针扎一样,就算穿的再厚,也能感受到那股从骨头缝里涌出的冰寒。   阿寄吸着鼻子,把手炉和裹在身上的棉被又抱紧了一些。   好冷啊……   天渐渐暗下,满地白雪莹莹生辉,照得如白日一般。   这时骑马跟在车边的侍卫把帘子拉开了些,让他透透气。一阵寒风呼啸刮进来,吹得阿寄打了个哆嗦。   他艳羡地透过窗子看着前方骑在马上,却只披了一件薄斗篷的年轻男人。   姜公子居然一点都不怕冷。这是怎么做到的?   听说武功越高,越不惧寒暑。可队里其他人也穿得厚厚的,不像姜公子,他夜里也不生病。他的武功该有多高强啊?   天黑得很快,车队不得不点亮了挂在马脖子上的马灯,星星点点的暖光照着白雪,马鼻子喷出白烟,地面也照出了一点儿烟的影子。   阿寄看了一会儿就专心听外面的人说话,其实都只是闲聊,但他现在没什么事可做,只能听人聊天了。   他们都说今年天气很邪乎,以往这个时候蜀地不该这么冷的。偏偏今年不仅冷得快,还下起了大雪。   这么大的雪实在罕见。本来他们今天能到下一个驿站的,因为这鬼天气耽误,恐怕只能在路上过夜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车队找到了一个过夜的地方,是一座半新不旧的土地庙。进去放了供果,打扫干净,几人又拜了拜神,表示自己不是有意打扰,再陆续往里搬东西。   阿寄藏在姜遗光斗篷底下,牵着他的衣袖走进了土地庙。   踏进门槛后,阿寄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过了一会儿而已,他们的脚印就被大雪盖住了。   “雪这么大,明天起来该不会也走不了吧?”阿寄担忧不已。   姜遗光解下斗篷,站在门槛边抖落掉上面的雪,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听闻蜀地凶险,也不知究竟凶险到了什么地步。   因为实在太冷,进了里间后,往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又铺上毛毡,几个老仆把阿寄抱在中间和衣卧上去,再盖上厚棉被,这就很暖了。   姜遗光在外间和几人一块儿守夜,点了两个炉子,乌黑的炭在炉中发出微弱暖亮的光,上面煨着酒,只看着就让人仿佛也暖起来了。   “这荒郊野岭的,不会有人来吧?我们干嘛还得守夜?”其中一人忍不住问。   姜遗光只是看着门口:“以防万一。”   如果来的是人,还真不必守。   那人嘟囔两句也不说了,提起酒壶,嗅一口酒香后,拔开随身带着水囊塞子倒了一小半,又传给下一个。   另几人也倒了酒,各自从包袱里摸出果子、肉干等零嘴吃,说些荤话互相调笑。   渐渐的,夜深了。   围炉而坐的几人头一点一点,眼皮子逐渐耷拉下去。   姜遗光没管,慢慢拨着炭火。   风声更疾,呼啸刮过,雪花更大,姜遗光能听到不断的簌簌落下的声音。   在风雪声与木炭轻轻燃烧的噼啪响动外……姜遗光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咚、咚、咚。   不疾不徐的三声叩门。   门外大雪明亮,映出门上一个瘦小的剪影,紧接着,细弱声音随风传入。   “里面有人吗?” 第466章   这一声把犯困的几人都给吓清醒了, 几人一骨碌爬起来拔剑拔刀,警惕地瞪着大门。   不怪他们如此警惕,大雪天的正是农闲时,一般人都在家里待着。谁会大晚上来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地庙?   敲门声再响起。   “里面有人吗?我……好冷……”声音又细又弱, 尖尖的, 但很奇异地分不清是男是女, 是老是少。   其中一个对蜀地熟的人一听就发毛了,竖起指头嘘一声:“别回它。”   止住其他人回应后,那人就小声地说:“这可能是雪娃子来抓人了。”   他们要去蜀地, 川蜀离长安城不算远,两地风土人情却迥然不同。骊山驻地的人就准备了几个领路的,对川蜀一带熟悉,在当地官府和几家护官符那儿都说得上话。   几个领路人在路上讲了不少关于蜀地的故事,雪娃子就是当地一个传说, 前半段和孝经里的一个故事很像,结局却截然不同。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想起了雪娃子的故事。   雪娃子生前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乳名阿雪, 从小生母病逝, 父亲另娶后,继母不慈, 时常打骂,又不让吃饱。阿雪却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论生父和继母怎么对待他, 都不见有半点怨言。   在一个出奇寒冷的冬天, 继母生病了,闹着想要吃新鲜的鱼。父亲就让阿雪出门钓鱼。阿雪找到小河, 可河面已经结了冰,他凿不开,便学着故事里那样解开衣服趴上去。   但可惜的是……   冰的确融化了,阿雪却没能找到鱼。   在融化以后,被冻得没了力气的阿雪从冰洞掉进了湖里。   等到来年春天,河水化开,露出里面冻成了冰的阿雪,乡亲们啧啧称奇,喊他爹娘来看。谁知他爹刚赶到,阿雪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太阳晒化了,不见血肉皮囊,只有地上的一滩水。   一众人都惊呆了,这时又有一阵风吹了,那滩水忽然被风吹成一片片白色的雪花,飘到了天上,消失不见。   阿雪的父亲终于感觉到自己孩子彻底离自己而去,伏地大哭,回去后给阿雪立了碑。不过也没什么用,第二天,有人发现阿雪的爹和后娘都死在了家中,都是被冻死的,头脸还黏着白色的雪花,身下一滩晒化的水。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河里冤魂多,阿雪死得惨,吸引了许多冤魂,就变成了厉鬼。   本以为阿雪找爹娘复仇完就没事了,可谁知从那以后,许许多多人都被阿雪的鬼魂盯上,不论春夏秋冬都有人被冻死,脸上覆盖着一层冰霜。   当地人恐惧阿雪的鬼魂,便给阿雪建庙祭祀,希望阿雪不要来找自己。后来有人说直呼阿雪的名字会让阿雪听到他们的声音,晚上就会找来,于是当地人又改口叫他雪娃子。   听说只要见到了雪娃子的脸,或者回应了雪娃子的敲门声就会被雪娃子带走。   一听说门外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雪娃子,几人心都提了起来,一两个拿眼睛去瞟姜遗光,还有几个赶紧搬来东西抵住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   又细又弱的声音叫着:“里面有没有人?开开门吧,我好冷……”   “我们现在咋办?”一个人悄悄地问。   那个最初让人别回应的人说:“不给它开门,等天亮就好了,天亮了,雪娃子就会走开。”   于是一行人屏息静气,对门外动静全都当做没听见。   文文弱弱的敲门声持续了一阵子,那个声音还在喊着冷。   北风呼呼地刮,那声音又细又弱,偏偏一个劲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心烦。   “娘嘞,该不会敲一晚上吧。”一人诧异道。另一个人接口:“谁知道,说不准,别理就好了。”   姜遗光坐在火堆边一言不发。   一路走来,经历的诡异事不少,只是大多都被他们避开了。今晚这桩诡异不知道能不能和先前一样避开。   正想着,他忽然心里生出一阵异样感。   不论雪娃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鬼就是鬼,它真的会老老实实在门外敲门吗?别人不开门,它就不进来?   想到这儿,他猛地起身大步往后殿走去,径直推开了房门。   就着外面透进的一点昏暗的雪光,他看见铺好的地铺上,白家老仆抱着阿寄睡得正香。   似乎没什么异样,敲门声仍从前边传来。   屋里四边窗户封得严实,一屋子人睡一个大通铺,屋内暖融融。阿寄仰躺在正中,面色红润,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可姜遗光还是起了疑心,慢慢地,脚下轻轻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向地上睡着的几人走去。   几人睡得很熟,打着呼噜。阿寄翻个身打个哈欠继续睡着。姜遗光本来没有在意,可他走到门边时,猛地扭头向阿寄看去。   他终于发现哪里有古怪了。   躺在地上睡着的共七人,可被子怎么有八个地方鼓起?   想到这儿他直接过去直接掀起被子一角,赫然发现阿寄身旁竟躺着一具犹如冰雪雕砌成的洁白的无头身躯,赤裸着,身体大小看起来和阿寄差不多大,在漆黑的夜里十分明显。   他抓起那具躯体直接扔了出去,奇异的是手指触碰到的地方竟然不冷,也难怪阿寄能抱着睡着。   那具冰雪凝成的孩童躯体被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才停下来,从脖子上断口裂开,一直裂成两半,又啪一声碎开。在姜遗光的注视下迅速融成了一滩水。   阿寄和几个老仆都被闹醒了,但他们都没看清眼前人,刚想呼救,便听到面前人发出熟悉的声音。   “有东西,别说话。”   是姜公子!   他们顿时不敢说话了,任凭黑暗中那个人影走来走去,不知拿起了什么在地上擦拭,又站起身来。   这时外面也有人端着烛台进来找他,说刚刚那个敲门声消失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随着烛台进入,屋内亮起,几人看清了屋里的情况。   阿寄和几个老仆因为被子被掀开冷得不行,姜遗光又不让他们动,只敢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姜遗光自己拿着一团布站在墙角,那团布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地面也有一大滩水渍。   他接过烛台回头看去,将躺着不敢动的几个人被子全都掀开摸索查看一番。这些人的被子都是干的,只有阿寄身边留下一滩湿渍,水印在铺好的褥子上,看起来像一个人影。   老仆刚才没发现,现在看着那滩水还以为阿寄尿床了,又气又好笑,指责阿寄一句后,姜遗光就拦下了他们:“不是阿寄的错。”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众人望着那滩水渍,目光顿时变得惊恐。   老仆更是吓得赶紧抱着阿寄爬起来钻出被窝,一把将地上的东西扯下:“少爷,这床褥子不能要了。”抱起阿寄后才发现他身上冷得厉害,沾了湿渍,“你这身衣服也赶紧换换,不然那个东西又要找上门来。”   一众人全都吓得没了睡意。姜遗光丢掉手中湿布,道:“算了,大家都去前殿吧,坐在一起。”   一行人赶紧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全都挪到前殿去,前殿没那么暖,但地上铺了东西后不算太冷。   众人心惊胆战地或坐或靠,生怕哪里又冒出一个雪做的人,或是又响起敲门声。   不过这回似乎老天保佑,后半夜平平安安过去了,没有再发生什么怪事。   当太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时,许多人自己也没察觉地松了口气。   各种家当收拾好了,又给土地庙重新上了柱香,吃过了干粮,一个人笑着当先拉开门走出去,边走还边回头对寺里的人说话:“还好昨晚姜公子发现了,不然我们可就……哎哟!”   一个没留神,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在地,而那个被他踩着的东西也往前滚远,那人面朝下倒在地上,那个东西就正好在他脸下,被砸得粉碎。   有几个隐约看清了,那是一个大雪团一样的东西,姜遗光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颗冰雪雕成的人头。   他快步走上前,掰着肩膀把人扳过身一看,那人脸上糊了厚厚一层雪。其他人也赶紧过来,有个和他要好的兄弟取笑他这么大人了还能跌倒,说着又去拍掉他脸上的雪块。   一拍,脸上雪团大把大把落下,可……雪被拍掉了,也不见脸露出来。那人一动不动。   雪块底下,还是雪。   他兄弟都吓傻了,回过神来猛地扑上前晃着他:“李哥?李…哥你怎么回事?你……”   话刚出口就咽回了嗓子。   因为他的摇晃,整颗脑袋掉了下来,像一团裹好的雪球,掉下去后,啪一下,砸开细小的雪花。   他抱着自己兄弟的无头尸体,脖子上断口整整齐齐,因为寒冷,一滴血都没流下来。   他傻了。   其他人也傻眼了。   本以为待到天亮就没事,可马上就要走了,雪娃子却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一个人……还是用这样诡异的方法,个个噤若寒蝉,疑神疑鬼地四处看,生怕哪里又冒出来一个雪做的影子。   阿寄更是抱紧了老仆的脖子,脸吓得发白,死死咬牙不敢出声。   姜遗光往前走几步,在地上摸索。   他记得,刚才被踢出去又砸中的头炸开后有几团落在了这里。雪地一片白茫茫,看上去好像哪儿都一样,他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几个可疑的部件。   一只耳朵、一块连着半张嘴巴的鼻子……看起来很小,像是仿着小孩的模子捏出来的。   “可能就是雪娃子做的。”他把那几样五官展示给几人看。   夜里,雪娃子的身体潜进了阿寄被窝里,它的头继续在外敲门。等它的身躯被毁后,这颗头就一直等在门外。   无论是谁,只要第一个出门就必然会踩中这个头。踩毁了雪娃子的头,它就可以顺势夺走那人的头颅。   抱着尸体的那人哭都哭不出来,两只眼睛气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听姜遗光说罢,恨恨捶地:“这他娘的!什么狗屁雪娃子,咋了,自己死得惨就拖别人下水?”   低头一看自己好兄弟的尸体,不免心中更加悲凉:“什么鬼东西?你很厉害吗?很了不得吗?有本事来找老子!老子不怕你——”   姜遗光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等那人骂够了坐在原地喘气时,道:“别再说了,妖鬼有灵,说出的话会被应验的。”   “应验就应验!老子不怕!听到没?老子不怕你——”那人一听又腾地站起身冲远处怒吼,声音都哑了,可满腔悲怆依旧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两只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一片白茫茫雪地。   正当其他人都以为他还要做点什么发泄时,那人像是再也无力承受一般扑通跪倒在地,大滴大滴眼泪涌了出来。   “有本事出来啊……老子不怕你……”   “凭什么……”   众人心有戚戚然,几个和死去那人生前关系好的别过头去抹了把泪。   “凭什么啊……”   ……   上车后,阿寄心情还是很不好,怏怏不乐。其他人也高兴不起来,各自闷声赶路。   这一路上总算没再遇到什么事,被姜遗光警告过的那人起先气血上头,冷静下来后渐渐感觉到了后怕,他知道姜遗光颇有些神异之处,便骑着马一直跟在对方后面,脸都被吹僵了也不肯进马车里坐着。   正午太阳升得老高。今天日头格外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过对赶路的人来说就更困难了,路面结的冰融化了一些,马匹踩上去稍有不慎就打滑跌倒,一行人走得更慢。   那人跟在姜遗光身后,就见前头马车窗户掀起个缝,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然后姜遗光策马稍稍往马车边靠近了些,他也赶紧跟了过去,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阿寄听上去还是放不下昨晚的事,问:“公子,你说……为什么鬼一定要害人呢?”   姜遗光:“我不知道。”   阿寄:“我听人说许多鬼有自己的忌讳,只要不触犯它们的忌讳就不会出事,这是真的吗?”   姜遗光的声音很平静:“不是。”   他看了一眼阿寄,知道有人在听,便稍微提高了声音,“鬼就是鬼,它们杀人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任何契机。我虽不知道鬼为什么要杀人,但我知道,一味躲避是避不开的,人也无法和鬼抗衡。”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什么人都不行。”   阿寄半懂不懂,忧愁道:“那……那怎么办?就只能等死吗?”   姜遗光:“靠运气吧。”   阿寄觉得很怪,听了以后心里闷闷的不舒服,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也想起了击垮整个白家的那场闹剧,喃喃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我家常请高僧来做法,佛祖也不能保佑吗?”   “佛祖?”阿寄听到了姜遗光似乎嗤笑了一声,可他掀开帘子仔细看时,对方面上无悲无喜,什么也没有。   今天还算顺利,天黑前他们找到了一间驿站。一切安顿好,睡前,阿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姜遗光白日问过的那个问题。   这回,姜遗光说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因为,没有佛祖。”这个年轻男人残忍又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佛祖,没有神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除掉鬼。”   “神也好佛也好,都是前人捏造出的虚假,就是为了让人心里有个慰藉。原本鬼也是这种捏造的东西,用来警示人不要作恶。但捏造的神并未成真,想象的鬼却变成了真实。”   到最后,他又听见这个可怕的公子轻轻呵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阿寄没有听懂这个答案,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大约是彻底进入了蜀地,一路上遇到的怪事陡然多了起来。   譬如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已经是第三次经过同一棵树,比如路上遇到的卖炭老翁,掀开竹篓一看,里面装的的确是炭,却是些被烧成炭的枯焦人骨。再比如路上借宿一户大户人家,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这家所有人全都整整齐齐吊死在大门口。   越往前走,越可窥见人心惶惶之象。不必刻意观察都能发现各种寺庙、道观变多了,一条街上能有七八家庙宇,即便大雪天这些庙宇门口也排着长队,香火鼎盛。   而当地的官府也几乎不存在了。   途径好几个县时,都听说他们的县官不知招惹了什么,一夜间全家死绝,几次过后,上面也不再派人下来。有些老百姓都怀疑可能上面的官儿也遭遇了不测。   绝大多数百姓这辈子一个字都不认识,才有愚民一说。可“愚民”有时候又是敏锐的,就像风雨来临前的鸟儿会不安地四处低飞,天灾前的生灵也会从山中跑出来。   眼下老百姓们便是如此,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靠着游商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冬天游商也少了,许多百姓只知道自己村里或镇里的事,对外界一无所知。但他们都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在暗中发生一样。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脚下土地就是他们的根,所以即便感觉到了危险,老百姓们也不会离开,只会选择多盖几间庙宇祠堂,多向神仙和老祖宗们祈求保佑。   越往蜀地深处走,人烟越少,不安感愈甚。   若不是姜遗光坐镇,忠诚一词又几乎刻在了近卫们的骨子里,他们都想打道回府算了。   尤其是在听说白家祖宅的地址后,更是感到了畏惧。   无他。   白家祖宅就在酆都。酆都城向来有鬼城之称,放在以前他们可能不在乎,可现在……他们当中还有谁没见识过恶鬼啊?   这群人对姜遗光更加恭敬了。   酆都之行不可避免,只能祈祷姜遗光能庇护他们一二。   半月后,赶在新年到来前,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酆都城。   乍看下,酆都城城门高大古朴,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城中来来去去的人比外头还多些——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准备置办年货。   验关牒,进城门,人流如织,趁得这大雪天也多了几分热闹烟火气。一直闷闷不乐的众人心情也好了几分,身上都不觉得冷了,跟着几个领路人顺利地找到了客栈住下。   根据白家老仆所说,白家有一分支就在酆都守着老宅,他们递帖子过去就行。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外面嘈杂声吵醒了。往窗外一看,似乎满城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人,满面欢笑地往某个方向涌去。   客栈里有些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人,他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群人聚在楼下想问个清楚,结果客栈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走了。没奈何,众人只能草草吃了些东西跟着追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明明还有几天才到年关,可早已充满了年味儿。道路两边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剪纸。人们穿着新衣新鞋,头戴新帽,小孩也穿着崭新的虎头鞋,手里捧着灶糖、糍粑、糖葫芦、面人等跑来跑去。个别顽皮的,见着两边房子没人,扔个小炮仗,很快就被自家大人抓起来往屁股上狠抽几下,放下以后又混不在意地跟着人群往前跑。   因为人多,也好打听,随便问了几个,都说是去天子庙进香的。   天子庙是今年才盖起来的,里面有当今天子的塑像,还有几位公主皇子。下一任天子也在里面。   大家都知道今年怪事多,起先百姓们对天子庙并不感兴趣,更习惯去寻常寺庙里拜拜佛说说因果。但即便求神拜佛也免不了有人意外死去,直到建了天子庙后,有些人试着去拜拜,遇上怪事的次数真的少了很多。   这个消息一传开,百姓们立刻接受了天子庙,并坚信皇帝就是真龙天子,只要潜心拜天子,他就能保佑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尤其是快过年了,他们这个地方有个风俗:过年当天是不能拜神的,怕惊扰了神仙。所以大家都想赶在过年前几天赶紧去天子庙拜拜。是以这几日街上格外热闹。   “天子庙?”姜遗光不太相信天子庙真有这样的威能。   说得直白点,皇宫里都有恶鬼横行,一个和皇帝一模一样的雕像就能驱鬼了么?   但这么多人都跟着去,和他同行的人们也满脸兴味。他便没有阻拦。   正好,看看天子庙里有什么。   随着人流往前行,挤了一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见到了一间高大庙宇。   天子庙此时两边门都打开了,一边让人进一边让人出,源源不断的人群进进出出。据说因为来拜的人太多,天子庙里的庙祝就定了规矩,一个人最多待半刻钟,近来上过香,磕过头就必须赶紧离开,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当地有些豪绅想过花钱把天子庙包下一天,可这是天子庙,除了大官,还没谁敢这么做。曾有个豪绅带着数十家仆在庙外把游人赶走,不料天子庙里的人见了,干脆就不放他进来了,那豪绅还想强闯,结果大门洞开,正殿里皇帝的金身遥遥看着他,那豪绅就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带着家仆离开。   姜遗光在人群里听够了故事,包括各种拜过天子庙以后,夜里遇到恶鬼也不怕,晚上不再有鬼压床等等。他没往心里去,被他牵着的阿寄却听得如痴如醉,对陛下更加向往崇敬,拉了拉他的手,仰头问:“公子,你先前说没有人能对抗鬼怪,陛下呢?陛下可是真龙天子。”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时泼凉水,便道:“陛下自然不是普通人。”   又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了他们。   门口数十士兵手持刀枪,看另一道门里走出来几个人,再放进去几个。   踏过高高的门槛,和外面吵嚷不同,里面陡然安静下来,骤然的幽静让原本兴奋不已的阿寄自觉噤声,不敢高声说话。   和他们一块踏进门的还有一对年轻夫妻,一个老妇人,一对年过双十的姐妹。   妇人在进门时抚了抚肚子,不是为了求子就是为了求安胎。那老妇人看上去家境一般,尽管衣服鞋子都是新做的,料子看起来却旧,像是拿旧衣裁成的新衣。   那对姐妹样貌有些相似,姐姐看着活泼些,妹妹十分内敛,低头碎步跟在姐姐身后。   姜遗光牵着阿寄,走在几人最后边。看他们进门前摸摸左边的麒麟头,一个接一个跪在天子像前,拜下去,起,再拜,再起……经过功德箱,往里投香油钱。   踏出门时,要再摸一摸门口右边的麒麟头,寓意有头有尾。   阿寄很兴奋,进门前就迫不及待摸了摸麒麟头,等其他人都拜完了,扯扯姜遗光的衣角:“公子,到我们了!”   两边都站着庙祝,是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样式奇异的衣裳,身后各自跟着一串童男童女,也穿着相仿的奇特衣饰。姜遗光看着有些眼熟,可他确定自己并未见过类似的衣饰。   他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眼雕像。   金光灿灿的雕像,刻了一个样貌威严的中年男子模样,端坐在宽大座椅上,头戴玉冕,手持玉印,座椅两边各雕着盘旋的五爪金龙,顺衣袖攀沿而上。   据说雕像就是按照皇帝的模样雕的,皇帝原来长这个样子吗?   庙祝们都看着俩人,身后灵童也疑惑地看着他,姜遗光不欲在这时起冲突,和阿寄一同拜下,跪坐直起身,闭目仿佛在祷告许愿。   只有姜遗光知道自己什么愿望也没许。   他不信所谓天子庙,更何况,就算天子庙有灵,他的愿望恐怕也不是这样一尊雕像能够实现的。   牵着阿寄离开正殿,阿寄兴奋地摸了摸麒麟的脑袋,并让他也摸一摸。   姜遗光伸手快速抚过,谁也没看清他其实根本没碰到麒麟头一点。   阿寄也没看清,他只以为天子庙有灵,自己许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而他心里一直对姜遗光有几分畏惧,虽然尊敬他,不妨碍总是想反驳。这回他知道天子庙的确可以实现人的心愿并驱鬼除妖后便更兴奋,一路叽叽喳喳说自己还要来云云。   和他们一起来的人也都拜过了天子庙。和阿寄比起来,他们的狂热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约是受外人影响吧?   姜遗光很早就知道,人如墙头草,当一个人处在一群人中,那群人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那个新放进去的人也会立刻变成相同的样子。   就像他们……来之前还对天子庙有顾忌,可从等待到进门,所有的人都在高兴的告诉他们天子庙多么灵验,拜了天子后就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他们当然会信。   阿寄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咬着唇想了想,以为姜遗光是因为自己说得话被打破所以不高兴了,怯怯地问:“公子?您不开心吗?”   姜遗光低头看他,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并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一开始以为没有人能抵御鬼怪,现在知道天子庙可以庇佑百姓,我当然高兴。”   “真的吗?”阿寄睁大了眼睛。   姜遗光像真的很高兴一样笑起来:“当然是真的,我千里迢迢来到酆都,自然不希望遇到太多怪事。”   等所有人都进过天子庙以后,便商议着回去,正巧白家祖宅那边也传来消息,住在祖宅里白家分支的那批人剩的不多了,加上祖宅空荡荡的让人害怕。所以他们都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让人去打扫一下。   正好这会儿要过年了,分家的人早就打扫过祖宅,该修补该整理的地方都收拾过,他们可以直接搬进去。等整顿好了,分家的人再上门来拜访。   阿寄听得更高兴,他刚才许的愿望就和这件事有关。   他希望一路能顺顺利利的,能平安把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下葬。   一行人逆着人流艰难回到客栈,将行李收拾好,和掌柜的打了招呼,白天人太多,等夜里他们再走。   别的不说,光棺材他们就拉了十几口,这些可都是大家伙,路上怕吓着人,全都装进了货箱里,不趁夜里走还能怎么办?   热闹喧嚣装填了整个白日,待夜幕降临,人群才渐渐散去。   街上变得空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客栈后院牵出来,拖着后边沉重的货箱,踢踢踏踏走在街道上。白天人太多,雪被踩得脏污,一团团黑黑白白堆在路边,看着好像一个又一个矮小的斑驳鬼影。   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积雪的细碎声音。   阿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白天热热闹闹得很好,晚上太静了,就让他总是很害怕。   白天拜过天子庙,应该……不会有脏东西吧?   穿过几条街,月亮升得更高,过一条小巷,巷外是数间低矮平房,巷子里就是一间高大深宅,雪白的墙,漆黑大门,门边贴着两道大红底黑字的对联,可能是分家的人想着过年事忙所以先贴上去的。屋檐下还挂着几盏崭新鲜艳的红灯笼。   阿寄探头往前看,又爬出半边身子往后看,后面是拉着棺材的马车,堂叔公就躺在其中一个箱子里。   他看一眼堂叔公方向,又看一眼房子,好像就能替堂叔公看到从没见过的祖宅似的。   车队在大门前缓缓停下。   走近了才发现,大门没有关死,微微敞开半条缝。   姜遗光不要别人,自己先一勒缰绳上前,跳下马,左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软剑剑柄,右手已经取出了藏在暗袋里的山海镜,手肘轻轻推开门。   大门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又厚又沉,铜合页多年没上过油,一推就发出尖涩的吱呀声,听得人骨头发酸。   院子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好像月亮都照不进光似的。姜遗光就站在门口,冲身后人示意。很快有人解了一盏马灯送来,一句话不说又赶紧回到车边。   他接过去,一手提灯,另一手中铜镜将光亮照得更远。   好像只是一瞬间,月亮就重新照到了这间小院,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了,少了些阴森诡谲之感。   姜遗光提着灯继续往前走,绕过照壁,过二道门,一扇扇门都被他推开,直到各处看起来都“正常”了,他才提着灯往外走。   门外,阿寄不安地坐在马车上等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静不下来,好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逼近一样。   “公子已经进去很久了。”阿寄终于忍不住说。   他身边的老仆安慰道:“少爷且宽心,公子有大能耐,不会出事的。”   正说着,门口亮起一点光,那点光越来越近——果然是姜公子!   阿寄立刻高兴起来,就要招手……   霎时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自己身边迅速掠了过去。   他僵在了原地。   刚刚那个……是什么?!   老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掀开帘子跳下去,看阿寄还在发呆,探着半边身子进去把人抱下来斗篷裹着,心疼道:“小少爷怎么手这么冷?”又一摸,有点心急,“脸上也是,可是冻着了?怎么不说呢?”   他焦急地给阿寄搓手搓脸,总算看见那张苍白小脸恢复了血色。   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车旁,低头看阿寄,老仆对他有些俱怕,声音低下去,就见姜公子对他伸出手。   他结巴了一下,下意识把孩子递过去。阿寄也不敢乱动,乖巧安分地任由姜遗光把他抱走,像一只被提住脖子的小猫。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姜遗光问。   怀里的小孩又僵硬了一会儿,点点头,趴在他肩上小声说:“刚才有个影子从我身边飞了过去,很冷。”   姜遗光:“是么?我知道了。”   他还是很怕这间祖宅,那么大,那么深,阴森森的。扭头看一眼他就回过去,两只小手死命抱住姜公子的脖子不肯放,头埋在他肩窝里。   “公子,我还是很怕。”阿寄哀求他,“我带你找到东西以后,你带我回京城好不好?我不敢住在这里。”   姜遗光没有马上答应:“以后再说吧。” 第467章   当夜, 阿寄翻来覆去睡不着。   漆黑实木架子床,不大,对他一个小孩来说却大得吓人,床帐一放下来, 好像把他关在了笼子里一样。   他躺在床上, 外面一丁点声音都清晰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这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各种怪事,满脑子乱糟糟的可怖场景。   翻来覆去许久,再怎么害怕还是慢慢睡了过去。很快他就猛地醒过来, 从床上弹起来急匆匆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他……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他要找公子!   阿寄一股脑冲到门外,他不认识老宅布局,眼前到处都一样的长廊让他根本分不清往哪儿走。   姜公子……姜公子在哪儿啊?   阿寄捂着嘴不敢哭出来,满脸是泪,跌跌撞撞地走在大宅子里, 长廊垂花门一重又一重。   没有!到处都没有!他到处都找不到!   “姜公子……”阿寄急得快哭了。   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风声,抬头往上看,姜公子衣着整齐地从屋顶跳下来, 像一只燕子一样落在他身边。   阿寄都呆了, 直到姜公子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他抖了抖,回过神, “我……我做噩梦了,不敢睡。”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问对方:“公子, 您也没睡, 也做了噩梦吗?”   姜遗光没有回答,转口道:“我带你回去。”   并非噩梦。   真相是他已过十二重劫。除却不惧寒暑、不易染病外, 连睡觉的时间也少了。在骊山时便测过,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足够整日清醒。   所以,他才趁其他人都睡着后出来登上屋顶坐着,谁知道阿寄睡不着跑了出来。   老宅长廊,阴冷的风从一大一小两人身边刮过,呼啸不休。阿寄只穿着里衣,很自然地钻进了姜遗光的斗篷里牵住衣摆跟着走。   姜遗光放慢脚步往里走,问:“你做了什么噩梦?”   阿寄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   明明梦里害怕得不得了,甚至好几次都感觉如果再不醒来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阿寄吓得拼命挣扎才从梦里醒来,可他一睁开眼就把梦里的事忘了个干净。   姜遗光:“忘了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阿寄忍不住道:“公子,会不会和我在门口看到的那个东西有关?”他把脑袋从斗篷里钻出来,手比划,嘴里还发出“咻”的声音。   姜遗光仍旧说:“不知道。”   两人往里走。   阿寄不认路,但他能看出来姜公子正带着他回房。   “能不能不要回去?”阿寄终于忍不住祈求道。   姜遗光:“你很害怕吗?”   阿寄连连点头,牙关都在打颤:“我,房子好大,只有我一个人……”   姜遗光:“没有危险,不必害怕。”   阿寄只能将话咽回去。   两人慢慢穿过走廊。   两边都挂了红灯笼,没有点着光,黑黢黢的夜里,像被风吹着摇晃的红眼睛。   阿寄被自己想象吓到,恨不得整个人缩到斗篷里,这个年轻公子……他也很怕,可和整间古怪的老宅比起来,他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姜公子不放。   终于来到了房门口。   姜遗光伸手推开漆黑大门,低头看他:“到了,进去吧。”   阿寄却死命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声音都在发抖:“公子!刚刚……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晚上大家都睡了,谁会来关门?   姜遗光:“可能是被风吹的。”   阿寄满脸不信。   见他死活不肯进房间睡觉,姜遗光也不强迫他:“那你跟着我好了,别乱跑。”   阿寄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姜遗光本就是在老宅里闲逛,见状带阿寄重新折返回去。月光如洗,四处堆雪,不必点灯也能看得清楚,阿寄就一直缩在姜遗光斗篷里跟着他走来走去。   祖宅很大,从大门进来过庭院大堂,大堂两边分东西二苑,两苑各有花厅、假山、内湖、阁楼等,大堂往里走就是二堂,即中堂,隔开东西二苑。   他们夜里住的就是西苑。   据说东苑是以前给分家的老人们住的,好几任老人在里面咽了气,后面东苑就空出来了,还修了一道墙,墙上开小门,想从西苑过东苑必得打开门不可。   不过分家的人也说,从前东苑里发生了许多怪事,所以那扇门的钥匙跟着他们老太爷下葬时一块儿埋了,不让他们过去。   这些事情阿寄不清楚,只模糊地听长辈们说东苑不让过去。   他看姜遗光好像把前前后后都转了一圈,连带着他身上也暖和起来了,不过姜遗光转悠过后似乎又打算把他送回去睡觉,阿寄急了,扯扯他衣角:“姜公子,堂叔公和我说过,说您要找的东西在东苑。”   姜遗光:“东苑?”   阿寄点点头,回忆起堂叔公的模样一字不落地把话说了一遍。   当时白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在一个夜里,他把阿寄叫起来,抱着他考了几句诗,然后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记着,叔公和你说的这些话,除了姜公子以外不能和任何人说,你的叔叔也不行。”   “祖宅分东西二苑,东苑建得早,西苑是后来修的。姜公子想要的很可能在东不在西。至于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就告诉他,这么多年没有回去,我也不记得了。”   姜遗光带着阿寄脚步一转,往东边走去,过回廊穿花院,看到了据说隔开东西二苑的刷得雪白的围墙。   墙约丈来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东苑风光,让人看不到另一边。墙底积雪,白墙和白雪相接,分不清边界。有些地方还栽了几朵腊梅,细小的黄花在月光下很不起眼,却有股喷薄的清香,   沿着墙走了一段,总算看到了那扇门,也是黑色的,实木制成,又厚又重,布满湿漉漉的灰尘。   姜遗光沉吟片刻:“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他记下位置,带着阿寄往回走,随意找了一处挨着阁楼的凉亭坐下。阿寄嘴上说着不困,不过在坐下后没一会儿就靠着姜遗光闭着眼睛睡着了。   天边渐渐翻起一丝鱼肚白,像极了刚睁开的一双眼。   一到白日,夜里所见的诡异之景就好像都消失了,老宅又大又广阔,即便身处冬日也处处是景。   阿寄又不怕了。   老仆照顾他换了衣服吃过饭以后,他本想去找姜公子,这时却有个来报,说分家那边来人了。他只能留在大堂等待。   不多时,仆人引进来一大帮人,有男有女,大多头发都白了,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有三十来岁。一进来后,为首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颤巍巍走到天井里放着的几十口棺材边,跪下,大哭。   其余人纷纷抹泪跟着跪下,哭声此起彼伏,响彻白家祖宅上空。   阿寄看着他们,又想起棺材里躺着的人,头一低,眼眶里忍不住也流出热泪。   一群人哭够了,在老仆们搀扶下起来,各自落座。阿寄虽然年纪辈分都小,但他是本家人,所以和那位最先跪下哭嚎的老人一同坐在上首,两边高椅坐满了人,还有些坐不下的束手站着听吩咐。   姜遗光站在阿寄身后,将底下众人样貌神情一扫眼底。   按照辈分,那个老人算是阿寄的叔叔。阿寄乖乖喊了一声后,他塞过去一个厚厚的白包,然后开始说起两家的渊源。   老人叫白祖望,和白大儒白慎远不是一支的,但白慎远的父亲和白祖望的爷爷算是关系不错的堂兄弟。后来分家以后,白慎远这一支去了京城,他们留在西南老家,两边就淡了些。   但不论如何,都姓白,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京城那一支并不是不认祖宗了,每年都会送些银钱用作族里出息。这边若有人要去京城办些什么事,那边招待得也很周到。到后来,白慎远成了帝师,连带着他们也飞黄腾达,一跃成为当地望族。   白祖望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会遭此不测。   说了这一茬后,他又指着底下的人让阿寄来认。   他把自己的七个孩子包括远嫁的儿女、儿女们的孩子都叫来了,他底下四个弟弟妹妹也叫来了,弟弟妹妹们的孩子也在……所以看起来才有这么多人。   这些人未必对京城那边有多么向往,但白祖望发了话,他们总是要来的。想到京城那支给予自家人的方便,又有老太爷领着,不哭也难。   还有些就是为了阿寄而来的了。   原本如果白骥跟着来,这些人自然不敢动心思。但是白骥在路上病逝,只留下阿寄这么小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能守的住这么大家业?   就算阿寄只带了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那也不是笔小数目。   姜遗光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阿寄年纪小,虽然聪明,但和这帮人比起来心眼就不够看了,方才哭过一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家人,心里正宽慰。家里从小也只会教他要尊敬长辈,不会教他小小年纪就要怎么分辨长辈是不是有坏心眼,于是很乖巧地问什么答什么。   直到有个人甚至直接问起他们带了多少钱回来、放在什么地方,老仆脸一沉,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阿寄,骂道:“亏你们还是长辈,就这么算计个小孩子?”   那名义上是阿寄舅妈的女人的丈夫当即和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跳起来嚷嚷,说他们不过是问问,阿寄一个小孩子不懂管家,正是需要他们这些人帮忙的时候,主人还没发话一个下人插什么嘴云云。   年纪最大的白祖望一下子训斥这个,一下指责那个,又要打圆场。但其中一个闹起来了,其他人自然不肯罢休,他们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见过阿寄,这时却摆出了亲热又负责的长辈的态度,说要让阿寄住到他们家去,至于家产,自然会等他懂事后归还。   阿寄没有蠢到连这都听不懂,刚刚还升起的濡慕心思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气得抓着老仆袖子就想把这群人赶出去,被老仆捂着嘴摇摇头,不让他喊出声。   就让这群人去吵吧,阿寄不能管,也管不了。   一屋子人吵吵不休,几十口棺材沉默地摆在那儿。   阿寄又气又急,气到最后,眼睛瞟到外面整整齐齐摆放的几十口棺材,那些仿佛能把他吞噬的巨大的愤怒忽然就消失了,化为满腔悲哀。   要是堂叔公还活着,他该有多难过?   明明是家人,却要为了银钱吵得连血缘都不顾了。不过堂叔公也说过,血缘都是虚的,处的人情才是真的。他初来乍到,凭什么让这群人把自己当亲人呢?就因为都姓白吗?   一群人都争着想带阿寄住在老宅里,最好能把阿寄过继来。尤其是马上快过年了,要能把这事儿定下,年关时叩拜老祖宗,那其他人谁也说不了嘴。   人多吵架时,就免不了把彼此知道的腌臜事儿抖落出来。尤其是这群人还沾亲带故时,互相知道的丑事就更多了。   姜遗光一直在原地,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已经听了十几件家中秘辛。听来听去,没有自己想要的。   没有宋珏的消息。   分家的人没有见过她么?   不应该。   依照母亲旧人的说法,自己和她样貌十分相似,只要认识他母亲的人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   是因为不熟悉而遗忘了?还是宋珏当年做了伪装?亦或者……宋珏当年并没有到白家来?   底下人还在吵。   一个个头不高,细眉细眼的男人吸引了姜遗光的注意力,他正扯着另一个说自己家中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的男人叫骂:“你坏事做尽,缺了阴德,当然不会有儿子,就连女儿也要嫌弃你家的风水呢!”   那人大怒,一拳砸在瘦削男人脸上,那男人抹了把鼻子里流出的血,更生气,叫的声音更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害死那么多人,你们还有脸回祖宅来?”   姜遗光看了过去。   二十年前?   两方当家的都打起来了,他们家里女眷和其他亲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吵吵打打乱成一锅粥,抓头发的撕衣裳的拳打脚踢的,气血上头时长辈喝止也不听了,很快就有人脸上挂了彩。   争吵间,姜遗光也听出了大概。   最先动手那人他成婚早,娶了个比他大八岁,还带着个只比他小十岁的儿子的女人。那人父母肯定是不乐意的,但这儿媳妇有钱,在当地颇有名声,拿了钱也不好说什么。   这男人倒是真喜欢他妻子,连带着对便宜儿子也十分疼爱,视如己出。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快活,不料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女人的儿子忽然杀死了家中十来人,包括男人的爹娘、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来探望女人的姨母和姨母的儿子等。   男人因为在外干活,侥幸躲过一劫。   杀了人之后,他一把火烧了房子,又自己上吊自杀了。   好在放火后没多久就下了大雨,火很快熄灭了,男人回家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差点疯掉,大病一场的同时还要操持众人后事,过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   他在办后事时好像什么也没想,就连那个杀人的大儿子也顺手安葬了。过了没几天,他又跟疯了一样冲到坟地里把那个儿子的墓给挖了,棺材拖出来曝尸荒野。   他恨透了这个儿子。   过了一两年,他才重新娶妻,这件事慢慢被盖过去。但那个瘦小的男人可没那么容易忘掉,继续高声讽刺。   原来被他儿子杀掉的人当中,有一个是瘦削男人的远亲。   而这件事发生的地方……就在东苑的一间别院里。   ……   眼看着那群人越闹越过分,有几个甚至故意往阿寄身上扑,老仆赶紧抱着阿寄往后退,不料其中一个老人瞅准了竟把阿寄抱了过去就坐倒在地,一边搂着他哭从未见过面的白大儒,一边暗地里掐了阿寄一把。   阿寄要是跟着哭出来,就好办了。   老仆又气又急,却没办法,那老人倚老卖老不要脸,但阿寄还在他手上,老人的几个儿子也围了过来,要是他们一口气把阿寄抱走,自己还真追不上。   阿寄被掐了好几下,疼得终于憋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哭着冲几个老仆伸手。老人的儿子们也挤了过来,伸手就想把几个老仆推开。阿寄哭得更痛,尖叫地喊姜遗光。   “公子?公子你帮帮我!”小孩儿声音尖锐刺耳,一时间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公子!堂叔公说了,我以后不跟着分家,跟着你走!”   听到这句,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的姜遗光忽地闪身从人群中掠过,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眼睛一花,姜遗光已经抱着阿寄站在了众人不远处。   阿寄抽抽噎噎,在此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说道:“堂叔公说过了,让我以后跟着姜公子。公子护我一路,是堂叔公的至交。”   姜遗光还是没说话,阿寄心一横,大声道:“这间祖宅,堂叔公也说了,有一半是公子的。”   一个人连忙喝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这什么公子,他又不姓白,他肯定是唬你的。”说着就想把阿寄抱走,可他人还没冲过来,姜遗光端起桌边茶盏一掷。   爆开清脆碎裂声。   然后他就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的几个大汉拦住了。   脖子上……架了一把剑,惊得他不敢说话。   他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   闹得最凶的几个人脖子上都架了一把剑,这让他们热血上头的脑袋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和刚才他们的打闹不同,这些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一时间,场面极静。   姜遗光道:“白先生生前的确将阿寄托付于我,所以阿寄会跟在我身边,不过继,不改姓,诸位可有异议?”   一个人骤然起身:“凭什么?你又不是……呃——”   话到一半,他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身后一个近卫抽出剑,随意甩去剑身血迹。   “你是什么人?怎么……”又一个人话没说完,捂着胸口倒下去,被他妻子惊恐地接住,身下聚积起一小滩血。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还有人吗?”姜遗光很和气地问。   一群人不敢说话,鸦雀无声。   姜遗光继续吩咐:“年关将至,大年前三天,也就是五天后在西苑替他们出殡,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谁还敢有意见?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有人刚想着要报官,却又想到论起官职,这个人的官儿肯定更大。而且他们本地的县令早就不在了。还有谁能管住他?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   姜遗光:“既然都没有意见,五日后,还请诸位准时到场,到时如果还有人捣乱……”   一双冰冷的眼睛扫过众人。   没有人敢和他对视,就连跟来的近卫也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几日好好养身体,若是有谁风寒着凉了,我带了大夫,可上门瞧瞧。”   这是把他们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   “怎么?很难做到么?”姜遗光略略提高声音。   “没有没有,我们一定来,一定来……”   “公子宽宏大量,放小的们一马,那天一定到……”   阿寄搂着姜遗光脖子,他心口跳得很快,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解气?亦或者两者都有?   跟着姜公子的那些随从……他们平常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也会抱他,逗他玩,他几乎忘了这些人杀气腾腾的样子。   那群人走后,姜遗光就让人去准备丧仪所需的东西。孝衣孝帽孝棒、纸扎的人、车马房子等等,白布白幡、出殡时还要的吹拉弹唱的一支队伍……   处处都要采买,而且一下葬就是几十个人,坟地那头也要先看好,先把坑挖了,到那天就只管埋就行。   这些事老仆不能干,他又不想耗费时间,于是第二天就让人把白祖望一家叫了过来,让他们操持丧事。   他则带着阿寄来到了东苑。   东苑的门锁了,不让进,这难不倒他,翻了墙过去。   从白祖望那里,他拿到了一张白家祖宅的舆图。   翻墙过去落在地上,顿时就能觉察出东西两苑的不同。如果说西苑只是夜里让人感觉不安和阴森的话,东苑也是刚落地就能敏锐感知到的不对劲。   处处荒草杂枝,无人打理,挥剑把树枝蛛网都劈开,勉强开出了一条道,顺着道路往前走,赫然是一片静谧幽深的湖。   西苑也有湖,可和东苑的比起来,东苑的湖足有它三个那么大,因天气寒冷,湖面结了一层冰,闪着凛凛寒光。   湖边堆积了一圈嶙峋的怪石,石头上布满青苔,又有细碎的雪,看上去令人遍体生寒。   “怪不得说这里发生了怪事……看起来真的很奇怪。”阿寄搓搓脸,呵出一口白气,“公子,这里好吓人呢。”   姜遗光只是看了湖面一眼,道:“不会有事的。”   他牵着阿寄沿着湖边往前走,能看见前边、右边和左边都各建了高高的阁楼,其中一间阁楼巧妙地建在了一处地势较高的高台上,看起来更高。但那间阁楼早就被各种奇怪的树枝藤蔓包围了,只能看到顶端有些发黑,像是烧过的痕迹。   这就是那人说的凶案发生的地方吗?   姜遗光带着阿寄先径直回到了接近大门的位置,然后从外往里走。每经过一间庭院阁楼都进去看看。   所有的门楼都被锁住了,他便用剑劈开门,蛛网密布的地方,也随手用湿布清理过。   楼里大多没什么东西。   灰败器具,破烂门帘窗帘、门窗腐旧,到处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灰尘。搞的阿寄一进屋就把自己藏在姜遗光的斗篷里,不肯探头,怕呛到。   就这样,一连进了四间庭院,每座楼都上去看了看,每个房间也都进去翻找了,但确实什么也没有找到。   等再下来后,阿寄不免纳闷地问:“公子,您到底要找什么啊?”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我找到了,我才会知道它是什么?”   阿寄奇怪地挠头。   他听不懂,只好继续跟着姜遗光走。   走得多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似乎跟在姜公子身边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只要他不会被破屋子吓到,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直到天黑,他们也才找了一半,姜遗光只得带他折返。老仆们早就等得着急了,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让两人用柚子叶水沐浴,洗过澡了再出来吃东西。   阿寄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头发也洗了,坐在炭炉边一边晾头发一边吃,老仆就坐在他身边拿着干布给他擦干净,这么冷的天本来不该洗澡的,怕冻病。但去了那种地方,又不能不洗。   和阿寄相反,姜遗光只喝了一碗汤就放了筷子。   ……   夜里,阿寄又跑了出来。   他叫了两声,姜遗光再次从房檐上跳下出现在他面前。   姜遗光:“你又做了噩梦?”   阿寄眼睛亮亮的,兴冲冲扑了过去:“我想起来了,堂叔公和我说过的!”   “他那段时间总是让我背诗,但他让我背的,都是和月亮有关的诗。我一开始没想到,刚才才想起来,他肯定是想告诉我,东西可能藏在了和月亮、或者和晚上有关的地方。”   姜遗光接住他:“是吗?”   和月亮有关?   会是什么?   舆图上标注的东苑有几间庭院,名字带月,一间叫望月轩,一间叫邀月阁,还有待月台、留月楼。   这么多间,到底是哪个?   亦或者……不止这些?   和月亮有关,也可能是晚上才有的机关,又或者说的是晚上能照到月亮的地方。   这么看来,东苑的那几口井也有可能,井底藏物不易被发现。那面湖也说不定,只要月亮出现,就一定会照到湖底,不是吗?   阿寄很兴奋:“公子?我们要不要趁现在有月亮过去看看?”   小孩对这类能找到宝物的事总是很激动的。   姜遗光没答应:“既然不做噩梦,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阿寄瞪大眼睛。   他反对没有用,被姜遗光拎着回了房间,放在床上。   阿寄开始耍赖:“我不是不睡觉,只是这个房间太阴森了,我睡不着。”   姜遗光:“白天不睡,晚上不睡,你要把身体拖垮吗?我是不会管的。”   阿寄:“可是……公子您也没睡觉啊?”   姜遗光:“因为有个人,一到入夜就来找我,不让我休息。”   阿寄马上低下头装乖,又赶紧抬起头:“对了公子,阿简让我问问您,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他看您今天只喝了一碗汤……如果不合胃口,您可以说想要吃什么的。”   他观察姜公子很久了,发现他真的不吃东西!也不睡觉!   他是神仙吗?还是鬼怪?鬼可没有那么好心,可姜公子又对神仙什么的说法很不屑一顾似的。   姜遗光盯着他看,少顷,说道:“你只是不想让我走,才想办法拖住我吧?”   阿寄支支吾吾。   姜遗光俯下身,看着这个小男孩,向来露出温和神情的脸终于再次展露出原有的冰冷与无情。   “你不必缠着我,也不必讨好我。我和你堂叔公做了交易。既然你想回京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尽力护送你回京。其余的,我不会插手,也不会管。等回到京城,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   阿寄小脸上的嬉笑也终于慢慢淡下。   他也再次记起,京城中,那场葬礼上姜公子显露出的杀伐之相。   那才是姜公子的真面目。   他这几日一直不断让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一样讨好姜遗光,撒娇、亲昵,不论对谁都说他的好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很怕这个年轻男人,每一次……他都要克制住心中的恐惧,才能走到姜公子身边去。   “你很怕我。”姜遗光道。   阿寄说不出话来。   “既然害怕,就不要勉强自己。”   说完这句话,姜遗光终于起身离去,不多时,老仆敲几下门进来了,是姜遗光说阿寄一个人睡害怕才把他喊进来的。   老仆进来后,发现阿寄躲在被窝里发抖,浑身冒冷汗,以为他真是一个人睡怕得不得了,连忙抱起小主人又拍又哄。   “是不是梦魇着了?”老仆问。   阿寄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把脑袋埋进老仆怀里,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第二天,他病了,身上起了烧,裹着厚被子还烧了炕依旧身上一阵阵发冷。   照顾他的几个仆人自责不已,连连说早知道不该让他大冷天洗澡。   大夫来看过,却说不是着凉,而是受了惊。   阿寄喝过药,窝在被子里躺下。但他还是睡不着,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不怕……他说过了,他会送自己回京城。他会遵守承诺的……   ……   姜遗光独自进入了东苑。   他一路都在想着白骥或自己母亲留下的谜题。   月亮……   究竟是白骥把自己需要的东西藏起,还是自己的母亲借白骥之口想要告诉自己的谜?   多年前,宋珏来到蜀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越探寻,越觉得宋珏身上疑点重重。   姜遗光沿着前一晚的路又走了一遍,经过了几间名字中带“月”的阁楼院台,挨个进去翻找,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这些房屋和先前找过的屋子没什么不同,无非这个房间大点那个房间小点,墙面挂蛛网,地面积灰,一片狼藉。   不过……一张字纸也没有找到。   桌椅床榻什么还在,多宝阁上还摆了一些玩意儿,可就是不见一本书,一张字纸。   是搬走的时候全部带走了吗?   姜遗光把整个东苑都走了一遍,毫无头绪。   冬日天黑得早,很快天就暗下来,月亮逐渐爬上枝头,明亮又柔和的月光毫不吝惜地洒下光芒。   姜遗光仍留在东苑,不吃不喝一整日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他并不饿,也不渴,更没有丝毫睡意。   他正好来到了湖边,站在一间凉亭里,湖面结了冰,模糊地映出月亮的圆影。此刻,天上的月和湖中的月交相辉映,若非周围荒凉狼藉,倒真算得上不错的景致。   月亮……   姜遗光再次拿出舆图,展开,手指在几间阁楼上轻点。   是他疏忽了。   如果把这几间名字带月的房屋的地点加上这片湖画出线,相交汇聚于一处。这个地方……   是一间凉亭。   姜遗光收起舆图,辨过方位后就向那个凉亭赶去。   荒凉数年,凉亭屋顶和柱子上的漆都掉光了,地面到处堆着乱石,正中一面圆形石桌,石桌边围了一圈共四个石凳。   姜遗光先在每根柱子上挨个敲击,听里面是不是空的,又跳上凉亭顶翻过来看房梁和八角飞檐有没有藏东西。这些地方都找不着,他再跳下去观察石桌和石凳。   敲了敲,桌凳都是实心的,凳子似乎钉在了地上无法推动。他又试探地去移桌子,也无法移动。   四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藏物之处,墙上地上桌下也都平滑一片,不见任何印记。   难道是他猜错了么?   姜遗光心生疑惑,从凉亭里出来,外边半圈是荆棘半圈是平地,他沿着转了半圈,长着荆棘的地点也劈断了踩进去,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   踢着的东西是地面立起的指节高的铁环,很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蹲下去后,可以看出那圈铁环连着什么。   姜遗光用力拔了拔,脚下些微晃动,他立刻起身把四周荆棘都削了大半,掩着的一层薄土和一些碎石积雪也踢到一边,总算露出了铁环连着的事物全貌。   是一块三尺宽的浑圆石板,石板和周围地面颜色一致,若不是趴在地上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刚才他就是踩在了石板上。   来到石板边缘,揪着铁环用力往上提,这块石板便被掀起,露出底下不大的一个圆洞。   姜遗光先避开,等洞里气味散去,再对着光往里看。洞口和内壁十分窄小,不知多深,看着见不到底。丢下一块石头试探,很快就听到底下传来空旷闷声。   几次试探后,姜遗光确定了里面没有危险,可光靠伸手也够不着底。   更巧的是,凭他现在的身形,这个洞恰好能进去,等他再长大点想进去也难了。   姜遗光四处望望,见四周无人,跳了进去。   因岩壁窄小,姜遗光不得不收拢双臂才能往下落,但很快就落到了底,和狭小井口不同,底下竟是个有几分宽敞的通道。   他踩住的地面下方挖了排水渠,估计是防止雨水上涌。再往里走,通道尽头,立着一扇窄小的门。 第468章   姜遗光站在门前, 依旧确认了一番是否有机关暗器。   即便这个消息很可能来源于他母亲,他也不会完全相信。   不过门上确实没有机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是一间极狭小的暗室, 点着火折子, 一点点微光照亮了方寸地带。正中一张小圆桌, 圆桌上放了个木匣。   他打开木匣,里面放了一封厚厚信和一张同样厚实的叠起的布,把布抖开, 赫然是一张舆图。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张舆图上的图案不是画的,而是用彩线绣上去的。即便过个几十年也不会坏,不慎泡了水也不会褪色。   真是母亲留给他的么?   姜遗光环视一圈,见没有其他东西, 退出暗室。   大约怕坏,信也是用不知什么材质的布做成厚纸张的样子,封口黏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一排小字:   “爱子姜遗光亲启。”   就着微光, 他拆开了信。   很厚一沓, 姜遗光看得飞快,看完后, 收好信和舆图爬出井外,按照信上最后的嘱托点着火。不知这墨是用什么制成的,刚把信拿出来, 信上字迹便跟见到太阳的雪一样消融了, 就算带走也发现不了什么。   但姜遗光还是按照吩咐,把所有信纸都烧了。   白烟袅袅, 很快只剩一小堆灰。   姜遗光离开了东苑,脑子里还在想着宋珏告诉他的那些消息。   信中,宋珏并没有和他提及母子情分或父亲姜怀尧的私情,可以这么说,这封信没有提及一句私事,全都是宋珏东奔西跑这么多年所探查到的秘密,有些得到了解答,有些尽管只是猜测,也被她写了下来。乍一看,不像是母亲写给儿子,更像是一位老道的前辈传授经验给后辈。   宋珏去的地方很多,主要是为了找寻“九鼎”。而她也在信中验证了九鼎这一传说确为真实。只要找到流失的九鼎,破解九鼎上刻着的铭文之谜,就能打开骊山地宫外的机关。   那张舆图,就是她亲自画下的走南闯北跋山涉水经过的路。九鼎共九尊,她找到了六尊,还有三尊尚且下落不明,但她在信中写道据她查阅古书发现有一尊鼎很可能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兴许就是在方丈、蓬莱、瀛洲三座仙山之一。   她认为仙山确实存在,但不一定真是“仙山”,她也不认为山里真的有什么仙人。但她没有机会出海证实了。   至于宋珏为何探访九鼎,她在信中写到,是因为她小时候遇到了一位入镜人。   那入镜人请她帮忙带路找一座古坟,后来再见到入镜人时,他被诅咒缠身,快死了。大约是人之将死,入镜人告诉了她许多秘密,包括山海镜的十八重劫,包括长生不老的传说。后来那入镜人不知所踪,可能是死了,却给尚年幼的宋珏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也就是从那时起,宋珏拼命想往京城跑。她努力赚钱、读书、寻找古籍,违抗村里的风俗不愿嫁人,再后来她找到契机,在京城里做起了生意,不断结交和这方面有关的人才,只可惜绝大多数都是纸上谈兵。   到后来,她结识了姜怀尧。   彼时的姜怀尧被近卫选中入镜,刚出第一重劫,正是慌乱之时。宋珏察觉他不像普通人,刻意接近,相处久后,宋珏果然也被近卫找上。她佯做不知山海镜和入镜人一事,所有人都以为她对姜怀尧情根深种,才甘愿一同入镜。   姜遗光看着,觉得她和姜怀尧也不是没有一点情谊,至少他们相处很融洽。   信里还提到,他们俩做了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以前也有入镜人尝试过,只是能满足条件的入镜人实在太少了,试验又十分凶险。所以从未有人成功过。宋珏在信中写道:“我也不知能否成功,或许即便成功了我也看不到那天,但总要试一试。”   但她到底还是没说试验是什么。   除此外,宋珏也提到一点,即她为何要执着于寻找九鼎打开骊山地宫。   因为,她有个猜测。   ——她怀疑那位人间第一位皇帝没有死。他很可能得到了某方面意义上的长生不老。   相传李斯与赵高在秦始皇驾崩后秘不发丧,因为夏天炎热,便在车上塞满鲍鱼掩饰尸体腐烂的臭气。   宋珏却觉得不然。好端端的,把皇帝圣驾的车塞满鲍鱼,臭不可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就是要掩盖什么吗?愚笨的人猜不出,聪明点的一看就能发现吧?   会不会事情刚好相反,正是因为秦始皇没有死,他以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方式离开了,所以才要在车上塞满鲍鱼,让一些盯着皇帝的聪明人反而去猜测、认为皇帝已经去世了呢?   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她有再多猜测也难以证实,除非她能亲自目睹骊山地宫内景象。   后来,宋珏得到了当朝天子的支持,她能去的地方、能看到的古籍更多,在她近乎疯狂地调查下,她诞生了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   鬼,到底是什么?从何处来?   大多数入镜人包括近卫都以为鬼即怨念,这话宋珏也认同,可她更好奇的是,在更久远的千万年前,传闻还没有国家,只有部落的时代,那个时候也有鬼吗?还是说那时的人不知有鬼?或者把“鬼”当成了另一种事物,只是叫法不同?   如果人的怨念会在死后变成鬼,那善良的人死后他的善念会不会变成和鬼相反的其他东西?比如神仙?   关于鬼、神、妖、怪等记载很多,说法不一。宋珏看过很多很多记录,四处走访,可令她失望的是,鬼确实存在,但神仙却一个也没有。   没有神佛,没有仙人。所有的神迹都是机缘巧合或者人为,有些全凭想象。   然后她继续去查鬼的起源。   宋珏就有了个更可怕的猜测。   世间本没有鬼,鬼因人而生。   因为人对风雨雷电等气候十分迷惑,无法理解,无法改变,只能统一捏造出鬼和神的想象。这样一来,刮风也好下雨也好,都可以说是鬼神的法力所为。   先认定世间有鬼神,再认定鬼神有莫大威能。人们便开始惧怕鬼神,又想出一套和天地之灵以及和鬼神沟通之法,即为祭祀。   人们按照自己想象的喜好去祭祀自己想象的鬼神,他们认为鬼神需要活人。于是,最初的祭祀多为人祭,手段相当残忍狞厉,以夏商时最甚。   死去的人们心中含怨,祭祀的人们心中有愿,二者相加下,诞生了最早的“鬼魂”。   提到这儿,宋珏还有个猜测:“鬼”也可能不是从本土诞生,而是从其他地方来。   她认为最初期的人祭因为过于残忍,死去的人怨念极多,加上可能在某场祭祀时,某个图案绘制得灵巧、某串念诵歌声、或是某段舞蹈,冥冥中连接上了另一个世界的路。   之后,看不见的大门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潜入。从此,他们所在的世界便有了鬼魂。   正因有了鬼魂的存在,才会让人相信长生不老确有其事。   那位秦始皇除了让人出海寻找仙山以外,还让手下的大将军和丞相替他修建陵墓。不过宋珏猜测,并不止是为了修炼陵墓。   据古籍记载,在陵墓修建时,那位丞相召集七十多万役者挖下深坑,他曾这么形容过:“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无状”,也就是已经挖到底了,点火烧不着,敲地面能听到空旷声,底下好像是空的。   还有记载说李斯曾让手下人挖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已经挖到了地下最深处,再往下无论如何也挖不了了,并且从那头还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说话。   从古至今都有人认为在地底尽头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他们所处的世界是正好倒过来的,海水在天上,天空在底下,地底人们在海中生活等等。   宋珏遗憾道,她从未到过地底深处,即便曾尝试过进入各种地下洞穴,也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她曾看过《酉阳杂俎》里一则轶闻,说某处某地有一户人家中有一口井,想要喝水了就从井里挑,可谁知有一天他们从井上提水时,井边的轱辘却不论如何都转不动,他们觉得奇怪,便多叫来几个人,用力把桶摇了上来,谁也没想到摇上来以后,桶里竟站着一个人头戴草帽的人。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个人仰天笑了几声,又跳回井里。在场几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酉阳杂俎》中有许多这样看起来没头没尾的轶闻,好像只是在说些自己见过听过的传闻罢了。宋珏起初只当做有意思翻看解闷,后来却觉得其中几个故事有些道理。   像这个故事,井中拉上一个人,未必是真的。可谁知道地底下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   又听说秦始皇地宫挖得极深,可能深得“接近最底层”,宋珏自然想要一探究竟。   宋珏写了很多,并附上写信时间,表明她写这封信时已经渡过了第五重劫,但这时还未怀胎。   宋珏解释道,姜遗光这个名字,是她和姜怀尧商量过的。   不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要起这个大名。   她在信中又一次提起,她其实不知自己能坚持到第几回,又能不能亲眼见证十八重死劫后的长生,但她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   回去后,那张舆图被姜遗光贴身藏好,谁也没提起。近卫们以为他还是一无所获,没在意。   阿寄烧得厉害,要过好几天才能下床。他人虽小,心志却坚韧,该喝药喝药该扎针扎针,不论如何,几日后出殡他一定要在场,那时他必须能下床。   姜遗光没有去看他,只负责监管白家丧事。   经过敲打后,白祖望一家安分了不少,他没敢把全家都带来,只叫来了最老实本分的几个在西苑忙碌。   很快半间老宅都挂了白,一切都打点好,该送出去的帖子也都送了,到那日会有不少酆都望族来访。   这几天下来,白祖望慢慢从惊吓中回神了,他觉得自己摸清了那位姜公子一二为人。   总的来说,只要他不惹事,不要想着染指阿寄的东西,那位姜公子就很好说话,出手也大方。这让他慢慢不太害怕,并觉得姜公子这样才有点贵人风范。   这才是气派呢,京中那些贵公子,想必也是和他一样吧?   于是姜公子想打听白家祖宅过去发生的事,以及酆都城内近几十年的大事,他也没瞒着。   祖宅的确有古怪,当初修建时请了很多风水先生来看,好不容易选了址,定了良辰吉日开工,住进去的日子也找高人算过。一开始的确没什么事,白家很快兴旺起来,后面更是有人在京城当大官。   谁知是不是去京城的那一支把白家的灵气都带走了,祖宅不断有怪事发生。   先是夜里频频有人听到奇怪的声音,没有人的房间,却总能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晚上还能看到奇怪的影子。   他们又去请高人来看,可不论是谁都说这间宅子没有问题。这些人又舍不得离开祖宅,于是只好心惊胆战地在这间偌大的宅子里住下去。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桩惨案……   房子虽然没有烧起来,可他们却觉得这比被一把火烧了更可怕。想想,本来要燃起来的大火,忽然被雨浇灭了,这不是祖宅显灵了吗?   可能就是因为祖宅有灵,所以才不愿意让人居住,谁住都会倒霉。于是他们又挑了个日子,所有人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到那以后才没有怪事发生。   可今年开始不知是怎么回事,怪事又慢慢多了起来,不光发生在祖宅,更是发生在酆都城各处,就连酆都城的城主府和底下各县县衙都空了。   所以蜀地许多地方变得很奇怪。   没有官老爷们,没有衙役,没有人收税。地主们起先害怕,之后就不在乎,农民们也没感觉出什么不同,害怕归害怕,人还是要过日子的不是?反正地在这儿,跑不了,他们是给地主干工,又不是给官府。   于是竟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来了。   哦,也不一定平安。   总能听说什么人在夜里遇到了什么怪事,或是惨死暴毙,或是发狂杀人。不过只要没发生在自己家,也没什么。   姜遗光问起了当地知府一事。   酆都城的知府算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底下小老百姓有时遇到天灾生活过不下去,他就想法子免除税疫,要来粮食赈灾。好几年了,也没听说干什么坏事,颇受当地人爱戴。   但就是有一天,天亮以后,知府一家都不见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亮了,知府家里总要开门的,下人们要进出干活买菜扛包什么的,但那一天没有任何动静。门外守门的衙役也不见了,想递拜帖,敲了半天门都不见门房来收。   没人出来,其他人不敢进去,后面还是个和知府有旧的学子拿着拜帖推开了大门。没多久,学子就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大喊闹鬼。其他人拦下他,可那个学子已经疯了,嘴里只会念叨这两个字,谁也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   百姓们感念这位大人,便纠集了几十个青壮汉子,拿上家里的猎刀菜刀猎弓等等,牵了十几条狗,浩浩荡荡闯进知府家大门。还有些胆大的就留在门口等接应。   “进去以后狗就叫得厉害,吵得半条街都能听到。结果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接着往里走,地上墙上到处都是血,然后在外面墙上挂了好大一幅画画,画上就画着知府家里人,连柴房生火的小丫鬟和知府大人的小孙子都在画上。”白祖望心有余悸。   “听说看到画的时候,画上的人还能眨眼睛嘞,哭着求外面的人把他们放出去。”   姜遗光问:“后来呢?他们想办法了吗?”   白祖望点点头又摇摇头,“办法是想了,但没啥用,有个人伸出手想把里面一个人拽出来,结果画里的人脸色立刻变了,变得像恶鬼一样,伸手就把他也抓了进去。那个人就也被困在了画里。”   “其他人都要吓坏了,他们就商量,这些人已经被害死了,变成了伥鬼,要把伥鬼除掉。不然它们还会引诱更多的人拉进画里。”   “然后他们就找了火把,把那些画烧了。烧第一张的时候,画里的人到处跑,不停地又哭又骂,还是被烧了,惨叫的声音很大……”   说着,白祖望声音低下去。   他会知道那么多,正是因为那一起日他也在。但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所以只是和儿子在门口等着。   那天的惨叫声,至今回想起都令人触目惊心。   姜遗光问:“后来呢?”   后来……   白祖望长长地叹口气。   后来,画里的人都被烧死了。   但是挂在墙上的画纸一点没事,只有画上的人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还散发出臭味,看起来就好像他们真的烧死了人一样。   白祖望一直没有进去,等里面的人出来以后,看他们脸色很不好,多问几句,那群人把事情说了,只说他们把画烧了,画里的人也跟着烧没了。   但他总感觉那些人隐瞒了什么,就让儿子想办法打听。他儿子找个机会请其中一个人喝酒,喝多了以后,那个人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画没有毁掉,画框和画纸都在。他们……他们烧掉的,是知府大人一家。   画中人都被烧死以后,变成了画上的一堆烧焦的灰烬。风一吹,那一滩滩灰烬就离开了画,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敢再多留。他们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他们烧死了知府大人,只好说知府大人和他家里人都变成了恶鬼,连画一起被烧了。   这件事是个秘密,要不是白祖望觉得姜遗光不可能说出去,他也不敢坦白。   姜遗光微笑一下:“原来如此。”   打听够了,出殡那日也到了。   老天爷很给面子,一大早天色放晴,不下雨也不下雪。阿寄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舌头底下压一片生姜提神,在老仆们搀扶下到灵堂前准备迎接客人。   来的人很多很多,各有目的,动小心思的不少。但姜遗光把近卫都派出来了,这些久经杀戮的近卫不必做什么,抱着剑站在那儿就足以让许多人压下心思,只能老老实实递上白包进来,然后上香、烧纸、悼念,再走到阿寄身边说些安慰的话,说了赶紧跑。   原因无他,阿寄身后站着个比外面守卫们更可怕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真的很年轻,未及弱冠,他甚至没有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样貌堪称俊美,神情温和。但所有来人见到那位年轻男子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好几个甚至不敢走上前来。   于是有些想要和阿寄套近乎的人说不上两句也赶紧跑了。   阿寄心情复杂。   他很畏惧姜公子,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他在,自己会遇上更多麻烦。   这些打着远亲名号的人会随便把他过继给某一家,然后就能占掉家里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根本没法反抗。   而他也确实没有害自己,不是吗?   等大多数吊唁的人都退了,姜遗光也从身后走上前,捡起一叠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它烧干净。又递给了阿寄一个白包。   “节哀。”他说。   阿寄接过,心情更复杂了。   时辰到。   知宾拉长声音喊出声后,白家的下人、分支的家人们齐齐大哭。请来的劳工抬起棺材,八人抬一口,一个接一个往外走。   在这一刻,阿寄哇一声大哭起来,泪流满面。   他的亲人去世已经有大半年,该伤心该难过也早就悲痛完了。可在这一刻,那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去,踏出门槛时,他忽然又更真切地意识到家人们是真的离他而去了。   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天起,只有他一个人了。   阿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把这近一年来受到的惊吓和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等最后一个棺材也抬出大门,阿寄想追出去,腿一迈却没力气,晕了过去。   “少爷!”正抹泪的老仆大惊。   等阿寄再醒过来,鼻子间一股清凉的药香,嘴里也有苦苦的参味。掀开帘子一看,他们一群人都在野外的山上,白家祖坟就在这儿。   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哭晕了过去,可能是睡着的时候别人把他带过来的。   而现在天都快黑了。   正常下葬不需要那么久,可谁让他们一口气要下葬几十口棺材呢?请了一百来个壮劳力也不够用,这边填上一个立好碑放好供果,那边马上又要再填。忙到天都擦黑了,还有几口棺材没下葬。   阿寄牵着老仆的手走过去。   他的爹娘、姐姐、祖父……堂叔公、堂兄……都在这里。   阿寄看着那些石碑,摸了摸眼角,是干的。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山上风大,夜里风更大,早早点着的灯在风中飘摇。狂风如鬼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几个男人就说不想干了,想赶紧结了钱回去。   以前他们也不太怕这个,可谁让最近怪事多呢。近来就有个传说,夜里出来会碰上一个提篮子的老婆婆,那老婆婆会让人买她篮子里的东西,甭管买不买,掀开篮子上盖的布就会看见自己的人头。听说,只要遇上了那个老婆婆就必死无疑。   他们怎么会不怕?再怎么想要钱,命也是要的。   姜遗光摇头拒绝了:“放心吧,不会出事。先把最后这些干完,做完这些,工钱翻一倍。”   见有人还是想走,他提醒道:“忙完了大家一起回去,在白家一同住一晚,第二日天亮了再回家,不比自己单独回家来的安全?”   这话说得对,那几个想走的看看天色,只好又抄起家伙继续填土。   等一切活儿终于干完,已过了戌时,天彻底黑了。   好在他们人多,带的灯笼也多,一人一盏点亮后半座山头都亮了起来。姜遗光让人清点过人数,确定没人走失以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山下走。   姜遗光走在最后,没有提灯,手中握着铜镜。   人多好壮胆,说说笑笑间,这段可怕的山路也不那么吓人了。走到山下后,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说笑声更畅快。   走了没多远,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后边的人纳闷前边的人怎么不走,还没问,前边的人就惊恐忙慌地往后跑,顿时队伍乱做一团。   姜遗光挤开人群来到前面就明白了。   地上躺了一具无头尸体,正是其中一个劳工。而在不远处,站着个犹如风烛残年的枯瘦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头上裹着灰蓝色头巾,面上皱纹如千沟万壑,弓着身子,一身灰扑扑棉衣,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怎么看都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   月光下,这个老婆婆没有影子。   前面的人吓得一股脑往后跑,后面的人听到了跟着往后跑,好在还没乱起来就被近卫拦住了,他们要是自己瞎跑出去才会遭遇不测。而近卫们大多很镇定,这让乱窜的不少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看去。   然后,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个监督他们的可怕的年轻人竟一步步往老婆婆走去。   “快让他回来,这怎么行?”有人更恐慌地指着姜遗光,以为他被迷惑了。   一个近卫摇头:“没事的,且看着吧。”   那些人不信,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把人拦下来。又因近卫的话升起些隐秘的期望。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年轻人走到老婆婆面前,他什么事也没有!相反,他竟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婆婆的篮子!   在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下。老婆婆忽然张开大嘴仰天大啸,满口尖牙,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野兽嘶吼般的声响和狂风一道响彻夜空。   再然后……她,她的衣服突然瘪了下去,月光下,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手里拎着那个篮子,两手一用力,那个篮子就被拧成一团麻花,扭曲的藤条中溢出血来,好像他拧的不是竹篮子,而是一条浸满血的布巾。   众人都看呆了。   直到姜遗光丢掉竹篮,回头示意他们接着往前走,有几人才反应过来。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有高人来了!他们有救了!   阿寄趴在老仆肩头,看着那群人高兴的样子,没有说话,没有戳破他们的妄想。   他们都以为姜公子会留下替他们捉鬼,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凭姜公子的性格他会不会乐意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情。   就说捉鬼一事……   阿寄总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姜公子的这身本事,恐怕也要花费一些代价吧?虽然他不知道那代价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回到祖宅后,姜遗光如约安排人让那些劳工睡在白家。   阿寄没有意见,他有意见也没用。   姜遗光知道,等第二天这些劳工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今晚的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但没关系,他现在正需要这个名声。   他想要知道酆都城里的事情,靠自己打听太麻烦了。不如就让这些人以为他有这身本事并会去捉鬼,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会把酆都城内所有的恶鬼相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   至于那些人因此会生出什么幻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答应过什么。   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天不亮那群人就激动地回家了,沿途就开始宣扬白家发生的事。   添油加醋,什么手持灵符宝剑和妖鬼大战三百回合,什么撒豆成兵,眨眼间小鬼尽灭。听上去像编的,可那些人信誓旦旦,发誓自己亲眼见到。   很快,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来了一位真的能驱鬼除妖的高人,霎时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还有些人觉得,这高人既然是从京城来的,莫非……他们的祈求被陛下听到了?   一时间,天子庙香火更盛。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要上门拜访,都被拦了,源源不断的拜帖被送进了白家。   姜遗光看得很快。   正如他所料,大家都以为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除鬼的,见不到人,那些人就想办法把自己碰到或听到的怪事写在帖子里送来。   姜遗光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当地怪事。   提篮子的老太太是一个。还有自己在京城时公主给自己看的邸抄里写的怪事——某些人家中挂在架上的衣服会忽然长出两只手,有时那双手也会长到人身上。   还有些比如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的鼓、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的一间寺庙、夜里会出现在街上的一匹凶马,只要看见那匹马就会被它撞死……零零总总,十分多。   但姜遗光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想打听的很简单,要么是多年前自己母亲来到此地时那段时期发生的事,要么是川蜀之地中江湖门派的事。   正如公主所说,巴蜀一带向来神秘,川蜀之地山多水多,又有密林雾瘴,生有无数毒虫,是养蛊的好地方。因为离京城远,也是许多江湖门派的驻扎之地。说起来黎三娘的家乡就在此地,姜遗光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地方埋葬。   他也想知道黎三娘身后江湖门派的秘密。   据说江湖各门派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总能顺着这条线查到其他门派。   他不仅想查黎三娘,也想找到洛妄和王洛幕后的门派是否在这片土地上也留下过痕迹。   今日的拜帖全都看过一遍,足足装满了两个箱子,可仍旧一无所获。   不急……   他要等年后雪化了才走,在此期间,会有人上钩的。   大年三十一转眼就到了。   这一天下了细密小雪,满城百姓祭灶、打扬尘后,几乎都出了门,准备去天子庙拜一拜。   白家没有人出去。   西苑打扫干净,处处挂灯笼,人人换新衣,见面先道声吉祥。和以往一样,他们依旧不出门,前几日让下人出去采买的食物足够了,于是今日也不必出去。   阿寄想过出去玩,可他一个人玩也没什么意思,遂作罢。   姜遗光倒是给白家仆人连同近卫都放了假,他很和气地说大家忙碌许久,这几日想要出去松快也是可以的。   不料这些仆人和近卫也不肯出去玩。他们可是清楚外面有多少怪事,谁知道在外面玩着玩着命都玩没了?几个和他亲近点的近卫更是直言不讳道为了自己的小命,他是绝对不会出去的。   一群人在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酒有茶,倒也过得热闹。姜遗光不掺合,但要做什么也不管,夜里吃过年夜饭后,一群人聚在院子里,仰头看烟火。   阿寄披着毛绒绒的斗篷,看着看着发起呆来。   他发觉那位年轻公子依旧坐得离他们远了些——倒不是姜公子故意远离他们,而是所有人似乎都有点害怕姜公子,不知不觉间就走远几步。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   “姜公子,新年大吉。”他仰头对姜遗光说。   少了以往刻意讨好的意味,好像只是寻常好友碰见了打声招呼。   于是姜遗光也低头回他一句新年大吉。   风有点大,阿寄直接站到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利用姜公子挡风。他脖子上围了一圈围脖,白绒绒兔毛捂得说话含含糊糊的:“姜公子,您以前过年时会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城里看烟花?”   姜遗光摇头:“并不。”   他不怎么过年节,自老姜头死后,更是不再过节日。于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都一样,他并不觉得某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值得庆贺一番。只是他也不会特地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阿寄没听到回答并不气馁,而是接着说:“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人都会带我上街去。街上很热闹,什么都有,我记得,我每次都很盼着去。”   “但我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见不到他们了。”   一簇烟花在空中炸开,亮起的光照着阿寄幼嫩脸庞,眼神古井无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姜遗光没有说话。   阿寄低下头。   和他想的一样,姜公子与常人有异。他早便察觉姜公子比其他人更加冷漠无情,不论遇上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波动。他能发现这点,其中固然有他主动接近的缘故,但姜公子似乎从未想过遮掩。   就如此刻,姜公子只要像其他人一样可怜地安慰他两句就好,他明明知道可以这么做,可他就是不干。   这样一个人……堂叔公到底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他一直打听多年前蜀地发生的怪事,东苑那边也时时寻找。很多年前……姜公子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他打听的事大多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总不可能是他亲身经历吧?   是陛下让他来查的吗?还是说……往事也和他的故人有关? 第469章   元宵节后, 姜遗光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在此期间他只出门过一次,便是为了解决衣袖中无故冒出的双手一事。这件事也是公主嘱托,他才照办,收过后, 他又闭门不出。   但这也让人们对他更加狂热。   若是他轻易出手, 随叫随到, 免不了让人觉得他好利用,继而生出轻视。像现在这样,他架子端得越高, 那些人越不敢怠慢。姜遗光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有时让人觉得自己不好惹,会省许多事。   如现在,源源不断的礼物和拜帖从各处来,送各种奇珍异宝、名贵药材、宝马美人等等……门房谨记姜遗光的吩咐, 奇贵的药材可以收,一些稀奇的古籍也要,其他的一概不收。   “让人去宣扬一下,就说……我爱听故事, 越稀奇古怪越久远的越好。”姜遗光对几个近卫说道。   他们会想办法“透露”出去的。   那些人很快发现了这点!一时间, 整座城的各类古籍奇药价格飙升,连带着周边城镇的药材价格都涨了涨, 不过普通的药材姜遗光不需要,所以慢慢又降了回去。   同时,这些人发现, 那位京城来的高人不好男色女色, 但如果送上年纪大历事多能讲讲古的老人,白家还能请人进去坐下喝杯茶, 说说往事,虽然能直接见到姜公子的人还是不多,   高人嘛,喜欢什么都不稀奇。想请他出山,就得想法子打动他。   这股热闹劲儿一直到元宵也不见停止。   元宵后第二日,有一双十左右年轻人,携一须发皆白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人求见。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如果那个老人背上不是背着一把近一人高的厚背刀的话。   兵器嘛,一寸长一寸强,厚重的武器也不容易在打斗时弄坏。但像这么长这么厚重的兵器,还要随身带着,实在罕见。   那老人慢腾腾地把厚背刀卸下来,看门的其中一个近卫上去试了试,少说有百斤重,再看那老人,走了那么远的路,脸上不见汗渍,就知道是来了高手,双手一抱拳,请他们进去休息,他让人去通报。   一刻钟后,几人在大堂落座。   老人自报家门,道他出自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名为妙华派,地处酆都城南边近百里的一座深山中。   老人姓林,号厚刀鬼。他们门派向来乐善好施,惩强扶弱。但近来却因恶鬼侵扰,掌门和几位长老都去了,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没有用。眼下他的女儿也受了诅咒。听说近日来了能捉鬼的高人,所以想请高人出手。   那个年轻人是他师弟的徒儿,侥幸逃过一劫,一路护送他们二人来到酆都。   川蜀地异族多,姜遗光在路上就学了些本地方言。这位老人看上去也学了官话,是以尽管老人口音浓重,他还是听明白了。   老人说着说着,泣泪不止。那年轻人也闷头不作声来到姜遗光身边,扑通一声跪下,阿寄吓了一跳,别过去不看他。   姜遗光让近卫把他扶起来,年轻人还要跪,却被死死扯住膝盖落不下去。   姜遗光道:“二位在外也该打听过,这招于我无用。你非要下跪,我不拦你,出去跪吧。”   那年轻人有点不敢相信,可等身后的近卫真的松开他后,他反而跪不下去了。   那个坐上上首的年轻公子……他看过来的目光,没有一丁点波澜,好像他们门派的惨案只是一桩闹剧,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般。   姜遗光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对老人道:“这位老先生也是,你该知道我请你进来是为了什么。”   老人叹息一声,讲起了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人,武艺卓绝,他想练成天下第一的功夫,就不断去拜访名师,但同时他吝惜于出手,他只和敌人打,路上不论遇到了什么恶事他都不插手。   最后,等他跋山涉水来到一个古老的门派时,掌门拒绝了他。   掌门说:“我听说了你的事迹,你不必再学功夫,回家去吧。”   那人十分气愤,觉得掌门看不起他,愤怒地往回走,一路上又学得许多精巧武艺,他自认为武功大成,来找掌门算账,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苦练多年,却被掌门一剑击倒。   那人心如死灰,自认为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当场就要拔剑自刎,被掌门拦下。   掌门说:“你知道,多年前我为何要那么说吗?”   那人道:“因为我根骨奇差,不论怎么学都比不上你。”   掌门摇摇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你只知习武,却不知习武为何。”   “我习武,是为铲除天下不平事,是为老弱者受欺凌时,我能站出来匡扶正义。我心中的道长存,方能百战百胜。你呢?你习武,究竟是为了习武,还是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那人大彻大悟,向掌门磕了三个头后下山去了。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不平事,这一回,他每次都站出来用那把剑斩掉了恶人的头颅,他得到无数人的爱戴,也得到了许多仇家。   但他觉得内心十分圆满。   十年后,他再次来到门派,请求掌门收徒。   掌门已经老了,这回,他依旧笑道:“你不必再拜我为师。”说罢,他将掌门之位传给那人,第二日他便去了。   那人接过掌门之位,带领门派继续笃行掌门的意志,自此,门派发扬光大,成为天下第一派。   老人口才很好,娓娓道来,说到那人下山后看见的不平之事、出手后众人感激、惩恶扬善后的心中感受时,就好像这些事真的发生在眼前一般。   在场近卫们即便大多心肠都是冷的,听完以后也不免热血沸腾,好像那个仗剑走天涯的人就是自己。阿寄更是听得两眼放光。   老人说完这个故事,一双有些混浊的柔软的眼睛注视着姜遗光,嘴唇不断哆嗦,手也在颤抖。   他知道,这个故事对方一定听懂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他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做,是会触动?还是勃然大怒,把他赶出去?   或者……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但令他无比心惊的是,那个年轻人依旧毫无波澜,甚至眼睛都没眨几下。   “说完了么?真是个很好的故事。”姜遗光微笑着,轻轻抚掌,话锋一转,“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老人艰难问道:“不知公子对这个故事有何感想?”   姜遗光神色不变:“大道千条,旁人做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其他人要救人也好,要杀人也罢,只要没到他头上,和他有什么关系?   “反倒世上总有些人,自己坚定着一些道理,就要让别人也遵守。”姜遗光仍旧在微笑,“我不强求别人,却也讨厌别人来强求我。”   “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个故事的话,我听完了。阿福,送客!”姜遗光起身就走。   老人叹口气,他没料到这人如此铁石心肠,忙道:“请留步。”   说罢,解下背缚的厚背刀,将这把厚重无匹的刀小心地放在地上。   “老朽这把刀,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以寒铁打造,斩杀恶人千百,凶性极重。不是老朽自夸,这把刀和公子腰上缠缚的两把剑相比,也不差什么。”   “老朽愿将这刀献给公子,只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他这番话倒比刚才那个故事诚意多了,姜遗光终于回过头来,但并没有往回走,而是站在原地:“你的心意很好,但可惜,我不用刀。这把刀我用不上。”   老人叹息一声,苦涩道:“可老朽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公子的了。”   姜遗光在此时摇头微笑。   “不不不,你活的寿数长,见识又广,你知道的。只是你仍和先前一样一厢情愿罢了,你怎么知道,你认定的好东西,别人也一定喜欢呢?”   “我让人传的话很明确了,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你却只是一味地送上自认为的宝物,这就是你替女儿求医的诚心吗?”   他几乎将老人的心思剖开了说,只一番话就令老人冷汗涔涔。   “我……”   “如果接下来还是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就请回吧。”   老人呆在原地,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他看向姜遗光腰间两把如腰带一样交缠的软剑:“公子,如果老朽没看错的话,您这两把剑来历不一般。”   姜遗光终于又回到了座位前,两手微动,抽出了两把细长柔韧的软剑。   老人眼中精光大放,他小心地把厚背刀放在一边,让年轻人扶着,自己上前几步,啧啧称奇:“没记错的话,双剑一名敛影,一名逐虹,都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神兵。”   他又疑惑道:“不过我听说其中一把在黎三娘手中,另一把归了朝廷。这……”   姜公子是朝廷的人,得了一把不奇怪,另一把怎么也在?莫非是仿造的?不像啊……   姜遗光:“你知道黎三娘?”   老人一点头:“黎三娘在江湖上大名鼎鼎,老朽自是有所耳闻。”   姜遗光让他看够了,把剑收回去,坐在原地:“既然如此,和我说说黎三娘吧,还有她的门派。”   老人端茶呷一口,慢慢说起来。   黎三娘的师门就很有名,原因有三。   其一:武学传承极佳。   江湖各门派能传承下去靠的是什么?就是武学秘籍,能有一本完整的武学秘籍对每个门派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黎三娘所在门派据说有好几本,都是上等武学,学成之后,不说天下无敌,也足够在江湖中横着走。   所以整个门派的弟子都是武功高手,除此外,他们的门派还有一分支,专练医蛊巫毒,奇门遁甲等。两分支同心协作,同气连枝,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   其二:门派流传已久,人数却十分稀少。据说整个门派人最多时也不超过二十个,更少的时候也只有三五个罢了。   但人再怎么稀少,这个门派也不愿意广收门徒,宁缺毋滥。不是没有根骨好的苗子拜师却被拒绝的,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个门派收徒靠的是什么。   其三:这门派无名,却真正做到了以匡扶正道为己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论是谁遇到了不平事,都可以向他们求助。   而这个门派中人,也一定会帮到底。   说起来,第二条原因也和第三条有关,因为他们永远会为不相干的人出头招惹上强大的仇家,所以门派一度人丁凋零。但就像野草一样,再怎么斩草除根,过一阵子又回来了。   讲到这儿,老人沉吟片刻。   说起来……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门派的消息了。   有人说这门派彻底隐退了,还有人说是惹上了什么东西,被灭门了,只剩黎三娘一个。   黎三娘出来后就打着这个门派的名头行走江湖,她武功极其高强,又十分正直,曾帮助破了武林好几起大案。只是后来也不见了踪迹,据说是被朝廷招揽了。   这也是条出路,如今武林凋敝,许多人都会选择依附朝廷。   见姜遗光很感兴趣,老人努力回忆,将同一时期,也就是二三十年前发生的大小事还能记住的都说了。   由此,姜遗光在心中慢慢编织出一张大网。   三十多年前,当今陛下尚未登基,还是先帝在位。彼时江湖势大,和朝廷分庭抗礼。   朝廷是很想收服江湖的,不过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总之没腾出手来。尽管如此,江湖各派也不太平,争相抢夺地盘、秘籍、各类秘宝等等,老人看得清楚,即便没有朝廷插手,这样的江湖也不会长久。   于是有人提议,选出一武林盟主,再择出各派人士组建一武林盟,日后江湖上有什么大小事纠纷,就让武林盟来裁决。   顶尖的各派都同意了,并千里迢迢奔赴此地……   “等等。”说到这里姜遗光开口打断,“就在此地吗?”   老人点头:“是,川蜀地门派本就多,又离朝廷远,鞭长莫及,正是个好地方。”   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来了,都想着分一杯羹。   只要是人,就有私心,世上谁不爱名利?谁也不会相信有了个武林盟就真的能公平太平了,不过是把战场转到了桌子上来而已。   便是他们门派也让人去了,不求能当上武林盟主,只要能得个长老之位,就能给门派谋利。   “只可惜……”老人长长叹息一声。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原本各门派就在让人赶往巴蜀时,又有人传出了消息。   据说,蜀地有神兵降世。   打造神兵的人就是当时最出名的鬼匠宫丞,宫家的锻造之术流传七代,打造出了不少名贵兵器。这一代的宫家之主就是宫丞,据说,他得到了一个能练出世间绝无仅有的神兵的办法。   足足锻造三年,耗尽了心血。在神兵出炉之际……   宫丞跳进了铸剑炉。   吞噬了主人血肉,神兵大成。   这样的宝剑,谁不想得到呢?   利字当头,什么都顾不上了,曾经好歹遮掩一下的道义也不要了,一群人冲进宫家,挨个杀,挨个逼问,都想知道宝剑在哪里。问到最后,宫家只剩最后一个人,即宫丞的小女儿。他们抓住这个小女儿威逼宫家仆人,一个婢女终于忍不住交代,说宫丞夫人在神兵铸好后就意识到不妙,把宝剑托付给了白蕊夫人。   白蕊夫人是宫丞妻子的好友,擅医毒。众人跑到白蕊夫人家中,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谁也不知她藏在了什么地方。   于是到达蜀地的人相互约定,不论是谁,只要能带着宫丞的宝剑回到酆都,他就是这一任武林盟主。   一群江湖高手几乎将酆都翻了个底朝天,可他们不论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白蕊夫人。   后来,不知谁传出消息,说在一座山里看到了一个女子,和白蕊夫人十分相像。这群人就赶紧跑去了那座山,但……   踏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死了很多很多人。   这些人的家人、师门听到噩耗以后,又源源不断进入山中,可不论来了多少人,都没能活着出去。   最后,白蕊夫人拿着剑,走了出来,到达了酆都。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她了。   几乎所有门派的精锐都死在了山中,据说尸体一路从山头堆到了山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这样的武林盟主,当了有什么意思呢?   白蕊夫人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白蕊夫人来到酆都后,向仅存的门派展示了手中宝剑。   并非单剑,而是两把软剑,一名敛影,一名逐虹,薄如蝉翼,吹毛立断,其锋锐度世间罕有。   她受宫丞夫人之托,藏好宝剑,可因为这两把剑,死了太多太多的人。白蕊夫人在高台上狂笑,将那些门派所做恶事一一宣扬,台下不少人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感受到了羞愧。   然后,白蕊夫人就用剑自尽了。   临死前,她说,自己虽然遵守了承诺,可她的亲朋好友也因为这个承诺而死,她无愧于宫家,无愧于心,可她愧对自己的亲人好友。   白蕊夫人希望,自己是这两把剑上沾的最后一条无辜的人命。   自刎前,她也定下了剑的归宿。   她不是一个人来到酆都的,身边跟了两个女子,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很年轻。那两把剑,各自归了这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女子就是黎三娘,年纪轻轻就已成了武功高手,听闻白蕊夫人的事迹后,她不要任何报酬,主动护送其离开。   起初众人都不知道武功平平的白蕊夫人是如何逃出重围的,不过知道有黎三娘的帮忙后就不奇怪了。   另一个女子,大家都不认识,样貌平平,身量娇小。但谁也不敢忽视她。   因为……山上那么多的尸体,不是黎三娘一人做到的。   她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在山上设下无数机关。只要踏入山中,没有她的引路就别想走出去。   这两位女子拿了剑后,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黎三娘行走江湖,后来可能是因为门派被灭或是其他什么缘故,投靠了朝廷。   另一个无名女子则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多年后,才又有投靠了朝廷的人看到了近卫使用那把软剑。   他们才得知,那女子是朝廷中人。   姜遗光一直认真听着。   多年前的事,谁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每个人在述说时都会不慎忽略或隐瞒什么。不过老人所说和他了解的一些消息相差不大。   那个身量娇小的女子……   姜遗光问老人可还知道她的消息?   老人摇头,道有人说那个女子一看就是用了易容术,普通人看不出来,高手就能察觉。她存心遮掩身份,又不显露自己一星半点,当时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老朽隐约听说,那女子姓宋,还是姓姜……记不清了……”   姜遗光摸上腰间软剑,缓缓吐气。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宋珏。   她伪装后来到蜀地,搅乱了武林盟一事,以机关术直接剿灭了武林近半门派,最后拿着神兵回到京城,将剑交给了朝廷。   至于和白家人的相识,可能也是在这期间发生的吧?   易容之术千变万化,谁知道她又用了哪张脸结交白家人?又是什么时候在白骥面前显露了真容?   机关术……   姜遗光问起老人那座山的位置,老人回想了一下,摇头说记不清了。   当年事发生时,他只是个局外人,并没有参与,后面收尸时也没去。所以只模糊听说过是酆都城外往北走大概三十里的一座山。   只是很普通的一座山,起初没有名字,这件事出了以后,那座山就被他们叫做了白蕊夫人山。   现在嘛,他也不知道住在那附近的人又把山改了个什么名字。说不定没有人住呢?毕竟当年那儿可确实死了很多很多人,各家收尸都收不完,听说后面多了不少猛兽,应该没什么人敢住吧?   姜遗光只想去验证一下心中想法,宋珏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好几座鼎,应当都交给了朝廷吧?   他想知道那个阵法会不会也是九鼎之一的鼎身上的纹路?而宋珏既然能在白家的院子里给他留下消息,说不定也能算到他会去山上一趟。   在那里,有没有她留下的消息?   姜遗光想了很多,但只过去一瞬。他让老人下午把小女儿带来,到时门房会让他们进门。   姜遗光打算等依照承诺治好了他的小女儿,就去那座山看看。 第470章   面前就是白蕊夫人山。   姜遗光站在山脚下, 仰头望去。山本身并不高,远处看也没什么稀奇的,低矮连绵一片。   姜遗光是一个人来的,他起初在周围查问, 没有这里山很多, 周围村庄极少, 没有人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山叫什么名字。   还是姜遗光自己到了山脚下,通过山海镜“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怨魂,方才确定。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山。   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这片地方的怨气还没散去似的,一踏入山脚,就能看到仿佛暗了大半的天空和山间不断盘旋的乌鸦。   怨念犹如凝成晦暗的雾,惨惨淡淡一团扯得凌乱的黑絮,到处看起来都脏脏的, 落下的雪也显得脏污,白得刺眼。   姜遗光还发现了不少零碎骸骨,可能是被野兽吃了,也可能后来又遭遇了什么。沿着骸骨一路往上走, 渐渐发觉四周景象不对, 白雪黑地之景森然,脚下道路逐渐蜿蜒崎岖。   等他再环视四周时, 就发现不管从前还是往后看,四周景象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离他最近的那棵堆积了雪的枯树好像变成了几百驻, 往任何方向看都能看到一模一样的一棵树。   姜遗光知道, 自己已经走入了阵法中。   这样的阵法,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 也依旧威力不减。他竟没有察觉到任何古怪就走了进来。想要出去,恐怕有些困难。   因为他不论走到哪儿,都只能见到一样的树影。   “宋夫人,这是你给我出的难题吗?”姜遗光心想。   他知道,阵法的可怕之处还没有显露出来。根据那个老人回忆,阵法不止能困住人,更能杀人。   ……   山下,白家祖宅中暗流涌动。   姜公子已经不见好几天了。   妙华派后人到访那日,在场的人多,姜遗光给厚刀鬼的女儿驱邪后,并没有放他们离开,而是让近卫们“请”他们住下。他自己却不见了踪迹。   明眼人都知道,他一定是去了白蕊夫人山。   众人起初还不担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几人也开始心慌了。   姜公子有再大的本事,也难抵那白蕊夫人山的凶险吧?   二十多年前,发生了那么惨烈的大事,山上该有多少冤鬼亡魂?就算姜公子能抵得住鬼魂侵扰,那谁知道阵法还在不在?姜公子要是被困住了呢?   这时他们才发觉出姜公子先前闭门不出,也不见人的举措有多好。反正也没人敢闯进白家来看看姜公子在不在。   姜公子不出现,肯定是礼物没能打动他。   怎么办?   接着送。   “几个库房都要送满了。”老仆很发愁,“小少爷,您说,那位公子他……”   阿寄喝道:“别说了!”他也着急,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   “姜公子吉人天相,说不定只是暂时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老仆看着小主人愈发苍白的脸色和眼下青黑,欲言又止。   夜里,阿寄再次睡不着。   尽管叫了一个仆人进房间在床边的小榻上陪着他睡,外间也有几个仆人,可他仍是睡不着。   这间宅子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古宅里生活就如活在一团无味浓黑水沟中,憋闷窒息,做任何事都似被暗处眼睛盯住,不得放松。   又过半旬,雪已经停了,天子庙香火依旧。   姜公子还是未归。   这下不光阿寄,几个近卫也开始担心了。   姜遗光不在,老宅日渐诡异。   越来越多人听到了宅里的哭声,一到入夜,便有妇人孩童悲痛的哭泣声呜呜咽咽。   仿佛知晓那个能对抗的人走了,魑魅魍魉变得猖狂起来,次日,数十人聚集在大门外,要求白家把妙华派三人交出来,否则,他们就要直接上门抢了。   老人一脸惭色,道出了一段往事。   原来,门外那些都是天成派中人,和他们妙华派地居不远,两派祖上有世仇,关系十分恶劣。这回妙华派突遭大难,天成派的人就想趁机夺走他的宝刀,并抢夺妙华派的秘籍。   要不是老人带着小女儿和师侄逃得快,妙华派恐怕会就此灭门。   所以老人才要把宝刀献给姜公子。一来他迟早要回京,那些人总不至于追去京城,也不敢和朝廷对上。二来,姜公子此人奇诡,就算天成派倾巢而出也恐怕难以伤害他。   谁想到,姜公子不在,这群人竟敢找上门?   他怀疑其中有内鬼。   白家祖宅极大,这也意味着不可能每一处都防备。只要有些功夫,一大圈高围墙从哪边跳进来都行。那些人还打听过,特地绕开东苑。   第一个人潜进来前,近卫就摇铃让白家所有人都退到西苑主宅。   阿寄被老仆抱在怀里,老仆觑着近卫之一,小心地问能不能把妙华派的几个人交出去,或者把刀给交出去。反正那帮匪贼都是冲那把刀来的。   厚刀鬼自然也听见了。   他虽有些小心思,却也不是恶毒之人,早几日他便说过自己有些仇家,住在这里恐怕会牵连白家人。但没有姜遗光的命令,近卫们不敢放他走,只得作罢。现在老仆再次说起,近卫当中领头的那个想了想,还是摇头。   “无妨,就这些虾兵蟹将,咱们兄弟几个还是能对付的。再说,都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哪有把人放跑的。”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要是回京后让同僚们知道他们被个小门小派的人围住就投降了,近卫这名号也不配戴在脑袋上。   白家人只能心惊胆战地等着。   他们都躲在大堂里,一半近卫守门,另一半在外截杀。   不多时,喊杀声渐渐逼近。   阿寄敏锐地发现守在门边的几个近卫脸色陡然变差,死死瞪着大门。   屋内更加安静。   堂屋大门窗户紧闭,点了几根大蜡烛,照得亮堂堂的发闷。   老人不断摩挲着厚背刀,面上展露出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凌厉凶狠。其他近卫也沉下脸,目光冰冷。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能听见心口跳得越来越厉害,好像随时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蓦地,一声惨叫,房门隔扇上陡然溅上一弯血迹。   几人腾地站起飞身出去。   “发生什么了?”阿寄抓紧老仆袖子,死死地盯住大门口。   剩下的三个近卫将阿寄牢牢围在正中,其中一人冷笑道:“这帮孙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歪门邪道,竟敢欺负到爷爷头上来了。”   另一人也道:“还是小心点,听说蜀地一带邪术多,别着了道。”   阿寄才知道,刚才溅上的血竟然是他们自己人的。   阿寄心猛地一紧:“不是说,他们……他们不要紧吗?”   近卫脸色更阴:“单凭武艺,外面那些的东西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老仆喃喃道:“他们肯定耍了花招。咱们刚来,人生地不熟,这群人一定耍了花招……”   话音刚落,“砰”一声巨响,大门破碎,紧接着,方才出去的某个近卫被狠狠砸在地上。   阿寄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颤,看清地上的人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当他察觉到门外的古怪后,更是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老仆的衣襟。   刚才还是大白天,为什么现在……门外黑漆漆的?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近卫们也觉得古怪了,围在他身边慢慢后退,白家所有仆人连同妙华派三人紧随其后,几乎贴到了墙边。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门外的黑暗,好像那里随时会钻出一个可怕的怪物来。   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屋内更静。   有时候,寂静比惨叫更令人害怕。就如此刻,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时的安静不仅不能让人享受,反而像能把人淹死的一口寂静深井。阿寄用力抓紧老仆的衣襟,默默地看着不远处明亮的大蜡烛流下白色眼泪,他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来,明明没有被浸在水里,可他就是感觉自己要被淹死了。   不过……总觉得太安静了点,好像哪里不对劲。   阿寄沉默地抬起头,没说话,小心地从仆人怀里看向四周。   那些人也很紧张,有几个人额头都在冒汗,他好像能听到那些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不!等等!心跳!   阿寄忽然感觉全身都冰冷了。   老仆一直抱着他,把他抱得那么紧,他都没有听到老仆的心跳!   在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狂风呼啸着从破开的大门涌入,几根大蜡烛霎时熄灭,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而阿寄也感觉到了!搂住他的两条胳膊越来越冰冷,掐得越来越紧。他拼命挣扎,可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喊不出声音。   门外响起喊杀与刀剑相击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门内,阿寄被一双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的手死死勒住,用力往墙壁里拽。很快他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胸膛里涌出的血腥味不断上涌,弥漫在口里。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勒死。阿寄甚至联想到他被勒死以后断成三截的样子。   然而他终究算是幸运的。   在痛昏过去以前,他听到了一声无法形容的凄厉的惨叫。   惨叫声由远及近,且越来越近,到最后像终于冲破了某个屏障一样冲开大门,光亮和闷闷的惨叫都彻底爆发出来。他在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眼睛眯起来时,感觉到钳制住自己的手臂松开了。   他掉在了地上,不断咳嗽,眼前晕开一大片血色,之后,渐渐模糊。   阿寄终于昏了过去。   姜遗光身上还湿淋淋的,往下滴落雨水。几缕被水打湿的漆黑的发丝蜿蜒在脸侧,看上去很像黑色的眼泪。   但这终究是幻觉,他不会流泪。姜遗光收好剑,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地面,似乎在召唤着什么。不多时,从房间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里都涌出来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古怪毒虫。   那些毒虫源源不断涌到他掌心下又被掌心的蛊王吞噬,看起来就好像全部钻进了他身体里似的。   一旁,几个近卫略羞愧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姜遗光只说:“我知道了。”便让他们带其他人下去休息。   那些天成派的人的确动了歪心思,不光自己来,还请来不少心术不正的小门派。其中有些门派擅巫蛊,有些门派擅风水有些能炼小鬼等等。当然这些门派都是半吊子,不然他们早就发大财的发大财,灭门的灭门。   但这些人偏偏选择了白家。白家祖宅本就有古怪,被这么一搅和,什么魑魅魍魉全都跑出来了。近卫们根本不是在和天成派的人斗,而是在和已经被鬼附身的人打,怎么可能打得过?   要不是姜遗光回来的及时,他们也全都要死在这里。   被他救下的人都生出劫后余生之感,眼看大堂里的人都快走光了,近卫壮着胆子问:“公子,您为何去了这么久?”   姜遗光没回答,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确定了什么后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话音刚落,他便闪身出现在门外,一剑划过了正要和厚刀鬼离开的年轻男人喉咙。   师侄被杀,姓林的老人跳起来:“你干什……”还没说完,他就惊呆在原地。   男人被划过喉咙,居然一滴血都不见,轻飘飘落在地上,好像一截早就被蛀虫掏空了的干木头。   老人浑身毛都炸起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收起剑,冷淡道:“他早就死了,如今这个是内奸,和里面的瑞叔一样。”   瑞叔就是一直抱着阿寄的老仆,方才将它杀死后姜遗光低头仔细翻找了一通,发现这老仆身上些微不对劲。而这种异样在厚刀鬼的师侄上也同样出现过。   姓林的老人心有余悸,和小女儿对视一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怕又惊,脸色发白。等他们转过头,见着大雨下的可怖情形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雨中,大堂前的院里砖石平整,横七竖八躺了少说几十具尸体,无一不血肉模糊,凑近了还能闻到散发出的阵阵恶臭,和雨水潮湿混在一起,让人很不舒服。   这些都是被姜遗光用毒虫毒死的……   老人来不及为师侄难过,带着女儿匆匆走了。   想到刚才姜公子的神情他就感觉害怕。   虽然他也是江湖中人,手里也有不少人命。但他自认为自己还没有这样的杀性,能面对这么多人的死去还毫无波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姜遗光冒雨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九十五个。”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小小的门派,能叫来这么多人?”   近卫忙解释他们都是冲着妙华派的宝刀来的,可能还有其他门派的人。   姜遗光摇摇头:“不止。”   他随意将身边一具尸体踢翻过正面,露出肿胀模糊的脸,剑尖示意某处:“你看。”   近卫蹲下去要碰,被姜遗光拦了:“直接碰有毒。”说着剑尖一挑,那个缝在衣襟上的小小绣纹布料被剜了下来。   近卫定睛一看,失声:“又是赤月教?”   姜遗光:“真没想到,短短几日,赤月教已经跑到了这边来。”   那近卫自知失职,一句也不敢多说。   姜遗光道:“这些人身上找找,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如果没有,就拉到空旷的地方烧了吧,一具一具烧,想来也不会引起走水。”   那近卫连忙答应下来。   姜遗光回房后还在回想。   他的确被困在了山上的阵法中,差点就要出不来了。   他也终于知道了,多年前宋珏一气铲除上百高手靠的是什么。   除了机关以外,还有毒。   数不清的毒虫盘踞,会爬的会飞的大的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若不是姜遗光恰巧有个蛊王,恐怕也要被毒死,等他把毒虫收的差不多,又根据母亲留下的提示走出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他下山后本想直接回白家。却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白家外打探,便索性先不回去,伪装成一女子在城里住下,等那群人终于打探清楚自己不在白家后上门之时,再出面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死了这么多人……赤月教幕后的那群人一定很着急吧?   他们会再接着上门吗?   姜遗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和近卫走在长廊中,两旁屋檐不断滴落下雨水,阴湿森冷。   走着走着,姜遗光忽然闷哼一声,近卫大惊,上前扶住,不料他口里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公子!你这是……”近卫焦急不已。   姜遗光仍旧很镇定,捂住胸口冷静道:“在山上着了道,养几日便好。你扶我回去,这件事不许声张,也不必请大夫。”   近卫迟疑:“那白家小少爷那边……”   姜遗光:“就说我不见人。”   近卫看他面如金纸的灰败模样,明知他是入镜人也忍不住担忧,只能小心地扶着他回房。   他们走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冒出来,低头捻起地上没散干净的血迹,抬头望望已经消失踪迹的两人,喃喃道:“真受伤了?” 第471章   夜半时分, 老宅中一片寂静。   数道黑影齐刷刷从房顶跳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   院里没有守卫,躲闪间,几人顺利进入大门往里走。   据说这人平日简朴, 这回也不例外, 竟直接睡在暖阁中, 省得他们再进里间找人了。   一人快走几步,当先附耳在窗边听了听,里面传来很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 再小心地钻破窗户纸,透过小小一个圆孔,看清床上躺着的人。   那人睡得正熟,屋内传来似有似无的血腥味与药味。   看起来不像假的。   他冲身后几人微一点头,从怀里摸出跟小指粗细巴掌长的细竹管子, 一头插上根药哨。哨子是哑哨,吹不出声,里面填了药粉,一吹就会变成烟散开。那人把管子戳进去, 屏着呼吸轻轻吹, 等药粉吹完了又小心地把管子收回来。   等了约莫两刻钟,他们悄悄推开门, 慢慢地,向塌边走去。   今年的冬日极冷,屋内却既不点火盆也不烧炕, 冷冰冰如一口冰窖。就连塌上也只铺了一层不算太厚的褥子, 上面搭着一层薄被。   他们要找的人躺在其中,神情平静安详。   那些人还不放心, 摸出浸了蒙汗药的帕子一把捂住口鼻,床上的年轻男子依旧一动不动,任凭摆布。捂了一会儿,松开手,年轻男子就软软地倒下去。   真让他们得手了,这帮人反而不敢相信。   领头的催促下,他们赶紧将那人从被子里拖出来,其他人就赶紧在房里翻找。   “不是说双剑在他身上吗?还有一面宝镜,咋个不见了?”   房里四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   “找不到就算了嘛,估计是藏起来了。”另一人解围,“还是赶紧办事,正事要紧。”   “也是,他在我们手上,还怕他们不乖乖交出来?”   怕大冷天的把人冻出个好歹来,干脆连人带被子一块儿裹起让其中一个人背着,很快一群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   姜遗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间水牢中,手脚拴在木桩上。面前或坐或站了几个人,他们正在聊天,因为身后动静齐齐回过头凑上来。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那些人就等着看他乐子,其中一个笑嘻嘻凑上去:“怎么,前几天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现在不知道我们是谁?”   “姓姜是吧?从京城来的?”一人攥着鞭子曲起的部位敲敲年轻男人头顶,恐吓意味极浓。令他失望的是,被他们绑来的年轻男人只是惊讶了一瞬间,很快又恢复到镇定模样。   “你们绑我来想要什么?”年轻男人问。   “想要什么?”一人哈哈大笑,“当然是要你的命!”   另一人故意说:“和他废话那么多干嘛,把他带过来就是要给兄弟们报仇的。”   “据说朝廷里有种刑罚叫凌迟,今儿就让这个朝廷走狗也尝尝凌迟的滋味。把兄弟们叫下来,一人一刀,别让他死了。”   年轻男人仍旧不慌:“是吗?只是为了杀我,还要派好几个人看守?是怕我逃走,还是怕我出事?”   想恐吓他的人没料到这小子如此油盐不进,气得咬牙,上手直接抽了一鞭,鞭子是特制的,上面嵌了倒刺,他又故意下了狠手,一下就见了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男人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他刚刚不是抽了一鞭子,而是拿根羽毛撩了一下。   “真的要杀我吗?”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其中一个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蹭一声长刀出鞘,雪亮的刀刃瞬间抵在了年轻男人睁开的眼睛前。   只差不到半寸,就能将那只眼睛剜出来。   “你以为老子不敢动手?”   被他们绑来的人眼睛眨也不眨,神色平静:“杀了我,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得不到了。况且我死后一定变成厉鬼,恐怕你们应付不来。”   “你……”那人气得不行,又不能真的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快走两步,直接把刀抵在他两边伸出被绑住的手指头上,阴森道,“再多说一句,就剁一根手指头。我看你有多少只手够砍的。”   刀刃在指头关节上轻轻划动,已经划开了皮渗出血丝,稍一用力,就能将手指切下来。   姜遗光:“何必呢?既然想谈条件,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我一定会记恨的。绑我来只是为了泄愤的话,我们就没得谈了。”   “还请把教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最好是教主请来,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谈。”   “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见到教主?”一个人没忍住骂了出来,不等他继续骂就被另一个人捂住嘴巴,警惕道:“你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姜遗光:“你们没有掩饰过。我自然能认出,诸位都是赤月教的人。”   他隐约笑了笑:“自从上次陛下派兵围剿赤月教后,已经有许多时日没听到消息了,没想到藏在了这里。”   为首之人心下一凛。   这么说来,眼前的年轻公子对朝中事务有些了解,身份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   想通这点后,他也就放弃了原来恐吓的心思,直截了当道:“我们教主乃天人降世,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我们把你绑过来就是为了你手上的三把神兵。”   姜遗光:“神兵?”   那人道:“没错,就是神兵。逐虹掠影剑,泣鬼厚刀。让白家人把这三把神兵交出来。”   姜遗光叹气:“这就遗憾了,我早已把两把剑放在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且设下机关,除了我没有人能解。”   “你!”那人气急败坏,“你他娘的故意的是不是?”   姜遗光:“怎么会,在藏之前,我也没料到会被你们绑走。”   那群人拿他没办法。一开始想得很好,把人绑过来以后吓唬一通,再剁点手指头耳朵什么的送到白家逼他们把厚刀鬼交出来。结果开头被将了一军后面就就乱了。搞的现在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连给点教训也不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兵器藏哪儿了,他要是记恨,恐怕逼死他也不会说出双剑藏点。   姜遗光再次被套上个布罩,只能听到一点点往外走的脚步声。等了大半个时辰,更多脚步声往这边来。   头上布罩被猛地抽走,昏暗的水牢中多出十几个人,一时间显得有些挤。   这些人无一不穿着样式相近的短袄,袄上绣了赤月纹样,面色凶恶,手中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见他睁开眼,为首一个中年人咧开嘴一笑,说:“你不是想见我?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和其他人带点川蜀口音不一样,他说话口音有些像南方人,长相却像北方的,阔鼻高额方脸,身形高大,脸上似乎就写着老实憨厚四个字。   姜遗光看着他,总觉得这人有些古怪,具体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他问:“你是赤月教教主?”   那人答:“不像?”   姜遗光:“我只是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见到赤月教教主罢了,但你们也没必要骗我。”   那人道:“看来,你是自愿来的。”   姜遗光:“睡梦中被你们请到这里,还要说是我自愿来的,未免太为难人了。”   那人几次试探都没个结果,让其他人更加警惕。姜遗光又请赤月教教主让其他人退下时,这些人纷纷反对。   “这人阴险狡诈,教主别上了他的当。”   “一个被抓来的犯人也敢摆架子?”   “干脆让星宿大人教训教训,看他骨头还这么硬。”   那人抬手喝止手下人,很好脾气地真让他们出去了,再对绑在刑架上的人说:“我想要你手上的三把兵器,你想要什么?”   姜遗光:“我想知道些赤月教的往事。”   那人道:“你既然在朝廷中,应该知道不少。”   姜遗光摇头:“朝廷里得到的消息总不及问本人来的真。更何况,当初朝廷围剿赤月教时,全教上下近千人突然离奇消失,如今又出现在这里,其中奥秘恐怕只有教主你一人知道。”   那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不过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可不能告诉你。”   姜遗光叹口气:“就知道你不肯说。”   表面遗憾,他却猜到了些。   赤月教应该是得到了九鼎之中某一尊鼎上的机关纹样,并以此打造了阵法。   普通机关自然没有这么神奇,但宋珏在白蕊夫人山上留给他的手札中写道,她发现九鼎中的机关之所以神异,是因为操纵者能借助机关使用鬼的力量。   鬼,无处不在,近乎无所不能。一个人想要瞬息间到达千里之外是件难事,对鬼而言却轻而易举。   在得知九鼎阵法后,他对原先诸多不了解之事都有了猜测,   姜遗光说:“那就请为我讲讲宋珏的事吧。”   那人一愣:“宋珏?”   他怀疑地上下打量姜遗光:“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姜遗光:“这也是机密,不能说吗?”   那人道:“算,也不算。我得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打探她的消息。”   姜遗光:“是因为你曾和别人定下过契约么?和你定下约定的人就是宋珏本人?”   那人惊讶了:“你很了解她?”   姜遗光了然:“看来猜的没错。”   那人神色复杂道:“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还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有人提起了。”   他说起了往事。   宋珏死讯从京城辗转传来后,他也到处打听过,可令他奇怪的是,曾经与宋珏打过交道的、有过数面之缘的、甚至合作过出生入死过的人都慢慢忘了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姜遗光却清楚,很多时候,死于诡异之手的人会逐渐被周围人遗忘。   并非鬼刻意抹去他人记忆,在姜遗光看来,更像是幕后的什么东西要把死去的人彻底从世上抹除似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譬如对死去之人执念极深的、或曾一同参与过重要之事的人,可能不会忘记死者。   姜遗光不禁想到——   莫非,宋珏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才不断奔走世间,想要让更多人记住自己吗?   那人道,宋珏精通机关之术,替他改良了教内阵法,当他问起宋珏想要什么时,宋珏却说了一番让他听不懂的话。   正因为听不懂,这些年他时刻回想起当初对话,反而比任何记忆都深刻。   “我想要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很多,但都不是你……只是不是现在的你能给我的。那你就把这个秘密保存吧,保存到十年……不对,可能十五年,二十年……”   “这是你我定下的契约,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到时候,总会有一个人来找你的,当你感觉那个人可以相信时,就把我的过往告诉他吧。”   彼时年轻的他不明所以,不知道宋珏在说什么,宋珏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肩膀笑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那个人是男是女也不清楚。不过……我可能快死了。如果有一日你听到了我的死讯,那就请你一定要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宋珏还说,有这个阵法在,朝廷奈何不了他。但是这个阵法绝不能滥用,用多了,他会遭受无法想象的厄运,也不能暴露人前。不过这段话他就没有告诉给姜遗光了。   赤月教教主叹息不已:“她说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你。所以……我才要问你和宋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因为他也想知道宋珏到底做了什么。   姜遗光:“你可以认为我是她的后辈。”   那人上下打量他:“我起初还以为,你是她的孩子,可你们长得不像,性情也不像。”宋夫人豪爽,性情跳脱,此人却冷漠得可怕。如果是徒弟或者什么人倒说得通了。   姜遗光头一回被人说和宋珏不像,很快反应过来宋珏估计没有用真面目对赤月教中人,他没拆穿,而是点点头:“我和宋夫人又不是血亲,自然不像。” 第472章   当其他人还在寻找九鼎时, 宋珏已经找齐了其中六尊,并破解出了鼎上纹路用作阵法。   据这位赤月教教主所说,宋珏布置了不少阵法,除了白蕊夫人山的阵法外, 还有好几座山。   他还听说其中有一座山里布置的阵法, 能沟通阴阳, 让人起死回生。   他把这个消息拿去问宋珏,宋珏却笑他异想天开:“世界上哪来的起死回生?真有这种东西,那活过来的是不是人还难说呢。”   不过宋珏又说了另一件和起死回生有些相似之事。   在江西一带有一种名叫种生基的秘法, 又叫葬生基,来自于道家风水秘术,简而言之便是在人还活着时,将带有活人气息的贴身物件如指甲头发血液等当做死人下葬,借此欺骗灾神、瘟神。同时因下葬的地点为风水宝地, 所以人活着时就能享受风水宝地的改运。   教主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姜遗光。当他提及种生基一词时,姜遗光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奇怪,他没有听过吗?宋珏没有告诉他?   姜遗光察觉了他的心思, 点头接口道:“你见过种生基吗?”   教主道:“只是听过, 不曾有幸得见。”   姜遗光:“我却见过,不过……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的种生基。”   他把自己在乌龙山的经历说了一半。   曾经他认为种生基算是一种蛊, 现在看来种生基很可能和阵法有关。   宋珏也这么猜测过,先找风水宝地,再以从九鼎上铭刻来的图纹制成阵法, 就成了种生基。   宋珏还曾大胆地想尝试种生基, 到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任何超越阴阳界限的行为都可能遭到反噬。   她就听过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人找来风水师傅,觅得一上好宝地, 在外传扬自己已死,然后把贴身物件当做本人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办了场丧事。   之后,他的确连连走运。可这旺盛的运道没几年就破灭了,那人变得痴傻、多病,赚来的家财全部散尽不说,还欠了一堆债。   那人的家人不信邪,回他的“坟地”去看,发现他的“坟地”竟然有被挖过的痕迹。家人干脆把坟挖开,却惊恐地发现,棺材里的东西不见了!   只是如此也就算了,他们还看见……棺材底下铺着的柔软的绸缎子上,压出一个人形的凹印。   就好像……这里真的躺过一个人!   家人都吓傻了,回去以后,这家人再也无法忍受降临的噩运,那人的妻子上吊自尽,留下他的老母亲抱着两个孙儿一把火烧了老宅,死在了大火中。   至于他本人,有人说也在大火中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见过,就是性情大变让人认不出来了。   宋珏走南闯北,认识不少高人。她将此事说给一个道人朋友听,那道人叹息道,种生基虽好,可人的福厄都是上天注定。他既然把自己的贴身物件当死人一样下葬,这“死人”就能有活过来的一天。   等“死人”活过来,自然不能容忍另一个真正的自己活着。它会想方设法让正主千百倍地还回曾拿走的风水气运,二者纠缠,至死方休。   教主听得入迷:“没想到种生基竟还有这样一层隐患在,怪不得宋夫人不允许我用。”   用了种生基,种在棺材里的东西就可能变成另一个自己从坟里爬出来,再取而代之。   万事有利有弊,世上不会有能白得来的东西,那些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的便宜更是不好占。你自以为聪明,能骗的过天地鬼神,殊不知只是报应未到。   这些话,宋珏常常挂在嘴边,以劝诫身边人。不过她也并不很坚持,要是有人贪一时之利一定要做,宋珏也不拦着,甚至还会想办法帮忙。   在教主看来,她可能是觉得自己既然劝不住,干脆就随他去,还能让自己长长见识。   说起来……姜遗光想到了另一件事。   种生基会种出另一个“自己”,取本人而代之。他曾面对的恶鬼将离也是如此。   谈到这儿,双方都确定了对方和宋珏的确有交情,气氛逐渐融洽,往事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越说越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久未见面的老友叙旧。   不过教主还是没有给姜遗光松绑。   教主心里算盘打得很好,可不论怎么说,姜遗光都不肯告知藏剑位置,咬死了除非松绑让他自己带路否则不会让他们找到。而赤月教也绝不可能在没见到东西时就把人放出来的。   至于姜遗光提出的条件,更是被拒绝了。   二人客客气气地不欢而散。   在确定姜遗光是宋珏后辈之后,教主关切地问了几句,等天都快黑了,他就和和气气地道别,从水牢里走了出去。   姜遗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不一会儿,传来关门的声音。   刑架上挂着的人,脸上微笑一点点消失。   手腕扭动两下,迅速地从绳索里挣出,弯腰如法炮制解掉腰上脚上捆着的绳索。刑架上的人轻巧地从高台上跃下,半点不见伤势。   他特地将山海镜和两把剑都藏起来,就是为了进入赤月教。不料过程虽十分顺利,可他还是没有探听到想要的消息。这次铤而走险目的也只达成了一半。   姜遗光算了算,没有太多时间耽误了,最多只能再留一天,山海镜离开入镜人很容易出乱子不说,他接下来出现什么意外,没有山海镜恐怕很难脱身。   姜遗光推开水牢大门,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缘故,外面没有人看守。一片昏暗中,姜遗光穿过狭长走廊,尽头一条向上的石梯。   石梯处更加昏暗湿冷,普通人完全看不清。姜遗光贴着墙走上去,发觉顶端被与墙顶同色的木板盖住。   伸手推开,缝隙中倾泻出一丝光亮,确定没有埋伏后,姜遗光跳了出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木屋,看起来像柴房,堆着砍成一条一条的木头,到处乱糟糟的。   姜遗光走了出去。   一路上竟然也没有见到人。   深夜都去休息了么?居然不留下几个人看守他?   跳上房顶,就着清冷月光,姜遗光看清了四周。这里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小巷,周围都是低矮民居,还能听到不远处某户人家传来男人打鼾的声音,小孩哭闹等等。   没想到居然是在乡村或城镇中,和他之前猜测躲藏在深山里不与外人接触的完全不同。   看来……还是在防备他,所以即便把人打晕了也没有带他回老巢。   他站在屋顶,忽然听到身后风声传来,侧头一看,那个样貌憨厚的中年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   “果然,地牢根本困不住你,你是特地来的。”那人道。   姜遗光看出他在特地等自己,只是不知他究竟何时来的。   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发现不了才对。   姜遗光转口问道:“你要那两把剑,应该不只是为了两把剑吧?”   神兵虽好,可他就缺这两把剑了?真想要宝剑,以赤月教的财力完全可以找来工匠锻造,何必大费周章抢夺?   赤月教教主不答,只笑道:“哪个江湖人不想要一把绝顶神兵?”   姜遗光淡淡道:“你不说实情,我也不会说的。”   教主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消失。   姜遗光继续道:“你应该知道,你威胁不了我。白家的人我能保就保,保不了,你要杀了他们也随便。”   教主:“你奉那个狗皇帝的命令保护白家,如今阳奉阴违,就不怕他怪罪?”   姜遗光:“我若再奉上赤月教的踪迹,怎么会怪罪?”   月光下,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二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杀意。   教主还是一脸憨厚,眼神却森冷无比:“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活着出去?”   姜遗光轻声说:“我很确定,如果真到紧要关头。你们全部都会死在这里,一个也跑不掉。”   他说这话时十分平静,不像威胁,更像在说着必然会发生的未来。   教主一时间没有说话。   半晌,冷哼一声,身形一闪便消失,又出现在屋前门边。   空气中留下他一句话。   “明天再谈吧。”   教主想要姜遗光手里的兵器,并不仅仅因为那是两把神兵,更因为这两把武器背后的故事。   刀剑有灵,似这样的神兵利器灵性更重。既然两把软剑幕后故事藏着尸山血海的仇恨,双剑杀性自然不是普通兵器能比的。   换言之,他看中的不是剑,而是剑上附着的“灵”。   有了“灵”,再有自己这么多年搜罗来的阵法和当年宋珏传授的改良阵法的秘术,他就可以再度借一借厉鬼的威能。   至于恶果……   双剑主人不是他,是姜遗光,真要反噬,也只会反噬到姜遗光身上。   但没想到这人如此冷漠无情,不论是拿他自己的命威胁还是拿白家人的命,都能眼皮子也不眨一下。   是夜,白家祖宅静悄悄。   数十人影穿梭在老宅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其中两个在某条分叉口和其他人分开,拐去另一条道。轻车熟路打开房门,蒙汗药沾布巾捂住床上睡得正熟的小孩。后者呜呜叫两声,晕了过去。   第二天,姜遗光见到了阿寄。   阿寄被捆在椅子上,眼泪汪汪,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咬着唇恐惧地看着四周。   由不得他不恐惧。   一醒来就在刑房内,浓郁的血腥腐臭味令人难以忍受。四面墙都挂着陈旧发污的刑具,有些上面扔沾着新鲜的肉屑,往底下看,地面黏着又厚又黏的脏污,像是什么东西干了以后结成一块一块的,都发乌了。   阿寄不敢去想那些东西是什么,就连他坐着的椅子两边把手上也有。   他面前出现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刀就是鞭子,光是看着就让他心惊肉跳。   “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是为求财,还请送口信到白家,我家仆人会准备赎金的。”阿寄努力开口。   但没人听他说话,那些人只慢慢地拿湿布擦着刀。   刀口雪亮,衬着阿寄苍白如纸的小脸。每擦一下,他的脸就白一分。他咬死了牙关才没有丢脸地哭出来。   他们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很快阿寄就知道了。   从前边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前面那个人看着十分老实,怎么看都不像匪徒。后面那个他就眼熟了。   尽管他平日很怕这个人,可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碰到他还是让人感到安心。阿寄忍不住叫道:“姜公子?”   姜遗光走近几步:“原来你们把他绑过来了。”   教主和煦地笑:“如何?他的分量,够换来你的一把剑吗?”   姜遗光毫无兴趣地看一眼,收回视线:“除非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不可能。”   教主呵呵一笑,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   当中一个人走上前,抽刀,悬在阿寄被绑在扶手上的一只手上空,慢慢落下。   刀刃压在了小手指上。   阿寄几乎要吓傻了,拼命挣扎,可他本来就被绑着,哪里逃得掉?惊吓太厉害,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哀求地望着姜遗光,试图打动他。   刀刃处已经划出了一道口子!   阿寄要疯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刀还没切下,他就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逼得两眼通红。   求你了!他要什么你给他啊!   求求你了!   姜遗光毫无波澜。   “我说了,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你就算把全酆都的人都绑在我面前杀掉也没有用。”   教主:“你就不怕他恨你?”   姜遗光:“动手的人是你们,不是我。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没有理由舍弃自己救他。你们所作所为也并非受我指使,如果因为他这件事恨我,只能说脑子糊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教主仍不死心。   冲那人微一点头。   刀光一闪,刀口落下。   一声凄厉惨叫后,阿寄晕了过去。   左手五根手指头变成了四根,断口处鲜血直流。   赤月教教徒平常杀人放火都不是罕见事儿,对这么小个小孩下手倒是少。动手的人都心里过意不去了,可等他抬头一看,姜遗光居然还是不为所动。   教主指着阿寄:“我打听过你一路互送着他,他十分信任你,如果一根手指头还不够,阿彪——”   名叫阿彪的人再次举起刀。   姜遗光冷漠地看着一屋子人:“是么?请便。”   教主脸色阴沉,抬手一挥。   阿彪一咬牙,手起刀落。   鲜血喷涌。   姜遗光仍旧无动于衷,甚至在砍下的瞬间后退半步,以免血溅在自己身上。   这一刻,阿彪顿觉浑身发毛。   不光是他,刑房里其他人都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简直不是人!是地里爬出来的恶鬼!   姜遗光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乎觉得很好笑:“明明是你们做的事,却因为我对你们的暴行无动于衷反过来认为我可怕。”   “荒诞可笑的究竟是谁?”   教主有些失望。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都是真的,他威胁不了他。   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时,他就是无敌的。   姜遗光转头看向教主:“我的条件依旧不变。你如果不接受,那就轮到我了。”   教主霎时变了脸色:“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刑房角落里一个人忽然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以那人为起始,连成了一条线一般,一个接一个口吐鲜血倒下。更妙的是,最后一个仰面朝上倒下后,正好砸落在教主脚边。   他脸上还带着茫然和不可思议,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死去。   转眼间,整个房间的活人就只剩三个,血腥味更浓,周遭气息更加冰冷。   “还是不肯说吗?”姜遗光遗憾道。   教主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憨厚:“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干了什么?”   姜遗光只是又问一遍:“如果还不肯说,我就继续了。”   教主冰冷地盯着他。   他的条件是不可能答应的。   姜遗光要求就是宋珏留下的所有物件。包括她为赤月教改良的阵法,也被要求拓印一份。   赤月教交出这个,他就把两把剑包括厚背刀一并交出来。   其他还好说,阵法绝不能外传,尤其是不能传给朝廷中人。   要是连这个阵法也失去了,赤月教再被围剿时,可就没法脱身了。   二人僵持不下,姜遗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索性上前解开昏过去的阿寄抱下来,地上的断手和断指也捡走了。   ……   阿寄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   他醒过来时还有点迷糊,首先感到的不是痛,而是饿。   睡了多久?好饿啊?   之后记忆一点点回笼,他慢慢瞪大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经历的……   阿寄从被子里抽出手,却只看到一根包着白纱布的残肢。扭头看去,床边小桌上垫着块帕子,帕子上就放着他的手指头,以及被砍掉一根手指头的左手。   屋里陡然爆发出小孩尖锐的哭叫。   ……   少顷,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   阿寄抬头看去,不可避免的眼里带上了恨意,连忙低下头去。   “看来是醒了。”姜遗光走到床边,拉出他又藏进被子里的手看了看,“齐根斩断的,我找了大夫,都说接不回去。”   阿寄又气又痛,恨得眼前一阵阵发晕,不住发抖,他还牢牢记着自己不能得罪这个人,咬牙叫了他一句。   他不知道姜遗光和那些人有什么矛盾,可要打要杀要怎样都好,凭什么找上他?!他什么也没做!就失去了一只手!   姜遗光:“很好,大夫说你醒过来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说完他起身要走,被阿寄叫住。   阿寄:“姜公子,那些人到底是谁?他们就是前几天闯进来的那些人吧?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姜遗光:“你如果还想活命,这些事情就别打听。”   阿寄另一只完好的手捏得死紧。   阿寄:“不知姜公子还记不记得你曾和我堂叔公的契约。”   他其实更想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你不是说了因为有交易在吗?你不是说会护住我吗?   比起不讲理的恶人,自认为是同伴的视而不见更让他心寒。   姜遗光:“自然记得,我和你堂叔公之间确有交易,可你堂叔公拿来交易的东西远远不够。”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阿寄不顾一切。   阿寄咬牙,就听见对方说今日恰好有抬阁活动,他准备出去看看,让阿寄好好休息。   转眼间,他便消失在屋内,好像他真的只是说道过来看了看。   阿寄气得跳起来追出去,走廊上也没了他的踪影,这里还是在赤月教的范围内,他只能回到房间,愤愤锤床。   姜遗光说要看抬阁并不是骗人。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当地风俗,逢年过节时必然抬阁游街,以示庆祝。   抬阁和闽省的游街有点像,说白了,都是举着神仙的雕像、或者由人扮成神仙模样,踩在高高的木架上,载歌载舞一路游行。   虽然这两天不年不节的,但天子庙灵验嘛,香火旺盛,信男信女以可怕的速度暴涨。便有人提议,以往的各种神仙各有排面,但天子却没有,不如今年就准备上天子的抬阁。   街上早就热闹起来了。   这里是离酆都有些远的小镇,普通人从镇里进城要走大半日。也因此,酆都城内白家发生的惨事并没有引起本地百姓的恐慌。顶多当个稀奇事儿听听,听完了砸吧嘴说一句惨,回头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   大户人家的稀奇事儿和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都是太有钱了才会遭劫匪。像他们小老百姓,就是遇到贼人家都不稀得抢呢。   姜遗光甚至还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赤月教的小兵。   赤月教的人在镇上已经住了好几年了,一直安分守己,谁也没有把他们往传闻中的反贼身上想。   姜遗光买了个面具,混迹在人群中。   赤月教的信众很多很多,这两天看下来,镇上估计有一半的人都和赤月教有关。这条街上也不知有多少。   更糟糕的是,许多人并不知道赤月教,他们在通风报信时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反贼,他们只是被利用了而已。偏偏这样的人对付起来最麻烦。   姜遗光自诩能轻易看穿他人意图,不论善恶。但如果对方行事没有任何用意,只是随手为之,他便没有任何方法察觉。   所以这两天他都没有去找山海镜和双剑,只是在镇上闲逛。   一旦取出,双方矛盾必然爆发。他已经决定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赤月教教主。 第473章   今年冬季冷得古怪, 今天却反常地出了大太阳,街上也热闹。   有些人家看今天太阳大,赶紧把东西拿出去晒,除了衣服被褥, 艾子、成串的花椒、辣椒晾在竹簸萝上摊开, 道路两边屋顶不断飘来热辣的呛味。   川蜀地人本就口重, 好辛辣,冬日更是吃辣吃锅子多,好驱寒。一路走街串巷卖零嘴的货郎大多肩上也斜挂着一条穿了辣椒的搭子, 象征日子红火。货郎挑个空地把担子放下,一堆孩子立刻围上去,眼睛发亮地又摸又看。   担子正好放在姜遗光身边,后者往旁边挪了挪,没有管。   不一会儿, 吵闹声潮就从街头一阵阵涌来。   房屋顶端露出一个巨大的头。   那颗脑袋上顶着金色冕旒,垂下的玉珠串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遮住了面容。再往下,就是金灿耀眼的身子, 玄色为底, 添了无数金边,看上去尊贵又夺目。   队伍更近了, 唢呐、铜锣、皮鼓……热热闹闹伴着高跷走近了。高跷上的人穿着绣了飞禽和走兽的衣服,头戴彩冠,脸上白粉极厚, 五官画得醒目异常。   小孩含着手指头, 不明白为什么今年的抬阁不是玉皇大帝了,也没有牛头马面和长得奇怪的仙人。   一旁就有懂些门道的人笑着指点, 因为今年的抬阁的神换成了皇帝,所以一旁跟着踩高跷的当然就是文武百官了,这些也好认,文官穿飞禽,武官穿走兽。   队伍慢慢走近了,随之涌来的还有一大群蜂拥看热闹的人群。   卖货郎和小孩儿们都高兴得不行,往后退几步,仰着头看踩高跷走近的人。   姜遗光跟着向上看去。   天子像也好,高跷也好,都比旁边低矮的房屋高了至少半个身子。底下人群齐齐欣喜地仰着头。   乍一看,就像真正的神明俯瞰自己的信徒。   天子像经过他们身边时,人潮更拥挤。姜遗光后退几步,走到某户屋檐底下。等游行的抬阁队伍连同人流好不容易过去,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心有所感,姜遗光仰头看去,正对上天子像的巨大脸庞。   冕旒下,那双巨大的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方向。   随后队伍便远去了。   姜遗光怔了怔,环视周围人,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这一幕,仍沉浸在喜悦中。   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天黑前,姜遗光回到了教主身边。   阿寄还在房里养伤,房里有个赤月教拐来的中年妇人正在照顾孩子,见到姜遗光回来,那个妇人害怕地行一礼就赶紧退出去。   现在赤月教的人对他都很烦,明明是挟持来的,现在变得好像是被他们请来做客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奈何不了他。   姜遗光不管其他人想什么,见阿寄还活着转身就走了,出门后正好撞上赤月教教主。   不知他何时来的,就坐在院里圆井旁,静静地盯着他,眼神很古怪,道:“你居然真的只是去看看抬阁。”   姜遗光:“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教主以为他会想办法查点东西,而其他人都认为他会趁机逃走,手下人都对姜遗光恨得牙痒痒,好几个人发誓迟早要杀了他。谁知道他竟然乖乖回来了。   教主遂问他考虑得如何。   正巧,姜遗光也要说这件事:“酆都城中有鬼怪作祟,你再拖下去,只会死在这里。”   年轻男子露出奇诡温和的笑,他说话的口吻总是很奇特,像是预见了必然发生的未来。   姜遗光不光去看了抬阁,还四处查了查赤月教这几年在川蜀地所作所为。他发现这些人似乎对鬼神、阴阳之事十分热衷,听到哪里有怪事发生总会派人去打探。   同时他也打听到,这两年总有人在收些这方面的东西,比如某个惨死的女子生前最爱的一支钗,某幅据说看了会丢魂的画、某把会反噬主人的刀等等。   结合宋珏遗言,姜遗光顿时明白了赤月教的打算。   难怪他迫切想要自己的剑,他要的根本不是剑本身,而是剑上可能存在的怨念恶灵吧?   他们想要利用这些怨念做些什么。   只可惜,赤月教的人恐怕不知道,双剑既然到了朝廷手里,剑上早就没有他想要的怨灵了。   姜遗光更是笃定赤月教迟早会遭遇反噬。   鬼怪害人毫无规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霉。像赤月教教主一样,利用阵法借助鬼魂力量,这种人死得最快。   教主脸一沉:“那你还在耽误?”只要拿到双剑,何愁不能解决?   姜遗光神色不变,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再拖下去不肯把阵法交给我,一切都晚了。”   教主上上下下打量他,老实说他既觉得这人诡异的让人有点害怕,一边又不禁佩服他。   明明他是被绑来的,怎么现在好像变成了他一个人威胁他们一群人?   很快他就知道姜遗光什么意思了。   次日,天还没亮,外面突然传来妇人惊恐的叫声。教主不在,其他人冲出去看,就见一排七具尸体整整齐齐跪在院子里,背压下去,双手往前伸直匍匐在地,呈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他们全都死了。   大冬天的,院子里几乎滴水成冰,一晚上过去尸体都僵了。   众人又惊又怒,姜遗光也出来了,却在不远处屋顶上看着底下发笑。有人气得想找他算账,被其他人一把拦住。   惊吓过后,他们也反应过来,这件事应该不是姜遗光干的,   姜遗光武功再高,没有兵器也不能一下除掉七人。而他原来杀的那些……后来也让人看过,都是被毒死的,这七人可不像中毒。   确定是鬼怪所为后,赤月教教徒们不得不处理好兄弟们的后事。几个人身子都硬了,折着放不进棺材,只能先把尸体拖进屋里烤上火,等冰融化以后,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拉手一个拉脚用力扯,再来一个人拿着木板压上去,骨头用力压碎了才把身子给压平,然后赶紧塞进薄棺。   教主不在,只有两个星宿头目在——赤月教教主手下有二十八星宿负责掌管教内事务。其中一位星宿长老就是七具尸体当中的一个。   活着的另一个看着自己好友,他只能在棺材中露出一张脸,身上骨头都断了必须用被子盖住。   那人越想越止不住怒火,脖子气得冒出青筋,往外边一看,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有闲心坐在屋顶上赏雪。   嗡的一声,理智的弦瞬间崩断,星宿长老不顾一切拔出剑猛地跃上房顶,剑尖抵住他喉咙:“你这妖人到底使了什么妖术?昨晚你到底干了什么?!”   姜遗光轻易躲开剑光,道:“是你们把我绑来的,昨晚也有人在门外守夜,怎么现在反过来问我晚上做了什么?”   那人气得浑身发抖,愤怒之余又有一丝害怕,厌恶惊惧地瞪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举剑又要刺下。这回却不知怎么的,三两下便晕晕乎乎倒在了地上。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又用毒了!   姜遗光道:“贵教教主所作所为,我不信你们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你们似乎忘了一点,利用邪祟自然会代价,我在或不在,不会有任何差别。”   那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倒在地上呼哧呼哧费力地喘气,到这时还努力地要看清姜遗光。后者一步步走近,在他身边蹲下,道:“我一直想和你们教主做笔交易,只可惜,他的要求我不想答应。”   “最好劝劝你们教主,再拖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   说罢,姜遗光转身离开。   那人从屋顶上掉了下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其他兄弟们也莫名其妙倒了,现在赶紧爬起冲过来扶他。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有种不详的预感。很快他们的预感便灵验了。   比起昨晚,白天发生的怪事更多!   一个人只是踏过门槛,身影就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又有一个人,拐个弯忽然也不见了,还有厨房里的帮工打开柜子门就消失在原地。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再后来,他们总能在雪地里听到奇怪的低诉。声音嘶哑,分不清是男是女,絮絮叨叨着什么。   听到声音的人夜里总会做噩梦,梦见他们走在雪地里,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一觉醒来不仅没得到休息,反而更累了。   又一轮白天到来,教主仍然未归,可其他人已经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宝贝?   星宿长老终于忍不住,忍辱负重找上了姜遗光。   教主手中掌握神秘的阵法一事,这些星宿长老都是清楚的。他们也各自掌握了整个完整阵法中的一部分。若非有长老协助,教主也不能次次顺利开启阵法度过难过。   这位星宿长老就把他手中掌握的那一份默画下来,交给了姜遗光。   他们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身上可能有诅咒或是什么东西,必须拉更多人入教分担这份诅咒。   不过在他们看来,为了大业,一切都是值得的。   姜遗光遵守诺言,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总之当晚没有人再听到怪声,也没有人死去。   他们都没有发现,姜遗光身上多了一面镜子。   正是教主命他们搜找的镜子。   被“绑来”的当天,姜遗光早就把镜子做了伪装,藏在了背着他来的其中一人背后,就连那个人自己也没发现。   等夜里,他找到了那个人,把镜子取回,绑在了教中某间房屋的房梁上。   镜子离主人太远时,容易引来鬼魂。 第474章   第二天, 赤月教教主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神色疲倦,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   知道星宿长老交出了阵法的一部分后,他也没生气, 而是很疲惫地和姜遗光谈判, 他同意了。   按照约定, 他将拓印的阵法交给姜遗光。后者却道要验证无误后再把剑交给他。   依姜遗光的话说,剑不能造假,阵法却不一样, 要是他多添几笔或者改动几处,都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赤月教教主无奈叹气:“我就知道你不信。”说完让姜遗光跟着来。   二人出了城往城郊走,山路崎岖,越走越荒凉,路渐渐消失了, 只能自己踩出一条积雪泥泞的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座更加荒凉崎岖平平无奇的山头顶。   蜀地多山,几乎没有平地,山前山后都是山,山中又有新山。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几年前, 我在这里布置了一处阵法, 只是好几年过去,风吹日晒的, 我想着兴许被破坏了不少,便上山修补。”   “你要验一验,就在这儿吧。”   教主带着姜遗光走到一棵叶上犹积雪的树下, 后者注意到, 那棵树的树干上切开一道手指长的口子,应当是他自己做的标记。   围着树转了半圈, 教主在树前蹲下,两手在地面摸索,而后选定一处,重重踏下!   惊声四起!无数破空声回荡山林,从地底深处往上冒出呵啦呵啦奇异怪响。   少顷,他们眼前天翻地覆。   地面的雪堆消失了,冒出许多奇怪的木刺、木叉、木藤,扭曲缠绕着,在地面卷曲成奇怪的纹路,还有许许多多木头雕成奇异模样的兽形,按着某种奇怪的规律摆出了不知名图形?   教主道:“这里只发动了一半才显出原样来。若要完全催动,必须在两地制出一样的阵法,同一时刻两地阵法中各三个阵眼处同时踏下,阵中人就可以凭借神鬼威能转移到远方。”说罢,他示意姜遗光打开画卷,粗糙手指指点画上几处阵眼。   这里就是需要踏下的阵眼。   想催动机关需借助诡异之力,然人与鬼接触太多定会反噬。这个机关妙就妙在,人越多,威能越大,并且分摊到每个人承受的诅咒越少。   姜遗光和他小心地离开阵中,爬上远处一座更高的山往下看,那些木制机关整齐地列成一个玄妙的图案。拿出图纸对比,分毫不差。   “现在你总放心了吧?”教主叹气。   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态度大变不提,还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姜遗光望着底下的阵法,面色冷淡,眼神却复杂难言,没叫赤月教教主看出来。   九鼎,九个阵法。宋珏直言,九个阵法其中八个正合了奇门遁甲中八门含义,八门名称分别为: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含义极深,变幻无穷。   八个阵法一一对照,功效也大不相同,且能在此基础上无穷改动。   例如他在乌龙山上遇见的阵法,以杀为主,入阵者十死无生。很可能对应“死”“伤”“惊”这几门。   宋珏在白蕊夫人山上布下的阵法像是迷阵,并不以杀为主,只是把人困住。是宋珏在阵法布置上又添了毒,才让那些人速死。   这个阵法就更不一样了,并不讲究“困”和“杀”,而更像是“移”,将一个地方的人转移到另一处。   这又代表着哪一门?又对应了哪一尊鼎?宋珏说她已经找到了六个阵法,其他五个对应的阵法又在何处?在朝廷手中吗?   “你为什么会答应?”姜遗光问。   他不答应时姜遗光逼他答应,现在他痛快改主意了,姜遗光也不太放心,总觉得有诈。   教主只叹息道,蜀地眼看越来越凶险,他出门本就是为布置阵法,务必在清明前让本部的教徒转移。可谁承想刚回来就发现教中死伤惨重。他怕再耽误下去,不仅人走不了,剩下的兄弟们也要耗光了。   况且,他们的行动在蜀地很不顺利,不宜久留,思来想去,还是同意了交易。   以往赤月教的行动很简单,哪里有天灾人祸,他们那里的驻地就会抢在朝廷之前赶到,然后施米粮施药等等收买人心。至于米粮从何处来,自然是当地的富豪乡绅。   朝廷恨得牙痒痒,可这方面他们的确处于劣势。一旦某地有天灾,朝廷先想的不是怎么赈灾,而是先驻军防止当地灾民外流,然后上折子,朝廷里的一堆大臣们争论如何赈灾,派谁去,划多少银子,当地的官员怎么处置等等,这些东西都能吵个大半天。   等灾地的乱民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疫病也没了,赈灾的大臣过去就能安心办差了。   ——如果没有赤月教的话。   赤月教就是靠灾祸收买人心,他们巴不得朝廷别管灾民。很多时候还会打劫赈灾粮,转头又喂给灾民,钱是朝廷出了,名声却是他们得了。天灾越多,赤月教的教徒就越多。朝廷便越奈何他们不得。   赤月教鼎盛时,曾几乎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现在也逐渐衰败了。   赤月教在别处顺风顺水,可蜀地的人很不一样,此地民风彪悍,民族信仰和语言都很驳杂,外来人难以融入。   这点姜遗光深有体会,他们一行人一看就和当地人不一样,因而行事间总能感觉到当地人不甚明显的排斥。   再就是蜀地信仰问题。蜀地百姓民族各异,有些部落信奉各自的神灵,不过绝大多数川蜀百姓都信奉川祖,即灌口神,又称二郎真君,水神等等。   至于这位川祖的身份,有说是秦朝蜀太守李冰及其子李二郎的,也有说是隋朝眉山太守赵昱的,还有说仙凡之子劈山救母的杨二郎。川祖的故事在蜀地妇孺皆知,而赤月教的赤月之说却怎么也传不开去。   总而言之,蜀地百姓无比相信川祖的存在,对赤月说法不屑一顾。赤月教赈灾时钱照拿、粮照吃,但拿了就跑,跑了还要感谢川祖馈赠,想让他们改信赤月教,简直难于登蜀道。   更多的,赤月教教主也没说。   回去后,姜遗光遵守契约,将双剑交给了教主。   教主很高兴,捧着剑走了,并吩咐手下人不可再阻拦姜遗光,阿寄也好好送回去。   本就是白得来的剑,他们要拿去做什么,姜遗光不在意。   没有赤月教阻拦,他带着阿寄回到了白家,不出所料,厚刀鬼的刀也不见了。据他说是某个夜晚有赤月教的人来,客客气气把刀“借”了回去。   厚刀鬼本想反抗,但那些人说这也是姜公子的意思,还带了信物。而他本就要把刀送给姜公子,只得作罢。   白家老仆许久没见阿寄早就心急如焚,一见二人归来,纷纷围上前摸头摸脸焦切问询。有个老仆想把阿寄抱进屋,一抱发现不对,抽出阿寄手臂,上头自手肘处齐根断裂,包着白色绷带,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还以为没事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阿寄终于落下泪来,可在终于脱离虎爪后,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倾诉。   家人不在,他说给这群仆人听有什么用吗?难道他们会为他主持公道吗?他们只会哭过之后让自己别得罪姜公子。   ……就算他自己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怨恨过后,他发现自己毫无办法。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不能再失去更多。   白家仆人一再追问,阿寄却只是用完好的那只手擦掉眼泪,摇摇头:“被赤月教的人绑走,他们干的。”想了下,补充道,“姜公子没来得及救我。”   白家人都惊呆了,顿时骂声一片。   一旁的姜遗光神色如常,好像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白家人想问他,又不敢问,最后只能哭天喊地拥着小主人回房去。   自此,宅中气氛愈发诡异。   无人拜访,无人出门,每天只有两个下人在近卫陪同下出去采买,走的也是小门,大门一概不开。   大家都在数着日子等回京。蜀地山多,冬日落雪更难行。他们要等雪化了再走。阿寄怎么算都还要一个多月,他暗暗祈祷,今年春天来的早些、再早些吧。   天不遂人愿,最近天气总是很反常,龙抬头过了,眼看着要晴了,要暖和了,忽然又来一阵寒风,于是又飘起雪。   这段时间,酆都城内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怪事。   听说,有人去庙里上香,回家以后夜里看到神像出现在面前,还眨动眼睛。   赤月教的人惯爱打听这些,这个消息也是他们传到白家老宅的。姜遗光问道:“神像眨眼?何处的神像?”   他想起了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以为其他人也看到了眨着眼睛的天子像。   可赤月教的人却说那些人看到的是眨着眼睛的二郎真君像,都是夜里出现的,白天烧了香,晚上或是起夜或是睡不着,睁开眼就看到神像出现在窗户外面,对他们眨眼睛。   在见过神像眨眼后,这些人都会立刻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暴毙,淹死烧死摔死等不一而足,共通点便是眉间都有一道竖痕,看起来像二郎真君的第三只眼。   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总之大家都不肯去二王庙了,全都涌到天子庙里上香。   阿寄听了满是不可思议:“他们见到的应当都是假神像吧?真的二郎真君总不可能……”   他看一眼姜遗光,心想,他不是说根本没有神仙吗?所以这个也是假的咯?   姜遗光根本没管,又不是出现了鬼就要去收。他只当听了个故事,故事说完就让那人离开了。剩下老宅里的人们坐在一块儿边烤火边议论。   妙华派长老厚刀鬼的女儿也在,她性子活泼,等外人走后就抢先开口:“白少爷说的是,我也觉得,一定是什么恶鬼作祟,装成了神仙模样去害人。”   一个仆人接口道:“我觉得也是。像这样胆敢冒充神明的脏东西,很快会有下场。”   几人聊过一阵,还是觉得暂时别去二王庙为好,以免被那个东西盯上。   姜遗光坐在不远处,大家都默契地不把话往他身上带。等这群人聊得差不多了,还有人再说起本地奇怪风俗,一个近卫感觉心中不安,制止道:“还是少谈这些吧,万一这些东西有灵,听见我们讨论找上门来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极寒的能穿透墙壁的寒风刮过。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在这瞬间,他们真切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盯住了他们。   是夜,下人房,一个老仆睡得正香。梦里忽然一脚踏空,腿狠狠一抽,猛然坐起身才发现那是个梦,悻悻躺回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发现房里亮得惊人。   房里没有点灯,走廊外面也只点了两盏灯笼而已,又不像天亮,难不成又下雪了?   老仆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伸手打起窗子。   窗户推开的一瞬间白光大盛,他不由得挡住了眼睛,等适应后,老仆透过手指缝眯着眼往外看。   外面明明没有下大雪,院子里地面甚至是黯淡的,怎么会亮得这么奇怪?   老仆疑惑地仔细打量,还是不解,干脆披衣出门。推开门后,面前一片漆黑,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轻微飘摇。他取下一盏灯,慢慢来到院子里。   今晚月光也不见吗?怎么这样黑?   他仰起头,灯笼不自觉提高,往上看去。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院子里这么黑……为什么会出现亮光……   半尊巨像出现在小院上空。   它的身子不知在何处,探出半边身子和巨大头颅。硕大无比的面庞严严实实占据了整个小院的半空,遮住了星空月光。它弯下脖子,闭上双目,正“看着”他。   巨像两只眼睛正中,第三只眼骤然睁开!刹那间光芒大放!   一声惨叫,打破白家宁静夜晚。 第475章   末冬的清晨, 老宅内,气氛远比冬日更肃杀,一众人等在大堂中,静得可怕。   少顷, 姜遗光从里屋走出, 手中还拿着一块湿布擦着手上沾上的干涸的血渍。   他刚才在里屋验尸。   当地官府没了以后, 仵作也不知所踪,凶肆、寿财店乃至各医馆的大夫都忙不过来。姜遗光只能自己上。   得知白家发生的事后,赤月教的人就送来了一个同样据说目睹了神像后死去的人。那人看见神像后告诉了自己的妻子, 夜里就没了,眉心正中同样一道凹痕。   “如何?”见他出来,一个近卫忙问。   姜遗光摇摇头:“两人都没有其他外伤,一个像是被吓死,一个被冻死。除了眉心的刻痕一模一样, 其他看不出什么。”   近卫们犯了难,这时在外打听的赤月教教徒也回来了。自从他们教主和姜遗光达成交易后,教众便遵循教主意常往白家跑。白家老仆很看不惯他们,可又没办法, 姜公子和小主人都没发话, 只能忍着。   赤月教教众常年和诡异打交道,比普通小老百姓知道更多, 他们大多数人对姜遗光也是又敬又怕。   此时一个教徒便说:“俺们几个兄弟打听过了,外面那些人也一样,怎么没的都有, 就是两条眉毛中间让人划了个口子, 看起来像个眼睛。”   说着他举了几个例子,卖油的打猎的扛棒棒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 还有在家绣花的大小姐、街头卖辣子豆腐的婶子等等。死法各异,若不是眉心正中有一道口子,谁也不会把他们想到一起。   “这些人生前都去过二王庙吗?”阿寄问。教徒道:“咱打听过,大多都是去过的,还有些就是听说怪事以后经过二王庙站在门口看了看热闹,没进去。”   阿寄道:“这些日子阿义叔一直在家,哪儿也没去。”   他们面面相觑,都生出了某个不妙的猜测。   他们昨晚正好议论了二王庙怪事,那时还有阴风吹过。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他们岂不是也有危险?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姜遗光。   那一日,他们所有人都议论了此事。   姜遗光终于道:“这几日别再出门,我会想想办法。”   听了这话,他们才放下心来。   外面闹得更大了,大家似乎都发现了二王庙的古怪,哪怕没进去只是门口看看,或者和别人说了说都会招来杀生之祸。   越来越多人见到了巨大的、徘徊在家门外的怪像。   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人想起了据说住在白家的高人。向白家送礼,每天都有数十人挤在白家外的小巷子里送礼、磕头,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道士?是和尚?还是其他门派的什么人,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可以救命。   姜遗光不让其他人出门,自己在白家上下走了一圈,又出去打听。   想见他的人很多,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姜遗光走访数十户人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那些人死前都说见到了巨大的影子,又说两只眼睛中间有一条竖着的第三只眼。   既然见到的是影子,为什么会看到眼睛?难不成影子也有眼睛吗?   只可惜亲眼见过的人都死了,他们家人也说不上来。   姜遗光跑了一天,天黑前,来到城中的二王庙外。还没到近前就看见庙外围着一大群举火把的人,有些手里提了东西,凑近后,发现那些都是柴禾木炭等等。两拨人吵吵嚷嚷,姜遗光听了一会儿明白了。   一群人想把二王庙烧了,再选良辰吉日重新盖一个,另一部分就道平日二郎真君保佑诸多,现在就因为一两个恶鬼就要把庙烧了?还有些则在担心烧了庙神仙会发怒,到时候日子更不好过。两拨人吵嚷不休,但都默契地没敢靠近庙门。   天迅速黑了下来。   两拨人吵着吵着也发现了这点,怕得厉害,不知人群中谁先提了一句回去,便慢慢散开了。   姜遗光眼尖地发现第一个喊出要走的是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中年汉子。他看起来……不像其他人那样真切地恐惧,虽然他也仿佛很害怕似的,可姜遗光能感觉到,他并不害怕。   人群中还有几个同样和他不太害怕的人,在那人开口后跟着附和,不然其他人也不会这么容易罢休。   他悄悄跟了上去。   那几个人离开人群后,和其他人一样往回走,看起来毫无关系,只是各走各的,但很快这几个人就在一座小院汇合了。   姜遗光悄悄潜伏在房顶,底下的人并未察觉,确认四周无人后就开始商量。   大约因为四下无人,这群人说了很多,可惜他们说的话姜遗光听不大懂,他这几日四处打听勉强学会了些川蜀地方言,但这几个人说话声音又低又轻,听上去根本不像当地人的口音,只有偶尔才冒出几句当地方言。因而姜遗光听得很是吃力。   但有一点他听懂了。   这群人是同一伙的,应当来自同一个族群,他们阻止那些人放火烧二王庙并不是因为害怕神仙报复——应当说不全是,他们更像敬畏着某个神明,所以不愿意看见二王庙被毁。   他们信奉二郎真君?姜遗光感觉不太像。   这群人商量了半天,姜遗光还是听不太明白,只能暗暗记下。等人散去后,他也折返回白家,此时已是深夜,白家人大多还没睡,听到他回来十分高兴,总算梦安心歇下。   第二天,姜遗光就此事问了众人,尤其是厚刀鬼。他在此地生活多年,了解会比其他人多些。果不其然,当他模仿出昨晚那些人聊天的几句话后,厚刀鬼立刻就听了出来。   “这不是当地人的话,这个口音应该是北边一点的一个什么什么族……那个族住在山里,人多,也不排外,老朽当年经过还认识几个当地的朋友,就是过去太久……老朽实在想不起来名字了。”   姜遗光:“你还记得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吗?”   厚刀鬼点头:“记得些,从酆都出去一路往北走,一片山都是他们住的地方,不过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那儿。”   厚刀鬼的小女儿刚被救回来不久,身子虚弱起得晚,来晚了只听到后半截,不过在听到她父亲不经意间复述了一句话后,惊得睁大眼睛:“这不是阿瑶家乡的口音吗?”   厚刀鬼:“阿瑶是谁?”   小女儿忙道:“是孩儿下山时认识的一位好友,她教了我不少家乡话。所以孩儿才能听出来。”   厚刀鬼心中一喜,急忙追问,只可惜小女儿懂的也不多,只知道她那个朋友住在门派山脚下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她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蜀地异族多,那个村没什么不一样的,村民们种地的种地打猎的打猎,她没放在心上,所以从来没问过阿瑶属于哪个族群。   姜遗光问:“这些你能听出是什么吗?”说着他复述了几句昨晚听到的话。   小女儿一句句译给他听。   “不能再让这些人继续放肆了,明天这些人肯定还会来烧庙。”   “明天怎么办?没有官府了,没人管事。”   “不然回家把大家伙都叫来?不能让他们烧了庙。”   “人太多被发现了不好。”   “不只这里的二王庙,其他地方也要人手……”   “别说二王庙,族里也有……”说到一个词的时候,年轻姑娘犹豫一下,琢磨着道,“这个词我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很不好的词。”   这个词她只听过一次……女孩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候她去好友家中做客,好友家人不在,只有阿瑶一个人招待。等阿瑶去做饭时,门外忽然来了个喇嘛探头往里面看,说了一句他们家有“恩司那吉”,阿瑶在厨房听见这个词,气得冲出来破口大骂。   姜遗光复述一遍“恩司那吉”,念起来有点绕口,问:“是这个?”   女孩点头,不安地问:“不然我想办法去问问?”   她就见眼前的年轻公子神色温和了一些,虽然他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看起来就是好像温和了许多,这让她不由自主顺着对方放下心来。   年轻公子道:“劳烦你多想想办法,如果问不到也没事,自身安全要紧。”   她晕晕乎乎就答应了。   姜遗光没有瞒着其他人,白家该在场的人都来了,一切谈妥后,阿寄望着姜遗光离去的背影,犹豫一下追上去问:“公子,您真的要……要插手吗?”   他感觉姜公子不像这种人啊,就是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姜遗光反问他:“你不希望我管吗?”   阿寄连忙摇头。谁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会把他也害死?他当然巴不得姜遗光能把那些鬼东西都收服了,不过对方真这么做以后,他反而感觉不安心。   姜遗光破天荒解释:“赤月教的人不敢杀你,最多废去你的手脚。鬼怪却不一样。”   阿寄站在原地,摸上自己断肢,伤口仍隐隐作痛,不禁哑口无言。   厚刀鬼的女儿随了母姓,姓元名靖一。元靖一领着姜遗光找到门派下的小山村,村里人已不多了,她那位好友阿瑶早就不知所踪,据说是某天起来以后人就不见了,村里人到处找也没找到。   元靖一来不及难过,先问了以前见过的一位老伯几句自己拿不准的话的意思,那老伯家里也没人,见到两个和善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不料,当元靖一试探地说出“恩司那吉”一词后,老伯顿时神色大变:“你从哪里听来的?!”呸呸呸三声,又拿出扫把打开门往门外扫然后紧紧把门关上,像是扫除什么晦气东西似的。   姜遗光听不太懂也看懂了,和吃惊的元靖一对视一眼,元靖一还要再问,老伯怒骂着把他俩赶了出去。   元靖一十分不好意思,她明明想报答救命恩人的,怎么反而让恩人一起出丑了?   姜遗光并不介意,只把老伯叫骂的几个词完完全全复述一遍,问道:“他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元靖一艰难道:“大概就是说灾星、瘟神,引来不祥的人……这几句话差不多都是这么个意思。当然!肯定不是说您!”   姜遗光不置可否,道:“没关系,这么看来,恩司那吉应该是他们一族中十分不祥的一个词。”   所以连提都不能提……   元靖一不知现在该怎么办,看着姜遗光,就见后者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   “元姑娘,你见过那位阿瑶姑娘的全貌吗?”   元靖一不解:“当然见过,为什么问这个?”   姜遗光:“不,我说的是全貌,她的整张脸,你见过吗?”   元靖一糊涂了:“什,什么意思?”   姜遗光点点自己的额头:“我发现,他们所有人都遮住了这里。”   或是头发放下一截,或是头巾、帽子、斗笠,冬日戴这些并不奇怪,所以姜遗光起初没注意。刚才那老伯也裹着头巾,但他愤怒推搡时不小心把头巾蹭歪了一点,露出额头正中一点黑色墨渍。   被姜遗光一说,元靖一不禁回忆起来。   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阿瑶摘头巾的样子。   每次见面,不是包着头巾就是戴斗笠,或是戴一条抹额。她以为这是什么习俗,从来没问过。   包着的额头……最近死去的人……元靖一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不,不会吧?”   姜遗光:“兴许只是风俗而已。”   元靖一感觉没那么简单:“真只是风俗的话也不必遮得那么严实吧?我和阿瑶不说亲姐妹也差不多了,还在她家留宿过,就这也没见到。”   可能……可能是某种忌讳。元靖一心想,比如额头上的东西不能被外族人看见,否则就会有灾祸什么的?   姜遗光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没走远,二人齐齐扭头,回望那扇小小的木门。   蓦地,里面传来“砰”一声响。   阿伯摔倒了?   元靖一急忙折返回去,推开门就看见阿伯倒在地上,两眼紧闭。吓了一大跳,冲上去摸摸脖子又摸鼻息,见还有气才放下心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了?”元靖一不解。   姜遗光从门边慢慢走来,趁元靖一低头时手腕一翻收回了什么东西。元靖一没发现,只听到对方的声音:“谁知道呢?年纪大了,走路不稳当吧。”   “也不会突然摔成这样吧……”元靖一嘀咕,不好说出猜测。   两人扶着人上床。   元靖一想起了刚才的猜测。   会不会……真的是她猜的那样?   她看一眼姜遗光,目露询问。   姜遗光没有说话,对她微微点头。   鬼使神差的,她扯下了阿伯额头上蒙着的头巾,旋即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额头上,刻了一只竖立着栩栩如生的眼睛,似乎在阴冷地瞪着她。 第476章   从老伯家逃出来, 元靖一仍惊魂未定,颤声问:“那个……刚刚那个是什么?”   姜遗光摇头:“不知道。”   元靖一惊魂未定,抓住他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不肯松手,过了许久才渐渐从惊惧中回神。可一想起那只诡异又可怕的眼睛, 还是心里发颤。   其实那只眼睛刻画得非常粗糙, 只是简单的一个梭子形, 里面一个圆圈。说有多么像并不尽然,更像无知小儿随意涂鸦的一只人眼。   但她就是觉得……那只眼睛好像在看着她。   村里实在没什么人,他们又找了一圈, 此时天快黑了,于是他们在村口寻了一户人家,那家中只有一个老妇人,给了一吊钱后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那两个房间一个是她儿子儿媳的,一个是给她的孙子孙女们住的, 只是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屋子也就空了。   老妇人头上没有刻眼睛也没有裹头巾,她对阿瑶还有几分印象,说那是一个很贤惠能吃苦的女孩, 就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也没了。   在她口中, 村里许多人都是不知道怎么就“没了”的。有些人是去了外面回不来,后面家里人办丧事才知道。有些人就死在了村里, 怎么没的也不清楚,也不见生病啊或者出意外什么的。阿瑶就是这样,村里人说她不见了, 其实是不知怎么死了, 她家里人给她偷偷下葬,没说出去而已。   因为他们出手大方, 老妇人把阿瑶的墓也指给他们了:“村里那些人都不会直接埋了,埋不下……都是,都烧成灰,再埋的。就在后山那边,一家子人一个墓……”   老妇人说完就去睡了,灯油可贵,夜里不好点灯。她走后,姜遗光示意元靖一出去。   二人顺着指引来到后山,这片后山在村庄尽头再拐几道弯穿过树林才能发现,不太好找。翻过小山坡,他们果真看到了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墓碑,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到这里元靖一就害怕了,可姜遗光仍旧十分镇定,带得她也不敢说咱们就回去吧?只好跟着往前走。   走到近前就发现不对了,远看还不觉得,凑近一看,这些墓碑比寻常墓碑小了一多半,才到她膝间而已。   “莫非是为了省地儿?”元靖一自言自语,墓碑小,又烧成灰再下葬,可不就是为了节省墓地嘛。   姜遗光没回应,蹲下去,细细看着,墓碑上是他不认识的文字,一个都看不懂。他对照了几十个墓碑,找到了这些墓碑上几个相同的文字,应该是同一个词。他问元靖一:“你认识这个词吗?”   元靖一摇头:“我只会说和听,不会读。阿瑶……她只教过我她的名字。”   “你可还记得写法?”   元靖一嗯一声,伸手在自己手掌上划给他看。姜遗光看一遍记住后,在漫山遍野的狭小墓碑群中找起来,找了小半个时辰,果真找到了阿瑶的墓碑。   见着墓碑,元靖一又要落泪,今天来的匆忙,没有祭品,见她狭小墓碑上堆满了阴湿的尘土,只能拿出手帕细细擦干净,然后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一点小零嘴放在碑前。   “为什么他们都会突然去世呢?”元靖一不明白,异想天开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这个族群招惹了什么人?……也不对,刚才老妇人说是不知怎么就没了的……也不像生病,那是为什么……”   “阿瑶一直不摘头巾。他们这一族的人恐怕都是这样,公子,您说……这个会不会和二郎真君有关?”双眉间一只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位水神。   相传二郎真君额头上的天眼能洞悉一切罪恶,看穿妖魔鬼怪真身。阿瑶的族群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要往额头上刻眼睛?   他们这个族群有什么秘密?他们的死,和夜里出现的长了三只眼睛的巨大影子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清楚,再查查吧。”   他原本想着验尸看看,可老妇人说这些人都烧成了灰,他来墓群看过,确实……如果将全尸装入棺材下葬,这个山头恐怕装不下那么多棺材。   他们是特地这么做的?姜遗光可不觉得他们是为了节省地方。他疑心这些人是打着节省墓地的名号销毁尸身,不让秘密泄露。   看来,还要去打探一下那个老伯。   月亮挂得老高了,姜遗光和元靖一回到了老妇人家中。姜遗光不必休息,在院里散步。元靖一在房里躺着,她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结果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门外,姜遗光收回手,一条细细如黑线的蛊虫闪电般蹿回他掌心。   确定元靖一睡熟了,姜遗光飞快离开,很快就到了先前见过的老伯家中。他悄悄潜进去,进了房间,满室寂静顿时让他察觉了不对——   就着月光,他看向躺在床上,毫无声息的老人。   他死了。   姜遗光怔在原地。   随后立即检查,老人浑身不见一点外伤,也不像病死。正如老妇人所说,“不知怎么的就去了”。   解开头巾一看,老人额头上的眼睛也随他自己的双眼一样,闭上了,只剩一条缝。   他试着碰了碰,只余一道冰冷的褶皱,也不见任何异样。   这究竟是什么?额头上的眼睛也会随主人睁眼或闭合吗?他们这个族群又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本不太想管,可他不能让阿寄死去,加上他疑心这个部族会不会和自己母亲也有点渊源?还是决定探查一番。   次日清晨,元靖一醒了,就听姜遗光说了这事。   她还饿着呢,都顾不上吃饭,跳起来就往老伯家里去,闯进门就见他直挺挺躺在床上,身子都僵了。   元靖一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捂住嘴呜呜咽咽地落下眼泪来。   姜遗光看着她,先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哭。这个老人和她并没有关系不是吗?   再一想,他不禁摇头。   真是……   见多了生死的入镜人和近卫自然不一样,和前者打交道久了,他都快忘了寻常人是什么样子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生死的,相反,这种人是少数。入镜人才是异类。   老伯家人都没了,姜遗光和元靖一多花了些时间把人拖到后山,弄来柴火烧干净,再把烧出的灰埋了。没有立碑,他们不知道这位老人叫什么名字,也不会写他们那个族群的文字。   一切做完后天又快黑了,元靖一又累又饿,回到老妇人家中,刚上桌就大口大口吞吃起来。   老妇人知道那个老伯也死了,呐呐无言,坐在屋檐下良久,抹了把眼角:“都没了……全都没了……”   元靖一吃着赶紧咽下去放下碗,起来安慰她:“没事的,只是出了意外。我们想着他家里没人,就给他下葬了。”   老妇人呆了良久:“下葬了?”她追问,“你们把人埋到后山了?”   元靖一不明所以,点头:“是,是啊,怎么了?”   老妇人脸都吓白了,又气又急:“不得了哦,你们怎么进去了?那是人家的禁地,其他人进去会遭报应的!”   “报应?!”元靖一彻底吃不下饭了,“什么报应?我们只是在帮忙啊……”   老妇人焦急摆手:“话不是这样讲的哦……”她说了一个故事,十几年前,他们村里有个年轻小伙子,他不是那个族里的人,喜欢上了那个族里的一个姑娘。但那女娃子的爹妈不同意,那女娃娃也不是很坚定,后面就嫁给了同族人,年轻小伙十分难过。   再后来,女娃娃的爹没了,又几年丈夫也没了,年轻小伙就想着她家里不能没人干活,想去搭把手,女的不要他来。男的以为女人体贴他才不让他去,就在夜里偷偷跑到后山坟地那边先挖了坑,想着这样女人家里就方便埋了。结果男人一晚上没回去。   第二天其他人去后山坟地一看,发现这小伙儿死在了自己挖的坑里,跪在坑里,脑袋埋进土里。   没有受伤,没有别的痕迹,看上去好像是自己挖了坑以后自己跳进去,又自己把头塞进了土里活活憋死的。   后面村里就传开了,那姑娘不让男人过去确实是心疼他,但她没说清楚,外族人进去就会受到大难。   元靖一不敢相信,问好几遍都说是真的以后就慌了。姜遗光却从她的话里发现了异样,这老妇人显然对村里的事很了解,不像她昨晚说的那样村里什么都不清楚。   他使了银子,终于从老妇人口中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老妇人曾经听说过,从这个村庄出来往南,绕过两座山,在最高的一座山的山脚下,是这个族群的“圣地”。他们那个族里的人经常去圣地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老妇人只知道他们族里有人办丧事啊,或者有人成婚、生了孩子,他们都会去那什么“圣地”。   而这个族群的名字……   老妇人模仿了一下她曾经听过某个村民人说起过的那个名字,听起来有些拗口,听发音,有点像荻族或者底族,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字。   老妇人还识得几个字,家里没有纸笔,就比划着写给他们看。元靖一定睛一瞧,叫道:“姜公子,就是你说的那个词。”   老妇人写出的几个不认识的文字,正对上了他们在后山墓碑群上看见的相同的文字,果然是他们族群的名。   老妇人可不敢再听他们说什么后山,她假装没听见,继续搜刮自己还记得的事儿。比如村里的谁谁谁就是这个族里的人,比如他们其实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人和气,不欺负人,但这些人就跟自成一派似的,有什么好处都会先给自己族里的人,所以村里不少人对他们也有点不满。   姜遗光插话问:“老人家,你知道他们平日拜什么神吗?”   那老妇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摇头:“这哪个晓得……在他们那个圣地里有吧?”   元靖一道:“听起来有点像祠堂一类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都了悟了对方的心思。   又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顺着老妇人指的路走,翻山爬坡,几次问路后,总算找到了可能是“圣地”之处。   一片寒冷的松树林,覆盖着些许没有融化的积雪。   “这里真的住了人?”   二人站在山坡上,元靖一不解地俯视着山脚,底下只有一片绿意夹白,不见人的踪迹,“这么密的林子,怎么住人啊?”   姜遗光找了一会儿,指给她看,密林下有一条隐秘的小道,不仔细看就看不清楚。小道尽头,似乎通向被另一座小山包遮掩住的未知处。   “那里就是他们的圣地吗?”元靖一迟疑了,“我们就这样进去?要不要回去再叫人来?”   这个提议被姜遗光否决了:“若有意外,只有我们两个还能全身而退,人多反而乱。”   “那……我们也戴个头巾吧?”   姜遗光后退半步打量一下元靖一,道:“你知道他们的语言,你戴就好,这样说……”   他给两人编了个新身份,元靖一的祖辈曾是这个族里的人,只是从族里离开后遇到了天灾,族人一代代传下来都没了,对族里许多事都不太清楚,只记得圣地大致方位。而他则是护送元靖一回来的人。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猜测他和元靖一的关系,随他们猜去。话越是说不清楚,人就越好奇,做的越多。他们就能知道更多消息。   “这样真的行吗?”元靖一还不放心。   姜遗光:“你是回来认祖归宗的,自然可以。就算不行也无妨,大不了我们离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靖一也不是不好奇,便由姜遗光给她拿烧过的木炭削尖后,在眉心简单画了一只眼睛。   元靖一对着河水照了照,那只眼睛和她先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只眼睛完全没有其他人额头上的那么阴森可怕。   真是奇怪,元靖一嘀咕。   林中寂静凄清,越往里,寒意浸透越深,松树下还有堆积的雪,稍不留意就会陷进去。没走多久元靖一的靴子就湿了。   风声寂寂,簌簌脚步声趁得雪地更凄清寂静。元靖一很不习惯这种死寂,感觉浑身毛毛的。越往里走,越是仿佛接近了某种不详的气息,她差点就想脱口而出说不去了。   绕过山包,终于看清了被层层树影遮盖的后半条小路,更加狭窄,地面布满嶙峋碎石,令人心惊。   元靖一冷汗都要出来了,可已经走到了这里,她不好说回去,只好跟着姜遗光小心地拨开树枝往前走。   姜遗光却在此时猛地回过头,厉声喝问:“谁?!”   元靖一吓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同样赶忙回头,就见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这是个头发花白身穿麻衣的老妇人,腰深深弓下去,拐杖柱得很是吃力,蹒跚着慢慢走近。   她的额头上也扎了一条比抹额宽两寸的麻布巾,让人看不清她眉心是个什么样。   元靖一惊魂未定,低声问姜遗光:“那个是……?”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477章   老妇人一步步, 慢慢走近。   头发花白,盘成光亮的髻,千沟万壑的脸在阴暗森林之中更显幽森,叫人不寒而栗。   元靖一僵在原地, 脑子都木了, 她想跑, 可两条腿软得动也动不了,只能僵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那张可怕的脸靠近。   她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在要跑的前一刻,姜遗光拉住了她, 微微摇头,口型无声道:“是人。”   ……真的吗?   元靖一再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刚才那种阴森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见了。站在面前的好像就是个普通的老人,甚至有几分慈祥。   这是怎么回事?元靖一想不通,不过在姜遗光眼神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把话说了。老妇人没有起疑, 笑呵呵地拉住她上下打量,又问起她的家人。   好在元靖一之前和姜遗光串通过,不然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答。   ……   白家,氛围正好。   阿寄猜测应该是姜遗光走的时候做了什么, 一直萦绕在宅子里的古怪阴郁的气氛消失不见了, 原先看上去阴沉沉的亭台楼阁也好像被雨洗过以后露出了鲜亮的颜色一般。   宅中老仆们在着手收拾行囊,买马买准备等雪彻底化了就离开此地回京。整座老宅好像被注入了生气, 生机勃□□来。   尽管如此,厚刀鬼依旧十分不安,每天都往外一直看, 好像从那个方向就能看到自己女儿回来似的。   好在这回姜公子去的比上回快一些, 五天后,他带着元靖一回来了。   两人衣服都换过, 也洗漱过,但阿寄就是觉得他身上带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把这事说给姜遗光听,后者端着茶想了下,承认了:“确实见到了不少。”   “不是您动手的吧?”阿寄有点怀疑,不然元姑娘为什么会吓成那副样子?   姜遗光:“自然不是。”   那厢,厚刀鬼也迫不及待问自己女儿。元靖一精神恍惚,一问一答倒让他把事情摸清了个大概。   原来他们真找到了那个族群的“圣地”,她也假装成那儿的族人,暂且住了下来。   圣地里看起来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额头上都扎着头巾吧。   元靖一还好,姜遗光这个异类进去后非常不受待见,他也不在乎。元靖一顾不上他,自个儿偷偷观察村里一切,还向其他人打听阿瑶的消息,这样反而让村里人更相信她了些。   然后她就提出想“认祖归宗”,要拜一拜神。纠缠几日后,她终于见到了整个圣地里的人都在供奉的神像。   那尊神像形似二王庙内的二郎真君,同样额头正中有第三只眼。却又不太像。二王庙里的二郎真君身着黄甲,手持方天画戟,脚边蹲着哮天犬。而圣地里的那个神像,同样身穿黄甲,但那身黄衣怎么看都像是上坟时烧的黄纸一样的颜色。   它手里也并没有方天画戟,却是托着一颗头骨,另一只手牵着犬,链子竟也是用白骨雕成拳头大小的头骨串成,拴着的恶犬眼神冰冷阴森。   至于神像本尊……它两只眼睛紧闭,第三只眼睁开,不仅不似寻常神像那般庄严,更是多了几分阴郁诡谲之感。   进去以后元靖一就病倒了。一闭上眼,她就感觉有一只充满恶意的红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元靖一知道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想醒过来,可她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不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梦里闭上眼睛也不管用,眼前一片血红。   她掉进了血海之中,眼看就要溺死……   若不是姜遗光察觉不对把她叫醒,恐怕她就醒不过来了。   等第二日,她走出房门后,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族人,迅速接纳了她。   元靖一后知后觉,她昨晚恐怕是经过了某种考验——外族人看过神像……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儿元靖一十分后怕,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姜遗光是怎么把她叫醒的,她不打算问,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和村民们打听。   那些人真的把她当族人以后,什么都不瞒着。然而,事情原委却叫元靖一即便坐在火炉边也冷得打了个哆嗦。   原来,这个族群名为氐族,的源头最早要追溯到住西北边的荒漠一带,后面慢慢入关,融入中原,和中原汉人一起杂居,久而久之就学习了汉人的言行。不变的是,族中老人会将还在部落时的风俗口口相传,不使流失。   其中流传最久的一个风俗,名为剠额为天。意为在额心刻一道口,涂上墨汁,看上去便像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就是天眼,据说能勘破真伪,辨识人心。   时间久了,即便是同族之人也会有分歧。因为种种原因(这里元靖一猜测恐怕就是信仰的问题),氐族经过成百上千次分裂,各个分支不断和外族通婚,如今大多已和普通汉人无异。有些连剠额这一习俗也丢了。   圣地中人却不一样,只在本族内通婚,自称他们这一族为氐族正统。其他氐族人只是在额头刻一道痕,他们却要在额头正中直接刻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是三岁时就要由父母亲手刻上去的,会随着人长大跟着变大。   他们在村中的几天有幸见到了这一幕。一个三岁的女孩坐在院子正中,旁边摆了烧酒,蜡烛,雪亮的刀,和一圈观礼的族人。   父母用尖尖的刀拨过火苗,撩得滚烫,浸过酒水,滋啦一声,又冷却下来。刀见用力刺入额间,一点点往下划。   女孩尖叫啼哭,元靖一撇过头,不忍再看。过了许久,她又听到其他人晦气地叹息。   她才知道,那个孩子没熬过去,死了。   早夭的孩子是不孝的,更别提还是在这种刻礼上承受不住去的。这样没福气又不孝的孩子即便走了也不可惜,丢进后山不必再管。   元靖一听得发寒,再一问,因为刻礼死去的孩子都是这么处置的。   再有,其他氐族人崇尚二郎真君,因为他们觉得二郎真君的形象多少受了氐族人影响,二郎神便是他们的水神。   圣地的人却认为,二郎神已成了汉人的神仙,起了汉名,又有各种俗家故事,不再纯粹。他们信奉的真神就不一样,不可究其姓名,不可追其来历,一切从虚妄中来,自本真之中终结,无名无姓,无牵无挂。   所以他们很瞧不上外面的二王庙,将庙中供奉的二郎真君称为伪神,信徒也被他们认为愚不可及。   虽然在元靖一看来,比较像他们自己捏造了个“神”,然后日夜供奉。她行走江湖数年,见过的淫祭野祀不少,并不因此新奇,只好奇如今蜀地怪影之谜会不会和圣地里的人信奉的东西有关。   问及此事,圣地中人无一不面露得色。   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的真神终于降临,要铲除伪神与其信徒。   他们很乐意见到此事,但又不乐意蜀地百姓将二王庙烧掉。因为他们还想着把里面伪神的神像迁出来,把真身的神像换进去。庙都没了怎么行?   至于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来的……   元靖一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好了,爹,这事儿您就别问了。不能说……真的不能说。”不论如何都不肯吐露一字。   姜遗光那边也没有告诉阿寄,只是让近卫送信回去,一封送到骊山驻地,一封送往京城。   送去京城的信更厚些,信中详细讲述了他在酆都的见闻,还包括白蕊夫人和两把神兵,和氐族的怪神一事。   至于赤月教……   他隐约觉得赤月教和朝廷似乎有什么关联,虽然两方看起来水火不容,,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即便写了,朝廷也不会立刻出兵讨伐赤月教,所以这件事他也写在了信上。   圣地里的人……已经很难说是不是人了。姜遗光用了一个词来形容他们——活死人。既是活的,又是死的。   姜遗光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不是原本的圣地中人。准确来说,他们见到的那些“人”,都是最初没能活下来,丢进后山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活了过来,并将村里人取而代之,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就是原来的人。   姜遗光察觉了其中几人名字不对劲。   就在他们发现真相后,村里的活死人纷纷“死去”。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元靖一从村里带出来。但也正是这番冒险,让他洞悉了氐族之谜。   信的最后,他问京城那边,需要让他把这个怪影除去吗?   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有些事主动做反而不被领情。只有让对方主动提出来,才会算在自己身上。   京城那边很快传来回话,让他如果方便,不影响自己的话,请他尽快将怪影除去,好让百姓免受苦难。他受到的损失,朝廷也一定会想办法补偿。 第478章   阿寄发现姜遗光又开始早出晚归, 问他做什么去了,姜遗光却不答。没过多久,他就从外面听到消息,那个怪影……好像没了?   这件事还是老仆告诉他的, 说最近来送礼的人更多了, 还有在门口磕头的。阿寄以为那些人又是来求姜遗光, 还和老仆悄悄说这些人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就从老仆口中得到了这个堪称惊悚的消息。   “你说他面,面冷心热?”阿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把怪影解决了?”   说不上是这件事更可怕还是老仆对他的评价更可怕一点。   老仆笑呵呵的:“是啊,姜公子前几日就在忙这事。现在他降服了鬼怪,外面那些人都很高兴,说要给他立碑呢。”   老仆起初也很怕姜遗光,可后来他就想明白了, 看着可怕又怎样?论迹不论心,姜公子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又有什么好怕的?再比起白家老家那些人……   老仆啧啧不已,他对老宅的这些人很看不上, 悄悄对阿寄说:“我看你也不要太怕他了, 他保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呢。”   阿寄有苦难言,又无话反驳, 只好装作乖乖地点头,然后就被老仆催促着去找姜公子说说话。   阿寄无奈,只得在老仆注视下去姜遗光的房间, 进门后先赔罪, 说自己不是有意打扰,等会就回去。   姜遗光摇头:“无妨。”   见他真不在意, 阿寄走近了,试探着踮脚看他铺在桌上的一幅画,瞧着像羊皮做的,上面画了很多弯弯曲曲水流一样的线,还有几个标记。   “公子,这是什么?”阿寄不解。   姜遗光把他抱上来,指给他看:“这是我画的地图,这些是已经被发现的九鼎位置。”他指向离岸边有些远的一个小岛,“此处是瀛洲。”   阿寄没搞懂,姜遗光也没指望他弄懂,只说:“这张图你拿着吧,不要告诉他人。但若是有人威胁到你,你可以拿着它保命。”   阿寄莫名其妙,心道若是没有你恐怕也不会有谁想抓他来威胁个小孩子。他直觉这东西很危险,想推辞,鬼使神差的,拒绝的话到嘴里却成了接受。   “那……多谢公子。”   略过这张莫名其妙的画,阿寄开始问起归程。眼看二月都要过半,雪都化了大半,他们该回去了。   姜遗光没有异议,他接到密旨,需立刻回京。   这份密旨来源不是公主。   ——而是龙椅上那位。   即刻回京,不必耽搁。   姜遗光心中猜测验证了一大半。   并非他自作多情,而是在他了解到父母身世后就生出种预感。他自出生后所经历的一切都被人观察着。   每一回,当他以为自己将眼前迷雾拨开些许时,又会浮现新的谜团。   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呢?真是为了长生吗?可若是这样,为什么他的母亲又叮嘱他要相信陛下呢?   姜遗光不知道。   *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   站在高高的山头望向远处时,阿寄不由得想起了这句当地人的老话。   不远处,层层叠叠山峦一圈又一圈起伏,如人用力时绷紧的背脊凸显的一节节骨痕,更像久经岁月磨砺后骨头变成的石头。   更远处的山顶还堆积着雪,一点白尖模糊了与天接壤的边界,很像老人夹杂在乌发中的白发。   阿寄很少见过这样壮丽的景色,每次翻到山顶时都要忍不住多看一会儿,满目惊叹。   一个年轻女子凑趣地围上来:“这山景真好看,可惜回去后就见不着了。”   阿寄撇头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微地皱了下眉,没理她,跑回老仆身边。   年轻女人想发火又忍住了,讪讪一笑,佯装无事地和其他人说起话来。   阿寄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这些人都是姜公子带回来的,据说什么这些人认识他的故人,是在故人的门派旧址发现的,这些人也听说了姜公子的名号,想一块儿顺路回京,姜公子就带上了。他不喜欢也没用。   好在姜公子也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不喜欢就不必搭理。不然阿寄还要忍着这些人一看就别有用心的讨好。   老仆给阿寄烤了一块饼,又热了杯水。阿寄边吃边小声问:“这些人和姜公子到底什么关系啊?”姜公子不是京城人吗?怎么在这里也有什么故人?   老仆专门打听了,小声答道,据说是姜公子以前有个祖籍川蜀地的好友去世了,姜公子这次来就是把他的骨灰葬归故土。那个好友好像也是江湖人,这些人就住在同伴生前门派附近,对其门派了解一些。   老仆还没那么大胆到姜遗光面前瞎问,这些都是那群人自己酒后说的。   阿寄听了只觉得稀奇。   姜公子那样的人,也有朋友?还值得他特地跑一趟西北?   蜀地山多,层层叠叠似无止境,翻过不知多少座山,穿过不知多少峡谷,道路渐渐平缓,望向四周时也不再见到天边层叠的山影,冰冷的空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   阿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终于走出了蜀地。   山中无日月,在山里待久了,都差点忘了现在是什么时日。途径某个小镇一问,发觉已是三月初。   在镇上过了三月三,休整后继续走,一路北上东行,回到骊山又停了几日办事,终于在四月前回到了京城。   把阿寄先送回白家后,姜遗光风尘仆仆跑了好几处地方,就跟进京述职似的,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闲下来。   赵瑛一见到姜遗光都有点不敢认,上上下下打量他,喷笑道:“快一年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原来二人身高差不多,现在姜遗光直接拔高到比她高大半个头,脸上也显出轮廓来,看着倒像一口气长了三五岁。   姜遗光没理会她的调侃,从包裹里取出一筒卷起来的卷轴,摊开,是和送给阿寄那份一模一样的地图,让她收好。   他不在的这段时期,赵瑛从公主身边结识了不少人,又从公主口中隐约得知皇室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是以她摊开地图后,很快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就是九鼎位置所在?还没找齐啊……”赵瑛好奇地看着画卷,“你这画的是什么啊?太简陋了吧?真有人能看懂吗?”   姜遗光:“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其他人看懂的。”   赵瑛:“这图……要献给上面吗?”   “嗯。”姜遗光点头。   “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忠臣。”赵瑛有事没事就喜欢刺他一句。   姜遗光:“有利可图,何必自己藏着。”   赵瑛不禁笑出了声:“利?给你多大的利?他们找到九鼎求长生,你能得到什么利?别告诉我你缺钱了或者想个官儿当当了。”   姜遗光:“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呢?”   赵瑛的笑一下子收了:“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姜遗光死活不肯说,赵瑛知道问不出来了,转口问起他带来的那批人。   那批人自称来自一个叫月泷派的江湖门派,月泷派又据说和黎三娘所在的门派交好。虽然这话赵瑛是不太信的。   她没见过黎三娘,却看过她的卷宗,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那是个有“侠士风范”的奇女子,若不是成了入镜人必须收敛锋芒,她必定会成为名声响彻江湖的一代女侠。   而姜遗光带回京的那批人……品行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她可不觉得二者之间会有什么交情。   不料姜遗光却说他们可能真的认识。   姜遗光特地大张旗鼓地在蜀地传出黎三娘的名号,又把双剑的消息传出去,自然引来一批江湖人上钩。这些人大多找错门,被赤月教不是收到门下就是给灭了,有几个机灵的马上攀关系提到黎三娘,就被姜遗光带走了。   那些人口里的黎三娘事迹不像编的,更别提他们还有一幅画,也不知是哪个长辈传下来的,据说上面画着的人是黎三娘门派中人。   邬大人看过那幅画像就让人小心地收起来了,她明显认识画上的人。姜遗光问过,画中人之一正有黎三娘的师父。   “怎么?很惊讶?”邬大人心情十分愉悦,姜遗光此行收获不小,给朝廷帮了大忙,算是近日最好的消息了。   姜遗光摇摇头,指向画上据说是黎三娘和她师父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影:“不,只是觉得三娘的师父太过年轻了。”   邬大人笑道:“因为这不是她真正的面容,但这张脸也算是她用的最多的。”   姜遗光:“易容?”   邬大人:“是,还听说三娘的师父有时会用三娘的身份行事,算是帮自己弟子扬名。”   所以那时江湖上都传黎三娘神通广大,今天在这处明天就立刻跑到了那处,四处行侠仗义。殊不知其中一部分事迹可能来自于她师父。   这些没必要和赵瑛说,她问过姜遗光在骊山和酆都的事过后就讲起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他走后,赵瑛想办法又搭上了沈长白和凌烛,因为姜遗光的缘故,三人很容易就打开了话匣子,后面还认识了几个新的入镜人。   “有个人姓贾,大名贾历文,他自称和你有些渊源,你认得他吗?”赵瑛道。   姜遗光回想起来,他就是在徽省相识的,贾家因谋夺私地最后害得染上诅咒,还让一大批同样沾上诅咒的钱币流传了出去,经手之人都会迅速衰老,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他将此事告知赵瑛,并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必在意。”   也是,入镜人来来去去,能走到最后的都少,赵瑛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又说起京中之事。 第479章   京城, 为天下中心,每天都有无数人涌入京城,无数人从京城中离开。   但在大半年前,这个口子就被收紧了。   进出京城除了原本该办的路引等凭证外, 还需要另外再办个“信引”, 这东西要去官府办, 麻烦得很,普通小老百姓哪里敢跑官府去呢?有钱人倒不怕麻烦,可官府也卡得紧, 赵瑛听说最近都不太让外人入京了,就连今年的科考都可能会改,虽然这消息还没传出去就是了。   再有就是全国都建起了天子庙,京城里也有,原来有名的道观佛寺庵堂都没了, 全都变成了天子庙。   京中人都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陛下登基三十年,这三十年足够让大多数人弄明白陛下是个怎样的人。他性情简朴,不喜奢华,也不好大喜功。像这种建天子庙给自己扬名的事儿, 很不像当今的作风。   于是大家都在猜原因, 是陛下改了性子?还是想用天子庙敛财?   别的不说,光养军队就不是小数目, 这些年朝中户部一直吃紧,若非陛下广开商路提商税,户部早就周转不开了。但这也说不通, 朝里本来就吃紧, 还特地拨一大笔钱去建庙?怎么都不太对啊。   其他人不清楚,入镜人倒知道些, 建庙无非是为了抗衡如今愈发势大的诡异。   赵瑛叹息道:“也不知陛下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招。听说建了庙的地方当真安宁不少。”   除了入镜人外,京中不乏消息灵通之人,他们发现了些端倪——以往也有闹鬼之说,可大多都是谣传,从未像现在这样频繁。   所以……陛下建天子庙,就是为了预防妖邪作祟吧?   察觉这点的人都不约而同闭上嘴,他们都意识到不能闹大。不明白的人想不明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是以目前还算平静。   赵瑛叹罢就问姜遗光:“你在外边可也见到了许多天子庙?”   姜遗光点头:“有,京城以外的情况更糟。”   他挑了几件路上的事讲,譬如藏在人衣袖中的断手,譬如路上经过某个地方深受“狐妖”之害,又或者夜间歌声令某地百姓深受困扰等等。   赵瑛听得愈发沉默,半晌,又深深叹息:“这下老百姓可怎么活啊……”说罢忍不住苦笑,她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在担心别人?   姜遗光一脸平静如常,这让赵瑛忍不住刺他一句:“你倒好,谁出事都轮不到你伤心难过。”   姜遗光反道:“伤心难过皆是怨念,怨念生恶鬼,我这样有什么不好?”   赵瑛一噎,呛回去:“好好好,好得很,是我嫉妒,总行了吧?”   除此外,陛下还将在西北的大军调了不少回京,赵瑛听说容将军府上的一位小将军也回来了,陛下还特地召他进宫。这件事似乎勾起了不少人的回忆,许多人都想起容家过往的荣光,纷纷上门道喜送礼,一时间,容家炙手可热。   “不过听说容家家里闹起来了。”赵瑛说的口干,姜遗光就倒杯茶推过去,示意她接着说:“谁闹起来了?”   赵瑛道:“不就是那个,那什么县主还是郡主,反正就是容大将军女儿认的干妹妹,大名叫容楚薇的,她和刚回来的容小将军不对付,听说现在还闹着搬出去住。”   姜遗光:“他们?就算他们不合,也不至于闹得全京城都是。”   赵瑛奇道:“应该是真的吧?我上回随公主出宫游玩,还看到他们当街吵起来呢。公主也说御史最近上折子多,不过陛下没责罚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吵……   赵瑛神神秘秘道:“估计是因为容将军大女儿留下来的东西。”   凌烛是这么说的。现在大家都在猜容小姐留下了什么样的宝贝,以至于两人如此不顾情面。还有人打着亲戚旧友的名头上门打听的,都被客客气气请出去了。   赵瑛:“哎?你说……容大小姐到底留了什么宝贝啊?”   姜遗光摇头:“真有宝物,容家当时又不是没有其他亲戚,怎么会瞒到现在?”   “不是说当时容小姐去边关了吗?说不定偷偷给了义妹呢?”   姜遗光还是摇头:“没听说过。”   赵瑛托腮:“这就奇怪了,容大将军早就没了,他俩有什么好争的?”   为一点财产大打出手的家人并不少见,不过放在他俩身上赵瑛就感觉很奇怪。   虽然这两人她都不认识,但在她看来,一个是容大将军的亲人,一个是容小姐选的义妹,这两位总不至于那么短视吧?就算容小姐留下了什么遗物,也不该两人这样争啊,还当街吵,把容家脸面都吵没了,这得多宝贵的东西才能争抢成这样?   难不成……   赵瑛灵光一闪:“他们在做戏?吵给别人看的?”   为什么要让人认为他们兄妹不和?   那当然是有人见不得他们好。   “还是说,他们想让人觉得容家有秘密,引出什么人来?”   姜遗光:“我不曾见过,也不清楚。”   赵瑛一撇嘴:“罢了罢了,我和他们也没交情,不过听个热闹,犯不着去打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么惦记呢。”   *   夜已深,容府深处依旧点着灯。   容小将军,也就是容楚毅还没休息,在卧房外走来走去。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两颊边的肉深深凹进去,眼眶里满是血丝,眼珠子像鱼一样用力凸出来。   和一年前出征时稳重的模样相比,现在的他任何人来了都不能说算得上好。仆人也害怕他,端着托盘站在门口一步不敢进去。   “她还没回来?”他声音尖锐地问。   门口,仆人哆哆嗦嗦一下子跪下了:“小姐……至今未归。”   容楚毅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仆人害怕瑟缩到一旁怕自己被打,但容小将军忍住了,像只野兽一样重重喘几口粗气:“她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下人哪里敢说主人家?更别提这段日子容楚薇早就在家中立下了威信,只好连连赔不是。   容家……容家和他离家前太不一样了。   老太太,太太,几个婶子,病死的寿终的,一些亲戚回南方老家了。偌大宅子没有人,空荡荡的,像间鬼宅。容楚毅有时都觉得自己能在屋子里听见鬼哭,还看见了鬼影,容楚薇却当看不见一样。   前段日子,他还在回京路上时,就有人找上了他,说容楚岚有个宝物,能“镇鬼驱邪,百祟不侵”,只可惜她没那个福气,镇不住。   放以前容楚毅不会信这种话,可在外越久,见过的怪事越多。他甚至看见过……有个人,剥下了自己的皮,从人皮中滑落出一具光溜溜的不知什么东西。而那层人皮却代替着它,像个人一样,骑着马,返回了军营。   那一次,他完全靠侥幸才活了下来。   人皮纵马在月下疾行,挥手间夺走了几十个将士的头颅。   容楚毅闭上眼,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个可怕的身影。恐惧使他脸色更加狰狞可怖,也愈发不安起来。   外面梆梆梆的铜锣声又敲起来了,打更人拖着长长的号子唱道小心火烛。   他细细数着,知道已经子时了。   又过了一刻钟有余,容楚薇才带着满身灰尘回来。刚踏进家门便猛地闪身一避,一样东西擦着她耳朵飞过去,“啪!”,狠狠砸在地上,碎片飞溅。   她低头看去,地面炸开瓷茶壶碎片,白得瘆人。   “你发什么疯?”容楚薇一直在查容楚岚生前事,忙了一天又累又气,恼怒地扭过头,却被容楚毅吓了一跳。   他脸色惨白得厉害,抖得跟筛糠也似,站在阴暗惨白的灯笼下,面容无比诡异。   “我发疯?我发疯?……不是你吗?你们都瞒着我……”   “你是,容楚岚也是……说什么家里闹鬼……她不是有驱鬼的东西吗?她怎么不用?她凭什么不用?”   容楚薇恼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就想从他身边跨过去,却被容楚毅一把攥住手按在门边。   “你想走?”容楚毅恶狠狠地喘着粗气,“你和她一样,见死不救……她害我的儿子没了,你也是……”   容楚薇气得用力挣开他,骂道:“大半夜发什么疯?你以为姐姐做那么多危险的事是为了谁?就换来你这么白眼狼地看她吗?要是在我们那里,像你这样的叛徒就该拖出去被野狼咬死!”   容楚毅骤然暴怒,声嘶力竭地吼道:“我白眼狼?老子在边关出生入死,就听到自己媳妇孩子都没了!家里所有人都没了!她有驱鬼的宝贝她为什么不说?她凭什么眼睁睁看着我夫人送死?!”   不知是不是吼得太吃力的缘故,后面还有一长串话没说出来容楚毅就眼前一阵阵发黑,捂着胸口栽下去。   容楚薇看他要倒,手比脑子反应更快扶住,却不料容楚毅反应过来后一把掐住她脖子,眼神凶恶得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两人扭打在一起……   *   翌日,赵瑛从凌烛那儿听到了消息,吃惊道:“容小将军死了?谁干的?”   在得知是容楚薇错杀了容楚毅,第二天还一大早入宫请罪,而整个容府都被封了后,赵瑛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找回舌头。   “那,那容家怎么办?”   沈长白漠然地嘲弄道:“能怎么办?自作孽——不可活咯。”   赵瑛道:“我还是觉得……幕后有什么隐情。”她原来还觉得容家两人可能是做戏,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   “善多怎么没来?还有那位贾公子呢?凌兄怎么也不在?”赵瑛道,“善多好不容易回来,我可是打算叫齐人好好聚聚给他接风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沈长白叹气道:“自然是有事,总不可能也是被叫去接风洗尘吧?”天不亮邬大人就派了车匆匆把人接走,他站在楼上往下看,只能看见挂在车头的马灯飞快隐没在夜色中。   可能是什么地方又出事了吧?才调了入镜人去解决。   赵瑛顿时泄了气,她才从镜中出来没多久,暂时不会又进去,才想着趁人齐聚一聚,谁知又分散了。   “会不会和容家有关?”   沈长白摇摇扇子:“不能够吧?他和容家又没什么关系。虽说容家恐怕是闹鬼了,但也闹不到他身上……”   说着又陷入沉思。   容家的鬼怪肯定是要解决的,但让凌烛也好姜遗光也好他们去收就太大材小用了。   那就只能再挑次数不算多的入镜人。   想着想着,目光不由自主瞥向赵瑛。京城里大多数入镜人他都认识,也没听说谁被接走了。   容楚薇,容楚毅,他们会是被镜子选中的人吗?   女监中,容楚薇仍旧道:“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推开了他,他是自己断气的!” 第480章   凌烛过了几天才回来, 他不说自己去了哪儿,和沈长白一问才听到容家出了事。   “我都不知道!”凌烛惊讶了,赶忙去问近卫。只可惜近卫也不清楚容楚薇送到了何处,不过碍于凌烛的特殊, 底下的近卫一路往上报, 最后总算问出了点容楚薇的消息, 只是不论他怎么问,上面都不肯透露。   容家的消息被压得死死的,外面打听不到一点, 别人只听到容小将军病了所以不出门不见客,估计病着病着过段时日就可以“病逝”了。   容家的下人全都不知去向,至于容楚薇更是不知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他最后用了点手段,才勉强探清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问清后几人便坐在一块儿商量了。   “容氏兄妹争斗时, 容楚毅被刺身亡,据容家下人说两人正在大吵,所以他们不敢上前,吵着吵着——”凌烛比了个手势,   “容小姐忽然拔出发簪, 发疯一样刺死了容小将军。但容小姐却坚持说她没有动手,至于容小将军为何而死, 她只说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见容小将军忽然捂住心口倒下去,想要搀扶而已。”   沈长白当先摇头道:“不合理, 不对劲。”   赵瑛也道:“我觉得不对。你们看——”她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放在桌上, 簪子尖磨得钝钝的,怎么也扎不进皮肤里。   “再有, 容家又不穷,容小姐戴的首饰不是金子就是银啊玉啊的,这些都软得很,怎么可能扎得进去?力气再大也不行。容小姐总不至于戴个铁簪子或者铜簪子吧?”   凌烛见过容楚薇,道:“容小姐出生边境小城,性好简朴,擅武,并不喜金银珠玉等物。”   赵瑛一摊手:“这不是更怪了吗?”   沈长白道:“既然擅武艺,身上必然会带些兵器,又怎么可能拔出簪子来伤人?”   赵瑛问:“上面的人怎么说?”   凌烛叹口气:“还在审,不让问。”   沈长白呵呵一笑:“那就等着呗。”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凌烛终于见到了瘦削许多的容楚薇。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对方身上的不对劲,掩饰住内心的惊骇,让护送的人退下后,他直接问:“你也得到镜子了?”   容楚薇并不很惊讶,也不答话,而是从袖袋中取出一面让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眼熟的镜子,镜身浑圆,没有一丝瑕疵缝隙,巴掌大小,纹样精致,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正适合托在掌心赏玩。   赵瑛倒吸一口凉气。   她现在不是什么都不懂了,起码她知道入镜人的挑选非常严格,除了心智家世性情外,年龄也是很要紧的一环。先前姜遗光十六岁就成了入镜人已经算是了不得,她还隐约听说姜遗光那会儿就是个意外,并不是近卫们特地挑的。   可容楚薇才十四啊!翻年也不过十五!放在有些人家还不到定亲的年纪呢,这么点大就被挑中了?   几人迅速对视一眼,都浮现了某个可怕的猜想。   连年纪这么小的都要,只能说明……   “……已经很紧急了吧?”赵瑛轻轻地说。   京城外的情况一定很凶险,已经到了……必须打破规定的时候。   凌烛也深深吸口气,握紧拳头又反复松开。   他们都通读史书,且所读并非是寻常学子为考功名而读的经史一类,而是朝廷秘密印发的史记,上面记录了历朝历代人间鬼事。   在凌烛看来,鬼,姑且先称之为鬼吧,鬼与人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着平衡。鬼能杀人,人无法灭鬼,但鬼杀人虽多,也没有敌手,却又似乎受到某种约束似的不会无止境地杀人。而人虽不敌鬼,可人能生子,子又生孙,人的数目比鬼多得多,鬼却不会像人一样繁衍后代,是以二者之间还算安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鬼变得不受控制了?   仿佛人与鬼之间那条微妙的平衡界限正在淡化,约束着鬼的规则已渐渐失去效力。   某些地方,已经开始出现了没有止境杀人的鬼……   容楚薇不清楚他们三人为何突然缄默,环视一圈几人神色,笃定道:“你们果然都是入镜人。姐姐也是吧。”   半晌,又道:“现在,我也是了……”   凌烛问她:“你的镜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哪位入镜人没了?还是从他的镜子中分化出的?   容楚薇的答案令他们都意想不到。   “是方家。我从方家的坟地里挖出来的。”   凌烛讶异:“方家?哪个方家?”   容楚薇:“墓碑上写的名字是方映荷。”   凌烛和沈长白面面相觑:“她?她是谁?”   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凌烛只听说过某个方家的大小姐方映月,方映荷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不成是方家的闺中小姐所以才没听过?   容楚薇听近卫们说过,有些诡异之事会让其他人遗忘掉当事人,便解释起来。   近卫们在年尾盘账时,怎么算都好像少了一面山海镜,一路调查后追溯到了方家身上。方家只有一个入镜人,正是方家大女儿方映月,她已经去世了。她的那面镜子也上交到了别人手中。   后面方家遭了灾,方家人几乎都没了,躲到乡下的回老家的也没能逃过。正是因为灾祸,才让入镜人注意到了方家,平常入镜人死去,只要处理得当,并不会影响家人。   方家出事,岂不正说明有异?   于是近卫们找到了仅存的几个女仆,一个女仆回忆中无意间说起,她们将一面镜子放进了小姐的棺材里。   说完这句话,那个女仆突然猛地弹起来,神情变得疯癫,口里还不断叫着两个人,一会儿叫着大小姐一会儿叫着二小姐。近卫们一看不妙想把人按住,却发现女仆已经咽气了。   再然后,他们就把容楚薇带到了方家墓地。   容楚薇看了一眼赵瑛,说:“姜公子也在,他帮忙挖开了坟后就退到门口,我就在里头开棺。”   姜公子似乎很忙,顾不上叙旧,确认她拿到了山海镜后就匆匆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让赵瑛十分失望。   容楚薇还有件事没说。   她发现……棺材盖和棺材板四周都有抓挠的痕迹,里面躺着人早就烂完了,可她见过的死人不少,起疑心后,就鼓起勇气看了看那具尸体的手,发现五指的指骨都磨过。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涌上心头。   或许……棺材里的人一开始没死!   她是活着被下葬的!   容楚薇狠狠打个寒颤,不敢继续往下想,拿了镜子出来后,明显感觉周围阴冷的风似乎散去不少,那股阴森寒冷的感觉也渐渐褪去了似的。   听她说完,凌烛还是对方映荷毫无印象,现在再回想起方映月,她的容貌也很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可凌烛分明记得,自己一定是认识她的。   凌烛不免苦笑,果然,人死以后,鬼怪就很可能会把他在世间留下的痕迹一并抹掉。   容楚薇拿到镜子后就进了第一重死劫,等她活着出来以后,外面就宣布了容楚毅病重。   她就知道自己无罪了,只是容府暂时不能回,就被送进了园子里。   ……   数日前,容府内,据说下人都被谴走了,深夜却依旧传出了人声。   姜遗光提着灯,在门口蹲下,细细查看地面飞溅的血迹和细碎的肉沫。不远处是近卫们和几个领路的容家下仆。   容楚毅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容楚薇和容家下人当时都惊呆了,前者反应迅速地把容家上下控制住,不让他们乱跑乱说。但容家本来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以这件事没有被隐瞒住。   其实近卫们知道容楚毅的死并非容楚薇所为。因为容楚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张皮了。   姜遗光在地面上发现了不少东西,除了血迹外,还有些细细的不知从何处来的泥土,隐约透着湿漉漉的腥臭味,又伴着奇异的腥香,期间夹杂着不知什么草木的根茎碎块。   “这不像是土地表面的泥,更像是地底深处的泥土。”   这就奇怪了,容家大门口怎么会有这种土?   近卫和几个奴仆还在疑惑,姜遗光却淡淡道:“恐怕是地底下的什么东西跑出来了吧。”   一句话令在场众人瞬间胆寒,齐齐后退大半步,目露惊恐。   容楚毅的尸骨——准确来说是他的皮囊,连同那根刺死他的簪子被放在他自己的房内。   老实说,大半夜的,容家本来就阴森森,还要去房里看一张人皮。近卫们还好,容家下人都吓得不行,要不是脖子上架着刀早就跑了。   姜遗光小心地揭开白布,细细查看,不由得惊讶。谁都能看出这不是人干的。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这层人皮,明显已经剥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绝不是近卫所说的几天前。   “他之前有什么不对劲吗?”姜遗光问几个奴仆,“比如习惯、性格突然变了这些。”   几个下人想了想,依次回答。   他们以前也是伺候过容小将军的,小将军一直性格温和,对上恭敬对下友爱。可这次回京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动不动大喊大叫、自言自语,仆人犯了一点错就被他拳打脚踢,还是容楚薇拦着才没有被打死。所以仆人们都十分感激小姐。   一个老仆犹豫两下,还是说了。   “小将军……他好像说过,有东西一直追着他……”   所以才惶惶不可终日,一丁点动静都能让他暴跳如雷。   所以他才逼迫着容楚薇交出“宝物”。   姜遗光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是被吓的。”   那根刺死他的簪子摊在他掌心,是一根厚重祥云金簪,更像是妇人用的样式,很少出现在容楚薇这样的年轻小女孩头上,更不用说这明显被放了很久,失色发乌。   他还在思索,就敏锐地发现其中一个老仆脸色不太对。   他闪身来到那人面前,那人顿时大惊失色,当他特地把金簪凑近时,那人立刻如临大敌往后缩,就好像他手里拿着的不是簪子而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你见过,对吧?”   老仆抖得更厉害,他还想否认,可其他人的目光都跟着看了过来,只能认下。   “是,这、这是少夫人的簪子……”   他口中的少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容楚毅的夫人向氏。容楚毅离家后,向氏生下一个死胎,不久便郁郁而终。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事实上向氏生出的是一个鬼胎,被容楚岚处决。此事被压了下去。   向氏吗?   姜遗光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问:“你们少夫人埋在了哪儿?”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老仆更是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容家坟地在京郊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快马过去也不过一刻钟。   次日清晨,姜遗光拿着手令快马出城,找到了那座坟。   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样子。   姜遗光带了趁手的家伙,往底下挖挖,发现底下的泥土十分松软,里面的气味也和他在容府发现的泥土一模一样。   向氏的鬼魂杀了容楚毅? 第481章   将这件事报上后, 容楚薇彻底无罪。   她本人倒没什么后悔的,反而拿着山海镜笑着说这下她和姐姐一样了,也没什么不好。   容家不能住,容楚薇也搬到了院子里, 算上赵瑛、凌烛、沈长白等人, 人其实不多, 但耐不住这几人生性活泼,都是爱闹腾的主儿,每天还邀请其他结交的入镜人来小住, 园子里破天荒充满了人气。   过了没几天,姜遗光也回来了。大伙都知道他性喜静,本想把其他人请回去,不料姜遗光却让他们再多请些人来,置个席面热闹热闹。   这话一听就有别的意思, 于是凌烛等人真叫来了十几个相熟的入镜人,热闹地聚了聚。   席间,姜遗光一反常态,看着冷淡, 却几次拿话周全场面, 又对其他人的问话耐心解答,叫那些没少听过他名头的人觉得这人还是挺不错的嘛, 面冷心热。   酒过三巡,姜遗光放下杯,其他人心道来了, 也跟着放下杯子筷子认真听, 不料姜遗光却是讲起了古。   赵瑛心里一咯噔。   果然,姜遗光由古至今, 谈到了九鼎。   如今事态愈发紧急,顾不上保密了,还不如让入镜人们都想办法去找九鼎。就算姜遗光不说,入镜人们过几天也会得到消息。   赵瑛觉得好奇了。   姜遗光刚告诉她这事时,她便很理所应当地以为陛下求九鼎是为求长生,可现在她又拿不定主意了。   众人议论纷纷,赵瑛不解地低喃:“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姜遗光压低声音道:“你一直抱有偏见,自然瞧不出来。”   他们几人坐在一张小桌上,其他人议论得正热闹,凌烛更是看到他们悄声谈话后就岔开别人注意,是以没人听到赵瑛这句。   赵瑛恼怒地抬头,小声道:“是我有偏见吗?明明就是……”   她自幼被父亲教导忠君爱国之礼,和许多小老百姓一样平日对县官都十分敬畏。可等她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原本深刻在心的烙印瞬间颠覆。   她知道,自己表面不说,其实内心还是怨恨的。   姜遗光摇头道:“不论你心中在怨什么,这件事不能耽误。”   同桌的沈长白也沉默了一会儿,烦躁地抓抓头皮:“其实我也才知道,陛下是为了天下百姓。”他可能从未想过自己长生不老一事。   建天子庙,寻九鼎,每年花费不知多少银钱收容近卫、入镜人,搜罗并保留古籍。身为入镜人,他知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是残酷的,可正是入镜人和近卫们的悲惨,才换来百姓们如今的安稳太平。   凌烛过不久从其他桌上回来了,听到他们谈论,肃然道:“几位能想明白再好不过。”   若为入镜人,他很难不怨。可若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又很难不为陛下如此殚精竭虑而动容。   他还有些隐约的担忧没有说出口,天子庙遍布四海,谁又知道陛下是怎么得到这个法子的?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姜遗光道:“九鼎一事需要各位透露出去。我认识的人少,凌兄和沈兄交游广阔,还望多多出力。”   凌烛和沈长白都道小事一桩包在他们身上云云。   而后,凌烛又说起一件要紧大事。   他们这批入镜人,很可能会派去当官。   这也是上面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   陛下南巡也好,允姜遗光去骊山的同时又抽调了一小批入镜人前往各地查探也罢,得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且不说百姓,各地都有县官、府官为鬼怪杀害的消息,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成了“无官之地”,既无官员管辖,也无官兵镇守,百姓们习惯了安稳、当地富豪乡绅害怕同样被诡异所害收敛,才没有闹起来。   凌烛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任何一个地方想要太平安稳,都必须有相应的律法约束。   现在当地百姓和富绅可能会因为不必纳税和受管辖而庆幸,可时间长了,必然大乱。   天很快黑了,众人各自回去,热闹了一天的园子终于安静下来。   赵瑛找借口和姜遗光一块儿走,月亮明澈如洗,不必点灯也能看清小路两边吐露嫩芽的枝叶,正是初春好光景。   赵瑛没有赏景的心思,直白问:“你白天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你好像又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哪儿?很危险么?”   姜遗光摇头:“不算是。我只觉得,再过不久我就该入镜了,有些事须先交待清楚。”   赵瑛讶异:“这么快?!”再一想,“也是,听说你上次入镜还是去年,这都过了大半年了。”   对方没有答话,赵瑛自顾自说起来:“那这回应该是第……第十二还是十三次了?你有把握吗?”   姜遗光:“第十三次。”又说,“我也不知道。”   赵瑛给他鼓劲:“十重之后就是问心,你肯定能活着出来。”   短短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头,赵瑛踏入自己的院子门前回头对他摆摆手:“早些回去吧,好好休息。”   第二天,姜遗光就又不见了踪影。   赵瑛托凌烛去问,得知对方果真入了镜,他的山海镜还被放在了姬钺那儿,以镇压阴气。   *   四周景象变了。   姜遗光发觉自己身处一片密林中,过分密集的树叶严严实实遮挡住光亮,使得周围看起来十分阴森,穿过树干吹来的风也十分阴冷,如呜咽的鬼哭。   他直起身,手腕一抖,袖子里滑下一柄匕首紧握在掌心,小心地向四周看去。   他听见了人声。   在他不远处,陆陆续续站起几个人,姜遗光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入镜人,有几个还在前日的宴会上见过,那几人也看见了他,全都露出惊喜又担忧的神情,连忙朝他走来。   几人汇聚,照旧先清点人数,一共六人,四女二男,各自报了姓名和入镜次数,最多的自然是姜遗光,其他人最多的也不过入了四重死劫而已,也难怪他们看见姜遗光后都忍不住担心,谁知道这次会难到什么地步?   人齐后便开始四处搜寻,在镜中最忌走散,因此六人紧紧围在一起四处找,可惜这片林子太静,除了树还是树,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些树木都有些年头了,树叶又密又细,绿意极浓,不过这种树大家都没见过,看起来又像松又像柏,却和二者都有些不同。并且这些树长得实在太密了,没走两步就又是一棵树,有些树干间紧窄得连两个人并排都容不下,这让他们路程更艰难。   一大圈走下来,几人都觉得再这么找下去也没用,确定没有其他人,便找了个勉强看起来空旷的地方,围在一块儿商量。   大名付彦生的年轻男人先道:“这片林子看起来很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家。总不可能就让我们在这儿转悠吧?”   顾忆柳和付彦生认识,闻言道:“在这个地方碰见的人家?还是不碰见的好。”说罢有些小心地问姜遗光,“姜公子,您怎么看?”   姜遗光:“我们再找找吧,不能一直困在原地。天黑以后,会更麻烦。”   顾忆柳发愁:“可我们刚才找了那么一大圈,现在该往哪儿找啊?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这地方也没人啊。”   姜遗光说:“我有些思绪了,休息一会儿接着找吧。”   另一个名叫孟怀英的女子忙道:“姜公子,既然你有思绪了,可否告知我等?”   姜遗光却摇头:“我还不能确定,就不说出来,以免误导你们。”   这下反而让其他几人都更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不到一刻钟就纷纷说自己已经休息好了,起身跟着姜遗光往某个方向去。   他们就看见姜遗光时不时抬头观望,又向四周环视,好像在确定方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密林渐渐稀疏了些,不那么密集了,上头遮得密不透光的树冠间投下些许光斑。   “再往前是不是就走出来了?”顾忆柳有些高兴。   树林里太安静了,静得她受不了,就像林子里随时会冲出什么怪物似的。   更令她们发毛的是,在林子里……她们没见到多少活物。   按理说,深山老林,野兽总有吧?就算没有豺狼虎豹,毒蛇、毒虫、飞鸟总该有的,可这些也没见着。他们害怕真的碰见猛兽,可连一只野兽都没碰见,这问题就大了。   林子里安安静静,连鸟鸣声都少闻,好像只有他们几个活物,这让他们怎么不害怕?   姜遗光道:“再看看吧。”   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路的,万一惹了他不高兴怎么办?论心眼能耐,他们可没把握比得过这位。   等好不容易“穿过”这片极宽广的树林,映入眼帘的便是三面陡峭环绕的峰壁,高耸直入云间。   几人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顾忆柳瞠目结舌:“我们这……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队伍中一直十分沉默的名为甘慈的女子指着前方道:“那里,好像有个村庄。”   的确有,山脚下隐约有几排整齐的房屋,只是头顶阳光被山和树木遮去大半,昏昏暗暗看不清楚。   姜遗光仰头望着三面环山,又转头看向身后的密林。   这些山,还有这片林子……好像要把整座村庄给包围起来,不让人出去一样。   他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不敢打扰他。姜遗光沉吟片刻,还是道:“走吧,过去看看。”   不论何时,停留在原地只会困死,闯一闯反而有一线生机。   望山跑死马,那村庄看着近,走着就觉得远,山路也崎岖陡峭,几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村庄外。先看到的是一扇高大的牌坊,牌坊两边连着围墙和整齐有序的房屋。   不论是围墙还是房屋都有些破败,更让人不安的是,这座村庄同样十分安静,没有一丝人声。   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居住一样。 第482章   山里的寂静已经很诡异了, 眼前这座空无一人的村庄更令人不安。几人小心地踏进大门口的牌坊,站在村口往里看,里面更显冷清,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四处都很破败无人居住的样子, 比林子里还要可怕的寂静几乎能把人逼疯。   顾忆柳搓了搓胳膊, 嘟囔道:“这怎么都没人啊?”   长久的行走让她早就感觉又渴又累,本以为在村里能休息一下,可这样的村子……她怎么敢休息?   “进去看看吧, 一直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一直没说话的孙秋心道。   其他人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也道:“走吧。”   进入以后感觉更奇怪了。   看起来是个小村庄,不算很大,站在高处看去更是一览无余。房屋很小,除了地上碎石嶙峋外,非常整齐。   虽说整齐一词用在个小村庄里十分奇怪, 可也没有更合适的词了。每间房屋和每条道好像都是拿尺子比出来的,一样高一样宽,规划得整整齐齐。   反而让他们都不敢下脚了,要不是姜遗光走在前面, 他们恐怕马上就要转头跑回森林里。   姜遗光走在最前面, 来到最近的一间房屋。   房子的屋檐和窗户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木门也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 但他还是先试探着敲了敲,里面没有声音,方才小心地走进去。   屋子不大, 六个人进去都有些挤不下, 姜遗光先进去了,甘慈与顾忆柳紧随其后, 其他三人干脆去其他房子看看。   屋子里乱糟糟的,桌椅橱柜都像被人砸过一样,凌乱破碎地堆在地上。再拐去其他房间也是一样,到处都堆积了厚厚的灰,也不知多久没来过人了。   顾忆柳说:“屋子里可能发生过打斗吧?这些东西明显是被砸坏的。我们等会儿去别的人家里看看吧,如果都是打砸坏的,那这个村子里应该发生过什么事。”   屋子就这么点大,正中一间堂屋,一左一右两侧间,转了一圈就转完了。   顾忆柳找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也没找着,拍拍手上的灰:“这里什么也没发现,我们去别处找找吧?”   甘慈却摇摇头:“不,你没注意到不对劲吗?”   顾忆柳:“……啊?”她马上惊慌地左看右看,生怕哪里会蹦出个怪物来,“有哪里不对?你别吓我!”   甘慈迟疑地看一眼姜遗光,后者正往大门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一点头。甘慈就小心地说:“你没发现吗?这间房子所有的门锁扣都在左边,还都是从里往外推的。”   顾忆柳不是蠢货,这么一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常人惯用右手,门扣和锁肯定在右边才顺手,放在左边是什么意思?   并且门都由里往外推,这也很奇怪。先不提风水上来说,从外往里有财源广进或者迎客如云的意思,就光是为了方便,大多数人家的大门也会从外朝里开。   这户人家的门和窗子,从里边出去勉强还好说,从外边进来呢?这怎么也不好开门啊?   二人跟在姜遗光身后往外走,这回顾忆柳开始留意了,她发现不光是这家,其他人家看着也都是门栓锁在左,从里朝外开的样式。   顾忆柳喃喃道:“说不定是当地风俗特殊呢?再不然……这些人都喜欢用左手?我就认得一个人,他用左手写字使筷子,右手怎么也做不来。”   说话间,三人已经步入了第二间屋子,和上一间房没什么区别,再看第三间也是一样。   甘慈就反驳道:“一户人家用左手,其他人也一样?不应当吧?”   顾忆柳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个屋子虽然破败,但地上桌子椅子可都是不错的木料。普通人家怎么用得起?”   甘慈也说:“这些人家里还有件怪事,只有门,没有窗,地上的碎片堆里有桌椅板凳,却没有床,连榻也没有。”   顾忆柳奇道:“难不成这些人都不睡觉的?”   姜遗光:“不止这些。”   三人来到门外,正和其他在附近转悠走过来的几人汇合。   屋子就那么大,他们的说话声另外三人也听了差不离,付彦生便问:“这些我们也查到了,姜公子还发现了什么吗?”   姜遗光指着地面:“不远处就是山林,可路面上一点杂草也没有。”   他还有一点没说,这片地方总令他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至少姜遗光能确定自己肯定没有看见过,应该是在哪里看过类似的……   其他几人不免一惊,往地上看去,果真不见一点野草。只是因为碎石头多,一路磨脚得很,才被他们忽略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他们走着平坦小路,说不定就能发现这点。可当他们一直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后,就只会忍不住想这路上怎么那么多碎石头,从而忽略了久不见人烟的地面竟不长杂草这一怪象。   顾忆柳忍不住问:“那……知道这些有没有什么用?”   姜遗光:“或许有,或许没有。”   顾忆柳有点失望地说:“你不是过了那么多次吗?怎么你也不确定呢?”   姜遗光:“我过再多劫也只是人,不是神。每一次入镜也要先搜集所有能发现的消息,不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些消息在将来能不能派上用场,但若不去找,就只会无知地死去。”   孟怀英捅了捅顾忆柳:“好妹妹,我知道你累了,可也不能说这些丧气话。”   顾忆柳忙道:“说的是说的是,怪我,我太心急了。”说着还轻轻往自己脸上扇两下,“我这一急,嘴上就没个把门……啊!!!”   话音刚落,她猛地弹起来指着不远处尖叫。其他人齐刷刷看过去,齐齐大吃一惊。   刚才还站在不远处墙角边的甘慈突然就不见了!   “快走!”付彦生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其他三人如梦初醒,连不要单独行事这一准则都忘了,一并猛地跳起来往外逃去。   姜遗光同样瞬时离开原地丈来远,边跑边回头看。和其他人吓得四窜逃跑不同,他却是追上了顾忆柳逃跑的方向,紧紧跟在不远处。   刚才发生了什么?甘慈为何突然消失?她触犯了什么忌讳吗?   方才的聊天中甘慈没有说太多,真要犯忌讳应该是自己或顾忆柳。难不成……她站的地方有问题?那里有什么?   只是他刚才转了下头,什么也没看见。   顾忆柳一定看见了什么,如果只是看见甘慈忽然消失,她不会那么害怕。   她应该看见了那个让甘慈消失的“东西”。   姜遗光不紧不慢地跟在仓皇逃跑的顾忆柳身后。   顾忆柳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一般,心口现在还跳得很快,牙齿更是不知不觉地咬紧了嘴唇,几乎能咬出血来。   刚才……刚才的那个东西……   她拼命往四周看,又害怕看到那个东西出现,又因为那个东西迟迟没有出现而更加不安。当她看见姜遗光跟在自己身后时还有多惊讶。   他跟着自己做什么?总不可能要保护她吧?想也知道不可能。   不过这多少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跑了好一会儿,不论她怎么环视四周都没有发现异常,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一成不变的整齐房屋,狭窄逼仄的道路,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好像他们受到的惊吓都是假的一样。   “可以了,先停下来吧。”她听见姜遗光这么说,犹豫一会儿,本就放慢的奔跑步子也变为了行走。   姜遗光快步到她身前,抬头看看,道:“跟我来。”   到这时他还发现了村庄的一个不便之处。   三面山壁和一面山林遮挡了不少阳光,而这些房屋建得太整齐严密,很便于鬼怪埋伏,可他们想躲藏却难,这些房屋都是规规整整四四方方一排排一列列搭建的,根本没法藏人。   姜遗光便带着顾忆柳走出一排排屋子,勉强在一个还算空旷的平地停下。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他径直问。   顾忆柳搓着手臂,回忆起来时,眼珠不由自主往一边瞟:“我、我刚才看见了一个黑影,是它抓走了甘小姐!”   姜遗光:“黑影?”他刚才什么都没发现,居然还有这种事么?   他追问,“那黑影长什么样?”   顾忆柳摇头:“不知道,它跑得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我、我真的没有看清。”   姜遗光:“你再仔细想想,黑影是多大的?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出来前和出来后,有没有什么征兆?”   顾忆柳艰难地回想:“应该……应该有人这么大吧?可能小一点,我没看清是从哪儿来的,但是看到它蹿进了甘小姐身后的屋檐顶上。总之它跑得很快,一下子就闪了过去,其他的……我真的看不清了。”   她不安地牙齿都在打颤,不敢想黑影会不会就是鬼,只敢以黑影一词代替。   她看见了“黑影”,黑影会不会也盯上她了?她不会这么倒霉吧?他们什么也没做啊,鬼这么快就杀人了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个、那个黑影太快了,一转眼就把甘小姐抓了去,要是它盯上了我们,我们肯定逃不掉。”   顾忆柳越想越怕,恨不得马上逃走,离这破村庄越远越好。   姜遗光沉吟片刻:“我回去看看,你随意。”   顾忆柳一惊:“什么?”旋即马上压低声音,“太危险了!那个东西说不定还在,你回去做什么?”   姜遗光没有解释:“你若不愿,我不勉强你。”   顾忆柳心中纠结万分,要说不怕是假的,可她就这点三脚猫功夫,要是自己落单了只会更危险。   犹豫时,姜遗光已经往回走了。顾忆柳深吸几口气,赶忙追上去和他一块儿走,捏紧了手腕里滑落的匕首,警惕地向四周看去。   还好,一路上没有怪事发生。   姜遗光重新回到了刚才甘慈被抓走的地方。   他小心地,一点点地接近了方才甘慈所站的位置。   地上都是碎裂石块,没能留下脚印,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又抬头往上看。   面前是不算太高的一间房的右后方墙角,上面是屋檐。和地上一根杂草都没有的情况相同,砖缝间连点青苔也不见。   墙壁边缘厚厚的灰尘上,有些拖拽的痕迹。他还眼尖地发现了一丁点衣料碎片,很明显就是甘慈身上的。   顾忆柳小心地跟过来,指着屋檐:“那个黑影就是从这里消失的。”   “它抓着甘慈姑娘跳了上去?”   顾忆柳笃定道:“对,我没有看错。”   姜遗光有些不解:“既然如此,甘小姐为什么不叫呢?”   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要不是顾忆柳突然叫出声,他们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发现。况且,以自己的耳力,甘慈发出动静自己不该没听见才对。   屋子不高,他无声地往上一跃,拨动了一块瓦,瓦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是了。   在顾忆柳尖叫出声的同一时刻,他听到了一点瓦片敲击声。但那时他没有留意。   这个问题让顾忆柳也沉默了。   不知是不是她反复回忆的缘故,方才那一幕好似放慢了许多,重新出现在脑海中。她喃喃道:“甘小姐不是不叫,是……是她已经被杀死了。”   她闭上眼睛,完全陷入了回忆中。   “不会有错……那个黑影掐住了甘小姐的脖子,扯着她离开了。”所以甘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遗光慢慢道:“能一瞬间带着一个人从屋顶逃走,且不发出动静,不被人发现……”   扪心自问,他目前根本做不到。黑影的身份不言而喻。   如果和黑影对上,他恐怕和甘慈一样,不会有任何还手之力。   当务之急,要尽快想出破解的法子。   黑影为何对甘慈下手?她犯了忌讳?看见了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   而且……   它可以一次拖走六个人,却要一个一个来,很可能就是死劫的规则限制着它。但现在这条隐藏的规则姜遗光还没有发现,无法破解。   姜遗光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如果说黑影只能对他们挨个下手是因为某种无形的限制,那它为什么不现身?从它的行动来看,它应当拥有神智,为什么会选择隐藏起来?它完全可以展露出一只断手一缕头发什么的,或者显现出影子更好地恐吓他们不是吗?   是它不方便现身?还是也出于限制?亦或者,这也是它恐吓的一种手段?   “先走吧,去找其他人。”   姜遗光转身离去,顾忆柳急忙跟上。 第483章   逃跑时, 孟怀英慌不择路不知跑进了哪条路,她害怕又不敢喊,只能一个劲儿往一个方向走,反而凑巧碰上了孙秋心。   相比起来, 孙秋心要好许多。她慌乱后很快就冷静下来, 特地往这条路走的, 想着绕村庄一圈一路搜过来,就撞上孟怀英了。   两个惊吓过后的人碰面后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孟怀英回想起来,她其实不该那么怕的, 就是先前在林子里走了很久,心一直吊着,又见到这诡异的小村庄,等顾忆柳突然尖叫、甘慈莫名消失,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甘慈应该是触犯了什么忌讳, 她不至于吧?她可是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么也轮不到她。   于是她更加小心,接下来不论搜寻了多少地方都不开口。孰料孙秋心比她更沉默,两个人就沉默地走了一路, 经过房屋就停下抵住门进去找, 找着什么也不说话,打手势使眼色, 眉眼乱飞。   只可惜,这些房屋差不多都一个样,看起来好像是给人住的, 可什么也没留下。   到最后, 还是孟怀英沉不住气。   “孙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她迟疑着开口, “这些屋子,感觉不像是给……”   孙秋心也犹豫片刻,一狠心,地接下去道:“不是给活人住的,对吧?”   其实……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只是大家都没说而已。   孟怀英咬牙一点头。   这个村子,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陵墓!   既是陵墓,屋里没有床榻也再正常不过了吧?再往深处想想……   屋里一看就发生过打斗,东西都砸了。这些门也都是从里朝外开,且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不就是说……里面的“东西”都跑出来了吗?   孙秋心说完那句话也恐惧得不行,浑身都绷紧了,生怕自己也像甘慈那样突然消失。   好在,等了一会儿,她什么事也没有。   孙秋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一眼天色,又忍不住忧愁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他们到的时间本就不算早,又在林子里耽误了很久,进村庄时那会儿就感觉太阳要往下落了。村里本就让人觉得阴森灰暗,要是等天完全黑下来……   她简直不敢想夜里会发生什么。   等她们又找了几间屋子,这回竟然竟真被她们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   一间屋子里,除了乱糟糟的木料、瓷器碎片外,还留下了些丝绢,上面似乎写了什么,只是过去太久,叠放的丝绢都脆了,她们不敢动,丝绢外的几个字也认不出。   孟怀英辨认了一下,确定这估计是古时的字,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此时她无比痛恨自己在近卫们授课时没有专心听,孙秋心也一样,入镜人要学的要看的很多很多,她只恨自己太蠢,现在好了,字放在面前都认不出来,说不定里面就有能让她们逃出去的线索呢?   “没办法,我们留个标识,让其他人来一趟吧?”孙秋心提议。   孟怀英懊恼地捶捶自己脑袋:“也只能这样了。”   这里的屋子真就长得一个样,多转两圈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想了下,孟怀英拿出自己的一方手帕,地上随意找了根断掉的木柱子绑上去,向上斜插进屋檐下的一条缝里,看上去就像酒家的酒招子。   孙秋心也拿出绳子,把木棍绑得紧紧的,以免掉下来,或者被风吹跑。   做完标记,她们就准备离开了。   但就在转过身的刹那……   一道黑色的影子猛地从孟怀英身侧掠过。   孟怀英吓得僵住,迅速扭过头去,可她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排排整齐地房屋。   是错觉吗?   不,不会是错觉……她绝对没有看错!   有个东西,从她身边过去了!   那是什么?   孟怀英不敢想,抓住孙秋心低喝一声:“快走!”两人拔腿就跑,边跑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直跑到村庄深处不知什么地方才慢慢下。   应该安全了吧?   “孙姑娘,你……你刚才也看见了吧?”孟怀英迟疑了一会,问道。   她自己都没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尽管她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可她就是害怕。   那个东西……   孙秋心深深吸口气,道:“是,我也看见了……”   “那……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看清了吗?”   孙秋心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是个……人吧?”   有跑得这么快的人吗?   两人又是一哆嗦。   她们也说不上来,明明没看清那个东西是什么,可就是害怕,想起来就怕。   孟怀英想得更多些,天已经彻底黑了,天黑就更麻烦。还是要尽快和其他人汇合才是。   但是怎么找就成了麻烦,村里家家户户都没有点灯,天上又瞧不见月亮,她们身上带了火也不敢点,谁知道会不会把那些鬼东西引来?   喊也不行,这不是更让那些东西轻易地找到他们吗?   到底……该怎么办?   很快天色就更暗了,漆黑不见五指,完全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而这时她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村里连风声也没有,静得可怕,想靠声音辨位都不行。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挨在一起,脚步也越来越慢,好似踩在深渊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远方高处居然飘起一点光亮,这让两人下意识往那边看去。   在两人东边约莫十来丈处,暖融融的火光亮了起来,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有人点了火。   孟怀英惊了:“谁,谁点的啊?他就不怕……”   孙秋心说道:“可能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孟怀英仰头望着远处的火光,在黑暗中待久了,她才发现自己对这点光十分不舍:“说不定是其他人想找人汇合,引我们过去呢?”   孙秋心沉默片刻:“那……万一……”镜中鬼怪什么花招都使得出来,以往还有假冒亲人好友的,现在点个火也不难。   孟怀英也犹豫了,进退两难,还是忍不住心动道:“要不然……我们过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妥,我们赶紧跑就好了。”   她心里却想,就算真的是鬼,先前六个人都在的时候,鬼也只杀了一个人。   于是,两人小心地往火光亮起的方向走去。   一丁点光,照的眼前房屋路面更阴森,不知道从哪里就会窜出个什么东西来。   两人走过一条整齐码着的房子,火光更近了,她们看清了地面上架着的火堆,旁边有个人,正在往里添柴。   孟怀英马上就要跑,孙秋心却忍住了,凑近些后,那个人也转过头来,正是姜遗光。身侧还有个人,不是顾忆柳是谁?   孟怀英壮着胆子小心探头:“姜公子?顾姑娘?”   顾忆柳一脸惊喜:“原来是你们啊,太好了,你们没出事。姜公子说要把那东西引出来,我们走远点,自己小心。”   孟怀英彻底放下心来,问:“公子想引那东西出来?引出来之后怎么办?”   姜遗光自己也没有想好,他的身手未必能敌过那不知名的怪物,他只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便这么干了,说道:“等出来了再说吧。”   他手里攥着匕首,就等那东西现身。   三名女子便退远了。   孟怀英左看右看,问顾忆柳:“你们瞧见付公子了吗?他怎么没过来?”   顾忆柳挠挠头:“啊?付公子啊,我们的确没看见他,可能他不敢靠过来吧?”   另两人一想也是,付彦生可能怕有陷阱所以没找过来,也可能,他早已经……孟怀英不敢往下想。   顾忆柳背对着火光,朦胧昏暗,让另两人没有发现她脸上异样之色。   她心跳得很快,几乎从喉咙眼里蹦出来,时不时往某个方向看去,却不敢让两人发现。   付彦生?   他当然在。   在火堆不远处,姜遗光挡住的两排房屋中间,付彦生手脚被捆住,堵住嘴,就躺在那里。   要引诱那个东西出来,光是点一堆火怎么算得上诱饵?   顾忆柳和付彦生共同经历过一次死劫,交情上两人算不上好友,可又能称得上生死之交。   是她,是她把付彦生骗过来的。   付彦生原本很害怕,见到姜遗光也想跑。是她劝付彦生留下来的!   顾忆柳心跳得很快,她把付彦生骗过来以后,就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害人,以前也有过把受伤的同行人丢下的经历,可和这次不一样!   我也是为了自己活命……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动手的人……   不要怪我……   冷汗不断沁出,手也不停地哆嗦。顾忆柳不知道自己是恐惧还是愧疚,还是二者皆有之。   她正在恍惚中,没有留意到一个人影悄悄来到了她身后。   伸出一只手,缓缓探向她的脖子。   顾忆柳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时,会生出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   她忽然扭过头,那只手正好不偏不倚摸上她脖子,吓得顾忆柳尖叫。   “啊啊啊啊——”   孟怀英吓了一跳,忙扑过去捂住她的嘴:“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姜遗光起身,冷冷地瞥她一眼。   他只想把那东西引出来看看真身,至于诱饵是谁——差别不大。   那厢,顾忆柳才发现那人是孟怀英,赶忙一把住嘴,生怕那个怪物会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不用想也知道已经晚了,这么安静的晚上自己的喊声肯定会被听见吧?   顾忆柳恨不得打死刚才的自己,她干嘛那么害怕?她为什么要叫出声啊?!村庄就这么点大,又是火光又是声音,那个东西肯定已经过来了吧?   它会选择谁?   被绑起的付彦生?还是发出动静的她?   孟怀英先被吓了一跳,之后气得狠狠瞪一眼顾忆柳,赶紧转头跑到孙秋心身边。   她本来只是想和顾忆柳说一声她们做的标记,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她可不想给这个蠢货陪葬!   孙秋心死死地盯着离火光不远的顾忆柳,孟怀英回到她身边后小声抱怨了几句,孙秋心低声道:“她不对劲。”   孟怀英:“啊?”反应过来后急忙压低声音,“什么不对劲?”   孙秋心道:“既然她这么害怕,为什么不逃远点?”反而……像在原地等着什么似的,眼睛还时不时看向姜遗光。   莫非……她和姜遗光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才不敢逃?   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什么,齐齐向某个地方看去。   姜遗光的动作比任何人都快,那道影子迅疾如电,他也不遑多让,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便立刻一点足尖跟了上去。   那个东西抓走甘慈后,他就在想原因。如果只是单纯地杀死,为什么要把人带走?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找到吗?   他猜测甘慈被抓走应当是“有用”的,或许是被吃了,而且他在追查途中发现了一点肉屑,这让他决定赌一赌。   顾忆柳和付彦生背后都被他涂了些碳粉,就算他这次没能亲眼看见,也可以循着印记找到它的老巢。   朦胧火光中,他看清了那个东西。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像是个人。   这个人没穿衣服,有三只手,左边的手长右边的手短,短的不过寻常人手肘长,长的那只却从粗厚的脖子上绕了一圈还有余,另一只手从腹部伸出,和绕脖子上的那只一起抓住了付彦生。   它的脸也很奇怪,好像两张扎紧后用力吹得鼓起的牛皮,满头满脸稀疏得不知是头发还是野兽的毛被风吹开,露出像青蛙一样长在脸庞两边被挤得狭长的眼睛,鼻子只有两个洞,歪斜的嘴从一只耳朵划拉到另一只耳朵边。   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姜遗光没能抓住它,只来得及在看见的瞬间刺入匕首,那东西陡然仰天发出惊天悲鸣,吵得其他几人耳朵疼,而后用力一蹬踢开姜遗光。偏偏姜遗光攥紧了匕首,一踢之下,匕首顺势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那东西嘶吼声更响,目光阴冷地盯一眼姜遗光,扭头飞快消失在黑暗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其他三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巨响吼得头晕眼花,再一看,地面上乱七八糟,只剩一滩血迹。   姜遗光摔在地上,顾不得自己被踢伤,先低头仔细看它留下的足印,和平常人的印记差不了多少。   匕首上留下的血迹黏稠发乌,可闻上去和普通的血也差不多。   顾忆柳惊魂未定地扑过来,小声问:“怎么样?看到了吗?你……你没事吧?”   姜遗光深呼吸几下:“我看到了。” 第484章   一听这话, 顾忆柳喜不自胜:“太好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姜遗光看一眼地上抖落的碳粉,深深缓一口气。   刚才那一击结结实实砸上来,脏腑估计受了重伤,肋骨断了, 喉头隐隐涌起一股腥甜。他不愿暴露伤势, 若无其事道:“先不提这个。”转问另两个走近的女子, “你们发现了什么?”   孟怀英惊异于他的敏锐,不过她本来就没打算隐瞒,把事情说了。但姜遗光问她们那些字能否记下时, 两人都卡了壳。   这谁能记得下来?   两人都没带纸笔,所以没抄录。   这下姜遗光就拿不准该怎么做了。   他先前猜测,这东西迟迟不现身不是因为埋伏,而是一直在避着他们。后来顾忆柳的尖叫,自己在原地一动不动, 都没有让它转移目标。它依旧只盯着被绑住的付彦生。   就算他特地没有躲开攻击,就是想试试那个东西会不会把自己抓走。结果那个东西还是两只手抓着付彦生,第三只手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让姜遗光猜测,它不仅想避着人, 而且不太聪明的样子。   与其说像人, 不如说……更像一头全凭直觉行事的野兽。   偏偏有时候正是这样的“野兽”才难办,什么都不管, 无所顾忌,反而让人无法猜测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   地上有非常轻微的炭粉痕迹,一路延伸向暗处, 炭粉轻薄, 稍有些动静就会被吹干净。不远处,另三人还在等着。   他只思考了一会儿就立刻做出决定:“我追上去看看, 你们三人先去,务必将那些字抄下。”想起这些人可能没有带纸笔,将自己贴身携带的纸与炭笔递过去。   顾忆柳有些着急:“天这么黑,我们怎么看清啊?那万一点起灯,万一这东西不止一个,又追过来怎么办?”   姜遗光从火堆中抽出一根顶端烧红的木棍,扔到一间房檐下:“要是怕火光引来怪物,那就多点些火。”   说罢,不再管她们,扭头顺着炭粉痕迹追了上去。   等他走了,顾忆柳才小声道:“无妨,我认得一些古文字,带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些我正好认识呢。”   姜遗光循着痕迹追了上去,心里还在不断思索这次死劫该如何脱身。   其他人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村庄,而是坟墓,他自然也能看出来。一间间房就像一座座坟,孟怀英等人发现了字纸,说明这里原来是有东西居住的。但他不确定的是……屋里原来住着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若是鬼,这些鬼藏身何处?死劫又有什么目的?难不成只是为了杀死他们?鬼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若原住民是人,这些村民为什么住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为什么要把屋子做成陵墓的模样?他们又去了什么地方以至于村里一个人也不见?   会不会是遭遇了什么劫难?导致村里人一夕死绝?   即便是人,这么多年过去,或许也变成了鬼吧?   这样一来,那怪物又是什么东西?和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村里的房屋和各色陈设都十分精巧,不太像是那些怪物能做出来的。   这些看起来像人变成的怪物……   是它们杀了原来的村民么?   姜遗光想起了许多自己曾见过的怪物,譬如披着狗皮的人,长在花瓶里的女孩等等,莫非这怪物也是类似之物?   他悄悄跟在那个东西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东西边逃边叫逃,最后一路逃出村庄,钻进了山林中。   夜间的山林更加黑暗,树影层叠,不见一丝光亮,阴森幽静。而进入森林后,那东西不叫唤也不发出声音了,像一条鱼钻进水中忽然消失了。   姜遗光四处寻找,无果,终于动用了藏在掌心的蛊虫。方才他让蛊虫吸了付彦生和那东西的一点血,这会儿他能感觉到蛊虫隐约的指引,只是指引太弱了,叫他在林里走走停停,始终无法确定。   夜间,密林更显幽森可怖,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它住在林子里?   先前他们在林子里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也没有发现人或兽的居住痕迹,是因为它隐藏起来了么?它当真……害怕碰见人?   这一点姜遗光不能确定,而且凭他自己对野兽的了解来说,就算它一开始害怕人,在它发现人类弱小后,这份恐惧也会变成千百倍的报复。   就像他以前听过的一个流传很远的故事一样。   听说南方有一群驯养大象的杂技人,他们会把象从小绑在木桩上,小象无法挣脱,在驯象人的长鞭下,它们会觉得鞭子和木桩都是世间最可怕之物。等它们长大了,也不敢挣脱此时对它而言不堪一击的木桩,不敢反抗还不及它一半高的人。   但若是一只象无意间挣脱过木桩,见识到了那木桩有多么不堪一击。那么,它就再也不会害怕人类。   姜遗光不知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如果是真的,他只希望这个怪物的惧怕长久一些。   但若它真的想避开人类,又为什么一定要抓走人呢?究竟是为什么?   他找了很久,总算又找到了几乎跟丢的那个怪物。   但这回的情形却着实让他有些不明白。   怪物落在了一处他绕森林大半周也不曾见到的深坑旁。姜遗光跳上一棵树爬到顶自上往下看,勉强看清那个坑的全貌。   坑洞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也不知是被人挖出的大坑还是山中本就有的一个坑洞,方圆近十丈。洞底下也长着树,且要比洞外的树更高大,堪堪和洞外的树木平齐。所以他在远处才没有发现。   而坑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白色密布在泥土中,隐藏于树影下看不清楚。   那个怪物坐在一旁,背对着他,一高一低的肩头耸动,发出嘎吱嘎吱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付彦生的惨叫,然而很快那惨叫也停止了,只剩下令人牙酸的撕扯肉的声响。他便知道怪物捉走那两人是为了什么了。   既是要吃人,又为何要避着人?哪有猛兽会想要避着自己的猎物的?   姜遗光一点点地、慢慢地凑近,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就连呼吸也屏住了。   他发现了!   不止一个怪物!   在那个怪物周围,还有好几个和它有些相似,却又并不一样的怪物。   但这里太暗了,他实在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几个轮廓凑在一起,耳畔传来黑暗中响起的咀嚼与粗重的呼吸声。   这里就是它们的老巢吗?   一个怪物就差点杀了他,这么多怪物在这儿,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姜遗光慢慢地提起一口气,无声地小心往下爬,一直来到坑洞底部某处。这样近的距离下,姜遗光终于看清了……   密布的白色痕迹,全是埋在泥土中又露出部分的白骨。   白骨累累,遍布坑底,姜遗光试探地随意往下一挖,果然,白骨底下还是白骨,不知堆积了多少,不光有人的,还有各种野兽的尸骨。谁也不知这里埋葬了多少性命。   除了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外,没有任何腐臭味,有些骨头也脆了,这些人应该死去很久了。   这些就是村庄里原来生活的人吗?他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都是被这些怪物杀死的吗?   姜遗光满腹猜测,悄悄翻几具骨架看看,虽说年代久远,可这些尸骨上或许能查到这些人的死因。   不料,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放轻了手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坑底发硬的土地上全是破碎的骸骨,稍有不慎就会踩碎,想找到一具完整的都难。   但……   就在他终于找到一具完整些的骸骨,小心翼翼想要翻过来时……   一旁高高的骨堆突然坍塌!   被发现了!   姜遗光呼吸一滞。   头顶坑洞边缘的怪物齐刷刷扭头。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姜遗光当即反应过来!它们都发现了自己!   他想也没想立刻打个滚翻到一边,跳起来拔腿就跑!   而就在他跳起来的前一瞬,头顶一道黑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撞向他方才的位置,堪堪擦过他腰际。   要是他躲得再慢一点点,一定会被砸得比坑底的骨头还要碎。   身后陡然刮起呼啸的风,一道道黑影裹挟劲风疾冲而来。   姜遗光不得不左躲右闪不断奔逃,这漆黑的坑洞底他什么也看不清,脚底骨堆并不坚固,一踩就碎,躲避不断攻来的数道漆黑身影与利爪也愈发艰难。   好几次,他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捉住。姜遗光心中清楚,这些怪物不像是鬼,可和鬼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他无法抵抗之物。   他本就受了伤,只要再被击中一次,必然丧命。   ……   村庄中。   三人沿路寻找,一路上都点了火堆。不敢引起大火,所以只在远离房屋的平整路面上清出一块空地,然后堆上些不要的木头、已经稀了的布匹,以免烧着房屋。   即便如此,村庄的黑暗也难以驱散,不论看向什么地方都是昏昏沉沉,好像一团被随意抹开的墨汁。   顾忆柳甚至觉得,这片黑暗就像一潭污浊的水,怎么也搅不干净。   而带路的两个人也面露踟躇。   这些屋子都长得一个样,她们找不到路了。   真是奇怪,她们摸黑赶过来,要返回的时候……却找不着了?   孙秋心闭目努力回忆,忽地睁开眼向外张望,微微皱眉。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孟怀英正在点火,闻言一个激灵,直起身忙问:“什么声音?”两人同行时,她感觉到孙秋心耳力过人。   孙秋心颦眉:“说不上来,像是……”耳朵里传来的声音更近了些,她迟疑道,“好像是……野兽?”   顾忆柳见她看着的方向正是树林,说:“不会吧?我们才从林子里出来,没见到什么野兽啊?”   她认为会不会是孙秋心太紧张听错了,可看那两人都如临大敌的样子,她也不确定了,便拔下一根头发,就着微弱的火光放置在地面一块石头上。   停了一会儿,发丝果真微微晃动。顾忆柳不由得心惊,俯身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果然,她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模糊的低吼。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找吗?”顾忆柳想逃又不敢。   孟怀英一咬牙:“找!一直逃也不是个办法。若是没猜错,这动静或许和姜公子有关。他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顾忆柳急道:“那你们倒是找着地方啊!我们在这儿转了那么久也没看见你们做的标记。你们不会记错地方了吧?要不然就是标记被风吹走了?”   孟怀英摇头道:“应当不会,是这地方不寻常,像是能迷惑人似的。”   其实路不难走,没有什么岔道,可就是让人陷入迷雾一般找不着方位。孙秋心了解得多些,猜测这有些像江湖上流传的一种迷阵,据说走进去就再难走出来。   “再找找吧。”孙秋心道。   顾忆柳站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正在接近了,就连她也能隐约听到林中传来的怒吼。   这下她们都开始为姜遗光担忧了。   倒也不是多么在乎他的安全,而是怕他死了她们几个更出不去。然而她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快寻找。   偏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从她们身边刮过。   顾忆柳此时刚好走过一处拐角,她扭头问孟怀英:“除了标记外,还有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顾忆柳颤抖着指着孙秋心身后,几乎要叫出来:“你……怎么是你?孟姑娘呢?!”   孙秋心同样几乎瘫倒,刚才孟怀英走在她前方身侧,只是跟着顾忆柳拐过墙角而已……   然后……眼前一黑,孟怀英就不见了……   她连看都没看清!   “快跑!!”顾忆柳跳起来抓着孙秋心拔腿就跑,也顾不上点火找路了,见到路就往里钻。没命地逃,也不知逃到了哪里。   等慢慢停下脚步后,周围是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景色……和昏暗中,远处某间屋檐下插着带手帕的木棍!   在看到标记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口都停了一拍。   居然……这就找到了?   她喉头发干,咽了口唾沫,她感觉自己的心仍跳得很快,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就……就是这里了吧?”她扭头问孙秋心。   在扭过头的刹那,她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被浸到了冰里,全身都冰冷了。   身后哪还有什么孙秋心?   她的确抓住孙秋心的手一直跑,但……抓住的也只有一只手而已。 第485章   顾忆柳满脸是汗, 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叫出声。   她感觉自己好像分为了两个,一个在拼命地尖叫逃跑,逃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村庄, 回到了家里, 家人正围坐在炕桌前吃锅子, 暖意融融。另一个则无比冷静地慢慢放下那条已经凉了的手臂,又脱下罩衫擦掉自己身上溅到的血,然后转身, 来到那间屋子前。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这么安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顾忆柳看到了那两人所说的写了字的丝绢,只是屋里太暗了,看不清,又不敢点火, 好在这时屋外渐渐透出一点光。   算一算,天也该亮了。   天黑时顾忆柳不安,天亮了顾忆柳也并未感觉安心。此时她终于明白了这次死劫的危险来源于何处。可明白了以后反而更绝望。   村庄里的那些怪物……她怎么敌得过?打不可能打过,逃也逃不掉, 夜里还好, 这些东西好像夜里也看不清,那白天呢?天亮以后, 他们在这村里简直无所遁形。   到底……该怎么办?   顾忆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索。   首先,硬来肯定是不行的。虽然她总觉得那怪物不是以往见过的鬼, 可和鬼也没多大区别了, 总之一旦对上她毫无还手之力。   那就只能想办法避一避。   这个怪物有点像人,又不像人, 偏偏这样似人非人的模样才最可怕。目前只知道它晚上好像也看不清,但没有什么用。   不过……若是它晚上看不清,是否也意味着它鼻子不如寻常野兽灵敏?起码顾忆柳知道许多野兽即便不靠眼睛也能用鼻子嗅到猎物的气味,这个怪物应该嗅不到吧?不然白天和黑夜对它来说也没有区别了。   还有,那个怪物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只有一个就最好不过,最糟糕的情况就有多个同样凶残的怪物,这无疑是绝境。   此时顾忆柳还不知道,姜遗光就面临着她不敢想象的绝境。她悄无声息地蜷缩在小屋里,静静等待天亮,祈求着那怪物不要发现自己。   终于!一缕阳光艰辛地照了进来。   顾忆柳甚至觉得这缕阳光有些刺眼,她迫不及待地就着光线推开房门——因为丝绢放了太久,她们根本不敢把它放到太阳底下,挪都不敢挪。   就着微弱的光,顾忆柳看了起来,可惜她学识也不算丰厚,只能勉强认出这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到一千年前左右,在中原流通的古文字,她不会读,只能认出几个词。   “大灾……搬迁……灾,降临……”顾忆柳看懂了一些,心想,难不成这丝绢上记载了这个村子的历史?   村里的人因为一场大灾,搬到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好像说得过去。   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灾,才会让千年前的人“举族搬迁?”天灾?人祸?这些都已成为了尘封的谜,无从得知。   丝绢是叠放起来的,凌乱的一摞,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变脆变稀得不成样子,没法展开看。恐怕刚一抖开就要变成碎布块。好在字迹是绣上去的,边缘失了色还能看出轮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房间里还有一些叠放的丝绢,顾忆柳把能看清的字都抄了下来,又努力去辨别叠在一起夹缝中的字,“封?还是避?封锁?避开?”   她拿不定主意,就这么几个字也帮不上什么忙。顾忆柳心急如焚,可她着实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不然,再出去打探?   顾忆柳屏住了呼吸,扶着墙悄悄站起,从门缝里往外看,一直看向大门外。   一切都很正常。   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她等了很久很久,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响动,好像昨晚听到的野兽嘶吼是错觉一般。   要不……出去看看?   其他人都死了,姜遗光……不知他是否还活着。顾忆柳满心悲凉,这下她只能靠自己了。   可到底要怎么出去啊?!   死劫幕后的恶鬼有怨念,这次也会有带着怨念的鬼吗?它的怨念又是什么?就是这些破房子?   ……等等。   顾忆柳回过神来。   对啊,这些房子也有古怪。   他们都猜出了这些房屋其实是陵墓,里面没有住人,各色用具也都被毁了。   怪物本身力大无穷,那为什么……房子没有倒塌?   这个村庄看起来经历了很多很多年,寻常的房屋十几年不住人就要被蛀得不成样子,为什么……村里屋子一间都没有倒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保护着房屋?   试着弄塌一间,会怎样?   顾忆柳跃跃欲试,又不敢真的动手。   却在此时,远处传来惊天巨响,如雷轰鸣,大地连同房屋齐齐颤动。   顾忆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躲在一间屋后,悄悄探头出去看。   又一阵噼里啪啦倒塌声,远处腾起一阵尘烟,吓得她一溜烟缩回去。   她才刚想着房子倒塌,这房子就倒了?   顾忆柳还有点迷糊,马上猜测:会不会是姜遗光干的?他也发现了?   弄塌房屋的确实是姜遗光。   他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多年过去,房屋依旧不倒?再想起怪物抓走人时也小心地避开了墙——以它们的力气,要破坏半间屋子一面墙什么的再简单不过,说明它们也刻意避开了房屋。   要不然就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这些屋子。   身后数只怪物追击,姜遗光当即引着一只怪物,重重撞向房屋。   巨响余音下,他听到了奇怪的碎裂声。   并非从四周传来,而是……从地底?   地面隐隐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翻腾。   追着他的怪物也停住了,被浓黑毛发覆盖住的脸上浮现出惊恐和困惑。   姜遗光察觉不妙,急急后退。但他也在退开前飞快记下了那群怪物的样貌。   可……已经来不及了。   转瞬间,地面陡然爆开一道巨大裂缝,白昼转瞬变为黑夜,笼罩了整个村庄。   所有人都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迷蒙之际,姜遗光只觉头疼欲裂。在意识到疼痛时,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又是昏暗的山崖顶。   转头往旁边看,四周昏暗,隐约能看清一点轮廓。让他感觉奇怪的是,那些房屋……都消失了,伸手一摸,地上全是碎裂石块。   除此外,姜遗光还发现自己受了不轻的伤,稍一用力腰腹处便发疼,估计是骨头裂了,应当还有内伤,好在腿脚没有受伤,还能走。   他勉强站起身,看见顾忆柳趴在不远处,而那些怪物却都不见了踪影。上去试探了下,见顾忆柳还活着,受伤也不轻,连忙把她叫醒。   顾忆柳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待看清了熟悉的面孔,又惊又喜,连疼痛都顾不上了,连连道:“太好了!你还活着!”   再往四周一看,惊呆了,“这……这怎么了?”想起什么后急急忙忙问姜遗光,“你也发现了,对吧?所以你才想办法毁了一间屋子。只是……怎么就成这样了?”   姜遗光:“我不清楚,且不说这个,其他人呢?你们找到了古卷吗?”   提到那两人,顾忆柳有点黯然,叹了口气:“她们都没了,我算是幸运的,找到了古卷,只是丝绢太脆,不敢翻动,只认了面上几个字。”   还好她当时掏纸笔抄了下来,就连破损的字也一并原模原样抄了,不然就凭古卷和房屋一起消失她哭都哭不出来。现在赶紧拿给姜遗光看。   昏暗中,姜遗光接过纸条,努力辨认。   顾忆柳道:“我也只认得几个字,姜公子,你见多识广,可知这些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沉吟片刻,道:“有几个词不曾见过,但这几个还是可以拿准的。”   丝绢上文字断断续续,拼凑起来,大意就是因为灾祸,逃到了与世隔绝的山中。而第二段的大意……像是赞美,歌颂什么,那几个词没有很具体的意思,只代表了安稳、太平、享乐等。看起来就好像当初躲避灾祸的人在山中过上了非常安乐的日子。   第三段氛围突然变了,记载者变得忧虑,丝绢上写了好几个类似灾祸、灾难、不详意思的词,还有躲避、逃离、封锁之意。   一个安乐宁静的村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能让全村人都消失了?   姜遗光不认为那些人真的逃离了,否则大坑底下的尸骨是从哪儿来的?   “莫非……灾祸就是这些怪物?它们害了村民?”顾忆柳在听完姜遗光说他发现了一个大坑,坑底下有无数尸骨后,提出了个猜测。   姜遗光也是这么猜的。   目前来看,一切似乎很明了了。   许多年前,为了躲避灾祸,一个村庄举族搬迁到了深山之中。起初他们的生活十分平静,不过人们没有料到山中竟有一群怪物,这群怪物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顾忆柳不安地问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该做什么呢?”   村里的村民早就不在了,想消解恶鬼怨气,总不见得要让他们杀掉这些怪物吧?   她还没问,姜遗光又道:“我还是觉得不对。”   顾忆柳:“哪里不对?”   姜遗光:“这样一来,村中房屋的样式说不通。”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顾忆柳都糊涂了。   尽管怎么也想不通,两人还是要继续前行。   还好天渐渐亮了,光虽不甚明亮,也多少驱散了黑暗带来的不安与恐惧。   他们终于完全看清了四周。   和先前整齐的房屋一比,现在简直完全变了个样子,只有一片平整的碎石地而已,完全看不出原来还有房屋存在。 第486章   “四处找找吧。”姜遗光说。   顾忆柳不安地连连点头。   她如惊弓之鸟一般, 不敢离开姜遗光一步远。   按理说这片荒地上什么也没有,怪物也消失了,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偏偏她就是不安。   心底好像开了个大洞,空落落的, 走一步就要跌入深渊。   一片碎石地, 走了一大圈下来, 没有任何收获。   那些怪物也不见了。   茫茫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顾忆柳越来越怕,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姜遗光的衣袖, 紧贴着他走。姜遗光问她,她牙关发颤地回答,她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但就是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其实姜遗光也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冥冥中某种声音催促着, 好像再不做什么就来不及了。   望一眼不远处树林,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进树林看看。”   怪物不在“村庄”中,会不会在树林里?树林里那个堆积了无数尸骨的大坑是否还在?   顾忆柳大吃一惊:“那些怪物可能就在林子里,你真要进去?”   姜遗光只是遥遥看着那片树林, 目光让她害怕, 她听见对方轻轻说:“我只是感觉,再不做些什么……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顾忆柳听着遍体生寒, 忙道:“那我们走吧,别耽搁了。”   说定了,两人小心地往树林走去。   一路上十分安静, 顾忆柳有些忍受不了这份寂静, 没话找话道:“说起来,姜公子, 你在树林里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说:“那些怪物聚在大坑旁,坑底是无数年代久远的白骨。”   他说的轻描淡写,顾忆柳却听着打了个抖,追问:“那些怪物?难不成竟有许多只?”   “是,只是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之后,我在坑底验尸,那些尸骨……”说到这时,他觉察出很轻微的异样感,“那些尸骨太脆了,一碰就碎,我不慎发出动静,便被怪物追了回来。”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怪事?”   姜遗光:“怪事?真要论起来,进入镜中后每件事都能称得上怪事。”   顾忆柳:“那……那你也没有办法吗?”   两人终于来到了树林前。   树林也变了。   高高瘦瘦的树干光是立在面前就挡住了一大半光,更不用说树木密得几乎能贴在一起,树木间隔极近,想有个落脚的地都难。   顾忆柳试着从两棵树之间挤进去,但显然她走得很艰难,挤进去以后就又面对着树干,根本进不去。   顾忆柳艰难地扭过头对姜遗光说:“树林这么密,我想那些怪物也很难进来吧?莫非树林里有秘密,幕后的东西不想让我们进去?”   姜遗光从刚才就在沉思,摇摇头:“出来吧,这里不是入口。”   若他没有看错,这片树林的树木就像村庄里的房屋一样,一根根树木并排列成墙,组合成了奇怪的迷阵。   他找了一会儿,真的让他找到一个“入口”——严密生长的树木群中,有一道隐秘的,难以发现的入口,这个入口不大,但正好够两人并排行走。   顾忆柳就心惊胆战地跟着他,两人一起走在由树木列成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上。   小路并不是笔直的,越往里走,越是弯弯绕绕,并且不论从任何缝隙里往外看都只能看到遮挡的树干,完全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而且这些树太多太密了,越往里走就越感觉阴森,渐渐的,他们仿佛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中。   但据姜遗光说,他们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可顾忆柳已经快走不动了。   进入镜中后她就没喝过水吃过东西,饿过了头反而不饿,但喉咙一阵阵火烧似的干渴就没法缓解。   但最要命的不是身体的疲惫与饥饿。   而是恐惧。   强烈得几如实质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压垮了,其实在踏进这条路的第一步后顾忆柳就差点要瘫软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但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再坚持下去了。   终于,顾忆柳说:“姜公子……要不然,你自己走吧,我……我回去,在外面等你。”   姜遗光有些不解:“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忆柳脸色惨白,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恐惧地望向前方不住摇头,下定了决心:“姜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忆柳其实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也算不得胆大。   但她生来就有一样奇异之处:她能感知危险。一旦有危险,她就会陷入恐惧之中,越是危险,她便越恐惧。   起初她没在意偶尔涌上心头的些许恐惧感。直到后来……   顾忆柳至今都记得那天。   那一次,爹陪着娘回娘家。不到十岁的她和兄长也约定了与朋友出门玩,结果临出门前她便胸闷喘不上气,恐惧得浑身冒汗,强撑着出了门,结果每走一步,心都跳得更快,直到害怕得站都站不起来,她实在太害怕了,就哭闹着求兄长回家。   但兄长却执意要去,看她害怕,就将她送回家。   奇怪的是,到家后她突然就好了。   那些恐惧、不安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还想让兄长也留下来,可兄长认为与朋友失约不是君子所为,执意要去,她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带着因为她没法前去而补上的礼物出了门。   到了晚上,爹娘回来了,奇怪地问哥哥去了哪里。她哭着说去赴了好友之约,不料父母当即脸色大变,满脸惊恐。   因为……就在前几天,那位好友家中被歹人所害,全家都去世了。   兄长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家里办了不少法事,爹娘请高人四处找,也去了好友家中,可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哥哥的下落。她也至今都不知道,那个邀请他们去做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说起来,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受到了邀请?明明……没有人送信,也没有人带口信,后面再想起来,他们那时候就是灵光一现般,忽然想起自己和朋友有个约定。   从那以后,顾忆柳就格外看重自己这这项能力,好几次都凭借着它渡过生死危机。   顾忆柳说完自己的故事,彻底站不住,腿一软跌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前面的东西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我们回去吧?求你了,不要再往前走了……这里肯定不会有生路的……”   她以为姜遗光会丢下她自己继续走。没想到姜遗光却用力拉起她:“的确很危险,我也感知到了。”   顾忆柳泪眼迷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你……你也感觉到了?那你还往前走……”   姜遗光:“有危险才有机会,更何况,你有这项能力,鬼怪很可能反其道行之,利用你的能力欺骗你。”   他同样拥有常人所没有的直觉。他这次也察觉到了危险,可他仍旧想要赌一赌,进去找到那个奇怪的大坑。   顾忆柳不解:“欺骗我?什么意思?”   姜遗光说起了他自己,在曾经的一次死劫中,鬼怪混淆了他的直觉,让他错把安全当危险,危险当安全。从那以后他连自己的直觉都不敢全信。   顾忆柳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咬咬牙,就着姜遗光扶起的手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姜遗光说得对。   留在原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如闯一闯,就算死了也比待在原地稀里糊涂地死要好。   顾忆柳死死忍住逃跑的冲动,一只手拽住姜遗光,另一只手死死握拳,指甲刺入掌心的刺痛感反而让她好受点。   再往前走,境况又不同,走了不到丈远,前方竟出现了分岔路口,站在路口往两条路往里看,皆漆黑不见尽头。   姜遗光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头,分头掷去。左边路上的石头不久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响,另一条路却听不见声音。   可地面松软,石头怎么会砸在地上?   只一瞬间,左边的路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狂风吹起黄沙,汹涌地从路口涌来。   顾忆柳和姜遗光毫不犹豫地拔腿就往右边跑。   顾忆柳吓得不行,但叫她奇怪的是,自己明显跑得不如姜遗光快,可他还是一直拉着自己。可没想到等这条路跑到尽头后,面前又出现了三条岔路!   姜遗光顾不上那么多,身后那个东西快追上了,他抓起一把小石头分别扔出去,这回两条路上都爆发出了同样的怒吼。   两人毫不迟疑地朝着没有动静的那条路继续跑。   顾忆柳早就累了,全凭不想死的一口气坚持着,跑得气喘吁吁,根本不敢回头看:“接下来……不,不会出现四条岔路吧?”   姜遗光:“到了再说。”   狂风与怒吼不断逼近,几重巨吼声重叠在一起,犹如一重接一重汹涌的海浪。   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   当他们终于冲到尽头时,这回出现了四条岔路……   顾忆柳简直要绝望了。   按照这样下去,接下来的岔路岂不是越来越多?而且每次只有一条是正确的路,其他路尽头都有怪物。就算他们走了正确的路,也必须惊动其他路上的怪物。   她实在跑不动了,步子越来越沉重,现在都不是她在跑,而是姜遗光拖着她跑,两只脚还没抬起就被他拖着往前跑了几步,反而比她自己跑还更快些。   姜遗光如法炮制选出一条路后,丝毫没有停留,直冲进去,这回果然又面对了五条岔路。   身后怪物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完全不给他们留一点休息的余地。   顾忆柳已经彻底跑不动了,她连气都喘不上来,甚至有种再跑下去血就会跟心一起从喉咙口涌出来的恶心感,这时她宁愿被怪物吃掉也不想再跑了。   “你……我……你自己跑吧,我……我实在跑不了……”顾忆柳艰难地说,“我留下来……还能……还能拖延一阵……”   姜遗光干脆将她一把扛起架在肩上:“闭嘴。”   顾忆柳头朝后趴在他肩头,腰腹被对方瘦削的肩骨硌得疼,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难受也不敢说,安静得仿佛自己是个没有知觉的麻袋。   她发现,这条路好像变长了。   原来他们跑不到半刻钟就能见到岔路口,现在好像变长了,用了近一刻钟,才终于跑到岔路口。   果然,这回岔路变成了六条。   顾忆柳担忧地想,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岔路与怪物岂不是无穷无尽?   到底该怎么办?   只能这样跑吗?可他们哪里跑得过怪物?姜公子再怎么武功超群也会累,等姜公子也跑不动了……   到那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姜公子不论如何也不会不知道这点吧?他是因为停不下来了,只能这样做吗?   但很快就发生了怪事。   道路狭窄,追来的怪物越来越多,怪力冲撞之下,身后接连响起巨大冲撞声,然后就是树木被撞倒、落地、间或砸中几只怪物,这样一来怪物反而像是少了些。   ——他想用同样的办法毁掉这片树林!   顾忆柳一时间激动不已,又迅速冷静下来,这下,就全看是姜公子先跑不动,还是树林先被毁掉了。   又跑了很久,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岔路口也变成了十三条……   顾忆柳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身后追着的东西丝毫不见缓,可姜遗光的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二者距离越来越近,有好几次顾忆柳差点被掳走。   那东西伸出的利爪贴着她的脸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但好处也有,两人面前的路渐渐开阔,路两边隐约透出光来——那是道路两旁树壁后的树木都被撞倒了。   再快点啊……   顾忆柳暗暗祈祷。   姜遗光好像听到了她内心祈求,深吸口气用力一蹬,竟爆发出比原来更快数倍的速度,将离得最近的怪物甩开数尺远。   顾忆柳还没来得及高兴,姜遗光就将她放下。   “各自逃吧,我累了。”   说完他就不见了人影。   顾忆柳目瞪口呆,身后怪物又追了上来,吓得她一溜烟没命逃跑。   姜公子一直带着她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刻吧?等道路清了能找到尸坑了,就可以让自己拖延一阵了。   实在是姜遗光不像是热心肠的人。   但也算救了自己,多活了一阵……   顾忆柳没命地逃,满脑子胡思乱想。   与此同时,姜遗光终于找到了巨坑所在之处。   坑洞还在,只是里面的尸骨不见了。   一晃眼,他仿佛看见里面站满了脸色苍白的人,仰头看着他笑。 第487章   姜遗光再仔细看去, 那些人影如青烟一样变得扭曲、模糊,转眼便消失不见。   满地白骨,好像刚才所见不过是幻梦一场。   姜遗光望望身后追来的数道身影。   树木被撞开大半后这片地空旷了不少,而那些怪物不知是何缘故跑得没那么快了, 看他停下, 也停在不远处, 伏下上身,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就像野兽扑食前最后摩拳擦掌的准备。   这些怪物长得不一样, 两只手三只手四只手的都有,还有些两个脑袋长在一起,两边脸正中间像烤化的蜡一样融化黏连,四只眼睛并排挤成一团;还有的身后多了尾巴……   唯一共通之处,便是它们都像人, 又不像人。   见此,姜遗光更坚定几分自己心中的猜测,这些怪物恐怕都是人变来的,就是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 能不能听懂人言。   他试探地, 第一次直视着这些怪物,以古语高声念出记在丝绢上的一句话。   ……   一片寂静。   连风也停止了。   怪物们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好像听到了无法理解的可怕的东西。   姜遗光握紧刀,呼吸都屏住了。   丝绢上的古语很可能是村民写的,按年代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 但不知村民们是什么时候彻底消失的, 这些怪物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然顾忆柳猜测怪物杀死并吃掉了所有村民,目前而言, 这个猜测似乎也最接近真相。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忽略了什么,真相应当远不止如此。   怪物和村民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不过村民们已经彻底消失了,存活下来的怪物,它们能听懂这段古语吗?   只能试一试。   僵持不过数息,接着,远处响起更加沉重的咆哮与嘶吼,大地狠狠震颤,似乎有更多怪物从沉眠中苏醒,咆哮着冲来。   与此同时,姜遗光所在斜后方跳出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入大坑。   正是顾忆柳。   原来她被怪物追逐时也拼命逃跑,可她毕竟武艺不高,没多久就被追上。就在她被怪物抓住,绝望等死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姜遗光的一声高喊。   她听不懂说了什么,但姜遗光喊出那句后,原本按住她、尖锐牙齿几乎马上就要刺穿她喉咙的怪物突然弹起来,咆哮着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狂奔而去。   顾忆柳毫不犹豫地跳起身追过去,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下了大坑。   好在坑底碎骨无数,她跳下去时曲起身体护住了脑袋和腿,这才没有受重伤,只有些骨片扎进了身体里。   她觉得姜遗光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要不然这些怪物为什么追着他?既然如此,她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然再被姜公子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可不知道怎么过关。   “你刚才说了什么?”顾忆柳顾不上自己的伤,急切地问。   姜遗光:“丝绢上的话而已。”   说话间,徘徊在大坑边缘的一只怪物高高跃起,朝他直冲而来!   姜遗光来不及解释:“你自己保重。”抓起一枚头骨就向怪物狠狠砸去,早就变脆的头骨砸中怪物的脑袋,丝毫不能减缓其冲势,但碎开的骨片有一瞬遮住了怪物的眼睛。   这一瞬间足够姜遗光闪身避开到它背后,又是如法炮制,躲开了另一只直冲而下的怪物。   顾忆柳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她哪里敢和怪物抗衡?在姜遗光说话的时候就赶紧往坑洞边缘逃去,这些骨头堆积得极厚,踩一脚一个坑,根本跑不快。   她趁着姜遗光吸引了注意,干脆往底下刨出个坑,刨到一半蜷缩着躺进去,又赶紧拿骨头把自己埋起来。好在骨头间缝隙大,她把自己埋了半尺深也能呼吸。   眼睛处留了一条缝,悄无声息地往外看。   她发现姜遗光好像在引着这些怪物不断往岩壁上打,想了下就觉得并不奇怪,这些怪物固然凶猛、无法抗衡,但如果能像他一样,跑得够快不会被抓住,却可以反过来利用怪物的特点帮忙。   就像现在,发狂的怪物们明显对这个大坑有些忌惮,可姜遗光一喊出那句话,它们就又像听到了咒语似的没命地追赶姜遗光——   然后姜遗光一闪身躲开,它们来不及停止,便会凶狠地撞在岩壁上。   听上去很滑稽,却是拿命在赌,次次对决凶险无比,出一点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顾忆柳在心中默默给姜遗光祈祷,希望他不会死。   她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聪明了很多,这时居然也没那么慌,而是在心里不断地想,猜测着每一种可能的真相。   姜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觉得这个坑除了尸骨以外,还藏了什么秘密?   想来也是,不然怪物们为什么好像怕这个坑洞的样子?姜公子还说过,它们就栖息在坑洞旁,好像守着坑洞似的。   想到这儿,顾忆柳艰难地悄悄翻个身,手慢慢往底下刨。   说不定,秘密不在边缘,在底下呢?   但是这坑洞有多深啊?就她自己这么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厢,姜遗光靠着岩壁微微喘气,额头也冒出汗来。   他并非感觉不到累,只是强忍罢了。   这个巨大的坑方圆约有十丈,高一丈深许,他引着这些怪物把周围一圈的岩壁几乎都砸了一遍,可并没有如他所愿找到新的路口。   难道被掩盖住了?在这些骨头底下?   他知道顾忆柳在做什么,所以特地把怪物引来让她动手,不知能否有所收获。   那厢,顾忆柳已经挖了几乎一人深。   她豁出去了,面朝下一路往下刨,最后整个人倒栽葱一样倒了过来,就是为了试试这些尸骨堆积了有多深,毕竟从面上看累积了很多年的样子。   大意了啊……   倒着的姿势没一会儿就叫人头晕脑胀喘不上气来,顾忆柳想爬出来缓一缓,可周围的骨头根本撑不住,一碰就倒。她爬不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挖。   竟真的叫她摸到了什么东西!指尖碰到一片坚硬冰冷,竭力将周围的骨片拨开后,手不断向前伸探。   应该……似乎……挖到了最底下的地面吧?   顾忆柳此时还是倒栽葱的姿势,手掌贴着坚硬的地底,用力往前贴,一点点把脚也收进来。   既然爬不上去了,干脆在底下换个姿势。很快,她整个人就贴紧了地面。   全身上下被沉重的骨片挤压着,好像快要爆开,仍旧喘不上气,眼睛不敢睁开。顾忆柳怀疑自己会被压死,但她现在还活着,她甚至听到了上方姜遗光模糊的问话,想回答,又说不出话来,只能贴着地面,往前胡乱摸索,像只被重物压住的蚂蚁艰难在缝隙中前行。   但真的让她又摸索到了东西。   手上碰到了一个类似铁环一样的事物。   有点像……门环?   这底下居然还有一扇门?   顾忆柳发狠地去拽,可怎么也拽不动,这让她更心急如焚。   她能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就算那些怪物没杀她,她也会被压死。   快点……打开啊!!   连拽了好几下,门环依旧纹丝不动。   好像断开的点突然连成线,顾忆柳猛地想起那些奇怪的往里推门的房屋。   她想到了什么,抓住门环,重重地、用力往前一推。   巨大吸力把她完全吞了进去。   她失去了意识。   坑底,白骨堆上。   姜遗光力竭之际,正中骨堆忽然肉眼可见地往下降,就像坑底有一个大洞把它们全部吸了进去。   还在追逐他的怪物全身毛都炸了起来,惊惶嘶吼着不断奔逃,可骨堆消失的太快了,那些怪物逃也逃不过,和姜遗光一起,卷入了无形的黑洞之中。   姜遗光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鼻尖弥漫着些许桃花香。   意识到这一点他就立刻凝聚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   很轻的风声,一点鸟鸣,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有几双手想把他扶起来,带有活人体温,不像鬼。   于是他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一点光透进,几张人脸出现在眼前。   看起来是活人。   他借着那几个搀扶的力道撇过头,左右看看,也看见了一旁昏迷的顾忆柳。   有两个女人正在照顾她,看起来很心急的样子。   这些人穿着很朴素,不像大梁人服饰,倒有些像千年前古画上农耕图上的打扮。   这是在哪儿?   难不成……他们到了千年前?   顾忆柳也醒了,睁开眼后倒是没叫,而是下意识甩开那些人的手了,连滚带爬地蹿到一旁后才来得及诧异。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死劫呢?姜遗光呢?那些怪物去哪儿了?   一扭头看见一旁的姜遗光,虽然还昏迷着也让她安心不少,她连忙扑过去挡在他前面,然后抢先问:“你们是谁?”   她惊恐地发现,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   当然,她说的话那些人应该也听不懂就是了。   顾忆柳想要比划,此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们说的是千年前的古语。”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对她说。   顾忆柳呆愣愣的:“千、千年以前?”   姜遗光飞快又简略地说道:“是,我大约明白了,以我们初入镜时间为中心,破坏房屋使我们来到将来,如今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居然是这样吗!   顾忆柳看着姜遗光竟然还和那些人聊起来了,不免佩服。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姜遗光回过身来对她轻一点头示意:“走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问,马上又道,“姜公子,你们刚才说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姜遗光:“问了些问题,但他们都不知此时是何年代,也不知此地何处,就连祖先是什么时候搬来到这里也不清楚。”   顾忆柳:“……那,那怎么办?”   姜遗光:“无妨,他们说昨天到了一个外来的客人,我们可以去看看。” 第488章   一路上, 两人随农人们行走不断观望四周。   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有些像秦时服饰,多为矿石染色的深色布料。姜遗光知道这种由矿石染色的布料因为耐脏耐洗,褪色了也就是变成青色灰色或者蓝色之类的,曾经很受贫苦百姓欢迎。不过在梁朝的前百来年就有了更方便且更便宜的染料, 色彩更艳些, 百姓们便很快舍弃了原来的染料。   所以像这样粗糙的深色布料其实已经失传了。他们确确实实来到了“过去”。   但姜遗光拿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人, 他说着古语,其实对这类古语了解不多,只学了一些日常对话。   再者, 语言这种东西并不会迅速变化,一种语言通常会流传很久,它的变化是潜移默化、慢慢转变的。所以姜遗光也无法用语言确定此时是什么时代,只能再打探。   据这里的人说,他们是突然出现在祭坛中央的。当时村民们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祭典, 以祈求来年丰收。   通过闲聊,姜遗光还得知了一件事。这几年雨水少,庄稼一直歉收,村里人已经节衣缩食了好几年, 以前村里人都挺长寿的, 最近几年冬天时冻死病死的多了不少。   村民们认为,这是有“不详”降临了他们的村庄。所以祭典祭上天时, 也请求各路神仙收了“不详”,让他们的庄稼能长出更多的穗,蚕能够吐出更多的丝, 他们能够身体康健, 不得百病。   他们虔诚地祈祷,日日夜夜。   所以他们才对姜遗光和顾忆柳如此客气, 甚至恭敬。   外来的那个人,是客人。   而姜遗光和顾忆柳,是忽然出现在祭台中央的。   一对年轻男女从天而降,样貌出众恍如仙人,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衣裳,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他们必是上天使者,是神仙派来救他们的!   他们又怎么敢对救星不客气、不恭敬呢?   顾忆柳恍惚间生出个古怪的错觉。   不论是镜中还是镜外,百姓永远都过得苦涩。入镜人乞求活下来,百姓也乞求着活下来。   感慨不过一息,她就苦笑着甩甩头。   自身难保了,还考虑什么天下百姓?哈哈,她又不是圣人。   尽管知道村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姜遗光和顾忆柳仍旧轻悄悄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说的无非是此次死劫中的怪相。   村民们祭祀处就设在深林中,密密丛林中一片广袤平坦的平台,这片平台的位置,正是他们日后见到的布满尸骨的深坑。   应该是同一片树林吧。   但此时的树林远没有他们后来见到的那样密,还是正常的树林的样子。繁茂的草与花栖息在树根下,隐隐能听到鸟鸣与小虫窸窸窣窣。   这是个非常正常的树林。   从树林中走出来,不远就是村庄了。村庄也和他们见到的村庄不一样,门啊窗啊都是正常的朝向,房屋旁田地道路规划得整整齐齐。   只是地里的苗青黄不一,稀稀拉拉的,看着就没什么生气,狗也没精打采地摇着尾巴。不远处竹林叶子和杆都泛着黄,整个村庄好像弥漫着枯萎的气息。   村庄里其他人大约是得了消息,跟着跑出来,大多都很惊喜。男人女人都十分瘦,几个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更是干瘦,大头小身子,肚子却鼓鼓的,一看就知道饿久了。   在这么一群人中,其中一个人非常显眼,别人都十分憔悴干瘦,那个人虽然个头不高也不胖,气色却比其他人好很多。   姜遗光一望即知,他就是那个外来的客人。   而且这人的打扮……看起来像个渔夫。   姜遗光和顾忆柳都开始觉得事态有些熟悉了,对视一眼,顾忆柳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姜遗光轻一点头。   之后二人故技重施,顾忆柳做出姿态,不说不笑,一言不发,只垂眸观一切。需要开口的事让姜遗光来,后者和那个客人聊了几句后,表情逐渐凝重,对着顾忆柳使个眼色,微一点头。   顾忆柳一颗心彻底提了起来。   果然……   他们果然在一篇文章里。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复兴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桃花源?   哈,居然是桃花源?   太可笑了,鬼怪、死劫……居然是桃花源?这居然是桃花源?   哈哈哈哈哈——   顾忆柳忍住狂笑的冲动,只觉得无比讽刺。   五柳先生一生所著甚多,《桃花源记》不过是桃花源诗的一首序,并不是最出名的那篇文章。可偏偏又是引用最广的一篇。   顾忆柳学的文章不多,大多还是在成为入镜人之后,被近卫们要求学的。   当时他们都深陷于十八重死劫的恐怖和绝望中,这篇文章叫他们一见倾心,反复耕读后更是向往。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能平安活下来,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在乎了,她只想找个平静安宁的小村庄,喂牛、放羊、种地,安安稳稳渡过余生。   如今……这死劫反而像是特地要打破她的奢望似的。好像在嘲笑她,凭你也想要安稳太平的日子?   这是真的桃花源么?   不是说,桃花源中的人安宁又幸福吗?他们自己耕地种田,养蚕制衣,又怎么会饿肚子呢?   顾忆柳再一想,这篇文章中的渔人进入桃花源后,发现桃花源中的人不知外面世界如何。那对于这个渔人而言,他们两个不也算是“外面世界”的人吗?   再想下去就感觉脑子转不过来了。   比起顾忆柳,姜遗光淡然很多。   他又不是没碰过这种情况,原来还有他自己写的书里的鬼跑出来的事呢。   因为他对古语不算很了解,担心被看出破绽,问答时便十分言简意赅。   反而那渔人看他们不像常人,主动说了许多话。   和姜遗光读到的一模一样。   渔人所处时代为“晋”,此时算不得安稳,而据渔人所说,他的确是沿着小溪、穿过一片桃花林,又走过一处山洞才到了这个村庄。   这村里的人其实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从来没见过外人。   村民初见渔人十分惊讶,为了回答渔人的问题,他们还想要翻出祖辈流传下的东西来解答。   不过昨天没找出来就是了。可能有些人不愿意拿出来,也可能他们都忘了放在哪儿了。   渔人还发现了一点。   这一点,两个入镜人也发现了。   村里人全都不识字。   会说话,但不会数数,不认识字。   姜遗光一想就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彼此都认识,自家耕地自家吃,不需要买卖,也就不需要用货币,需要什么又缺了的,直接和人家换就是了。   这样一来也不必读书,只要会种地、会养蚕、会织布就行了。读书干什么?又不考功名,而且一个人读书就意味着少一个人干活,慢慢的,也就不读书了。   不读书,自然也不会珍惜书,许多书都破坏了。人们不会写字记录,所有事只能靠一代代口口相传。这无疑又给两个入镜人增加了难度。   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次死劫到底要他们干什么。   要把“桃花源”变成真正的桃花源吗?   姜遗光就提出,他知道村民们的祖先留下了东西,他想要看看。   村民们一阵骚动,最后真的把东西给找出来了。   书早就没了,那些楔了字的竹片片不知什么时候被当柴火烧了。有些丝绢也被拿去裁衣服穿,只剩下一个尺头还算完好的一块布,原本准备拿来糊窗户,现在姜遗光要,这户人家就忍痛让了出来。   渔人也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阴差阳错下,这份分明是祖先留给后辈的传书竟然只有姜遗光一个外人能看懂。   顾忆柳看着那块略略泛黄的丝绢,轻轻叹息。   正是原来孟怀英她们发现的那卷。   是巧合?还是人为?   真的……有这么巧吗?   她问姜遗光:“上面写了什么?”   姜遗光眉头都皱起来了,似乎思索了一下怎么回答。   他先让其他人不要跟上来,示意顾忆柳和自己走到无人处,才问她一个问题:“你知道烂柯人的传说吗?”   顾忆柳不明所以,飞快答道:“我知道,有个樵夫上山打柴,发现两人正在对弈,便在一旁观棋,等他观棋完下山后发现山下已经过了一百年,用来打柴的斧头的木头柄都烂了。但……烂柯人故事和这个村庄有什么关系?”   这些村民的祖先似乎很希望后人记住他们的事,所以写的十分详尽。   他们是秦末战乱逃出来的一批人。但他们还有另一重身份,即受上峰之命,寻找“乱时之山”。   烂柯人典故出自南朝《述异记》,但早在该典故以前,就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有人认为神仙的寿命其实与凡人无异,只是他们的一天等于地上一年,神仙的一百年就等于凡间的数万年,所以神仙在凡人眼中才会长生不老。   又有人坚信,神仙的居所与凡间应当有某些交融之处,神仙可以通过这些地方进入凡间。   只要找到了这些地方,居住在这里,虽然不能达到“一日一年”的效果,但也能叫时间变得更慢,也算得上延寿了。况且,若是真的找到了,岂不是证明世上真有神仙吗?   有神仙,就有长生。   神仙要么住在山里,要么住在海中,必然是远离人烟处。凡神仙所居处,因仙力澎湃,必然与其他普通山脉有所不同,春秋冬夏随心交替,昼夜不分,故称“乱时之山”。   为求长生,秦皇派出不知多少忠勇之士,寻找乱时之山。   这儿就是先祖们挑选的“乱时之山”,因为他们发现,住在山中的人显得年轻许多。他们当中有人会摸骨,绑了几个验了骨龄,发现果真比应有的岁数更年轻些。   只可惜,等他们找到想回去禀报时,秦皇殁了,秦二世登基后荒淫无度,对长生一道嗤之以鼻。   他们就没回去,而是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他们手中也有九鼎之一的线索,利用鼎上阵法,在乱时之山的山林中建了一处祭台,又把房屋也排列成阵法。同时又将这座山和外面的道路彻底封了,从此以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先祖们想得很好,他们认定秦皇一定会复苏,他们要守着此地等陛下驾临,于是不断给后人留下警示,想把祖训传下去。   谁能想到,一代又一代,还是失传了?   说到此处,姜遗光和顾忆柳都明白了。   那一处祭台,就在林中。   顾忆柳声音颤抖地说:“我在坑底下摸到一扇门,推开以后,我们就到这儿了。”   乱时之山……真的存在这种地方吗?   姜遗光看出她的心思,道:“这是在镜中。”   镜中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不要奢望镜外也有这样的地方。   顾忆柳叹气:“唉……我就是想想。”   她把姜遗光刚才说的那一长串话倒回去,突然瞪大了眼睛   “等等!你刚才说,他们把道路封了,出不去也进不来。那……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姜遗光:“恐怕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难关,我们要想办法离开乱时之山。”   他们俩都在阴差阳错之下打开了某扇“门”,这扇门把他们带入了村庄的过去和将来。姜遗光有种预感,他们恐怕会在离开的途中不慎打开更多“门”,一直在这座村庄里打转,却很难找到出路。   顾忆柳喃喃道:“应该……不会吧?五柳先生的书里可是写了,那个渔人最后离开了的。”   姜遗光:“五柳先生还写桃花源中的人们衣食无忧呢。”   顾忆柳哑口无言,半晌道:“总得试试,想办法能不能跟着他离开。”   书中写,桃花源中的人们非常热情,挨家邀请渔人到家中做客,备好酒菜。   如今就没这个待遇了,各家的口粮自己还不够吃呢。   渔人做惯了苦活,一天只吃一顿也是有的。昨天已经做客过了,虽然只吃了一点点,但再待着在别人家吃喝他也不好意思,就提出了告辞。   听说他要离开,村民们都有些不舍。一个年纪大的老人叮嘱他,绝不能把这里的事告诉外面的人。   老人年纪很大了,他也不识字,但他还隐约记得小时候长辈们的警告。   渔人忙道自己一定不会说。   “光说不行,你要发誓。”老人拄着拐杖拦住他,“你要发誓,你绝对不会说出去,否则……否则……”老人好像一时没想起来。   顾忆柳其实没听懂,不过根据书上所说,她知道这是村民们让渔人保证不说出去。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也是古语。   其他古语她不会说听不懂,偏偏这句,她说的格外清晰。脱口而出时丝毫没有察觉不对。   老人拐杖重重一点地:“你发誓,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在渔人来时惊异地欢迎他的村民们,全都围住了他,目光炯炯。   眼看不发誓不能走了,渔人不得不手举过头顶,对天发誓。   “我一定不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发过誓,他还暗暗瞪一眼顾忆柳。   顾忆柳瞪回去,却发现姜遗光也瞪她一眼。   她有点不明所以,可等姜遗光也说自己要离开以后,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她刚刚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他们也打算跟着渔人一起离开!渔人发了誓,他们岂不是也要?   不对,她根本不会古语,她怎么说出来的?   村民们很不舍得让他们离开,明明是上天派来救他们的人,为什么要走?   于是想办法挽留。   好几人忍痛把家中留着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囤积过冬的粮也取出来做饭。炊烟伴着香气缓缓飘起,早就饿坏了的顾忆柳一时间犹豫了,问姜遗光:“我们要不要再留一段时间?”   姜遗光摇头:“走!”   不顾村民再三挽留,两人追上刚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的渔人。   三人一道同行,但……一直到天黑,他们都没能找到渔人进来的小山洞。   就像书中所写,后人再也找不到进入桃花源的路。   如今他们也再找不到离开的路。   一切似乎都朝着相反的路发展。 第489章   三人折返回去时, 天已经快黑了,村中惜油,并不点灯,于是村庄看上去一片阴森黑暗。   只有一户人家亮了灯, 大门敞开, 三人走过去, 那户人家里坐着许多人,屋里坐不下了,还有人在屋外站着。   都在等他们。   村民们对他们折返并不意外, 一个少女上前,微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果然回来了,先祖们说过,这里进来了就出不去的。”   渔人纵使已经试过,仍旧无法接受, 忿忿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顺着原路走也找不到!我家中人还在等着我回去!”   那些人只看着他们笑,却并非嘲笑,而像是见怪不怪的叹笑。   渔人更恼怒了,却无可奈何, 不敢对那些人生气, 转而看向姜遗光二人,他们却也不说话。   天黑了, 村民们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供三人住,又提了一瓦罐清水和先前做的食物。离开前,一个老人说了一句话。   大意是, 既然已经来了, 就不要想离开。不如想办法和大家一起应付过难关。   等大家都走了,顾忆柳低声问姜遗光:“你是不是故意的?原本按照书里所写, 渔人能离开的。”   原本那些村民也没有阻拦渔人离开,只让他发誓。等他们两人也要离开了,村民才开始挽留。   姜遗光自然是故意的,渔人离开后,这里就彻底封闭了。不如留着他一道找离开的路。   他想试试如果带着渔人一起打开那扇“门”,又会发生什么。   顾忆柳喃喃道:“乱时之山……时间是混乱的,如果和渔人一起来到百年后……”   此时渔人主动和他们搭话。   渔人没看见他们突然出现的样子,只以为他们也是倒霉误闯进来的,追问他们来时的路。姜遗光只说自己记不清了。   渔人有些怵他,心有不甘,也不敢追问,但他又想引姜遗光多说几句,于是不断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出来。   姜遗光其实只能听懂一半,但他能靠着听懂的一半推测出渔人想要说什么,再反问回去,渔人就没有半点疑心了。   屋子不大,只有两间,渔人一间,顾忆柳和姜遗光一间。顾忆柳在坚持着问过姜遗光他们说了什么后就和衣睡着了,姜遗光靠坐在墙边,同样闭着眼睛小憩。   到了半夜,渔人悄悄起来了。   他还是想离开,拿上了家伙,小心推开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又一道身影从屋里出来,掩好门跟了上去。   屋内,疲惫多日的顾忆柳睡得死死的。   渔人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黯淡的月光下,他没有留意到身后跟来的人。   他沿着低矮的房屋排成的墙一路往前,出了村口,跑进了树林里。   到这里他就敢点火了,他把屋里的灯油偷了一些出来,然后捡了一点地上的干草和枯叶用力搓,再用石头敲出火花,点着了火堆,绑好了一根火把。   渔人拿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远处隐约有不知名的兽吼。   姜遗光想起他们初到时并没有听见任何野兽的声音,仿佛兽与人都死绝了。林中也不再有路,前人开辟的路都被野草与新长的树重新占满。   但现在,村里人还在,那些怪物却不见,也没听村民说见过怪物。   莫非……怪物是外来的?   村中房屋又做何解?他们白日看过,房屋都是正常的样式。   渔人并没有打算穿过树林,树林与村庄一东一西比邻,他说自己是从村子西北边来的,那里的树不多,只要穿过山洞,就能见到村庄。   他进林子只是想做个火把,火把点着以后就退出来,绕了半圈,最后朝着西北边的山走了。   山洞……   夜间的山更漆黑,仿佛一座巨大的黑影。渔人即便点着火把,那点光也好像会被黑暗给吞掉似的。   天黑行路,渔人不是不怕,可他更怕自己会被永远留在村子里。   他想着家中妻儿,停在外面的船,还有等他离开后把这个消息送给县官大人,大人会给他的种种赏赐,脚下步伐更轻快。   当他根据记忆找到山洞的位置时,白日怎么也不见的山洞居然又出现了!   渔人大喜过望,就要往里钻。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渔人在那一瞬间头皮发麻,浑身都冷了。当他转过头看到姜遗光的那刻,汗如雨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渔人才发现自己腿都软得站不稳了。   微光下,姜遗光那张面孔反而令他害怕。后者笑了笑,道:“我发现你出去后就跟了上来,只是不论怎么喊你都没有回应,也追不上前。”   渔人听了更害怕。   他可没听见有人叫自己,那……   他打个哆嗦,不敢再深究,想了下就请这个人和自己一块儿走,让他和自己一起见县官大人才更可信。   而且……这么奇怪的地方,他一个人赶路有点害怕。   姜遗光却拒绝了:“我已经答应了村民们要留下,不好食言。”   渔人有些失望,姜遗光又说,他随身带了一根很长的绳子,不妨这样,渔人身上系着绳子,他在洞口这头用绳子做个标记,等渔人从洞那头离开了就同样在洞口随意找根树绑上,留下信物等等。过几天他和同伴出来,就能拿着信物找到渔人和他一起作证了。   说着说着,那人还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渔人掌心。   夜色昏暗,玉佩在微弱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块玉佩叫渔人彻底心动了,顺从地在手腕上绑好结,在那人的道别中走入仅一人宽的狭小山洞。   火光渐渐消失在洞中,不知是熄灭了,还是拐了个弯看不到了。   按照约定好的,姜遗光每数三百下就问里面一句是否有人在。前几次还有回应,可又等了一会儿,那边彻底没了声音。   绳子仍旧往前伸,好像绳子的另一端还在移动。   他试探着拽了一下绳子。   这绳索自然也是近卫给的,又长又细,坚韧无比,寻常刀划不破,火烧不断。刚才他特地给渔人系了个死扣,除非渔人把自己手砍下来,否则别想解开。   拽了一下,没拽动。   绳索微微晃动,仍旧不断向前移,且速度忽然快了很多。   尽头仍然没有回应……   姜遗光其实想过进去看看,但他更担忧一件事——幕后怨念显然不愿意放他们离开,要是他跟着渔人进入时,山洞内壁忽然合拢呢?   姜遗光带着的绳索很长,完全展开足有两丈有余。按照渔人所说,他在山洞里走了不到半刻钟就到了头,应当足够了。   可现在,绳索几乎完全被拉进去,露在外的只剩一截。   再这样下去,绳索就不够用了。   姜遗光又试探着往回拽了拽,这回倒是拽动了,一拉就轻易拉回许多。   很明显,绳索那头是空的。   他飞快把绳子往回收。   比他更快的是面前山洞,无声迅速合拢,姜遗光还没能把绳索完全收回来,眼前不过一人宽的山洞就变成了一条缝,再然后缝隙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山洞。   绳子另一端也被凭空截断了。   断口很平整,像被最锋利的刀齐齐切断,姜遗光算了算,少了三尺有余。   很明显,有人不想放他们离开。   姜遗光收好绳索,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   顾忆柳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她实在太累了。   姜遗光是看着她睁开眼的,起初还有些茫然,反应过来后立刻睁大眼睛跳了起来,等发现自己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没有被杀掉。   等看到姜遗光,顾忆柳顿觉安心不少,但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渔人的踪迹,连渔人的斗笠都不见了。   她马上想到了什么:“……他离开了?!”   姜遗光点点头:“昨天半夜走的,你睡熟了便没叫你。”   顾忆柳大惊:“什么?”   姜遗光把昨夜的事告诉了她,并取出那根被无故截断的绳子。   顾忆柳听得身上发寒。   “如果当时你跟着进去了,恐怕你……”   恐怕他和那渔人都会落得像这根断开的绳子一样的下场。   她不算太笨,发愁地想:这下他们该怎么离开呢?   望着窗外那一排排房屋,她想:难道他们要一直被困于此吗?   村落中,一个小女孩含着手指头,也在看远处的大姐姐。   那个大姐姐是从外面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大姐姐。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男人更好看,但是……她不敢多看,总有点怕怕的。   不过现在男人不在,只有大姐姐在。   另一个小孩凑过来,两个小娃娃头碰头说话。   “我娘说他们是老天送来帮我们的。”   “我娘也说,但是娘说他们好像不想待在这里。”   “那个客人不见了,是不是被不详带走了?”   “一定是……我爹说了,不详会把每个想离开的人都带走,所以才不让我们离开。”   ……   等这群小孩说说笑笑走远后,一道人影从拐角处走出来。   正是孩童们都有些惧怕的姜遗光。   不详?   那是什么?   看来村里的人还有些秘密没有透露。   姜遗光决定找个机会让村民们开口。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姜遗光都在和顾忆柳寻找出去的路,中午在森林里打了野兔吃,此时森林中还是有野物的,但也不多了,就连顾忆柳也知道等田地再这么荒芜下去,村民们一定会进入森林打猎。   现在他们大多该在下地干活,年幼的孩童就到树林边上或者山脚下摘草、从土里挖虫子,剁碎了喂鸡鸭。   没有人提起那个渔人,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顾忆柳感觉得出来,村民们看似对他们友好,从不阻拦,就算他们一直在找出口也不介意。并非他们真的多么宽容,村民们是在等。   等他们认命,等他们放弃的那天。   这一找就是四天。   每天,姜遗光和顾忆柳都出去找出路。   第一天他们穿过了树林,想要试试“原路返回”。但树林之后就是山壁,陡峭平滑,根本无法攀登。   第二天,他们绕到村后的山想尝试攀登。但也失败了,爬到一半时两人就发现他们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山脚下。   第三天,他们来到另一座山试试,不出意料,还是失败了。他们并没有死,只是走着走着、明明走了一条直路,却又回到了原地。   但……   村里的情况似乎变好了。   原来村民们地里种的粮食和青菜、果树什么的总是染病,长满了小虫,鸡鸭也得了病,家家户户每天都有病死的鸡鸭。这个秋天也有人生病,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到来以后,这些病莫名其妙地就变好了。   不是一下子就完全好了起来,而是没有再恶化。从他们到来以后,就没有新增的生了病的家禽,果树、粮食、菜地里的病都好像被遏制住了。   这让村民们更不希望他们离开。他们非常迫切地想让村庄变回以往的样子,安安稳稳,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   所以这两个人一定要留下!   好在他们的祖先非常聪明,把外界的路堵住了,这两个人想要离开也离开不了。   顾忆柳听着姜遗光转述的村民夸赞,不觉欣喜,只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既害怕原来的那些怪物,遇之即死,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她也怕如今的“宁静平和”,把他们关在这桃花源里,什么危险也没有。没有鬼怪,没有权力倾轧。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能在这儿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   留下来,他们就是大功臣,所有的村民都会尊敬他们,他们不干活也能得到富足的衣食,只要他们留下来就好。   可……可这些毕竟是假的啊!   这就是恶鬼的目的吧?先用怪物恐吓他们,让他们害怕。然后再叫他们用救星的形象出现在村民面前,一面是提着脑袋搏命的日子,一面是安安稳稳的太平安生。短期内还好,时间长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这让她忍不住在无人时胆怯地问姜遗光:“你说的计划,当真可行吗?”   姜遗光正在林中找一味草药,闻言摇头:“我也不确定。”   即便他一路走来,在别人眼中算得上顺风顺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次做出判断时,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会成功。   可如果不去做,他就什么都得不到。   姜遗光的计划很简单,他们每天出去,夜前回来,村民们就会知道他们又去找出路并且失败了。   当他们形成习惯以后,突然发现他们没有回来。   村民们可能会认为他们遇到了危险,可能以为他们被“不详”所害。到时候他们在暗处,就能打听到这“不详”到底是什么。   村民们也可能会以为他们成功逃出去了,到时很可能会去出口查看。   ——他们就有机会了。   这天,一直到天黑,两人都没有出现。   这让所有本以为他们会回来的村民们都有点不安了,有人站在村口等,等到了深夜也不见踪影。   “不会真的走了吧?”   有人反驳:“不可能,出去的路早就被堵上了。”   又有人说:“会不会在林子里走失了?”   “林子里就几条路,怎么走都会走出来。”   “该不会有危险吧?”   ……   顾忆柳和姜遗光早就绕了个大圈,躲在附近的柴堆旁的箩筐里。柴堆是他们这几天顺路打的,家家户户都要砍柴,别人问起他们就说放在家中占位置,摆不下,干脆堆在村口空地上,想来也不会有人拿。   的确没有人拿,柴堆越来越多,他们又请了人编箩筐,堆得满满当当。   这会儿顾忆柳蜷缩着躲在箩筐里面偷听,筐上堆了几根木头,再盖上树叶,没有人发现她。   她这几日和姜遗光学了些古语,时间紧急,学不了太多,她只要记住一些重要的词就好,记着词的意思再拼凑起来,也能听懂个差不离。   那些人果然和姜遗光预料的一样,以为他们跑了。   他们……想要去祭台问祖先?   有人点起了火把,光亮透过箩筐缝隙照进来。   顾忆柳从缝隙里看到,汇聚在村口的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叫起来了,连狗也牵出好几只,先去他们住的屋子里闻过,再放出来,好去树林里找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姜遗光事先预料到这点,让她往身上涂了不少味道奇怪的草药,说能盖住她身上的“人”味。而他们的屋里又熏了另一种药草,只要她没有流血,狗就闻不到她在哪儿。   一大群村民浩浩荡荡地从村口出发,点着不知多少火把,将整片村庄照得亮如白昼。   十几条饿得背上骨头都凸起的狗围着主人们转来转去,四处嗅闻。   顾忆柳连忙把一个装了草药的荷包挡在鼻子前,透过荷包缓缓地呼吸。   一双双腿从面前走过。   她的心都快吓得不会跳了。   虽然姜遗光说过,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要紧,她可以装作昏迷,醒来以后就表露出伤心难过的样子,这样村民们自然会想歪。   可不知道是不是躲藏起来就害怕被人发现,顾忆柳无法不害怕。   一个又一个人经过……   牵着狗,狗一路嗅嗅闻闻,偶尔有一只停下来前腿刨地,都吓得顾忆柳心跳一滞。   终于……这些人都离开了。   顾忆柳又多等了一会儿才从箩筐里爬出来。   按照和姜遗光的约定,她进村里找村民祖上留下的东西。姜遗光则跟着这批人,看看他们会在祭台做些什么。 第490章   月光下, 森林中,人们围着圆形祭台屈身、直起,像一簇簇被风吹得起伏的麦子,口里吟唱着古老不知名的颂歌。   这回他们唱的语言更加古老, 或许是年代久远了, 许多字的发音都十分含糊, 带着奇特的卷音。姜遗光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莫名有种直觉,这些人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整个死劫都十分奇怪, 既然是桃花源,为何又要让他们见证桃花源衰败与灭亡之景?   到底需要做什么呢?   让桃花源恢复兴盛?   比起顾忆柳和其他入镜人,姜遗光对死劫想得更多些。   大约是他对死劫并不恐惧,因而对每一场死劫和在藏书阁中看过的每一份卷宗,他都能以置身事外的态度观察。   所以, 他发现了应当很少人才能发现的一点。   死劫,并非要千方百计杀死入镜人。正相反,被收入镜中的怨念要杀死入镜人,但由于某种限制, 它们就像被猎户豢养的猎犬, 没有主人的命令就不会主动行动。   镜中也是如此。   与其说需要付出性命为代价找到线索,不如说入镜人得到线索后, 鬼魂无形的限制就会被削弱一层。入镜人与鬼两端就这样形成了极不对等的平衡。   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人死亡,便很可能是他们得到了能解开关键谜题的钥匙, 即便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   姜遗光分出一半心神盯着面前的祭祀, 另一半心神用来思考可能被他们忽略的“钥匙”。   孟怀英与孙秋心的死,他并没有目睹。付彦生另说, 算是被他杀死的。   甘慈,她死亡的缘由尚不知晓。顾忆柳目睹她被抓走,在抓走前,她说出了村庄的诡异之处。   是她说到了某些关窍,才招致杀身之祸吗?   可她说的那些话,其他人也都说过一次。   姜遗光将甘慈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细细回想了一遍,心念一动。   其实甘慈在说过门锁扣都在左边时,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和平常人反了过来?只是这句话太轻了,才没有被注意,会不会是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姜遗光又把一切倒回去细想,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甘慈之死,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只有顾忆柳,她看见了,正是她一声惊叫才让他们察觉到甘慈出了事。   孟怀英与孙秋心,她们的死也是顾忆柳告诉自己的。顾忆柳说她们被怪物捉走,她没能看清。   付彦生,他的死固然有自己的原因,但也少不了顾忆柳帮忙。   顾忆柳到底是什么人?   她会是恶鬼伪装的吗?亦或者不过是恶鬼杀人时的一个见证?   某些卷宗中也有类似记载,恶鬼杀人时总让某个入镜人在场,此人免不了被其他人怀疑,或是被其他入镜人杀死,或是成功离开死劫,证明自己的清白。   顾忆柳属于哪种?   村民们似乎唱完了一支曲子,停在原地半晌不动。   一个老妇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众人前方,她在村中的地位不一般,先前在劝说他们留下时姜遗光就发现了这点。   老妇走出来,单独唱了一支曲子。   声音嘶哑、拉得很长很长,每个字音都十分含糊,却又竭力喊得大声些。   这回姜遗光听懂了一些。   她在向先祖诉苦,说他们活不下去了,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衣服,到处都有疫病,就连祖先送来的帮助他们的人也离开了。他们想出去找找活路。   期间,老妇反复提到了一个词——“不详”。   他们想要离开这片祖宗嘱咐要守住的地方,但是他们会想办法把不详封住,这样,等将来再进入时,不详也不会祸害乱时之山。   姜遗光更加疑惑——他们想要离开?   不是说无法离开吗?他们想要用什么方法离开?如果这群人离开了,那自己在未来看见的坑底尸骨又是谁的?   那些怪物又是从哪儿来的?他起先认为怪物和村民脱不开关系。但如果村民离开了,这个理由就说不过去。   或者之后发生了某些事,让他们没能成功离开?   老妇唱完后,这些村民又跳了一支。眼看着天亮起,这些人往回走,   姜遗光收回目光,飞快后退。   在村民们回到村庄前,姜遗光找到了顾忆柳,带她躲了起来。   好在身上的药草味还没有散去,人和狗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一回到森林中顾忆柳就忍不住献宝。他们前两日就看出了村中哪些人地位比较高,这回顾忆柳就溜到了这群人家中,真让她找到了不少有用的。她怕拿走了被发现,硬是就着月光全部抄了下来。   姜遗光一页页翻看。   其中许多内容是重复的,没多大用处,只是换了字体来写同样的一段话,这段话也不过是记载了当年祖先们来到此地的经历,以及对后世子孙的教诲。   再多看两张,姜遗光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张纸上抄录的文字,似乎……就是那群人唱的他听不懂的曲子。   歌曲的大意是,这座山拥有神力,会让时间停驻。山中有一扇扇门,打开了门,就会让时间错乱。   如果遇上灾祸,就打开那扇门。   如果想要永生,就打开那扇门。   那扇门会颠覆一切,会让一切错乱。   如果一切都错乱了,打开那扇门。   ……   “门”?   姜遗光的表情逐渐凝重,顾忆柳窥他脸色,心惊胆战地问:“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姜遗光摇头:“没什么。”   这首歌里并没有提到所谓“不详”,却反复提及了一扇门。为什么那个老妇和其他村民都像不知情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伪装给他们看?   至于这扇门,姜遗光认为更像是一个类似于开关一样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门”。   顾忆柳在尸骨堆底推开的门,即推开了一扇门。他让怪物破坏了房屋,也是推开了一扇门。只要推开门,他们就会来到不一样的时间。   就像那位打柴的烂柯人,他看了一局棋,便来到了百年后。谁知会不会再看一局棋就回到百年前?   这些是他早就推测出来的,他还猜测,村庄里藏着许多“门”,未必是真实存在的门,可能是一粒石头,也可能是村中所有的房屋。打开不同的门,就会被送到不同时间的村庄内。   这也是那些怪物老实待在树林里的缘故吧?它们可能不知道开门的含义,但它们发现破坏了什么就会消失,就不太敢在村里放肆了。   或许……有那么一扇门能让他们离开村庄?   姜遗光冒出了这个念头,但难以验证。   但他更想知道一点,如果他们想离开桃花源,是否还需要推开“门”,回到最初进入的时间?   可如果推开的门让他们到了更久远的时间,又该怎么办?   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顾忆柳,顾忆柳也着急了,“那……总得试试吧?我们还要去找那什么门?”   姜遗光:“恐怕是这样的。”   顾忆柳灵光一现:“不如我们原路返回?他们的祭台正中肯定有一扇门,可以推开那个试试。”   森林中无人,二人摘了些无毒的野果后就奔向祭台。   途中,顾忆柳还是很担心。   “我们在原来的那个时间就找不到出去的路,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样?而且那里应该到处都是怪物吧?”   姜遗光:“你不想回去吗?”   顾忆柳迟疑:“……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虽然古怪,但好歹安全些,没有那些怪物。”   她看姜遗光也在思考,连忙继续说,“你看,我们最初到达的那个村庄,它就是果。我们现在所处的百年前,这便是因,我们自然要找到了因,才能解决果,不是吗?否则就算我们回去,也解决不了那些怪物啊。”   姜遗光微微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他提出建议,这几日先不动作,隐藏起来,看看村民们想用什么方式离开。   顾忆柳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村民们不再种地了,开始修整房屋。   窗户拆了,填上木头砖头,门也拆了,反一面后重新装回去。   很快,村里所有的屋子都在慢慢变样,逐渐变成了两人初入镜时看到的景象。   顾忆柳在林子里隔着老远观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就是他们想要离开的办法吧?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门’,他们把村里的屋子改完,就算是推开了门。”   顾忆柳说完更加恐慌:“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会被送去吧?谁知道他们的离开是送到哪里去?到时我们还要花更大功夫回来。”   “要不然……我们不让他们走?”   姜遗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该找的已经找过了,再留下来也找不到什么。   但……当初是他想办法破坏了房屋才打开的门,如今也要这么做吗?   破坏房屋后,村民就暂时无法离开了,除非村民们重建。   刚才他还在想村民暂时不能离开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吗?   巧合,还是必然? 第491章   想到以后, 姜遗光就这么做了。   他们悄悄去祭台看过,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顾忆柳推开的那扇门,便决定先从村中房屋下手试试。   没了怪物,不能借怪物之力, 便以火攻。   是夜, 村民熟睡之际, 一道身影悄悄在村中穿行。不一会儿,便亮起了火光。   村里人的房屋都不算大,柴房也好找, 姜遗光先是点着了他和顾忆柳住过的空房内的柴火,又随意点着附近几户人家的柴房,就溜回了森林中。   顾忆柳在等他回来,远处已经火光冲天了,她不安道:“应该不会烧着林子吧?”   万一林子里也着了火怎么办?到处都是树, 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应当不会。”   村子离山林不算近,他也没打算把整个村子毁去,只要烧毁几间屋子, 便能算得上“打开了门”。并且他特意挑了村庄深处的房屋, 村中还有几口井,村民们只要不任由火势蔓延, 今晚只要没有大风,就根本不会吹到树林。   黑夜中的火光分外刺眼,村民们迅速惊醒, 吵吵嚷嚷走水了。   村里很快就闹了起来。   等村民们好不容易扑灭大火, 天都快亮了。   他们想起那两个失踪的外来人,不免心生怀疑, 连忙派人去林子里找,村里各处也不断搜寻,但不论他们怎么找寻,都没有找到那两个人的影子。   此时,姜遗光和顾忆柳再次面临着陌生的场景。   他们的推测失误了。   这次尝试推开“门”,不仅没有让他们回到刚入镜时所处的时间,反而把他们再次送到了陌生的时代。   还是同一片地方,同样环绕着村庄的群山和挡在村庄前的茂密森林。   二人走在丛林中,根据树林的长势便判断出了大致所处时期。   先前三次经历让两人发现了规律。   这座山本就是乱时之山,山中会有许多契机让人来到不同的时间,这些契机就是所谓的“门”。   而村里人的祖先更是极大地利用了山中特异之处,将房屋建在特定位置上,以房屋作为阵法。可能他们还做了别的手脚,包括祭台、森林等。到处都是“门”,成功推开门,就会来到不一样的时间。   如何判断自己来到了什么时代,可以依据树林。这片树林生长越密,代表着所在时间越后期。就像他们初入镜时,树林很密,但没有到不能下脚的地步。   之后第一次“开门”,是姜遗光引怪物破坏了村庄房屋,二人发现村庄完全消失,林中树木密集到难以进入,只有一条神秘的通往深处的小道。这时他们所处的时间,应当在初入镜的很多年以后。   第二次“开门”,姜遗光尝试引怪物破坏森林,却没能打开这条奇异的通道。反而是顾忆柳推开了尸骨堆下的一扇门,让他们又来到了几百年前,树林十分正常,和外面的山林没什么区别。   但这回的树木,比他们第二次开门后见到的森林要密一些,却又比第一次开门时稀疏些许。   此时的村庄,应当还没有完全灭亡,但也到了危亡边缘。   正好,他们可以查清楚,村庄到底遇到了何种灾难。   果不其然,这次他们见到的村庄死气沉沉一片。   “不过……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走出森林,望着远处村庄升起的一两缕炊烟,顾忆柳喃喃道,“之后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是也想着打开门离开吗?难不成,就是因为我们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姜遗光说:“他们本就离开不了。”   说话间,二人小心地往村庄走去。   他们能感觉到村子里是有人的,只是很少了。这是一种奇怪又敏锐的直觉,尽管他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却觉得应当有几个人在偷偷地看他们。   村庄里的房屋又变成了入镜时见到的模样,不知是什么时候改的,没有窗户,门朝外开,不知里面家用的器具是否也减少了,床铺是否还在。   顾忆柳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们好像在不断见证着一个村庄消亡的秘密。   当他们终于得知这个秘密后,会得到什么结果?   是会和村庄一块消亡?还是得以逃离这次死劫?   老实说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她就是活了下来。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顾忆柳随着姜遗光终于踏进村庄大门,后者忽然停下脚步,竖起手指挡在唇前。   “嘘。”他侧耳听了听,眼神往某个方向示意,“那边有动静。”   顾忆柳连忙停下,凝神去听。   她也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奇怪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人在说话,又不像,因为只有一团杂乱毫无章法的乱音,不像语言。   紧接着,从屋后快步走出一个老妇人。   她没有看到外来的两人,因为她焦急地往发出动静的方向走去了,动作很快,然后她对着屋后含糊地说着什么。   这个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满头白发,穿着很奇怪,好像是一块破旧的布胡乱地套在身上,根本称不上衣服。她的背脊佝偻如压弯的麦子,说话又含糊又快,声音沙哑,完全听不出在说什么,只感觉到她很着急。   “她在对谁说话?”顾忆柳轻声问。   两人放慢了脚步走过去,见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没有察觉身后两人。   在老妇人前方,屋檐下,一口井边,蹲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庞大身躯。   他散着又长又脏乱的头发,身上也长着猴子一样的毛,却又是属于人类毛发的黑色。它蹲在那里,背对着老妇人不肯回头,喉咙里发脾气地低吼,手不断刨地,隐约能看到他的手指甲十分尖锐,近似野兽利爪。   只一眼姜遗光就明白,这是一个畸形的人。   姜遗光见过很多畸形的人,他自己在镜中也曾变成过异类,并不觉得如何。顾忆柳却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搓搓手臂。   不知为何,这类似人非人的东西总是让她觉得十分恐怖。   老妇人又劝了几句,这个“人”终于回过了头。   不出所料,他的样貌更加古怪。额头高耸,脸上五官被扯得凌乱无序,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张人脸,更奇特的是,他长了三只眼睛。   顾忆柳和姜遗光都没有特地遮掩,他的三只眼睛马上就看到了两人,当即大叫一声,蹿到屋顶上逃走了。   老妇不明所以回过头,也吓了一跳,指着他们呜呜哇哇大叫起来。   她的样貌也好不到哪儿去!   顾忆柳按捺住害怕,露出和善微笑,用这几日学的古语拉关系:“我们是从外面来的,您别怕,我们只想打听一些事。”   姜遗光也跟着说:“不必害怕,我们没有坏心。”   很显然老妇人没听懂。她看上去已应是古稀之年,声音却十分尖锐高亢。在顾忆柳试探地走近时,她甚至猛地往后一跳,威胁地冲顾忆柳龇牙,两手张成爪挡在身前。   长甲森森,不必试探也知其锋利。   顾忆柳不敢上前了,姜遗光拉着她后退两步,低语。   “我们先退出去。”   越来越多目光投到了他们身上。   他不知道老妇人喊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出那些目光逐渐变得凶恶。   两人忙不迭退到村口,有几个畸形人追了出来,二人连忙又逃进树林中。   顾忆柳叹道:“这就是村里人说的不详吗?遭遇了不详,才会变得如此怪异。”   就算只是镜中遇到的假象,可眼看着一整座村庄的人都走向消亡,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姜遗光摇摇头:“我倒觉得和所谓‘不详’没有关系,桃花源中人忌惮的‘不详’,兴许指的是其他事物。”   顾忆柳好奇地问:“哦?那为什么他们好好的会变成这样?”   姜遗光想了想,还是道:“原来我有个猜测,只是不确定。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   顾忆柳精神一振,想听听他会说出什么来。   不料姜遗光却又讲起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户人家,家中有一对儿女。儿子在外游学时碰上一位贫家女,二人一见钟情,碍于男方已有家室,加上地位悬殊,儿子只能纳其为妾。   待他游学归家,女子已怀有身孕,两人回家后,父母先惊后喜,儿媳多年不孕,父母自然着急。现在儿子有了后,也只能委屈儿媳。一边觉得她委屈,一边又防着她因为嫉妒做手脚。   就这么小心地防着,护着,等孩子出生后,全家人都十分吃惊。女子生下的竟是个长了三只手的怪胎。   男方依旧喜爱妾室,并不因此厌恶,反而更加怜爱,处理了怪胎后只对外宣称孩子得了风寒去了。想着以后再生就好。   可不知为何,不论他们怎么护着,精心调养着,这女子接连生下的孩子都是怪胎,唯一一次生下个样貌正常的女儿,稍大点就显出了怪异之处,到了三岁仍然只会爬,不会走,不会说话,形同兽类,不得不忍痛让其病逝。   再后来,某次无意间,夫妻二人的血滴在一起,竟在水中相融。丈夫起了疑心去查女子身世,却晴天霹雳般发现女子竟然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   听了这个故事,顾忆柳仿佛猜到了什么。   姜遗光接着往下说。   但凡血缘亲近者结亲,生下的孩子多半与常人有异,即便一代无异,几代过后也会显出病症来。   像这样一个封闭的村庄,就算起初有再多人,这些人的儿女不断结亲,一代又一代,总会有人和自己的血亲成婚,生下带有病症的后代。这些有血亲的后代再通婚,如此反复,可不就一代代生出更加畸形怪异的后代?   那些怪物,就是这么来的吧?   听完以后,顾忆柳久久不能回神。   “我……虽然我也知道同姓内不得通婚,可我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再望向村子,顾忆柳神色中带上了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恐惧,“所以……那些不是怪物,都是……都是人?”   姜遗光点点头:“如果你觉得那些能用人来称呼,可以这么认为。”   顾忆柳简直快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所以……不详又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要镇住的不详……”   姜遗光依旧平静,口吻淡淡:“这座乱时之山,已是最大的不详。”   “你没有发现么?我们找不到回去的门了。”   目前来看,真相似乎是:桃花源的祖先们利用乱时之山的诡异之处,建起房屋排成阵法,起初是安稳的,后来兴许年代久远出了错漏,才让外来的渔人进入桃花源。   可姜遗光又不是没听说过桃花源的奇怪传说,很早便有桃花源鬼村的故事,只是没传开而已。   他更愿意相信桃花源中的人早就死了,房屋都是整齐排列的陵墓,也排成了奇异的阵法。   这些阵法可能是让村民“死而复生”的——有些鬼会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死因;也可能是让人产生幻觉的阵法,才让他们看到本该是陵墓的桃花源里竟住了人。破坏阵法,就会让人看到不同的幻象。   当然,房屋构成的阵法也可能真的和时间有关,推开阵法中的“门”,就能来到不同的时间。   顾忆柳就没怎么听过这种传说,仔细思考后发现还的确有这种可能。   她颇有些无可奈何的不安,像是自暴自弃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你先前推测的‘门’我们也尝试了,却没能回到原来的时间。”   姜遗光道:“我们的确推开了门,却并非属于自己的门。”   这句顾忆柳又是没听懂。   姜遗光却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这让她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姜遗光:“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为什么其他人接连死去。”   顾忆柳好像被无故打了一拳,有点委屈:“我……我也是很审时度势的,可能运气好吧?”   姜遗光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推门的形式多变,可能是捡起一块石头,也可能是察觉桃花源的真相。即便推开同一扇,也无法保证能回到原来的时间。”   “问题便在于此,死劫从来不会真正让人走上死路……”   他们无法回到初入镜时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不必回去也有生路。   要么,他们回去的方式有误。   第一种姜遗光反复尝试,可到现在,他和顾忆柳都推测出了桃花源的真面目,也不见得有任何进展,大有把他们困到死的概势。   那就极有可能是第二种——   姜遗光一直在思索,在桃花源中,触碰任何事物都可能是推开了一扇通往不知名时间的门——   那……这扇门为什么不可以是人?   死劫不会让人陷入完全绝境,一定有某条没有被他发现的生路。桃花源中那么多门,入镜人不可能一个个尝试,这和死路无异。   所以,真正通往出路的“门”,一定是不论在哪个时间都能被他发现,却又容易被他忽略的东西。   他看着顾忆柳……   若顾忆柳就是他的“门”,推开后就能离开当前困境,完全说得通了。   入镜六人,他猜测其他人可能也相互作为彼此的“门”,所以在一个死去后,另一个也立刻死去了。   因为顾忆柳是他的门,所以,他还没触发死路,顾忆柳就不会那么容易死。   顾忆柳听完他的推测,尽管还有些糊涂,更多是震惊:“这个推测可靠吗?”   姜遗光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不知道,只能试一试。”   顾忆柳才发现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一把匕首:“你……”   她害怕起来:“你、你不要杀我……我,我……”她想证明自己对姜遗光还是有用的,但想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她又想跑,可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跑不掉。   姜遗光摇摇头,眼中始终如一的平静。   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已一刀扎进手臂。奇异的是顾忆柳竟也没觉得多疼,然后那把匕首就塞到了她没受伤的手中。   姜遗光指指自己的手臂:“到你了。”   顾忆柳这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握紧匕首,小心地,一刀划破对方手臂。   ……   好像……成功了?   阳光正好,鸟鸣、犬吠,人人和乐,田中男女辛勤劳作,远处竹林、桑树,清溪流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不论男女老少,都带着无忧无虑的微笑。   很安逸,很自在。   身处山脚,望着远处美景,顾忆柳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源吧?”   也只有这样的桃花源,才会令从古至今无数文人心折。   就连她……也在一瞬间动了留在这儿的念头。   即便是假的,也没什么不好。   她和姜遗光很快被人们发现,这些人好奇又友善地打量他们,几个胆大的上前询问。   这回不必姜遗光提醒,顾忆柳张开口,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串话。   他们从外面一个叫武陵的地方来,靠打渔为生。   说完顾忆柳都愣了,什么打渔为生?他们又不是渔人。不对,他们变成了那篇文章中的武陵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那篇文章一模一样,几个村民邀请二人到家中,杀鸡、摆酒,热情备至,全然真诚,没有一丝怠慢。   酒足饭饱后,更多村民闻讯而来,询问外界之事。他们为了躲避秦时战乱搬到此地,再也没有离开过,对外界一无所知。   而两人也如书中一般作答,对晋以后的朝代绝口不提,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生活在东晋时的渔民。   他们都有一种预感。   这一次,他们应当终于可以离开了。   几日后,两人再次提出道别。   村民们依依不舍送别,反复叮嘱:“离开后,请一定不要对他人说起这个地方。”   顾忆柳当即感动发誓:“我一定不说,否则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姜遗光看她一眼,没说话,在其他人转而看来的目光下不得不点了点头。   镜中之人再怎么像人,也不是人。在镜外他也不是没有立过誓,但在得知有鬼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发过这类誓言。   不光是村民,顾忆柳也十分舍不得。这几日的生活恍若梦境,起初她惶恐害怕,担忧自己会没命,后来却是担忧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些待客如亲的村民。   只可惜,梦总该醒。   姜遗光也做足了一脸不舍的模样,与众人依依惜别。   顺着原路来到狭小山洞前。   这一回山洞内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狭窄山洞,洞口另一端便是清浅溪流,两岸数十丈桃花林,放眼望去,漫天都是盛放的桃花。   沿着小溪一路走,桃花林终于到了尽头。   “终于可以离开了。”顾忆柳深吸口气,好似五脏六腑都浸透了桃花香。   姜遗光沉吟片刻,还是对顾忆柳说:“你既然发了誓,在近卫询问时,最好什么也别说。”   顾忆柳犹豫了:“姜公子,我知道您替我着想,可这死劫都结束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说罢,她已是迫不及待地踏出一步,身形彻底消失在桃花林中。   姜遗光错后一步,同样离开了桃花林。   *   尽管早有预料,姜遗光还是没想到镜外居然过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内,他的几位相熟的入镜人倒是常常待在园子里,说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出来了,后面来的次数也少了些,只有赵瑛一如既往,一旬两次,从不耽误。   这回也是赵瑛最先看见他的身影——据说他的镜子起初被姬钺保管,后来姬钺出京,镜子又放回了园子里。   秋去冬来,整整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初春,赵瑛本已经习惯了。她照常熟门熟路地进门,拿着本书坐在桌边看,下午就去外边转转。   天快黑了,她又折返回屋里,把白天翻乱的书整理好。   不料,内屋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赵瑛愣了下,马上想到了什么,立刻冲进去,就见姜遗光站在自己面前,转过身,看着她。   一个对眼,恍若隔世。   “太好了……我……我等了整整一年,我还以为你出事了。”赵瑛不禁又哭又笑。   姜遗光露出吃惊的样子:“一年?这么久?”   赵瑛擦了眼泪笑道:“是啊,一年过去了。甘慈姑娘她们早就出来了,但是她们都……我还以为你也……”   赵瑛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一切都好,松口气放下心来。此时仆人们也都忙碌起来了,烧水做饭等等,没多久晚饭便送上来。   二人对坐,边吃边聊,吃完赵瑛就走了,让姜遗光早些休息,明日再来看他。   他这一别就是一年,赵瑛说有不少事都等着他呢,回来以后肯定闲不下来。   姜遗光其实不觉得如何累,但洗漱过,吃了东西,换上衣服,一躺进被窝就久违地陷入了深甜的梦乡。   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熟了。   一觉醒来,竟睡到了第二天上午。等他出去后,发现园子里格外热闹。   赵瑛、凌烛、沈长白、贾历文……几乎他认识的人都来了,就连顾忆柳也到了。   顾忆柳比他出来早一天,已经把许多事都料理好了。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赵瑛干脆从外面叫了桌席面,边吃边聊,免不了讨论这次死劫。   听说他们熟知的桃花源的幕后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离奇的故事,众人都十分吃惊,议论纷纷。   “长恒兄说得没错,避世多年,只能后辈一代代结亲,血缘亲近后混乱,后代自然不会太好。”   “乱时之山是真的么?真有这种山?”   “可能有吧?烂柯人的传说也未必是假,就像山海镜,长恒进去不过半月,外界已过了一年。”   “如果我在乱时之山中,岂不是山中一日,山外一月?”贾历文这段时间和其他人也熟了,开玩笑道。   其他人笑他。   “真有乱时之山,你进去岂不是一个不慎就回到百年前或百年后?”   贾历文毫不脸红,反而笑道:“那正好,百年后我打听了你们的事,再回到百年前告诉你们。”   “说不定真到了百年后,山海镜也无用了,我可以不必入镜呢?”   顾忆柳本以为贾历文这么说,其他人又该笑他一场了。不料其他人并未表露异样。   她一问才得知,一年内,当今陛下施行了诸多举措,如今国内遍地鬼怪的情况有了很大好转。这让她简直不敢相信。   姜遗光也有些不可置信,但所有人都说是真的,叫来近卫一问,近卫们也说是真的。   凌烛神秘莫测道:“听说,陛下已经聚齐了八鼎,只差最后一尊。”   “九鼎聚齐之日,便可打开骊山地宫,送返不属于这阳世间的鬼魂。”   一时间,众人更加兴奋,人人脸上挂着充满希望的笑。   酒过三巡,几人再次谈起桃花源。   “所以这桃花源到底真是一座桃花源?亦或者不过一座陵墓?”   “皆有可能。”凌烛慢慢道,措辞很小心,“十重后的死劫本就非同寻常,为众人之念。”   “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认为桃花源是世外桃源,有人认为桃花源是一座陵墓,而长恒兄又恰巧知道两种传闻。这两种桃花源便都会在镜中出现,甚至合二为一。”   书中的世外桃源是真的,后世人的奇诡想象也是真的。   凌烛还告诫道:“我不知其他人有没有看出来,长恒兄应当也发现了,越往后,死劫越不如以前那般单一。”   他还用科考举了个例子,做经义题时,初学者只要分析一篇文章、围着这篇文章的主流意思写就好。但学到后期,哪怕是同一篇文章的同一句话也能有不同的涵义,这时考生就需要揣摩上官的喜好、用意,去猜这句话该从哪方面入手。   他们入镜人不也是一样么?不断揣度幕后恶鬼执念所在,到最后甚至未必有恶鬼,只剩混杂的执念,他们也要把每一种可能都尝试一遍。   “但这也太叫人难接受了……”沈长白喝了两杯酒,捂着心口一脸难受劲,“我可是想着归隐田园,种上一条道的桃花树呢,怎么就叫你打破了我的幻想?”   “不成,你也喝两杯,权当向你师兄我赔罪!”他拍着桌子叫道。   他们都向邬大人学过武,沈长白自称师兄并不过分。   其他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姜遗光跟着露出微笑,仿佛他也被逗笑了似的,接过酒杯,感觉里面无毒后一饮而尽。   过了几日,近卫们将他和顾忆柳接走。   同一座院落,不同的房间,既有问询,也有自述。   顾忆柳想到自己发的誓,还有姜遗光警告的话,不是不在意,但她又不可能违背近卫,思量再三,还是如实写下。   镜里发的誓,死劫已结束,应该没问题吧? 第492章   顾忆柳心惊胆战了好几天, 见没出什么事,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对姜遗光说:“我向上面禀报了,看来也没什么嘛。”   姜遗光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全都说了?”   其实他第二天就看到了卷宗,顾忆柳的描述可称事无巨细。   顾忆柳笑道:“是啊, 你不是也全部说了吗?”   姜遗光意有所指:“我没有发誓。”   顾忆柳脸青一阵白一阵, 她……她其实真的觉得没什么, 反正都离开了死劫不是吗?可是姜遗光几次三番提醒她,这让她也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会不会……真的……   不不不!   顾忆柳甩甩头,决定等过两日就去天子庙上柱香。   天子保佑, 皇城底下有龙气镇守,她又从镜中离开了,这誓言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只是姜遗光太小心了而已……对,肯定是她想多了。   卷宗记录好后就要送去印刷,再送到藏书阁, 印好以后顾忆柳还特地去看了一眼,大约姜遗光的影响很大吧,才放上去一天就多出了不少批注。   而这件事,也终于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陛下似乎是想找到乱时之山与真正的桃花源所在。   并非镜中的地点, 而是镜外的, 真正存在世上的桃花源,以及能够搅乱时间的乱时之山。   九鼎一事已被众多入镜人所知, 顾忆柳也清楚,九鼎据说是上古神物,鼎上的花纹是具有威能的阵法, 每尊鼎的威能还不一样。   莫非乱时之山中也藏着其中一尊鼎?因为有鼎的存在, 才能让时间紊乱?   好像不是不可能啊……   不光顾忆柳一人这么想。   如今了解乱时之山的人不多,这次死劫只有她和姜遗光活下来了, 姜遗光……大多数人不太敢套近乎,于是这群人纷纷找上顾忆柳。   顾忆柳起初还有点受宠若惊,有问必答,很快就觉得烦了,问过近卫后,干脆躲到了园子里来。虽然姜遗光三天两头不在园子里,但外人不知道啊,总算得了个清静。   她躲了,外面波澜却丝毫不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据说陛下真的在组织大军,要找到乱时之山。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算躲到园子里也不得清静了,这些入镜人不敢擅闯园子,但人人都有辞不掉的人情,有些借着以前人情送过口信来,姜遗光可以置之不理,顾忆柳就更加烦恼了。   不过姜遗光的悠闲生活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日,一个叫他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姬钺一来直接挥退其他人,直截了当问姜遗光:“第九尊鼎是不是在桃花源?”   姜遗光反问过去:“我在镜中也没察觉有第九尊鼎,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有第九尊鼎?”   姬钺一噎,摇摇扇子笃定道:“自然是上面的意思。”   姜遗光这些日子忙着为骊山、酆都白家,和他从长安带回的黎三娘故人门派一事奔走,又忙着了解过去一年发生了什么,还真没怎么顾得上这事儿。   姜遗光就亲手替他倒杯茶,推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过去一年,为何有如此大变化?他还记得入镜前自己正在追查流落到江湖上的两尊鼎。   是的,他可以确定,九鼎之中至少有两尊掌握在江湖门派手中,却不知在哪个门派。   他大张旗鼓地放出黎三娘这只鱼饵,就是想多钓些大鱼上钩。   姬钺本来是想套他的话,却被抓了壮丁,只得耐心替他解答。   他身在皇家,知道的更多些。   皇室有许多不传之秘,其中之一名花瓶姑娘。这类秘法有些像巫术,也像借助鬼怪之力,总之,花瓶姑娘彼此间心灵相通,只要花瓶不碎便能长久存活,是很好的情报来源。但也因制作不易,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   但现在朝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花瓶姑娘能脱离瓶身下地行走,数目也大大增加。很快朝廷就得知了国内各处地域的古怪,从中找到很可能藏着九鼎的地方,以清剿反贼的名义派兵前去,很快就收回了许多宝鼎。   只有最后一尊遍寻不得,据花瓶姑娘们说,这尊鼎远离尘世,需要有缘人寻找,方能得之。   姬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姜遗光:“我看,没有人比你更称得上有缘人了。”   姜遗光陷入深思,很快摇头:“只可惜,不是我。我并不知道桃花源在哪儿。”   “当真?”姬钺不信,“别怪我没提醒你,隐瞒这件事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好处。”   “从古至今那么多朝代寻求镇鬼之法不得,只有当今陛下即将成功,你不要因为过去的恩怨在这时谈条件,要真能让一切终结,到时你想要什么没有?”姬钺的口吻充满蛊惑。   姜遗光还是摇头:“不论你信不信,我对所谓桃花源的确没有印象,我记得里面发生过什么,可我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   他张口就来:“此事并非我所愿。可能……我不是那个有缘人吧?”   姬钺目光带了审视:“你当真不记得?”   姜遗光摇头:“不记得。”   “离开死劫的有两个人,你们为何都以为有缘人是我?”   他就差明着说去找顾忆柳问了。   姬钺见他油盐不进,怎么试探都说不记得,也失了耐心,随意拱拱手走了。   到他这个位置,有些事不去打听也会不断传到耳朵里。   那个有缘人的确是顾忆柳,她还记得自己走出桃花林时,远远望见了一座山,山顶边露出半截飞起的屋檐。   近卫根据顾忆柳的描述作画,反复修改后,终于画出一副很接近顾忆柳记忆的山景。上面让人去查,又把画给姜遗光看。   姜遗光接过画,认真审视一遍,闭目微微思索,还是摇头。   “实在抱歉,我并无印象。”他语气诚挚,听不出一点虚假。   那些人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顾忆柳风头日盛。   姜遗光反而低调下去,很少出门,只专心在园子里钻研古籍或潜心习武。   沈长白时常来与他切磋,二人武艺皆有长进。   倒是凌烛来的少了,他在京中游走,似乎是奉上官之命教导入镜人们。   如今他在入镜人中的名气丝毫不亚于姬钺和姜遗光,前者有个宗亲身份,已过十五重死劫,后者还占了身世诡异的份,凌烛却是既年轻又手腕高,交游广阔,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他在得知九鼎内情后对陛下更加忠心,做这份差事再合适不过。   邬大人被派出京办事,去的地方正是骊山。她得知姜遗光平安离镜,连忙送了信来。陈姑娘也送了信。   邬大人的信没什么出奇,只让他好生习武不要懈怠,还指点他若是习武中遇到什么不通的可以去问哪些人,另外还透露了他这次可能会在京中有个不错的位子。   陈姑娘送的信就有些不一般了。   她一直在骊山,知道的比别人多,密信中特地提到了赤月教。   许多地方都因为鬼怪作乱,官府形同虚设,官员死伤惨重,陛下并未置之不顾,而是又新选了一批官,派众多入镜人及近卫下地方护送。这些入镜人出京也不亏,在地方上时,当地官员还得求着他们保命呢。   这事虽然处理得很快,可到底给了底下人不少可趁之机。赤月教就是这么混进去的,他们无端出现在长安城,人数不少,且并非以赤月教名义出现,而是化整为零,扮做农夫、渔夫、游商等等,如过江之鲫混入城中。   等上头官员上任,这些人早就和当地百姓们不分彼此了,查都没法查。   陈姑娘让他在京中也查查是否有赤月教作乱的手笔,她觉得赤月教的目的很不一般,不是单纯为了造反,而是同样剑指九鼎。不然,他们为什么一直追查诡异之事?   除此外,陈姑娘还送来了一样大礼——   当年宋珏找到的几尊鼎上的阵法。   阵法这种东西和其他不一样,要学只看人天赋。书画文章等等即便天赋不佳,通过苦练总也能学个差不多。唯独阵法一道,没有天分的人即便把易经八卦奇门遁甲背得滚瓜烂熟,不懂还是不懂,即便给了阵图也不一定能看懂。   所以懂阵法一道的人才一直很紧缺。   因姜遗光与宋珏是母子,陈姑娘就想着让他试试。   姜遗光收了图纸,一头扎进园子里钻研,谁叫也不出来。   他总觉得京中的势头有些古怪,决定避一避。   除此外,出镜后的一系列事都让他觉得古怪,顺利得过分,幕后似乎有一只手在推动。   可会是谁在幕后做推手?   谁能将这么多人全盘算入局中?   那位陛下吗?亦或是……   桌上放着陈姑娘的信,姜遗光自然想起了曾在骊山的经历。蒙坚、蒋大夫、秦亘……   秦亘对他的恨好似毫无缘由,他只见过自己一次就早早将他视为了必除之人。秦亘自述认为他有害,故而下手,陈姑娘又说起秦亘与他母亲宋珏的恩怨,但这些在姜遗光看来都不足以让秦亘这么做。   换句话说,秦亘对朝廷忠心耿耿,不可能会无缘无故视自己为眼中钉。   除非……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除掉自己。   是幕后有人指使?还是他得知了某些自己不知情的消息?   姜遗光决心查一查。   他给陈姑娘去信后就一直安静等待,但不久后,一道旨意打破了春日园林的平静。   ……   “陛下为何突然降下这道圣旨?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姜遗光没有一点喜悦。   他觉得更古怪了。   “也不必把事情想太坏,陛下早就想嘉奖你了,如今不少入镜人都得了赏,也该到姜兄了。”贾历文说道。   桌面上,明黄的圣旨放在那儿,除了姜遗光外,屋里几人面上皆露出喜悦艳羡之色。   姜遗光看着圣旨……   就在昨天,陛下突然封姜遗光为禁军正四品都统,领三千军,赐官宅一座,黄金百两,伴随圣旨到来的还有不少赏赐。   ——和一把尚方宝剑。   宣旨太监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道,陛下特许他领兵后,可以督百官,必要时准允“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官儿,禁军都统也不少,个个都是武官出身一步步走上来的,姜遗光在入镜人之中非常有名,可不代表在朝堂上有人听过他的大名,在别人眼里,他就是走大运一步登天之人,难免有人心生嫉恨。   官场杀人,未必用刀。   所以陛下特赐他一把尚方宝剑。   几乎是明晃晃告诉他,只要是他怀疑之人,便可杀之。   也相当于将入镜人这一隐藏在朝堂阴影下的群体摆到了明面上。   原先陛下让入镜人跟随地方官上任时就引起了波澜。许多人稍稍一查就能查到,每个官员身边都有二三陌生人随行,并非奴仆,地位还很高,隐隐排在官员之上。   但那毕竟不是明面上的,去地方上任的官员也被警告过这是朝廷派来的高人,不敢透露他们的身份。   所以那些人怀疑归怀疑,有些聪明的猜到了什么也不好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今天这道圣旨是什么意思?   陛下改主意了?   最要紧的是,陛下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姜遗光还在反复思索,凌烛笑着说道:“如今鬼怪大举入侵,人心惶惶,入镜人必须站出来了。不光是你,我等都要下场了。”   “入镜人身份隐瞒也没有必要,只需隐瞒山海镜便好。”   入镜人平常就是这么做的,隐瞒山海镜的存在,让常人以为他们有法术什么的可以捉鬼驱邪。   看姜遗光还是若有所思,凌烛安慰道:“不必担忧,依我之见,九鼎一事宋夫人功不可没,陛下很可能将她的那份功劳记在了你身上。”   众人恍然大悟,这样一来就合理了,他们以为姜遗光会认为靠着母亲的功劳丢脸,连忙七嘴八舌劝慰起来。   “男儿总要建功立业,你如今有了这统领位置,等鬼怪一事解决,更是前途无量。”   “母子连心,宋夫人泉下有知也只会替姜兄高兴。”   姜遗光环视他们一眼,忽然扬起一抹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担忧自己年纪轻,见识浅,难担大任,要是耽误了陛下大计,万死难逃其咎。”   凌烛劝道:“长恒何必妄自菲薄?陛下任命你自有考量。”   地方上的鬼怪控制住了,京中的鬼怪自然也要处置,可京中乱了这么久,谁知道满朝文武的皮囊底下会不会是一具恶鬼?   姜遗光就是陛下选出的一把最锋利的刀,用来斩杀藏在京中的鬼怪。   凡有恶鬼顶替京官、为祸京城……这类恶事,只要他认定了某人是恶鬼,他就可以先斩后奏。   入镜人中,也只有他能做到。   凌烛、容楚薇或者姬钺等家世显赫的,免不了因为家族关系束手束脚,比如他要是发现有位世叔是恶鬼,杀还是不杀?杀了总会被人迁怒上。   其他身份低的,面对高官要么底气不足,要么杀过几次后渐渐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入镜次数多的戾气过重容易有失公允,入镜次数少点的,又怕压不住阵,不敢动手。   凌烛把几十个有名的入镜人都点了过来,最后拍拍姜遗光的肩:“既然陛下信你,你好好干便是,不必担心鸟尽弓藏。”   姜遗光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   众人离开后,姜遗光摸着那把尚方宝剑,缓缓拔出。   宝剑锋利,还未开刃。   他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从离开山海镜后就一直隐隐藏在心里的诡异感终于展露。   休息三日后,姜遗光便走马上任。   朝堂上不得携带武器。   今天多了个例外。   天子坐高堂,堂下文武百官齐齐躬身行礼,再抬头时,面前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禁军统领甲胄,样貌极为出众,手持轻弩,袖里藏箭,腰间配一把长剑。   不必说大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各种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第一天他就当众射杀了一人,此人为礼部侍郎,两鬓已经斑白了,他看上去不知入镜人内情,上前就劝陛下收回成命,并弹劾某禁军统领带兵器上殿。   他还没说完,一支箭直接扎进了他的喉咙。   那位新出炉的禁军统领提住他的脖子,向陛下行礼后,将已经断气的老大人带了出去。   满朝死一般的寂静,旋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吵,更有老臣老泪纵横撞柱,道耻与此人同殿。   陛下却压下了所有人的弹劾,少顷,那位禁军统领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又进入了大殿。   这回他带走了七八人,反对他的和没出声的都有。   陛下仍旧袒护。   渐渐的,没人弹劾了,他抓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的确如所有入镜人想的那般,近乎不近人情的冷漠,不论任何人求饶、贿赂都无动于衷。而他也的确没有错抓一人。   被他盯上的,都是不该留在人间的亡魂。   这让陛下更加信任他。   一年过去,他手里的兵马多了三倍。   人人都怕他,敬他畏他,想着怎么讨好他,要害他、反对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他收到的礼物越来越贵重,官职越来越高,名气日益响亮。   除此外,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各地诡事不断减少。   白日他随陛下一起上朝,夜里便和人专注钻研阵法,时至今日,骊山地宫外的阵法破解进度也快完成了。   只差最后一步,即乱时之山中的阵法,只要能找到最后一尊鼎,就可打开最后的秘道。   顾忆柳常来看他,两人渐渐熟络,脸上笑容渐多,问起时,她只说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心愿已了,就算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不过顾忆柳没有死。   好像随着鬼怪消失,死劫变得没有以往那么难,在镜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少。   后来,姜遗光又迎来了自己的一重死劫。   不算太简单,也没有那么难。他又渡过一重死劫,再有一次,便和姬钺持平了。   姬钺至今没有过第十六重,但他也笑着说,若有一日鬼怪肃清,天下太平,他亦死而无憾。   说这话时,他一脸平和安详。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如初升朝阳,蓬勃充满希望。   时光如流水,又是两年过去,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传来。   ——乱时之山,终于找到了!   听到消息后,姜遗光主动向陛下请缨,要求前往。   陛下起初不允,想让他坐镇皇城,姜遗光几次请求,最后辞官相求,陛下勉强答应,脸色很不好看。   不少人以为姜遗光失宠,或欢欣鼓舞或忧心忡忡,天子却又赐下诸多宝物,并当堂赞其忠勇无双。   陛下来这一出,其他人就知道他发火归发火,对姜遗光的信重丝毫不减。   于是想趁机混水摸鱼的也消停了。   *   “姜公子,你为什么也要跟来?听说……”前往乱时之山的路上,顾忆柳十分疑惑,左看右看后贴近姜遗光耳侧悄悄道,“听说陛下不高兴了。”   她有些为姜遗光担忧:“就算陛下宠信你,你也不能违背皇命啊。”   不知道是不是姜遗光执意前来的缘故,陛下派出的入镜人比原来多了好几倍,其中不乏姜遗光熟识之人。   姬钺原本也要来,但在不久前他突然入镜,这是他的第十六重劫,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   近卫趁机问姜遗光是不是留下,这样等姬钺出来他就可以马上知道死劫中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是拒绝了。   姜遗光不答反问:“你又为何而来?”   顾忆柳笑着说:“只有我还记得乱时之山,我当然要来,否则谁给你们带路?”   如今的顾忆柳意气风发,隐隐有自满之意。   姜遗光不记得乱时之山,她记得,姜遗光忘掉的桃花源,她也记得。她才是那个桃花源的有缘人。   想起三年前的死劫,再回想起如今的自己,她感慨道:“就是不知,这真正的乱时之山和我们在镜中见到的乱时之山是不是一样的?桃花源中是否真有人居住?不不不,说错了,应该说,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桃花源?”   姜遗光不置可否:“我不知道。”   他没有和顾忆柳攀谈的意思。   这几年下来,不论谁要和他拉关系,他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有些人怀着好心接近,更是被他出言羞辱,从而恨上他。   到后面大家反而习惯了,私底下谈过后都表示理解,他就是这种性子,要是他和哪个走得近点,陛下反而不敢放心用他。   所以不论他如何冷脸,其他人仍旧热情如故。顾忆柳没在意他的冷淡,打趣道:“别老冷着脸嘛,姑娘家都被你吓跑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只能孤独终老?”   放在以前顾忆柳可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情,现在时局稳定了,她又有权有势,钱财不缺,就动了心思,和好几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保持联络,十分快活。   她听说给姜遗光送美人的不少,全都被他赶跑了。有些官家千金小姐、京城名妓、乃至清秀少年想要制造些偶遇投怀送抱什么的,也都被他吓跑了。   甚至有一回,他还杀了两个想给他下药的女子,血淋淋尸体就挂在酒馆门口。自此,再无人敢接近这位禁军统领,也无媒人胆敢与他说亲。   姜遗光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一抖缰绳,马载着他“希律律”地跑到队伍前方,把顾忆柳甩在身后。   顾忆柳一噎:“你!”还想说什么,姜遗光已经跑远了。   顾忆柳有点气闷,转眼一看,其他入镜人聚在一起高兴地说着什么,便调转马头过去,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说起来。   乱时之山位于湘南,距离京城少说一旬路程。人多,走得就更慢了,等大军到达后,已近深秋,山中又湿又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雾气和水珠打湿了枫叶,深深浅浅的枫红从山脚一路燃烧到了山巅。细看下,漫山红叶中竟还夹杂着几株娇艳的桃花。   赵瑛呵出一口雾气,奇道:“这就是乱时之山吗?”   自从姜遗光任禁军都统后,就和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赵瑛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不过在人多时还是顺势和姜遗光保持距离。   所以这会儿她问的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见就愣住了,带有几分恍惚:“是……这里肯定是乱时之山!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么久过去,她都以为自己快忘了,可一见到这山,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天。   确认无误后,大军进山。   顺着山下小溪一路往上,尽头长着一大片茂盛桃树。大多桃树叶子都掉光了,挂满白霜,偏偏其中几株依旧盛放,桃花灼灼。   众人惊叹不已。   到了桃花林尽头,这里便没路了,天将将擦黑,商议后选定一处扎营。   终于能见识到传说中的乱时之山和桃花源,众人都十分激动。   唯独姜遗光更加冷淡。   望着远处群山在夜色中起伏的影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当他性格如此,恭喜过顾忆柳后又来恭喜他,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庆祝,有些喝着喝着,忽然大笑落泪,放声高歌。   他们太高兴了。   只要解开这座山的谜,就能解开九鼎之密,打开骊山地宫……   到那时,天下动乱平歇,不再有恶鬼作乱,生者享盛世太平,逝者得安宁。   怎能不让他们热泪盈眶?   是夜,月色正好。   姜遗光拉开营帐走出去,营地中静悄悄,放纵后的人们大都睡熟了,他没有一点睡意。   星光璀璨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一步步走在山风中,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上来。   正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肚子话憋了很久,趁姜遗光独自出现迫不及待地问:“姜公子,您到底在想什么?”   “找到了乱时之山,一切都要好转,您不高兴吗?难道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危险吗?”   姜遗光看着她:“你真的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顾忆柳一怔:“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为姜遗光还要回避,快走几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不让他走:“别走,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姜遗光扯出个冷笑:“三年时间,你我都被蒙在鼓里,偏偏还觉得这虚假的日子过得快活,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区别?”   顾忆柳听出是在骂她,眉头一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就不能直说吗?”   姜遗光:“我向你直说过几次,但你已经蠢到听不进去了,一味沉浸在梦中。”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我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   “你说的有一句不错,一切该结束了。”   顾忆柳回想后更恼怒:“什么说过几次?你说过什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了,顾忆柳没有太大变化,喜事连连令她每一日都容光焕发。姜遗光变化却极大,他长高了不少,面容更加坚毅,脸上残留的少年柔软线条一点不剩,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   所以这两年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们也不光都是冲着权势。   顾忆柳气势汹汹盯着对方面容,很快想起当初桃花源内的惊险,半晌,恼怒又变成了怀念。   等等,她好像想起来了?   姜遗光似乎的确提过几次,说什么……什么假的?他们还没有离开?   当时她只觉得姜遗光在说胡话,就没有放在心上,后面姜遗光就没有再提起。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们在镜子里?”顾忆柳感觉很不可思议,高声道,“姜公子,我们已经从镜中出来了!不是假的!你凭什么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都说入镜十重后会出点问题,我看你就是太疑神疑鬼了!这三年来陛下对你的爱护,还说要帮你的老师平反,其他人对你那么照顾,你做了什么都能体谅,还有赵姑娘,她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都答应,这些你都要当做是假的?”   顾忆柳越说越气:“怪不得!我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铁打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根本就没长心!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假的。”   姜遗光冷冷道:“为什么不能?”   “假的就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你愿意做这个梦,可我不愿意。”   他和顾忆柳提过几次,可不论怎么说对方都不在意,总是答非所问,写在纸上,对方也完全不肯接受,两人总是以大吵一架作为收尾。之后他就不再说了。   两人争吵声吵醒了其他人,好几人纷纷掀开帘子走出来。   赵瑛来得最快,披着薄斗篷小心靠近,惊讶又担忧:“顾姑娘,善多,你们怎么站在那儿?多危险啊,快下来。”   顾忆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随着姜遗光来到了山崖边,再往前几步就是不见底的深渊。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瞪姜遗光一眼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对方拦住。   “他们都是假的。”姜遗光说。   顾忆柳怒道:“我看你才像假的!你是不是被鬼魂吓破了胆?日子过得舒服点反而怀疑这怀疑那?”   赵瑛劝道:“顾姑娘,你说话别这么重,善多他就是这个性子,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凌烛也道:“是啊,大家都是同伴,一起出生入死过,有什么误会先下来好好说。”   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都是替姜遗光说话,劝顾忆柳别再说话刺激对方,姜遗光不是故意的等等。   顾忆柳向远处一指:“你看!所有人都关心你,你却只当成假的?”   那些人脸上都带着真实的关切。   姜遗光却突然笑了出来。   “假的就是假的。”   “我对他们冷言冷语三年,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没有和他们主动来往过一次。真是难为他们居然还能这样想方设法关心我。”   顾忆柳怒道:“因为他们不像你一样没长心!他们把你当好朋友,你把他们当什么?”   姜遗光:“以前不过利益相交,如今被我苛待反而成了真朋友?”   赵瑛急坏了:“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呀?善多,你到底怎么了?”   姜遗光却看着她:“你不是真正的赵瑛,除了顾姑娘,你、你们……”他挨个指了一圈,“你们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是假的,三年时光也是假的,顾忆柳,我们仍然在三年前的死劫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太了解这些人了。   若是为了利益,这些人倒也能坚持三年面对冷言冷语,可他们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有什么是值得这群人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讨好自己,关心自己?   因为友情?   那更荒谬了。   这群人对他的关心、体贴、照顾的确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的。可他并非没有见过真正的友情,如果是黎恪在此,他一定会在自己故意出言羞辱时发怒,怎么可能会像他们一样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一味纵容?   不论他怎么做,这群人都只会向着他,因为只有假的感情才不会被破坏,对比起来,后者假得可笑。   第一年,他当着凌烛的面杀了一位他关系不错的族兄,凌烛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就庆幸他发现得及时,没有危害其他人,之后就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当做他的功绩报上去。   事后提起,不见半点迁怒。   从那时起,他心底的怀疑终于确定。   “三年前的桃花源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我们逃离桃花源,离开山海镜,不过是死劫给予的假象。这三年顺风顺水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权势,名声,金钱,美色……朋友体贴,上官照顾……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摆在了他面前予取予求。   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这番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的顾忆柳脑子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求助地望着远处几人,那些人纷纷开口。   “善多,你胡说什么啊?你是不是魔怔了?怎么会以为还在死劫里?”   “姜公子是不是累着了?还是被什么给迷惑了?”   “善多啊,我看你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凌烛一脸恨铁不成钢,“平日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自误?”   姜遗光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说:“我试探了很久也不知该怎么离开,只好假装当做接受了这一切。”   但他认为死劫不会把他们困一辈子老死在镜中,它一定会有一条隐藏的生路。如果没有抓住机会,这条生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到现在,整整三年过去,我终于等到了生路。”   “顾忆柳,你这三年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姜遗光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竟令顾忆柳不敢对视。   真的……没有一点怀疑吗?   失踪多年的哥哥,怎么就突然有了消息?被她顺利带了回来?   一直对她冷淡的父母从那以后改了态度,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有了权势,顾氏一族都开始捧着她,向她这一支依附过来。因为桃花源一劫,近卫们顺着她,提拔她,许多入镜人都争相和她打好关系,她还有了几个知冷知热的情人……   陛下还说,等鬼怪收复,便让她担任女官。   她什么都有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我不信!!”顾忆柳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是你疑神疑鬼!是你想太多!我不信!我不信!!”   “我哥哥好不容易被我找回来,我们一家团聚,和和美美,你休想蛊惑我!”她吼得太急,不知什么时候掉下了眼泪。   姜遗光就知道,太晚了,已经不可能再让顾忆柳回心转意了。   如果是三年前,顾忆柳纵使害怕,也会选择搏一搏。   但三年里顾忆柳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哥哥的失踪一直是她的心魔,也在此被弥补。   她已别无所求。   换句话说,她不是没发现,她只是不愿意清醒罢了。   一个沉浸在美梦中的人,怎么肯醒过来呢? 第493章   听了原因, 众人神情无奈、愤怒,像是看到朋友走入歧途却不知怎么劝说。   姜遗光无动于衷。   镜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不论是人还是事都和现实一模一样,他起初是真的以为自己离开了山海镜。   但那卷圣旨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以他的对陛下的了解, 他故意表现得冷漠, 不与人结交, 并亲近公主一系。加上他的身世,陛下会重用他,这位天子不应当让他公然出现在人前, 更不会这般明目张胆让他任官职,甚至带刀上殿。   他决心试探,就在殿上直接杀了一人。   虽然那人真的是鬼假扮,可他当众杀人,必然打草惊蛇。陛下却丝毫不责罚, 连一句重话也不说。   即便只要斥责他几句,就可以安抚其他朝臣。   可陛下没有。   他从不主动做什么,陛下却总是找各种理由加以赏赐,发自内心地对他表现出欣赏。   这真是一位贤明且多疑的帝王的行为吗?   他难以相信, 反复怀疑, 最后终于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他没有离开死劫,只是进入了真正的桃花源中。   从那时起, 他就一直关注着顾忆柳。   顾忆柳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他们在桃花源中无所不能,万事顺意,仿佛全世界都环绕着他们两人, 其他人都是为了讨他们欢心而存在。   他终于决定试试。   ……   顾忆柳也沉默了很久。   最终, 她还是挣脱姜遗光,朝着赵瑛等人跑去。   满脸是泪, 似乎受了很大委屈。   赵瑛等人连忙抱住她,轻声安慰,又劝姜遗光给她道歉。   隔着重重人群,两人目光对视上。   顾忆柳瑟缩一下,又勇敢直视回去。   ……她不想知道是真是假。   她只知道,她现在很快乐,一点都不想改变现状。   她很清楚,自己的决定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可能是疯了。哪有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的?镜子里再怎么好那也是鬼假扮的,说不定等她沉迷后就会翻脸把她杀了。   可就算是假的又怎样?   那些人知道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吗?他们体会过每晚心惊胆颤睡不着觉,体会过爹不疼娘不爱,哥哥的一条人命牢牢压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吗?   那种苦痛不是一下子能把人杀死的痛,而是像小时候她不慎掉进水里时喘不上气的痛苦。尽管那时哥哥很快把她救了起来,说她落水还不到半刻钟。可这不到半刻钟带来的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在她成为入镜人以后,没有一天不在反复体会着。   这是她在哥哥死去后第一次体会到快乐。更讽刺的是,这份喜悦居然是镜子里的鬼魂带给她的。   家人、皇帝、同伴都是假的,可他们的关爱是真的,自己体会到的快乐也是真的。   据说鬼怪向来擅长攻心,呵……的确如此。她知道是假的,可已经无法割舍了。   短暂的享乐与长久的痛苦,她宁愿选择前者。   谁要毁掉她现在的生活……   那就杀了他!   杀了他,自己可以永远留在镜中。   鬼使神差地,她像是害怕极了一般,胆怯地轻轻说道:“姜公子应该是被鬼怪迷惑了,我们得把他带回去!”   其他人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凌烛更是担忧道:“最近京中被鬼怪附身的人极多,或许他也中招了?”   “来人!快把统领带回去!”   近卫们都醒了,慢慢围过来。   姜遗光只是站在崖边,遥遥看着顾忆柳。   顾忆柳被他的眼睛盯得浑身发冷,蓦地打了个抖。   身为入镜人,她不算太笨,马上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姜遗光要把一切告诉自己?如果他觉得这里是假的,干嘛不自己离开呢?难不成还是为了带她一起走吗?他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镜外她又不是没听过这位的名声,姜遗光不需要任何同伴,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仁慈。   所以他是为了……   顾忆柳忽然感觉有些头痛。   一些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闪过,她蓦然瞪大眼睛,浑身冰凉。   很久以前,姜遗光说过一句话。“你就是我离开的门。”   上一次尝试开门,他只是划伤了自己。这一次呢?他不可能会放过自己了!   顾忆柳仓皇后退,一直退到了近卫们身后,总算稍稍安心下来。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姜遗光就算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隔着这么多人对自己怎样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心口一痛。   顾忆柳瞪大眼睛,无力地倒了下去,她感觉喘不上气来,绞痛像潮水一样反复涌上心口,最后化成一口污血涌上喉咙。   可她连捂住心口的力气都没了。   姜遗光注视着顾忆柳缓缓倒下,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似乎预料到了这一幕。   他早就准备好了两种药,左手是毒药,右手是解药,顾忆柳追上来时,他就已经给对方下了毒。   如果顾忆柳愿意配合他尝试离开,解药就能用上了。只可惜,她不愿意。   顾忆柳已经死了,且死在了“桃花源”内,门应当打开了才对。   可眼前景象没有变。   远处山林仍在,桃花依旧,顾忆柳的尸体倒在地上,其他人惊叫着扑上去,探过鼻息后惊慌不已,连忙把人抬下去,山海镜也小心封好。   他自己在其他人逼视中步步退到悬崖边。   直到现在,这些人依旧没有露出破绽。他们和现实中的人没有一丝差别。   凌烛眼神痛心:“善多,你果真被恶鬼附身了,你明明带着山海镜,怎会如此?”   赵瑛更是满脸苦痛,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你们这些恶鬼还想要怎样?到底要把人间搅到什么地步!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吗?!”   “给我去死!去死!!”   近卫拦着赵瑛,不让她扑过来。   一支支利箭对准他。   姜遗光抬起眼,仔细地注视着他们。   难道出错了吗?   他真的还在镜中?   姜遗光有一瞬间产生了怀疑。   怀疑转瞬即逝,旋即他就放下心来。   因为镜中的人似乎都是鬼怪捏造出后为了保证真实而完全不加以干涉变成的,这些入镜人取出山海镜对准了他。   似乎想把附身在他身上的鬼收走。   照射在镜面的阳光刺目,刺得姜遗光有些看不清,抬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间,他看到了什么。   不,不会的,他的推论没有错。   “你们都是假的。我不会相信你们。”姜遗光放下手,冷冷地说道。   在身后人惊慌尖叫声中,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踏前一步,跃入悬崖。   桃花源恰似一场美梦。   如何让梦醒来?   唯有一死。   当你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时,可敢以自身性命一试?   身体极速下坠,剧烈风声自耳边呼啸刮过,眼睛被风冲击得生疼,仿佛天地间除了风声外再没有第二种声音。   他咬紧牙关没有闭上眼睛,眼珠好像都要被吹出来。   在刚才短短一瞥中,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些人镜中的自己,双目猩红似鬼。只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顾忆柳可以成为门。他自己也可以成为一扇门。   眼见未必为实……   深渊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黑暗。   半空中,他用力睁大眼睛,将手中匕首横切划过双眼。   剧烈刺痛袭来,热流淌过脸颊。而在短暂的漆黑过后,眼前陡然亮了起来。   *   姜遗光捂住淌血的双眼,身上骨头碎了多处,站不起来,跌坐在屋里。   他听见赵瑛急促跑来,惊呼:“善多?!你、你终于出来了?”   赵瑛急切地冲上去,看他捂着眼睛,手指缝里还在滴血,着急了:“你怎么了?你的眼睛受伤了吗?你等等,我叫大夫来,哎呀你别一直捂着啊。”   “你身上怎么回事?也这么多血,你……”   她说着就急匆匆跑出去,“快来人!姜遗光出来了!”   几乎一瞬间更多人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踩上长阶,迈过门槛聚上来。   “姜公子出来了?可有不适?”   “这不是明摆着吗?燕大夫,你们别挤着大夫,来来来,快来给他瞧瞧。”   “眼睛受了伤,身上也是……”   “往这边走,这边塌上铺了软席……”   有人轻柔地扒开他的手,姜遗光顺势松开,周围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一道平滑刻骨血痕横着穿过鼻心划过两只眼睛,两只眼睛紧闭,眼皮下源源不断流出鲜血,好似淌下两行血泪。   赵瑛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了?是谁划的?大夫!他眼睛不要紧吧?能恢复吧?”   姜遗光忽地抬起头:“赵瑛!我是死是活和你有关系吗?需要你在这里假好心?”   赵瑛一怔,简直以为他被什么恶鬼顶替了,抬手一戳他额头:“你胡说什么啊?犯什么病了?”   姜遗光冷笑:“我说,你看见我倒霉明明高兴得很,别和你爹一样惺惺作态假意关心,虚伪得令人作呕。”   这段时间赵瑛和姜遗光相处一直和睦——只要不提到她父亲。   但凡提起南夫子,赵瑛总要别扭一阵,更不用说这样明晃晃地指着她鼻子骂她爹。   镜中姜遗光也试过。   那个赵瑛生气不过一刻钟就原谅了他,并体谅他太过紧张所以胡言乱语。   面前的赵瑛忽然安静下来。   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后退当做自己不存在,就连要把脉的大夫也退到一边,装模作样检查起药箱来。   “你是这样想的?”她声音十分平静,但任谁都能听出压抑着怒火。   姜遗光没回答。   等了一会儿。   寂静与黑暗中,他脸上被狠狠挨了一道。“啪”一声,脑袋歪过去,脸侧很快浮现出一片刺痛红肿的五个指印。   赵瑛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都在哆嗦,她恨不得再给这人来几下,可看对方凄凄惨惨的样子又下不去手,旋即恼怒起来,自己居然在心疼他!他这样说她父亲,自己竟然还心疼他?!   可她确实打不下去手,只能冷硬地丢下一句:“姜遗光,你怎么不去死!”   骂完就踩着急促凶狠的步伐往外跑,跑到门边,一头撞上了同住在园子里听到消息赶过来看的凌烛,赵瑛恶狠狠瞪他一眼,推开他又跑了。   凌烛莫名奇妙:“赵姑娘冲我发什么火?”   踏进门一看,他又惊了,“长恒兄,你的脸怎么回事?”   “你惹赵姑娘生气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说话。   凌烛看出他此时精神不济,问过大夫几句,确定眼睛应当能恢复后便离开了,并让其他人都下去,别打扰姜遗光。   临走前,凌烛见大夫往姜遗光眼睛上蒙了一层药,再缠上一圈纱布。   他坐在那儿,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他感觉姜遗光身上应该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他从未见过对方气色如此灰败,有些恍惚。   死劫里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一出来就要惹怒赵瑛姑娘?   凌烛出去后向几个近卫打听了刚才发生的事,更加纳闷。他在花园里找到了赵瑛,后者还没消气,坐在水池边一下又一下往池子里丢石头,溅起一阵阵水花。   走近就听见赵瑛口中仍在恶狠狠低骂,骂着骂着,脸色又变得担忧和不情愿起来。   凌烛放重脚步走过去,赵瑛闻声一抹眼睛回头,看见是他,扬扬下巴:“凌兄怎么来了?不去陪那家伙吗?”   凌烛一笑,撩起衣袍下摆在她身边坐下:“他没什么大事,大夫说他休养几日就好。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刚才是不是他惹你生气了?”   说起这事赵瑛就又气恼又疑惑,她不知道姜遗光发什么疯,无缘无故这样说她。她哪里对不起姜遗光了?还是姜遗光自己在镜子里被鬼怎么着了,要拿她撒气?   可把“撒气”这个词和姜遗光联系在一起又显得很奇怪,别的不说,这方面她还是自认为很了解姜遗光的。他压根不会生气,哪怕当众给他下脸,他子也只会迅速处理并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压根不会生气,他撒哪门子气?   真要有人能惹怒姜遗光,那算他有本事。   凌烛听赵瑛吐完苦水也颇觉诧异。   “他不会迁怒,也不会无故对人恶言相向。只能说他这么做有自己的原因……”   “故意惹怒你,他不会不知道你听了会生气。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让你愤怒呢?”在见到凌烛以后,姜遗光又显得和往日无异,没有故意激怒他。   “会不会是为了试探什么?”   赵瑛不满的同时松了口气:“他能试探什么?试探我会不会发火?”   “不……这么说来,他知道我一定会发怒。那如果我不发怒,他肯定也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试探。”赵瑛开始觉得不对了。   “他这样试探我,好像是为了……”   凌烛接口:“为了验明真假。”   赵瑛顿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对,他好像就是为了验证我是不是真的。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镜子里有另一个我,让他以为我是假的,所以才要故意戳我伤口……”   凌烛若有所思道:“不无可能。说不定……他在镜中遇到的你让他几乎分不清,但镜中的赵瑛姑娘不会因为这句话生气,所以他才故意这么说。”   所以赵瑛发怒,姜遗光反而松口气,至少能确定自己此时所处环境是真实的。凌烛再进来,他自然不需要再试探一遍。   凌烛心想:或许以姜遗光的性格,说不定他在自己面前假装没事,也是一种试探。   自己来找赵瑛,他肯定知道了。   两人达成共识,又去找近卫们。   入镜和离镜都会被近卫们记录在册,如今入镜的人多了,也有不同死劫同时进入的,早在姜遗光刚入镜,他们就摸排出了可能和他在同一死劫的几人。   半个月前,其他人陆续都从镜中出来,只可惜,没有一个人活着。   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姜遗光一人知道。可他现在眼睛看不见,还需要调养,近卫们不好在这时打扰他。   好在入镜人的身体远胜常人。即便姜遗光眼睛被刀划破,浑身骨头碎了不少,半个月后,蒙在眼上的纱布已经可以摘了。   姜遗光向赵瑛道歉,赵瑛推测出他的用意早就不生气了,反问他在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的有鬼假扮她。   “如果有鬼……应该不止假扮了我一个。”赵瑛道,“只有我一个,你不必特地试探。我想一定是那些鬼东西假装了所有你认识的人吧?很可能还伪装了镜外的一切,让你以为你离开了死劫,但其实没有,对吧?”   “所以你才会这么做,就是为了知道自己有没有离开。”   她和凌烛反复推敲后,得出了这一结论,都忍不住心底发凉。   何等恐怖的死劫?让人以为自己已经渡过了死劫,浑然放松下来。这时突然发现自己还在镜中……光是想想就受不了。   姜遗光一直很沉默,直到赵瑛反复问,他才点点头。   “真的啊?太可怕了,你在镜里待了多久?镜外是一个月。”   姜遗光低低的声音响起:“三年。”他出来以后就很少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声音很轻,赵瑛一时间没听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三天?”   姜遗光缓缓摇头:“不,是三年。”   整整三年过去,他在镜中长得更高大,离开后,他身形又恢复到了入镜前的模样,手脚都缩了一圈。   赵瑛和凌烛也回到了三年前的模样,可三年内的点点滴滴也让他无法忽视,好像眼前的人和他都在一夜间回到了过去。   镜里很真实,却是假的。连带着他看镜外的一切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赵瑛再次倒吸一口冷气,腾地站起来,惊呼出声:“三年?真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惧意丛生一时钦佩,“整整三年……你是如何意识到不对的?你怎么逃出来的?其他人呢?”   姜遗光却反问:“其他人?哪些人出来了?”   赵瑛给他报名字,一个个数下来,总共五个人。不料,姜遗光听过后问:“还有一位顾忆柳姑娘呢?”   赵瑛纳闷:“什么顾忆柳姑娘?”   姜遗光顿了顿:“没什么,我说错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赵瑛更觉得有鬼。可她不论怎么问,姜遗光都不开口,反而是她被套去了不少话。   她总觉得在镜中待了三年,姜遗光变了很多。他似乎不相信自己只入镜了一个月,反复问镜外发生了什么,九鼎找到了多少,鬼怪汹汹之势是否有所缓解。   赵瑛不得不反复对他说:“只过了一个月而已,你想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都是假的。”   “……是吗?”姜遗光轻轻道。   过了两天,近卫们来了。   照旧一整日忙着记录,不断问询,天快黑了,姜遗光才从屋子里走出。因为他在镜中度过的时间太久太久,整整三年,于是光记录就又用了半个月。   他入镜,真的只用了一个月而已。   姜遗光见到了一些在镜中见过但以前没有见过的近卫,这些人真的存在,且真的和镜中长得一模一样,谈吐举止没有任何差别。   是镜子有特殊渠道了解外界?还是镜子模糊了他的感知,让他以为镜内见到的人和镜外一样?   亦或者……他仍在镜中,从未离开?   姜遗光无法断定。   他少见地陷入了迷茫中。   这次他又该如何验证?   要再杀死自己一次吗?可如果这回是真的呢?   *   “奇怪,整个卷宗里并没有提到顾忆柳这个人。”凌烛翻着厚厚书页,问赵瑛,“你真的听清了吗?会不会听错了?”   赵瑛指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听错,他就是说了这个名字。”   两人把姜遗光的卷宗从头翻到尾,可就是没见到顾忆柳这三个字。   在姜遗光口中,入镜人只有他们五个。   付彦生,孙秋心,甘慈,孟怀英。   他们起初在一座诡异的小山村中出现。村庄破旧狭小,不用半个时辰就能走一圈,可不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第一夜,他们当中两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仔细查,才从村里留下的痕迹推断出,以前居住在此的村民祭祀时不慎引来一只妖邪,不断吃人,剩余村民想逃却跑不出去。只有几个人试图打通逃到村外的路。   几人猜测,很可能怪物把村民们吃了,村中才会空无一人。   至于那些想要逃跑的村民有没有成功,就不得而知了。   得知原因后,几人拼命寻找出去的路。可没有人能逃过怪物的追杀,他们无法逃离这个小小的村庄,跑到村口也只是不停打转,不得不在村里不断逃跑。   村庄狭小,房屋破旧,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怪物更是迅疾如电,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它一旦盯上了谁,那人绝无法逃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怪物每吃一个人就会休息大约一刻钟,好歹给了他们片刻喘息机会,但并不足以让他们想出求生之法。   一刻钟刚过,马上怪物就能立刻再杀掉一人。照这么下去,不用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全部死在这儿。   姜遗光起初也没想到办法,只能不断逃。五个人很快只剩下两个,他和付彦生一起逃,二人即将被追上时,他坦言自己把付彦生推了出去。   五人只剩下他一人。   如果他再想不到办法,那他自己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一刻钟。   好在姜遗光发现了村庄的奥秘,整座村庄的房屋建成了一个困阵,常人进入后再难离开。   在最后危急关头,他利用怪物的冲撞砸毁了阵法,终于找到了出路——嵌在远处山间的山洞,那是逃跑的人们留下的洞穴。   怪物利爪即将撕碎他前,姜遗光冲进了山洞。怪物追着他猛地扎进狭小洞口,却怎么挣扎也进不去。   洞穴深处隐隐生光,姜遗光独自顺着洞口走到底,踏出最后一步离开山洞,面前顿时天旋地转。   再睁眼,入目是熟悉的房间,近卫们都围上来,他便以为自己离开了山海镜。   之后一切都和现实一样,众人为他庆祝,大夫替他开药疗伤——镜中他被怪物咬去了一条胳膊。   此后经历堪称一帆风顺,他的手很快长好,陛下重用他,九鼎一事颇为顺利,很快就集齐了九鼎,朋友同伴们关心备至,一切以他为先。   凌烛看得入了迷。   镜中还有另一个“凌烛”,他的行事作风和自己一模一样,除了一点——“凌烛”万事以姜遗光为先,纵使姜遗光杀了他族兄,也依旧不改,反而担忧姜遗光会不会因此树敌。   换做是他本人就绝不会如此,他只会借此机会和姜遗光谈条件,为自己牟利。   镜中的生活和镜外相比十分美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透过几卷文字,凌烛都能想象到那个安宁世界美好和乐的一角,如雾似幻,恰恰击中他心中向往,无法不令人沉迷。   放下书卷,凌烛不由得心惊,冷汗涔涔:自己作为局外人看了几眼都忍不住向往,那真实地经历了三年的姜遗光会怎么想?他真的能完全割舍吗?   要知道,姜遗光成为入镜人都还没满三年呢。   他迫不及待往下看。   依旧没有提到顾忆柳,姜遗光果然敏锐地发现了不对,之后就是长达三年的试探、怀疑、验证……   姜遗光自述道:他其实不能确定能不能成功,最后一年,他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可就是无法离开。最后他直言道,这次死劫不同以往,简直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整个幻境都围绕着他,无数人为他心神牵动,就是想让人心甘情愿沉迷。   他不会沉迷,可他担忧自己终有一日会分不清镜内镜外,彻底无法离开。   寻常方法无法离开,那……杀了自己呢?   幻境为了欺骗他而存在。当他也不复存在时,幻境也不复存在。   姜遗光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划伤自己的眼睛,不让假象再蒙蔽他的双眼,又当着众人面前,从高楼跃下。   他赌成功了,在浑身骨头碎裂的疼痛涌上之前,他重新醒了过来。   这份卷宗立刻引起轩然大波。专为入镜人举办的文会上,所有人都讨论着这一次死劫,向往并恐惧着。 第494章   莫名的, 凌烛对赵瑛口中的顾忆柳十分在意,请近卫们帮忙寻找,果真找到了顾忆柳的档案。   近卫们查得很细,顾忆柳从小到大的生平都记录在案。顾忆柳是个不怎么出名的入镜人, 胆小不够谨慎, 却也过了几重死劫。   小时候顾家家中遭遇诡事, 哥哥无故失踪,从那以后顾家父母就貌合神离,对这个女儿更是十分冷淡, 就养成了她这个有些别扭的性子。   不过依卷宗上描述,她有一项奇技,可感知危险。她很聪明,知道自己计谋武略不足,在镜中就专门依靠这个本事与人合作, 倒也安稳活到了现在。   按理说,姜遗光不会和她有交集,可能听过或者哪里看过她的名字,但为什么会特地问起她?   凌烛敏锐地察觉到有古怪。   姜遗光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他当机立断道:“你在长恒面前别说漏嘴, 我去查查。”   赵瑛立刻觉得不妙。   她固然想知道真相, 可姜遗光既然瞒着,她贸然揭穿万一打破了他的计策怎么办?要是这件事拆穿后对姜遗光有害呢?   有时候知道越多, 越是害了自己。她爹不就是个例子?   她拦住凌烛:“是我那天恍惚听错了,善多说的是有村民故意留下了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这名字不过是巧合罢了。”   说着她无奈地笑起来, “也真是没想到,真有顾忆柳这个人。”   凌烛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当真?你不是说你不可能听错吗?”   赵瑛一跺脚, 作女儿家羞恼状嗔道:“我这不是以为善多嘴里挂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才着急了吗?结果回过头想想,真是我听错了。”   “像你说的,他根本不可能认识那什么顾忆柳,能有什么问题?”   看凌烛没那么好糊弄,她急的一跺脚,“哎呀!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到时候万一别人问起来,查到我这里,不是给我丢人吗?”   凌烛想了下,明白了她在顾忌什么,不免哭笑不得,又不禁为其二人情谊触动。   无关男女情爱,似亲非亲,没有血缘,更胜亲人。   他忙说:“罢了罢了,我知道你的担忧。我不是那等眼皮子短浅的,你担心搅乱长恒兄计划。我也担心他独自一人,遇到什么危险没人帮他,那可怎么是好?”   赵瑛犹豫。   凌烛又道:“再说了,你我都知道长恒兄是个多么谨慎的人。赵姑娘,你真的认为他是不慎说给你听的?”   赵瑛果然愣住了。   她觉得凌烛说的很有道理!   她可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是姜遗光主动提起顾忆柳的。   姜遗光是不是因为不方便直说,才故意让她起疑心?他知道自己起了疑心一定会去查。   要不然他脱口而出那句话干嘛呢?他可不像是管不住嘴的人。   起了疑心,两人就开始查。   令他们吃惊的是,顾忆柳不见了。   顾家在城南,顾忆柳没有回去过,绝大多数时候住在园子里。因她父母对这个女儿并不上心,顾忆柳搬离家中前,只是随便让近卫找了个借口,说她嫁人了,还让近卫伪装成她丈夫上门提亲,只送了一块金饼,她父母就信了,迫不及待地把她“嫁出去”,从此没再问过她的事。   所以他们找顾忆柳也是去园子里找。   园子里不光住了赵瑛一个,好在凌烛结交好友众多,大部分人都能说得上话,他七拐八弯找了个住在同个园子里的入镜人大家一块儿聚聚。酒后,凌烛就顺理成章地跟着回到了他们的住处。   但顾忆柳不在这间园子里,据说已经搬到了另一个地方住。   别说凌烛,赵瑛也察觉不对了。   凌烛百般追查,找到负责她的近卫,总算得到这个消息。   起初近卫们认为顾忆柳应该是入镜了,记录下来,和其他入镜人进行比对。可如今两个月过去,同时期一批入镜的不论生死都出来了,唯独顾忆柳仍然不见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是担心引起恐慌,二来顾忆柳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入镜人,在京中十分不起眼。近卫们封锁了消息,只往上报,私下派了人查。   负责的近卫知道瞒不住,她也想查出顾忆柳下落,便苦笑着把凌烛和赵瑛两人带到顾忆柳以前的房间。   “她离开以后,房间没有收拾过,我一直不敢打扫,都保持着原样。”   这是一间精巧温馨的房间,温软舒适,散发着淡淡清香,茜红柔软的窗纱遮掩的窗外种着一小排翠竹,屋檐下养了一笼叫声细嫩的小黄鸟。   从外间走到里屋,淡淡灰尘扑面而来,屋内摆了一张条案,案上随手摊开两卷杂书,两旁设了不高的竹架,架上整齐陈列着入镜人必须看的书目。书架两端伸出两根铜钩子,挂着高高低低数片玉铎。   人一站起走动,带出的风便吹得玉铎轻轻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好像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赵瑛伸手碰了碰玉铎,神色复杂:“真难为她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凌烛把桌上的书大致翻了翻,这两卷书他读过,一翻就回想起来了,没什么出奇的。   “她的镜子呢?放在什么地方了?”凌烛问。   近卫指了指里屋的架子床:“在她枕边。”   “上面说了,再给一旬时间,一旬后,就要试试收回她的镜子。”   如果她的镜子能找到下一个主人,也就意味着……她真的死了。   “住在园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只说她搬出去了。”   凌烛陷入沉思。   顾忆柳失踪了……她是入镜了吗?可即便入镜,也不过五重,不可能出现两个多月还没出现的情况吧?   如果不是入镜,她为什么会消失不见?   是入镜的话……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其他入镜人就没有一个见过她的吗?   不,应该有一个人……   赵瑛和他对视一眼。   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个名字。   ——姜遗光。   凌烛面上很平静,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最近独自离开死劫的,只有姜遗光。那场死劫中,其他人都死了。   他如果在镜中遇到顾忆柳,出来后说自己没看见,谁也没法反驳。   接下来近卫说了什么他们都顾不上了,看了一圈后,二人匆匆回程,找到了姜遗光。   后者似乎并不意外他们的调查,为凌烛倒杯茶后,问:“查得如何?”   赵瑛沉不住气:“怎么回事?你认识顾忆柳?”   姜遗光面不改色:“不认识,她怎么了?”   赵瑛咬牙,知道他不说估计有什么顾忌,还是把自己和凌烛查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姜遗光:“果然……”   顾忆柳曾立誓,自己若将桃花源一事告知他人,则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有发誓,但他在顾忆柳说话时点了点头。   他不确定这个誓言会不会波及自己,但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要斩断。   更何况……   他看着眼前二人。   如今他所在的世界,他也不敢相信了。   如果他还在镜中呢?   这两个人、这个世界,谁知道是真是假?   若能证明是真的,到时他再说出桃花源真相也不迟。如果是假的,他又该如何脱身?   当务之急,他总得找办法证实才行。   顾忆柳已死,可利用之人又少了一个。   赵瑛不知内情,一再追问,姜遗光只说:“能告诉你们的时候,我自然不会隐瞒。现在不是时候。”   她什么也没问出来,气哼哼瞪一眼姜遗光,和凌烛一块儿走了。   行事举止看起来和真正的赵瑛没有区别。   她会是真的吗?是否也是根据自己记忆编造的更加真实的假象?   会不会又是新的骗局?   姜遗光也用过类似方法,设一个明显的骗局遮掩另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等那人自己拆穿第一个骗局,发现谎言时,他会更坚信自己发现的真相。   他现在会不会也是一样?以为自己离开了,可其实还在镜里?   姜遗光忽然发现了死劫的可怕之处。   对顾忆柳来说,桃花源最恐怖莫过于编织一个让人心甘情愿沉迷的美梦,她明知是假,也不愿离开。   那对他呢?   桃花源针对人心弱点,他不会沉迷于虚假的美好,所以……那些美好的生活,会不会就是为了让他产生怀疑?然后在他好不容易戳破,以为自己回到了真正的镜外世界时,死劫再给予他致命一击?   亦或者,他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一直困到死?   可他很清楚,经过了那三年,自己已经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假了。   从“离开”之日起,他看见每一个人,遇见每一件事,都会下意识猜测是真是假。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要反复斟酌,不能泄露半点真相。   他已经无法再相信眼前的一切。再这样下去,他会连自己也分不清。   顾忆柳的桃花源,于他而言,是无法摆脱的怀疑的深渊。   姜遗光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取出镜子对准自己的脸。   正值明月当空,镜中人影如常。 第495章   同一片月光下, 赵瑛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庭院中,反复思索。   姜遗光自称不认识顾忆柳,她可不信, 她觉得一定是姜遗光遇到了某些难处, 不能直说。   会是什么难处?   顾忆柳不像是能牵涉什么朝廷或江湖秘事的样子, 更何况顾忆柳分明是和善多在镜中相遇,那就只能是顾忌着鬼怪了。   真奇怪,死劫已过, 姜遗光又何必顾忌镜中鬼怪?   难不成镜中恶鬼不允许他说出镜中之事?   总不见得是鬼亲自吩咐的,很可能是他在镜中答应了什么东西?又或者他见到了别人把事情说出去的后果?毕竟和他入镜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可这也说不通啊,这些人都死在了镜中。还有个最特殊的顾忆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姜遗光为什么会认为他们把镜中事说了出去?   赵瑛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明天再问,次日一过去, 却发现姜遗光正在收拾行李。   一问,得知姜遗光决定去骊山一趟,第二天就出发。   赵瑛又气又迷惑,这家伙怎么走也不和自己说一声?   可不论怎么问, 姜遗光都不开口, 也不肯说要去骊山做什么。他越隐瞒,赵瑛越觉得有大事发生。   他似乎在躲避什么?   可是京城中有什么好让他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大事让他必须离开?   姜遗光不肯暴露, 赵瑛也怕万一自己传出去后惹来什么麻烦,没见姜遗光都只能想办法暗示一个字都不敢提吗?   但姜遗光临走前,眼神分明在暗示什么。   他既然故意把这件事透露给自己, 那必定留下了线索。   赵瑛重新要来姜遗光的卷宗, 还叫来了凌烛,两人彻夜不眠一个字一个字细心品读。大约这次起了疑心, 他们觉得每句话似乎都很可疑,暗藏深意似的。   果然,这次让他们发现了一些端倪。   可能是离开得比较仓促的缘故,姜遗光尽力编了一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故事。但毕竟他要抹掉一个人的痕迹,所以有不少地方都被他以“三年过去,记不清了”,或“我和她不在一块儿,也不知那时发生了什么”解释过去。   关于那个古怪的村子和吃人的怪物,赵瑛不确定姜遗光是不是真记不清了,描述得有些模糊。除了付彦生他承认是自己推出去的外,三名女子的死,他全都表示“天黑了,他们分散开,并未聚在一起,所以没看见,只听到了惨叫。”   看到这里两人还不能确定,可等接下来的三年内容时,赵瑛心中的怀疑终于肯定了大半。   姜遗光描述,在那三年间,一切都有所好转,身边人更是十分亲近关爱他。   他提到了不少人,绝大多数人的名字赵瑛都听过或者耳熟,上次凌烛回去后,为了证实姜遗光所言,特地查了些卷宗里提到的人名。   那些人的确存在,尽管此时他们和姜遗光毫无瓜葛。但姜遗光还是在卷宗中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书中对其行事举止描述也分毫不差。这绝不是作假能作出来的。   姜遗光真的在镜中待了三年!   这么一来就更可怕了,山海镜是如何感知到外界人的?   凌烛道:“这个问题丢给其他人烦恼去。京中入镜人都在讨论呢。我们还是快些找顾姑娘相关一事吧。”   赵瑛一想也有道理,二人彻夜不眠地翻了一遍,终于发现了端倪。   卷宗中,所有有交集的人都有名有姓还有详细记录,包括怎么认识的、平日说了什么,总之看着卷宗就能大概摸清那人是什么性格,二人相处如何。   唯独有三个人没有名,只以姓代称,也无具体描述,只是简单提了下她们招惹上鬼怪的后果。   乍一看,好像是这三年来无意间听到的小故事。   可这没头没尾的,姜遗光怎么会平白无故写个无关的故事上去?   再看称呼,姜遗光称她们为:顾夫人,易姑娘,柳婆婆。   三个字合在一起,正是顾忆柳大名的谐音!   卷宗那么厚、人名那么多,其他人根本不会特地去关注这三个没有大名却特地标注了姓氏的人。   这就是他留下的线索吧?   赵瑛呼吸都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提到这三人的内容摘录下来,这下更是发现了不对劲。   整本卷宗都遵循了姜遗光一贯的风格,叙述缜密条理分明且没有任何赘述,但凡写下的都是有用的、或者和他相关的事。   可他在描述这三人时,却什么有用的也没有,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只是因为写的少,其他人以为不过几句闲话,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反复比对,发现在提及三人时,都写到了桃花。   或是穿着桃花色褶裙,或是戴了一朵桃花簪,或是从桃花树边走出。   桃花?   姜遗光想暗示的是这个?   顾忆柳的失踪和桃花有什么关系?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赵瑛再次从头翻阅一遍,发现的确如此。除了她们三人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出场时提到了什么花草。   那就确实是桃花了。   如今已是五月,院中桃花早已绝迹。   凌烛沉吟片刻,拾笔沾墨,大大小小数朵墨色桃花跃然于纸上绽开。   轻轻吹干后,他拿起纸,问:“赵姑娘,看着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赵瑛想了想,道:“桃花意味着男女情爱?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诗经里的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夭一诗至今流传甚广,每年上巳节,赵瑛都能听到河边漫步的年轻男女为表爱意而唱的桃夭诗歌。   桃花……世人常以桃花代指男女情爱,会是指桃花劫吗?   凌烛思索后道:“应该不是情爱吧,否则他完全可以把这三人当中的一人写成男子,不是更明显吗?”   赵瑛也觉得不太对:“我对桃花什么的了解也不多啊,除了男女情爱,那就是跟驱邪有关了,听说桃木有驱邪的功效。”   驱邪?   听上去不是没有道理,新年时大家都爱挂桃木驱邪。春联的旧称也叫桃符,他会不会是在暗示这个?   道家中,桃木可驱邪祛病保平安,在某些地方,又有桃花招邪的说法,以桃木制成的器具带着阴气,佩戴容易招阴邪之物。   “也不对啊,既然他想告诉我们桃木,为什么不直接说桃木?”赵瑛拍案道。   凌烛拍拍头:“的确,所以应该还是从桃花入手。”   桃花、桃花……   桃花潭水深千尺……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不不不!   桃花……会不会是桃花妖?   怎么想都不太对的样子。   凌烛晃晃脑袋,放下了画着桃花的纸:“再重新想想。”   赵瑛接过卷宗再次翻看起来:“我再看看。”   这回她又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三人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好像只是路上看见了三个女子,然后两人说了些话,仅此而已。   从这三名女子的话中,能看出来她们过得并不好,可她们却都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还有一点,易姑娘向别人答应过,绝对不会把一件事说出去。   但她没忍住,告诉了姜遗光。   至于是什么秘密,姜遗光没写,只说自己忘了。   后来姜遗光再去探访时,就找不到易姑娘了。她的家人也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就再没提到过易姑娘,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赵瑛和凌烛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都想到了什么。   “我有个猜测。”   “我觉得……”   两人同时开口,凝重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赵姑娘,你先说吧。”   “你先说。”   凌烛哭笑不得,还是在赵瑛的催促下说:“我有个猜测,姜兄想提醒我们的,并非所谓桃妖,而是——桃花源。”   赵瑛重重一点头:“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她激动的手都在颤抖,指着卷宗压低声音飞快道:“桃花源寓意安乐美好,就像他在镜中的三年生活一样。桃花源序诗末,那位武陵人离开桃花源时答应里面的人不会说出去,正应了易姑娘的承诺。”   “他是在告诉我们,顾忆柳因为把桃花源的事说了出去,所以才至今下落不明!”   凌烛也不禁激动起来:“正因如此,他才不敢说出真相。只能想方设法暗示我们。”   赵瑛又发现了蹊跷:“顾忆柳因为说了桃花源真相所以失踪。可善多的卷宗里,他们……”   她一时间不知怎么描述,打开卷宗磕磕绊绊说起来。   顾忆柳要说出真相,就要达成两个条件,其一,她也经历了桃花源一事,其二,她离开了桃花源后,向外人提起。   第二个很好理解,根据姜遗光所说,他们离开小村庄后就以为自己从镜子里出来了。所以顾忆柳向那些近卫们主动说到桃花源就再正常不过了。近卫们问讯手段五花八门,一般的谎言骗不过他们。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他们最初碰到的是一个有着许多怪物的村庄,姜遗光为什么会把这个村庄和桃花源扯上关系?   凌烛摇头苦笑:“看来,长恒不光瞒着顾忆柳的事,恐怕连这个村庄都是他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混杂,才能取信于人。   赵瑛满腹复杂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又带了些难言的怜悯和心疼。   “所以他真正离镜以后,试探也是真的。”   “他真的担心自己没有离开。”   赵瑛说着说着,背脊突然冒起一股凉气,猛地站起来:“因为他到现在还在怀疑,所以他才会对桃花源一字不提,离开京城去骊山。”   只要入镜人渡过死劫,镜中的任何诅咒鬼怪都不会再波及现实。姜遗光不敢说,不就证明他拿不定主意,才宁愿选择保守一些,宁可隐瞒,不可用命试探。   凌烛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就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们帮不了他。”半晌,凌烛说,“只能让他自己想明白。”   赵瑛喃喃:“我不就是怕他想不明白吗?你也看到了,他最后是怎么脱离的。”   他亲手剜了自己的眼睛,从高楼跳下。   姜遗光不在乎任何人的命,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他向来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可他们这是镜外!他们就在现实中!不是在镜子里!   要是姜遗光再次没想通,剜眼睛还好说,他再坠楼怎么办?   *   骊山,行宫。   陈姑娘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姜遗光。   她早就得到了消息,亲自迎出去。见姜遗光只带了几个随从,行李也不多,看起来十分匆忙似的,不免诧异。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她忙问对方京中可是有大事发生?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啊。   姜遗光却说,这是他的私事,他想问问九鼎收集进度和鼎上阵法又破解得如何。   陈姑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谨慎地答道:“这事你不该来问我,九鼎事关重大,骊山中可没有记录。更何况……”   她的眼睛紧盯着姜遗光,满是冷意:“你要知道九鼎阵法做什么?”   姜遗光在镜中就得知,陛下在骊山中秘密设了骊山司。骊山司的提举并不是陈姑娘,司中人数、职能、权力等也远比他了解得要多得多。   陈姑娘只是一颗放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执掌骊山事务之人,是公主。   不少人都以为九鼎事务将在京城处置,其实不然。关于九鼎的搜集、保存、破解等等工作全部都在骊山完成。   面对陈姑娘的警惕,他从怀里取出一份自己绘制的卷轴,递过去,在桌面摊开。   “先前我在酆都城得到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才想找你验证。”姜遗光说,“我并非故意打探,但正如你所言,九鼎事关重大,我才不敢疏忽。”   他这话当然是假的。   卷轴上绘制的是一份新的地图,镜中九鼎几乎找齐,他问过后,私下画下地图,准备离镜后对照。   可谁知离开山海镜后,他贴身藏在身上的卷轴都不见了,而他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镜中跟随近卫们破解阵法,画下了九鼎分布图。可离开后,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凭借那点模糊的记忆伪造了一份。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结果。   不论哪一种都很糟糕。   要是陈姑娘手里的地图和他印象中的差不多,或者他看见骊山藏着的地图后,就想起来镜中九鼎地点。   前者意味着镜内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可能发生的未来和必然的将来。更意味着镜内和镜外的联系远比任何人想的都要严密。   镜内鬼怪为何会得知镜外之事?他在镜中认识了不少人,这些人在镜外真实存在。这绝不是窥取记忆能做到的。   过去和当下发生的也就罢了,连没有发生的事也能预料?   他更希望这一切都是镜子带给他的错觉,就好像有时做梦醒来后,以为现实中的事情梦里已经发生过一样。   陈姑娘听他说完,又看了卷轴,最终还是道她需要问一问。   她将卷轴带走,三天后,陈姑娘很严肃地找上姜遗光,满脸不悦。   “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阵图!”   “全都是假的!” 第496章   陈姑娘气势汹汹来质问, 就是打着压一压姜遗光气势的主意。不管他是被骗了还是故意拿假阵图来骗自己,都是能好好做文章的。   不料姜遗光不仅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道:“我给你们的当然是假的。”   “你!”陈姑娘又好气又好笑,“你故意来消遣我?”   姜遗光很认真地说:“不, 我只是想看看骊山藏着的阵图。”   阵图都在骊山中, 姜遗光说他也有阵图, 陈姑娘起先是不信的,就算有也不稀罕。可姜遗光送来整整八张,这就让人没法忽视了。   说不定就有骊山中没收录的那些呢?   说不定他手里的更完整呢?   骊山驻地中存了几张, 陈姑娘调来图稿,熬了好几个大夜不断对比、破解,终于发现,骊山的图和姜遗光拿来的图全都能对应上,只是每张都有一部分明显被改过的痕迹。   现有的几张都这样造假, 剩下阵图显然也造假了。   可正是因为他造假,反而证明他手里有真的阵图。不然他怎么改呢?   陈姑娘很想知道剩下那些他们没有的阵图,姜遗光到底有没有?他会不会手里拿着真的但给了份假图?毕竟他手里的好几份都和骊山中的有部分重合,就像对着抄一篇文章, 前面一模一样, 最后几十个字却改掉了一样。   而且骊山中的阵图也没有那么完整,很多都是残缺的。要把鼎上的纹路拓印下再变成阵图, 对普通人而言非常困难,在常人眼里,那些只是普通的花纹而已。   除此外, 有些完整的阵图不容易被破解——想要把阵图画成能让普通人看懂的地图, 唯独有天赋的阵法一道天才方能做到。   得想办法让他交出来才行,最好让他亲自破解阵图。   陈姑娘思来想去, 已经心动了,嘴上却说:“这件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问我也没用。”   姜遗光却道:“你如果真的想要我手中的阵图,那就交换。”   “一份换一份。我不拿走,只要看几眼就好。”   陈姑娘也不客气了:“我怎么知道你的图是真是假?”   姜遗光:“你不是验过了么?如果你不相信我手中有真的,也不会问我。”   “你们知道我的身世,世上懂阵法的人少,我母亲有天赋,我也有,何必瞒着我?”   陈姑娘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免惊讶:“你也想到骊山来?”   “你不是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吗?”   姜遗光点头:“自然,在骊山司中,我才能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这三个字令陈姑娘腾地起身,死死盯住姜遗光:“你怎么会知道骊山司?”   骊山司的存在放在整个大梁都是绝密存在,不该被任何入镜人知晓。姜遗光从哪里知道的?谁告诉了他?   姜遗光道:“抱歉,无可奉告。”   “现在比我更着急的应该是你。我听说你们的研究已经很久没有结果了。”   陈姑娘面色不变,心里暗暗咬牙。   姜遗光说得不假,破解阵图的进展这两年几乎停滞了。初始的几个阵图还好,总能推演一二,可越往后阵图演变越多,愈发复杂,骊山司的人毫无头绪。   说起来,阵法一道看重天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阵图不是普通的地图,画地图时地势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数百年不变。阵图却是仿若有千百种形态,以阵眼为核心,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引出阵图的变动。   可能上一刻阵法中这个地方是安全的,下一刻又变得危险。这就需要有人解阵,同一个阵法不论如何变幻,解阵之人都能找到最万全的那条路,甚至能找到阵眼,一举破阵。   没天赋的人,给他完整的阵图都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路该往哪走。   陈姑娘自己有些天分,以占星法观阵图解阵尚可,想要破阵却难于登天。   骊山已经很久没有合适的人才了。   这么看来……把姜遗光招揽进骊山司好像也不错?   他性子虽然古怪,但在不冒犯他,也不牵扯到利益的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   但做买卖总不能太爽快,她又装作为难了一番才答应下来。   “现在总能把真正的阵图交出来了吧?”陈姑娘有些没好气道。   姜遗光的答案并不意外,他说自己没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了京城中一个名叫赵瑛的女子处,由她代为保管。   陈姑娘打听过赵瑛,对她和姜遗光之间复杂的关系有所耳闻,放在她那儿也算合理。   “我写一封信,你让人拿着信找她去取就是了,不必闹大。”   他毫不避讳地当着陈姑娘的面写了信,写完后让她看过,再让人送出去。   *   几日后,陈姑娘又气势汹汹敲开了姜遗光房门,把信往桌上一拍。   “你不是说阵图交给赵姑娘了吗?赵姑娘手中的图可不是这么回事。”   近卫找到赵瑛后才发现,她手里的压根不是阵图,而是藏着阵图的地图。他们还得照着地图去那些地方找阵图才行。   这不是唬人吗?   姜遗光泰然自若道:“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以为的。”   陈姑娘仔细一回想,发现当时他确实没这么说,只是暗示而已。   瞪姜遗光一眼,陈姑娘气哼哼地走了。   又过了二十来天,陈姑娘终于收到了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真正的阵图。   没办法,姜遗光藏的地方太隐蔽了,拿着地图都不好认。   她找来姜遗光核对,确认无误后,就迫不及待交给骊山司的人拿去和旧图比对。   如果旧阵图都是真的,新阵图就变得可信了。就算不是新的阵图,能把姜遗光拉过来,也值了。   姜遗光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要反悔么?”陈姑娘问。   姜遗光摇摇头:“那倒不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也没说。   得了阵图,陈姑娘还有许多事要忙,看姜遗光不像有什么事,就匆匆走了。   屋内,姜遗光望着窗外,罕见地发起了呆。   他一开始对赵瑛和阿寄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地图上标注的地点藏着的并不是九鼎,而是他画的九鼎阵图的藏点。   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连赵瑛也不清楚。   而他告诉陈姑娘时,也提前强行让自己把真相给“忘了”。即便鬼怪想通过他的记忆迷惑他,也只能得到假象。   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结果。   如果陈姑娘她真的从赵瑛手中要来了阵图,那意味着……此地仍旧是假的,他还在镜中没有出来。   可陈姑娘戳穿了他的谎言。   这意味着他的隐藏没有用。   他见到了自己画的图,笔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就连他的一些标记也能对得上。   ……是真的吗?   他在意识到镜中假象后就不断思考着一个问题。   以往鬼怪的幻象都是通过人的记忆编织,简而言之,他们记忆中有什么,幻境中就会出现什么,会有变动,但大多都可以追溯到他们自身的经历,即便入镜人自己都忘了,鬼怪也能让他们想起来。   所以镜中三年的初始,姜遗光才没有怀疑。   三年内,他认识了不少原先毫无交集的人,顾忆柳也不认识那些人。两人都不认识的人出现在幻境,绝不可能是他们的记忆。   直到那封圣旨出现,才让他猛然发现不对。   当他从镜中“离开”后,碰到了许多和“镜中”一模一样的人和事。这让他又担心自己还在镜中。   他在心中做了许多假设。   第一种可能,自己已经离开镜子,处在现实世界中。镜中经历也是真的。   这样一来镜中三年就无法解释了。   山海镜是怎么做到的?是谁的记忆吗?可他经历的三年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三年,许多事还未发生,山海镜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让他在镜中一一经历?难不成镜子能够预言到未来吗?   难道是因为镜子能沟通外界所以才会有那三年?   这是个最坏的猜测。   第二种,他脱离了山海镜,的确在现实中,但他面对外界的熟悉感则是一种幻觉。   许多人也会有这种熟悉感,比如在经历某事或看见某个地方、某个人时,总觉得自己似乎曾经遇到过一样的事。   姜遗光不知他是否也是如此。   这算是最好的结果。   也是最不可能的一项。   第三种,便是他还未离开山海镜,所谓脱离死劫回到现实依旧是幻境。   况且,这个幻境过于真实了。   他心想,如果这也是幻境,被自己找出破绽识破以后,又会是什么等着自己?   是真正地离开?还是再陷入更加真实的幻境?   如果这也是幻境,到底有多少幻境?   但和第一种可能相比起来,他更愿意相信第三种。   他宁愿这两个世界都是假的,都是鬼怪编织的幻境。   若山海镜真的能连接镜内外,还能看到未来,后果将非常严重。   山中天气多变,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但这并不能浇灭骊山人的热情。   姜遗光得到宋珏留下的阵图后就进行了破解,如今骊山中人得到的阵图都是破解了大半的,这让他们进展迈了一大步。是以骊山司的气氛久违地高涨起来。   姜遗光也开始忙碌。   陈姑娘向朝廷说明后,他就暂时留在了骊山。   没有人催他回去,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圣旨。赵瑛倒是来信问过他到底要干什么,回信后也不再多问。   姜遗光本还想着藏拙,可他又存了试探的心,于是干脆放开手去。别人人都难以参透的阵图,他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别人无法破解的阵图,他也能轻松解决。   起初还有人不服气,等他彻底展露出天赋后,那些不服气的也心甘情愿闭上了嘴巴。   或拉拢,或讨好,或嫉恨。   再后来,更是有人追着他想要拜师。   他在骊山司渐渐出名,却变得更加沉默起来。   不论谁来他面前说什么,好话或坏话,他都不回应,有人送礼,能收的便收下再回礼,不能收的也悄悄给人退回去。事后也不传出闲话。   让有些听过他坏名声的人反而觉得他虽沉默,却不骄不躁,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时间如流水,一晃眼,又是一个月过去。   正值盛夏,此时京城已经热得跟蒸笼一样了,深山中却是一片阴凉。   骤闻噩耗,令骊山司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姜兄遇刺了?谁干的?”   “骊山的守卫呢?怎么会把刺客放进来?”   骊山司中,数人与姜遗光平日交情有多好,现在就有多么义愤填膺。   他们在骊山中并不出头,许多骊山人甚至没见过他们。可如今他们发怒,好像整片骊山的天都跟着阴沉下来。   陈姑娘被叫来。   在骊山外区近乎一手遮天的她,面对愤怒的骊山司人的质问,态度也不可避免地带上几分谦卑。   陈姑娘:“查清楚了,是姜公子以前在江湖上得罪的人,他们雇了刺客,假扮奴仆混入骊山。”   众人更愤怒。其中一人盯着陈姑娘,皮笑肉不笑道:“骊山向来守卫严密,怎么会有刺客混入?”   另一人也捻着美须冷笑一声:“姜小兄弟武艺精湛,又有山海镜护身,寻常武者拿不下他,怎么会被小小一个刺客刺伤?”   陈姑娘被问得额头冒汗,百口莫辩。   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   京城,赵瑛收到了噩耗。   她完全不敢相信,抓住送信的近卫反复问,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几个和姜遗光有交情的入镜人都来了,邬大人办完事也回到京城。她知道的消息比别人多些,透给沈长白后,沈长白又转述给几人。   “骊山守卫严密,混进来的刺客应该潜伏了不短的时间,杀了一个马奴后,顶着他的脸混入骊山别院。”   “姜兄每隔几日就要在马场练习骑射,刺客在他惯用的马上动了手脚,喂了不干净的草料,致使马惊,狂奔不止。”   “姜兄主动松手被马甩下,原本只是小伤,刺客伪装的马奴在这时当先上去查看伤势,在姜兄没留意时……一刀划过他喉咙。”   赵瑛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问:“之后呢?他怎么样了?”   沈长白沉默片刻,叹一声:“不知道。”   赵瑛急了:“怎么会不知道?”   沈长白:“在场其他马奴说,他还有气时抓住了那个刺客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个东西,然后,两人突然一起消失了。”   赵瑛瞠目结舌:“他……他入镜了?”   “他怎么这么糊涂!!”   入镜人是不惧寒暑,是不容易受伤,也确实是受伤后能迅速复原。但他可是被划破了喉咙!   赵瑛简直不敢想,要是伤口还没恢复,他就断了气,那……   姬钺也到了,刚才他一直没开口,只坐在一边听,眼神平静又可怕。   姬钺漠然地问:“刺客是谁?”   沈长白道:“骊山那边加派人手查了,是江湖上有名的万金堂的头牌刺客,姓名不详,别号隐阎王。”   据说他之所以被称作隐阎王,就是因为其杀人时,没有一丝杀气。   刺客手上沾的血越多,杀性越重。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对杀气最敏感,多少刺客都因杀气被人察觉而败露。平日不论如何掩饰,在刀出鞘的那一刻,不可能没有杀气。   隐阎王却能做到不带一丁点杀气。   他要扮成什么人,他就会完全变成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能躲过他不带一丝杀气的一刀。   他杀人,就像扫去一片落叶,吹落一朵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谁会在吃饭喝水时带着杀气呢?   姬钺曾听过隐阎王的名号,闻言点头:“难怪,原来是他。”   这就正常了。   换成其他杀手,姜遗光那人早在对方动手前发现了端倪。   只有隐阎王才能做到不被姜遗光发现。   因为他连自己都能骗过。   他要伪装成一个马奴,那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是马奴。就连隐阎王自己,也会认为自己只是个马奴。   赵瑛恨恨道:“也不知是哪个短命鬼,居然雇凶杀人。”   沈长白摇头:“不知道,骊山那边已经在查了,但没什么进展。”   骊山驻地已经追查到了万金堂里,万金堂分堂主死活不松口,一问三不知。   干他们这行的,绝不可能泄露客人的消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倒不是为了包庇谁,只是消息传出去后,谁还敢找万金堂做生意?   赵瑛忿忿不平,抬头一瞄,瞥见凌烛若有所思的模样,问:“惜明兄,你在想什么?”   凌烛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就是在想姜兄和谁有什么仇怨么?”   沈长白呵呵笑一声:“未必是仇怨,说不定挡了什么人的道。”   众人议论无果,实在是找不出谁会想要置他于死地。   一同入镜的人也很快被他们找出来了,加上姜遗光和刺客,共五人。而其他人名声可不怎么好,都是已经渡过十重,性情大变、精神癫狂之人。   是生是死,且看天定。 第497章   园子里, 赵瑛要来了据说很可能和姜遗光一同入镜的几人名单和画像,直接就找上了凌烛,问他有没有消息。   凌烛还真知道一些,不光死劫内幕, 这几人的底细也清楚。   聂欢, 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 容貌精致灵秀,原本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可在入镜多次后就变得性情扭曲怪异, 好杀戮、凌虐,以折磨人为乐。   凌烛着重强调道:“千万不要因为容貌低估她,如果遇上她,也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不要信她。”   孟惜慈, 自幼出家,法号慈心,在陛下的灭佛一事中慈心所在寺庙遭受波及,他阴差阳错还俗成了入镜人, 自己给自己取名孟惜慈。   凌烛道:“我只见过他几次, 没说过话,看起来是个再善良温和不过的君子, 行事也光明磊落,但……他总让我觉得很可怕。”   虽然没听过他做恶事,到底怎么可怕也说不上来。可他就是认为对方是个可怕的人。   第三人名叫许庭深。   凌烛对许庭深了解最多, 两人还一起探讨过医术。   许庭深原本是个大夫, 他并不是个多么仁心的大夫,只遵从本分二字而已, 给钱就治,能救活的病人就救,救不活的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的师父倒是一位真正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的好大夫,治病救人无数。有时碰着贫寒人家买不起药的,就想办法给他们免了药钱诊钱。所以他名声极好。   坏也坏在有名上。   几年前,许庭深的师父被请去给一户人家看病。   那户人家是当地望族,家中大少爷的妾室身子不适,府中又有一些阴私之事,叫她不敢看府医,就把他请了来。   他诊出了那妾室的病因,不是什么大病,而是有人在饮食中动了手脚。师父也是见多识广之人,没有声张,只是默默留在府中半月有余将那妾室治好,再拿了赏钱悄悄离去。   不料,月底就有人找上门来把招牌砸了,堵着门指着他鼻子骂庸医,最后更是把人拖到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活活打死,一把火烧了医馆。   没有人敢拦,大家只是围着看热闹。   放火的人敲锣打鼓宣扬,听说他是把人医死了才害的家人来闹后,大家都觉得有理。   有些平日得大夫恩惠、免费拿了药问了诊的更是一阵后怕,谁知道他的药会不会吃死自己?连忙回去把他送的药都扔了,不敢再吃。   等大夫死了,医馆没了,这事儿就变成了当地茶余饭后的话瓣。大伙一遍遍谈论他的惨事,一代名医在大家日复一日的议论下最终成了骗钱的庸医。   身为他的徒弟,许庭深的待遇自然一落千丈。他不断向人解释,可没用,没人信他。后面他不知怎么的被选成了入镜人,一路走到今天。   他师父当年出诊的那户人家早就死在了鬼祸中,当年那些围观的百姓也大多没有好下场。   凌烛叹气道:“你碰到许庭深,也要当心。”   赵瑛无摆摆手道:“我明白,他们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会小心的。只不过……”她左右看看,小声问,“你也给我说个明白话,这回的死劫和他们哪个有关系?”   凌烛沉吟:“真算起来,我总觉得和他们三个都脱不了关系。”   “这事还要从一间赌坊说起……”   京中有一家有名的赌坊,名叫喜金客,白日不见踪影,夜间坊门大开,广迎赌客。   最妙的是,这喜金客的地点不固定,今儿可能在城南,明儿就在城东,开张时就在门口点两盏红灯笼,一左一右各一“金”字。赌客们想找到全凭运气。   可偏偏这赌坊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去过的客人无一不被勾去了魂,一到入夜就在街上悄悄避开巡逻士兵游荡,希望能找着赌坊入口。   按理说赌坊多了去了,只要不是那等丧尽天良又短视到故意设局不给任何人活路的,官府都懒得管,谁让赌徒们自个儿要往底下跳呢?那种赌红了眼的,让他杀亲爹亲娘都不眨眼,官府去管反而招人嫌。   不过真弄到把太多人逼的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影响京官治理,官府就该上门了。   所以大多数赌坊也都给官府面子,见赢得差不多了就收敛一二,碰到那等惹不起的硬茬子就避一避。这么些年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可今儿却不知怎么的,喜金客刚出现,一群人刚簇拥着进去玩,正乐呢,外头一群官老爷就冲了进来。   还不是普通的青衣小吏,看服色,都是京中禁军,每个都是好手,把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今日的喜金客开在某条深巷的一户民居中,大门两边挂着两个写了“金”字的大红灯笼,不知什么缘故,灯笼已经熄灭了。挂在洞开的大门两边白墙上,看上去好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红眼白脸怪物。   周围都是民宅。住在附近的人听到动静,骂咧咧探出头刚要叫骂,一看又赶紧缩回去,被子一蒙头竖起耳朵听动静,打定主意不到天亮不睁眼,外边什么事都和他们没关系。   “聂姑娘,孟公子。”一小兵从门里急匆匆出来,弯腰抱拳行礼,“里面的人都看起来了,一个都没放走。”   领头人一男一女,瞧着都十分年轻。   男人一脸温柔慈悲,腕上和脖子上都挂着一串磨得光溜溜的佛珠,穿着朴素的麻衣,如果不看发顶,乍一看倒像个出家人。   女子就显得欢快许多,着一身粉白衣裙,头上簪一朵碧蓝色绒花,面容精致灵巧,生了张圆圆的脸和猫儿一样狡黠的眼睛,不说话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   除了样貌好些,两人看着好像没什么出奇的。   可在场众人无一不毕恭毕敬,没有一个敢看轻他们。   聂姑娘圆眼睛溜一眼孟惜慈,故意咳嗽一声。孟惜慈无奈,叹息一声问:“聂姑娘有何高见?”   聂欢就得意了,对他一笑,再昂着下巴问报信那人:“赌坊掌柜呢?问出来了吗?”   那人额头冷汗都下来了:“这个……赌坊的人都说他们掌柜十分神秘,不知身份,行踪不定,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还在问,今晚一定能问出来。”   聂欢不高兴了:“陪你们折腾到现在,你们还没问出来,可真够没用的,不如让我来。”   她生得灵秀可爱,摆出一副骄矜姿态也不容易让人生出恶感。   近卫们急忙赔罪,看两人站在外面也不是回事儿,让里面的兄弟们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让他们进去喝茶。   前些日子近卫们收到消息,称京城中多了一间奇怪的喜金客赌坊,只在夜间出现,且地点不定,无人知晓它会在什么地方打开大门。   况且,进入喜金客的赌徒全如失魂一般,满心满眼只有赌。还不是一般的想着赌。   寻常赌客再怎么痴迷,他也得下桌休息,吃饭喝水睡女人。可这家赌坊的客人,眼里除了赌什么都没有,不吃不喝只想着赌博享乐。不久后,进过喜金客的赌徒们一定会失踪,就算不失踪也要饿死累死。   这才引起了近卫的重视。   喜金客分明就是鬼怪设下的赌场,以往他们找了不知多久也找不着,总是找着找着就迷了路,装成赌徒让人带路也找不着。或者还有些人混是混进去了,出来后也成了赌棍,一问三不知。   今晚若没有这二位,他们恐怕又要无功而返。   聂欢和孟惜慈负责把人带到后就不管了,留在外屋喝茶,等近卫的消息。   等了近两个时辰,里屋走出来一人,对二人面色凝重地拱手,有些羞惭地说:“二位,里面出了些事,请随我来。”   聂欢嘟嘟囔囔地跟在孟惜慈后面往里走。二人还没踏进大门,就闻到浓郁的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这让两人都小心了些。   那人给他们领路,小心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又道,里面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还没上刑,那些人忽然就捂着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然后就死了。   聂欢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山海镜,心想:从先前的事来看,喜金客幕后应当是某种迷惑人心的鬼怪作祟。可这么一来又不确定了。   虽然她感觉赌坊里的鬼怪好像不算太厉害,她又是入镜人,不至于死在里头,可难保恶鬼使出什么花招将她困在这里。   这姓孟的也来了,他倒好,话让自己先说了,要进门就让自己先踏进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屋里还是很明亮的,一进去就是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各种赌具,高处点了好几支大蜡烛,照得宽敞的屋子一片明晃晃,亮如白昼。   兴许是死了人的缘故,再怎么明亮,看起来还是有些阴森森的,好像蜡烛的暖黄的光也显得屋里模糊一片。   屋里气味不大好闻,踏进去后,淡淡腥臭混杂着甜腻熏香、酒气袭来。   地上铺了柔软的细卷羊毛地毯,地毯上放着几具盖着麻布的尸体。麻布下还渗出斑驳血痕,将地毯也浸湿出几朵血花。   他们两人见惯了,没什么怕的。   孟惜慈念一声阿弥陀佛,满目悲悯,而后蹲下去,轻轻地把尸体面上盖着的布揭开。   身子还在,可……脸却没了。   所有人脸上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好似深水中的漩涡一样的窟窿,就好像……整张脸都被脑子里什么东西给吸进去了似的。   聂欢一看就笑出了声:“真有意思,来赌坊赌得脸都没了。”   赌坊的管事打手们早就吓得丢了半条命,有几个看到那些人的脸后更是吓得直接晕死过去,又被“叫”醒,押过来跪到一边。   不等发问,几个人早就连滚带爬地爬到几人脚下呜哇哇地求饶。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第一次来赌坊玩的,全是生面孔,苍天在上,他们真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来者就是客,迎进来就得了,他们连这些人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没有下手,这些人保证和他们没关系!   孟惜慈微笑道:“我听说喜金客每晚都会开在不同地方,若没有熟客引荐,新客怎么找得到?”   聂欢叹气,好像很怜悯他们的样子:“你吓唬他们做什么?赌场也不是他们开的。”   说罢又对那几个吓破胆的人说道,“他说的也没错,既然这里都是新客,那熟客又在什么地方?都老实交代吧。”   管事额头冷汗直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好磕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还是只会求饶,什么也说不出来。   聂欢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间赌坊里老板不在,熟客也不在,只靠着新来的客人?把我们当傻子呢?”   越隐瞒,越代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看这些人不打算交代了,一个近卫试探地问:“这里不方便,不如把他们带回去审?”   聂欢眼睛一亮,嘴上体贴道:“何必麻烦你们兄弟们,旁边不正好有空屋吗?我……”她瞟一眼孟惜慈,展颜笑道,“我略懂些审讯的法子,让我来就好,劳烦孟先生略等等。”   她嬉笑着,说话却诛心,“你们花了两个时辰也没有问出点东西,倒不如让我试试。”   那人脸上一红,不好再阻拦,只能答应下来。   孟惜慈低低叹息一声,道:“既然聂姑娘愿出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不如我与姑娘一道如何?”   聂欢就不太高兴了,但没让人看出来:“哦?我听说孟先生原先是出家人,怎么也来做这等脏活?”   “莫非是还念着什么慈悲为怀,想劝人向善?”   孟惜慈摇头道:“姑娘误会了,人总有归途,在下何必干涉?”   “我不过担忧姑娘一人忙不过来,想替姑娘打打下手。”   聂欢摆摆手:“好吧好吧。”   那些人看他们谈好了,领着人,慢慢退出去。   地上的管事、打手、仆人们起初还松了口气,结果看着那群人临走时,领头人露出的怜悯的眼神,不由得心慌起来。   大门缓缓关上。   其他人在门外默默等待,将将数了一刻钟后——   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响彻夜空,短促又尖锐地戛然而止,应当是被堵上了嘴。   之后再没有叫声。   又过了许久,不到一个时辰,聂欢从里头欢快地出来,满脸餍足之色。   孟惜慈跟在她身后,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将手指缝擦干净,观其神色,满是悲悯不忍。   有人进去一看,顿时被里头惨状骇得不敢多看一眼。   孟惜慈叹道:“这些人倒没说假话,他们的确不知喜金客幕后是何人经营,每日银钱也不知流向了何处。不过,我们倒问出了点新的东西,喜金客的罪魁祸首兴许就是那个东西……”   他生得温和,眉宇间自带一股愁色,这样一蹙眉一低眼,就有股佛家悲天悯人的味道。   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处处诡异血腥的赌坊,而应当在佛香袅袅的莲花座下聆听佛音。   领头的一人忙问:“还请公子明示。”   聂欢看着他这幅温和模样,嗜血的冲动像细小的藤蔓一样又攀爬上心头。   要不是孟惜慈也是入镜人,她一定会把一寸寸地把他剥去那层道貌岸然的皮,再剖开肚腹,抽出心肠……   有孟惜慈痛苦的惨叫声作伴,夜里做梦都更香甜些。光是想想,就叫她兴奋地呼吸粗重几分,又连忙按捺下去。   这么好用的一个人,不急,不急……   聂欢恋恋不舍地舔舔唇,在孟惜慈含笑注视中接口说道:“你们看到里屋的那张大桌子了吗?”   其他人点头。   那是一张巨大平滑的木桌,不知用什么木材打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多少年前传下来的,有两张塌拼在一块儿大,通体漆黑平滑,不见一丝花纹,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黑色的石头雕成的长桌。   桌上铺了一块巨大的双陆棋盘,又和平常的双陆棋盘不大一样,画了一些弯曲线条,棋盘边散落着几颗骰子。   看起来很奇怪又很漂亮的一张桌子,所以近卫们印象很深刻。   他们还想搬走来着,结果几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劲都挪不动一点,怀疑是桌腿钉入了地面,方才作罢。   聂欢道:“就是它。”   近卫们大吃一惊。   有几人连忙跑去看,却见那张原先还完好的桌子腐朽得不成样子,在众人眼皮底子下顷刻间化为飞灰。   里面有鬼……还被收走了?   聂欢笑道:“可不是?多亏孟先生深明大义,主动担下大任,小女子自愧不如。”   孟惜慈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   镜中。   聂欢不是第一个到的,她忽然出现在陌生的房屋,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必说也明白自己又入了镜。   她飞快地环视一圈屋内,这是一间看着不算太大的屋子,和他们那日在赌坊看见的差不多。面前漆黑的大圆桌和桌上的骰子、棋盘等物,都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聂欢顿时明白了什么。   再扭头,就看见自己身侧坐着一脸悲悯的孟惜慈。   “真没想到,居然是和你一起。”聂欢笑眯眯地和孟惜慈问候。   虽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突然进来,是以她绝口不提赌坊一事。   孟惜慈也说:“能与聂姑娘一道,实是在下之幸。”   说笑间,聂欢想起身到门外看一眼,却惊愕地发现双腿竟然动弹不得。   她低头往下看,伸手摸索,腿上并无禁锢。   孟惜慈见状劝道:“聂姑娘不必白费力气了,在下方才试过,坐上后就无法离开,恐怕需要做成什么条件才能离开。”   聂欢目光一扫桌上一应事物,面前摆着骰子、小棋盘、纸张等物,小棋盘和不远处的巨大棋盘一模一样,她心里已经有了底:“估计是要我们来上一局?真可惜,我对这些不大了解呢。”   孟惜慈亦道:“在下也一知半解,恐怕不能帮上姑娘的忙了。”   聂欢心说你骗谁呢,面上就无奈地笑:“只能等其他人来看看了。”   圆桌一圈围着五把椅子,估计等会儿会再来三个人。   再一看,每把椅子颜色不太一样,她和孟惜慈占了两把,孟惜慈那把透着青色,她努力扭头看自己的,椅背为赤色。   以她的座位为上首,往孟惜慈座位方向,一圈数过去,接下来三把椅子分别是蓝、亮金、棕褐。   五种颜色,看起来倒有点像……   聂欢不确定地问孟惜慈:“你想到了什么?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颜色正好能对应上,且五把椅子排位正合了五行相生图。   孟惜慈:“在下所想和姑娘一样。”   就是不知这座位安排有什么玄机,和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没有关联。   不出两人所料,不过片刻,其他两个座位上都传来异响。几乎是眨眼间,蓝色与金色的座椅上就各多了一人。   出现在金色座位上的是一名个头低身板厚,样貌平凡到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男人,一身粗布脏臭的衣服,头发胡乱用发带缠着,身上还散发出隐约的马粪味儿。   看起来像个马夫。   如果不看他手中沾了血的短剑的话。   马夫完全没反应过来似的,看清周围后惊恐地想跳起来,可又被座位禁锢住动弹不得,这让他更恐惧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刚才明明……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求助地望着另外几人,待发现自己边上坐着的年轻男人满身是血后,恐惧更甚。   那柄短剑早就悄无声息地就被他藏起来不见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聂欢觉得有意思了:他居然不是入镜人?那他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反正肯定不是普通的马夫。   在装出惊恐的样子前,她可是看清楚了,那人的眼睛无波无澜,根本不像一个普通马夫该有的样子。   更不用说就坐在他旁边、捂着喉咙的男人了。他短剑上沾的血是谁的还用问吗?   咦,等等!   坐在蓝色椅子上的人慢慢抬头,这张脸……她似乎见过画像?   这不就是入镜人当中很有名的那个姜遗光吗?他被割喉了?   哈哈,真有意思!真相很明了了,想必是这“马夫”刺杀姜遗光,被后者直接带入镜中。   聂欢满心兴味看热闹,脸上挂着同情关切问道:“我听过你,你就是姜长恒姜公子对吗?你怎么受伤了?伤还好吗?”   说着焦急道,“哎呀,我也不能离座,不然还能帮你包扎一下。”   姜遗光捂住喉咙,看向聂欢,面对询问,他无法说话,连点头都不行。   他脖子被割下去一寸深,再深一点就能切断骨头,鲜血狂溅后不断往下流,很快就把衣服浸湿了,失血过多让他全身发冷,目光也有些模糊。   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一脸关心下的不怀好意。   姜遗光并不在意他人的善意恶意,他只关心一点——自己真的入镜了么?   看起来……好像是真的?   方才那女子说她不能离座,于是他也试探了一下,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似的。   这间屋子,莫名地感觉奇怪,有哪里很眼熟似的。   面前滚来一包团起来的干净手帕。   姜遗光艰难地扭过半边身体过去。   是他左手边的男人想办法推来的,对方腿不能离座,于是上半身想方设法倾斜过来,伸长手,总算把东西推到他面前。   孟惜慈道:“在下带了一些止血的金疮药,公子若不嫌弃就试试吧,只是在下无法帮公子上药了。”   姜遗光不能说话,无声道谢后,腾出一只手解开拳头大小的包裹,倒出里面两个手指长的小瓷瓶和一块叠好的细纱布,听声音,一瓶是药丸,一瓶是药液。   姜遗光看也没看马夫一眼,就着对方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将其中一个瓷瓶的药液倒出,浸入细纱布,手帕飞快擦去表面涌出的血后,纱布更快地扣到脖子伤口上,再迅速绕了两圈缠好。   近卫们给的都是上好的止血药,只一会儿他就感觉血慢慢止住不再流。   而以入镜人的身体,不用两天伤口就能长好。   他活下来了。   姜遗光收起另一个小瓷瓶,环视四周。   马夫大概是看没人理他,慢慢安静下来,毕恭毕敬地问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等。   那女子估计是担心他不懂规矩惹事,细细嘱咐诸多,只把山海镜的内情抹去,说他们也是不知怎么进来的。   姜遗光发现这张圆桌和几人座位似乎都暗藏玄机。   是……五行图?   他小心地扭头看自己椅背,蓝色。   若为五行图,他所在位置应当是水。   五行座位,一张赌桌,棋盘、骰子、还有白纸、以及一个相当于大棋盘缩小后的小棋盘。   他从未见过这种棋盘,外围圈出一个大框,里面画了数个赤、青、金、蓝、褐五色框。很可能对应了他们的位置。   姜遗光感觉伤口正在飞快长好,喉咙断口处一阵麻痒,停了一会儿,他试着开口,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便扭头对孟惜慈道:“多谢。”   这一下把聂欢给吸引过来了,她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孟惜慈也跟着报上名。   三人看向坐在亮金色座位上的马夫。   马夫害怕又憨厚道:“小人、小人没名字,大家都喊我马二。”   姜遗光:“到这一步,你还不肯承认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马二一脸茫然:“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聂欢咯咯笑起来:“你就别想着唬我们了,我们仨都看穿了,还有什么好瞒的?”   马二还欲抵赖,孟惜慈暗念一声佛号,道:“若在下看得不错,这并非他真容。”   姜遗光冷冷道:“刺客刺杀别人,自然不敢用真面目。”   聂欢一听笑得更欢:“刺客?姜公子,你得罪了谁?竟要派刺客杀你?”   姜遗光否认:“我不知道。”   聂欢对马夫说:“嗳?别藏了,你戴了人皮面具对吧?不如摘下来看看?你一直不肯说实话,我们也不敢告诉你实情啊。”   马夫还是不承认。   不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马夫。   聂欢失了兴趣,要不是怕出事,她早就把这人杀了再扒下脸皮看看对方真容。正思忖此人身份时,又是一阵异响。   最后一张褐色椅背的座椅上,突兀地出现一个样貌温和的男人。   孟惜慈认得他,对他微微一笑:“许大夫,好久不见。”   其他几人都看过去。   许庭深揉着额头太阳穴,同孟惜慈打声招呼后,和另两人见寒暄两句,目光转了一圈,又停在马夫脸上。   “这儿居然有个藏头露尾的女人?”许庭深说话很不客气,“怎么还戴了面具?生怕其他人认出你来是么?”   聂欢一怔,笑得更欢:“女人?哈哈哈哈……竟然是个女刺客?”   许庭深道:“能伤到姜长恒,武功不低啊,不过你竟然选择刺杀他,肯定是个江湖人。”   只有不了解入镜人底细的才会选择雇刺客刺杀。许庭深了解姜遗光,知道他平日深入简出,和朝廷官员没什么联系,那就只能是江湖上的人。   “让我想想,江湖上有哪些门派,拥有武功这么高强的刺客?”   马夫满脸害怕又莫名其妙:“几位大人,好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许庭深步步紧逼:“七杀门?万金堂?还是沉香阁?”   “七杀门没听说过有武功这么高的女刺客,沉香阁的女刺客多半会扮成身世可怜的女人或是青楼女子……”   “那就只有万金堂了。”   “万金堂其他刺客伤不到姜公子,只有那位最出名、武功最高强,也最神秘的隐阎王能做到。”   聂欢拍手:“许大夫真是慧眼如炬,这都能被你认出来。我也听过隐阎王的名声,相传隐阎王能假扮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这话果然不错。”   “我对易容之术也有些研究,可我竟也没看出来。”   姜遗光轻呵一声:“万金堂?隐阎王?”他知道身份后就似乎对谁要自己的命失去了兴趣。   “其他事出去再说,先顾眼下吧。”姜遗光一指桌面。   圆桌正中摆了个巨大的棋盘,几人都能看清,但是这么看着多少有点费力,面前的小棋盘和大棋盘一模一样,看小棋盘省事些。   之前棋盘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干净的只有几个彩框的棋盘里飞快地布满纹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沾墨画上去似的。   而且,大棋盘边上一圈突然多出五色各三枚、一共十五枚巴掌手腕粗高的木头人偶,人偶十分粗糙,只看的出来是个人形轮廓。   他们面前的小棋盘上也各自多了三枚同色指肚高的小木头人偶,至于大棋盘其他颜色的人偶,只是在小棋盘相应位置浮现出对应色彩的圆点。   大小人偶都站在棋盘边缘的白色圆框内,可以看出来,白框应该就是起始点,木偶就是棋子。   他们要利用骰子和木偶下棋。   至于到底是什么棋……   五人面前的白纸上忽然也十分贴心地浮现出文字,将棋盘和规则介绍了一遍。   果真是双陆棋,却又和普通双陆棋完全不一样。   纸上介绍道,每人初始有三枚棋子,每次只能动一枚,可任自己选择。掷骰子决定步数,方向可自己决定。比如掷出数字“六”,可以决定往东走,也可以决定往西走。若两个不同棋子相遇,则按五行相生相克之法毁去其中一枚。   除此外,棋盘上五种不同颜色的框也变化成了不同色的图案,分别为刀山、藤蔓、弱水、火海、泥浆。   同样按五行相生规则,不同棋子若走到不同的区域,也会有不一样的后果。例如褐色的木偶为土,火生土,走到泥浆或者火海都没事,可以继续前进,走到刀山、弱水处,停一回合。但若走到藤蔓处,木克土,该木偶就会“死去”。   三只木偶,意味着最多能“死去”三次,到第四次,死去的就是他们自己。   乍一看好像很简单。   纸上没说最后怎么判定输赢,不过双陆棋的规则就是棋子最先全部离开棋盘者胜,他们只要想办法让代表自己的木偶先离开棋盘就行了。   普通双陆棋,两人对弈。他们有五个人,只能有一个赢家。若拼尽全力,每个人都不觉得的自己会输。   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件糟糕的事。   他们面前的木偶颜色和座位颜色可不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别人的棋子。   姜遗光看向聂欢。   他面前放着红色的三个小木偶,意为他拿着代表聂欢的棋子。   聂欢面前放着刺客的金色棋子。   刺客面前是孟惜慈的青色棋子。   孟惜慈手中是许庭深的棋子。   许庭深手里,则捏着代表姜遗光的三个蓝色木偶。   五行相克,他们所有人正好拿着自己所克属性的木偶棋。   都说死劫考验心性,这场死劫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五个人只能有一个人胜出。想要活下去,就要拿其他人的命来换。   姜遗光第一次感觉如此为难。   如果两两互相执对方棋子,还能合作。可他们五个人该怎么合作?   以他自己为例,他的棋在许庭深手里,他自然想交好许庭深,可许庭深的棋又在孟惜慈手中……这么一轮推下去,每个人都受制于人,每个人也都掌控着另一人的生死。   等最后一个人也看完纸上规则,放下后,五人面前小棋盘边全都多出一只小小的刻漏。   不过,其中四人的刻漏都呈现出静止的样子,没有动静。滴滴水声从聂欢面前的刻漏传来。   上方漏壶正透过小孔一滴滴往下漏水,底下浮标随水渐渐上飘。   很明显了——   在水漏完前,她必须下出这一步棋。 第498章   聂欢扫一眼刻漏, 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说:“不必着急,这刻漏滴完大概要一刻钟。一刻钟里,能做的事很多。”   她手里捏着金色的木偶人, 笑嘻嘻对马夫说:“你还不交代的话, 我就的命试试了。”   马夫惶恐得简直要哭出来了:“试什么?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聂欢懒得听他废话, 对其他人说道:“几位,趁开局前,我有些话想说。”   喜欢看热闹是一回事, 她还是想活下去的。刚才短短一瞬间,聂欢就想了很多,见其他人目光都望过来,她飞快地说了一遍。   纸上规则看起来很齐全,细细一想, 则有许多不详不尽之处。若是不注意,恐怕会落入陷阱。   第一:未必只能有一个赢家,规则也没有表明怎样才是赢,赢了能不能活着离开。   普通双陆棋, 两人对弈, 先离开棋盘者为胜。可他们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双陆棋啊,说不定离开棋盘就是死呢?或者到了终点就是死?或者输了反而能活, 赢了才会死,谁知道呢?   这最要紧的一条纸上可没说,以前死劫靠这手坑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其二:他们手里拿的不是自己的棋。那万一执棋者死了, 他拿着的棋子怎么办?   再有, 某人死了,拿着死去之人棋子的人又该怎么办?   聂欢以马夫举例, 她手里拿着马夫的棋,马夫拿着孟惜慈的棋。如果因为她的失误,马夫死了。那她接下来的走棋怎么办?孟惜慈的棋呢?一刻钟内不走出下一步会怎样?   这谁都不好说。   其三,五行相生相克,正好形成一圈,不论谁出事,都仿佛打破了几人之间的平衡。   一人死,至少有两人都会受牵连。而这两人又必然牵扯到另外两人,到时恐怕五个人都脱不开关系。   聂欢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活,在没有探明前,大家最好不要贸然行事,也不要想着互相坑害,以免害人害己。   她忽略马夫,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点头:“聂姑娘说的是。”他喉咙才好,说话还有些吃力。   孟惜慈跟着赞同:“聂姑娘所言甚是,诸位私下有什么恩怨的,不妨出去后再解决。”   马夫知道是在说她,看他一眼,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就连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许庭深也不得不承认聂欢说的和他差不离,只是这话让聂欢先说了,好像就显得她很能耐似的?   心里不快一闪而过,许庭深表面上还是一副温和宽厚的样子,笑着说:“聂姑娘与我想的一样呢。”   说着,他再次针对起马夫:“看来你也清楚,才敢这么有恃无恐。”   马夫瑟缩一下,哭都哭不出来:“几位爷,好心的小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小人实在听不懂啊!”   聂欢嘁了一声。   刻漏快到底了。   她拿起骰盅,摇了摇,骰子在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啪一下扣在桌面上。   她揭开一看,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只是普通的骰子,没什么不一样的。”   在场几人顿时明白过来。   普通的骰子,意味着只由他们自己掌控,加上棋子行进方位也由他们自己决定。   死劫就差直白地表示,他们可以完全地决定另一人的生死。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难,只要操纵他人的棋子顺利走下去就好。但……所有人都有预感,之后一定会发生某些事,逼迫他们自相残杀。   现在来不及考虑太多,聂欢根据掷出的点数,拿起了金色人偶棋,向棋盘左侧一步步移去。   其他人都看着聂欢,姜遗光也跟着看聂欢。   眼角余光却盯紧了马夫。   他注意到,在聂欢放下棋子的那一刻,马夫和其他人一样紧紧地看着她。   当聂欢手中金色棋子即将停在棋盘上的刹那,几人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马夫这时并没有看向姜遗光的方位,好像压根没在意他,满心满眼都是聂欢的动作。   但马夫像是太紧张了,放在桌上的手“不经意”地握紧了拳头。如果不是姜遗光一直留意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动作。   在握紧拳的刹那……   ——马夫袖中迸出一道暗色影子,爆射向姜遗光咽喉。   后者几乎是身体比脑袋更快反应过来,猛地抬臂挡在身前。   棋子落下的同时,一柄暗色短刀扎进姜遗光手肘,鲜血直流。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盯着马夫,单手抠出扎进肉里的暗器,又飞快撕开方才剩下的一点纱布缠好。   “你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他捏着那枚细小漆黑的透骨钉,冷冷发问。   棋盘上,走出的第一枚棋子落在一个十分安全的位置。   聂欢面前的刻漏停下,她惊讶又不那么惊奇地发现刻漏下方的水珠竟然全都回到了上方的漏壶里,估计等到下一轮再轮到她时,刻漏才会重新开始计时。   与此同时,聂欢右侧的许庭深面前刻漏开始运转,水一滴滴落下。   反正还有一刻钟,其他人不忙着棋局的事,而是齐刷刷看着马夫。   马夫早在姜遗光挡下时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她再隐瞒也不会有人信她。   许庭深指尖一下下叩着桌面,每一声敲击都似乎叩在心头。   姜遗光再次出声:“万金堂刺客,隐阎王。”   隐阎王没说话,脸上属于马夫的懦弱之色渐渐褪去。   姜遗光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钉上有毒,你在等我毒发身亡。”   他笑了一下,“只可惜,我不怕毒。”   隐阎王猛地抬起头盯他,忽一甩袖,袖中数十枚暗器爆射而出,直袭姜遗光面门。   二人座位虽相邻,但姜遗光早有防备,抄起骰盅便挡住了快如骤雨的暗器,手快得几乎舞出了残影。   叮叮当当一阵响,暗器尽数落在桌上地上。件件刃口乌黑,一看即知沾了剧毒。   隐阎王还想再出招,其他人却不能坐视不理。几人都带了暗器,反应过来纷纷出手,不知是谁下了狠手,一飞刀扎穿隐阎王肩膀钉在椅背上。   隐阎王挣扎两下,挣不动,抬手用力拔出短刀,趁血还没迸出前飞快并指点几下穴位止血。   聂欢托腮笑盈盈对她说:“早些认了不就得了么?何必受这份罪。”   隐阎王一声不吭。   孟惜慈双手合十,低低念声佛号,叹道:“此番死劫生死难料,你又何必在此发难?若大家都折在此处,什么恩怨都落了空。”   许庭深笑道:“和她废话这么多作什么?我看她一心寻死,不如聂姑娘下轮送她上路,也好试试这局棋深浅。”   聂欢和他一唱一和,“好主意啊。与其让她胡乱走棋,倒不如让我试试。”   姜遗光先对其他几人道谢后,也对她说道:“听到了么?我不信你听不懂,再纠缠下去,你只会也死在这里。”   他心里清楚,大多数入镜人平日里虽然谁都看不上谁,但更瞧不上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尤其是江湖上所谓第一剑客,第一杀手等等,这些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怖吗?被鬼追杀过吗?和入镜人比起来,他们不过是生活在太平世界里的一群井底之蛙而已。   所以,即便他们和姜遗光都不熟,也不会放任一个普通杀手在自己面前放肆。   更不用说前不久他们商议好了,转头隐阎王就公然违约。他们更不可能放过她。   隐阎王此时终于开口,一双疲惫像刀一样的眼睛刮过姜遗光脸庞,她开口,是沙哑的女子嗓音,“那又怎样?”   “我既接了这单,不论遇到任何事,我都一定会杀了你。”   姜遗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真假。   良久,他问:“如果雇主撤销这一单呢?”   隐阎王一顿:“你什么意思?”   就见姜遗光从衣襟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打开,伸手举在她面前不远处。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眼熟的契约,底下还有她自己盖上去的红指印。   “万金堂这一单是我下的,现在,我取消这份契约,按照约定,雇主毁约,契约作废,定金和赏金一并归万金堂。”   “现在,你可以放弃了吧?”   隐阎王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都面面相觑,搞不懂姜遗光这人有什么毛病,居然自己雇凶杀自己。要不是他还有几分功夫,早就死在隐阎王手上了。   姜遗光只是看着隐阎王,内心默默推算着。   许庭深看热闹也看够了,随意掷出个点数,再根据点数,把属于姜遗光的蓝色木偶移到棋盘上一个安全的位置。   刻漏当即停止,同一时刻,隐阎王面前的刻漏计时开始。   许庭深:“该你了,我想,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   隐阎王似是有些遗憾地望着许庭深面前的蓝色木偶。   如果木偶在她手里……   她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地抛出骰子,再依点数,把属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往前走了几步。   不知是不是故意,青色木偶正好挡在姜遗光执棋时接下来该走的必经之路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棋盘上的一个交叉道路口,正前方直走有一小块空旷地,姜遗光可以走到那儿。但隐阎王正正好堵在了正中间。   姜遗光只能选择一左一右的路,但一左一右的尽头都是弱水的蓝色框。火棋走到弱水处便会消失。   或者可以停在青色木棋正后方一格,等青色木棋移开就可以往前走了。但谁都能想到,隐阎王下一轮一定不会让路,必定会再次把他往死路逼。   桌面上的大棋盘把每一步棋都清晰地复刻出来。其他人自然也发现了,她在故意堵住姜遗光的路。   准确来说,是堵住了姜遗光手中,属于聂欢的棋子的路。   聂欢面色阴沉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初,快得几乎看不出来,笑盈盈道:“怎么?难不成你要杀的人当中还包括我么?”   隐阎王又不说话了。   她一点都不在意其他人会不会因此仇视她,记恨她,她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不过她不说其他人也能猜出一二,无非是自己受了伤,杀不了姜遗光,就想着通过这局双陆棋杀了他。隐阎王现在能堵一个,接下来就能堵别人的棋,五行棋本就环环相扣,说不定她还真的能把属于姜遗光的水棋逼入绝境。   姜遗光问她:“我撤了单,你还要杀我?”   按照契约,她这么做可是会被万金堂除名的。   隐阎王似乎只会回答他的话:“我说过,我必杀你。”   “隐阎王接下的单子,绝不会更改。她要杀的人,绝不会活到期限后。”   她一直盯着姜遗光,哪怕下棋时,她也注视着对方,一字一句沙哑道:“隐阎王这个名字只为杀人存在,如果不杀人,隐阎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以往没有人毁约么?”姜遗光说,“我听说万金堂信誉不错,才敢选这家。”   隐阎王木然地回答:“有,毁约的客人,也被我杀了。”   只要她接了,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哪怕雇主和万金堂堂主阻止,也绝不可能打消。   所以她手中才不会逃掉一条人命。   所以万金堂也没有把她除名。雇主都死了,谁会知道他们撤销了?就算传出去,也只会让隐阎王更有名而已。   几人恍然大悟。   姜遗光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他不再理隐阎王,摇动骰盅,揭盅后,几枚骰子全都呈现出最小的一点朝上。   他只谨慎地走出几步而已,停在青色木棋后几格就不动了。   聂欢感激又得意地笑着道谢。   接下来轮到孟惜慈。孟惜慈为木,木克土,他面前是属于许庭深的褐色木偶。   孟惜慈也很小心,先对许庭深告罪,说自己不擅此道,生疏地晃晃骰盅,扣下,揭开。   点数很杂乱,看来他确实不会。   不过他小心地把棋子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周边没有危险。   一轮结束,新的一轮,依旧从聂欢开始。   但这回,刻漏滴下的速度似乎快了些。 第499章   刻漏速度变快了。   这点几人倒不那么意外, 死劫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松渡过?   聂欢回忆数息,算了算,笃定道:“比一刻钟短了一小半,大约三次计时抵得上第一轮的两次计时。”   毫无疑问, 接下来刻漏滴水速度只会越来越快。死劫可不会仁慈地留给他们太多商量的时间。   聂欢不免有些心急, 而面前棋盘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双陆棋盘上仿着地图般一格一格铺成弯曲道路, 中间像树枝一样伸出岔路口,路缘或路中有一些颜色各异的格子,这些都是“陷阱”, 若经过和自己属性相克的格子,该棋子就会消失。   原来的陷阱数量并不多,一条路几十个格子上三五个陷阱。可现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些彩色的格子增加了好几个。   聂欢属意的一条道也被堵住了, 她原来打算着走这条路,就能送一枚棋子到局外。谁承想机关变化,原本她想走的路就被几个新增的各色格子挡住了。   她看一眼隐阎王。   后者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紧张担忧之色。   聂欢心里啧一声, 对姜遗光使个眼色后, 掷出骰子。   手中金色木偶依据点数前进。   一格,两格, 三格……   金色木偶在众人注视下,恰巧停在“火海”前一个格子。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踏进火海, 一颗棋子也会因此消失。   但她到底没有打破目前的平衡。   聂欢心道:隐阎王显然没有打消念头, 她一定会搅局。自己只要逼一逼她,就像现在这样, 她一定会忍不住的。到时自己就可以放心地送她上路了。   谁踏出这一步都行,总之不能是自己,她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聂欢注意到,隐阎王似乎松了口气。   接着轮到许庭深,拿着姜遗光的水木偶棋。   他其实很想试试棋子走入陷阱的的结果,但姜遗光看了过来。平淡的目光,却不知怎么地叫他背脊陡然蹿升起一股寒意。   真可惜……如果他和聂欢的位置换换就好了。   他暂时还不好得罪姜遗光,只得作罢。   许庭深同上一轮一样,掷出个中规中矩的点数,蓝色木偶棋平平安安移动十数步。许庭深多留了个心眼,效仿聂欢,把棋子下在了距离褐色格子两格外。   褐色格子代表泥浆,即为“土”,土克水,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许庭深下完后,对姜遗光笑了笑:“对不住,实在没有其他路好走了。”   姜遗光只是平静地说:“多谢,希望你不要违约。”说着不再管他,而是侧头看向坐在自己右边的隐阎王。   他们围坐一圈的顺序如下:火,土,金,水,木。   隐阎王属金,排在第三个,各人手中执着相克属性木偶。   金克木,隐阎王拿起木属性属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眼神定定的,不知想了什么。   姜遗光看穿了她的想法,开口道:“我劝你最好不要生事。”   隐阎王无非是觉得原来的法子太慢,便干脆直接送孟惜慈去死。   他一死,五行平衡就很可能被打破,到时她便能找到机会动手。   聂欢拍桌:“你敢?”抬手掷出一柄短刀飞向对方,后者上身一闪,以一个古怪的姿势避开后,不管不顾地飞快抄起骰盅晃动,往桌上一扣!揭开!青色棋子已经移到了刀山的金色方格内。   一连串行云流水动作快得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等回过神,青色木偶棋已经消失了。   棋盘上,意为刀山的金色格子边缘隐隐渗出红色血迹。   孟惜慈面色陡然苍白大半,好似一瞬间受了极重的伤。   聂欢忙问他:“喂,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孟惜慈咬牙忍耐,大口大口喘气,缓了很久才缓过来,他抬手摸向背后,指尖沾上了湿渍。   是血。   他低头看脚底,靴子下同样渗出血迹。   传闻,刀山地狱为十八层地狱中的第七层,亵渎神灵者,或杀生者,就将被小鬼绑在刀山地狱中,受尽苦楚。   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落入了刀山地狱。   亵渎神灵……   杀生……   孟惜慈想起自己过往,低低地念一声佛号。   难不成,山海镜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才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不,他并非亵渎佛祖,杀生也不只是为了杀!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他没有错!是这山海镜扭曲黑白,颠倒是非。   若不然,火海地狱可是专门惩罚生前偷盗者,隐阎王并不像偷盗之人,真算起来,她才犯了杀生之罪。   自己杀生,是为救人。隐阎王杀生,却是为名利。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如此看来,镜中死劫常折磨人心,如今也算他经历的又一重心劫。   孟惜慈长长出口气,就见姜遗光不紧不慢地将聂欢的火红色木偶向前移动,停在一个安全位置。   刚才隐阎王把堵住前路的青色木偶移开,红色木偶自然就有了出路。   聂欢松口气之余,问孟惜慈到底如何,方才经历了什么?等听对方说真感受到万刃穿心的痛苦时,眉头紧皱。   许庭深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其他人抢先到了,他心里不舒服,记上一笔。其他人抢他的话,他也记上一笔。如今隐阎王把他想做的事也抢了先,他更是不高兴。   说不定,先除尽手中木偶棋的人就是赢家呢?这谁说得准?   他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并打算把木偶棋中的两枚都消灭掉,只要剩下最后一枚,试验一下走到最中间会是什么样就行。   可惜了,姜遗光是他暂时得罪不起的人。   许庭深将满腔怒火都对准了隐阎王,冰冷道:“你以为你这么做自己能落到好?聂姑娘下一轮必定送你上路。”   隐阎王充耳不闻,完全不搭理。   让许庭深更恼怒,不过他养气功夫修炼到家,斥责一句后就若无其事地转头,思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局很快就轮到了孟惜慈。   和上一轮比,快了不知多少倍。   孟惜慈拿着许庭深的棋,因重伤面色惨白。   似是感念许庭深帮他说话,孟惜慈感激地对许庭深露出一个笑:“事关许公子安危,在下会小心的。”   说着他生疏地摇骰盅、揭开。   上面点数让许庭深脸色很不好看。   孟惜慈上一局把棋停在了一个看似安全,实则微妙的中间位置,四周都是青色木属性藤蔓。   而孟惜慈这回掷出的点数也很巧——不论往东南西北走,这个步数都能“正好”撞上、经过陷阱。   “孟公子,你当真不懂?”许庭深发问。   孟惜慈无可奈何地赔罪,叹道:“许公子,不是在下不愿意,实在是……”   聂欢也跟着帮腔:“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瞒着我们?你要不懂,怎么会这么巧?”   孟惜慈微笑摇头否认:“没有,大家如今同舟共济,我何必隐瞒?”   三人隐隐对峙。   姜遗光做壁上观。   隐阎王紧盯着姜遗光。   她仍不死心,手里还有暗器,时刻准备找机会出手。   少顷,刻漏中的水已经落了大半。再耽误下去,他也别想走出这步棋了。   孟惜慈再次向许庭深赔罪,最后,很为难地抓起褐色木偶,一步步走向青色陷阱。   踏入青色格子的瞬间,许庭深浑身一震,旋即捂住胸口,上身往前半蜷下去伏于桌案,喉咙间涌起一股腥甜,同时半天喘不过气来。   孟惜慈担忧地询问,许庭深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   脖子上多出一道明显的青紫色勒痕,手腕处也有勒出的淤青。   孟惜慈再三赔罪,许庭深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聂欢面前的刻漏开始滴落。   又是新的一轮了。   刻漏滴得更快,棋盘上,彩色格子更多。   许庭深转而指责隐阎王,若不是她起了个坏头,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全然不提姜遗光一句。   哪怕他明知其他几人都有些责怪姜遗光,要不是他自己莫名其妙雇杀手杀自己,还把杀手也拖入镜中,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只是都不肯先开口罢了。   许庭深心里清楚,外人想要入镜可没那么简单,一定是姜遗光愿意带人进来,且在镜面染上双方的血,然后抓着对方,才能把另一人带入。   他就是故意的!镜外对付不了,就把杀手拖进镜内借助鬼怪的力量杀了她。只是他肯定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不过许庭深也有一点没想明白:姜遗光为什么不叫聂欢杀了隐阎王?   许庭深早就看出聂欢是个什么人了,想做坏事又不肯冒头,专让别人在前面顶缸,自己清白无瑕。而且聂欢的棋子就在姜遗光手里,只要他开口,聂欢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   姜遗光在打什么主意?   他雇佣隐阎王杀自己,又不肯杀她,难不成……他要利用隐阎王做什么?   许庭深想不明白,所以他打算激怒隐阎王,让她抢先杀死孟惜慈。   他看出来了,孟惜慈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哪里是不会玩?分明赌技炉火纯青!好在按照顺序,孟惜慈排在最后一位。   只要隐阎王不改主意,孟惜慈的三枚棋子会最先保不住。   孟惜慈也着急了吧?才想通过自己威胁姜遗光?自己手中有姜遗光的棋,自己如果出事,姜遗光的棋就失控了。 第500章   就连姜遗光自己也拿不准主意了。   他仍怀疑眼前一切是假象, 才想试探。隐阎王要杀他,故而害孟惜慈,以打破平衡,正中他的下怀。   可目前一切又不像假的。他已经用自己的命试了一次, 要不要, 再冒风险试第二次?   要这一切还是假的, 他的试探无可厚非。   可是……   如果——他真的已经离开了桃花源呢?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在镜外可以用濒死之躯入镜,可他又怎能保证在镜内濒死时能找到生机?   还是时机未到。   姜遗光发现了自己的心态。   他不像其他入镜人那样拼命想活着, 可他也不是很想死。要是有活着的机会,他还是想要抓住的。   那厢,聂欢对隐阎王道:“许兄说得没错,原本大家都好好的,都是你在其中搅局!”   “我保你两次, 也算对得起你了,要怪,就怪你害了孟公子吧。”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操纵一枚金色棋前行, 走入“火海”。   棋子在红色格子内迅速消融, 就好像一个人真的被烈火烧化了似的。格子边缘渗出一点血迹。   聂欢兴奋地仿佛回到了烧死某个得罪自己之人的时候,他被烈火吞噬, 拼命挣扎、惨叫,很快就叫不出声,被烧成了一堆枯骨。   叫她想想就兴奋地头皮发麻。   许庭深心道说得真是冠冕堂皇, 却也乐得见隐阎王倒霉。   可结局令他们三人都有些吃惊。   隐阎王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就像她刚才被扎穿肩膀一样,叫都没叫, 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几人都眼尖地注意到,她身上不断渗出汗水,能闻到她身上隐约散发的焦糊味儿,还能看见她头发丝都烧得卷曲起来,很快就像真的被大火灼烧过那样不断脱落。   没有火,她就在眼皮子底下从火海中走了一遭。   但她就是能忍住,一声不吭。   聂欢忍不住问:“你就不觉得疼么?”她很失望。   隐阎王依旧不答,就像眼里没她这个人一样。   倒让许庭深对她改观了些。   惩罚的痛苦他亲身体验过,隐阎王居然也能忍住,倒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无用。   许庭深面前的刻漏滴滴落下,似是催促他快些落子。他却不得不先对姜遗光告声罪。   因为他遇到了和孟惜慈一样的问题:不论前后左右怎么走,都一定会经过泥浆。   姜遗光对他笑了笑:“无妨,你尽管走就是。”   木偶。   棋盘,还有下双陆棋的人。   离开棋盘才能得胜……离开么?   他心里有些奇异的念头,只是不好告诉任何人。   许庭深就歉疚又幸灾乐祸地将蓝色木偶棋一格一格向前移,一直移到泥浆处。   蓝色木偶一点点陷下去。   姜遗光顿时脸色涨红,很快又变得苍白,喘不上气的痛苦让他趴伏在桌上,眼前不断闪烁出异彩。   可即便只是短短片刻也叫他不得安生。挣扎间,他猛地抬手挡下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眼前才渐渐现出光彩,慢慢抬头,见自己手臂上多了好几刀,刀刀没入肉,显然都是隐阎王的杰作。   他没在意,抬头发现隐阎王身上也多了伤,显然是其他人为了制止她而造成的。   姜遗光对聂欢点点头,说:“多谢。”他看出来是聂欢做的。   隐阎王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愧疚。   姜遗光却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刚才……他好像真的坠入了泥浆中,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以及四肢百骸都传来的被挤压的痛苦,让他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被关在狭小的佛像里的经历。   再不限制对方,等自己下一次露出破绽时,未必还能这么好运。   他们下棋的顺序是,火,土,金,水,木。水滴声再次从隐阎王桌前刻漏响起。   又轮到了隐阎王。   不出意料的话,隐阎王还是会选择打破平衡,致孟惜慈于死地。   姜遗光对隐阎王说道:“你是万金堂的杀手,最遵守万金堂的规矩,对么?”   隐阎王不知他要做什么,声音嘶哑地反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我作为万金堂的雇主,自然和我有关。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万金堂的人?”   隐阎王木然道:“是。你为何明知故问?”   姜遗光笑了一下:“当然是要确定你会不会认账了。”   他从袖中取出第二张纸,打开,抖了抖,拿到隐阎王面前不远处。   “请隐阎王杀死姜遗光,这是我和万金堂签的第二份契约。而这,才是第一份契约。”   “请隐阎王,杀死一个名叫明孤雁的女子。”   隐阎王忽然不动了。   她原来就沉默安静地像一尊人偶,不论任何事都不能牵动她的喜怒。但现在的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姜遗光说:“隐阎王,你认识明孤雁,对么?”   隐阎王不愿承认这个名字,可万金堂的第一点就是,杀手在雇主面前不能隐瞒被刺杀对象的行踪。   哪怕要你杀死自己的老母亲、自己的亲生骨肉,乃至你自己,都不能隐瞒!   这是万金堂的铁律。   她只是,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条规则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姜遗光笃定道:“隐阎王,你就是明孤雁,你不会不承认吧?”   隐阎王,明孤雁望着契约上堂主的字迹和手印,以及契约上的时间,整个人微微颤抖。   她被万金堂堂主收养,从三岁开始拿剑,五岁杀了第一个人,从那以后,她的手从来没有抖过,哪怕要杀死的是她的好姐妹,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可现在,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个亲口说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男人……他在二十三年前买下她,却又在二十三年后把她的命卖给了别人。   他说过……会让自己继承万金堂,原来是假的吗?   姜遗光:“你应该认得你们堂主的笔迹,我不至于拿假的骗你。”   明孤雁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   姜遗光:“你问的是哪一项?”   明孤雁不依不饶追问:“他为什么会同意?你到底给了什么条件?”   姜遗光不答反问:“这两个问题,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明孤雁哑口无言。   她当然清楚。   不过是自己名声太大,让堂主不安心了。   功高震主。   堂主曾半真半假地开过玩笑,说江湖众人只知有隐阎王,不知有万金堂。   她立马跪下请罪,堂主说他不过讲个笑话。可她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玩笑话。   其次,她的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到三十岁。   江湖上过了三十岁的武林高手不少,可过了三十的杀手很少很少。总会有更年轻、更敏锐、也更忠诚的杀手取代他们。   没了隐阎王,万金堂还是那个万金堂,堂主可以养出第二个隐阎王。   可没了万金堂,她就什么也不是。   其他人早就被他们二人这边的反转吸引了目光,孟惜慈特地放慢速度,掷了骰子后不着急移动棋子,而是听他们说话。聂欢和许庭深更是竖起了耳朵。   见一直摆着死人脸的隐阎王终于显露出一点痛苦,聂欢心里愈发快活。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找出人们内心最脆弱之处,然后“不经意”地戳破,看他们痛苦不堪的样子,这能让她晚上高兴地睡不着觉。   杀人不算什么,诛心才算有本事。   不过姜遗光到底要做什么?   高兴之余,聂欢难免疑惑。   他为什么雇佣隐阎王杀自己还没搞明白呢,现在又反过来利用契约制约隐阎王?那他到底是想死啊还是想活啊?   不对,难不成……他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隐阎王成为入镜人?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最近朝廷不就是在扩充人手么?   许庭深和聂欢想得差不多,不过他更倾向于姜遗光还有阴谋。他觉得姜遗光用不着把他自己搭上,听说他才出来没多久,这就又入镜了?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刻漏的水快滴完了。   隐阎王盯着骰盅,一动不动,陷入天人交战。   姜遗光把两份契约放在一起,道:“隐阎王,你还认万金堂的规矩吗?”   隐阎王下意识道:“……当然认。”   姜遗光漠然道:“万金堂的规矩你比我懂,身为江湖第一刺客,你几次都没能杀了我,你已经失去了价值,再顶着这个名号,也是耻辱。”   隐阎王猛地抬头盯着他。   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年幼的自己和那个男人的对话……   “失去了价值的杀手,就不配留在这世上。”   她问:“那我呢?”   “你将成为江湖第一的刺客。”   她又问:“如果我……”   “如果你做不到,就不配当我的女儿,也不配活着。”那个男人笑着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转移到她的咽喉处,轻轻扼住。让她打了个抖,生出毛骨悚然的眷恋感。   姜遗光仍不放过她:“除非,你能再杀一个更难除掉的人来证明自己。”   “比如——曾经的江湖第一杀手,隐阎王。”   他就这么微笑地看着明孤雁。   两份不同的契约,两个不同的时间,要求杀明孤雁的在前,杀他自己在后。   隐阎王要是以万金堂的命令为准,她就该按顺序先杀了自己。   如果她不肯认第一份,那第二份自然也不能作数。   她就不能再对姜遗光下手。   她没能杀姜遗光,已不再是天下第一。   “杀死天下第一杀手,和杀死自己,都是世界最难做到的事。”姜遗光敦敦善诱道。   他这句话有些特别的意味,看起来好像只是在说明孤雁,可眉眼间总带了些别的什么意思。   仿佛不止在说隐阎王,也是在说他自己。 第501章   刻漏一滴一滴落下, 好像滴进心里的血。   姜遗光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隐阎王,催促道:“明孤雁的性命已经被我买下了,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身为隐阎王,你要违抗万金堂的命令吗?”   隐阎王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当然不是。”   杀死姜遗光的行动注定是失败的,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她杀不了对方, 可她也不能确保自己能活着离开。   那就只有,用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   他说得对,天下第一的杀手, 连自己也能杀死。   父亲签下了那份契约,代表着,万金堂再容不下她了。   即便她活着回去,父亲也会杀死隐阎王。   隐阎王抽出刀,飞快划向自己喉咙——   没能成功。   姜遗光比她更快地打掉了她手中的短刀, 用的是她先前使的暗器中的一把——几人试过,传递其他东西都行,但棋子过不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壁障挡住了似的。   “先等等!”   明孤雁不解地看向他。   刻漏快见底了, 隐阎王还没走棋, 孟惜慈有些心急,因为隐阎王手里的棋属木, 是他的。他不确定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果只惩罚隐阎王也就罢了,万一牵连到他呢?   姜遗光阻止明孤雁寻死,孟惜慈松了口气, 不好催促明孤雁, 就笑着和姜遗光说:“棋局没有停止,不如先下完这一步你们再谈?”   明孤雁不在乎, 最好是她自己死去,再牵连到下这局棋的所有人都一块儿死。   但姜遗光一句话就止住了她的动作。   “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你已经不属于万金堂。”姜遗光托起那份签署着她父亲名字的契约,“你如果遵守万金堂的规定,如今就应该听我的命令。”   明孤雁沉默片刻,低下头,就像无数次站在父亲身后那样收敛起所有锋芒。   “是。”   刻漏眼看要见底。   聂欢眼中有紧张,有期待。   许庭深唇角掀起微不可见的笑,同时绷紧手背。   孟惜慈若真死去,他不可能不受影响。   明孤雁知道姜遗光想做什么,随手摇晃骰盅,几乎是转眼间就扣在桌面。一眨眼的功夫,其他人还没看清,她就已经将青色棋子走出了十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许庭深心里啧一声,表面笑着对孟惜慈遥遥拱手,算是庆贺他不必遭罪。   顺序又轮到了姜遗光。他手里的是属于聂欢的红色木偶,五行属火。   聂欢对姜遗光甜甜一笑。   姜遗光对她微一点头示意,沉思片刻后,他通过操纵骰子把火棋移到了青色框中。   五行之中,水克火,但木生火。   把火棋放在属于木的棋格里,会怎样?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姜遗光的行为,因而纷纷看向聂欢。   聂欢仔细感觉,不确定道:“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并没有觉得更舒服,也没有难受的地方,和前两次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姜遗光陷入深思。   前几次他们争斗,让木偶走入陷阱,木偶消失,他们也受了伤。   就好像是把他们的命分成三等分,每一份划给一个木偶。三只木偶合在一起,就等于一整条命。   木偶就是他们自己么?   姜遗光仔细地盯着自己面前小棋盘上的其他几枚棋子,那些木偶看着很粗糙,只有简单的人的轮廓,连男女都看不出来。每个木偶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他又望着大桌正中间的巨大棋盘。   上面的木偶也一样,粗糙简单。   棋盘上的血渍早就消失了。   木偶,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木偶“死去”也会在棋盘上留下血迹?   每个人的木偶都在和自己属性相克的人手中,为什么死劫要这么安排?   仅仅是想看他们相争的话,棋子的顺序打乱也可以,各人拿着各人的棋也可以,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局面?   相克……相生……   五行相克相生本该一体,可棋盘上的格子,只有相克,没有相生……   一面让他们的棋在棋盘上被相克的格子杀死,可棋子由相克属性的人操控却不会有影响么?   棋盘上的异色格子和他们的座位又有什么关系?按规则上说,红色格子是火海,聂欢坐在红色座椅上,她现在是否也处在“火海”中?   姜遗光有许多想法却不好验证。而在场其他四人没有一个是能相信的。他提一句,这几人心里都会想一百句,到时候说不定会生出别的念头再反过来害自己。   线索还是不够,还要多试探才行。但刻漏越来越快,能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过后轮到孟惜慈。他是一轮中最后一人,等他结束便是新一轮的开始。   孟惜慈手里的三枚褐色木偶失去一枚,必须用新的棋子重新从起点出发。   受姜遗光启发,他这回没有把木偶送上死路,而是经过了同样褐色的格子。   棋入相生的格子,无事发生。   那让棋子经过相同属性的格子,又会如何?   和规则上说的一样,同样无事发生。刚才让姜遗光几乎窒息浸死的泥浆,许庭深却丝毫没有变化。   问他,也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不过孟惜慈却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   他丢出的点数共十一,走出七格就经过一个褐色格子,然后只能停一停,等下一轮掷出新点数再前进。   几人看向聂欢。   新的一轮开始了。   不出意料,聂欢面前刻漏滴得更快。她把着脉同时数水滴,默数一会儿,无奈道:“更快了,这回只有半刻钟。”   半刻钟,够干什么呢?   棋盘上的彩色格子瞬间又多了近一半,乍一看五彩斑斓一大片。   聂欢叹口气,对姜遗光说:“我知道你心善,面对要你命的人都能放她一马,可是我也没办法,你看,这么多红格子。”   如果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棋倒好了,火棋子放到火格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可偏偏这棋盘好像故意和他们过不去,每个棋子附近都聚集着大片相克属性的格子。她想绕都不好绕过去。   明孤雁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已做好死的准备。   如果姜遗光和她一样死在这里,她的父亲就会知道,她既杀了姜遗光,也杀了自己。   如果姜遗光能出去,他也会告诉父亲,她杀死了自己。   那样,她还是天下第一的杀手。因为她没有死在任何人手中。不论后来再出现多么有名的杀手,都不可能越过她了。   聂欢说着可惜,实则迫不及待地把金色棋子步入“火海”。   棋子被迅速吞噬、融化。   这一回甚至能听见什么东西在火中炙烤的滋滋声响。   并非从明孤雁身体上传来,而是,从棋盘中传出。   只是一个小木偶,一个颜色不一样的格子,竟真的像活人丢入火海一般。   明孤雁脸颊边缘鼓起□□一样的鼓泡,白色老大一个,很快鼓鼓囊囊满脸都是,手上也开始鼓胀起来,好像烧开的油锅拼命冒泡似的,鼓起后啪地爆开。   孟惜慈奇道:“明姑娘,你的脸……”   许庭深笑着说:“依我看,是她脸上的人皮面具要破了。”   姜遗光对她说:“撕下吧。”   明孤雁顿了顿,不知想了什么,抬手在衣服领口下摸索,之后慢慢往上揭。   一张肉色的人皮面具缓缓撕拉开。   露出一张皮肤微黑、样貌平平无奇,看过一眼后很难记住的女子脸庞。   可再多看几眼时,又觉得她其实长相称得上精致漂亮,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被忽略的感觉,让人难以记住。   聂欢托腮对着她笑:“原来这就是江湖第一杀手的真容么?若不是火烧坏了你的面具,恐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呢。”   明孤雁贴身的衣服全都被汗打湿了,脸上不断渗出汗水往下滑,跟雨水似的滴落成串。她悄悄擦去,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回应聂欢。   聂欢可不管她回不回答,自顾自笑的开心。   聂欢过后,轮到许庭深。   许庭深心中有些不忿。   五个人只有他们几个受了惩罚,明孤雁就是自作自受,孟惜慈那厮也是活该。可凭什么聂欢和姜遗光就不用?他们怎么就这么悠闲?   许庭深直接忽略自己刚才已经折损一枚姜遗光木偶的行为。只一次哪儿够?更何况谁叫姜遗光装好人护着聂欢?他不会被这女人迷惑住了吧?   想到这儿,他将棋子推动,往前走几步,拐个弯,再走几步……   乍一看棋盘上的道路很多,可大多数都是死路,被五色斑斓的陷阱堵住了去路。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哪条畅通无阻。   他就选了一条通往棋盘外的死路。再往前几步,蓝色木偶必然会踩入泥浆。   其实再仔细看就能发现,他们每人起始的出发位置旁都有一个出口,通向棋盘外。   双陆棋以棋子离开棋盘为胜,这个出口应该就是他们的出路。但想要走到这条出口很难,棋盘上的路弯曲、纵横交错,又有大量陷阱夹在其中,很难找到通往出口的路。 第502章   双陆棋, 以所有棋子离开棋盘者为胜。   每人三枚木偶,在场除了聂欢以外,其他人全都至少失了一枚木偶。若以这条规则为准,剩下的木偶即便离开棋盘也不能算胜出。   如果是第一个离开呢?   最先离开者为胜, 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 他不能用姜遗光的棋去试探。如果真把姜遗光给送出去了, 他自己怎么办?   许庭深看眼姜遗光,收回视线,深深吸一口气, 按下心里蠢蠢欲动,以免被其他人发现。   自从师父死后,医馆被砸,他就再也不信这世间有真正的仁义道德。   人,不过为了自己罢了。   那些个假仁假义, 满口正义之言的,也不过是因为没到紧要关头。在面临生死和权势面前,这些人就褪去了画皮。   以前他师父总爱叹些什么人间疾苦,世人多艰。可他看见的, 只有为一文药钱大打出手的朋友, 不愿给母亲花钱治病互相推诿的亲兄弟,想把生病妻子卖掉再娶一个所以来抓药让妻子看上去气色好些的丈夫……   这就是世人。   这就是人。   他最爱做的就是把人慢慢逼上绝路, 最好是些正人君子、“好人”。许庭深欣赏着他们被逼无奈下做出恶事后,不断给自己找理由安心,最后再也伪装不下去的样子, 百看不厌。   他很清楚, 每个人都是小人,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小人, 可小人却总想着和君子打交道。   为此,许庭深平日里不得不装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看那些被自己药倒、又被自己救活的人感恩戴德,他只想笑。   真正医者仁心的大夫,早就被他救下的病人害死了!他这个假模样反而被追捧。不愧是一群不长眼的愚民。小人只配遇到小人,他们也只配碰上自己了。   现在的姜遗光,他也在装模作样……   许庭深可不相信姜遗光护着聂欢是真的为她着想,他一定在打什么算盘,可维护聂欢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他的棋又不在聂欢手里!   就连要杀他的隐阎王他也护着。   总不可能真是个好人吧?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没见过姜遗光的卷宗。   他要做什么呢?   许庭深心里算计着姜遗光可能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又不断思索死劫的活路。   一轮棋,许庭深过后就到明孤雁。   明孤雁照旧先看眼姜遗光,姜遗光对她说:“试试把棋子按出路带出去。”   棋盘上各条路交错,看的人眼花缭乱,难分辨不说,也很难保证一条路下一轮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几个陷阱。   明孤雁肃容道:“是。”   说罢低头看棋盘一会儿,心里算了几条道,揭开骰盅盖后,抓着棋子就往前走。   孟惜慈仔细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上面呈现出明孤雁的路数。他不禁在心中描摹路线,心中微喜。   如果明孤雁不从中作梗,途中也不要突然冒出新的陷阱挡住去路。最多再有三轮,自己的一枚青色木偶就能离开棋盘了。   要是明孤雁每次掷的点数再大些,甚至不必三轮,两轮就可以。   明孤雁后,下一个又到了姜遗光。   他面前的刻漏不断落水,却不忙着走棋,而是问其他人。   姜遗光对许庭深说:“许兄,现在感觉如何?”   许庭深脖子上勒痕还在,因为没处理往外扩成青紫一片,十分瘆人。许庭深如实道:“还疼着,不过没有大碍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被数十根藤蔓缠身,用力勒紧,勒得脖子和四肢好像都要断了。   孟惜慈也说:“疼过那阵子后就好了不少。”他背上、腿上的伤还在,但伤口都结了痂,不再流血。   明孤雁道:“还好。”   姜遗光自己也是。   他仿佛完全陷入了泥浆中,浑身喘不上气,心好像都要炸开,不过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碍。   失去木偶,会重伤一瞬,之后还能恢复,仿佛不再受影响似的。   可入镜人受伤后会恢复得比寻常人快,刻漏流速变快会不会也和这个原因有关?   如果还是像最初那样,一人留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先让一枚棋子送死,等人受伤时其他人拖延,等伤好后,再用第二枚棋子试探,以此类推,直到第三枚。   他们几乎都默认了第二遍踏入陷阱时,会受到更重的伤。不过默认未必为真,以往被默认的规矩反误导的入镜人也不少。   毕竟每个格子看起来都一样,那受到的伤势很可能也是一样的。   姜遗光便很想知道,失去第三枚棋子会有怎样的惩罚?   他手里属于聂欢的红色火木偶不能轻易折损,可以用来和其他人对比。   应该再找一个人,对比一下,损失一枚、两枚、三枚,和完全没有损失木偶的人会有什么不同。   许庭深手中的木偶是自己的,暂时也不需要自己冒这么大的险。   明孤雁……正因为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压过了她,反而更不好直接吩咐。还不能动她,最好先留着。   那就只有孟惜慈。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他让许庭深失去了一枚木偶,绝不可能像他说的,只是因为运气不好。   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回孟惜慈很可能再送一枚木偶入陷阱,下一轮应该也会到时只要观察许庭深的反应就好。   姜遗光打定了主意,微不可见地向聂欢飞快使个眼色,下巴微微撇向孟惜慈的方位。   聂欢立刻会意。   就算姜遗光不暗示,她也想看看,失去两枚木偶的人会是如何痛苦。   刚才这几人接二连三的痛苦的模样,让她很兴奋。就是这明孤雁太扫兴了,要不是姜遗光,自己还欣赏不到明孤雁痛苦的样子。   聂欢轻咳一声,叫其他几人看了过来,尤其是许庭深,许庭深坐她邻近右手边,姜遗光在另一头,许庭深扭头看聂欢的时候就不容易看见姜遗光在做什么了。   聂欢趁此时机问出自己心中几点疑惑,而姜遗光也在许庭深不往这边看的数息间,和孟惜慈飞快对个眼色。   比了比“二”。   孟惜慈如出家多年的高僧那样,点头笑了。   刻漏滴完前,姜遗光下出了那步棋。   和盘算好的一样,聂欢的红色火木偶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现在就只有聂欢还拥有完好的三枚棋了。   聂欢显然对姜遗光很感激,不断承诺,只要她出去就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云云。   唯一可惜就是姜遗光没有把剩下两个木偶派出来,他一直只用着第一个木偶,如今,这小小的木偶一样的棋已经快到了棋盘边。   聂欢也很紧张,她刚才和许庭深商量的事正和这有关。   起初她以为木偶就像人的灵魂的寄托,可木偶死去后,伤势却直接出现在他们身体上。说明木偶本身和他们的肉身有联系。   一枚棋子损失,会让人受一部分伤。   那一枚棋子离开呢?   一轮就只能操纵一枚棋子,就算三枚棋子同时来到棋盘边,那也得有个先后顺序不是?   她不会只有一部分离开吧?比如离开了一半的身子什么的?到时岂不也是死?   最好的结果是三枚棋子相继离开后,她也能离开这盘棋局。可谁知道鬼怪是怎么打算的呢?万一真有这么奇怪呢?   聂欢想的有些头疼,转眼就见孟惜慈拿起了骰盅。   他生得悲天悯人,即便拿着赌具也好像是坐在寺庙里敲木鱼。   许庭深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尤其是刚才聂欢说了自己的担忧后。   孟惜慈这厮……莫不是想拿他来试验?   许庭深就对孟惜慈说:“孟先生,我听闻您先前也是位出家人,即便入镜也少作恶。今天不会偏要和我过不去吧?”   孟惜慈依旧一脸温良,就差对他双手合十了:“许公子多虑了,在下并不是存心和您过不去。”   他笑了笑,指指聂欢,“聂姑娘刚才和你商量的,在下也听见了。在下也想知道,失去两枚木偶又会如何。”   许庭深无奈地笑:“孟先生高义,为什么不自己试试?这回就不能让我再歇歇?”   说着他盯向明孤雁。   明孤雁不接话,一声不吭。   他又看姜遗光,姜遗光同样没开口,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姜遗光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三枚木偶棋……   三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想起了一个传闻。   传说人身上有三盏灯,额头一盏,双肩一盏,三盏灯护着人百邪不侵。所以走夜路时,如果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名字不要回头,因为鬼会趁机吹掉肩膀上的灯,这样它们就能害人了。   如果三盏灯都被吹灭,意味着人的魂魄也会被勾走。   这里的三只木偶,是否和三盏灯类似?   去掉两个,就会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更容易被鬼怪侵蚀?   为何要设计三只木偶?一只木偶也可以下棋,总不见得是鬼怪仁慈要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绝大多数时候恶鬼都会残忍地戏弄人,让人活久些只是为了折磨。   还是说不过去,这痛苦过于短暂了。每个人只感受片刻的痛苦,马上就能缓过来。比起折磨,更像是警告。   他开始环视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化。   腿仍旧被禁锢着,无法起身,动弹不得。   尝试看底下,原来还能弯腰看桌底,现在连腰都弯不下去了。   姜遗光又尝试掐了一把,疼痛微弱,在自己身上摸索过,发觉从腰往下知觉渐弱。   孟惜慈已经走出了那步棋,许庭深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勒死了。   姜遗光看一眼许庭深,便问其他人是否能弯下腰去。孟惜慈尝试着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了。   明孤雁试了试:“我也不行。”腰以下就像被绑住了一样。她抽出根针扎进腿,只有一点微弱的痛。   许庭深近乎昏迷,几人看向聂欢。   聂欢试了一下,微微不安道:“我没什么问题。”   她思索片刻,慢慢弯下腰去,小心地,一点点掀起桌帘。   不知为何,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就好像帘子下的东西是她不能面对的,一旦看见……就会发生非常糟糕她无法承受的事情。   ——那是她长期从生死关头闯出养的直觉。   真的,要看吗?   再拖延下去没什么好结果,刻漏滴得越来越快,许庭深不出意料会被孟惜慈送上死路,还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想到这儿聂欢就心一横,一把掀起了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   姜遗光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的红色木偶少了一个。   棋盘上一个,棋盘下两个,可现在棋盘外的两个红色木偶突兀地变成了一个。他立刻扭头看着聂欢,对方猛地从桌下直起身,满脸惊恐。   “刚才我……”她脸色煞白,正要说什么,张张口,却说不出来。   “你看见什么了?”   “桌下有什么?”   “我……”聂欢惊魂未定,额头上满是冷汗,不像作假,她神色惊惶地想了半晌,惶急道,“我忘了!”   “忘了?!”几人惊诧。   聂欢是真的忘了。她连想都不敢想,一回想,心中就会生出莫大的心悸,好像会把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她早就学会不在害怕时喊出声,连颤抖都忍住,但仍不能避免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跳出嗓子眼。   她确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警告她。   再得知她的棋子突然少了一枚,更笃定桌下有古怪。   他们一开始都认为桌子禁锢着不让他们离开,只是为了走完这局双陆棋。可这么一看,这张桌子本身就是有古怪的。   桌下……到底有什么?   聂欢不想再看,就算她愿意也做不到。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桌面卡着腰,腰以下被牢牢固定住,根本弯不下去。 第503章   新的一轮仍从聂欢开始, 每人能考虑的时间连半刻钟都不到了。   可他们却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   桌下,有什么?   聂欢桌上的刻漏已经走了一半,她心还跳的很快,但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 随手掷出个点数后就操纵着明孤雁的金色棋子走了几步, 来到个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 刻漏上的漏壶近乎见底,水滴停止滴落。   聂欢稍微松口气,又提了起来。   因为她过后, 就轮到了许庭深。   她知道姜遗光可能还想利用明孤雁做些什么,便干脆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但许庭深可不是好相与的。   他表现出的一切温和、耐心、宽容,都不过是表象。   真正的许庭深……   她听过一些事,比如许庭深很喜欢去某户人家下毒,或是下在水井, 或是下在晾晒的衣物上,再或是一户人家中的某人来看病时,先把他治好,再给他下毒, 并提醒他一定要做某些事, 那病人通常是不听的,结果数月后再犯病, 不得不求到他这里来。许庭深再把人重新治好。   这时病人和他的家人们就该感激涕零了。   聂欢低低地啧一声,端看许庭深怎么出招。   他手里拿着的可是姜遗光的棋。   姜遗光刚才没暴露自己,许庭深未必知道有他的推波助澜, 可人迁怒起来是不需要理由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姜遗光?或者单纯想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姜遗光同样看着他。   棋盘上, 每一枚木偶棋周边的异色格子都增加了一倍有余。想要平安通过很难。   他们的座椅禁锢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明孤雁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冷淡且麻木, 似乎不论发生什么,她都只是这样平静又麻木地接受。   姜遗光认为,明孤雁是自己极少数完全感知不到善意和恶意的人,对她来说,杀人就像看见路上有只蚂蚁在爬,然后顺手把它弹到一边,根本说不上杀意。因而姜遗光不确定自己能掌控好这把刀,在彻底掌控前,他要小心保存着,但也做好了随时抛弃的准备。   所以他根本不指望从明孤雁嘴里问出什么,转而关心起许庭深。   重点在于问清失去第二个木偶时,他感觉到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许庭深缓过来后,面前刻漏只滴了一小半,姜遗光问起,他一边拿起骰盅一边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上的淤青伤多了不少,他自己看不见脖子,就问姜遗光喉咙上的伤怎样,自己声音还是哑的,后者回答仿佛更深了些,青紫红肿。   可又好像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严重。   他再看其他人,伤势也没有太重。   若把伤势也按照数来算,第一回受的伤为四成,第二回受的伤应该也是四成,加在一起就变为八成的重伤。但这么看,他们的伤又似乎好了许多,不论是许庭深还是明孤雁,总之完全不像受了八成重伤的样子。   姜遗光陷入思考。   他想到了什么……   许庭深就叹口气:“光我说,恐怕也理解不清。不如你自己试试?”   聂欢一怔,心道果然来了。   不料姜遗光居然点点头:“也好。”   咦?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刻漏快见底了。   趁水滴漏尽前,他没有管已经走出去的蓝色木偶,而是重新拿起放在棋盘初始位置的一枚,一格一格往前,踏进代表“泥浆”的褐色格子中。   蓝色木偶陷了下去。   姜遗光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在这一刻他真的落入了黏密厚重的泥浆,四肢百骸都被沉重的泥土挤压,喘不上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回神,深深喘气。再看刻漏,已经轮到了明孤雁,刻漏还有一大半,其实只过了一会儿而已。   许庭深脸色还有点苍白,可也好了许多,笑着问:“如何?”   姜遗光却先飞快又不留痕迹扫一眼孟惜慈,再回答许庭深:“尚可。”   他心里那个猜测越来越明显,但他不好说出来。   恐怕死劫就是想让他们发觉这个规则,到时候,他们才会真正陷入相杀中。   既然他们拿的棋子,坐的座位,都代表了五行。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相克这点体现在棋盘上,踏入属性相克的格子就会让棋子“死去”。   也体现在棋盘外,每个人都拿着自己属性正好相克的棋子。   那相生呢?   他先前尝试过,把棋子放入属性相生的格子中,无事发生。可现在看来,五行相生,被这双陆棋体现在了别的地方。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个眼神,孟惜慈却留意到了——他本就时刻关注着姜遗光。   怪哉,许庭深问话,他为何要先打量我一眼?   原本姜遗光分明是觉得明孤雁不够可信,虽然收服了,却不敢用,才要拿许庭深做试探。既然姜遗光已经选定了许庭深,为什么自己又要以身涉险亲自体会一把失去两枚木偶的感觉?   他那时候分明是在思考,他想到了什么?才肯同意?   还有,他为什么要在回神后看着我?   拿着他棋子的可不是我,表面上,我和他应该没什么关系。   除了一点,我为木,他为水。   ……五行之中,水生木。   他折了一枚,才看看我是不是因此得利?   孟惜慈推断出这个结论,心跳都停了一瞬。   如果是这样……   他面上依旧镇定,悲悯温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仍在苦苦思索。   在明孤雁面前的刻漏滴落。   明孤雁为金,金克木,故而明孤雁手中的棋就是孟惜慈的。   孟惜慈看着桌上巨大的棋盘,决定等这一轮过了,再说出这个猜测。否则他不确定明孤雁会做出什么来。   只因为一纸契约,明孤雁便奉姜遗光为主,可谁知道她是不是真这么想的?她现在的顺从,会不会也是一个杀手取信于人的伪装?   反正他可不信一个在江湖上有赫赫威名的杀手会因为一份契约便突然认主。看姜遗光明显也是不信的,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明孤雁看一眼姜遗光,后者对她微微点头。   明孤雁就又卡着最后一点时间,把孟惜慈的青色木偶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接着便是姜遗光。   如今就连聂欢也失去了一个木偶,在场五人木偶全都折损过。   聂欢心知肚明,姜遗光保存她的木偶肯定不可能是为了她好,估计就是想对比看看。毕竟谁也不知道留着三枚木偶的人最后会遇到什么。   现在她也意外失了一枚木偶,还不知姜遗光会怎么做呢。   刻漏滴落的速度很快,聂欢脑海里念头百转千回,面上也只是一副天真又可怜的样子:“说起来,这桌子的确有古怪,我一开始竟忘了,孟先生,你也觉得这张桌子和这个房间眼熟,对吧?”   孟惜慈无奈一叹气,低低道:“聂姑娘这么一说,在下也想起来了。”   姜遗光本要落子,见状和许庭深一块儿看了过来。   明孤雁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可她能看出,这四人虽然应当是初识,并不熟,但他们似乎都对这个鬼地方的来历知道些什么,并有种奇怪的默契。   他们四人都不蠢,可以说非常聪明,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听从纸上所写“规则”,毫无质疑。   为什么他们连疑问都没有?仿佛进来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四人都经历过类似的事!且不止一次!   明孤雁回想起自己刺杀姜遗光的经过——   万金堂许久没有新的生意,正是青黄不接时。底下有些人心思也渐渐浮动,但都被堂主压了下去。   她知道,但她从没在意过,只是日复一日地习武。在接到命令前,她在一间药铺打杂。   因为,有人买下了一个大夫的命。   这个大夫姓许,开了十来间医馆和药铺,据说医术了得,又心慈仁善,在当地十分有名。   买下他性命的人是一位富商,不久前富商的独生女死了,听说和这个大夫有关。那富商花了不少银子买凶刺杀,可最后刺客都离奇死去,大夫还是安然无恙。不得已,富商变卖了大半家产,求到了万金堂头上。   明孤雁并不关心大夫得罪了什么人,为什么要死,也不在乎他是否被冤枉。她只知道,接了万金堂的命令,就必须完成。   若真有冤屈……   这世上几人是清白干净的?他有冤屈,下地府和阎王爷说去吧。   她原本想伪装成病人,可她发现,这大夫医术确实卓绝,武艺也不算低后,而且……他身边似乎有不少高手护卫。以前刺杀他的人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无功而返。   如果诊脉发现出不对劲,恐怕会打草惊蛇。   她当即改变主意,伪装成从受灾家乡逃出来的女子,丈夫在大水中死了,留她一人独活。   她把自己说得很可怜,又道她略通几分医术,能认字能抓药,还会些粗浅的小儿妇科医术,于是就留在了医馆中。 第504章   明孤雁发现这大夫的确很古怪, 他很少给人看病,出诊的都是医馆里坐镇的大夫。而他自己则时常行踪不定。   她夜里悄悄跟稍,发现对方在查一间名为喜金客的赌坊。那赌坊也古怪,去过的人少有不沉迷的, 而许大夫似乎在想办法引诱那个富商进赌坊。   他可能查到了什么, 知道富商找人刺杀他, 才这么做。   明孤雁观察了很久,终于找定机会要动手。   在动手前一夜……堂主却找到了她。   让她放弃这一单,因为, 万金堂来了一个新的大主顾,指名道姓要隐阎王出手。   至于她这边的活,会有别人完成。   于是明孤雁又想办法混到了姜遗光身边。   却不知为什么。   她和姜遗光都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一同进来的还有三个人。   除了她以外,另外四个人毫不意外。   在最初来到这个古怪的房间时,她就觉得有些眼熟。不过因为她最初没有进入过那间赌坊, 只在外面看过几眼,所以仅仅只是有些眼熟而已。   等许庭深进来后,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但也只能装着不认识, 心里却怀疑, 这个地方……会不会和喜金客有关?   如今聂欢和孟惜慈把事情一说,明孤雁所有迷惑的地方都解开了!   喜金客是一座鬼窟, 聂欢和孟惜慈去收鬼。他们不是第一次收鬼了,应该是每次收鬼后,他们就会来到这种地方, 然后想办法离开。这样鬼才会真正被消灭。   姜遗光和许庭深都是能收鬼的人!   一个地方想明白, 好像所有关节都被打通了。明孤雁当即反应过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人!   姜遗光若是以朝廷的名义要求万金堂行事, 堂主自然不敢抗命。   短短一瞬间明孤雁就猜出了七七八八,她什么也没说,仍旧沉默地坐在原地,听桌上几人交锋。   那边,聂欢仿佛不经意地提到,最后是孟惜慈收走了鬼魂。   明孤雁不太理解聂欢为何这么说,不过看另两人反应,她也马上明白过来:收鬼不可能毫无代价,聂欢一定是为了把矛头转嫁到孟惜慈身上才这么说。   刻漏滴落的速度很快,聂欢说完后,已经快见底了。   姜遗光这次还是选择保下聂欢,在一片蓝色格子中选出一个正常的格子,把红色木偶放在那儿。   姜遗光过后,就是孟惜慈。   孟惜慈为木,木克土,他手中拿着许庭深的木偶。   而许庭深的木偶,也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如果这一只也消失……   孟惜慈绝对会这么做的,他会毫不犹豫送自己去死!而他还会认为是在拯救自己。许庭深毫不怀疑,孟惜慈做得出这样的事!   以往大多数孟惜慈参与的绝大多数死劫,都只活下来了孟惜慈一人。偶尔有些手段高超的入镜人也能离开,出来后就到处说孟惜慈会抓住机会杀死所有人。   偏偏孟惜慈还认为,人间是炼狱,活在世间就是痛苦,自己是在救他们!他甚至是一脸悲悯地送其他人上路的。   最可怕的是,真有人认为孟惜慈是为了他们好。和他入镜后还能离开的,只有几个看穿了他的险恶用心,更多的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君子。   许庭深不去赌孟惜慈的仁心,眼看孟惜慈要开始掷骰,他急忙道:“实不相瞒,聂姑娘刚才说的喜金客,我一直有所耳闻。”   他一进来就发现了这死劫和喜金客有关,许庭深当然没这么好心把自己了解的真相说出来。可直到现在这份真相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便利,不如说出来换取生机。   规则上说三只木偶是替他们死的,第四次才会轮到自己。可谁知道真的失去三只木偶会有什么下场?   他才不要赌!   孟惜慈果然停手了,做出一副虚心听教的样子。   许庭深就飞快地说了一段往事。   他的师父,一位真正悬壶济世的名医,因卷入豪门阴私而被杀死,死后还被人泼脏水。   那时他也险些过不下去,夜里睡觉都警醒着,生怕有人闯进来把他一块打死。   不过师父生前救下的人也不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他以前治过一个江湖上名声很不好的神偷,没有收他钱。听说他师父出事,那神偷悄悄过来,靠着一手潜伏的本事潜进那人家偷听出了真相。   其实真相很无聊,不过是正房担心妾室生出儿子继承家产罢了。   正房暗示府里的大夫,每次给妾室看病时,药放多点或少点,不需要下毒,没几年就能让那妾室病死。那妾室心眼不差,求了大少爷请外面的大夫,等大夫走后,借机把这事儿掀出来。正房夫人失了面子,找儿子和弟弟哭诉,弟弟一气之下就找上医馆把人杀了。   想替那女人撑腰?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仅仅……因为后宅争风罢了。   他师父苦学医术数十年,从不敢懈怠,就是想成为一代名医,不辱师门荣光。   偏偏他的满腔抱负、坚持半生的信念,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破灭了。   太可笑了。   许庭深非常冷静,请求神偷带他入江湖,那几年他一直辗转在各大门派间,知晓了不少江湖秘闻。   江湖上不少门派其实过得很拮据。听说以前朝廷管不住的时候,帮派们就可以占地方靠收佃租,或是收徒弟,或是收保钱、拿钱杀人等等来敛财。   现在朝廷势大,不允许这些江湖门派当土皇帝,于是有些门派就动起了歪心思。   他先前说的七杀门就是其中翘楚。七杀门表面做杀手生意,实际上七杀门门主和几个心腹一直研究五行八卦,干起了盗墓的行当。   盗墓说起来是损阴私的勾当,迟早遭报应,可在银子面前,阴德算什么?他们杀的活人不少,还怕死人?   七杀门还知道有财大家一起发,每次盗墓都联络其他门派的一起干。许庭深就知道,他们前几年要探出一座前朝某王爷的墓,联络了好几个门派一起动手,最后挖出不少宝贝,当时这几个门派都发了大财。挖出来的宝贝能卖的就卖,不好卖的就当传宗之宝。   只是后面不知怎么,都遭了报应。传宗之宝也都卖了。   许庭深还亲眼见过一些宝贝。   比如,一张赌桌。   众人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待要继续往下听,刻漏却快见底了。   孟惜慈心底暗暗叹气。   不得不把最后一枚褐色木偶移到寻常格子上。   许庭深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心。   孟惜慈过后,再次轮到聂欢。   她面前刻漏滴落速度更快,水滴连珠成串。 第505章   此时, 许庭深对上了明孤雁,笑意不达眼底:“七杀门找上的门派中……也有万金堂。”   明孤雁不为所动。   许庭深继续自言自语般说:“身为万金堂最有名的杀手,总该知道一些吧?”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不肯说?”   姜遗光问她:“你知道多少?”   明孤雁摇头:“我不清楚, 万金堂中一应事务我并不插手。”   姜遗光似乎无所谓一样:“哦?是吗?”   明孤雁低下头:“我确实不清楚。”说着她便想请罪, 可又动不了, 只好把头低得更低。   姜遗光便对其他人一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聂欢拿着第三枚木偶,笑盈盈地对她道:“能进来的都是和赌坊有渊源的, 你说你不知道?”   明孤雁沉默不语。   “唉……算了算了。”她摆摆手,“你一开始就谎话连篇,起先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明孤雁:“我确实不知。”   但她心不禁提了起来。   眼看刻漏要走完,聂欢到底还是不敢想若是失了三枚木偶会有什么后果。   赶在最后一刻,她放下棋子。   又不甘, 又松了口气,她现在也不知做什么好了。   明孤雁心下一松。   其实真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而都不敢冒进。   如果杀了别人自己能活着出去,在场每个人都不会犹豫。可现在谁也不知道   每个人犹豫片刻后, 就默不作声地把棋放入了安全的位置。   明孤雁如此, 姜遗光如此,孟惜慈也一样。就连许庭深, 在几番思索后,也选择了稳妥的办法。   别人走棋时,他也嘴上不停, 一直在说关于这张桌子的来历。   事实上, 他也不太清楚这张桌子究竟是直接从前朝古墓中挖出来的宝藏,还是那些人拿着墓里取出陪葬的木材重新打的一张桌。总之肯定是从那个古怪的墓里出来的就是了。   而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他一直在追查前朝古墓。   前朝的秘密很多, 本朝从未放弃过派人追查。就像姜遗光一直在查骊山、时不时去骊山帮忙一样,许庭深就是调查前朝之人其中一个。   那些散出去的宝贝许多都不见了踪影,大多则被人买走了。有个富商买了不少,既是为收藏宝贝,也是为了和七杀门打好关系。   不过后来富商家里就遭罪了,他们以为是生病,竟求到他这儿来。许庭深勉强治了一段时间,实际是用山海镜压着诅咒不爆发。等他查到富商家中藏物后就丢开不管。   许庭深一清二楚,那富商不知诅咒一事,也不知道喜金客里有古墓遗物,只以为他女儿的死是自己故意为之,还想着找江湖杀手刺杀自己,都被近卫拦下了。   这段他倒没说,不让其他人认为自己和明孤雁有关联。   他没看明孤雁,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可他心知肚明,那富商并未放弃,变卖了不少家产就是为了找人杀他。   明孤雁,隐阎王……   富商最后倾家荡产请的杀手,会是她吗?   现如今,就连姜遗光他也信不过了。   许庭深听说姜遗光一直和江湖门派走得很近,从骊山回来时还带了一些江湖人,不知是为了什么。后面姜遗光又回了骊山。   他会不会也和七杀门或万金堂的人搅在一起?明孤雁会不会是假意杀姜遗光,实则做戏让自己放松警惕,就为了杀他?   要不然明孤雁怎么会这么简单就放下了对姜遗光的追杀?她可是出了名的只要接下单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   是只有一个人做戏?还是两人合伙骗自己?许庭深瞥瞥邻桌两人,心里拿不准。   幸好,姜遗光的棋在他手里,他想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许庭深打定主意不说。   坐在这儿的都和那家赌坊有些渊源。他有,聂欢和孟惜慈也有,这样就只剩姜遗光和明孤雁。   他只说了万金堂刺杀自己一事,其他人自然会以为明孤雁和喜金客有隐藏的关系。自己就静等事态发展即可。   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不出意料,刻漏速度更快。棋盘上,异色格子也多了近一倍。   放眼望去,白色格子寥寥无几。   如果说棋局刚开始,每个人思考的时间都是在考虑要不要让手中木偶活着,现在则是在努力找白色格子好让手中仅剩的木偶活下来。   可想而知,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快,很可能会快到连掷骰子的时间都没有。   这还仅仅只是桌面上,桌下呢?桌下的东西,他们丝毫没有头绪。   聂欢十分头疼,棋很快轮到了姜遗光,姜遗光仍旧选择保她,现在,她是五人中剩下木偶最多的。   可姜遗光却是五人中事情交代最少的。   他为什么要雇隐阎王杀自己,他和喜金客又有什么关系,一样也没说。   聂欢不禁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姜遗光没有回答,只低声道:“这和你们无关。”   此时已轮到一轮中最后的许庭深,他把姜遗光的蓝色木偶放在了白色格子上,同样笑着问姜遗光:“真的无关么?我以为经历了这一切,大家怎么说也是生死之交了。”   “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你隐瞒了什么?”   “五行相生相克……”许庭深说到这儿,孟惜慈眉头微微一动,没有人留意,许庭深继续道,“大家都明白,一人出事也会牵连到其他人,姜兄为什么要隐瞒?”   “是因为……你已经有了离开的办法,却只想自己出去吗?”   姜遗光终于道:“并不是。”   他之前一直在看棋盘。   棋盘上的格子不论如何变化,出口——也就是棋盘边缘始终留着一条能通过的白色格子路。死劫始终给他们留着一条活路。   而棋盘正中,最中心的格子,也始终是白色的。   他很少玩棋,原本对棋具并不了解。但他对前朝了解很多,前朝时,双陆棋一直非常风靡。而那时的双陆棋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任意一方的棋子如果踩中正中心的格子,则所有棋子一律出局,判定为输家。   如果他的棋子经过……   是否意味着,他的木偶,连同他自己,都会死去?   死去……   姜遗光环视着其他四人。   棋局又轮到了聂欢。   聂欢非常迅速地走出几步,金色木偶踩在仅有的空白格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聂欢催促他:“姜兄,你一直护着我,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可事关大家安危,你如果知道什么,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姜遗光漠然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聂欢:“你……”   姜遗光竟一笑,“大家都出不去,一起死在这儿又何妨?”   “说不定,死反而才能超脱。”他喃喃道。   孟惜慈心中一动,抬眼看他。   莫非他也是同道中人?   孟惜慈认为姜遗光早就知道相生之道。他不说,只是因为人心难测,怕引起骚乱。   是极,世上有多少好因,本可结出好果,却因为人心叵测,善因结了恶果,善人也得了恶报。   似这山海镜不也是如此?   山海镜,镜中有山海,本该是镇压邪祟,还天下太平的宝物。但宝物却不能靠自身制服邪祟,非得要被人使用不可。   人要用镜,就必然给使用它的人带来莫大痛苦,一物换一物,看上去很公平。   可这世上不公之事更多!   譬如世间有鬼,却不见得有神。   人会被鬼杀死,却不会被神佛救命。这难道不是不公平吗?   孟惜慈坚信,唯有死,才是最公平的。   若这世上再无活人,那些恶鬼又能做什么?   若人人都变成鬼,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无痛无伤,无惧无难。   死便是解脱。   此即,向死而生。   此时明孤雁已经下完了,轮到姜遗光落子,他笑着看向聂欢,笑容里竟带着几分痛快的解脱之意。   然后,他随意掷出点数,在聂欢惊诧的怒视中,把赤红的棋子落在了相克蓝色格子上。   聂欢顿时仿佛被水浸没,窒息的痛苦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等她意识回笼,发现自己面前的刻漏已经再次滴落,连忙抓起骰盅。   方才她意识不清之际,几人早已下过了一轮。聂欢顿时心里一阵后怕,谁知道过了时间还没落子会有什么后果?   更多的则是愤怒。   姜遗光……   他到底要做什么?   明孤雁和他是一伙的吧?既然三枚木偶迟早要失去的,不妨就从明孤雁开始。   姜遗光他估计知道些内情,还不能杀。   眼看聂欢要掷出点数,明孤雁当机立断甩出一把刀——   却并非对着聂欢,而是姜遗光。   后者一侧头,那把刀贴着他的脸擦出一道伤疤,深深扎入椅背。   刀把还在微微晃动。   姜遗光没有生气,而是很平静地说:“你果然没忍住。”   明孤雁不答,又是一把刀袭来,姜遗光不闪不避,那把刀就和之前聂欢刺向她的那把一样,扎穿了肩膀,把人钉在椅背上。   聂欢心里啧一声,看两人好像起了内讧,最终还是将明孤雁的金色棋子放在了安全的白色格子上。   她着急了?   她想说些什么呢?   他们是真的闹翻,还是又在演戏?   姜遗光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不对准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咽喉。   “你要取信他们,却又不肯真的下杀手?”   “怎么?是怕了么?不敢赌杀死我的后果?”   聂欢之后,便是许庭深。   他已经看好了位置,掷出点数,却不着急落子,两只眼睛盯着刻漏,余光看看他们又在闹什么。   明孤雁道:“我以为你会躲开。”   她明明精心算好了,这一刀射得十分刁钻,姜遗光躲开第一刀,下一刀必然也会躲,只要他躲,这把刀就能拐个弯扎进他心口。   可偏偏姜遗光居然不躲了。   他不躲,反而让她算盘落了空。   明孤雁看着他,了然之后十分不解:“你想寻死?”   姜遗光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忽然激动起来,尽管他迅速冷静下去并冷冷道:“你在胡说什么?”   可在场谁不是人精?哪个看不出来?   刻漏见底前,许庭深思索再三,还是把姜遗光的棋放在了安全的位置。   接着便轮到明孤雁。   明孤雁看一眼孟惜慈,犹豫片刻,还是有样学样,把孟惜慈的棋子放在白色格子内。   此时,每个人仅剩的木偶都走到了棋盘边缘,只差几步,就能离开棋盘。   双陆棋中,第一个将所有棋子离开棋盘者,为胜。 第506章   明孤雁后, 轮到姜遗光。   聂欢心紧紧揪起。她本想着许庭深会处理掉姜遗光的最后一枚木偶,但许庭深并没有这么做。   现在怎么办?姜遗光会怎么做?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   从一开始姜遗光就很奇怪,借其他人之口逼问明孤雁,迫不得已才承认是自己让隐阎王杀自己。当她以为对方必死无疑时, 他又坦诚自己找隐阎王时又留了后手。   他到底要做什么?真像明孤雁说的那样想要自尽?那也太可笑了。   自尽的入镜人不算多, 也不少, 十重后的入镜人也有。聂欢不是不理解,她不觉得那些人不对劲。真说起来,她自己有好到哪里去吗?   姜遗光会不会是真想自尽, 途中又后悔?   能下定决心杀死自己的人很少。许多人都是过了那股劲儿,胸中那股气散了,就想着回头了。可惜,回头的人过得也不怎么好,绝大多数都是在想死去和苟活之间挣扎。   姜遗光……他会是这样吗?   姜遗光握着骰盅, 头低着,下半张脸都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水珠滴滴落下。   他一动不动,好像在说什么, 声音很轻。   圆桌上忽然安静下来。四人皆竖耳去听, 尽管声音轻弱,他们还是听清了。   “假的……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   姜遗光冷静了下来, 趁刻漏滴完前随手掷出骰子。   这一轮,他还是选择了保下聂欢最后一枚木偶。   棋子落地,聂欢松了口气, 跟着再提起心。   许庭深心里啧一声, 没说什么。   孟惜慈看了过来,深深感到可惜。   他为何还在犹豫?   孟惜慈见过许多半信半疑的信徒。他们对现实感到痛苦不堪, 无法改变,所以选择愚昧地相信供奉神灵就可以变得更好。可他们又不敢选择死亡。   死,即终生唯一解脱之法。   世人如蝼蚁,愚昧且庸碌一生,既不知自己所活为何,也不知为何而死,沉浮在苦海中不可自拔,无力改变。不付出任何代价,只靠自以为虔诚的几句祈祷就愚昧地奢求不存在的神佛拯救,然后靠着这点奢想继续在苦海中煎熬。   这种人活着,却不如死了。难道姜遗光竟也和那些愚昧之人一样么?   亦或者……姜遗光又在说谎?   他从进来后可不止说了一次谎。   许庭深也是这么想的。   姜遗光一直隐身在幕后,起初因为明孤雁要杀他,众人就将目光放在明孤雁身上。等明孤雁“效忠”姜遗光了,聂欢的棋子又在他手上,动他一个等于动三个,才叫他一直瞒到现在。   表面上姜遗光什么都参与了,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不是吗?   姜遗光落子后,又轮到了孟惜慈。   一看到他许庭深就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很确定,孟惜慈想杀了他。   不光是他,还包括在场其他三人。   他听过孟惜慈那可笑的言论,什么死即是生,什么死亡才最公平。在孟惜慈眼中,人分为两等。一种如蝼蚁般毫无存在的必要,死后跨越苦海得超生。另一种则是智者,见世间疾苦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需肩负起杀灭前者的责任。   不得不说孟惜慈这套鬼话还真说服了不少人,那些信徒在遇着暂时过不去的难关时,就干脆选择了自尽。   许庭深觉得孟惜慈就是对别人说多了,说得自己都信了。现在孟惜慈没有直接下狠手,不过是他自己还想活而已,他还得活着“拯救”更多人。   但如果他感觉自己也活不了了呢?   这张赌桌的秘密还未解开,他们仍旧什么也不知道。孟惜慈恐怕是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连掷骰子的时间也没了吧?   这样……他一定会尽可能杀了更多人!   而且孟惜慈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救”他们。呸!谁要他来救?   孟惜慈已经掷出了骰子。   许庭深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心里就是一咯噔。   按照点数,除非往回走,只要往前进,就一定会踩中青色格子。   其他人也看清了,同样一怔,又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许庭深。   孟惜慈忍不住了?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三只木偶消失,他会死吗?   孟惜慈果然没有往回走。   他握着许庭深的褐色木偶棋,一步步往前。再前方几步,就会踩中青色格子。   施比受有福。此刻,孟惜慈心里默念一句往生咒,分出一部分心神望向许庭深。   许庭深只是冷冷地看着,好似事不关己。   就在木偶棋即将踏入青色格子的前一瞬……   ——他猛地甩出数十根银针!   骤然发难,孟惜慈躲闪不及,被扎个正着。那银针不是要他性命的,只是点住了穴道,让他一下子瘫软在原地动弹不得。   要解开穴位少说需要一刻钟。   刻漏水滴声声响,丝毫不等人。   其他人顿时明白了许庭深的主意。   不论是没有按照骰子点数前进,还是在刻漏前没有走完。都是孟惜慈违反了规定。   违背规定的后果……   最后一滴水落下,刻漏流尽。   明孤雁发现,自己面前最后一枚青色木偶,消失了。   孟惜慈忽然顿住。   不是被许庭深点住穴位后的僵硬,而是仿佛被另一种不可知的存在控制住的僵硬。   每个人都只能坐着,看不到桌子下方。但却能清晰地看见孟惜慈露在桌面上的胸膛自下往上变化,粗糙的青色木头纹路一路攀沿而上,直到覆盖住头顶。   他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尊青色木偶。   而后这木偶又如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了。   与此同时,明孤雁面前消失的青色木偶又回来了。   和原来粗陋的只能看见简单人型的木偶不同,这只木偶虽然也很简单,脸上只是很简单地刻出五官的样子,可怎么看都像孟惜慈的模样。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来不及多想,新的一轮继续开始。   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干扰桌上棋局的进行。   直到聂欢面前的刻漏再度滴水,许庭深才松了口气。   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他不知道,干扰别人下棋会不会连带自己也受罚。刚才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手。   还好,他没有受牵连。   松口气后,他更加后怕。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一双眼睛盯着似的。   其实,一直注视他们的就是这张桌子吧?   一张赌桌……双陆棋……   幕后的执念到底想要什么呢?   聂欢直到拿起骰盅,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有些心有余悸地掷出点数,然后说:“这下糟了。”   “孟先生不在,你的棋子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许庭深一想也是,孟惜慈死了,他的棋子怎么办?谁来下?停在原地算是违规吗?   如果一直没有人下,他岂不是被困在这里到死?   想到这儿许庭深又有些后悔,可再一想,孟惜慈起了杀心自己能怎么办?阻不阻止都是死路一条,至少阻止他还能多活一阵,拉个垫背的。   已经没了一个人,聂欢也担心再死一个恐怕会生出什么恶果,又不想让明孤雁这么快就离开——她的金色棋子只差十几步就能走到边缘了。   于是她丢了个最小的点数,金色木偶前进几步后停下。   许庭深面前的刻漏开始计时。   许庭深望望姜遗光,尽管心里意动,却还是没有让姜遗光失去这最后一枚木偶。   姜遗光的眼神太瘆人了。   他自认见过的活人死人都不少,江湖上有些魔子妖女什么的哪个不是作恶多端?那些人的眼神就跟野兽一样凶残,至于他见过的一些厉鬼,目光更是十分恐怖。   可姜遗光和那些都不太一样。   那是一种极致的漠然,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是不是会把自己杀死,甚至还有些催促的意思。   快些!快杀了我!   他仿佛在这么催促着。   许庭深犹豫过后,还是决定不顺着他。   他竟发现姜遗光还有点失望?   下一个轮到的是明孤雁。   明孤雁看着眼前和孟惜慈十分相似的木偶,十分犹豫。   原来粗糙的木偶也就算了,这个木偶……怎么看都感觉好像真的捏着缩小的孟惜慈在棋盘上行进。   其他人也不催促她,在刻漏滴完前还不落子就是违规。违背规则的后果,明孤雁已经见到了。   明孤雁再三思索,最后还是决定把这木偶放在白色格子上。   她实在不确定,如果这枚木偶没了,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她只剩这一枚木偶了。要是这只木偶也没了,她拿什么下棋?这张桌子压根就不会考虑她手中没有棋子,只会判定她没有下棋,违反规则,然后……把她也变成木偶。   她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她掷出骰子,确定后,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只木偶。   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木偶的刹那,明孤雁猛地缩回来,惊疑不定地盯着桌面。   刚才……这只木偶好像对她笑了一下?   木偶太小,其他人没看见,聂欢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明孤雁从未见过这种怪事。   她已见惯生死,可在那一刻仍旧感受到了心悸。   木偶还在微笑,明孤雁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说罢,她小心地捏着木偶的下端往前移——明孤雁总有种这只木偶会活过来咬住自己的错觉。   好在只是错觉,木偶没有动,只是对她意味深长地微笑。   木偶顺从地站在该站的格子上,没有异样。   下一个,又轮到了姜遗光。   姜遗光为水,拿着属于聂欢的火红色木偶。   聂欢想说什么,可姜遗光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甚至……她都觉得他要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了。   到最后,姜遗光可能还是顾忌着什么?她也不清楚,总之她侥幸活了下来。   红色木偶摆在了棋盘边缘。   只要往前一步,就能离开了。   聂欢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担忧这也是陷阱,然而担忧也是无用,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土褐色的座椅。   这张座椅上原本坐着的人死了,变成了木偶。   那现在……许庭深的棋怎么办?   许庭深更是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握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结果。   到现在后悔也没用,他只能紧紧盯着那张空椅子。   四双眼睛注视下。   桌底忽然迅捷地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那只手飞快地摇动骰盅,“啪”一声扣在桌上再抬起,依照点数拿起木偶,一步步往后退,又飞快缩了回去。   聂欢面前刻漏滴水,开始计时。   许庭深呼吸都屏住了。   那只手捏住木偶的一刻,他好像自己也被掐住,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你们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聂欢一手摇骰子,一手指着空座位,不敢说出“鬼”这个字。   桌子底下……   桌下的东西…… 第507章   只要想到他们坐在这里这么久, 桌底下一直潜伏着的东西,几人再怎么见多识广,也不免如坐针毡。   木偶代替活人走棋。   活人死后,恶鬼代替活人继续执棋。   甚至……离他们如此接近, 就在桌下。叫人如何不心惊?   聂欢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赶紧拿起骰盅摇晃, 生怕自己也过了时间被杀死——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枚木偶了!她才不想落得孟惜慈那样的下场!   趁着刻漏落尽前连三赶四走出这一步,好不容易才找着合适的位置落子。   聂欢松了口气, 对其他人道:“要是我们都没了。那这盘双陆棋岂不是变成了几个……”她在脖子上划一道,以指代厉鬼,“变成它们在对弈?”   或者桌下只有一个厉鬼,它自己和自己走棋?   想到这一幕,就叫她感觉荒诞又怪可怕。   许庭深自己摇着骰盅也不忘分出一只眼睛盯着明孤雁, 嘴上道:“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孟兄去了,可按照规则上说,前三回是木偶替死,第四回才是本人。”   “这才第三次而已。”   桌上的大棋盘看不出什么异样, 木偶还是木偶, 就是瞧着十分像孟惜慈的脸。   明孤雁不答,有意无意遮住面前的小棋盘, 不让其他人看见。   她越这样,其他人越是猜测。   还用问吗?   自然是木偶“死了”后,人就变成了木偶啊。   等许庭深走完棋, 明孤雁就没法再遮挡——轮到她走棋了。刻漏滴落密集如雨, 稍微慢点就会超过时限。   明孤雁定定神,不去看那张粗糙的脸, 匆匆抓着青色的木偶棋子的底下往前移了几步,放在同样青色代表藤蔓的格子里,并刻意让木偶背对自己。   那张脸,让她看着……就忍不住从心底深处泛起寒意。   木偶身子不动,脑袋却慢慢地扭过头来,直到正脸对着她。   然后对着她微笑。   明孤雁心一颤,若无其事瞥开眼睛,不再看它。   轮到她身边的姜遗光了。   聂欢飞快问:“你打算怎么办?”   属于聂欢的火红色木偶已经来到了棋盘边缘。她不敢想象离开棋盘会怎样。   ……离开棋盘就真的赢了?就能离开山海镜?   聂欢不敢赌。她只有最后一枚木偶。   姜遗光冷笑:“有一个解脱的机会,你居然不想要?”   聂欢斩钉截铁道:“不想。”   她看姜遗光还有些意动,再顾不上先前虚假情分,笑盈盈威胁道:“要是我也变成木偶,你们接下来可就更难走了。”   许庭深却道:“棋盘外未必就是死局。”   双陆棋不就是先离开棋盘的为胜吗?再怎样,也总比困在这里一直下一局走不完的棋来的要好。   只可惜……   许庭深阴鸷的眼神从那张空座位上收回。   ……他已经没了机会。   他可以和这几个人谈条件,能和鬼谈吗?那只手可能会帮他吗?   难道自己注定就死在这里了?   许庭深不肯认命,如果他愿意认命,早在几年前他就会选择和师父一起声败名裂去死了。他能活到现在,胸中那口气从未消散。   他盯着姜遗光一举一动,后者在聂欢的恳求威逼下,最终选择了后退。   红色棋子倒退十数步,站在一个同样鲜红的代表火海的格子中。   聂欢安然无恙。   接着又是“孟惜慈”。   孟惜慈已经死了,刚才代替他下棋的东西,会怎么做?   几人盯紧空座椅,许庭深更是大气不敢喘。   上一轮,厉鬼没有直接送他去死,而是操纵着他本来快到边缘的棋往回走。   看样子……是要走回初始的位置?   它到底想做什么?   水滴声声。   桌下再度突兀地伸出一只惨白狞厉的手,猛地抓住了骰盅!   少顷,又是一只手伸出。   这张圆桌其实很大,几人围坐一圈,相邻的两人还能隔开好几尺,并不拥挤。大棋盘就放在正中,即便他们完全伸长手臂也碰不到大棋盘的边缘。   这双手却不一样。   它似乎……过分长了,随意甩出骰子后,两只手就在桌面拼命往前伸。   就像桌下的人竭力要出来似的。有好几次,差点就要伸到邻座的聂欢和姜遗光那里去。   聂欢竭力避开,姜遗光亦躲避着那双胡乱抓动的手。   眼看着手臂越伸越长……   终于,刻漏滴尽。   那双手挣扎着,不甘地慢慢收回桌下。   一切归于平静。   又轮到了聂欢。   聂欢嘴里说着感谢,手上一刻不停,看也不看刻漏就飞快走出棋——再慢点水就漏光了!   等她走出这一步,才侥幸地叹道:“刚才那只手差点就要抓到我们身上了。”   许庭深注意到什么。   厉鬼的做法和刚才一样,都是要把他的棋往回走,送回去。这让许庭深更坚定自己的猜测:离开棋盘为胜,否则幕后恶鬼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他也疑惑,为什么恶鬼不直接把木偶放进相克的格子里?   许庭深飞快把这个疑问说了。   而且,他们都留意到……   即便是恶鬼,也要遵守规则。   刻漏滴完前,必须走出棋。   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涌上许庭深心头。   姜遗光道:“也是因为规则。”他在回答许庭深的疑惑。   五行相生相克,相克规则他们已经知晓,相生之法却不大清楚,因为表现得很不明显,如果不是刻意盯着根本看不出来。   姜遗光道:“木克土,土克水,土又生金。它即便杀了你,对它自己也是无益,反而可能有益于我,或是隐阎王,或者……藏在隐阎王桌下的恶鬼。”   许庭深的棋子为土,姜遗光为水。两只属性不同的木偶相遇时,遵循相克之法毁去一只,自然是姜遗光的木偶被毁去。   如果那恶鬼真的毁掉了最后一枚许庭深的木偶,姜遗光就不必担心和他撞上,岂不是对他人有利?   姜遗光认为后者更有可能:即许庭深死去,会利于明孤雁座下的恶鬼。   或许……每个人桌下都有一个等着取代他们的恶鬼静静潜伏。   只要他们的木偶用尽,恶鬼便能把他们变做木偶玩乐,并取而代之!   聂欢深吸口气,尽力笑道:“我还有个想法——我们手里的木偶,真的只是木偶吗?”   木偶能当棋,人能当做棋,恶鬼自然也能做棋子。焉知他们手里的木偶不是恶鬼假扮?   许庭深心想,这女刺客手里拿着的最后一枚棋,恐怕不是普通的木偶,而是还留有神智的孟惜慈吧?   要不然她为什么一直遮掩着不敢暴露呢?肯定是那个木偶有古怪。   说话间,这轮棋局再次轮到了明孤雁。   明孤雁默不作声,仿佛刚才没听见姜遗光的话。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十分忌惮摆在面前的木偶。   不仅不肯直视,且在飞快移动后就立马缩回手,好像那只木偶会吃人似的。   许庭深为姜遗光的推测惊得脊背生寒,细想下觉得很有道理。再一思索,自个儿也悟出了些更深的道理。   从头到尾,他们就只是恶鬼玩乐的器具。   赌博也好,双陆棋也好,一直都是人玩器,并非器玩人。可玩着玩着把自己玩进去变成“器玩人”的,为了赌倾家荡产浑浑噩噩一辈子的人还少吗?   难道这就是幕后的执念所在么?一直供人玩乐的一盘棋,如今也能把人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想明白后,许庭深更加心烦意乱。   现在该怎么办?   该离开,还是……   继续耗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还是需要离开吧?   孟惜慈变成了木偶,虽还有神智,可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不然赌一赌也是可以的。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们面前的水滴一落下就要立刻拿起木偶。到后来,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空闲思考,每一轮拿起棋子便在棋盘仅剩能行走的格子上来回移动。   上一轮前进几步,下一轮就后退回去,反复徘徊,以保全木偶。   其他人还能再拖拖,许庭深却不得不尽快做出决策——只有他的棋在恶鬼手中。   褐色木偶不断往后退。再过几步,就会走到棋盘中心——被一堆彩色格子包围的白色格子。   谁都能看出来,恶鬼就是想将许庭深的棋带往棋盘中心。   越是紧要关头,许庭深脑子转得越快。他不明白知道恶鬼到底要什么?   棋盘中心……棋盘正中心……   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不知不觉间,他问了出来。   姜遗光答道:“前朝时,双陆棋有一条规则,棋子走到正中心,则所有棋子一律出局。”   许庭深一震,不可置信问:“你为何不早说?”   姜遗光摆弄棋子:“你没问过。我提早说出来,恐怕也会被认为是故意骗你们,不是么?”   许庭深一噎,耐心地问:“你可还知道什么规则?”   这时又轮到了许庭深,他直接抛出最大点数,将姜遗光的蓝色木偶也向后退,一口气就退了近二十步。   姜遗光一脸无所谓,甚至笑了出来:“走吧——都走吧,大家同归于尽也好。”   许庭深对聂欢道:“聂姑娘,不如帮帮我?”   聂欢忙着动棋,自顾不暇:“我?我能怎么帮你?”   她过后马上就是许庭深,后者飞快往前木偶边道:“依姜兄所说棋子进入中心格子就全部出局。”   “谁知道是单指他一个还是指所有人?”   聂欢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姜遗光一脸冷漠,就像没听见许庭深说什么似的。   聂欢下意识想带上明孤雁,却又很快想到,明孤雁本就要杀姜遗光,哪怕让她自己送死也无所谓。别看她一句话不说,内心算盘肯定没少打,说不定她乐得见到这种局面呢?   果然,轮到明孤雁时,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掷出最大点数,并选择让木偶往回走,看样子,也是打算让木偶来到正中。   她一定猜到了!许庭深叫上自己就是为了截住那恶鬼的走势。   明孤雁清楚,许庭深叫上聂欢,必定是想利用聂欢手上的棋子做拦截。   聂欢手里的木偶是自己的,属金。许庭深手里木偶属水,金克木,只要聂欢愿意,就能用自己的棋拦下那恶鬼。   不过,他们只有两个人,就顾不上自己了。 第508章   见明孤雁居然敢这么做, 聂欢怒道:“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明孤雁毫不在意,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手指头出了一道细小但极深的口子,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邻座的姜遗光瞥见,心下猜测:莫非是“孟惜慈”的棋子造成的?它似乎很不愿意回到棋盘正中。   明孤雁抿去血迹, 另一手掏到身上的药瓶单手扣开瓶盖, 沾了点止血的白药后抹在伤口上。   姜遗光能闻到从瓶口溢出的白药味儿, 是上等白药,再大的伤只要抹一瓶都能止住血。偏偏眼前不到半寸的伤口,血竟然止不住。   明孤雁包了一小团白布, 那白布很快就浸透了,她又换了一团,依旧很快被浸透。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桌下。   聂欢也一直盯着明孤雁。   那厢,姜遗光拿起木偶棋又往棋盘边缘方向走去,再次把红色木偶放在了棋盘边框处。   聂欢顾不得管姜遗光为什么反复无常, 抢先问明孤雁:“你的手受伤了?”   再一看棋盘上的木偶,她眼尖地发现“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头上沾了点血迹,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明孤雁终于答道:“和你无关。”   聂欢眼珠一转,明白过来, 恐怕是孟惜慈的木偶不愿意走到棋盘中央, 才弄伤了明孤雁?   她就说那木偶好像还活着似的!她都看见那个木偶扭头了!   不过,木偶里到底是孟惜慈的鬼魂, 还是别的鬼?孟惜慈究竟还有没有神智?他还算活着吗?   怎么感觉……孟惜慈的木偶和代替他下棋的恶鬼意见不一致似的?青色木偶不肯走到中间,而坐在孟惜慈座位上的恶鬼却想方设法要把许庭深的木偶放过去。   以往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情况,同一个死劫内的两个恶鬼起了分歧。这么看来, 棋盘正中心的白色格子会让棋子全部出局并非虚言。   但许庭深刚才又认为, 姜遗光很可能还在故意隐瞒,他所说的出局, 会不会是指让所有人的棋子一并出局?   这样看来,许庭深的猜测不可信,否则两个恶鬼的选择应当是一致的。   ——不对!   谁说一定有两个恶鬼?   如果棋盘上属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和坐在孟惜慈座位上代替他下棋的恶鬼,是同一个呢?   青色木偶本身不愿意去白色格子,可想而知这对它不利。但恶鬼拿着的棋子又不是自己的,而是许庭深的!它当然不在乎许庭深会有什么恶果。   姜遗光过后,轮到恶鬼走棋。   座位底下伸出一双瘦长苍白的手,并还在不断向外伸,努力要爬出来似的。   并且……每过一轮,那双手臂就伸得更长一些。   电光石火间,聂欢就跟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似的想通了什么,猛地惊叫起来。   “我明白了!它想要出来!”   聂欢惊叫的同时,恶鬼已伸出手,伸向青色木偶。   它掷出了极大的点数,每枚骰子最大点数面朝上。只要一次,就可以走到棋盘正中心。   千钧一发之际,许庭深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甩出一根银针!   他当然不敢和恶鬼对上,因此,他对准的,是自己的木偶。   在恶鬼抓住褐色木偶前一刹……   小棋盘上的褐色木偶被飞针击中,倒下。   大力令木偶滚了出去,又因为扎了一根针,只滚出几格就被针抵住停了下来。   许庭深心还在狂跳。   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后果,但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他还算好了力道,让褐色木偶不会滚到青色的格子里去。   接下来呢?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之前他干涉孟惜慈,致使其被赌桌认定违规。   现在呢?这张赌桌会判定恶鬼违规吗?还是……会认为他干扰恶鬼行动,处罚自己?   出手时,似乎全世界都安静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直到小木偶被击倒,他才听清了聂欢后半句话。   许庭深下意识问:“谁?谁想要出来?”马上他又明白过来,对着聂欢一指那双从桌下伸出忽然间停住的手。   桌底下的恶鬼想要出来?   聂欢匆忙点头。许庭深也马上明白过来了!   姜遗光说的出局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不光是指执棋人出局输棋,会不会也有可能指恶鬼从困局中出来?   他从进入死劫后就一直在思考关于这张赌桌和幕后执念的问题。   这张赌桌不知见过了多少赌客,诅咒也不知蔓延到了哪些地方,又有多少人因为这张赌桌而死。   同为入镜人,他听说过喜金客,死在喜金客的人早就不是小数目了。   这么多死去的亡魂都去哪儿了?   按以往经验,有可能都被赌桌给吞噬了,或是被赌桌操纵。就像传说中被老虎吃掉的人会成为帮助老虎的伥鬼一样。这些冤魂也很可能成为了“伥鬼”。   但他现在觉得,这些亡魂会不会也被赌桌当成了器具,反过来被赌桌玩弄?   其实仔细想想,那些沉迷于赌桌的人,已经不是人玩器具,而是自己变成了器具的奴隶。和死劫里他们的情况何其相似?   亡魂会不会也想要逃离这张赌桌?   短短一刹,许庭深心中百转千回却不显露,只紧张地盯住了那双手。   赌桌……会怎么判定?   在几人的目光下,许庭深突地伏下身,面露痛苦之色。   他还想说什么,身体却自下而上飞快变得僵硬。   他……   许庭深还要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棋盘上,属于许庭深的褐色木偶消失。瞬息后,棋盘上又多了一枚新的褐色木偶。   看上去和许庭深的模样十分相似。   聂欢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仍笑道:“居然也变成木偶了……”   这下算什么,变成了恶鬼操纵着另一个恶鬼吗?   那双手也顿住了,僵硬在原地,蓦地被收回去。桌底下叮叮当当不知发出什么声音,很快又安静下来。   聂欢只来得及看一眼,飞快地一手抄起骰盅掷出,另一手拿起金色木偶就往棋盘中心退去。她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只能一口气掷出最大点数,所有骰子一律最大点数面朝上,这下让金色木偶一次后退了几十步,很快就拦在青色木偶前方。   金克木,聂欢倒要看看,变成鬼的孟惜慈木偶要是和明孤雁的木偶碰上,恶鬼会做出什么选择。   她嘴上不停,飞快对姜遗光道:“算我求你,你若是想到什么生路,何必拦着我不放呢?”   “把桌底下的东西放出来对你也没有好处吧?”   姜遗光却只是回道:“许庭深已经死了,我的木偶也没有退路。不如大家一起走黄泉路,也好做个伴。”   说话间,许庭深所在空座前的刻漏开始滴水。   同样从桌下伸出一双手。   同样地……将属于姜遗光的木偶往棋盘正中带。   姜遗光只是一脸无所谓地看着……   二人话音落下后,就轮到了明孤雁。   她也选择掷出最大的点数——她看得出来,自己几人的时间不多了,到最后估计连走棋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她决定立刻解决。   可令她完全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她本想拿起棋子移到棋盘正中——方才她就算过路线,一路走过去正好能到中心的白色格子。   可青色木偶却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反握住她的手向棋盘外挪动,一路踩过属性不相克的异色格子。   看样子,木偶想通过棋盘边缘的出口离开。   聂欢惊叫:“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明孤雁道:“我控制不了它,是它自己在走!”   她能感觉到,它不装了,它想要出来!   双陆棋的规则是真的!先离开棋盘着为胜!   姜遗光反应得很快:“它骗了我们!离开棋盘它就能离开禁锢!”   从一开始恶鬼就在欺骗他们,用各种行为误导,让入镜人们以为恶鬼想要把木偶棋放到棋盘正中。   大多数入镜人当然会选择和鬼对着干,就会想办法将恶鬼的木偶留下,并避开棋盘中心,千方百计把自己的木偶送到棋盘边缘。   聂欢现在也明白过来,孟惜慈也好许庭深也好,他们之中不论是谁都好,只要棋局继续下去,一定会有人忍不住违规的。   违背规则就会被处罚,那人的木偶棋自然会被恶鬼取代。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到时,他们不论怎么选,都会亲手“放出厉鬼”。   恶鬼就是这样,它们明明可以一次杀死所有人,人没有任何反抗余地。但偏偏恶鬼就是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不断地愚弄、戏耍他们,让他们自己断送自己的后路。   她恼怒于恶鬼的愚弄,可偏偏绝大多数时候她也只能依靠从恶鬼的戏弄中找出的一线生机。   如果厉鬼上来便直接把他们杀了,那入镜人才是没有一点活路。   聂欢心想:姜遗光也察觉到不对了吧?他又不能说破,就干脆顺着恶鬼的意直接将木偶往棋盘中心推。   和聂欢猜测的有些出入,姜遗光的确想到了,但他更多的只是想看看把木偶放到正中间会怎样而已。   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该把放在棋盘中心还是让木偶通过边缘离开。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就像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确定,这个世界是否真实那样。   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假的。   双陆棋盘……赌……   在赌桌眼里,人是被它操纵的木偶。他们也是被山海镜操纵的木偶、棋子。   所以怎样的选择也无所谓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而已。不如看看,这些鬼到底要做什么?   但这样反而无意间打乱了厉鬼的计划?   可能也因为到了最后阶段,五人中已经死了两个,恶鬼不再必掩饰。   以往死劫也是这样的,越是后期恶鬼活动越频繁。不过聂欢更愿意认为是山海镜对恶鬼的禁锢一步步放松的缘故。   就像现在,鬼已经不需要再遮掩什么了。   它们要离开棋盘,真正脱离出来。   情急之下,聂欢顾不上许多,甩出一枚暗器钉在明孤雁指缝间。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明孤雁的手还在往前移。   刀刃深深没入两指中间指蹼,明孤雁却不论如何也松不开手,手指好像长在木偶上了一样,指蹼往下被切开,口子越来越长,再继续下去,她整只手恐怕不保。   姜遗光出声提醒:“刻漏!”   聂欢如梦初醒,又是一刀扎穿明孤雁面前还在疯狂滴水的漏壶。   刻漏倒下去,水洒了满桌。   青色木偶不得不停止移动,明孤雁也终于能收回手。   根本来不及思考,姜遗光直接抄起骰盅同样掷出最大点数,将火红色木偶一步步推向棋盘外围。   明孤雁随手撕下布条堵住伤口伤口,看一眼面前木偶又马上看向姜遗光——神似孟惜慈的青色木偶面上浮现出怨怒之色,目光阴寒地盯着明孤雁。   聂欢顾不上别的,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的走棋。   快了,只差一点了。   再有几步,她就可以离开了!就算要判她违规,姜遗光只要快些,完全可以在这之前把她送出去。   她心里还有点不安。   姜遗光真的会这么好心送她出来? 第509章   令聂欢吃惊的是, 姜遗光竟真的想放她离开。   火红色木偶在姜遗光手中一步步走向棋盘边缘。她默默数着点数,手都忍不住激动地微微颤抖起来。   三……   二、   一。   木偶真的踏出去了!   红色木偶离开的那一瞬间,聂欢只觉浑身一轻,她下意识动动腿, 惊讶地发现自己两条腿居然能活动了!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她可以离开了?她真的出来了?!   离开赌桌, 赌桌上的规则对她当然就不管用了!   聂欢欣喜不已, 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要大笑出声。   叫她奇怪的是,明孤雁和姜遗光都没有说话, 两人都好像思考着什么,搞得聂欢激动了一会儿也马上冷静下来,笑着对姜遗光道:“多谢了,只可惜,我不知该怎么才能把你也带出去。”   她的话里又得意又有些幸灾乐祸, 心想,她自己好不容易从这个鬼地方出来,桌子底下的恶鬼还在呢,就算有办法, 她也不会多待了。   因为已经决出胜者, 桌上棋局停滞。刻漏一律停止。   姜遗光和明孤雁都不能再插手了。   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和许庭深的褐色木偶被迫停在原地,满脸怨毒不甘。它们也想出来, 可没有人下棋,它们一步都离开不了。   聂欢看着就想笑,不过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出去了怎么高兴都行。   大门就在不远处, 灰扑扑一道门,不甚明显, 门口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聂欢左右看看就快步奔过去想打开门跑走。   明孤雁丝毫不在意。   许庭深死了,姜遗光也会死。   最后,她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这个消息传出去,隐阎王的任务就完成了。   隐阎王,只为杀人而生,没有她杀不了的人。哪怕要她杀死自己,她也能做到。   至于聂欢的死活,和她无关。   就算在她不远处的座位上又伸出两只苍白手臂,明孤雁也只是平静地看着,静静等待自己的死期。   “聂姑娘请留步!”姜遗光叫住聂欢。   聂欢不想理他,桌子底下伸出的手她也看到了,恶鬼马上就要爬出来,现在不跑还等什么?   可这房门不知怎么回事,看着薄,却死活打不开。她不断去推,用力撞,或是往里扒都不行,一想到很可能还有什么谜题没解开才导致自己离开不了,聂欢扭头就换上了笑脸,紧张地问:“长恒,棋局已经结束了,怎么了?”   明孤雁也看了过来。   她不知道姜遗光还在挣扎什么,难道他还有别的办法?   聂欢已经离开了桌子,也就是说,她可以试着随意操纵别的棋子了!姜遗光难不成想利用这点翻身?   哼,聂欢这样的人不会报恩的,他估计又想和她谈条件,就像对自己一样。   可她怎么可能放他离开?   想到这儿,明孤雁手腕一抖,一柄带毒的挑针顺着肩膀滑落一路到指间夹住。   姜遗光指指桌面,说道:“还没有结束,我和明姑娘的棋子还在,你走不了。”   许庭深和孟惜慈的空座位下都伸出无数苍白瘦长的手臂,拼命地想从座位底下冒出来。   如此可怕的一幕,即便聂欢见过不少诡异场景,见得太多几乎都麻木了,仍旧怔得说不出话。   姜遗光却跟没看见一样,对聂欢说:“没算错的话,你现在可以移动任意一枚棋子。我既然帮了你,你也该帮帮我。”   聂欢心道:估计是了,棋局表面分出了胜负,许庭深和孟惜慈是输家,她是赢家。可其实还没完,桌上还有两个人呢。不把他们解决了就不算结束,自己也别想出去。   她连忙说道:“这是自然,不过许庭深的位子……你也看到了,我不能过去。”许庭深死后,她懒得想称呼,干脆直呼全名。   这话不假,聂欢生怕那些越伸越长的手把自己抓进桌底下。   桌底下的东西……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可不妨碍她一去想就一阵心悸。   姜遗光叹口气,说:“那你站在门边远远出手也行,快些吧,我也不知它们什么时候会出来。”   聂欢刚要答应,就发现他脸色不太对。   那是她经历多次生死考验的直觉,从进门起她就感觉姜遗光态度很奇怪,变来变去反复无常,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此时,姜遗光身上那种平静到冷漠消失了,慢慢抬头露出个冷笑。   样貌没变,可就好像不太一样,壳子里换了个人似的。   “要么活着离开,要么死,别在这儿不上不下的,让人厌烦。你也是,帮不帮?不愿意帮就赶紧滚,少废话。”姜遗光厌烦地说,整个人充斥着颓废之气。   聂欢笑了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救了我一命,我还能不帮你吗?那夜里都要睡不安生了。”   说罢她飞快退到门边,对准许庭深的座位仔细比划,好像在做准备似的,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隐约、仿佛,明白了什么。   难怪姜遗光的态度这么奇怪。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她见过的疯子中,有一种就是像他这样的。   平日看上去和往常无异,可每过段时间,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好像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灵魂一样。言行举止、乃至饮食口味都完全不同。再问那人,他竟说自己叫另一个名字,家乡也在另一个地方,就连原来会的手艺也不会了。   姜遗光会不会也是这样?所以他一会儿想活命,一会儿又满不在乎,甚至巴不得自己死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毛病吧?所以他才会既找人杀自己,又做好防备救自己。   她又试着开门,没能打开,看来果然得解决了他们两个才行。想到这儿聂欢马上侧转过身,正要掏自己仅剩的武器……   ——身后破空声传来!不知撞着什么,“叮”一声掉在地上。   她猛然回头,更多暗器破空袭来。   明孤雁,隐阎王!她动手了!   聂欢匆匆闪避开,对姜遗光冷笑道:“看来你新捡的这条狗不听话呢,像这种乱咬人的狗,还是剁了吃比较好。”   明孤雁只道:“你要帮他,那就死!”   姜遗光笑出了声:“我居然会雇佣你这种人?真是被天下第一的名头给骗了,简直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划算的买卖。”   明孤雁只当做耳边风。   再等等,等这些东西出来……聂欢自己就会逃走。   空座上,终于……有一只手臂挣脱了座位,爬了出来。   他们本以为桌下藏着鬼影。可没想到,爬出来的那只手,也仅仅只有一条手臂而已。   所有赌坊里都有这么一类赌客,赌到疯狂,倾家荡产也不肯停止。没有钱又输了,就剁一根手指,输得多了,就砍一只手臂。   越来越多手臂爬了出来。有些爬上了桌,还有些在地面扭曲蠕动着,飞快朝聂欢的方向爬动。   姜遗光马上换了个脸色,冷下脸道:“聂姑娘只管动手,我会帮你看着她。”   短短一瞬间聂欢明白许多,道声好,闪身躲开朝她爬来的瘦长苍白的手臂,连着两刀从不同方位甩向桌上棋盘。   第一刀,将明孤雁的金色木偶推入棋盘正中。   第二刀,把姜遗光的蓝色木偶同样推了进去。   姜遗光说是要帮聂欢拦住明孤雁,谁知明孤雁根本没有动手——她看出来了,聂欢是不会帮姜遗光离开的。   她只会送他们一起上路,然后自己逃走。   这样正好,刚好合她心意,她又何必打扰?   身下座椅逐渐变得柔软,一晃眼看过去,椅子完全变了模样。那竟是无数苍白仿若无骨的断手交织而成。   他们的腰往下连同腿脚被那些手牢牢地抓住,无法动弹。   聂欢也看见了!   一想到自己在这种椅子上坐了这么久,聂欢就忍不住感到恶寒,搓搓手臂,聂欢紧紧盯着两人,随时准备离开。   她还是觉得奇怪。   聂欢知道隐阎王想和姜遗光同归于尽。   那姜遗光呢?   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他就真的这么一心想死?他要真这么想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有打算?   棋盘中心的格子……   棋盘中心……   出局……   聂欢猛地瞪大眼睛。   等等!所谓出局,会不会指的是……   她猛地回过头想要扑过去。现在还来得及!姜遗光还没有离开座位!他座位上没有那些怪手!她的木偶就在棋盘外,她还可以改……   聂欢扑在桌面上伸手去够她的棋子。   可已经晚了。   姜遗光和明孤雁都消失在了原地。   她的木偶也消失不见了。   已经……没有筹码可以赢了。   ……   “啊啊啊啊啊——”   密闭的房间内,陡然爆发出女子崩溃的嘶吼。   聂欢的确赢了。   可她也被永远留在了那间房间里。   她还活着,只是无法离开。   没有吃食,没有水,什么都没有。她连最后离开的机会也没有了。   赌坊里只有两种人,赌客和庄家。出局的,自然不算在内。   姜遗光很早就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先前也被他们提出过——   赢了,就能离开吗?   规则上并没有提到这点。   后面刻漏一次次加快滴落速度、鬼怪一步步紧逼,又误导他们选择双陆棋规则上的出路,让他们认为必须赢了才算终结死劫。   可就在看到桌下伸出的无数双手时,姜遗光忽然想起,曾经某位友人担忧自己沉迷于赌时说的几句话。   “别看赌本身是靠运气的。可但凡和人赌的事儿,那靠的就不是运气,是人和人斗,庄家算计赌客。”   “赌桌上哪来的输赢?只有庄家通吃。早早看清出局,反而是一条生路。”   一语成谶!   赌不就是这样的吗?赢了就想再赢,输了就想翻本,一而再再而三,到最后赔得倾家荡产还要赌,赢也好输也好,没有人舍得从赌桌上离开。   姜遗光从这一方面入手,忽然就明白过来。   许庭深和孟惜慈变成了鬼,意味着他们成了“输家”。输了就想赢,所以它们只会想方设法要“赢”,才会拼命诱导几人出局,好换自己赢。   聂欢和自己对恶鬼的用意并没有揣摩错,可最重要的一点却被忽视了——它们已经不想离开了,只想着赢回来。   聂欢的确赢了。   可赢下赌局并不是终结。   姜遗光起初并没有太大把握。所以只是试一试。   他让聂欢成了赢家,可发现聂欢并不能从那扇门离开。至此,他对自己的猜测就信了七成。剩下三成,是不确定“出局”是否就意味着离开死劫。   他也明白了赌桌用意。   只要上了赌桌,不论输赢都不可能离开。赢了也离开不了,比输家更好一些的是他们不必被剁去手臂。   桌上的三只木偶,更像是拿他们自己的命做筹码。   现实中的赌客也一样拥有三枚筹码。   第一,是自己的积蓄。   第二,是亲友的借债。   第三,是自己的一生。   等第三枚筹码也失去,才是真正的堕入深渊,没有回头路。   看明白这点后,姜遗光就不打算出风头了。   他还有一事不确定:即自己是否处于真实中。这死劫又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劫?   若是真实,即便中心是死路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已活了近二十年,差不多够了。   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假的……   那不是更好吗?   面前光景变幻、扭曲,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姜遗光却想到了自己在桃花源里渡过的虚假的死劫。   为了让他相信真实,桃花源连山海镜和死劫都可以虚构。他又怎么能笃定眼前是真实的?怎么能相信自己过往的十几年也都是真实的呢?   姜遗光睁眼,发现自己出现在了熟悉的房间里。 第510章   入镜共五人, 只余二,其他三人都死在了镜中。奇怪的是聂欢不知怎么慢了一步,其他人不管死活好歹先出来了,她却在七天后才离开。出来后的样子也很奇怪, 就像是……   “京城那边说, 她是被渴死的。”陈姑娘说道。   姜遗光就在她对面, 屋里很宽敞,一屋里或坐或站七八人,据陈姑娘说都是骊山司的官儿。   他们才是骊山驻地的核心。   隐阎王一出来就被捉住了, 如今关在骊山的监牢里,重兵把守。骊山里的人按惯例问讯镜中之事,隐阎王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关着。   按骊山司上面的意思,会把她交给姜遗光来处置。   如果姜遗光肯放过她,她愿意老实当个入镜人, 那就能活。反之,即刻处死。   姜遗光说叫人先关押着,镜子就放在她隔壁监牢,一墙之隔, 也不怕耽误了。隐阎王不肯说镜中事, 他便自己先记录了卷宗。镜中死劫叫骊山众人十分惊奇,探讨后, 更是挖出许多奇妙之处。   比如,这次死劫非常难得的没有出现鬼怪直接杀人,而是告诉规则后, 让入镜人们自己争斗。   就好像把几只蛐蛐放在同一个斗蛆罐里, 拿节草根逗弄,蛐蛐们自己就会斗起来。   那三个人与其说死在镜中鬼怪手里, 不如说是死在入镜人手中。当然,姜遗光也没有掩饰的意思,除了明孤雁是自己雇佣而来隐瞒了以外,镜中发生的事他都说了。   他并不担心近卫们因此责罚他。   入镜人和朝廷的关系就是如此,前者弱时,近卫们便想方设法打压、调教,不让入镜人生出骄意叛变,等入镜人渡过死劫多了,又开始拉拢、追捧。就像他现在,直接说聂欢死在他的算计下也没有关系,因为聂欢已经死了。   同理,如果死的是他,出来的是聂欢,近卫们也不会提他一句。   除此外,危害京城已久的喜金客终于不见了踪影。离奇的是,去过喜金客后还活着的赌客们都失去了双臂。   赵瑛给姜遗光的信中写道,这些人还不少,临安王府的几位少爷也去过,如今没了手臂,被他们父王一怒之下赶出了府。   王府里再怎么样也有奴仆好吃好喝伺候着,突然间被赶出来,文不成武不就,又没了一双手,无处可去,好几位公子甚至沦落街头。还是不知谁劝说了什么,王爷才叫人把人接回府里,就跟养个废人一样养着,不许再出去一步。   赵瑛还道,表面上姬钺对这些哥哥弟弟也没什么同情的,但好像这次就是他求的情。   临安王儿子女儿多,有出息的少,姬钺渐渐显露出来,还抱上了太子这根高枝。赵瑛以为,临安王很可能会立他为世子。就看姬钺愿不愿意了。   至于许庭深在镜里提过的和那张赌桌有关的前朝古墓,自有人去打听。   京城那边还是风风雨雨不得安宁。京城以外其他地方诡异频出,时时有灾报传来。   骊山这头却是难得的安宁。姜遗光忙过一阵后就领兵出去一趟,跑了趟万金堂。   回来后,他去牢里探望隐阎王。   明孤雁被关押在骊山监牢最深处一座,从山洞口走进去一路往下,弯弯曲曲绕过几个弯,走到最尽头。姜遗光见到了靠在墙上的明孤雁。   说是监牢,但因为有姜遗光的叮嘱,狱卒们没有太为难明孤雁。牢里铺着厚厚的干净的稻草,衣服也是隔几日让她换新的,一应吃穿俱全。   但毕竟在山洞里,只靠着洞口通风,闷得很,一路上还关押着别的犯人,牢里气味不太好闻。   姜遗光并不在意这些,他看出来明孤雁是被灌了药才浑身没力气,就让其他人走远些。狱卒给他搬来一张椅子后就退下了。   明孤雁抬头看他,目光明灭不定。   姜遗光问:“你不愿做入镜人?”   隐阎王摇头。   姜遗光:“为什么?”   隐阎王还是那句话:“我只为杀人而活。我这双手,从会拿筷子起就学会拿刀,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   姜遗光问:“哪怕是你主人的命令,你也不听?”   隐阎王道:“主人叫我杀人,可以。主人要是让我做其他事,或是为其他人效忠。那倒不如让隐阎王死了。”   姜遗光点头:“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说罢他拿起一份万金堂的追杀令,上面隐阎王的名字被划去,画像被两道红痕交叉划开,这放在江湖上就代表了“此人已死”。   隐阎王:“你去了万金堂?”   姜遗光道:“是,你应该也清楚我的身份。”   隐阎王还能不明白?但她不清楚姜遗光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话她就听懂了。   “如今各地鬼灾频繁,江湖又有动荡。像万金堂、七杀门这样不安分的门派,没有存在的必要。”   隐阎王愕然了:“……你,你把万金堂……”   姜遗光只是平静地告诉她:“从今往后,没有万金堂,没有堂主。”   “也没有隐阎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   姜遗光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托着一块不大的圆镜。监牢昏暗,那面圆镜反照出幽幽金光。   近卫们早就来说过山海镜一事,明孤雁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姜遗光:“你只有这次机会,要做回万金堂杀手隐阎王,还是选择当入镜人明孤雁,全看你自己。”   选择前者……她就必须做一个死人。   明孤雁沉默不语。   半晌,她直起身,来到门栏边,伸手接过了山海镜,全无半点虚弱模样。   姜遗光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只是微笑着看她。   镜中照出了她自己的脸……   和身后一张惨白的,不属于她的狰狞面孔。   那张脸十分熟悉,她对着这张脸,叫了十几年父亲。   隐阎王猛地回身,姜遗光提醒道:“镜子。”她如梦初醒地当即拿起镜子照去。   那张苍白的面孔便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了。   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这就是山海镜?   鬼怪……   如果献给……不,父亲死了。   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父亲将她卖给了别人。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报复,没想清楚该恨他还是该继续追随,他就死去了。   短短几日却好似过了几十年那么漫长,她的人生又迎来了巨大变化。   姜遗光对她一点头:“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刺客隐阎王。”   “你归属于骊山司,当听从朝廷指令,但你的命属于我。要是有一天,你背叛了朝廷,或者背叛我……”   “我会亲手杀了你。”姜遗光微笑道。   明孤雁道:“属下明白。”   *   明孤雁暂时不会入镜,待在骊山又怕她泄露机密。姜遗光就让她去京城走一趟。   既是给赵瑛、凌烛等人送信,也可让她查一查自己从巴蜀带回的那批据说和黎三娘门派有旧的江湖人。   至于她的山海镜,先扣下了放在姜遗光处。这下就算她要逃,下次死劫入镜后出来还是会回到骊山。   姜遗光仍在骊山中,表面帮着骊山司人破解阵法,实则暗地查人。   他在很久前就怀疑过,骊山中似乎有另一股隐藏的势力。   骊山司归属于公主,也由皇帝直接掌管,骊山外驻地的驻军则由骊山司掌控。   那秦亘呢?他听命于谁?   姜遗光调查过秦亘,他并不莽撞冲动,相反,他性格十分豪爽。这样一个人,会仅仅因为十多年前的一场恩怨就不顾全大局?   他能看出来陈姑娘也是不信的,她恐怕担心幕后不论是谁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所以才选择装聋作哑。   可惜,不论他在骊山中怎么查都一无所获。   能进骊山司的人无一不经过了重重考验,其心智、心性,对朝廷的忠诚无一不是上等。他们不会违背上面的命令。   难道真是他误解了?   姜遗光随即想到另一个猜测——如果还在镜中,秦亘的古怪自己查不出来就很正常了。桃花源恐怕会以为之前的世界太过简单,骗不了自己,才故意让他体验和现实相差无几的日子。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姜遗光独自坐在房里,面前摊开纸上写了两个字。一“真”,一“假”。   他不断思索真和假的可能性,又不断驳倒自己方才推测出的结论。最后不得不发现一个事实——不论真假,他都必须先当成真的世界生活。   下定决心后,姜遗光把那张纸放在蜡烛上点着烧成灰,灰烬扫到外面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了。   又过一段时日,秋意渐浓,山中凉意骤起。京城那边明孤雁还没有回来,这段时间只不断往回送信。这一日却送来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   陛下以密旨宣姜遗光觐见。   姜遗光觉得古怪,可陈姑娘却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叫人给他收拾了东西就催他上京。   “陛下早就该宣你了,不是坏事,快去吧。”   一队骑兵护送着他上京去。 第511章   在见到这位人间帝王之前, 姜遗光想了很多,包括他为什么要见自己、他会说些什么、这位皇帝又到底有什么目的等等。   这次他却没有入宫,而是跟着人来到一处民宅,门里别有洞天。雪白的照壁, 两旁长廊挂上竹编薄帘, 引他来的人弯腰作揖, 伸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就退下了。   姜遗光绕过照壁,就见墙角生着的一丛翠竹旁站着一位婢女,那婢女引他过院子, 在一间凉亭中坐下,又让人上了茶,微一行礼后退下。   茶香袅袅。   他满腹心思忽然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想过一样。   等了不到半刻钟,脚步声传来。   姜遗光起身, 转头看过去。   一高大威严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面白无须的十来奴仆,那人摆摆手,奴仆们便悄无声息退下。   和姜遗光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穿着宝蓝色常服, 腰间挂一白玉佩, 看着十分和气,目光也是温和沉稳, 却如幽幽深潭,望不见底。   跟桃花源中见到的皇帝样貌一模一样,可某些地方毫不相似。   姜遗光第一眼看见, 心里涌上的念头就是:这个人不简单。桃花源里的皇帝没有这种感觉。   他是真的吗?   见到他的第一眼, 高大男子便仿佛见到了多年好友的晚辈一样,拍拍他肩, 叹道:“这么多年过去,宋夫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姜遗光不再迟疑,行了一个晚辈礼,口中称道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今日只当是见一位长辈。”皇帝饶有兴致地走在前面,“和朕在园子里走走。”   姜遗光就什么也不问,仿佛只是被叫来陪着转转一样跟在后面。   此时已经是盛夏,格外炎热。院里却十分清爽,偶有不知名小虫鸣叫。   皇帝没有卖关子,直接说起了从前。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性子却截然相反,要是这会儿她在,一定会直接问朕到底想说什么,你倒忍得住。”他口吻既怀念,又惆怅。   姜遗光明知故问道:“陛下认识家母?”   他有种预感,今天可能会知道些重要的大事。   或许……他一直在追寻的一些谜题,今日就能解开。   皇帝笑着叹气:“自然,你的名字都是朕帮着取的。”   姜遗光露出吃惊的样子。   “朕自知大限将至,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收敛了笑,淡淡道,“你在骊山查的那些,朕都清楚。”   “和你查到的一样,骊山幕后,一直有另一个人。”   还没等姜遗光问,他像是知道姜遗光要问什么似的,提前堵住:“这个人,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将来会遇到他的。”   姜遗光喃喃:“陛下……”   宅子的花园建得格外精致,只是现在两人的心思都没有放在赏花上,而是围着假山、池子、花丛慢慢转悠。   姜遗光问:“请恕晚辈愚昧,陛下……究竟要晚辈做什么呢?”   皇帝直言道:“朕叫你来,只是想让你宽宽心,待时机到来,你自然会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朕守了大梁江山一辈子,也分不清那个人是否可信,待朕百年,这大梁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在一丛开的茂盛的花面前停了下来,似是思考良久,慢慢道:“姜长恒,你……”   姜遗光垂首静听,听罢,再一行礼:“是。”   *   姜遗光悄没声息地进京城,又在几天后无声地回到了园子。   过了小半个月,赵瑛才听说他回来了,还没等她跑去找,自己先入了镜。凌烛听说后想打听点消息,却听说姜遗光又走了,这次来还把明孤雁也叫了回去。   大热天的赶路,随行士兵们都有些受不住,姜遗光和明孤雁和他们一样在外骑马,却跟没事人一样,倒叫那些士兵们不敢抱怨了。   姜遗光一路上都很沉默,明孤雁也是沉默的性子,她看出姜遗光似乎有心事,但她不会多嘴问。   骑在马上,姜遗光还想着那天的谈话。   他……   陛下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包括宋珏的猜测、各种试验,还有他父亲姜怀尧的死。   他一直以来猜测的,那些隐秘的过去全都揭露在他面前。   藏书阁中,宋珏的卷宗是假的。   她并不止渡过了十五重,而是十七重,只差最后一次。但她也很清楚,这最后一次她不可能渡过了。所以她才会选择生下他。   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从很多年前起,这个很多年前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末时,那时的皇帝知晓山海镜的威能,更苦于鬼怪之祸。   鬼,便是念。人的执念、怨念本是无形,却幻化成有形无质、人力不可抵挡的恶鬼。山海镜,与其说是吸纳恶鬼,不如说是吸纳人的执念。   十八重死劫的说法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流传的,唐末时,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频频,百姓苦不堪言,恶鬼横生,几乎有灭国之兆。   那时佛教兴盛,有人认为,只要在镜中渡过十八重死劫,便是替死后的自己承受了地狱之苦,即可长生不老,肉身成圣等等。   只是谁也过不了十八重。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便有执念,有了执念就有弱点,必然死在鬼怪手中。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总之,为了逃避鬼怪灾祸,人们想了很多办法,不断尝试。   其中就有不知是谁提出的一个猜想——若是令入镜人中男女交/合,再在镜中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说不定会被镜子吸纳去七情六欲,褪去执念。或许……可以成为破局的希望?   这个猜测一经提出,有人就想到了更多点子。比如令入镜的女子在镜中与里面男子交/合,想办法怀上孩子,然后在镜外产子。只是这么做的女子无一例外惨死,有些侥幸怀孕的,生下的不是鬼胎就是死胎。而且能入镜的女子大多不是软弱之辈,不肯再受摆布,这个计划就慢慢消失了。   但第一种试验仍旧被历朝历代的帝皇们实行着。   虽然也不太顺利,近千年来,从未有人成功过。   有些在镜中母子一并死去,有些诞生了,母亲死了,孩子却带不出来。加上女子怀胎本就不易,大多是入镜后就不幸小产了。   姜遗光,他是极少数成功的一例。   炽烈太阳高照,闷热不见一丝风。经过一片树林时,姜遗光让人停下休息,他回想起陛下说的话。   他的母亲,在第十七次死劫时生下了他,而后死去。还好他的父亲姜怀尧也在同一死劫中,将孩子从火海里抱出来,并想办法破局。   死局破解,姜怀尧一直抱着孩子。等他离开后,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真的把孩子从山海镜里带了出来。   陛下当即下令保守秘密,所有知情者一律关押、调走,或是处死,宋珏和姜怀尧的卷宗全部修改,将其中几次死劫抹去,所有人不得提起……   姜怀尧则马上启程,和另一个伪装成宋珏的女人在柳平城住下。   姜怀尧其实本名不叫姜怀尧,甚至不姓姜,柳平城里,早在几年前就有近卫用“姜怀尧”和“宋珏”身份和样貌生活。计划成功后,姜遗光的父亲就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这个身份活下去。假扮宋珏的女人只是个普通的近卫,假装生下孩子撒手人寰后就离开了。   至于他原来叫什么,皇帝也没说。只是从那以后他的名字就换了一个,所有记录上的名字一律更改。自此,他就是姜怀尧,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当时的产婆、大夫等等都是近卫的人,左邻右舍没一个怀疑的。   姜遗光这个名字,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和宋珏、姜怀尧之间的联系。   按陛下所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人发现姜遗光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敢把姜怀尧放在京城,而是放在京城不远处的一座不知名小城里,远远的、秘密派人护着、观察着,确保他们父子二人能够平安活下去。   令他们高兴的是——   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颇有些奇异之处,和寻常孩童很不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却不像是愚笨的样子,反而很聪明,说话走路、读书识字都学得很快。   人本有七情六欲,这个孩子却生来无情无欲似的。并且他身上似乎天然带着噩运,谁沾上都会倒霉。   他们猜测,很可能是这个孩子的念被镜子剥离,脱离了他的肉身却又跟在他身边,一直没有离开。   通俗来说,就是姜遗光身边一直跟着他自己的念形成的恶鬼,接近姜遗光都会被恶念害死。   他们本以为姜怀尧可以活久些,可千防万防,姜怀尧还是发生意外,死了。   姜遗光名声不好,守着的近卫们就想办法让一个命硬的老仵作收养他。没有人肯教他读书,就让受舞弊案牵连的南夫子去。   他们本想等姜遗光长大些,至少长到加冠了再把消息慢慢透给他。可人算不如天算,山海镜竟自己找上了门。   老仵作因为接触了山海镜,变成怪物,被姜遗光误杀。   之后,山海镜几经波折,来到姜遗光手中。   到现在他们都不明白,那面镜子到底是从哪儿多出来的,怎么就来到了柳平城?又为什么会这么巧跑到监牢里去?   其实朝廷一直在查姜遗光的山海镜来路,翻遍记录也没有。近卫们怀疑,除了朝廷外,还有另一个势力拥有山海镜。   姜遗光心想,看皇帝的言辞,他知道那个人是谁,说不定还见过。但是他不敢……或者说,他不能说出来。 第512章   接下来的日子, 姜遗光就潜心在骊山研究破解阵法,哪儿都不去,什么都不打听,权当骊山里头太平安稳什么都没有似的。   骊山中确实平静得很, 京城中倒是风风雨雨。听闻朝阳公主和太子斗法斗得厉害。而皇帝竟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反而做壁上观。   赵瑛有几次来了骊山办事, 悄悄对他说,她感觉皇帝可能要废太子。   不光是她在说,许多人都在传着。对于皇帝属意的人选大家心里也清楚, 除了朝阳公主还能有谁。   在姜遗光去骊山的路上,她又入了一次镜,这回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出来,其他人都死了。   赵瑛在镜中不知经历了什么,出来后又是性情大变, 竟变得有些像沈长白那样没心没肺的样子。比起沈长白,又多几分放纵肆意,能活一日就尽情享受一日,谁知道她的明天在哪里?活了今天明天会不会死?   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都不操心了, 就算明天要毁灭,今日也要过得舒心。   放在以前, 她是不太敢提出来骊山的。这回是她知道朝廷需要让人去骊山办事儿,她把活抢了过来。   姜遗光给她倒茶,问:“情况这么紧急了吗?”   赵瑛没心没肺地笑:“那是自然, 你在这里悠闲, 当然没听说京城里闹成什么样了。”   她拣了糕点慢吞吞吃下,又继续说她听到的事。   其实推到台前的不光是朝阳公主, 其他几位公主皇子都在,朝堂上从未出现过公主皇子一同议政的稀奇景儿,如今却成了常事。   也不是没有老成的官员说女子议政不合适。可从大梁开国起,当时国母还陪开国皇帝一同打天下呢,再说本朝朝阳公主议政也不是一两天了,背后又有皇帝撑腰,摆明了“不看男女,只看能力”,渐渐的,也就没人说了。   赵瑛又道:“不过依我看,皇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直接废太子。他肯定是把其他子女推上去和太子斗,谁赢了陛下就选谁。”   姜遗光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平心而论,太子上台后从未有过劣迹,可他也没有十分突出之处,不论从哪方面看只能说是四平八稳。   可陛下显然不希望下一任天子是位守成之君。   太平时期,太子这样自然好。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国难当头,太子的守成就是他最大的过错。   太子殿下现在焦头烂额的,他又没有多少孩子,这也成了朝臣攻讦他的一点。但这也没办法,他成亲晚,后院人也少,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公子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拎出一串儿了,偏偏他没有。   有朝臣上疏说他子女少,马上也有人说妇人产子不易,公主千金之躯,将来恐怕孩子更少。不料朝阳公主却大度道,她将来不论有多少孩子,都会视亲兄弟姐妹的孩子如己出。   这一下让其他几位还在犹豫的公主皇子都倒向了朝阳公主。   赵瑛边说边笑,这对依附于朝阳公主的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她自然高兴。   至于太子……   赵瑛想了下就把他丢在脑后。   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公主能上位……   她沉浸在遐想中,姜遗光问她:“三公主呢?”   赵瑛还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后道:“三公主……她也是朝阳公主的人。你打听她做什么?”   姜遗光:“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赵瑛说:“我没见过几次,只听说朝阳公主殿下十分器重她。”   “还听说什么地方……总之是个咽喉要塞的太守,也是三公主的人。”   赵瑛待了几天就回去了,她来就是为了送信。   姜遗光从酆都带回的那些江湖人士被扣留在京,近卫们从他们嘴里挖出了些消息,这些门派和赤月教私下有来往。对他们上京一事,赤月教中人也是知道的。   赤月教需要沾染邪祟的东西以操纵阵法,又不想用自己的人去送死。小门派们则苦于生计,一方缺钱,一方缺人,两方一拍即合,这合伙干起了盗墓的勾当。   等诡异蔓延,小门派抵不过诅咒侵蚀,才想着借黎三娘的名头搭上姜遗光一同入京。   然后近卫们这门派的供词,根据顺藤摸瓜找到了前朝古墓中一些残碎的阵图,需要送到骊山破解。赵瑛就自告奋勇接了这个活儿。   姜遗光这一待就是小半年,夏去秋来,当山中长满红叶时,凌烛和赵瑛一并传了书给他。   姬钺,又入镜了。   这是姬钺第十六次死劫。几乎是在他入镜的一瞬间近卫们就封锁了消息,然后紧急报上去。他们算是比较亲近的,身份也特殊,才报了给他们知道。   收到信的第二天,陈姑娘也来找他,问姜遗光知不知道姬钺的消息。   不夸张地说,现在所有入镜人都分出心神盯着姬钺。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   如果姬钺遭遇不测……这对所有入镜人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恐怕会有很多入镜人想不开。   陈姑娘考虑到这点,问姜遗光要不要先回京。他在入镜人中名声也非常响亮,只要他亮亮相,多出面就好了。   不夸张地说,那些只过了几次死劫的入镜人最大的指望就是他们。让他们感觉入镜人还是有指望的,十八重死劫不是完全过不了。   要是姬钺……   见姜遗光不说话,陈姑娘接着劝道,冬日的骊山完全被雪冰封,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回京看看。   姜遗光本身不想距离京城太近,皇帝已经暗示过,幕后之人一直注视着骊山。他想等那人慢慢浮出水面。   但姬钺那边……   他考虑过后,还是同意了,陈姑娘就叫人去收拾行李。一旬后,一列数十人车队策马疾驰在秋风萧瑟的山中,一路往北,向京城去。   一路上见到的情况更糟,有些小的村子镇子几乎十室九空,行进途中亦常有诡异出没。   什么出现在山林中的嫁衣女子、奇怪的歌声、溪水中无缘无故冒出的漆黑长发……现如今,就连天子庙也不能避免这诡异侵来大势。若非姜遗光有山海镜在,他们根本见不到京城的影子。   就连一向心肠硬的近卫也不禁感叹,他们尚且如此,寻常百姓可怎么活?一旦被鬼怪盯上,就只能等死了吧?   要是再没有对付恶鬼的办法,大梁恐怕就成了空壳子了。   待几人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城门外等待入京时,更是感受深刻。   以往排在城门外要入京的百姓多不胜数,摊贩走卒、挑担的赶车的背大包的排成长长一条队。如今也少了,普通小老百姓更是基本见不到了,绝大多数看着都是富贵人家,数十个下人围着车子,一大群一大群聚在一起。   近卫说,这是防备着路上如果遇到鬼怪就推一个人去送死,其他人继续走。别看现在有几十个下人,一开始带上路的只会更多。   叹息归叹息,他们什么也管不了。   一近卫拿着手令过去,和守城将士交涉后,就领着姜遗光从另一道小门走了进去。在那里自有人来接。   姜遗光也听到了姬钺的消息。   姬钺还没出来,如今他的镜子放在一处宅子里,守镜子的几位都是熟人,凌烛、容楚薇和明孤雁。   送信的人看一眼姜遗光,还道,赵瑛也时时去探望。   可能上面的人觉得姜遗光和姬钺交情不错吧?就问姜遗光愿不愿意也住进那间宅子里去。   姜遗光同意了。   这段时日容楚薇和他们相处得倒好,一晃两个月过去,中秋都要到了,几个相熟的人来探望,一群人就商量着干脆在这间院子里赏月,还和仆人们要来了月饼模子自己做月饼。   不过他们也只是做着玩玩而已,谁也没当真。日子过一天短一天,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倒不如趁能享受时多多享乐。   但月饼做好让下人送去蒸熟后,叫人出乎意料的是,一样的馅料一样的模子,模样最好最完整,吃起来也最美味的月饼居然出自姜遗光之手。   沈长白当即就和贾历文争抢起来,谁也不肯吃他们自己做的磕掺月饼。容楚薇和赵瑛伏在桌上笑得乐不可支。姜遗光自顾自喝了杯茶,没理这群人。   等人散后,姜遗光送赵瑛出去。   夜里有些凉了,赵瑛呵出一口白气,望着高天之上一轮金灿圆月,感叹道:“也不知九公子能不能平安出来。”   姜遗光道:“再等等吧。”   赵瑛饶有兴致:“如果他这回成功了,那他可就是唯一一个过了十六重的。你说……十六重以后,又是什么样?”   姜遗光:“我也不知道。”皇帝把宋珏十五重后的卷宗都封起来了,他没能见到。   赵瑛也不是真要他回答,到门口就摆摆手让姜遗光回去别再送了。她上了车,刚才喝的一点桂花酒的酒意暖烘烘地熏上来。   她脑子里乱的很,一会儿想着逝去的父亲母亲,一会儿又想着姬钺,又焦急,又不安,还有一些畏惧和期待。   等待的时间总是又快又慢,有时感觉怎么一下就过了这么久,有时又觉得怎么时间还没过去,他怎么还没有出来?   姬钺到底怎样了?   几乎所有入镜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皇帝也日日派人询问。   赵瑛死皮赖脸在宅子里多待了几日,有时出门走走,见街上百姓还在悠闲过自己的日子,完全不知道背后有人在拼死拼活,心里不免轻视。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也开始瞧不起普通老百姓了?   这个念头就如当头一棒,砸得她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魂不守舍地往回走,刚踏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所有人都带着笑,好像发生了一件大喜事似的。   她突然间心有所感,急忙拉住急匆匆往里跑的近卫,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是不是他出来了?”   那近卫连连点头,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赵瑛也激动地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跟着连忙往里冲。   大门已经被关起来了,不许任何闲人进出,要不是赵瑛回来得及时也会被关在外面。她兴冲冲跑上楼,在门外正好碰上姜遗光,往里一看,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估计姜遗光就是因为这个才出来。   探头看了一眼,确定姬钺还活着,赵瑛就心满意足了,和姜遗光一起走下楼,迫不及待地问:“他居然真的……真的活着出来了!他……”   已经第十六次了。第十七次、十八次还会远吗?   姜遗光却低声道:“他看起来不太好。”   “有吗?”赵瑛疑惑,她刚才没看见姬钺受伤啊?也没闻着血腥味,“难不成又是一次攻心的死劫?”   姜遗光点头:“我感觉他似乎老了许多。” 第513章   每个人都能看出姬钺现在状况并不太好。他身上没有外伤, 外表也没有太大变化,却像油尽灯枯似的,苍老了数十岁。   围在房里的人还想问什么,都被姬钺客气地请了出去。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其他人都退下了。房里很安静, 淡淡熏香飘散。   姬钺躺在床上, 盖上柔软的锦被, 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沉下心,不愿再去想死劫里发生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要斩断那些乱世八糟的思绪,怎么想平静下来, 甚至开始默念经文,那孩子的脸依旧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笑得那样灿烂。   “看!我抓了一只大蛐蛐,是不是又大又威猛?”   “爹,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 好看吗?”   他说好看,她就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给他挂上,“是送给爹爹的,爹, 不许不喜欢!”   他也在笑:“喜欢, 这是我家阿萝亲手做的,爹怎么会不喜欢?”   阿萝嘻嘻哈哈笑着跑远了, 艳红如梅花的裙摆飘扬,越跑越远。   他想追上去,可他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影变成光亮中的一个小红点, 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变成了一具不怕苦不怕痛的行尸走肉,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疼到心底是什么样的。   那不是一下能把人杀了的痛,起初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针眼,刺痛了你一下。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当回事,可以忍耐,伤口总会好的。   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过往相处种种,才发现这并不只是伤口,却是砸向冰面的巨石。每砸一下,冰面底下就破碎一分,而他根本无力阻挡,只能任由滚滚巨石不断砸落,直到被彻底击碎。   姬钺安静地闭着眼睛,好像自己已经死去了。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出,默默从鬓角滑下去。当他无意间蹭到枕边湿凉的一块,才惊觉自己竟然流了泪。   “阿萝……”   ……   姬钺不吃不喝,一连睡了整整三天。其他人等得心焦也不敢催,怕刺激到他。要不是近卫还能听见里面的呼吸声,恐怕早以为他想不开自尽闯进去了。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姬钺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没有发出多大动静,却一下子让整个宅子都醒了。近卫们纷纷赶来,见他气色尚可,总算放下了心。   原本近卫们还想着让他多休养几天,结果姬钺主动说他已经缓过来了,然后像迫不及待似的把死劫经历说了出来。   自从上次姜遗光说自己在镜中待了三年后,近卫们就一直防着,担心接下来会有时间更长的死劫。   时间越久,越分不清镜内镜外,这对入镜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事还是从姬钺口中说了出来。   姬钺说,他在镜中留了足足十年。   近卫们十分震惊,想要问什么,姬钺却不管不顾地一直说下去,好像之前已经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   其他人不得不闭上嘴,飞快记下。   姬钺一进去,发现自己居然就在京城。熟悉的街道,来来去去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孔,脚边有个哭泣的稚□□童。   整条街的人脸都是模糊的,唯有女童面孔清晰,低头看去,女童样貌娇嫩可爱,穿着打扮无一不精细,细软头发梳得整齐,一看就是被家人精心娇养长大的。   她看上去刚学会走路,小小身子站着还有点不稳,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要找娘。   再怎么可爱,也可能是恶鬼的伪装。姬钺不为所动,撇开她就想离开。但不论他走哪一条路,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女童身边。   而且……   第一次丢下她后,女童身后竟出现了一道女子苍白的虚影,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   姬钺头皮发麻,只能当做没看见。可很快他就发现,每丢下女童一次,那道虚影就凝实些许,样貌也狰狞几分。   他就知道,这女童估计是破局关键。   于是他买了些糖回去,蹲在孩子身边细细安抚,好不容易哄得孩子不哭了,他想找着女童的家,说不定能有办法,便带上女童一起走。   奇怪的是,一把孩子抱起来,那道虚影就不见了。街道上来去人影也陡然清晰起来,就好像一双手忽然拂去了重重迷雾一般。   孩子抽抽噎噎地舔着糖块,她实在太小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叫阿萝,家在哪儿却说不清,也不认路。   姬钺边走边问,得知她和她娘独自生活,还有照顾她的几个姐姐,应该是女仆。但她爹却不在家,据说是出远门了。   他抱着孩子一路问路,可没人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镜中世界竟也有官府,他又去找官府,同样没有下文。   姬钺明白,这是死劫非要让自己养着她了。   好在他身上带着些银子,天黑后就找了旅店住下,提心吊胆渡过一晚,第二天接着找。   入镜人可以不吃不喝坚持很久,小孩却不行,这回没了王府的背景,没有朝廷供衣食,在身上带的钱用完之前,姬钺不得不先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而后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拉了几个人做生意,小赚了一笔。   等生活安稳后,他就带着孩子在京城里来来回回找,可不论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女孩的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见过她,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他只能小心防备地养着孩子。   一旦他有丢下孩子的迹象,女孩身后就会浮现狰狞的虚影,这让他更加警惕。   可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没有任何闹鬼的迹象。   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养着孩子,就不会有危险。   阿萝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父亲。   第一次,姬钺没有回应,纠正道:“我不是你爹。”   阿萝圆圆的眼睛很可怜地看着他,小声问:“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改都改不过来,姬钺只能随她去。   他也渐渐察觉到了什么。   死劫,明晃晃的阳谋,就是想让他对这个孩子生出感情吧?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孩子是假的,镜中一切都是恶鬼制造的假象。他不能信。   可不知是不是天性使然?还是这孩子和他有缘?又或者,自己养成了对她好的习惯?   他扶着她走路,亲手为她穿衣,喂她吃饭,生疏地给她梳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跌跌撞撞扑到自己怀中。那双澄澈的圆眼睛眷恋地望着他,总能让他生出奇怪又温软的错觉。   好像……他真的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似的。   一年、两年……   三年……五年……   阿萝长高了,喜欢撒娇,娇气得很,总要他哄。可一到外面性子又凶悍得很,谁家小子欺负她总能自己握着拳头揍回去,有人说她没有娘,她也不在乎,嘻嘻笑着说她有爹就够了,她爹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还有人想给他做媒,他拒绝以后,阿萝又高兴又愧疚,小心地安慰他,不必因为她才不续弦,她会听话,和后娘好好相处——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母去世了,姬钺没有纠正过。   阿萝是假的。   姬钺日日受着煎熬,彻底明白死劫想要做什么。   他在等,死劫也在等。   等他把阿萝当成亲生女儿,等他彻底舍不下阿萝的那一天……   想要尽快离开,很简单,只要他发自内心地把阿萝当做亲生骨肉,真心地爱她。   到这时,转机就会到来。   他一日没有真心对待阿萝,就会一日停留在死劫中。   为了早日离开,姬钺不得不骗自己,抛下所有防备,不带任何杂念地对待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女儿。   他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姬钺知道自己防备心有多重,别人想骗他很难。自己想骗过自己,更难。   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他习惯了家中女儿的陪伴,不论什么时候阿萝都在身边,整日在家中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转来转去。她那样聪慧,狡黠,却又那样地爱着他。   爱着他这个父亲。   他怎么可能不爱阿萝?   阿萝十一岁生辰这日,终于迎来转机——他不知道阿萝生辰是什么时候,就把捡到她的那一天当做生辰,每年不落地庆祝。   今年也一样,他为她置了新衣,亲手煮了长寿面,看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招呼小姐妹们。   等客人走了,阿萝还在高兴地转圈,她今日穿了件漂亮的红裙,是他从江南运来的缎子,请了京里最好的绣娘制成的。   阿萝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裙摆如花骨朵一样绽放。   “爹,我好高兴啊!”阿萝挽着他的手笑。   他听到了声音。   那个虚影又出现在了阿萝身后,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这一天到来了。   只要杀了她……杀了阿萝。   亲手杀了她,他就可以回去。   姜遗光曾遇过一死劫,名桃花源,在桃花源里,他生活无比安乐,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源中。   现在,他又何尝不是遇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什么王爷的儿子,不是入镜人,阿萝如果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只可惜,好梦从来易醒,这场梦做了十年,该醒了。   阿萝在他怀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带着笑,慢慢归于死寂。   他给阿萝理了理头发,抱进房间里,盖上被子,以免阿萝夜里着凉。   ……   姬钺很平静地讲完了自己在死劫中的十年,最后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别再来问我。”   近卫们知道姬钺估计是真伤了心,不想再提这件事,所以等卷宗编好后各处都传下令,不许人当众讨论,也不能堵到姬钺面前问。   能看到这份卷宗的人很少,姜遗光因为身份特殊得以一观,凌烛也看过。   不同于他,凌烛私下找他说起时,心有戚戚然。   他无法想象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会怎样,而凌烛问起姜遗光时,后者摇摇头:“我也不行。”   这场死劫,关键在于姬钺必须对那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疼爱,再将其杀死,才能离开。   对其他人而言,第二点很难做到。可对他来说,第一点才是最难的。   他想象不到自己真心疼爱谁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入镜人都默契地没有和姬钺提起死劫一事。   姬钺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乍看和以往没区别,不过从前他很喜欢叫上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如今却总是独来独往。   他没事就去酒馆喝喝酒,叫来歌伎奏乐,合着拍子轻轻敲扇,自斟自饮,等到天黑了才拎着酒壶回去。   这一日他仍在酒馆喝酒,门口忽然传来嘈杂声。很快小二为难地上来,捧着一枚玉佩为难道:“爷,有个女人拿了这个来,说想见您。”   “女人?”姬钺接过玉佩一看,眉头蹙起。   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酒馆是他的,他只对几个人说过可以来这间酒馆找他。至于这样的玉佩……他只给过一个人。   “让她上来。”姬钺道。   她来想干什么?自己留给她的钱不够用了?还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歌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少顷,门口急惊风似的冲进一个人,刚进门就扑倒在脚边跪下连连嗑好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那张脸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他曾经相好的女子。   一段时间不见,她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憔悴,头发衣裳凌乱不堪,额头青紫发肿,烂了一片,一看就是磕头磕的。一双眼睛也哭红发肿,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戏,姬钺满腹怀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坐着,像以往一样轻轻拍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抓住他哽咽道:“阿萝不见了……我到处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来求你了……”   阿萝?   姬钺脸上的笑消失了。强烈的不妙预感阴云般笼罩上心头。   可他还要冷静地问:“阿萝是谁?”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软倒下去,抓紧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们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直视姬钺。   后者踉跄了一下,女子顺势跌下去,可她顾不得起身,只是抱着他继续哭求。   姬钺低头看她,目光甚至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心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才发现他已经屏住呼吸很久了。   听错了吧?   他想问,张着嘴巴,可是说不出话来,眼前一切景色好像都扭曲成了奇怪模糊的色块。他想打断女人的哭诉,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可他只能无比痛苦地清醒地站在那里,继续听她说。   女人发现自己有孕后,不敢告诉他,害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就悄悄把房子卖了,换了个地方住,以免被姬钺看到。然后对邻居则说自己男人出远门做生意。   她自己找了产婆和奶娘,几个月后,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她也不失望,这是她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嫁人,这辈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小孩子命贵,起个贱些的名字好养活,她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萝。   天地可鉴,她可以发毒誓,她自知身份低贱,绝对没有想过靠孩子得到什么,公子留下的钱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只想把孩子好好养大。   她只有阿萝了。   如果不是孩子突然不见了,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不见的?”姬钺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哑的话。   女子颤抖着答:“两个月前,白天还好好的,晚上我和阿萝在房里睡觉,天亮醒来以后,阿萝就不见了。”   “我到处找,也报了官,官老爷说最近鬼怪横行,丢的孩子多,他也没有办法……叫我,叫我去天子庙求一求……”   “我去求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捐了香油钱,可还是没有消息……”   女人浑身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公子,求求您,您是贵人,您一定能找着她,只要找到她就好,我会带她走得远远的,不会碍了您的眼……”   “公子,求您了!!”   姬钺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   耳边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只有女孩清脆的笑声。   是他杀了阿萝……   他的亲生女儿。   阿萝……   蓦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地。   “公子?!”女子惊慌地尖叫起来。 第514章   中秋后不久便是寒露, 天忽然就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   越来越多灾民涌到京城,大多都是从山东、河北这些地方来的。他们那儿都遭了恶鬼侵袭,留下来也没有活路,只能冒死结伴来京城。   天子庙能庇佑他们一时, 想必天子脚下更能有活路吧?   这么多灾民堵在京城外就是个隐患。且不说里面有没有反贼的手笔, 要是里面再混进一两个厉鬼……   太子和朝阳公主斗法正厉害, 这件烫手差事挣来夺去,还是被三公主得着了。朝阳公主自然高兴,灾民里谁知道有没有鬼?她曾经差点被鬼掳走, 可再也不想体验一次了。三公主是她的人,平常有什么事都能处理妥当,由她出面正好。   三公主私下向皇帝请示,征集了不少入镜人来。绝大多数都是今年才招的、刚入镜三四回的,再有一两个经验丰富的坐镇。一切都准备好了, 就扎在京城外忙活起来。   姜遗光也在里头,他倒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每天守着三公主就好,隔三差五回来一趟。   明孤雁一直跟在三公主身边, 寸步不离。   赵瑛上次被凌烛提点后, 没再问姜遗光死劫一事,看他又是大半夜回来, 正好她睡不着,干脆叫了酒菜当夜宵,两人一起在凉亭里说说话。   说着说着, 就谈到了最近城外的动乱。赵瑛给自己倒杯酒, 慢慢品着,好奇道:“莫非是三公主上次记住你了, 这次才特地来问你?”   姜遗光点点头。   赵瑛感觉更奇怪了,笑道:“你怎么就答应了?说说,有什么好处?让我也捞一笔。”她可是知道这家伙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姜遗光说:“没有什么好处,我不过答应了一个人而已。”   “答应了一个人?谁啊?”赵瑛好奇。   姜遗光摇摇头,显然不打算再说。   赵瑛白他一眼,自顾自吃菜,边吃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估计就是发现九公子也会去,才要和他见一面,对吧?”   姜遗光只是笑了笑:“也对。”   赵瑛道:“说起来,上次见过他一面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九公子现在如何?死劫里的事我不打听,但他的近况总不是秘密吧?”   姜遗光沉吟片刻。   赵瑛见有戏,更加死缠烂打,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想了下,姜遗光还是说:“近期你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尽量别打听。”   赵瑛满腹怀疑也不好问,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过几天她借着送姜遗光的名义到城门口。   远远的,她在一群人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正和姜遗光说话。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姬钺还是那副不羁的模样,和旁边人说说笑笑,可……可他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   流民太多,三公主请旨后在京城外选了个地点扩村,然后迅速给这些人安排了活儿。青壮男人去挖渠挖井翻地建庙,妇人制衣做饭,小孩子也不能闲着,就负责送饭传信什么的。   钦天监已禀明,今年冬天会格外冷,将有十年不遇的大雪。为此,冬日前必须建好几座新村供流民居住,否则就算没有鬼怪这些人也会被大雪冻死。   原本百姓还很害怕,不过等上面派了活,每天都要干活后,他们反而安定下来了。老百姓总是这样,有活干就有饭吃,陛下没有不管他们,那就能活,能活着他们就不会想太多。   三公主面上冷静,心里却暗暗焦急。她心知现在有入镜人守着所以没大乱子,可等入镜人走了呢?到时候只要随便出现些鬼怪,就会立刻毁了来之不易的安稳。   隔着马车窗,三公主透过重重守卫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扛包的挑担的背孩子的,有人看见马车,猜测就是管着他们的大官,远远地跪下磕头。   三公主心下叹息。   该怎么办?   能救他们一时,能救一世吗?   这些还只是来到京城的,在京城之外,天底下又有多少百姓深受鬼怪之苦?她又能救多少?   也不知……父皇会不会同意她的折子。   她思绪渐渐飘远,想到了几日前发生的事。   ……   月初,宫中,皇帝示意三公主坐下,手里拿着她刚刚进上的奏折。   “来,和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短短几年,他却像老了十几岁,白发横生,身形也佝偻几分。叫三公主看愣住,心中浮出难言的酸涩,马上又恭敬道:“是,父皇,”   她在奏折里写道,如今全天下诡异横行,光派入镜人去地方上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入镜人最终还要回京,再有,若是入镜人不幸身亡,要派人把镜子送回京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道,总归山海镜一事瞒不住了,不如不再隐瞒,而是在每一乡每一县设一驱邪司,公布山海镜一事,然后像科举一样设置考试,大量招收入镜人。   这样一来,原本的入镜人们只需在地方上坐镇,并教导新的入镜人如何捉鬼。   与其叫百姓们盲目拜佛求神,不如教他们自个儿立起来。而且民间也有不少高人,说不定能挖出些奇人异士。   当然,这个法子也有不少缺陷,比如普通小老百姓很可能一次死劫都过不了,比如山海镜可能会引来争抢,拿了山海镜的人借此敛财等等。再或者,山海镜泛滥很可能也会引发大灾。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面对鬼怪,百姓毫无反抗之力,死了太多太多。   再不做些什么,就不是反贼的问题。现在大梁已不知少了多少人,再继续下去,焉知他们大梁会不会……   说到这儿,三公主觑着皇帝面色,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再继续下去,焉知我们不会变成第二个倭国?!”   “请父皇三思!”   三公主低头跪伏在地请罪,心还在怦怦跳。   她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以往朝廷总是封锁山海镜和鬼怪的消息,就是怕鬼怪一事引起百姓恐慌,世人多愚昧,到时民间又不知会冒出多少打着神仙幌子的骗子,不知会多出多少“救世”的假僧妖道。   不光大梁,前朝、乃至前朝之前的十数王朝都是这么做的。山海镜一直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秘密。   可现在能一样吗?   纵观古今,没有哪一次爆发出如此大规模的诡异浪潮,简直像海中积攒的浪潮一股脑爆发出不可抵挡之势。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父皇做了什么?又或许只是大梁单纯地运气不好,赶上了这个时候?   各地百姓不断被害,人口越来越少。她真的怕啊,万一他们哪天也来了个百鬼夜行,步入倭国的后尘,到那时,百姓还有活路吗?   都道君为舟,民为水,失去了百姓的皇室,也不过是个空壳。   殿内阴凉,三公主跪伏在地,额头渐渐生出冷汗,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措辞有问题,恨不得回到过去详细思考后再来答复。   可令她吃惊的是,父皇并没有生气,只是问她:“你可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到时不知有多少入镜人恨上你。”   三公主再一叩首,道:“儿臣想过,但儿臣别无他法。”   入镜人为什么肯当入镜人?自然都是为了权势。   做了入镜人,就高人一等,衣食无忧不提,杀人放火都不必追究。现在把他们从高位拽下来,他们怎么可能甘心?   皇帝道:“你这折子发出去,不知有多少入镜人会在暗地里闹事。你有想过如何安抚吗?”   三公主道:“想过,若入镜人有怨,对着儿臣一人即可。再有……”   除此外她还想了不少对策,都写在了另一封折子里,但她不确定父皇对前一本态度如何,就没拿出来。现在她就从袖口里取出明黄的奏折递上去,皇帝顺势让她起身站着回话。   其一:让入镜人自己选,是要在京中等待还是去地方上做官。先前那一批到地方上的入镜人就可以用起来了,这样就相当于把入镜人分成了几派,不至于全部勾结到一起。   其二:让京中的这些入镜人收新入镜人为徒,由他们决定招哪些人做入镜人。师徒关系在身,有个名分在,相当于默许他们建立自己的势力。   至于他们要拿徒弟做挡箭牌也好,悉心教授也好,还是当奴仆撒气什么都行,只要入镜人多了,这些问题总是能克服的。   恩威并施,施恩有了,也要压一压,还可再设一巡检司,也由入镜人担任,时常去地方巡视考评,以及驱邪司人手可几年一换等等。   她说了很多很多,最后口干舌燥地惭愧道:“这些都是儿臣愚见,儿臣资历尚浅,资质愚钝,远不及兄姐。若有不当之处……求父皇恕罪。”   可她却看见父皇笑了起来,道:“我儿,你有什么罪?”   三公主迟疑:“儿臣……”   皇帝轻轻将折子拍在案上,道:“正好,这几日流民入京,你就负责安置流民一事吧,也叫朕看看你的手段。”   “要是办的好,朕自会考虑。”   三公主不敢相信地欣喜地抬起头来,父皇含笑点头:“去吧。”   “为免有人闹事,朕指几个人给你,这几人有些小心思,但不会坏了事,你可以叫上他们护着你。”   三公主谢恩后接过名单,有些晕乎乎地走了。   踏出宫殿大门,潮湿的风裹挟远处乌云滚滚而来,将这片恢宏宫殿吹得更加肃穆萧瑟。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三公主冷静不少,她先让人送帖子到朝阳公主的园子说明今日一事,再回到自己府上,叫来幕僚们商议。   几日后,父皇果然当众将差事交给了她。   三公主却不像几天前那样高兴,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她的推测,真的对吗?   父皇如果真的采纳了她的办法……到时,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第515章   赶在第一场雪落下前, 城外村终于建好了,都是村民们自己砍的树,自己搬来的石头,一点点修起来的。井也挖好了。   可三公主知道事情还不算完, 幕僚提醒她, 冬日大雪, 什么都做不了。寻常老百姓都是靠前几季攒下的粮食过冬,可这些流民哪来的存粮呢?且不说粮食,百姓大多用不起炭, 烧火的柴都不够,穿的衣服也不足以抵御严寒。   她让下人弄来一件流民据说冬日穿的衣服来,薄薄一件粗布袄子,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拆开一看, 里面塞的却不是棉花,而是稻草和破棉絮一类的东西。据手下人说,这已经算流民中还好的了,更多的衣服都没有, 只能等着冻死。   三公主吃了一惊, 刚想问朝廷不是拨了布、炭和粮食吗?她时时去城外村巡视,每天都有马车把货运进来, 怎么会不够?   再一想,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是太子党就是朝阳公主一系,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心下叹息。   “罢了……”她慢慢道, “这件事,不该我插手。”   太子……以前看他行事至少滴水不漏, 如今连手下人都管不好了么?   三公主并非何不食肉糜之人,她知道,这世上和银子挂钩的事儿就没有简单的,一块肥肉发下去,每个接手的沾沾油再正常不过。   她只是不忍,又觉荒谬可笑。   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却要从活都活不下去的灾民手里抢银子。   可这事不能她出面……   过几日,朝堂上,一户部侍郎主动请罪,道因上官逼迫,他不得不扣下一些赈灾粮交给上官。   而那位上官,就是太子一系的重要官员。   大殿内顿时争吵成一锅粥。   三公主只是沉默着,任由几派官员吵来吵去,仿佛此事和自己无关,她没有悄悄通知长公主似的。   朝堂上的事和大多数入镜人都没什么关系。但三公主悄悄把那件事和姜遗光透了底,让他试探一下其他入镜人的意思。赵瑛那边也接到了朝阳公主的暗示。   几人坐在一块儿聊过,都猜测陛下这回兴许真要将山海镜一事公诸于众了。   要不然,他们身后的这些人,怎么会提前把消息透出来呢?   ……   不知下了第几场雪后,又是新年了。   宫里宫外,街头巷尾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处挂红,只是今年的年味比起往年总是差了那么点,京城的人好像少了很多,在街上乱跑的相处都少了。   大年三十当晚,宫中新年大宴。   每个人都能看出陛下变得更加苍老,他的眼神依旧凌厉威严,可他的双眼已变得混浊,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褐色的斑纹,端着酒杯时,满是皱纹的手微微颤抖。   可他只要坐在金色龙椅上,就没有人敢放肆。   照旧是太子先敬酒,祝词,而后轮到朝阳公主,再才是其他的皇子皇女。轮到三公主时,后者看着父亲老迈的面庞,忍不住道:“父皇,保重身体。”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下去吧。”   三公主回到席上,就见朝阳公主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了,她对这位长姐微微欠身,隔桌遥举酒杯一敬。朝阳公主笑了笑,回以一礼,二人相视一笑,方才坐下。   天更黑,时辰到了。殿外放起焰火,冲天火花咻咻地在夜空中炸开。漫天雪花静静飘落。   小院内,赵瑛对姜遗光敬了一杯酒,支着下巴笑盈盈道:“又是一年了。新年大吉。”   姜遗光回敬一杯:“新年大吉。”   姬钺也在,此时站在庭院里仰头看焰火。他头发全白了,雪粒子飘在发间,竟分不清是白雪还是白发。   “宫里的焰火还是这个味儿,年年都不带变的,放过九九八十一炮就停了。”他挑剔道。   贾历文正和容楚薇商量该去什么地方,他私心里很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但一想到回去就忍不住退缩。   到时他见到熟悉的人,该怎么说?可如果他熟悉的人都不在了,他就、他就更不敢面对了。   容楚薇也想回边关,可她心知陛下恐怕不会放她走,她现在就是容家的人,容家最后一根苗,不能轻易离开。   可她越来越想念自己家乡。   夜里,她总能梦见漫天黄沙中连绵的城墙,葱翠绿洲,摇着驼铃的货商,炎热太阳下奔跑的光脚的小孩子。她想回去看看城里的人过得好不好?鬼怪会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赵瑛推推姜遗光:“哎,善多,你还是要回骊山吗?”   姜遗光点点头:“是,等雪化了我就走。”   赵瑛开始打听:“九鼎研究得怎样了?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随着时间流逝,许多秘密已不再是秘密。想要去骊山的入镜人多了起来,这段时间还有不少跑来和姜遗光送礼拉关系的,都想着分一杯羹,就连赵瑛也收到了礼物。   姜遗光摇摇头:“离开骊山太久,我也不知他们进展如何。”   赵瑛也想过去看看。   只要九鼎聚齐,破解开上面的阵法,就能进入秦皇地宫。到时,山海镜的秘密很可能得以解开。这让她怎么不心动?   姜遗光没什么意见:“随你。”   于是赵瑛就一直等着雪化。   这一等就等到了二月。眼看再过小半个月就开春了,雪还是没有停的迹象,每晚都飘着雪粒子,天也一直仿佛浸透了污水一样不干净,脏兮兮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就提不起劲。   今年大雪,不知还要冻死多少人。   宫门口,刚面圣完的三公主和朝阳公主打了个照面,朝阳公主笑着问:“三妹,这么大冷天进宫做什么呢?”   三公主不答,只是笑道:“大姐姐也来了?快进去吧,刚才父皇还念叨着你呢,天这么冷,可别耽搁冻着了。”   等三公主走了,朝阳公主望望她的背影,微微皱眉。   三妹态度倒是和以前一样恭敬亲热,说话也和以往一样滑不溜手,叫人想亲近又觉疏远,想拿捏又拿捏不了。   按理说,她是自己这边的,可……朝阳总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她能看明白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三公主一样拿不住把柄,但不一样的是,太子揪不出错是因为他一直过分谨慎,有时宁可错过机会也不肯冒进。   如果不是这样,她也没有机会。   朝阳公主一步步走在前往正中心宫殿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   其他兄弟姐妹明面上都站在自己这边,太子快被逼疯了。父皇……父皇他已经老了,她的机会即将到来,绝不能让任何人误了大事。   太子……   想到那个曾经偷偷带自己去宫外听戏的太子大哥,他悄悄给自己买民间小吃,犯了错时主动给自己顶包……她小时和这几位兄弟姐妹感情一点也不差,是什么让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   朝阳公主狠心摒弃掉心里那丝不忍。   只能说,人心易变。她不是也变了吗?   等她成功了,再和兄弟姐妹们叙旧也不迟,现在……他们是对手,更是敌人。   ……   三月三,上巳节这日,雪终于停了。一直阴沉沉惨淡淡的天终于洒下温暖日光,路边积雪也终于有了融化之势。   这个冬天还算幸运,没有多少人入镜,进去的也都平平安安出来了。再过几日,冰雪终于消融,房檐地面湿答答一片,好像刚被大雨泼过。   富贵人家还好,怎么也冻不着他们。普通小老百姓就遭了殃,一冬过去不知冻死饿死多少。积雪融化,露出里面僵硬苍白的尸首,被士兵们统一拖到城外烧了。   整个冬日三公主都忙着办这件事,她管不了那么多人,只能从城中开始管起。加上也是想避一避太子和公主的锋芒,就干脆自请要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父皇态度很明显,他平日行事本就雷霆手段,自然喜欢像大姐姐那样张扬的、锋芒毕露的性子。太子……大哥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吧?   可他学大姐姐是没用的,反而因冒进屡屡犯错,前些日子还被当众斥责,道其为心不仁,无爱民之心。   下面人把数目报上来,三公主还松了口气,冻死的人比想象中要少。可等她亲眼见到那些被抬出去、一摞摞堆在车上像牲畜物件一样要被拉到城外的尸身,还是不忍地移开眼睛。   冬日不好赶路,可为了不叫这个冬天死太多人,入镜人们还是带上兵马上路了。这个冬天只要他们能保证各个辖域的人存活六七成就算他们有功。姜遗光……他倒是留在京城里,原本说雪化了就离京的,不知父皇下了什么命令,又改了主意。   入镜人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大多数官员都知道了什么。直到前几日,陛下直接下旨,要求各地广收入镜人。   于是各地陆续送来传信,道入镜人们已经在各地走马上任,一到就清点人口、然后公布鬼怪和山海镜一事,广纳入镜人。   山海镜数目一下多了几百倍。   几位皇子皇女都顺势招收人手,叫手下人入镜闯一闯。   太子就是在这时犯错的。   朝阳公主手下人一时糊涂,想抻一抻当地百姓,多招些人手——毕竟选择做入镜人就是拿命在拼,也有人不乐意的。她手下人就没有马上收鬼,而是先任由鬼怪肆虐,等当地百姓恐惧到极点了再出面,这样一来收到的入镜人比原来多了一倍。   太子负责监管全国入镜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会报到他这里。朝阳公主手下的入镜人多了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查就查出来了。   得知此事,他没有立刻告发,他可能是不确定此事真假?或是打算等事情闹大了才揭穿?总之他先瞒着,到时就说自己碍于兄妹情分想先劝妹妹改正,劝说无用才上报,这也是手足情深嘛。   谁知朝阳公主快刀斩乱麻,迅速把手下人关押,然后当众请罪,自陈管教不当。   这样一来,瞒着这件事的太子就里外不是人了。   他现在也明白过来了,那个小官不过是块丢出去的骨头,摆在明面上引他出来的。   就算朝阳公主有错,难道父皇就不会觉得太子徇私吗? 第516章   得知此事, 三公主心下叹息。   这下,太子的位子怕是不稳了。   动摇太子储君之位原本是件动摇民心的大事,朝廷上下势必动荡一阵。可山海镜一事爆发,在鬼怪逼迫下, 这件事反而让人很容易就接受了。   如果太子大哥能静下心, 和以往一样谨言慎行, 大姐姐反而拿他没办法。可……明眼人都看出来,太子着急了。   宫里什么都没君心重要,父皇如果抬其他人和太子打, 太子未必放在心上。可偏偏那个人是独得圣心二十几年的大姐姐,父皇……真的很可能叫大姐姐取而代之。   太子大哥很难不着急吧?一急就乱套了,连原本的谨慎小心都忘了。   四月,桃花姗姗来迟降临人间。   临安王向皇帝揭发,道太子咒魇朝阳公主, 人证物证俱在。   朝阳公主一病不起,幸有入镜人明姑娘伴其左右,得以相救。   陛下大怒,下令太子圈禁宫中, 自陈罪过上折请罪。   姬钺邀了姜遗光在自家酒馆, 他那满头白发和与白发并不搭的俊朗面容,让不少人都认出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入镜人, 等他走过,大堂里顿时嘈杂起来。   楼上,姜遗光对姬钺敬了一杯, 问道:“太子殿下当真买通道士, 还被你看见了?”   姬钺一向是太子的人,和朝阳公主不睦, 他突然揭发太子诅咒朝阳公主,任谁都知道其中有古怪。   可有古怪又怎样?重要的不是太子有没有做这件事,而是陛下是否相信太子有没有做。君心面前,事情真相不重要。   姬钺一笑:“怎么?想替他求情?”   姜遗光摇头:“我只是好奇,随便聊聊罢了。”   姬钺道:“事儿呢,是真的。他做了就是做了,还是找我帮的忙。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不过……”   太子手下人都快急疯了,搞不懂姬钺为什么突然倒戈。更何况,姬钺作为现在入镜次数最多的一人,他一倒戈,引得无数入镜人纷纷倒台向朝阳公主。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翻脸?是朝阳公主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揣测出了上意?顺着陛下的意思踩太子?   “我自有我的原因,你就别打听了。”   酒菜很快上来了,姬钺叫的舞女歌女也来了,他打开窗,从二楼往下看过去,一楼正中,舞女长长衣袖飘扬,他仿佛很着迷地欣赏着,一手轻轻拍窗台打拍子。   半晌,他问,“倒是你,怎么不去骊山了。我听说赵姑娘想去,怎么不陪她一起?”   赵瑛前些日子入镜,好在平平安安出来。她现在也肆意许多,为着这事特地叫了席面庆祝,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月上西头才各种回去。姬钺也被她请去了庆贺宴,庆祝她自己多活了一段时间。   看着纵情享乐,却总有种悲凉感,好像再不享乐就来不及了。   姜遗光说:“我自然也有我的原因。”   姬钺回头,手指点点他:“你也尽耍心眼了。”   姜遗光只是看着他。   姬钺叹气道:“我实话和你说吧,太子不成了。”   “最迟今年,太子就该倒了。”   姜遗光仿佛自言自语:“那……为什么是朝阳公主?”   姬钺:“哦?合着你还有别的人选?”脑子里过了过,问,“三公主?你和她走得倒近。”   姜遗光:“长公主手腕强硬,不是能轻易被人操纵之辈。”   他看得很明白,长公主原先还有些怯弱,只是强撑出来的面子。可后面逐渐变得强硬,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   姬钺一开始为什么倒向太子?不就是因为他性格温和吗?等太子真上位,还真不一定能分出谁主谁臣。   真以朝阳公主为君,他真的能低下这个头?他真的愿意被摆布?   姬钺夸道:“心志坚定怎么不好?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好像我只是盯着好处似的。”   姜遗光惊讶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姬钺无奈叹气,没说话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如丝如缕的歌声从一楼飘上来。   二人你来我往相互试探,结果彼此什么都没问出来,两人也不泄气,要真这么简单就打听到了,他们还要怀疑是不是对方在唬自己呢。   太子一事牵连甚广,从四月初到五月底,宫里一直在抓人,抓得越多,招供出太子的罪状也越来越多。   连带的,朝阳公主地位如日中天。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储君之位非她莫属。   赵瑛反而不太敢往朝阳公主身边凑了。   她对姜遗光说:“最近的事儿,我总感觉不太对。”好像人人都捧着一颗心对朝阳公主,只等陛下驾崩,他们就能立即拥朝阳公主登基。   朝阳公主总是想逼紧太子叫他犯错,她是成功了,可她现在也跟疯了似的,恨不得皇帝马上就废了太子立她,那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但陛下现在还在呢!就算陛下再老迈,他还坐在皇位上呢!   不说陛下,就算她自己,如果有天近卫领了个人说接替她的财产和山海镜,那人就做好了准备,一副迫不及待等自己没了好传给他的样子。她会怎么办?   她会马上把那人干掉!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更何况是向来雷霆手段的陛下?他怎么可能放任?   只可惜,朝阳公主昏了头似的听不进去,其他人也跟吃五石散上瘾了一样狂热着,她只能避一避了。   和外面比起来,姜遗光这里就跟世外桃源一样了,他不关心朝政,不会打听太多。听她抱怨完,姜遗光手里的书还没放下,头也不抬回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赵瑛吃着果子悠闲道:“我?上头阎王打架,底下小鬼掺和什么?”   公主府里,朝阳公主十分不忿。   太子手里的差事竟然被转交到了她的好三妹手中!   驱邪司,于京城设一总司,统领各地副司,掌管天下山海镜。这样的差事,为什么交给三妹?!   平心而论,三妹办差确实至今没出过差错,京城流民一事处置得也很好,她们感情也还算可以。她一直觉得三妹是她这边的人,可陛下现在是什么意思?   眼看太子要倒了,再抬个人出来压制她?是想让她和三妹不合?   就算她明知陛下是故意的,可她也很难不对三妹……三公主生起忌惮心思。   陛下的孩子……不止她一个啊。   陛下用意,三公主也清楚。   公主府中,她挥退下人,静静独坐。   朝阳公主……从她记事起,对方就一直是宫中人嫉恨的对象。陛下圣心十分,朝阳公主独得七分。   但那时她看得透彻,朝阳公主被捧着,心中总有些胆怯,害怕她现在所得到的优待在将来失去圣心后就会变成她的罪过。现在怎么……   和以前比,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而以她自己来说,她对那个位置……并非完全没有想法。   大姐姐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 第517章   太子和朝阳公主很久之前就知道, 二皇子,他们的二弟/二哥,遭遇了不测。   但那时父皇不知顾忌什么?可能觉得被鬼怪所害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也可能是因为那时“二皇子”回了宫一趟,被许多人看见了。   总之, 让入镜人进宫把假装成二皇子的恶鬼收走后, 陛下并没有马上宣告二皇子之死一事, 而是对外称二皇子重病,在某处休养。   这几年不论什么事陛下都没想起他来,年节时的赏赐少。有心人自然以为二皇子惹得陛下不快, 于是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了”二皇子。   先前朝阳公主还惦记着他,后面慢慢也不想了。   所以当她忽然听到陛下痛心地宣布二皇子病逝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陛下怎么突然……   朝中大臣们也面面相觑。   那个几乎要被他们遗忘的二皇子……他怎么没了?   不论什么原因,朝中众人纷纷痛哭不已,泪流满面地二皇子哀悼, 还有些当众哭晕过去的。   朝阳公主也回忆起自己和二皇兄的过往,眼眶一热,跟着淌下两行泪。   接着就是二皇子的身后事,朝阳公主如今在礼部和几位大人学习, 又是二皇子的同胞妹妹, 这事交给她再正常不过。   朝阳公主哽咽地应下了,这几日就在礼部一直忙着这事。   这一日, 她的一位亲信悄悄递了话来。   陛下似乎起草了一份圣旨,但是还没有发出去。   那份圣旨……好像……好像和太子有关。   朝阳公主被这个消息震得心怦怦跳,再三确定没看错后, 挥退手下人, 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论陛下的意思是什么,这都是她的机会。   太子……从本朝至今没有哪个太子被当众斥责甚至闭门思过, 可只要太子一日不被废,她就一日不安心。   父皇已经老了,要是哪一天他……太子再怎么被打压,他还是太子!他马上就能登基为帝。到时候,他会放过自己吗?   废太子……废太子……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无意间瞥见自己袖口的白色——为了给二皇子守孝,这些日子她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二皇子……对,二哥……   二哥,到这个地步了,你不会不帮我的,对吧?   近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很快流言便如烈火之势传遍整个京城。   人人都在说,二皇子突然去世,很可能就是太子魇咒害死的!   太子不是原来也魇咒朝阳公主吗?说不定他看着害朝阳公主不成,就转到了公主的同胞兄弟身上。   也可能是打击报复呢?听说公主和她兄弟一直很要好。二皇子一死,朝阳公主大病一场,还要撑着病体给哥哥操持后事。   太子糊涂啊!   这个消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如果不是姜遗光亲身经历过,恐怕也要当真了。   “假的。”姜遗光对来打听的赵瑛说道。   赵瑛不死心:“假的?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   凌烛也在,他和赵瑛很是要好,见状笑道:“这件事的确是假的,再有,赵姑娘可以想想,突然冒出的流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定是有人在背后传。”   “也对。”赵瑛忽然灵光一现,“这消息放出来,谁能得到好处?”   自然是朝阳公主!   反应过来后赵瑛就是惊讶:“她就不怕被陛下责罚?”   凌烛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都是别人说的,公主正在为二皇子伤心难过,哪里能听得到流言呢?”   这件事,太子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二皇子之死只能是病逝。陛下不可能公布真正的死因。   但很多人都是那种,你直接告诉他他反而不信,非要自己打听,传的越玄乎的消息他们越信。越是说二皇子病逝,他们越认为其中有鬼。   等赵瑛走了,凌烛对姜遗光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姜遗光不答,他就自言自语般说:“是啊,为什么突然就宣告病逝了呢?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难道陛下会想不到这点吗?”陛下是老了,可还没糊涂!   凌烛在陛下面前从来不敢有什么小心思,哪怕他渡过再多死劫,手里再多人命。他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那双威严的眼睛,仿佛能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朝阳公主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瞒过陛下?   凌烛心里很清楚,这恐怕是陛下对诸位皇子皇女的一次试探吧?   现在凌烛看朝阳公主,就有些看着人犯蠢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了。其他人不敢评判皇子皇女们,可入镜人早就狂傲惯了,凌烛也一样,他们并不很将皇子皇女们放在眼里,是以他反而看得明白。   若放在平常,朝阳公主可能不会做什么。可现在形势所逼,她明显着急了,着急到自己死去的同胞兄弟都能拿来利用。   凌烛听过一些往事,陛下手中人命不少。所有人都认为陛下杀伐果断。可他却觉得,陛下纵有千百般雷霆手段,但对百姓和手足始终抱有一分仁心。   若非如此,临安王也不能平安活到现在。   当年临安王做的事,换成其他人哪里能忍?但后面临安王伏首,陛下就放过了他。除了没有实权,这么多年临安王过得逍遥自在,   陛下对敌人没有一丝怜悯,但对弱者总是宽和的。   他会怎么看朝阳公主呢?   他捧了朝阳公主这么多年,会因为这些事对公主寒心吗?   想了一会儿凌烛就又对准了姜遗光:“听闻那位九公子也耐不住了,你倒坐的住。”   姜遗光正在看书,他绕到桌边拿起一本书翻翻,上面全是他看不懂的图案和标注,他问:“这是骊山那边送来的?”   “是,你别弄坏了。”姜遗光不担心他看,阵法这种东西,看不懂的就是看不懂,如果他能看明白,也能分担一些。   凌烛丢开手去,再次问:“你曾和朝阳公主也有过些渊源,怎么如今这么冷淡?我可是听说她来请过你好几次。”   派人来过几次,她还亲自来过,但姜遗光态度一直冷冷淡淡,朝阳公主拉不下面子,其他人给台阶后她就走了。不过没几天她又送了节礼来。   姜遗光:“她是她,和我无关。”   凌烛说:“你对三公主可不是这样的,三公主几次请你你都没推辞。”   姜遗光:“三公主也是为了公事。”   凌烛奇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一心为公了?”   姜遗光没在意对方半调侃半试探的话,道:“我一向如此。”   看他还是这样,凌烛心里怀疑他还没从桃花源的影响中走出来,又不好问。   二皇子出殡那日,难得是个大晴天。   各宗室人都来齐了,朝廷众臣能到的都到了,没资格进来的就在自己家中吊唁、设路祭。就连太子也出来了,陛下说叫他送一送自己弟弟。一时间,满京挂白,仿佛又从初春回到了寒冬。   朝阳公主扶棺出京,一路上她都含着泪,没留意其他人有些异样的眼神。等她风尘仆仆又从皇陵赶回来,天都快黑了。   天黑不好入宫,朝阳公主打算在自己府里歇了,进门下马后解下薄披风随手丢给下人,灯光一晃,她眼前闪了一瞬。   不对……   她扯过那披风又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顿时惊得她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一把将披风狠狠扔在地上。   “谁换的?!今天是谁给我换上这件的?!滚出来!!”朝阳公主怒极暴喝。   其他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敢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伏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不敢求饶。   除了朝阳公主愤怒地喘息外,整座公主府犹如坟地一般死寂。   朝阳公主……她穿的竟是件黛绿底绣金凤红梅的披风!   这件披风是宫中赏下来的江南贡缎,府上的绣娘制成的。黛青色的底极浓极深,跟夜里的森林一样绿得发黑,乍一看十分低调,甚至看不清上面的刺绣。可要是在太阳光底下,上面的绣纹就会闪光发亮,夺目耀眼。   亲生兄弟的丧礼,大庭广众下,她就穿着这件披风招摇过市?那岂不是全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一想到这个朝阳公主就眼前一黑,她根本不敢想象有多少人发现了这一幕,到时又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议论她?父皇又会怎么看?   她就算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有人信吗?自己穿的衣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负责贴身伺候的仆人都被提了出来,连同制衣的几个绣娘都绑了。朝阳公主没耐心和他们玩心眼,统统拖下去审,重刑之下,她就不信有几个人长了铁骨头能扛住。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想想怎么给出个交代。   怎么办……该怎么办?   越是着急越想不出来,朝阳公主心急如焚,牙关死死咬着,等尝到血腥味,她才发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咬破了嘴里的皮,一阵阵刺痛仿佛从嘴里扎进了心里。   二皇兄……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皇宫方向。   惠瓷宫里,还散着一股新漆味儿。只是因为丧事,各种艳色的事物都撤了,院子里的花也都叫掐了。   托这个女儿的福,禧嫔挪到了新宫殿的配殿住着,各种供应一年比一年好。只是这个女儿渐渐的,不常来看她了。   女儿要忙正事,禧嫔心里高兴,怎么会怪她呢。   后面,二皇子病逝的消息传来,禧嫔把其他人都撵了下去,哭得泣不成声。   好在二皇子的丧礼是由朝阳这个女儿一手包办的,陛下还念着他们的兄妹情,所以想要成全他们的情谊吧?   但她没想到第二天女儿就叫贴身侍女进宫送了密信来。上面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亲生兄弟的丧礼,她竟“不慎”穿了彩衣?!   禧嫔眼前一阵阵发晕,还要支撑自己看完。   她想让禧嫔站出来说,那件斗篷是二皇兄生前特地找来的好料子送给妹妹,结果衣服刚制好,二皇兄就病逝了,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所以她才在送二皇兄一程时特地穿上这件,也是因为思念兄长,想叫二哥亲眼看一看。   禧嫔看过后,还要强撑着把纸条放在香炉里点着,不一会儿白纸黑字就蜷成了一团灰,再看不出来,她才放下了心。 第518章   舆论第二天就爆发了, 像洪水一样吵得沸沸扬扬,即便是朝阳公主一系的人也没法给她的行为开脱。但在流言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朝阳公主主动请罪。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件披风,是二皇子病中找来的料子, 叫了绣娘赶制, 就想着赶在朝阳公主生辰前送给她做生辰礼。结果还没等衣服做好, 他就病逝了。   所以朝阳公主才特地穿了那身为他送行,就是想叫哥哥最后见一见。   这么看来,朝阳公主并非不敬兄长。恰恰相反, 公主太思念兄长了,才会冒着犯忌讳的风险这么干。   兄妹情深,实在感人肺腑!   纵使有人觉得不对劲,可大家都在夸着朝阳公主孝顺,重手足情, 他们如果说出来反而会被指责见不得人好,再加上他们拿不准陛下的意思,只得作罢。   别院里,明孤雁对姜遗光道:“我已按着你的要求做了。”   朝阳公主的披风就是她悄悄换的。   这些日子她一直跟着朝阳公主, 表面上保护着她, 暗地里仍和姜遗光联系。   她和姜遗光都默契地没有提死劫内那段纠葛,因而在外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前几日, 姜遗光要求她想办法让朝阳公主在大庭广众下出差错。恰逢二皇子死讯爆出,明孤雁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一招。   在公主更衣时, 明孤雁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一件颜色相近的披风替换了。   她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听到后就让她回去继续看着朝阳公主。   等她走后, 姜遗光提笔写信,吹干墨,小小一枚字条卷起塞入细小竹筒,再绑在飞鹰爪子上。   “去吧。”姜遗光给它喂了一条鲜肉块,小声地念了句口令。   飞鹰聪慧,能听懂人言。不同的口令会叫它们飞向不同的地方。   苍鹰嘶鸣一声,姜遗光松开手。它仰脖吞下肉,抖抖翅膀,双翅陡然展开,转瞬间腾空而起,消失在空中。   ……   宫中,朝阳公主再次求见陛下,道自己犯了大错,欲向父皇请罪。   她不确定自己这个借口能不能瞒过父皇。要是父皇也当真了,她撒撒娇就算完了。可如果他知道自己弄出的名堂……今天恐怕没那么简单能过去。   “劳烦公公再帮我问问吧。”朝阳公主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可杜尝这死阉狗每回都说陛下正忙不见人。自己一遍又一遍请他去通报,他却总是找借口。   朝阳公主折下身去,皇帝贴身大太监杜尝连忙哎哟哎哟地扶她起来撑着不让她弯下腰去,慈爱道“殿下,陛下今日确实不见人。殿下不如明日再来?要是有什么急事,殿下可以递折子。”   明日?明日就晚了!还递折子?谁知道递了折子陛下什么时候看?   朝阳公主以往从没体会过想要见陛下一面竟如此艰难,这让她不禁害怕起来。   要是陛下生她气怎么办?朝阳公主可是见过他对敌人不留情面的样子,如果他执意要捧三公主,只消抓着这件事不放。   她的谎言……会被立刻拆穿!   直到现在,朝阳公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似乎做了很多惹他不高兴的事。可再仔细回想,她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陛下不应该生她的气。   胡思乱想中,杜尝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再进去通报。这回连杜尝也不肯出来了,只有他的徒弟出来请朝阳公主回去。   朝阳公主一直等到了天黑。   宫殿门口终于有了动静,片刻喧嚣后,走出数道身影。却不是陛下,为首那人一身素色衣衫,身形纤弱,和其他人攀谈着什么,没有发现她。   ——正是她的好三妹!   朝阳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退回去,等他们都走了,才从偏殿离开。   但她心里就像有一团火一样,烧的她不得安宁!   三公主回到府上后,屏退众人,疲惫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的太子将废的预感终于在此刻成真,陛下今天吩咐她的那些事……还有他那道圣旨……   圣旨还没有公布,但拟旨的礼部官员,还有见证的几位大臣和宗亲……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说出去,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做些什么?或者对其他人暗示?   这道旨意没发出来,就有更改的可能。想到这儿三公主就觉得好像连休息的时间都没了。   她不断想着,消息不能泄露,万一被外人知道了,自己该怎么补救。还有如果太子真的被废,她该做些什么……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叫跑了一天的三公主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天不亮三公主就坐起了身,收拾过后再次进宫。今天她还有得忙。   她来得早,正好赶上开宫门。天还是黑的,风也清凉,黯淡星子在高空闪烁。   两排大力太监推着横杆重重将宫门推开,三公主才得以进去,轻车熟路地来到偏殿等,请太监进去通报一二。   奇怪,父皇以往早就起了,今日却不见动静,莫非睡得迟了?   三公主正想着,门外忽然响起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悲鸣和不知所措的惊呼。一个小太监来不及通报就闯进门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她还认得这是杜尝的徒弟,刚想问,小太监连磕三下,牛泪满腮地抬起头,已是泣不成声:   “殿……三殿下……陛下他……陛下驾崩了……”   恍如一道惊雷砸下,三公主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撑住扶手站稳。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很快四处响起的悲鸣打破了她的幻想,到处都有人哭嚎,因为她在宫里大小是个能做主的,杜尝是贴身太监走不开,就使了徒弟请她快些过去主事。   天边已浮现出一抹鱼肚白。三公主魂不守舍地走在前往寝宫的路上,她脚踩在实地,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大片,好像每走一步就会掉入深渊。   陛下……父皇他……他走了?   她想了很多,可那些纷杂的情绪却又像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掉,冷静得可怕。   直到来到父皇床边,床帘掀开了,无数宫人跪伏在地。   她望着床上那道闭着眼睛、头发花白的消瘦人影,心底一酸,眼泪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父皇……”   ……   “怎么回事?今日静街不让走?”赵瑛奇怪地问近卫,她想去找姜遗光来着,以往都没拦,怎么今儿个近卫们拦着她不许出门?   不光是她,园子里其他人都不许走,前后门都把守了许多人。她还能听见从不远处街道上传来洪亮的阵阵马蹄声,和雷鸣一样的整齐脚步踏过。   “今天出什么大事了?”赵瑛疑惑。   一直对她很和气的近卫今日却换了副面孔,神色冰冷严肃:“姑娘还是别打听了,回屋歇着吧。”   现在京里各处戒严,即便是入镜人,若是触了霉头也一样要抓起来。   赵瑛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出了大事。这时她没心情和近卫们争执,转身回屋,心里七上八下,不断猜测。   正午时,东方远远传来沉闷的钟声。   丧钟齐鸣,整整四十五声。   钟声连成了片,京城东西南北大大小小所有钟楼齐齐敲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终结,这座古老的皇城沉溺于悲痛之海中。   巷子口,一个老人怔怔地站在家门,脸上满是慌张不安,在心里默默计数,等最后一声丧钟落下,他如梦初醒地跌落在地跪下,俯身嚎啕大哭。   听着丧钟的老百姓纷纷伏地大哭,哭声连成了片。   宫中。   悲痛过后,气氛渐渐剑拔弩张起来。   陛下殡天的寝宫外围满重兵,当天伺候的奴才全部看了起来。宗亲大臣们都到了。   没有人说话,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先帝已去,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择出新帝并尽快登基,以安抚民心。   但……该立谁啊?   几位皇子皇女都在,两排椅子上坐着。太子和朝阳公主各自坐在左右位上首。   没有人先开口。   越是心急,越不说话。到现在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临安王也来了,一贯混不吝的临安王此时罕见地露出认真样子,竟叫人有些不敢认。   他只带了姬钺一个,新过门的王妃和其他几十个孩子一个都没带。   先帝驾崩,按辈分和血缘,怎么也该他先开口。   见其他人都装起了哑巴,临安王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众人顿时望了过来。   临安王淡淡道:“皇兄临走前,曾立下遗诏。”   一句话叫所有人都提起了心!太子更是腾地站起身,不敢相信,但更多的是期待。   朝阳公主斜睨他一眼,目露嘲意。   三公主深吸口气,咽下眼泪,不让自己露出什么来。   三皇子沉不住气,当即跳起来问:“皇叔,什么遗诏?我们可没听过!”   临安王耷拉着眼睛,一字一句笃定道:“六月初九,未时,先帝召集本王,并罗约将军、傅盟将军、户部尚书张大人、礼部尚书岳大人,于乾华宫拟遗诏。”   被点名的几位大人纷纷起身,一同来到临安王身后,表示确有其事。   “如今遗诏就在乾华宫中,诸位殿下,可要前去一观?”这是省得有人说他动手脚。   太子接口道:“自然,有劳皇叔了。”   太子先起身,其余人跟着起身。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前往乾华宫。   临安王找到圣旨,捧出,没有亲自念,而是交给宗室中的一位老人。按辈分算,他是先帝的堂伯,如今已过古稀,目光矍铄。   众目睽睽下,老人打开圣旨,目光微顿,而后先看了一眼太子。   “请太子殿下听旨。”   太子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看上去很想从这里逃走,可他还要强撑着维持住行礼的动作听下去。   太子一系党羽同样面面相觑,他们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看着,临安王又是先帝亲弟,还有好几位陛下亲信大臣。他们说话……总不是假的吧?   太子迟迟不发令,他们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跟着安静地一起听。   朝阳公主和站在临安王身后的姬钺一对眼神,后者对她微微点头,朝阳公主顿时高兴起来,按捺住喜意低下头,做出晚辈认真听教诲的样子。   圣旨内容很长,先敬天地,后敬先祖,陈明立储一事上关乎大梁江山黎民百姓,下关乎姬氏一族伟业。   一众人不敢说话,只是面面相觑。   他们都猜到了什么……   太子更是越听越浑身发凉,恨不得马上召集兵马把在场众人围起来砍了。他还是太子!他没有被废!!没有!!   可他今日来得急,没能联络上手下的武将。再有,先帝手中近卫也是一大隐患。他们不认太子,只认皇帝,其中不乏有善暗杀者。今天在场的小太监小宫女中很可能就有近卫,他手中暂无兵马,真的能不放跑一个吗?   犹豫间,老人一字一句念下去。   “……太子无德、仁弱,是非莫辩,不恤百姓……其行不堪为君……”   “今,虢夺其太子位……”   犹如一柄重锤击下,太子几欲晕倒。   但除了太子一系外,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只有临安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示意道:“殿下,接旨吧。”   太子哆嗦着,不肯动。身后不知谁第一个机灵地对朝阳公主拜了下去:“……参见陛下。”   有了第一个领头的,其余人如梦初醒般齐刷刷大礼参拜,各人面上种种情绪错综复杂难以言表,但都老实地跪了下去。   除了正中央的朝阳公主和废太子外,没有一个人还站着。   朝阳公主看向废太子,笑容无比温柔,提醒道:“大哥?”   她一步步走向废太子,目光中的压迫感竟叫看着她长大的太子都后退了一步。   ……   姜遗光在屋内,默默听着丧钟齐鸣。   他知道,陛下已经去了,今日不论如何,都会选出一位新帝了。   不论是废太子,还是朝阳公主,本都该和他无关。   他来到桌边,拉开隔层,搬开层层堆积的书卷,最底下,放着一盒硬木打成的长条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卷包好的卷轴。   那是先帝单独给他的圣旨,盖上了玉玺和私印。   上面的内容他还没看。先帝曾嘱托,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至,等他逝去后再打开。   这并非梦中。   姜遗光和先帝见面后,渐渐能肯定这一点。   但先帝仍旧信任他,即便有宋珏的缘故,也不该做到这个地步。   直到后来,先帝才说明了原因。   宫中有人利用鬼怪操纵宗室,所以不论是谁,都不能担得起他最后的委托。   “若说世界上还有谁不会被鬼怪和权势迷惑,那个人只有你了。”   静室中,姜遗光取出圣旨,解开包裹的黑布。   慢慢地,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第519章   先帝驾崩, 天下服丧百日,不得着艳色、不得嫁娶、奏乐等等。   民间尚且如此,宗室内规矩只会更多。三公主一连数日都在忙着大殓、守丧等事,忙得脚不沾地。   朝阳公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马上就登基了, 现在, 只差正式的册封礼, 她就能成为下一任皇帝。   而在大殓丧礼后第二天,先帝梓棺还停在乾华宫内,还没出殡呢, 她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待先帝葬后,废太子即日前往皇陵,而其余皇子皇女——先帝在时亲口说过思念子女,所以大家先不要回府, 就在宫中住着吧。   宫中大殓,皇亲宗室都要进宫磕头,不来就是他们大逆不道,所以每个人都老老实实来了——其他人都是早上宫门一开进来晚上宫门关前回去, 唯独几位兄弟姐妹都被留在了宫里。理由也很正当, 先帝还没出殡呢,怎么也要等出殡后再回去。   大约是还没册封, 朝阳公主不好明着发圣旨。但三公主独坐时感觉出了不对。   迄今为止,朝阳公主几次下令用的还都是公主印。   那么……玉玺呢?   换做旁人,不用玉玺可能是想着等正式册封后再用, 以示对先帝敬重。可朝阳公主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恨不得把父皇的一切都套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不用玉玺?   只有一种可能……   玉玺不在朝阳公主手里。   三公主心跳停了一拍,闭目叫自己冷静下来。   父皇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想叫大姐继位, 那为何一直捧着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储君?   难道……他一直在做戏?   为什么呢?   乾华宫、先帝寝宫、书房等宫殿外,全都被重兵把守着。无数宫女不断翻找,连地砖都没放过。   先帝生前得用的太监宫女们一律看了起来,严加逼供。   这么大动静,自然惹来宫中居住的其他人注意。   朝阳公主对外说要将先帝遗物收好,这个理由听上去很正常,可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废太子早就搬离了承乾宫,除了太子妃和几个生育了子嗣的女人留下了,其他女人都不知送到了什么地方。   连带太子的孩子们一并被抱走,朝阳公主道她一定会把兄弟姐妹们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   身边重兵把守,孩子为人质,亲信一律隔绝,废太子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几经波折,废太子多少有些长进,也隐隐从这一系列手段中感觉出了什么。   朝阳这时本该安心操办先帝丧事才对,却来针对他。   越是底气不足的人,才越要想办法证明自己。就像曾经的他,察觉父皇不想立他为储,才会处处针对朝阳。   朝阳公主为什么底气不足?   联想到最近宫里的动静,废太子腾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转圈。   是了,先帝下旨废了他,可先帝从没说过要立朝阳公主!!是当时朝阳公主的人先拜下去的!!   朝阳公主……她一定是在宫里找什么东西!   她想找什么?遗诏?不对,应该不是。她最近的下的圣旨……是了,她一定是在找玉玺!!没有玉玺她如何发圣旨?!   哈!父皇没有把玉玺给她,甚至还藏起来了!父皇也不看好她!   太子欣喜不已,正想着怎样靠这点扳倒她时。大门口却传来嘈杂声。   不一会儿,十来人鱼贯而入,领头两位太监带着身后十几位精兵。为首严肃精瘦的大太监给太子行了一礼,拂尘一抖,恭敬道:“陛下想与大殿下说说话,还请殿下和杂家走一趟吧。”   废太子怒极,可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身边的人都被调走了,仅凭他自己怎么可能反抗得过?   他只能跟着几人离开。   踏出宫门,他回头望去,见自己的太子妃李氏也被几位老宫女带走,神色凄惶地望着他,还想说什么,被人威胁着半拖半拽带走了。   实在欺人太甚!他已经低头了,朝阳公主还想怎样?!难不成还想斩尽杀绝吗?!   一路往僻静处走,越走越幽静,废太子都不知道宫里竟还有如此凋敝破旧之处。   朝阳公主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一连多日都没找到玉玺,这让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三公主和三皇子等那边都派去了人手,务必问出玉玺下落,而废太子这头……   她觉得先帝很可能还是把玉玺留给了他,要不然废太子的圣旨为什么没有颁布?说不定先帝反悔了?还想再考察他一段时日?   于是她干脆亲自来审。人刚押过来就单刀直入地问:“你把玉玺藏哪儿了?”   废太子一听就哈哈大笑:“果然,你没有找到玉玺。”   “父皇属意的人选不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过是个窃贼!”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玉玺——在哪里?!”   废太子只是得意地笑:“你找不到的。孤……”   一柄短刃插进他腹部,太子笑声止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剧痛从伤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这让他整个人都软倒了下去。   “那又如何?”他看见朝阳公主冷笑着收回刀,用手帕慢慢擦拭,将染血的手帕扔在他脸上,“找不到又怎样?玉玺?呵,我就算再造一个,有谁敢说不是真的?”   确定废太子也不知道后,她就直接动手了。   至于其他人……   只要全都杀了!他们还能怎样?!   朝阳公主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太狭隘了,总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殊不知世上哪儿那么多规矩?那些规矩都是用来约束底下人的,皇帝就是最大的规矩。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何必循规蹈矩呢?   “你……大逆不道……”太子喃喃。   他最恨的时候也巴不得杀了朝阳,可他从没要对其他兄弟姐妹下手,最多只是想过自己登基后怎么去用他们。   他还想说什么,可剧痛和失血让他说不出话来,视线渐渐模糊。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朝阳公主说了最后一句话。   “找大夫,别让他死了,也别把他治太好……”   ……   三公主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现在的朝阳公主,早就不再是从前的大姐姐了。为了坐稳帝位,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前方的“敌人”。   连死去的同胞兄弟也能利用,更何况是他们?   她必须想办法离开!   现在先帝刚走,朝阳公主还不敢做的太过分。等百日后先帝梓宫出殡,那时又会怎样?   父皇把近卫放在她手里,执掌入镜人的驱邪司的官印御印也一并在她手里。为了不叫朝阳公主搜走,她藏得好好的。   她心里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可她又觉得受宠若惊,不敢相信。   直到现在,她也不敢确定父皇要做什么。   其实,她猜测父皇本想徐徐图之的,但父皇病得太急、太重,事态变得太快,他还没安排好,一切就来不及了。   于是,他干脆把这件事当做给自己的考验吧?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三公主心一横,从自己床下暗格取出金令,高举金令走出去。   这枚金令,可号令天下近卫。朝阳公主旁敲侧击过几次让她交出来,三公主以祖命不可违为由,暗示她等正式登基册封了自己再交出。她一向表现顺从,对方就信了。   一见金令,看守着她的宫女们之中几个当即脸色微变,单膝跪下。其他人更是马上变了脸,扑过来就想抢夺,有一个马上就要跑出去报信。三公主大喊:“把所有人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那几个跪下的宫女毫不犹豫出手,不一会儿,整座寝殿内在看守的长公主的人都被打晕放在倒座房上。宫女太监中的近卫重新站在门口望风,以免监视的人起疑。   三公主心知她不能就这么走,她这么一走还不知道朝阳公主会给她安上什么罪名。   太子被带走,定是为了玉玺。她必须拿到玉玺。   父皇会把玉玺放在什么地方?   三公主平日贴身侍女就是近卫之一,和她身形极为相似,她扮成三公主的模样。   三公主自己则伪装成小宫女,低头跟随几人步出房门。 第520章   三公主没有马上离开宫中, 而是先去了宫内那座奇怪又神秘的高塔。   据说……这里住着一个对过去无所不知,能预言未来的人。   她起初不信,后来亲眼见过鬼怪后便信了几分。但父皇对这座高塔讳莫忌深,不许他们任何人踏入。久而久之, 他们也慢慢对这座高塔失去了兴趣, 几乎想不起来宫里还有这样一座塔。   朝阳公主遍寻玉玺不得, 说不定……玉玺就在那里!!   高塔四周或明或暗的守卫无一不是近卫。三公主手持金令,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高塔下。   直到这时,她才确定, 父皇将金令留给自己,必然是有原因的。   她一直担忧自己在做的事会不会是大逆不道,又像是以父皇的名义遮掩自己的野心,但她一路来到高塔前时,心里怀疑的大石终于完全落下来。   父皇, 他想过传位给自己!   三公主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命令其他人都在外等着。自己独自踏进高塔下窄小的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蜿蜒向上的楼梯, 昏暗狭窄, 地面不知铺了什么软木,踩上去悄然无声。   一直走到头, 面前是一处没有装门扇的门洞。   她慢慢走过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二楼空地一大群近乎一模一样,细长口颈的素色花瓶, 更可怕的是, 每个花瓶上都顶着一颗女子的头颅!   骤然见到,三公主心跳猛地一停, 可她还是走近了。   她暗暗告诉自己,一有什么不对就马上逃。   一步……   两步……   花瓶姑娘们没有动静,闭目沉睡。   可当她踏进房门门槛的那一瞬间。所有花瓶姑娘全都齐刷刷睁眼扭头,惨白的脸扭向她,奇异地微笑,看上去无比诡异。   奇怪的是,她竟没觉得害怕?   花瓶姑娘们嘻嘻笑着,一人说一句,一唱一和地连成了串。   “怎么今天是三公主?”   “因为陛下驾崩了,呜呜呜呜……”   “为什么不是长公主?”   “因为她是半人半鬼。”   三公主吃了一惊,刚想问,花瓶姑娘们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唱合下去。   “玉玺放在了什么地方?”   “玉玺就在楼上……哈哈哈……只等新帝来取……”   “奇怪,朝阳公主怎么会是半人半鬼?三公主凭什么不是?”   “对啊,三公主也遇到过鬼怪呢。”   “嘻嘻嘻嘻……三公主遇到鬼怪,被解决了。长公主遇到鬼怪,没有解决。”   “她的念被放出来了……”   “废太子的念也被放出来了……”   一句又一句,三公主震惊的到最后都麻木了。她还想问为什么这座塔叫预言塔,花瓶姑娘们却不肯说,只说曾经住在塔里的人很早就离开了。   在这群……花瓶姑娘?总之,在她们的催促下,她来到房间另一端,那里有一条通往上层的路。   ……   近卫们都守在塔底,看似和往常一样,实则暗暗打起了精神。   三公主曾说过,她如果两刻钟还没下了,便立刻上去找她。   天下能号令近卫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象征皇位的玉玺,另一样则是代表近卫最高人的金令。   两刻钟即将到来……   所有人皆暗自戒备,在心中默数。等最后几个数数完,守在门边的近卫神色变了,抬头无声指了指几个人,再比了个上楼的手势,示意被点到的几个人和自己一块儿上去。   几人整装待发,即将踏入房门的前一瞬,楼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侍女模样的三公主缓缓走下。   “殿下,方才云秋姑娘被带走了。”一近卫飞快禀报,“八面宫门都落了锁,小门也全部关了,殿下,您还要出宫吗?”   三公主下意识抬头看天色,现在还没到宫门落锁的时辰,而云秋,正是顶替她的那名侍女。   朝阳公主已经等不急要对她动手了!!   她只希望云秋能伪装得久一些,不要暴露太快,给她多留一些时间。   明日还有朝臣宗亲入宫参拜,到时朝阳公主不论如何也要放几位皇子皇女出来,只要云秋能撑到第二天就好。   “自然要出去,你们可有出宫的门道?”三公主道。   身边几人连忙说:“有,只是殿下千金之躯,要受些苦。”   三公主:“无妨。我们快走!”   再拖下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半人半鬼的朝阳公主……幕后还有一位已过十六重死劫的姬钺相助。仅凭手中近卫,她如何抵得过?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父皇说过的那些入镜人,他们都是父皇留给自己的。   ……   姜遗光那边也不断有朝阳公主的人来请,甚至连姬钺都来了一次。   朝阳公主也是等上位后才得知还有骊山司的存在,她原本以为骊山驻地不过是个驻地,结果外围的驻地都要听从骊山司的命令,而骊山司更是疑云重重。   在朝阳公主看来,姜遗光频繁出入骊山,必然和骊山司有联系。   她悄悄递话,想叫姜遗光接管骊山司,这样骊山司就是她的了。可偏偏姜遗光跟听不懂一样,明示暗示都无动于衷,就是不肯去。这令她极为恼怒,又不能把他像对待兄弟一样直接抓起来,只好叫姬钺来传达王令。   姜遗光一直在等。   其实,当他见过那位陛下后,再见过这道圣旨和其中的信后,许多谜团都明白了。   太子,朝阳公主……他们的身世和自己一样。   他们并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他们也是试验的结果。   同样是入镜人结合后的孩子,同样是出生后母亲难产去世。   不同的是,他们相当于一个“失败”的试验产物,没能在镜中诞生,却出生在镜外。   但幕后的那个人似乎十分关注这个试验。   恰逢当时后宫里有两位妃嫔生产,孩子生下来体弱,眼看养不大。于是,先帝将他们两个放在自己名下,一个封为太子,另一个不断推着她出现在人前。   太子平庸,朝阳公主却有些特异之处。   就像姜遗光自出生起,恶念将离就伴随在他身边一样。朝阳公主长大后,便隐约有“心想事成”的奇异之处。   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但她身边伺候的所有人、她喝的每一口水,吃的每一口粮食都是陛下给的,陛下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不免忌惮。   起先陛下不过为了让幕后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二人身上,才不断捧着太子和朝阳。等姜遗光出生后,这个成功的试验结果更让他坚定了要把太子和朝阳捧得高高的,不要叫姜遗光被注意到。   但朝阳公主兴许萌生了“自己要被宠着”的念头?陛下越捧着她,她越希望自己被捧着,她的意识越深,陛下就越宠爱她。   总之陛下也是过了许久才惊醒,自己竟不知不觉习惯了事事以朝阳公主为先。这让他更加忌惮,但也生出一丝希望。   若这两个孩子能经受住种种考验,这个皇位传给他们也无妨,说不定朝阳公主的奇异之处能带来大用?但叫陛下失望的是,他们没能坚持住。   几年前,陛下膝下几个孩子全都经历了恶鬼侵扰,他心知肚明,且特地撒手不管,就是想看看各人处理结果。   近卫和入镜人在很久以前还是秘密,但他并未严密设防。他们能不能想办法打探到?能不能自己处理好?还是想利用恶鬼成为自己的助力?   但……   二皇子死了。   三皇子不必恶鬼考验都能看出品行不端。   其他几个尚不必提。   太子……太子是他最可惜、最痛心的一个孩子。并不是他不好,而是他的心性不够,太过循规蹈矩。   他孝顺、友爱姐妹、有君子之德。   但……有时坐在这个座位上,平庸就是最大的罪过。太子能循规蹈矩,皇帝能吗?皇帝应是制定规矩之人。   要是太平盛世能稳几十年,这样的太子没什么不好。可眼看着恶鬼侵袭成为大势不可逆转,他就不能把太子推到这个位置上。否则,身边的一切都会逼他葬送这个王朝。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让太子走到那个无路可退的地步,他只能自己先把太子逼下来。   所有的孩子中,朝阳公主是最叫他失望的一个。   他亲口起了封号,朝阳,便是希望她如初升朝阳般带来希望。   起先十几年,她一直不安,只能强撑出气势唬人。后来心态稳固了,却不是想着怎样利用权力办些实事,而是想着怎么才能得到更多权力,以及怎样打击自己的兄弟姐妹。   朝阳公主的野心永远不会满足,她永远渴望得到更多权力,但她的野心却没有足够的仁慈来匹配。   如果有一天,朝阳公主发现了自己“心想事成”的能力,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慢慢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到那时,她会变成什么样?   更何况,恶鬼的能力是这么好利用的吗?她利用的越多,只会离“人”越来越远,离“鬼”越来越近。 第521章   朝阳公主叫他失望, 三公主却叫他惊喜。   几年前,三公主与她的姐妹们玩游戏时,却有恶鬼趁机给三公主送信,与此同时, 有人皮唐卡从西方流入京中, 好巧不巧被三公主买了去。   他暂且压下了消息, 想看看三公主是怎么做的。只要她能察觉到恶鬼作祟,并找来入镜人,他就很满意了。   寻常人要抵御恶鬼侵蚀何其不易?心志软弱之辈或有执念之人更易被引诱。他只要这个孩子不那么容易被迷惑就足够了。   孰料三公主不仅没有被迷惑, 在她很快察觉到事态不对后,先是将消息压下去,然后请示陛下,再把所有人都“请”到自己的别院排查。   整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事后也不见她有半点异样。   那时,他就对这个女儿上了心。   一个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心性!心性端正, 不偏不倚,必要时敢打破陈规,其他的都是小道。   能力不够没关系,可以慢慢学。谁也不是一出生就能治理国家的。况且三公主能力不差, 行事手腕虽还有些稚嫩, 可她敢去想,想到就能定下计划想办法周全, 这就比只能按规矩办事的太子强出一大截。   不过……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有更多时间替三公主铺平前路, 只能留下一封废太子遗诏。剩下的, 就让她自己走吧。   只要三公主能找到姜遗光这里,就能对付朝阳。   要是她连这点都做不到,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约是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平时也没有地方说,好不容易有个能倾诉的机会,先帝在信里讲了很多很多。   他对几个孩子的期许、他的构想、对山海镜的猜测等等。连临安王和他一样,府上的孩子大多不是他亲生也是试验产物这种秘密也说出来了。   姬钺倒确实是临安王亲子,出奇的聪慧。   至于他为什么倒向朝阳公主……姜遗光心里也有个猜测。   姜遗光收好所有信物,静静等待。   正如陛下所说,如果三公主找不到这里,他也没有凑上去的必要。   但三公主找来的比他想得要快,一天后就有人来请他,手里拿着三公主的信物。   在陛下去后,姜遗光第一次见到了三公主。   她好像在短短半个月就长大了十几岁,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见到姜遗光,她微微一笑,先是道谢,然后询问父皇是不是留下了东西给她。   她在高塔中没有找到玉玺。   高塔上,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那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让人请来姜遗光。   守在园子里的人全是近卫,他们都得到了消息,知道该听谁的话。因此她很顺利地就将人带了进来。   姜遗光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放下身后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示意其他人退开三尺。   而后,他解开了包裹。   里面装着一封明黄的圣旨,和比拳头大些的玉玺。   “陛下。”姜遗光对她恭敬道,“不要辜负先帝厚望。”   接下来要怎么做,全凭三公主自己了。   ……   宫中,经由姬钺提醒,朝阳公主很快就发现三公主不见了。   宫里的好三妹是假的!真正的三公主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再听手下人说,高塔那边好像有人进去过。这么一联想,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哈!父皇居然把玉玺藏在了那座高塔里,就这么防着她吗?   她大发雷霆,可又无可奈何,第二天白日还要带着宗亲们继续吊唁呢。她干脆将计就计,把假冒的那人带出来,明天让她顶替三妹继续跪着。   等人都来齐了,她再当众戳穿也不迟。   连父皇丧礼都不愿意露面,还要找个奴仆假扮,看她的好三妹还有什么话说。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又不气了,她决定等孝期一过就送姬钺去骊山——姬钺也心心念念很久了,等他接管骊山司后再回来,到时……那个姜遗光就可以除掉了。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坐了起来。   先让人去看过她的几位兄弟姐妹,再叫人去宫门口接各位宗室老人们。等人都来齐了,皇帝梓宫前大家都开始磕头、哭丧。   一切都和她想的一样顺利。   来上茶的宫女“无意间”把茶倒在三公主脸上,忽然指着惊叫起来。其他人以为有鬼,纷纷避开,姬钺这时站出来说不是恶鬼,而是易容,并当众把“三公主”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   人群哗然!   朝阳公主大怒!认定三公主因偷懒不愿吊唁才叫人顶替,竟然连易容这招都用上了。   有些人猜测三公主会不会是怕朝阳公主对她做什么才找人顶替,可也说不过去啊,没见废太子都还好好的吗?朝阳公主总不可能越过废太子就为了对付她?   不守父丧,质疑长姐。往大了说,这不孝不悌的名头可都占全了。   也有人怀疑三公主是不是遭遇不测,比如被新帝给……   但还是那句话,太子都还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对付她啊。   朝阳公主当众发怒后,做足了长姐的慈和模样,让人放出消息去,只要三公主这几天能回来好好在父皇梓宫前认错,她便不追究。   姬钺当先感叹:“陛下仁厚。”   其余人纷纷行礼,赞叹陛下心慈仁善。   废太子在人群中,为了妻子不得不低头,可他心里却在大笑。   看来……父皇选择了三妹。   这几日,他在父皇面前一直都在反省。他终于冷静下来了,想了很多很多。   其实,一切回想起来并非没有端倪。   这几年他和朝阳公主斗来斗去,三妹总是隐忍不发的,但真正的好处她都拿到手了。只是她看着像朝阳那边的人,所以自己总以为放在三妹手里,就是落到了朝阳手里。   朝阳公主……一个朝阳公主就把他的眼睛全都蒙住了,只想着怎么把她斗倒,看不见其他人。   正因如此,先帝……父皇,才会对他失望吧?   朝阳公主,既是考验,也是无可奈何下的备选。可朝阳公主也不成了,他才选了三妹。   是他亲手丢了太子之位。   一连三日,三公主都没有出现。反而宫中的近卫们已经开始不听话了,他们倒也不明着反抗,但只要提到三公主什么的,这帮人就消极应付。   朝阳公主心里明白,他们已经认了三公主为主。这让她夜里都睡不安稳,每时每刻都想着三公主会突然冒出来,然后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掀下去。   她不甘心!   父皇属意的是她,一直以来备受重视的也是她!!凭什么轮到这黄毛丫头?!就算她不行,轮到太子,她也心服口服,三公主?她凭什么?   现在她终是品出了权势的滋味,三妹手里有近卫有玉玺又怎样?只要姬钺在她手中,还怕入镜人们不听话?   入镜人和近卫,本就是前者为尊,后者为卑。等她正式册封,她就是天下之主,还怕这些近卫不乖乖听话?   现在这些人不就是因为她还不是皇帝,才敢对她这么怠慢吗?以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就算近卫的金令放在别人手里,他们敢对先帝有一点不恭敬吗? 第522章   一直到朝阳公主册封礼前夜, 三公主也未出现。   原本按大梁礼法,新帝需为先帝逝去百日守孝后,大臣宗亲们三劝三让,再祭天告慰先祖, 如此方才能定下登基大事。   但朝中大臣忧心不已, 甚至用上了死谏, 不是绝食就是撞柱,悲戚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正是危难当头, 不如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请陛下尽快登基以定民心。   朝阳公主,即新帝,拗不过,不忍老臣苦劝, 为了天下苍生,只得答应。   于是,先帝逝去不到一月,新帝便匆匆祭天、祭祖, 告慰天地祖先。承华殿前才挂满白供百官哭灵, 马上又去了丧白,热热闹闹装点起来叫新帝登基册封礼。   天刚刚亮, 寒风烈烈,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鸦雀无声。   司礼太监深吸口气, 长长一声喊:“跪——”   声音远远传开去。   偌大广场上, 宗亲贵族、文武百官齐齐大礼参拜。   早有小宫女小太监们跑来悄悄给每位大人底下放了个软垫,要不这一大早跪跪起起的, 一些老大人可熬不过去。   少顷,朝阳公主身着龙袍,头戴金冠,从门口一步步缓缓走向高台。   因为时间急,这身龙袍是江南最好的几十个绣娘熬红了眼睛赶出来的,金冠也是宫中最好的匠人不眠不休数日打造的。她披着沉重的龙袍凤冠,沉甸甸又冰冷的,却让她格外安心。   今日登基一切从简,贴身太监宫女等皆道委屈陛下了,等百日以及三年出孝后,陛下应当办一场更大的册封礼才是。   新帝满脑子胡思乱想,她本以为自己在这种时候会非常激动,或者很兴奋、自得?可是都没有,昨夜还充斥在胸怀的满腔情绪忽然就泄了个干干净净,甚至久违地叫她惶恐起来,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人在推着她,很不稳当似的。   不!她已是新帝,天下都是她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一抬眼,却好巧不巧对上了位于皇宫正中心的高塔。   那座高塔永远立在那儿,从自己记事起就有了。   高塔……高塔里的人……   是了,这座高塔……故弄玄虚的一座塔,只会让人看着碍眼,还留着做什么?   新帝站高台上,脚下皆是她的臣属与奴仆。蓝天之下,明黄的衣袍被风不住吹拂,这时她本该回首喊平身,却罕见地发起了呆。   一旁司礼太监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陛下?”   朝阳公主猛地回过神,清清嗓子:“众爱卿平身。”   既是一切从简,接下来她只要祭拜天地先祖就好,无非就是从这里到那里跪一跪,念念词。钦天监已经算好了日子,今天铁定是个大晴天,不会下雨。   姬钺和跟随他的数十入镜人也都在广场外和自己身边守着,不会有鬼魂侵扰。   她到底在烦忧什么?   新帝按下自己烦乱的心绪。其实这时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了,念词有太监、礼部尚书、宗室老人等,她只要站在这儿不动就可以。但她此时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以免这登基大典明明是她的却好像和她无关一样。   姬钺离她不过五步远。除了司礼太监,就数他离那至高之位最为接近。文武百官从上到下愣是没有一个敢说于礼不合的,全都当不知道。   此时,姬钺就小声地笑她:“陛下还是不安吗?不过一个三公主,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新帝瞪他一眼,心下稍稍放松。   开坛祭祀问天地、问先祖后,天气仍旧晴朗,意味着上天和老祖宗都没有意见,而后又是臣子们三请,新帝三让,以示谦逊。等第三让后,大臣们再请,这时新帝就可以接受皇位了。   孰料,在第三回大臣们请朝阳公主登基,道新帝品德天地可鉴,若有人有异议,不妨出来论一论时,一道高亢如雪的声音从人群中迸出。   “孤有异议——”   人群哗然!   在场众人惊诧后齐齐低头退开几尺,将中间位置让出,以免波及自身。   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上头的人要斗和他们可没关系。   整个广场上原本有近千人,此时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新帝定睛看去,因为她站的太高,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恼怒之余还要端出谦和的架子问:“大哥有何异议?”   同时对姬钺一使眼色,姬钺暗地里朝底下人比了个手势,让这位废太子尽快闭嘴。   但他们竟然失败了。   废太子周围的仆人们,那些个宫女太监还有几个小官突然全部站起身把废太子围在了中间,不让任何人伤他。   新帝怒极反笑:“废太子,你想要造反?”抬手就想叫来兵卫。   一道更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要造反的人是你。”   三公主一身素服,头戴白纱,在一众侍人簇拥中来到高台之下,朗声道:“父皇虽废太子,却并未传位与你。”   姜遗光跟在她身后,同样来到台下,仰头看去。   高台上,姬钺低下头,和他直直对视。   这一刻,双方对彼此的杀意都达到了顶峰。   两人都明白,他们绝不可能放过对方了。   姜遗光很清楚,姬钺扶持朝阳公主,并非因为他不清楚真相。恰恰相反,他正是知道朝阳已经成了半人半鬼,才愿意助其登上帝位。   他想要凭借山海镜的力量掌控新帝,从而掌控天下!   如果做不到,那大家一起同归于尽也是一条路。   姬钺注视着姜遗光,同样目露冰冷杀意。   他对山海镜痛恨过,诅咒过,恨不得天底下所有鬼魂全都永世不得超生,不要再为祸人间。可到现在,他却巴不得鬼怪的力量再强大一点,最好没有人能与之为敌。   而现在,有一个变数就摆在面前。   姜、遗、光!   他曾以为姜遗光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中的那批,现在看来,他却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为什么只有他不会被鬼怪影响?   他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呢?   既然身为入镜人是痛苦的,被鬼魂侵扰是痛苦的。大家何不一同陷入这炼狱中?   当所有人都一样了,那一个人的痛苦便称不上痛苦了。   一切只在转瞬间,几乎是话音刚落三公主就来到了台下,却没有走上台阶,而是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圣旨打开,毫不顾忌地递给身边的宣旨太监。   那宣旨太监缓缓抬起头……   竟是多日没露面的先帝贴身大太监杜尝!   后者微微一笑:“大公主殿下,不知可还记得老奴?”   新帝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马上又咽回去,想起宫里那个冒充三公主的假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官员们趁机抬头偷瞄,交头接耳,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认得杜尝?纵使看不清的听别人说起也知道是哪个,更是哗然一片。   他们还以为杜尝给先帝陪葬了,结果还活着?   杜尝为先帝心腹,他给三公主效命?这……这是不是说明……   三公主望着新帝,朗声道:“大姐姐,这才是父皇亲笔写下的传位遗诏。”   杜尝一如在先帝身边侍奉时那般恭敬一行礼,只是这回行礼的对象变成了三公主。他再双手托举接过,环视一圈,小心打开圣旨,一字字高声念诵。   他年纪大了,可声音仍旧高高的,压都压不下来。新帝刚听一个字就命人把他拦下不准再念,可三公主带来的人也不少,硬是把人全部拦在了外围。   杜尝在宫中沉浮多年,眼前这点小打小闹还不被他放在眼里。其他人闹他们的,他念自个儿的,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明白,站在低处也能叫方圆数百人都听见他抑扬顿挫的腔调。   新帝越听目光越扭曲,死死地盯着三公主,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两个洞,脸上却还不得不露出笑。   杜尝念罢,满场皆惊,他耷拉着眼睛跟没看见动静似的后退两步。新帝趁间隙对台下一指,飞快高声道:“三公主姬隐,不守父丧,是为不孝,伪造圣旨,是为不忠。这等不忠不孝之徒……”   变故突生。 第523章   身边的姬钺突然闷哼一声。却是几个围在她身边的人转瞬间都被明孤雁暴起打飞下去, 接着他也受袭。   江湖上人尽皆知,隐阎王不论武艺还是隐匿功夫都深不可测。她突然动手,连姬钺也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抬手挡住致命一招, 挡得住第一下挡不住第二招, 反手抓住隐阎王胳膊, 两人一起摔下了高台。   台下,姜遗光一跃而起,与明孤雁联手制住姬钺, 并将他的镜子强行夺去。   变故只在一瞬间,眨眼的功夫,台上只剩下新帝一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明孤雁?她不是对自己效忠吗?她什么时候也成了三公主的人?   姜遗光……此人久请不来,本以为只是先帝走狗, 他居然也在三公主那头?   再看其他人,那些人……他们躲躲闪闪的,他们是不是也想背叛自己?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我?为什么都要背叛朕?”新帝一个个指过去,“朕哪里不够好?你——凭什么?”她看着三公主, 仿佛在求一个答案。   心里一道冰冷的声音回荡。   姬隐……去死吧。   只差最后一步了, 你为什么要来当绊脚石?   早知道应该尽快除掉她。   杀了她……   三公主微微仰头,看着站在日光下的人。   她目光中有些不忍, 可还是说了下去。   “因为……大姐姐,你早已不算是人了。”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跪伏的文武百官、四周提防的守卫们都顾不得不能直视圣颜的规矩了, 直直抬头看去。   “大姐姐, 你已经死了,你还没想起来吗?”   说到这儿, 三公主隐约感觉胸口闷闷的,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悲伤喘不上气的缘故,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撑着没露怯。   与此同时,台下,姬钺也摇摇头,笑着问姜遗光:“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做对呢?”   明孤雁牢牢绑住他,不让他挣脱。姜遗光道:“我并非和你做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你在很久以前同我说过的话,忘了吗?”   姬钺一怔,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   他好像说,让姜遗光不论如何都要相信陛下。如果有一天,他们到了不得不针锋相对的地步,也让他不要犹豫。   他不需要姜遗光对他让步,这是对他的侮辱。   “你还记得啊。”姬钺叹笑。   姜遗光道:“这是你说过的话中最可信的一条。”   不论姬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让朝阳公主,一个已经半人半鬼的东西成为新帝,他就不会再放过对方了。   姬钺露出微笑,而后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活着?恐怕不成了。”   “你有没有发现,镜内镜外,正在融为一体?”   姜遗光:“你说什么?”   姬钺慢慢收了笑声,盯着他,露出毛骨悚然又意味深长的神色:“镜内,镜外,你真的分得清吗?”   “姜遗光,你看过我的卷宗,对吧?”   “我不妨告诉你,我最后杀死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在镜外的亲生女儿。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落到镜内的。”   “但我猜想,入镜越多,对入镜人而言,镜内镜外就越融为一体。”   “你们说朝阳公主已经不是人了,难道你就很像人?入镜越多,越如恶鬼。姜遗光,你想要的活着是什么?若你死了,你在另一个世界不也一样活着吗?”   姜遗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三公主不免为之震动,可此时高台之上的新帝也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哈?你居然说朕不是活人?”   “太可笑了,朕好好的!你居然说朕成了恶鬼?”新帝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甚至转了一圈,衣袍翻飞,其上五爪金龙熠熠生辉。   “朕好好地站在这儿,你指责朕变成恶鬼,是何居心?!”   三公主捂住心口,那种闷闷的感觉已经明显到她无法忽视的地步。   这是……怎么回事?大姐姐动手了?她做了什么?   姜遗光一转眼就想到了,转头叫一声赵瑛。   心想事成……   朝阳公主的怪异能力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身后,赵瑛急忙取下镜子照向她,这才让三公主好受一些。后者强撑着站直身体,仰头向上看去。   朝阳公主仍旧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可除了她的笑声外,整片广场,上千人仿佛都被点了穴一样呆愣不动,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下,高高在上的身着龙袍的女子侧头,如川戏变脸一般,一张脸忽然变成燃烧蓝绿色阴火的骷髅,空洞眼眶里跳跃着两颗火球。   一袭华贵龙袍下,装着熊熊燃烧的狰狞白骨。   她还在大笑,根本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样。   “说朕是鬼?朕看你才像鬼!”   真正见到这一幕,三公主心还是控制不住砰砰跳。远远看着一切的废太子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朝阳公主什么时候死的?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和一个鬼斗?   那些追随朝阳公主的人无一不冷汗直冒,姬钺却盯着朝阳公主微笑起来。   “她说得倒没错。人和鬼,有时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分清。”   “姜遗光,你不过是仗着你不会尝到心痛的滋味罢了,才能说得这么轻松。”   如果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会高兴,会难过,还能这么置身事外吗?   姜遗光平静道:“这点不必你说,我早就明白。”   “我是被造出的棋子,也是被打造出的一把刀,刀和棋子本就不需要有感情,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不觉得当一把刀有什么不好的。只要能活着,成为一个人,或者成为一把趁手的器具,没有什么区别。至于许多人认为的尊严面子一类的东西,他并没有这个概念。   新帝终是发现了不对。   满是金龙绣纹的袖子里伸出的手……为何是一只白骨手掌?   她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脸,懵了。   破碎记忆逐渐如潮水涌上心头。   她去找二皇兄,山里,无数鬼魂向她扑来……   寝宫内,掀开被窝时的一只大头娃娃……   还有更久远些的,小时候甩下宫人逃出去玩,落进一口满是白骨的枯井……   原来,从这么早就开始了。   她已经死了吗?   她的视线越升越高,台下那些人在她眼里不断变小,她才发现不是那些人变小了,而是自己变大了,白骨消失,只有阴冷幽绿的鬼火像云被吹开一样胀大。   底下百官早就吓得腿软了,跌跌撞撞哭嚎奔逃,士兵们也大多额头冒汗,差点连手里的枪都握不住。近卫们倒还把持得住,入镜人们更是早就习惯了,脸色都不带变一下,只发愁了一会儿——这个鬼,该轮到谁来收啊?   三公主以眼神示意明孤雁,明孤雁看向姜遗光,后者微一点头,她才松开姬钺,纵身飞到高台顶端,站在浑身燃起诡异阴火的新帝下方,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山海镜。   朗朗晴日,陡然爆发惊天动地不似人的嘶吼,地动山摇,旋即金光闪过,刚才还能把人耳朵吵聋的巨吼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目金光叫围观众人情不自禁抬手挡住,待金光消失,一身被血浸透湿淋淋的龙袍从空中砸在高台上。血流到边缘,顺着台阶慢慢往下淌。   一直胸闷到快喘不上气的三公主蓦地头脑一清,回过神来。   明孤雁从台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三公主面前,单膝跪下:“殿下,臣幸不辱命!”   三公主把她扶起,勉励几句,又吩咐其他人看好广场秩序,送各位大臣去另一处休息,今日这登基大典是办不下去了,也不能叫他们就这么出宫回家,先找个地方安置吧。   有些机灵的当场就要下跪拜见新君,叫她使人拦了,即便她想要这个位置,也不好现在表态。   飞快吩咐下去,她才回身看露出好像失去了什么的表情的姬钺,“你还有什么话说?”   姬钺也回过神来似的,笑道:“成王败寇,我能说什么?”   三公主问道:“你父王……”她可是知道先帝其实非常信任临安王,为什么他也倒向了朝阳公主?其中莫非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姬钺道:“他是他,我是我,不过是被迷惑着和我选了同一条道而已。”   姜遗光看着他:“你也被迷惑了?”   姬钺满不在乎:“谁知道呢?难不成我说我被迷惑了,从此痛改前非,你们就能放过我?”   三公主摇摇头:“你是父皇钦点过的人,我不动你。”   姬钺大笑,指着姜遗光:“不动我?是要我像他一样甘心地当你们的马前卒?当一把听话的刀?”   “办不到!”   “我能推一个朝阳公主,就能推第二个,你们这一脉没了,先帝还有兄弟姐妹,先祖的兄弟姐妹还有后代,就算姓姬的全都没了,我还是能推别人上来。只要你们不杀了我,我就不会罢休。”   三公主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男人,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在求死……   “你当真不肯停手?”三公主问。   如此人才,杀之可惜。   可正因为他天纵奇才,生了歪心思,才更不能放过。   一个聪明的疯子,比一个蠢人带来的危险要大百倍。   姬钺只是嘲笑地看着她,又望向不远处的废太子。   人的想法总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一开始想要掌控太子,后面发觉朝阳公主异样,又变了阵营。要么,天下尽为鬼域,要么,他挟天子成为天下之主。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知前路何方。活着只有痛苦,要他这么轻易去死,又不甘心。可等他被捉住,一切无力回天后,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但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停手。   杜尝发觉他的眼神,连忙向附近几个官员使了个眼色。   三公主仔细端详他,良久,点点头,平静道:“既然如此,我送你一程。” 第524章   众目睽睽下, 长公主化为一团青烟。一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有些脑子灵醒的赶紧就对着三公主大礼参拜下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接一个,零星呼声马上连成片,山呼海啸般响起。   废太子迟疑片刻, 还是慢慢拜下去。如果没有三公主派人救他出来, 朝阳一定很快就会杀了他。   虽说只是行半礼, 可也摆出了谦逊姿态。   低下头后,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心里很明白,这一退, 自己就再也进的余地了。   废太子一系官员你看我我看你,心下叹息,还是跟着拜下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拥簇下,三公主转身,一步步走上高台, 接受参拜。   她心里却并不觉得多么欣喜,更多是沉重与怀念。   她真的能担起大任吗?   真能做到父皇的万中之一吗?   当初,父皇站在这个位置时,他在想什么呢?   三公主深深吸一口气, 不叫自己露怯。   不论如何, 她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辜负父皇和子民的期待。先帝当年继位时那样艰难, 不也过来了?   “平身。”   她抬起手,杜尝连忙高喊:“众卿平身——”   一声声传开去。   姜遗光并未跟在簇拥的人群中,而是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角落里。等三公主被众人朝拜后, 他抬手示意身后几人跟他往外走。   身后几个太监悄悄抬着姬钺的尸首, 一路跟着送进最近一间宫殿的偏殿中。刚才三公主,不, 陛下特地吩咐过,所以他们把姬钺衣裳整理好了头发也梳整齐了,不叫他走的样子太狼狈。   三公主称帝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姬钺。可她明显没有对姬钺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表现得很痛惜。   那其他人自然也会顺着新帝的意思,一样痛惜他的离世。   先帝出殡前几日,姬钺的丧礼也“悄无声息”地办了。   人人都看出了新帝的心思,所以临安王府再怎么低调,也挡不住汹涌的人潮。   依新帝所托,姜遗光去送了姬钺最后一程。   丧礼上,人人都哭得悲痛欲绝,好像他们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亲人似的。反而真正和姬钺有交情的几人一言不发,一滴眼泪也没掉,上过香,烧几挂纸钱便退下休息。   临安王出奇冷静,就好像死的不是他儿子一样,在一众痛哭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瑛悄悄对姜遗光说:“听说临安王孩子太多,所以他压根不心疼吧?”   姜遗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并不,我能感觉到,他很痛苦。”   “真的吗?”赵瑛半信半疑,也跟着悄悄观察,但什么也没看出来,不禁啧啧称奇,临安王的心思藏得可真够深,这些皇家人的心眼比蜂窝上的眼还多。   先帝停灵满百日后终于出殡。之后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并册封大典等等,成批的封赏圣旨向外发。   就如海中潮起潮落一样,一些人落魄,一些人兴起,圣旨到各家,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些和姜遗光都没什么关系,他从不问政事。   新帝曾问他愿不愿意任国师一位。说起来,国师的定位相当模糊,无品级,可以手握大权,也可以只是个空架子,全凭掌权者喜好。   新帝不想姜遗光起异心,提出的当然不会是前者,甚至暗示他,可与亲王享同俸禄。   姜遗光没要,他不需要俸禄,也不需要名声权势。当新帝问他要什么时,他只道自己想尽快回到骊山,继续研究古墓与九鼎一事。   他本来早就该回骊山了,如果不是因为和先帝的约定,也不会在京城耽误那么久。   新帝叹口气,没有劝阻。她早就知道姜遗光会做出什么选择,不过问问而已。   “既然如此……”新帝沉吟片刻,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似的,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绳上坠着一枚指肚大小的金印。   “这是骊山司掌印,你拿去吧。”新帝嘱咐,“骊山司的人都是一群老怪物,有时我面对他们都觉得力不从心。不过,如果是你,或许能收服他们。”   姜遗光接过金印,露出了然之色。   他想要的本就是骊山司主使之位。   先前他打探过,骊山司幕后有两位掌事,其中一人是当朝公主。只是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朝阳公主,没有人知道,骊山司背后居然是不起眼的三公主。   新帝看他没有一点惊讶,道:“你知道得比朕预计的还要多。”   姜遗光:“了解越多,谜团也越多。”   新帝叹气道:“朕也一样。”   她至今仍不知自己所行之事是否正确,历朝历代都是那么过来的,只要不闻不问,不去改变,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们也这样做不就行了?   可父皇已经开始了变革,一旦开头,就没有停下的办法。所以,哪怕牺牲再多,她也绝不能辜负父皇的心血。   她一定要做到!   姜遗光收下金印,道谢后说:“臣至今仍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解惑。”   新帝道:“何事?”   姜遗光缓缓问:“你们一直以来提防的,即先帝所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他一直在那座高塔中,对吗?”   年轻的女帝一怔,眼神陷入怀念,笑着摇摇头:“父皇居然连这种事也告诉你了。”   姜遗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一个答案。   新帝沉吟片刻,道:“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朕瞒着也没什么意思。”   入镜久了,都会对未来生出些感知,例如何时何地会发生危险,例如绝不能做某事。这些都是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如果只有直觉,还能说是经历多了生死关头磨练出的。可又有一点,入镜次数多了,镜中死劫时间渐渐变长,有时会发生像姜遗光和姬钺一样一待就是几年的情形。本朝鲜少发生,不过新帝知道前朝、以及更久远之前,在镜中度过十几年的入镜人不在少数。   更诡异的是,镜中多年发生之事,居然和镜外差不离。就好像……山海镜能够未卜先知似的。   所以,有一条很隐秘的规则在历代帝皇间流传——入镜人能够根据山海镜,慢慢预知到将来。   姜遗光好像没听明白这和高塔以及幕后之人有什么关系,但新帝接下来的一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那座塔被称为预言塔。据说,里面住着一位度过十八重死劫的人。”   “……传说,他能够看到未来。”   姜遗光没有出声,可脸上就明晃晃写了两个大字:当真?   三公主叹道:“朕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听父皇说这么些年,那人预言之事都发生了,一件不差。”   她也不知道先帝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位能预言的人,更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听说他活了很久,好像……从开国时就已经存在了。   他还追随过太祖皇帝。   开国距今也有两百来年,换句话说……那个人,活了不止两百岁。   “预言塔中的,是一个已经度过十八重死劫的入镜人?”姜遗光半信半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消息放出来?   让其他入镜人知道有人能过十八重死劫,不是更好?   那人不肯现世吗?   姜遗光自知他没有太多执念,可他却很清楚世间几乎无人能抵住长生不老、权倾天下的诱惑。   那个人如果有这样的本事,他不想要扬名?不想借此推翻大梁?或是享受更好的待遇?他为什么会愿意住在高塔里?   新帝摇头:“朕也不明白。”   她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过了十八重劫,又是不是真活了那么久。   就算是真的,难道那个人说的话就可信了吗?她亲眼见到的入镜人一个比一个疯狂,谁能证明入镜十八重后,他还能留有平常心,甚至愿意为皇帝效劳?   再有,那个人不愿意自己消息泄露,如果事情说出去,那个人和朝廷翻脸怎么办?这是他们都不愿意看见的一件事。有时候维持着一个友好局面,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   所以先帝对那人也是敬重又提防着。她不清楚父皇有没有尝试过杀了对方,不过她没有听说过那人做过什么过激之事,或许没有?也可能做了她也不知道?   她只能隐约地感觉到,父皇似乎和那个人起了分歧。这些从父皇留下的东西中可以窥见一斑。   正因如此,本该高塔中的人现在不见了。   新帝不知那人姓名、样貌,也不知那人会去往何方。但她推测,先帝和那人产生分歧,很可能是为了九鼎一事。就算没有姜遗光,新帝也会多派人手把住骊山司。   姜遗光去骊山,正好解了她燃眉之急。她不能把九鼎让出去。   ……   前往骊山的路上,姜遗光还在想女帝说的那些话。   原来先帝瞒着,应当是因为和那人的协定。后来,先帝可能是见鬼怪势大,想做出某些变革,故而开始修建天子庙,并逐步暴露山海镜一事,也因此和那人产生分歧。   于是那人离开预言塔,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女帝还道,父皇以前透露过,他这么捧着太子和朝阳也是因为预言。但在她得知太子和朝阳的身世后——姜遗光没瞒着她。女帝反而认为,父皇那样精明,可能反过来利用预言塔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   他把身世特殊的太子和朝阳捧的高高的,一是因为遮掩住真正试验成功的姜遗光,二来也有几分朝阳公主的能力作祟。   至于预言——更像是先帝编的谎话,为的就是让朝阳公主相信自己天命所归,以为她是预言中的储君。 第525章   姜遗光一行人赶上了好时候, 一路越走越热,等真正进入山中后,凉意四面八方来,冷冷地浸入骨头里。   赵瑛没忍住, 深深嗅了嗅扑面而来属于高山与森林的清凉气息, 笑嘻嘻道:“怪不得你一直想来呢, 这儿可是避暑胜地。”   姜遗光提醒:“我们来并非为了避暑。”   赵瑛摆手,漫不经心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也就是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两句而已。”   等见着骊山中的掌事人, 以及那位陈姑娘后,赵瑛就换了副面孔,一脸和善地和陈姑娘套近乎。   姜遗光也顺势叫出骊山司的几人,将新帝所赠的金印拿出来。   那几人顿时眼睛都瞪大了,腾地站起来, 好像完全不敢相信似的。   赵瑛一边写信一边笑,新帝登基后不少地方都开始大改,这段时间外边发生了不少事,骊山也不例外。   几个月过去, 姜遗光居然真的慢慢接手了骊山司, 连带着整个骊山驻地都在他的掌控下,无数书籍经卷都供他随便翻, 骊山的人都供他随便使。   她拣了一些有意思的能写的写进信里,以给凌烛回信。凌烛那人虽说有打探消息之嫌,不过有些事告诉他也无妨。   然后她就得知了凌烛最近恐怕又要入镜的消息, 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他这都第几回了啊?也是十六。”赵瑛对姜遗光担忧地抱怨, “也不知道他这回能不能活着出来。”   姜遗光翻书的动作停都没停,头也不抬道:“比起他, 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小心到时和我又进同一场死劫。”   他这回是第十五重了,赵瑛要是贸然和他一起,虽说对她而言不会太难,可那毕竟也是十五重后的死劫,算起来怎么都比正常时更难一些。   赵瑛摆摆手:“管他呢,真遇到了再说呗。”   她来就几乎是撩闲的,姜遗光整天忙着九鼎的阵法一事,图纸画了一堆又一堆,书翻了一沓又一沓,有时房里的灯一开就是一整晚。要不是入镜人身体特殊,就他这么个拼命的法子,恐怕早就归西了。   比起来赵瑛就“清闲”很多,每天都在骊山里转悠,或是去群山外普通人家居住的地方瞅瞅,凌烛告诉过她新帝的变革,但有些东西不亲眼看看还是感觉不出来的。   新帝刚登基,对一些老臣不免客气,有几个老臣就想趁机拿捏住新帝,结果被直接掀了下去,快刀斩乱麻地把位置上都换上了自己的人。   其中有不少还都是入镜人。   能成为入镜人,谋略、心志怎么都比那些个贪腐的官僚强多了。慢慢给他们官儿,这些人或许不稀罕,只会消极应付。   可一口气给他们封官,再让旧官员眼气儿抢,就像有些人明摆着给的东西不要,一旦有人争抢,马上就来劲儿一样。入镜人们就算瞧不上官位,但只要有人来争,他们都会为了守住这个位置而无所不用其极。   等他们真正拿了官印,穿了官服后,不论他们是借着这个身份肆意横行,还是靠着这身官皮担忧百姓,都在新帝预料之中且能接受的。   她认为,入镜人大多扭曲的原因,除了死劫折磨外,镜外他们几乎从不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也是一点。   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他们背负了多少,而每一个入镜人远离普通百姓,只亲近同类,都会不再理解普通人的想法,并渐渐变得孤僻、刁钻。很多时候更是会生出愤世嫉俗的诸如“凭什么只有我痛苦”“不如天下人一起陪葬”的疯狂念头。   所以,她才想扭转这一切。   入镜人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好,他们必须去看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亲自体验一番,这多少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如果能让入镜人感觉他们自己是在做好事,拯救天下苍生,那就更是值得。   而百姓们也必须记着,他们的安稳日子,大多是靠入镜人的牺牲换来的。   赵瑛觉得这点还不错,现在她在骊山,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几乎是横着走,有时去往附近城镇,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十分受追捧,倒叫她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除此外,新帝刚登基还颁布了不少其他政策,譬如大梁所有天子庙中的天子像一律重建,新的天子塑像自然是按她的容貌来。   再譬如,每一县、每一乡都设置驱邪司,兴修道路和房屋,设信使,房屋道路都建的规整。建好后便要求所有人必须住在以驱邪司为中心的附近,不得离群索居,不得独自住在偏僻处,以免什么时候被灭门了都不知道。   这样一来,不论哪里发生鬼祸,其他入镜人都能很快知道。邪司也可以最快地赶过去处理,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压下去,不要闹得太大。   新帝也不是一味的手段强硬,在赵瑛看来,她似乎十分懂得如何拿捏住某类人,就像她的新政,对绝大多数入镜人而言,都是大好事。   骊山的群山外有城镇,自然也有天子庙。赵瑛眼看着新的天子像一天天雕好,更换那日还特地叫上姜遗光一块儿去看热闹。   他们排在人群中,随大流进去一块儿上香、捐香火后,又顺着汹涌的人潮慢慢挤出了门。   赵瑛低声对姜遗光道:“你也看出来了吧?”   新的天子像和女帝本人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乍看过去绝不会认错。她这是……想用和先帝一样的办法救更多人。   这叫赵瑛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路,等回去后才问,这方法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居然真的有用吗?为什么?   甚至赵瑛还有种感觉,三公主登基后,比任何人都渴望着百姓们平安。   姜遗光听说她最近和凌烛一直书信往来,多嘴问了句他们都在说什么,赵瑛马上不太高兴,可还是答了。   姜遗光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和谐之处。   原来住在一起时没发现。现在不住一块儿了,十天半个月往京城一趟送信合适,七八天呢?五六天呢?他们有这么多话可以聊吗?   姜遗光起了疑心,就要求赵瑛把他们最近的书信都拿出来看看。赵瑛虽然给了,可她心里很不服气,出言讽刺道:“查出什么了吗?我们的骊山司主使?”   这家伙疑心病又犯了吧?一天天的以为谁都要害他?   姜遗光没在意,把信从头到尾翻了一边。   不会有错,那种感觉更强了几分。   凌烛一直打探的并不是骊山司,而是他本人!   赵瑛不是不懂保密,但凌烛和她关系不错,又一直在悄悄引导赵瑛,让她说出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时间久了,赵瑛也渐渐没那么注重这些,说得越来越多。   除了这些外,一切如常。   凌烛他为什么这么关注自己?就因为他们共事过几次?还是说他想打听骊山司的秘密?   既然这么想了解骊山,为什么不亲自来呢?骊山一直缺人手,他愿意来绝对是件好事。   他干脆写了封信,直接邀请凌烛过来。   不出意料,凌烛拒绝了,说自己对阵法一窍不通,来了也帮不上忙。再有,陛下给他封了官,颁了牌匾,直到现在他的家人们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无一不为此动容。   难道是他怀疑错了??   姜遗光暂时压下这件事,继续忙着在骊山中也实行新政。   幕后之人显然很不想看到改变,更希望把鬼怪的消息压着,维持原状就好。他和新帝就偏要大张旗鼓宣扬。   不论是骊山还是京城,他们相信,那人不可能不知道。   他会怎么做呢?   他们已经出招了,就等着对方的回应。   ……   骊山司这段时间扩充了不少人手,大多都是对古物颇有研究之辈。其中还有几位入镜人。   姜遗光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人的眼线,不过有也无所谓,他正担心那人始终不出来。安插眼线也好,他等着那人出手。   但新来的那些人都没什么异样,十分安分守己。反而一些老人,总想着打听什么。   ……   午后,京城,凌烛留在自己的小院里,忙碌大半天天正要睡下。忽地,一声清脆鸟鸣响起,而后是三声扣窗。   一听到动静,他马上就从床边暗格拨开机关,拉出一条小抽屉,抽屉里放了他这些时日观察所得。   他拿起这几张纸,叠好,快步走出去。   屋外没有人,只有一棵开了不知名花朵的树。树上有个鸟窝,叫声细嫩的小鸟跳来跳去。   凌烛借着伸懒腰随手把信件塞进树杈中,而后和没事人一样离去,好像他只是坐闷了,出来散散心。   在他走后,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再看去,树影摇曳中,那封信早已不见了踪迹。 第526章   起了疑心后, 姜遗光就分出了心神关注凌烛。   在别人看来,凌烛算是他的故人,而凌烛也确实是他旧人中长久活下来的其中之一。   凌烛一直都格外热情、周到,但又不单单只对他一个人, 他对所有能拉拢的可用之人都如此热心, 向来长袖善舞。所以他才没有怀疑过。   他起了疑心, 就传了密信给还在京城的明孤雁,让她密查凌烛。   如果凌烛真的受人指使……   如果幕后那人真的一直在看他,那人会发现他给明孤雁的密信吗?他又会做出什么呢?   明孤雁在京城本就和凌烛住在同一个园子里, 她按照姜遗光的吩咐,悄悄观察着凌烛。   真如姜遗光所说,此人找不到破绽。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尽职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他不只对姜遗光关心,对留在京中的十数个入镜人都十分关怀, 关系很不错。观察久了,明孤雁反而觉得他真有蹊跷。   这样的凌烛,让她想起了万金堂的副堂主。那是个和凌烛很像的老人,不论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对谁都不设防似的, 就连他的房门也从来不锁,谁想进都行。   越是这样, 越叫人忌惮。因为猜不透,看不穿,摸不清, 这样的人,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就在明孤雁想办法调开凌烛,想潜入房间一探究竟时, 凌烛却出乎意料地入镜了。   这下凌烛也成了万众瞩目的存在。   他是除了姬钺外,第二个渡过十五重,正进入第十六重死劫的入镜人。   而且,他比姬钺更年轻,看上去心性更坚定。   凌烛的屋子立刻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院子里不叫外人进出了,再召来几个入镜人守着他的镜子。   明孤雁因为住得近,又异于常人,也被选了进来。   姜遗光得知此事时,正赶往前去酆都的路上。   他不是白叫明孤雁干活的,在此前就答应以一对神兵交换。刚好,他曾经那对软剑还在赤月教手中,是时候拿回来了。   他无所谓用什么兵器,不过对明孤雁而已,这对软剑非常适合她。   至于这对软剑又该用什么换回来……   姜遗光将面前的羊皮卷打开,推过去,对坐在对面的赤月教教主笑着说:“用这份图纸交换,这便是我的诚意了。”   “我想,教主你应该认得这份礼物的价值吧?”   赤月教教主只是看了一眼,姜遗光就笑着卷上羊皮卷,这让他有些眼热。   他当然认得,这……这是当年赤月教从宋夫人手中得来的阵图,一看便知比自己手里的阵图更完整、更复杂。   倒也不是说他们手里的是残图,但这么一比,就像同样一幅画,一幅是远远看着的,只有个大概。另一副就是凑到近前一分一毫细细看,这精细的程度当然不一样。   “不知姜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莫非是从镜子里得到的?”山海镜一事闹这么大,赤月教教主自然也知道了。   他还在教中问过,看谁愿意成为入镜人。教中有不少人愿意去,不过死劫不是那么好过的,第一回就有一半人死在里面,只有一具血淋淋尸体出来。活着出来的第一批人说什么都要调养一阵子才肯主动入第二次。   他们对赤月教依旧忠心,但教义念几百遍,也抵不过恐惧,不肯再去面对镜中的恐怖了。   姜遗光自得道:“自然是我补齐的。”   “你?”教主讶异,他当然知道姜遗光对阵法有些天赋,但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对他微笑,揭开自己最大的一份筹码:“宋夫人,是我的母亲。”   “什么?!”赤月教教主是真的吃惊了,上下打量,怎么看都不像,不敢相信,可这似乎是最接近事实的一个答案。   姜遗光道:“当年母亲易容行走江湖,我和她自然不像。”   教主激动后迅速冷静下来,问:“你到底要什么?”   飞来横财,必伴祸灾。姜遗光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告诉自己这几个消息,一定是想卖个更高的价钱!知道他和宋夫人的关系前他就这么认为,等他知道这两人居然是母子后就更确定了。   他坐等姜遗光开价,谁知姜遗光竟真的什么都没要,只是伸出手。   “把那对双剑还我。”   教主用怀疑的眼神看他,姜遗光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见谅,那是我故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流落在外。”   教主道:“既是故人遗物,为何一开始又要送出去?”   姜遗光摇头道:“不是送,只是抵押罢了,交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有拿回来的那天。”   一旁手下心中腹诽,合着把他们赤月教当成当铺了?想当就当想赎就赎?   教主没办法,只能让手下人把软剑带来,没想到姜遗光居然真的就拿着剑走了。他站在高楼上,望着姜遗光一行人走远的背影,一种更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可不信姜遗光那套故人遗物的鬼话。故人……这剑其中的一把原是黎三娘的,黎三娘也去做了入镜人,确实和姜遗光算故人。另一个算什么?朝廷给的罢了!   要么,这两把剑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才叫他不惜代价也要换回去。   要么……两把剑只是借口,他就是想透露这个消息给自己。   为什么呢?他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陛下公布山海镜的消息后,没想到竟会对赤月教冲击颇大。以前普通老百姓遇到什么事,都会去庙里拜佛,请神婆来讲讲因果。现在这些人宁可去官府找驱邪司,也不愿意相信赤月教。   姜遗光策马行驶在山路上,回到骊山休息几日后,就马不停蹄赶回京城。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幕后之人似乎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如果对方一直在观察他,面对他这种行为,那人会怎么做?   他会出手吗?   到现在,他也不确定凌烛的突然入镜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算算凌烛的入镜时间确实快到了,但就是这么巧?就在他吩咐明孤雁试探凌烛后,对方就入镜了?   简直就像特地留给明孤雁探查一样。   明孤雁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凌烛的信她都悄悄翻了一遍,没有多少和他有关的。如果其中有密语,明孤雁也无能为力。   姜遗光如约来到京城,把双剑交给明孤雁。   后者拿着它们,有些迟疑:“我没有做到,也给我吗?”   姜遗光一点头:“这不是礼物,是佣钱。这次没做到,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但是……如果你超过三次都没能做到。我定用这两把剑杀了无能之人。”   他这么说明孤雁反而放松眉头,接过双剑。   手腕一抖,一柄细芒凌厉,剑光如鸿,任谁都不敢直视其锋芒。另一柄则晦暗如影,无声无息,于无声中收割性命。   “十分顺手!”明孤雁有些欣喜。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明孤雁自觉收了大财,就该显现点本事。   “他家中似乎有间密室。”明孤雁收起剑,道。   她还去了凌家一趟,事到如今凌家人也都知道凌烛在外头干什么,有人担忧,有人想着沾光。她潜藏几日,发觉凌烛的书房后似乎有间不大的密室,但她起初没搞清楚怎么进去,就没说。   也是想试探下姜遗光会怎么处置她。   是觉得她无用,要杀她?或是无可奈何,换人?答应要给的剑是否会反悔?   不论哪种都不值得明孤雁真正相投,姜遗光这么做反而叫她收敛几分因成了入镜人后有些迷茫散漫的心思。   两人约定了时间,今日明孤雁再潜入凌家,想办法摸清进入密室的办法。最迟三天必须查清,如果三天内都解决不了,那就只能等凌烛出来后再找机会。   当然……要是凌烛死了,明孤雁更要严密监视。如果真有这么一号人,他一定会想办法打开密室拿走凌烛的藏物。   明孤雁在凌家潜藏三日,把那间书房每一寸都摸过了,仍旧打不开门。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让她发现了开门的机关。   机关就藏在一尊梅花瓶下,梅花瓶移开后露出一块梅花形的凹槽。起初明孤雁还以为只是柜子上装点的图案,因为另一侧柜子同样的梅花瓶下也有同样的梅花图。但她多留了个心眼,发现左侧的凹痕比右侧的深不到一寸。   凌烛房间内处处左右对称,为什么这对梅花图不一样深?   她猛然想起自己在园子里,凌烛房间见过的梅花摆件。   那是一尊红木雕成的,两个巴掌大的雪中红梅,十几朵梅花都可拆卸互换位置,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多宝阁上,即便被人看见卸下也不会当一回事。   想到这儿她就急忙折返回园子,准备拿走那座木雕,姜遗光正好也在。两人擦肩而过,明孤雁神色如常地对他比了个手势。   姜遗光了悟。   她找到了!   趁此机会,他马上假借寻找卷宗,把园子里的近卫们指使得团团转,守着凌烛书房的近卫也被支走了。   偏偏这时……楼上传来高兴的呼喊。   ——凌烛从镜中出来了!!   他竟这时就从镜中出来了!   姜遗光马上抬头望向高处,凌烛步子虚浮地被搀扶着从房里走出,那间房是专门放他镜子的。而现在,他就要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院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但明孤雁才刚进入那个房间!她还在房间里!凌烛现在过去一定会撞个正着!   来不及多想,姜遗光借着旁边的树蹭蹭几下跳上去,稳稳当当落在凌烛面前。 第527章   姜遗光落在凌烛身前, 停留短短一瞬后就快步走到他身侧,扶住他边走边上下打量,其他人自然就退到一边。   凌烛对他笑笑:“长恒,你不是在骊山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似乎是确定他没事了, 姜遗光道:“我来办些事, 正好碰上。你好好休息, 过几日再来问你。”   凌烛有气无力摆摆手:“过几天再说吧,我今日也没什么精力招待你了,长恒兄, 你自便。”   这时已来到门口,姜遗光推开门,看着其他人送他进去,人群进进出出,送来各种慰问事物, 药啊糕点啊新衣服什么的。   明孤雁早就在姜遗光跳出来挡住的一瞬间换了张脸假做近卫,光明正大混在人群中走出来。   三人擦身而过,姜遗光没有看明孤雁一眼,好像他根本不认识对方似的。   凌烛疲惫地在房里坐下, 其他人退下后, 他习惯地环视一圈房间。   这些日子应当有人打扫过,东西也放回了原地, 和自己入镜前没什么区别。   他看了一圈,却没有直接上床入睡,而是来到多宝阁前, 顺手拿起一尊梅花摆件, 擦了擦。   ……   明孤雁几次变幻形貌,很快就回到了自己房里, 并在仆人敲门询问时仿佛刚起床似的。不等询问,已经换了身衣服打开门。   仆人来告诉她凌烛出镜的消息,明孤雁很冷淡,仆人也没在意,对方一直如此,要是哪天热络起来才不正常。所以他说完就退下了。   不久,姜遗光又来敲门。   看起来就好像姜遗光本是为了探望凌烛,顺道看看她似的。   二人坐下,确定没有人偷听后,明孤雁没有一句废话:“正要动手时,他回来了,我怕叫他起疑心,所以没拿走。”   姜遗光:“无妨,记下尺寸样式,可以仿制。”   反正那梅花只是把用来开门的钥匙,记下了就行。   明孤雁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从桌上整齐裁好的一沓白纸中抽出一张,上面赫然画着梅花样的木雕,连细微处的磨损都画出来了。   姜遗光接过只看了眼就还给她:“我现在太引人注意,这几日我会留在园子里,你尽快去一趟。”   明孤雁明白他的意思,姜遗光想自己吸引凌烛的注意,她问:“骊山那边不要紧吗?”不是说骊山那头可能有人一直在监视他吗?   姜遗光摇头:“那边还算稳定,查不出到底是谁。不急。”   如果真像陛下所说,那人恐怕已经等了几十年?甚至近百年?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就露头的。   自己现在试探,不过是告诉幕后之人他已经察觉了,至于对方是否愿意露面,还要看那人自己。   他不觉得自己能把这么一个隐藏极深的人给逼出来。他只希望,这人既然一直关注着他,他对那人就是可以利用的,有可以谈谈的余地。   第二天凌烛就缓过来了,这次入镜只有他一个人出来,近卫们问讯起来太费脑子,所以他对近卫那边说再休息两天,但他却私下找来认识的入镜人聚了聚。   除了姜遗光外,还有十来个都是和凌烛关系不错且入镜超过十重的。   明孤雁也来了。   凌烛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不是不认识明孤雁,但感觉应该从别的地方见过。还没等他细想,其他人就催促着问起来,他也只好把这个问题放在心里,准备之后再想。   茶、酒、点心、果子……都备好了,一群人跟在茶馆里听说书似的。凌烛想了想,好像要想明白怎么起头后才开口。   镜中的场景像是一座热闹城市,凌烛出现在一处民居外,他感觉这里和京城很像,但又说不上是具体哪一块儿,只觉处处热闹。很快其他同伴也进来了。   凌烛在入镜人中很有名,那些人都认识他。一群人当即以他为首,在这片地方小心查探。   一群外乡人突然出现在陌生地界,按理说当地百姓肯定要警惕的,也的确如此,转了一圈,其他人都是客气又警惕地请他们走远。然而有一户人家却没有害怕,反而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请他们住下。   这户人家当家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看着是间大户人家,家宅地大,房间也多,一人安排了一间客房。不过这时谁敢分开?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八个人全部凑到一间,提心吊胆地准备轮流守夜过一晚。   可不知最后一个守夜的人怎么回事,他可能打了个盹?不小心眯了一会儿?总之他睁开眼就吓得一激灵,赶紧瞪大眼睛数人数,然后惊恐地发现少了一个人。   那人姓丁,大名丁尉,性子谨慎小心,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出去,也不会做什么出头的事。一定是其他人做了什么,他才跟着做。   守夜人急忙把其他人叫起,其实大多数人根本没睡着,不过闭目养神罢了。睁眼发现丁尉不在,他们就知道糟糕了,丁尉此时……恐怕凶多吉少。   凌烛此时也没什么头绪,夜里贸然走动恐怕有危险,提议大家天亮后再一起走。好不容易捱到鸡鸣,这户人家的婢女来敲门,看到他们聚在一起不免吃惊,等他们说少了一人后,婢女就赶紧报给了主人家。   那对夫妻也很惊讶,连忙让下人报官,并安慰他们这是本地常有之事,夜里常常有人失踪,还好他们当地的青天老爷本事通天,不论哪个人走丢,只要报了官,过一两天就能回来了。   这话顿时引起了他们注意,几人都去看凌烛眼色。凌烛想了下,同意报官。   这一片常有人失踪么?   官府……为什么他们一插手人就找回来了?这里的官府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死劫想要他们做什么?   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让凌烛惊讶的是,几个衙役不仅识字,观其谈吐,甚至还读过不少书。   凌烛虽出身富贵,却并非不识民间疾苦的大少爷。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他读过很多书,更走过很多地方。他很清楚府衙县衙如何招收衙役。   寻常老百姓是没机会读书的,普通衙役能认得几十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能数几个数,就差不多了。这些衙役居然个个都识不少字。   接下来就更奇怪了,衙役们事无巨细地问着消失那人的消息,包括身长几何、体型胖瘦、肤色黑白、穿着衣物、说话口音等等……   如果说这些还是为了找人,那接下来问的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了。   有必要问丁尉生辰八字、饮食习惯、家乡籍贯吗?连平常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戏、喜欢做什么、家里有什么人都要问。简直不像找人,而像是……   衙役们问得急,他们就算认识丁尉,也不过泛泛之交,谁知道这么多?   凌烛问主人家,对方笑眯眯地示意他回答,还说:“不答详细了,官老爷们怎么知道是哪个?要是找错人了岂不是不妙?”   还能找错人?   到现在哪怕其中最迟钝的人也感觉出了不对。凌烛更是发觉其中陷阱。   恐怕……幕后恶灵不只是为了让人失踪。而是为了把人“找回来”吧?   至于找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当机立断,制止了绞尽脑汁编丁尉消息的同伴,改口说:“我忘了,他和我说过他要出去一趟,当时我睡迷糊了,现在才想起来。官爷,真是对不住,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其他人搞不明白凌烛干什么,但也急忙附和,“原来大哥你听到过,怎么不早说呢。”   “既然是这样,那也不用找了,官爷们辛苦了,回去歇息吧。”同伴很懂眼色地塞过去几个荷包。   几个衙役脸色慢慢变了。   他们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可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危险。   凌烛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急忙改口:“不过他到现在还没回,还是劳烦几位官爷了。”   那几人也赶紧改口,一口一个劳烦官爷。   衙役脸色才慢慢好转。   “后来呢?”一个入镜人忍不住追问。   凌烛苦笑。   后来……   “丁尉”回来了。   他们实在不了解丁尉,只好根据短暂的相处去一些细节,不断填充他们记忆中的丁尉。   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有迹可循。有些就纯粹瞎编了。   第二天回来的“丁尉”,和他们描述的一模一样。   一天后,出现了下一个失踪的人。   主人家依旧说报官,官府衙役依旧盘问得仔仔细细,恨不得祖宗三代都问出来。一天后,那个消失的人再次“归来”。   他们一个人都没少。   凌烛发现了规律。   第一天失踪的丁尉,因为少言寡语,又是新入镜人,和其他人打交道不多。算得上是在场众人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个。第二天失踪的女子,他们对其了解多些,但又仅仅只比对丁尉的了解多一点。   这么看来,凌烛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   因为他在入镜人中最有名,其他人再怎么孤陋寡闻也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的一些事迹。若无意外,他就是排在最后的那位。   但他也是最危险的一个。等其他人都“失而复返”,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凌烛那时也急了,人一个个消失,可他连怎么失踪的都不知道。回来的两人他一个都信不过。   然后凌烛想了个主意。   他指使另一个人把“丁尉”丢进了井里,并在第三人消失前迅速请来官府,报丁尉失踪,请官府寻找。   这样一来,第三人果然没有消失。   但……   浑身湿漉漉,满是水腥潮汽的“丁尉”又回来了。 第528章   再傻的人也知道, 这个“丁尉”不对劲。没有人敢靠近他,偏偏“丁尉”什么都不知道。   它和真正的丁尉没有任何区别,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和他们记忆中的丁尉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 或许也因为这人就是按照他们记忆中的丁尉塑造的, 所以他们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有问题。   ……如果他们不是头天晚上亲手把“丁尉”丢入井中, 他们恐怕也不会怀疑。   凌烛无可奈何,其他人恐惧交加,可目前没有其他办法。第二天失而复返那人也被他们悄悄排挤在外, 那人还不知所措,在“它”看来,他们应该是一伙的啊!丁尉才是怪物,排挤丁尉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冷待他?   凌烛察觉这点, 不得不对他恢复了温和的态度,但他却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   死劫幕后恶灵的执念是什么?就是为了让他产生怀疑吗?不得不说,死劫很成功。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谁知道是不是只有丁尉消失了?丁尉可能是假的,第二天那人可能是假的, 其他人就一定是真的?   对他当时的担忧, 其他人仅仅靠着只言片语也能感受到,那是何等可怕的情形。   一下把人杀了, 或是突然显露出恶鬼狰狞模样,都不会有这么可怕。最恐怖之处在于,你明知身边的人不对劲, 可你还是不得不和他像往常一样相处, 甚至还要瞒着他自己。因为就连对方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消失”了。   就像很多志怪故事中提到的那样,当鬼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鬼时, 还能像寻常人一样生活,一旦发现自己是厉鬼,那就再也无法逆转了。   “后来呢?你是怎么解决的?”   “是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了什么法子?”   凌烛陷入了沉思,好像很不愿意提似的,其他人几次催促,他才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只是……试一试而已。   第一个失而复返的人是丁尉,第二个人名叫岳真。丁尉他不敢接近,岳真的记忆停留在他消失前,他不认为自己消失过,并和其他人一样对丁尉担忧又恐惧。   正好,丁尉也一样。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消失过,只知道岳真曾经不见过一次。   于是,凌烛让其他人隔开两人,私下分别劝说他们。他对“丁尉”说岳真那人恐怕有问题,岳真自己还不知道,以为其他人有问题,所以一直疑神疑鬼。不如他们联手先蒙骗过岳真,让岳真替他们办事。   在“岳真”那边,凌烛也是这么说的。   至于办的什么事……   凌烛很早就怀疑过,这个地方的官府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衙役们看着已经很不寻常了,那被他们尊崇的县令呢?他是怎么把这些人找回来的?   “丁尉”和“岳真”二人都不知自己是鬼,却都疑心对方是鬼,并为此恐惧。他让“丁尉”去恐吓“岳真”,叫“岳真”引诱“丁尉”,使得二人领路去了一趟县衙。   他的本意,是想让这两“人”杀了县令,或者把一个衙役绑起来,假报失踪。   在这座小城,县衙的地位很特殊,凌烛觉得,让人失踪的是他们,假冒顶替的也是他们。他想知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会有什么结果?   结果……他们没见到县衙,也没见到县令。   这根本不是县衙……   可能在“岳真”和“丁尉”是吧?他们进去后就不由自主地行了大礼,然后和里面的人说话。可放在凌烛等人眼中,他……他们只是在和一大群满山遍野的坟堆自言自语、磕头行礼。有些坟堆还算完好,前边墓碑苟延残喘挺立着,有些就破败得不成样子,土堆边露出白骨。   这就是一座无比巨大的乱葬岗!   凌烛在弄明白乱葬岗只是想找替死鬼后,就彻底明白了什么。   他们没有惊动乱葬岗中的两人,悄悄回去了。   凌烛自称找到了方法,他不断安慰其他人,可人还是一天天消失,最后,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凌烛,另一个是名叫崔琳琅的女子。   崔琳琅不傻,她知道凌烛要么想把自己当替死鬼,要么就是他也没办法,嘴上说说而已。   结果凌烛在最后一天时,悄悄私下找到她,主动提出,他自己先“消失”,藏在暗处。   然后让崔琳琅去报官,等第二天“凌烛”来临前,他就回来。   这样一来,很可能会有两个“凌烛”。到时,请崔琳琅杀死那个假货。   崔琳琅怎么听都觉得应该没问题,就算有危险那也是凌烛更危险点,于是按照他吩咐的照做了。   ……   “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凌烛喝了一口茶。   真假凌烛碰面,就连他自己都分不出来。凌烛对过暗号后,拼死按住对方,由崔琳琅下了杀手,并正好让衙役撞见。   他的确冒了很大风险,但在行动时,他刻意向对方忽略了几点。   按顺序,该消失的是崔琳琅,欺骗衙役的是崔琳琅,杀死假货的还是崔琳琅。   所以……真正消失的,也是崔琳琅。   至于他自己,已经有一个凌烛存在,就不会有第二个。   这个办法只能有一个人活着。   所以,他才要一直等到最后,只剩下两个活人时才动手。现在看来,他赌对了。   姜遗光听完,道:“我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就发生在镜外。”   这件事是当今陛下告诉他的,她还是三公主时,曾和几个伙伴玩过一个游戏,那个游戏不知是谁先发起的,早就记不清了。现在想来,恐怕正是有某种不知名的存在影响着他们。   游戏很简单,第一个人以匿名书信去描述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其他人要根据信猜测那个人是谁,并同样隐去姓名写下自己对那人的了解。   当时三公主在察觉不对后求助先帝并迅速处理了,否则,这个游戏再继续下去,很可能也会冒出一个和众人描述的一模一样的三公主。   姜遗光没有说出三公主,只道这是自己在路上听过的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后来他把这个鬼收了,那人才没有被害。听罢,其他人纷纷道这镜内镜外两件事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处。   其中一人犹豫片刻,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镜内许多死劫,似乎都着重于一个——替代。”他觑了眼其他人神色,还是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哦?这话怎么说?”很多人心里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自己提出,有人肯趟这个雷,他们当然乐意。   姜遗光抬起眼,看他。   他当然也早就意识到这点。   不光是凌烛这次,卷宗里的许多死劫,包括他自己经历的不少,镜内都有恶鬼试图取代活人一事。凌烛这次只是更明显一点罢了。   他想得还更远些。   自己曾在镜中见过很可能是自己父母的存在……   姬钺说,镜内、镜外,渐渐分不清了,界限渐渐模糊。   如果把他的意思,再和这人所说结合起来……   镜内的恶鬼,是否终有一日会从镜中逃脱,将他们取而代之?   姜遗光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忽然亮起一道金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消失了。   其他人只是吃惊了一瞬,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姜遗光这是第几回,而后又是羡慕又是钦佩地看着明孤雁把掉落在地的山海镜收好——凌烛本来想收走,被明孤雁拦住了。   明孤雁脸色永远如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冷漠,如果不必要,她永远不会露出其他表情。这叫其他入镜人都不太乐意和她打交道——她眼里就跟没人似的。   明孤雁收好镜子,心里却在想。   姜遗光消失前,很明显想要说什么。   他想到什么了?他这次死劫,又和什么有关?会不会也和刚才那人说的,恶鬼想要替代活人?   她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凌烛。   凌家书房里的密室……里面会有什么?   明孤雁将山海镜交到近卫手里,由他们挑选人看管。眼看着这些人急匆匆写信写折子一层层往上报,凌烛也一脸担忧又高兴。明孤雁主动告辞,推辞了近卫的委托。她现在不能惹人注意。   深夜,她确定凌烛睡熟后,再次找上凌家,悄悄潜入。   凌家人口凋敝,夜里更是寂静,主子仆人都陷入了沉睡中。明孤雁还不放心,往每间屋里都吹了一把迷烟,停了半刻钟后,潜入书房,取下花瓶,将梅花型木雕放在印上,轻轻扭动。   少顷,身后响起“诃啦诃啦”的声音。   贴着墙摆放的橱柜缓缓旋转半圈,露出黑洞洞内里。   明孤雁取出一张泡了磷粉的纸,小心展开。就着月亮照着纸张反射的微光,她终于看清了暗室陈设。   ……   镜中。   汹涌黄河水肆意奔流,带着能将人耳朵震聋的咆哮声穿行而过,从前往后看,江水汤汤,一眼望不到边。   岸边躺着几个昏过去的人,不多时,其中一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529章   百川之首, 四渎之宗,黄沙与清水从天尽头汹涌地冲来,是为天下第一大河——黄河。   黄河流淌了几千年,谁也说不清这河水厚厚的淤泥下掩埋了多少亡魂, 数千里的长河道上, 又发生了多少奇诡异事。它就像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和时间一同诞生的存在, 静静注视着朝代兴亡、更替,凡间一代又一代,黄河依旧。   姜遗光一醒来就把其他人叫醒了, 他们躺在河边黄土夯实的岸上,河水翻涌,厚黄的河水拍打,只差几尺就能浸湿他们的衣服。   等他们跑到更高处,刚才他们躺着的地方已经被徐徐涨起的河水淹没了。   他们来不及叙旧, 不断往高处跑,还好河水涨得不算太快,给他们留了逃命的机会。但他们也远远地见到河道里有些人还在忙着什么,来不及逃走, 很快被河水淹没。   一些男人站在高处指指点点, 或手拢在袖子里发笑,显然已经见惯了, 看见几人跑上来还有点惊讶。   观其样貌,这些男人们普遍个头偏低,骨架粗大, 鼻高而唇厚, 像是偏西北边的男人长相。姜遗光等人走近后,那些人不太敢靠近, 笑也收敛了点,眼神让人不舒服地瞥一眼他们,似算计似嘲笑,转头就盯着河面,等着什么似的。   “那些人怎么回事?就这么看见别人倒霉吗?”一个这几日和姜遗光有些相熟的,名叫苏芩的女子皱着眉头抱怨,又道,“这儿是哪啊?我怎么瞧着有点像……”   另一个名叫裘月痕的女人面色凝重:“应该是在黄河边上。”   “你确定?”有人不敢置信地问。   裘月痕一点头:“家父曾督管过黄河河道修堤一事,黄河年年水患,家父年年都去。那时我还年幼,和家父一同去任上,学了些皮毛,故能分辨。”   其他人面色有些灰败,他们情愿面对厉鬼索命、亡魂喊冤这样冤有头债有主的死劫,也不想碰上这种没头没尾要靠人猜、甚至要和天斗的劫难。   他们都认出了姜遗光,这人是几人之中最出名的一位,在场中人只要想活命的都没少看过他卷宗,有几个也没少巴结过他。这会儿大家本不由自主看向他,希望他能给点建议,但他却只是一直没说什么,反而看着裘月痕:“你还知道些什么?可能分辨出这是哪处河道?”   裘月痕一点头:“我也不能保证说得全对。不过,看此处,黄沙入河,河水卷泥裹沙,水流湍急,应是黄河中段,在陕关一带。”   姜遗光点头:“我不了解黄河,只能靠认那边的人来猜。他们也像是西北边的人,而且是一伙的。”   “那几人……”裘月痕慢慢拧起眉,“他们也不一般,他们不是嘲笑我们,只是为了生意罢了,你们可以看他们的袖子,还有腰带。”   一个个头不高,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名字却是和样貌十分不搭的项贺威纳闷:“生意?”看着别人被淹死的生意?   ……灵光一现,他嘴巴张大了,惊讶地问:“莫非……他们是在黄河上捞尸的?”   苏芩飞快扫一眼。   那几人的袖子上都扎了黑白相间的布条,腰上好像挂着面镜子,她现在看到镜子就忍不住联想到山海镜,平日自个儿妆镜都用得少了,就是不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不过再看眼就知道不是山海镜了,山海镜通体圆润,坚硬无比,根本没法打洞,也不可能像这样挂在腰上。   更像是八卦镜或者普通的镜子?   除了镜子,还有葫芦,和一个布袋,不知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除了这些,他们的打扮就和普通渔民没什么区别了。   在这些人不远处,停着一条条小船,船头支着高高的船桨和木桅杆,下面挂了盘得厚厚几十圈的粗绳。这些人一看就经验老道,把船栓住的位置刚好在水面上涨后的河边,浅浅漂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裘月痕低声说道:“他们腰上的葫芦、宝镜,还有腰间布袋,都是为了在捞尸中保命用的。”   “黄河底下亡魂无数,常有鬼抱船、恶鬼寻替身、鬼打墙等怪事,家父以前就说过,这些闹事的恶鬼都是曾死在水底、灵魂不得安息的可怜人。他们家人不知道他们已死,得不到供奉,只能在阴曹地府挨饿,才要上来勒索过往船只。”   “宝镜用来驱邪、替恶鬼照明前路。葫芦用于掉入水时能将人浮出水面,且葫芦用于盛水,带着葫芦也有不叫被水沉的意思。布袋里装的应该是糯米和纸钱,都是为了填饱那些亡灵。”   当然,她父亲也只是说过这么些风俗罢了,至于这些有没有用……   她以前觉得是有用的,直到她成为入镜人后,再回头看,便好似在看这些人做无用功,只是给自己一些慰藉罢了。   有时候一些驱邪的仪式,包括拜佛求神,都是一样没用的,只是让人心里有个底——只要我这么做了,噩运就不会到我头上。如果还是有噩运来临,那一定是做的还不够。   像这些捞尸人也一样,他们并不知自己前路何方,每一次出工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若别人一块儿回来了,那便是河神保佑,他们心诚。出了事,就是河神发怒,他们心不诚。这样总比心里没底担惊受怕好的多。   涨势渐缓,慢慢的,河面上漂起些尸体,于浑黄的河水中一沉一浮。但那些人并不着急去捞,只是站在高处看热闹。   一行人商量后,决定上前问问。   和这群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布料的捞尸人一比,入镜人看起来就“富贵”多了。捞尸人们只是远远说笑两下,以为他们来找麻烦,赶紧就想跑,被拦了下来,发现他们没什么恶意后才不跑了。   他们说话带着西北边的口音,使了银子一问,确实是生活在黄河边上的捞尸人。   黄河年年涨水,河水浑浊,住在附近的人没法种庄稼,捕鱼也不成。但这片地段还算安稳,不至于发洪水把房子淹了,祖祖辈辈就一直舍不得搬家,干脆做了捞尸人。每天都有大船从这边过,常有人不慎掉下去。这时就需要他们出场了。   能坐得起大船的都是有钱人,家人或朋友掉下去了,怎么着都会想办法花钱把人捞上来吧?不可能叫他们死了都不得安息,总得回家入土为安。   他们干这行的,运气好的一个月能捞几十个,运气差点也能分到五六个,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他们刚才就是看几个入镜人不知怎么回事躺在河边,可能是遭了水匪劫财丢过去的,对没钱的人他们懒得搭理,才站在远处看热闹。   现在他们凑近了,几个人发觉他们身上可能还有不少钱,态度立马殷勤了不少。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下去捞那几个人……   因为那些都是河工,他们身上没钱。而河工为什么要在河道里摸……因为他们觉得河道的淤泥底下有宝贝。   当河工也是个苦差,拿命去拼都赚不了几个钱,一不留神就丢了小命。左右都是死,有些河工就想着搏一搏,发大财。   河道淤泥下可能有以前沉船落下的宝贝,也可能有金子。只要找到一个,他们就发财了!   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也没听过有哪个真捡到过宝贝发财的。   正说着话,天色渐暗。几乎是一瞬间阴湿的风就把乌云吹过来了,玉米粒一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十几人顿时湿透了。   船留在河边不必管,上面搭了棚子,雨水灌不进去。入镜人中的甄明薛身上带了不少钱,递银子过去,那些人立刻殷勤地请他们去家中坐坐,等雨停了就带他们去驿站。   捞尸人当中年纪最大、个头也最高的中年男人抢到了这个好机会,他头发胡须都白了,瞧着却很精神,身子也结实硬朗。他自称姓张,因为他头发天生就是白的,其他人都叫他张白翁。   入镜人们跟着张白翁到了他家,出乎意料的,张白翁竟住在巷子中一间十分精巧整洁的民居里,不算太大,一人住有些空,再加六个人就有些挤了。   看来,捞尸人的确是个来钱快的行当。   张白翁殷勤地去烧水,一人提了一壶,等把身上擦干净,洗好手脸后,又帮忙跑了趟成衣铺子,买回好几件衣服来。   等忙完这一切,天都黑了。   夜里他们自然不会再出去,天上还在下雨,张白翁打开门,在屋里奢侈地点了冬天才用的炭盆,就着雨声,一群人围着火堆吃喝聊天。   据张白翁说,他到现在都没成亲,一是捞尸人这门行当晦气,许多姑娘都不肯嫁。二是捞尸人生死不定,嫁了一不留神就变寡妇,就算命大,活着,也容易沾上脏东西。   他年轻时也有个喜欢的姑娘,不嫌他晦气,不嫌他漂泊不定,肯嫁他。结果还没等他提亲呢,那姑娘就在一次过河时莫名其妙地掉下去淹死了。   他把那姑娘尸首捞起来,送回给她父母。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破捞尸人的戒律。   苏芩好奇地问有什么戒律,张白翁就道,捞尸人有四不捞。   第一,雷雨天不捞。捞尸人也是惜命的,打雷刮风的日子别说捞尸,光泊船都可能自己小命不保,所以每个捞尸人都绝不会在下雨时干活。   第二,三次打捞不上的尸体不捞。   一般来说,捞一次就够了。要是三次都捞不上来,意味着这人死得蹊跷,指不定就惹了哪路神仙小鬼,他们才不会和水鬼们抢人。   第三,在江水里直立的尸体不捞。   有些尸体很奇怪,顺着水势在水中直直往前漂,乍一看还以为在水里走。像这样的尸体已经不是单纯的“尸”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煞”,极为凶恶,碰到了绝没有活路。   第四,夜间不捞。   理由和第一点一样,他们也是要命的,夜里黑漆漆看不清楚,指不定就被水鬼勾住,成了替死鬼。   张白翁得知那姑娘的死讯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还刮起了大风,眼瞅着马上就要下雨,怎么看都是像在劝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一想到那个姑娘,他就忍不住,好像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其他人赶来劝他,他知道,捞尸人的规矩他都知道。   可他更清楚,水这样急,一晚上过去第二天都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就是不漂走,估计也要沉到江底,被泥沙埋住。到时更不用想捞起来。   所以他还是去了。   不知是不是那姑娘保佑,还是他真的命大。他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把姑娘的尸首捞了回来。   这件事以后,他就隐隐成了这片的捞尸人的头头。 第530章   张白翁家在一座半高的山头上。白日还好, 夜里风冷,烧了炭还好些。   张白翁本想着他自己皮糙肉厚不打紧,这几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小姐们恐怕忍不得,不料他们也跟没事人一样, 而且几人没有都睡觉, 还轮着守夜。   这能是普通的大少爷大小姐吗?这要能是闲着来玩的, 他张白翁就把这双眼珠子给抠出来!   他听着那几个人夜里悄悄说话,自个儿也一夜没睡着。思来想去,张白翁想到了。这几个人恐怕是官老爷们派来查岸的。说书的不是经常说吗?皇帝老爷御驾出行到什么地方, 发现了大贪官,又没有证据,就派武功盖世的手下来查。这叫那什么……微服私访?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大伙就起来了,雨还在下,只是小了很多。等他们再赶到昨日待着的河堤时,就见河水高涨, 已经没过了昨日可见的河堤岸。   据张白翁和早上遇见的邻居们说, 这个堤坝就叫镇王堤,世世辈辈传下来的名字, 他们所在的村子也得了名,叫镇王村。   这名字怎么来的呢?据说黄河里有八个大王,每个大王手底下有八个将军, 也就是一共六十四个将军。八大王、六十四将军, 一同镇守着整条黄河。镇王,其实就是希望大王们镇住黄河, 不要叫大水泛滥。   大雨下了一整夜,到处又都给淹了。   黄河水涛涛,一眼望不到边。天边阴云密布,脏厚乌云沉甸甸压下来,让人看着,好像心头也盖着块脏抹布一样不舒服。   张白翁叉着腰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往下看,啧啧道:“唷,今天可不咋好。”抬头看看天,“这雨又得下好几天了。”   姜遗光问:“这里一下雨就发大水吗?”   对其他人,张白翁还有点放肆。不过他能看出来姜遗光是这帮人中领头的,目光还有点瘆人,于是他马上赔笑着答了:“是啊公子爷,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的,每年夏天不下大雨还好,一下雨就淹水,一淹水就死人。我们这儿附近都是不住人的。”   裘月痕问:“堤坝没用吗?”   张白翁就笑了:“嗐,这坝都不知道修多少年了,比我们这儿土地庙糊窗户的纸都薄,能抵个甚?”   裘月痕不太高兴:“上面没人来修吗?”   她和父亲学了多年,多少学了点分辨地形的本事。眼前流经的不是黄河主河,只是其中一条分支罢了。且此地地形并不复杂,背靠群山,如果好好修一条河道,完全能将分支的河水引入另一条主干,挡在群山外,这样根本不会年年发大水。   张白翁听完真的笑了:“修?当然修,官老爷们隔几年就抽丁修河堤,修了也没用啊!这老天爷就是要下雨,能怎么办?”   他们能修河堤,能叫老天爷不下雨吗?能叫这黄河不发水吗?   裘月痕面冷如霜:“可笑,本就该新修河道,引水入川,叫这黄河改道才是,一味建堤坝堵河水,怎么可能?”   古时圣贤大禹就提过堵不如疏的道理,她不信这个地方的所有历任官员都不知道。就算他们不知道,请些精于水利的工匠或幕僚来也该知道了。   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根本没想修好!   朝廷年年拨银子,来查验的巡抚见着当地的确在修堤坝就行了。只要黄河还在发洪水,他们的财路就不会断。他们怎么会想修河道?   正说着话,远远的,几艘大船的影子出现在视线中。   张白翁一下来了精神,眼睛噌地亮了起来。边上其他捞尸人也都站起身不好,手里摸着绳子等物,做好了准备。   涂勐发觉他们站的位置都在一条道上,再远些的地方就没有踪影,问:“老人家,为什么你们都聚在这一块儿?是有什么讲究吗?”   张白翁嘿嘿一笑:“那可不是?这再往前几里路,那儿山路滑山头低,站不住,水一往上冲就把人卷下去了,再往后十几里,水势就缓了。”   “就这块地方,水冲得急,潜流多,水底下一堆石刺。过这块儿的要是没掌过几十年舵,经过这儿都得歇菜。”   换句话说,他们不怕船出事,就怕船不出事!   涂勐一想,跟着筒起手看热闹。反正死的也不是他,有甚关系?   大船慢慢驶近了,像一只从迷雾中缓缓现形的庞大怪物。   项贺威道:“这船不简单,像是从南边那头来的,而且船上插了私旗,船主人非富即贵啊。”   姜遗光也望着那艘船。   河面上不知何时飘起了淡淡白雾,巨大的船身形愈发看不清楚,即便正在靠近,轮廓仍旧模糊。   他微微皱眉,感觉有点奇怪。   这么大一艘船,是做什么的?靠得这样近了居然也听不到船上的动静?   “先避一避。这船有问题!”   大船已经驶到了近前。   可以看到通体浑黑,一看就是刷过桐油、乌油的巨大船身,即便仰起头也难看到高高耸起的桅杆,此时风不算大,桅杆上挂着的船帆微微鼓起。从船身下两侧伸出数十支木桨缓缓摆动,推着这座庞然大物前行。   几个入镜人一听姜遗光这么说就飞快跑了。张白翁犹豫片刻也咬牙跑了,那人说得没错,这船的确玄乎。他们从一座小山头跑到了后面另一座小山头,其他人还想着赚点儿,就没跑,继续在原地待着。   张白翁也没那么没良心,临走前嗷了一嗓子:“赶紧跑开点,这是红煞!”红煞是他们这行黑话中的一个词,表示这活儿凶险,九死无生。   他一喊,有几个犹豫了,回头看他,还拿不准要不要跑。   等再靠近点,他们再傻的都发现不对劲了,吓得你扯我我喊你没命地往后逃,有几个鞋子都跑掉了也顾不上捡,只顾着逃命了。   这船、这船不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很正常,除了一点……船上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而且这船似乎能迷惑人心似的,那么大一艘船过来,一点水花都没有?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竟不像是从水里过来的,竟像是飘过来的!最要紧的是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没一个发现不对劲!还是到这么近了才惊醒,这不是鬼开船是什么?   船行无声。   张白翁还在往后跑,他一看着那船就感觉不安心。等一直跑出去几里路,回头看也看不到那艘船了,才心有余悸地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教训:“早就叫你们跑还不跑!非等到面前了才想着跑,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有什么用?晚了!”   “大山呢?是不是没跑出来?还有二栓,他跑船上去了还是跳水里了?……”   刚才一部分人跑得急,还有几个就没那么好运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船划过后,他们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卷入了河底喂鱼虾还是被拖到了船上当个伥鬼。   “平常老子没教过你们吗?没那个命拿的钱别拿,拿了就是个死。你们嫌自己脖子太硬了还是命太长了?咋?见个船过都不长眼看清楚就想上去捞?真就没见过怪事呗?……”   他在这边劈头盖脸骂,一帮不管年纪比他大还是小的都跟孙子似的乖乖站他面前听训。   几个和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入镜人都袖手在一旁“看热闹”,眼睛不留痕迹地打量这些人。   他们这次的死劫,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关?   张白翁骂够了,看一个人似乎有话要说,收了脾气问:“老孙头,怎么了?”   老孙头年纪和他差不多,早就该回家带孙子的年纪,但他家人都没了,这么大岁数还是不得不出来干活。他抢不过别人,平常就靠给其他人打打下手,帮忙拖个尸体什么的。   张白翁发话,其他人都看过来。   老孙头嗫嚅两下,还是说:“……这艘船,我,以前我好像见过……”   老孙头早就注意到了跟在张白翁附近的八个人,每个看着都不像他们这穷地方的人,都是贵人。姓张的小子把他们几个看得死紧,就跟狗看着碗里的骨头似的,别人想闻个味儿都不行。   不过嘛……真以为别人就没办法了?   果然,他这么一说,一看就是那群人领头的年轻公子哥儿看了过来!   那群人甚至走近了,领头的公子爷问他:“你见过?”   老孙头激动得大气都喘不匀,手脚都没处放了,语无伦次道:“是,是,小的以前家里也是干这行的,就住在河边上!”   老孙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不知道是不是惹了水鬼,孙家每代都只有一个男丁。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见过这艘船…… 第531章   老孙头虽说想引起姜遗光注意, 但他也没有说谎。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人还没桌子高,家里穷, 他一点点大的时候已经知道要给阿公帮忙了, 阿公也是捞尸人, 身体不太好,他就每次都帮着提绳子背包裹,收船的时候给盯着有没有人来抢, 有就赶紧叫阿公阿婆过来赶走,或者在船上赶跑要飞下来吃肉的乌鸦——尸首被啄坏了那人家里就会压价。   那时候他记不得太多事,只知道有一天开始,大家都在说有个大官要来了。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就觉得很厉害, 那几天所有人都在说这个大官,越说越玄乎。然后村里来了人,敲锣打鼓地把大家都叫出去,说这几天不准跑出来碍大官的眼。   阿公在家里唉声叹气, 说没活干就没饭吃。村里好多捞尸人也不高兴。不过等大官真到了以后, 他们就又高兴起来了,但村里的大人们突然少了很多, 不知道去了哪里。阿婆说去给大官干活了。   等据说大官来的那天,他也去了,和几个认识的婶子一起去的。   天上大太阳, 晒得滚烫滚烫, 河水很刺眼似的。他和一群大人一起等,说闲话什么的, 看着对面岸上好多官兵把守起来了,还来了很多马车,从一大早一直等到中午,他已经在人群里跑了一圈,茶水喝得肚皮滚圆。等到日头晒得最足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声越来越近的号子声。   一大群纤夫肩上扛了粗绳子,裸着上身,领头的扯着嗓子喊,几十个在岸边的纤夫就齐齐嘿呦一声,往前拉纤。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船慢慢出现在眼前。   他面前的太阳光都被慢慢遮住,船的影子一点点盖过来。把岸边一群看热闹的人都遮住了。   那天去的人后面等的都不耐烦了,不过回去后一个个都不尽兴,都在说那船真大啊太大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皇帝老人家用的船也没这么大吧?马上就有人说要是皇帝的船那肯定更大。   他回家又等了几天,阿公回来,他才知道村里的大人们都是被叫去给大官拉船了。他阿公也在,也是这次干活干得太重,损了底子,腰再也直不起来,也没法干回以前的活,就只能每天抓住老孙头教他捞尸人的技艺,让他赶紧接班。   “大官?……多年前来这里的大官。你还记得是谁吗?”姜遗光直觉这很值得在意,追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老孙头点头哈腰:“是,是,公子爷不愧是公子爷,脑子就是比咱们好使。”   姜遗光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温若虚微微点头,随手解下一个荷包丢过去,里面有几十个钱。   温若虚穿的低调,长相也平凡,在镜中常容易被当成小厮。温若虚也不在意,常借此和其他人暗中配合。此时他就做足了大少爷身边得宠小厮的范儿,抬着下巴道:“别废话了,还记得什么赶紧说。”一扫其他人,“你们也是,还记得那个大官吗?都说说。”   老孙头一瞪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人,赶紧开口:“小的记得,小的还记得。”说完也不敢闲扯太多,马上说起了旧事。   他长大些才知道,那位大官是从京城来的巡抚,好像是因为他们这儿前几年一直修水利,朝廷派来看看的。   更多的,他就不清楚了,不过他觉得那个大官是个好官。这是他阿公说的,阿公被叫去干活,一文钱都没拿到。但是大官从船上下来以后,他看到大官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然后船上下来的人就给他们一人赏了五十个钱。   阿公还说,如果不是大官亲自叫人给,县官府里的兵爷们估计会把他们的钱抢走。但是那大官常常来看,兵爷们就不敢了。   大官待了大概有一年多?他在的时候往东边的一条河道就封起来了,说要建个什么东西,建好以后就不会发大水了。   大官还在的时候,大船一直停靠在往北走过去要两个时辰的一条河里,一直有官兵守着。他偷偷去看过几次,不敢靠近,听说敢凑近的都被抓住打死了。   天冷下来以后,大官才走。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官的船沉了。   就在这片地方,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老孙头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不怎么好,一连阴了好多天,就是没下雨。   大船慢慢驶出岸口,船帆鼓得高高的。岸口的官老爷们还有各位兵爷都在送,还叫了人吹吹打打。   前面都没事,直到经过刚才他们站着的地方,船忽然就没动了,跟底下有人拖住了一样怎么都前进不了。   风突然大起来,大船在原地慢慢打转。船和风浪一样越转越快,旋出一个大圈,大圈中船越转越低,黄色的浪越卷越高,都快要冲到天上。   他亲眼目睹了一切……   船上的人被卷到了天上,哭喊着转进浪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船上的东西刮得到处都是。他还看到那个大官站在船头,他可能在喊什么吧?但是一个大浪打过去,大官也不见了。   岸上的县令老爷不断叫人下去,可再怎么叫都没用,大家都在逃,怕也被卷进去。到最后县令老爷也跑了,一群人都往后退,谁也没有离开。   风浪吹了一整天,到晚上,看累了的回家,还有些人裹厚点儿就在山头上睡。夜里,老孙头仿佛还能听到风浪的呼啸。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过去,风浪已经停了,水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岸边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木头砖头石头块,什么也没有。   好多人忙着捡木头回家,官兵们很快也来了,把这些人都赶跑,又让人去叫捞尸人,务必把大官捞出来。   他的阿公主动去了,说不能白拿那五十个钱。阿婆拦都拦不住,气的在家里拍大腿大哭,哭完了就说给阿公准备后事,狠狠心,用大官的赏钱买了条席子。   其实老孙头也知道,阿公一定会去的。   这一年多,阿公只要见到人就不断说那大官有多好,多么和气大官身边伺候的人对他也和气,还给赏钱。大官监修的堤坝也一定是好的。   几十个捞尸人下去了。   当天天气还行,没下雨没刮风。他们算过水势,划着船到那天卷起的漩涡中心下游,腰上栓好绳子、葫芦等就往下跳。老孙头看着那群人不断下去,又不断起来,但是忙了一圈什么也没捞到。   他们又去漩涡那块儿找,又往上找,还是什么都没有。   一连七八天,阿公后面实在撑不住,回来就病倒了。乡里邻居还以为他累病,只有老孙头知道,阿公不是累的。   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阿公念着大官的恩情,就想着自己拼一拼,不管怎样都要捞起点东西。别人下潜半丈,他发了狠,往下潜一丈。   黄沙太多,水底下很难睁开眼睛,又黑暗又冷,手脚难以施展。以往他只能靠感觉顺着水流去摸索,可这回,他往下潜了不知多深后,水底突然清了,他用力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让他丢掉小命的一幕。   巨大的漆黑船只静静扎在水底,一切完好,就像根本没有被风吹坏一样,船帆还一鼓一鼓的,甚至能看见船上的船灯。   还有……围着船的一群人……   都是大官身边的人,他们直直立着,闭着眼睛,排成一条,围在大船外边一圈,顺着水一直转着。转到大船后,又从后面绕过来,他们身上衣服穿的好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好像他们也没有被大风卷走一样。   阿公当时就吓得心都不会跳了,他还记得祖训,遇到这种直着往前飘的尸体,那不能靠近不能碰,闭着眼睛闭气往上浮。   他照做了,回到家以后就病倒了。第二天晚上就咽了气。   阿公去世没多久,阿婆也死了,只剩下老孙头独自一人。为了活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也成了捞尸人。   这个秘密一直被他埋在心底,四十多年了,他从来没对人说过。直到今天,眼前这个看起来也是大官的年轻男人,他让下人赏给自己钱,他突然就理解了多年前自己阿公为什么那么激动,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献给大官。   他现在就和阿公一样,巴不得这位爷多问点,他知道的东西都能说出来。   张白翁指着老孙头的鼻子就骂起来:“好你个孙滑头,缺德短命!这么大的事都不说?”   其他人也纷纷指责老孙头,有些激动的还想上手,后者缩脖子不敢说话,向姜遗光等人投来求救的眼神。   温若虚板着脸打断他们,问:“怎么回事?”先对老孙头,“你瞒着这事做甚?”又问其他人,“事关重大,瞒着也不稀奇,你们骂他做什么?”   一个看着年纪比老孙头还大的人气地骂道:“他心肠子都烂光了吧?这么多年了,大船出海,必有天灾!他都知道,还啥都不说,这不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裘月痕冷声问:“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人可能太生气了,顾不上那么多,指着老孙头鼻子破口大骂,倒叫他们把事情猜了个囫囵。   原来,当地有句俗语,叫大船出海,必有天灾。这倒不是说大船不能出海,而是指如果某一天人们看见了河水变成海,海上出现不该有的大船,那今年一定会有无法想象的大灾难。   在场众人大多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刚才没反应过来。可老孙头一提,他们都想起了这个传说。   他们并非没有经历过……   在大概三十年前?三十多年前还是二十多年前,忘了,总之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侯……确实发生了一场非常惨的大灾难。只是过去太久,他们慢慢都忘了。 第532章   在很多很多年前, 这里死过很多很多人。   其实年年都死人,人命不值钱,不过……像那两次一样那么惨烈的天灾,听说几百年都不会有一次。   偏偏他们这里遇上过两次, 而且, 每一次大灾之前, 都似乎有人看到了不该出现在江面的船。   在场的人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在逃难时听人说起过,说自己见过那艘船的人全都死在了天灾中。   两次都是一样的, 先是见到奇怪的大船从雾中来,船上空无一人,有些人被迷惑着靠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些人看出大船的古怪,跑了, 当时倒是活下来和大家一起逃难逃了出去,可后来还是死了。   老孙头记得很清楚的一个人,是和他同姓住在隔壁七拐八弯的远亲,论辈分他还要叫那个人大伯。大伯不是捞尸人, 而是在镇上的码头扛大包, 个头不高,但结实得很, 有一把子力气。   那天,大伯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他在门口编箩筐, 看见大伯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差过。第二天他娘让他去给大伯送一个鸡蛋, 他去了以后,大伯告诉他, 他看见了一条很奇怪的大船。   那天以后,大伯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肯再去码头干活,一个劲说会死人会死很多人,要拉着婆娘和几个孩子一起跑。大家都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好不容易盖了间能遮雨的房子,大伯娘哪里肯?又哭又闹,叫娘家人和婆婆评理,结果大伯对着亲娘也犯浑,要把全家都带走。   甭管别人怎么劝,他就是跟疯了一样嚎叫,大伯娘哭闹,他哭闹得更大声。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中邪了,请了能通神的黄婆子来看,黄婆子掐指一算,说他每天在河边走,水鬼看他身强力壮的,就想拖他下去到水底干活。   黄婆子画了几张符,让烧了以后灰冲水喝下。大伯喝了以后还是闹,甚至半夜把家里铺盖收拾了逼大伯娘和他一起走。   大半夜的,下了小雨,到处都看不清。大伯把家当和两个小儿子都背在身上走了,大伯娘哭哭啼啼找他们评理,周围一圈人都被敲门吵醒了,披衣服就追出去。   结果越追雨越大,大伯往山上去了,大晚上摸黑爬山,摔着的冻着的不少。老孙头那时也跟去了,眼看着大伯就在眼前,可就是追不上。   到最后雨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雨水简直跟往身上泼一样打得脑袋嗡嗡响。这时他们也害怕起来了,这么大的雨,恐怕又要涨水。几个走在前面的人凑一块儿一商量,觉得可能大伯的魂被水鬼勾去后听到了机密,知道水底的大王们要发大水,才想跑。   这时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下山的路都被冲断了,站在山上往下看,底下全都被淹得房屋尖尖都看不到了,到处都是黄色带泥沙的水。偶尔有几个从水里浮起来的脑袋,一个浪打过来就被卷走,再也看不到了。   再后来,后面的人也都赶上来了,捶地大哭的、催促赶路的,还有要追大伯的。大多数人都和自己家人分开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在哪里,跑出来没有,哭着和人群一起往上走。   其实后面很多人也醒了,赶紧往山上跑。所以人越来越多,等天快亮时,村里好多人都上来了。   他们在山顶找到了大伯。   大伯坐在一块石头上,背着箩筐,旁边放着挑子,一边两个小孩另一边塞了衣服和家里的存粮。两个孩子还活着,可大伯已经死了。   大家都说,大伯是泄露天机,被水鬼捉走了。   雨下了整整七天,洪水发了有一个月,水一直漫到了半山腰,这一个月他们只能一直在山上,见着什么吃什么。水里漂上来的就着水洗洗也就吃了。   他们这座山头有一百来人,饿死、病死了一大半。有时候实在没东西吃,互相换了家人也是有的。等水好不容易退了,还活着的十几个人往山下走。其他山上也有走下来的人。   山下什么都没了,房子田地都被冲毁了,一大群人冲进废墟里翻东西吃,实在翻不到,看着遇上哪个人瘦弱能打过的,和同伴冲上去把人打下拖走。一大群人慢慢变成一小群人,一直往县城走,说城里有东西吃。   城里也没有,城里人都跑了,房子都空了。他们在城里的房子住下,结果没多久那些人又回来了,赶跑了他们,还和他们说朝廷会发粮食,叫他们回去。   老孙头就稀里糊涂和他们回去了,回到了这里。   结果,没有人发粮。   老孙头病过,都以为自己要病死了,结果还是活了下来。   不光是他,村里的人都快死绝了,不过几年过去,慢慢又有人来,村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当年活下来的多少都干了点亏心事,不肯提,外来的只知道以前发过大洪水,具体怎样也不清楚。大家每天忙着干活,谁也不会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第二次大灾却由另一个人开始叙说。   和老孙头说得差不多,约莫十六七年前的冬天。   河床干了大半,可仍有人看到了奇怪的大船。   他们认为这是不好的征兆,可能会发生大事。不过说归说,没人跑,大家也就是猜猜嘛。   结果没多久就下了一场大雪。雪厚到能把草屋全都埋了。   好在大雪前,他们想起了那个传说,赶紧跑了。   理所当然的,那年冬天,村民死绝。雪化了后,他们回来,村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大船两次出现都给村子带来了灭顶之灾,虽说因为村子位置好,就处在河水分道上,来往行船便利,总会有人在这儿住下。他们死了,村子还是会不断有人来住。村子里不会没人。   可能活着谁想丢命?一听说大船又来了,再讲到多年前的大灾,好几个都急着回去收拾东西。只有一半不死心的还等在旁边,希图能得些赏赐。   老孙头和张白翁也不例外,他们是想讨好这几位少爷小姐,可谁知道天灾什么时候来?一次发大水,一次下大雪,这次是什么?   其他人一跑,他们也想跑了。   姜遗光叫住了张白翁,问他当年接待巡抚的县令在何处。   根据老孙头所说,问题源头很可能就出在大船上。如果能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巡抚的船为什么会沉底?这场灾难或许可以避免。   死劫幕后,和大船有关吗?还是和一山之隔的黄河有关?   张白翁为难了:“这……不是小人不说,小人也不知道啊……”青天大老爷的事儿,他怎么会知道?   他看姜遗光微微皱眉,似乎要发怒,马上改口,“不过小人知道一个人,他消息灵通,少爷您想打听的,他肯定清楚!”   温若虚训斥道:“好没眼力见,是谁?还不快带我们去!还等着我们爷来请你不成?”   该严肃的氛围,裘月痕却忍不住想笑。   姜遗光端着架子,高傲斜睨几人一眼。   张白翁连连告饶,旁边立马有个人插嘴:“爷,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镇上有个李秀才,他是读书人,后面当了大夫。他见的多,什么都知道!”   温若虚把眼睛一瞪:“还不赶紧带路?”   镇上离这里远,要走大半天。原本姜遗光等人还想要不要为了撑住大少爷的面子买马车骡车等,结果这地方就没有卖的。想要买马得去城里,还要去县衙找人,其他的又太慢了,干脆催着留下来的几人带路。一行人疾走进镇,去找那位屡试不第后不开馆教书反而当了大夫的李大夫。   一开始几个捞尸人心里还嘀咕,这群大少爷大小姐别走不动吧?结果他们跟没事人一样,连看上去最娇弱的女人也大气都不喘一下,这让他们更畏惧,都不太敢搭话了。   李大夫头发都花白了,面容慈和,乍看下不像大夫,倒像个陪孙子玩的慈爱的爷爷。   他正送走一位当家太太,人刚上轿走出没几步,李大夫还没进门呢,一大群人忽然从街头过来,一看就是冲他来的。   李大夫还以为是又有人来勒索,刚想叫药童从后门溜出去报官,为首的一个年轻小厮模样的人就把一个荷包放在木柜上,笑眯眯行了个礼:“李大夫,我们有些事想问问。”   李大夫给弄得措手不及,不敢收钱,看他们好像没恶意,就让药童关门,在门口挂歇业的牌子,再把这群人请进来。   当然,请进来的只有入镜人。捞尸人身上带煞,他是不许这些人踏进医馆大门的,冲撞了怎么办?   温若虚不叫他们白跑,一人给了十几个钱让他们去附近转转,刚才来时他看到了茶馆酒馆,还有几个闲汉斗蛐蛐斗石子什么的,打发时间尽够了。   上过茶水,寒暄几句,李大夫自觉这帮人应该真的只是想打听点事,放心又谨慎地问出口。   为首那位年轻公子极为英俊,十分夺目,笑问道:“没什么,我只想知道,贵地四十年前那位姓丁的县官何在。”   “当年来贵地的巡抚又是什么身份?他修的工程在何处?”   “这……”李大夫结巴了,“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当年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不清楚……”   当年的事情就是一团乱账,早就说不清了,他也只是隐约听说一点而已。更何况谁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打听几十年前的事要做什么?万一打听了以后要灭口怎么办?   而且一晃这么多年,他真记不清了啊! 第533章   李大夫还想把事情圆过去, 在场几人却没一个信他的。领路那人更是笑道:“哦?听闻当年李大夫数次入府治病,现在却说不记得了?”   那几个人都发笑,没说话,就好像看着一个小孩当着一群大人的面说可笑又幼稚的谎话没有戳穿一样。这让他心理很不舒服, 好像他被拿捏着似的。   他在宁安县这么多年, 既有秀才功名在身, 又行医多年,即便县令老爷在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是以这么多年他就没怎么看过别人眼色。这几个人……这几个年轻得能当他孙子的人,却让他从心底生出一阵阵心悸。   而且……   谁告诉他们, 他曾经给巡抚看过病的?他们怎么知道?   姜遗光自然是诈他的,在来时路上他就问过,拼凑出了李大夫此人的形象。   李大夫是本地人,从小就是远近有名的神童,却志不在仕途, 考上秀才后就不肯再读了,转而向本地最有名的医馆、医术最好大夫拜师学医。等他师父去了后,他就接了回春堂。不论是现在还是四十年前,回春堂都是当地最出名的医馆。   所以哪怕他没有亲自给巡抚或者巡抚家眷看过病, 他师父一定去过。他师父都去了, 怎么会不把他带着去?   李大夫看这些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几位贸然来访, 又突然打听多年前的事,不知能不能给老朽透个底?”李大夫做足了姿态。   为首那人遥遥对上方抱拳行礼,说:“也别怪我们, 我们是奉上面的意思。就如李先生您说的, 这么多年过去,再有什么也牵扯不到您身上, 碍不着您什么事的。”   姜遗光身后,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样貌凶恶的男人咧嘴一笑:“老先生您也想好了,您要是多和我们说说,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宁安县,有什么事也能护着。可您要什么都不交代,我们就这么走了,您再说什么都没讲,那也得有人信不是?”   跟空有个威武的名儿长相却弱气的项贺威不同,甄明薛长着方下巴、粗脖子,眉毛斜斜倒竖,不必瞪也有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路上何郁笑过他们这一批人,温若虚像个小厮,甄明薛就像个打手,专门替几位少爷小姐揍人的。   结果就是何郁被甄明薛弹了几下脑门。   不过他确实凶,眉头一立煞气顿显,这么一笑眯眯说话更是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好像随时准备要动手似的。   李大夫犹豫了。   他确实不想惹麻烦事儿,可这几人说得没错。   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当年的人基本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找他麻烦?   再说,就算他出去说自己什么也没讲,有人信吗?这几个人光明正大找上门来,就不怕被人知道。自己能打发一次,万一他们日后天天来怎么办?八个人往大堂里一坐,他这回春堂还要不要开了?   他可是看的出来,这八人无一不精旺血足,多半没少习武。来的时候这群人没坐轿没骑马,和那群捞尸的一起走过来的。从那地方赶过来可要大半天的步程,捞尸的都喘大气了,这些人连滴汗都没流,轻易赶不走。他们也没干什么,就算找官府也不成……   心里转了好几圈,李大夫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别的路可选。   他决定实话实说。   要是说了假话……这几个人看样子还会去问别人,发现作假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慢慢回忆着,说起了多年前的事。   几十年前,他正年轻,还是师父身边的小徒弟。因为有个秀才功名,学习又快,师父对他非常上心,每次去县令老爷府上给家眷看病都会带着他。   县令夫人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子,连带儿子身子骨也不大强健,年年换季都要小病一场。于是他们成了县令府上的常客。   后来,巡抚为探查黄河水患一事来此地,来时带了家眷。夫人小姐一到就因水土不服病倒了,可能是县令老爷推荐?也可能回春堂有名?巡抚大人也请了师父去看病。   出入几次,李大夫对府上渐渐熟悉起来。有时煎药时还会和丫鬟小厮们在院子里说说话。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在厨房煎药,下人们进进出出,他盯紧了药坛子没放松,却发现气氛渐渐古怪,来来去去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眉眼乱飞相互使眼色。等药煎好了,他叫来丫鬟端走,那丫鬟进门后一脸如丧考妣,他不免多问了一句,就得知今日巡抚老爷大发脾气,她上面的大丫鬟被骂了,刚拿她撒气呢。   所以整个府上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他心里好奇过巡抚为什么发脾气,不过这念头一转就被他丢了。知道又怎样?他可不想掺和进去。   但是等他和师父从侧门离开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端倪——县令老爷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   莫非……是县令老爷惹怒了他?   没多久他的猜测就被证实了。   一开始两位官老爷还要脸,明面上和和气气。再后来两人不合就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外面都传因为修水利一事两位大人起了分歧,具体的大家也不清楚,没人敢打听。   巡抚大人固然手里有圣旨,身负皇命,可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他这边发话,县令那边答应得好好的就是推脱,他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越过县令下令吧?   再后来两方可能各退了一步?李大夫也不清楚,总之劳役也征了,东边的工程也开始修了。一年多后还没修完,巡抚大人就要回京了。   结果巡抚大人就出了事。   他出事后,那块地方就荒废在那儿,没有继续修下去。之后接任的县官们有的不想管,任由其荒废,有的想继续修下去,结果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出事,慢慢的就不管了。   ——果然和水利一事有关。   温若虚问:“那年修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你说的怪事又是指什么?”   李大夫道:“就在我们这宁安县出去往东二十里的飨河附近,靠近荒云山那条路。”   因为只修了一部分,他也不清楚到底要建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地下被挖开了很深很长一大段河道,大概有三十多里长?三尺深,挖出的土和石头都堆到两边山上去了,沟底蓄了层浅水。   一开始还有人想往那边过,结果往那边过总是遇到怪事,人进去后就出不来。   后面县官想继续挖的想填回去的都会出现怪事,譬如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听到鬼哭,譬如里面干活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几十个摸黑干活的工人突然齐齐跪倒河沟边,脑袋齐刷刷掉在河沟底,看起来好像他们一夕间被人按住砍了头一样,血把河沟底下的土都浸透了。   李大夫看一眼姜遗光的脸色,摇头叹息,半是不忍半是真心地劝道:“大家都说,巡抚大人走得冤枉,怨气深重,亡魂不肯离去一直在河沟附近徘徊,才搅得那片不得安宁。”   姜遗光知道,他是怕自己等人听说以后就跑到那里去,虽说他的确有过去看看的打算,但不是现在。   看起来真相就在眼前,可姜遗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其一,镜中死劫愚弄人心的本事不浅,往往有人在自以为得知真相做出选择后,才发现真相不过是一层假象。   其二,即便得知当年事,也不代表能够解决。这一点看姬钺和凌烛就知道了。   十重以前的死劫,常如一层又一层谜团覆盖,真相难觅。   十重后的死劫,多为问心。   而十五重后的死劫,则像是抛弃了让人费尽心思猜测揣摩的环节,一切都很清晰地摆在面前,只看你做不做得到。   就像姬钺那一次,非常明白地告诉他,只要他能亲手杀死养了十年付出真心的女儿就可以,真心和下杀手缺一不可,没有太多谜团。   仅仅,只要他做到这点而已。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却很难做到。   山海镜不会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死劫,他猜测这回恐怕会让他顺利摸到真相,可要破解却难上加难。   谜题可解,人祸易除,唯天灾无法逃脱。   天灾降临,仅凭几个人如何挽回?   姜遗光若有所思,问:“那位姓丁县令老爷也不在了,对么?”   李大夫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想再提这位县令,想把他们的注意引到巡抚大人身上,结果他们压根没忘,不由得无奈叹气,点点头:“是啊,在任上时,他就去了。”   “怎么没的?”   李大夫毫不迟疑:“病死的。”   他师父明面上说操劳过度,可他师父也好,他自己也好,都看出来县令老爷是惊吓过度,又不知怎么失了太多血气,硬生生体虚到虚死了。   “病?”姜遗光看一眼温若虚,示意他来说,后者就高声道,“我们可都知道,那姓丁的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怎么会那么容易生病?生的什么病?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耍什么小心思?”   李大夫连连告饶,说绝没有隐瞒,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姜遗光只是看着他,淡淡地说:“大船出海,必有大灾。就在昨日,有人又见到了不该出现的大船。”   李大夫脸色陡然剧变。   姜遗光了然:“看来,你也听过这句话。”他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嘴里说的多。   李大夫咬牙问道:“……你们真的看到了?”   姜遗光轻声道:“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 第534章   走在去往城东边村子的路上, 裘月痕忍不住问:“姜兄,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姜遗光道:“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刚才,李大夫亲口承认他隐瞒了一些事实。   他数次出入县令府, 除了看病外, 还意外探得一些隐秘。   有人不想让巡抚活着, 那个人可能就是县太爷。而那位县令夫人……   她似乎有些奇妙的神通。   当年……可能就是县令夫人在其中做了什么,导致了巡抚大人出事。当然,这也是他猜的, 也不一定就准确。没有确凿证据就背后说人,还是说一个已故之人,这让李大夫十分难开口。   可他不觉得自己猜错了。   李大夫亲眼见过几次县令夫人,她手腕上戴着的不是普通珠宝,而是一串看上去很奇怪很玄妙的串珠, 不知是什么材质。   她说话谈吐,也不像寻常官家夫人,反而很像……很像他见过的出家修道之人。   倒不是说她多么神神叨叨,而是县令夫人带给他的感觉。而且, 通过府里的小丫鬟, 他还得知县令夫人在府上一共建了九间小佛堂,平日不许人进去, 就连打扫也只叫她贴身的两个哑仆进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巡抚大人出事后,县令夫人大病一场, 直接去了。   不久, 县令也开始重病。   他们夫妻二人的病却不太一样,县令夫人的病来得太急、太猛, 小厮半夜急匆匆敲响回春堂大门把他们拉去,刚进房门,县令夫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房里传来众人的哭喊。   李大夫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重重床帐下,县令夫人枯瘦如柴,两颊凹陷,头发花白稀疏,几如七十老妪。   一只枯瘦的手从床上垂下,眼神涣散。她的确已经去了。   可在巡抚出事前他还来请过一次平安脉,那时夫人样貌仍如二八少女一般清丽秀雅。   仅一个多月……她就成了这样?   他和师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县令匆匆赶来,他衣服都没穿好,头发还是歪的,一看就是从床上刚起来,见此情形气得暴怒,喝令下人把他们关到厨房不许走。   师父还以为县令误会他们治死了夫人,刚想解释。这时,竟是平日懒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房里冲了出来,他一说话就剧烈地连咳带喘,站都站不稳,都这样了还是死命拦住下人不让把他们带走,说他娘一定还没死,求大夫再给看看。   李大夫心里一阵狂跳,他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们是从小门悄悄进来的?为什么一路上不点灯只提灯笼?原来,是大少爷悄悄请他们来的。   县令老爷根本就不想治好她!   明白这点后,李大夫就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说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少爷本就体弱,很快被带下去。他和师父也被关了起来。他好歹有秀才功名在身,县令不好对他太不敬,每天好吃好喝但就是不放他们走。   这期间他们一直喊冤,说自己还没进门夫人就去世了,绝对不是他们的原因。   县令应该相信了这点。等县令夫人出殡后,他们就被放了回去。   这件事被李大夫一直瞒到现在,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处死了,所以他那些日子每天都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如何脱身,想县令夫人的古怪,想府上的怪事。   他琢磨了很多,可一点都不敢表露。好在他师父年纪大了,大半夜坐马车后又匆忙赶路,确实什么也没看见。这才得以取信县令老爷。   县令老爷的死……则更加古怪。   他是生生被虚耗死的。   他师父想救,可不管开怎样的药喝下去都跟灌进了无底洞似的没有一点作用,一整支的百年老参,平常重病的人只要喝碗参汤就好,县令一连三根连汤带参全吃了,脸色都没一点好转。   到最后,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李大夫毕竟只是个外人,许多事只能自己琢磨。   所以,他指了一条明路。   当年那位大少爷,他还活着。而且,他没有离开宁安县,只是改头换面,搬到了县城东边住。   据李大夫说,这位大少爷原来因为体弱,家里一味纵着他,养成个骄纵惫懒的性子,成日只知吃喝玩乐。此番遭逢家中剧变后,反而性情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浪子回头了。   李大夫还叹道,只可惜,浪子回头的代价也太大了。县令夫人没能亲眼见到他发奋的样子。   县城西边通港口,繁华热闹,多为富贵人家居住。东边连着山,越往东走越破败。   按着李大夫说的,他们一路走,沿着两排逐渐低矮的房子几乎走到了矮山里,两边菜地里青青翠翠的,里头有好几人忙碌,远处还能听到鸡鸭吱嘎吱嘎的叫声。   苏芩就对近处菜地里一个妇人模仿当地口音喊道:“阿嫂,得空不?跟你打听个事——”   那妇人回过头来,稀奇地打量几人,问什么事。温若虚更大声地对她喊:“卢三儿住你们这里是不?”   丁县令的儿子在那之后就改名了,户籍上还是姓丁,可他后面不论对谁都说自己叫卢三儿。   卢是母姓,三儿则是因为他娘在生他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   那妇人抹把汗,冲远处树荫喊:“卢老三,有人喊你,快些子来——”   那边有人长长地哎一声,等了一会儿,一个瘦巴巴的老人慢慢走来,麻布粗衣,补丁摞了又摞,手里提个小板凳,另一手握着个喝水的竹筒,两个都是老物件,磨得都光了。   他背驼得厉害,费力地抬起头看几人,很是不解:“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   菜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偷偷往这边看。   他们也很好奇啊……   见状其他几人不准痕迹地拉开距离,让卢三儿走在他们中间不被看到,又不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住了。   正当中,样貌温婉的何郁轻声又飞速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卢三儿顿时脸色变了,他很不喜欢有人提起他母亲,尤其是带着龌龊心思或者单纯要听稀奇事儿的。   这些人在他看来就是听说了当年的怪事,才大老远跑来找他寻开心。一群衣食无忧的小姐少爷没事干,不就想找点乐子吗?   “我这儿,没那么多稀奇事,家母当年病逝,全宁安县的老人都听过。没甚么好打听的。”卢三儿摆摆手,这几位少爷小姐人还不少,他一把老骨头了,不想掺和。   可为首那人说出八个字以后,他就顿在了原地,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何郁见状微笑道:“果然,您也听过。”   就像对李大夫那样,如法炮制的,他们对卢三儿说出自己昨天见到了大船的事。   卢三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的眼神也终于认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好像要确定他们不是真的来拿他寻开心的。   以前他刚搬过来时,隐瞒了姓名身份,一开始其他人不太待见他,他和住在这儿的人看着就不像一路的。后面不知谁把他身份说了出去,那段时间总有人来看他这位大少爷笑话,有人想来从他身上敲一笔等等。直到新任县令到此地,听说旧事后下了命令,他又和附近的人打好了关系,日子才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姜遗光也和方才对李大夫那样,遥遥对上一抱拳,以示上意。裘月痕则是指了指头顶,面带微笑。   反正他们也没明说,只是暗示而已。   镜中既然有县衙有巡抚,怎么着也有朝廷吧。他们又不可能真去京城问,自然是随他们怎么说了。   老人恍然大悟,敌意消减了,再得知他们想搞清楚当年真相,好破解本地大灾后,犹豫片刻,带他们回了自己家。   卢三儿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底下还有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他夫人早就去世了。女儿嫁出去,几个儿子分了家。他又不想在儿子家中轮着住,干脆自己叫人建了个独门小院住着,几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时不时过来帮衬一把。   这会儿家中无人,小房子一口气挤进九个人有些挤,更不用说进屋了。几人干脆在院里等着,不多时,卢三儿从屋里颤颤巍巍抱出来一个两尺长的箱子。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箱子也是老物件,老木头磨得油光水亮,一看就知道被主人精心呵护着。   屋里还有,只是他搬不动了,甄明薛就自告奋勇进去帮忙。没多久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箱子。   卢三儿笑着说正好有段时间没晒晒太阳了,今天就当把这些东西晒一晒,省得积灰。   一两个箱子里堆着老旧的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颜色都发乌了。还有些堆着布料,也都稀了,没法做衣裳。   更多的,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神秘物件,比如人脸大的罗盘,罗盘一半黑一半白,好似太极阴阳鱼。还有八卦镜,串了一百零八个珠子的串珠、黄符纸、朱砂等等。还有用红绳扎好的几卷图,摸上去不像是图纸,应当是鞣过的兽皮。   据卢三儿说,这是他母亲用过的望气图。她生前会看风水,会测算八卦。   她生前还说过,本以为嫁人后不能再学这些,谁承想嫁人后丈夫竟很支持她。她起先感动,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已经嫁了人,自然凡事以夫家为先。   巡抚大人的船……的确和她有关。   她曾说,这是她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果然得到了报应。卢三儿一直住在此地不愿搬离,也是为了替母亲赎罪。 第535章   宁安县以东是连绵山脉, 山中毒气瘴气多,还常有毒蛇猛兽,山不高也不矮,翻过去麻烦, 又挡不住从更高的地方吹来的黄沙。   宁安县以西则临着黄河分支, 河道往里几十里, 整个泰城郡就像一条由北向南的长条形,只是人不多,整个泰城郡十几座城, 加在一起也不过万来人。   原因也简单,这条毗邻的河给泰城郡宁安县的人带来财富,却也给他们带来灾难。人人都知道漕运赚钱,可这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还是不多,要不然泰城郡的商人还能再多一些。   几十年前, 这宁安县的水运就被县令和泰城郡几大家牢牢把守着,分别为林家,赵家,王家。他们几家是当地护官符, 几任地方官上任都要和他们打好交道。当然, 这几家人自个儿压根不住宁安县,要不然大水冲来了怎么办?   他们几家的祖宅都在泰城郡正中间, 安全得很,发大水也和他们无关。手里握着漕运,一有天灾, 朝廷就会发钱发粮, 过这几家的手又是一笔油水,他们当然不会乐意见到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要是真按那巡抚构想, 挖开一条河道引水入另一道分支,首先洪水不发了,朝廷赈灾钱不就没了?   其次,没有天灾,还多了一条河道,指不定多少高官就盯上了这个地方呢?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当土皇帝当惯了,再来几个恐怕连汤都喝不上。   卢三儿慢慢说着往事。   和巡抚一块儿来的有不少人,其中一人令他印象很深。那人姓刘,叫什么他也忘了,他就记得那人瘦高瘦高的,性子很直,什么也听不懂,但对水利一事却极为上心,哪里开渠、哪里挖土、水下地形如何等说得头头是道。   他母亲会看风水,两人因此有些私下往来。卢三儿发现他们谈到了宁安县往东一座山,那座山十分邪异,四周山中猛兽甚多,唯独那座山中不见猛兽,不长树木,远远看过去光秃秃黄惨惨一片,好像被大火烧过一遍再也长不出东西似的。   姓刘的那人想去山上看看,挖点石头研究什么的。他母亲却劝住了,因她用望气的功夫看过,山中恐镇着邪祟。刘先生却不听,私下去了,回来后对众人说那座山的山石十分坚硬,即便挖走对周围也不会有影响,可以从那座山挖走山石用来修堤。   县令夫人极力劝阻,县令知道夫人望气看风水功夫一流,便和母亲站在一边,不肯开工。两方僵持下,县令夫人亲自去那座山看了眼,回来后就改了主意,道那山中的邪祟长久镇压山下,怨气冲天,已是快镇不住了。不如挖出来,镇压在堤坝下,黄河水滔滔不绝,反而能把怨气冲散,也是个出路。   于是一边招来劳役挖山石修堤坝,一边向朝廷要银子。这时那姓刘的又闲不住,跑去周围都看了一遍,回来后就道此地修堤靠不住,水势汹涌,堤坝只能拦一时不能拦一世,不如挖开河道引水分流,如此可保永世平安。   这样一来,连她母亲也要反对了。   邪祟都快挖出来了,就等镇入堤坝里,大坝还没开工呢,现在就说不修了?   在卢三儿看来,母亲和刘先生算是半个知己?还是别的什么关系,虽无男女之情,可有人能和母亲说说山水走势等,母亲还是很高兴。   这回刘先生苦口婆心劝母亲,和她说明利害。母亲有些回心转意,但父亲却坚决不肯。   背后原因,起初卢三儿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母亲重病,一夜白头,将他悄悄叫到床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母亲想劝父亲,可父亲不听,背后林赵王三家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他只在任上几年,又不管此地一世,何必做这个出头鸟?   母亲还要劝,父亲就让她“重病”,不见外人。再让人根据母亲之前画的图,挖出了山中邪祟。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雕像。一个石雕。”卢三儿颤巍巍打开一幅箱子里的小像,纸已经变得很脆了,让人怀疑用点劲就会把它吹碎,“我娘临走前,画下了那个石雕的样子。”   泛黄纸张打开,上面果然画了一只约七寸长,小臂粗细,睁眼怒视的石像,样貌狰狞可怖,发如细蛇缠绕全身。   更诡异的是,这只石像只有一只眼睛,有两只眼睛那么长,横着长在额头上,眼眶里赫然是一只如蛇一般竖瞳的眼珠儿。   说像蛇也可以,说像蛟也可以。两边额头的头发微微鼓起,乍一看还以为长了两支角。   “山里头有一座古墓,墓里没棺材,墓外没立碑,这东西就是从墓里挖出来的。”卢三儿语气平淡地说,“后来,我爹让人把这个东西放进了巡抚的船里。”   “它引来了洪水?”几人好奇地看着这幅画。   卢三儿慢慢把纸折好,重新放回木箱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娘说,就是它引来的。”   “这东西邪乎,会带来灾祸。那条河又时常发大水淹死人,如果镇进堤坝,以毒攻毒下反而是件好事。可现在石像已经和那条船一起沉入了水底。”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水流如此湍急,谁能下去找到沉船?谁又能在滔滔黄河水中找到这个石像?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石像有没有被冲走?   当初他爹不死心,不断令捞尸人下河寻找,并不是想找到巡抚等人,而是要确定沉船的位置后好打捞石像。他害怕石像的诅咒会波及自己。   但……报应来的太快。   他直到死,都没能把石像捞起来。   大约是人之将死,他也将不少事告诉了自己。   包括当初和三大家族的私下约定,母亲的望气术,他做的一些手脚等等。   将父亲和母亲的说法结合起来,卢三儿终是得知了真相。   他大病一场,之后身子竟慢慢好起来了。   之后,他不愿意回家乡,他没脸回去。而后把所有家财都用来做善事,家财散尽后,他就改名换姓搬来到了这里。   他的孩子们不全是亲生的,大多都是遇灾后被丢弃或者没了家人的孤儿,被他捡回来养着,有些没能长大,有些长大后离开了,还有些留了下来,对他十分孝顺。   善恶终有报啊……   卢三儿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一生都在替他们赎罪,可我一人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将来我死以后,阎王殿上,我又能得个什么判词?”   其他几人却只是淡淡的。即便心肠最软的陈鹿久也没有接他这句话。   因为,他们都是假的。   镜中一切都是假的。   “这么说……如果把石像找回来,重新填回山底,就能避免这次大灾?”裘月痕问。   卢三儿吃了一惊:“……话是这么说,可石像已经不见了,山里的墓也……也没了。”堤坝和河道都没修好,全都荒废了一半放在那儿。   天灾已经无法避免了。   姜遗光摇摇头:“未必没有出路,卢老先生,令堂应当画过本地的风水图吧?她可曾说过要将石像镇在什么地方?”   卢三儿迟疑着把风水图拿出来,上面的图他看不太懂,但母亲在图上某个地方画了标记。   “她说过,镇在这儿就行。”   八个入镜人几乎都看不懂,唯有说话最少的陈鹿久接过图,在心里推算一番,笃定道:“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以他们当初醒来时的地点为起始,向南五里左右,埋进河下淤泥三尺。   事不宜迟,几人再三问过卢三儿,确定没有遗漏后,几乎马上就动身了。   在上路前,卢三儿看他们似乎很坚决要去,还送了几张黄符和一块很大的不知什么兽皮鞣的皮子,还有一根极长的红线。叮嘱他们,如果找到石像,要用这皮子把石像包好,系上红线,再贴上符箓,最后填入淤泥中,如此方能保万无一失。   几人接过,匆匆走了。   路上,姜遗光说:“卢三儿此人没有全说实话,依我看,当初县令夫人没少做手脚。”不过关键的地方他没说谎,那就够了。   卢三儿送走几人后,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   这棵枣树还是他在捡到大儿子的时候种的,现在已经很高了,孙子孙女们很喜欢站在枣树底下拼命摇,然后捡掉下来的果子吃。   他看着枣树,却想起了自己母亲在满树枣花下微笑的样子。   其实……母亲并不无辜。   她要看风水,就要四处走,各样器具都要上好的。这些样样都是钱。   她在得知那位巡抚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后,就打算要他的命了。   那块皮子,还有红线,符箓,都是石像刚挖出来时裹着的。看起来就是为了封住这个邪物。   母亲做法撕下符箓,红绳解开,皮子取下,装入精美的木匣。而后骗刘先生说这是自己祖上传下的宝物,进给巡抚大人,希望他回京后多多美言。   刘先生不知内情,加上石像看着的确奇特,就带上了船。   木匣是她精心养好的木头打的,能镇邪。但只要把石像从木匣里取出来,就会立刻事发!   只是……娘可能自己也没料到会引起那么大的灾难,整条船都翻了。   她有些后怕,想把石像拿回来,否则很可能会波及自身,而且上面一定会派人来查。情急之下,母亲便试图推算石像所在,可当她来到河边,好不容易推算出位置后,竟立刻去了半条命。   母亲一夜衰老,父亲不愿事情败露,竟让人看守着,不叫人请大夫,后来更是以为母亲和刘先生有私情,连药都不准她喝了。   ……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   即便赎罪,他也是给娘赎罪,和父亲无关。   忆及往昔,卢三儿沉沉叹气。   只希望那几人真的能成功吧。   这样,他下去见母亲也安心了。 第536章   当他们找到卢三儿所说的山时, 天已经暗了下来。   可即便天黑了,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座山。   和卢三儿说的一样,这座山非常显眼,其他山上多少覆盖着茂密绿林, 就算不长草木也黑漆漆的, 留下个朦胧的黑影。这座山上却不一般, 一点不长草木似的,昏暗天色中,山石泛着奇异温润的白色。   远远看去, 仿若一片水墨中氤氲出的白雾。   几人中也有爱研究山石的,甄明薛便是如此,他喜欢研究石头,家中收藏了不少奇石,有河底捞起来的、据说天上落下的天石、还有各种样式颜色古怪的珍石。   甄明薛远远地说:“这山看着奇特, 很可能山中有矿石。”   裘月痕问:“能看出来是什么矿么?”   甄明薛笑声粗犷:“你当我这双眼珠子是什么做的?这大晚上的,隔忒老远,我要能看清,那真神了。”   姜遗光沉吟片刻, 道:“天色不早了, 山中有危险,我们还是等天亮再进去吧。”   其他几人都没有异议。   夜里本就危险, 更不用说,卢三儿曾提到这里发生的怪事。他们来的路上就发现了,越往这边走, 人越少。等他们走到群山外围的树林边缘时, 更是一个人都看不到了,连打柴的都不敢往这边来。   几人往回走, 来到树林边缘处,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以马上往回跑,中途还拾了不少木头。   根据地图,他们找到了多年前,来这里挖矿的劳役们住的木屋。这么多年过去,木屋早就塌得不成样子了,一座座连在一块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片墓群。   得亏是一群入镜人在这儿,见惯了,换几个普通人恐怕吓都要吓死了。他们却还能淡然地收拾一片空地出来坐下,收拾木柴。   树林里的木头都带着水汽,烤了很久才渐渐燃起来,烧出一股奇异的木香和水烤制后的焦味儿,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点火星跳到地上,不甘心地淡下去了。   一共八人,入镜第二夜不曾折损一人。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真正的考验在之后几天。   如果他们不能扭转灾难,恐怕……他们都会死在天灾中。   没有人能睡着,可还是排了个序,四个人守上半夜,四个人守下半夜。守下半夜的四人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其实根本睡不着,低声互相说话,或时不时睁眼看看篝火边围坐的四人,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姜公子,您觉得,这次的天灾会是什么?”裘月痕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点散。她嫌盯着火堆看得眼睛干涩,干脆侧坐着,眼睛望向远处重重黑影。   姜遗光一路上都很安静,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迟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陈鹿久坐的离裘月痕比较近,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火小下去的时候就给底下的柴翻一翻,火势马上又大起来。   裘月痕转而问她:“陈姑娘,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子,你觉得呢?还有……这片山林,你看出什么来了?”   陈鹿久:“我也不知道。”   “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裘月痕:“为何?白天时你拿着那张图不是能认出来吗?”   陈鹿久闷闷道:“到这里以后,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只能感觉,那座山很危险。”   她说完重重点了下头,“很危险。”   裘月痕微微皱眉,心里的不安更加剧几分。   卢三儿说他母亲把山里的邪祟挖出来了,山中为什么还有危险?真是那位巡抚的鬼魂作祟吗?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窸窸窣窣作响。   姜遗光时不时抬头看星星,数着时辰。估摸到子时了,他站起身就想把另外四人叫起来。   却在这时,一阵异常冰冷的夜风无声刮过。寒风无声无息,却吹得他们每个人都打了个哆嗦,顿时清醒过来,靠着树干闭目休息的几人全都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温若虚惊疑不定,他还知道不能闹出动静,只敢用气声悄悄询问。   姜遗光投来眼神,示意他安静,温若虚心里一抖,赶紧闭嘴。   这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了。   篝火映照下,八人用眼神打着机锋。   几人脸上迷惑,几人脸上凝重,还有冷漠的、平淡的。   姜遗光回忆起风吹来的方向,朝那里悄悄走了两步。   抬头看去,那座白色的山在月亮下几乎反着银色的月光。   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他们在山中,西北沙土多,方才那阵风却带着潮气,还不是夜里露水的湿潮,反而像……像从水边吹来的湿潮的冷风。   山中有湖水吗?   他指了指那座山,又看向陈鹿久。   陈鹿久皱眉,为难地摇头。   几人连呼吸都放缓了,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静静等着很快就会发生的什么事。   渐渐的……风又吹来了。   一阵阵轻柔无声的,如果不是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刺骨的凉意,他们根本察觉不到风的到来。   风无声无息,只将另一种奇异的声音捎至几人耳畔。   是水声。   还有歌声!   让人听着,就好像自己坐在水边,江在风吹拂下,浪花拍打岸石,潮起潮退的样子。远处还有人用从未听过的语言唱着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可这明明是山里!!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还是决定一点点往后退,直到彻底退出那片树林,歌声突然就听不到了,那阵寒冷的风也仿佛被关在了林子里似的,一寸都迈不出来。   直到这时他们才松了口气。苏芩打眼回头一看,却惊得差点叫出来,强忍住了压低声音问:“项公子呢?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八个人,却只出来七个!项贺威不见了!   他们刚才明明一起走着,苏芩还记得他大概和……和温若虚走在一块儿?温若虚也急了:“我没看清,以为他走快了几步先出来了。”   他没说谎,他以前常在夜里点灯看书,眼睛看坏了,平常还好,夜里总是模模糊糊的。但凡有夜间的死劫,温若虚从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和别人在一块儿。   刚才温若虚就是拉着项贺威一起走,结果对方快了几步,他想追上去又不敢喊,以为他先出来了。等他自己也出来后,才发现对方竟然不在,顿时惊的出了一身白毛汗。   其他几人也急了,可谁都不说要进去找,连喊都不敢喊。   僵持了一会儿,姜遗光说:“继续走吧,天亮了再进去看看。”   这回他们没进林子,后半夜平平安安过去,无事发生。   天亮后,再进树林。裘月痕发现昨夜那股奇诡又冰冷的风不见了,月光下看山的朦胧的迷雾一样的感觉也没了。昨天晚上进了这片林子后,一切场景就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纱一样,朦朦胧胧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很美,美的像做梦一样。   今天天一亮,就什么都没了。山是普普通通的山,树林也是普通的树林。   姜遗光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昨天好像还在思考什么,今天他那种思索的样子也不见了。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裘月痕拿这个问题问他,姜遗光却说他还不能确定,等到了再说。   一行人谨慎地往前走,不到一个时辰就来到了那座奇怪的白色的山脚下。   还能看到以前开采石块的痕迹,山脚下一路到半山腰被挖去了大半块,形容起来像一块布扯去了一角一样。   陈鹿久拿着地图在前面引路,昨晚她还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能看到的就多了不少。   也许真是因为白天更安全的缘故?顺着开采的痕迹一路走,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卢三儿所说古墓所在。   那里被一圈木栏围住了,几人翻过去的地势略高一些,从上往下看,能看见破败的木栏中间挖了个方圆约八尺的大坑,坑极深,黑洞洞的,从上往下看去一眼见不到底。   “就是这儿了,没错。”陈鹿久笃定道。   和卢三儿说的一样,没有墓碑,棺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想查身份也无从查起。   姜遗光问陈鹿久:“有危险吗?”   陈鹿久摇摇头:“这……我不能保证。”   从风水上来看是没有的,此地地形中间凹陷四周凸起,像一个碗。既是为“困守”,也是为了“蓄积”。但不管是困守也好蓄积也罢,那个东西已经不在此处了。   姜遗光思索片刻,下定决心:“劳烦你们在旁接应,我下去看看。”   苏芩吃了一惊:“你不要命了?下去看看?”   温若虚也道:“何必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贸然下去,要是有危险……”   有危险他们可不会来救,而且,要是连姜遗光都折在此处,他们就更没希望了。   姜遗光却执意要去:“底下墓室里应当会有东西。如果没有,你们再拉我上来也不迟。”   既要镇邪,光有皮子红线和符箓怎么够?底下墓室也一定会有些发现的。姜遗光猜测当年县令夫人并不是亲自下去挖掘,她肯定会让劳役动手。   劳役只会把东西拿上来,底下就算有别的什么,他们应该是不敢看的。   姜遗光执意要去,其他几人没办法,只好各自取出绳索拼接起来,系上死扣,用力拉扯绳结,确定不会断后,再将其中一端系在姜遗光腰上。   一行人慢慢靠近大洞。   确实没什么危险,姜遗光都走到洞口边缘了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他和身后几人再三确定后,跳进了坑洞中。   洞外,甄明薛、温若虚,还有裘月痕拉住绳子,一点点往下放。每次往下放两尺。陈鹿久则在洞口边缘探头往下看。   随着绳索越放越长,几人不可避免地离大洞越来越近。好在绳索用完前,姜遗光落到了地面。   “我到了,没有危险,你们且等等。”   姜遗光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伴着阵阵回音。 第537章   上面的人听到姜遗光的声音也不敢掉以轻心, 谁知道这声音是真是假?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坑洞旁六人都做好了准备,一有变故,立刻逃走。好在目前没有异样,   牵着的绳子一阵阵抖, 应该是他在底下走动。   过了大概半刻钟, 底下传来姜遗光的声音, 让其他人拉自己上来。与此同时,绳索突然松了不少,其他人知道他肯定是往上爬了。   陈鹿久一直探头看, 确定后就让其他人帮忙把绳子往上拉。   不多时,姜遗光重新出现在几人面前,他身上黏了不少尘土,顾不上拍打,上来就说:“快走, 我们边走边说。”   其他人不敢多问,匆匆离开。   路上姜遗光解释了一下他在底下的遭遇。   他没有遇到危险,但在底下看到了一些东西,一直以来的猜测也验证了。   “你们听说过鲛人吗?”姜遗光问。   “鲛人?”几人大吃一惊, 他们当然听说过, 可这怎么和鲛人又扯上关系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裘月痕忙问。   鲛人不过是传说中的东西,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反正裘月痕不信真有什么鲛人,这底下的墓室怎么会和鲛人有关?   姜遗光只道底下的墓室里画了一些壁画,还有些奇异文字, 更多的, 他死活不肯开口。其他人明白他多半隐瞒了什么,但鲛人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姜遗光没说的是……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这种味道, 他在骊山寻地宫时也闻到过,如今又在这里嗅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   距离墓室被挖开已过去数十年,这股味道仍像嵌进每一丝缝隙似的,经久不散,并不浓郁,可仔细嗅闻总能感觉出来。   再根据地下的一些痕迹,他断定,墓室确和鲛人有关。   那些奇异的下半身长着鱼尾,身上散发出古怪气味的……鲛人。   他曾以为鲛人只是杜撰,待他掌控骊山司后,问过骊山司的一些老人,他们却笃定地说,世上的确有鲛人。它们是一支非常古老的种族,可追溯到两千年前,只是后面越来越少,现在也不知是否存在。   听说他在地下见到了鲛人,骊山司众人都十分吃惊,问过形貌后,他们翻出些古籍,反复比对,最后告诉他,鲛人的确如此。   鲛人从海中来,若生活在海中,不论男女都有如神仙妃子的惊人之貌,它们不喜人,看见人或船只到来只会远远避开。若人想靠近,鲛人就会操纵海浪掀翻他们的船!   可若来到地上,远离大海,其形貌就会变得丑陋凶恶,恍若鬼怪夜叉,性情也会变得凶狠残忍。   几人不好追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就只能琢磨其他问题。   山里头有鲛人,鲛人不是在海里的吗?怎么跑山里了?   何郁道:“不稀奇,黄河之水从海中来,如果真是鲛人,从海里沿着河道一路游到此地,或是在曾经什么时候发大水时游了来,被人捉住,洪水退去后,鲛人就再也走不了了。”   裘月痕接口道:“卢三儿曾说墓室下镇着什么东西,若说镇住的就是变得凶恶的鲛人,这就说得通了。”   那尊古怪的石像可能就是鲛人在岸上的模样?还真是够丑陋的。把石像放到巡抚船上,当然会引来沉船。   甄明薛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样一来,我们还要把那座石像放进河底吗?要不然……放回海中?”   姜遗光说:“先找到石像再说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在底下发现了这个。项兄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取出一块巴掌大破碎揉皱衣料,沾着血迹,看布料正是项贺威穿的那身,布料边缘有撕扯的痕迹,看上去就像被某种野兽咬下一块肉后吐出的布料。   “他……他竟然被……”温若虚不再说下去,心里默念几句往生咒,算是送他一程。   另几人多少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脚下走得更快了。   姜遗光不想叫血腥味引来什么东西,给他们看过后就丢了那块布。等几人离开树林,天色还早,不过卯时左右。   ……   天蒙蒙亮,卢礼一家人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后,女人们就要下地干活,男人们则是去江边寻活干。   不过在干活之前,他们还要去卢老太爷家里送吃的。   卢礼是被卢老太爷收养的孩子,他有好几个兄弟姐妹,都是被收养来的。卢老太爷不肯和他们住在一起,只想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他们几个儿女就约好了每个月各家送饭。这个月就轮到了卢礼一家。   卢礼家靠近一条小河,河里鱼虾多,那条小河有主,听说主人住在城里,经常叫人来看,不准他们在里面打渔。不过周围人哪能这么听话,肚子饿时还顾得上有没有主?   今天一大早,见看河的几人不在,卢礼的小儿子就急忙和大哥一块儿跳下去摸鱼了,他们只有一块很小的渔网,每次都要自己下水去捞。说来也稀奇,以前只有两手指长的小鱼,网再疏一点都兜不住。今天两兄弟下水却发现水底沉着一条巨大的鱼。   “得有二十几斤了吧?”小儿子啧啧称奇,大儿子也一脸惊叹,他们决定必须把这条鱼捉住。   商量过后,小儿子回家拿了鱼叉,还叫上叔叔家的几个堂兄弟,大儿子就在河边守着,那条鱼很安静,好像没意识到有人要捉它。   越往下潜,那条鱼越大,游到近前时,竟发现这条鱼和一个人一样那么大。可能是从海里跑出来的吧?不知怎么就钻进了这条小河里,游不出去了。   它甚至连被套中以后都慢吞吞的,几兄弟顿时乐了,连忙使劲把这鱼弄出来。   几人都带了鱼叉渔网厚菜刀什么的,本以为会有一场大战,谁知这鱼乖顺得很,就是这鱼太大了,即便顺从也沉。几人好不容易弄上岸,商量该怎么办,他们担心拉去卖会被河主人找麻烦,干脆拉回家杀了,几兄弟分肉吃。   这么大一条鱼,几家人分肉也够吃好几天了。   ……   这一日,卢三儿收到了儿子儿媳背来的一大袋子肉,怕被人发现,还是用筐子装着,上面盖了一些杂物。   儿子说,他们几个小孩子早上抓了条大鱼。   中午儿媳妇就拿这鱼肉炖了汤喝。   儿子一边喝一边说儿子们是怎么捉的,边吃边笑:“别说,这鱼个头那么大,味道就是不一样。我还没吃过这么奇怪的鱼嘞。”   卢三儿端起碗,慢慢吹开热气,喝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叫他顿时愣在当场。   这……这鱼汤……   他不敢相信地挟块肉,犹豫片刻,又想要验证什么似的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嚼,脸色大变,哇一声吐了出来,猛地打翻碗,哆哆嗦嗦地指着桌上的鱼汤:“这……这真是鱼?这鱼不能吃!不能吃啊!!”   儿子儿媳吃得正香呢,搞不明白爹在干什么,爹一向随和,从来没这么失态过。可卢三儿脸色跟见了鬼一样,也不解释,只催命似的叫他们把送出去的肉赶紧要回来,一口也不准吃。   这、这哪里是鱼……   卢三儿也是经历过两次大灾的。   那一年,洪水泛滥,他和别人一起逃到了山上,后来……后来实在没有吃的……   有些人不舍得吃自家的,就互相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交换了。   他那时候……也吃过。   饿啊……饿到那份上,他花光了最后一点攒的金子,买了一碗汤吃。   后来他才知道那碗汤里是什么。   灾难结束后,所有人都不再提起,大家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提到死去的家人们,也只说他们是病死饿死的,说到苦处,还要掉两滴泪。   卢三儿越想越激动,直接掀翻了装鱼汤的盆,想到自己刚才还喝下了一口汤就忍不住自己抠嗓子眼,哇一下吐出一大滩。   这下儿子儿媳们也吃不下去了,也不说糟蹋东西了,赶紧上去拍背顺气倒水润一润。儿媳妇不明所以,可还是赶紧去各家兄弟姐妹家跑一趟,让他们不要再吃。   跑一圈后,儿媳妇气喘吁吁回来,把卢礼拉到一边悄悄商量。   她去晚了,各家早就吃了一小半,她说要把剩下的给扔了,他们都不肯。   卢礼叹气,叫人家把到嘴边的肉丢了当然不肯,爹不说,他们也不知道原因啊,总不至于这肉吃不得吧?他们早上吃了不也没事吗?   ……   姜遗光一行人尚不清楚项贺威的下落,只以为他被鬼怪或鲛人吃了。   他们根据地图,来到了当初巡抚乘船遇害之处。   多年过去,江水依旧,岸边船只来来去去。   石像和当初那艘大船,沉入了水底。   张白翁说过这儿很热闹,人和船都不少,如今再看岸边人却少了很多,可能是因为天灾的消息传开了的缘故吧?   没多久,张白翁等人来了,肯跟着他来的人不多,都是听说天灾要来就赶紧跑了。   张白翁听说姜遗光等人要下水把石像捞起来,他虽然觉得这帮人瞎折腾,可他们给的钱实在多,也不用他亲自下水,只要他教些技法就好,所以他还是来了。   眼看岸边站着这么多人,还是一群捞尸人和一看就不普通的几个男女站在一块儿。一些路过的船只和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以为又是哪家死人了想叫捞尸人帮着捞,正在讨价还价呢。   “真的要下去吗?”裘月痕忧心忡忡,“我水性不大好,而且这水底下谁知道有什么……”   老孙头不是说他阿公在底下看到了那些东西吗? 第538章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聚起了乌云, 大朵大朵阴沉沉的,跟随时能拧出水来的脏抹布似的。   张白翁说得口干舌燥,他这辈子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奶奶的,教徒弟都没这么费心过!   可他也想知道这帮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们真能从水底下把那东西捞上来?这么多年了都没人能翻上来, 凭他们几个能行?   不是他张白翁小瞧这几个人, 先前他看出来了, 这几个人都有功夫在身,估摸着是个练家子,说不得还是朝廷派来的什么武功高手。说书的不是老说吗?朝廷大官要查个什么大案子, 不好打草惊蛇,就派手底下的武功高手查。他们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了。   可这武功再高,不代表水下功夫就厉害啊!   拿他自己来说,他从小在水边长到大,日日都要起来练闭气, 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舀一盆水,深吸口气,把脸埋进去闭气屏息,憋到快憋死才能上来, 每天几十遍, 没有一天敢懈怠。就这练了十几年,也才勉强能在十几丈深的水底下游小半圈, 再深再远一点的地方,他就不敢再往前了,生怕自己没那个气回去。   这还只是捞尸人的基本功夫, 捞尸人一般不需要下水, 可一旦碰到需要下水的时候,情境便凶险无比。他必须要叫自己能活着回来。   水下的危险远不止此, 不是光会个闭气就行。   下过水的都知道,越往下潜,四面八方的水挤压得越狠,没经验的人就算把闭气功夫练得再熟练,下去后也会胸口闷到跟要爆掉一样,眼睛睁不开。   这时就考验心态了,有些人下去就开始发慌,一慌就乱了手脚,手脚飘飘忽忽控制不住。这种人往往死得最快。   他一开始下水的时候,好几个同伴就是这么死的。   其实捞尸人大多时候不需要下水,一般都是在船上钩尸,钩住尸体后绑在船尾往回走就行。   但总有需要下水的时候。   不是所有尸体都有人认领,有时认领尸体的人还不止想要尸体,更想要尸体上的遗物或者船上拿些东西。捞尸人通常赚不了几个钱,所以如果有人想捞东西,只要给的钱多,他们也干,但相比起来,下水的次数还是不多。   “再有,水底下要是身子控制不住,胸里的气又没了,这时候就别乱动,记着,千万千万别乱动,拉拉后面的绳子叫拉绳人就行。就当你已经咽气了,展平手脚,啥也别做。”张白翁苦口婆心地说着,摊开手脚做示范,“这时候只要没个大风大浪,就能上来。”   一下水就是十几丈深,想靠自己游上来几乎不可能,这时就得靠岸上的拉绳人。拉绳人和捞尸人必须有十足的默契才行。   除此外,水底下要捞东西就得睁开眼睛,清水里头睁开还好,眼睛也舒服。他们这水浑得很,每次水底下睁开眼都是折磨。要是一不小心碰上水流中的小石头之类的脏东西进了眼,那这双眼差不多就废了。   桩桩件件,说来都是捞尸人的血泪。张白翁知道骂他们的人多,都嫌捞尸人只要钱不要命,宁可眼睁睁看人死捞尸也不肯救活人,还嫌他们晦气,赚死人钱。   可那些人也不想想,他们从小到大拼死拼活练十几年水下功夫,每次出河捞尸也是搭上半条命,他们凭什么不能多要钱?合着只有死掉的那些人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   他听说朝廷会养一种采珠女,采珠女要下海,比他们的凶险只多不少,不过采珠赚的钱可比捞尸多多了,那可是珍珠啊!   他们要是也有人看着就好了。   不过这些抱怨张白翁咽了回去,说多了恐贵人厌烦,只得耐心地叮嘱了又叮嘱。   其他人听得仔细,裘月痕尤其认真,她水性是真不好,可到这份上,她敢退吗?   而且,她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姜遗光非要他们自己下水了。   这些人几十年过去都没能捞起石像,说不得……石像就是留给他们的考验。只有入镜人才能捞起。   等一切都准备好,太阳都升的老高了。只是尽管日头悬得高,阳光照下来也不觉得暖,只照的四周一片白惨惨,风一吹,更叫人遍体生寒。   以往湍急的水流如今出奇的平静,水流缓缓,却更叫人觉得幽深可怖,仿佛水底有什么能吞噬一切的猛兽。   几人商议过,两人一组,分批下去。   下水的主意是姜遗光提出来的,墓室中的鲛人线索也是他发现的。其他人以他马首是瞻,这时他也提出自己先下去。另一个,温若虚自告奋勇和他一起。   温若虚是南方人,略识水性。   姜遗光褪去大半衣物,鞋袜都脱了,只剩最贴身的白色底衣,手腕脚腕处都绑紧,不让水灌进去——原本入水该把衣服都脱了,但水底下有许多细小的沙砾、毒虫、有毒的水藻等,穿着一层贴身衣物反而能防范些。   衣物脱去后,学着采珠人那样,在口鼻处扣上锡制皮管,皮管后置一软皮,软皮后有少许空气,这些气不能吸,只能等到水下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摇绳让船上的人把人拉上去。软皮内的气就是这时候用的。   其他排在后面的人也各自做好了准备。   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退,没人想过偷懒。   不找到那个石像,所有人必死无疑。   十来只船漂到河中,这些都是他们向捞尸人们买下的,船上的东西也都是他们的,一个大钩子,一团长绳,还有些零碎的东西。   到河正中,也就是多年前老孙头的阿公见到沉船的位置停下。其实几十年过去沉船位置应当会有变化,不过他们害怕自己预估不准,干脆就回到原位,由入镜人们自己找。   姜遗光交代几句后,和温若虚一起,吸足了一口气沉在腹中,跳入水中,双臂一支,两人便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潜入水底。   岸上一切都在远去,船上人的声音远了,只有冰冷水下咕噜咕噜和其他各种不知什么声音。   姜遗光想起自己几年前的经历,为了捞起某位友人的镜子,他也跳入了河水中。   不一样的河水,一样的冰冷,水没过全身后下沉与上浮的拉扯感,浓浓窒息感涌上胸膛,四肢百骸都被挤压得动弹不得,又飘飘忽忽的,不知要把他向下还是往上拖。   他没睁眼,一口气往下又潜了一段,可能有两丈深了。   几条冰冷滑溜的鱼从他身侧游过,指缝间也有细沙粗糙的摩挲感。姜遗光没有停留,他还记得老孙头说过的,再往下几丈水就忽然变清了。到那时他再睁眼不迟,现在贸然视物,恐怕尘沙会蚀了眼睛。   另一头,温若虚比姜遗光慢了些,落后几步。   他们先前就商量过,最好是两人一前一后,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人去了哪里,是以他并不着急,一手拨水慢慢往漆黑的水下潜,另一手遮住眼,眼睛眯开条缝,从指缝间看到一片漆黑混浊中前面那道鱼一样的白色身影,倏忽一下就变得更小了。   水下一切都显得虚幻,越往下越漆黑可怖。黄河下暗流极多,即便他们下水的地方是一条分支,水流还算平缓也不例外。   他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些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太久,扣在口鼻上的软皮罩隔绝开水,里面仅有的一点空气变得格外诱人,让他非常想深吸一口,然后直接上去。   再忍忍吧。   等坚持不住了再上去,现在,能多看到点东西,他们的希望就多一些。   想到这儿,温若虚憋足气,又往下潜几分。可他运气不好,正好冲到一束斜射而出的暗流中,水流突然湍急,一个不稳差点被冲走,他急忙顺着水势往上一段,总算稳住了。   只可惜,刚才的急闪让他下意识吸了一口气。软皮内的气让他吸光了。   温若虚死死憋住,伸手用力拉动腰上系的绳索,同时手脚不再施力,任由水流将自己冲刷,摇摇晃晃向上浮。   船上,几人守在小火炉边,火炉上架着一层兽皮慢慢烤热,等下水的人一上来就要马上把水擦干再裹住,要不然不是冻死就是冻病。   其实两人只下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船上几人却觉得等了很久。   陈鹿久不断看向四周,想根据山形水势再看出点东西来。可这儿的风水跟盖了层雾似的,乍一看隐约有点思绪,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苏芩和裘月痕共同看着一根绳,这根绳是拴着姜遗光的。另一旁,甄明薛跟何郁负责看着拴住温若虚的绳子。   水中暗流汹涌,另一头拴着的人也在不断移动,致使绳子一直在晃动,难以区分到底是不是叫他们拉上去的信号。所以他们互相约定了,船上人数脉搏到三百下,三百下后,就算没有拉动绳子的信号也要马上把人拉上来。   三百下后,四人一同发力,拼命将绳子往回拉。   甄明薛那边快些,大约是温若虚已经在往上浮了?他们很快就见到水下出现温若虚的轮廓。   但……温若虚没动静,像是晕了过去。   甄明薛更不敢大意,马上用力将人拽上来,他果然已经昏迷了。船上几人连忙给他裹上兽皮放平,头歪向一边掐住腮帮子捏开嘴,又是捶腹又是拍背,总算叫对方吐出一大口水,眼睛慢慢睁开条缝。   水和混黄泥沙沾了满身,头发上黏了许多滑腻腻湿漉漉的细碎水草,他浑身发冷,冻得直打哆嗦,裹着兽皮还是牙关打颤。   其他人见温若虚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收获,谈不上太失望,他们都清楚没那么容易有进展,只要能活着回来就可以了。   不过说起来,姜遗光呢?   “绳子断了!!”   朦胧间,温若虚听见何郁惊恐的大叫。 第539章   这声尖叫让温若虚猛地清醒过来, 坐起身用力一抹脸:“……什么意思?他的绳子断了?”   苏芩手里拿着根绳,绳的另一端空荡荡漂在水面上,上面什么也没有。裘月痕一把抽过绳索,看过后笃定道:“被咬断的, 上面还有齿痕。”   一句话叫所有人顿时遍体生寒。   陈鹿久趴在船边, 深吸口气, 将脑袋埋下去,睁开了眼睛。   水没过头顶的滋味很不舒服,少顷, 她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水,一边用手帕吸耳朵和脖子上流下的水一边道:“水下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看不到,意味着……姜遗光留在了水下?   那他岂不是……   裘月痕接过绳索,一手握住断开的一端, 另一手如织布机缠梭子一样在腕上缠圈,预估其被水浸透的的长度,道:“那东西在水下大约两丈深,看不到也不奇怪。”   怪物咬断绳索在两丈长, 绳索本身可不止两丈, 姜遗光恐怕进入了更深的地方,又或者……   他们都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温若虚只得慢慢说:“不必惊慌, 或许,他在水下也有一线生机。”   苏芩惨笑一下:“都到这份上了,你就别唬我们了。在水下一直不出来, 怎么可能还有……”   人又不是鱼, 水下怎么活?他们谈话也有一小会儿了,就这点时间足够淹死一个人了。   更何况,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断了绳子呢。   他们用的绳可不是捞尸人们普通的麻绳草绳,而是入镜人从近卫那里领来的绳索,极为结实,轻易割不断。能把这样的绳索咬断的怪物……或许不是怪物呢?   黄河底下,谁能说清有多少水鬼?   姜遗光……他多半遭遇不测了吧?   温若虚道:“水底凶险,却也别小瞧了他。他要真这么容易就没了,可走不到今天。”   其他人听他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回事。温若虚一阵阵打寒颤,等那股劲儿过了后才说:“先不忙着问我,你们别误了时辰,该下去了,万一运气好能接应着他呢?”   几人一想也是,这回是甄明薛和苏芩,两人做足准备,一前一后下水。何郁按着脉搏,出声数数。这回他们把数减少了些,约好数到两百六十下就赶紧拉人。   温若虚咳嗽两声,耷着眉眼说道:“上来前,我回头看了眼,水下出现了那艘船。我看见了。”   昏暗的水底,那艘奇怪的船完好无损,静静扎在水草中,船边无数不知名的奇怪游鱼来去。差点叫温若虚以为是错觉。   一句话叫几个人一顿,裘月痕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温若虚摇摇头:“水下昏暗,我当时已快没气了,是以我也不清楚究竟是真的看到了沉船还是临终前的幻象。”   “但我有一个猜测,当想到这个猜测后,我就觉得……或许我没有看错。”   裘月痕略一沉吟,表情陡然一变,其他人也想到了什么,面面相觑。   当初老孙头的阿公在水下看到沉船,出来后不久就死了。他们一直以为看到了沉船不久就会死,是以所有人下水都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可如果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呢?   如果真相其实正好反过来呢?   不是看到沉船就会死……   而是,只有将死之人才会看到那艘沉船!   他们不都是将死之人吗?   “就算姜公子真的见着了沉船,你又怎能确定他还活着?”裘月痕问。   温若虚道:“沉船内未必没有活路。”说罢,他将挂在脖子上的软皮扣拆下,以手掌捂住,不叫一丝缝泄出气去,然后就这么手掐住软皮套浸入水里。   软皮里装满了气,难以下沉。但温若虚用力向下拉,又掐得紧,于是装着气的软皮就一个劲往上浮却又浮不上来。   不光如此,浸在水下的手掌和软皮套的外部都布满了细小气泡。   “就如这根皮管,只要我不松手,里面就还有气。当有沉船或别的东西裹挟气浸入水底,其中空气无法出来时,就能形成这样的气穴。我听闻水底有许多这样的气穴,皆是岸上之物落水时挟气直冲入水形成,有时甚至能形成‘水底河’的奇景。”   “姜兄若能冒险闯进沉船中,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裘月痕冷冷一笑道:“你也说只是兴许。且不说水下视物难估远近,沉船看着近,可能远得很,姜公子到不到得了另说。再说沉船之事已有四十多年,这么多年过去,就是个活人也成了死人,焉知里面的死水不会变成毒水?气穴灌满毒气?”   向来少言寡语的陈鹿久都跟着点头,说:“即便船中真如你说得那样有气穴,能叫他缓口气。可船里还有不少怨魂。他若进去,恐怕更是九死无生。”   温若虚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想安慰你们几句,怎的被说得好像他就回不来了似的?”   陈鹿久只是平静地说:“有什么可安慰的?”最坏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论这一天何时到来。或许是明日,或许在很久以后,又或许是今天。当她看开后,一切都不足为惧。所以,她才毫不在乎。   温若虚失笑:“是我多虑了。”   一想也是,最坏不过一死,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他们正说着话,那边何郁正好数够两百六十下,绳子不断晃动,分不清是流水还是水下的人。时间一到,几人连忙用力把绳子往船上拉。不一会儿,苏芩和甄明薛就喘着粗气被几人拉上了船。   他们比温若虚好些,至少没昏过去,但也闷得够呛,剧烈咳嗽过后就是一阵阵发抖,裹着烤好的兽皮还是冷,那股冷意好像和水腥味一起浸到了骨头缝里。   甄明薛好不容易缓过来,面对其他人关切的眼神,摇摇头:“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甄明薛想象过很多次下水后的情形,包括到时他要怎么做,要是能找到姜遗光最好不过,要是不行能见到把姜遗光的绳索咬断的东西也好。   可他刚没入水中,冰冷与漆黑将整个人都笼罩进去时,他就发现事情和想象的不同——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手脚跟灌了铅一样沉,又飘飘忽忽的控制不住。下意识想要呼吸好在及时憋住,憋的越久,肺里越火辣辣得疼。往下潜了大约半丈,更是喉咙鼻子耳朵都跟着刺辣辣地疼起来,耳朵里简直要炸开一样。   他从没想过在水下竟会如此难受。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   在他未及弱冠时,京中时兴海珠,伴随海珠湖珠一道流传到京城的,还有采珠女的故事,珍珠和下水的美人,总是惹人遐想的。他也和几个同伴相约着为采珠女写诗。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恨不得把自己过去的那些言论通通撕碎了扔掉,最好谁也记不起来。   他自以为写出了采珠女的可怜柔弱与悲苦,自以为理解民生艰苦。那真是他最自大的一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多么凶险的一件苦差,不过是高高在上地把采珠一事安在柔弱女子身上添增几分脂粉气罢了。   他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   姜遗光也不知是死是活,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总是不可靠的。   那他们找不到石像,只能等死了?   甄明薛消沉下去,不说话。   一旁苏芩只比他更狼狈,上来后一直疼得捂住眼睛裘月痕小心地让她松开手,发现她眼睛死死闭着,小心用干净的手帕擦过,竟发现她眼尾擦出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裘月痕不免心急。   苏芩仰着头让裘月痕上药,不好意思道:“进水下后睁开眼睛想找人,结果几条鱼突然撞了过来。没躲及时,被一条鱼尾擦了一道……”   “我也什么都没看见,水下只有鱼和水草,他……他恐怕凶多吉少了……”   裘月痕目光黯淡下去,其他人各自沉默。   这时,就算温若虚再怎么说水底沉船可能有气穴他们也不敢相信了。   “还要找吗?”   裘月痕下意识道:“当然要找,没找到石像怎么行?”   甄明薛也在咳出嗓子里的水、又用棉帕子擦掉耳朵里的水后说:“找!当然要找!”   他们从姜遗光口中得知过这些死劫的细微区别,十五重后大多是这种不弯弯绕绕也并不难猜但就是让人难以做到的要求。   就像现在,他们知道了灾难的源头,也知道该如何做。可知道怎么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温若虚也道:“既到了这一步,总不能退缩。否则才是真的没有活路。”   不过……   他猛地警醒过来:“刚才那句话是谁问的?”那声音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   其他人顿时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惊得左看右看,可就是找不到刚才发出声音的东西在哪里,刚才他们居然没有觉得不对劲。现在回忆起来,他们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声音是什么样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岸边的人不见了。”陈鹿久说。   原本这条河附近有不少船只,岸边聚集着不少人,附近还有个市集,可现在那些人都不见了,连天上偶然飞过的鸟群都不见了。   四周飘起淡淡白雾,并不浓,却将他们的视线隔绝开,再也看不到岸边。   “河水在变黄。”到这个地步,他们反而都冷静了下来。   茫茫汪洋中,似乎只剩下他们的几条小船,飘荡无去处。 第540章   在发现自己身上绳索断开时, 姜遗光并不意外。   不如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针对,所以他才选择第一个下水。   这次的同伴皆是聪慧心细又有一技之长之人,当自己出事时, 其他人或许能借此发现点什么。   温若虚私下和他说过水下气穴一闻, 道如果能找到沉船, 即便在水下近乎窒息也无妨。   沉船在何处?   将死之人才能看到沉船。   姜遗光早就有此猜测,却没把这个想法告诉其他人,一是不确定, 二则他担忧那些人心急之下,为了达成“将死”目的做出什么来。   若他能在水下濒死之境看到沉船,便可验证了。   下水后,他一直屏气没有呼吸,闭着眼不断向下游。且在意识到绳子断开后就将剩下绳索在腰上缠了几圈, 继续一路向下。   穿过漩涡与暗流,无数鱼群在身畔穿梭而过,奇怪的大鱼仰头发出无声尖啸,圈圈水波纹漾开。   水下的声音很奇特, 咕噜噜水流与冒泡声, 让他不知怎么想起一件事,胎儿在孕妇肚子里时也是浸在水中。那时的胎儿, 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吗?   人在水下并不好受。像一张浸透的纸,水透过全身的毛孔渗了进去,越往下身体越沉, 又不断被向上向四周拉扯。没一会儿他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手脚了, 四肢灌了冷硬的铅似的又冷又沉重。   这让他想起三年前的经历,那时, 他曾被关进地下密闭的佛像里近乎闷死,还是躲入山海镜中才逃出一劫。从那以后,他就常常练闭气,以确保自己再次陷入类似处境时不会出事。这项本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水下和密闭的佛像中不一样,由于水下漆黑,他又一直紧闭双眼,只偶尔微睁开一条缝,他也不知自己游到了什么地方。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很快冰冷下去,胸腔也像埋在土里一样,沉重窒息感一重重压上来。耳畔水流声也被巨大的从颅内散出的嗡鸣覆盖。   他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姜遗光没有犹豫,咬牙继续向下潜。   老孙头提过,他的阿公在水下见到沉船前,明显感觉到水变得清冽,意味着沉船附近的水会发生变化。而他现在还能感觉到周身和水流一起环绕的沙砾,时不时划过皮肤,还不够深。   还得……再往下。   可他的头已经开始发昏了,长久不能呼吸,那种要炸开的痛苦从胸口蔓延到耳际,又迅速占满头脑。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意识渐渐消散,手足僵硬无力,眼前一片五光十色连闪。   这是他不知第几次尝到濒死的滋味。   昏昏沉沉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快死了。   可他仍旧死死屏住气,不去闻嗅一口藏在软皮管内近在咫尺的空气。   即便没有控制,他也在慢慢向下沉。   会死在这里吗?   或是找到生路?   濒死之际,绝境逢生。   本以为近乎麻木的身体察觉到原就冰冷的水流陡然间更冷冽,四周不断刮擦的沙砾石子突然消失了,好像从冷水突然落入了柔和许多的冰水中,眼睛紧闭也觉察出了光亮。   这……   这是……   姜遗光意识到了什么,用力睁开眼。眼睛被冷水一激要闭上,又忍住了,强行睁开眼向光源望去。   幽深漆黑的水底,本该见不到一丝光亮。可他面前确实出现了光。   光渐渐更亮,更近,好像有人从远处往近处次第点起灯,叫他终于看清了全貌。   一条巨大的沉船静静立在不远处,船头高翘,船尾斜插在河底。它是那样巨大、显眼,灯火通明,不论是谁都不会忽视它。   可他刚才睁眼间隙时完全没见过!一丝光也无。   一瞬间,姜遗光想了很多。   这条沉船是凭空出现的?或是沉船一直都在,只是不到近前就看不见?再或者,唯有将死之人满足了某些条件,才能看见沉船?船上的灯又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用力咬下舌尖,剧痛使其清醒片刻,连眨几下眼,船仍旧在原地。他终于能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   到这时,他方才谨慎地吸入半口气。利用这半口气换来的片刻清明张开手脚,和周身游鱼一起向这条于黄河底沉浸了四十年的大船游去。   光亮是从窗户溢出来的,每一扇窗都亮着灯,一圈圈向外漾着暖光,巨大船帆在水流下一鼓一鼓,恰似被风吹得鼓胀。水草、游鱼与气泡飘荡,幻然似梦。   船只本身并无多少损毁,绿色的藓和细小不知名贝壳布满船身,鱼群来去,水草参差横行,星星点点荧光缀于沉沉发乌的船身、船底。   及至船身近前,更能觉出这条船的庞大,人在沉船前显得无比渺小,他游到一扇窗前,发现自己还没有一扇窗户高。   刚吸的半口气即将不够用了,姜遗光不敢耽误,在甲板上盘旋一会儿,找到了最下层一排房间,游过去,没用多少力气就打开其中一间窗子,略一用力,将整扇窗户都卸了下来丢进房内,再像一条鱼一样钻了进去。   船身倾斜着,房间也是歪斜的,窗子开在墙正中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这间屋里会留有一些不被浸过的空地。   进去后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水中浮着许多泡坏的杂物,房里歪斜的顶端一角,留下约莫一尺高的空隙。   他几乎是贪婪地游蹿上去,冒出头仰起脸,湿透的袖子盖住口鼻深深呼吸。   密闭多年的角落满是水腥和霉味儿,兴许还有毒,但总比闷死好,姜遗光缓过来后感觉连头脑都清醒许多,不像刚才那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所幸没有变得痴傻。   以前有些人不慎落水,太久才被救上来,醒来以后就变成了痴儿。大家都说是被水鬼勾走了魂。但近卫们却告诉他这只是长久没有呼吸的缘故。张白翁也讲过,小时候大家一块儿练闭气,有个人死活坚持不了太久,他爹就恼了,直接把人捂住口鼻不到时间不松开,结果那人变成了傻子,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囫囵。   刚才姜遗光进来太急,没看房里细况,又隔着湿布深吸一口气憋住后,再次往下扎进水里,睁眼打量房间。   这是间不大的卧房,用作隔挡内外间的的长久浸泡褪色的纱帘飘荡,还能隐约看出些许翠色,里面一张小床,床边了一座个茶炉。水中漂浮着一些浸透脱页的书页、打开的妆奁、脱落镜匣、破碎的衣物等,还有许多样式精巧但已陈旧的珠玉首饰,看得出来,住这间屋子的应当是位年轻女子。   伸手捞过一些细看,首饰珠宝等有些用料上好,有些却是普普通通的银包铜、普通湖珠。材质不一的首饰摆放在一起,房间也在最底下一排,水中的衣物大多为窄袖。   这女子地位应当不算太高,可能是得宠的婢女一类,需要做活儿才穿窄袖,上好的珠宝可能是主人的赏赐。   他试着捞起几张书页,上面的字都泡花了,一个也看不清。好些已经泡烂了,伸手一捞就碎成了沫子。   最诡异的是,倒在地上的案几上面还摆着烛台。桌面倾斜,连带烛台也黏在桌面上一样倾斜着,三支蜡烛头点地。   可即便如此,上面的蜡烛竟还亮着,火苗向上燃烧,时不时因为水波抖一抖,似乎随时会熄灭。   光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但……水下燃着的火苗?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姜遗光游过去,试着拿起烛台,竟很轻易地就拿了起来,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用什么固定在桌上。地面倾斜,不好摆放,他游了半圈,把烛台放在一张倒下后横面持平的绣凳上。   烛台稳稳当当立在绣凳上,烛光未熄。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水下,如果这不是一条四十多年的沉船,它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姜遗光谨慎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探向火苗。   水下冻了太久,他发现自己手指不可遏制地打颤,停在火苗顶端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暖意,之后暖意就成了滚烫刺痛。他忍了一会儿才收回手,指尖已被烧得红肿,很快就起了泡。因着浸在冰冷的水里,刺痛感迅速消失了,被火燎过的热辣辣痛感还在。   竟是真的火。   为何水下也能点着?蜡烛又亮了多久?四十多年,它一直燃着吗?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发现蜡烛虽然也往下滴蜡油,可不见变短。   一口气憋得太久,胸口又开始闷,他不敢再多留,回到角落探头猛吸一口憋足后,一头猛扎进水里,从窗户重新钻出去。   经过一排房间,他没都进去,只打开窗户瞧了瞧。每个亮着光的窗往里看都能发现显眼的灯盏。实在憋不住气才进去隔着湿袖子吸口气,继续游。   他自己计过时间,约莫半刻钟,在甲板外游了个来回,总算找到了发现甲板上的一道被绿藓和水草遮掩的窄门,应当通往船舱内。   姜遗光游过去,一用力,这扇门也轻易被打开。   乍一拉开门还以为底下一片漆黑,再细看,下方竟也亮着荧荧微光,但比起上层要黯淡许多。那些光却不是烛火,而是水下不知什么东西,细细密布长在墙上地面,丝丝缕缕如细菌子,散着蓝色绿色的荧亮微光。   而随着他打开门的动作,一直跟在他身边数十条指肚长的小鱼游进去不少。有些小鱼碰着了发光的菌子,身上也蹭到了光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但他疑心这些东西有毒,不敢碰就小心地避开了,一气游到沉船下层的船舱中外。   依照那些人的说法,石像被作为礼物送给了巡抚,很可能就在巡抚房中。但姜遗光一是担心直接去找恐怕会有危险,二来,他不觉得能轻易找到那座石像。   相反,船舱里说不定能探到当初灾难留下的痕迹,或许能借此推演一二当年真相。   从门进去后是一条长走廊,因为船身近乎是斜插进河底的,整条走廊反而成了口向□□斜的井。想要到尽头,就得从上往下再潜一段不短的距离。   右手边边临着窗,乱得很,框都砸烂了,堆积了不少被水泡烂的各种器物,倒塌断腿的桌椅板凳,凌乱布条等等,墙壁也被砸出不少破洞。高的那面就是一排房间,房间门下坠开着。   和上层比起来,这里乱了不知多少。但这才更像是遇到大难后的样子。   除了一点……   他没有看到一具尸骨。   乱也好,整齐也好,当年船上近三百来人,如今一具遗骸,甚至一根白骨都找不到。好像整船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他飞快地在乱七八糟的房里中寻找。这里不比甲板上边的房间,船舱壁破了不少洞,使得里面内全是水,没有一点空隙能容纳气穴,他必须在气用尽前上去。   可他什么也没找到。   船舱里很暗,房间又多,尽管这些房间门都大开着,有些门甚至破损的直接没了,他不必进去,只需从上往下潜时飞快从门口看一眼就好。   几间大通铺,应该是给劳工船工们住的,进去后什么也没找到。厨房、锅炉房、柴房等等,还有些装杂物行李的房间。他也进去找了找,里面都是些日常起居的器物和许多粮食。   胸口憋的一口气快用尽了,可还没能到底,面前是一扇上了把大铜锁的大门,将整个走廊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供劳工们活动的,另一边会是什么?为什么要锁起来?   他试着开门,可铜锁历经数十年不朽,门板厚重结实,轻易推不开。好在入镜人身上总是随身带着些小物件,姜遗光带的更多,即便下水脱去外衣也带了不少。从手腕上紧贴的腕带里抽出铜针,捅进锁眼鼓捣几下。   吧嗒一声,锁应声而开。   拿走大铜锁,门闩扣从槽里抬起,移到一边。厚实大门也在流水中吱吱呀呀松开一道口。再用力一推,两扇门板向下打开,露出更加幽深漆黑的另外半边走廊,完全看不清里面景象,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这里会有什么?   胸口又开始火辣辣闷着,姜遗光知道他又快到极限了。   看一眼打开的门,他还是决定不冒险,转过身,用力一蹬腿,身形如箭向上方大门直蹿而去。   却在这时,身后幽森如深渊的大门传出吱呀声响。水中的声音竟比在岸上时还要清晰可闻。   他慢慢扭头看去,却见大门正缓缓关上,门缝即将合拢。   而在漆黑的门缝中,一只苍白的手飞快缩了回去。 第541章   只一瞬间那只手就缩了回去。   大门紧闭, 向下看去,幽深漆黑,就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见状,姜遗光头也不回地转身向上猛地游去。一气穿过走廊尽头大门一头扎到甲板侧, 找到一间门没关牢的房间开门进去, 换口气后就忙着做准备了。   诡异终于显露其狰狞一角, 姜遗光反而松了口气,他终于能确定那半边走廊的房间有危险,但危险必然伴随生机, 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说不定……就是他们想要找的东西。   可他也快到极限了。   现在有换气的地方不至于淹死,但姜遗光明显察觉自己手脚都冻得无力,再待下去,且不说能不能找到石像, 就说找到了,至多两刻钟他便会被冻死。更何况中途一定有其他危险等着他。   其他几人应当也在想办法下来,只是没能成功,需想办法让他们一齐下来帮忙才是。   想到这儿, 他动作更快了。   ……   河面上的气氛更加严峻。   姜遗光消失后, 他们依次下水,可不论是谁都无功而返, 有的甚至还受了伤,要么被水下的鱼伤着,要么就是差点被乱流卷走好不容易才拉回来。   这下, 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了。   水性差的还好说, 就连水性最好的陈鹿久也没能找到什么,甚至被暗流中汹涌击来的碎石群砸伤了肩膀, 现在手用不上劲儿。   但……他们都活着回来了。   真就有那么巧?他们的绳子都好好的,只有姜遗光的断了?他们都回来了,就姜遗光没回来?   “咳咳……这样下去,不行。”温若虚咳嗽着喃喃道,“我觉得……很可能是幕后的那个东西,不让我们找到姜兄弟。”   一向沉默安静的陈鹿久脸色也如这阴天一般阴沉,毫不在意地露出肩头和手臂,任裘月痕给她包扎伤处。   她声音微微嘶哑地说:“我在,底下时察觉到了,明明还能再往下潜,可这时却从底下冲起一股浪。我躲闪不及被冲上好一段,这才受了伤。”她若提前知道,也能避开,可那股激流来得太急太快,   “真的?你刚才怎么不说?”裘月痕有些着急。   陈鹿久摇摇头,又不说话了。她刚才还不确定,等其他人都上来后才敢肯定。   甄明薛猜测:“莫非只能一个人下去?多了不行?”   这……也不是没可能啊。当初不也是只有老孙头的阿公一个人看到了沉船吗?   何郁也猜测道,当初老孙头的阿公是一群人中最想找到沉船的一个。或许姜遗光也是一样?只有将死之人的执念才能引得他们找到?   “我们执念还不够深吗?”甄明薛一扬眉毛,“还能有比我们还想找到沉船的?”   苏芩努努嘴:“这不是在水底下了?”   甄明薛喷笑,笑完之后狠道:“越这样我们越得下去。”不让他们下去,反而更证明姜遗光在底下还活着,并且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阴寒的风就吹得他打了个抖。几人猛地弹起来四处观望,可四周依旧被薄雾笼罩,什么也没有。   “天要变了……”陈鹿久突然道。   其他人跟着抬头看去,天空阴沉如初,好像和他们刚来时没有太大区别。   刚冒出这个念头,天上的乌云就肉眼可见地向下压低,云不断压低低,天越来越黑,吹来的风逐渐狂烈湿润,船下江水也渐渐不太平起来,四面八方卷着小浪花,但他们都能看出来小小波浪下藏着多么可怕的洪流。   而本就变得浑黄的河水更是黄得厚重,重重白雾笼罩,又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细细人声。   乍看之下……倒不像是黄河。   倒像是……黄泉!   事到如今,甄明薛反而笑了起来:“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啊。”   他身体还算好,很快就缓了过来,没跟那几个似的受伤的受伤冻坏的冻坏,活动筋骨后,就卸下了船上带的几块石头。   这是他们在岸边就拣好的石头,十几斤重,用斧头削砍成两头宽中间窄好绑在身上的样子。   他们一直预备着这一刻。   当无法进入河底时,便将自己当成“死人”,绑上石头浸入河底。   只是这样一来……即便数到了时间也不能把他拉上来了。因为不清楚他是找到了沉船往下潜,还是淹死在了河里。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这么干。   甄明薛在其他几人担忧的注视下一摊手,笑道:“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以为大伙儿都有觉悟了。”   温若虚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帮着把石头绑在他后腰。他们向村民们买的绳子,没有近卫们给的结实,到时候只要用刀一划就能划断,兴许有一线生机。   就在甄明薛即将入水的那刻,被陈鹿久一把拉住:“等等,河里有东西!”   她的眼睛厉害得很,几人都很信她,闻言停下动作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过了好一会儿,几人才看清从浑黄河水里慢慢往上飘的那个东西。   看不太清是什么,红色,飘飘摇摇,慢慢向上,乍看还以为是个黄河中的红衣水鬼,一眼望过去,叫人为之胆寒。   可再细看就不太对了,这是水鬼?这、这未免也太小了点?只有不到常人一半大,莫非是个死去的红衣孩童化成的?   不论是什么都叫他们心底打颤,负责撑船的何郁想摇船赶快离开,飞快道:“我们快走吧,我以前听说过一样习俗,据说住在黄河边的人家要是有小孩子夭折了,就要给他穿上红衣,绑上石头沉进河底,黄河大王疼爱小孩子,遇到乖巧灵秀的小孩儿就会多照顾一二。这样他们就好去投胎了。”   “说不定这水下的东西就是……”   陈鹿久摇头:“不是,我觉得它……没有危险。”   何郁将信将疑,刚才看到那抹红色的一瞬间她寒毛都起来了。可陈鹿久这双眼睛也不是假的,思来想去间,陈鹿久已经坐在岸边,叫甄明薛拉住自己,她自个儿则伸出手去够那红色的怪东西了。   黄河水已经变得和泥浆没什么两样了,褐黄浪花翻涌下,何郁也看清了些。   那好像……是一块布?   陈鹿久伸出手也够不着,何郁把船桨递过去,总算把那块布给捞了上来。   几人围过来,头对头一起看。   那是一块展开后约莫五尺长宽的红纱,看着像放了很久了,纱布稀了,颜色也褪了不少,但和河水一比还是鲜亮的。红纱下扎紧了几个被纱布紧裹住的小瓷瓶,小心地解开纱布后,露出巴掌大,圆肚细颈,磨损得厉害,并不很光滑,看着也是和那块红纱一样放久了。   瓶口紧紧堵住。还有几根细绳拴住的纱布并没有瓶子的形状,一摸是几块碎瓷片,一看就是在河水中被流石砸坏了。   甄明薛接过来挨个掂量,里面有轻微的晃动声。   “没进水,有人往里藏了东西,估计是字条什么的。”这摆明了就是想让人找到,才用显眼的红布,还整上好几个小瓶子装着,生怕别人找不到。   甄明薛问陈鹿久,“要不要打开看看?”   陈鹿久陷入沉思。   她的眼睛再厉害,也不能隔着瓶子看到里面有什么。要是这是恶鬼的陷阱怎么办?   她以前可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   陈鹿久永远忘不掉那次惨痛的教训。   一年前,某次死劫中,她和同伴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带有诅咒的画卷,接下来只要把画卷烧了,一切就结束了。   同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掏出了火折子。   可就在他拔开火折子盖儿的瞬间,凶猛火光自火折子中冲天而起,眨眼间,烈火将他吞噬进去。   她根本来不及救他!当时她几乎吓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挣扎、惨叫,即便到这个地步他也害怕会连累她,于是拼死跑出几步,想远离她,不让她也被火烧着。   只是……没几步他就倒了下去,在她面前活生生烧成了一堆漆黑的骨头。   火马上熄灭了,好像从来没有烧着过。除了他以外,地上铺着的毯子、四周墙壁一点痕迹也没有。   她就像做梦一样,蹲下去,抚摸那堆焦骨。冰凉的,不带一丝大火余温。   直到现在,陈鹿久一闭上眼,眼前还能浮现出那人在自己面前不自在脸红的模样,和……和他跌跌撞撞逃离自己的惨状。她永远也忘不掉!!   “先等等,万一……”陈鹿久的声音很轻,轻到正好被温若虚的声音盖过去。“纱布上刻了字。”   其他人都在看小瓷瓶,温若虚却觉得那条纱布有问题,展平后对着晦暗日光细细看,终于叫他发现了端倪。   纱布上,刀划开的痕迹被沙砾刮过的碎痕盖过,细看下,隐约看出“下,沉船”三个字。   还有个看起来好像一团碎的落款,展平后,赫然是一个“姜”字。   “是姜兄?他在下面??”甄明薛不可思议,“ 他居然真的还活着,还找到了沉船。” 第542章   知道这些东西很可能来自水中姜遗光后, 几人不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提起心。   天色变得阴暗潮湿,阴凉腥湿的水汽被逐渐凶猛的浪涛一下下拍打上来,好几次浪花都险些要灌进船里。他们不得不把几条船首尾再绑紧些。   “……黄河发怒了。”何郁仰起头, 望着一重重卷上的乌云, 秀眉轻蹙, “风暴要来了。”   “我们全都躲不掉……”她声音轻得消散在风里。   甄明薛还在往身上绑绳子和石头,温若虚在给他帮忙。苏芩捂着受伤的眼睛摸索几个小瓶子,裘月痕蹲下去跟着把瓶子塞打开, 倒出里面姜遗光留下的小小信物。大多是从水底不知什么东西上削下的木块,刻上零散几个字,都透露出他在底下还活着的讯息。   看得出来,姜兄很担心他的讯息无法传递给他们,所以做足了准备。   每个人都在忙碌, 唯有陈鹿久留意到了何郁的异常。   她悄悄走过去,站在对方身后,冷不丁问:“你说什么?”   何郁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被吓一跳, 连连摆手:“没什么, 我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陈鹿久好像没听见她解释一般,自顾自道:“我听见了。”   “我不光眼睛好使, 这双耳朵……”她偏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向来冷淡的面上唇角微微翘起, “也是一等一的。”   “你方才说, 我们都躲不掉?”   何郁淡淡道:“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没别的意思。”   陈鹿久:“哦?有感而发, 为何有感?莫非你觉得我们很可能碰上一些致命的东西?”   何郁也不是吓大的,叹口气说:“我不过心中担忧,随口胡说几句,罢了,何必揪着不放?”   陈鹿久却道:“我在北方长大,虽常跟着家人东奔西跑,学了看风水的本事,对黄河却了解不多,不远及住在黄河附近百姓。”   “没记错的话,何姑娘就住在海边?听你先前谈吐,随口就道出黄河之水从海中来,我觉得你很了解呢。”   何郁心里一紧,诧异她竟私下打听过自己,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陈姑娘说笑了。”   她的确在海边长大。   腥咸的海风、能把人脚底刮破的沙滩、来去渔船,和有关大海的传说与歌谣。这些都是她孩童时代的回忆。   而在她的家乡有这么一个说法——当风暴来临时,要分清,是风在发怒,还是大海在发怒。   如果是风的怒火,那还有生机。要是大海发怒,海上的人绝没有一丝活路。   至于怎么区分,她也不清楚。长大些后她就随着家人搬离了家乡,再也没有回去过。   因为,大海发怒了。   她的家乡彻底消失在了海底。   她的家人和同乡人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顺着水往西边走。不论搬到多远的地方,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过大海。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沿着河道搬家的那条河也属于黄河。   何郁时常想,大海的血流进土地,像树扎根在地底后蔓延开的分支,一条最大的分支就成了黄河。   大海会发怒,黄河也会。   现在,她能感觉到,黄河发怒了。   他们真的能回去吗?   裘月痕招呼她们:“你俩说什么呢?”   陈鹿久回头:“没什么,何姑娘有些担忧,我宽慰她几句罢了。”   裘月痕不大相信,但也不想探究,道:“准备着吧,风暴快来了。”   风和云都压得更低,船只晃晃荡荡,好像随时会被吹翻过去。   甄明薛,陈鹿久,温若虚,何郁四人决定下水。   裘月痕因为水性实在不好,只能留在船上接应。苏芩则是因为眼睛被划伤了,否则她也该下去。   船上的危险不比水下好多少,端看水上的风暴就知道了。不论天还是水,都好像在暗中蓄力马上要沸腾似的。   等几人冒着必死决心下水后,船上就只剩下两个人,寂静得可怕。   雾更浓,天茫茫天地间,只有几条小船在黄泉之上飘荡。这叫裘月痕忍不住想到传说中在地府黄泉中撑船的摆渡人,送亡魂入黄泉。   苏芩眼睛被一层纱包住,只能凭耳朵、凭风中的气味感觉到暴风雨将至。听到四声入水动静后,她不确定地问:“他们都下去了吗?”   裘月痕忙着收拾,答道:“都下去了。”   苏芩叹气:“天灾……也不知会有什么天灾……”莫非又是黄河泛滥发洪水吗?   就算是镜子里,都是假的,她也不忍心看见老百姓因为洪水流离失所。   要是下水的几个人能找到石像就好了。   两人安静下来,间或闲聊两句。她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船上等他们回来。   说话间,苏芩突然察觉到轻微的“咚”的一声,裘月痕语气变得不太对劲。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呼吸一紧,话音戛然而止。之后苏芩就听到裘月痕匆忙解绳子的动静——担心船被吹翻,他们在船身两侧都绑了石头,这样不容易被吹跑,但坏处就是要乘船离开时会麻烦许多。   “出什么事了?”苏芩看不太清楚也急忙蹲下去摸索着帮忙解绳索,裘月痕头皮发麻道:“水里有行尸,快走!!”   刚才说话时,浆黄的河水里飘飘乎乎透着个红色影子,她还以为又是姜遗光传了消息上来,便伸出船桨去捞。   结果……结果……船桨碰到了一个冰冷冷坚硬的东西!   那一瞬间裘月痕惊得浑身寒毛都炸起来,船桨直接一扔不要了,转身就赶紧解开船身绑着的石头和绳子想赶快离开——几条船首尾相连绑在一起了,她正巧在尾巴的一条船上,苏芩却在另一条船。   “快过来!!它追过来了!!”裘月痕恐惧地叫起来。   那个东西……它穿着一身红衣,黑黑的长头发就漂在水面上。   即便河水这样黄,也能看出来它的脸很白很白,它像在地上行走的人一样,顺着河水飘飘袅袅向她们“走”来。   情急之下苏芩顾不上太多,扯下用来包眼睛的纱布,眼睛流着血也睁开强行视物,跳到裘月痕身边后,两人抓着船桨没命地往前划。   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大雾,两人一气儿划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手臂酸痛得不得了,手掌心也很快磨出血泡,可再回头看。那东西隔了三丈远,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船后。   “现在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它迟早会追上来的。”   苏芩也没有办法:“张白翁不是说过吗?遇到这种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   捞尸人四大忌讳,其中最忌讳便是碰上在水中直立行走的尸体。行尸为煞,被它缠上,九死无生。   可这却让她们给遇见了。只能没命地划船,回头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底打颤。   裘月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是怕,二是累,“只希望他们在底下能找着石像吧。”   “这要逃到什么时候啊……”   水下几人的处境更糟。   原先他们就定好了,抱着石头跳下去,不必挣扎,只需顺着石头的重量往下沉,一直沉到底就行。   可说得好好的,真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进水后才发现石头远远不敌洪流之力,尽管的确在往下沉,可甄明薛更觉得自己边向下沉一边被水流冲着走,他不得不费力闭着眼睛向下划,总算没被冲走。   但他听到了何郁的尖叫。   按理说在水下不可能发出声音,可他就是听到了何郁的惨叫。   不远处,温若虚也听见了,他以手捂眼睁开一条缝,模糊地看见……何郁被冲走的身影。   她运气非常不好,下水后直接卷入一条暗流,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水流卷走,生死不知。   温若虚暗道糟糕,可他自身难保,做不了什么,只得再闭上眼,顺着石头下坠的重量不断向下猛游。可他只游了一会儿就游不动了,浑身冻冷似冰,僵硬得厉害。   他上一回就被冻病了,现在强行下水更是冷得厉害,牙关一个劲儿打颤,喉咙发痒,跟吞了一把羽毛似的。温若虚强压着咳嗽的冲动,软皮管里只有一口气,要是真咳嗽出来他就完了。   憋气憋久了,脑子昏昏沉沉,胸口跟要炸开似的。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一次死劫经历。   阴暗古宅,院中一口古旧棺材,上扎喜庆红绸,满地碎红花与白纸钱。不知是婚礼还是丧仪。   心惊胆战熬过白日,夜里,棺材盖大开,里面竟是空的。之后便是同伴们不断死去。   每具尸体死相都十分凄惨,苍白、诡异,浑身血被吸干,只剩一层枯松的皮包住凌厉骨头。   后来他们才得知,这座古宅其实是古墓。古墓选址古怪,使墓中人千年不腐,一次雷雨后更是尸变,化为僵尸。虽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关节僵硬,只能蹦跳前行,但能循着活人气味找寻猎物,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他和仅剩的几个同伴往身上涂抹奇怪味道的药草泥土,可也只是减缓了被找到的时间。被咬死的同伴也尸变成了僵尸,僵尸越来越多,而他们不拿到钥匙,就无法逃离古宅。   最后他终于找到关窍:僵尸寻人,不只靠气味,还依靠人的呼吸。   尸变者,虽听不见寻常动静,可活人一呼一吸呼出的热气,于僵尸而言不亚于惊雷在耳边作响。   知道这个秘密后,他就死死憋住气,一点气不敢往外泄,憋住气,找到了钥匙,再飞快赶往大门。   期间他有几个同伴实在没忍住,偷偷放松了一会儿,本以为不会被发现,可他们很快就被撕成了碎片。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何其相似?   不论如何,一定要忍住……   至此退无可退之境,反而叫他爆发出无限潜能。即便昏昏沉沉了,也死死屏住了呼吸。   不知下沉了多久,几乎冻僵的身子陡然更冷,原本粗糙的打在身上的沙石突然不见了,紧闭的眼皮感觉到外面透出的光来。   他睁开眼,眼前跟做梦似的。   水不混浊了,暗流消失了。   能把人吞噬的寂静又喧闹的黑暗,突然亮起了光。   陈鹿久、甄明薛在他不远处,一脸震惊地望着亮着灯的沉船。   温若虚终于放心地嗅一口软皮管内的空气,手脚划开,钻进沉船甲板上方一间打开窗户的房间里。   另两人如梦初醒般跟着纷纷钻进沉船中,各自寻一间房破窗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彼此的声音。   “温兄,陈妹子,你们怎样?”   陈鹿久声音嘶哑道:“我还好。”其实并不好,四面八方的水挤压着,她感觉自己要被挤爆了。   温若虚张张口,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咳嗽两声,叫他们知道自己没事。   房间里只有斜上方一小块角落空着没被水浸没,能供呼吸的气不多,温若虚缓过来后不再浪费,又一头扎进水里,就着灯光打量房间,还游下去翻找一番,结果自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说水下点灯,自然是古怪的,可大概脑子给冻僵了吧,   不过……他们都下来了。   姜遗光呢?他怎么没动静?   又找了几个房间,温若虚只觉得自己快冻僵了,可什么也没找着。这时,他听见上边传来陈鹿久的叫声:“你们快来看看!”   温若虚听了马上循着声音往外游去,绕着船找了半天,还是陈鹿久从窗户里出来,接他进去。   他却没看见甄明薛。   好不容易找到能呼吸的气穴,温若虚问了这事,可陈鹿久也纳闷呢,他们三人一块儿进来的,结果一转眼甄明薛就没声儿了。   “姜兄……我们不也,没看见吗?”陈鹿久打着抖说,说完就赶紧憋住气,温若虚只得道:“我们……先找吧,你刚才,找到什么?”   陈鹿久指了指头顶房里唯一空出的角落,那里有一块被油纸包住的东西,掂了掂,像是个扁扁的木匣。温若虚游过去钻到水面上,憋足气,就着昏暗的灯光和空隙一角拆开刚被拆封又包回去的油纸包,外面的铜扣坏了,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封奏折。   时经多年,菱形花格封面早就褪色了,只能看出隐约的蓝底色。里面的纸张脆了,字迹却清晰。   温若虚匆匆扫一眼,就被上面的内容震惊了。   奏折上写的很简单,大意是,巡抚在修堤时,发现一人身鱼尾之物,貌美,性情温顺,疑是海中鲛人顺河道游入黄河。鲛人乃吉兆,特命人捕捉进献给陛下。   这下……许多疑问都能解开了。   为什么还没修完河道,巡抚就匆匆离开。因为有远比修黄河河道更重要的事!   这么一来,沉船的原因也变得扑朔迷离了。   究竟是因为古墓中的石像?还是因为被巡抚捉住带上船的鲛人?或是二者皆有之?   他震惊他的,不忘换陈鹿久上去换气。陈鹿久浮上来,趁机飞快说:“我拿到时……已拆封过,是姜公子。”   也因为窗户上系了一大块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显眼的布,她才马上就找到了这个房间。   “他在哪儿?”温若虚上去换口气,忙问。   陈鹿久在水下摇摇头,指指窗户,示意出去换个地方再说。   两人都冻得不行,换气时也不断划动手脚好叫自己暖和些,即便这点暖意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叫他们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冻死。   二人一前一后从窗户游出去,换了个屋子换气。   “姜兄,在哪儿?”   “甲板下吧?”   “运回鲛人,一定……会在库房里。”   “可能修了……一个,池子……否则运不走……”   “往下看看?”   打定了主意,两人也不敢分散太远,甄明薛就是不知怎么不见的,他们可不敢重蹈覆辙,干脆把先前绑石头解下来的绳子系在两人手腕上,再游了出去。   刚要游到窗户,他们忽然听见了甄明薛的声音。   甄明薛:“我在船舱,你们在哪儿?”   他跑到船舱去了?   温若虚跟陈鹿久在水中,对视一眼,后者游到倾斜房间空的一角回道:“我在……上面的……房间。”   细碎声音顺着水波漾开去,传入了底下人的耳中。   甄明薛听上去也不太好,咳个不停:“我……咳咳,我和姜兄……在一块儿,你们……下来吧。”   陈鹿久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下意识看向温若虚。后者也询问地望过来。   水波晃荡,模糊了二人视线。水里发不出声音,不知谁先点了点头。   在水下的感觉非常不好受,尽管四处亮着灯,可这比黑洞洞一片更叫他们害怕。   黄河底那么深,那么宽阔,茫茫无垠,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滋味太可怕了。就算是在阴曹地府,满当当的地府也比空荡荡的好。   还是得找到甄明薛才行。   自房中一出来,陡然辽阔无垠,和船一比,他们和一条鱼没什么区别,都小得毫不起眼。   水和寒冷无孔不入,恍惚间,他们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条冰冷的鱼,在水里僵硬游走,寻找另一条鱼。   甄明薛……在哪儿?   从一个房间换了另一个房间,甄明薛的声音始终忽远忽近。他们就顺着声音一直向下、向下……   直到温若虚被一只手猛地一拽,他差点叫出声又憋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抓住他的竟是姜遗光。   姜遗光整张脸只剩黑白两色,冻得白到发青的脸,漆黑的头发散逸开,眼珠子比乌发还要漆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乍看之下简直不像活人,像传说中的海妖。   那只抓住他的手比河水更冷。   温若虚应该害怕的,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僵硬地扭过头,看到姜遗光另一只手抓住陈鹿久。   姜遗光摇摇头,示意两人跟自己过来。   他们脑子都是木的,姜遗光见他们不动,干脆抓住他们系手腕的绳子两人一块拖上去。   又钻进一间房,这间房要亮很多,点着几十根蜡烛。小小的屋内亮堂堂一片,外面虽是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可在这时,烛火也让他们感受到了心安,就像在海上漂泊的人终于看到港口的一点灯火一样。   大约是点了许多蜡烛的缘故,两人都慢慢感受到一丝暖意,泡皱了皮的手脚麻痒起来,发僵发木的头脑意识渐渐回笼,这时温若虚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将软皮管里的气吸干了,他一直憋气到现在,肺腑疼得厉害,忙游上房间空出的一角深吸口气,再换陈鹿久上去。   姜遗光看他们都缓过来了,指指窗外。   温若虚疑惑地过去,眼睛陡然睁大,本就冰冷的身体更是如掉入冰窟一般。   窗外……   数十人直立于水中,衣着整齐,顺着水流轻轻环着大船向前“走”。   甄明薛也在里面…… 第543章   温若虚发僵的脑子给眼前一幕吓得一激灵。陈鹿久也吓得往后一退, 满目不可思议。   她慢慢才回过神……   甄明薛早就已经死了。   那……他们刚才听到的声音是谁的?   后知后觉害怕起来,要是刚才他们跟着出去,姜遗光没拉住他们……他们现在,会不会也和甄明薛一样, 成为这冰冷河底下的一具行尸?   想想就叫他们心底发寒。   姜遗光一直在旁边, 静静地看着他们。等这两人倒回来, 看样子缓过神了。他浮上去,脸从倾斜房间顶端的一角露出口鼻,言简意赅道:“仓库在下面, 锁住,我打不开。一起去。”   他已经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   其实他本来也想上去,按照他的计划,憋足一口气并带上几个在其他房间里找到的空瓶子,完全足够他浮上水面。   可等他出去后就发现自己失策了。   沉船外, 环着一圈水中行走的行尸。   神态安详,闭目,面带浅浅微笑。一切和生前没什么两样,甚至这些死人的脸色比自己这个活人还要好些。   但姜遗光不敢试探, 自己要是出去了, 这些看上去安详的行尸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而且他察觉到这些行尸有股奇特的诱惑力,越靠近, 心中杂念越少,近乎心无旁骛了,只想加入它们的队伍中。   姜遗光怀疑, 这船中有某种能迷惑人心的事物, 但他还没搞清楚是什么。   是水流?灯光?藏在船中的石像?还是沉船本身?亦或者是他不曾察觉到踪迹的某种危险?   碍于在水下不便说话,这种事他就没告诉他们了。反正他们经历过刚才的事也该察觉到, 要是这都没发现,那他才该怀疑为什么这两人能活到现在。   温若虚与陈鹿久皆浮上房间一角,换口气憋足了,重新浸入水中,他们都没说话,只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们明白。   姜遗光再次找到机会说话。   “石像可能……在底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温若虚和陈鹿久都凝重地点点头,陈鹿久更是狠狠掐自己一把,不让自己被冰冷麻痹。   两人学着姜遗光,将找到的瓷瓶在空隙出塞上盖子,随手撕下布料做包裹装好背在后腰。   肺里攒一口气,口里憋一口气,软皮管里蓄积一口气,这几个小瓷瓶又是一口气。现在,端看他们能不能凭借短暂的水下时间找到石像了。   以姜遗光为首,三人依次从窗口游出。   方才姜遗光算是冒死试探了一回,发现拿走蜡烛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后,才把许多房间的蜡烛都放在一间屋里。   他现在还不明白水下为什么能点着蜡烛,但能用来取暖,姜遗光也顾不了太多。   从这间房一离开,更加冰冷的寒意柔和冷冽地裹缠上来,看过明亮的灯火后再看其他地方,就像从阳光底下瞬间到了晚上。   陈鹿久看不太清楚,只能顺着姜遗光拉自己手腕上绳子的力道不断向下游……   向下……   再往下……   钻入甲板上打开的一扇门,向下看,底下是深不见底黑洞洞的狭窄井。   温若虚差点以为这船中还凿了井?反应过来才知道这是倒竖的封住的走廊。   再细看,能发现侧边看起来是井壁的墙其实是从上到下分布的一排房间。因为船只竖起,一排房间也变成了一列。有不少门都打开了。   陈鹿久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进去。   她从这里感觉到了危险。   水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危险得多。她以为自己能忍住,以为她在世上已经没有多少害怕的东西。   可她错了。   水底的黑暗,能把一切光和声音都吞噬进去。她下来的时间其实没有很久,可她已经快要崩溃了,要不是遇到了这艘亮着灯的沉船,她可能真的会疯掉。   所以现在她对进去这条走廊十分抵触。   说是走廊,可越往下越黑。谁知道走廊尽头有什么?   她……她不想再面对一次把整个人完全包裹进去的黑暗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让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就好像死了一样,亡魂无知无觉地漂浮游荡。   她犹豫着,姜遗光和温若虚已经进去了。   陈鹿久望望头顶几尺见方的光亮,又看看底下如渊黑暗,一咬牙,跟了上去。   水深处继续往下潜其实对人伤害很大,他们早就下潜得难受了,不光是憋住气,还有来自水的挤压。就算入镜人身体异于常人也有些受不了。   温若虚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坚持下来的。   三人在一片漆黑中,来到了一扇更加黑暗的大门前。   大门本该分隔开走廊左右,如今却变成上半下半切分的类似地窖大门。   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好像在邀请他们进去。   就着上方泄下的微弱的光,陈鹿久敏锐地察觉到姜遗光眼神有些不对。她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分出更多心神关注门后。   门缝后的黑暗让她十分不安。   那里会有什么?   姜遗光说石像在库房里,这下面就是库房吧?   陈鹿久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情形。   巡抚捕到一只鲛人,拥有惊人的雌雄莫辨的美貌,从上身辨不出男女,下身则是布满美丽的鳞片的鱼尾,能说人言。巡抚以为奇货可居,将其精心关在船舱下的库房中,准备进献给陛下。   鲛人日日哭泣,无人同情。   只有一位刘先生日日来看它,同它说话,给它带吃食。鲛人不吃人的饭菜,他便捉来活鱼供其服食。   不知从哪天起,它不再哭泣,虽常常开口,却不闻其声,神情陶醉怀念。   刘先生说,它这是在唱歌。   鲛人唱歌是不会被人听见的,只有亡魂和同族才能听见鲛人的歌声。   刘先生还说……   他还说……   不对……等等!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陈鹿久猛抬起头!   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漂浮在了一间笼子前,往四周望去,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亮着光,也不知光从什么地方来的,却叫她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船只颠倒后,墙壁和地板调了个个儿。本是嵌在地板上的笼子变成镶在“墙”上。笼子底还用砖石修了一圈三尺多高的水池,现在这圈水池壁也变成连接笼子底和“墙壁”。   笼子门倒是打开着,里面没有人,乍一看空荡荡的。   也是,就算这是关着鲛人的地方,鲛人也早就趁当初天灾逃走了吧?天灾说不定就是鲛人的报复。   姜遗光和温若虚就在她身边。   他们愣愣的,没有动静,似乎思绪已经飘远了,可能和她刚才的状态一样,都陷入了某种玄妙不可言的境界。   但刚才那种状态陈鹿久却不想再来一遍了,就跟傻了一样,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她急地游过去一拉姜遗光,他还是没有表情。再扯一扯温若虚,他倒是回神了,就跟做噩梦的时候猛地醒来一样一蹬腿,慌得四处察看,憋在软管里的一口气差点就吸了进去。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跟着一起扯动姜遗光。   姜遗光还是没有反应。   两人都急了。   陈鹿久扯扯温若虚,一指笼子。温若虚顺着指尖看过去,瞪大了眼睛。   笼子里……   一尊臂长的石像静静躺在笼子底,和石砖砌成的水池底几乎融为一色。若非陈鹿久目力出众,恐怕一时也找不到在何处。   此时陈鹿久的肩头渗出血迹,伤口只是简单包扎过,如今又崩开了。陈鹿久强压着,还是露出痛苦的神情。   情况紧急,温若虚顾不得多想,双臂一展游过去,钻进笼子里,一回身,拿到了石像。   他来不及看清石像的样子,扭过头就想叫陈鹿久知道。   孰料,不远处的陈鹿久却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不断比划,向他伸出手,示意他把石像丢出来——   他从来没看见冷静的陈鹿久露出如此恐惧神情,下意识就将石像扔了出来。   一只更加苍白的手,在陈鹿久之前握住了石像。   是姜遗光。   他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冷静地看着陈鹿久的谋划。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陷入过幻觉。   与此同时,铁笼栏门狠狠地关上!   力道之大,周身水漪一圈圈散开,铁门敲击尖酸的声音通过流水传入三人耳中。   温若虚人都傻了,拼命晃动笼门也无济于事,他又求救地向两人,水下不能说话,只能不断以眼神示意,以手势请求二人。   姜遗光拿着石像,陈鹿久不敢和他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试着打开笼子,用力拽了几下没拽开。   他摇摇头,向上浮去。   陈鹿久摊手,露出爱莫能助之色,同样跟着向上浮去。   温若虚神情一点点变得绝望。   水池壁底,一只手抓住了他。   在消失前,笼中人的眼神一点点由惊恐变得怨毒。   脸贴住笼子栏杆,两只眼睛向上翻,死死地盯着往上游走的两人。   即便他们消失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也没有合上。   ……死不瞑目地望着他们。 第544章   从石像到手后, 姜遗光就多了种种隐约的玄妙的感觉。   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他在水下太久冻出的幻觉么?可他就是隐约觉得,水流变得汹涌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拿走了石像带来的变化?   他回头看一眼陈鹿久,后者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慌。她也在拼命向上游, 见自己回头还有些吃惊, 歪歪头, 指指自己的嘴,又一指脑袋,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姜遗光摇摇头, 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走廊尽头打开的大门,猛然向上一跃,冲出那扇门。   如果猜测没错,他必须赶快离开,浮到岸上。   穿过门, 像是忽然从黑夜来到白天。   如果一直停在光亮处,习惯之后也不会觉得有多么亮。可要是从暗处再出来,再微弱的光都能刺得眼睛发酸。   错后半步跟在姜遗光身后出来的陈鹿久便是如此想。眼睛一酸,连眨好几下才看清四周,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化?就赶忙最后吸一口气, 再憋住不断往甲板上层房间游去。   她憋的胸膛都快爆开了,耳朵进了水也隐隐作痛, 再不喘两口气她真怕自己即便不淹死也会被水挤死。   恍恍惚惚中,陈鹿久脑子里飘过一个画面——水凝露成一只手,捏住她, 而她毫无反抗之力, 只能任由那只手越捏越紧。最后……“啪”一下爆开成一团血花。   水下又冰冷又黑暗,鲛人是怎么在水下生活的?这些鱼怎么就能这么自在地来去?   鱼能在水中自如游走, 却不能上岸。人在岸上生活,却不能在水下活长久。结合二者长处的鲛人呢?岂不是水下陆上都能行动自如?   陈鹿久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她现在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才是,却不合时宜地一边摆动手脚,一边无法控制地冒出奇怪念头。   如果她意识还清醒,就会发现姜遗光也和她一样浮在了附近。   两人漂浮在沉船的甲板边缘,渐渐激荡的水流冲刷过他们的头发与衣袖。   越来越密集的鱼群从四周游来,若有人从上方看,会发现鱼群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将沉船裹于漩涡中,如夜间星辰汇聚成的漩涡。   两个小小的人在广袤的黄河底,在庞大的鱼群和沉船前更加渺小,微小如尘。   河面之上,还在奋力划船的两人又急又累,急得都快哭了。身后的行尸仍旧紧追不舍。回头时虽然看不清行尸的样貌,可那身红衣服,叫她们看着就心头发紧。   苏芩眼里的血在眼角结了痂,不再流了。她也顾不上疼痛,不断张扬四周,试图能找到一条生路。   但叫她失望的是,这片白雾看不到一点生机。   ……水上的波浪,好像更剧烈了?   起码她能明显察觉到身下小船起伏更激烈,时不时一个浪打过来,叫她们差点连人带船翻过去。   “……变天了。”裘月痕心急如焚,低骂一句,“这狗屁天灾不会在这时来了吧?他们到底在底下干什么?”   苏芩也急得嘴里硬生生长了个泡:“谁知道呢,实在不行,我们……我们也得下去一趟。”   下去的那几人,说难听点,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要是耽误了时间怎么办?再过两个时辰就到日落了,都不用想天黑后会有多少危险,只要想到夜里她们还在汹涌黄河江面划船,这件事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裘月痕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我们?可是……”   苏芩厉声打断:“没有可是!你没有发现吗?我们一直在这里打转。”   她们的船一直在一个圈子里转,怎么也出不去这片迷雾。看来,死劫幕后的怨念不可能放她们离开了。   与其让这具行尸把她们拖下去,不如她们自己下去,说不得还能和这具行尸搏一搏,争取一线生机。   裘月痕拗不过她,心里暗暗叫苦。   她不敢下水。   其实,她小时候并不怕水。相反,她从小水性不俗。   她外祖家就住在一条江边,母亲常带她去外祖家去避暑。还不到男女大防年纪时,裘月痕就常和几位堂兄弟姐妹偷偷去玩。怕长辈责备不敢去大江边,就去小些的支流,下水游泳,捉鱼摸虾子。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胆大,抓了只巴掌大浑身鼓囊囊肿着泡的蟾蜍偷偷塞进荷包里,她的几位姐妹以为她捉了什么好东西,偷偷打开看结果吓了一大跳,恶心得好几天胃口不开。   至于她为什么会怕水……   还要说到长大后,她约莫十四岁那年,她随回京述职的父亲乘船过江北上的事儿。   她早已经习惯了坐船,白日望着广阔江面只觉心情舒畅,日落前船只自会靠港上岸休息。所以长这么大,她从没亲眼见过江海深处的黑夜。   这一次,她的父亲急着回京,所以他们的船不再在岸上过夜,而是冒险夜间行船。   裘月痕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天地黑暗,她点着灯,走在摇晃的甲板上,想出来看看星星。在她想象中,夜游行船观星是一件美事,可刚走出房间,她就被吓坏了。   天和水都是完全黑的,远处白天看上去天和河水分明的界限在夜里只变成一片漆黑。那是完完全全的黑暗,手里提着的灯照不亮一丁点,只能看到有个发着光的灯笼,仅此而已。   她没想过白天看上去那么美丽壮阔的河水,到了夜里就像一只巨大的猛兽把她吞进了嘴里。光亮和说话声都没有了,只有黑暗和无尽的浪涛声,连她自己都好像不存在了。   她仅仅走了几步,就吓得提紧灯笼冲回房间,灯火彻夜未熄,一晚没有睡着。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下水。   一看见宽阔些的河,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可怕的江水,无边无际的黑暗。有时甚至会吓得瘫软在地。   她母亲说过,这是心病。   直到她成了入镜人,见多了可怕的人和鬼,这心病才好了些,可也没根治。到现在她还是不敢下水,总觉得……一下去就会被水给吞掉。   可是……可是现在……   裘月痕划着船,手都在抖。   她知道这是心病,她的害怕其实很没有道理。   只是水而已。   可她就是害怕……   苏芩模糊的视线不时扫她几眼,知她害怕,也没有强求。   “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会被追上,我宁愿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一直追着我们。”   裘月痕吃了一惊:“你……可是你眼睛还没好。”   苏芩用那双结着血痂、看上去好像流了血泪的眼睛一瞪她:“我不下去,难道靠你吗?”   裘月痕无言以对。   说着苏芩开始往身上捆绳子,一头扎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船尾,用力拉拉试了试,确定不会掉后,叮嘱道:“我下去后,你照样划船,别耽误。要是我出了事,你就割断这根绳。”   苏芩打的算盘就是自己下去后尽量发现跟着的红衣行尸的秘密,只要能叫它不再跟上来,或者争取一点时间让裘月痕在船上发现迷雾中的生机,她们二人就有办法得救。   她自己下水也是无奈之举。裘月痕不会水,下来也是无用。更何况,自己眼睛还伤了,没法辨别方位,刚才划船也靠对方探路,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就看不清。   裘月痕对天发誓她一定照做,苏芩一刻也不耽误地跳下去,勇敢地游向了一直跟在船后的红衣行尸。   怪哉……   她主动靠近,这红衣身影反而远了。看着近在咫尺,可怎么都够不着,   伸手一捞,红衣行尸竟如雾水般消失了。   苏芩心里打鼓,却不敢后退,鼓足勇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捂住眼睛从黄河水中睁开条缝。   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连接着行尸和船,或者行尸躲到了别的地方,就等她们自以为安全之后再突然冒出来,这种事可不少见。   船上的裘月痕还在猛划,左右船桨没有片刻停歇。苏芩身上绑着的绳子不算太长,她游得也不快,很快就变成被绳子拖着往前,差点呛几口水,不得不赶紧浮上去。   可能裘月痕太害怕了吧?船桨划水格外迅猛,她被绳子带得东倒西歪,上面不断拍水的船桨又叫她不敢冒头,生怕被正好砸着脑袋。   挣扎半天,也只是抓紧机会浮上来换一口气,她眼睛都睁不开就急忙大喊:“慢……停下……”   船只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快。   苏芩也是一时着急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早就急得失了分寸,如今被船桨打了好几下,更加恼怒。   莫非,她想叫我送死才不让我上去?我担忧她不会水性才主动下来,在水下拼死拼活,她竟想叫我送死?   想到这儿就叫苏芩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不慎,被狠狠砸了几下脑袋,热流从额头流下,晕开在水中。   裘、月、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苏芩怒极,挣扎着游远,却又被飞速往前的沉船大力一拽,差点磕上去。她飞快摸到身上的绳索,两寸长的软刀割开,这把软刀还是以前一位故去的入镜人送她的,戴在手腕上当个镯子,必要时扣开机关,圆形镯子瞬间变直并弹出刀刃,锋锐无匹。   跌跌撞撞中,苏芩割开绳子,猛地向后游,她想回去找到被她们遗下的船。   裘月痕还不打算放过她,竟还划着船追来。苏芩听见船只靠近的声音,又气又急忙向前游,并回过头破口大骂:“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   船只已来到她身后。   这样近的距离,叫她终于看清了船上的情形,那句痛骂急促堵在了喉咙里,继而变成惊恐的喘息。   船上的裘月痕……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一身红衣。   头发披散下,漆黑长发下的脸变得很白很白,从血红袖子里伸出的手也无比惨白。   苏芩恍然大悟。   原来……刚才自己没有找到红衣行尸,是因为它已经上船了啊……   她……不,是它。   它举起船桨,对准苏芩露在水上的头颅重重砸下——   苏芩最后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便永远失去了意识。   ……   浑黄似黄泉的江水之上,白雾茫茫,一条小舟破雾而来。   摆渡人一身红衣,长发垂下,看不清脸,只有露在衣服外惨白溃烂的皮肤昭示其身份。   它已然不是活人了。   小船后,铁钩勾着两具死不瞑目的女尸。   据说……黄河中常有一种在水中立起行走的尸体,称为行尸,捞尸人认为它是一种煞,遇上会立刻躲得远远的。   要是捞尸人没能避开,被这种煞拉入水底,做了替死鬼,捞尸人也会成为这种煞。   它们的执念久久不散,即便死后十年、百年,依旧飘荡在黄河中,做着行船捞尸的老本行。 第545章   沉船外的景象变了。   陈鹿久感到奇怪。   上一瞬他们还在水下, 忍受着江水挤压与呼吸不过来的痛苦。结果现在她眼睛被光刺得睁不开,眯着眼睛用力睁开还往下流泪,捂住眼睛一看,阴森陈旧沉船不见了, 她出现在浮于江水面的大船上。   明亮天光, 四周热闹人群, 岸边的人们欢呼着,还有歌舞助兴。   她久违且难得地深深呼吸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 刚想看看姜遗光在哪儿,还没站起来,脚下直接踩空。   就像做噩梦的时候一脚踩空掉下去一样,陈鹿久猛地一激灵,陡然间发现自己还在水底。   刚才那是……幻觉?   可她真的感觉到了阳光。   应该不只是幻觉, 是某种契机让她感受到了这条船的过去吧?   就像她先前无缘无故就感知到四十多年前鲛人的故事一样。   姜遗光呢?他知道吗?他在哪儿?现在该怎么办?   一切发生得很快很快,没等她想明白,刺眼的光又来了。   她趁机深吸口气,少顷, 脚下踩空、手无力控制漂浮的感觉重新回归。什么大船、江岸、人群……通通变了, 眼前又是黑暗冰冷的沉船。   过了一瞬间,黑暗再度变得大亮, 不断咕噜作响水泡声被欢呼取代,她又一次出现在明亮水面的船只上。   接下来就没完了,就跟走马灯一样, 四十年前船只沉没前, 和四十年后深水底沉船的情形飞快轮回变换。   陈鹿久起先还想的很好,很快就尝到了痛苦。   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黑暗与明亮不断交替,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一睁眼就流泪,只能紧闭着。不光是光暗飞快交替带来的不适,还有挤压与松弛的交替,寒冷与温暖,上一瞬还踩在甲板上,马上又跌落水中,又再度出现在太阳下,反反复复。   陈鹿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要受不了了,一下被狠狠捏紧,一下又全然放松,这还不如叫她一直在水下一直紧绷着,起码不会难受到这个地步。   就像一根绳子似的,一直拉紧着还不容易断,一会儿扯得紧绷到极点一会儿放松,这不是断得更快?   陈鹿久忍了又忍,因为她发现交替的时间好像在慢慢变长,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很可能她就能在四十年前的幻境中多待一会儿。   可十几次当下与过去交替后,她终于忍受不住瘫倒在地,死死捂住眼睛,七窍都流出腥甜的血来。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意识渐渐远离。她仍能感觉到冷与热,光与暗,还在反复变换。   她的身体也在一次次反复经历水下可怕的挤压……放松……再挤压……   好消息是……   两边停留的时间都变长了。   再忍忍……   陈鹿久咬牙忍耐,死死咬着牙不叫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在推自己,黑暗中传来朦朦胧胧的呼声。   “醒醒,你再不醒,我只能独自行动了。”   声音……好熟悉。   ——是姜遗光!   几乎刚想到的同时她就马上弹地坐起来了,正对上姜遗光苍白的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从对方漆黑的瞳仁中,她看到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白得像鬼一样。   老实说她都怀疑自己真成了水鬼,可捏捏自己,痛的,天上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叫湿透的她打了个寒颤。   环顾四周,她惊地撑着地爬起来。   “这……这里是……”   周围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巨大宽阔的船,甲板上就够热闹的,全是人,来来去去的人大多都穿着粗布短窄衣,看服色不是伺候的下人就是干苦力的劳役。远些的有穿着干净体面的小厮、丫鬟等。小厮、丫鬟环绕着几个背对着他们衣着华贵的人。   而在更远处,江水面上浮几朵白云,水波漾漾,亮着金色碎芒。   大船实在很大,在水下他们就知道了,如今船尚未沉没,从另一边看岸上,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他们从甲板上看岸边的人,就好像站在高塔上看塔底的人,人看着自己脚下的蚂蚁一样。   更奇怪的是……   那些“人”,似乎都没发现他们。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十几个船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想想也正常,她和姜遗光都是四十年后的人,自然不会被四十年前的人看见。   那群人还在欢笑,岸边歌舞声起,笙箫琴乐丝丝缕缕传到船上,于是岸上和船上的人们都笑得更开心了。   只匆匆一眼,陈鹿久飞快收回视线,她脑子还有点晕,跟要炸开一样想吐,身上痛得厉害。   姜遗光看起来也受了不轻的伤,脸上却没带出什么,只是快速又低声地说:“石像不见了。”   陈鹿久马上回神:“不见了?怎么回事?是刚才你没抓住弄丢了吗?”   姜遗光摊开手给她看,意思很明显:“我方才一直拿着,当我们出现在水上,它便会消失。”   陈鹿久灵光一现:“莫非是因为……”   话音未落,她再次脚下一个踩空。   她又回到了水底……   陈鹿久差点呛一口水,还好忍住了,她懊恼刚才不仅没有憋住多少气,还一句话说了一半。   这下可好,依照推测,过去与当下交替的时间在变长。她可怎么挺过去?   陈鹿久只能强忍着。   好在姜遗光就在她附近,他从下方游上来。陈鹿久听见动静,向下看去,姜遗光游到她面前,对她扬扬手里的东西。   是那尊消失的石像!   方才消失不见的石像,又出现在他手里!   就跟无数个点连成线,陈鹿久顿时明白过来。   “过去”与“现在”交替。“现在”的他们不会被“过去”的人看见。   而“过去”已经有一尊石像了,姜遗光手里的石像自然也带不过去。   也就是说……   他们不仅要拿到“现在”的石像,还要在“过去”也拿到石像。这样才算真正得到了石像。   见陈鹿久仿佛明白过来,姜遗光默默将石像抓得更紧。   他早就发现了,次次轮回交替中,只要出现在大船上,他手里就是空的。回到水底,石像就回到了手中。   他比较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和陈鹿久不断在四十年中来回穿梭?   是石像?是鲛人?又或是这条船本身?   等下一次回到船上,他们该趁这个机会做什么?应该先去找到石像吧?   四十年后,石像在笼中。   四十年前,石像在哪儿?是否也在笼中?   卢三儿说他母亲将石像交给李书生,托他送给巡抚。他看上去不像说谎。   所以,四十年前的今天,石像是在巡抚房里,还是……因为各种原因落到了鲛人手中?   想到山中的鲛人墓,再想到被关在笼子里的鲛人。姜遗光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绝不能让鲛人得到那个石像……   陈鹿久在快被淹死前总算回到了甲板上,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忍受着骤然离开水下的强烈不适,眼前金星直冒,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姜遗光说了什么。   石像很可能通过那姓李的书生到了鲛人手里?   是了,不然为什么最后石像出现在关住鲛人的笼子里?石像又没长脚。   也不对,这石像诡异得紧,说不定还真能自己长脚跑到笼子里。   不过她对姜遗光的说法抱有怀疑。   “按你说,若是那石像真有用,必然对鲛人很重要,它逃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   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石像能引发天灾,那石像的力量正来源于鲛人。鲛人本身岂不更有古怪?何必借助石像之力?   可能鲛人孱弱,才会被巡抚捉住,借助石像之力引发天灾。那既然是这样,它就更不该丢下石像才对。   莫非……为了引发天灾,那鲛人也遇到了不测?   这点姜遗光也没想明白。   他不比陈鹿久好到哪里去,同样头疼欲裂,四肢百骸都跟被碾过似的,只是没表露出来,不代表他感受不到痛苦。长久呼吸不畅,叫他也很难像平常一样思考。   所以他尽力留下陈鹿久,想听听她有什么意见。   “不论如何,先去找找试试。”陈鹿久也拿不定主意,干脆和姜遗光约好兵分两路,一人去找巡抚的房间,一人去甲板下关着鲛人的笼子。   刚说完,两人估摸着时间要到了,立马深吸口气做好准备。果然,他们再次出现在水底。   在他们附近,是越来越密集的鱼群。鱼群内,一圈行尸缓缓“行走”,向二人靠近。   那些行尸的衣着打扮……和他们在船上看到的人们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地共同向甲板上房间游去,他们必须坚持到下一轮的轮回开始,并在那时尽快找到石像。 第546章   大约是反复轮换的缘故, 这回在水下的时间其实没有自己初下水时那么长,陈鹿久却觉得更加难忍,在即将坚持不住过去前,总算等来了转机。   姜遗光比陈鹿久早清醒过来, 用力推她几下, 陈鹿久也咬牙缓过来了, 一发现自己落地在甲板上就狠狠甩了自己两耳光,用力摇头让自己清醒点,拔腿就跑。   按照和姜遗光商量好的, 他们兵分两路。她去找巡抚的房间,姜遗光则去甲板下。   每一轮变换水上和水下的时间都差不多。刚才在水下时陈鹿久只觉得无比漫长,恨不得快些过去。现在就恨时间太短了,她跑得也太慢了。这船这么大,等她跑到二楼恐怕时间早就过了!   她再着急也没办法, 一气儿穿过人群冲上二楼,船上热闹劲儿和她擦肩而过,她根本没空去听那些人在说什么。楼梯窄小,几个婢女说笑着向下走, 她像穿过一阵风似的从那几人身上穿了过去。   她心里还在嘀咕, 船上一应事物皆可触碰,唯有这些“人”有形无质, 触碰不到。这究竟怎么回事?   于她而言,船上人是鬼。会不会她对于船上的这些人来说也是“鬼”一样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什么的。   如果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摔个杯子开个门,会不会也被当成闹鬼?   不对……她怎么又在胡思乱想?   陈鹿久敲敲自己脑袋, 发现自己居然站在门口发呆,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来不及想急忙推门就要进去——他们在水下就已经把大部分房间都搜过一遍, 挑出几间很可能是巡抚卧房的,只等她来排查。   一推门陈鹿久就暗道糟糕,刚才她一直分出心神数着数,现在时间快到了,忙平复呼吸,再深吸口气狠狠憋住。   果然……   转瞬间,她又沉入了深不见光的水底。痛苦的窒息和挤压感卷土重来,闷得差点挤吐血。   姜遗光浮在她身侧,脸色发白,她向下一瞄,他手里还拿着石像。   游鱼、沉船、咕噜噜接连不断的气泡,围着沉船安详微笑行走的尸体。   他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   一无所获。   下一轮时间只会更长,水下更难熬。但同样的,水上他们的时间会更多。   陈鹿久抱着这个信念苦苦咬牙坚持。   她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苦熬到近乎晕厥,好不容易再次出现在甲板上后,她跳起来就反手狠狠打自己一耳光,用力掐了掐人中和虎口,头也不回地拼命向楼上跑去。   每一次变化,他们都会被送到最初出现地方。这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要是他们的位置不会变,先前到哪儿,变化后还出现在哪儿就好了。   陈鹿久不禁憧憬起来……   当她清醒后发现自己就站在巡抚房间门外,她就可以直接推开门,进去搜搜有没有石像。   如果巡抚房里没有,她也可以马上出来对姜遗光大喊传消息。这时对方肯定早就查完船舱里的库房了。两个地方总有一个藏着石像,要是还没有,就可以听一下那些人的谈话,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消息。   等他们拿到石像,就可以离开了。到时,她也是度过了第十重死劫的入镜人。姜遗光已经十五次了吧?他都可以,自己未必不行。   如果她过了十重……   不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个?   陈鹿久猛地回神,不知怎么回事,她越来越容易出神了,定是船上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她。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匆匆跑在二楼走廊上,瞥见了姜遗光跳入进船舱门的背影。   这回走廊上几个婢女微微乱了起来,捂着嘴议论什么,神情惊恐,眼睛不住四处打转。   陈鹿久没来得及听,直接冲进了上一次推开但没来得及搜查的房门,转了一圈,没看见,这间屋子有人住过的痕迹,瞧着也是个男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巡抚。她翻动没几下,时间又要到了。   没奈何,陈鹿久只能再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下一次到来。   忍一忍……再忍一忍……   只要再等到下一次,时间再长一点,就可以了……   下一次,船上更乱了。   那些人惊慌地来来去去,在甲板上说话的人都来到了二楼,满脸戒备。   被发现了?   也是,她把房间翻乱了,这些人恐怕以为遭贼了吧?或者以为见鬼了?   又一次冲进房间。   房里还有人,她没在意,当着这人的面东翻西找,桌椅翻飞,床帐抽屉通通掀开。那婢女尖叫着跑出去,没多久,一群人恐慌地来到门前,心惊胆颤地往里看。   陈鹿久浑不在意,满心满眼都是石像。可这个房间翻遍了还是没找到。   石像……石像在哪里?!   石像到底在哪儿?!   “石像在哪里?!”   无人听见混在人群惊叫中崩溃绝望的嘶吼。就连发出叫喊的本人也很清楚,她不会被“人”听见的。   也许在石像找到前,她就会被淹死,或者在水下水上的一次次更换中肺腑破碎死去。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另一个同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边。   ……   “……石像……在哪里?”陈鹿久脸色惨白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嘶哑地喃喃低语。   这是……第几次了?   水下、水上、又水下、又是水上……   周而复始感受着被水挤压、窒息的痛苦,马上又被抛到水上,却不是休息,而是更痛苦的折磨。她感觉自己像在被五马分尸,但却不是一下就失去知觉,而是那五匹马拖行一阵后马上调头,等她回神后再分头拉扯,一次又一次……还不如给个痛快的!   恍然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   好像……是姜遗光在说什么话?   她用力睁大眼睛想听清楚,可她眼前金光直冒,眩晕一片,根本看不清那张脸。耳畔不断响起巨大的轰鸣,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   “你要说……什么?……你……你找到了吧?”陈鹿久死死抓着姜遗光的手,口齿不清地用力叫道,她以为自己用尽了全力喊出来,可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姜遗光拉下她的手,反扣在对方耳朵上,捂住耳朵后才凑到她耳边平静道:“不必再找了,只有一个石像。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陈鹿久却只是直愣愣又执拗地看着他,反复念叨一个词:“石像……石像……”   她瞳仁渐渐涣散,呆滞混浊,后者拉下她的手,陈鹿久反应过来拼命挣扎,手脚乱挥,小船被带得一晃一晃险些要翻过去。姜遗光随手把她的手拨到船边,她就猛地抓住船缘,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肯再放。   姜遗光不再管她,摇着船桨飞快向岸边划去。   不一会儿,陈鹿久好像听到了什么,猛然深吸一口气,屏足呼吸。紧接着,她脸色从本就苍白发青变得更铁青,表情痛苦,就像又陷入了窒息和黑暗潮水的挤压中。   二人周围,黄河浩荡,江水混浊翻涌不休。水中依稀可见数道上下飘摇的行走身影,长发在头顶漂成一团。   更远处,影影绰绰一道身影,看不清是人还是鱼。   两人并非在水底沉船、或是四十年前的大船之中……   两人仍坐在早先开来的小船上,从未离开过!   身后远去的其他几条船上躺着两个人,正是死在水下的温若虚与何郁。他们早已气绝身亡。   裘月痕和苏芩不在其中,姜遗光也不知她们去了什么地方。小船少了一条,他猜测这两人可能乘船去了别的地方,但不知是否遭遇不测。   就算这两人回来,他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原来的人了。   甄明薛也不在。   围小船一周的行尸中,有一个从服色上看很眼熟,正像他的身形。   “是幻觉。我们没有再潜入水,一切都是幻觉。”姜遗光边划船边说,“你若意识不到这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陈鹿久听不见。   她耳朵边只有到水底连串的咕噜噜水泡声,以及自己身体里如河水一样流淌的血液的声音,震耳欲聋。   姜遗光静静地注视她,并掐指算着下一次“真假变化”时间的到来。   按照幻觉中的规律,“当下”和“四十年前”交替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再下一次,那几乎是人的极限了。   若陈鹿久还不能清醒,只会慢慢“溺死”于江底。   幻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们划船到河中心的时候?还是更早一些?   潜入水底是假的,水底的窒息、黑暗、水下看到的大船也是假的。从始至终,他们都在这条船上,没有下去过。   他起初也把幻觉当真了,中途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太对,总是莫名地冒出一些奇怪杂念,那时他就留了个心眼,觉得可能有什么影响了自己的神智。但很快这个念头也被涌出的杂念淹没。   当他反应过来后,更提起心,脑海里什么也不想,只坚定地想着这艘船的古怪。   抱着这个念头,他渐渐发现了端倪。   从最开始,他明明也抱着疑虑,水下寻石像,和大海捞针无异。幕后执念却摆明了就要他们动手,可他们没有几人专门学过潜水,如何潜得进这河水中?又怎么能在浑浊河水中里找到石像?   死劫不会让人去做做不到的事,可他那时为什么铁了心觉得这件事只是比较难,未必做不到?一到水上后,他就非常坚定地认为,只要找到了沉船,就能找到石像。   现在想来,也是不知什么东西一直在影响自己吧?此行同伴皆非等闲之辈,居然也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   等他反应过来,想到“水底有东西影响自己神智后”,他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水下和水上如天壤之别,进水底就跟活埋一样。他很了解活埋,即便土只埋到胸口,口鼻都露在外面,被埋的人也会喘不上气慢慢死去,所以经常下水的采珠女从来活不长。更不用说这么深的水底,少说有五丈了吧?他们到底是怎么潜下来的?   还有,寻常采珠女都是从水底被人拉上去,从深水拉上到浅水,再拽到岸上,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即便如此,也有采珠女承受不住,上岸即死。他和陈鹿久却是骤然从深水中丢到岸上,他们居然没受重伤?   尽管不断的变化让他又难受又痛苦,可伤势确实不算重。   姜遗光更加认定有鬼——如果自己真的突然从深水里出来,受伤只会远比这重数倍。从水下带出来的拧紧的瓷瓶都因为承受不住直接爆成了碎片,为什么他和陈鹿久没受重伤,还能活动?   怀疑心起,姜遗光就没再下船舱,而是留在甲板上,混进那群以为闹鬼而恐慌的人群中。   他听到了“刘书生”说话。   刘书生正说起鲛人,他让其他人不要慌,因为鲛人歌声无音,却能拨人心弦。这些混乱很可能就是鲛人让他们看到的,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   但没什么人听他的,大家都怕得厉害,嚷嚷着叫管家快去请来巡抚老爷做主。   陈鹿久“误打误撞”下,反而提醒了姜遗光。   鲛人!   是了,一直以来贯穿整件事始末,却始终没有被他们放在首位的鲛人。他们为什么一直忽略了鲛人的作用?   再联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杂念,姜遗光心下猜测,他们恐怕正是被某些东西影响了,才会不断忽视鲛人。   鲛人歌会让人产生幻觉,但人耳又听不到。   无法忽视的杂念、不断被忽视的鲛人,加上不该如此轻的伤势……姜遗光终于明悟。   沉船反复交替的景象恐怕是假的吧?   鲛人的歌声,让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沉船和过去的大船。否则水上水下的来回轮换,他们早就死好几次了,还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入镜人只是比普通人身体好些,不代表真能无坚不摧。   幻境尚未破灭,应有疑团未解。姜遗光不得不在下一次重新找上刘书生,当着他面将石像砸在他头上。后者吓了一跳,摸到头上的血不敢置信闻了又闻,确定真的是血,自己真受伤后,不敢相信地匆匆下去找到关着鲛人的房间。   偏偏在这时新一次轮换到来,他再次出现在水下。熬到下一次,他追上去还是没见到鲛人,房门外倒下数个奴仆,进门后一看,刘书生也鲜血淋漓倒在地上。   笼子是空的,锁掉在地上。   刘书生手边还散着一把三寸长铜制大钥匙,姜遗光拿起试了试,正是用来打开笼门的。   他终于明白了。   他将石像丢回笼中,重新锁上。   ……   姜遗光彻底醒悟后,发现自己出现在下水前的小船上,周围是其他人的尸体。陈鹿久满面青白屏住呼吸倒在他身边,手脚一晃一晃,好像在水中浮动。   原来缠绕着的窒息和挤压感消散得无影无踪,衣服和头发都是干的,随身带着的绳子也好好的没断过。   他根本就没下过水,一切都是幻觉。却不知那唱歌的鲛人在何处。   向四周望去,黑天,白雾,黄河水。水下隐约漂起几团乌黑的头发,乌发下是惨白晃眼的人脸。   他抄起船桨就向岸边划去。   陈鹿久,只看她能不能想起。她如果清醒了也是个助力,如果清醒不过来……   ——那些行尸一直追着船,可能是想要个替死鬼。   破开白雾,姜遗光见到了隐约一条长长的河岸。   ……   出乎意料的。   在船只即将靠岸前,陈鹿久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眼睛还有点迷茫,盯着姜遗光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指着他结结巴巴:“你……你,我……”转头看四周,“他们呢?都没了?”   姜遗光:“是,你总算清醒了,不然只剩我一个。”   陈鹿久心有余悸:“我们这回算是出来了?”   姜遗光:“是真是假,上岸才知道。”   陈鹿久有许多想说的,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身上完全畅快了,但那股被浸在水里的压迫感仍萦绕在心头,跟有瘾似的,搞的她都不敢放开了呼吸。   还是姜遗光问她一句,她才惊醒过来,接过另一边船桨没命地划,嘴上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   她在“水下”真的快要淹死了,骤然被抛到甲板上后,其实她已经心灰意冷了。   船上当时很乱,她听不清也看不清,但她能听到许多人从自己身边跑过,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她知道自己引起了骚乱,那时本来绝望的她突然不甘心了,不论如何,她也要搏一搏,就努力坐了起来。   然后她发现姜遗光不见了。   起初她以为姜遗光又进船舱了,可她马上反应过来,船舱里也就那间库房关着鲛人。姜遗光用得着一次又一次往那里跑吗?就算他没来得及拿出石像,这么来回几次,他怎么着也能看到有没有石像了吧?   只要他进了那间库房,他总会来找自己的。要是石像在笼子里,他就会拉着自己一块儿下去,石像不在,他也该和自己一起去客房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见身影。   难道……他出事了?   想到这儿,陈鹿久的绝望又添了几分,踉踉跄跄站起来,此时却终于听到甲板上匆忙地跑来跑去的人在议论什么。   他们好像在说……鲛人,跑了?   鲛人好像还杀了人。   他们以为船上那些动静都是鲛人搞出来的,所以十分恐慌,想赶紧下船上岸。   陈鹿久一直混沌的脑子突然就警醒过来,腾的跳起来往船舱下跑,直接冲到库房外,就着上面照下来的昏暗的光飞快扫了一眼,地上尸体中没有姜遗光的。   笼子里有一尊石像。   她福至心灵一般感应到了什么。   姜遗光不是死了。   他只是离开了!   他离开了!!   再看那尊石像,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钥匙就摆在地上她也没捡,而是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   “所以,鲛人其实一直都在。它就是那个……”陈鹿久牙齿都在打颤,鼓足勇气说下去,“它就是那个石像。”   鲛人一直看着他们。   它在唱歌。   只是他们听不到罢了。   越接近河中心,便越靠近沉船,被歌声影响就越严重。直到温若虚把石像从笼子里拿出来,那时才算彻底爆发。   于是他们就见到了更加真实的幻觉。   “不对,既然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又能把石像取出来?”陈鹿久迷惑了。   下水后的事都只是他们的想象,那石像呢?死在笼子里的温若虚呢?   姜遗光想了下,和她解释:“你当做是一场梦,死在梦里的人现实中也会死去。”   就如庄周梦蝶,谁也说不清哪边是真,哪边是梦。死劫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事太多了。   不过梦是假的,可他们在梦里的遭遇和选择是真的。   温若虚选择了进笼子取出石像,他们选择丢下温若虚离开。那温若虚在幻觉中死去就会变成真实。   这么说陈鹿久就明白了,她担忧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现在会不会也是幻觉?”   姜遗光:“你没有发现吗?”   陈鹿久纳闷:“发现什么?”   姜遗光:“从我们进来以后,遇到的所有人,打听到的任何一个消息,都是在引我们下水,每一条消息都告诉我们,只有进入水里,拿走石像,并把石像埋在坝下才能解决天灾。”   “不能拿走吗?”陈鹿久当初没动石像是不敢拿,“不对,就是……不该拿?”   等等!   不对啊。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受到鲛人的诱导认为镇压石像才能化解天灾,才想拿走石像。   鲛人想干什么?   姜遗光:“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地图吗?”   陈鹿久点点头,开始回忆从卢三儿那里见到的地图。   此地属黄河支流,过了大坝后就连着主干,主干一路向东通往大海。   甭管鲛人是想进主干还是大海还是想动摇大坝……   他们真按照要求做了,恐怕才是灭顶之灾吧?   再仔细一琢磨,陈鹿久惊得寒毛都炸起来了。从这一刻起,她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这个死劫的恐怖之处。   当他们察觉到黄河的异样,开始调查的那一刻,他们就掉入了陷阱中。   他们打听到的每一个消息,走的每一步,每一个推论,都是被算计好的,他们自以为得到的结论,其实不过是死劫想让他们得知的答案,甚至连入镜人的心理都算计了进去。不论他们怎么查,结果都会告诉他们——进入水底,找到石像,制止天灾。   以往经验都告诉他们,逃避不能破局,唯有不惧生死,才有一线生机。   故而遇到真正出路反而是离得远远的死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根本就没往这个地方想!!   就像一只鸟要过河,当然是飞过去,它怎么可能想要像鱼一样游过去呢?   姜遗光淡淡道:“自古以来,人力从不可违抗天灾,偏偏自我们进入以后,所有消息都在暗示我们,天灾是被鲛人引起的,可以被制止。”   而且这些消息不是直接送到他们面前的,是他们花费大力气求来的。他们自然更深信不疑。 第547章   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 好像只是下了一场秋雨,天就马上冷了下来。   几人坐在凉亭中。赵瑛面前摆着十几盘点心和果子,暖炉上煨着翻沸的茶汤,炭里埋了栗子, 铁架子上还烤着几个橘子, 风一吹, 院子里全是橘子和栗子的甜香。   “所以,你们没有解决天灾,只是去避难了。”赵瑛吃吃喝喝得正欢, 就跟听说书似的,听得起劲了,还顺手从炉子上拎起茶壶倒杯茶,推到姜遗光手边,笑问, “你们逃了多久?”   姜遗光说话时,陈鹿久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这时方才开口:“半年有余。”   镜中半年,镜外不过三天。   这六个月里, 他们一直在逃难, 也仅仅只是逃难而已。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难民没什么两样,混在人群中, 逃避着随时可能到来的灾难。   和他们一起逃难的人大多都死了,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他们两个起先尽力挽救,后面死的人太多太多, 还有些人看他们长久不进食也不死不病, 认为他们偷藏了食物,纠集所有觊觎的人一起暗中偷袭。   他们杀了那些人, 放逐了一批人。还有的人想跟着他们走,他们并不阻拦,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尽量挽救——原先他们猜测自己面对灾难得做些什么,所以肯救人,杀了批灾民后也不见有什么惩罚,才都明白过来,便再也不当好人,只顾着自己活下去。   没有人能阻止这场天灾。他们不能,鲛人不能,镜中的“朝廷”也不能。   他们不是救世者,不是圣人,他们只是同样遭受水灾之害的灾民,仅此而已。   灾民们只能不断逃,逃得越远越好。   一直逃到冬日来临,大雪纷飞之时。那些好不容易从疫病和饥荒中活下来的人不得不冻死在大雪中。同样的,大雪也让这场洪水终于不再泛滥,不论是哪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将灾难中死去的人都埋在了大雪中,洪灾终于彻底终结。   他们也总算离开了镜中。   “的确是一次针对你们的攻心呢。”赵瑛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道,“叫你们觉得时间紧急,必须阻止天灾,不阻止就一定会死,再让你们都认为必须下水……”这一下水,就死伤大半,更让他们坚定了水下有终结天灾的秘密。   可事实上呢?   那些人说见了大船一定会死,让入镜人们以为不阻止天灾必然死去。可过往死去的那些人不都是因为天灾吗?天灾死人再正常不过。至于那个见到沉船而死去的捞尸人,下水那么深,水中冰冷,肺腑承受不住,又没有药,不就病死了?只是这么多死去的事例添到一起,误导了入镜人们罢了。   灾难当头,他们只需逃难。能从洪水、饥荒、疫病、雪灾……中活下去,怎么不算渡过了一次死劫呢?   赵瑛说得欢快,姜遗光没说话,陈鹿久也默不作声,半晌,自失地一笑。   她有种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的感觉。   死劫固然攻心,可若心坚不可摧,或越挫越勇,攻心之劫便如铁器打磨一般叫人愈发坚定。   一直以来的死劫都是让入镜人扮演“拯救”“破局”一类的重要角色,仿佛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扭转一切。此次死劫却狠狠地把她一直以来隐约的自大心理给敲碎了。   她只是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   夜深了,众人散去,姜遗光仍无睡意。   他房间桌上放着一本书,书里夹了一张白纸。   那张纸是凌烛留的。   姜遗光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明孤雁。明孤雁向来深入简出,不用自己本来面目与其他人打交道,近卫也管不了她,所以她即便消失几天也没人在意。   但他心里很清楚,明孤雁出事了。   入镜前,他因怀疑凌烛幕后有人指使,让明孤雁私下探查。明孤雁发现凌烛屋中有一密室,想办法弄来钥匙,不过还没等她查到屋里有什么,自己就入镜了。   以他对明孤雁的了解,她绝不会等到自己出来后再行动。而她如果探查到什么,也必然会在自己离开后马上找到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见踪影,生死不知。   而后,凌烛说他那边事忙不能过来,派人送上礼物。   礼物很简单,几本书,几样茶叶,还有些外伤药。茶是上好的茶,一两茶叶半两金,药也是不外传的密药,这些都不算什么。唯独那几本古籍……   书封页翻开,就看见纸了。   纸张和书页差不多大,精致光滑的一张白纸夹在微微泛黄的古籍中,上面什么也没写,空白一片,只在角落画了一只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凌烛闲来无事自制的一张书签。   他烧了那张纸,就当书里什么都没有。   凌烛必然知道了自己派明孤雁刺探一事。他送过书来,也必然笃定自己会看到这张纸。   明孤雁在他手中。这就是他要说的。   姜遗光很清楚,自己在见到这张纸后,就中了凌烛的套。   凌烛不必主动找自己,而是等着自己上门。如此一来,被迫提前上赌桌,可现在他手中却没有能够谈判的筹码。   自己若想要回明孤雁,则代表明孤雁一事和他有关。更意味着他对凌烛及幕后之人起了疑心,若要对质,则很可能提前叫破。   而在凌烛心中,以自己的谨慎,在对幕后之人身份用意都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提前撕破脸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要不然也不会叫明孤雁悄悄前往了。   凌烛想试探自己,是会为了明孤雁提前接盅?还是为了维持当前局面装不知道,抛弃对方?   毕竟对方只是送了一本书,书里不慎夹了张白纸,上面可什么也没写,只看他选择哪一头。   姜遗光明白,一直以来他在别人眼中都是独来独往的孤僻形象,他也乐得让其他人这么以为,即便他和赵瑛、凌烛等人结交也没有扭转。   但如果他真的要独来独往到底,就不会接受明孤雁的投诚,不会和死劫中认识的人还保持联系,更不会在骊山司担职。   从骊山回来后,他的想法就悄悄转变了,如今表面和以前一样行事就是不想叫人起疑。   ……凌烛显然是起了疑心。   这次按下去,焉知他下次会不会用同样的方法解决自己其他助力?   次日,他让人送了些回礼,不同的是,回礼中什么也没有。   那厢,凌烛收到姜遗光回礼,忙让其他人下去,自己单独打开,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反应过来后,凌烛撑着额头,独自在静室中低低笑出声。   真是……太心急了啊……   不过他也很好奇,姜遗光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自认为掩饰得还不错。是赵瑛那边出了问题?还是自己不慎说漏嘴了?   算来算去,也只可能是姜遗光去骊山的那时候,他传信太勤了。   不过……他真舍得放弃明孤雁?这么一枚好用的棋子,他不会是在诈自己吧?   两人像是比谁更耐得住性子似的,时不时让人送些礼物,吃的喝的用的,看上去好像关系还不错,是以没人发现他们在暗中较劲。   不过没几天,赵瑛就悄悄问他是不是和凌烛闹矛盾了。   “是不是上次的事被他知道了?”赵瑛纳闷,她也没透给凌烛啊,她觉得自己在凌烛面前没露馅。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对!   姜遗光摇头:“你别管,这不是你能插手的。”   赵瑛不太高兴,可姜遗光又很严肃地叮嘱她:“不论是谁问,你只当作不知道,就当我瞒着你,什么也没对你说过。”   赵瑛睨他,哼一声:“你本来也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   不过再对凌烛时,她心还是偏向了另一边,真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对凌烛态度一如既往,还对他兴冲冲地说最近京中有家新开的糕点铺子味道不错,她买了不少,要不要带些回去尝尝。   这让凌烛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   赵瑛究竟知不知情呢?   姜遗光是装傻?还是暗藏心思?总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从骊山司那里知道了什么?了解多少?   这些都是他拿不准的。   更麻烦的是,姜遗光背靠骊山司,骊山司背后的是当今天子。   先帝城府深不可测,当今虽手段还稚嫩,可假以时日未必不如先帝。如果这时就暴露……   就在凌烛沉不住气时,姜遗光那边终于先退了一步,差人送来份帖子,问他何时有空。   凌烛回了以后,就静待对方上门。   两人碰面后和往常一样,只叙叙旧,什么也没说。从镜中遭遇一直说到今年天气不寻常,谁都没主动开口,就连主动找上门的姜遗光也闭口不提。   送别前,凌烛随口谈及他家中有一远亲不日就要成亲,需要一对大雁,只可惜天冷下来后大雁难寻,只找到一只。孤雁寓意不好,如果还是找不到另一只,就只能把捉住的那只也杀了。   姜遗光好像没什么反应地走了,但凌烛相信他还会再来的。   他现在不提,是还在找能谈判的筹码。   等天更冷的时候他果然又来了。   凌烛已经看过他这回的卷宗,对姜遗光镜中遭遇有些感触。   “今年冬天会很难熬。”他说。   去年就落了大雪,京中险些爆发雪灾,要不是三公主——当今天子处置及时,恐怕就要流民拥城了。   姜遗光:“又是雪灾?”   凌烛:“钦天监是这么算的,我也不知。”去年就说百年不遇的大雪,今年仍这么说,搞的凌烛都怀疑这百年不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算的,怎么个个都说百年不遇?   说完凌烛又叹气,“近些年的天灾越来越多,不是吉兆啊……”   姜遗光:“不是吉兆?何意?”   凌烛一哂,摊手:“我只是猜测罢了,真说起来,天灾自古以来就不缺,能有一两年太平都是顶了不得的,要不然老百姓一直求风调雨顺做什么呢?不过先帝在位那会儿太平无事罢了。”   姜遗光:“当今登基后天灾频发,真和鬼怪无关么?”   凌烛:“我也不知有没有关系。但能降下天灾的鬼……那还能叫鬼么?跟神仙也差不多了。”   本以为只是闲话,不料姜遗光话锋一转:“你对过往之事了解不少。”   凌烛本就聪慧,平日行事有些不同寻常也是有的,但凌烛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谈论今时之事,总以古事来论。   一两次还好,能说都是从古籍中找到的。   次数多了呢?   凌烛可不是书呆子,书上写什么就信什么。   许多旧事,不像是从书中看来的,更像是有人告诉他的,且凌烛对此深信不疑。   凌烛这几日总和他说话,姜遗光一直不提,他就一直提着心,但他警惕的地方在于明孤雁乃至骊山司,一旦姜遗光问到他就能迅速应对。   可他没想到姜遗光突然揭破了这一点。   背上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凌烛望向对方冷静无波的双眼,生出久违的棋逢对手的紧张与兴奋。   你终于出招了——   凌烛笑道:“不过是看书看多了而已。”   “是吗?看来是我读得少了。哪些书里有记载古时天象的?凌兄能否荐几本看看?”   凌烛摆摆手:“可别为难我了,书看得太杂,都要忘……”剩下半句话还没出口,被一闪而逝的刀光咽进腹中。   久经生死的经历让他在那一瞬间猛地闪开,可那刀光似乎已经预判了他的闪躲,完全看不清怎么动的,横在了他的脖子前。   看起来就像是他自己往刀口上撞一样。   就算他马上收住力道也晚了,喉咙一凉,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喷洒出去。   凌烛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   那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一切都在他眼中被放得很慢,他看到姜遗光收回刀,还要再刺下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挡住。   他倒在地上,鲜血和热气从脖子上的断口涌出,眼前慢慢黑下去。   “你也要拦着我?”屋内,姜遗光对来人说道。   明孤雁挡在凌烛身前,软剑交叉横绞住姜遗光手里的短刃。   “抱歉,你现在不能杀他,他……”她想说什么,但似乎有顾忌不能说,只是偏头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凌烛。   凌烛只剩一口气了,就算他是入镜人,再不治也会死的。   姜遗光冰冷道:“我知道他有大用,但他对我最大的作用就是死。”   他这几日不断给凌烛暗示,让凌烛以为自己会和他坐下对局,再直接掀了赌桌。否则,以凌烛的警惕心,自己即便武力更胜一筹,但只要让对方有一点察觉,他就很难成功。   可他为什么要和凌烛谈?   就像凌烛暗示的那样,时间紧迫。但正因为时间紧迫,他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来我往的人情账上。   凌烛知道的再多,也不如他幕后之人知道的多。   失去凌烛这枚棋子,幕后之人会做什么?就算那人不现身,也该再派出一个新的棋子。到时他就能看出身边那些人究竟是什么面孔了。   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凌烛马上就要咽气,明孤雁干脆背过身,以刺客极为避讳的全然没有防备的姿态背对姜遗光,蹲下去替凌烛上药。   这样,姜遗光要么杀了她再杀死凌烛,要么……   明孤雁动作很快,一包金创粉撒上去,后者昏迷中也抖了抖,血很快止住,她包好伤处后,往地上洒些药,再拿布一擦,溅出的血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切打理好了,她扛起凌烛,转头对姜遗光轻轻一颔首,离开了。   从头到尾,姜遗光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没有阻拦。   等他们走了,姜遗光打开房里衣柜,随便找一身把沾血的外裳换下,同样跟没事人一样离开了。 第548章   “听说凌惜明受伤了, 伤的还不轻。”赵瑛审视地盯着姜遗光,“和你有关系吧?”   姜遗光不说话,她就自顾自推断下去。   “上次在骊山我就纳闷了,你说凌公子对你的打听别有用心, 还不让我说出去。起初我以为多心了, 现在看来, 你没有骗我。”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他要盯着你?总不可能是他见不得你好吧?”   入镜人中,不乏性格大变性情扭曲之辈, 或好虐杀,或疑神疑鬼,或眼里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凌烛怎么看也不像这类啊……   就连赵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性子变了许多,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现在她可知道在别人眼里脾气有多古怪刁钻, 也就在熟悉的几个人面前自在点。   想到这里,她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叫赵瑛整个人都发冷了一瞬。   这么一想……她真的没有见到过凌烛失态的样子!   姜遗光不说,他就是个怪胎。但是除了姜遗光, 其他入镜人哪有这么“正常”?就连心性坚定如九公子也有因死劫疯狂之时。   凌烛呢?他是怎么做到的?真就是他心智坚韧不为任何事所动?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不是私人恩怨……凌烛一直盯着姜遗光的目的就很可疑了, 善多肯定也是发现了什么才要动手。   赵瑛此时还不知道姜遗光本要下死手,却被明孤雁救下了凌烛。只以为他二人起争执才使后者受伤, 还纳闷姜遗光居然留手了,她还以为姜遗光要么不动手,下手必然置人于死地来着。   不过她更好奇凌烛干嘛监视姜遗光呢?是受了谁的指使吗?   “如今你也算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他也没必要和你过不去呀。莫非是……那位?”赵瑛小心地抱拳对上虚空一礼, 以指代当今天子。   难不成陛下总算发现家伙不好控制,想叫凌烛监视了?   她盯着姜遗光, 他好像也在想什么,终于肯开尊口,还是只有几个字:“不是陛下。”   “那……”   赵瑛真觉得有点恐怖了。   姜遗光明摆着属于天子“死忠”,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起码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既不是陛下所为,是否意味着……存在一个可能和陛下做对的势力?   她望着姜遗光,后者轻轻点头。   “没记错的话,很久以前你们就认识,那个时候他就盯上你了?……”一时间想到了什么,赵瑛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不告诉她,是怕她显露出什么来吧?凌烛作为亲近之人也能隐瞒那么久,其他人呢?她身边的人呢?谁知道那些人背后是不是被谁操纵着?   一时间,好像记忆里所有人面目都笼上了一层面目可憎的可疑的迷雾,让人不舒服。   等姜遗光离开后,赵瑛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有点疑神疑鬼。她总是想,姜遗光在很久之前就被盯上,那自己呢?   毕竟……不论是谁都知道他们关系很好。   她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是盯着她才和她打好关系的?那些盯着她的近卫,有多少真正是陛下的人?又有多少别有用心?凌烛私窥姜遗光的那些时日,又分出了多少心神来观察自己?   她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另一个入镜人,她身边跟着个近卫,两人看上去关系不错,说说笑笑迎面走来,同她打声招呼后走远。   赵瑛却想到了自己。   她后面才知道,近卫对入镜人其实并不太苛责,至少不会像当初对待她的那些人一样,那么……叫人恶心。   近卫也是人,受了命令看着他们,只能想法子劝着、哄着、打个棒子给个甜枣地让入镜人听话不闹事,忠于朝廷,忠于圣上。   但总的来说,他们不敢、也不会对入镜人太折辱,威逼利诱,大多是利诱而非威逼。入镜人又不是什么软柿子,一两次还好,等入镜多了性情变了,惹急了吃挂落的还是他们。   那么……   当初她遇到的那些算什么?   长久折磨,羞辱,甚至用深宫里调教宫女的手段磋磨她的那些手段,还说只是为了让她磨磨性子,叫她现在想起来都又恶心又恨。   这也使她很长一段时间对朝廷和陛下心生厌恶,以为入镜人都要经历这些,还暗暗想过那些入镜人怎么都这么逆来顺受?他们就不觉得恶心吗?   如果……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那些人不是是受上面的命令呢?如果……在很早以前就有人盯上了她呢?   等她后来入镜次数多了,地位水涨船高,想找那些人算账。可那些折磨她的人都不见了,问起来只说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她隐约记得其中几人还和姜遗光有些渊源,托他去找,他也没找到。   幕后指使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   姜遗光回去后什么也没做,只等着。   他不确定那人会怎么做,可能那人会冷着他,也可能会狠狠报复他。通过几次暗中交手,他也勾勒出几分对那人的印象。   那人相当谨慎、冷静,同时无比高傲,不将任何人命放在心上,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是能和他平起平坐说话的人。   姜遗光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世间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感情才会觉得所有人都一样,谁也不轻几分,谁也不重几分。   但姜遗光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世间之人又多么如蝼蚁。   真要论起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包括他自己在内,放在鬼怪面前都是蝼蚁,没有任何区别。他不在乎别人的命,是因为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姜遗光明白,自己能杀别人,别人也能杀他,世间纷争如兽群,他捕猎别人,也是别人的猎物。   在他手上沾染第一条人命时,他就做好了送命的觉悟。   但那个人和他应当不一样。   面对自己的“反抗”,他是会觉得有意思,愿意多些耐心周旋?   还是会勃然大怒,觉得失了面子?   亦或者,像发现有只虫蚁爬上桌后随手浇热水溅死的人一样毫不在意?   这些姜遗光统统不确定,他揣度自己算是个稀罕物件,那人应该不会直接杀了他。所以他这么想办法试探那人的态度,顺便再找出自己身边是否还有可疑之人。   他将这事透给赵瑛,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要么赵瑛也是。如果她不是,她一定会想办法做点什么,到时就能看清楚路该怎么走。   京城居北,以往十月就该下雪了,今年却反常。天确实冷得很快,街上人一天穿的比一天厚实,好不容易有两日天气回温,日头正盛,大家伙把箱笼被褥等拿出来晒晒,结果转天马上又变冷了,风一吹就能把湿衣裳冻成冰。   这么一来二去的,还不如干脆下雪痛痛快快冷一场呢。   一直这么冷着冷着,冷到快过年,第一场雪才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温柔地落下,直接将整个京城都埋在了雪里,皎白一片。   姜遗光也终于迎来了他一直等待的结果。   赵瑛似乎不太一样了。   在过年前,她还嚷嚷着今年大家都平平安安活下来了,要做局叫大家伙聚聚,凌烛也在其列,好像她完全不知道姜遗光和凌烛暗中的那场争斗似的。   当然,凌烛自己对外什么也没说。他和姜遗光默契地维持着和以往一样的   结果就在两人面对面坐在暖阁里写帖子时,赵瑛入了镜。   她的山海镜理所当然地放在了姜遗光手里,近卫们查出了应当和她一同入镜的人。   等了小半个月也没见出来,可当那些人终于陆续离开山海镜时,姜遗光正好有事进宫,和几个负责骊山的官打交道,在宫里忙了好几天,回去后才听说赵瑛出来了。   他觉得赵瑛不太对。   不是说人换了,人还是原来那个人,照常和他说话,插科打诨,但他就是有种直觉,赵瑛变了很多。   “你遇到了什么?”他干脆问。   赵瑛:“什么遇到了什么?怎么了?”   姜遗光:“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瑛一个大大的白眼翻过去:“你以为我是你啊,心眼多得跟蜂窝似的,又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   姜遗光还是又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遇上什么吗?”   这下赵瑛连话都懒得说了,敷衍摆手,示意他闲着没事就赶紧滚蛋。   姜遗光离开了,心里还想着。   他不清楚赵瑛是因为死劫的缘故,还是又碰到了什么。   如果是后者……赵瑛会怀疑他吗?他确实抱着让赵瑛去探路的心。   先前赵瑛悄悄同他说过,如今近卫中估计有不少是那位的人,她私下求见过陛下,请求好好查查近卫,肃清幕后之人眼线。   他不清楚陛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陛下不可能让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就算她相信了,要整肃近卫军,也会找个不惹人怀疑的理由。所以从陛下那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姜遗光回去后翻出了此次的卷宗。   这次死劫,乍一看是个很简单的,甚至放在有些人眼中十分感人的故事,能写成话本的那种。   当地一年轻书生,与妻子恩爱有加,如胶似漆,结果新婚妻子没多久就病逝了。书生痛不欲生,最后竟书也不读了功名也不考了,父母家人统统丢在一边,剃发出家。   因为他太痴念妻子,寺庙不愿收,他就自己买了间大宅子改成寺庙,自个儿在家剃度,供着的九十九座佛像全都是他亲手雕的,全都刻着妻子的容貌。   几人进庙的时候,被几十张一模一样的女相佛身吓了一跳,差点要逃走。等听说了背后故事,也并不感动,只觉得诡异得紧。   大概是入镜人身份特殊让他信任?或是憋久了想找人倾诉?男子没几天就自豪地对他们说出秘密——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   原来,妻子死后,他日夜思念,每日以血抄经。某一日,他终于在梦里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妻子告诉他,只要他刻完第九十九座佛像,再以诚心供奉,终有一日,她便可归来。   书生照做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才雕完九十九座佛像。又过了不知多少天,他……终于看见……   妻子坐在莲花座上,对他温柔地深情微笑。   从那以后,他就每天都能看见妻子,家中每一座佛像都曾宿过妻子的亡魂。他的妻子一直在家中,从未离开。   书生对妻子愈发迷恋,他坚信自己感动上天后,更加虔诚地祭拜,每日除了怀念妻子,什么事也不做。   他还在自得,几人却听得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逃出去,偏偏碍着死劫的规矩不能逃,得继续追查真相。   赵瑛评价道,这是个可怕的男人。   她能看出来,这个男人已经完全活在了自己的想象里。他并不是真的多么爱妻子,只是感动且陶醉于他自己的深情中。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个如此痴情的男子,为了让自己更加深情,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就算告诉他把自己的心剜出来可以让妻子复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然后在临死前感动于自己的情深似海。   不过这男人是真爱还是假爱都和赵瑛没关系,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几个入镜人也一样,发现了不对劲,但谁也没说,住进寺庙后就偷偷想办法找出死劫关窍。   变故来的很快。   一日后,书生收到一封信,洁白信封飘着淡淡香气,书生一拿到手就红了眼眶:“这是吾妻生前最爱的香粉,一定是她!”   他迫不及待拆开,洒了香粉的白纸上只写了几句话,却叫书生脸色大变。   “佛像非妾,梦中相会之魂亦是。郎君速走。”   落款正是书生为新婚妻子起的小字,字迹也和妻子一模一样。   这……哪个是真的?   书生不知所措,他们反应过来,想逃却晚了。   庙里的佛像似乎活了过来,不论他们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女相佛身普度众生的面容,面带慈悲微笑。   入镜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书生惊慌失措,不知哪个妻子是真的。赵瑛顾不上那么多,带着活下来的人一起把佛像的容貌毁去——   赵瑛认为,这些佛像不是他的亡妻,而是书生自己的执念。因为书生无比渴求妻子死而复生,这强烈的执念借助佛像“活”了过来。   若把佛像容貌毁去,至少书生不要再把佛像当做妻子,执念或许能瓦解一二。   至于写信的那个,谁又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当然,他们没得手。   尽管书生又怕又慌,却不让他们动手。谁敢动佛像一下,他立刻爆起伤人。最后他们压根不是躲避鬼怪,而是在躲书生的追杀。   越往后怪事更多。逃出寺庙后,小镇道路变得奇怪,四处是阴暗可怖的鬼打墙。镇上所有人都被卷入了这场灾难,他们还不知自己本就是山海镜幻化的人形,就跟镜外遇到诡异的活人一样惊恐奔逃。   追逃途中,他们不断收到奇怪的书信。那些信突然出现在书生手里,只有书生能拆开,教他们如何逃离。   按照信上指引,他们竟真的慢慢走出去了。赵瑛原本想打晕书生再毁了神像,见此,她怀疑,难道给书生写信的真是他的亡妻?   毕竟是镜子里嘛,鬼怪还保留神智好像也不奇怪?   赵瑛不得不向书生低头,发誓不再毁坏神像,书生这才放过他们,一群人根据信件指引逃跑。   但……赵瑛在途中无意间碰到了以前在书生家伺候的一位老仆,从老仆嘴里,她得知了一个足以把之前推测全部推翻的令人震惊的消息。   书生原有婚约,是父母定下的。可他一直认定先立业再成家,所以没急着成亲。他一直考,一直落榜,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所以一直没能娶妻。   等他再落榜,连未婚妻家里都看不上他了,直接上门取消了婚约。   之后父母相继离世,他更娶不上媳妇,书也没法读。   ——所以,书生从没娶过妻!   那这所谓的新婚妻子……是个什么东西?   赵瑛在卷宗里坦诚道,那时她和剩下几个人几乎吓懵了,反应过来后,她也不知道在书生面前怎么伪装下去的。但她知道,毁掉佛像已经没有用了。   执念不在于妻子,而在于书生自己。   人常常会幻想出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己,越是落魄,越是想象。就像书生,他幻想着自己情深似海,幻想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已经活成了执念本身。   毁掉佛像,就是打碎他的脊梁骨。他积累数十年的不甘和执念会尽数变成愤怒,淹没掉所有胆敢毁坏他美梦的敌人。   不能毁,只能成全。   于是,赵瑛铤而走险,让另一人帮自己易容成他妻子模样,穿上宅子里翻出的嫁衣,模仿着那些佛像的微笑,就这么出现在书生面前。   书生惊呆了。   不断靠近的佛像停滞了。   其他人见有用,忙吹捧道书生诚意感动上天,她才能死而复生。几人巧舌如簧,让书生真的信了,不敢相信地拥住她。   赵瑛端着微笑,仿了个十成十。其他人又似模似样地说亡妻复活是天大的喜事,不如办桌宴席,请父老乡亲们见证。   书生执念不光是亡妻,恐怕还有一些对屡试不第的怨念吧?   他不敢面对父母离世,也不敢承认自己无才的真相,只能借着亡妻的名义,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他因为亡妻而伤心。他这么大张旗鼓,就是想做给所有人看,他不是考不上,而是因为妻子去世伤了心,不愿意考。   书生呆愣愣地点了头。   于是仅剩的几个入镜人和老仆哄着乡亲迅速办了一次宴席。席上什么都没有,大伙儿坐在阴森森野地里光秃秃桌椅上,外面还吹着阴风。但凭着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活生生出现的穿着嫁衣的“亡妻”,不少人都信了,书生这么多年耗费心血在亡妻身上,终于,诚心感动了上天!   何等痴情?何等可敬?此等痴情男儿,世间少有!   越来越多人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阴风渐渐消散。   其实赵瑛觉得,那些乡亲们会信这套鬼话还是因为书生自己的执念,他希望乡亲们这么认为,他们才能这么顺利就说动了所有人。   阴云彻底散去,阳光温柔地照下来。   书生得偿所愿,众目睽睽下,褪去血肉,变成了一堆枯骨。   赵瑛甩掉抓住自己的白骨指,向下看去。高台下,那些乡亲们也都变成了一缕青烟。   不过赵瑛差点就回不来了,她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没想到嫁衣里突然伸出一双手,要不是她脱的及时,其他人迅速把嫁衣烧成灰,恐怕她就要被那双手抓住。   姜遗光详细地从头看到尾,但他依旧没有找到可能影响赵瑛心境的地方。   不是因为镜中死劫,那就是在镜外?   闭目思索,他想到了什么。   赵瑛的镜子在他手里,那几日因为要进宫,他想着园子里四处守着人,如果有人做手脚也能找出来是谁,就把镜子留在了房间里。   宫中事忙,骊山近日变故颇多,不论是变化日趋诡异的天气,还是因为死伤而不断调动的人员,这些都需要他过目。   所以他是在赵瑛离镜第二天才碰面的。   一天的时间,有心人想要做什么,完全够了。   从成为入镜人起,赵瑛就一直站在他这边。尽管她经常对自己很不客气,但她从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   而他也很自然地将许多事托付给了对方。   如果只是普通小手段,赵瑛不会顺从的。她也不会瞒着自己。   现在呢?   赵瑛是否已经被他控制了?他们私下谈了什么?   只看明孤雁,他就不敢小瞧那个人。或许……只要他想,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被他策反。   那个人没有杀赵瑛,反而对她不知做了什么,可能是威逼,可能是利诱。姜遗光不确定赵瑛有没有被他真正控制住,但这至少意味着,自己在他眼中还有些用。 第549章   “又要变天了啊……”沈长白望月兴叹。   钦天监早就暗示过, 今年冬天会不太好过。沈长白自己也略懂天象,他当然知道发现最近这天儿越来越反常了。   “和鬼怪有关吧?”他问,以前可没这么反常过。   姜遗光摇摇头:“并非如此。”   “我调阅过不少卷宗,先帝在位时确实风调雨顺, 安逸太平, 但在先帝继位前, 天灾从来不少。”   说着他示意沈长白看另一张长桌上摆着的几沓书,那些都是他连夜整理出来的,地方志和往年圣旨什么的记载太繁琐, 他便全部简化了写,只记录结果。   从今年倒推往上数,某地某年某某灾,死了多少多少人,一列这么下来, 水灾蝗灾洪涝干旱疫病等等。   沈长白起先看得心惊肉跳,短短一行字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命,他不敢想这背后是多少户人家。到后面翻多了,每页轻飘飘的纸上都是几万个人, 看的都麻木了, 好像这些都只是记下的数字。那些人,他没见过,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叫什么,他们就像地里的野草, 冬天自然就被风收割了, 只是一串数,没有真切的感觉。   不过……这么看, 真的很明显。   往上数三十几年,以此为起始,再往前几百乃至几千年来,天灾就如繁衍生息的人类,从未断绝。倒不如说,天灾才是常态。   只有先帝在时,灾祸明显减少,因天灾而死的人也少很多。   像以往一年大概全国内报上来的大大小小的天灾有上千起,山火什么都不算在内了,大灾就赈灾,小灾时免了当地赋税就行,或者当做不知道,毕竟都是洪水,发大水和普通的涨潮淹死几十个人那也是不一样的嘛。   除此外,官员谎报并不少见。   有些是无灾报有,小灾报大,这样可以要来赈灾的银子,可以免赋税,小灾报大灾,治好了就是功绩。   有的则是把真灾祸摁下去,以免被上面怪罪教化不利祭祀不够等等。   至于赋税,自然也靠当地老百姓。遇到天灾种不了地交不起税怎么办?那就要人去服役,把人一绑,不愁一家老小不变卖家产来救。朝廷好不容易放在小地主农民手里的土地马上又被世家们收走了。如此一来,越是天灾,越能赚大钱。   而根据先帝在任时的记载,一年不过几十次灾,也就几次洪灾和山崩厉害点,听说还牵扯上一些官司,后面几乎都是太太平平的。   他们可不觉得官员有胆子瞒报,先帝手腕他们都清楚,就算瞒报也不可能瞒这样多。那就是灾祸真的变少了。   “了不得,先帝到底怎么做到的?”沈长白啧啧称奇。   姜遗光:“或许和什么人做了交易。”   “交易?”沈长白不信,“什么样的交易能影响天象?”   姜遗光轻呵:“谁知道呢?”   了解的越多,越觉自己无知与无力。   他这边刚起个念头,那边马上就能做出对策,说他身边没有安排人,他是不信的。   是以他现在看沈长白都在心里带了几分审视,沈长白知情吗?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被不知情地操纵着、无知无觉地与自己接近?   再往上推,邬大人她不知情吗?闫大娘呢?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很特别,他们何必无缘无故对自己那么好?   姜遗光很清楚,刨去这张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他身上没有任何讨喜的东西,性情冷硬,对人也从不付出真诚。   即便他无情,可他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要么以情相交,要么利益驱使,有所图谋。世间没有谁理所应当为另一个人付出的道理。   可他不需要情。   利益可相酬,人情却要靠相处,要维护,人情账难还。维护一段利益远比维护一段感情要简单许多。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用真心,所以他能坦然接受没有任何人爱他的事实。   大多数人都畏惧、远离他。这正是他想要并选择的——近生怨,远则念,不必要的感情会让人生出期待,若做不到期待,情就会变成怨。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如利益相交,一切算的清楚。   但……若是为了利益,当初的他有什么利益值得邬大人折节下交?就凭他那点特殊身世?入镜人中特殊的不在少数。先帝把他父母的真实身份藏得很好,邬大人不该知道。   那就是因为感情?因为邬大人欣赏他?或是因为邬大人心软,对人仁善?   这更可笑了。   到了现在,当初一直围在他身边的人都远离了,了无音讯。   有些可能死了,有些可能不知被调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他也没法了解到那些人其中有谁别有居心,又从自己身上得到了多少消息。   沈长白知道姜遗光能这么上心肯定有什么大事,问不出来也不气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等到天黑他就告辞了。   天黑后,赵瑛反而上门来,见到正在收拾的几乎埋在书卷堆里的姜遗光,喷笑着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拿起一卷翻翻,她奇怪道:“你怎么研究起天象来了?这么多,哪儿搬来的?”   卷宗都是从陛下那儿调来的,不然他们很难调阅到历年钦天监记载。当今陛下也怀疑先帝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能换来几十年风调雨顺。   她想查清楚,就派姜遗光暗中调查,至于还有没有派其他人,这就不得而知。   当今能用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太少。当年朝阳公主与太子争锋,陛下又强势,朝中一大半都是天子党,不敢站队。   剩下的,不是追随太子就是追随朝阳公主。后来朝阳公主登基,骨头硬不肯低头的先被她砍了,太子一系被流放处死的也不少。几番折腾下来,朝中官员折损了不少。   而那些活下来的,马上就对朝阳俯首低头的,她又看不上,认为这些人“不堪大用”,只能暂时填个位置。   明年科举恐怕会大办。   ……   整个冬天,姜遗光都在园子里和阵图死磕。   前些日子,有外国使臣向陛下进贡。那人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国,和大梁隔着半片海,据说很久以前就是中原王朝的属国,中原王朝换了一代又一代,这小国的王权也不断更迭,但一直都过得好好的。   两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隔着一片海,想过去也麻烦。又听说那个地方地产贫瘠,百姓愚昧难以教化。朝廷从不把这块弹丸之地放在眼里,每次这群人来纳贡不过多赏赐些东西也就罢了。   这回这个国家的人来进贡,本以为他们又跟以往一样拿着破烂当宝贝,还准备赏赐下去就算完,结果他们居然送上来了这么多年回礼也不足以抵消的宝贝。   ——半尊青铜鼎。   据使臣说,因为最近他们国内气象异常,风暴无情,吹坏了他们王都里的神庙,修神庙时地面塌了下去,才发现底下有一座古墓。   神庙是祖上一直流传下来的,有一千多年了。这么多年不论王朝怎么更迭,小国的百姓都信奉这个神,没有哪一个王敢动摇这个神庙的地位,登基后也必然去神庙参拜。   所以这座古墓一定比神庙还要古老。   劳工们本来不敢进去,但是要修神庙的时候发现木头不够了,那种很珍贵的、只敢用在神庙一角的木头,在古墓里却到处都是。王下令后,就派人进去搜古墓,结果古墓里的棺材是空的,上面的文字他们都看不懂,墓里很多东西也坏了,但看起来不像他们这里的,倒像是中原来的人。   他们猜测可能是中原王朝以前某个贵族,就想着看能不能借此到大梁打探一下。   至于鼎只有半尊,是因为神庙塌陷的时候,砖石掉下来砸坏了一小半,那一半砸得粉碎,修也修不好,就想着送到大梁来。   一开始朝中大臣都看不上这些东西,礼部官员更是草草将东西入库后准备收拾收拾把那看起来像破烂的给扔了。谁知使臣在上朝时直说送来了一样至宝,以项上人头发誓定有大用。   陛下看他坚决,就让人抬上来,结果是一半被砸坏的鼎。陛下一笑,正欲随手打发,却被一旁近卫提醒那鼎可能不一般。   陛下态度马上变了。   使臣见状立刻指天发誓地笃定道,原本古墓露出的瞬间,灿烂辉煌香气飘飘,金光亮起一大片,里面的东西都跟新的一样。结果可能是见了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那么一瞬间后,整个古墓就完全灰暗了,里面的东西大都变成了灰,香气也变成了沉蓄积水多年的阴湿腐臭味道。   这些都是近卫们告诉给姜遗光的消息。陛下已经派人送那使臣回国了,顺便看看那座古墓里还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姜遗光现如今就住在宫里,和一批修复古物的老工匠一起忙活。   按理说修复一个古鼎,就算是千年前的,对这些老手艺人来说也不难。可这鼎上的花纹他们就没办法了,只能先空着,然后由姜遗光和几个略通阵法的人不断推算,再画出来。   进度很慢,其一,阵法一道本就极难,能入门者少之又少。其二,推算出的阵法必须能经得起后续推演。   阵法一道,难就难在牵一发而动全身,只看表面的图是没有用的。阵法以阵点为核心,就像人的骨架一样,没有骨架就撑不起一身皮肉。不同的是,阵法如果确定了阵点,那么,所有的线都可以根据规律改动,并且改动后也能经得起推演,能够运转。   这还只是图纸,如果将阵法实地搭建成功,那它就相当于“活”了起来。即便背下了图纸的人走在其中,也不知道下一条路往哪里走,接下来前面的路又有没有陷阱。   一张完整的阵图也不能保证进入阵法的人可以解开,因为阵法最难之处在于不可测。姜遗光以往干的活就是根据阵图推演,地宫之下可能有哪些路,这些路上可能通往何处,有哪些陷阱等等,然后根据推算的路线推测出地宫情形。   鼎有九尊,意味着阵法也有至少九处,有些还可能是两个或多个阵法拆分再合并,如此一来变化无穷尽。这件事就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几乎望不到尽头。   以前能拿到的完整的阵图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不完整的了。   这些天跟着姜遗光一起干活的人都快被逼疯了,有些是朝廷本身养着的,有些是不知哪里找来的民间高手,还有从骊山调来的。一群人反复推算,试验……错误,再推算,再试验。   一直到过完年,整个冬天过去,阵图也只推算出一大半。   姜遗光决定将这些都带到骊山去,那里关于地宫的古籍多,或许有新的进展。他向新帝请示过,新帝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担忧冬日落雪堵在路上,便说到来开春再走。   但奇怪的是,钦天监明明算过,今年会下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可整个冬日都不太冷,落了几场小雪,当他们以为雪要变大时,太阳又出来了。   就这么到了三月,再过些时日都要春闱了,忽然一夜北风袭,第二天,厚实的雪将整个京城都塑成了白色的世界。   一夜间,春日倒退回寒冬。雪积得极厚,一晚过去有不少人都推不开门,还有些房子不牢靠,直接被雪压塌了。除此外,富人家中也的老人都有冻病的冻死的,穷人家大多穿不起棉和皮子用不起炭,惨事更多。办丧的都不敢哭,眼泪一会儿就结在脸上了。   赈灾之事和姜遗光无关,他只担心一点——大雪封路,他无法去骊山了,只能等雪化了再说。   因为天儿太冷,陛下也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上朝由三天一朝会变为七天一次,每一次,陛下的脸色都比原来更难看。   近乎无穷无尽的大雪,要把一切都淹没在死寂中。 第550章   二月初的雪, 到了三月初还在下,没有一刻停止。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下也是阴冷的暖意,雪极冷, 冷与暖交替, 雪凝成冰、融成水, 水再凝冰……京城的地面再也没有干过。无论何时何地,推开门窗,都能看见细碎洁白的雪温柔地从天空落下, 仿佛永无止境。高高低低房屋都覆着刺眼的白。   愿意出门的人越来越少,即便三月三上巳节,也不见有人踏青。   即便能从京外调粮食、炭、衣物,即便在朝廷竭力维持下,很少有人冻死、饿死, 可渐渐的,这座城市仍旧寂静下去。   人们像被这片白色汲走了生气,难见欢颜。   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往北的省城自不必说, 再有附近的山东、天津等地都没能逃过。但好在春天已经到来, 南边的城市丝毫没有受到雪灾影响,各类物资在军队护送下源源不断流入京城。否则这宫里恐怕都该饿死人了。   “……雪恶灵, 究竟要留到什么时候?”   屋檐下,赵瑛伸出手,一朵雪轻盈地融化在她掌心。这个一直欢快的少女脸上也带了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和京中其他人一样, 变得内敛、沉闷、沉默寡言。   入镜人比普通百姓好些,不惧寒暑, 武艺高强。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雪的诅咒。   是的,绝大多数入镜人都认为他们的异样来自于诡异。   这段时间,一个雪恶灵的故事传遍了京城。据说极北之地,冬日常年积雪不化,中原王朝与他国的交界处便在茫茫白雪中。由于那地方苦寒,朝廷时常派军轮换驻扎,还要叫人时常巡视,以免邻国劫匪入境。   但派去回来的人通常都会性情大变,就和此时京城中的人们一样,变得沉默、孤僻,提不起劲,有些甚至会在归来后自尽。   渐渐的,就有一个传说从北方流传到了各地。   雪是至净之水,能吸食人的精魄,死去的人多了,怨念丛生,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雪地恶灵。   恶灵能幻化成各种形态,有时是个白发女子,有时为年轻少年郎,有时是鹤发鸡皮的老妪老翁,有时又变成玉雪可爱的孩子。人们认为它能变成什么样,它就能变成什么样。   雪中恶灵生成后,只要有雪在,便永远不会消亡。它会继续吸食人的精气神,让所有在雪中的人慢慢走向绝路。   不过凌烛却不这么认为。   他道,起初京中人的变化应该和鬼怪无关,只是因为一直关在家中,得了心病罢了。   人生在世不光只有衣食住行,不是跟圈里的猪羊一样只顾着吃喝就够了。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便有心病。一时心情郁郁无妨,可时间长了呢?恐怕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凌烛说这话时,同样皱着眉,满脸郁色,他想笑一笑,扯着挂了千斤重的嘴角,半天也没笑出来。   姜遗光为他倒一杯热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凌烛才慢慢开口。   其实雪恶灵的初始并非恶灵,人乃万物之灵,本就需要日照,人有眼耳口鼻,自然需要观异色、听美音、要闻各种气味,要与他人说话。若是做不到,一个人就会得心病,慢慢失去精神“死去”。   就像从古流传至今的一个严苛刑罚,不用动刀,不需要任何刑具,只要把一个人关进黑暗的静室中,不能见光,没有任何声音,就算有吃有喝,再意志坚定的待久了也会崩溃。   那些人自尽其实都是因为这个缘故——长久困在寂静封闭之处,晒不到光,看到了除了雪还是雪,又少与他人交流,这叫他们得了难医的心病。   心病同其他病一样,本该慢慢调理。可那些官员刚回来就要忙着写折子、四处走动打点,就像一个人受伤后没有包扎就到处活动一样,伤口怎么能好?他们的病就越来越重,到最后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京城的人们起初心情寂郁也是如此。   但糟糕的是,原本不该有所谓的雪恶灵。恶鬼、恶灵都是由执念而成。人们认为是雪中恶灵害死人,并真地恐惧起雪中恶灵,那……雪中恶灵便真的诞生了。   人们认定雪中恶灵会带来无法消散的大雪,认定它会让人郁郁而终。越是想象越是恐惧,因恐惧执念而生的雪恶灵就真的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沈长白沈默半晌,问:“……凌兄从何处听来的?”   凌烛轻轻叹气,一旁的明孤雁将头低得更低,凌烛沉寂许久,还是努力开口:“从古籍上看来,我觉得很有道理。”   凌烛知道自己也被影响了,可他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看着姜遗光……   姜遗光回以注视。   古籍……他自然知道凌烛说的古籍是什么,凌烛不惜暴露也要当众点明,就是想让其他人都意识到,他是整场雪灾中受影响最轻的一人。   他不怕冷,不容易饿,本就少言寡语,没有七情六欲,窗外是鲜花还是白雪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凌烛眼里带了别的意味,像是无声地询问——   如今只有你不受影响,只有你能真正救人。   你会这么做吗?   ……   很快姜遗光就被接进宫。   他们的谈话都到了陛下耳中,陛下不能不做出反应。   “这是幕后之人借凌公子说出的真相吧。”陛下轻叹。   过了个年,陛下反而瘦了许多,她脸上看不出郁色,只有冷静。但在姜遗光面前,还是微微泄露出一丝焦急。   大雪多日,死伤无数,她无法给出交代,但这场雪必须有个了结才行。   凌烛暗示得很明白了,京中大雪一开始没什么,只是天象异常而已,到了春天就该好了。可这时有人将雪恶灵一事传播开。   一传十,十传百,越是相信,雪恶灵就越是真地存在。   当大多数人都相信雪恶灵的存在时……它就真的留在了京城。   “据军队来报,寒潮正向南方蔓延。”新帝深深地叹气,“若不除去雪恶灵,这场大雪永远不会停止,甚至会波及整个大梁。”   姜遗光适时露出吃惊之色。   皇帝知道他不是真的吃惊,没在意,只是一抬手,杜尝无声无息地端着托盘出来。   她拿起托盘上的卷轴,打开,竟是一封空白圣旨。   首尾格式,玉玺印、御笔题字、礼部几位大人的落款等都在上面,而且上面的题字还不只是当今陛下的,居然还有先帝的。可以说只要姜遗光往上面写下自己想要做的事,这份圣旨马上就能生效,即便想要当今陛下退位另择新帝,后者也不能阻止。   她将圣旨放在姜遗光面前,摊开。   这位年轻的、满目忧心忡忡的女帝恳切道:“姜卿,如今国难当头,唯有你可解京城之困。”   登上这个位置后,她就彻底洞悉了诡异背后的真相。但她不能说……   她只是静静地将圣旨往前推了推,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被命运摆布的人。   为了大梁……   杜尝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地站在角落。这位历经两朝的大太监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放在民间足够做祖父的年纪,眼睛却没花也没混浊,锐利得很。但这会儿杜尝一晃神,就想起了当年。   当年……先帝也这么将圣旨与满腹期待交托出去,明丽女子接过圣旨拜下:“臣女定不负陛下所托!”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同样行礼后答应下来,接过圣旨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   姜遗光第二天就离开了京城,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凌烛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也跟着去了,随行的还有明孤雁,不过带的人不多,就几个武功不错的近卫,没有伺候的人。   他们此行要收走“雪恶灵”,带的人越多越麻烦。   叫他想不明白的是,听说他们的随行还是应姜遗光所求带上的。他倒不至于认为姜遗光会犯傻再杀他第二次,要不也不会带上明孤雁了。但这就更让他不解了。   为什么?   好奇念头不过一转而逝,很快又变得忧愁。凌烛想将心里的愁绪压下去,想问问姜遗光,话到嘴边,也变成了混杂着期待、忧愁和惆怅的叹息。   雪太大了,一路走去,如果不是武功在身根本扛不住。及至城外,却能见到在官道上忙碌扫雪的劳役们和两排身着重甲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头。   这么长的路,每天都要扫,扛着麻袋装的粗盐撒,一刻不扫这路就冻上了。他们可指着这条路运粮食运炭呢。   一路出城,这些人没走官道,先找个空旷地方坐下休息。凌烛终于能开口问:“雪恶灵在何处?”   姜遗光:“不知道,只说在京城以东以北,该我们自己找。”   凌烛眉带优色:“万一雪恶灵就在京中呢?”   姜遗光:“雪恶灵的传说从北地传来,我想去发源处找找。”   “你觉得呢?凌公子,你读的古籍中,有没有提到过雪恶灵?” 第551章   突然发问叫凌烛措手不及, 他知道姜遗光问的不是古籍,而是幕后之人。   他没有回答。   那个人……他也不知是谁,他从没见过,只是按照上面传下的吩咐行事。   姜遗光也没有一定要他回答, 一行人人休息后就继续往北走。   官道往南的路还有专人维护着, 毕竟要从南边运东西来。往北的路就大多疏忽了, 走了不过两日,官路已完全被雪盖住。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后。   直到第三天, 他们才找到了一个村落。   村子看上去并不富裕,稀稀落落的房屋,进去后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就知道这个村里的人恐怕都没了。   在几间屋子里转了转,果然,每家每户的人都死了, 不知是饿的还是冻的,尸体被一层冰覆盖着,没有腐烂,却也能看出死去了很久。   经过一户人家时, 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面对墙角蜷缩着,把风都挡在外面, 像在护着什么。扒开后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个同样已经冷硬了的稚儿。   这一幕让几人都不太好受,可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就算想把这位母亲埋葬, 也做不到,到处都是雪。到最后他们也只能把这对母子放在炕上, 离开了。   这只是个开始之后陆续经过的十几个村落,人几乎都死绝了,仅剩的活人也在等死,冻得神志不清,什么也问不出来。   在干粮和酒快吃完前,总算到了一座大些的城市。城门大开着,不像其他城市一样,有守卫看护着。那些守卫都在城楼门上躲风。这么大冷天,还有谁会来?   一个满脸棕斑的年轻士兵搓着手,艳羡地看着不远处围坐在火堆旁的几个老兵。他也想过去烤火,可是柴火都是有数的,他们定了烤火的时间,自己现在只能站在窗户边看下头有没有人来——京城那边每旬都要送物资来,这种时候就要他们赶紧出去迎接。   可这还不到一旬呢。年轻士兵掰着手指头算也还要七八天,他边守着窗户边在心里暗骂:“这他娘的鬼天气,谁会来啊?”   但真得有人来了。   白茫茫雪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行人,为首几个穿着青色紫色红色的斗篷,别提多显眼了。后面跟着七八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看着不像山匪,也不像穷苦人家。   年轻士兵一个激灵就跳起来:“头儿!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领头的正在打盹,听到猛地跳起来奔到窗户边往下一看,回头就给了年轻士兵一脑袋:“叫叫叫,叫魂呢你,又不是京城送粮的你喊个屁!”   年轻士兵被踹下去让他盘问这几个人来历,有没有路引等等。要是什么匪徒那可不能叫他们进来。   结果这小皮脸下去没多久又急哄哄跑上来:“他们是京城来的!好像是什么大官!说要找县令!”   领头的又是一巴掌:“他们说大官就是大官?我还说老子就是县令呢,去!把人看起来!你个猪脑子!”   ……半日后,领头守城将军毕恭毕敬地把人送到县令家。早就让人去通报了,县令得知消息后就在家里设小宴等待。   说是接风洗尘的宴席,并不奢华。大雪一下就是几个月,县令家中也没有多少存粮和炭火了,所以只是摆了两桌,又开窑上了珍藏老酒,叫他们暖暖身子。   最要紧的是,这县令也是位入镜人。   当今陛下还是公主时就上折子提过,想叫入镜人下地方当官。他就是其中之一。   同为入镜人,他自然听过姜遗光和凌烛两位大名,正因为他知道这两人在入镜人中有多么重要,才更加慎重——有什么事,是值得让他们俩一同联手的?甚至大雪天还要离京?   姜遗光说了雪恶灵一事,他才恍然大悟。   “雪恶灵……我在此地倒没有听过。我听得最多的都是老天爷发怒了,还有些……”他把那些难听话咽了回去。   有些人觉得这么大雪是因为老天爷在难过先帝走了,这还好。还有人就说什么新帝不慈,这是天谴。当然,敢说这种没脑子的话的,全都被他抓了下狱。   “是否还有其他关于雪的传说?只要和雪有关就行。”   凌烛愈发沉闷,明孤雁也是不爱说话的性子,是以开口提问的人反而成了姜遗光。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曾在去骊山途中听到过雪娃子的传说,也曾“直面”过雪娃子。现在想来,这是否也是构成雪恶灵的一部分?   雪恶灵存在于人们口中,活人害怕它,生出恐惧之念。雪恶灵便真的诞生了。   他怀疑雪娃子也是一样。那个传说中的孩子死去以后,有人为他写了一个故事,认为他变成了雪娃子。于是,那个孩子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就真的变成了雪娃子。   鬼祸正由此生。   只要有人相信,并真切感觉到恐惧,恐惧的执念就可能会幻化成真实存在的鬼。   县令沉吟半晌,犹豫道:“这样说起来,这种传闻挺多的吧,我也不确定算不算?都是小道消息。”   姜遗光请他道来,那县令就叫来了府上一位清客,让他来说。   那清客年纪大了,却有几项拿手的好本事。一是喝酒如喝水,怎么都不会醉,县令常带他出去吃席替自己挡酒。二是这清客巧舌如簧,又常常在市井走动,对一些民间传说、风俗极为了解。   县令口中的传闻大多都是从他嘴里听来的。   清客姓李,头发微白,眼角眉头都留下了苍老的纹路,可这丝毫无损他的风采,光是从门口走入,就给人一种沉稳、可信,好像家中长辈的亲切感,让人不知不觉就想亲近些。   不过她一进来几人就都看破了,这位清客是个女子,女扮男装而已。   县令知道瞒不过他们,哈哈大笑,道他不是故意隐瞒清客身份。   这清客原本是南方一位大户人家小姐,却不爱红妆爱武装,自幼习武。嫁人之后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结果几年后发现丈夫不忠,妄图与情人谋夺家产。她的孩子和父母又相继去世了,她就是在那段时间迅速苍老下去。   李氏葬了父母和孩子后,拿刀冲进丈夫和情人私会的私宅,把两人都砍了,然后去官府自首。   妻杀夫,本该判斩首示众。但是当时的判官对这女子有些怜悯,加上那会儿朝阳公主威名赫赫,谁都拿不准下一任皇帝会不会也是女子,于是做主把斩首改成流放。   这就给流放到北方来了。   李氏在流放路上吃尽了苦头,碰到他后,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就成了他府上清客。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说出去好听。要不然他一直带着个女人在身边,就算两人真的没什么,也免不了有人说闲话。   她不愿意提起自己姓名,外人问起只说自己姓李,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了,她便说称呼她为李氏即可。   李氏坐下后,说起了当地几个和雪有关的传说。   其一,雪婆婆。   她在四处行走时,听过一些村子里的人讲起过雪婆婆的传说,不过那是恐吓小孩子的。什么你再不睡觉,就会有雪婆婆把你装进篓筐里带走,被带走的小孩儿会变成雪花从天上落下来。   据说,雪婆婆裹着青色的头巾,背上背着箩筐,拄着拐杖,看起来和普通老婆婆没有区别。但她箩筐里背的不是货物,而是雪。遇到不听话的小孩,雪婆婆就会抓起一把雪撒过去,这样小孩就会塞进她的箩筐里,而地上的小孩则会变成一堆雪。   这个故事也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流传出来的,她也想不起来了。   其二,为雪女。   雪女一说似乎从东边来,具体已不可考,有人说是从东瀛那边来的说法,不过东瀛已经灭国了,她也没法再查。   传闻下着大雪的山林中,如果有人能找到满是红树叶、没有被雪覆盖的树,就有可能在树下看到雪女。   雪女冰肌玉骨,有倾城之貌,长发如雪一样白,身着白衣——也有说穿着红衣的,藏匿于山中。见过雪女的人都会魂不守舍,回到家后不出三天必死无疑。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雪女心地善良,不会杀人,还会将山林中迷路的人送回家。但见过雪女的人绝对不能和其他人说起,否则他会马上变成一块冰,融化而死。   李氏说起时,还带着笑,摇头叹道她当时对雪女一说非常感兴趣,四处询问,有几个人信誓旦旦说他见过雪女,有人说是红衣服,有人说是白衣裳,但都是留着一头白色长发。   后来她还要去问,当初坚定自己看到雪女的人中,七个有六个都死了。剩下一个成了疯子,只会痴呆傻笑。   所以她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   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幻觉?李氏以为如果真有所谓雪女,又不愿暴露自己,她既然能让人痴傻,也一定能做到不现身而引人离开山林吧?为什么在人前现身,又要求保密呢?   不过她只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揣测出雪女的想法?   李氏自失地笑笑,喝杯热茶,继续说起来。   雪女与雪婆婆算是流传的比较广的了,除此外,北边人大多数还是信奉保家仙,五大仙的传说姜遗光等人也听过,因而略略提几句后不再谈起。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李氏拿不准这算不算,试探地开口,见他们默许地点头,才继续讲起。   这个传闻她就不太清楚了,她只知道北边传来一种说法,那里有人信奉着和雪有关的神仙。   她讲得有点模糊,因为她也不清楚那是个什么神仙还是个什么佛,到底有什么威能也不清楚。信这个的大多都死了,可死的人越多,反而越多信众。   “这是什么说法?”县令不解。   李氏道:“属下也不清楚,只是模糊听说过,几位大人要是想查,可否带上属下一道去?”   姜遗光:“这么冷的天,你不怕送命么?”   李氏摇头:“县令老爷是入镜人,想必几位也是。几位大人打听雪恶灵一事必是为了解决雪祸,既是为苍生,但死无悔。” 第552章   因急着办事, 几人没留太久,第二日便出发了。临走前用黄金向县令买下不少好酒。   酒也是粮食酿的,在寒冷的时候,这可比干粮管用多了。   姜遗光甚少饮酒, 不过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入镜人再怎么不惧饥寒又不是真就能不吃不喝了, 还是会饿死冻死的。   行几里路, 喝几口酒又赶紧塞回去,免得酒被冻住了,加上常年在外行走的李氏引路, 没有李氏的时候,他们大多是挑一个方向一直笔直前行,到了夜里再看天象。现在李氏在,一路行程快了不少。   遇到还有活人的城镇就停下补给,遇到没人的村子乡寨也停下, 记下此处地名叫什么,受灾情况如何,然后马不停蹄赶往下个地方。能留下空屋子的地方还好,有些小点的村落、或是处在低洼地带的, 直接埋在了大雪里。   暴雪从未停歇, 厚厚积雪将所有的路都盖住,一眼望过去, 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除了白就没有第二种颜色, 要是来阵风把雪卷起来就更看不清了。也不知李氏是怎么做到的, 在严寒大雪中竟能辨清方位。不过一介弱女子,居然也能撑住苦寒跟着赶路。   这叫原本隐隐有些看轻她的几个近卫都忍不住心生敬意。   李氏知道他们态度转变, 并不在意。再怎么苦寒,也比不过她家破人亡的那些时日,现在累些苦些,可她心里是高兴的。   “到了……前面……镇子,就是煤婆镇。”裹得厚厚的李氏透过黑纱四处望望,指着某个方向道。   大多数人一听这名儿还以为是媒婆,觉着这镇上是不是有许多拉纤保媒的媒人。其实并非如此,煤婆镇之煤婆,并非媒婆——因为此地有一块煤矿,家家户户靠煤矿营生,他们相信煤矿有灵,名为煤婆婆,下矿前都要拜煤婆婆保佑煤矿,故得此名。   煤婆镇的煤矿产量多,这周边城镇冬日取暖,除了各家烧炭屯柴外,就靠着煤婆镇的煤了。但今年大雪封路,本就地处偏僻的煤婆镇更是被雪隔绝,许多日没有送出煤。他们这次去也是托县令请求去看看煤婆镇情况如何,可还能供应煤。   李氏走在最前头带路,其他人跟着走。结果前边李氏没走两步居然一脚踏空滑了下去。其他人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她往下滚,被一棵松树拦住后陷了下去。   树下的雪极深极软,跟掉进陷阱里似的,上面的雪吃这一撞,簌簌落落大片往下掉,直接把整个人给埋了。   其他人连忙奔过去把她刨出来,好在雪下松软,喘气不成问题,人看起来没大事,就是用来蒙眼睛的黑纱不见了。   晕头转向的李氏被几人扶起来,耳边一片嗡嗡响,她还没发现自己黑纱丢了,活动一下发僵的身体,脚上一阵迟钝的刺痛。   她下意识低头睁眼就想看看,顿时一片刺目的白跟刀子一样扎进眼球里。   李氏猛地“啊”惊叫起来,捂住眼睛,可也晚了,她眼里一片酸涩,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在北方长大的人都知道,不能长时间直视雪,也不能突然从昏暗处转向雪景,否则眼睛会被刺伤,严重些的可能直接就成了瞎子。这些天他们不光脸蒙住不叫风吹,眼上也都蒙着黑纱,就是怕伤了眼。   一人扒过她的脸转过来,见李氏双目死死紧闭,眼角流泪,另一人忙拿出手帕给她擦干净,再敷上厚厚几层黑纱。这种天气眼泪流出来马上就会沿着脸一路冻到眼眶里,冰块更伤眼。   “你怎么样?”一人问她。   李氏眼角不断渗出泪来,被黑纱吸去,她忍痛道:“我恐怕看不见了。”她不敢碰眼睛,只能手掌虚扣住,眼眶里一阵阵虚无的刺痛,一睁眼就酸得很。   眼睛和腿酸痛得厉害,心里空落落得比身上更难受。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这几人会不会把自己丢下。   恐怕……会的吧?   可她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乞怜之词,只是茫然又冷静地抬起头,和其他人一起“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看一眼凌烛就对李氏道:“你的腿受伤了。”   李氏脸色更灰败,低下头。   但下一刻她就震惊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身体一轻。   她竟被这个年轻人背了起来。   姜遗光道:“你还能指路吗?”   李氏吃惊不已,不解之余笃定地点头:“能!”   其他人想说什么吞了回去,默默跟着走。   离开这块松软雪地后,找出背风的山洞给李氏包扎好,一行人轮流背着李氏继续上路。一人口述所遇之景,李氏听后指点方位,竟也在夜间到了煤婆镇。   天上星星点点,地上有雪的映衬,并不昏暗,只觉萧索。   一群人爬上一处小山坡向下望,煤婆镇大半房屋都埋进了雪里。隐约可见几块黑点,那些是还没被完全埋没或坚持着没倒塌的屋顶。   他们没停留,从山坡上下来再往里走,外边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不可能有活人。里面稍稍富足些的大户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   可奇怪的是,随着几人深入小镇,房子渐渐密集了,屋子也高大整齐起来,仍旧不见人气。   当然这大晚上的,又下大雪,不可能有人在外边活动,但他们就是感觉得出来,这镇上恐怕没几个活人了。   整座煤婆镇仿佛都已经死去了。   煤婆镇不是有一座煤矿吗?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问李氏:“没有走错?”   李氏眼睛略好了些,不敢频繁睁开,只能偶尔透过黑纱看几眼。她飞快环视一圈,笃定道:“就是这儿。”   凌烛抖着呵出一口冷气:“先找地方避避雪吧?”   明孤雁领着几人扒掉了一间房门外堆积的雪,门匾上的字都被雪糊得看不清了,推门进去,穿院进屋,屋里面也冷的像冰一样,没有一丁点人气。   二进的院子搜过一遍,厨房灶台早就凉透了,屋里的火炕茶炉等通通没有柴火,更别提什么煤了,连煤渣都不剩下。屋里的床帘床单罩子大多都给扒个干净,不少该有桌椅和门板的地方也都不见了,想来是被扯去生火取暖了吧。   只是这也没能保住这家人的性命。一家六口连同七个下人,全都冻成了面目模糊的冰雕。   奇怪的是,这些人穿的很少,不怕冷么?   粮食倒还剩下不少,也冻得硬硬的。他们将棉被里的棉花掏出一点引火,床板劈开当柴,生火做饭。当融融火光在堂屋亮起,几人都幸福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们一直赶路,喝冷酒吹冷风,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个冰人了。   几个茶炉上煨着热茶热酒和热汤,房里暖烘烘的,暖得他们积蓄多日的疲惫潮水一样连同骨子里的麻痒涌上四肢百骸,叫他们一坐下就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了。   姜遗光却喝了两口温酒就转身进屋。   刚才匆匆一眼,他觉得那些尸体不太对。   少顷,他从屋里出来,声音不大,屋里的人们却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坐起身看他。   “如何?”凌烛问。那些尸体面部都被冰覆住,他们没细看。   姜遗光:“死因不奇怪,但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就好像……他们不是即将被冻死,而是在做什么很快乐、很幸福的事似的。   怕这些人不理解,他还模仿着尸体的表情,露出一模一样的极其幸福满足的笑。   几人抖了抖,凌烛更是不合时宜地想……李氏看不见也挺好的。   李氏不知道那群人想什么,听过描述,提到她曾在县令面前说过的,从更北边传来的那个什么教。   她真的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教,信什么神仙,只是隐约听过一耳朵。按理说扯到一起好像有点牵强,可她就是觉得这二者之间兴许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沉吟片刻:“这件事我记下了,明日在镇中找找,大家今晚先歇歇吧。”   ……   宫中。   皇上轻叹:“也不知他们此行到了何处。”   其他人都被叫下去了,只有老太监杜尝在身边,他奉上茶,劝道:“姜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必多虑。”   皇上摇摇头:“若只他一人,朕还不担心。”   杜尝历经三朝,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烛不可信,明孤雁早被策反。跟去的近卫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可谁知道里面有几个真的忠于她这个新帝?   更何况……   “他想把我们困在京城。”   她当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姜遗光身上,姜遗光离京前她就派出许多人出京,为了不暴露,那些人都混在从南方运粮运炭的队伍里,等出京了再趁机绕路前往北边。   但,运粮运炭的车队毫发无损。她派出去的那些人却大多都没能回来,少数回来的几个也完全不可信了。   想到这儿就让她心里生出浓浓的忌惮。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宫里还有谁是他的眼线?她身边的人又有哪些还能相信?   事到如今,她连跟自己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侍女和奶娘都不敢信了。就算她们以前忠心耿耿,可以后呢?明孤雁和赵瑛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她怎么敢信?   以前明孤雁对万金堂何其忠心?她本就是万金堂自幼精心培养的棋子,姜遗光也是用尽计策才收服她,可转眼间她就叛变了。   赵瑛也是,她原来对姜遗光多么上心啊,甚至皇上怀疑就算姜遗光叫她去送死,赵瑛可能也会照做。即便如此,被掳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赵瑛也变了心。   皇上简直怀疑那人会蛊惑人心的术法了。   那个人在警告她,只要他想,他什么都能做到,即便策反她亲信也易如反掌。   但……这恰恰说明他就在京城以北!他根本就不想掩饰!   到此,皇上甚至不禁怀疑起自己让姜遗光出去到底是对是错。   她为了解决京中雪灾,让人往北查探,但其他人都被围杀或被收入对方麾下,才想着叫姜遗光去。   其他人被策反,她并不奇怪,人心皆有弱点,即便一心为她效忠的人,也可能会因为忠心“为了她好”而被蒙骗。姜遗光并不真正忠于她,她反而更放心。   现在这么看,怎么好像正好合了对方的算计?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为了让姜遗光主动去找他?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不进京,或者不直接让人叫姜遗光过去?……这点皇帝心中猜测不少,但都不能确定。   夜色深深,她望着窗外一片晦暗的白深深叹气。   现在……她知道那个人有多么可怕了。   就算她贵为天子,掌一国之力,可她仍旧生出无法与那人抗衡的无力感。   父皇……如果是父皇……他会怎么做?   父皇,你是怎么做的呢?   第二天起来,雪更大,推开门都费劲。   一行人艰难地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浑身裹得跟熊一样厚实。李氏的眼睛过了一晚敷了药好多了,只是还不敢像之前那样用眼,只能时不时睁眼看一看,再马上闭紧。   煤婆镇挺大的,要是叫他们就自己走估计走两天也走不完。李氏就带他们往煤矿那边走,边走边挑看起来有人打理的房屋敲门,没人应就直接闯进去。总算遇到了几个活人,大多是正值青壮的男子,不过他们都快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气,裹着厚厚的衣服神志不清地等死。   甚至……有一个就在他们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浮现出全然喜悦幸福的笑:“……来接我了。”   他这么说着,倒在空荡冰冷的火炉旁,缀了冰霜的眼睫毛慢慢合上。   “你说什么?你别死!说清楚!!你说的是谁?”李氏急死了,拼命摇他,那人还是慢慢软倒下去。   这么冷的天,不用半个时辰就会变僵。   见李氏望过来,姜遗光摇摇头:“我没听清。”那人冻得嘴巴几乎没动,看不清口型。   明孤雁猜测:“会不会是他的家人?”   姜遗光否定道:“不,他口吻虔诚,不像是对家人的。”   凌烛:“或许……就是李氏说的那位?”   这谁也说不准。   姜遗光当机立断:“分散,找镇上其他活口!两刻钟后在此地汇合。”煤婆镇不知发生了什么,镇上的煤都不见了,大户人家竟也能被冻死,谁知道那些人还能活多久?   众人四散开,虽是分散几人也不敢单独行动,多是两两结伴。李氏看着冲她招手的凌烛犹豫一下,还是跟上了姜遗光。   一路走一路找,寻到寥寥几个活人都在他们面前咽气了,临死前脸上都扬起别无二致的幸福微笑,呢喃着什么,好像他们不是将被冻死,而是将登入仙境。   李氏看得头皮发麻,她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诡异的气氛催促她脚步越来越快,紧紧跟在姜遗光身后。   在快走出煤婆时,他们终于在一间庄严大屋里找到一个活着的小女孩。   她的家人们都死了,她也快死了。小小的身子裹着厚厚的皮裘,手里捧着半温的汤婆子,坐在凉透了的茶炉边。这么冷的天,她居然还在脱衣服,皮裘往下脱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计手上实在没力气脱不动了。   看见闯进来的两人,女孩不仅不害怕,冻得青紫的脸上还扬起笑。不过叫李氏看来,那小女孩就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前方,恐怕根本没看清他们两个。   那……她笑又是为什么?看见什么了?   李氏帮她把衣服穿好,手里呵气帮她搓脸。姜遗光从院里其他地方搜寻着能点火的东西,在房间里点着顺便烧了热水给她喝,又擦手擦脸,那女孩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珠开始转了。   她其实也快死了,李氏和姜遗光做的这些不过叫她回光返照清醒些。   “你们是谁?”她好奇地问。   姜遗光一改往日冷酷之色,拿热毛巾给她捂手,和善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儿?你家就在煤婆镇,怎么还会冻着?”   女孩很失望:“你们不是煤婆婆的人?……她不来接我么?”   李氏敏锐地察觉出异样:“煤婆婆?”这煤婆镇上的人都靠煤矿吃饭,煤婆婆就是保佑煤矿的神仙,但怎么会扯到什么接不接她上去?   女孩:“煤婆婆生气了……不来接我了……”   茶炉上一壶水烧得沸腾,姜遗光倒了一碗,掺些糖进去,端着甜香热烫的一碗糖水哄她:“你做错什么了?煤婆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女孩摇头:“是你们!你们打断了。本来煤婆婆要来接我,你们进来了,她就不来了。”说着,她不高兴地瞪一眼两人,很有骨气地不去接那碗糖水,还要把衣服脱了,“我好热,不要穿,穿了煤婆婆就不来了。”   不过没多久她就败下阵来,裹着厚衣服烤火边喝水,头一点一点地犯困。   李氏可不敢真叫她这么睡过去,又是哄又是骗,总算把事情问了个大概。   煤婆婆不仅只保佑煤矿,还庇护着煤婆镇所有人。今年大雪灾时,起初没人当回事,这冬天哪年不下雪?春日倒春寒下几场大雪也是有的。   后面就不对劲了,雪越来越大,开始冻死人了。   煤婆镇上的百姓就开始组织人手去挖煤,家家多屯一些,再弄一些去卖。这女孩家也是当地的大户,家里人多,煤矿也有那么一点儿份额。结果挖了没多久,雪更大了,煤矿也塌了,当时进山的人全死了,一个都没能出来。   去了好几次都这样,进一次矿就塌一次,没人进矿的时候,这矿山就好好的。   于是大家都说这是因为人们贪得无厌,煤婆婆发怒了。   大家就不敢去挖煤,只能用以往屯下的煤凑合用着。本来这样也行,大家省一省熬到夏天就行了,但雪还是在下,没有停过。   于是又有人说,煤婆婆其实没有生气,只是在警示大家,让大家把煤还回煤矿。因为煤矿塌了死了的那些人都是被煤婆婆带走享福了。   一开始没人信,把煤送回去那他们不得冻死啊?再说煤矿动不动塌方,万一给砸死了呢?   后面雪依旧没停,传得多了,有人就信了,真拉着车把家里藏的煤送回煤矿。回家后那人就冻死了,被发现时死状很奇怪,他把衣服都脱了,就好像很热似的,脸上还笑的十分开心。   这下信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陆陆续续把家里的煤送回煤矿,这些人没多久就被死了。当然,在女孩嘴里,他们都是被煤婆婆带走的。   听女孩说,被煤婆婆带走的人,会依次见到一生最快活的事,最想见的人,和天宫的美景。在见过这三种景象后,他们的魂魄就会被煤婆婆带走,只留下躯壳。   女孩的家里人都被煤婆婆接走了,他们都很开心。所以女孩并不难过,只是有点想念家人。   “你刚才也见到了?”李氏问她。   女孩已经很困了,烤着火,浑身热腾腾地发痒,她笑着说:“我当然……也看见了……”   她看见她的爹娘来接她了。   他们都坐在暖和明亮的大屋子里,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和她最爱的甜汤。桌下,阿福摇着尾巴汪汪叫着扑过来,亲昵地轻咬她的裤腿。   她还看到了……   “好多好多花儿……好暖和,好热啊……”   女孩脱下外衣,慢慢睡了过去,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还是温热的,额头都热得冒汗了。   李氏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含着泪起身,才想起来她现在眼睛没好全不能哭。刚转头看向姜遗光,后者脸上哄孩子的笑早就收了,考虑着什么。   “去煤矿看看吧。”姜遗光道,“不知道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李氏一怔:“谣言?”就算煤婆婆的故事可能是有心人编的,那些人带着微笑死去怎么说?   姜遗光解释起来:“我以前帮家中祖父做事,祖父在衙中当仵作……”   他年纪轻轻时就见识过不少尸体,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以前也有大冬天喝了酒结果冻死在街上的,抬回去时反而脱光了衣服,他家里人以为有人打劫把他衣服脱了才害的他冻死,祖父虽然当面没直说,回来后却告诉他,那人是自己把衣服脱了的。   一个快死的人,如果不是速死,总会有点幻觉的。比如有人遇见生命危险,脑子里会把自己这一生都飞快回忆一遍。有些人就会满脑子都想着不相干乱七八糟的事。而像快被冻死的人,他们反而会非常兴奋、浑身发热、两颊生红——当然,这是他们幻想的,他们会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事,以为自己热得受不了才主动把衣服脱了。   李氏恍然大悟之余更觉不可思议。   “那……那这煤婆镇的人……岂不都是被蒙骗至死的?”   姜遗光:“是啊。”不知是什么人,竟对人心了解如此透彻。   一个被隔绝的、信奉煤婆婆小镇,天生异象,本就惹得人心惶惶。   只需要在煤矿制造些事故,再放出一点点谣言,就能让困于镇中的百姓如无头苍蝇找到方向一样拼命往里钻。   只要有一个人信了,剩下的人就不是问题。   一个人不好骗,一群人反而是最好骗的。   听了姜遗光的解释,李氏抖了抖,只觉遍体生寒。   她不明白,编造这么个流言有什么意思?就是为了害人?不过世上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的人还少吗?   “就……就是为了害死镇上的人?”这么多人命啊!   姜遗光:“谁知道呢?”若真如他猜测那样,煤婆镇的百姓对那人来说,和蝼蚁无异,他又怎么会在意一群蝼蚁的想法呢? 第553章   “你觉得, 那个人可能就在煤矿?”凌烛不解。   汇合后,姜遗光没瞒着,把自己查到的都说了。凌烛那边查的结果和他们差不多,两方人都觉得煤矿里恐怕有问题。   不过凌烛不认为他猜测的那个人就在煤矿里。   这些天他们一直尽力回避这个问题, 姜遗光很清楚, 跟着他来的这些人, 不管是凌烛还是明孤雁,或是近卫们,他们都不是陛下的人了。   凌烛也明白姜遗光心里门儿清, 叫他不解的是,姜遗光都知道他们这些人……那什么了,他每天还能这么安心地跟他们待在一起?就不担心他们把他的消息透出去?不担心他们趁机把他杀了?   思来想去,倒叫他有些敬佩姜遗光的胆色。   不是什么人都能明知身边人不怀好意还坦然处之的。   姜遗光瞄一眼李氏,也不避着她, 直截了当道:“你对他了解多少?为什么会这么想?”   场面一时极静。   其他人围了上来,悄悄觑凌烛眼色,拿不准要把他怎么办。   凌烛沉默半晌,摇摇头, 那些人就跟没事一样退下了, 他说:“……我其实……从未见过,也不知他是谁。”   姜遗光:“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愿意听从他?   凌烛叹气:“长恒, 这你就别问了,我有自己的原因,请恕我难以告知。”   姜遗光:“我不问?是你们引我来此, 现在你却告诉我, 他不在此处?”   略一闭目,他猛地想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 不是冲我来的。”   那人把他调走,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   他看向南方,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看见了正在宫中的年轻皇帝。   凌烛还没搞懂,李氏更是稀里糊涂的,她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中,赶紧打消心思,当自己今天什么也没听见。   一行人沉默着赶到了煤矿所在的矿山。   李氏以前来过煤婆镇,也进过矿,她还和矿工一起干过活儿呢,说起来头头是道。这矿山从东边看像个“从”字形,两个人字中间进去就能进矿山中,往里走打了井,下井后就能从矿洞里挖出煤了。   不过现在进矿的路早就塌了,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把路堵得严严实实,再被雪一遮。乌黢黢的山体整个儿被洁白大雪盖住,瞧着和其他山没什么两样。   李氏看了半天,总算找了另一条上山的路。   离矿洞越来越近,他们都能闻到从里边飘来的煤块燃烧的炽烈气味,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头儿,你说这煤婆镇的人都死了,上边不会有人来查吧?”   “怕它个甚,等雪一化咱们就撤,凭他有通天的本事还能知道是谁干的不成?”   “就是,头儿英明。那些个蠢蛋哈哈哈哈……”   领头的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哼起小曲儿,“乐逍遥——”   一旁睡着的小儿子揉眼睛爬起身,伸出手就要汤喝。刚才拍马屁的一人忙殷勤地舀出一碗汤端过去,领头的正要叫他出去巡一巡呢,见状踹上另一人屁股:“去,到外边看看有没有人来。”   那人捂着被踢的地方不敢抱怨,赔笑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他刚起身往外走,很轻微的“噗”一声,他仰面倒了下去,脖子上一个血洞。   一屋子人全都跳了起来。领头的刷地抽出腰间雪亮一把大刀,死死瞪着门口:“谁?给爷爷我滚出来!”   一堆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为首那人他甚至没看清脸,身边的人就跟秋天割下的麦子一样全都倒了下去。   一个不起眼的女人站在场中央,手腕一抖,刀尖一串血珠滚落下来。   “你……”他瞠目结舌地指着那个女人,又看着其他人,舌头好像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感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姜遗光提着那个小孩抖了抖,很平静地对呆住的男人说:“我有话问你。”   男人这发现自己的儿子没死,腿一软,跌倒在地。   那个提着他儿子的年轻男人看向他,他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全身瘫软,趴在地上拼命求饶:“英雄!好汉……您问您问,我……小的什么都说,小的一定说……”   姜遗光却示意凌烛和明孤雁来问。   两人没办法,只好提着人去一边审讯。   那个小孩也快吓傻了,吓得发抖,低着头不敢暴露怒色,以前只有他爹和叔叔们欺负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威胁他们?   其他人去各处翻找,姜遗光就拎着小孩坐在一边听。男人答得稍微慢一点,眼珠子多转那么一两圈,马上就能听到背后他儿子凄惨叫喊,顿时吓得什么心思都不敢有了。   明孤雁出身万金堂,见过的挨过的酷刑多的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这么会儿功夫都快把男人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出来了,姜遗光很快明白了事情原委。   和他想的一样,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小时就住在煤婆镇下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后面这小村子被山匪洗劫,他家里人男的都被山匪杀了,女的被抢上山,他就也当了山匪。   比起其他满脑子只会打打杀杀山匪,他要聪明很多,从小就爱琢磨,反而得了当时老大的赏识,加上他努力讨好,在山寨里地位越来越高,等老寨主死了以后他就成了新寨主。   这次,他的目标就是这座煤矿。大雪天,一座煤矿放在这儿,那就是一座金山!   直接挖矿行不通,恐怕煤婆镇的百姓会冲出来和他们偿命,所以他先在煤婆镇放出谣言,又让手下瞅准了,专门挑那些人挖煤的时候搞破坏,硝石加煤再点火,能把大半个山洞都炸塌。只要几次,那些人就乖乖地把煤和食物都送了上来。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冻死饿死……跟他有什么关系?谁叫那些人蠢的要死,随随便便就信了他的骗局。不过男人还交待,要是这招行不通,他们就会直接在煤婆镇井里投毒,只要毒死几个人,其他人自然会上当。   至于为什么想出这么个法子……   男人告饶说这办法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以前老寨主就是这么干的,瞅准了想要抢的村子,派人去作乱,然后捏造神神鬼鬼的流言,这种办法几乎无往而不胜。   也是因为老寨主就曾经把人冻死在雪地里,他才知道,人在快冻死的时候反而会很热似的脱光衣服,有时还会带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足够他达成自己目的了。   “不是天灾,不是鬼祸……而是人为。”李氏冷冷地看着男人,目光中的狠意几乎要将他刺死。   这样的人……心肠比野兽还歹毒!他丝毫没有改过之意,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因为怕死才承认而已。   想到那个临死前还坚信煤婆婆的小女孩儿,李氏对他更厌恶。   姜遗光没说话,在确定什么也问不出来后,丢给李氏一把刀,由她做主。就见她把父子两个都杀了,一刀封喉,干净利落。   不待其他人问,李氏恨恨道:“小兔崽子长大了也不是好东西,留他作甚?”   无人在意,连收尸都懒得,只是拖出去到最近的山崖丢下去便算了。   矿洞四周有不少还算完好的板车,还有数百袋装得鼓囊囊的煤袋子。一行人拖着几百斤煤块回到了煤婆镇。   然后姜遗光就说他要回京城,把凌烛吓了一跳。   “怎么突然想到回京城?”他劝道,“陛下本就请你收走雪恶灵,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还没见到雪恶灵踪迹,怎么能轻易回去?”   可姜遗光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们要回要留自便,我明日就动身回京。”说着对还要劝他的凌烛道,“他既然特地把我调走,想来暂时不愿意见到我,我当然不能如他愿。”   凌烛就没话说了。   天黑后,姜遗光独自进屋,吹熄蜡烛假装睡下,实则和衣躺在床上等待,静静望着从窗纱透入的半室月光。   他摆明了要回京,凌烛会怎么做?要劝说的话,白天他就该劝够了。想要制止他,只有今晚才有机会。   凌烛知道他身上有一条蛊王,所以不会选择下药。   通过自己对那人的推测,那人近乎可以操纵鬼怪,虽说不是真的操纵,但也相当于凭借人类血肉之躯掌控鬼怪。   凌烛恐怕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姜遗光很清楚,自己在以身涉险,稍有不慎,可能就会送命。他更清楚那人如果想要自己的命,易如反掌。   但他别无选择。   他愿意成为新帝的一把刀,一枚棋子,是因为这样他能活下去。可他总觉得,如果自己真的顺从那人,反而会走上绝路。   只看今晚了。   冬日里什么样的恶鬼最不稀奇?   自然是他们本就要寻找的雪恶灵。   所闻与雪有关的鬼怪传说、碰见的怪事等都能被归类为雪恶灵。雪恶灵无处不在,反而更不好找源头,难以说清哪里才是源头。   姜遗光意识到这一点后就明白过来,他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雪恶灵。   他们只是想用这个借口拖住自己不让他回京而已。   时间一点点过去,姜遗光仍未睡着,从窗纱透进的月光仍停留在原地,丝毫未变……   不对!   姜遗光猛地弹起来,抄起镜子就对准了地面那一片白亮的光。镜子一照过去,那片月光犹如丢进一块石头的水面,一圈圈泛起涟漪。   与此同时,一阵迅猛的风直接从地底猛地喷涌而出,寒意带着冰霜充斥了整间屋子。   他听见了无声的嘶鸣。   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山海镜照去,镜身一热,很快没了动静,屋里也顿时暗下去。   姜遗光想起一个传说。   据说,下大雪的夜晚,如果月色不错,便会有人们肉眼看不见的老鼠顺着光钻进屋子里。它们不偷吃米粮,专门吃人的精气神和屋里的光。被这种老鼠盯上,即便再亮堂的房间都会变得阴森黑暗,住在里面的人也会渐渐没精神,最后慢慢死去。   姜遗光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如洗,院内不知谁堆了一具小小的雪人。圆滚滚半人高的身子,圆滚滚脑袋,两颗眼珠子黑黢黢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下面还划开一道很简单的笑咧开的嘴。   煤婆镇的人都死绝了,他们这一群人中,谁会有这样的闲心?   刀光一闪而逝。   雪人的脑袋滚落在地,雪白的水从断口处喷溅,像极了被斩首之人。再用镜一照,雪人融化成一滩黑水。   满地的雪都活了起来,一个个小雪团乱滚。脚下积雪更加柔软冰冷,鞋底踩出噼啪水声。   他低头看去,越来越多黑水疯狂从地底涌起,漆黑冰冷的,很快漫过脚面,更诡异的是,只在这间院子里有,院子外一切如常。   他想叫人也无法,可张开口怎么都喊不出来。被黑水触碰的双腿像陷进了沼泽地无法动弹。   镜子照过去,黑水如雪消融,一旦移开又疯狂上涌。镜子就这么点大,顾此失彼下,水面很快没过膝盖。 第554章   事到如今, 姜遗光反而安静下来,就这么站在原地。任由黑水如同一层厚重的冰往上覆盖,所经之处无一不冰冻僵化,动弹不得, 姜遗光甚至感觉自己成了一座冰人。   黑水没过脖子、下巴……再没过口鼻, 再往上到眼睛……:   姜遗光没有闭上眼, 而是眼睁睁看着漆黑冰冷的黑水没过头顶。   他想起李氏说过的一个故事。   李氏曾去过不少北地罕有人至处,有些地方还留存着一些古老的族群。其中就有不少鲜为人知传说,比如——五色水。   相传女娲以五色石补天, 所以天本为五色,只是人眼只能看见蓝色,便以为天就是蓝的。地中之水也是如此,人们只能看见无色的水,便以为水一直就是是无色无味的。   殊不知, 世间除了无色的水之外,还有生来异色的五色水。   五色水一说自古有之,汉代谶纬之书《河图括地象图》中便有记载,“地祗之位, 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出五色云气、五色流水……”   但据李氏说, 这些部落传说中的五色水和汉人认为的五色水不同,并非真指源头不同的五色水, 只是一个统称。   这些古老部落的人们坚信,未被后天染上污浊的天生异色的水拥有神奇的功效。   不过李氏觉得这只是他们给异象安的名头。什么掉进去就会骨头都不剩的赤红色火水,那不就是火山么?此地比较少见罢了。   长白山底就有火焰山, 她听说在很久以前, 长白山底地动山摇,大地裂开缝隙, 赤红火浆从其中喷涌而出,真如地狱火海之景。   有些还有迹可循,有些就纯属胡编了。比如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碧青之水啦,金色的流金之水,往里面放进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等等。总之天底下能变成水的、变不成水的,在他们嘴里都可能是五色水。   族群中一个智者还提起过,地下的各种矿脉也可能生成五色水,比如煤矿长年埋于地底,日久天长就会生出煤水,能将活人变成煤,同理,铁矿会生出铁水,铜矿能生出铜水……   她和那个智者聊天时,无意间提起过中原的传说黄泉,也被那个智者如获至宝地当成了五色水,直呼要将这种喝了以后忘却尘世记忆的水记在族群的圣书上。   姜遗光倒想看看这是不是所谓的“五色水”。   黑水没过他整个人,再没过小院。水虽黑,但却不似墨一般浓,他好似被浇筑在地面动弹不得,透过黑水,能看到院外一切如常,静静地飘着雪花。   黑色水中飘浮着许多人形的几近透明的幽白影子,无声无息环绕着,飘飘摇摇向他扑来,离得越来越近。   近到他能看清那些影子脸上安详的微笑。   但举在身前的山海镜没有任何动静。   这不是鬼魂,也不是鬼制造的幻象。   ——是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身环绕的黑水登时如碎冰破裂,在落下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仍站在月光下,小院寂静,好像没有任何异常。   一照镜子,山海镜却照不出他的脸。姜遗光就知道自己还在梦里。   霎时间,白雪和月光飞快变黑,就像煤块一样大块大块地堆积在地面上。明亮的雪夜顿时晦暗无光,阴森可怖,窃窃之语自四面八方袭来,似有无数双眼暗中窥视。   立于小院正中的人却毫不畏惧。   能窥视内心想法的鬼怪并不少见,他只想知道这和凌烛他们有关系吗?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该如何脱身?   院内,凌烛和明孤雁都没有睡着,其他十数人也毫无睡意。   凌烛呵出一口白气,紧接着他就盯着白气出了神。   明孤雁问道:“你真能困住他?”   凌烛:“我只怕将他困得太久,到时梦境愈深,该出不来了。”   明孤雁:“万一他……”   凌烛听懂了她的担忧:“不会的,他没那么容易死。”   明孤雁一哂:“出不来,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凌烛一摊手:“他也没那么无用吧。”   明孤雁:“人力再如何,也敌不过鬼魂。你明知藏梦雪女不会那么仁慈。”   在北地关于雪恶灵的传说中,还有一种会在雪夜里让人陷入梦境的藏梦雪女。   和其他流传的吞食梦境的鬼怪不同,藏梦雪女名为藏梦,却不是把梦藏起,而是将人藏在梦中。一层又一层的梦就跟一层层包被一样,解开一层还有一层,谁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层。   藏梦雪女只在雪夜出现,谁也没有见过其真容。究其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据说本地一个老太太夜里起夜,迷迷糊糊看见一个全身雪白,头发也全白的影子从房间门口走进来,扑进床帐里就消失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在意,尿壶塞回角落后继续睡下,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发现睡在帐子里的小孙女再也叫不醒了。   这家人将小女儿看得如珠似宝,急得不行,冒着大雪把镇上大夫拉来,大夫怎么看都说没问题,只是睡着了,只好又去求神婆。   当地有个极为灵验的神婆,姓名不详,会看相算命驱鬼请神,法术高超,看过后道她确实是睡着了,魂迷失在了梦里。如果她的魂不能从梦里出来,她就会一直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家人大恸,可也没有办法,女孩睡了五日,牙关咬得死紧,无法吃喝,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愉悦,不知做了什么梦。   女孩一直没醒,不吃不喝,最后终是渴死了。   从她开始,镇上“病”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都死在了梦里,藏梦雪女的故事就这么流传开来。   据说被藏梦雪女盯上的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好像就是睡着了。可这个被睡着的人再也没法叫醒,醒不来就不能吃不能喝,到最后饿死渴死,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做梦。   藏梦雪女之说流传之时,人人自危,生怕自己睡着睡着就被拉进了梦里。后来怪病慢慢消失,这个说法渐渐被人淡忘。李氏一时也没想起来。   不过在凌烛看来,这又是个和“雪恶灵”一样被以讹传讹造出的恶鬼。可能一开始这就是什么怪病吧,结果人们自己捏造出了个雪女出来,人传人,人吓人,就真的出现了藏梦雪女。   但不管怎样,这么个恶鬼总是真实存在的。   既存在,自是可以被利用。   姜遗光这不就陷入了梦中吗?   ……   京城。   一旬一次的早朝忽然提前。御前太监昨日挨个快马上门传谕旨,第二天还活着的大臣们纷纷赶来上朝,站在大堂上还有些忐忑,不知道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却见多日愁眉不展的皇上一脸喜色,不待人上折子,就直接宣布雪恶灵已被她派去的入镜人收服,大雪不日就会停止。   “诸位爱卿,雪恶灵——消失了!京城有救了!”   消息跟长了腿一样迅速传遍京城,一时间,满城欢庆!沉寂多时的死城终是有了活气儿,街头巷尾破天荒挂起了红,添了几分过年才有的热闹劲儿。   “他真做到了啊……”赵瑛还有点不敢相信。什么雪恶灵,天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姜遗光这就给收服了?   大家都高兴得很,一开始也有人不信,不过所有人都这么说,京城大门那边也有人见到源源不断的马车从官道进来,后面拖着的板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粮袋。   听说上面还有圣旨,大雪停了以后再开恩科。之后,更是亲去城郊设祭坛拜谢天地,感谢苍天收回雪恶灵。   祭坛可不是随便开的,尤其天子亲自祭祀,历朝历代还没听说过哪个皇帝敢用祭祀骗人的。   粮食和祭典不是假的,既然上面都这么干了,那……雪真的要停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相信的人们也信了,长久压抑后的喜悦便似油浇火堆,大雨泄洪一样倾喷出来了!   即便雪还在下,可大家心中都有了盼头,这点火苗一样的盼头越烧越烈。天上还在下雪,在他们眼里瞧着,这雪也越来越小了。   一直到了可以避暑的四月底。   某日,一人要出门扫雪,推门时还以为又要费劲先开个门缝再把外边堵着的雪捅出一道口,谁知他刚一用力,两扇门很轻易地弹了开来。   一夜过去,门前竟没有积雪?   那人愣愣地抬头,还有些不敢相信。   天色阴沉,跟浸透了脏水一样,还刮冷风,但确实没有雪花落下。他伸出手,只扑到了空落落的风。   “雪停了?”那人不敢相信,在院子里疾走转了一圈,伸手去接,手心里还是没有雪片子。   “雪停了——”   “雪停了!雪停了!!”   年轻汉子奔走相告,家家户户打开门打开窗,能起身出来的都出来了,呆呆仰头看天,见真的没有雪,先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欣喜若狂,笑声从街头蔓延到巷尾。:   笑着笑着,有人嚎啕大哭起来,狠狠抓起一把雪丢出去。   “雪停了——雪恶灵没了——”   宫中。   直到现在,皇上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   她根本没有收到姜遗光的消息,对方很可能被困在某地,但她怎么能说出口?   没有人知道她这次冒了多大风险。   她遍阅古籍,一遍遍推演,计算。   雪恶灵因人恶念而生,当人们相信有雪恶灵时,雪恶灵就会真正存在。   故而她反其道行之。   以圣旨口谕宣告雪恶灵消失,之后更是动作不断,用天子身份让人们打心眼里相信雪恶灵消失。只有这些样,雪恶灵才可能被削弱,甚至消失。   她不清楚姜遗光那边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对方应该不会轻易遭遇不测。但她知道不能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姜遗光身上。   天色放晴,她面上端着喜悦、和煦的笑,心里却沉甸甸地坠了一块大石头,焦躁不安。   他到底怎样了? 第555章   “再这样下去, 他必死无疑。”明孤雁看着躺在床上的姜遗光,如是道。   已经五天了,姜遗光还是没醒,长久不吃不喝脸上肉都消了一圈。可事到如今, 他们也没有办法。   藏梦雪女把他藏在梦里, 它又何尝不是躲在了姜遗光的梦里?她即便用山海镜, 也不能捉住它了。   她看不出凌烛在想什么,瞧着有些后悔?又隐隐带着快意。   李氏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个命运多桀的女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先是最好说话的姜公子忽然好几天都没见人影。另外两位主事的凌公子和不知名姓的小姐之间又有了龃龉似的。他们不再赶路,也不再去找线索,而是在煤婆镇住了下来。   宅子里氛围一日比一日古怪。   李氏知道,一定有怪事发生了。   凌公子不会说,另一位也不会透露, 其他人……恐怕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其中关窍很可能出在消失的姜公子身上。   她这两天不敢说话,就翻来覆去地想姜公子下落。   五天前开始,就没有再见到他。姜公子不至于乱跑,也没听说他出门了, 要是他白天出去, 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那就很可能是夜里出事的!   应该没有死,要是他死了, 这些人不会还这么冷静,肯定要返程的。   莫非……他们在等着什么?   煤婆镇没什么人,十室九空, 他们就住在镇中最好的一套院落里。房子大, 空旷得很,想住哪间都随意。   李氏借口要散散心, 裹得厚厚的在宅子里绕圈,总算发现了一间屋子不对劲。   她知道有人盯着自己,从京城来的那些武功高手要瞒过别人很简单,但瞒不过她。她从那间屋子前走过时,敏锐地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警戒了许多,她还听到了手握上刀把轻轻抽刀擦动的声音。   只要一有不对,这些人就能将她就地格杀!   里面有什么?这些人何以防备至此?   李氏没有轻举妄动,看一眼屋子就走了。   第二天她再去,那屋子外却没了守着的人,再转两圈后试探着要进去,也没有人拦她。   里面的东西挪走了?   李氏踏进房门,穿过外间走到里,还是没人拦她,好像前几日都是她的错觉。   屋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桌椅板凳擦得干净,火炕上被褥搬走了,蹲下去一摸,炕里冰冷,不像被烧过的样子。   她心跳却猛地提到嗓子眼。   不会错,这间屋子先前住了人,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姜公子。他不惧寒暑,自然也不需要烧炕生炉子。   他既然在,为什么不出现?那些人为什么不让他出面?   只有一种可能,他被困住了。   自己还有点用,只要她安分守己,那些人不会轻易杀了她。   但……   望着窗外飘落雪花,李氏想起一路走来所见因为大雪家破人亡的百姓们……李氏下了决心。   ……   “你找我?”明孤雁奇异地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女子,“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明孤雁从没把李氏当成阻碍,纵使她才华和眼界远超常人,她也承认,李氏放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活的很好,让别人杀不了她。但她实在太弱了,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   李氏咳了两声,面上泛起病态的红,强忍喉间痒意道:“小的也不想碍了大人的眼,但大人还记得,您几位来这儿是做什么的吗?”   明孤雁不答。李氏自顾自说下去:“小的愚钝,对几位大人之间龃龉看不懂,但小的能看出来,大人您不希望姜大人出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公子在何处?如何救他。”   不等明孤雁拒绝,李氏抢先道:“小的不清楚几位大人背后的是谁,但大人不妨想想,那人心中更属意哪位?是姜大人还是凌大人?他们两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李氏没有拿百姓劝她,对方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和她谈这个没用。   她更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触怒对方。   一时间场面极静。   李氏被对方杀气逼得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心高高提起,不受控制地回想自己刚才的一言一行,明明暗中排演好几遍,现在回想却好像哪一句都不对。   良久,明孤雁才冷冷道:“……你倒是聪明。”   李氏低头:“不敢当。”   明孤雁:“随我来吧。”   一见到躺在床上的姜遗光,李氏就什么都明白了,没忍住脱口而出:“藏梦雪女?你们……你们居然用这个困住他?”   明孤雁:“你费尽心思要见他,如今见到了,你有什么办法?”   李氏:“山海镜没用么?”   明孤雁:“他和藏梦雪女都在梦中,用不了。”   李氏:“这么说,只能靠他自己了?”   明孤雁轻呵一声:“除非你能进他梦里把他救出来。”   明孤雁离开了,还把藏在暗处的人都叫走。李氏焦急万分地留在房里守着床上沉睡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镜子——那是明孤雁留下的,她把姜遗光的山海镜留下了。   “凌先生那边我只能替你拖延一天,一天内,你做不到,就乖乖回去。”   李氏想,明小姐还是不想要姜大人的命的,她可能只是想留住他?或者给他找点麻烦?凌大人那边就不好说了。   驱除雪恶灵是圣上旨意,这二人不是一路人,却齐齐抗旨,只能说……他们背后有另一个有悖于朝廷的势力操纵着。   会是谁?   就算是反贼,也不会是寻常反贼,反贼也是人,在极寒的北地首先要考虑怎么活下去,就算要杀朝廷的人,也会等他收服雪恶灵了再说。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李氏轻轻叹息。   床上躺着的年轻男人微微皱眉,好像听到了这句话似的。李氏一怔,轻手轻脚到门边窗边探头看,发现确实没人后,连忙凑到姜遗光耳边压低声音叫他。   “姜大人?您能听见吗?姜大人?”   叫喊几次都不应,李氏举着镜子对准脸照也没反应,索性坐在床边讲起了和煤婆镇有关的故事,山海镜时不时照照人脸又赶紧挪开——明大人交代过,要是山海镜一直照着主人的脸,而主人又闭着眼睛的话,封在镜中的鬼魂就会被放出。   李氏心想,要是他在梦里能听见几句,说不定就能帮上他的忙呢?   “煤婆镇很久以前,还有个奇怪的传说……”   每一寸历经百千年的土地上都藏着故事,一粒粒积攒成厚重冰冻的土壤,供冬日里人们闲暇时议论。她被流放至此地时,也曾在煤婆镇挖过煤矿,后来离开了。她在县官家里说的故事不过冰山一角,待故地重游,许多本以为遗忘的记忆渐渐复苏。   “煤婆镇的煤矿有灵,也有不少邪祟之说……”   “煤矿在山上,山石表面被挖开以后,会露出黑色的石头,这些还不是煤,只是被煤沾了色的石头,再往下挖,开出一条竖直的井,再从井低直直挖一条通向山地的道……道路尽头,再开出一条矿脉……”   “开矿脉前,要先祭天,供奉四路大神五大仙,最后祭拜煤婆姥姥,煤婆姥姥会指定良辰吉日和能出煤的矿脉,要是不按煤婆姥姥的指示做,轻则挖不出煤血本无归,重则家破人亡。”   “以前就听说有个大户人家,不遵照规矩办事,给煤婆姥姥祭祀时用了不新鲜的米肉,煤婆姥姥大怒,当时祭坛上的香全部熄灭,拦腰折断。”   “结果这人不愿反省,反而自己找高人算了所谓吉时就破土动工了。小工们劝他,当地老人也来劝他,他都不听。结果役人一铲子下去铲断一小块石头,那人也跟着惨叫一声,倒地流血不止,其他人围上去看,发现他脖子上很深一刀口子,就像用铲子铲出来似的,还没来得及扛回家就很快死了……”   “后来,大家都说这是因为煤山的煤块有灵,每块煤上都居住着灵,人们祭拜媒婆姥姥时,她就会把那条路上矿脉的灵叫走,变成死石。那个人不肯祭拜,铲子直接铲在还住着石灵的矿上,自然会引起反噬……”   讲到这儿,昏睡的姜遗光忽然手臂重重一抖,整个人都好像要弹起来,李氏吓一大跳,刚要扶住他,他却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梦中,姜遗光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眨眼间功夫,面前小院突然就塌了,废弃的砖石就在他面前被呼啸而来的大雪直接淹没,变成满地雪白。   风夹杂着大雪呼啸而过,却愈发显得死寂。   铺天盖地刺目的白扎在眼睛里,几乎马上就流下泪。黑纱不见了,姜遗光只能撕下身上一块布料蒙在眼前。   他无法认清这是什么地方,四周除了雪还是雪。试着说话,可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只能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往前走。   不多时,熟悉的煤山映入眼帘。   此时,他听到模模糊糊的人声,好像在叫他,那声音似乎来自九重天外,凝神去听时便消散了。   他还在往前走。   姜遗光发现自己慢慢能活动了,也能尝试回头走两步,不过不能回去太远。等他又走了一段路后,他明白了。   不是他的手脚不受控制,而是他自己,他心底深处仿佛感应着山中之物召唤,让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向山中走去。   几如鬼迷心窍,难以自持。   姜遗光不知道煤山里有什么,但他感觉到了危险。   那里……决不能进去。   他站在山脚下,死死抵抗着踏入冲动。   梦中没有白天黑夜,天上的云也和眼前雪山一般亘古不变。只有当他往前走,风才会继续吹,时间才会继续流淌。   偏偏他不去,死死僵持着。   不知过了几日,他又听到了模糊的声音,像在叫他。   起初以为是错觉,但那声音持久不断,后面不再叫他,而是说起了什么事,朦胧模糊,难以听清。 第556章   尽管明孤雁说只给一日时间, 但到了第二日也没来赶她出去。   她在屋内听着外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交锋,不免心惊胆颤。但好在明大人不知说了什么,把他劝了出去。后面就没有人来打扰了。   “姜大人,您在梦中能听见么?”   “说起来……这两天雪似乎小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我感觉错了……哎?姜、姜大人, 您醒了?”   “别那么大声。”姜遗光撑着坐起身, 胳膊一歪差点倒下去。   他很少有这么虚弱的时候, 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李氏赶紧扶起他,他道, “劳驾,帮我倒杯水。”   “好,好!”李氏又惊又喜,急匆匆起身把搁在墙角的茶炉挪了过来,茶炉上烧着热水, 壶口一倾就是一注热腾腾白汽浇入杯中,边倒边问,“大人您昏睡八天了,怎么样?可还好?”   房里还有些干粮, 但都冻得硬硬的, 她干脆全装进托盘里放茶炉上烤,不一会儿烤面的喷香味就飘满了整间屋子。   “八天么?比我预估的久一些。我还好。”姜遗光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干粮, 边吃边道,“他们两人想必闹翻了?否则也不会叫你一个人在这里。”   李氏刚要问他怎么知道,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趁消息还没传出去, 那两人还没来,忙道:“大人, 您碰见的应是藏梦雪女,传说中遇见的没有一个能醒过来。我还以为……大人您是怎么出来的?”   姜遗光三两下将干粮吃了大半,总算觉得活了过来。长久不进食,导致现在即便吃够了胃里也仿佛空空的。他掂量着吃差不多了就把手里东西放下,披衣站起身:“还要多谢你,我在梦里听到了些声音。后面,我能察觉到雪忽然小了,看来我昏睡时外面发生了一些事。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别人。”   他打开一条门缝向外看,门外无人,更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他本想看看雪是否真的变小了,但……   ——雪停了?   李氏跟着点头:“确实,这几日雪小了些。”说着她看姜遗光脸色不对,跟着到门边,“怎么了?莫非又下大雪……不?等等?这,这——”   窗外仿佛能下一辈子的大雪居然停了!   “雪……雪停了?!”李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看天,又看姜遗光。   姜遗光也有些意外:“藏梦雪女的确被我收走,但雪恶灵不只它一个。”若不是梦里大雪突然转弱,他现在还无法脱离梦境呢,更不要说其他雪恶灵了。   是谁做的?   凌烛二人绝无可能,莫非……陛下派了其他人?又或者,陛下和那人达成了协议,那人妥协后不再阻挠了?   李氏不知姜遗光心中澎湃,几乎喜极而泣,两手合十念道:“真是老天保佑,雪停了就好,雪停了就好……也多亏姜大人您收走藏梦雪女,还有一路上的辛苦操劳,要不然,现在这雪也停不下来。”说着说着,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梗着嗓子强按下哭腔,道:“我都不敢想,要是雪一直不停,大家该怎么办啊……”   “我该感谢你才是。”姜遗光道。   他听到了李氏的声音。   若非李氏一直说着煤婆镇的故事,让他得以保持清醒,并趁机找到弱点。他恐怕还要再困一段时间,甚至……很可能醒不过来。   李氏又想哭又想笑,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轻飘飘的,想了半天,小心地问:“如今雪停了,几位大人该回京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且问问他们吧。我收走了藏梦雪女,很可能走不了了。”   “啊?”   还没等她说什么,外面嘈杂声音渐渐大起来。姜遗光说:“他们来了。”说着取出山海镜塞进李氏怀里,“劳烦你守着,若到了不得不交出去的地步——交给凌烛。”   李氏什么也没问,捧着冰冷的山海镜干脆道:“是!”   门被打开,凌烛快步走入,一见到姜遗光就欣喜地双手合十:“长恒,太好了,老天保佑你总算醒了,这几日我们一直很担心你。”   明孤雁跟在他身后进来,没说话,只是飞快地扫他一眼。   姜遗光笑笑,对他们二人点点头:“我预感自己快入镜了,到时还要麻烦你们带我回京。”   “这么快?”凌烛讶然,关切道,“此行危险,你可要多保重,你我相识多年,要是你也出事,我不知有多难过。”   姜遗光:“你只管放心,我不会有事。”   等他们走了,李氏才说:“大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让我把镜子给凌大人。”   凌烛一口一个关心,可他那股恶意都要溢出来了。明孤雁面上不说话,可怎么也比凌烛好吧?   这些时日她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碍着姜大人的事,不成为他的敌人,呆在他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反观姓凌的那位,嘴上说的好听,平日待人也温和客气,但要真把他当靠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遗光摇摇头:“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   李氏满心不解,却也知道其中有什么自己不了解的内情,只得应下:“我明白了。”   次日,一行人返程。途中姜遗光突然消失。   几人皆知他去了何处,除了李氏暗暗担忧外,其余人并不担心,只想着如何尽快回到京城。   却说这场雪,化得太快,反而又带来一场灾难。   雪停之时已是五月底,近六月的天。平常六月那大太阳都挂得老高能热死人了,今年因为反常才下雪。结果雪一停,大太阳马上就出来了。   昨天还是严冬,今天就马上到了酷暑,一冷一热,不少人都受不住直接病了。更不用说成堆的雪融化后,有些地方闹起了水灾。   更糟糕的是……   那些原被冻在雪里的尸体,冰一化后马上开始腐烂。一路走来都能闻到隐约的臭味。一直到京郊,这股隐约的臭气仍难散去,随着被化成水的雪一样渗进人每个毛孔里,跟着热风刮遍京城。   “大灾过后,必有大瘟。古书诚不欺我。”凌烛摇着扇子道。   特地来接姜遗光结果没看到人的赵瑛:“古书?什么古书?你怎么又神神叨叨的,善多呢?”   凌烛笑着摸出一面镜子:“他在路上着了雪恶灵的道,陷入梦中,万幸的是他收服雪恶灵醒了。前些日子就入了镜,现在还没出来呢。”   赵瑛又高兴又担忧:“也不知道雪恶灵是个什么样子,他这都第十六回了吧?不知有多危险呢。”   凌烛只是笑:“吉人自有天象,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又何必总是像个老妈子一样替他操心?”   赵瑛回道:“我愿意替他操心,总好过有些人,机关算尽,收买人心,最终还是无人搭理。”   眼看就要吵起来,跟着回来的李氏心惊胆战的,结果凌烛完全没有被激怒的样子,反而笑着走了。   搞的李氏十分莫名,完全弄不清这几个人在卖什么关子。   一直到深夜,赵瑛也没睡着,脑海里不断盘算着,手上下意识拨动着转珠。   她最近多了个转珠子的爱好,从其他入镜人手里买来一串色泽大小均匀的木珠,平日就靠这个练数数计时。数习惯以后,不论何时何地,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要有这串珠子,她就能数清到底过去了多久。   数着珠子,她慢慢理清这些天发生的事,然后感觉怎么算都不太对。   李氏说善多在一个月前就陷入梦境,一个月前……被困住八天……刚收走藏梦雪女,雪就停了,好像没什么问题?可在雪停之前的一段时间,大雪明显在变小,这也是姜遗光干的?   按李氏说,要不是大雪忽然变弱,他差点就出不来了。可上面那边还有民间现在流传的说法,都是入镜人收走了雪恶灵,才让大雪消失。   怎么现在……两边说辞不一样?   赵瑛想到了什么,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难道说,陛下她……   凌府夜内,凌烛也没睡。到他这个地步已经很少会生出困意了。久违的兴奋更是让他今晚难以入眠。   赵瑛开始怀疑了吧?   他故意放李氏和赵瑛接触,赵瑛必定会追问姜遗光下落,而李氏也一定不会瞒着。   她肯定在想雪渐渐消失的这个问题。   暴雪到来和那位有关,若并非姜遗光的功劳,那暴雪的消失该和谁有关呢?   她一定也会以为是那位改变心意了,才肯放京城一马吧?   那位怎么会改变心意?当然是陛下做了什么。   他早看出赵瑛仍对那位有不臣之心,还妄想着靠皇帝翻身。但如此一来,她还敢把皇帝当做依靠吗?   皇帝……呵呵……   皇帝又如何?   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帝?那些权势滔天的皇帝如今在什么地方?能有多少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全都变成了无名的黄土。   世上总有比权势更动人心的东西。和长生相比,皇位又算得上什么? 第557章   又是一年了。   一般到了冬天, 煤山镇的人是不进山的,山有山灵,矿有矿灵。煤山镇的人们相信煤矿也和山林里的猎物一样需要一整个寒冬来休息,来年才能开出更多的煤。   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 煤山镇几乎所有人家都靠着这座巨大的煤山吃饭。家里男孩长到大一点就要跟着乡亲们进山挖矿, 挖了煤拉出去卖,按出力分钱,女娃娃就负责做饭洗衣, 隔几日送进山里给家人们吃用。这么多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日子倒也安稳。   按理来说,这么座煤山,寸土寸金,少不了有人觊觎。不过这煤山镇可能真有些玄乎, 谁买谁死,哪个人敢强占了不叫其他人进山,那个人不出十天半个月必定死于非命。   朝廷那头也不管,朝廷自有供应的煤矿。煤山镇的煤也只够一些零头而已, 更谈不上需要朝廷派兵守着。所以就这么着到了现在。   家家户户心里也都有个数, 煤山镇的煤,是老天爷分给大家一块儿用的, 哪个都抢不走。在煤山镇的人都知道这两条忌讳,毫不质疑地遵守着。   他们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够靠着煤山吃一辈子的安稳饭。   但在今年冬日到来前, 一个消息打破了煤山镇的平静。   从南方来的一个大人物, 据说是个什么世家的,姓于, 背后站着朝廷高官,总之十分有权有势,还没来就买了煤山镇好几户房子,拆了扩建成新的大屋,等他们一家子都搬过来以后,更是硬生生要走了煤山一半的地儿。   这个大人物估摸着事先打听过,把煤山镇领头几家有名望的人都请过去了,说是请喝茶,嘴上说的好听,结果非逼着他们让出了煤山整个东边的地儿。上午请人去喝茶,下午山头的木桩子就立起来了,直接划开东西两边,东边不许再让人进出,否则就是偷煤贼,要抓起来打的。   “这还什么大户人家?我呸!这些人都是躺在金银堆上睡觉,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和我们抢煤用?”一人气愤道。   他爹也被请去了,当时由不得他爹松口,一排手持木棍的家丁盯着呢,那些棍子都有碗口粗,契书前面摆着银子,后面放着棍子,他们怎么敢不同意?   另一人劝道:“唉,咱们能咋整?就等着吧,以前敢占煤山的人什么下场?”   那人一想也是,嘿嘿笑了起来。   结果没几天,他们又被叫了去。当地的老县令不知怎么被调走了,换来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明眼人都看出来,这年轻县令和于家肯定是一伙儿的,要不他怎么对于家一句重话都不说?一开始于家人要买房子别人不肯卖的时候,也是县令向那几户人家施压,逼着他们搬走了。其他人还劝呢,说反正是卖给县令老爷了,给的钱也多,不亏。   所以这回镇上几个有头脸的老人再次被县令叫去时,心里都十分忐忑。他们不知道这一回于家人又要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   果然,这回于家人居然想着,煤山买都买了,冬天放着不是浪费吗?非要冬日,赶着大雪天的时候组织人手进山采矿。   于家老太爷点着烟枪,眯着眼睛笑:“你们说说,你们这有什么好闹的,又不是不给你们钱。再说了,这谁大冬天的不需要煤啊?就是趁着冬天,这煤才能卖个好价。”   一老人气得腾地站起来拍桌:“你们封了半边煤山,我们也就忍了,这冬日不进山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几百年都没有人背祖,办不到!想都不要想!”   “放肆!你怎么和我爹说话的?”坐在于老太爷右下的中年人指着他鼻子骂起来,边说着老太爷边捂着心口往后栽,其他人纷纷上前,拍背顺气倒水,一连声安慰。结果老太爷还是晕了过去。   这下大家都走不了了,于家报了案,说把这些人请来家中做客,谁知道他们冒犯老太爷,把老太爷气出病来。还拿着大夫给开出的方子要他们赔,上面全是一两药一两金的名贵药材。   要是赔不出来,这些人就在牢里关着吧。   马上就要下雪了,这种天气在牢里呆着,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谁来求情都没有用,一些人把家中积蓄都掏空了,捧着礼物上门也不管用,于家人就只有一个条件,要么冬天进山挖矿赔钱,要么赔半条命。   “真的不是我们不答应,是这山不能随便进啊!冬日挖山,山灵会生气的!”最初被关进去的老人的儿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请求于家人高抬贵手,还是被赶了出去,门口也不让跪,只好沿着围墙找到另一个小门跪着。他什么也不懂,看见有个门,以为这里总会有人进出,到时候求求情,大不了自己赔一条命,这些人总会肯的。   他绕了一天,没有人来。但却被于家的一小孙女看见了。   这小孙女在高处赏景,一眼发现其身影。看他绕来绕去,起初以为是贼人,结果看他又是抹泪又是双手合十祈求,还时不时对着墙磕头,起了好奇心,悄悄下去,隔着墙假装自己是侍女,问他怎么回事。   那人不知道她是谁,抓着个人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请她去求情,隔着墙丢进一个灰扑扑的大银元宝,这是他们大半家当了,丢完后就跪在门后磕头请求。   小孙女心软了,可她帮不上忙,家里的男人们不会听她的。她只好假装答应,回去后包了不少宝贝打成小包裹,再隔着墙扔回去。那人不敢走,还在门边,就听到里面的人说:“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实在不好意思,这些钱你拿去看能不能把你家里人赎出来吧。”   那人才知道,和自己说话的肯定不是什么丫鬟,估计是哪个大小姐,他反而来了希望:“好姑娘,好大姐,你就不能和家里人说说吗?冬天真的不能进去,要是进去了,会……会有很可怕的事!”   “哦?”小孙女好奇,“会怎么样?你们以前进去过吗?”   那人一怔:“没有,但是我们都是这么说的,以前有人冬天进山挖煤,结果在洞里听到了哭声,还有黑影子,后面就再也没回来,大家都说他们被矿洞吸走了。”   小孙女听的又害怕又好奇:“既然那些人没有出来,你们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看见了黑影,听见了哭声?”   那人说不上来了,但他还是咬死,绝不能在雪天进山。   小孙女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哥哥。   她是女孩子,说不上话。她哥哥则是这一辈最受宠爱的男孩。哥哥听她说了以后反而来了兴趣,说什么也要跟着进山看看。   他以前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要的一定要到手,得不到就要闹,又爱些新奇刺激的玩意儿,甚么个赌骰子去花楼都吸引不了他了,就爱和人赌马钻洞,听说什么地方危险就带人往什么地方钻。   家里人也习惯了,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因此这一批进山的一百多号人中,一半是不得不进山挖矿的,另一半都是伺候这位小少爷的下人。   雪静静下。   洁白巍峨的高山立于风雪,一行人慢慢走进山中。   ……   姜遗光睁开眼睛。   和他预想地差不多,收走藏梦雪女后,他所入的死劫果然与大雪有关,入目就是一片白。绵软洁白的雪在阳光下更加扎眼,就像一片白花花的软刀子,多看两眼眼睛就刺得厉害。   姜遗光感到了寒冷,他看自己身上,穿的和入镜前一样,都是一件薄斗篷加夹袄。入镜前还好,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一阵阵僵刺的冷意从四肢百骸传来,伸出手指头也不自觉地发颤。   看来,在镜中,他连不惧寒暑的能力都消失了,变得跟普通人一样了。   姜遗光抽出手帕裹在脸上,以免脸冻僵,整张脸都裹了进去。他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一棵树下雪堆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慢慢走过去,扭断一根树枝戳了戳,感觉里面是个人,先将周围的雪扒开大半才敢靠近。李氏和他说过,大雪时一定要避开树走,树下的雪看着浅,实则又深又软,一不留神就会像掉进水坑一样陷进去,没有别人帮忙很难爬出来。   等他扒开雪将那人拖出来后,那个人几乎冻得不会说话了,整张脸都是青白的,嘴唇裂开口子,渗出一点血马上就凝住了,只要鼻子里呼出的一点白气证明他还活着。   是个年轻女子。   姜遗光替她把了一下脉。   她也是入镜人吗?他有点无法确定,因为她的脉象也虚浮无力,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他身上带了药酒,贴身放靠身上体温暖住才没冻结,喂了一小口后,女子慢慢回过神来。   “这……这是哪儿啊?”女子哆嗦着,“雪不是停了吗?怎么又下起来了?”   姜遗光:“这是镜中,什么都可能发生。”   女子猛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还好还好,这人也是入镜人,那就不算什么了。她搓着手道:“只有我们俩吗?看看其他人在不在?”   姜遗光:“嗯,走吧。”   两人边走边说话。   姜遗光了解到女子姓薛,暴雪之时她并不在京城,而是在南边当官,还负责运输物资入京。听说京城雪停了,她就想回京看看,结果在驿站夜里睡着就入了镜。   按她所说,这次入镜毫无征兆,她根本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埋在雪里了,后面可能是冻晕过去,才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兄台你怎么称呼?多亏你救我一命,不然我就要冻死在雪里了。”薛锦感叹道,“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被冻死可真是太冤了。”   姜遗光:“我姓姜,你叫我长恒就好。”   薛锦连连点头:“好好好,长恒兄,等等,姜……姜长恒?你就是姜长恒?!”她不敢相信地惊叫起来。   姜遗光:“是我。”   薛锦一脸惊恐。   姜长恒……姜遗光,他在入镜人中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这都是第几重了?十五?十六?自己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这也太高看她了吧? 第558章   寒风呼啸, 薛锦打了个哆嗦,仿佛又回到了京城陷入永无止境的冬日的时候,浑身又冷又麻。   她自己都很惊讶她居然没有冻死,不知道靠着什么, 意志?还是不甘?她居然还能继续往下走。   在她身后, 几个几乎同样变成冰块的人慢吞吞跟着。   一开始姜遗光说看看雪地里还会不会埋着其他人, 薛锦就跟着一起找了,真叫他们挖出来几个人,挖出来的那些人也没什么思绪, 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不知道前面是谁,要去哪儿,只是用力地抬起腿,迈开步子往前走。   不走, 就会被困在这儿,永远出不去。   薛锦茫然地抬起头,呵出一口白气,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镜外, 雪恶灵重返京城了。   可那时她还不至于这么难熬。   入镜人不惧寒暑, 是以他们在冬日就算不像其他人一样裹得厚实也不冷。京城大雪之时,对入镜人并无太大影响。   但……   镜外早就暖和起来了, 所以他们都换上了薄衫。谁知道进来以后他们都变成普通人了呢?谁知道进来后里面居然是寒冬呢?   从雪里找到的几个人中,还有一个在发现时就已经冻死了,余者虽还活着, 也已元气大伤。   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该去往何处。   到处都是雪, 到处都是绝境。远处白色的山,更远处是白色的天和云, 近了也只有一大片白,除了白色什么也没有。   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薛锦觉得自己就是一张被浸透的纸,叫风刮得冰透彻骨,东支西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撕成碎片。   渐渐的,冻僵麻木的身体居然沁出暖意。   好……好热啊?   不是很冷吗?怎么会这么热?   薛锦蹲下去掏一把雪,她居然感觉这把雪都是暖的,放在手心里要烫得烧起来。   她忍不住解开衣领扇风,尤嫌不够。那种热从骨头里往外溢,简直像往一个壶里倒热水,越倒越多,最后终于溢出,滴在底下烧红的炭上,滋滋作响。   她要被烧着了。   “好热……”   薛锦喃喃着,忍不住扯开斗篷。   怎么会这么热?   身后一人眼疾手快捡走裹在身上。   薛锦毫不在意,她像喝多了烧酒,浑身发烫,脸色烧红,轻飘飘踩在云端,不知不觉间,身上衣服脱下大半,飘飘忽忽地躺在路边。   其他人哪里会提醒,跟在身后就分完了,嫌她脱得慢还上手扒。抢完后任由她倒下,不一会儿就被雪埋住了大半。   姜遗光听到动静停下身,走过去蹲下查看,发现她已没救了。遂不再理会,继续向前走。   他并非不冷,他也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   在没有尽头的雪原中,他无法得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亦难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   他依据李氏说的那些故事找到破绽离开梦境,镜中应当也与李氏说的故事有关。但李氏所说有关雪恶灵的传说有许多种。他对自己收走的藏梦雪女都不算了解,更不用说远在京城的陛下做了什么,京城大雪和哪种雪恶灵有关,他更是一无所知。   被“消灭”的雪恶灵会有什么怨气?亦或者,这场死劫源自镜外的煤婆镇?眼前场景实在眼熟,不正是去煤婆镇的路上吗?   李氏告诉过他,煤婆镇原本不叫煤婆镇,很久以前的人们给它起了不少名字,不过只要提起那座拥有煤矿的镇子,大家就知道是哪儿了。   后面出了一桩邪事,在那件事中,煤婆婆显灵,庇护百姓,这个名字才流传开。   他又抬头望了眼似近实远的山。   这座山和镜外煤婆镇的矿山极其相似,兴许就是同一座,也有可能是陷阱。毕竟在镜外的梦中时,那座山就在召唤着他。   但既是在镜中,逃避无用,冰天雪地亦无路可退,总要去看看。   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些入镜人都信不过,死劫中的任何人和鬼,包括自己的眼睛,都不可信。   若非绝大多数入镜人都见过他的画像,瞒不过去,他连姓名都不打算说。无他,这是他的第十六次劫,自是无比艰难,谁知那些人会不会迁怒之下做些什么?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那位”的人?   “你到底要去哪儿?”跟在后面的一个名叫吕雪衣的人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拽住不放。   姜遗光扯开他,继续向前走:“前面那座山。”   吕雪衣纳闷,按捺住脾气:“去那里……作什么?”   姜遗光:“不知道,试试。”   吕雪衣蓄积许久的怒火再按捺不住,哆哆嗦嗦骂道:“不知道?不知道你还……还带我们,走那么远?”   姜遗光:“我没有要你们跟着。”   吕雪衣顿时气得想和他动手,刚举起拳头,对方却跟后脑长了眼睛一样猛地回过头,一团雪直接将他砸倒在地,回过神来,脖子上多了一只冰凉的手。   “再有下次,我会先杀了你。”其实在没分清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入镜人之前,他不能杀人。   姜遗光的声音比雪还冷,一下就叫吕雪衣清醒了,反应过来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刚才居然鬼使神差地就要动手了?   姜遗光冷冷地盯他一眼,确定他不敢继续,才又向山上走去。   徒留吕雪衣心头起火。   对,一开始姜遗光确实没让他们跟着,是他醒来后看见姜遗光走,他就跟着走了。但入镜人哪个不是人精?姜遗光这话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他要是不摆出一副自己知道很多的样子,不显出一副领头的样儿,他也未必会跟着!   虽说……   吕雪衣回头,眼睛前面蒙了布条挡着,还是会被白雪刺得无法直视。   四下看去,白茫茫一片。   虽说,叫他自己走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   想到这儿,吕雪衣跟上去几步道:“对不住,是我鬼迷心窍,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了,一定是这地方有鬼怪作祟!乱人心智,这不是我本意!”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鬼怪,是你自己心志不坚。”   这样的事他见过太多。人在走投无路濒临绝境时,便是心防攻破之际,恶念丛生,为鬼为蜮。但这些人是不愿承认的,事后只会找借口说自己鬼迷心窍。   殊不知,在为恶一技上,鬼不如人。   吕雪衣扯出个僵硬的笑,不再争辩,慢慢落后几步。   另一人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两人渐渐走到队伍后,那人低语道:“你又何必招惹他?”   吕雪衣恨道:“他铁定知道消息,就是不说。”   那人道:“此话怎讲?”   吕雪衣呵着手:“上面不是说,派人去解决了雪恶灵吗?你想想,雪恶灵是一般人对付得了的吗……那么多入镜人去都没回来,陛下还能派谁去?”   那人嘶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他什么都不说。他怕我们害他。”   入镜人中有一项秘而不宣的规则,即,杀死或折磨收鬼入镜之人,能消解些恶鬼怨念。运气好时,甚至可以借此离开。   不过一般情况下入镜人不敢起这心思——能收鬼的入镜人铁定知道的比其他人多,手段也要厉害几倍,和他们打好关系还差不多。除非实在逼到了绝境,有些人才会用这办法求一条生路。   “他怕我们知道,才想把我等耗死在此地,他好自己离开!”   风把两人的低语吹到很远,走在前面的姜遗光没有听见。因他身上亦涌起热意,他心知自己撑不了太长时间。   矿洞还在远处,看着不远,却好像怎么也走不过去。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默默估测距离,重新看向前方时,身后忽地疾风呼啸而来,姜遗光猛地闪身躲开,吕雪衣手持短刀不依不饶地扎了过来,另一人也闪身来到他身侧撞向他。   姜遗光硬生生扛下这一撞,揪着他头发和肩膀扳过肩砸过去挡刀。力道之大,吕雪衣冻僵的手握不住刀,反被砸在雪地。下一瞬,他的脸就被按在了雪地里,两只手拼命扑腾挣扎。   好几人纷纷扑过来,皆各藏心思,帮姜遗光的也有,帮吕雪衣的也有,还有几个躲到一边不敢管。   吕雪衣头埋在雪里拼命挣扎,胡乱扑腾中,手上打到硬硬的一片东西,姜遗光听到了声音,用力把人掀到一边,在那个位置多摸索两下,硬硬的,把雪扒开,真叫他发现一块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木板。   这下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吕雪衣也停了,喘着气警惕地盯着姜遗光,看他慢慢把木板挖出来。   厚实是真厚实,约四尺长,两尺宽,足有三寸厚,立着放能有半个人高。木板背面钉了栓,下面连着小半截粗木桩。   普通人家可不会花这么多木头打个木牌子。   “这……我刚刚碰到的,我们都有份,你不能私藏!”   姜遗光边拍掉板子上的雪边说:“我当着你们的面拿出来,就没有想过私藏。”   木板不知在雪下埋了多久,去掉最上层的雪粒子,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隐约能看到底下刻着几排模糊不清的字。另一人带了锥子,见状赶紧递上来。   所有人都消停了,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探头看姜遗光慢慢把冰凿开。方才护着姜遗光的几人更是警惕地围成一圈。   冰块敲开,露出底下阴刻两排模糊的大字。   “……煤山重地,未得……准许,不得入内,违者天打雷劈。”姜遗光一字字念出来。   “煤山”和“准许”两个词前都有一个词,但这个词像是被刀刻意刮了许多道,根本看不清。   “难不成这是座煤山?”一人看看木牌,又扭头看看身后的大山,问姜遗光,“你是不是知道这座山里有东西?”   姜遗光冷笑:“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能知道什么?你们怀疑了一路,怎么不怀疑我救你们也是别有用心?”   吕雪衣道:“难道你不是吗?”   姜遗光说道:“若我真的知道内幕,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像现在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怀疑我?”   吕雪衣一噎,不甘地嘟囔:“难不成你还是因为好心?”   姜遗光在雪地里摸索,看有没有其他能用的东西一边说:“我只想弄清进来了多少人,有哪些能派上用场。谁知道救出的全是一群无用且添乱的家伙。”   吕雪衣听了也跟没听见一样,正想说些话辩解,就见姜遗光侧耳,仿佛听到了什么,忽地抱着木板侧身一跃,头也不回往前跑了。   这是干什……等等!   破空声自上空逼近,吕雪衣在听到声音前身体比耳朵反应更快地闪到一旁。   轰——   一声炸响。   吕雪衣回头,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头顶处是个延展开像屋檐的长长山坡,坡顶掉下个大雪块,正好砸在他才站过的地方,被踩过的厚实雪地竟硬生生砸出个大坑。   那明显不是单纯的雪块,里面肯定包了石头或者木头什么的。   吕雪衣心有余悸,要是他没走开,现在被砸个洞的就是他了!   山坡顶探出个人头往下一看,见没能得逞马上缩回去。下一瞬,越来越多雪块从头顶的山坡砸落下来。   “快走!”吕雪衣眼尖地发现那人,忙喝道。   不必说大家也纷纷跟着姜遗光脚步逃走了。还没跑多远,远处轰隆声越传越近,雪地隐隐颤动,几人好不容易跳到高处看去,这条道尽头,数十个越来越大的雪球滚滚而来,再后面,是更加汹涌的如大浪一般的雪潮。   谁在背后暗算他们?   所有入镜人心里都浮现出这个念头。   难不成还有别的入镜人藏在暗处?   姜遗光知情吗?会不会就是他指使的?他想要干什么?   姜遗光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群人肯定起了疑心。   他也疑心是这群人当中有人捣鬼,防备之下跑得更快,不但要远离众人,还要闪躲从高处汹涌落下的雪块,不断向高处奔去。   姜遗光记得再往北不远处有个矿洞,若镜内外的矿山一样,矿洞里会有一些煤和食物,他们可以停下休息。而且那条矿洞通向煤矿深处,到时就算有人作乱,矿洞中也可逼他们现身,   眼看就快到了,偏在此时,去往矿洞必经之路上突地从雪里跳出十来个蒙面持刀之人。为首之人凌空跃起,手中短刀直袭面门!   危急之际,反而是身旁一入镜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姜遗光借力旋身,背在背上的木板撞将过去,刺客被撞开,刀尖险之又险地从他喉咙上方擦过,他顺势扯下那人蒙面面罩。   面罩下是一张陌生又苍白的脸,看着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眼神却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麻木平静。   “为什么杀我?”姜遗光看出此人没有易容,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那人不答,表情变都没变,闪身跳到一旁随手又扯下一块布遮住脸,手腕一抖,重新和另一个刺客包抄上来。   更奇怪的是,这些刺客的武功路数竟叫姜遗光生出种熟悉感。   “你们到底是谁?”   这群刺客不知在雪地里藏了多久,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纵然有入镜人们又冻又累的缘故,可刺客们的隐匿身法也不容小觑。如此训练有素又武艺高强的一批刺客,绝不是普通人能养出的。   鬼怪吗?可若是鬼怪要杀他们,又怎么会派出和“活人”没什么区别的刺客?   究竟是谁?他要做什么?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为什么会招来刺杀?就因为进入了这座山?那块牌子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年了,如果真是因为不许人进山,怎么会不多设些路障?   刺客们不光针对姜遗光一个,跟在他身后的所有人都遭到了截杀。   姜遗光自己尚且应付勉强,身后连赶路都艰难的其余人更是无力应对。到这地步谁还顾得上内讧,全都聚在一起勉力招架。   “你们到底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你们肯定认错了!”   一人想起了什么,叫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进了禁区?我们退出去就是了。”   没有人回答,刺客们就跟没听见一样,不论入镜人们如何试探、叫骂,下狠手,叫也不叫,活像一具不怕伤痛的木偶,只会麻木地对他们下杀手。几个来回后,入镜人们也都安静下不说话,专心对付他们。   冰雪寒风呼啸中,只余刀剑相击的接连脆响,和偶尔几声受伤后的痛呼。   姜遗光察觉到什么,抓住机会,再度挑飞一人的面罩。   同样是不认识的脸,同样麻木冷漠的神情。趁那刺客要退的关头姜遗光一把捉住他臂膀扭过背后,另一只手伸前掐住对方下巴,掰过后用力在两腮一掐,逼迫他张开嘴。   “果然……”姜遗光的猜想应验了。   刺客的舌头少了半截。   “他们全都被剜了舌头,说不了话。”姜遗光的声音传到其余入镜人耳中。   而这似乎激怒了刺客们,或者是提醒了他们?秘密暴露后,刺客们攻势更加凶猛,终是抵挡不住,一个个接连重伤倒地。   吕雪衣也受了伤,再逃不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刀刃逼得越来越近——   没有活路了吗?   吕雪衣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以这样憋屈的方式死去。他从前想过自己的死,以为会壮烈些,或凄惨些。他觉得自己死前会想很多,可眼睁睁看着那把刀迫近时,他反而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但他没有死。   另一把软剑平平切入刀尖和面门之间缝隙,轻轻一弹后旋起,对方刀尖便被软剑绞住,再难前进一分。待软剑一抖,绷直了,长刀竟直接飞了出去。   好剑!   没想到在镜中也能遇上此等神兵利器。   是谁?   吕雪衣看去,也是个蒙面人,头脸裹得严严实实,软剑在他胸口轻轻一弹,他就被大力震飞出去。   倒不疼,那人只是把他丢一边不要妨碍而已。吕雪衣匆匆道谢后赶紧悄摸跑了,连躺在地上看起来没气儿的同伴们都顾不上了,不过他们也陆续被后面赶来的蒙面人丢了出来,以免误伤。   姜遗光也走了。跟着他的和跟着姜遗光的两拨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跑了一东一西两个方向。正中那群人还在厮杀,很难穿过这帮人再汇合,想过去问问都不行,只得耐下心等着。   要他命的人固然不能信,但他也不会认为救他们的就是什么好人了。   姜遗光盯着那群人,若有所思。   两拨人的身法都有些熟悉……   莫非镜中人的武功也能和镜外人的一样吗?他们到底卷进了什么事中?为什么有人杀他们,有人又要救他们?   姜遗光发现,刺杀他们的人比来救他们的人多了近一倍,武功却不相上下,后者已在打斗中损失近半,撑不了多久。   如果救他们的人真心想把他们救出来,人是不是少了些?总该透露身份才是……   他们会不会也是一伙的,做戏给他们看?但这又是为什么?不论如何,不能多待。   “快走。”他对一直跟着自己的几人说道。   刚才把姜遗光撞开的人名叫范辛慈,和其他怀疑的人不一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对姜遗光有种近乎信徒一般狂烈的崇拜。之前吕雪衣几次起冲突,也是他冲出来帮他说话。姜遗光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跟抽了逍遥散一样激动地浑身颤抖眼睛发亮。   姜遗光一说话,也是他抢着道:“好,好,我们往哪边去?”   姜遗光知道渡劫多的入镜人都会有追随者,像凌烛,还有以前的九公子都有不少人死心塌地跟随。不过其中也有十分疯狂之人,把他一言一行都奉为圭臬,即便对方从不把他们当回事也不在乎。   姬钺私下对他说过,像这样的人早已经失了主心骨,看起来对你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很好利用的样子,可真指着他们做成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个连自我都失去了,主动把另一个人当做神明敬奉的人,很可能会因为自以为是的忠心作出些蠢事,反害己身。   凌烛也是,虽偶尔使唤他们,却瞧不上这些人。   换句话说,他们会主动收买人心,让人听服自己。但这种他还什么都没做,光凭一个身份就恨不得把命献出去的人,其实已经疯了。   就跟寺庙里道观里疯狂求神拜佛的人一样,普通小老百姓上上香,祈求神佛保佑,还算正常。那种倾家荡产自己命都顾不上也要拜佛求神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只是那些人把他们当成了神佛而已。   姜遗光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还在这里碰上了。   他没理范辛慈,对旁边的人说:“上面有个矿洞。”   不必他说,其他人纷纷支着疲惫身躯向上逃。 第559章   眼看着救他们的人都快被杀干净了, 姜遗光他们也跑了。吕雪衣没法,只能冲另一个方向逃,边逃边祈祷等会儿那批人去追姜遗光那头。   等他们都跑没影了,第一批刺杀众人的刺客已将对手杀了干净, 他们自己也死伤不少。   受伤较重的留在原地收拾尸体。轻些的自己默默包扎好, 垂首等在领头之人身后。   “要追吗?”一人上前打手势比划问。   领头之人——也就是最先被姜遗光扯下面罩的那人往两个方向都看了看, 指指其中一个方向,重重挥下!   余者会意,纷纷朝那个方向奔去。   ……   雪山一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山,为首年轻人披着大红斗篷,眉眼间自带一股风流恣意。天寒地冻,其他人穿得不够,在寒风中冻得不行, 他却乐在其中,还有心情吟一首咏雪诗。   于家长房的三少爷不知吃错什么药,非要上煤山看看矿洞,于家人没办法, 只能叫人跟着, 再雇了不少当地百姓领路。   带的人手多,衣服粮食药物还有炭火都不缺, 这一路上的风雪倒也不那么艰难了,不过折损了几个人而已。他们的尸首都好好在路上安置了,到时带会去交由家人安葬。   除了这些让人不快的事, 其他都很顺利, 尤其是这冰雪雕砌的山中雪景,更是叫于家少爷赞道, 即便那矿洞里没甚宝藏,凭这百年难得一见的雪景,他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不过说起来……   “你们说的矿洞呢?怎么还没到?”   “少爷,前边就是了。”   于少爷——于修瑾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说的煤矿雪怪在哪儿,有没有那么玄乎。”   说着,他不顾人群中几人欲言又止,抬步向上走,于家家丁见几个刁民还想阻拦,顿时露出凶煞之色,几个要说话的顿时也吓住不敢再说了,不得不跟上去,只敢在心里祈祷今天老天保佑,煤婆婆保佑。   雪地难行,就算前面有人开路,于修瑾走到一半也累了,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其他人抬的轿子,一直跟着他的书童连忙道:“少爷,您靴子都湿了,要是得了风寒夫人该心疼了,不如上轿歇歇?”   于修瑾正色:“不过几步路能有什么要紧,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书童阿桂哭丧着脸:“好主子,这是出门前夫人嘱托的,要是夫人知道了,回去铁定要责罚小的没照顾好少爷。”   其他人也跟着劝,搬出老爷夫人的名头,于少爷拗不过他们,只好叫人把轿子抬上来。   于少爷叹道:“你们这群人,真是把小爷我想的太娇气了。”说着掀开帘子就要坐进去,他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笑,掀开帘子,转头的刹那却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   于修瑾完全没想到轿子里居然有这种东西,吓得惨叫一声转头就跑,两条腿都吓软了,迈出步去就直接跌倒在地,还要拼命往后爬,“轿子里……那个……有……”   他惊恐地指着轿子,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一群人全都被吓了一大跳,书童阿桂早就扑过去接住于少爷,急切地问:“少爷不要慌,怎么了?”说着瞪几个轿夫,“是不是你们往轿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惊吓到了少爷?”   几个轿夫连连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要不是这冰天雪地的,他们都要跪下了。   阿桂半信半疑,阴狠道:“要让我发现你们做了什么手脚,你们就等着瞧!”   说罢,他小心走向轿子。   于少爷心有余悸,他心口还在怦怦跳,完全没办法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   他看到阿桂马上就要掀开帘子了。   不可以……不要……   那个东西……   可是于修瑾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动也动不了,手都伸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桂一步步走近轿子。   阿桂凭借满腔忠心上前,手停在轿帘上时,却不敢动了。   他从来没见少爷这么怕过。   阿桂跟着少爷也有十几年了,一直对于家,对于少爷忠心耿耿,少爷不方便做的,他做,少爷要挨的骂,他来挨。当年要不是他家少爷把他买下,他全家早就饿死了。   少爷就是他的天,他这条命为少爷舍去也是值得的。   阿桂不断在心里默念这句话,以往他都是靠这句话壮胆子,现在却不知怎么的,越念越怕,好像自己揭开以后,帘子后面的东西真的会要他的命一样。   应该……不会吧?这大庭广众的。   阿桂鼓足勇气把手放在帘子上,犹豫了很久。   队伍里的人都没说话,害怕,恐惧,猜测?也许都有,他们想知道少爷害怕什么,又担心轿子里是真的有不该多出的东西。   大冷天的,阿桂背上渐渐冒出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爷。   少爷被人扶着,站在后面看着他,好像要说什么,但没说话。   他应该也是在等他掀帘子看看吧?   阿桂心一横,闭着眼睛,咬咬牙一口气把帘子掀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   轿子里只有该有的东西,不该有的一样也没有。   一群人高高提起的心跟被扎破放了气一样泄下去,于少爷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他也闭上了眼睛,但是他没有听到动静便又睁开了,不敢相信地盯着空空如也的轿子。   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不对,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来着?难不成真是自己看错了?   于修瑾突然发现,自己刚才几乎要把自己吓趴的恐惧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连他自己回想一下都觉得莫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能就是看错了,他怎么会那么害怕?他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   阿桂心里嘀咕,只是碍着少爷面子不敢说出来。其他下人们还有被雇来的人都不敢说什么,一时间他们竟都安静下来,盯着于少爷看,等他发令。   于修瑾压下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惊慌,叫阿桂再仔细查过轿子里,就连轿中木柜上的小抽屉都没放过,确定没有一点问题够,他才坐进轿子,一行人继续向煤山矿洞行进。   ……   “他们追来了。”姜遗光侧耳听了听,对其他人道。   姜遗光故意兵分两路,结果还是追兵朝他们这边追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们去的矿洞方向?究竟是谁派来的?   范辛慈忙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姜遗光没有理他,只是加快了步子:“我会去矿洞看看,你们自便。”   范辛慈对其他人道:“你们要是怀疑,大可不必跟来,以免到时怀疑这怀疑那,把别人好心当驴肝肺。”说完急匆匆追了上去。   跟随者中有一女子姓卢,单名湘,为人机敏,方才几次冲突她都不声不响,却在暗中偏帮姜遗光几次。卢湘心知姜遗光肯定有自己盘算,她摸不透,但他肯定能知道更多,想也不想跟了上去。   已经能听到追兵的声音了……   剩下几个,一大半都追了上去。剩下几个其中一人名褚梨,也算经验丰富,当机立断决定从另一个方向逃走。矿洞里估计真的有东西,但那些刺客看样子是冲姜遗光去的,姜遗光此人无情无义,即便借生死关头和他攀关系也没用,倒不如避一避,活下来后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矿洞在朝北的道,褚梨怕被发现,带着两个人走像蜘蛛一样横着从另一头悄悄溜走了,最后一人不忘把踩出的脚印扫上痕迹,等下风一吹就看不出来了。   那厢,姜遗光也终于来到了矿洞前。   矿洞形似普通山洞,却非天然,而是人为挖凿而出,一人多高,三尺宽,狭窄而逼仄,要是胖些恐怕都挤不进去,站在洞口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里面吹拂而来的带着尘封许久奇怪气味的风。   从洞口往里一走进去就感觉不一样了,寒风被隔绝,身体陡然一暖,再仔细感受,四周空气暖融融的。   因为太黑,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几人都摘了眼罩。走进去后发现里面跟开了间小屋似的,还算宽敞,能容下十来个人活动的样子。   四壁黑漆漆的,不过就着外面透进的光就能看清了,地上到处堆着麻袋、破木板、麻绳等等,还有几个倒了的油灯,看起来好像有人在这里休息过。   再往里,这间“房”尽头,也有个小门一样开出的门洞,黑乎乎的门洞跟四周融为一体,才叫他们一时没发现。   趁几人在摸黑搜刮山洞,元霈柳小心地靠在山洞口,贴着山壁往外探头,因为害怕被那群人发现,刚探出一点就马上往回缩。   里边是纯粹的黑,外边是刺眼的白,摘了眼罩往外看反而什么也看不到了,白雪刺得他眼睛流泪,就像太阳大的时候仰头直视日光一样。元霈柳又不敢出去打探,只好缩回来。   他发现一个奇怪之处。   进来以后,外面的追杀声反而听不到了,好像人都消失了似的。   察觉古怪,元霈柳提起了心。   他不确定那帮人是不是在外面埋伏着等他们出来,也可能他们还在搜寻,只是怕打草惊蛇?   不管怎样,总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了吧?刚才不还要置他们于死地吗?   他后退两步回过头,被刺的发疼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习惯洞里黑暗,却发现人少了两个,看起来都往后面的洞口走了,还有两个人守在洞口往里探头。   可能……从这个洞一直往里走,就会通往煤矿中心?   元霈柳急忙过去,以气音问:“那边是什么?”   队伍最后一人名叫景嘉玉,她正专心往里看呢,耳边突然一声,惊得她差点跳起来。好在入镜人大多练就了一身即便吓一跳也绝不开口不动的本事,要不然她就叫出声了。   景嘉玉回头瞪一眼,低声道:“不知道,我正准备过去呢。”   只要里面没有危险,就能进去看看。   不过里面实在太黑了,他们又怕照明后引来刺客,所以景嘉玉什么也没看见。   那头没有太大动静,反倒是几人走动的窸窸窣窣声传来,还有低声说话的气音。这里太静太狭小,一点动静都很明显,就是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   景嘉玉迈过门,狭窄的过道也就两三步,穿过以后,又觉宽阔。里面应当又是一间屋子,太黑了,实在看不清多大,这里会有什么?   景嘉玉听到了近处的窸窸窣窣声,她能感觉到自己前方有一个人,靠近了小声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那人语气里带了些惊恐,急促地低声道:“嘘,别说话。”   景嘉玉顿时绷紧心弦,多次死劫经验告诉她这时候最好别问为什么,照做就是。   她悄悄挪进去,揪紧了对方衣角,手上还能感觉到对方的温热,应当是活人。那人拿她没办法,又不能开口赶,只好就这么等着。   景嘉玉听出自己牵住的那人应该就是卢湘姑娘,她不知为什么紧张地一动不动。   可其他人还在走来走去,悄悄说话,尽管声音压得很低,在小山洞中也十分明显。   景嘉玉正纳闷,窸窣声更响,更近了两步。元霈柳的声音响起:“景姑娘?”   卢湘抓住景嘉玉的手用力一掐,后者会意马上低语:“闭嘴!”   元霈柳追着景嘉玉过去,结果一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既不敢乱走,也不敢点火照明,只悄悄问了一声,结果对方却马上叫他闭嘴。   元霈柳知道肯定有事发生了。   他循着声音悄悄摸过去,大气不敢喘,感觉不远处有个活人,便悄悄靠过去。那人没赶他,只是浑身紧绷,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第560章   于家一行人终于到了矿洞附近。   煤山镇的人依靠煤生活, 对这座煤矿山他们比谁都上心。全镇一齐出钱出力挖了九个矿洞口,共连接三条矿道,这三条矿道最后会在山中地底下交汇成,那里挖了一个最大的矿洞, 需要挖煤时, 就从最中间的矿洞向下挖。   每个矿洞外还掏平压了一小块地, 像个晒谷的广场,可以用来装货。以往各家都是在那儿把挖出的煤分拣装在独轮车上,再一起运下山。现在这方平台上还有几架轮子破了的独轮车, 还有几麻袋没来得及运下去的煤块。   地面虽说修平了,大雪一落足能没膝,谈不上平整不平整了。这样的路怎么能叫少爷下来走?前面开路的人用力把雪铲开,堆在一起推下山,总算清出条能走人的道了。   几个抬轿的汉子找放下轿子, 阿桂轻叩几下窗子:“少爷,到了到了。”   于修瑾揉着惺忪睡眼掀开帘子,阿桂赶紧拿纱布给他遮上眼睛。于少爷却一刻也坐不住,不用阿桂扶就从轿子里跑了出来。   入目就是高高的雪山, 一望无际雪白的云海与白雾, 宽大的足能让五个人并排通过的山洞——这是为了方便底下人把煤送出来。从洞口往里看,漆黑崎岖岩壁一路通向最黑暗之处, 尽头仿佛能将人吞噬进去。天然奇景与人力开凿的矿洞在此时构成一处绝妙布景。   “不错不错,如此贫瘠之地竟有此奇景。”于修瑾都看呆了,围着洞口不断看, 又伸手从岩壁上沾了沾, 指尖果然抹上一层漆黑的煤灰。   “少爷擦擦手吧,可脏呢。”阿桂递了帕子去。   于修瑾接过手帕往里走, 阿桂急忙上前错后半步紧跟着。于修瑾道:“得了,阿桂你就别跟着我了,叫他们把东西都搬进来,这里好好收拾下,你盯着,我四处转转。”   于少爷已经不把先前的事儿挂心上了,阿桂却总还记着,闻言不放心道:“带的东西不多,这几日要委屈少爷了,这会子少爷可千万别走远,小的叫他们手脚麻利点,到时少爷……”   洞里气味不太好闻,于少爷拿手帕捂着鼻子到处转悠,不耐烦叫他退下,阿桂有再多话想说也只能吞回去,跑到外面叫大家进来,再赶快把这里收拾一下。   很快地上就铺好了毯子,阿桂怕硌着还在毯子下又加了两张厚草席。灯也点起来了炉子也点着了,几个小炉子都放在洞口,煮茶温酒,热锅炖菜,不一会儿香气就飘满了整个山洞,几乎是在闻到这个味儿的同时一群人就饿了,可少爷没发话,他们不敢吃。   说起来少爷也不算多么刁难人,他喜欢打赏,吃过饭后也都会把饭菜匀给他们。几天下来这些人都习惯了等少爷吃完再分饭菜,不然他们连口热的都吃不上。   这山洞挺大,把车轿都放进来还有余,于修瑾原本顺着点起的火光往里走,看到尽头又开了个洞,一人高,几尺宽,也就够一个人过的。   从洞口往里看,黑乎乎什么都看不清,阴冷的风从里面飘来,还有些不太好闻的气味。   于修瑾没法形容那种味道。   刚进矿洞,里面就有冰雪的冷冷的气味,还有煤矿山石的年久沧桑的尘土味儿,以及可能是在此处做工遗留下的汗味儿,揉杂在一起并不好闻。于修瑾虽然在家娇生惯养,但在外跑过的地方多,该忍时也不是不能忍。   他本来想进去看看,可在迈出去的时候却不知怎么地停下了脚步。   他感觉到了恐惧。   那一步迟迟迈不出去,好像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要是他进去了,就再也别想出来。   这让他想起路上自己遇到的那件事。当时他不知道怎么了,居然会害怕到失态成那个样子。可他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自己在轿子里看到了什么,事后,那些恐惧就跟太阳下的雪一样消散了。   可现在,它们又回来了。   于修瑾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无可回避的恐惧、惊慌爬满全身,他甚至感觉有东西就在面前的黑暗中,注视着自己。   “……少爷?”阿桂看少爷呆站着不动,其他人都饿极了,不得不来请少爷吃饭,谁知少爷跟没听见似的。   “少爷?少爷?该吃饭了,汤炖好了。”炖汤的水是从外面取了干净的雪煮开的,羊肉是自家带的,冰天雪地冻硬了也不怕坏,就是煮熟麻烦了些。拿最锋利的刀先把冻硬的肉跟砍石头一样切成片再下水煮,加一点香料就够叫其他人馋得口水不停往下咽。   少爷以前最爱喝羊肉汤,每次炖了好汤,不必说他就主动来了,怎么这回不灵了?   “少爷?”他轻轻拍拍少爷肩膀。   少爷却惊恐地跳起来,吓了一大跳,这次他没有叫,只是眼神无比恐惧,脸色苍白,这种天气,阿桂居然就着光亮看到少爷额头汗涔涔一片。   “少爷你怎么了?少爷?”阿桂也吓了一跳,连忙把少爷拉过来坐着上下看,摸额头掐虎口,本来还要叫随行的大夫瞅瞅,于少爷却缓过神来,摇摇头:“没事了。”   阿桂不放心:“少爷,还是叫大夫看看吧?”   于修瑾突然暴怒,狠狠一耳光打在阿桂脸上,死死掐住阿桂脖子。   “我说过没事了!给我滚!”   于修瑾脸孔扭曲,恶狠狠地瞪着阿桂。   就好像……在看着的不是一起长大的仆人,而是和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   ……   “你擦擦吧,这一下打得可不轻。”大夫将一盒伤药塞给阿桂,不由得叹气,悄悄往里探头看坐在毯子上的于少爷,“少爷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刚才要不是他们都拦着,可能少爷真会把阿桂给掐死。后面少爷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大家都害怕,就算洞里暖和也避出来了,在外面点个火堆,三三两两坐一起取暖。   阿桂伤了嗓子说不了话,点头道谢,同样担忧地往里看。   其他人都以为少爷冲他撒气,阿桂现在没法解释,他心里却在往那个方向猜测——   恐怕少爷是……中邪了吧?   他伺候少爷十几年,比谁都清楚,少爷只是表面上看着脾气大,其实性子很好,他从来不拿别人撒气,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偶尔冲他发火骂两句,之后还会拐着弯儿给他补偿,带他出去吃酒,赏点金豆子都是有的。   是什么时候中邪的?他该怎么办?   少爷……   ……   矿洞外,雪地中,褚梨全身藏在雪里,大气也不敢喘地透过树杈缝看外面。   那群刺客越来越近了……   他们站在了矿洞前面,不知道在比划什么,褚梨看不懂手势,只能眯着眼睛仔细记下。就当她以为那群人会进去搜的时候,他们居然转身走了?   褚梨不敢相信,和她一起跑的姚飞白也不敢相信。直到那群人真的走远,身影都消失了,他们多停了一刻钟,才面面相觑着从雪里爬出来。   齐瑞明和他们一起躲在雪地里,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天生就不太怕冷,姚飞白跟褚梨冻得瑟瑟发抖,他还能撑得住,只是不能透露。要是知道他不怕冻,这些人铁定会抢走他的衣服。   所以这会儿他跟两人一样,缩手跺脚,打着都听两人说话。姚飞白对褚梨道:“你,进不进去看看?”   褚梨摇摇头:“我暂时不进了。”   她呵出一口白气:“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这群人他们肯定知道这山洞里有古怪,才不进去。”   就跟打猎的时候一样,一群狼追着你跑,跑着跑着冲进个地方,结果那群狼突然调头就跑,那肯定是前面有更可怕的东西。   褚梨自认为比不过其他人,她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卢湘姑娘也在里面,有一回死劫就是她和卢湘一起过的,两人有些交情,反正里面要是有什么,她到时候再从进去的那批人嘴里打探好了,再不然卢湘也能告诉些消息。   齐瑞明想的和褚梨一样,见她不进去,他也不去。   姚飞白不勉强,他快被冻死了,就算是为了驱寒他也要进去看看。和两人道别后,他摸出匕首,小心翼翼地踏入山洞。   山洞漆黑一片,姚飞白摘下眼罩努力适应总算能看清些,不知怎么这里边没人了。   姚飞白倒没往不好的地方想,他猜测这里有别的道,那群人估计往里走了,他仔细磨损,发现地上有废弃了不知多久的油灯,油用光了,芯子还在,只是也已冻硬了。姚飞白身上带了油,捂热些倒点儿进去,从衣服上扯下一点布,搓成细条浸在里面点着了。   微光瞬间填满整个山洞。   姚飞白找了一圈,发现地上东西都有被翻拣过的痕迹,先前人应该找过了。他看到这小山洞后面还有一道门,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听起来好像有人在走,还有人说话。   他思索再三,觉得如果真有鬼就算自己不点灯鬼也能看见自己,不如他自个儿照明看看。   这么想着,他拿起油灯,走了进去。   踢踢踏踏走路声越来越近,低低切切小声交谈,就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通道很短,他很快就走入了下一个山洞。   洞里,所有人都在,在看到光亮的那一刻同时齐齐看了过来,竟叫姚飞白吓得一哆嗦。   他这时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人都没说话,也站在原地没动。   那……   那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第561章   姚飞白能想到的事, 其他人当然也能想到。   几人更加沉默,可声音渐渐大起来,愈发清晰,清晰到尖锐的地步, 偏偏还是听不清, 只能察觉声音语气不太好。   脚步声大起来, 呼哧呼哧剧烈喘气,争吵,嘶吼, 东西哗啦掉地,噼里啪啦摔打。有人在追逐,有人在逃,厮杀,惨叫, 怨恨又不甘地悲鸣……   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声音却叫他们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伙人矛盾爆发后的互相残杀之景似的。   姚飞白提着灯,脸色惨白地和其他人对视,一个接一个看过去。   姜遗光, 范辛慈, 卢湘,元霈柳, 景嘉玉……他们都在,全都没说话,默默地站在角落里, 像一座沉默苍白的塑像。   一声刀刃入肉的清晰脆响。   所有声音, 不论是奔跑、争吵、吼叫还是其他什么,都在此刻戛然而止。方才大到震耳欲聋的杂乱声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静得可怕。   姚飞白手心渐渐冒汗。   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其他人都没有点灯,为什么他要点着灯进来?他会不会被盯上?   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用。姚飞白左看右看,刚想说话,却见正站在自己对面的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刚才他一直闭着,好像在听什么,现在他朝着姚飞白方向走来。火光幽微,姚飞白看到他脸色比其他几人都更苍白,漆黑的山壁与地面,苍白的脸,几如幽灵一般。   姜遗光道:“我听不清,你呢?”   姚飞白才发现他是对自己身边的卢湘说的。   卢湘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喉咙,道:“我也什么都听不清。”   方才姜遗光就察觉不对。他们起初只有三个人进来,他,卢湘,范辛慈,范辛慈提着灯一直跟在他身后,卢湘在他左手边两步远,为什么他身后会有贴近的脚步声?   姜遗光示意卢湘和范辛慈停下保持安静,这下听得就清楚多了。范辛慈怕引人注意,把灯掐灭。后面景嘉玉与元霈柳入内,他二人也在示意下没说话。可此时声音更大。   再后来,就是姚飞白点着灯进来。   姜遗光想听清声音中的讯息,哪怕只是争吵中透出一两个名字也好。可就是听不清,声音像被扭曲的麻花一样团成结,无法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卢湘烦恼不已:“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要往里吗?”   山洞一个串一个,跟糖葫芦似的,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呢。   可已经到这一步了,眼看就能有进展了,谁会愿意退回去?   姜遗光:“我进去看看,你们自便。”   范辛慈二话不说跟在姜遗光身后,卢湘思考片刻也决定跟上。其他几人已经跟着姜遗光走到了这里,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愿,都陆续跟了上去。   真和卢湘猜的一样,一连串山洞一个接着一个,糖葫芦似的。每个山洞之间开凿出一条短小狭窄的通道连接。   姚飞白提着的灯叫掐了,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人都要喘不上气了,哪里还能一直点火?只在每次进一个新洞前点起往里一晃,要是火光熄得很快,意味着里面可能有毒气。不过这么多山洞走下来,除了有点喘不上气,其他危险却没有。   入镜人基本都会随身带着鳞粉,近卫们特地研制过的鳞粉,比寻常鳞粉更亮,装进特制的不易摔碎的琉璃珠内就是一颗能夜间照明的“夜明珠”。   就着一丁点光亮,一群人边走边不断摸索探查。   姜遗光估摸着距离,他们已经走到山正中了?偏在这时,前方矿洞居然散出微弱的光来。   范辛慈把珠子收起,大气不敢出一声。照明的珠子收走以后,从那个矿洞里照来的光更无法忽视了。   前面有人?还是……   姜遗光直觉中没有察觉到危险,思索后,还是踏入了那片光亮中。   这回其他人就没敢跟上了,默默地注视着姜遗光踏入的洞口,静静等待。   “一共走了九个矿洞。”元霈柳低声道。   九个矿洞……九为极数,当初挖矿洞的人用这个数字是有什么深意吗?   元霈柳紧紧盯着发出洁白微光的洞口,一刻不敢放松,只要一有异常马上就往回跑。不过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动静,里面只传来姜遗光平静的声音。   “没有危险,另外,这里有些东西,你们最好也进来看看。”   卢湘不确定那声音是否真来自姜遗光,听口吻很像,可就算是假的,前面也一定有东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狠狠心,走了进去。   走在狭长崎岖的通道里,光亮越来越明显,几如熹微之时。到尽头,光芒更盛,踏出一步至豁然开朗处时,扑面而来的清冷开阔的气息叫头脑为之一清。   “……天啊。”   卢湘吃惊地望着下方场景。   面前是一片巨大、宽阔的洞穴,大到卢湘几乎以为掏空了半座山。她站在崖边,底下是堆积了不知多厚的冰雪。仰头看去,头顶上……顶上竟开凿出一圈大洞,直通山顶,天光自上而下宣泄下来,与下方冰雪交相辉映,照出大片洁白的光。   诡异至极,也美到震撼。   “这……这是……”   其他人跟过来后,同样瞠目结舌。   矿山里居然……居然有这种地方?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开凿矿洞已经很难了,还要从山顶开凿出一条通往山中心的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姜遗光指着一个方向说:“你们看那里。”   范辛慈惊讶:“那里有人……不对,已经没了。”   下方冰雪堆砌之中,隐约可见几道身影。再细细看,那竟是不知被冻在冰中多少年的人。   “怎么会有人冻在这里?”元霈柳不解,看看头顶,俯瞰面前洞穴,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下去以后,天上忽然降下暴雪,把他们冻住了?”   景嘉玉:“有可能。可是……这个洞会是谁开的?”   元霈柳一笑:“天下之大何奇不有?说不定这山本来就长这样?说不定天上掉下什么东西,直接从山顶压出一条道了?”   景嘉玉还真的思考了一下:“不应该,真有这种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时,山都该震碎一半,怎么会正好砸出从山顶到山中的一条道呢?”   卢湘已经跟着范辛慈,姜遗光一起摸索着往下走了,他们决定去看看冰里冻着的尸体,说不定能找到什么。   景嘉玉,元霈柳,以及姚飞白三人见状也跟着往下走。   ……   矿洞外西侧约三里处。   吕雪衣终于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这种天气剧烈喘息吸进的冷气会叫身体里头受不住,吕雪衣只得蹲下来用手裹了衣摆罩在口鼻上慢慢匀气。   还好……还好那些人真的去追姜遗光了。   跟着他跑的闻人敏慢慢平复过来后,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吕雪衣不太甘心地回头,现在叫他再去矿洞那儿不太可能,万一那些杀手还在,他这样就是送死。   下山?不不不,他们都快冻死饿死了。进入镜中后,他就体会到了久违的身为普通人时的感受,身手大不如前,还怕痛怕冷怕累怕饿,再不找个地方休息,吃点东西,他真的要饿死了。   闻人敏也是这么想的,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山顶看看。”   吕雪衣和跟着的彭明志一惊,彭明志:“你去山顶干什么?”   闻人敏道:“我以前有几个好友,家中靠开采煤矿生活。我听说煤矿里开的矿洞不会只有一条。这里离山顶不远,从山顶往下看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路。再有,也可以看看那些追兵是否逃走。”   吕雪衣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来吧。”   闻人敏没和他计较这点口舌便宜,她现在感觉身上微微发热,这征兆很不妙,她害怕自己也会落到跟薛锦一样的下场。于是她走得更快更急,走在最前头,低头悄悄吃一口藏在荷包里的油糖。   混合了芝麻油的冰冷甜味在嘴里散开,这叫她感觉有劲了些,脚下走得更快。   不过一刻钟,几人已经能看到山顶,很近了。   “这山挺奇怪。”彭明志道。   一般山顶都是尖尖的,这座山山顶不仅是平的,凑近看怎么还有些往下凹?就好像有东西把原本尖尖的山顶给砸凹陷下去似的。   “说不定山顶也有东西,上去看看。”吕雪衣道。   几人合力爬上山顶。   真如他们所想,山顶处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光。   “真……真的有个大洞啊?这里居然能看到底下。”彭明志吃惊不已。   一个巨大的约莫几丈宽的洞直通山中,从上往下看去,四壁漆黑,下方却是一片明晃晃的白。   “可能是落雪积在底下了?”闻人敏猜测,“这儿不是一座煤山吗?怎么会……会有这种东西?”   她不禁抬头看天,生怕天上又掉下个什么,把自己也砸进去。   “姜兄他们从矿洞进去,你说,矿洞会不会就通往这里?”彭明志道,“说不定等下我们能看见他们?”   闻人敏试着往下看,可底下的雪就跟一面镜子一样反照着日光,山又高,这条垂直的洞又长,她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   “要不……喊几声?”彭明志问。   闻人敏马上制止:“不可!雪中叫喊,会叫雪山坍塌。万一这里塌陷……”   话音未落,几人脚下地面微微晃动。   闻人敏瞪大了眼睛。   她只是说说,怎么会真的……   来不及多想,细微晃动更加剧烈,山洞中几人惊愕不已,此时想往外逃也难了。山地猛烈震动,落雪从天而降,顷刻间天崩地裂,滚滚雪潮汹涌而来。   闻人敏站不住,连同其他人被不知从哪儿降下的瀑布一样的雪卷落下去。   “啊啊啊啊——”   “啊啊啊——”山洞中入镜人同样发出惨叫,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暴雪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少顷,一切归于平静。   ……   山洞外,褚梨费了半天劲,才从雪里爬出来。   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地面晃得厉害,她几乎以为山要塌了,可最终山也没塌,一切都恢复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褚梨摸索两下,找到齐瑞明的位置,他还活着,在雪里不断挣扎。褚梨把他挖出来以后,两个几乎累瘫的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切都来的太奇怪,太突然,完全想不通。   最后还是齐瑞明打破了沉默。   “刚刚,你看见了吗?天上的落雪……”   雪跟瀑布一样从天上直接落下来,就这么砸在了山顶。身为入镜人,多么奇诡怪异的事都见过不少,可这种场景还是叫他目瞪口呆。当时他真以为自己要被雪砸死了,可他也只是被余波镇下的雪埋住而已,浅浅一层,并不像他以为的自己要被埋在深雪下了。   落下那么多雪居然就这么……消失了?   褚梨道:“应该不是消失了,山顶可能有东西,比如开了大洞。”褚梨冷静下来后仔细回忆,那些雪落下时并没有马上砸出声响,而是过了一小会儿后才发出闷闷的带着回音的声音。说明雪不是落在了山顶,而是——通过山顶的洞坠了下去。   齐瑞明当时没留意,听褚梨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他望望矿洞,又看看山顶。   “褚姑娘,我们分两路如何?一人去山顶,一人进矿洞。”   “若按你所说,山顶开了大洞通往山中,很可能会和矿洞连通。我怀疑他们在洞里做了什么,才引发刚才的事故。”   褚梨没有异议,二人定下,她去山顶,齐瑞明进矿洞,若真如猜想那般,他们二人还能汇合。 第562章   几日前, 地龙翻身,煤山连同四周雪山剧烈震动,滚滚雪潮把煤山镇周围包了起来。要不是煤山镇地势高且前头有小山挡着,恐怕整个镇子都要被雪埋了。   其他人还好, 等震动后无一不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不少人则在暗地里嘲笑于家也遭到了报应。   于家大宅内更是一直阴云密布, 比外面的风雪更叫人喘不上气来。于大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晚上就在灯下抹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你, 我也不会同意。要是三宝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和老太爷交代?”于大老爷听到哭声进屋,本想斥责几句,看灯下发妻一脸憔悴,眼睛肿得核桃样大, 还是放软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   于家长房三少爷是两人的老来子,于大夫人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刚出生那会儿又瘦又小, 又因为是他们活下来的第三个儿子, 于大夫人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三宝。夫妻俩一直把他捧在手里。就连老太爷, 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很看重这个孙子的。   本来以为这个小儿子难长成,会和前面的哥哥姐姐一样夭折。结果他顺顺利利长大了, 比谁都淘, 什么地方都喜欢去看看,一天天不务正业。上头两个哥哥纵着他, 老太爷惯着他,大夫人也宠溺他,更叫他成天儿乱跑。这次本来大老爷不肯叫他出去的,结果于修瑾私下求了大夫人,大夫人给他说情,才磨得家里人同意了。   “我也是想着带那么多人总不会有事。”大夫人抹泪,哭诉道,“三宝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用你怨,我自己都要怨死自己了。你想想办法才是,只要能叫他回来,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于老爷骂不出口,只是重重叹气,“这样大的雪,就是叫人去找,别人也未必肯啊。”   于大夫人一听就起来了,转身进屋,抱了个沉甸甸的盒子出来,一打开,里面全是满当当的金锭,晃花人眼。   于大老爷喝问:“你这是做什么?”   大夫人:“风雪再大,只要多舍点银子,不怕有人不去。还有,前些天你们不是抓了些人吗?叫他们家人进山去找,只要能找着就把他们家里人放了,这不就行了?”   老爷怒道:“胡闹!”   大夫人:“我怎么胡闹了?三宝不是你儿子?你不心疼?你不想把他找回来?这么大雪天,我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被雪埋了,冻着,饿着,我心里就剜得疼。你不找他,我找!”说着就要抱了匣子出去,于大老爷拿她没办法,拦住拉着她坐下,“好好好,我去,我去找人还不成吗?”   大夫人哭道:“那你快去。”   于大老爷说不动她,只好抱了匣子出门,丫头们早早就退下了,他自个儿打帘子出来就看见侄女进院门,几个婢女引着走在前面,还没来得及通报。   于婉贞看见他,忙行礼道:“大伯,我想来看看伯母。”   于大老爷点头:“她正伤心着,你陪陪她也好。”   于婉贞愧疚地应下,叫丫鬟们带进屋里,见伯母木愣愣呆坐着,眼睛里不住掉下眼泪,顿时心酸难当。   都是她不好……   于婉贞生父是于家二老爷,但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一场病过世了。娘自父亲走后就一直在小佛堂念经守寡,闭门不出,连亲生女儿也不见。老太爷就把她放在大房里,让大伯母照看着。平常大伯与大伯母对她还算关照,吃穿从没少过她的,于婉贞私心里一直很感激他们。   这次……要不是她和哥哥说了那个传说,哥哥也不会闹着要去,现在也不会……   宽慰一番后,于婉贞却从大伯母口里听到了叫她吃惊的消息。   伯父伯母居然要这么做?   这样大雪天,逼人上山,这不是逼他们送死吗?   可看着大伯母几乎疯狂的憔悴模样,于婉贞又说不出什么劝告的话来。再说……再说,她也想要哥哥回来,便默认了。   就算她不同意也没用,家里没有人会听她的。   于婉贞回到小花园,说要自己一个人转转,叫婢女们都退下。   不多时,她果然听到了墙外的几声鸟叫。   “你来了?”   墙外男人急切道:“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来求你。”   于婉贞叹口气,想了下还是说:“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有没有听说我哥哥进山以后失踪的事?”   那男人说:“是你哥哥吗?我只听说你们家好像出了什么事。”   于婉贞嗯一声,心情复杂地说:“到时候你试试进山找人,只要找到了,他们就会把你爹放出来了。”   男人没想到还有这条路,在墙外又给她跪下磕了一个头,低声道:“于家人心肠都坏,我知道大姐你不一样,还好有你帮我,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你的。”   于婉贞更难过,还是叮嘱道:“外面雪大,自己千万保重,拿着钱多买些东西进山。要是你自己没回来,你爹也会难过的。”说着,她将一小包银子扔过墙,“你也不用谢我,也别在我面前说什么,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样,到底是我家里人。就算我替他们赎罪吧。”   那人接了银子,又磕了一个头才离开。   万幸之至,第二天雪停了,风险低了不少,加上于家重金奖赏,最后进山的听说也有七八十人。   因为天气渐渐好转,雪化了许多,被封住的山路也慢慢能走人了。每天都有好消息从外边传进来,这叫于家人越来越高兴。终于在七日后,外面传来消息。   于少爷找到了。   于大夫人喜不自胜,其余人更是不必提,但来报信的人把头埋得低低的,说话吞吞吐吐,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半晌才犹豫着吐出后半句。   “只是……只是……”   于老太爷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指着他问:“只是什么?说清楚!”   那人一哆嗦,马上就跪下了,拼命磕头道:“只是小的们找到他的时候,在……在冰里,被……被冻住了。”   于婉贞隔着屏风听好消息呢,今天也是因为大夫人高兴,允许她一起到前厅来。闻言她茫然地看一眼伯母,后者满脸的喜色已经消失了,苍白得像张纸。   “被冻住了?是什么意思?”   满室死寂,报信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道轻轻的问话,犹豫地回答道:“就是……小的们带回来的,是几个大冰块,这个……少爷应该在里面……”   大夫人眼睛一闭,向后倒了过去。   “伯母!!”   “爹!!”   于家人一团乱,把真晕过去的老太爷和大夫人抬回房,请大夫开方抓药。到这地步,再悲痛也要把事情办完,于大老爷叫人把冰块拉进来,再让人去备寿仪。不管怎样,得叫三宝体体面面地走。   那些人能把冰块拉回来也是费了老大劲儿了,正急着呢。说来也奇怪,最近天渐渐暖了,他们路上还用火烤过,这冰块愣是不化,这里面能没有古怪?他们可不敢一直放着,巴不得赶紧交给于家人,听老爷说可以抬进去了,顿时板车拖着九块巨大的冰块拉进了院子里。   都是一人多高,冰足有三尺厚的大冰块,只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却根本看不清里面冻着的人脸,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把全部人给拖回来。至于于家人怎么解冻,这就不归他们管了。   于大老爷也分不清哪个里面藏着自己儿子,索性让人在院子四个角点了火盆,叮嘱丫鬟看着加炭,不许熄,融了以后马上把水擦干。   都到这地步了,于婉贞不愿进屋,就守在院子里。   她要看到哥哥。   不管是生是死,她总要亲眼见了才甘心。这里面是她哥哥,哥哥不会害她,她不怕。   天渐渐亮了。   仿佛亘古不化的坚冰一滴滴往下淌水,飞快消解。   露出里面的人来。   一个接一个,面貌轮廓渐渐清晰。   但……   怎么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居然还有女人?哥哥进山的队伍里,可没带女子啊。   她不信邪从头看到尾,没有一个是她哥哥,一个都不认识,顿时失望又生气。   那些人根本没有把哥哥带回来!估计是路上随便挖出来的人充数吧?   想到自己居然守着这么多陌生的死人一晚上,于婉贞就后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心害怕地想吐,急急跑进屋去找伯父告状。   外面的家丁也早发现不对了,其中有个家丁就是负责当初招募进山人的,每个人的样貌他都记得。冰里的九个人,全都不在当初进山的人之列!   于家人震怒,于大老爷更是气得怒发冲冠,于婉贞跟在他身后,壮着胆子重新回到院子里,听他喝问那个家丁。   家丁笃定道:“回老爷,小的绝对没有认错。肯定是那些人为了赏钱随便找来的。”   于大老爷怒极反笑,手一挥:“去,把他们都叫来,都叫到菜市口,一个都别剩,再请李大人来,就说……我要给他们赏钱了。”   下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听说李县令接到了消息。   于大老爷让人备马车,也准备去菜市口。躺在地上的九个死人也准备拉过去,叫那群人睁大眼睛看看,欺骗于家人的下场,就和这九个人一样!   最后一点冰也融化了,水淌在冰冷的地面,蜿蜒出曲折的水迹。   几个哥哥姐姐都出来了,送大老爷出门。姐姐们还在叫家里下人准备柚子叶,桃枝,公鸡等物驱驱邪。于婉贞不敢出来,裹着斗篷躲在窗户上看。   那九个从雪里出来的人躺在板车上,被下人们拖出去。   于婉贞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是她看错了吗?   其中一个人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第563章   褚梨终于到了山顶。   她原来在矿洞外等着, 不敢进去,只希望姜遗光等人出来后告诉些消息。可刚才那场灾难让她不确定那群人是不是还活着,只好自己上山顶。其实矿洞离山顶不远,只是她害怕头顶又会像刚才那样降下雪瀑, 才走得慢了些。   和平常所见的山顶尖尖儿不同, 此处山顶处平坦开阔, 正中居然有一大圈空洞,就像被什么砸出个大洞一样。褚梨马上想到了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难不成……是雪砸出来的?   也太奇怪了吧,不过这是镜中, 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发生。褚梨这么安慰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往下看,生怕头上突然也降下雪瀑。   底下一片明晃晃的白,四壁又是漆黑的,黑白一片, 什么都看不清。褚梨打量了一下,感觉这个洞很深很深,可能直通山的正中心。   眼睛有时会骗人,褚梨不敢轻信, 从旁边挖一团雪用力握硬了, 变成个硬硬的雪球,手放在洞口上一松, 雪球直直坠下。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下方传来的轻轻的“扑”一声,雪球陷进了下方厚重积雪中。   “齐大哥?你听得到吗?”她很轻地对下面说。   听闻在雪地中不可随意呼喊, 否则顷刻间天翻地覆, 雪山崩塌。褚梨和齐瑞明一开始就商量过,她在上面低声问, 齐瑞明要是能听到,就摇铃铛——那铃铛是褚梨随身携带的,小铜锤上平常扣了卡子不会发声,去掉固定的卡子后就能摇出声音了。   齐瑞明在山洞里更不能叫喊,万一有恙,他逃出去就好。如果平安,再摇铃示意。   轻轻的声音顺着巨大洞窟一声声儿传开去。等了片刻,褚梨果真听到下面传来水波一样一圈圈晕开的铃铛声。   三长一短,是齐瑞明!   褚梨不免欣喜,这说明现在洞里没有危险,齐瑞明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这真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褚梨再问:“你找到他们了吗?”   铃铛只响了急促的两下,代表没有。   褚梨不免有点失望,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只好再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依旧只响了两下就掐了声音。   齐瑞明合上铜卡子,摸索着往里走。   褚梨的声音一直从上面传来,叫他多了几分安心。他本来也想说话,但只是在洞里摇铃铛就叫他震得耳朵疼,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他心里开始忐忑,一路上那群人留下了不少痕迹,他们肯定也到了山中间。   他们碰到了什么?   ……还活着吗?   直到他步出最后一个山洞,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踪影。但眼前情形震撼得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上方挖开连同山中心的巨大洞窟,冰冷洁白的日光照在下方积满冰雪的洞穴中,剔透光与晶莹白雪交相辉映,如此美丽,圣洁。   他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上面褚梨的声音。   “你到了吗?”   他忙取下铃铛摇铃,同时忍不住走近两步,突然,他皱起了眉头。   雪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阳光在雪面上反照的光叫他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又凑近了些,终于看清那朦胧模糊的冰面下,冻结着几个人影。   这里居然有人?   齐瑞明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姜遗光他们,冻住面前这些人的是冷硬的冰块,不是雪,就算他们真被雪埋了也不该冻的这样快。再仔细端详,这些人身形看起来不太像,这叫他稍微松口气,旋即更担心了。   既然一直走到尽头都没有看到他们,这些人去了哪里?   齐瑞明想把这些人弄出来试试,有时候死人身上也能找到线索。可他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趁手器具,只得作罢,摇铃让褚梨下来。   等了约两刻钟,褚梨到了,同样为眼前一幕吃惊到说不出话,很快她回过神问道:“你打算把他们弄出来?”   齐瑞明嗯一声,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但有时这才是最危险的。入镜一直到现在,除了这个矿洞,洞外的木牌,就只有面前这些尸体可能带来些线索了。   老实说他现在还莫名其妙呢,不知道死劫要干什么。他看出褚梨也莫名其妙的,没有任何思绪。   褚梨会同意的。   褚梨思考后也跟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吧,两人一起会快些。”   褚梨身上带了刀,但没什么用,两人在周围找了半天准备用石头了,褚梨忽然想起来从山洞中走来时,洞里好像有铲子,于是赶紧折返回去拿。   一路上没有意外,两人拿到铲子后,一齐放下绳子降到洞穴底,齐心协力铲冰。   到这地步,两人也没再藏私,褚梨分了齐瑞明几颗油糖,这是她自己用芝麻油和麦芽加上药材熬制的糖,顾不上吃喝的时候,一颗就能顶很久。一路上她饿了就吃一颗,渴了就挖点雪,要不是这样也熬不下来。   在两人一起吃了第八颗糖后,在日光与月光交替了一轮后,他们终于把冰面下的四个人都挖了出来。   其实更深处应该还有人,只是他们没有力气了。   四具尸体整齐排成一排,褚梨担心头顶洞窟还会降下雪瀑,便催促着齐瑞明,两人合力用绳索把尸体都拖到了山洞中,再在靠近地底洞穴的山洞口用找到的煤块碎屑生了火堆。等一切都忙完,齐瑞明感觉自己真是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褚梨也累得够呛,给自己扎了几针不让自己睡过去,之后就从尸体上翻找起来。   四个人,三男一女。冰雪将他们的时光都凝固在死去的那一刻。褚梨不知他们在下面冻了多久,应该有很多年了吧?可他们的样貌仍旧如新,火的暖意把雪烧融了以后,露出他们安详的模样,好像只是睡着了。   褚梨看得更仔细。   其中两个男人看起来年轻些,一人衣着华贵,绛红色绣绣孔雀羽斗篷,里面穿着也是丝绸和柔软的棉,样貌却平凡,手上满是细小划痕,关节粗大,一看就是从小干多了活。褚梨直觉这身衣服不是他的,再细看就觉衣裳不合身,大了些,套在脚上的靴子也空荡荡的。   褪去衣服一看,胸前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褚梨忍着血腥味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心不见了。   就好像……有人徒手掏走了他的心脏似的。   另一人衣着普通,但褚梨看他手足发肤无一不养的精细,但他的脸被人刮了十几道刀口,完全看不清模样。脖子上有一道刀口。看起来像是仇家所为。   是谁这么恨他?在他死后还要刮花脸掩盖身份?   褚梨一眼看出这两人衣服被对换过,她扒开后者上身,发现他身上也有数道伤疤,都是外力所为,可他此刻穿着的衣服上却没有多少血迹,唯独胸口一处破损。   相反,第一人穿着的华贵衣裳上有不少破口,看口子开合处大小,和伤口都能对的上。   第三个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留一把山羊须。褚梨觉得他像个大夫,因为她从他身上摸到了一个放着银针的包,还有好几个药包。   最后那位女子应有五十来岁了,鬓角斑白,衣着朴素。可褚梨看她浑身穿戴干净,手指纤细,即便家贫也是个讲究的老妇人。   前两人身上没有什么有用的,褚梨并不奇怪,他们看起来都是被杀的。   倒是大夫身上搜出了一封已经封好的信,从封口的贴条看,是要写给一位“于夫人”。   但……这么多年过去,信封被冻得僵硬,根本打不开。褚梨只能用烤干的布包裹住放在火堆旁,这样冻住的冰一旦融化布就能把水吸走,不至于叫里面的墨融开。   她等着等着,头一点点往下掉,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齐瑞明惊醒了。   他想起来自己还在镜中呢,怎么敢就这么睡着了?当他在梦里意识到这点后,几乎是跳起来的。   火堆早就熄灭了,褚梨也睡得正熟。一旁,整整齐齐摆放了四具尸体。   天已经亮了,四人苍白的脸更是白得可怕,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这几个人好像……就好像还没死,只是睡着了一样。   真是……齐瑞明忍不住笑自己,看看天色,估摸着褚梨休息得差不多了,推推她,叫她醒醒。   褚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猛地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真是不要命了,什么地方都能睡。齐瑞明见她居然冲出去抓了把雪往脸上一擦叫自己清醒,不免好笑。   “不急,今日我们……”他这么说着,朝站在山洞口的褚梨走去。却发现褚梨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身后,手抬起指着,神情跟见了鬼一样。   “你……你……”   齐瑞明顿时脊背发凉,强做镇定地飞快走到褚梨面前。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想叫褚梨告诉他后面有什么。   此时,一道苍老嘶哑的女声从他身后响起。   “你们……是谁?”   齐瑞明僵硬地转过头去。   四人中的老妇人坐起身,向他看来。   褚梨嗓子眼发干,浑身冰冷站在原地不敢动,生怕惊到此人。   她……不对,它为什么会醒?   是自己和齐兄把它吵醒了吗?   它醒了,另外三具尸体会不会也……   褚梨恐惧地要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真的看到齐瑞明身后的躺着的两个人慢慢动了起来。   满脸划痕,犹如厉鬼的男子迟疑张口:“……你们,是谁?”   左右望望,他的脖子还很僵硬似的,一转就发出骨头松动的嘎吱声。他看了一圈,不明白眼前两人为什么一脸害怕。但既然他们害怕,他就问别人算了。   “大娘,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老妇人缓缓转过身,两人都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们都觉得对方十分面善。   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564章   “你……你是……”老妇人吃惊又疑惑地看着面前容貌尽毁的男人, 本该感到可怕的,但她只觉得亲切可怜。   她忍不住想上前,可冻僵多年的身躯难以行动自如,一不小心就往前扑倒, 重重摔在了在地上。   那男子下意识要扶起她, 可他腿脚更不灵便, 腿上也有伤,居然也摔在地面,头重重磕在地上, 直接昏了过去。   老妇人大惊,费力地慢腾腾爬起,僵硬冰冷的手想把他扶起来,可她没力气,怎么都撑不起一个大男人, 只好求助地转身对两个人道:“行行好,你们年纪轻,力气大,能不能帮把手?”   她也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另外两人, 年纪大的也醒了, 年纪轻的还闭着眼,可能……可能已经没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年纪轻的看着也十分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她年纪大了, 实在想不起来了。   褚梨和齐瑞明只敢静悄悄看着, 大气不敢喘,直到老妇人不得已求助, 才互相对了个眼神。   好像……这几个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褚梨心想,难不成他们没死,只是被冻住了?可不对啊,冻住他们的冰可不是一两天能结成的,任谁被冻在冰里也活不下来吧?   不过这是镜中,发生什么怪事都有可能了。   既然它们……不,他们没发现这点,不如按兵不动,看他们要做什么。   想到这儿她便和齐瑞明一块上前扶起人,老妇人也搀到一边。褚梨趁机摸了摸脉搏,惊奇地发现她腕里的经脉正微微跳动,虽微弱,却似浅水垂落,滴滴不绝。   她对齐瑞明微微点了点头。   齐瑞明慌乱后镇定下来,换上温和憨厚的笑脸,把男子扶到一边。他不懂医术,只是装着看了看脑后的摔伤,还探了探脖子。   娘嘞……真的是活的。至少它们现在是“活人”。   中间的中年人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有那个披着华贵斗篷被掏了心的年轻男人一动不动,齐瑞明过去试了试,他没醒。   他心想:可能是因为他的心被掏走了,所以才活不成?   其他人只是被冻在冰里,胸膛中还有一口生气在,冰化了以后,人就活了。   反正是在镜里,死人复活,活人成精,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嘛。   想到这儿他就试着把年轻男人垫着的斗篷扒了下来,外面一层厚棉袄子也脱了,人已经死了,用一用也没什么。   老妇人沉默地坐着,见洞口火堆慢慢要熄了,顺手拣了个煤块在火堆里扒拉两下,埋到了最底下。   她心里还乱乱的,许多事情想不起来,有些事也没想明白。旁边的小姑娘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啊……对不住,老身年纪大了,没有听见。”老妇人不好意思道,“你们方才要问什么?”   褚梨总觉得这人除却死而复生外,还有些怪异之处,却说不上来。她看老妇人没有害人之举,小心地问道:“大娘,你还记得你怎么来这儿的吗?”   老妇人一顿。   她好像是为了……为了什么来着?她要……   她迷茫摇头。   “老身……我……我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齐瑞明追问:“你要找什么?”   老妇人皱着眉头想,还是想不出来。   齐瑞明没泄气,不管怎样,他们很可能是此次死劫的重要人物,便再问:“那大娘你还记得你家在什么地方吗?是谁和你一块儿来的?”   总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爬到雪山上来吧?   这回老妇人口吻肯定多了:“没有别人,我……我家中也没有人了,我是自己上来的。”   还真是自己来的啊?   至于上来到底做什么,老妇人也记不清了。   “我,我家……不,不不不,我没有家了,我住在……住在煤山镇里。我家,我家很大,在东边……不对,西边,对,在镇子最西边。”   煤山镇?   褚梨眼睛一亮,这么久总算知道点有用的东西了。煤山镇,这座山又是煤矿,会不会煤山镇就在附近?   再问老妇人姓甚名谁时,老妇人沉默片刻,道:“我夫家姓李。”   她自己原本姓什么,叫什么,只字不提。   一般人这时候就该知道她心有难处,识趣不提了。褚梨和齐瑞明却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心里都有了主意。   留着山羊须中年男人也终于醒来了,一睁眼看到自己旁边躺着的两人,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弹起来。   此时,褚梨才明白自己刚才隐隐察觉的不对是为什么。   ——老妇人太冷静了。   普通人会在发现自己身边躺了尸体,又面对一个毁了容貌的男人的时候那么冷静吗?   山羊须男人吓了一大跳,可当他得知毁容男子没死时,反而更害怕,整张脸都白了,好半天才安静下来,面对两人问话时哆哆嗦嗦说道,他确实是个大夫,姓黄,行医以后就改名叫黄参了。   褚梨觉得很奇怪。   身为一个大夫,没见过死人吗?能怕成这样?   而且……   褚梨总觉得他认识地上的两人,可他不肯承认,也就罢了。   问起为什么进山,又为什么会被冻在山洞里,黄大夫道他也不记得了,他是进山采药的,不知道走了哪儿,一不小心就跌下来,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齐瑞明皱眉:“冬天进山采药?黄老先生,虽然我不是大夫,你也没必要把我等当傻子糊弄吧?”   黄参这时镇定了些,还是不敢看地上躺着的两人,看起来恨不得离他们远远的,他说:“你不通药理自然不知,有些药只在深冬的山中有,你二位救了老夫,老夫感激不尽,回去后必有重谢。”   褚梨呵了一声:“重谢就不必了,我们不是为了谢礼来的。至于医术……小女子不才,略懂一二,我也想请教一下,什么样的草药要在冬天进山洞中采摘?”   黄大夫道:“祖传秘方,恕老夫不能透露。”   “是为了给于夫人吗?”那封信还藏在她身后,褚梨没拿出来,见黄大夫面色有异,惊疑不定的样子,她骗谎称道,“先前你梦中呓语,说了于夫人一词。”   黄大夫没有怀疑,只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褚梨和齐瑞明都是救命恩人,又很客气地给他赔礼道歉,他不好再计较。   但是……但是……   他不敢去看躺在地上的两个人。   一时间,没人说话,各自陷入沉思,山洞中静悄悄。   黄大夫没忍住开口:“我们在这儿做什么?不下山吗?”   齐瑞明笑着指指毁容男人:“等他醒了再一起下山吧,他这样,我们总不能丢下他。”   “对了,你不是大夫吗?他刚才好像摔倒了后脑,能不能给他瞧瞧?”齐瑞明居然忘了这事儿。   “不不不!”黄大夫惊得要跳起来,发觉自己失态,忙道,“老夫身上什么也没带,又……又冻了许久,身上无力,这山洞中暗冷阴湿,老夫既看不清也把不了脉。这位姑娘不是懂医术吗?你不给他看看?”   褚梨笑道:“我看过了,只是小女子学艺不精,看不出什么来,还要您这样的杏林高手出马才是。”   黄大夫脑袋摇得跟泼浪鼓也似,他到底还是有点不忍,悄悄说:“我们还是别管他,先走吧。他……他有问题!”   褚梨心想:总算引出来了。   她嘴上却不依:“什么问题?大夫,我知道,他脸上身上刀伤确实吓人得紧,但这一看就是被人害的,这里本就危险,我们要是再不管他,把他丢下,岂不是让他等死吗?”   黄大夫急得跳脚,想走又不敢,他不太敢一个人回去。   先前的老妇人劝慰道:“这位老先生,他有什么问题您就直说吧,这两位年轻人辛辛苦苦把我们救上来,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心善的好人。您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们丢下他,实在不是人之常情啊。”   黄大夫咬咬牙,道:“这样吧,你们带老夫出去,离他走远些,老夫就告诉你们。到时你们要去要留都随意。”   褚梨和齐瑞明都没意见,飞快收拾了东西。齐瑞明扶着黄大夫,褚梨扶着老妇人,还不忘带上那封信,悄悄摸一把,纸张已经半干了,心下一喜。   等走出约一刻钟了,黄大夫回头看过好几遍,黑乎乎山洞里点了火也看不清,他就贴着山壁听,确定后面没有动静了,才用最低的声音对另外三人说:“那两个人,我认识。他们已经死了啊!我亲眼所见,他怎么可能活过来?”   老妇人有点惊诧,旋即默默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褚梨假装不知:“老先生,您也不能仗着年纪大就胡说。他刚才还和我们说过话,能动能跑能呼气儿,你现在说他已经死了?”   黄参急得跳脚:“他就是死了!千真万确!我看着他被……”话音未落他自知失言,连忙闭嘴。   齐瑞明不知为什么有点想笑,正色问道:“你亲眼所见?难不成,他的死你也有份?”   谈及此事,黄大夫心酸又愧疚:“我……老夫并非存心。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中邪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老夫没有动手,是其他人,他们把他杀了,丢进了山洞里。”   “他们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你又是什么人?”褚梨不放过机会,追问道,“那个男人就算被换了衣服也能看出来身份不一般,你们把他的脸划花,是怕被人认出来吧?你说的他们,包括你自己,都是和他有关的人,或许就是为了保护他的人,你害怕被发现,是因为一旦被发现,你一定会被怀疑。因为你一直和他在一块儿,对吗?要不然,你这么心虚干什么?”   越追问黄大夫越心虚,他原本胆子不小,可最近接二连三碰到的怪事让他彻底吓破了胆。面前年轻姑娘的眼睛仿佛能把他整个人看穿,让他不敢对视。黄参逃避地转头,又对上似笑非笑的男子。   齐瑞明笑呵呵接口道:“他的家人放心把他托付给你,你却伙同其他人杀了他,还让叫他死也不能被家人发现,叫他无法入土为安。怪不得啊怪不得,你听说他死而复生,吓得跟什么似的。”他凑近黄大夫耳边,低语,“是怕他不得超生,做鬼来向你寻仇吧?”   “别说了……别说了……”黄大夫已是老泪纵横,重重跪倒在地哽泣,“是我对不起他,是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仗势欺负老人呢。   老妇人垂着眼睛,只当没听见。   除了刚醒来时她激动了一会儿,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这副平静的模样。温和,沉默,古井无波。   褚梨和齐瑞明逼问时也没忘了关注她,两人都觉得这老妇人不简单,更下定了决心。   黄大夫还在恳求:“我们快走吧,真的不能带他回去,他已经死了!他千真万确已经死了!”   褚梨可不怕:“你说他死了,得有证据,我们见到的他可是活的。你就老实说吧,他到底是谁?和于夫人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死的?你刚才说的中邪究竟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有关系,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于夫人写信?   齐瑞明更是恐吓道:“你不交代,我们也不会信。算算时间他该醒了,我们要带他一起走。”   “别!别别别!”黄参实在没办法,他真怕这两人向于家通风报信,咬死了不敢说出少爷身份,只说他中邪一事。   “你们没有看见,当时,他中邪的样子……”   随着他的讲述,洞窟深处,男子迷茫地睁开眼,左右望望,听到一点声音,循着声音方位慢慢走来。 第565章   大夫说的简单又离奇, 前情与身份抹去,只讲了进山后少爷撞邪发疯,被众人围杀一事。   褚梨和齐瑞明反而更坚定了要把那男人带上的决心。   或许,一切的根源都在那个男人身上?   黄大夫没想到他这么一说更把人往那头推了, 又急又怕, 气得不行, 怎么劝都没用。褚梨二人也不可能把他自己都是“死而复生”的消息告诉他。   话说回来,这三个人都失去了自己死前的记忆。如果他们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会发生什么?   褚梨暗想, 还是不要尝试了。   算算时间,那个男人应该醒了吧?   他们要回去把男人接出来,黄大夫死活不肯,甚至挡在山洞前不让他们过去。   争执中,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嘶哑声音响起。   “你们在……说什么?”   黄大夫叫都叫不出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被那个男人接住, 有点迟缓地放在地上。   老妇人过去搭把手, 扶着他也坐下来,终是忍不住心中悸动问他:“你到底是谁?你家在哪儿?”   “我……是谁?”年轻男人喃喃, “我……我也想不起来,我好像……我不知道……”   褚梨暗骂,她就知道没那么顺利, 尽管如此, 还是在男人面前温和地劝他:“无妨,出去以后慢慢想, 你若是暂时想不起来,不如先和我们一块儿走?”   男人同意了,却非要带上里面那个被掏了心的另一个人。   “我什么都记不清,可我总觉得,我认识他,我不能叫他就这样待在这里。”   褚梨和齐瑞明都没办法,抱着说不定能让他想起来的心态答应了,却说自己筋疲力尽背不动人,男人就道他自己把人背出来。   他还不是说假话,居然真的做到了,背着那具被掏了心的尸体,跌跌撞撞跟在他们后面走。褚梨和齐瑞明则扶着黄大夫,一路心惊胆战,生怕中途又冒出个什么怪事。结果叫他们惊讶的是,一直到走出山洞,来到冰天雪地的山路间,也没有任何怪事发生。   “你要把他放在什么地方?”褚梨问。   男人还是迷茫,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   他隐约觉得,该叫他入土为安。可是……可是要葬在哪里?   这个人是谁?自己要带他出来,他一定很重要,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   老妇人打破僵局:“带他去我那儿吧。”   “啊?可以么?”男人犹疑。   老妇人道:“无妨,老身家中已经没有别人了,没什么好忌讳的。老身也给自己备好了墓地和棺材,就让他将就先用我的吧。”   她幽幽叹气。   “只要,到时候老身走了,你能像今日我替他一样,替我办后事,就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男人迟疑地接了下来:“多谢大娘。”   褚梨心想,他们先前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也没见着什么乡镇,说不定……这大娘能带他们走出去?   一行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真看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村落影子!   褚梨轻轻舒一口气。   看来,他们猜想是对的。   之前怎么也找不到村落人家,是因为没有正确的人带路吧?   快黄大夫也醒了,不需要两人背。他们更轻松许多。金乌坠西,远处有几家房屋升起直直一条炊烟,竟叫两个入镜人难得发出放松的喟叹。   下山后,穿过一片小树林就见到人烟了。因是冬日,出门的人少,但总算有几分生气。老妇人在前面领路,她仍是那样,不疾不徐的步子,神态自若。   毁了容貌的男人神情迷茫又怀念,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认不认识此处了。可能认识?   黄大夫脸色却不太对,左右张望,跑出家门在树底下玩的小孩儿也盯着看了半天。   当然,他们这几个奇怪的人也引起了几个小孩注意。不过在大雪天受伤的人太多了,那几个吸着鼻子踢树干的小孩儿看他们几眼就没管,蹦到另一边玩炮仗去了。   “这……怎么不对啊……”两个入镜人听到黄大夫疑惑的低语。   褚梨很关心他:“我们是外乡人,没有来过煤山镇。哪里不对劲吗?”   黄大夫脸色更凝重,可怎么也不肯答,说既然已经回到镇上他就能自己找回家了,和他们匆匆告别。   褚梨和齐瑞明对视一眼,齐瑞明借故离开,悄悄跟上去。   褚梨则借口自己不是煤山镇人,没有地方住,跟在老妇人身后回家。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老妇人家中。   和她说的一样,她家里没有人了。   只剩三间些许破旧的瓦房,一间堆了几堆柴火,放了一筐煤,当做柴房和厨房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最小的一间摆了张床,床边就是一口薄棺材。   再一间……最大的那间,又放了一个更大的棺材,棺材前面一张和破旧房屋格格不入的雕花实木大桌。   贫穷人家可惜木头,根本不会用这么多木做桌子,更不用说在木桌子上雕花了,这不是浪费吗?   最叫人吃惊的,该当属于桌上整齐摆放的几十个牌位,可能因为主人不在,沾了点灰。老妇人去外面接了一盆雪,说等它融化以后就擦一擦。   褚梨想打探清楚,主动接下了这个活儿。   雪水冰冷,她一块一块小心地擦过去,依次记下名字。   绝大多数牌位上的人都姓于,再结合名字、年纪、生卒年,褚梨马上就理清了这群人生前的关系。   老妇人自称夫家姓王,倒确实有一个姓王的男人牌位,看年纪也对的上。但除此外就没有姓王的人了。   看样子,这老妇人原本就该姓于,于家看起来势力不小。很可能因为于家遭了难,她才会嫁给这个男人。   会这么想也是因为牌位中全是于家人,如果王家同样有权有势,不至于连个牌位都没有。再看都是牌位,木头材质和做工也有差别,年纪越大的,木质越好做工越精细,阴刻描金字样,后面就越来越草率,再往后还有看着就知道是自个儿拿刀拿木头料子削出来的牌位,用刀刻了字却没有墨填充。   光看这堆牌位,褚梨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大家族由盛转衰的没落之路。   擦到最后,褚梨指着两个牌位不解地问老妇人:“为何这两人没有刻上卒年?”难道没死?   老妇人惆怅怀念地一笑:“因为,一个还没死,另一个……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大概年纪大了,而且小姑娘也看到了她秘密的一半,又是个外乡人。老妇人没有再隐瞒,慢慢说起了从前,一双温软有些混沌的眼里渐渐含起水光。   “这是我给自己刻的。”她轻轻抚过那块冰冷的木头,上面名字是于婉贞。   “这是我的哥哥。”于婉贞指着另一块写了于修瑾大名的牌位。   “我的哥哥,在我……在我和他都很年轻的时候,大概有……有四十年了,四十年前,他跑出去,说要进雪山看矿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家里人为了找他,花了很多很多钱和心血。后来,家里又出了不少事,他们都离开我了,没有人能给他们收尸,只有我这个出嫁女回来了,替他们操办后事。”   “我怨过我哥哥,我也怨我自己。后来,我不怨了,他是我的兄长,我的血亲。我每年都要进山一趟,我答应了伯母,我一定要找到他。”   老妇人——于婉贞慢慢地说:“如果我能找到他,他死了,我就给他安葬,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报给家人们,叫他们安心。”   “如果我死了,我就当他也留在了雪山里。这样我们就会在那里团聚,我就能去向他忏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低不可闻,褚梨竖起耳朵才听得最后几个字。   她说,让她赎清罪孽吧……   饶是褚梨认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了,此时也不免心酸。   她转过头,惊奇地发现坐在门口的男人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她问。   男人呆呆地抬起头,好像才发现自己哭了,他抹了一把脸,怔怔的:“不知道……我……我为什么在哭啊?”   褚梨心中疑虑更甚,还没开口,就见他站起身,像安慰小姑娘一样抱住老妇人。他眼神仍然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还是生疏又仿佛做过千百回那样摸了摸她头顶,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难过了,我偷偷带你出去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老妇人震惊地抬起头。   刚才她语气再难过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过往几十年,早就叫她不会流泪了。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忽然嚎啕大哭。 第566章   这一日, 下了不知多久的大雪终于停了。一个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煤山镇,一时间镇中最热闹的菜市口的人更是比平常多了好几倍。   去雪山的人全都来了,围在一起三三两两说得高兴,猜测能拿多少赏钱。后面于家人和新县令到了, 他们更是欢呼起来。   不过……大人们怎么脸色都不太好看?   叫高兴的大伙儿慢慢都不敢再笑了, 心里也开始打鼓。   不是说……要给赏钱吗?   一个姓王的年轻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次进山他是最积极的,在山里探路找人都出力最多。先前他就被推了出来,说好由他代表大家领赏, 回去以后一起分。那些人同意这么做也是因为他爹还在大牢里,王进只要他爹出来就行,赏钱一分不要。   他觑着那些人脸色,小心地跪下提了。不料台上几位大人脸色更加难看,于家大老爷冷笑道:“赏钱?你们随便找了几个死人糊弄于家, 居然还有脸讨赏?”   王进不明白,他绝对没有糊弄,那些人可都是他带着其他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的,冬天没人敢进山, 那些人不是于家人还能是谁?怎么就糊弄了?   难不成……找到的人里没有于家少爷?   看他们这么生气, 王进也担忧了,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办?可大冬天的冒着危险进山, 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有吧?   于大老爷看他还不死心,挥手叫人把东西抬上来。   九个披着白布的担架抬了上来。   王进咽口唾沫,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   在雪山的时候他不害怕, 送到于家的时候也不害怕。可现在, 青天白日下,即便围观的人再多, 他也莫名感觉一丝诡异气息攀升上来。   台下看着的人哪个不明白于家人要干什么?有些带着小孩儿的妇人更是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据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容易被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缠上。   于大老爷恨恨地笑:“你不是说你找到了吗?那你自己掀开看看,找到的是不是我家三少爷!”   王进气弱下去。   蹲下,抖着手掀起一个角。   未等他真正掀开,一阵大风突然刮过,呼啦一下把几块遮得严严实实的白布高高吹起,露出下面的……   台下一阵惊呼,一些好事者伸长脖子看。可紧接着,惊呼声便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徒留一片死寂。   这……这怎么会……   台上那些人、那些,那些不都是死人吗?   他们怎么……好像在动呢?   其中一个死人甚至坐了起来……他的脸惨白惨白,向他们看了过来……   一个自持胆大就特地凑近看热闹的老人此时哆哆嗦嗦张着嘴,对着台上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打破了死水一样的寂静。   近乎静止的场面跟被浇了一瓢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反应过来的人不顾一切拼命往外逃,看台外路又窄又滑,不少人吓得腿软跌在地上,可其他往外跑的人压根不管前面人怎样,还在拼命推。   不多时,台下被挤死踩死的人倒比台上还多了。   姜遗光扯下眼前白布,坐起身。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天而降的雪瀑上,当时他没觉得自己会死,也不觉得那时就死了有什么不好的。没想到……他又活了过来。   被当成死人复活了?   他站起来,环视一圈。   离他最近的男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傻呆在原地,他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他就一下跌坐在地上,拼命挣扎地往后退。   再看身边,一共摆了九个担架,其他八个担架白布下的人微微颤动。   姜遗光心想,多了几个人,也少了几个人。褚梨和齐瑞明不在。   是因为他们没有进山洞?还是他们也“死而复生”,只是不在此处?   吕雪衣也醒了,有点迟缓地慢慢掀开布坐起身,迷惑地看着周围:“……这是,哪儿?”   声音嘶哑,像是长久不说话引得嗓子发干滞涩,听起来更似厉鬼索命。   王进吓得声音比他更干,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这里是……是狮子头菜市口,是……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进听到第一个坐起的鬼……或者是人?他这么奇怪地说。这叫他也奇怪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过去。   几个人陆续坐起身,活动胳膊腿等等,他看着看着,突然恍然大悟:“你们没死?”   姜遗光从身上水渍、白布,以及拼命跑远剩下不多的人群中,隐约猜到了什么,转身对他微笑:“我们只是进山的旅人,不慎被雪冻住,刚才你说,是你救了我们?”   王进惊疑不定地慢慢起身,背上都被冷汗打湿了,觑一眼几人脸色,看他们原本苍白的脸都慢慢有了生气,松口气,既怯又惧地说:“是……是我和其他几个兄弟们一起的。”不过那些人早就跑了。   偌大街市口跑的空荡荡,只剩几十个踩踏受伤的趟地上哀嚎,家人在其旁守候,没有听到台上声音,恐惧地望来,不慎和几个对视上,更害怕哆嗦了,拼命地想把人拖走往家去。   闻人敏却一笑:“这么怕作甚?你能带人把我们救回来,我们还要好好谢你才是。”   王进喏喏不敢应,闻人敏已经从腰包里摸出一把钱塞过去:“我等进山游玩,身上并没带太多,这地方也不熟,还要劳烦你给我说说了。”   其他几人都不蠢,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为何非要叫他们历经这一遭,俱装出个温柔和善的样子听王进说话。台下也有几个没走的凑的近的,看王进得了钱眼馋,也凑上来说,能得点儿银子回去买点草药也是好的。倒叫他们很快把事情原貌拼了个七七八八。   闻人敏听后就觉出不对劲,吕雪衣也凑近了小声问她,怎么他们自个儿走的时候却碰不到山村城镇,反倒上山到山顶了,被雪封在里面了,还能被人带回去?   一摸自己身上,原先是冷的,也渐渐暖起来了。王进说他们刚揭开白布时脸也是惨白的,现在脸色也好起来了。   听上去真像“死而复生”,那煤山山洞里的冰有什么奇异之处?居然能封住他们生机不叫冻死?   姜遗光心里打定主意,还是得再上山一趟。   最好……带上这些人一起。   镜外他见过煤婆镇,这个镇子,王进说叫煤山镇,因为北边有座煤山,听着和煤婆镇极为相似,却又和镜外的煤婆镇处处不一样。   他们说着话,得了银钱的那群人有几个瞧他们一个个衣裳单薄,便赶紧回家把多的袄子都带来了,还有端了热汤来的。这群人看着就不一般,出手又阔绰,说不定是哪儿来的贵人。   不多时居然于家也派人来了。   于家几位老爷本来想顺便在菜市口把几个刁民处置了,结果闹这一出,他们跑得快,叫下人抬轿子匆匆跑了。   县令老爷更是回到府里半天没喘上气,叫人去打探,问那几个有没有闹出什么事。要真闹出来他这头上乌纱帽也是不保的。此时李县令肠子都悔青了,他原本不把煤山镇的说法当回事,只以为百姓愚昧。谁知道自个儿就亲眼见着一桩,要是那几个诈尸的死人真是煤婆婆带来的,他……他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下人也不敢去,你推我我推他,最后总算哄了个傻大个儿过去瞧瞧,远远一看,那几个人哪里像死人?好的不能再好了,还和大伙儿一起坐着喝汤吃酒呢。   于家人也是如此,中途叫人打探后却听得那九人并非妖邪鬼怪,而是进山游玩的贵人,谈吐不凡出手阔绰,顿时起了心思,收拾了轿子让人来请。   于家大老爷心想,这些人在山中游玩,说不得见过他家三宝。便是没有,这些冰中走出之人也是奇货可居。   面对于家管事邀请,几人还在犹豫。管事恶狠狠对王进使眼色,王进一抖,忙道:“这次也是多亏了于家,他们使了银子雇我们进山找走丢的大少爷,要不还找不到你们。”   姜遗光心想,对上了,煤山附近百姓要挖煤也该在冬日前屯好,雪山进山艰难,这些人何必把他们带回来?原来本就是为了找人,只不过错把他们当做了失踪的于家人。   这样一来,这个于家非去不可了。他家大少爷失去踪迹,会在什么地方?   看他们还不作声,王进昧着良心道:“于家几位老爷最心善了,煤山一大半也归他们管着,有好多事都是他们办的,几位贵人要是没地方去,不如去于家坐坐吧?”   管事也笑着连连点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王进捏着银子,头都不敢抬。   这些贵人给的报酬,加上于家那位小姐送的,应该够把他爹赎出来了吧?于家人应该不会对他们怎样……吧? 第567章   眼见姜遗光准备跟着于家人走一趟, 闻人敏知机地笑道:“你且随他们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可不想再被拘着。”   说罢,她很是和善地问一个因婆婆被挤伤跑不掉凑近的妇人:“你们这儿附近可有什么庙?我得拜拜去去晦气, 之后再找间店住着。大姐要是能领路, 必有重谢。”   那妇人哪有不应的, 婆婆年纪大了跑不动,被人一撞一挤,可不就只剩倒地的份儿?开方抓药且不知要花多少钱, 媳妇正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呢,眼见的有捞油水的机会,怎会不愿?当下连连点头说好。   于家的管事阴阴瞥一眼,对着几个外乡人时又换上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几位, 请吧——”   傻子都看得出来于家不像这管事说的那么好,等他们一多半儿人确定去于家后,这位管事就忍不住摆姿态了。   几个入镜人没和他计较,随便吹捧几句就让他把于家的事交代了七七八八。   原来, 于家本家并不在本地, 是从南方搬过来的。于家在南方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官。一个进士便能叫乡里出钱建个牌坊, 于家所在的那个乡,文曲星牌坊满当当排了一条街。   不过后面于家应该为着什么事没落了下去。   光看这管事口口声声都是一百多年前、于家祖上等词就知道。真个儿发达的人家,谁整日把祖先的光鲜挂嘴边?却不是越落魄, 才越惦念着祖上那点荣耀, 时时刻刻念叨着,就指着这点东西来装点门面唬人了。   于家落魄还是兴旺和他们没关系, 那些自吹的话都被他们轻飘飘放过了,倒是有两点,叫他们很在意。   第一,据说于家过去数十年频频有人失踪。   从这管事和镇上其他人能看出于家人作风,无非骄横二字。骄横也有骄横的资本,于家世代都能出个人才。近几年却不知怎的,每一辈都有人消失,消失的还几乎都是那一辈最有出息的人物。再这么下去,于家不出这代就该衰落了。   简直就像……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再有就是于家人非常崇敬的一位高人了。   这高人姓甚名谁一概不知,但凭这管事眼高于顶的样儿,对那高人却十分崇敬,又敬又怕的样儿。   他们略一打探,就听得那高人指点于家来北地寻求一片生机。所以本在南方的于家才舍了太平富贵,举家搬迁至此。   这就更是一桩怪事了。   寻常哪有因为一点事就叫一大家子人搬走的?不说富贵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绝不可能背井离乡。   听管事意思,他们这一支还不是分支,是于家本家,倒是分支留下了南方。   于家舍下放在南方的几百年传下来的祖业,所图只会更大。所谓高人究竟是谁?对于家人说了什么?为何会叫于家人这么信他的话?   那厢,闻人敏跟着妇人走了。   眼看他们确实不是妖邪鬼怪,出手大方,举止不凡,渐渐的也有跑掉的人回来看热闹。大庭广众下,不便说话,妇人就央一位大婶给叫了骡车把婆婆送回去,再请个大夫,又叫两架车送他们。一路上妇人掀开帘子指着,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酒馆哪里有打铁的卖油的等等,途中买些吃食成衣。   煤山镇因着有这座矿山在还算繁华,上头又没人剥削,家家户户总有几个余钱,即便到了冬日也是热闹的。   看他们都不缺钱的样子,就送去了镇上最好的洛水楼,定好明天去乌坊。   哪知这些人在洛水楼根本顾不上休息,让人送吃送喝在房里略坐一会儿后他们便借口要睡觉,不叫小二打扰。   他们这一路大摇大摆没遮掩过行踪,就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商量后,景嘉玉留在房间里应付可能会来的人。吕雪衣跟闻人敏则改头换面从窗户跳下去离开了。   按那妇人所说,他们本地人是不拜佛的,要烧香祈福求财求子等等,都只去镇中偏南的一座乌坊。   当他们问起乌坊是个什么地儿,那妇人就褪去了懦弱之色,十分骄傲地道,乌坊是他们本地人供奉煤婆婆的地方。   不称庙,不是观,不建金身,不塑像,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名头,就叫乌坊。   乌坊里头供着的也不是旁的,就是他们本地庇佑着煤山的煤婆婆。   煤婆婆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年幼时被一对老夫妇从煤山中带出,家世姓名一概不知,因是从煤矿洞里找到的孩子,被两夫妇起了小名,就叫阿煤。   小孩子脸上白净,偏生脸侧有一块小指甲盖大的黑斑,越长大这块斑就越大,到最后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反把原来白净的部位遮了去,常被人挖苦取笑,还有不懂事的小孩编了歌谣传唱。   “阿煤黑,乌鸦黑,乌鸦阿煤一般黑。天黑黑,地黑黑,乌鸦阿煤融一堆。”故意在阿煤出门时唱,唱了几句便嘻嘻笑了一哄而散。   换寻常姑娘臊都要臊死了,再不肯踏出家门。但阿煤生性善良温柔,从不计较,和平常一样出门干活做事。   后来,煤山镇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祸,死伤无数。危急之中,阿煤不计前嫌,拼死救下许多人命,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这让以前嘲笑过她的人十分羞愧——因那双儿女也是她捡来的,当时也被人笑过她嫁不出去才捡了人回来养。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拿这件事戳她心窝子,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说了个什么,都是要被家里好好教训一顿的,不教好,街坊邻居唾沫星子都能把那家人淹了。   阿煤并不以此自得,她从前什么样,之后还是什么样。   埋葬了儿女,埋葬了养父母后,她就在煤矿边住了下来,整日不是给挖煤的工人做饭洗衣,就是带留在上头的人如何看天象辨路。若有人在矿山中迷失,也是她下井将人领回来。   她生在煤矿,长在煤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脉络,都好像在她眼睛里。   她做的好事越来越多,她脸上的黑斑也越来越大,最后盖住整张脸,盖住全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乌黑的煤。   人们却不再害怕她,而是把她当成煤山的山灵,尊称她一声煤婆婆,将她当做一位可敬的长辈、母亲,就像这座哺育了数代人的煤山一样。   尽管失去了儿女,可煤婆婆仍旧宽容慈悲,对待任何人都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慈和宽容。   直到她后来去世,骨骸也埋在了煤山中。从生到死,煤婆婆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山。生时救助所有人,死后也庇佑着这座山。   她虽宽和,但若有人胆敢冒犯,煤婆婆也绝不会轻饶。   至于什么事能冒犯这么一位好脾气的煤婆婆……   他们很快就要做一件冒犯的事儿了。   冬日不许进山,不许采矿。可他们哪还能等到开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说不准。   闻人敏与吕雪衣略略摸清了当地人的衣着打扮和口音,换上衣服改过容貌后,瞧着就是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了。镇上人多,总不是人人都互相认识的,他们一路问路打听,到得镇口后掏出记录的册子,上面已经画了一条线,正是当初于家所派之人把他们带回去的那条路线。   于家找的人不少,那群人回来后总有凑在路边看热闹的,就算是在家做饭的妇人没亲眼见着,听其他人说也听了个囫囵。闻人敏跟吕雪衣两人更是打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群人确实是拖了九个大冰块回来,千真万确从雪山上下来,再进了镇子口拖到于家的,一路的人都看见了。   他们还想找着跟去上山的人问问,但今天这场混乱叫围观的老百姓都跑散了,他们也不知哪些人跟着上了山,想起先前和姜遗光交谈的有个叫王进的人,便打听了他的住处,趁天黑前问问清楚,好明日再做打算。   景嘉玉留在客栈内,果然没多久店小二就来敲门,说有人拜见。要是普通人小二直接就打发了,偏偏来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虽不比于家,却也不是他一个店小二能拦住的。   景嘉玉仿着闻人敏的声音,困顿又不耐烦地叫道:“谁啊?”   门外小二语气更低几分,隔着门报名号也不大好,那些人可在楼下等着呢,只说有几位人家听说他们住在本店,特地来拜见。他等了好一会儿,听见里边传来细细说话声,仿佛一个人在劝另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子恹恹懒懒的声音:“……知道了。”   景嘉玉把梳好的头发弄弄乱,趿着鞋披上扑了香粉的斗篷到外间门口,用力拉开门,露出一张带着困意的微怒的脸:“说吧,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来了?”   胭脂甜香气扑面而来,小二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把来人身份说了,都是本地比较有名望的人家,有些使了下人来,有些是叫了亲戚上门,都很想叫他们来家中做客说说话。   ……   姜遗光一行人则进了于家。   方才还十分自得的管事赔笑站在庭前,由别人带进去,没多久就把于家给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于家本家搬到此地的到共四房,顶头的老太太在赶路途中去世了,老太爷身体还算康健。下面的四房中老大是这辈领头的,也是于家族长,大夫人负责掌家。老二早早过世,二夫人整日吃斋念佛不管事。底下两个弟弟对大哥还算信服。   大老爷不轻易见人,是以他们一群人到于家后,是于家三老爷出来的,还领着于家长房的两位少爷。下人领着他们来时,口中称恪大爷与茗二少爷。   失踪的那位大名于修瑾,排行第三,于家下人们都叫一声三少爷。   有件事叫几人感觉奇怪,于家对外堪比声名狼藉,那些百姓们无一不视于家为洪水猛兽。可看于家人自己,他们倒是十分相亲相爱的样子,两个哥哥对弟弟竟是难得的真心疼爱,这位排行第三的老爷对他大哥也十分恭敬,这份恭敬亦没有半分虚假。   真令人捉摸不透啊……卢湘心想。   因为他们都是在雪山被发现的,几位于家人都想知道他们在山里有没有见过于修瑾的踪迹。   他们当然没见过,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却也要编点东西出来,说自己在山中隐约见过人影等等。   姜遗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他们自己在雪中行走时,走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向山下看也没有发现人烟。可按照这些人的说法,矿山离煤山镇并不远,隔得这样近,他们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简直像他们所在的雪山和这些人所去的雪山,不是同一座似的,莫非是被隔绝开了?   卢湘也察觉了其中异样,她想的却不同:难不成,他们不巧走在矿山另一面,才没见到人?   进来前卢湘就略略估计了一下于家宅邸大小,估摸着自己支开别人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还凭白落了口舌,略等一会儿后便对着离自己最近的元霈柳撒娇,道他们男人谈话自己好没趣,能不能出去转转。   元霈柳不过惊诧一瞬就回过神,假装安抚,让她略忍忍。   卢湘鼓了腮叹口气,一脸没精打采。   二人原本都坐在一边,只竖着耳朵听,全靠上首姜遗光跟范辛慈两人说话。这么一来,就算动静并不大,也叫身边的奴婢和一旁的管事注意到了。   大公子听端茶的婢子悄声耳语,不由得一笑:“是在下考虑不周了。”说完就叫婢女带她在自家修的园子里转转,想想叫客人自己走不太好,又使人请妹妹来作陪。   卢湘做了个松口气的模样,也不很搭理那婢女,自顾自赏起于家院子,时不时露出个笑又收回去,看着就像起了兴头却没人能说话似的。   婢女心中一动,又见不远处小厮使眼色,点头又叫个人来替自己。她过去如此这般一说,又听见是大少爷的吩咐,忙去请了小姐过来。   卢湘听见动静也假做不知,待听见钗环声响方才回过头,却见绽放了红梅的雪白照壁后缓缓走来一个如玉兰花一般的娴静少女,对她好奇又羞怯地一笑。   卢湘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对她回以一笑。   夜里几人自是在于家歇下,以前他们还能整日整夜地忙活不睡,现在不行了,再怎么强撑还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便干脆定了守夜顺序。   姜遗光自愿排在最后一个,其他人实在困的不行,便不客套了,道声告罪后各自坐下眯了过去。   姜遗光也困,却睡不着,半靠着合上眼睛,耳朵停不下来,一直听着外面簌簌的风声。   估摸有两个时辰了,他将其他人叫醒。   泠泠月光照得半室光明,不必点灯也亮堂,卢湘就着月光一数,几人都还活着,问过姜遗光后,便开始轮着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于家十分古怪,对外凶恶,对内却好的很。   一家人会这么矛盾吗?   人总是矛盾的,有些人对外人都很好,予取予求,对自家人却苛刻得好似仇人。也有些对外人凶恶,杀人如麻,却十分疼爱自己的亲友。这种人并不少见,但也没听说过一家子都是这样的。   领他们去的管事不是于家本来的管事,而是他们到本地以后再雇来的,家中许多管事奴仆都是在煤山镇雇来的,和于家原来的下人差别甚大。   乍一看,倒像特地挑了些凶恶不讲理的人雇了来,这又是为什么?是特地要传出凶恶的名声吗?   于家人奇怪,煤山镇也奇怪。   他们白日打听得煤山镇坐拥一座矿山,居然没有世家大族想过占有,本地也无望族瓜分。问起缘故,于家人说不清楚,倒是于家那几个买来的本地的奴仆嘿嘿笑着幸灾乐祸地说了缘故,他们才知道,以前胆敢独占煤山的人下场都很惨。   问起怎么个惨法,又有哪些人家遭了罪,想着之后好去打探,可他们只一味说这么做会遭报应,到底什么报应谁有报应却一个都说不上来。   这就很不合常理了。   利字后头一把刀,为了钱豁出去连命都不要的人多了是。一座煤矿在这儿,没个真凭实据,怎么能吓退利欲熏心之辈?   卢湘也说了她的事儿。   她在花园里见到了于家二房独生女。   叫她意料之中又意想不到,对方是个十分温柔善良的女孩,怕她从外地来不好意思,便总是主动递话头来。卢湘不必使太多计策,就知道了不少事儿。   从这位婉贞小姐的谈吐和前面几人与于家人的交谈来看,于家家教甚至称得上很不错,几位小辈也不是读仁义书读傻了只知书中道理的书呆子,他们都是经得事儿能撑起一个家的。   一家子“好人”,为什么非得欺压良民抢占民地?就是为了这一块煤矿的出息?   姜遗光也在听,虽说才守夜完该轮着他了,但他睡不着,闭着眼睛不睁开权当休息,闻言眼睛也没睁,轻声道:“或许,有什么让他们不得不打破原则的事。”   一句话叫其他人陷入深思。   是什么事,才会叫他们连坚持多年的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   商议半天没个结果,几人也算休息了会儿,觑着天将将亮,外头已有下人轻轻走动的声音了,几人各自悄悄回房假装没出去过——于家空屋多,自然没有叫客人挤一间屋的道理。   其他人走了,姜遗光仍是睡不着。   自进了这地方以后,他就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如何出去,而他也知道,其他人还好,他自己必是最难离开的那个。   明天,明天应该做什么呢?   上一回黄河水患,他全靠在镜中逃难才躲过一劫,这次呢?也会是躲天灾吗?   会不会是雪灾?   他还记得大雪如瀑从天落下之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给他任何逃离机会。他先感觉冷,后面就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就到了菜市口。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想了很多,想着想着,脑袋一点点往下顿,最后不知不觉趴在了桌上。   朦胧间,一声鸡鸣,天亮了。   姜遗光猛地清醒过来。   他刚才居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本来没什么,但他面前红木圆桌上,倒扣的茶碗下,多了一张纸,就离他趴睡的脑袋前不过一尺。   这么近居然没有发现,是谁放的?姜遗光心想,要是那人有一丝一毫歹意,能直接割了他喉咙。   他没有马上去看纸上写了什么,而是先起身在房里四处翻找起来。   尽管他很明白,既然直接摆在他面前,其他地方定是没有了,而那不知名的人昨晚既没有直接杀了他,纸上也不会有害他的东西了,但在镜中再小心也不为过。   查了一圈后,他才打开那张纸。   纸上画了一个他看不太明白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几条路线?又很像凌乱的线胡乱扭在一起,而在线中又有好几处写了一行小字——四十年。   四十年。   这是何意?莫不是四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有必要写好几次么?   那人既要提醒他,为何不说清楚些?   姜遗光想不明白,验过上面没有其他东西后,就把纸丢进火盆里,看着它烧成灰,再也看不出痕迹。   再等一会儿,其他人也醒了,在镜中哪里敢睡太死,梦里都是雪山、煤矿的事儿,捱着时间到了,赶紧起来同其他人汇合。   住在洛水楼的三人昨晚也差不多,一大早使了人送信来。   姜遗光等人拆过信后,就对于家人问起了乌坊一事。   于家大少爷笑道:“我也听说过些,倒是没去过。”听说他们决定去乌坊后,他不知想了什么,提议一道同行。   几人当然不会有意见,于家派马车将洛水楼几人接来后,一行人便出发了。   在到乌坊前,他们再没想过乌坊会是这样的。   乌坊很大很大,格外瞩目,远远看去,好似徽州房屋的白墙黑檐围成个大圈,占地极广,墙刷得白,檐用的乌瓦,黑白分明得好似水墨画。偏偏墙砌得高,怎么探头也看不到里面。大冬天的,外面也排了许多人等着进去。   走近后,更觉围墙高大,庄严肃穆,来往人流不息,却无多少嘈杂,唯有脚步声。   是因为乌坊禁止说笑?也称不上,来来去去的人虽不说话,面上都带着笑。在姜遗光看来,更像是心情愉悦之时的自发的静默。   他们排在队伍后,于大少爷竟也没有叫下人驱赶人群,而是跟着一起等,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开在围墙上一人高的深木色大门,跨过青石铺就的高高门槛走进来,面前却不是想象中的照壁或广场小院。姜遗光注意到面前是一圈长围墙,两道围墙中间一丈宽有余,足够四五人并排行走。   听到墙里面也有人行走的声音,细听下,当是和他们并排一样绕圈行走。   莫非围墙里面还有一圈围墙?   从未见过这样一圈包着一圈的房屋,即便曾见过南方的土楼也不是这样的,偏偏这些围墙的样式又和徽州那边的风格类似,最里面又是什么?   其他人几人却没空关注什么围墙不围墙,刚踏进来,就为着扑面而来极为鲜艳的巨大挂画惊呆了。   一幅又一幅,从顶遮到底,将墙面遮得严严实实,严丝合缝地一圈从头拼接到尾。画法和当下时兴的淡彩截然不同,鲜艳清透,那些个山水绿树红花好像活了过来鲜明地摆在眼前,放眼望去,竟有满目绵延不绝之感。   行走在其中意味更不相同,分明是走入围墙内,可只看这满目红云绿松,乌山白雪,哪里像走进了围墙?倒比墙外更开阔不少。   卢湘几人踏进去不过一眼就惊住了,还是后面的人嚷嚷着要进去,他们才往里走半圈,不占着门口叫人进不来。   惊叹过后,几人回过神来,画再美再惊艳有个甚用?他们又不是来赏景的。   其他人还在欣赏感叹,范辛慈早就追到姜遗光身后问东问西嘘寒问暖了,哪怕姜遗光压根不理他也不在乎。   见几人跟来,姜遗光对最近的闻人敏点点头,后者低声道:“这上面画的应当都是那位煤婆婆的故事。”   一幅幅画之间看起来并无因果关联,画上都画着人,有一个的,也有许多人的。画上总有个脸长黑斑的女人,或在林间采果,或在人群中安抚他人。   于家大少爷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闻人敏特地用对方听不到的声音悄悄和姜遗光简单说了下自己听来的煤婆婆的故事。   姜遗光同样悄声地问:“天灾?你可知是什么样的天灾?煤婆婆一个人又是怎么救出那么多人的?”   闻人敏摇头。她自然也是起疑的,可那人没说,她们私下问过,还是没得到答案。   跟本地人知道的强占煤山会遭到报应这件事一样,成了当地人心中共识,再具体些的却问不出来。   闻人敏心中一动——莫非这些只是他们记忆中存在,但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兴许也是假的?就像《源河记》一样。”   “是假的吧,他们的记忆都是假的。”   吕雪衣和范辛慈几乎同时开口。   《源河记》也是入镜人中相当有名的一本书了。跟姜遗光以前为了维持生计写话本一样,入镜人中不乏有以前靠写书过活的,《源河记》便是一个入镜人何生从前写过的话本。他本不在意,结果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入了一场死劫,死劫中的世界竟然就是他写的《源河记》。   何生起先窃喜,向其他入镜人说及后,那些人自然以他马首是瞻。结果这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为——他写了这本书,却不可能预设好书中一切。   书里所有人的因果,一片地域过往和将来发生的事,乃至一只猫儿一条狗的去向……这些不是他在动笔时会考虑的。而这些缺失的东西,都被死劫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填补了空白,塑造出完全符合《源河记》原著的恐怖篇章。   闻人敏怀疑,煤山镇的往事就与《源河记》一样,是未被著者填补的“空白”。   乌坊围墙内很安静,怕被人听了去,闻人敏跟姜遗光贴了肩走,几乎就凑在耳朵边上吐气,面上言笑晏晏做给外人看的,说话和风月半点不沾边。范辛慈却对闻人敏怒目而视,不等她说完就把她用力挤开。   于家大少爷起先还有点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见着这一幕忙撇开头装作无事。   闻人敏嘴上不说,心里给范辛慈狠狠记了一笔。 第568章   一圈又一圈, 煤婆婆为煤山镇奉献的一生都变作彩画绘在墙上供后人瞻仰。人会死亡,记忆会衰竭,一代又一代人更替,这些画却将伴岩石长存, 亘古不变。   初见震撼, 入镜人们镇定得也快, 生死关头,没几人真能全心欣赏美景,却是不断揣度其中含义。比如画上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画上的人都是谁?这故事会不会有别的意思等等。   几圈下来, 几人皆发现端倪——最外圈的画上煤婆婆样貌苍老,越往里走,画上的煤婆婆就越年轻,仿佛他们在倒着看煤婆婆的一生似的。这让他们更好奇围墙正中间,会提到煤婆婆的出生吗?   若煤婆婆的事都是真的, 他们可不会觉得她是个普通人。几个入镜人才不相信天生地养这套鬼话,这是在镜中,若真没有生身父母,那只能是邪祟之物的化身了。   一圈圈往里绕, 围墙也越来越小。乌坊再大, 花了近一个多时辰,也终是从白发走到了孩提, 到了尽头。最尽头的大门旁,画了一对苍老的夫妇抱着个脸带黑斑的孩子从浓绿林中走出,身后一口圆井。   最里一圈围墙外边还是贴着画, 走到里圈, 一圈都刷的极白,却是一点图画都不见了。   白墙青瓦, 地上铺了踩磨光滑一圈圈铺开的石砖,正中,唯一口砌了两尺高、三尺见宽的圆井而已。   圆井顶嵌了厚实的石盖,三条婴儿腕粗铁链交叉锁住,井沿陈旧,盖却新,封住的铁链亦是新的,并无太多锈迹。   乌坊离煤矿不远,这口井估计就是当初煤婆婆养父母捡到她的那一处,却不知为何要以锁链石板封锁住。乍一看很容易让人生出里面会冒出什么东西的错觉。   而且……   不知为何,他们望着那口井,竟莫名都生出一股惧意,越是接近,心底越打颤。   就连姜遗光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些许畏惧、熟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这放在他身上十分奇怪。   这口井不一般,他想。但乌坊内人多眼杂,他不好贸然行动。   “煤婆婆。”闻人敏皱着眉看眼前画像,画里山水同天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当中有个黑面白发老妇人给鸟雀喂水,慈爱之意扑面而来。   “她的父母到底是谁?”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吧?她自己也没想过找吗?   到了最中心依旧无法解开谜团,疑惑反而更多了。偏偏后面跟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能再停在这里,不得不顺着人流再往外离开。   顺着人流踏出围墙门前,姜遗光察觉到一道奇怪的目光,不动声色侧头望去。   一道披着灰色斗篷的身影伫立在井边,见他望来,微微一点头,只一转身便隐在人群中,怎么也看不见了。   姜遗光还想去追,可人流忽的汹涌起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将他往外推。等他绕了半圈从对角的门进来,那人早就不见了。   “是谁?”几人默契拖住于家少爷和他说话,等他终于出来后,闻人敏错后一步悄悄问他。   她也看到了那人。   姜遗光摇头:“不知道。”   他甚至连那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闻人敏不知他有没有说谎,只能先当他说的是真的。   “他故意叫你看见,又不肯暴露身份。他要作甚?”元霈柳一急就带出几分口音,“咱们在这待好久,还是什么都不晓,可得等着甚个时候啊?”   由不得他不急,进来都多少天了?还是没有进展,比刚进来时知道的多不了多少,甚至更迷茫了——好歹他刚进雪山的时候还知道想法子走出去呢,现在就连干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他人也急,可这事儿急也无用。只有范辛慈阴冷地瞪他:“你在催谁?你要真这么能干,怎么不自己想办法?”   他的架势像只一言不合就要吃人的野兽,元霈柳不敢和他争,扭头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忙捅捅身边的卢湘:“你看,那是王进。”   人群中,王进正和一个头上裹了灰色头巾的老妇人说着什么,绕过去能看见他满面愁容,不知在为什么事担忧。   刚才他们就发现人群中有不少裹灰色头巾的人,多以中老妇人为主,偶有年轻女子,不见一个男人。   于大少爷身边小厮打听过,说这是当地风俗,这些裹灰巾的老妇人被称作乌女,她们被认为是煤婆婆眷属,裹上灰巾后就留在乌坊中伺候,平日扫洒除尘剪枝等活计都是她们干,同样的,煤婆婆有什么示喻也都靠她们转达。   据说,能做乌女的老人全儿女双全、子孙孝顺、家庭和睦。那些年轻女子却是例外,几乎每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是乌坊收留了她们。平日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们抢着干。   做乌女看着累,要求还多,但这可是抢都抢不来的好差事。谁家要是出了个乌女,那家人几年都能横着走。   他们行事不算隐秘,有试探于大少爷的意思。后者就一直端着笑,手抄进袖静静地笑着看他们,并不多问,姜遗光和他暂时告辞也笑眯眯应了,半句不问他去干什么。   姜遗光一走,范辛慈跟黏在他影子上一样贴着跟过去。   “娘,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王进面色灰败,声音苦得能拧出胆汁子,“于家不放人,我没有办法。”   姜遗光和范辛慈这才明白,这乌女居然是王进的母亲。   和儿子一比,王进母亲就平静多了,她低声念了一句类似煤婆婆保佑的话,淡然道:“你来找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王进急了:“于家人把爹抓走了,要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王进母亲依旧不急不躁:“煤婆婆会保佑他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昭示一桩即将到来的预言,“煤婆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冒犯这座山的人。”   这句话太笃定,王进竟觉母亲都变得陌生得叫他害怕。   一道声音突兀地加入。   “这位夫人,敢问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王进一扭头,就见那天“死而复生”之中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问话的正是那群人为首的年轻男子。那张脸实在太难忘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乌坊之中禁止喧哗,人们习惯了安静,就算走到乌坊外也不说话,但那人的容貌还是叫大家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看。被一大群人似有似无地盯着,王进突然就心虚起来,不知所措地转看向母亲。   王进母亲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人的目光与言语乃至儿子哀求都不能打动其分毫。   姜遗光走上前,很是恭敬地对她行一礼,微笑道:“夫人能告诉我吗?”   他笑起来和善温柔得仿佛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能把其他入镜人吓一跳,   乌女抬头看他,嘴唇蠕动两下,到底没说出口。姜遗光发现她虽然看着自己,目光却好像飘到天外仿佛透过自己看到了其他人。   等了许久,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亦或是不知道?说不出来?   姜遗光以眼神制住不耐烦想动手的范辛慈,对她又行一礼,拉上王进离开,走到一边,避开好奇打量的人群。   “呃,这位……您二位,小的,小的……”王进被姜遗光扯住,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跟着走几步,又不敢跑。等他见着于大少爷时忽然回过神,拼命往后缩,“你们要带我去干什么?我没得罪于家!我真的进山找了!”   于大少爷知自己被当枪使了,呵呵一笑,故意做出阴狠的样子瞪王进一眼。   王进就更害怕了,半是恐惧半是无措,一问一答间,把家里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姜遗光不关心他自家事,但对他描述的母亲十分在意。   王进母亲娘家无人,也不知怎么当上乌女的,在当上乌女以后她性情就变得十分怪异,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唯独对煤婆婆万般崇敬。不止是她,其他乌女也一样,原来性情各异,一旦成了乌女,就变万事不挂心,丈夫子女统统不管了。   王进一面为她高兴,一面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后来怨气渐大,对那煤婆婆虽然依旧尊敬,内心却也多少觉得有点古怪。   当然他还不敢在乌坊说这种话,都是其他人看出来的。   至于煤婆婆的惩罚,那些违背命令的人都遭遇了什么——   王进想了很久,摇头:“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这么一说他也纳闷了,他就记得有惩罚……惩罚是……是什么?是什么来着?   不对,娘不是经常说起吗,那些人……他,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可有记载?”   王进仍一脸迷茫地说不知道。   于大少爷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探究此事,却也不打扰他们,听了几耳朵后,忽然道:“那些旧事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你问这些毛头小子自然问不出来。正巧在下家中请了几位老前辈,几位不妨回家中再小住几日,好叫在下问问。”   姜遗光本就是钓他,见他主动咬了饵,哪有不收线的道理,推脱几次答应下来。   王进还在苦思冥想,他怎么琢磨都不得劲儿,脑子里想到的东西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他还记得他母亲说这些事时的神情,那时穿的衣服站在什么地方都记得清清楚楚,偏偏不记得母亲到底说了个甚。   “黑影……”他喃喃道。   “什么?”   “我想起来了……有,有黑色的影子,很多很多黑影子!” 第569章   “王进那厮说的黑影, 诸位怎么看?”   从乌坊回来后,一行人自是回到于家,聚在一处驱退下人们商议起此事。   此次死劫摆明了耗时不短,他们便不急于一时, 不如静下心细细捋一捋。从入镜到现在经历种种叫寻常人来看简直一头雾水, 可其中经验最为丰富的几位入镜人似乎都窥到了一缕生机。   不论是真是假, 他们都必须抓紧这一线生机。   “几位在雪山时,可曾见过疑似黑影之物?”   黑影一说王进原就提过,他先前也说了这不过是传言, 大家传归传,没几个人真见过什么黑影——毕竟以前也没人敢在冬天进山嘛。   而王进从山中出来后,不知怎么的便忘了在山中的大半事。方才说话时,他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想了起来。   ——那时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就着月光与雪光, 反倒比白日的刺眼看得更清楚。上山后,他们一路找到矿洞进去休息,再然后就是……   王进突然脸色变了,抬头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当时他们察觉有异, 全都猛地退开半步准备着逃离。   但王进没动,只是继续用冰冷又阴森的口吻说道:“去山洞, 山洞里有人影。”   那冷森森的口吻和他往常大相径庭。一说完这句话,王进抖了抖,眼神茫然抬头看着众人, 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问他黑影之事, 也是挠头一脸迷茫。   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似的。   不过他们几个入镜人就没见过什么黑影了,现在想想, 会不会他们也和王进一样,看见过,但是忘了?   不无可能。   “方才王进那厮看起来不像作假。再说,他有什么理由骗我们?”回想起来景嘉玉仍觉得邪门,刚才王进那样子根本就是被附身了嘛。   卢湘说:“我也觉得,他被控制了。那个东西,是想让我们进雪山吧?”她不好直呼邪祟之称,只好用手指指地下,以指代恶灵。   虽然他们本就打算再次进山,可王进的那番话仍叫几人心头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大家边说边时不时扫一眼姜遗光,他没说话,只听着其他人谈论,仿佛在思考什么。   范辛慈也不说话,就挤在他一尺远处,痴痴地虔诚地盯着他看。跟水蛭一样黏腻的劲儿叫其他人看了就不舒服。   “煤婆婆,煤山镇,镇上的传言和故事,都昭示雪山不寻常。”吕雪衣在进来时就铺开一张纸画煤山镇的地图。他们走过的每条街道皆跃然于纸上。吕雪衣又在煤山镇远处画下一座山,“就是不知,一切根源是在山中,还是在镇上。”   以往不是没有过,大费周章去查的不过是个幌子,真相就埋在不引人注目的细枝末节里。   他好争先,看姜遗光不说话,闻人敏也埋头思索,便主动担了牵引的活儿,将入镜后的一切都梳理一遍。   “我等睁眼便到了雪山,不知身处何地,跟随姜兄行走,一路进山,几日后被一群人追杀,却又被另一群不知名人所救。”   “之后,我们进入山洞,在山洞正中的深坑中……我们被大雪掩埋。”   “雪山中的煤矿,别忘了,原来我们是如何被大雪掩埋的,那个矿洞一定有问题。”   此时,姜遗光道:“你们还忘一个地方。”   几人齐刷刷看向他,姜遗光说:“你们可曾想过,未进矿洞的三人又在何处?”   几人一怔,闻人敏问:“你的意思是……”   姜遗光:“于家派人大张旗鼓入山,连埋在雪下的我们都挖出来了,怎么没有人见到他们的踪迹?”   吕雪衣:“你认为他们还活着?”   姜遗光:“他们必然还活着,只是……”   几人都看着他,姜遗光思索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道:“关于几人下落,我还无法断言。等进山那日,我才能下定论。”   “这几日我们从未隐藏踪迹,追杀我们的人却没有任何踪迹,几位不妨想想,如何叫他们现身?”   ……   深夜,京郊。   京城乃万城之首,就算在郊外也立了不少村落。但逢开禁,夜市能从城中开到城外,人流如织。但如今建在城郊的村落十不存一,更是无人敢在夜间行走。更不必说夜市,若真碰上“夜市”,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现在,位于城郊西南的一座早就废弃的村子里,居然灯火通明,数百兵甲镇守于村外,不放任何人踏进一步。再细看,几乎所有人一手持刀,一手握镜。   这支军队竟皆为入镜人,如此大手笔,也不知什么人才用得上。   子车鸣暗下嘀咕,垂在身侧两手紧了紧,不让自己现出怯意。   天定之人已经出现,这是子车一族等待了几百年的转机,即便为了族人心血,他也绝不能在这关头出差错。   引路近卫把他带进屋,什么也不说,也不通报,对他行一礼沉默地退下去,小心地掩上门。   屋里没有守卫,只剩他与站在桌前的男人。不过子车鸣可不认为真就没人看着自己了,一旦他胆敢对这人做些什么,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还不等他弯下腰,紫衣男人已快步上前将他扶起,亲切道:“子车兄千里迢迢来访,怎可多礼?这不是和本王见外了吗?”   子车鸣有些不知所措,木木地被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诚亲王,这……礼不可废……”   诚亲王就像在看一个久别生疏的友人,叫他不知不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诚亲王,先帝长子,亦是先太子,传闻为人忠顺温良,却为朝阳公主所害,废黜储君之位。当今称帝后,又将其请回封亲王,封号“诚”。据说诚亲王与当今情谊深厚,比之民间兄妹无不及。   子车鸣反复在心里念着师父教导他的话。他原来觉得,陛下和诚亲王实在是兄妹情深,天家也有亲情在。可他师父却不屑一顾:“你且不看寻常人家,为了几文几两闹的一家离心的也有。光看我们一族,外边谁看了不说一句家风和睦?内里什么样你自个儿清楚。”   这番话叫子车鸣心潮起伏,他被灌了一耳朵天家皇室不好相与一定要谨慎小心,恭敬再恭敬云云,等葬了师父,他就入了京,想法子找了个入镜人透出消息。结果见到诚亲王以后,那些敬畏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糊里糊涂就坐在了诚亲王对面,手里还塞了一杯香腾腾的茶,面前又端来几盘果子点心。   他的盘缠大多用来打点了,已有许多日没有正经吃过饱饭,面前摆了这么多,一个没忍住他就……   吃到第二盘子车鸣终于回神了,忙不迭放下连连摆手:“不不不,那个……草民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诚亲王,您看,草民什么时候把那个……那个……”   诚亲王:“不必心急,你只说放在什么地方就好。本王自会带人去取。”   子车鸣连嘴边的糕点渣子都来不及擦,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灰扑扑粗布,一层层打开,终于露出一张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发黄的羊皮卷。   “……那个宝物的方位,就在这里了。”子车鸣说。   从记事起,子车鸣没有一刻不想把这东西送出去。和族中老人指着它翻身不同,他只认为这张羊皮卷是灾祸,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迟早会害的他们子车一族被灭。   子车鸣知道,族中像他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不敢说而已。不光是现在,过去几百年,每年从子车一族叛逃的人不在少数。每一次叛逃都叫剩下的族人更加防备,将祖训刻碑再深几分。   一捧沙越攥越紧,留在手里的也不剩多少了。而现在,残存的半捧沙终于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年前,子车一族遭匪徒屠戮,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他被老师推进秘地,总算活了下来。在秘地中,他历经九死一生,找到这张绘着藏宝之地的羊皮卷。   子车一族的历史能追溯到五百多年前。据说,他们这一族的祖先受人恩惠,发下毒誓,子子孙孙都要用性命保护一件宝物,要其不得现人世,直到必须交出的那一刻才能让它大白于天下。若有违背,则死后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为了这个誓言,也为了子车一族的延续,从几百年前起子车一族便不断分出数支,分散于中原各州城,隐姓埋名生活。   可当他根据族中长辈们留下的线索找上门去,却发现那些分支要么完全没有踪迹,兴许是没能传下来,或者搬到他处隐藏了,要么……就和他们一族一样,在几年内被灭门,一个都不剩下。   鬼祸横行,官府无力,他想申冤都没地可去。走投无路之际,曾与子车族人打过交道的一个家族后人找上了他——那一族人杂姓混居,看着和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其中族人在进子车族地时会自称出身符氏。   子车鸣不太懂两族关系,有时争吵,有时又亲如兄弟。他的长辈交待过,若有一日遭了难,可向符氏人求助。符氏那边似乎也是这么对内交待的。   找到他的正是符氏残存的几人,他们本想求救,却没料到子车族只剩下一个人了。剩余符氏人中年纪最大的长者便道,两家祖训所说让阴阳鼎重见天日的时机,兴许正是此刻。   子车鸣方下决心入京。   见诚亲王十分看重那张羊皮卷的样子,子车鸣不禁跪下道:“恕草民斗胆,草民至今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诚亲王搀他起身,奈何对方死死坚持不动,无奈道:“小兄弟,你有大功劳在身,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子车鸣平静道:“敢问王爷,这藏宝图里究竟藏的是何宝物?”   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数家族人花费几百年珍藏?值得这几百年被人追杀颠沛流离地逃亡?值得几族人被灭门?   究竟是为什么?!   诚亲王珍而重之地将羊皮卷收好,半晌,说:“你如果真想知道,不妨让他们告诉你。”   一扬手,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两个人进来,对诚亲王深深躬身。   诚亲王:“快平身,不必多礼。”   那两人抬起头,子车鸣马上认出他们,惊讶道:“是你们?你们也在……等等!你们是王爷派来的?”   这两人不正是找到他的两个符氏人吗?   赵垣摇摇头,道:“我们不受王爷派遣,阿让,我们和你一样,因为全族被灭,又算出正是叫宝物现世的时机,这才让你上京。”   阿让是子车鸣的小名,他从未和外人提过,自从家人都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赵垣:“因为,守陵人无所不知。”   “守、守陵人?”子车鸣隐约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好像族中长辈什么时候说过……   好像是……   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画面——族中长辈在争吵,为了什么吵来着?他不记得了,他好多事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有人愤愤地说了一句话:“……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   “守陵人无所不知,但我们早就不是守陵人了……”子车鸣喃喃道,“可是,什么是守陵人?为什么说无所不知?”身为子车一族下任族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在族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之前,子车族就被灭了。   他渴求地看着两人,期盼又害怕从他们嘴里得到答案。而接下来这两位符氏人说出的真相,远远超出他过往十多年的认知,叫他久久不能回神。 第570章   “守陵人, 守的不是一两座坟,而是全天下人的陵墓。我等背负使命镇守数百年,从不敢忘。”   近千年来,对抗鬼祸的从来不止朝廷与入镜人, 还有无数民间百姓。   秦末起, 已有恶灵在人间作乱, 彼时战乱鬼祸频起,人间生灵涂炭,几如炼狱。然后, 有人一统江山。   战时,百姓为了自保,建立不少门派团伙。天下太平后,这些帮派都成了朝廷眼中靠歪门邪说拉拢人心的刺,慢慢的也就不剩几个了。那些作乱的恶鬼、凶灵之事都成了不吉, 连同灰暗的战事一起,为崭新的朝代掩埋。   没有人提起,不代表没有人记得。仅有几个门派残留了下来,世代奔走, 利用和朝廷比起来少得可怜的经验替人驱邪消灾。他们当中, 有人不堪忍受,逃走了;有人被名利晃了眼, 借着祖传的册子坑蒙拐骗;但更多的,都死在了和鬼怪的争斗中。   下一次天下大乱,民间帮派便兴盛, 天下太平时, 又销声敛迹。此消彼长,循环往复, 一直到唐末终于有了转机。   彼时天下大乱,盛世将倾,忽然出现一位异人。这位异人身世姓名样貌一概不知,只让人叫他守陵人。   据记载,这位守陵人常年披斗篷以遮掩面貌,若有人见到他的容貌也当不得真,因为他会一门易容术,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   异人会占卜看相观风水,能驱鬼邪,且见识广,谈吐不俗,很快就把原来一盘散沙的众帮派聚集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门派。   从那以后,所有为解除恶鬼灾祸而奔走在世间的人们都有了新的名字——守陵人。   守陵人们坚信异人说过的预言:“若不解决鬼祸,人间再无宁日,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死,这世界将变成天下人的坟墓,没有人能逃得掉。”   为了不让这一天到来,每个守陵人都在努力奔走,或收集各地闹鬼传闻,或隔绝被鬼怪毁灭的村落,或寻找带特殊能力的异物。天资聪颖者就跟着异人学习奇门遁甲之术,据说,学至精深时,可以窥探未来。   守陵人帮派日渐壮大,虽以异人为尊,他却并不亲自管理,而是委任对其最忠心的四大家族。异人活了很久很久,他说自己已然得道,才能不老不死,这叫守陵人帮派更加心服地追随他。   在帮派最兴盛时期,各地藩镇节度使皆割据作乱,大唐名存实亡,每天都有人称王,也有人死去。纵使称王的人再多,也没人敢对守陵人帮派不敬。四家族一度有让异人称帝的念头,异人长生不死,他为帝,江山自然也能长长久久。只是异人不愿,也就罢了。   再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异人与帮派决裂,四大家族中人都被异人以各种罪名杀害。异人心计卓绝,先以大罪杀灭一家,其他三家并不说话,再叫三家都以为被灭的那家是得罪了另外两家,叫他们互相提防,不消几年就把四家族都杀得七零八落,偌大帮派分崩离析。   那些收集的异物珍宝、书籍经卷都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据说不是被异人收走就是被他焚毁。   到后来,也只有李氏一族尚有族人残存,一边遵照守陵人的规矩继行驱邪除祟之事,一边带着宝藏逃避异人追杀。几百年来不断改名换姓,延续至今,衍变为如今的数支小族。   符氏、子车正是是曾经李氏家族的分支。李氏家族曾向异人学过占测未来的术法,传出过“守陵人无所不知”的名声,后来术法也学不全了,凭一点微末本事苟延残喘至今。   赵垣道,其实他们原本不必被追杀,那位异人心高气傲,不会把剩下的小卒子放在眼里。但……   “我们的祖先逃走时,带走了一样宝物。那件宝物关乎天下苍生,异人绝不能容忍。”   子车鸣看向诚亲王,好像透过他能看到方才珍藏起的羊皮卷。   他从没想过,那张羊皮卷,背后竟背负了那么多人几百年的期待。   “那个……那个异人,究竟是……就是他一直在追杀我们吗?他怎么能活这么久?还有,这个宝物到底是什么?”   诚亲王此时终于开口:“这不是你们现在能知道的。”   几人都看着他。   诚亲王仍旧一脸温和,又不容违逆地说:“不论诸位为了什么,陛下都会记得你们的功绩,这段时间必定会护着你们。你们会有很多时间叙旧,不过……也可能时间不多了,本王也不清楚,那位异人究竟在军队里渗透了多少钉子。”   三人什么没经历过?哪怕最年轻的子车鸣在经过一连串震撼后也都麻木了。他们心里很清楚,诚亲王这番话既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也是催他们把能交的都交上来,不要误事。   告诫完,诚亲王匆匆赶回宫中。皇帝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迫不及待召他上前。   诚亲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皇帝虽已从手下人口中听过,再听一回仍觉得惊心动魄。   “异人……世间竟真有长生不老之人。”她苦笑一声,“一切都明了了,高塔里的那人,一直在幕后操纵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诚亲王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皇帝比他还小几岁,头上已生了几根刺目白发,这叫他禁不住再次冒出念头,或许,他与皇位无缘不是坏事。若他在这个位置上,他知道该做什么吗?   皇帝陷入沉思。   异人的踪迹最早可追溯到唐末,但谁能说他没有活得更久?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还有那些代代相传的守陵人,若他们的经验能流传下来,未必不是如今大梁的转机。却偏偏在这几年不断被人灭门,异人是不是也察觉到了?   既然异人花了几百年追杀守陵人,说明守陵人手中真的有能威胁到他,或者说,有令他在意的东西。   就是不知天底下守陵人还有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也不剩几个了吧?   手里轻飘飘的羊皮卷仿佛沉得坠手,她缓缓展开,粗粝暗黄面上画着数百道凌乱线条,像是山水,又像是小儿信手涂鸦之作。   完全无法辨认的图画。   她一眼记下,柔声道:“大哥,这几日辛苦你了,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诚亲王也不问这张图关乎什么宝物,告退后跟着宫人离开,偌大宫室看似只剩皇帝一人。   她自己将羊皮卷上的画临摹下一份放起,交给手下人,要求务必解读出藏宝之地。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第九尊鼎。   难怪,几百年来一直没有人能找到。父皇也在留下的手札里提过,民间有不少对抗鬼怪的帮派团伙,他曾以为那些帮派中会有消息,可不论派多少人打探,最后都无功而返,只听到一些零散的门派名字。   所以先帝才对武林门派如此上心,他不知哪个门派藏有驱邪之术,干脆将整个武林所有大门派统统拆散,总算听到了一些关于“守陵人”门派的消息。   只是……他们为什么现在会找上门来?   守陵人无所不知。   皇帝可不信他们真是因为被追杀走投无路才寻求朝廷帮助,依那几人所言,几百年来一直被追杀,难道没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那时怎么不见他们投靠朝廷?   她不知这些人还有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姑且算有吧?这些守陵人预测到了什么,才作出这个决定?   莫名的,她想到了还在镜中的姜遗光。   变数会是他吗?   ……   镜中,煤山镇以西。   无处可去的齐瑞明与储梨在老妇人家住了下来。他们用身上仅存的一些银子买了不少炭和皮子,看他们出手阔绰的份上,镇里的人们对他们还算热情,要打听什么都痛快说了。   提到老妇人,有人鄙夷,有人同情。老妇人姓于,年轻时是位千金大小姐,就是不知为什么嫁给了个平头小子。虽然她丈夫王进长得挺俊,又肯吃苦,但他死去的爹欠下一大笔钱,整个屋里就剩四面光板了,怎么看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   而且王家欠的债还是于家人干的,王进他爹的死也跟于家人有关系。于小姐死心塌地嫁给他,甚至闹得和家里人决裂,这件事闹挺大,就算过去几十年,当地人仍津津乐道。   于小姐性子好,温柔又漂亮,嫁过来后也没有瞧不起他们。不过于家人太过蛮横,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后面果然遭了报应,不是失踪就是暴死,最后整个于家都没了。要不是于小姐舍下脸哀求,于家人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   老妇人确实是本地人,她的事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囫囵,可跟着回来的自称黄参的大夫,以及毁了容貌的男人却没有一点存在过的踪迹。   无人见过他们。   镇上亦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失踪。   毁了容貌的男人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明显和老妇人渊源匪浅,似乎是于家人。   但如果于家真有这么个人,镇中居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流落到山里的?那个黄参又是什么来路?他倒记得事,好像也住在镇上似的,又好像处处陌生。   那种感觉又来了……   储梨坐在老妇人家门口,头疼地敲敲额头,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总差了一口气想不出来。   老妇人还在和那个男人低声说话,他们说的似乎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嗓音软和又低又轻快一串过去。储梨和齐瑞明听不懂,只能时不时试探插话进去。   但老妇人面对他二人搭话像没听到似的,目光茫然喜悦,神色将醒非醒,似醉非醉,只有在对那个男人时才有点反应。   又过几日,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男人就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储梨知道,她快死了。   “他到底是谁?”储梨指着毁容男子问老妇人,“你告诉我们,在你走后,我还能看着他。你知道的,没有人照顾,他一定会死的。”   老妇人使劲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了,耳朵还能听得见。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传说,据说人要死的时候,先是眼睛看不见,然后鼻子闻不到气味,最后才轮到耳朵。在人死了几个时辰后,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储梨握着老妇人干瘦的手,温柔又悲悯,她耐心等待许久,终是从对方费力的嗬嗬喘气中听到了答案。   “他是你哥哥……”老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储梨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低声笑了出来,“果然……居然是这样……”   真是一场惊天骗局啊……   要不是他们后来进了山洞,又把冰块下的人挖出来,他们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黄参大夫几天前吓疯了,他二人察觉不对去问,对方居然说他们这是来到了几十年后,老妇人和那个男人都是几十年前就被灭门的于家的人。   彼时她和齐瑞明不不敢置信,又隐隐觉得可能是真的,便一直试探老妇人,不断让她相信,她死以后这个毁容的男人也活不下去。   直至她将死之际,终于说出真相。   “那个山洞一定有问题,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死而复生,还能原样留存到四十年后?” 齐瑞明激动地绕了好几圈,被储梨叫住:“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倒更危险。”   “你仔细想想,那个山洞能把四十年前的人留存到现在,而我们,和其他几个都走散了,他们进山洞以后就没了踪迹。你说……他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齐瑞明激动又害怕地问:“他们……在四十年前?”   储梨深吸口气:“只是猜测罢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幕后的东西究竟要什么,我们现在又该做什么才能消解怨气。” 第571章   煤山镇雪山西南边山脚下, 一队人正在缓缓进山。从高处往下看,像一条行进的蚁军。   原本于家定在三日后进山,因为于家上下几乎都认定三少爷已经没了,这三日便是用来供他们集齐人手的。   衣物吃食自不必说, 却是连麻衣孝棒都备好了, 家中还屯了白布纸钞纸元宝, 就等着消息出来好化了用。   于家想等,姜遗光不愿再耽误,三天, 谁知道三天里会发生什么?   只是于家人将他们当做奇货可居。若不是姜遗光去找了于家老太爷令他回心转意,哄骗了叫他们相信入镜人有奇异威能,可在雪山中探寻秘密。大老爷还不愿意放人离开。   于家终是在短短一天内收拾好行李,再次送车队入山。   等他们的影子缩成小小一个点,于家老太爷颤巍巍掀开轿帘子, 呼出一口白气:“都进去了?”   于大老爷站在车窗边弯下腰,道:“是,依那位大人吩咐,他们都进山了。”   于家老太爷:“那就好, 那位大人所预言应当不是虚假。”   于大老爷说:“爹, 您放心吧。我们都见识过那位大人的神通,怎会有假?”   “再说, 那些人人是儿子下令抓的,一切都是儿子做下的,若有恶果报应, 也只报应在儿子一人头上。”   坐在轿子里的老人望着自己为之骄傲半生的儿子, 愧疚、恐惧、种种心绪复杂难言,沉重地放下窗帘。   高处白茫茫一座小雪山山坡顶, 一个男人正俯视着慢慢往山上移动的一条队伍。几个罩着灰斗篷的人站在他身后,在男人转过身时,齐刷刷低下了头。   “护送他们,不能让他们死了,如果不是生死关头,不要暴露。”那人说道。   他的面容藏在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灰斗篷下,看不清容貌,声音也和样貌一样模糊了。   他说完,身后的灰斗篷们再次齐齐点头,转眼间消失在风雪中。   雪好像永远下不完。在镇里还好,有密集屋檐挡着,住在镇上的几日似乎也放了晴没有落雪。出了镇子后,越往山里走雪就越大,好像这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山顶飘下来似的。   一下雪,这路就更难走。别看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勘勘走到山脚而已。   到了这里队伍就停了。姜遗光还要往前走,背后吵吵嚷嚷地停下来,领头一个管事的让人从车上抬下个包好的扁扁的东西,看着像块木牌,说老爷叫人打了十几块牌子,吩咐过要把木牌插在路口,走一段插一段。   包裹的布条拆开,露出厚实木牌上阴刻的几行字——   “前方煤山重地,未得于家准许,不得入内,违者天打雷劈。”   众人皆惊,不由得凑近了盯着那块牌子看,越看心里越打鼓。   这块牌子,不正是当初姜遗光无意间从雪里挖出来的那块吗?现在居然被于家人插在路口,岂不是说明……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所有入镜人心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说话,却都读懂了其他人眼中未尽之意。   姜遗光更是肯定了自己迟迟无法确定的猜测。   被大雪掩埋后,被挖出来,按煤山镇中人所说他们都以为冰里冻着的人死了,说明冻着的时间不短,少说十天半个月。可他们居然一点事都没有?连一点冻伤也无,被冻住的时间仿佛不存在。   如果说……在这次死劫中,被冰雪冻住,就意味着时间停驻。这次死劫会不会和时间有关?   由此他又联想到没有进山洞的两人,储梨与齐瑞明。这几日没有发现一点他们的踪迹。他不相信这两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煤山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一行人的事传的很快。要是储梨还活着,怎么也该打听到消息了,他们现在还没有闹翻,为什么不出来与众人会合?   姜遗光罗列了些理由。   一,这两人确实死了。   二,这两人知情,但是隐藏起来不与他们见面。   再或者,他们因为不可知的原因,没有得到其他入镜人的消息。这点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他知道必然有他没有发现的隐情。   此外还有诸多疑点,比如为什么入镜人们初入镜时没有发现人烟居住的踪迹?来杀他们的刺客和救他们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身手如此眼熟,这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他们,即他本人,与卢湘、景嘉玉、范辛慈、元霈柳、姚飞白等六人,被雪冰封后,回到了煤山镇的过去。   储梨与齐瑞明没有进山洞,可能留在了原地,或者说,留在了初入镜的时间。   而既然能到过去,这两人有没有可能到了将来的某段时间?比如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不会他们从某种特殊渠道回到了比他们此时所在的更久远的过去?   至于一前一后分别杀他们和救他们的刺客。姜遗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身手会有些眼熟。   救他们的那批人,擅潜行、暗杀、用软剑,招式和他本人有五成相似。教导他剑法的闫大娘说过,软剑难习,剑法也少,世上会这门剑法的不超过一只手,初见时他不敢相信罢了。   所以,这批人的武功很可能就是他教出来的。起初他只是不敢断定。   莫非是过去的他教的?   若真是他派出的救兵,要杀了他们的那批人又是谁派来的?   姜遗光扫一眼跟在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亦无法判定。   一队人继续沉默前进,每走约莫一里路便插上一块木牌。等木牌子都用完了,送行的于家人就都看不见影子了。   再次入山,并不比初入时好多少,风雪更烈,还没到山腰,人就少了大半,大多都是风迷了眼,一不留神摔下坡,人就没了。   就这么走了几天,于家送来的人怎么也不肯往上走了,他们还想把人杀了东西抢走,结果刚亮出刀子就被几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小姐们夺了去。好在他们没下杀手,跟来的仆从们有的怕报复,求饶后走了,有的担心自己下山会冻死,赌咒发誓后就继续跟着入镜人行进。   同一座山,不同的时间,这之中相距了多少年?他们来到这里,会是因为山崩冰封的缘故吗?   “真的要进去吗?”站在山洞口,王进问。   他也被于家叫来了,起先入镜人与镇民的起冲突时,他没有站出来,因为他觉得这批外来人十分厉害的样子,要是他侍奉好了,这些人说不定能救出他爹。   眼前就是煤山镇百姓赖以生存的矿洞,从雪融化的第一天起,他们每天都要从这个洞口进入山中采矿。按王进的说法,有人会在山洞中看到奇怪的黑影,他自己也见到过。   听说,见到黑影以后一定要马上走开,绝对不能回头,也不能和黑影说话。要是不小心黑影骗了,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天都快黑了,王进望着暗下来的天色松口气。天黑好,雪不刺眼睛,还能停下来吃点东西。   队伍在矿洞口停了下来,王进觑一眼几人脸色,抢先拽了几个同伴进去说收拾收拾。   姜遗光对他客气点头:“辛苦几位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这句话叫人群小小地雀跃一下,王进乐呵呵进了山洞。   这几天过得还行,王进想,至少他们比于家人好多了,只要不主动招惹这几个公子哥儿小姐们,他们就不会找麻烦。   就是……他实在不知道这几个人要干什么,又不像是帮于家做事,于家还求着他们呢,也不像来找人。   一路上他们都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有时眼看就要打起来,气势骇人得好几次他都想跑,不跑的话恐怕他也会被打死,都是领头姓姜的少爷说了什么,他们才安静下来。   王进很想问他们要找什么,不过每次都问不出来,后面他学乖了就不问了。   “你说,他们跑上来做啥子?闲得慌?一天天摆着脸吓死人……”一人拿扫帚扫灰时忍不住小声抱怨,王进马上嘘一声,瞪道:“不要命了你?说这种话?”   “他们又不是镇里的,你怕什……”那人还要说,王进丢下扫帚就扑过去堵住他的嘴,“自己找死别带上别人!你没见于家人都要对他们客气?”   那人只是怕自己回去会被冻死才没走,刚才要不是王进拦着他差点也跟着对贵客动手了,还要不服气,手指头无意间蹭上墙上某处,忽地通身一冷,透骨寒风从面前的墙里猛地浸透身体,无声呼啸着向外扑去。   王进不知道他对着墙干什么,奇怪看过去一眼就又低下头扫灰,没一会儿他感觉不太对,回头一看,那人居然不见了。   王进拎起灯转了一圈也没找着,不由得纳闷,他出去了?什么时候?他居然都没听见。   他再次低下头去,火光幽幽,照着他影子闪烁。他没看见自己黑影覆盖住的地方,还有另一个挣扎着的影子。   ……   与此同时,煤山镇郊外,传出阵阵哭声。   储梨和齐瑞明假装自己是于家旧友的后人,凑了点钱给老婆婆办后事。毁了容貌的男人——不对,该说,是四十年前的于家少爷,他可能在冰里冻了太久?也可能受伤太重?总之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不知道那老婆婆就是自己妹妹,他虽然不记得,却在封棺时哭得比谁都伤心。   因着两人出手阔绰,又是请班子又是招壮劳力,给喜丧的老太太办后事那银子跟流水一样洒出去。   眼红的人多,凑上来的更多。住在附近的小孩儿都说头一次看到王婆婆家里来这么多人。   人越来越多,凑过来看热闹的在王家小破屋外边围了一大圈,袖着手对和破屋完全不符的气派丧礼指指点点,都说于家还是有钱的,于家的亲戚也有钱,又谈到当年的于家人多么多么气派。说着里面又出来人,搬出几个方桌条凳和炉子还有几盘果子,叫他们坐着说话,于是来的人更多了。   一来二去,叫藏在人群中的储梨与齐瑞明二人把事情听了个囫囵。   许多年前,于家很有钱,也欺压了不少百姓。后来他们从雪山里挖出来几个冰块,冰块里的人居然还活着,那些人在于家住了下来,但是没多久就又进山了。每次进去都少几个人,回来以后于家人也变少了,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死了。这件事闹得很大,即便过了几十年,仍有老人记得当初闹得多么人心惶惶。   储梨和齐瑞明对视一眼,他们兴许知道从几块冰里出来的人是谁了。   如果真是其他入镜人,他们在四十年前就失踪了?   于家人也怕得要死,但是他们还是派人进雪山,再后来,惹怒了煤婆婆,镇子上爆发了一场大灾难,无数人家被雪埋了。春天到来以后,剩下的人家终于忍无可忍,联合起来把剩下的于家人赶出了镇子。   不过,端看这群老人对于老太太丧礼奢侈程度的惊讶和不忿,就知道他们当初肯定不只是把于家人赶走那么简单。   储梨转了一圈,听到不少。   “我就说她肯定还藏着东西……”   “那能怎么着,王家小子救了那么多人,他没了,你敢去找这丧门星要?”   “也不知道她藏哪儿了,又生不出个带把的,还真是留着进棺材……”   说这话的老妪正不忿,听见旁边有人附和:“她还生过孩子哪?我怎么听说她不能生?”   老妪回头一看,见是一年轻妇人,虽不认识,瞧着倒面善,一脸探究地张望。像这种小媳妇她就放心了,绘声绘色说起来。   这老王氏年轻时生过一个女儿,夫妻两个十分宝贝,盯得比眼珠子还紧。因为媒婆婆曾经诅咒过,冒犯了雪山的人,三族内断子绝孙。虽然她是出嫁女,还和于家断了关系,但他们也不敢确定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就这么小心地捧着,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女儿,也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了。   具体岁数,说话那人记不清了,其他人回忆道,应该是差不多四五岁的样子。也是下着大雪的天,家家都在家里休息,小夫妻俩忽然跑出来挨家挨户敲门,说女儿不见了。当时王氏把女儿放在锅里洗澡,转身拿换洗衣服时,扭过头人就不见了。   当时夫妻俩急的不行,一开始以为孩子爬出来掉炉子里了,可也没听见哭声,就算掉炉子里了不可能什么都不剩,又把整个厨房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不见了。   因为太过诡异,加上当时王进不说找遍了整个煤山镇,至少也跑了大半个镇子,这事儿闹得很大,越传越玄乎,以至于过去了几十年仍被不少老人记着。   “后面呢?还是没找着?”储梨一脸看热闹的好奇。那婆子就笑道:“那当然,得罪了煤婆婆还能有好事?要我看,这是于家人自找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自作孽,不可活。”   “你瞧瞧,她后面不是一个都生不下来?让她过个别人的又不肯,真是没了小姐身子还端小姐架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命,死了还有远房亲戚来收尸。”另一个据说王家远亲的老人狠狠啐道。   其他人不喜于家说话也不像这般难听,老人咬牙切齿,倒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   很快储梨就知道了,这老人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他想把几个儿子女儿给王家养,没成想被拒绝了,这才叫他记恨至今。   储梨默默退出去,改换面貌后回重新找到齐瑞明。   “于婉贞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齐瑞明:“我也打听到了,那个女儿消失了。后面王进为了找女儿,冬日进山,这才酿成大祸。”   储梨呵一声:“消失?叫我看没那么简单。”   “那么多消失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她望向雪山,“姜长恒他们不也消失了?”   “你是说……”齐瑞明深吸口气,“他们都被送去了别的时间?” 第572章   夜色渐浓, 雪面在清透月光下,简直在发光。   用作歇脚和转运煤块的偌大山洞里或坐或站二十来人,中间厚厚一层煤块上架着木柴,火烧得正旺, 锅中浓汤翻沸, 香腾腾热气熏的人眼睛发酸。   本是难得惬意的时候, 却没一个人敢说话,入镜人也好,跟着进山的普通老百姓也罢, 全都死死地盯着山洞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山洞口没有一个活人,却无端见黑影行走,张望徘徊,似有迫近之意, 黑影憧憧,一眼望去不知其数。   若是再数数洞中人头,会发现人又少了几个。   王进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一句话不敢说, 他吓得舌头都短了一寸, 根本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刚才他和人一起扫灰,扫着扫着对方没声儿了。他回头一看, 那人却不见了,出去以后发现人竟然又少了几个。他还以为是又有人闹事,几位于家贵客解决了闹事的人。但怎么没听见声音?也没人叫啊。   王进不敢问几位贵客, 他们看起来比其他人更不安, 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王进只好问其他人,却被告知, 那些人都是忽然消失的,都是一转头,他们就不见了。   风雪渐密,他们不得不躲进山洞里,没一会雪花就密得看不到远处了,白茫茫一片像堵大白墙。   墙上慢慢走出几个黑影。   有人想跑出去,结果刚冲出去就没了动静,没多久……黑影就多了一个。   和近乎绝望的几个人不同,入镜人们虽也不安恐惧,到底多了几分镇定,还能静下心商量。   “为什么会凭空冒出影子?冬日进山得罪煤婆婆的传言是真的?”   “不像,如果真有这种传言,我们第一次进山怎么没见到?”   “你们说,会不会是我们也见过,只是忘了?姓王的一开始不也忘了?在乌坊才想起来。”   “不无可能。”   “煤婆婆……呵,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到这一步了也要拦着我等。”   “它并不是阻止我们进去,相反,它不让我们离开,逼我们进洞。”闻人敏不断以目测距,她能感觉那些影子越来越近了。   不止一个人发现这点,这叫他们都慢慢往洞中退。   “诸位,你们有没有看清影子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吕雪衣跟着往里退,他一直在想些什么,忽地抬头问。   卢湘:“我没有看清。”   姜遗光说:“若我没看错,和岩壁上的黑影有关。”但这些影子,还有外面行走的影子,并未让他察觉到危险。   也许可以试试。   “黑影?哪里有……”范辛慈马上接话。   姜遗光环视一圈,目光在范辛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后者不知怎么地会过意,猛地激动起来。   这……这是姜遗光第一次需要他!   范辛慈猛地跳起来,冲出去随便抓过一个人按在墙上。   那人甚至来不及惊恐,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范辛慈差点收不住力,好悬没撞在岩壁上,险而又险地停下在墙边寸许处。   到这时其他人哪里会不懂?纷纷反应过来远离石壁。山洞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宽不过一丈,又不敢往外走又不敢往里去,十几个人缩成一团,饶是这样,也没人敢凑到范辛慈身边。   “黑影多了一个。”姜遗光说,他一直看着洞口,“它们追过来了。”   还有人要惊叫,被同伴一把堵住嘴,你拉着我我拖着他挨挨挤挤向洞口深处跑去。   “我也碰过墙面,还好我那时没事。”吕雪衣无比庆幸,他见过不止一个人无意间触碰岩壁,或是靠在岩壁上休息,看来影子并非无处不在。   “不能掉以轻心。”闻人敏飞快地说。山洞里太暗了,又到处都是煤灰,只有很仔细才能看清不平岩壁上的黑影。   一路向里,入镜人们都发现这山洞不像自己初入镜时那条。姜遗光问起,才得知这座煤山共有九个矿洞,三条矿道。   至于矿洞最深处有什么,在场的没人见过,只有个不知道流传了多久的传说。   最初还没有煤山镇,挖矿洞的人从山腰开始挖,一路往下,硬是从山腰挖到了地底深处,跟挖井似的。听说是因为越往地底矿脉越多,才挖了这么深。   关于矿洞,也有个传说。当时挖矿洞的人们贪心不足,被越来越丰富的煤矿脉迷了眼,想一直往下挖看看最底下有什么,于是干脆从不同方向一路往下开凿矿道。   结果在他们挖到九十九丈深时,三条矿道终是汇聚在一处。   不过矿洞里到底有什么,矿工们没说,活着出来的矿工只道当时忽然看到耀眼天光。   经常下矿地干活的都知道,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亮光,眼睛会受不了的。   那群矿工当时就全瞎了。   惨叫声中,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幽幽响起。   它指责人们的贪婪,明明地上的矿脉足够他们十几年冬日的取暖,却还想得到更多。他们挖了不该挖的矿,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他就把他们眼睛剜了做补偿,从此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所以,虽然大多数镇民知道每条矿洞都通往地底,但没有人敢真正走到尽头,大家都只是听说而已。   已经走了很久,回头看时,影子仍在他们身后徘徊,挡的严严实实,火光昏黄,越往里走越昏暗闷湿,他们想离开,可此时除了继续往前,没有第二条路。   火把早就灭了,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大多被影子拉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点光亮倾泻而至,因为太黑了这点光亮刺目如白昼,让人瞬间来了精神,也生出一种自己走了太远,从天黑走到了天亮的错觉。   一行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论是入镜人,还是王家送来的仆从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后奇景。   天地颠倒似的,巨大矿洞内,莹白晶透雪山上平下尖倒扣在地面,好像凹下去一个巨大的碗。上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岩壁。但不知为何,第一眼让人想到的,是雪与天在下,地在上,天地颠倒。   姜遗光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故事——李斯率七十二万人为秦皇建造地宫,穿三泉,下铜而致椁,挖掘至地底最深处。地尽头的另一端,是颠倒的世界,在那边,天沉沉降于底,地轻轻浮上空,人们倒悬在高处的地面行走,鸟在人下方的天空飞翔。   和眼前这座倒过来的雪山   而又有一个与秦皇有关的故事,传说在某些地方,时间会停滞,甚至倒流,譬如王质烂柯、黄粱一梦,这种地方被称作乱时之山。他就曾在镜中经历过。   若按这么算,山海镜又何尝不是一座“乱时之山”?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从进骊山以来,但凡事关那位两千年前的帝皇之事,皆与“宇”“宙”二字有关。   驻扎在骊山的人们,以及历代帝皇追寻的能打开秦皇地宫的九鼎,其上纹路阵法寻常人无法看懂。他能参悟,也不过因为他明白阵法与“宇”“宙”二字有关,仅此而已。   内心种种并未表露,其余入镜人难以猜到他所思所想。他们亦在震撼之余,心中亦是盘算不断。   范辛慈仍痴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遗光看。   卢湘心道,姜遗光铁定发现了什么,但是没说,据说他素来沉默寡言,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他现在也拿不准吗?   闻人敏则是在心里释怀地笑了。   她起初也想不明白当初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镇中哪怕是于家也不像能养出杀手的样子。不过在经历种种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悄悄拉过吕雪衣,在他手上写——“姜遗光师从闫娘子,擅软剑”。   吕雪衣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明白过来!借着众人都在惊叹时机激动地扫一眼所有人。   救他们的那批人很可能是姜遗光教出来的,那追杀的那批呢?会不会也是入镜人之中的一员?   “你要下去看看吗?”向来很少说话的景嘉玉对姜遗光问。   见他点头,景嘉玉扫一眼王进和他仅剩的两个同伴,他们早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王进还以为她要灭口,急忙赌咒发誓自己一句话都不会往外传,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不料却听得闻人小姐说:“不,你平安出去以后,一定要将这里所有事原样告诉于家,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王进还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不料姜遗光也这么说,还嘱咐他们,不要一问就什么都交代了,要先隐瞒,被吓一吓威逼利诱以后再说,更能取信。他听得忐忑之余,免不了激动。   这是不是说……他们会想办法让自己下山?   闻人敏悄声问:“你也觉得和于家有关?”   姜遗光干脆挑明:“是,于家养不出武艺高强的杀手,仅凭我们几个也难一边掩藏一边培养势力。借于家的手就方便多了。”不告诉于家,怎么能让于家幕后指使那人知道?又怎么引他们出来?   在路上姜遗光就发现了有人尾随其后,人数还不少,尽管那些人十分小心,仍旧露了些踪迹。他没有从那些人身上察觉到敌意,猜想不是来监视便是来保护他们。这些人的指使者若和于家无关,他就要想办法让于家也知道,把更多人搅进来,才能窥探到些真相。   以往要揣测的对象不是人便是鬼,如今,对手很可能是自己。这叫姜遗光难得地束手无策,他并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可能会作出何种选择,更不确定如今局面,究竟有没有自己的手笔。   ……   “他们全都下去了?把你们几个放回来了?”   三天后,于家大老爷盯着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王进几人,不太相信。   莫非那几位以为这几个小子是派去监视他们的么?   他的确派了人,藏在人堆里,但是那些人都没能回来,按王进说的不是冻死就是摔死了,没有其他人好问,他不信也得信。   王进点头如捣蒜。   冬日本不许进山,他却稀里糊涂上山好几趟,生怕煤婆婆怪罪,结果什么事也没有。这都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祖坟冒青烟祖宗显灵保佑了。就算这样他一条不大的胆子被吓得更小,此时他什么也不敢瞒,生怕这些大人物抬抬手指就把自己灭了。   好在于家大老爷没有再折腾他,看王进满身狼狈,问过后,终于松口让他领老父回去,还一人给了几两银子封口。   那之后的好几天,王进把门一关,一心在家照顾老父,谁来都不开,忽然听到于家某位小姐重病的消息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突然重病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邻居。   邻家婶子满脸笑意:“还能为什么?遭报应了呗!”狠狠啐一口,“那一家上下病倒不止一两个了,呸,都不是好东西!早死早下地狱!”   王进嗫嚅:“也……也不能这么说,那于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报应也不该是她。”   王进不知道于家有几位小姐,病倒的那个是不是隔墙给他送银子还安慰他的那个?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叫那位心善的小姐遭罪。   邻家婶子白他一眼,骂道:“你爹还在床上病的起不来,你倒好,给仇家说话。你爹要知道几十年白养你这么个白眼狼,给点银子就当别个家里的看门狗,小心给活活气死。”   王进气得白了脸,摔门回家,从柜子里摸出那块包过银子的手帕,想起于家大老爷,气地抬手给自己一耳光,把手帕往灶台里一扔,扔出去又后悔从还冒烟的炉子里一把掏出来,烫的他不停呼呼甩手,顾不上烫伤,赶紧把手帕丢进水盆里。   可留有余温的煤灰已经把手帕烫坏了大半。   他将手帕紧紧攥住,仿佛还能听到一墙之隔传来的,愧疚又温柔的声音。 第573章   雪停一事实属不易, 虽说后续惹来疫病,但好在及时控制住了,从各州县上报的折子来看,损失不算惨重, 至少比皇帝预想的最糟的结果好很多。   符氏后人归顺也如吹了号召令曲一般, 越来越多隐世门派现世, 归顺朝廷。   此事虽有古怪,却着实是一桩喜事。皇帝不怕他们有异心,只忧心自己知道得太少。不论这些人有什么样的心思, 她总能找到关于异人的线索,再多了解一些,总比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好。   “真奇怪……陛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赵瑛托腮望着宴席上首的女子,百思不得其解,“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她不太敢见陛下, 所以一直回避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   谁知道陛下忽然宴请百官,还叫来了不少入镜人呢。   她不好推辞,便来了。   宫中氛围和她想的不一样,人人脸上洋溢喜色, 连宫女太监们脚步都轻快, 进宫赴宴的各位大人们瞧着心情都不错。   原先因着姜遗光的缘故,不少入镜人追捧她, 赵瑛不耐烦应付,又不知其中有多少方势力的人,干脆通通不管, 围在身边的人总算少了, 就连宴席上别人也是敬过酒三杯便离开。   条案边只有她一人,赵瑛反而觉得自在, 自斟自饮欣赏歌舞。   殿中小戏子拖着水袖咿咿呀呀唱,大家三三两两各自聚一块儿闲聊。她本以为一句闲话没人会留意,没料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声笑。   “自然是有天大的好事。”   赵瑛猛回头,没好气道:“你躲我后边做什么?要死啦?”   凌烛摇摇扇子,毫无歉意地道了声见谅。他的眼神说不上来的古怪,看的赵瑛很不舒服,问:“什么天大的好事?”   凌烛笑得意味深长:“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对你,对我,还有全天下的人,都是一件大好事。”   啊……想必陛下已经焦头烂额了吧,她还得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这些日子不是减赋就是封赏,一连串封赏圣旨下去,整个京城都给带活泛了。   她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吗?   赵瑛白他一眼,故意道:“说了跟没说一样,平白吊人胃口。”   凌烛不吃激将法,“到时候……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大约这件事对他真的很重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抑制不住狂热与激动,看得赵瑛更加毛毛的,借口自己喝多了出去吹吹风起身离席。   离开前,她冷不丁回望一眼。   凌烛还坐在她的位置上,他正注视着龙椅上的皇帝,像是在……嘲讽?不屑?还有些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就好像在看一个马上就要跌落谷底的人似的。   赵瑛心道,这厮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我泄露出去?   转念一想,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赵瑛很早就怀疑过,除了朝廷以外,天底下还有另一股掌控着入镜人的隐藏着的势力。而这股势力蓄积的力量,和朝廷绝非同心。她和姜遗光的遭遇,或许都与这个势力有关,这叫她十分忌惮,不得不紧紧依附于朝廷,时刻对陛下表忠心。   结果因为藏梦雪女一事匆匆结束,赵瑛心知自己已经疑心陛下了。   可如果凌烛也属于那方势力。他为什么会对陛下敌意这么大?迫不及待要看陛下倒霉似的。   莫非,自己误会陛下了?   仔细想想,她的怀疑确实毫无理由。她疑心陛下因为投靠了那个势力才叫雪恶灵停手,可如果陛下是用了别的手段呢?或者他们互相利用呢?   再一想,她对陛下起疑心,似乎也是因为凌烛一句话。   真是……赵瑛不禁暗暗恼怒,她怎么这么容易被骗?凌烛随便一两句话就叫她胡思乱想这么多天。   看她被耍的团团转,凌烛这厮肯定很得意吧?   赵瑛越想越气,愤愤离席。身后,凌烛举杯,与人谈笑甚欢。   “来!都为陛下干一杯!”   ……   煤山镇。   三天丧事后,来帮忙的、看热闹的、吹吹打打的人终于都散去了,把外面搭的棚子也都拆了。木屋重归寂静,除了旁边新建了一座更大更宽敞的木屋外,和原来并无差别。   齐瑞明对屋外还在发愣的男人扬扬下巴,“咱们还得带上他?他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借着三天操办丧事的机会,两人算是把镇子底子个七七八八。小镇就这么点大,人又少,顶多二十来户人家,可以说这座镇子已经不剩什么秘密了。   目前来看,只有几处地方值得在意。   其一,镇中有一座废弃的类似庙宇一样的庞大院落,据老人们说以前叫乌坊,是供奉煤婆婆的。   他们还特地去看过,乌坊内阴森森的,一圈又一圈围墙,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正中央一口井,井盖大开,看着令人瘆得慌,不像是水井。镇上的人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至于那位煤婆婆,镇上的人褒贬不一。她以前应当是类似镇子守护灵一样的神仙,镇上的人还特地选了“乌女”去侍奉她。结果在那场大灾难里,煤婆婆没有保下镇里的人,乌女也都死了。之后就没什么人打理乌坊了,才导致乌坊荒废至今。   但据一些老人说,很久以前,那口井是封住的,也不知道是谁把井盖打开了。   第二件事就是那场大灾难了。   灾难发生在几十年前,大约三十多年?还是四十年?好多人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天降大雪,无数黑影在镇上穿行,镇上的人死伤无数,灾难过后,只剩伶仃数十人存活。   活下来的人家也不大来往了,零星散布在镇子各处,尽管有那么几户人家有联系,彼此嫁娶生了孩子,其余大多数好像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要不是这次办丧事召集了一些,不少人甚至后半辈子都不会见上一面。   简直像是一座正在慢慢死去的小镇。   储梨和齐瑞明非常确定,一切的根源就在雪山之中,说不定就和他们当初看见的雪山山洞有关,只是当初他们急着走,没发现其中秘密罢了。   他们必须上山看看。   一直留在镇子里,只会和镇上的人一样,变成腐朽的烂木头。   唯一分歧就在于这位于家大少爷了。   这位于家大少爷心智不全,记忆近乎全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偏偏很不好糊弄。他知道自己妹妹死了,有人问起就说那是自己妹妹,让人把他妹妹带回来,再让他待下去,迟早被人发现他的古怪之处。   齐瑞明担忧他留在镇里是个祸害——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追杀他们的人是谁呢,要是叫那批人的幕后指使利用就不好了。   他宁愿把他杀了,或者关在一个地方,不然上雪山后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怎么还能护住另一个傻子?   储梨却道必须带于修谨上山,不光于修谨,黄参也要带走。这两人虽然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说不定记忆能恢复呢?说不定他们故地重游能想起什么来呢?   齐瑞明拗不过她,也担忧贸然把人杀了会留下后患,便同意了。   这回上山,二人做了万全准备,衣物、水、干粮、取暖用的油和煤等等满满当当备了一车。   黄参不想去,他害怕上山,可他的亲人好友全都没了,煤山镇没有他的容身之处。齐瑞明与储梨以打断手脚威胁,他不想去也得去。   雪山仍如初见那般,肃静,冰冷,洁白得耀眼,白雪从云间攀着雾连到山尖,再从山尖尖一路渗到山脚。   储梨与齐瑞明站在镇口,望着远处绵延的雪山,心绪复杂难言。黄参不愿去,他们又何尝愿意?   可入镜人就是这样,为了活命,前面就是有刀山火海也必须趟一趟。   在看到雪山以后,于修谨——这个毁了容貌、失了记忆的男人陷入了无法自抑的恐惧中。他变得狂躁不安,浑身发颤,越往深处越抖得厉害,就像兔子见着老虎一样,要不是两人把他绑起来放在板车上拖着他走,他早就跑没影了。   “山上到底有什么?让他怕成这样?”储梨不解,他们在山中可没有见到鬼怪。   害怕雪山?   雪山确实可怕,走在山里的那种悲凉恐惧,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的。   齐瑞明不解:“莫非是他死在了这里,才这么害怕?”   但也不应该啊,下山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怕?难不成那时候他没想起来?   储梨却道,或许是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的缘故。一直带着他,说不定他能记起所有事,到时作用不小。   镇上的人没有失去记忆,可对普通人来说,哪怕是几年前的事都不一定能想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那些镇民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她可不敢赌。   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在进山洞后的第二天,头天晚上,两人实在太累了,睡得很沉,醒来就发现黄参和那位大少爷都没了踪迹。   “不用找了。”储梨脸色阴沉拉住齐瑞明,外面天都暗了,他们睡了不止一晚上。她从昨晚吃剩的油纸包里捻了捻,扫一圈山洞,另一只手伸进熄灭的半温火堆里掏掏,放在鼻子下细细闻了闻,冷笑出声。   “这老匹夫,真是好胆量,敢对我们下药。”   齐瑞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被骗了,还是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看起来又傻又老实的人给骗了。他气得跺一下脚,很快冷静道:“都到这了,我们只有两个人,不能去追。”   风雪早就将逃离的脚印遮住,不留一丝痕迹。   储梨跟着点头,冰冷道:“他们还把东西都带走了。”剩下一点点口粮不知够不够捱三天的,炭更是只剩三斤有余——恐怕这老头还自得于自己留了余地,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吧?   两人脸色都很不好,还是不得不收拾东西下山去——不下山也没办法,他们可不想找死。   没走多远,两人都回过味来了。   黄参肯定不敢回镇子,这不就撞上他们了吗?   那……这两个人会去哪儿,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不必多说,两人直奔山侧而去——黄参曾说他记得几十年前于家人进山时的路线,和醒来后下山的路不是同一条。两人便跟着走了,果真见到了不同的山洞。内里矿道幽邃,不知通往何处。   入镜人体力到底比那俩公子哥儿和中年大夫好些,一路追过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终于又到了熟悉的山洞口。   洞口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几包炒米和煤块。想来拖着那么大包袱前进还要带个傻子,对黄参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们在山洞深处找到了黄参。   黄参年纪大了,要不是为了活命根本跑不了这么远。他发现两人竟然追了过来时,惊恐地拼命往里逃,被齐瑞明一把抓住衣领掼在地上。   “你还想跑哪儿去?”齐瑞明喘着粗气恶狠狠瞪他,“还有个人呢?那个傻子,他跑哪儿去了?”   黄参又是一哆嗦,储梨催促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颤抖指着被黑暗覆盖住的前方。   “他……他往里走了,我拉不住他。”   一到洞口,于少爷就突然发愣,然后疯了一样往里冲。他追到一半实在不敢再往里了,才停了下来。   储梨冰冷道:“他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会往里走?是不是你引他进去的?”   黄参连连摇头,可他也知道,这两位恶客肯定不会信了。   他被逼着往里走,那两个于家的远亲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生怕他又下药。   一直走……一直走……   黄参都不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一盏油灯提在手中晃晃悠悠,看不清前路,眼里只剩一盏灯晕着黄光。   晃着晃着,晃得他都恍惚了,居然听到了奇怪的人声。   是人的声音吧?   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多杂乱的声音交错,乱糟糟的。他感觉自己肯定是在黑的地方呆久了,不仅耳朵出问题,眼睛也花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看到黑影呢?   “你怎么不走了?”见远处灯光停下,齐瑞明远远问道。   黄参听不见,耳旁俱是杂乱人声,微弱灯光照亮的方寸之地中,憧憧黑影闪烁。   齐瑞明嘀咕:“这老家伙……”说着就要上前,储梨制止:“等等!他好像不太对。”   储梨拿出张油纸卷成一头尖的筒状,一头对着灯,另一头,灯光从小口里直直照向黄参。   他们都清晰地看见一道扭曲的黑影在黄参面前一闪而过。   储梨手一抖,强做镇定地拿开纸筒,慢慢往后退。齐瑞明接过油灯,察觉到两人的手掌心都沁出冷汗,冷得不成样子。   他们一点点往后挪,直到黄参的灯光变成一个小小光点。他们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煤山镇一直有冬日不许进山,否则会被煤婆婆诅咒受到惩罚的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不过好像没什么危险?   储梨反手拽住齐瑞明,无声摇头,示意他再等等。   黄参应当还活着,他那头没什么动静,只有细碎挪动与急促的呼吸声。   等了约莫一刻钟,还是没什么动静,齐瑞明都想上去看看了。   不料,黄参陡然间惨叫一声,拼命地往后退,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两人还没来得及过去,黑影闪烁间,黄参不见了。   两人僵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敢跑,更不敢说话不敢动弹,唯余令人难以喘息的死寂。   黄参消失了,那盏灯还在,很巧的是掉在地上没摔碎,而是稳稳当当站住了。烛芯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微光下,黑影闪烁,渐渐消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两人不敢放松警惕,一直等到灯油快烧干,灯都快熄灭了,储梨才道:“好像没事了?”   她嗓子干得厉害,手也哆嗦冰冷,她甚至有闲心去想:我居然这么害怕吗?是不是在山洞里待久了才变成这样?   齐瑞明同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听见储梨问还愣了一下,“真……真的吗?”   “是,他应该……应该是碰到了黑影才消失的。”储梨努力回忆,“现在黑影不见了。对了!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声音?”   “什么声音?”   “就是,那老东西呆住的时候,好像有人说话。”   现在才是真的没有一点声音了。   齐瑞明:“我没有听见。”   少顷,他又小心道:“那些东西……走了吧?”   “我不知道。”   他们都不敢上去查看,却彼此心知肚明,两人都想让对方过去看看。僵持到最后,储梨左看右看都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不再和齐瑞明纠缠,而是放下包裹,小心地一点点往前挪动,她很小心地没有碰到岩壁——谁知道还有没有黑影?   不仅没有黑影,声音也消失了。   低头看去,储梨差点惊叫出声,好悬忍住了。   地上……地上平白多了数截残肢!混杂了不知从身上哪处掉下来的碎肉块,还有一团团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等等。   储梨很肯定,刚才黄参就是看到这个才吓到的。   要是一直在地上,黄参身为一个大夫,不可能吓成这样,而她也不可能没发现,只可能是突然冒出来的。   是黑影带出来的吗?   莫名其妙冒出一堆残骸,就是为了吓他们一跳?   储梨忍着不适,小心地用布包住手翻了翻,这些尸块零零碎碎在山洞里铺开很远一条,冻得硬硬的,像刚从冰里取出来不久。   衣服也都很普通,大多都是平民百姓的衣服,粗糙破旧,看不出身份。   她定定神,觉得自己不能乱猜,一定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就像这次死劫,她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四十年前的人出现,不是吗?   黑影无端出现,消失,它们看似带走了黄参,又带来一堆尸骨。本以为黑影是类似鬼怪、恶灵一类的东西,可如果真是这样,它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她和齐瑞明在死劫里停留也够久了,还触犯了禁忌,为什么不杀?   甚至只有触碰到黑影的人才会消失,不去碰就没事。会不会意味着,这些黑影很有可能不是真正的恶灵?   再往下想,黑影不是恶灵,没有恶意,黄参却还是凭空消失了。有没有可能……他是被带走了?   就像这堆莫名其妙被带来的残骸,看起来死的时间不长。   一个凭空被带走,另一个被凭空带来。再结合这座煤矿深处,会把人送往四十年前的大洞……   储梨突然灵光一现——这些残骸,说不定是煤山送来的其他时间的人!而黄参也可能因为不慎碰到黑影,出现在了另一个时间。   她的心狠狠跳动一下,望一眼不远处跟上来还在思索的齐瑞明,储梨低头一脸思索,什么也没说,好像自己什么没发现。   ……   同样的雪山,不同的时间。   姜遗光与闻人敏兵分两路,他们没有选择下去,而是各带一伙人紧贴着岩壁慢慢绕行。   既然王进说三条矿道都通往山中心,他们只见过两条矿道,还没看到第三条在哪儿。姜遗光决定把它找出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总比再下到山中心的冰块底下又被雪埋住好。老实说,因为这事不少入镜人到现在看到雪都觉得冷。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第三条矿洞很快被找了出来 。 第574章   “总算到了。”齐瑞明望着面前雪景激动不已。纵使相较于常人而言他没有那么畏寒, 长时间在雪洞中行走也有些吃不消。储梨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黑瞎子。   “就是这里了。”她跟着呼出一口白气,惊叹道,“他们就是从这里消失的吧?”   他们又见到了山中巨大的雪洞,耀眼刺目的莹白, 刺得两个长久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不由得流下眼泪, 滴落下来很快就变成了冰。   两人只敢远远望着雪洞, 不敢下去,害怕天降暴雪把他们也埋了。姜遗光他们不就是这么消失的?   谁知道他俩有没有这么好运,会不会有人把他们挖出来?   储梨说:“可惜那两个家伙没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   于修谨跑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黄参不出意外死了,他们再次失去了引路人。   齐瑞明跟着可惜:“信还被那个老东西带走了,就算咱们提前验过,也保不齐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先前二人从黄参身上搜出来一封冻住的信, 信被他们带走,待冰化开后晾干,字迹虽模糊也可辨认。   黄参在信中写道,于少爷在山中突发癔症, 恐是叫山中恶灵侵扰失了心智, 或是中了邪,不论谁近身都跟疯了一样殴打, 他自己的小厮也被他打死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把少爷关起来。   一封很寻常的信,写在于修谨“死后”。黄参说过他想到于少爷一死他们几个肯定跑不掉, 就打算从山里出来以后就直接逃出镇子, 再叫人把信转交到于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没能离开, 睁眼便来到了几十年后,于家和他的家人都已不在,也不必再给谁交代了。   当然,这封信有不少隐瞒的地方。比如那个小厮阿桂,不是普通被打死,而是被于修谨掏心而死。人们也不是把大少爷关起来,而是合力扑杀了他……这些就没有写在信中了。   因为黄参想要这封信留个念想。他俩都验过信没问题,便给了,结果现在信和人一起不见,就算验过还是叫他们后悔,早知道就不还给他了嘛。   两人小心地绕着巨大的雪洞寻找。   根据黄参的说法,两人都猜测雪山中那个大洞能叫时光回溯或者停驻。储梨更进一步想到,山中有不同矿洞,从不同矿洞进去,会不会去往的时间就不一样了?   想归想,她不敢尝试,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其他山洞,那些山洞里兴许会有新的线索。   ……   另一头。   情况并不如几人想得那么简单。在矿洞中还未走多远,他们便碰上数道黑影。   破碎扭曲的,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在黑暗中闪烁后,又离奇地消失了。   若不是他们万般小心,恐怕就要被黑影带走了。黑影消失后,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尸块。   苍白的,零零散散,分布出丈来远,黏连血块、发丝和衣服碎片。   就算山洞中十分昏暗,姜遗光也确定,刚才地上并没有这些东西。   “凭空冒出来这些?什么意思?想吓唬我们?”姚飞白嚷嚷。   他倒不是多害怕,只是冷不丁瞧见了难免吓一跳,其他人镇定得很,他不禁有些恼,声音就大了些。   姜遗光看他一眼,还没说话,范辛慈就跟吸了逍遥散一样冲上去狠狠掐住他脖子:“谁准你吵的?你要害死我们?”   一边死死掐住,一边得意又渴求夸奖般地看着姜遗光。   其他人不管,只嘲笑地瞧着这头。姚飞白不敌对方力大,很快便脸色涨红眼睛翻白,一只手拼命扒掐在脖子上的手,另一手求救地伸向姜遗光。   姜遗光也没有管,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便自顾自往前走。   他当然可以喝止范辛慈,只是,制止一次以后,他下次不管就是他的错了。   他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可以管束范辛慈?这个别人甚至包括范辛慈自己。   姚飞白怎么都没想到在这份上姜遗光还是见死不救,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好,他居然看都不看就走了?他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这儿,喘不上气叫他头胀得快爆炸,眼前一阵阵白光连闪。   两手乱扯间,他摸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抄过举起身就狠狠往后砸去。   范辛慈脸砸破大半,鲜血淋漓,他终于冷静下来,松开手,没事人一样走到姜遗光身后。   脸上血都不擦,冻成一层冰,正止住血。   姚飞白喘着粗气死死盯住他,在黑暗中慢慢后退。   他们不闹,姜遗光更不管了,一边走,一面查看地上忽然多出的尸块。   看着看着,姜遗光忽地目光一凝,他蹲下,提起灯,从面前看不出形状的衣物碎片盖住的肉块下翻了翻,小心地挟出一张破纸片。   是信的碎片。   这下所有人都凑过来了。   “是一封信,和这个人一起被撕碎了。”信封和里面夹着的信纸糊在了一起,姜遗光将那张纸细细捻开。   闻人敏凑得近些,高高举着灯,轻声念出口:“……癔症?”   吕雪衣:“只有这两个字?”   闻人敏白他一眼:“这么点大的碎片上能有几个字?你指着这么两个字看出门道,不如去边上多翻翻,看能不能找着其他纸片。”   吕雪衣一噎,不好驳她,只能憋着气去找。其他人懒得掺和他们的争执,各自默不作声散开翻找,真给他们找到数十碎纸片。   其中范辛慈找的最为卖力,其他人好歹拿个布包着手或用夹子夹着,他直接上手扒,每找到一个就用无比黏腻渴求的目光看姜遗光,看的其他人一阵发寒,心说他这眼神比地上的尸块都恶心。   找齐的碎片被几人小心地拼凑起。其实没法拼凑出完整的一封信,只有约莫半张,都和信封粘连在一起,上头沾血结成冰冻住,难以分开,更不用说辨认其中字迹。   但叫几人欣喜的是,他们在信封上发现的几个字——于夫人。   “看来是一个人写给于夫人的。”   “错不了!这个于夫人肯定就是那个于家的,又是和于家有关的东西……”   姜遗光转了一圈也回来了,他发现地上散落的尸块应当属于同一人。   “是个男子……上了年纪,少说有四十岁……”他道,语气有些犹疑,“应当是个……医者,或是久病之人,我闻到了草药味。”   只有长久浸在药草中的人,才会有死了都磨灭不掉的浓重的气味。   吕雪衣不信,跟着闻了闻,一鼻子冷冷血腥味和地上的土腥气,除此外什么也没闻到。他不好质疑姜遗光说谎,按捺下来。闻人敏和其他人倒是否一副非常相信的样子,看的他心中冷笑。   “说起来,于家确实养了个大夫。”卢湘冷不丁说道。这是她和于家小姐“闲聊”时探听到的,“那个人姓黄,是本地人,开了一间医馆,于家初到本地后打听到他是当地唯一一个有名的大夫,就把人请走了。”   这也成了于家罪状之一,镇上好的大夫就那么几个,被于家抢了一个,其他人上哪里去看病?   “于家人提过,随行跟着于少爷上山人中确实有个大夫,姓黄,别人都叫他黄参。会不会就是他?”卢湘冻得实在受不了,又跳又搓手着说完。   吕雪衣:“这么看来,于家小子的去向就清楚了。黄参说他中邪……呵呵呵……中邪……”他阴冷地扫过山洞,望向已经见不到光的洞口方向,好像能从那里看到外面的雪似的,“中的什么邪,想必诸位也明了了。”   情绪激昂下,连凛寒都不再难忍,吕雪衣眼睛激动得发亮:“一定是他中邪之后做了不少恶事,那些人要么把他丢下了,要么,把他给杀了。”   “人都没了,自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中邪就真是中邪?保不齐里面混进几个恨于家的人,杀人夺财。”   “他既选择写信,定是不敢直接去于家,估计已经准备好从这个镇子离开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死在了这里。”   闻人敏也这么想:“这么看来,于家上山那批未必全没了,说不定有些人逃了呢?”虽说茫茫雪山,要避开煤山镇逃走不容易,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别的路嘛。   “要是能找到他们就好了。”   “茫茫雪山,凭我们几个想找人也太难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往前走,几人冷得够呛,索性坐下交谈,顺便点起火堆取暖。你一言我一语的,算是把事情全貌拼了个囫囵。   倒是姜遗光还在找什么,点着灯在地面不断摸索,范辛慈几次想接过灯帮他一起找都被呵斥开。   “有些不对。”姜遗光终于揪住了那丝异常感的源头。   他从凝出瑰紫色破碎的一堆脏腑中,掏出了一颗小小的、漆黑的东西。   “这是什么?”吕雪衣抢先问。   姜遗光:“一颗糖,是储梨姑娘随身带着的,我从她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用芝麻油和糖炒制,能御严寒。”   这就奇怪了。   为什么储梨随身的糖会在黄大夫身上?他们可是猜测过储梨与齐瑞明停留在了入镜之初时。   莫非储梨也和他们一样,只是藏在了山上没有下来?   又或者黄参也去到了几十年前?   也有不信的,吕雪衣直觉姜遗光又在胡说八道骗人,他怎么知道储梨身上有什么糖?就靠鼻子闻?可不等他问,闻人敏居然也从身上摸出了一颗糖,油纸剥开,飘出一点芝麻的香气。   “储姑娘确实随身带着油糖,她亲手所制,还悄悄分了几颗与我。”   这件事储梨谁也没告诉,当时大家都快冻死了,储梨怎么敢说?她可不是那么有善心的人。要不是闻人敏和她有点交情,也不会得到。   姜遗光将那颗东西用力捻碎,除却表面附着的腐臭气味外,竟真的飘出一点冷冷的芝麻香气。   卢湘还在笑,觉得事情总算有了些进展。黄参都能和储梨碰上面,或许那位于家少爷也在呢?没见到尸体不一定就是死了嘛,可她笑着笑着,却见火光中其他人面色越来越严肃,她自己转念一想,也惊出一身冷汗。   黑影把本该在几十年后的黄参带回几十年前。从黄参胃里的糖来看,他碰见储梨时一定还活着。   那他碰见了什么才会被绞成如此可怖的碎块?姜遗光先前还说过,他不是死后被碎尸,是活生生被绞成块的。   答案很明显了……他根本就是被黑影直接拖入数十年前,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还好……还好她刚才没有碰到黑影,要不然她也会变成不知道出现在哪里的一堆碎块。   闻人敏缓缓说:“诸位,我还有一个猜测。”   “黑影,其实不是鬼魂。”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它们应当是其他时间的,从山洞中经过的活人的影子,被扭曲后投到我们面前。说不定,我们在这里行走的模样,也会变成几十年前的人眼中的黑影。”   他们刚才看到的黑影,听到的怪声,又是来自于什么时间、什么人呢? 第575章   一直走, 到进入雪山最中心、即众人最初入镜时进入的雪山最深处,几人还是没明白,这次的死劫究竟要他们做什么呢?   若是煤山镇的诅咒,这件事还没有半分头绪, 乌坊难以追溯到源头, 煤婆婆一事也难寻根迹。   不, 他可以试着找一找煤婆婆。   在于家居住时,有个神秘人趁他睡着送了一张纸条,上面画了奇怪的线条图案, 还写着“四十年”。起初他不解其意,后来他察觉到那个神秘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再次入山,他终于明白了。   看似凌乱的线条,其实是雪山中矿洞分布路线。四十年,应当是指不同矿洞通往的时间相距此时四十年。左边这条通往四十年前, 右边这条通往四十年后。   但姜遗光不确定到底怎样才能去往另一个时间,以往挖矿的人那么多,没听说过有谁失踪。   因此他疑心三点,第一:这项规则只在冬日生效, 故而一直有冬日不许进山的传闻。   第二:必须通过矿洞到达山体正中的雪洞才能离开。这个雪洞藏得实在太深, 矿工们基本不会到最深处。   最可怕的第三点,也是最不希望看到的一点——必须要被冰冻住, 才能去往另一个时间。这样一来,让时间停驻和逆转的的不光是这个山洞,还有山中冰雪。   唯独这条他不能轻易赌, 姜遗光可不知道在另一个时间, 还能不能这么巧合地有人把自己挖出来。   他打算试一试,看能否回到过去。而他觉得自己也必然回到了过去。   到这一步, 一直维持面上安稳的几人,矛盾终于现出水面。   吕雪衣听过姜遗光猜测后,坚决不同意他冒这个险。他不光自己不愿,也不希望别人一起尝试。   没有成功还好说,无非死路一条,反正死的不是他。可要是成功了,真让他们回到过去,凡事牵一发动全身,谁知道他们做的一点点小事会不会影响到现在?   比如要是姜遗光影响到于家,导致于家不派人进山,他们不就在冰里冻着出不来了?   卢湘道,要是成功了,岂不是能阻止当初的他们进入矿洞?可说完她也觉得不妥,不进入矿洞,他们就不能来到现在的时间,也就不会认识于家,无法解开谜团了。   这么说来,他们所走到现在的每一步反而都是不得不走的,缺了一步,现在的他们会在哪里?会变成什么样?   她也糊涂了,做与不做似乎都要形成悖论。于是卢湘也开始反对。   姜遗光却说,自己必须回到过去,因为从乌坊中出现的灰色身影,和他们曾遇到过的刺客来看,他已经这么做了。   要是现在他没有回到过去,又怎么能养出刺客救下入镜人?   谈及刺客,吕雪衣此时忽然灵光一现,他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遗光不是为了救下入镜人们而养刺客,如果恰恰相反,因为他被追杀,才要教出一批刺客保护自己呢?   现在回想,当初那批追杀他们的人,身手好像也有点熟悉。   谁会决定回到过去,养出杀手追杀入镜人?   他环视一圈,只有自己站在所有人对面。吕雪衣终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容越笑越大。   ——自然是他自己。   所有回到过去的人都可能对将来产生无法预估的影响,他不能保证其他入镜人会乖乖听话,那能怎么做?   当然是只留下自己。   数次交谈,依旧无果。   闻人敏认定先探明后来发生了什么,才好进一步打算。   姜遗光仍秉持不能随意打破因果,既然有他回到了过去的证据,他就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吕雪衣却觉得,如果一开始,他们就不回到过去,不贸然尝试,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难。   谁也无法说服谁,到最后,炭火快用光了。他们再不做出决定,就要被冻死在此地。   仿佛是商量好的,几人各自分散离开。   姜遗光走得很快,他知道有几人已经起了杀心。   他也一样。   可若要注重因果,不改变过去发生之事,此时的几人还在,他便不能在此时随意抹除他们。   范辛慈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卢湘左右为难,她很清楚自己阻止不了姜遗光,也阻止不了闻人敏,而她自己更是拿不定主意。咬牙看一眼停在原地的闻人敏后,她向着离开的两人快步跟上去,想问问吕雪衣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你要和他一起走吗?”吕雪衣向闻人敏问道。   闻人敏摇头。   “姓姜的不是说,三条山洞,一条往过去,一条通将来吗?”闻人敏决心去找储梨试试。先去往未来,弄清楚此时发生了什么,到那时再返回来也不迟。   看她也走了,吕雪衣不死心,向姜遗光的方向追去。   他必须阻止姜遗光!   元霈柳与景嘉玉倒是跟着闻人敏一块儿走了,他们也觉得与其贸然回到过去,不如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彭明志正要跟上,闻人敏回头喝住他:“你站住!”   彭明志一脸疑惑。   闻人敏冷冰冰道:“你爱走哪条走哪条道,别跟着我。”说罢盯着他,大有他一靠近就拔刀的架势。   彭明志赔笑,举高双手慢慢后退:“这是干什么……我走,我走就是了。”   等到他不见了,景嘉玉心有余悸问:“好姐姐,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   闻人敏摇头:“我也不知他有什么问题,可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景嘉玉一怔:“他……他不是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吗?”   闻人敏哼一声:“反正我觉得他有问题。”   景嘉玉和元霈柳不好说她,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   即便在山洞中被岩石四壁包裹,仍觉寒风呼啸如刀,顶着刀子找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让他们找到了姜遗光所说的,第三条矿洞。   闻人敏迟疑片刻,咬咬牙,走了进去。   另外一边。   吕雪衣疾疾前行,追上姜遗光,后者反身停下盯住他。   吕雪衣越跑越热,好不容易追上猎物,一双眼睛跟狼一样死死盯着他。   “你真不应该回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是因为你执意回到过去,才可能引出后面于家的事?”吕雪衣道。   他说起一个在入镜人中流传很广的故事。   曾经有位神算子,号称天上地下没有他算不出来的,加之其算卦确实百算百灵,慕名来者众多。   一日,有个男子拿着他与未婚妻的八字去算。神算子算出这女子将来会亲手杀了他。男子大惊,可神算子声名在外,他不得不信。   回家后,男子百般不舍,还是搬出神算子预言叫家人去退亲。那女子本欢欢喜喜盼着嫁给心上人,嫁妆点好,嫁衣熏香,却等来噩耗。   男子父母恐儿子名声不好,对外并不隐瞒退婚理由,导致卦算结果传得沸沸扬扬。母亲一气之下病倒,不久撒手人寰,弟妹皆恼怒却无可奈何,他们的婚事也受了影响。父亲无奈,只能叫她出家,为亡母祈福。   女子削发为尼,在尼姑庵中饱受欺负。   五年后,她来到神算子家门口,等到了那个男子,亲手将他捅死。   这个故事流传各地,不少人都认为,神算子只算其果却不知其因。如果他不说这事,男子将女子娶进门,好好待她。又或者在悔婚时好好赔礼,安抚一二,不污了女子名声,女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现在要做和那个神算子一样的事吗?”吕雪衣质问。   姜遗光只说:“我们不是神算子,况且就算没有神算子,以这男子的品行,即便和女子成婚,也不会好好对待她,只会用别的理由冷落乃至抛弃她。”   吕雪衣:“可若没有神算子的卜算,男子也不会悔婚。姓姜的,我不相信你不清楚人心,你明明知道人经不起考验……”   “我为何要管人能不能经得起考验?”姜遗光打断他的质问,“我只做我要做的事。”   对视的那一刻,两人都明白,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姜遗光第一次正视范辛慈,下了命令:“拦住他。”   范辛慈脸上血迹黏成块,眼睛亮得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话音未落,迫不及待地疯狗般冲了上去。   两人厮打在一起。   姜遗光头也不回地走向矿洞。   卢湘又气又怕,她心底赞同吕雪衣的说法,可她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姜遗光,只能先跟上去。   要是他想做什么,她也不是吃素的。   ……   矿洞黑暗深远。   在过分黑暗安静的地方行走,很容易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卢湘紧紧捏着手,眼睛一眨不眨黏着前方模糊人影和他手里时不时亮起的灯。   还好……还好她跟着姜遗光,要是她自己一个人走,恐怕就要走丢了吧?   姜遗光不管她,他能听见身后跟来的窸窣声,和紧张的呼吸,都裹在不知何处吹来的细小的风中。   大概三个多时辰,完全漆黑的矿洞终于渐渐亮了些,越往前越明亮,姜遗光知道,这是快离开了。   他加快脚步,迎上了扑面而来的阳光。   跟在身后的卢湘心中一喜,略等了等,确定姜遗光真的离开以后,她才小心地走上去。   一道身影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吓得她差点大叫,等那带着血腥味的人影消失了,她反应过来,那是范辛慈!   他居然一直在自己后面?   他去追姜遗光了,应该不会对她下手。想到这,卢湘放下心往前踏了出去。   等卢湘也消失了,吕雪衣一瘸一拐扶着墙慢慢挪出,望向远处亮光,神情复杂且憎恨。 第576章   等卢湘终于离开洞口, 天都黑了,皎白的雪在黑夜中莹莹生辉。和山洞中闷闷的阴冷不同,迎面而来的潮风叫她陡然清醒了些。   姜遗光这就不见了,范辛慈也是……他们走的还真快。   应该没有人了吧?   该往哪儿走?该做什么?她现在……真的到了四十年前吗?   卢湘想了想, 决定先去山下, 四十年前的话……煤山镇应该还在, 她可以找找那什么煤婆婆。凭她直觉来看,这什么煤婆婆和雪山的诅咒肯定脱不了干系。   只是……到底天黑了。   卢湘望望天色,有点胆怯, 可她身上带的炭火实在太少了,要是再在山上待一夜,第二天再走,恐怕会冻死在路上。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在下一个天黑到来前, 她真的见到了煤山镇外围房屋的影子。   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卢湘强撑着想进到镇子里,至少不会在镇外昏过去。可她高估了自己,头一歪, 眼前黑下去。   卢湘再次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发旧的红色帐子,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张炕上, 身下床铺简单却柔软暖和。   她没放松警惕,小心拉开一点床帐向外看去,一间不大的屋子, 木桌椅看着都旧了, 却收拾得很干净。从窗户偷进的光来看,应该是早上了。   谁救了她?   正纳闷, 门外传来渐近脚步声。卢湘急忙躺下闭目,那脚步声近了,推开门又关上,托盘搁在桌上的脆响,一个人拉开帘子弯下腰,摸摸她的额头,那是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拂过有阳光下晒过的旧木头气味和药味。   卢湘猜测那是个老妇人的手。   “还没醒啊……还好没烧……”老妇人小声道,听着十分愁,“这都睡了两天了,别是有什么病吧?”   卢湘没察觉恶意,适时迷迷糊糊睁开眼,老妇人刚起身就欣喜地坐回来:“姑娘!你可算醒了。”   卢湘一脸迷茫:“这……这是哪儿?大娘,你是谁?”   交谈间,她探出不少消息。   首先,她很可能真的到了四十年前。因为这里确实是煤山镇不假,煤山镇的传说还在,但没有于家人,也没有煤婆婆和乌坊。   救她的是一对住在镇子边缘的老夫妻,姓王,这周围一小片的人都姓王。老夫妻俩年轻时有个孩子,后面进山挖矿的时候被落石砸死了,儿媳妇听到这个消息就早产了,生了两天还是没生下来,和肚子里的女儿一起没了。   卢湘顺势说起自己,道她父母没了,未婚夫嫌她晦气不肯要她,族中叫她过来投奔亲戚,说她在这有个姓于的远房伯伯,还有个姓姜的表哥。老夫妻把自己知道的姓于的人名字都报出来,结果都不是,出去后就猜测这姑娘是不是叫族里给哄了,根本就没这号亲戚。   老夫妻俩没什么好图的,瞧这姑娘又白净温柔,听说读过书,会识字,会算账,他们就动了心思。   卢湘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夫妻俩家中,借口找亲戚,把煤山镇找了个遍。   煤山镇看着和四十年后差别不大,该建乌坊的地方是块荒地,没人要。   因为于家人没来,该是于家建地的地方住着当地比较有钱的几户人家,一条巷子里共用一口井。   她问了许多人,她自己的名声也在镇上传开了。许多人都知道有个小姑娘来这里投奔亲戚却找不着。   可叫卢湘有点心慌的是,她没有打听到姜遗光的消息。   姜遗光、范辛慈,都没有消息。   他们怎么不在?他们不是说来四十年前打听吗?为什么不在这里?   找了很久,她才辗转听到疑似姜遗光的讯息。在她来到镇子的三天,或者四天前,有个不起眼的陌生年轻男人来到了镇子上,他看着也是穿过雪山来到镇上的,后面又走了,听说往南边去了。   听过描述后,卢湘很确定那肯定是姜遗光。她更疑惑了,为什么来了又要走?他不是要查煤山镇的过往吗?   还有,既然姜遗光在,范辛慈呢?他跟狗护食一样盯着姜遗光,怎么又不在?   种种疑惑堆积,卢湘懊恼地捶地,她本以为到四十年前会好些,结果谜团怎么更多了?   ……等等!   南边?   难道说……   卢湘猛地起身看向南方,她还记得于家是从南方搬过来的,莫非姜遗光直接去南方了?他怎么找得到路的?   ……   煤山镇以南数百里的某座城中,爆发了一桩惨案。   当地一户有名的姓于的人家,不知惹到了什么人,一夜间被屠了十几口人,要不是有个侠士赶到把那人赶走,恐怕于家上下都逃不掉。   不过那高人把歹徒捉走后就没回来,劫后余生的于家要忙着报官、办丧、请大夫,还要应付趁火打劫或者上门慰问的人群,忙的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恩人?只能请官府去查了。   还好,凶手很好认,脸上有一大块疤。   出了这么件大案子,官府自是不敢怠慢,这段时间进出城盯得死紧,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城中更是日夜排查,张贴通缉令,到处找脸上带疤的男人。   可奇怪的是,那两个人就跟倒进了河里的鱼似的,影子都找不着。要不是于家一直以来名声放在那儿,死了十几个人的事实摆在那儿,官府都要以为他们报假案玩了。   相邻某处村庄僻静之地,两人对峙。   姜遗光扫一眼跪在身前三尺远的范辛慈,他没叫范辛慈跪着,对方自己就跪下了,不过这样更不容易被他偷袭,姜遗光就随他跪着。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没想到范辛慈居然能跑到这里来。   以往镜中死劫少有这么大片区域,即便于家提过他们从南方来,姜遗光也没想过,真的能从煤山镇离开,到达这座城。先前许多暗示都叫他们以为无法离开镇子,但现在想想,既然可以穿过时间的桎梏,又怎么会限制地域呢?   “你为什么杀于家人?”姜遗光疑心他知道什么秘辛。   得到的答案叫他完全没想到。   “……谁叫您一直……一直关注他们……”范辛慈忿忿不平,委屈又憎恨地说道,“他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得到您的目光?”   “再说了,我把他们灭了,他们不就不会去煤山镇了吗?后面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姜遗光仔细看着他,发现他没有说假话。   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在山洞中,他不该让范辛慈代自己出手的。   正因为他主动和对方说话,才让他生出这种心思,甚至妄想杀掉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人。而到这一步,就再也没办法甩掉对方了。   除非,他死。   ……   其他人都走了,彭明志还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挠挠头。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被留下了,不过其他人好像也没必要非得带上他。闻人敏还怀疑他,彭明志都想笑,无非是他一贯不爱说话,不想争先罢了,以往死劫他都是默默跟着别人,最厉害的那个怎么做,他就怎么做,这才活到现在。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不过现在他确实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了。   不管是姜遗光还是闻人敏,他都不想碰上,姜遗光还好说,不惹到他就没事,但谁叫他身边有两个疯子?一个就差把他放莲花座上供着,另一个恨不得杀了他,他才不要去凑热闹。   闻人敏那边也不能去。   站在空旷莹白的雪洞前,彭明志轻轻叹一声,四处看了又看看,他发现自己居然无处可去。   只能先原路返回了吧?   他一直没出头,于家的人也不知道记不记得他,不记得正好,镇上人那么多,他就住着等那些人回来就行。   毕竟同样是入镜人,没冲突前那些人也不会随便杀人,就算要利用他,彭明志觉得自己不至于发现不了。   这么想着,彭明志收拾了东西,洞中散落的煤块渣子也磨成粉备着,准备从原路下山。   漆黑幽长的山洞中,他再次看到了黑影。奇怪的漾着回音的呓语,扭曲的比山洞更漆黑的影子忽闪来去,这回影子比来时多了很多,他不敢碰上,只好后退。就这么反复前进后退,大约花了比来时差不多长两倍的时间,彭明志总算见到了山洞口传来的光。   简直像在地狱中受刑多年,终于重见天日,激动得叫他几乎落下泪来。他迫不及待地往洞口赶去,连洞外的声音都没察觉。   刚冲出去,脖子上就架上几把刀。   几个瞧着瘦了不知多久的虬髯大汉架着他,不由分说将人拷上,不远处两人拿着画像一幅幅比对,翻出一幅画的和他极像的话,两人肯定点头:“就是他!他就是彭明志!”   彭明志大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要叫喊,被人一棒子打在后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捧雪砸醒了彭明志,他刚睁眼,一把刀就横在眼前,吓得他不敢动了。   “几位好汉,你们这是……我,我身上还有点银子,几位好汉拿去买点酒吃,求各位放过我……”一面求饶,一面不准痕迹地打量,刚出来时天还黑的,现在就天亮了,过了有好几个时辰吧?这群人还没走,一定另有所图。   拿刀那人狠狠啐在他脸上:“谁稀罕你的臭钱?快说!其他几个灾星哪儿去了?”   “灾星?”   他猛地反应过来,此人所说灾星极可能是指其他入镜人。   莫非,镇上出了什么灾祸?镇子里的人觉得是他们带来的? 第577章   事情正和彭明志想的一样, 甚至要更复杂些。在入镜人们刚上山不久,镇子就变得不对劲了。   起初,是镇子外圈的人家,有几户开始有人生病, 有人失踪。   再然后, 镇上开始出现黑影。凡黑影所到之处, 人们或被黑影拉入无尽黑暗,从此不见踪迹,或是被扭曲黑影吓得神志不清。   ——那些影子不知从何处卷来了残肢, 碎肉块、断掉的手脚等等,零零碎碎,肉红瑰紫散落。纵使有人没被黑影带走,没有被吓坏,见着这些东西也吓出病了。   短短半旬, 煤山镇死伤大半。城东的医馆,城西的神婆,城南的凶店城北的长寿堂排满长队,日夜都能听见悲惨的哭声。   彭明志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突然反应过来——难怪其他人一定要走, 他们肯定是预见镇子要发生点什么,到时诡异出现的他们就成了靶子。   只有他, 他居然傻傻地留下来了。这不是送上门的出气筒吗?   听几人抱怨完彭明志傻在原地,不等他狡辩,那几人的拳头劈头盖脸招呼下, 打得他晕头转向, 眼前红紫连闪,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彭明志到底是入镜人, 换寻常人恐怕就给打怕了,他却只有怨恨,半点不怕,面上做个畏惧求饶的模样求他们停手,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说。   这句话出来,那群人果然停手,他们想知道和彭明志一块儿的其他人去哪了。   彭明志心道能穿梭时间一事肯定得瞒着,就骗他们,说几人在洞里都被黑影捉走了,他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才想逃下山。   那群人不太信,却又不敢进山洞,彭明志一脸被打怕了的模样,别人挥挥拳头就吓得往后缩,又半信半疑了。   但要照他这么说……几个灾星都死了,灾难应该没了吧?   饥寒交迫的彭明志被几人捆住,像牲畜一样抽鞭子逼他拉着板车往前走。   等到了镇子口,见到第一间屋子,彭明志只觉得自己背上都没几块好皮了。   越是恨,越能忍。彭明志自觉身无长处,唯有隐忍一道不输任何人。   面上喏喏不敢言,只在心底发誓,不管这些东西是人是鬼,他彭明志终有一日要叫这些贱民付出代价。   镇上灾祸并未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还没进镇子从远处看就感觉天阴阴地往下压,阴沉得很,进镇后,那股萧瑟的死气更浓,家家户户挂白穿孝,人人脸上惶恐不安,仿佛都在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运。   第一个人发现进山的勇士们回来了,他们还拖着一个人,那人血淋淋的,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了。   “你们找着灾星了?”一人不敢置信地问。   上山回来的人中,带头年轻人自得又遗憾道:“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他,这灾星说其他人都进山洞死了。”   一个头上挂了白的老人从家门口出来,看了看:“死了好,死了就太平了。”   彭明志低着头,听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贬低他,再拖着他绕了大半个镇子,叫所有人都知道丧门九星给抓住了一个。   之后,就该送去乌坊,交给煤婆婆处置了。   这群人是从冰里被发现的,很可能就是煤婆婆对他们的处罚!于家人为了找什么大少爷,把他们从冰块里放出来,从山上带到山下,才会把灾难带出来。这几个扫把星该死,于家也逃不掉!   彭明志被绑在囚车上,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将他一圈圈往里送。在他后边还有几个同样被关起来的人,听说是当地县官和他的师爷们,也被愤怒的老百姓们绑来了。   于家的人听说死的死病的病,就剩老弱妇孺,家产被抢了不少,但好像有人保护于家人,所以没抓来。   算过吉时,开祭坛,人群围在墙边安安静静,仅剩的乌女们围着那口井唱响不知名颂歌。而后,她们打开井盖。再次宣扬一遍囚犯们的罪过后——   人们将犯人们一个个投入井中。   彭明志是最后一个被扔进去的,重重摔在其他几人身上。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摔伤。井下没有水,很深,约有一丈来高,四壁黏了湿漉漉的冷冷的青霜。再往上看去,圆形井口被人慢慢盖住,就像天狗食月时,月亮被一点点遮住的样子。   彭明志从别人身上下来,慢慢挪到一边,他发现有几个还活着,踢一脚叫他们清醒过来:“别睡了,我们得想办法报仇才是。”   “报……报仇?”黑暗中,一个人苦笑,“进了这里,怎么可能出去……”   “为什么不行?”彭明志阴鸷道,“外面不可能一直有人看守,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找到机会出去。”   另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你还是别想了,你不知道这井里有什么……”   彭明志反问:“能有什么?”   虚弱的声音回他:“煤婆婆的尸骨,就埋在这口井下。她会看着我们……凡是送进来的人,最后都只会尸骨无存。”   彭明志一怔:“你怎么知道?”   那道虚弱的声音笑起来,表明了自己身份。   他就是和年轻县令一块儿被抓来的师爷。   师爷十分冤枉,他什么也没做,况且他不是跟着这任县令一块来的,他本来就在衙门里当差,上一任县令在的时候他就当师爷了。结果现在好处没捞着,自己和家人却都要给那个蠢货陪葬。   不甘心也是无用,到这一步,除非煤婆婆活过来,否则他和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师爷到底是不想死的,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这个“灾星”上。   从冰雪中复苏,实在不可思议。说不定这次能靠他活着出去呢?抱着这个念头,师爷有问必答。   师爷没说完,彭明志已冒出满头冷汗,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陷入思考。   井下埋着煤婆婆的尸骨……   彭明志还记得,初次到乌坊时,所有入镜人都感觉到这口井的古怪之处,仿佛底下封着某种巨大的可怕怪物。   如果真是煤婆婆的坟,那……煤婆婆就不像他们听到的那样,是个善心的神了。   他们从井边经过,察觉到的可不是什么善意。   姜遗光还说过,他从井下感受到了很深的怨恨。听起来有点不像真的,不过入镜人和鬼怪打交道多了,多少也能分辨一二。彭明志很确定姜遗光没说谎。   因为,他在井下也感受到了……   ——彻骨的滔天恨意。   休息好一阵子,缓解身上疼痛后,彭明志决定自己必须查清楚井下之物。   他身上藏着的碳粉与火折子因藏的隐蔽,没被收走。彭明志用摸索到的破衣服撕碎绑好,小心地点起一团火。   点火时他一直很小心,因人死后不久尸身便开始鼓胀,毒气从七窍中溢出。这种毒气活人闻了生病,要是碰上火,还很容易炸开。彭明志也是摸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新死之人才敢这么做。   井底成狭小圆筒状,四壁光滑,地面凝了厚厚一层发紫的血块,血块中凝着成百上千细碎白骨。   他耐心寻找,终是在某处角落摸到一块略略凹下去的门板,上头的锁都要绣了。   干脆利落踹开门,等片刻后推门进去,里面场景叫他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座一人高、并未摆放神像的神龛。   布条烧出的光很微弱,他有些看不清神龛后放着什么,走近几步,惊恐地发现后面原来放着口小小的棺材!   应该是煤婆婆的吧?   彭明志百思不得其解,有好好的墓不做,干嘛要在井下放棺材?   他走近几步,更是察觉到的令人喘不上气的怨恨与恶意扑面而来,压得他难以迈步。   彭明志很想跑,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上前去,慢慢看清了神龛供奉的牌位上的字。   ……   煤山镇以南数百里——   惨案过去多日,四九都快过了,灭于家十几口的凶手还是没找到,恩人倒是现身了。   那恩人头戴灰斗篷,不显出真容,可他出现的时候,当晚亲眼见了惨案的于家人都认出了他来。现在管家的人马上叫家人把其他客人送回去,在府上念经的和尚们也移到后院。他自己小心地请那人上座,又忍痛从账上支了几百两银子好作谢礼。   这不仅仅是恩人,更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于家人早就感觉近日家中运势不顺,说不定托这位高人的福,能给于家转运呢?   恩人什么都没要,问过于家近况后,提出去祭拜的地方看看。于家的男人们簇拥着陪着去,问什么答什么,乖巧得很。前边还好说,后面不知哪句话不对,叫恩人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恩人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叫他们送,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几个于家大老爷们凑在一起不断商讨,终于确定了那句叫恩人愣住的话。   他们无意间提到,自己这一支虽说是本家,可祖爷爷确是从北方回来的,小时候走散了,长大后一路找回家。   起初于家人以为他上门讹钱,因为他容貌尽毁,一身破烂,还有些疯疯癫癫。但是他执着地说自己是于家人,还能念出族谱,于家人半信半疑把他放进来。结果这人对于家祖宅很是熟悉,一看就是没来过但有人和他提过布局。再滴血验亲,验过身——于家不少人都生有六趾,或者第五根小趾头上长了两个趾甲,他竟真的有。   发现他居然真是于家人,主家的一位长辈就做主收下了他。   不过于家人怎么也想不出这段往事能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还是他们祖爷爷那辈欠下的债?   一老人突然道:“我……我想起来了!你们还小,不知道,那时候……”   他环视一圈围着的小辈们,说起了那位祖爷爷的事。   几十年前,祖爷爷病重,在床上熬了几个月才病逝。当时他还小,也要去侍疾。祖爷爷平日多是安静地躺着,有时糊涂了,会整日整夜念叨一句话。   ——绝对、绝对不要去北方,不要进雪山,他和妹妹都丢在了北方的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那时候祖爷爷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他只以为祖爷爷说胡话,问过长辈后,长辈们都叫他别放在心上。祖爷爷的确从北方回来,可没听说过有什么妹妹。   姜遗光走得飞快,三两下甩掉跟踪的人,脱掉灰袍后回到自己布下的小宅里。   他终于知道于修谨的去处了。   只是他想不通,于修谨是如何回到几十年前,又是如何离开小镇千里迢迢找到于家的?   刚踏进宅子门,姜遗光已敏锐地察觉不对,往小院角房奔去,推开门,里面本该绑住的人果然不见踪影。   范辛慈不会轻易离开,所以……   他猛回过头躲过一刀,扣住那人手腕旋至身后,将他反压在地。   “果然是你。”   吕雪衣冷笑:“当然是我。”   “我早就说过,你们做的越多,越是把事情往原本的轨迹上推!你要是不来,于家人就根本不会遭难,也不会要迁到北方!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可惜啊可惜,你根本就没明白我的用心,我真怀疑,你这种没有人情没有头脑的怪物,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姜遗光不为所动,问他:“范辛慈呢?你杀了他?”   吕雪衣自得道:“当然!要不是他杀了于家那么多人,于家人怎么会想起来什么诅咒?你居然还可笑地要保他。”   姜遗光说:“可笑的是你。”   “你自以为我们不参与,事态便不会和原来走向一样。可你是否想过,入镜人不参与,改变的是于家人的命运,不是入镜人的。”   “你保全了于家人的命,你自己的命……你想要吗?”说话间,扣在吕雪衣喉咙上的五指越来越紧,后者脸涨得通红,拼死反抗却无法挣脱。   又一击风声袭来,姜遗光闪身一躲,吕雪衣趁机扯开他连滚带爬跑到一边,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方才偷袭姜遗光的,却是一直以来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范辛慈。   吕雪衣找到他后,没有直接报仇,而是劝他,姜遗光如果活着,他一定会不断眷顾其他人,不会只看着他一个,姜遗光活的越久,身边就围着越多人和他争。   只要姜遗光死了,他就永远属于他了。   让姜遗光的命了结在自己手上,活着的最后一刻只能看着自己,就算变成厉鬼,也只报复他一人。   范辛慈当然会心动。 第578章   井底, 彭明志犹豫良久,打开了面前的棺材。   避开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散开后,他慢慢凑上去。   火光昏暗摇曳, 小小的棺材里躺着一具蜷缩的白骨。大概是眼花了, 彭明志甚至感觉骨头微微晃动了一下, 再仔细看时,又不动了。   彭明志小心地检查起这具骨头——毕竟也是历经多劫的入镜人,学过几手验尸功夫。他瞧着这具骸骨的确属于上了年纪的女子, 骨架纤细,手足处骨架均有弯曲折损,一看就是生前干过苦活,但验不出致死的外伤,也并无发黑处。   难不成真像镇子里的人说的那样, 是寿终正寝?那为什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   彭明志心道,若只是因为人死后都会变成怨憎恶鬼,他这头可就查不下去了。   他又仔细看过一遍,突然发现这煤婆婆的右脚居然有六根足趾。   这件事倒是没听过, 不过一般人也不会知道吧?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还是先记下再说。   尸骨验完了,没查出什么来。彭明志又环顾四周, 再次思考起为什么要把煤婆婆的棺材放入井下,还在井下开辟出一小间石室。按理说石室中该有点东西,可这里头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他还幻想过里头有密道可以直通外界出去呢。   听说这间石室还有棺椁入井都是煤婆婆自己生前决定的,她当时在想什么?   彭明志总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地方, 沿着棺材转一圈,摸了又摸,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抓住棺材头尾,手上用力,试图推转起来。   以棺材正中为圆点,大力之下,竟真的叫他转动了半圈,而随着他的转动,身后石壁吱呀作响,看似严丝合缝的墙面旋开半扇门。   果然如此!彭明志大喜,他担心门又缩回去,干脆从远处把几个快断气的人拖过来抵住棺材,他自己试探几次后,踏进半扇门中。   门内又一间石室,更小,也更简单,一张木桌,木桌上有一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有一本书,和一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小孩襁褓,颜色花了布料也稀得不成样子,轻轻提起来都爬刮破。彭明志只简单看了看就不敢再动,转而拿起那本书,就着微弱的光翻开看起来。   越看越叫他吃惊。   这本书……应当算是煤婆婆自己写的日志。厚厚的一大本日志,煤婆婆几乎每天都在咒骂,怨恨自己脸上的胎记丑陋,使她走到哪里都被瞧不起,被辱骂。她也怨恨自己的养父母,家中没有银钱还要将她养大,叫她在世上受苦,不仅没钱还要拿大道理教她,只会叫她不要怨恨要善良,却不肯在她被嘲笑时替她出头。   养父母在她嘴里是一对没本事只会说大话的穷酸夫妇。整个煤山镇的镇民于她而言也是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前面内容还有些委屈,越往后越癫狂,但凡有人多看她一眼都是在嘲讽她的样貌丑陋。   煤婆婆更是在日志中写道,那对老不死的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教了她一样生财的法子。只要装好人,让别人都以为她是个大善人,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她只要在村里有灾难的时候,装装样子就好了。   王婶喝药时,她将她捂死,再哭天喊地抹泪。李家阿叔腿折了,她只要往药里加点带毒的煤粉,他的伤口就永远好不了。她捡了两个孤儿带回来养,一个被她“不小心”丢进树林里给狼吃了,另一个在上山的时候“不慎”被黑影卷走了。   没有人怀疑她,谁让她是个好人呢?   哪怕是她杀的人,那人的家人仍会对她感激涕零,这让煤婆婆无比自得。在她看来,整个镇子的人都该死,要不是她长大以后学会骗人了,镇民们哪里会对她有好脸色?他们只会叫她丑妖婆。   彭明志看得飞快,他不管煤婆婆是好是坏,只管这日志里有没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真叫他找到几点。   煤婆婆在矿山中长大,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养父母家中还有个姐姐,只是后来那个姐姐不见了。那个姐姐曾和她说过,煤,是地之精华,埋在地下的人死后会变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会消散,只会跟着在地底成型,也会和主人一起变成黑色的煤块。   有些煤只能用来烧火,而有些煤块,却是驳杂恶念凝聚。在某些时候……煤甚至能变身厉鬼。当人们生火取暖时,怨念汇聚成恶鬼将人拉入地下,把他们也变成煤,等下一个人把他们挖出,再用于生火。   煤婆婆已经靠这个办法杀了几十个人了。   她写道,自己很明白,整个镇子的诅咒的源头都来自于煤矿。只要还继续用着煤矿,烧过里面的煤块,怨念就会一直跟在用过煤块的人身上。他们永远也别想摆脱诅咒,直到死后,他们也会变成煤矿的诅咒的一部分。   书的最后,煤婆婆自白道,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先将一切安排好,把棺材放在乌坊的井下,也是为了在死后仍旧控制这片地方。   她相信人死后有魂魄,而她也相信,自己的怨念一定能在死后形成更加厉害的诅咒。她要诅咒镇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这本日志是她故意不毁掉的。为的就是将来万一有人发现,读了上面内容后,那人一定会气炸的。要是公布出去,就更有意思了,整个小镇的人都会气疯吧?   不过她已经死了,这群人也奈何不了她。   彭明志看完以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生气煤婆婆的诅咒把他们几个入镜人都给卷进去了?还是该嘲笑这些镇民居然被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诅咒……哈哈,整个煤山矿脉都是诅咒。煤山镇人们因为诅咒心生恐惧怨憎,这些怨念又反过来变成加害镇民的诅咒。   他把日志塞回去,想了下又放在自己怀里。   煤婆婆的怨念……她要毁掉整个镇子,要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正巧,他也想这么干。   “煤婆婆,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应该帮我。”鬼使神差的,彭明志低声呢喃道。   从石室离开后,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几个人已经断气了,其中包括一个时辰前还在和他说话的师爷。   没有一点能离开的迹象。   彭明志回过神来,感觉自己也有点不正常,他居然在向一个恶鬼祈祷?这个恶鬼没有杀他已经是不错了。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翻了煤婆婆棺材后还能活着。但既然没死,他就能想办法活着出去。   彭明志拖来地上的尸体,一层层垒好,堆得有半人高后爬上去,踩在最上层用力一跳,真叫他扒了住井壁,然后一点点往上爬。   ……   四十年前的煤山镇内。   转眼间,卢湘已经在镇上生活大半个月了,没有任何危险,没有意外,也没有人找她。要不是她很清楚自己是入镜人,进来是为了解开恶鬼心魔的,她都要以为自己真是个普通的煤山镇镇民了。   再等等吧,姜遗光他们应该会回来,到时再商量一下,后续该怎么办。   卢湘在夫妻俩家中住了下来,老夫妻俩对她很满意,安静、温柔、漂亮,就是老喜欢往外跑,明明和她说过,那亲戚估计是族里编出来诓她的,她还是不信,天天出去打听,叫他们又心疼又生气。   不料和邻居聊天时,老人提起此事,邻居却说他们的干女儿并不在镇上,她每天都在往雪山下的森林里走,他撞见过好几回了,只是没说。   老人担心起来,不知这个干女儿要做什么。第二天卢湘又冒雪出门后,两位老人都悄悄跟了上去。   她竟真的直接往镇外走了!她根本不是在镇里找人。   两位老人一路跟上,想看看卢湘到底要做什么。卢湘早有察觉,转几次弯三两下就把人甩开了,再次深入森林,而后奔向到山脚下。   老夫妻俩就这么在森林中迷失了。   前前后后都是树,找不着东西南北,也找不到干女儿,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位老人累得不行,不得不停下歇息。坐了一会儿,他们竟听到了小孩的哭声。   老妇人起初以为是闹鬼,再听感觉不像。两人壮着胆子循着声音一路找,拨开一丛草,里边躺了个包在包被里白白净净的小婴儿。   ……   直到天擦黑,卢湘才回去,她本来想好了理由,一进家门却没迎来夫妻俩的询问,而是先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   “这……这孩子哪来的?”卢湘不敢相信地盯着炉火旁的摇篮,里面躺着的孩子被开门声惊了一下,睁着眼哭起来。   老妇人急忙把孩子抱出来哄,苍老的脸上满是笑意:“还说呢,你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和你阿叔在森林里捡到的这孩子。”   她丈夫笑呵呵道:“镇上也没听说谁家丢孩子了,这一定是老天爷看我们夫妻俩心诚,叫送子娘娘给我们的福气。”   两个老人笑得开怀,卢湘却心里一突。   莫非……这就是被收养的煤婆婆?   心下震惊,卢湘还是笑着凑上去逗孩子,伸手抱过,却见小脸上白白净净,不见黑斑,硬要说的话,一边眼皮上有个半颗芝麻大的黑色小痣。   老妇人还乐呢:“这下好了,你有个妹妹了,以后我们老两口走了,你和你妹妹总有个依靠。”   卢湘忙呸呸道:“干娘你胡说什么,别讲这不吉利的话,你还要看着妹妹长大嫁人呢。”说话间,她抱着孩子又摇又哄,一副十分喜爱的模样,“干娘,晚上就把妹妹放我那屋吧,也省得吵着你们睡觉。”   老两口哪有不应的。   夜里,卢湘等其他人都睡着了,点起灯,小心地检查起女婴身上每一寸皮肤。   没找到黑斑,却发现这个孩子右脚长了六个趾头,也许这就是她家人将她丢弃的缘故吧。   不过……没听说煤婆婆足生六趾,所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她?   按理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个孩子如果真是将来的煤婆婆……她该怎么办?   杀,还是留?   卢湘实在难下决断。 第579章   卢湘最终没有动手。   姜遗光的话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去想,若这个女婴真是煤婆婆,自己杀了她,会不会有另一个女孩成为将来的煤婆婆?亦或者自己不论如何也杀不了她, 反而促成她将来的转变?   先顺其自然吧, 还有时间呢。等后面自己和姜遗光他们汇合了, 再讨论这个孩子的事吧。   卢湘抱着女婴复杂叹气,最后还是将她安放在床上,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给她轻轻拍背,自己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被她惦记的姜遗光,仍在千里之外的某座小城,面前躺了两个被打断腿的人。   他有些没想到吕雪衣和范辛慈竟会联手,而出于“不愿改变事情走向”的缘由, 他暂时也不能杀了他们。   除非现在有理由确定,他杀了这两个人不会改变未来。但他无法确定,就像他在对范辛慈下达命令的那个瞬间,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会被人说动那样。   最终他还是放过了这两人。   他要验证一件事, 当初追杀他们一行人的杀手, 会不会就是吕雪衣养出来的?   一切看似由入镜人而起,所以如果将入镜人都杀了, 反而能破局。尤其是自己,姜遗光很清楚,其他人都认为雪恶灵为自己收服, 这场死劫也与雪恶灵有关, 将自己杀死,兴许能更快找到出路。   推算下来, 他反而不得不放过这两人。   吕雪衣应当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会有恃无恐。   姜遗光思考后,抓起两人衣领从门口扔了出去,他对范辛慈说道:“你太听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我不要你了。”   说罢,他不再管这两人会有什么反应,从后窗跳走离开了。   即便自己不插手,这两个人在一块儿也不可能相安无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等回过神来的范辛慈甩开还要说服他的吕雪衣,冲进房间里,却发现姜遗光早就消失了。   他不要他了!   范辛慈死死揪住衣领,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条没有主人的狗能去哪里?   都怪他!!   都是他!他挑拨离间!   范辛慈猛地回头,死死瞪住吕雪衣,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恨到骨子里的声音:“都是你!都是你!!”   吕雪衣:“……你真是疯到无可救药,难怪姜遗光不想要你这条狗。”   横的怕不要命的,吕雪衣可不想跟他拼命,诈他身后有人,抄起暗器直接将人打晕过去。白日人多眼杂,到了夜间,他拖着麻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来时他记得这条巷子口右拐有口井。   月光下,他将麻袋扎好,绳子另一端绑上一块大石头,连着两声闷响,麻袋跟石头皆沉入井底。   “呵呵呵……”吕雪衣痛快地笑了。   不是不想打破轮回吗?他把人都杀了,他就不信这回姜遗光不着急。   左右望望,确定无人看见,吕雪衣沿着墙根悄悄溜走了。   小巷中间一户人家,家中住了四口人,老母亲夜里口渴,水却喝完了,叫儿媳去打水,儿媳忍着困爬起来,怕吵着熟睡的儿子,连开门都是小心翼翼的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夜里黑的很,小媳妇又怕又气,还没走出两步,就见巷口月光照着的那口井旁边站了个人!那个人把一个麻袋扔了进去,又丢进一块大石头!   她惊得呆住了!   那个人好像发现了她!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小媳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发现那个人脸上有一大块血印子!   前两天官差老爷们来找犯人,说有个江洋大盗杀了一户人家里十几个人,那个江洋大盗脸上就有块疤!   她吓得连怎么喘气都忘了,还好……还好这人没看见她,他走了……还好他走了……   小媳妇脚一软,连滚带爬地往家去。   ……   吕雪衣没走太远,一晚上他也飞不到煤山镇,打算晚上先找地方歇歇脚,等风头过去再找地方把腿治好,这样才好回煤山镇。   今天实在太累,吕雪衣打个哈欠,望望高处莲花座上的菩萨,冷笑一声,裹紧身上的衣服睡着了。   睡梦中,吕雪衣总觉得不对,猛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脖子上架了两把刀!   一群官差模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他藏身的这间破庙。紧接着又一对男女拉拉扯扯地从门口进来,女子一进门就指着他尖叫:“大人!就是他!我昨天晚上亲眼看见他把人丢进水井里,还丢了一块石头!就是他!”   吕雪衣暗怒,可自己受了伤,双拳难敌四腿,他根本跑不掉,只得叫苦道:“好大姐,你胡说什么?我是个读书人,回乡时叫绑匪劫了货还打断了腿丢在这破庙里,我哪能像你说的什么往井里扔人?几位好汉行行好,还望查明是非,还在下一个清白。”   为首的官差看他谈吐不凡,像读过书的人,腿也确实断了,怎么看都不像那等恶人。   可上头大人都说……宁枉勿纵。要是放跑了这个,去哪里抓人交代?   几个手下知机,一个说大哥你不能被骗了,看着像读书人也不一定就是啊。另一个拍胸脯保证那小媳妇是自己远房堂婶,从来不说谎话。这时又有人来报,说那口井里真的捞出来一个死人,用麻袋装着,麻袋口的绳子还绑了块石头。要不是他们叫个个子小的人下去把绳子割断了,还捞不上来人呢。   这下没什么好解释的了,那人大手一挥,其他人也不管吕雪衣叫冤,堵上嘴拿着人就给套上枷,拖了他往外走。   小媳妇还在和丈夫一起跟官差们要赏钱,一打眼,被那犯人看过来的眼神吓了一大跳。   这个人……这个人一定是恶鬼!   她吓得连忙跑到菩萨面前跪下,接连好几拜,还是不能打消那股子叫她起鸡皮疙瘩的寒意。   还好……还好这个恶鬼被抓起来了,大人们肯定会把他砍头的。   吕雪衣被送回城,判收监,秋后问斩。   听到这个消息,姜遗光暂时放下心,至少他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了。至于吕雪衣的性命,他不担忧,以他的能耐,不至于死在狱中,倒是要防着他越狱才是。   他去了于家,叮嘱于家人转告官府,那位犯人身手不凡,即便断了腿也要小心越狱后,便离开了,启程往煤山镇去。   ……   煤山镇。   镇民们将灾星丢入井中,却仍不能解煤山镇如今灾祸,黑影、怪声依旧遍布小镇,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死去。   于家人终于败落了。   于婉贞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想起那个隔着墙告诉自己雪山中有黑影诅咒的年轻人,那时,她还以为那个人在说假话。可现在她知道了,煤山镇的诅咒是真的!冒犯了煤婆婆,是真的会降临灾难的!   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外面死了那么多人,于家也死了很多很多人。伯父伯母和兄长都说于家有人庇护,不用怕,可那个庇护的人也好像消失了。她见到家人们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而活着的家人也渐渐少了。   她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事,没有得病,也没有黑影找上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在这种时候不给家人添乱,反倒能出一份力,这叫她多少有些欣慰。家中奴仆全都走了,她就自己穿上小厮的衣服,蒙了脸,每天从小门出去买菜买布,还有纸钱香油等。   这一日,她刚出小门被人叫住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她疑心自己被看出身份,急忙遮了脸就要走。那人赶紧拦着她:“好心人,你别走,我有话想问你。”他从身上摸出碎银子,一股脑往她手里塞,“你别走成不?我想问你些你家里的事。”   以往也有发现她是“于家奴仆”追上来叫骂或者打听的。于婉贞本来想走,不知怎么听着声音耳熟,要挣开的劲儿慢慢送了,压着声音说:“你快问吧,要知道什么?”   王进好不容易逮住个于家的下人,他也不知道宅门里的规矩,更不知道自己碰见的是谁,老实巴交问道:“我听说你们于家有个小姐,她病了,不知现在好些没?”他想起来这种大户人家小姐姑娘们很多,怕眼前的人不知道是谁,比划道,“是个声音很温柔的善心的小姐,她给过我银子,对了,我这里还有个她的手帕,你帮我看看,这是哪个小姐的?你也甭告诉她,只要跟我说她好不好就成了。”   即便手帕烧焦了,于婉贞也一眼认出这是自己院里丫鬟绣的帕子,她那日挑了个最常见的手帕裹了银子扔出去,就是不想叫外人认出自己身份。谁知道这人竟还找上门来。   难怪听着声音耳熟,原来是他。   她心里又羞又气,哑了嗓子问:“我知道是谁的,你问了又想做什么?”   王进大喜过望,怕对方认为自己是跟别人一样来占便宜的,连忙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我受那个小姐帮助,才把我爹救回来。我爹前些日子走了,我办完后事还剩些银子。你们小姐要是现在过得困难,请你把这些给她。”   王进从身上掏出一个旧钱袋,塞得满满的,不由分说塞到于婉贞手里:“我听说于家下人走了很多,你现在还留着,肯定是个忠心的。你不能私吞了,一定要把钱给她。”想了下又不放心,“要不……你还是叫那位小姐来吧?就在这后门,我知道她们要名声,我不会看到她的,我把东西丢过去就走。”   于婉贞手里被塞了个沉甸甸的银子,又拿了回去,她心底比这袋碎银子还沉,沉得她眼睛发酸。   她说:“好,我去帮你叫她。”   王进高兴极了,送他踏进那个门之后就高高兴兴等着。没多久,隔着门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你?”   王进又欣喜又心疼:“是我,我……我听说你们有点不太好,我想看看你……啊不是,我不是要看你。我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欺负你?”   墙里的声音说:“如果有呢?你要帮我?帮一个仇人家的女儿?”   和邻家婶子一样的话,和那时截然不同的回答。   “嗯,我会帮你。”   墙里的人愣住了:“为什么?你知道的,是我家人把你害成这样的,也是我家人冒犯了煤婆婆,才惹来这场祸事。”   王进一咬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帮帮你,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看着你不管。”他不知怎么,说着说着有点想掉泪,“我爹走了,我家没人了。你要是肯,我带你走,不叫人欺负你。”   墙里一时没了声音。   王进懊恼自己说的太多,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听说都娇滴滴的,吓着了怎么办?他手足无措片刻,又不敢翻过去,只好轻轻问:“……你,你走了吗?”   墙里人回答:“……没有。”   王进松口气:“这个给你,我刚才不敢给你的下人,怕他拿走不给你了。”他摸着沾了汗味的旧钱袋,突然很不好意思,使劲擦掉上面不存在的灰,“你往里站站,别砸着你了。”   墙里的声音说:“好。”   于婉贞等了一会儿,围墙外飞进来一包钱袋,重重砸在地上,布破了,里面灰扑扑的碎银子、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从自己家给出去的小小的银锭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没砸着你吧?”墙外的人不放心地问。   她说:“没有。”   她将细碎的钱仔细收好,装回旧钱袋,又包上自己的手帕。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咳咳,你要是没有什么,我就先回去了。我……我刚才说的,你别……”   “你肯不肯娶我?”   王进忽然听到墙里传来的声音。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墙内,于婉贞眼里噙着泪,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又问:“……你肯不肯娶我?”   ……   煤山镇最近出了个稀罕事。   那个于家,居然把于小姐嫁给了一个爹娘死绝、家里只剩四面墙的穷小子。   那男人的爹还是于家人害死的。听说他拼死拼活向于家人求娶,同族的人都不肯认他,把他赶出了他爹留下的房子,划出族谱,不许他再给他爹上坟。   而那位于小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是死了心非要嫁给他。   放在平时于家直接把人打出去了,但现在于家就剩那么点人,家产也散去不少,于小姐闹着要嫁,他们还能怎么办?   于婉贞清点了不少东西当做自己嫁妆,王进没房子住了,她就请人在镇子最边上盖了座小房子。家中没有准备嫁衣,她就自己裁了红布,镶一圈白边做嫁衣。   日子也是自己定的,她自己算了个日子。王进穿着她做的同样红底白边的新衣,牵着骡子,她坐在骡子上,盖了红盖头,在一片咒骂嘲笑声中,被他一路带回了家。 第580章   煤山镇人人自危, 远在小镇边缘的小夫妻俩却什么事也没有。起初还有人要看他们笑话,等着于家人被诅咒的那天,后面人们也慌了,上门求两人庇佑。   于婉贞不忍拒绝, 不敢答应, 她自己也不知为何没有遭难。本来……本来她以为自己身为于家人, 肯定会被煤婆婆记恨的。   莫非,因为她身为外嫁女,就被放过了?   于婉贞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镇上其他人可没这么幸运呢,不论和于家有没有关系,几乎没有人没见过黑影,没有人家中不被带走几个人。   这时她听说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一些人上山在矿洞外等, 捉回了先前从冰里出来的怪客之一。怪人们共九个,他们只捉到一个,据那个人说,其他的都在矿洞里被黑影杀了。   “好端端的, 为什么要捉他们?”于婉贞听了都有些吃不下饭了, 她很清楚被镇上人抓住后会有什么下场,恐怕……那人会生不如死吧?   虽然她对那些人没什么好感, 既恐惧,又厌恶,从冰中复苏的人听起来已不是活人了。要不是她的叔叔伯伯们非要将这些人奉为座上宾, 她一面都不会和这些人见上, 肯定离得远远的。   可在听到那些人不好的消息后,她还是不免心生同情。   王进一边喝着碗里仅剩的面疙瘩一边道:“是啊, 有一阵子了。”他看妻子面上愁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大志他们没对那人怎么样,就是把他还有那些大人们关进乌坊了。”   “放进乌坊?”于婉贞更糊涂了,“乌坊里不是只有乌女吗?”怎么把人关那儿去,不怕他逃走吗?   王进怕吓到她,轻描淡写道:“就是……他们把人放进那口井里了。你也知道,那口井下埋着煤婆婆的坟。他们就是让他在底下赔罪的。”   于婉贞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就算王进说的再含糊她也明白了。   盯着面前几盘小菜,她吃不下去了。   王进不免着急:“你这样怎么能行,你还怀着孩子呢,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要多吃点。”   于婉贞扯扯嘴角,想拉一个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看着王进的眼睛,难过道:“那些人就没想过吗?在雪山上被冰封住还能活着出来的人,说不定他们才是被煤婆婆保佑着呢?他们这么做,不怕煤婆婆生气吗?”   于婉贞自觉不是当地人,对那什么煤婆婆并无敬畏心,不是恶鬼便是乡野人供奉的野神吧,更是暗怨它夺走了自己哥哥性命,若非如此,于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进听着也有道理,但叫他和其他人对着干,他不敢。或许爹刚去的时候他敢,现在娶了媳妇,媳妇肚子里还揣了一个,他就不敢了。   “好好好你别急。”王进道,“这样,我抽空去看一眼,要是他还被关着,我就想办法问问,怎么样?”   于婉贞含着泪点点头,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每天不是生气就是难过,还要他这样来安慰自己。她强挤出个笑,扑在王进怀里。   王进过两天就想着去乌坊看看了,媳妇的话叫他总有点放心不下。   乌坊外人还是很多,每天都有人来求煤婆婆庇佑,不过现在乌女少了许多,就连他娘也很早就消失了,也不知是走了还是被黑影带走了。   王进一出现就被人吐唾沫星子,也有人求他回去问问他娘子。他只忍着,谁来都不说话,看起来好像是来找他娘的,这么来了三天,没有人怀疑他了。第四天他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候又悄悄去了。   一圈圈往里走,越是走王进心里越发毛,这墙上的画实在太像真的了,简直就像好多人盯着自己看一样。   一直走到最里边,他看到了一口井。   井盖不久前被打开过,铁链子也没拴好,王进很轻松就打开了一小半,挥去井下飘起来的古怪气味,他狠狠心,探头往井下看去。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好在王进身上带了家伙,擦燃火引点着灯笼,一根细线慢慢放下去。   天实在太黑了,一圈圈围墙又将本就暗淡的月光遮得更昏暗。他一直努力探头往井下看,完全没留意离自己一尺之遥的井沿下静静趴伏着一个人。   “怪了……人呢?”王进百思不得其解,他特地带了很长的一根绳,灯笼都放到最底下了,井底居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点零散的白骨,看得他心惊肉跳,不愿去想那些骨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乌坊的事肯定比他想的还复杂,他以前可没听过要把人丢进乌坊井里的事。   王进还在看,不知怎么的后颈皮那块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像……好像有人在看他一样。   王进几次抬起头,左看右看,不管怎么找都没人。可一旦他把头伸进井里,就又感觉有人在看他了。   “奇怪……真没人啊……”王进两手撑着井沿,他感到脖子那儿酸得难受,回去以后就跟媳妇说没看见就行了。   就在这时,王进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道嘶哑声音——   “我在这。”   王进猛地抬起头,他终于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王进吓得浑身软得像泥一样,差点跌到井下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两只手拼命锤打过去同时不断往后爬着退,“你……你……唔唔……”   彭明志两只手两条腿都撑开才勉强扒在井壁上,本来他还在用力推井盖,推了几天几夜都推不开,几乎绝望了。听到有人来马上安静下来,起初还不确定王进是敌是友,决定先藏着。   结果那人直接挪开了井盖,这倒给他省了不少事。   因为天太暗,他和王进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是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既然是王进,那还能谈谈。   结果没想到把人吓了一大跳。他赶紧爬上两步一手撑着井沿,另一只手方才能捂住对方嘴巴:“嘘!别把其他人喊来了。”   王进惊魂未定,看那人不像要害他,狂跳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彭明志从井里爬出来,顺便把灯笼也从井底扯出来:“其他人早就饿死了,别看了。”   “那……”   “被我拖到里面去了。”彭明志无所谓道,“里面有个煤婆婆的密室。”   “密室?”   彭明志一心想拉人入伙,加之他怀疑王进有什么特殊之处,否则也不会处处见到他,便不介意向他多透露一些,“我在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带我平安出去,我就告诉你。”   “什么东西?”王进总觉得又有什么大秘密了,他明明是来看看有没有人然后回去的,现在好像又被牵着鼻子走,“不对,等等,我……我先问你,你跟这镇子上的灾难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们冒犯了煤婆婆才……”   彭明志冷笑地打断他:“煤婆婆?要是比起冒犯,只要活着的人都冒犯了她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说?”   彭明志不容置疑道:“你带我出去就知道了,找个地方安排好,别叫人发现。要不然我们都得遭殃!”   在告发他和带他走之间犹豫了许久,王进选择了后者。   天光熹微,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出了门。   一人疲惫不堪,另一人满脑子胡思乱想,两人竟都没发现,乌坊不远处,有个人望着他们远处的背影,一溜烟往回跑了。   “就在这边吧。”王进把人带到离自己家约莫一里远的山坡后,那里有几面土墙,很多年前在这里的几间屋子塌了。不能住人,不过藏一藏人还是可以的,一般也不会有人往这里去。   天大亮了。   托近日黑影灾祸的福,一大早的,镇上没几个人,没有人发现他带着灾星来到了这里。   王进又烦躁又恐惧,他把人带到了这里,觉得不对,可要他去告发也觉得不妥,也不知该怎样做才是好。   “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呢?”他问。   彭明志说:“不忙,你先带些吃的喝的给我。”他摸出一点钱塞给他,“我不白吃白喝你的,就在这等你回来。”   在井下那么久,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几个死去不久的人。   他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王进憋着气去准备东西了。   一回到家,还没进院子,就见媳妇站在院子门口远远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柴火呢?”   什么柴火?   王进还没问,于婉贞快走几步,像要逃跑似的,他担心她摔着赶紧迎上去,一打眼,发现自家院子里有几个人影,他猛地反应过来,结巴两下,赶紧说:“我忘带斧头了,我都忘记斧子昨天借给二伯爷家了。”   于婉贞说:“你呀,老是这样忘事。对了,今天有人来找你,非说你去了乌坊,是么?”   于婉贞抓着他的手,只觉那只手冰得不像话,她用力一握,对他微微摇摇头,面上若无其事问道:“你真去乌坊了?”   王进装傻道:“没有啊,我没去,谁说的?”   一人从院子里出来,是他认识的,外号小耗子。小耗子指着他:“你别敢做不敢认,我亲眼看见你打开井盖,把里面的人放出来了,你还带他走了。”   “你乱说什么!我告诉你,你再扯我身上,老子不认你这个兄弟!”王进跳脚,但他心虚得厉害,谁都能看出他脸色苍白眼睛乱瞟,一看就是在说谎。   几个从前跟他玩的好的兄弟都出来了,这几人就算他娶了于家小姐也没有远离他,这时却都用失望的目光看他。   “就因为是兄弟,小耗子才来劝你。”一人道,“我们没有说出去,你要是不承认,那我们只能叫族里的人来认了。”   “还是交代吧,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于婉贞含笑道:“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本以为几位一早赶过来是为了叙旧,没想到是来兴师问罪。”   小耗子道:“大老爷们说话,你个娘们儿插什么嘴?”小耗子早就看不惯这个女人了,就因为她,王进连祖宗都不认了。   呸!狐狸精!   于婉贞仍带着笑:“你们几个合起伙欺负我相公,还不允许我一个小女子说辩驳几句?”   小耗子还要再说什么,王进怒吼道:“够了!”他不由分说拉起于婉贞护在身后往家走,“我没去过什么乌坊,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东西,你们要告就去告好了,反正在你们眼里,我是爹娘都不要了的人。”   “好,好好好!这是你说的!”几个兄弟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袒护着这个女人,气得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王进什么都不管了,把几人连拉带拽轰出去,砰的关上院门插好门栓。他心还在怦怦跳,手直哆嗦。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不怕。”于婉贞握住他的手,缓缓收紧,“不管是什么,我都陪着你。”   “……好。”   进屋后,王进几次打开窗,确定没有人偷听,把自己到乌坊后的所有事都跟于婉贞说了,“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肯定在家门口守着,到时候要是被发现了……”   于婉贞摇摇头:“不怕,那人既然能在井下活到现在,出来了自然会有办法,不可能只等着你给他找东西吃。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管,他要是想做什么,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真的?”   于婉贞:“只要他不会再次被抓住,就不用怕。”   于婉贞也很好奇,那个人究竟知道了煤婆婆的什么秘密?   还有……乌坊底下居然有一间密室?   这件事必须赶紧告诉家里才是! 第581章   等了两个时辰, 还不见王进回来,彭明志当机立断起身离开。   不管是王进改主意了,还是被盯上了,对他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托这场灾难的福, 即便是白日, 敢在外面晃荡的人也少, 不少房屋的主人约莫死绝了,空荡破败。他也不在乎晦气不晦气,挑个离得不远又隐蔽的空屋子住了进去。   王进就是太老实了, 不敢占死了人的房子。他可不管那么多,搜出余粮舒舒服服吃了顿好的,身上沾满死人血的衣服换下,在炕上好好躺着睡一觉。大冬天的,也叫他整个人都暖和得仿佛活了过来。   不出他所料, 第一天还没事,第二天就有人在他停留的破房子里翻找。彭明志早就仔细地清理了一遍,那些人什么也没找着,气愤又失望地走了。   彭明志心道, 王进未必靠得住, 于家……应该也不太好了。于家人平日张扬跋扈,大敛民财, 平日里还没有人敢惹他。在这等乱世时,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他们还能落得什么好?   不过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要不就找他们试试?于家人千里迢迢从南方过来,肯定知道点什么。   与此同时, 王进在家中慌地走来走去。   于婉贞坐在他面前,神色倒淡然,唯有在摸着略有些起伏的肚子时,眉间染上一抹愁色。   这个孩子……长得太快了。   她嫁给王进满打满才一个月,肚子已经有三个月左右大小,好在王进信她,不然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不敢去想自己怀的是个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等生下来再说吧——如果她能活到那一天。   一直到天快擦黑,窗户终于被敲响,按着约定的轻重规律声。于婉贞眼睛一亮:“快,我堂弟来了。”   王进赶紧出去把人迎进来。于婉贞的堂弟领了个年轻男人进门,他进屋坐下后就说:“我去找了,那地方没人,他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你留下了信物吗?”于婉贞问。   堂弟摇头:“没有,他说会有人发现,就没留东西。”   这个“他”指的就是堂弟带进来的年轻男人了,他蒙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于婉贞也不觉得奇怪,她知道这人是个哑巴。   于家幕后指使之人养了不少哑仆,身手不凡,要不是有他们暗地里守着,根本应付不了源源不绝上门“打秋风”的镇民。   “那我们只能等了。”于婉贞叹气。   不知是不是怀了身子的缘故,她总是燥得很,什么事都恨不得马上能看到结果,这都不像她了。   天黑了,在外面不安全,王进去收拾屋子叫堂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堂弟跟那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就赶紧回去了,他们还要把消息送到于家。   彭明志不清楚于家态度如何,他先在镇上到处找空屋住下,再慢慢查镇上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谨慎下,不仅没有得病,也没有被黑影捉走,就这么东摸西藏的混了大半个月,亲眼看着这座原本热闹繁华的小镇慢慢死去。   直到现在他才确定,王进没有告发他,他跟于小姐感情也很好,这叫他终于能在王进面前出现。   王进自己吓了一大跳,倒是于婉贞还算镇定,搬来凳子请他坐下,问他来意。   彭明志道自己来意很简单,他想了解于家人的秘密,比如为什么非要来煤山镇,又和那个有许多哑仆的幕后之人是什么关系。   彭明志心道:指点于家人的那位肯定就是入镜人之一,那时候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不好说,才转托给于家。   他必须查清楚!   彭明志也想过要不要重新回山上,跟着其他人一起进矿洞。可一来,山脚下有人看守,不叫人上山,二来他总有种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于是几次试图上山又折返。   他可以用煤婆婆写下的那本日志作为交换。   于婉贞动心了,但具体事宜她也不知道多少,于家背后确实有人指点,可她从未见过。这些天她不断回娘家问,几位长辈都不肯说。   如果能用煤婆婆的秘密作为交换,想必家人应该肯了。   约定好后,彭明志放心地回去。谁成想,第二天,在空屋里睡觉的他没有等来于家人,反而等来爆炸声中的一把大火。   彭明志完全没料到,于家人居然想烧死自己!   不对……好像不是于家人……好像是……   火光熊熊,墙、窗、房梁哔哔剥剥裂开往下掉碎片,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幸好他习惯在床边放一盆水,随手扯下布浸透了遮在脸上,手脚也裹上布,他跌跌撞撞往门口跑,用力要推开。   门热得能把人烫熟,他用力撞了几下也不开,知道是有人把门从外面堵上了。他还听到外面人嚣张的笑,隐约夹杂着王进的声音,透过大火扭曲地传进耳朵里。   彭明志阴冷地向外看了一眼,仿佛目光能透过燃着火光的墙看到外面大笑的几人。   如果他能活着出去……   这些人,不管是镜子里的人,还是镜子里的鬼,他都要这些人不得好死!   距火光约莫丈来远处,小耗子等人笑呵呵地看大火。   煤山镇最不缺的就是煤,有的煤耐烧但一开始不起火,有的煤一点就着,但一烧就烧光了。把煤块磨了粉混合,趁夜撒一圈,淋上一点点油加上柴,用炸矿时的火药点着,能叫整间屋子迅速烧起来,人也被炸晕,想跑都来不及。   王进跪在小耗子等人面前,对这群如今已认不得面目的昔日兄弟磕头,每磕一下,都哑着嗓子求一声。   “求求你们了,把她还给我……”   “求求你们了,我已经带你们找到了人,把她还给我……”   小耗子不屑地恨恨道:“就为了一个娘们,你给我们跪下?”   王进:“她有我的孩子,求你们了,放了她吧,她什么坏事都没做,她已经嫁给我了,你们要报复于家人,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求你们……放了他……”   ……   到最后,王进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一进家门就晕了过去。劫后余生的于婉贞还没来得及找他寻求安慰,就见踏进家门的丈夫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于婉贞心疼极了,想把他扶起来,可她一介弱女子,又挺着肚子,扶也扶不动,费了半天劲总算把人拖上床。   摸着他青肿一片都要磕烂了的额头,于婉贞无声地哭了。   都怪她……   都是她不好……   她不想等着下次堂弟过来再传话,想着自己小心些应该也不会碰上黑影,就自己出门了。结果在于家大门口不远处,一群人把她绑走,用她威胁丈夫,逼他们说出井中逃走之人的去处。   于婉贞还想瞒骗,那群人却说他们求了乌女,乌女下井看过,彭明志根本不在井下!他们不再听她说话了。   于婉贞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向他们赔罪,不得已出卖了那人。那群人押着她丈夫走了,另几个人则是锁着她回家,直到一刻钟前,才有人回来叫几个看着她的人回去。   她闻到了王进身上飘出来的带火的气味,还有他头发衣领间沾染的灰烬,猜出了什么。   那群人,把彭公子烧死了吧?   彭公子身上的日志,恐怕也保不住了。   ……   王进模模糊糊睁开眼,他感觉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好好地躺在被窝里,砸吧一下嘴,还有一股药味。再扭过头,媳妇正趴在桌上,听到动静欣喜地抬起头看过来。   “怎……咳咳,怎么不去床上睡?”王进嗓子哑得厉害,于婉贞倒了一杯水,却不亲自递给他,只是放在床边端来的凳子上叫他自己拿。   “我给你涂了活血的药,这药孕妇沾不得,你躺着吧。”   王进一听就坐起来要把床让给她,两人推辞来推辞去,最后以王进在房间另一头打地铺告终。   两人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半夜,王进还是睡不着。   他知道婉贞肯定也没睡。   他盯着漆黑房顶,悄悄说话。   “我知道你肯定怨我了,我不该带他们去。但我只想保住你。”   “他们押着我,我没办法去你娘家找人。”   “他们放了火,还用了火药,我……我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下来,就算还能活,肯定也怨上我们了。”   半晌,于婉贞问:“我没有怪你,你是为了我,我明白。”她翻个身,问,“后来呢?”   王进:“后来,黑影又出现了,他们跑了,我也跑了。再后来,火终于灭了,我进去看,里面有许多碎的……”王进含糊了一下,没说出来,“我也不知道里面的是不是他。”   于婉贞了然。   她本以为自己会愤怒,或是生气?难过?可都不是,躺在床上,她忽然感觉无比疲惫。   “相公。”她忽然开口,“我们都不管了吧,什么都别管了,安安心心过我们的小日子。”   对,什么都别管了。   什么雪山、什么煤矿,矿山上的诅咒,什么从冰里出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其实什么都做不到,越要帮忙,越是添乱。   如果最初一开始,她就不和哥哥提雪山的传说,哥哥就不会上山,也不会有那么多事。   “一切都是因为我……”   王进误会了,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为了你才供出那个人,这些都是我干的,要是那个人还活着要报复,他冲我来。”   于婉贞只是疲惫地笑了下,接着就睡了过去。   ……   雪山脚下,爬行着一个浑身焦黑几乎看不清样貌的人。若是不注意,甚至会以为这是个被火烧过的焦尸。   彭明志被掉下的房梁压断了腿,走不了路,只能靠两只手爬。好在他还记得路,而现在守在山脚下的人也没了。   他沿着山路一路爬,饿了渴了,就挖一团雪吃,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来到雪山的矿洞口附近。   眼前是叫他近乎绝望的一幕。   山洞口守着三个人,披了斗篷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像在雪地里无声低头哀悼的影子。   彭明志一眼认出,这些就是当初追杀他们的人。   心凉了半截,他伏在雪地里一动不敢动,不断祈祷自己不会被发现。   渐渐的,他发现这三个人好像在等着什么。   想来也是,上一次见到这群刺客时他们少说有十几个人,这会儿门口才三个,肯定是有人进山洞去了。   这群人不会也想进矿洞吧?他们进去干什么?要去四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后?   也不对……   如果是要去往别的时间,何必在洞口守着?   莫非……在等里面的人出来?   彭明志有了个可怕的猜想,这群刺客不会是从别的时间来的吧?   他也顾不上查证了,也不想进山洞了,趁着那三个人没发现他,在雪里一点点往后挪,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拼命向山下滚。   到底是谁养的刺客?是姜遗光?还是吕雪衣?或是闻人敏?   彭明志爬出去很远才停下,惊怒之下,卧在冰雪中却不觉得冷,唯有怒火滔天。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582章   所有入镜人都想过他们在镜中待的时间不会短, 但他们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久。且不知是幸运还是巧合,没有人为恶鬼所杀。   目前只有范辛慈死了,还是吕雪衣杀的他。姜遗光听说于家惨案的凶手抓住了, 那人夜里往井中抛尸, 被一起夜的年轻妇人看到, 一大早就赶去报官,最后那犯人在破庙里被当场逮住。   他不知是哪个活了下来,悄悄潜进牢里看过一回便懂了。吕雪衣见他来了, 不顾两人前嫌哀求姜遗光救自己出去。   没有了入镜人的特殊体质,他的腿又断了,没有伤药也没有好好处理,想从牢里出去简直难于登天。现在他能求的只有姜遗光了!   要是姜遗光不肯,他岂不是真要被拉去砍头?想到这就叫吕雪衣不寒而栗, 对天赌咒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再针对他,他是真心的!   但姜遗光根本就不想答应他!   他根本没有救他的意思!他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吕雪衣气得几欲发狂,扑到木栏前拼命伸手想拽住人,可姜遗光几个闪身就消失了。   “你给我回来!回来——”他近乎绝望地嘶吼着。   狱卒听到动静赶过来, 发现这犯人居然想跑, 隔了栏杆拽过脖子上铁链就往下摔。   “你还挺能耐的,腿断了还敢折腾?”   “告诉你, 你小子得罪的可是于家,害死于家那么多人,你以为他们能放过你?”   于家剩下的人对吕雪衣恨之入骨, 买通狱卒, 一定要让他每时每刻在牢里都不好过。   因着于家出的这份大价钱,吕雪衣所在牢房专门安排了六个人, 日夜轮换看着他,这几天吃的苦头比吕雪衣以往的死劫加在一起还多。若非如此,吕雪衣也不会拉下脸来求姜遗光。   狱卒们狞笑着走近,打开牢门,痛苦惨叫声不知第几次响了起来。   姜遗光到底还是去了于家一趟。   这次死劫叫他很被动,做或者不做似乎都不对,令他难以推算结果。思来想去,他还是去于家走了一趟。   他也终于确定了,自己就是那位“高人”。   于家的诅咒起源于煤山镇,也只能在煤山镇终结。   因为于修谨在山上失踪,于家派人上雪山,触怒煤婆婆,惹来诅咒。这份诅咒极有可能根植于血脉之中,即便穿越时间与地域也无法磨灭。   姜遗光猜测,只要得了诅咒的于家人和整个煤山镇一起消失,也许诅咒就不会外传了。但偏偏那位失踪的于少爷莫名地回了几十年前,又重新找到于家,成了于家的祖辈之一。   于修谨留下的血脉,自然也继承了那份诅咒。这才是于家多年来不断有人失踪的缘故。   姜遗光在于家上下问过一圈,终于推测出诅咒为何物。   其一为病,多年来,不断有于家人生怪病,皮肤生出古怪的如煤炭一般黑的疮口,像是被火烧焦。得病之人通常活不过三天。   其二为黑影。只要身上还流着带了诅咒的血,他们迟早会看见另一个时间的“人”,即黑影,那些失踪者,很可能是被黑影带走,像黄参一样,成为不知卷入到何处的碎尸块。   姜遗光思来想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破局。   若是他不叫于家人去雪山,于修谨固然不会消失,于家人也不会出现诅咒。可到那时候出入镜被埋在山中的他们该怎么办?没有于家,冬日不会有人上山,矿工们不会进入山底,他们会一直冻在冰里。   要是一直冻在冰里,他就无法来到四十年前,也无法给于家人指路。   怎么看,都像是在推着他们不断按照既定的命运往前走。   姜遗光不得不照做,他把许多事都略过了,只告诉于家现任族长,多年前他们族中归来的那人身负诅咒,那个人的血亲后代一个都逃不掉。如果他们还留在这里,诅咒说不定会蔓延开。   说起来……当初逃回来的于修谨那时实在命大,活得好好的,还在家中安排下娶妻生子,当时他有一位正妻,三个妾室,四个女人一共给他生了八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些年下来,子生孙,孙生子,刨去失踪的病死的早夭的,这位祖爷爷留下的子嗣已成了于氏宗族中相当有势力的一支。   当今族长倒不是这一支的,他也出自本家而非分家,对祖爷爷那一支没什么恶感。   但恩人说的话也不能不听……   按恩人所说,想要保全整个于家,就必须和那一支族人彻底断绝。   他们……死绝了,于家其他人才能活下来。   祠堂里,数十尺大的巨幅先祖画像垂挂于堂前,几双眼睛仿佛都在看着他。   族长跪在祠堂里,痛苦问道:“于家列祖列宗,小辈不孝。如今这个场面,小辈该实在拿不定主意了……”   这件事族长瞒得死死的,没有叫任何人知道。好在那位恩人说过话后就走了,没有透露给其他于家人知晓,否则才安定下来的家里又要生出乱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位恩人又来了几次,他也不催,而是借于家之力收养些孤儿,不拘男女年纪,只要不是太蠢笨、手脚还完好的就都要了。   更叫族长想不通的是,恩人之后教起了那些孤儿武功,但他并不把人带走,都放在于家自己的庄子上。他说这些人都是用来保护于家的,因为——于家的仇人快来了。   族长死活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仇人,杀害家中十几口人的凶犯早已付伏诛,在狱卒“关照”下活不过一个月。他问起来恩人也不肯说,他只好不断收养孤儿,放在庄子上,给他们吃穿,教他们忠心,将来必须要给于家和恩人挡灾。   直到差不多两个月过去,族长才明白为什么。   关在牢里的犯人,跑了。   听说凶犯还有同伙,很早就把他劫走了。于家人安排的狱卒全都被那同伙杀了,官府怕消息传出去引得人心惶惶,就压下去了没说,安排了另一个死囚犯划花脸,装成他的样子,估计要问斩时也把这人推出来斩首就结束了。   要不是族长想起来叫人去看一眼,恐怕等到行刑那天他都不会觉得不对劲。   他想再求恩人去抓住凶犯,可这时恩人也不来了。他似乎被什么事缠住了,于家人胆战心惊等了又一个多月,除了迎来两波刺杀,被临时养的孤儿们挡了回去外,恩人,还有那位凶犯,都没有出现过。   ……春天到了。   化了大半的雪山比积雪时难走,山上山下尽是汩汩流水。煤山镇的百姓们通常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上山,他们会选择再等一阵子,等雪都晒化了,树上长出绿叶子,这时进山,才不会出事。   但此时的煤山上,却一前一后行走着两个人。   姜遗光走在最前面,吕雪衣腿脚不好,撵不上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冰雪刺得他本就没长好的腿一阵阵钻心的疼。   他不敢喊,雪还没完全化去,大声叫喊恐怕山顶落雪又落下将他们埋住。吕雪衣只能固执地跟在姜遗光身后,他猜出对方要干什么了。   “你想要回到我们刚入镜的时候吧?”吕雪衣恨恨道,“你在于家安排好了,让人四十年后提前到雪山拦住那时候的我们。”   “哈……想得可真美。于家人不死,一切根本不可能恢复原样。”吕雪衣在心里补上另一句话——入镜人不死,也不可能改变。   他做了和姜遗光一样的事。   只要提前养好一批人,让他们不论如何在四十年后拦住自己就好了。   其他人……   没有留下的必要。   姜遗光不管他,他心里很清楚,没有人帮忙,吕雪衣不可能从牢里逃出来,也不可能准确地在煤山镇外堵住他,但他不知这人会是谁,又为什么要帮他。   他难道看不出来吕雪衣想要杀了所有入镜人吗?   回到煤山镇时,姜遗光略略打听了一下卢湘的消息,她在镇中小有名气,是从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孤身女子,她找的两个亲戚,一个姓于,一个姓姜。   奇怪的是,当姜遗光找上门后,那对老夫妻说卢湘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们也在找。但观其面色,夫妻俩并不如姜遗光所打听那般对卢湘上心,他们好像只是在担忧一个寻常认识的人,而并非自己认下的干女儿。   是因为收养了一个女婴的缘故吗?所以对才认下不久的干女儿也不在乎了。还有,卢湘去了哪里也是一个谜,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还是被人带走了?她还活着吗?   抱着怀疑,姜遗光一路走到了矿洞口。   跟冬日那种肃杀冰冷不同,初春之际,处处草绿顶着雪白,天也晴朗,风还是冷的,阳光却已暖和起来了,连冒出无数怪事的矿洞口都显得不那么古怪起来。   一整个冬日没有进人,蓄积的寒气被暖意一冲,反而混成一种更怪异的阴嗖嗖的臭气扑面而来。   没有察觉出危险,姜遗光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又是漫长的在黑暗中前行,约莫因为不在冬日的缘故,黑影与怪声都不见踪迹。   但……   他们走到了矿洞尽头。   尽头处……没有通往山中的地道。   “怎么可能?怎么会……山洞呢?!”   吕雪衣失态地奔过去,不敢置信使劲捶墙,可不管他怎么敲,都只能听到岩壁发出的实心的闷响。   没有路了……   没有路了?!   吕雪衣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想起自己入镜以来的艰辛,在狱中遭受的种种:“山洞去哪了?是不是你故意带我走岔路?”   他却见姜遗光微微低头,似是在思索,不得不放软了口气:“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有隐瞒,多一个人便多条思路,吕雪衣先前所想有些可取之处。他道:“这里不叫人冬日进山。或许是因为,到了冬日,这里就会打开能去往其他时间的通路。”   来自另一个时间的倒影也只在冬日出现。虽尚不知缘由,这两点却能得到验证。   吕雪衣变了脸色:“难不成……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到下一个冬天?”   姜遗光:“看起来,只能如此。” 第583章   自从那一天, 于婉贞向王进说过那番话后,两人真的什么也不管了,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王进虽然家贫,但他勤奋踏实, 家里内外的活都抢着干。在他心里, 婉贞还是那个娇贵的大户人家的小娘子, 他能娶到她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怎么能让这么白净的手沾上一丁点灰?   他全心爱慕着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对自己丈夫无比忠诚。不知为何, 外界灾祸与异变并不波及到他俩,就连当初上门找麻烦的那几人家里都出事了,他们也没碰上黑影。王进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自己的母亲身为乌女,在乌坊给自己祈福了。   可当他难得地去探望母亲时, 才发现她也早就死了。   王进对生母感情不深,可到底是他母亲,生他养他。王进很是痛哭了一场,两人将他母亲好好安葬在乌坊附近。到这时, 于婉贞的肚子已经很大很大了。   “还不到三个月……怎么看起来就像快生了?”于婉贞捧着自己肚子, 满脸惊恐。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普通孩子会长得这么快吗?   可是……当想到要把这个孩子打掉的时候, 她心里又一阵钝钝的痛。   是……是她的孩子……   王进也一样,说难听点整个镇子都没多少人了,他和婉贞还能活多久?把这个孩子打掉了, 还能活到有下一个孩子的时候吗?   再说……如果这孩子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不定他在这鬼地方能更安全点。   王进心里更是有个猜测,兴许, 就是婉贞肚子里这个有些奇异的孩子保住了父母呢?要不然他们怎么到现在都没出事?   怀着种种复杂心思,两人还是没有将孩子堕了。在冬天即将过去,雪还不见化开迹象的一天。   于婉贞生了。   镇上没有稳婆,连许多老妇人都没了,王进不得已只能求了于家人。于家有个仆妇,从前伺候于婉贞的,从南方跟着过来,她自己也有个小女儿,听说这事后便自告奋勇来了。   在仆妇帮助下,于婉贞痛了大半天,夕阳即将落山时,生下一个女儿。   女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紫红色夕阳正落下山,拉开夜幕。   于婉贞听到婴儿啼哭的瞬间,心神一松,昏了过去。   王进抱着身上还沾满血的小崽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抱这个软软的小东西了。仆妇让他裹被就裹被子,让倒水就倒水。屋子太小,他在里面待着仆妇不好干活,仆妇便叫他在里面给小姐擦洗,她抱着孩子去另一个屋擦洗。   王进哪有不肯的,喜滋滋端盆水掀了被子就要给妻子擦身,却听外面突然乒铃乓啷一阵响,紧接着仆妇大叫声:“你是谁?啊!!!来人啊!抢孩子——”一声闷响,尖叫戛然而止。   王进猛地冲出去,厨房门还在晃,里面一片狼藉,仆妇趴倒在地上,后脑汩汩流血,旁边倒着他上山用的镐子。   孩子……不见了……   王进哆哆嗦嗦走到仆妇身边,把她翻过来。这个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嘴巴还张着,好像有话没说完。   他伸手去摸,发现她已经没气了。   王进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人抢走了他的孩子?   他看向门外,霞光下,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延伸出去。   那是人的脚印。   他拿起镐子,转身回房间给于婉贞很快擦了擦身就换床被子盖上,而后提着镐子出了家门。   沿着脚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远,星星升得老高,而他在星光下,终于看到了人影。   那个人抱着个孩子,正在找什么。   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人附近,藏在一棵树后,等那人转过来时,提起镐子对准他的头砸了下去。   那人背对着他倒下去,身子压住怀中孩子,小孩顿时哭起来。   王进毫不愧疚,蹲下去翻过那个人,从他怀里抱出了孩子。   他愣住了。   一直浑浑噩噩的他好像被风突然吹醒了似的,王进打了个激灵,抱住孩子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不是他的孩子……   这个孩子看着有一岁了,扎了两个小辫,因为突然被摔了一下,哭得格外凄惨。   他认得这个孩子,也认得地上的男人。   这是那个仆妇的丈夫,他抱着孩子,恐怕是来找她的。   他……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王进一把丢了女童,捂住头像个疯子一样大叫起来,又用脑袋狠狠撞地,很快就砸得满脸是血,他却不觉得头童,心里痛得更厉害。   女儿丢了,婉贞问起来,该怎么办?她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被丢下的女童哭得更厉害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脸哭得很是狼狈。王进盯着她,一个念头忽地跳出来,他匍匐着爬过去抱过女童,胡乱安慰她。   “不怕,不哭了……爹在……爹爹在这……”   他说着,弯下腰拉过倒地男人一条腿,慢慢将他拉到路边,扔在一棵树下,又回去捡起镐子,转回身砸几下树干。   树上的雪哗啦一下掉下来,一直盖住了男人的脸。   王进左右看看没人,抱着孩子往回去。女童趴在王进肩头,吸着手指向后看。树林里站着一个男人,浑身笼在头蓬,他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   那个男人揭开斗篷,露出一张被烧过焦得不成样子的脸,对女童露出了一个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报应。”   ……   天亮了。   于婉贞终于醒了过来。   她身上还一阵阵地疼,睁开眼,丈夫就乐呵呵端来一碗汤,给她吹气叫她慢慢喝。   于婉贞感觉自己饿得能吃下整口锅了,可孩子更要紧,她开心道:“相公,先不忙着我,咱们的孩子呢?快带来,我听福婶说了,是个女儿。”   她看了好几眼王进,总觉得相公今天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莫非……   于婉贞心里没来由涌上一股委屈,眼睛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相公,你是不是嫌弃我生的是女儿?”   王进忙道不是,他好像在苦恼什么事不能直说,于婉贞再三催促下,他才搓着手,不知所措道:“那个……你也知道,咱们孩子怀着的时候就长得快。现在生下来了也有点……”   于婉贞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没等她问,王进从一边很早就打好的悠车里抱出一个孩子。   只是……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刚出生一天的,怎么看像是有十来个月了?又黑又瘦,头发黄黄的,可连牙都长出来好几颗了。   “这……”于婉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迟疑地看看相公,又看看孩子,都不敢伸手去抱她。   王进叹口气,抱着孩子在床边坐下:“没事,不管怎样都是我们的孩子。”说这话叫他有点心惊肉跳,可他还要跟个没事人一样安慰婉贞。   于婉贞还是不敢信,问:“福婶呢?”   王进脸色一僵:“孩子生出来以后,她接过去看,然后就说要回去了。正好福伯过来接她回去。”   于婉贞只以为福婶也接受不了这个孩子,不免有些难过:“她好歹来帮了忙,相公,你到时候可得请她来吃满月……”瞅一眼看着都快一岁了的女婴,她改口,“到时请她来吃周岁酒。”   王进连连点头:“好,好,都依你。福婶的确辛苦了。”   于婉贞心道,孩子既然生下来了,不论如何都是自己女儿。   但她再怎么说服自己,打心底对孩子还是亲不起来。王进倒是忙前忙后又伺候她又照顾孩子,叫她十分愧疚,也不得不做出好母亲的样子对待女童。   结果没多久她就听到相公带来的噩耗。   福婶一家人也死了。   没见着尸体,估摸着是被黑影带走了。   于婉贞大哭一场,王进抱着她也跟着落泪。一人哭福婶,另一人不知为何落泪,两人相拥而泣。   女婴坐在床上,无忧无虑地拍着手掌,咯咯直笑。   ……   彭明志每隔几天,都要来矿洞外看看。   洞外一直守着人,像是防着其他人闯入。不过彭明志很有耐心,他们再怎么能守,也不会守上几个月。只要等到这群人离开,他就能进洞了。   等他回到过去,对造成他如今局面的所有人,他都不会放过!   这一日,他又来了。   冬天快过去了,吹在身上的风已不像往日那般冰寒,但走在山上,雪和风就还是冷的。   彭明志一瘸一拐地再次来到矿洞口,他一直等待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矿洞口守着的人终于不见了!   而他也在几天前,抱走了王进的女儿。   凭什么他要忍受这一切?凭什么出卖他的王进还能妻女双全美美地过好日子?   彭明志知道那对夫妻身上有些奇异之处,这孩子杀了也不行,怕有鬼报复,扔了又怕他们莫名其妙重新找到。   所以……不如跟着他一起回四十年前吧。   相隔几十年,他就不信王进还能找过去!   穿行在长长的矿洞中,彭明志越想越高兴,一路上对着婴儿念念叨叨,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到。”   “什么雪山,什么诅咒,黑影。都是他们活该。这个镇子的人就该全部死了。”   “我的那些好同伴也该死,哈哈哈哈——见死不救的,还有仗着比我厉害就欺负我的……”   小婴儿睁着眼睛看他。   明亮无邪的双眼很是纯净,即便在黑黢黢的矿洞里,那双眼睛也照得彭明志忽然有一瞬间心虚起来。   脸上身上又开始疼,他的腿没好全,还天天在雪里行走,刺痛得很。   他忽然又嫉妒起这个女孩来。   她看着居然还是个美人坯子,眼睛大,下巴尖,长得白白嫩嫩的。   “这么个鬼地方,你居然手脚还挺健全?”他拎起来左看右看,“你这小东西,命挺大。”他都没怎么喂东西给她,只是自己吃饭时随便给两勺汤,寻常婴儿铁定活不了,她却没事。   女婴啊啊笑起来。   彭明志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穿过长长的矿洞,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踏上回到四十年前的那条路,走了很久很久。他想把孩子直接扔在过道里,虽然她很小,抱久了也是会累的,但想归想,他就是做不到。   一直到走出了山洞,他又想着要是直接扔在路上,恐怕会冻死。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黑了脸,一个孩子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她爹还欠自己半条命呢。   远处传来脚步声。   彭明志没有管来人是谁,下定决心后就把人扔在路边,随即在女婴啼哭声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是来人把她捡走,那算她命大。   要是来的人不想要她,这可怪不到他头上。 第584章   “你真的没有见到卢湘姑娘吗?”姜遗光对吕雪衣问道。   一整个冬日都过去了, 他们还是没有见到卢湘的影子。他二人常常上山,又在镇上寻找,可谁也没见过她。   那对老夫妻后面也真急了。因为卢湘以前就喜欢乱跑,说是找亲人, 又对矿山感兴趣, 三五天不见人也是有的。结果没想到她会消失这么久。   她该不会……   想到这就叫老两口心酸不已,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这会儿她的亲人也找来了,她却不见了。   姜遗光逗着躺在悠车里的女婴, 安慰两人:“两位老人家别难过,说不定于姑娘去其他地方了,她那么聪明,不会出事的。”   吕雪衣也假意一边逗孩子一边跟两人说话,暗地里两人把女婴仔细检查了个遍。   这个孩子长得很快, 按两人说法,他们捡到孩子的时候,看着才刚出生没几天。结果一天天长得可快了,现在不过两个多月, 就长得有半岁娃娃那么大。   女婴脸颊什么也没有, 白白净净的,完全不存在传闻中说的黑斑。   不过老夫妻俩因为这个孩子是从煤山中捡回来的, 还是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煤。   姜遗光很确定,这就是煤婆婆。   只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树林里?看上去好像是被人丢弃的。   这段时间他们在镇上到处找, 不光是为了找卢湘的下落, 也是为了打听近日有哪些人家生了孩子。查出来有八户,再细查时, 那些人家的孩子去向总是明了的。   说夭折了的,去埋的地方看了看,的确有尸骸在。养大的也好好养着了,他们所猜测的生了多个孩子便把女婴给扔了的情况更是不存在。况且镇上的新生儿们大多又黄又瘦,那女婴却长得白嫩精致,并不像寻常家庭能生出的样子。   只有一点。   ——女婴足生六趾。   煤婆婆的传说里,似乎没有提到这点。不过女子双足为私密之处,无人知晓也正常。   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家人将她抛弃了?可她的家人又在什么地方?   煤婆婆,一切根源会从她而起吗?   该杀,还是留?   姜遗光的手搭在女婴细嫩的脖子上,她还在笑,黑又亮的眼睛笑着倒映出他的影子。   在那一瞬间,姜遗光居然感觉自己心软了,他生出一种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可爱,应当好好护着的感觉。   他猛然回神,抽开手。   方才那一瞬间,这个女孩影响了他的心绪。   她果然不一般。   吕雪衣还是看他不顺眼,关键时候倒不会掉链子。他走过来小声问:“怎么了?”   姜遗光以气声将刚才的事告诉他。这叫吕雪衣看女婴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他也坐下来,默念几句,眼里渐渐染上杀意,手慢慢搭在女婴脖子上……   然后……他也猛地松开手。   不会错的,搭上去的时候,他心头愧疚地揪着疼,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   离开那对老夫妻家中后,吕雪衣迫不及待道:“她一定是煤婆婆,必须趁她没长大解决了她!”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是姜遗光还磨磨唧唧的,他就自己把人解决了。   他可不管什么轮回什么因果,他现在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管入镜时的自己?   姜遗光:“且慢。有一点不太对。”   吕雪衣不明白:“什么不对?”   姜遗光:“她生来会控制人心,但我们听到的故事里,整个镇子上的人们十分讨厌她,这其中或许有隐情。”   就如他自己,成为入镜人之前也是在诸多不详名头后,才惹来几乎所有柳平城中人的仇视。煤婆婆又是为什么?   吕雪衣也愣住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如果能让人不忍下手,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不厌恶她?难不成她就好这口?就喜欢其他人讨厌她?   而且……就算她脸上有黑斑,按常理来说,有一些人欺负她,嫌她丑,绝不可能整个镇子的人都看不起她。   就跟那对老夫妻俩一样,镇上还是有善良的人的,除了善人和一部分性情顽劣者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怎么会整个镇子的人都瞧不起一个小女孩?   这对夫妻俩看着身子骨还算硬朗,可到底年纪大了,瞧着顶了天能再活十几年。可在后世关于煤婆婆的记载中,这对养父母是同煤婆婆的养子养女一块儿在灾难中去世的。算算年纪,他们真能活这么久吗?   诸多疑点一一列出,吕雪衣也有自己的推测。   “你说,煤婆婆身上会不会也涉及时间混乱一事?你看,按时间来算,四十年后我们听到的她的事迹,那时候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所以,她到底活了多久?”   扣除去世的那几年,权当她活了三十多岁,这个年纪,怎么也不至于称为婆婆。   吕雪衣越想眼睛越亮:“我明白了……你是说,她是被人从矿洞里带出来的。因为她太小了,她才刚出生,所以她经过矿洞的时候……”吕雪衣斟酌了一下用词,“她吸收了里面的一点力量?或者她自己受了影响,这让她长得特别快。”   两个月就长到半岁大小,再过几个月呢?岂不是直接能开口说话了?   姜遗光说:“后世记载未必事事为真,你如今清楚,煤婆婆拥有紊乱时间和迷惑人心的能力,兴许她篡改了许多事。”   这让他联想到了镜外之事。   他的母亲宋珏也一样,都不必迷惑人心之力,只要将记载改去,再口口相传,人们的记忆也会自然被改去,他们会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而不是自己亲眼见过的。   镜中和镜外,似乎越来越没什么区别了。   吕雪衣沉默良久,最后说:“你记不记得,记载里说煤婆婆在灾难中救了很多人,才叫镇上的人这么怀念她。”   “这场灾难会是什么?她是怎么救的?”   姜遗光:“不知道。”   吕雪衣:“姓姜的,我不得不说,你有时想得很长远。如果我们现在杀了她,那场灾难也许会停止,也许不会停止,会如期到来。到那时,镇上一定会比原来死的人更多。”真到那时候,他们入镜了,岂不是见不到镇上的人了?   姜遗光眉头一动,吕雪衣这番话让他想到了一件尚未验证的事。   镇上人非常确定,触犯煤婆婆会有灾难。   那么……让煤婆婆救下无数人的这场灾难,会不会正是煤婆婆本身带来的?他们问过老夫妻俩,这镇子以前可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大的灾祸。   吕雪衣倒吸一口凉气。   姜遗光的推测虽疯狂,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她才是一切源头?那要不要……”   姜遗光:“你如果有这个能耐,我也不拦你。”   他可不确定,自己再做出“冒犯”煤婆婆的举动,会发生什么。   吕雪衣不免泄气:“难不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想到之后还有什么灾难,吕雪衣问他:“依你所说,冬日才能开启通道,我明年冬日一定要回去的。你要留在这里等吗?”   姜遗光:“这事之后再说,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卢湘的去向让他很在意。   煤山镇以西的森林,林中座隐蔽的小木屋。林中有许多这样的小屋,是人们建了用来供巡林人歇脚用的。不过一般也用不上,冬日大家都在家休息,春天到来后就都争着上山了,没有人会来林子里。   屋中,卢湘被缚在地,满身脏污,长发乱糟糟披地,目光穿过小窗绝望地望着那一块森冷绿意。   救救我啊……   谁来救我……   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轻轻的,踩在厚湿的叶子上,一点点近了。   她吓得拼命往柜子后缩,可屋子就这么点大,她再怎么躲也不可能把自己藏到还没她一半高的木柜里,只能绝望地看着那道身影推开门,慢慢走到她面前。   来人蹲下去,以刀鞘戏谑地拍拍她脸:“怎么?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卢湘想不通是谁会绑她,入镜人里她也没和谁有仇。   来人全身都裹在斗篷里,脸、手都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嘴和两只眼睛。声音嘶哑难听,像嗓子被火燎过一遍,卢湘无法分辨,只能从他隐约露出的肌肤上可怖的疤痕中推断出,这人应该被火烧过。   “不管怎样……如果我曾得罪了你,我向你赔罪。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在外藏了一笔银子,我身手也尚可,你想要对付谁,我都能帮你。”   那人无动于衷地盯着她,露在外的嘴无声咧开笑。这让卢湘根本说不下去,不管她干什么,这人都只是嘲笑地看她,像在看幼稚的把戏。   他大概三五天来一次,心情好时只给她几鞭子,心情不好,下手就会重很多。   到底是谁?不是为了杀她,只是为了困住她?是怕她耽误什么事吗? 第585章   等到镇上的雪彻底化开后, 阿煤已经长到了约莫两岁的模样。   可掰着指头算年纪,她不过才三个月而已,已经能跑能跳会说话了,小脸蛋仍旧白净, 不见黑斑, 简直要让吕雪衣以为他们在乌坊里见到的都是假的。   应该有其他契机吧?是什么让她脸上长出黑斑了?   黑斑这个标志也让他非常在意, 煤山有古怪,煤婆婆也有,描述中煤婆婆脸上的斑漆黑成片, 就像炭一样黑。她脸上的黑斑会不会就是煤山中古怪力量的化身?譬如藏着山中的恶灵什么的。   姜遗光也觉得有这可能。煤婆婆身上的怪事太多了,她就像……   ——就像这座煤山的化身一般。   卢湘失踪后夫妻俩把小女儿看得更严,起初还能叫姜遗光他们抱抱孩子,到后来连看都只能隔着窗看几眼。他们变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似的。   吕雪衣还想说这对夫妻俩要么是疑心病重, 要么是阿煤惹来的古怪。姜遗光却道:“不会有错,确实有人不断监视着他们。”   那个人每次都避开他们去探视的时间,藏得非常隐蔽。可即便姜遗光失去了入镜人的特殊体质,对他人目光也依旧敏感, 有几次, 他差点就能对上那人的目光了,只慢了一步, 转过头的瞬间又叫他逃了。   吕雪衣没感觉到,不过这种事上他决定信一回对方。   “你说,会是谁?”他一个个数过去, “闻人姑娘去往四十年后, 以我对剩下几人的了解,不管是元公子还是景姑娘都会跟着她一道走, 那位彭公子就是个闷葫芦,自己没主意,他也该跟上去才是。”   入镜人一个个数过来,都不大可能。总不会是范辛慈又活了吧?哈哈哈,他要真活过来能按兵不动吗?肯定会像个疯狗一样找他报仇。   怎么都想不明白,吕雪衣皱眉苦苦思索,问:“你说,会不会是去了四十年后的那些人后面又想办法回来了?”   反正山洞就摆在那里,只要想,他们完全可以在查清一切后赶在同个冬天再回来嘛。要这么看,他们知道了什么才一直盯着煤婆婆一家?又为什么不和他们碰面呢?   莫非在他们看到的未来中,自己和姜遗光很碍事?   因为都想把那人揪出来,两人定下计策,趁夜在那人几处常待的地方布上陷阱。而后,吕雪衣和姜遗光假做不和再次爆发争吵,分道扬镳。   姜遗光打晕夫妻两人,抱走已有他膝盖高的阿煤,回到住处。他的住处极偏,还是刚回煤山镇后请了人搭建的木屋,一般不会有人往他这边过。   吕雪衣潜进去和他争夺阿煤,招招狠辣,他想要杀死阿煤,姜遗光却要保阿煤,一手护着一手对打,他有些不好招架。争夺中,昏迷的阿煤被丢在床上。   两人互相争斗,吕雪衣被慢慢带离屋中,撕扯到院里。最后还是姜遗光略胜一筹,吕雪衣被他砸昏过去。   姜遗光看四下无人,回去见阿煤也没醒,怕她乱走,将她捆好放在柜中,自己则拖着吕雪衣和一柄锹子往森林深处走去。   姜遗光找了个土地松软的地方就开始挖坑,他有些心神不宁,挖一会儿便四处张望一会儿。因着他身上受了不少伤,衣服被浸出数道红渍,动作越来越慢,到最后更是直接把锹子扔到一边,拖了人过来,试试高度差不多了,便将人丢进去,浅浅埋了一层土又盖上树叶堆,远处看不出来就行了。   姜遗光拍掉身上的泥土,带上锹子离开。   此时,金乌西垂,暮色笼罩下,山中近乎是瞬间就暗了下来。   姜遗光飞快往回赶,他担心阿煤被抢走。此时一道身影却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步入深深密林中,慢慢来到了吕雪衣被埋葬之处。   夜色中,他发出乌鸦一样嘶哑难听的笑,笑够了,他低头嘲讽:“你也有今天……”   眼前被树叶覆盖住的土堆轻微松动,他还听到了呼救和呻吟!   吕雪衣居然没死?   姜遗光失手了?还是……   不对!有诈!!   在他察觉出不妙的瞬间,面前土坑里暴雨般骤然射出数十发细短箭矢,他没来得及躲,十来根箭矢狠狠扎在他身上,一根甚至扎进锁骨上方,差点就要穿进喉咙里。   与此同时从天而降一张网,将他罩入其中。网以粗绳编织,网结处缠了小刀,细碎锋利刀刃顿时把他斗篷划成数块破布。   姜遗光从一棵树上跳下,闪身来到那人面前,举起锹子砸下。   “好了吧?快把我弄出来。”吕雪衣叫唤道,他腿还被压着呢,腿没瘸的时候还行,现在腿上的伤让他连盖在上面的薄土都无法承受了。   姜遗光依言把他挖出来,吕雪衣冷笑着向被砸昏那人走过去,小心地掀开网子——那些刀片上可都抹了药,防的就是猎物如果逃走,没跑多远也会晕过去。   “总算逮着了,不知道是哪个,偷偷摸摸的……”一边说着,他一边掀开几乎成了碎布料的斗篷,斗篷下包裹了一层厚厚纱布,他不得不耐心地把纱布扯开……   吕雪衣傻眼了。   露在外的肌肤坑洼不平,没有一处完好地儿,不是焦黑便是新长出的粉嫩肌肤,千沟万壑密布在一块儿,眼睛嘴巴耳朵头发都烧没了,整颗脑袋看着就像一颗割开三条缝的坑坑洼洼的肉球,实令人作呕。   “这……你能认出来是谁吗?”吕雪衣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模样。   先前为了把这人引出来,他们可是演了好一出大戏。姜遗光怀疑卢湘的失踪、阿煤的出现都和这个神秘人有关,他道既然这个神秘人放过了阿煤,这么多天监视也没有下手,应当不会想要再杀她。   要么,他仅仅为了监视,要么,他在保护阿煤。   所以姜遗光故意打伤吕雪衣,让那人知道,吕雪衣一心要杀了阿煤。   他把阿煤和吕雪衣分开,那人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回去把阿煤抱走,其二,过来彻底铲除没有死透的吕雪衣。   除非那人什么都不做,否则姜遗光总能把他留下,藏着阿煤的整间屋子里都有机关。   可现在……   就算逮住了他也认不出来啊!   姜遗光一见也愣了一下,他有些认不出,不得不伸出手,在那张脸上仔细摸索。   一个人的皮相会变,骨相却不会。   “是彭明志。”他道。   吕雪衣不明白:“他??”   他对彭明志还真没什么印象,这人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躲在别人身后,既不主动害人也不主动帮人,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入镜人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他知道了什么?谁叫他这么做的?   吕雪衣百思不得其解,姜遗光也想不透。   一切只能等他醒过来再做决定。   两人扛着吕雪衣回到小屋,推开房门,遍地狼藉——   除了方才打斗破坏的东西外,还有其他机关被破坏的痕迹!   姜遗光猛然察觉到不对,过去推开柜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本该藏在柜中的阿煤……不见了。   吕雪衣急了,不敢置信扑上来里里外外摸索,床下、梁上、到处都找了,就是不见小女孩的踪影。   “该不会有人把她劫走了吧?”吕雪衣气急败坏,“你不是说你把她打晕了么?”   姜遗光仔细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并不管他,这也是他设下的一关,他在阿煤身上抹了许多有特殊气味的粉末,这气味雨淋不化风吹不散,只要有人带走阿煤,他在附近就能闻到这种气味。   他循着味一直出了门。吕雪衣想去追他,又怕彭明志醒来,只好在原地等。   姜遗光一直走,却发现这条路竟是通往那对老夫妻家中的。   莫非……她自己醒来之后,又自己一个人破解机关,离开房屋,找到了回去的路?   姜遗光到了夫妻俩家门口后就停下了。他确定气味只到了这间屋子,阿煤没有去其他地方。   窗户推开一点点,他听到了一家三口的声音。老妇人说该吹灯睡觉了,阿煤闹着撒娇着不依,她想再玩会儿。   缝隙里,两人目光对上。   姜遗光清清楚楚地见到,灯光下,女孩右边脸颊生出一颗显眼黑痣。   阿煤在老妇人身上活虫似的扭来扭去闹着不依,她的眼睛还是对着窗户缝,和窗外那人对视,她笑得很开心,脸上一点小小黑痣分外显眼。   回去后,彭明志还没醒。吕雪衣把他绑得严严实实,保准这人醒来就算有三头六臂都跑不掉。   听了姜遗光转述,他惊呆了:“不对啊?……发生什么了?你不是只把她关柜子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她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自己离开了,没有外人胁迫迹象。”   “那你知道黑痣是怎么回事吗?”   姜遗光心里有猜测,不过在未证实前不好说出来误导对方。他想听听吕雪衣是怎么想的。   吕雪衣的推测和他差不多。   莫名长出的黑痣,将来可能会慢慢扩散成黑斑,他猜测应该是类似于恶念、或是杀意一类的东西。   因为……先前在和姜遗光抢夺的过程中,他并非完全做戏,他是真真切切地起了杀心。他很清楚,姜遗光也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若真是这样,按照这条线索推下去,煤山镇中的煤会不会也是类似邪念一类的事物?煤婆婆脸上黑斑愈大,象征山中恶念愈深。也可反过来推测,因为煤婆婆感受到了越来越深的恶意,才让整座煤山的恶念都被她牵引呢? 第586章   彭明志醒后一开始还不认账, 后面在两人轮番逼供下,实在瞒不下去了才终于承认身份。   彭明志道,确实是他把孩子抱来的,阿煤其实是于婉贞的女儿, 这个孩子从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十分诡异。   他抱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要报复于婉贞, 叫他们一家分离,他还想看着煤婆婆的诞生和最后整个镇子被煤婆婆毁掉的过程。至于这次死劫能不能活下去,他已经不在乎了。   就算活着出去, 又怎样呢?还不是要担惊受怕过日子?还不是要惶惶不安地等着头上悬的剑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   彭明志才过几次,就已对将来绝望了。   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因为目睹爹娘被恶鬼所害,一时冲动下去领了山海镜,踏上这条不归路。如果没有成为入镜人, 他现在还能在老家安心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或者和爹娘一样被鬼怪所杀,死也只痛一刻,不必长久煎熬。   “我的目的?我就是这个目的……你以为, 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天资聪颖?以为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好运, 马上就能脱离苦海?”那张扭曲可怖的脸不知是哭还是笑,他恨所有人, 也恨姜遗光。   只有他……凭什么只有他快解脱了?   他可不想管什么大局,什么所有入镜人的未来。他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管得着别人?   姜遗光并未对他用什么酷刑, 他跟吕雪衣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 两人都轮着逼他只会让彭明志更不愿配合。   他早便察觉出对方恨意,入镜人中恨他的多, 恨意中不乏嫉妒,可这些嫉妒只是针对着名为“姜遗光”的度过了十五回死劫的人。虚浮的嫉恨,在真正见面后一点关心,就能让这份恨溃不成军。   人心叵测多变,可当真看明白以后,收拢这些不坚定的人实在简单。   姜遗光用和以往一样平静冰冷的口吻说道:“不论你信不信,这次死劫我们总是有希望出去的,你也许能帮上我。”   “你能帮我,我就能帮你。若能活着离开,何必跟自己的命赌气?”   姜遗光随身带着的伤药到现在也不曾遗失,取出一部分给彭明志上药,药粉撒在新鲜伤口上,酥麻疼痛无比难忍,一如那天火舌舔在皮肤上。彭明志又是疼,又忍不住留恋疼痛中治愈的感觉。   对方口气很冷,可莫名地叫他感觉自己被关心了。   他一时间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放他自己在房里休息,出去后对吕雪衣道:“他还有很多事没交代。还有,卢湘姑娘应当还活着。”   彭明志刚才说是他绑走了卢湘,还杀了她。姜遗光听出他在说谎,问他是如何把人绑走,用什么东西杀了她时,前面还算真,后面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谎了。   “卢湘姑娘的确被他绑走,他自述自己把她拖到森林,掐死对方,然后随便丢下了。”   “那对夫妻说卢湘常常进森林,如果真是杀死后抛尸,他身体不好,走不了太远,就近挖坑的话,腐尸气味大,你我常沿着路去找,不可能闻不到。”   最有可能的一点便是他的确绑了卢湘,也的确是在森林中,但是他把人藏起来了。一个活人可比一个死人好挪地方。   吕雪衣听罢,呵呵一笑:“他为什么一定要绑走卢湘?”   “那自然是他停在后世时,知道了从前事。”可是卢湘能干出什么影响几十年后的大事吗?她被夫妻俩收养认作干女儿,莫非她也促成了阿煤向煤婆婆的转变?   彭明志不是想毁掉镇子吗?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把卢湘藏起来?   吕雪衣想了会就不管了,软弱之人总是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的,不如好好琢磨怎么从彭明志嘴里套出更多东西。   当时他们都猜测煤山镇后来肯定有灾难,镇上人们要么全部覆灭,要么损失惨重,而活下来的人一定会将灾难怪到入镜人头上,所以他们才急着离开,他们可不想试试自己面对灾难能不能活。   现在看来,彭明志留下后成了出气筒。但他知道的不少,比如——他非常笃定煤山镇的灾难就是煤婆婆带来的。   这和几人在乌坊中看到的截然不同。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对劲,就算他留下来了,遭受折磨。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吕雪衣猛地站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姜遗光:“镇上百姓仇视他,且他们信奉煤婆婆,不会说这样的话。于姑娘嫁给王进,可见于家败落,若于家兴盛,怎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所以也不太可能是从于家那里得来的。   可看起来又不像有人操控的样子。   姜遗光道:“不能杀他,留他一命。”   面对警告吕雪衣呵一声冷笑:“我并非丧心病狂之人。”   第二日姜遗光再次去探望阿煤,阿煤脸上的痣略略扩大了些,有婴儿指甲盖那么大。那对夫妻俩对孩子脸上突然多出的痣有点惊讶,但并不在意。他们只安慰阿煤说这是美人痣,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老妇人抱着阿煤给她说煤矿里的故事,煤山中有灵,他们整个镇子都是靠着煤矿的恩惠才能活下来。所以他们给她起这个名字,她还有个姐姐,只是前些日子不见了。   阿煤已经长到了老妇人大腿高,能流利说话了,先前只是笑眯眯地听,直到听到“姐姐”一词,她才说:“我知道,也是你们养的孩子。”   “她在一个木屋子里,快饿死了。”   姜遗光一顿,蹲下和她对视,温和地问:“阿煤,告诉我,那个木屋在什么方向?”   女童想了想,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在东南方。   姜遗光对她笑了笑,起身就要告辞,这时老人进屋来,他刚才在屋外捆草鞋,听到了阿煤的话,他只当是阿煤年纪小胡说的,之前阿煤就这么说过,他们带人去找,并特地借了领居家的狗,结果什么也没找着,没想到这人还真信了。老妇人叹着气说:“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呢。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这林子里不安全,还是别去了吧。”   姜遗光仍旧坚定地告别了。   离开后回去找到吕雪衣,两人商议后,仍是叫姜遗光留下,吕雪衣去西北方看看。   姜遗光不相信阿煤会说实话,但他更明白,最好的说谎便是一句真一句假,在小木屋里兴许是真,方位却肯定是假的。   吕雪衣在林中一路走,期间遇上些来林子里打柴的,问清附近木屋的方位后,一个个找了过去。   某座木屋中,靠墙躺着一个浑身脏乱的女人。   卢湘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那个怪人用来绑她的绳子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挣不断,解不开,绳子绑着,她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门。她还试过把椅子踢出去震开门,可木门在外边锁上了,根本踢不开。   她几乎要绝望了。   那个怪人莫名其妙把她绑过来,不是为了直接杀她,而是要饿死她吗?   真是难看的死法……   卢湘不甘心,她再次使出浑身力气去磨那根绳。先前她也这么做,可那人回来以后总会给她又加一圈绳。但是……她感觉那个怪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应该是出了什么事耽误了吧?   她必须趁这个机会逃走。   要是他又回来,她就跑不掉了。   卢湘将手腕上系上的绳结放在柜子边角处,再次磨起来。   她又冷又饿,手脚都麻木了,全然没发现自己磨着的不光是绳结,还有自己腕上的皮肤。   一点点,不断磨损,血浸透绳索向下流涌,涌湿地面。   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只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片湿润的东西。   是水……   她顾不上姿势别扭,努力扭过腰扳过头,伸长舌头去舔。   舌头触碰到了水。   有点黏,有点腥,令人恶心的味道。但在这一刻却比任何琼汁玉液都要美味。   她用力吸吮,可水很快就没了。她不得不继续磨绳子,发现只要继续磨着,水就会越来越多。   她甚至没留意绳索已经不知不觉间磨断了。   捧着断了一半手腕,饥渴地饮下喷涌而出的水。   吕雪衣一路找,沿途木屋极少,倒也省事。   找着找着,他闻到风中吹来淡淡血腥味,还有阵阵恶臭。   吕雪衣立马警觉抽出刀,竖着耳朵听,但并没有听见野兽的动静。血腥味似乎从前面的一间木屋里传来。   他慢慢走过去,推开门。   臭气与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后退两步扇扇鼻子,等味道散去些才探头往里看。   小屋昏暗狭窄,地上趴伏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身下涌出血,浸湿了散乱板结的长发。   “卢湘?”他看不到这女人的正脸,只觉身形熟悉。   地上血迹未干,向外缓缓流动,淌遍小屋地面。吕雪衣踩着血慢慢走近,蹲下去,小心地把她翻过来。   这张脸……的确是卢湘。   半边脸沾血,捏开下巴,血从口中流出。再往下看,两只手腕断了一半,断口森白的骨血红的肉分明又模糊,腕上有被缚的痕迹,身上散开几截绳索。   他伸手探探鼻息,又不敢相信地摸摸颈脉,发现她已经死了。   皮肤尚有余温,不久前还活着。   吕雪衣不甘地上下查探,发现她并非为外人所害,而是……饿死的?   柜角处沾了血和碎肉,绳索磨断处格外粗糙,有磨断的痕迹。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来晚了一步!要是他再早一点……   吕雪衣气得恨恨捶地,不甘心,又没办法,人已经死了,还能活过来不成?   最后看了眼尸体,估量着他现在这副身子骨怎么也不可能把人扛回去,不得不放弃往外走。   老夫妻俩家中,阿煤赖在养母怀里撒娇,外面天黑下来,她忽然抬起头,笑盈盈地说:“娘,姐姐死了。”   养母一惊:“你说什么?”   阿煤小脸皱起来,声音又嫩又软,却听得养母心惊肉跳:“姐姐在小木屋里饿死了,她喝自己手上的血,血流太多,就死啦。”   养母像看怪物一样惊疑不定地看她,女童将软软的小身子依偎在养母身上,嬉笑问:“娘,你想不想姐姐活过来?”   老妇人不知说什么好,她搞不懂女儿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再想起这个女儿跟其他小孩相比长得实在快得不正常,额头渐渐渗出冷汗来。   “娘?你怎么不说话?”女童眼睛黑又亮地注视她,“你想不想姐姐活过来?”   老妇人一颤,哆哆嗦嗦道:“不……不要,不要了,不要不要……”   “娘不喜欢姐姐?”   “不是。娘……娘是觉得……”老妇人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上来。   女童嘻嘻笑:“可是,娘,我喜欢姐姐。我把姐姐送回来。”   她一头扎在养母怀里,抬起头甜甜地笑:“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厢,吕雪衣垂头丧气回到住处。   “卢湘姑娘死了。”他没好气地瞪着彭明志说,“她是被饿死的。”   他们捉住彭明志的时间可不算太久,卢湘总不至于三天就饿死。想想就知道肯定是这厮在被捉之前就好几天没给她送吃的。   彭明志也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吕雪衣气的踢他一脚,他才懒懒地挪一挪,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要困住她?”姜遗光问,“她妨碍你了么?”   彭明志不说话。   他不知道姜遗光有多精明,不管说什么他都可能猜出来点东西,索性一句话也不说。   “你总是想活下去的。”姜遗光说,“否则你不必绑走卢湘。”   真想让事态按他说的那样走,他何必生出变数?卢湘还没那个能耐阻止煤婆婆,四十年后他们也没听说过煤婆婆身边有类似卢湘的人。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卢湘是顺应、促成煤婆婆一事之人。   其二……他从某些渠道得知了关于卢湘的一些记载,才想绑走卢湘,试图改变事态。 第587章   翌日, 姜遗光再次来到那夫妻二人家中。   他本是要带来卢湘的死讯,再叫他们请人收殓,借机看看阿煤的反应。   但……   帘子掀开。   熟悉的人影出现,那张脸面上在笑, 眼睛却慌得四处飘, 直到见到姜遗光的那一刻才有了主心骨, 快步迎上去,眼里满是惊惶。   “你们来了?”她往姜遗光身后看,发现没有其他人, 一脸强笑地把人迎进去,低声道,“其他人没出事吧?”   姜遗光摇摇头。   他又见到了阿煤,脸上的痣更大了些。   笑盈盈地,从屋里奔出来, 她长得不大,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一把扑住卢湘大腿,后者不得不僵硬地把她抱起来, 满脸堆笑:“你不进屋里吗?出来做什么?风大呢。”   阿煤说:“我把姐姐带回来, 姐姐不高兴?”   卢湘:“没有没有……”   她既庆幸又恐惧,她知道自己本该死了, 可是……可是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过来。当时她躺在木屋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断开的手腕自己接了回去,血肉蠕动, 伤口愈合。   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 而是恐惧。   死不知为何,生不明其由。性命捏在不知名之人手中, 叫她无比恐惧,仓皇逃回养母家中,却发现阿煤也在。   她长大了,笑着抱住她,对她说:“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开心吗?”   卢湘僵着脸:“开心……我,我很开心……”   阿煤身上很温暖,春日夜晚也暖和起来了。她却像抱着冰块一样禁不住发抖。一直熬到第二天,她想去找姜遗光,听老妇人说有两个人年轻人来找她,她一听就知道是谁,结果一大早的反而是姜遗光先来了。   姜遗光看向卢湘手腕,据吕雪衣说她手腕横着断了一半,血流如注,可现在她的手腕看不见一点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遗光确定她是真的死而复生,并非亡魂或其他恶灵显形后便不再关注。他向两位老人请求带阿煤出去走走,两人答应了,卢湘便与姜遗光一道,牵着阿煤往外走。   初时人不多,总有异样眼神投来,却不是对两位外来者,而是那个古怪的小女孩。   几个月的功夫,就长到三岁大小,会走路会说话了。那对老夫妻心善,还没人上门说什么,私下都觉得这女娃娃诡异,无人接近。   姜遗光低声问:“是你救回了你的姐姐吗?”他发现这个孩子意外的坦诚,只要小心不去触碰她逆鳞,说不定能有收获。   阿煤:“是。”   姜遗光:“她已经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煤想了一下:“我想她活过来,她就活过来啦。”   “如果镇上其他人也死了,你会让他们活过来吗?”   说这话时,正巧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在家门口晒太阳,没听全,只听到几个死字,忙冲阿煤呸呸两口抱着孩子转身进屋,门也摔上了,落下两个字:“瘟神!”   阿煤看看那扇门,又看看姜遗光,摇摇头,又点点头:“虽然他们骂我,但是我还是会的。”   在后世记载,煤婆婆救下小镇大半百姓。   姜遗光:“如果有人正常的病死,或是老死,你也要让他们活过来吗?”   阿煤:“对呀,我要他们活着。”   卢湘忍不住插了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该插手的。”   阿煤:“人之常情?”她歪着头,“我不懂,我就想要他们活着。”   卢湘收到姜遗光暗示,问:“你需要他们活着?为什么?”   “因为有煤山镇的人,才有煤矿。没有人,就没有煤,不行。”   卢湘:“有人才有煤矿?这是什么意思?”她完全糊涂了。   阿煤:“哎呀,就是,就是人和煤。”   他们走的大路上有独轮车碾过的车轱辘印,旁边掉下煤渣子。阿煤走过去,脚一点点踢着煤渣子玩。   “这些就是人。”   卢湘心惊肉跳,暗暗琢磨这句话,姜遗光冷不丁问:“那你呢?你如果死了,也能活过来吗?”   阿煤很认真地去想,可她太小了,说话也含含混混的:“我不会死的,我会活过来。”   姜遗光蹲下去和她一起玩,用和她一样的口吻说:“你到底是谁呀?”   阿煤:“我就是阿煤呀。”   人渐渐多起来,来往行人都避着他们走,或是低声咒骂,叫他们带着这个瘟神走远点。姜遗光想,这和他曾经在柳平城时的待遇非常相似。   阿煤并不在意,即便有个孩子捡起石头砸中了她的背,她也没有生气,没有哭。   “我的背好痛。”她说。   姜遗光:“你会怪他吗?”   小男孩在远处对她掀眼皮子:“略略略,丑八怪,丧门神。”   阿煤:“不会的,我不会怪他们的。”   小男孩继续做鬼脸,一边往后退,他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便是斜坡。斜坡上停着一架装满煤矿的两轮车,两个车轮底下放了砖头以免滑走。   他不小心撞上去,痛的叫一声,没注意一个轮子下的砖头被撞得松动。   “都是你!丑八怪,你害我撞到了!”   男孩痛得又哭又叫,那个女孩旁边还有两个人在,他不敢去打人,踢一脚车轮发泄。   固定车轮的砖头踢开了。   两轮矿车晃了晃,打着旋儿一转,百来斤的煤矿石连带那辆矿车尽数倾倒,男孩根本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压在下面。   卢湘惊得松开阿煤的手,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切,转头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阿煤摇头,指着矿车方向:“不是我,是煤。”   漆黑的眼睛,看着一切。   人群早就围上去了,有人去叫男孩家里人,不一会儿那男孩的爷爷奶奶爹娘姑舅就全来了,众人合力把煤块挪开,抬起矿车,底下的男孩脑袋早已被砸得不成样子,都扁了。   男孩他娘只看一眼就两眼一翻厥了过去。他家人抱着尸体哭得呼天喊地,死活不肯起来。   阿煤向那处走过去,她个子小,很容易就挤到最前面,蹲下来盯着砸烂的脑袋看。   “他死了。”她说。   男孩父亲正难过,见到这瘟神一脸看热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赶:“滚滚滚,要不是你,我儿子也不会出事!”   阿煤被他推在地上,她不生气,站起来问:“你要不要他活?”   男人道:“滚你个畜生,这是我儿子,你说我想不想他活?你再来碍事,我把你也砸死!”   阿煤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地上的血,还有男孩软软垂下的手臂。   卢湘和姜遗光一路说着借过借过,也穿过人群进来了。   众人悲痛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可思议。   像施了法术一般,地上碎裂细骨皮肉自动向尸骸飞去,压碎的头颅伤口蠕动着飞速修复,血液逆流回伤口,转瞬复原如初……   热闹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一双双眼睛盯着仿佛睡着了的男孩,畏惧、不解、惶恐……因为太过不可思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在自己面前复生。   仅过片刻,男孩已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本该是神迹,却没有一个人庆幸,就连他爹也怔怔地看着男孩,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孩坐了起来,就像活人一样揉揉眼睛,左右看看,分外不解:“爹?”   “怎么这么多人,干什么呢?”   他发现了人群中的阿煤,伸手推她:“扫把星,我想起来了,我被车砸了,都怪……”不等他说完,他爹一耳掴子打下,重重喝道:“闭嘴!她……她……”   男人嘴唇哆嗦两下,想说什么又不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竟是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男孩被打懵了,捂脸问其他人:“三叔,我爹咋了?”   那人撇开眼去,看看地上还在笑的女童,看看他,也咽口唾沫跑了。   “三婶?姨姨?”他问另外几人。   被点到的人哆嗦几下,也跟着转身跑了。男孩不解地望向众人,无人敢对上他的目光,那些人一个个忙不迭做鸟兽散往家跑,顷刻间只剩下三人,和一个躺在地上昏过去的男孩娘亲。   “怎么回事啊?见了鬼一样。”男孩摸不着头脑,也不管地上躺着的娘,问没有走的两个人,“喂,他们干什么这样?”   卢湘恐惧阿煤,但对这小孩也并无好感,她尽量克制住要跑的冲动,把阿煤拉起来,对男孩说:“你自己忘了?你已经死了,是……是阿煤把你救活了。”   男孩眼睛都瞪圆了,刚要叫骂,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脸一白,呼吸渐渐急促,瞪着阿煤伸手哆哆嗦嗦指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之后更是大哭着连滚带爬跑了。   姜遗光扫一眼还昏倒在地的女人,对卢湘道:“走吧。”   他心里已经有猜测了。   将阿煤送回老夫妻俩家中,不顾那对老人充满恐惧和期盼的眼神,卢湘坚决地甩开两人选择跟姜遗光离开。   等四人终于聚在一起,卢湘跟吕雪衣各自吓了一大跳。   卢湘得知那个怪人居然是彭明志!不由暗骂,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活该,要不是顾念着他可能还有用,她都恨不得上去给他几刀了。   瞪去几眼,他居然一点歉意都没有,这让她更气了。   四人围桌坐下,姜遗光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   吕雪衣若有所思:“她能叫人死而复生,会不会……那什么灾难中她就是这样救人的?”要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救人?   姜遗光:“我倒觉得,不像简单的复生,更像是将那人的时间逆转了。” 第588章   时间逆转。   这四个字像一柄重锤敲在几人心头。   卢湘张张口, 忽然说不出话来。   所以,她不是被阿煤救好的,只是阿煤把她的时间逆流了,把过去的还没死的她换了过来?   “可是这样的话, 我还记得我快死的时候。”卢湘不解。   姜遗光:“我不过猜测而已。”   吕雪衣思索道:“有可能是把你过去的身体带回来, 你的魂魄还是现在的。”反正他是不相信阿煤能够复活死人, 姜遗光的说法还可信些。   彭明志一直没说话,直到听说卢湘死过一次被阿煤救活,才呵呵笑起来。   阿煤……煤婆婆?   哈哈哈哈——她会救人?   如果不是拿到那本日志, 他也该以为阿煤是什么大善人了。   见这几人还在琢磨,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然之感,帽檐垂下遮住被烧的千沟万壑的脸,和唇角的嘲意。   夜深了,再怎么迷惑还是得休息, 为着防备顾不上男女之别,几人靠在一起卧下。月光照进来,困意如云翻涌,卢湘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她被姜遗光轻轻拍醒, 长年警惕叫她没有喊出来。姜遗光在她手心写字, 示意让她去套彭明志的话。   对比他强的人,彭明志会小心翼翼不露一丝漏洞。卢湘不一样, 她差点死在彭明志手下,彭明志显然很轻视她。   让她去,兴许会有新的发现。   卢湘依言转个身, 发现彭明志并不在床上。   他出去了, 但没有逃走,只是坐在屋檐下望着月亮发呆。   直到现在, 他的皮肤被触碰时仍有被灼烧的痛感,焦热的疼痛让他常常无法入睡。他谁也没说,也不打算逃跑。逃有什么用?一样会被找到。   更何况,逃了他们几个人,他就能不死了吗?   听见动静,他回头看去,隐藏在兜帽下凶狠的眼神叫来人吓得一缩,慌忙就想回去,被他起身一把扯住。   “你跑什么?”他笑呵呵低声问,“怕我杀你?”   卢湘色厉内荏道:“你不敢,他们在里面。”   “你算什么?一个无用的女人。”彭明志喜欢这种将他人的命捏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你信不信,就算我把你弄死,他们一句话都不会说。”   卢湘还在嘴硬:“你?你以为你算什么。你只敢对我下手,自己都不想活了,对他们还能有什么用?你就是个废物!留在四十年后居然能被人害,还被人烧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呃啊……”   这话彻底激怒了彭明志,不待对方说完已伸手掐住她脖子,掐得她几乎以为自己真要死了。   快救我……她努力歪头向室内,祈祷有人出来救她。   喘不上气,脑袋嗡嗡作响,她听到彭明志怨恨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院内,姜遗光挡在卢湘面前,一根绳交错,抵住了正陷入疯狂的男人。   “卢湘姑娘说的不错,相较起来,还是你比较没用。”吕雪衣也从屋里出来了,打个哈欠,眼神如看着一件废弃之物,“你只会添乱,还自以为知道什么秘密,无非是多了解一些煤婆婆。可那又如何?我们还能在这里待很久,你所了解的我们都会查出来。”   脖颈间绳索勒得越来越紧,痛苦窒息感如海水淹没整个人,他在挣扎,兜帽掉落,那张如蜡被融化的脸暴露在月光中,一道道肉纹扭曲斑驳。   姜遗光:“我本看你可怜,要放你一马,没想到你不光无用,还要害我们。”   他轻声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要挡我的路。”   吕雪衣帮腔:“何必同他废话那么多,我早就说这人养不熟该杀了,你偏不肯。今晚要不是我们听到动静,卢湘姑娘可就没了。”   卢湘适时“醒”过来,捂着喉咙喜滋滋叫好:“对!掐死他!他这人根本不会听你们的!”   “嗬嗬……嗬……”   彭明志用力拽着绳子,可绳子越勒越紧,他摸出来了,这是自己绑住卢湘的绳子。他张大了嘴想说话……他想骂几句,还想求饶……   可是他说不出来了。   眼前两人嘲讽的模样渐渐模糊,他想过去撕烂那两张脸,伸出手,却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脖间绳索终于松开。他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从喉咙到胸口火辣辣地疼,脑袋里一阵阵发晕,一点报复的心思都没了。他听到姜遗光问:“你在后世看到了煤婆婆留下来的东西,对吗?你发现灾难其实是煤婆婆带来的,我说的不错吧?”   从见到彭明志第一眼起他就开始留意对方了。   提到煤婆婆时,他脸上似有似无的嘲讽,那种感觉就像他比其他人更了解煤婆婆似的。   若煤婆婆真救下煤山镇人,他深恨煤山镇百姓,不可能会是这种反应。且在四十年后人人都称颂煤婆婆,他去哪里得来的消息?   只能是煤婆婆自己留下了什么东西,被他发现了。   提及四十年后,他对镇上居民了解一无所知,还停留在几人第二次入山时的印象,只有在提到王进和于婉贞时才有反应。   姜遗光断定他被火烧的时间一定离入山时间不远,很可能是刚从山里出来他就被捉住了,后面让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被捉住兴许就跟王进有关。   他能活下来,并不是镇上百姓仁慈,第一种可能人们以为他死了,叫他假死脱身,但要瞒过镇上人也难。第二种便是他被火烧过后,被关在某处自生自灭。   不管哪一种,都不应该接触到煤婆婆留下的东西才是。镇上各处也不见有煤婆婆遗留之物。   除非……他被关在了乌坊。   乌坊中只有一个地方能藏人,便是那口令入镜人们都察觉恐惧的井。   井被长年封锁,听不见水声,有可能是一座枯井。若说井下藏了什么,不是没有可能。   在见到阿煤后,姜遗光便推测井下可能是煤婆婆的埋骨之地,或是魂魄藏身处。她有些迷惑人心的能力,死后更甚。所以那些乌女才会失魂了一般潜心照顾乌坊,连家人也不顾。   彭明志用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姜遗光一直在说话。   说话声渐渐清晰,彭明志眼睛一点点瞪大。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有这么多破绽。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留我?”彭明志捂住嗓子,绝望又不可置信。   那种命不由己的感觉又来了……   姜遗光说:“因为,我在给你选择。”   “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我会尽量护着你。或者……大家一起死,但你一定见不到我们的死期,你自认为的报复有什么用?”   “就像你从四十年后逃到这里,你恨的那些人有许多还没出生吧?你要报复?可你见不到了。”   姜遗光最后说了一句话。   “更何况,我不会死。”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只是吕雪衣跟卢湘都没察觉出来,还以为他在激对方。   彭明志眼色几番变化。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想死又不甘心,想活又没办法。恨不知该恨谁,要放下也没那么简单。   听天由命吧……他想,走到哪儿算哪,反正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我在那口井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听彭明志说完,最激动的反而是卢湘:“怎么可能!她……她要是天生性恶,她为什么要救人?”她实在怕极了阿煤,若非一直告诉自己阿煤不会主动害人,她根本不敢靠近这个诡异的女孩。   彭明志嗤笑一声:“把你救活就算好人了?怕我们对付她以后你就死了?”   “不……我只是觉得不像。”卢湘强撑着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她变得这样。”   吕雪衣也说:“我也觉得不像,她似乎只是享受着把人救活的乐趣。”一路上不少人对她态度恶劣,她毫不在意。那个男孩对她丢石子她也不在乎。   并非心胸宽广,而更像是……像是人俯视着一群蝼蚁反抗,阿煤当然不会在意。 第589章   时光流逝, 转眼便是秋天。   四人在镇中度过了大半年。卢湘不便与三个大男人同住,回到阿煤家中,也是为了看着阿煤。   出乎意料的,阿煤对她毫无排斥, 对镇上其他人亦如此。只要有人死去, 又有人想要那死者复生, 她便会将那人带回来。   不论镇上居民如何忌惮她,是把她当做神女还是妖怪,她总是笑脸相迎, 不求回报,即便被打骂也不在意。   凡有所求,必应允。她无法拒绝任何人。而在短短的大半年里,她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三四岁少女。豆蔻年华,偏生整张脸都叫黑斑遮住了, 一路往脖颈下蔓延。   因此即便她救活了许多人的性命,也没有人善待她。谁叫她长得丑又怪异,还好脾气呢?不管别人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她救活的。   有一户人家, 家中十分贫穷, 老祖母生了病,瘫在床上, 当儿子的总不能不管,就靠着药店施舍的一些别人不要的药渣子捡回来煮开给她喝。全家人都苦,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拖了一年多, 她终于去了。结果在要拉去埋的时候小孙女哭着说舍不得,阿煤经过, 竟又将草席里裹着的人复生了。   病却没治好,跟生前一样病殃殃的,站也站不起来。   那户人家又气又怕,儿子更是跪在地上求母亲别再拖累家里。老人自个儿也又怕又愧疚,当时就一头磕在墙上,再次咽气了。   结果阿煤又把人救了回来。   男人忍无可忍,冲上老夫妻俩家中堵门叫骂,让他们看好阿煤。要不是有卢湘拦着,那男人不知道要砸坏多少东西。   诸如此类事例还有许多,譬如丈夫偷偷杀了妻子扔进猪圈对外说她跑了,还在怀念呢,妻子就活生生地从猪圈里走了出来同他大打出手。   譬如有人家中实在穷,便把老父背到郊外盖了一半的老人屋里,一天一碗饭,换得墙垒一排砖,砖头砌到顶,便放老人自生自灭,过了一月再来收尸。谁承想一个月后破开墙,里面是饿得烧心的老人,已经饿死过,却又活过来,还不得不继续忍受饥饿的滋味。   卢湘起先还劝一劝,阿煤长大以后,她也不再劝了。   没有用的,她阻止不了,不论那些人哀求或是怒骂,阿煤都不会停止。   “活木经火烧成炭,死木埋地底长成煤。”阿煤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们是煤,他们死了,煤就不好用了。”   卢湘问:“既然镇上的人也是煤,活着跟死了,不是一样吗?”   阿煤摇头:“不一样。”   到底怎么不一样,她却没明说。   事后几人讨论,吕雪衣猜测,她要的不是活人,而是活人的怨念。   就像她说的,同样是木头,活的木头和死的木头可不一样。可能在她眼中,人不论死活都会变成煤矿的一部分,但她只需要活的那一部分。   什么是只有人活着才有的东西?   答案呼之欲出。   彭明志说:“谁说只有人活着才有怨念?死后怨念不见得会消散。”   他还记得那本日志里的一段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煤,是地之精华,埋在地下的人死后会变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会消散,只会跟着在地底成型,也会和主人一起变成黑色的煤块。”   姜遗光:“又是你在井底发现的?”   彭明志点点头。   已经深秋了,天冷得厉害,再过一阵子就该落雪。吕雪衣在准备进山,他想着一个人独行总是不放心,想邀一人同去,结果谁都不打算回去。   彭明志直说四十年后的煤山镇是一片炼狱,就算那些镇民活下来,也会把他们当做眼中钉,要除掉他们。   姜遗光则是想留下来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天灾,阿煤又是怎样救人的。   卢湘摇摆不定,不过姜遗光不肯去,她也不是很想走。谁知道在雪山会发生什么?退一万步,就算雪山中没出事,他们回到了四十年后,还能做什么?   回去后,家中一片狼藉。   卢湘一问,得知今天又有人来闹事了。有家人养了四个儿子都娶不上老婆,他们便商量着买了个女人,四兄弟一起娶。结果这女人不愿意,回门以后找着机会向娘家哭诉,女人的父亲听后大怒,认为女子的行为伤风败俗,败坏他的名声。女子走投无路下跳水自尽了。   女子母亲在河边哭,四个丈夫也哭,阿煤经过听见哭声,把人救活了。   那女子不会水,河中水势汹涌,没人敢救,女子在水中活过来,漂在水面,惊恐之下又挣扎着沉下去。阿煤再次将人救活。   如是再三,岸上众人皆掩面不忍看,那女子的母亲更是跪下哭求让阿煤给她一个好死,不要再折磨她了。   但四兄弟不肯,他们的钱不能打水漂。于是阿煤一次又一次地将溺死的女子复生,直到四兄弟划船来,把女子捞上岸。   一顿折腾后,女子疯傻了。   四兄弟想退亲,把礼钱要回来。他们娶老婆是为了传宗接代,回到家后灶上有口热乎的,一个傻子怎么行?女子父母也不乐意退钱,好好的人给折磨疯了。   于是就闹上门来了。   夫妻俩家中都要搬空了——上门的四兄弟把锅碗瓢盆、衣服帐子什么的全都搬走了,两个老人哪里争得过?阿煤不拦着,邻居家也害怕阿煤关上门假装没听见。   卢湘听到老两口哭诉,简直要被阿煤给气死,顾不上害怕,冲进房间气势汹汹质问阿煤:“生死各有命,你掺和别人的事做什么?你这么有能耐,就不敢阻止他们来家里捣乱?”   不光门板被几人拆下来带走,床板和椅子都没了,可以说整个房子就剩个空屋子,明天的饭都不知道从哪里来。阿煤坐在地上,回头看她,不解又高兴:“他们求我,他们想要人活过来。为什么不行?”   “你简直无可救药……”卢湘盯着她,一阵无力,或许是因为和阿煤生活了那么久,她已经把她当做人看了,又或许她舍不下老俩口,此时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个面对妹妹犯错的姐姐,又气又怒,偏偏无可奈何。   盯了她半晌,卢湘出了房间。   阿煤看姐姐没什么要说的了,躺在地上,两手交叠在胸口,闭上眼睛睡觉。她睡着时,漆黑的头发和满脸的黑斑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脸在哪里。   老俩口对这个小女儿彻底失望。   丈夫咬牙道:“我们当初就不该抱她回来,她就是个祸害!”   老妇人更是浊泪满腮,坐在空荡荡的地上哀泣,她攒了大半辈子的钱都没了,她该怎么过?   还好……还好她有另一个干女儿,这个干女儿能干,可是再怎么能干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如果……如果一开始没有抱回来……   如果她不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老妇人惊惧之下,更多是心动。   镇上许多人都想要阿煤的命,只是以前他们拼死拦着而已。   如果阿煤死了……   这时大女儿出来了,替她披上衣裳。老妇人心怦怦跳,她想,这件事得瞒着她,大女儿也不喜欢阿煤,但总是护着她的。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老俩口忍着饥饿假装出去遛弯,实则去别人家中借钱。   一开始大家都不肯借,直到他们说是为了给阿煤买毒药,那些人纷纷掏钱,一群人去药店买了好几两砒霜用来毒耗子。   整包砒霜跟白面和在一起,揉面、剁馅、掺料,上屉。锅中开水煮沸,蒸笼打开,热腾腾香喷喷的四个大肉包子装进小盒,交给他们提回了家。   阿煤没有一点怀疑,在两人颤抖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吃了,一点不剩。   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倒了下去,唇边涌出白沫。   等卢湘听到消息赶回去,阿煤已经没气了。   “她死了?”姜遗光不相信,可不管他怎么试探,阿煤的确死了,呼吸与心跳停止,身体一点点凉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   这……在四十年后,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啊。   他们很清楚,这件事自己不能插手,只能静观其变。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阿煤才性情大变,从毫无保留的予取予求,变成了彭明志提到的日志中的样子?   许多人都来了,空房子再空也装不下那么多人,一多半都在屋外打转,屋里都是些不请自来的看风水办白事的镇上的人,花圈纸包纸钱元宝都备好了,成摞的黄符贴在裹紧的草席上,上头鸡血符文密密麻麻,见者无一不心惊肉跳。   棺材没人肯出,好歹也是木头呢。草席倒是能多给几张,一张又一张裹上去,不大的少女也裹得跟男子似的。   几个青壮男子,与阿煤自认为有仇的,拉了板车拖了她走。一大群人热热闹闹拉着尸体往镇中去。   风水先生算过,那里有一口早就干涸的井,正好可以用来镇压妖孽,让她死后不敢造孽。   四个入镜人谁也没说话,悄悄隐在人群中看这一场闹剧。   来的人里多半是被阿煤“帮”过的。   虽说有不少人不需要救活,可想活命的才是大多数。家人被救活后,大多数人惧怕之余也是欣喜若狂,有给她送吃喝塞钱的,还有把她供起来的。   卢湘就看到一个曾经抱着溺水死去的小儿子哭着给阿煤下跪的男人揣着手笑,和其他人说:“死了就太平了,要不是她,我家儿子还不一定会出事呢。”   她心道,这些东西披了人皮,却和恶鬼无异,再一想,这些人不就是恶鬼吗?   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憋屈得厉害。   等几位风水先生都做过法事,仓促布置的祭坛收好,人们总是看够了热闹,趁天黑前各自归家。   卢湘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她绝不相信煤婆婆就这样死了,但她更恐惧于另一件事。   ——回来的煤婆婆,会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就叫她不寒而栗。   第二天,阿煤没有回来。   第三天,也没有。   头七那日,众人战战兢兢轮守夜,头七回魂夜过后,阿煤还是没有出现。   她仿佛真的已经死了。 第590章   出这事后, 卢湘不愿再在镇上久留,决心跟吕雪衣一道走。   等第一场雪落下,他们便出发了。此时煤山未完全被雪覆盖,山尖一点点, 好似老人白发。   镇上没人拦, 未曾听说冬日不能上山的忌讳。唯有年老的两位养父母不舍地拉着手追问, 忧心她不再回来。   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卢湘起先真心忧虑这对夫妇,在阿煤事过后却只觉心寒,不顾两人泪眼, 挣脱走了。   不知第几次进山,两人依旧不敢小觑。初冬山中不曾落雪,仍觉冷意如刀。   到得矿洞内,进山洞,古怪黑影如鬼似魅, 又听得古怪呓语,好在二人并非第一次见,在猜出黑影其实是过去人的倒影后便不怕了,只小心不要叫它们碰着自己就好。   一路来到矿洞尽头……   当熟悉的空旷雪洞再次出现, 吕雪衣悄悄松口气。   还好, 只要在冬日,这条隐秘的通道就会打开。   二人小心地走下去。   煤山镇中, 姜遗光再次到井边查看。   他不相信阿煤会就这样死去,每天都要来看看。镇上人也一样,他们害怕阿煤死而复生来复仇, 因而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派人守在井口附近。   不知是由谁提议的, 兴许是风水先生提到的吧。镇上将阿煤复活的几个不愿再活下去的人充做祭品,办了许多场祭祀用于平息阿煤的怒气。   之后, 又准备修墙。   以这口井为中心,每隔几尺修两道半圆的弯墙,好似两个合在一起的碗,只留下两道门用做进出口。每一层围墙的门并不相对。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是为了不让阿煤的魂魄从井里逃走。   鬼魂不会绕弯,即便她从井中出来,也会在一层又一层的围墙中迷失。   “乌坊……”彭明志隐在姜遗光身后不远,讽笑声嘶哑难听,“乌坊是建来供奉煤婆婆的,哈哈哈哈哈哈……果然,一切都是假的。”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能相信?他们也像在井中的人一样,面对一重又一重虚妄的围墙。每当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接下来又会被狠狠推翻。   姜遗光并不意外,他有预感,吕雪衣和卢湘二人的行动也不会顺利。   他对彭明志说了自己的计划。   深夜时,他想下井一趟。   彭明志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就算镇上的人不抓住他们,井下还有个生死不知的阿煤呢,他就这么确定自己不会死?   姜遗光:“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心中诸多猜测,还需离开镜子后得到证实,他又说了一遍,“在……到来前,我不会死。”   “你说什么?”那声呢喃太轻了,彭明志没有听清。   姜遗光:“没什么,今晚还需要你帮忙引走这些人。”   镇上人认识姜遗光,认识吕雪衣,但没有人见过彭明志,他一直藏在小屋里,或是像个影子一样偷偷跟在两人身后,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当然,也有因为他现在容貌太吓人的缘故。   他瞬间就明白姜遗光想做什么了,不就是让他装鬼把人吓跑吗?   说起来……彭明志心道,他居然没从姜遗光身上看到一点对自己容貌的反感,卢湘且不提,吕雪衣同他没什么恩怨,平常也不想看他脸,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是有多恶心的。   姜遗光却没反应。   恐怕在他眼里,天仙和恶鬼都没区别吧?   “你就不怕我故意使坏?”他试探地问。   姜遗光:“你可以试试。”   彭明志还真不敢,只能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夜深了,守在井边的几个人围着篝火喝酒,不自禁眯起眼,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打哈欠。   其实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出事,他们都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但是真要走吧……又不敢,万一呢?万一阿煤的鬼魂真的跑出来了怎么办?   一人喝多了酒反而犯困,肚子里满涨涨晃得厉害,和另外三个人说了后就到一边树下,解开裤腰带正要往下脱,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好像在被谁盯着……   他左右看看,没动静,那口井封得好好的,但那道目光越来越凶恶,叫他根本无法忽视。   头上垂下来的树叶老是挡眼睛,他心里发毛,强撑出怒气几次拨开,继续小解,水声过后,抖了抖就要转身回去。   转过身,他反而看不清了。   有一片黑黑的东西挡在了眼前,他伸手扒开,却发现……那居然是一大把头发!   他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头发从树枝上慢慢往下坠,月光浅淡,风吹开树叶,照出一张无比恐怖的好像被烧化的脸。   那张脸死死地瞪着他……   他吓得傻在原地,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腿软得像面条一样,好不容易迈开一步,居然直接倒了下去。   他终于回过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手当腿用拼命往前爬:“有鬼……有鬼啊!!”   趁着几个人都走开了,姜遗光悄悄来到井边飞快解开铁链上的锁,打开井上石封丢到一边,再丢下一块石头听音。   为了不让后来人再次封住,他特地用锁链把盖绑在树上,堵死了锁眼儿。   趁这时间井口可以透透风,散去瘴气,人死后若放在长久封闭处,也会滋生毒气。   等了一会儿,井口飘出来的气味不那么难闻了。姜遗光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盏磷粉制的灯,荧荧绿光闪烁,远远看就像鬼火,吓跑了好不容易回来看井口的人。   姜遗光绑好绳子,跳了下去。   呼啸风声炸响,他估摸自己该落地了,用力在石壁踢几下借力落在地面。   准确来说,落在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上面。   跟彭明志所描述的井下有片空地不同,井下狭小阴湿,无比浓烈的尸臭与水腥味扑面而来。他还听见数不清的鼠蚁窸窣作响,即便有几只鼠被他踩死,其他老鼠也没有停下啃啮的动作。   姜遗光蹲下去,一手提灯,一手细细翻找。他还要留意上方传来的声音。   如果有要封闭井口的动静,他必须马上上去。   这些死去的人有老有少,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彭明志说过,那时他也在井下看到了一些白骨。当时他还以为是镇上人悄悄处决的一些人,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给阿煤的祭品。   他终于找到了阿煤。   黑暗中,皮肤被黑斑覆盖住的阿煤更不起眼,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   姜遗光慢慢走过去。   她身上的尸臭味不重,也没有老鼠啃咬痕迹,那些虫蚁似乎都避开了她。   “阿煤?”他将手搭在了少女的额头。   少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面——因为在她死后,有些对她有怨的人没有停手,加上从高处坠下,阿煤身上许多骨头都碎了。   阿煤没有动静。   他在她身上翻找一番,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所谓日志更是不见影子。   阿煤如果不会复生,那这本日志是什么时候写的?   真的会是阿煤自己写的吗?   他刚要收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沾在阿煤额头无法收回。明明没有沾手的东西,也没有人抓住他手不放,可他就是无法收回了!   一瞬间,无数画面如翻腾潮水倾泻入脑海。   不变不移山脉,人一代代流转,花开花落,他们在山中历经生老病死。死去的人们埋入地下,他看见黑色丝线从骸骨延伸出,丝丝缕缕流向山间,浸在地下,凝为实形。   人们在挖矿……挥镐声叮叮当当连成片,盖过了矿中的黑影的惨叫。不过即便没有声音,人们也听不到,看不到他们,仍旧奋力挖着它们的血肉。   还有很多很多……   无形的巨大冲击逼得他后退两步,手顺势松了开来。   和他赌的一样,他没有死。   但……脑海里凭空多出的记忆实在太多了,脑袋涨得一阵阵发疼。   头顶传来声音,杂乱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人数不少。姜遗光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人群气势汹汹,却来得十分慢,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正给了姜遗光逃离的时间,他只管收好绳索就好。   离开后他找到了彭明志,后者却不见喜色,眼里满是惊惶。   “你怎么了?”   他也遇到怪事了?姜遗光心想。   彭明志脸上虬结古怪的抖动,看起来格外狰狞。这个看一眼就让人害怕的男人却在恐惧:“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没有叫别人来吧?”   姜遗光:“没有。”他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彭明志心有余悸地点头。   他按约定扮鬼吓人,本来说的好好的,他这边把人吓走,姜遗光就下井去。   结果他还没动,就听见守井人叫喊起来,几个守井的全都跑了,可能是去外面喊人过来。   他正纳闷,就见那些人身后紧紧跟随的黑影。   姿态扭曲,似人非人,自他跟前迅捷爬过,仿若捕猎的蜘蛛。   只是一个擦身,就叫他到现在心还在怦怦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又不是没见过鬼?   但那种恐惧怎么也无法消除。   他不想叫自己太丢人,强撑着没说,问姜遗光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姜遗光扶着额头,唇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好半天才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他在井下看到的东西太多了,一股脑塞进来,到现在还没看完呢。 第591章   夜深了, 姜遗光仍无法睡着。   不属于他的记忆仍似浪潮般翻涌不息,一重又一重席卷而来。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记忆正像大海中的一艘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姜遗光不得不一遍遍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往。如果不这样做, 他恐怕会永远忘记自己是谁。   ……   “喂!你醒醒!姜公子?姜公子?”   “他好像中邪了……你们做什么去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会害他?还是你觉得我能暗算到他?”   姜遗光听见了两人的声音。   他猜测过煤山那头不会顺利, 只是自己不便去验证。   其他几个入镜人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真能随心所欲在时间中穿梭, 当初王进把他们从山中带出来,为什么没有把他们带到另一个时间?   他可不认为这是王进按同一条山路进出的缘故。   他猜测这条通道开启也需要某些条件,譬如——必须在特定的时间进入最下层雪洞。   但如果卢湘和吕雪衣真的成功了, 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只是现在他也无法回应这两人了。   他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没有听见卢湘的声音,但不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浑身全部气力都在对抗头脑中那股庞大的记忆。   他终于明白阿煤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他也终于明白阿煤是什么东西了。   有求必应——人们想要家人复生,阿煤便毫不吝惜地将人从过去带回来。他想知道阿煤的来历,阿煤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能承受这片山脉数百年来的记忆。   两人还在说话, 姜遗光已经快要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渐渐听着声音淡下……远去。   “你们不是进雪山吗?呵呵呵……现在怎么?无功而返?”   吕雪衣脸色阴沉下来:“难怪他不愿去,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他们见到了熟悉的雪洞。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因他们担忧头顶会如初次进山时那般坠下冰雪,将他们冻在里面。   万幸之至, 他们的担忧并未成真, 初冬时雪不算大。   只是……两人从矿洞中出来时,四周景象没有太大变化, 进矿洞前绑在树枝上用做标记的布条还在原地,湿透了,被风吹得微微起伏。   但怎么看, 都不像过了几十年的样子。   难道……他们没有到达四十年后?   卢湘还是不想回镇上, 她还记得彭明志说过,四十年后的煤山镇是什么样子。   她决定自己再进山洞看看。   于是她要走了大部分剩余干粮和水重返山洞, 吕雪衣则自己下了山来。   再怎么不愿相信,山下景象和路过的人还是叫他不得不相信,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沮丧过后便是恐慌,难道他们回不去了?   总不会……要他们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吧?   顶着风雪赶回来,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小兄弟去做什么了?这大冬天的,都一个多月不见了。”   “一个多月?”吕雪衣一愣,他和卢湘有去那么久吗?   “是啊。”那人以为他在山里待得都忘记时间了,爽朗地笑着说:“你朋友出了点事,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吕雪衣心头一颤,赶忙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却说他也不清楚,就说他朋友好像病倒在家,有好几天都没露面了。还是卢湘姑娘的养父母奇怪他没来探望,过去看过后才发现他病倒,现在每天都冒着风雪过去照顾。   现在他回来了,其他人也就可以放心了。   他匆匆赶过去,姜遗光果然躺在床上,脸像死了一样惨白。   他好声好气把外人送走,彭明志从隐蔽处拐出来,目光奇异:“你居然没走?”转念一想,幸灾乐祸,“哦——失败了吧?”   往他身后看,不见人影,两条细缝眼笑弯了:“那个女人出事了?我还以为她能活久点呢。”   吕雪衣没理他,坐在床边,见姜遗光呼吸平稳,像是睡着,脉搏与心跳都不见异常,遂掰开眼皮看看。   眼皮下一片纯黑,不见半点白。   吕雪衣吓得马上收手,心有余悸。   在那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死亡。   ……   “他去了井下?”吕雪衣不敢相信,可彭明志好像也没理由骗他,“他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彭明志一脸讽笑摊手:“他可什么都没告诉我。”   吕雪衣:“不用你在这里挑拨。”彭明志这话不就是想说姜遗光藏私吗?   彭明志哈哈一笑:“也对,你本来就想要他死。你该高兴才是。”   吕雪衣:“他也不该这时候死,对我们没有好处。”   不过……看起来彭明志确实不知道姜遗光在井下看见了什么。   他也下过井,在四十年后被镇民们丢下去,在井下看到了煤婆婆的棺材,和若干白骨。但他没有出事。   姜遗光呢?   莫非是阿煤的鬼魂还在井中?害了他?   鬼怪杀人向来干脆利落,留姜遗光一命,是还有什么作用么?   “若真如此,她一定会出来的……”吕雪衣深深意识到,既定之事难更改。阿煤还没有在灾难中救整个镇子的人,将来必定有一个契机叫她重现人间。   这一天到来的很快,不等太久,仅在吕雪衣下山后三天而已。   和昏迷时一样的突兀,姜遗光又突兀醒来,双目漆黑,不见一丝眼白。   嵌在那张雪一样惨白的面上,比鬼更像鬼。   二人听得动静从门口走入,只看一眼就吓得要跑。姜遗光并不追,在思考着什么。   阿煤没有杀他。   在触碰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刻他成了阿煤,看到了阿煤和煤山镇的一切。   山中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有生便有灭,死后积攒尸骨埋与山间,阴气沉沉坠坠,渐成矿脉。再后来,迁来人这一支生灵。   人与鸟兽最不同之处,即人有七情六欲。情愈重,死后阴气愈沉,人住十年,矿脉积累比往日百年还要厚。   难怪阿煤说人便是煤矿,煤矿也是人。她说的不错,过往死去的所有人,尸骨与魂魄都在矿脉中。   镇上人兴高采烈将铁锹镐子铲下,矿石飞溅,亡魂哀哀嘶叫,人们置若罔闻,只为自己今年的嚼口拼命肯干。   到了冬日,煤块载着破碎的灵魂投入火中,化成灰,才算完。烤火的人们只觉温暖,不知自己已被煤中怨灵缠上。   被缠上后的人们也决计想不到,自己死后同样要经历这一遭。直到人全消亡,不会再有人,轮回才得停止。   便该有新的轮回,新的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阿煤出现了。她是许多碎裂灵魂揉捏在一块的魂魄,她不想要人的怨念连同灵魂被火化为虚无。   那样,她也会死去。   她总是“善良”的,以世人的善恶标准衡量,世间不会有比她更善良的人。   因为他不想死,所以他没有死。   但对于他想要离开这个愿望,阿煤似乎不能理解,她以为姜遗光想要离开,是想要好好死去,魂魄不必归山。   她不想答应,因为镇上所有人都是她的一份子。但她不能拒绝,她是善良的,不该拒绝任何一个人。   姜遗光同样不能对她吐露出镜子的秘密,才将错就错认了。   记忆的交错是巧合,姜遗光心想,阿煤并不想杀他,她不想要任何一个人死,但她的记忆太过庞大,如一片海冲进一口井中。   他苦苦坚持许久,才没有被如此庞大的记忆洪流冲击成一个傻子。   很好,他想,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得到阿煤的记忆,许多事他都明白了,还是值得的。   眼前幻影交错,他的房中也有煤,正燃着红光,白色的灰飘飘悠悠,载着一声常人听不到的尖叫飘远了。   灾难,来了。 第592章   灾难如约而至, 降临在深冬的煤山镇上。   起先只是变厚的雪堆,每日早上起来,门都要比昨天更难推开。漫天雪花没有倦意,同凄紧北风一道从早落到晚, 降下死人似的白。   之后便是黑影。   白森森街道上、田地里, 都有黑影游荡, 有时一个,有时一群,也有半个的, 浑浑噩噩,扭曲了,像迷茫的影子仿徨觅主。   冬日不便出门,大家都安心卧在家中,炭火不息, 炕下灶中都暖融融烧着炭,窗户打开一点不叫中了炭毒,便是自在的冬日了。   偶然见到窗外黑影,漫天大雪中也瞧不清, 只以为有那过的艰难的冬天还要出来拾炭火, 叹一声真是可怜。   等到影子慢慢飘近,甚至飘进了家门, 这时再要喊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靠近了,贴上来。片刻后, 这屋里便一个活人也不剩下。   到这时还是无人知晓, 谁叫大家都默认了,冬日就该在家吃喝养膘呢, 住在同一个巷子里还能互相串串门,男人喝酒谈大事,女人做衣打扫。哪个会去管几里外有几户人家空了?   黑影到底还是迫近了,从镇子外围一点点往里,终是在一天叫个男人看见,一开始还以为自家婆娘和一个人拉拉扯扯,勃然大怒,奔过去,结果还没到近前两个人都不见了。男子左右看,都找不到有能藏人的地方。   更古怪的是,地上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脚印。   他发毛了,挨家挨户问,发现好多人家门敲了都不开,他闯进去几家,就见屋里什么都不缺,人却不见了。有几个前两天还和他家婆娘一起说话呢。   这个男人嚷了起来,许多还活着的人也自发去亲戚、邻居家看看,   “总算发现了。”   吕雪衣和彭明志一直悄悄观察着镇上百姓。这一次,他们谁也没有选择插手,两人只静静等待着事发。   至于姜遗光?   他那天起就没有出现过。   他们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怎么了。   应该……总不会死了吧?   哈哈哈哈——担心他不如操心自己呢。   站在山坡上,彭明志居高临下地冷笑看着慌乱奔走的百姓,讽笑:“这么多天了才发现,真是蠢的可笑。”   “应该不会全灭吧。”吕雪衣不像他那么幸灾乐祸,也没那么好心,“王进和于婉贞这两人既然能在四十年后把人生下来,总会有其他人活下来的。”   就是不知道……阿煤要怎么救下他们。   一等就是半个月。   阿煤居然……真的没醒。   黑影无处不在,可能藏在阴影里,雪花里,或是随意一个拐角处。因此镇上居民数量锐减,十户仅余一,到最后居然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那对老夫妇也没了,吕雪衣亲眼看着他们主动碰上影子,没等反应过来就消失了。   可能因为那影子太像卢湘了吧,他们还以为卢湘回来了,没想到因此丢了性命。   失去家人朋友的镇上百姓越来越多,他们终是想起了什么,有人认为是害死阿煤后她的报复,也有人认为如果阿煤还活着,她能叫那些人都活过来,那便是神仙,不是妖祟。   他们想要开井看看。   镇上曾经在封井时做法事的人都没了,活下来的人什么也不懂,只好用最简单的法子,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一直从最外层的围墙跪到最里圈,重重磕头后,由几个力大的年轻人把井盖打开。   吕雪衣和彭明志就躲在暗中看。   井中飘出一股腐臭怪味。   还是那几个年轻人,放下几根绳下井底,腰上腿上都捆好,拎起灯,上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往下放。   结果他们都惨白着脸上来了。   底下……根本就没有阿煤的尸体。   这季节冷得很,人死了一时半会也不会烂太快。就算尸身腐坏了,衣服还是能认出来的。   可阿煤不在里面!   他们找遍了也没有看到!   一人愁道:“该不会……她已经出来了……”   另一人喝道:“怎么会,这些日子井盖不是封得好好的?”   还有个人发着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你们忘了?前阵子这里不是还闹鬼过?”   “大青说,那时候他在林子里守夜,结果摸到了一把头发……”   众人更惶恐,不断跪地磕头,拼命赔罪,向井中倒入用于祭祀的鸡鸭。   不知谁念了一句:“要是阿煤活过来就好了……”   “她如果还活着……”   围墙外,一圈圈黑影迫近,一圈圈往里飘。   第一个人看见,惊叫出声。出口挤满了黑影,重重叠叠,还在往里挤。满院人吓得哭叫乱转,可此时逃也无用,人虽少,可都聚在围墙中也显得拥挤。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人又少了一多半。   一人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跪在井边:“求求你了!!阿煤!你救救我们!我们……我……我再也不会说你了,求你救我……”   第一个人跪下了。   其余的人走投无路,哪还能有什么法子?纷纷跟着跪下。   奇迹并未出现。   黑影憧憧,将仅剩的人们全都包裹进去,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此时此刻,整座煤山镇,除了三个入镜人外,再没有一个活人!   吕雪衣还有点不敢相信:“她真没出现啊?她……就这么死了?”   彭明志也不敢相信,阿煤如果就这么死了,他们几十年后初入镜时看到的镇子算什么?阿煤身上的奇诡之处又作何解释?   到了这一步,两人反而不知该做什么。   回山洞?   山洞底无法任由心意穿梭时间。   在镇上?   镇上已经没有人了,他们这些天就藏在暗处,对镇上每户人家都认了个脸熟,千真万确没有剩下的活口了。   “你说……会不会跟他有关?”彭明志有点疑神疑鬼,姜遗光不是变得好像阿煤附身一样吗?会不会就是因为他,阿煤才没有救下镇子?   “他?”吕雪衣就没往他身上想。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动摇鬼的念头。   再说,就算姜遗光能做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一直鼓吹着不能打破循环吗?   镇中,一条废弃小巷,姜遗光靠在残破的墙壁上,满脸痛苦,在拼命地扼制着什么。   “不该过去……”他说,“既然你想救所有人,你没了,对他们才是解脱,不是吗?” 第593章   起初, 二人还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黑影吞噬了整个小镇的人,可他们还在,不是吗?   只要小心点,不碰上黑影不就行了?   但镇中的黑影实在太多了, 稍不留神一拐角就容易撞上一个, 他们不得不往树林中躲避。   期间, 二人几度上山,都无奈地发现山下雪洞不能让他们再去往另一个时间。   “莫非真的只能走一次?”吕雪衣喃喃。   他们第一次在冰中被封住,是被王进等人带走的。现在看来……会不会是王进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时间的屏障, 把他们带去了四十年前?   相反他们以为的第二次穿梭时间,才是真正的第一次。   “啊——如果真是这样,你说,闻人姑娘他们怎么样了?”彭明志笑出了声,“他们在距离我们现在八十年后呢, 你还给他们留下话,他们回不来了吧?”   就算调查清楚了又怎样?闻人敏……她一开始就走了一条错路。   哈哈哈哈哈——当时她还不准自己跟着,防来防去,把自己防住了吧?   吕雪衣没好气瞪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所有人都阴阳怪气的, 他继续说:“他们困住了,我们不也困住了?”   八十年后, 煤山镇。   确如彭明志猜测的那样,闻人敏被困住了。   储梨见到她很是高兴,众人一块商讨, 推测出煤婆婆覆灭煤山镇的真相。   而后, 众人几次进山,可冬天过去以后, 矿洞便无法到达山中央的雪洞,尽头被封闭住。   闻人敏推测要冬天才行,便硬是等到了冬天,再次上山,这回他们如愿到达了山底的雪洞,几人再从矿洞中走出。   可他们并未和想象地那般来到四十年前。   相反,没有任何变化,仅仅过了十几天而已。   闻人敏完全不敢相信,又几次试着进山再离开,可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到达另一个时间。   他们被永远地留在了其他同伴的八十年后。   没有煤婆婆,没有诅咒,镇上也没有几个人。   储梨和闻人敏几人都要疯了。   闻人敏想过离开小镇,冰雪消融后,她尝试着离开,发现真能走出去。景嘉玉追上了她。   煤山镇以外的人们,和镜外看起来差不多。   她走了很远很远,走了很长时间,后来景嘉玉都不愿意和她一起了,后者还是想回煤山镇看看。闻人敏选择继续走,一路向南,一直到了春暖花开处。   没有鬼怪,没有什么山海镜,没有皇帝,没有十二卫。所到之处,人们衣食饱暖,自在富足。   除却纪年和一些政事打听不出来,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镜外的现实世界了。   闻人敏不禁想到入镜人中流传了很久的一个猜测——   镜中之所以会出现和镜外一样的事物,可能不止是因为镜子能读取人心。   还有一种可能,镜子吞噬了其他世界。佛家有云,三千世界,焉知镜中世界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呢?   她站在街上,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些人看起来无比鲜活。她几乎都要恍惚了。   如果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   她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   景嘉玉回煤山镇后,只找到了元霈柳。   储梨和齐瑞明还是不甘心,上山去了。   两人住了下来,一直到煤山镇最后一个人消失。   其实在第二年的冬天镇上就出现了黑影,奇怪的影子从山上飘下来,在镇上游荡。但这时其他人已经离开了,他们想找人商量都不行。   镇上一些老人看见黑影也想起来一些往事,几十年,前镇上也出现过黑影。   那是整个小镇的灾难,黑影带走了许多人,到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大多离开了镇子,这才让煤山镇如此荒凉。   当时是怎么解决的来着?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影子慢慢地就消退了。   而在更久以前,接近一百年前的灾难中,出现了一位煤婆婆,她救下镇上所有的人,后来煤婆婆去世,以后的灾难就没有人能再救人了。   煤婆婆……   景嘉玉来到镇上荒废的乌坊中间,见到那口井。   “煤婆婆,若你在天有灵,请救救我……”   她想到了其他人。   如果那些人死了,她自认为仅凭自己一人绝无可能离开。   “我也好,其他人也好。姜遗光、吕雪衣、闻人敏……”她将那些人的名字都念了个遍,“你不是能救人吗?救救我和他们。”   祈祷声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到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逼近了——   她闭上了眼睛……   森林里,吕雪衣二人最后还是没能离开。   越来越多的黑影数不尽般从山中出现,密密麻麻,像雪一样覆盖住了所有能看见的地方。   “没想到会又死一次,还是和你死在一起……”到了这个地步,彭明志倒坦然了。   吕雪衣不明白:“什么叫又死一次,你之前……”   彭明志笑容扭曲,指指自己:“不然你觉得我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我靠命大活下来的吗?”   他已经被烧死了。   不知为什么,活了过来。   朦胧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团焦黑辨不出样子的尸体,还在被火烧出滋滋的油响。   然后,他醒了过来。可他即便醒了也逃不出去,四处跑,火势太大,他什么也看不清,又一次被烧到昏迷。可他不知为什么,再一次醒了,睁开了眼睛。   每一次苏醒都是一次新的烈火灼身,之后就是死亡。一直到火光彻底熄灭,他不知第几次醒了过来,这才活了下来。   “莫非是煤婆婆?”吕雪衣不敢相信。煤婆婆不是要有人想着死者复生才能把人救活吗?是谁许下的愿望呢?总不会是彭明志自己?   黑影飘了进来。   吕雪衣不断躲闪,往外跑去,拉开门的刹那心就凉了半截。   门外,只有一片漆黑。   那是数不尽的黑影交织成的巨大黑幕,没有一个地方不被黑影占据着。   而屋内,彭明志已经消失了。   几支残缺扭曲的黑影穿过了他的身体,吕雪衣最后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山下,唯一没有被黑影吞噬的人还靠在墙角。   阿煤近乎有一半附在了姜遗光身上,她很小心地不弄死他,但她的记忆和力量都不是姜遗光能够承受的。   “怨念变多了。”阿煤欣喜,怨念增多,意味着矿脉会更丰富。   姜遗光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想要增加煤矿的产量?”   话音刚落,他便搜寻到了相应的记忆。   很久以前,这座矿山快要被挖空。当地人靠山吃饭,一直在求神拜佛,希望这座矿山能够恢复生机,最好能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煤矿。   现在看来,他们的心愿成真了。   煤山镇的煤可不就是取之不尽?百姓的魂与肉都会变成煤,供人燃烧,化成烟后回归矿山。   按理说该是自给自足的,可煤山镇的煤矿多,便要往外售。供给不足了,便要想办法满足。毕竟阿煤就像这座予取予求的煤山一样,从来不会拒绝他们的愿望。   人死前生出怨念,增加煤山的矿量。死后阿煤再将他们从过去带回来,叫他们复苏。如此一来,人们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   这一切……居然都是因为煤山镇百姓愿望。   姜遗光对阿煤说:“那你死后怎么办?你也会死的。”   阿煤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死。   姜遗光:“很多人其实不愿意复生,他们带着复生的记忆只会恐惧。你为什么不去掉他们这部分记忆呢?”   “还有……我其实是从四十年后来的。你知道吗?四十年后,你已死去,煤山镇也没了,没有人救他们了。”   说话间,黑影一个接一个消失。姜遗光慢慢起身,他简直要站不起来,但他还在努力和阿煤说话。   “我明白我为什么能从四十年后回来了。是因为你。”姜遗光说,“因为镇上死去的人,你想要救活他们,但是不能死而复生,所以你把过去的他们带到了将来。我和其他人就是借着这股力量才能来到这里。”   阿煤不知道。   姜遗光:“你可以带着我去四十年后看看,我没有骗你,那时候的人们因为没有你,他们全都没了,没有人救他们。”   阿煤同意了。   她和姜遗光一起来到了雪洞中。   当时,几个入镜人就是在这里被从天而降的雪覆盖住。直到于家派人进山搜寻,将他们挖出来。   阿煤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告诉姜遗光,自己没有办法带他去四十年后,因她还要复活镇上百姓。   但是,她可以让姜遗光不死。   雪洞中的时间是静止的,人可以在里面待上十年、百年,不会衰老和死亡。   “不会被你变成煤吗?”   阿煤说不会,她不会干涉这里。   姜遗光思索片刻,答应下来。   次日,镇中,整个小镇陡然间活了过来。   镇上百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又见到了活过来的家人。走出门,左邻右舍皆一脸激动又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们不是差点……怎么又活了?”   “你家二妞呢?她也在吗?”   “她在她在,她去找朋友玩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阿煤?我们求了她那么久,井底下也没找到她……”   “是阿煤吧?除了她还能有谁?”   众人说着,不知哪个提议:“要不,去井边看看?”   “是,是该去看看。”   镇上各处的人都从家中出来了,汇集到街上,往井边走。   吕雪衣混在人群中,跟着人流向井所在处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了过来,真是因为阿煤?   他活了,彭明志呢?姜遗光呢?他们两个怎么还不见踪影?   当能见到那一圈圈围墙时,他退在墙外并不进去。他可不想试试靠死而复生得来的第二条命能坚持多久。   等了一会儿,吕雪衣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先是争执谁开井盖,谁下井等等,之后总算有人下井了。   他们在井下看见了一具白骨,那具白骨非常干净,一点皮肉也不存在。   很可能就是阿煤。   这群人商讨来商讨去,最后决定由各家凑点钱给阿煤的养父母,给阿煤做个棺材,挑个风水宝地葬了。   谁知阿煤的尸骨居然搬不走。下井的人把白骨背在背上往上爬,一开始还好,结果一到井口就往下掉,如是再三,再傻的人也看出来了。   于是人们又商量着,可能是阿煤不愿意离开,就干脆做好棺材后送下去,不再折腾她。 第594章   阿煤当然不会出现。   因为她在将镇上百姓“复生”后, 便和姜遗光一起停留在了雪洞里。   如果四十年后真的像姜遗光说的那样,也有灾难发生,她可以出去救下他们。   姜遗光更是猜测,若自己也被阿煤“救活”, 死而复生, 那他的身体和魂魄都会被打上这座煤山的印记。   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不如在山洞中等待。四十年后, 阿煤再一次救下煤山镇所有人,她的力量彻底用尽。   到那时,一切就结束了。   镇上人一连多日招魂, 无果,不得不按原定计划打了一口小棺材,让人送下井,把井底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在井中搭一间小屋子, 将阿煤的尸骨放在里面。   阿煤的养父母似乎还不能接受这种事。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从林子里抱回来的女孩会有这样的神通。如果她这么厉害,那……那当初他们毒死她,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不恨吗?她不怨自己吗?要是她记恨了怎么办?   夫妻俩成日惶恐不安, 不断互相安慰, 一定不会的,阿煤那么善良, 她都愿意把整个镇子的人救活,她一定不会计较的。以前有人专门编排她,她不也没生气吗?   “老头子……要是, 要是那些影子就是她叫来的呢?”老妇人越想越觉得真, “以前从来没听过有什么黑影子。”   “嘘!”老头急的指头放在嘴上用力嘘她,不让她说下去。   大家谁心里不清楚啊?以前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今年忽然就出现了,要说跟阿煤没有关系,他把这两只眼珠子都给抠出来。   但这样一来阿煤就更加不能得罪了,谁知道哪一天她会不会又招来黑影下山呢?   镇上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阿煤从不害人,不妨碍他们都觉得她是个灾星,会给镇上带来灾祸。   然而,当阿煤真的能轻易颠覆整个小镇人的性命时,他们反而不敢得罪了。   井底下一切都安排好了,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又聚在一起想了个主意。   阿煤被那对夫妻俩领养,她总会有点感情吧?   叫他们给阿煤赎罪不就好了?   “赎罪?”老妇人不明白什么意思,不安地搓着手,一双混浊的眼睛左右看,她担心这帮人会像对待阿煤一样,把她给……   “简单嘛,阿煤以前不是常做善事?她肯定心地很好,就是在闹脾气。你用她的名头也做好事,一直做一直做,说不定她就消气了呢?”   “是啊,要你做善事,给阿煤行善积德,这还不好?”   “我们都想好了,这些也不能不叫阿煤看到,我们会找人画下来的,就贴到井外边的墙里。你只管做好事就好。”   老妇人听得心惊胆战,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上来。倒是她家老头还有些见识,就和那些人争论,怎么个才算做好事,他们家没钱,两个人年纪也大了,什么都做不来。   而且,冒用阿煤的名头,万一她不高兴了怎么办?   “哎呀,哪有那么多事呢?不就今天串这家明天串那家,你想帮什么就帮什么嘛”   “不想用阿煤的名头,那你以后就叫煤婆婆好了嘛。喏,你是煤公公,你是煤婆婆。”说话那人不给他们再反悔的机会,鼓掌嘘声叫一群人都听见,“好了好了,煤婆婆来了。煤婆婆以后做点什么,大家都要记下,给她画上去。”   两个老人站在人堆前,下面的人欢呼雀跃,一双双眼睛看过来,看的他们手足无措,老脸涨得通红。   紧接着有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红花给两人带上,再在煤婆婆脸上涂了点黑黢黢的炭灰,然后敲锣打鼓地出去游街,说阿煤回来了,阿煤复生在养母身上,要回来帮镇上百姓了。   煤公公倒没有,可能因为阿煤是女的,他们觉得有煤婆婆一个就行了。   吕雪衣一直藏在暗处,像看戏一样看完了这一切。   他觉得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笑不出来。   他们所有人都想错了,以为阿煤一定是煤婆婆。一些关于煤婆婆年龄的疑问,也被阿煤有异于常人的生长打消了。   原来,这才是煤婆婆的真面目。   愚昧,无知,残忍,伪善……   这些人还有必要活着吗?   四十年后的灾难?他们就该全死了才是。   将阿煤生下来的于婉贞和王进反而不是要紧人,吕雪衣猜测,就算没有他们两人,阿煤也会托生到其他人肚子里。只要镇上的百姓还在,煤婆婆就一定会出现。   又捱过了一次冬季,到了春天。吕雪衣悄悄离开小镇,一路南下。这一次,他伪装成姜遗光的模样,戴上灰色斗篷,仿着他的气势在全府吹灯前落在于家院里。   马上就有人请他进去了。   于家人怎么也没想到,那位消失了近两年的恩公又回来了。莫非……于家又有劫难?   吕雪衣知道姜遗光托于家养了一批人,他也知道,姜遗光因为担忧打破轮回一事,所以尽量叫事情按照他们所知的推动。   他也觉得应该如此。   于家人不是心善吗?可他们对待煤山镇的人何必心善?   他们就该让煤山镇的那群刁民吃吃苦头,何必改呢?   吕雪衣如是吩咐下去,于家人再怎么不解、迷惑,可这位恩公曾经所说的都成了真,他们还救了于家上下一命。   若不按他说的做,于家可能真的不保……   他们不得不应下来。   吕雪衣又提出要留在于家,一直训练那批刺客。将来有大用,于家人哪里敢不听,吩咐下去准备好一座庄子,第二天恩人就能住进去了。   吕雪衣已经做好了要在这个世界待上数十年的准备。   但他并不害怕。   他看过姜遗光的供述,他曾误入“桃花源”,在其中住了三年,人也长大了些,结果出来以后他的身形又变了回去。   就算在镜中变老了又如何?离开死劫以后,他就能恢复原样了。   他只要记得一件事,自己要离开,这就够了。算起来,他还能安稳多活几十年呢,有多少入镜人活不长的?他这是赚了。   一和于家人交待完,吕雪衣当即离开。他自知身手不敌姜遗光,不得不取巧,少在于家人面前出现,以免叫他们发现不对。   在庄子上住下时也小心谨慎,斗篷下蒙住脸,平日以宽袍大袖挡住手,绝不用真面目示人——他不知道姜遗光有没有对于家人展示过自己的样貌。   应该是没有的,但他不能赌。   于家众人更是犯嘀咕。   就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几十年后,族中一支需要背井离乡去往北边,在一个名叫煤山镇的小镇子里住下,还一定要他们狠狠惩治当地人,抢占矿山鱼肉乡里,最好是叫当地人想到他们就害怕。   这……这实在是……有悖圣人言啊!   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于家人都有些接受不了。 第595章   “煤婆婆来啦!煤婆婆出来啦——”   小孩笑声尖细, 欢蹦乱叫纷纷从街角跑出,一边跑一边扭头催。后头跟出个快要走不动的老婆婆,穿着彩衣,脸上涂了黑炭粉, 拄着拐吃力地一步步挪。   “哟, 煤婆婆来做好事来了!”   “大家快来看啊, 煤婆婆做善事啦,要记下来的。”   分不清是第几次了,煤婆婆低着头, 一点点往前走。   她的头很痛,手脚都使不上力,一到阴湿雨天,全身骨头都疼,没力气。昨天就下了一场雨, 她本来想在家里躺躺,结果还是被人闯进来拉出门。   大伙都在哄笑,拿她看热闹,无人见她眼中苦涩。   从那件事过去, 到现在, 有三四年了吧……老头子早就没了,就剩她一个老太婆, 孤苦伶仃活到现在。   一开始还好好的,她和老头子只要每天出来装装样子,镇上的人就会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让画师给他们画像——当然, 画上的人不是他们俩,而是阿煤的模样。   后来, 一直没出事,没有黑影子,没有灾难,阿煤那孩子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没有报复,更不用提复生。   她好像真的已经走了。   大家就开始怀疑了。   谁知道是不是阿煤救活了他们?万一大家猜错了呢?万一阿煤真就只是个妖女,这谁说得清?   想归想,明面上没几个人敢提。毕竟谁都不知道真相嘛,就只能先当成真的。   话虽如此,众人对煤婆婆的态度渐渐转变许多。   起初惧怕、敬畏,因担忧阿煤不知何时复苏,所有人都对她客气。到后来逐渐懈怠,开始对这一套不得不做的把戏不屑一顾,水和粮都送得慢了。   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老太婆,大家把她捧这么高,也配?哪怕是原来的阿煤,好歹年轻呢,脸上丑点,吹了灯被子一拉不一样能生孩子。   这年头大家家里都不好过,吃不上饭的人多了,老太婆就因为养了个妖女,大家还要好吃好喝供着,谁心里能好受?   煤婆婆在一群人看热闹的目光下给另一个老妇人补衣服,她眼睛其实花得厉害,手也哆嗦,拿针的手都不稳了。一旁的人们却全都欢呼起来,好像她做了什么很厉害的事似的。   画匠描了个样子说可以了,这帮看热闹的人才嘻嘻哈哈散去,老妇人更是赶紧把自己衣服抢回来——她嫌煤婆婆晦气,也怕弄坏自己衣服。   到最后,只剩煤婆婆一个人蹒跚往回走。   越走越心凉,满心酸楚,她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用?   一年幼女孩牵着母亲手经过,母女声音飘来。   “娘,煤婆婆好可怜,都走不动路了。”   “囡囡不能可怜她,这个煤婆婆把自己女儿给毒死了,她这是应得的。”   “啊——大家不是说煤婆婆是好人吗?难道她女儿是坏人?”   妇人不知作何解释,只匆匆说道:“这些事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带她赶紧走了。   风把母女俩对话一字不落地送到煤婆婆耳中。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地回到家,从床下找出一本厚本子。这还是老头子留下来的,她一开始烦闷了就在上面写点什么。   后来,她有了一个别的想法。   既然镇上的人们不相信阿煤是真的善心……   那她可以写给阿煤,让她醒来以后真的认为自己是妖女,是大恶人。   她相信阿煤会醒的。   醒过来以后,她会不会记得呢?她要是不记得,就可以看看这本书了。   要是她还记得,她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对这个养女,她又厌恶,又惧怕,可到如今哪怕活的像个笑话,她还是得依附在养女仅剩的名声上讨一口饭吃,没有阿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活的更好还是更不好。   我是……阿煤,也是煤婆婆……   阿煤就是煤婆婆,对,就让阿煤这么以为吧,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的。   煤婆婆哆哆嗦嗦地继续写。忽地一人撞开门快步走进,煤婆婆背对着她在窗户底下写,听到声音就紧着把那一本厚本子藏在桌斗里。   来的也是她的“养女”。   是镇上人推选出来的,这女孩爹妈去的早,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又懒又馋长得不好,没人肯养,就塞到了她这里,让她当煤婆婆养女,天天管送饭送水。   养女并不搭理煤婆婆,除了吃饭睡觉会回来,其他时候都当煤婆婆死了。有时夜里咳嗽吵着她,养女还会过来掐她脖子叫她闭嘴。   “喏,你的饭。”养女把托盘往桌上一搁就走,压根不管她在做什么。   不用打开盖,煤婆婆都知道她肯定把自己的饭吃了一多半,她没看,只管继续写。   “……我有一个姐姐,只是很久没见她了。”她很想念第一个干女儿,她多乖巧温顺啊,要是她还在,该有多好?   转念想到现在这个镇里人塞来的养女,煤婆婆更是厌恶。   她该死。   他们都该死,阿煤就不该把他们救活!   “……一群蠢人,愚不可及,以为表面做做样子就是真的好人。这个镇子的人早就该死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   煤山镇以南的城中。   吕雪衣仍旧在山庄中神出鬼没,悉心教导那些半大小子习武。   旁的不提,只管把近卫教入镜人的手段拿出三分,就足够叫这群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乖乖听话,将他奉为主人。   这几年,他不断在两地奔波。可每一次进山结局都是失望一场。只有冬日,山底通往能穿梭时间的雪洞才会开启,但没有用……他试了不知多少次,还是走不了。   他隐约听到冰下有动静,但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不敢贸然行动。他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冻结住,而这一回,未必有人能救他。   不知第几次日月轮换,时光似水,安安稳稳流过数年,人间太平无事,于家也渐渐放下心来,对这位“恩人”态度一如往昔,可却对“预言”一事有微词。   不止他们,就连吕雪衣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山海镜和镜外的世界只是他的幻想,就如水中月,看着近,可不论如何都捞不到。   他怀疑起自己还留在镜中的意义。   他要做什么来着?   时间真是可怕,他回想起初入镜时快要被冻死的刻骨寒冷、后面恨不得杀了姜遗光的怨恨,还有对煤山镇百姓的可笑又可悲的复杂情绪。   明明那时候气得不行,现在一切都淡了。   他都快想不起来姜遗光的样子了。   煤婆婆也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她年纪那么大,一般家中这个年纪都该在家中养着了,她还要天天出去供镇上百姓戏弄,哪里能承受得住?   她去世时吕雪衣不在镇上,头七过了才回去。听说煤婆婆自个儿坚持的,她还有一口气时,死活不肯喝水不吃饭,只要人放根绳子送到井底,她想跟老头子还有阿煤作伴——先前煤婆婆的丈夫死时就被大家定下埋到了井底,任凭她怎么哭求也无用。   吕雪衣后来到井边看过几回。   井下怨气冲天。   去井边转过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不对,只看一眼井,心底就发凉,身上也冻得厉害,大夏天去一次好像在雪里冻了三天一样冷。   这当然有鬼!说不定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以后,阿煤和煤婆婆都生气了呢?   众人再次请风水先生看过,找匠人用石头雕了更厚更平滑的井盖,雕上符文,拴上铁链,锁住满井怨气。   原本大伙都要把煤婆婆跟阿煤的故事当笑话了,井边的围墙也快拆了。   一觉察出可能有危险,家家户户又一致改口,不管谁来问都一样,阿煤就是煤婆婆,她是救了整个小镇的大善人。   围墙重新上了白粉,画也赶紧画了挂上去,乍一看还有模有样的。可井下怨念不仅一点没少,那股冷意都快要穿透墙到最外圈来了。   靠近寒意的人都会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样恍惚一会儿,有些人甚至会生出幻觉,想要跳下那口井。   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他们在下面无人服侍,才会诱人下井。   煤婆婆需要服侍,送谁下去——这简直一目了然。   养女哭天喊地不愿意,无人理会,怕她下去告状,几人抓住她,揉了糖跟砒霜的浆糊往嘴里灌。第二天就送下了井,没人敢下去,是开了井盖后从井口丢下去的。   结果怪事不减反多。   住在围墙外附近的人夜夜听见鬼哭,围墙中传出争吵声,过去看,却什么也见不着。更有一回,醒来后,全家人脸上都有乌黑的五个指印,一摸就往下掉渣。   这件事彻底把他们吓坏了。不管其他人说什么,他们都一定要请来风水先生再看看。   这回几个风水先生都发愁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说侍奉的人不够,需要一些女子住进来。只要她们住进围墙里,全心侍奉阿煤,她就不会害人。   吕雪衣看着镇上闹剧都想笑。   他愈发明白此次劫难缘何而起,一切……不过是煤山镇百姓自作自受。   他们种下的恶因,恶果自然要后辈偿。入镜人无法阻止,除非能把整个镇子都覆灭了。而若真要这么做,似乎也只能借助鬼怪之力。   但若无法阻止,他又该如何离开?   吕雪衣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了。   难不成只有等到几十年后?可到那时候,自己也老了吧?说不定,他都活不到那个岁数……   迷茫的吕雪衣没留意到,正如他悄悄观察煤山镇一般,暗中也有人看着他。   一直,一直看着他。 第596章   镜中数十年一晃而过, 镜中人开始衰老。   有人不堪忍受,有人逐渐麻木。也有人默默等待,只为最后一瞬的转机。   镜外仅仅过去三个月而已。   这三个月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好捱。   雪化后,积在雪下的各种人畜尸体都露出来了, 大太阳一照开始腐烂, 疫病丛生。被这两场大灾一闹, 今年收成更不可能好。   赵瑛心想,好像……这段时间她居然没听到什么风声?   按理说该有一场乱的,每有天灾必然伴随人祸, 各地不是闹起义就是邪门教派。况且此次雪灾和疫病,都至少覆盖了几十座城,涉及百姓数万万众,不是简简单单办几次庆功宴就能压下去的。   但叫她奇怪的是,竟然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压下来了。疫病还没过去呢, 每天陛下还要垂问疫区灾情,结果大家似乎都并不奇怪,也并没有引起什么乱子,好像这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平静水面下, 总有些叫人心惊不敢探究的深漪。京城再热闹, 叫赵瑛看来总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相比起这些事,赵瑛更在乎一个结果——姜遗光到底怎么了。   已经三个月了。   虽说镜内镜外时间流逝快慢并不相同, 不过大家都默认,镜外人等待越久,镜中时间只会更久。每次想到这儿赵瑛都不免咋舌, 他到底待了多久啊?   他还活着吗?   姜遗光的镜子在一入镜后就被收走了, 任凭赵瑛怎么打听也不知去向。后面还是托了明孤雁才知道,镜子居然在陛下那里。   这岂不是意味着……就算姜遗光真出了事, 只要陛下想瞒住,他们就别想知道?   心里再急,面上也不能叫人看出来。陛下的意图很好猜,估计就是怕万一姜遗光没了,其他人失去希望嘛。   赵瑛只能默默祈祷,姜遗光这小子命大,别死了。   结果没多久她就打听到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陛下将前去咸阳。   赵瑛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朝廷暗中在骊山设立的骊山司。姜遗光曾告诉她,骊山司直属于天子,朝中各事一律不沾,独立于六部之外,只管潜心研究秦皇陵和骊山古迹的奥秘。   她还记得,骊山那块儿后面不知怎么到了姜遗光手里,变成他管着的了。但是姜遗光也提过,他发现手下不少人并不真的听命于他,而是听从另一人,骊山司中另有势力。   姜遗光几次试探,那人都不现踪迹。赵瑛非常怀疑,骊山幕后可能也是那位据说活了很久的人。   “真的假的?陛下去那里做什么?”赵瑛更想知道是不是幕后之人又做了什么,才让陛下做此行径。   明孤雁:“真的。不知道。”   在姜遗光入镜后不到半月,她也入了一回,不出三天便出来了。赵瑛特地去看过她卷宗,不免对其生出深深敬佩之感。   先前明孤雁一直跟着姜遗光,后面又跟在陛下身边待了几日,结果从镜子里出来后,她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近卫分配的庄子里,还主动透过话来表示亲近。   赵瑛接了她的枝,日日拜访,对方也不嫌烦,有问必答,不过一旦问到涉及幕后之人的问题,她就一句话也不说,默默擦剑。   陛下的消息也是她告诉赵瑛的,现在还没有颁旨,只是在准备,朝中没几个人知道,几个灵敏的老臣察觉出来也不敢说。   赵瑛不知道明孤雁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早就是那位的人了吗?为什么还要接近自己透露那么多事,莫非是受了那人示意?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赵瑛自认本事不大,能活一日算一日。不管陛下也好、明孤雁也好,还是那个幕后神秘人,他们要做什么,都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随意掺和的。   “你要跟着去骊山吗?”她问明孤雁。   明孤雁点头:“要。”   赵瑛:“你去做什么?”   明孤雁又不说话了。   赵瑛:“陛下何时动身?”   明孤雁:“约莫一个月后,在冬日前入山。”   赵瑛:“她走了,朝中事务怎么办?要是她在骊山中遇到危险怎么办?”   明孤雁:“陛下将立太女。”皇太女是她从宗亲中亲自选出来的,和皇太女一起册力的还有同样挑选好的摄政王,圣旨已经拟好,就等着昭告天下。   赵瑛这回真吃了一惊。   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已经到了托付后事的地步吗?   转念一想,当真好手段,立皇太女又立摄政王。   据说那位皇太女不过十岁出头,摄政王则是陛下的另一位姐妹。即便她不在朝堂,一人年幼但名正言顺,另一人年长却师出无名,二人势均力敌,加上还有一位废太子、如今的诚亲王坐镇,三方人相互制衡,她的皇位才能坐得稳当。   就算她回不去了,有诚亲王在,摄政王也不可能一家独大。等太女长大,她自然能收回权柄。如果太女不争气,那摄政王或诚亲王便是下一任天子了。   这么一看,陛下肯定不是特地找死。她应该有些胜算才是。   赵瑛琢磨着,陛下既去往骊山,一定是为了九鼎一事。据说九鼎内刻符文暗藏玄机,聚齐九鼎,可以打开秦皇陵,窥得长生不老的奥秘。   她也隐约听说过,九鼎聚齐了。虽然不知道怎么聚齐的,谁带回来的。但若是真凑齐了……   ——陛下她……真想要打开秦皇陵啊?   从明孤雁的庄子里出来后,赵瑛还有点不可思议。回到自己住处后,明孤雁又送来一份更不可思议的调令。   陛下将会下密旨,命她随大军同去骊山。   赵瑛不想去,她已经怕了,幕后那人完全不是他们能抗衡的,她感觉就算把陛下和先皇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敌得过。但陛下近日动作频频,分明是不愿再维持表象,要与那人一较高下。   她可不想找死!   可她又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明孤雁说的每一句话。   恐怕明孤雁不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吧?更是变相威胁她,那人已经盯上她了,她必须一道去。   该死的!她居然现在才想明白!怪道明孤雁这厮如此乖巧,问什么答什么呢。   她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这些人都把她逼往骊山,是为了引出姜遗光?   赵瑛不断转动腕上串珠,数了几千个数,才渐渐冷静下来。   明孤雁只是来提醒她一句,叫她有个准备。   等了不到半旬,陛下就立了皇太女,动作非常快,连吉时都没算,礼服、金印、宫殿通通没有,颁下圣旨后就把人接到了宫里,住在诚亲王当年曾是太子时的宫殿。   摄政王也立了,不知道她从哪个犄角旮瘩翻出来个远亲,年轻得很,二十来岁。同样有相同的血脉,相似的背景,陛下上朝时当着群臣的面说太女过于年幼,所以在她离京的这段日子,由摄政王监国。   陛下之所以离京,是为了去骊山避暑,同时为先帝祈福。   且不说这都快入秋了,还有没有避暑的必要,骊山这个地方大家都听过,都知道那是一片不平地,从未建过行宫,也从没有皇帝去那里避暑的。   傻子才信陛下真是去避暑呢。   亲临险地,陛下要做什么?   满朝文武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陛下用一种“不过一两个月朕就回来”的口吻,他们许多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想劝也没办法劝,只好看着陛下左牵摄政王,右牵皇太女,来到龙椅下方,一左一右各一座位,引他们坐下。   女帝笑容和煦:“朕离京这段时日,你二人当如辅车相依,不可误了大事。”   皇太女与摄政王忙起身道遵命。众臣更是齐齐拜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些瞥皇太女,有些瞥摄政王,还有些偷偷瞄跪在最前面的诚亲王,后者恭恭敬敬,看不出一丝异样。   确如明孤雁所说,赶在中秋前,陛下已点齐军队,浩浩荡荡向骊山进发。   军队是一支整军,从上到下骑马的传信的打探的都齐全了,据说有足足万人。随行的还有数十入镜人和两位元帅,十几位将军。   赵瑛还听明孤雁说,陛下把近卫也带走了一小半,尤其是最擅暗道的九皋卫和专养武功高手的寅客卫,大半都调到了身边。   人越多,行进速度就越慢。即便陛下特地不在任一城池中停留,当地官出来拜见后第二日就走。整支大军也快不到哪儿去。   赵瑛每天就跟在御驾前后跑,轰轰隆隆马蹄声听惯了,到夜里慢慢静下还有些不习惯,梦里仿佛还在行军似的。   载入镜人的马车就在御驾周围,从高处俯瞰简直像把御驾包围了起来,且规格都不低,只比郡王差点儿,车里躺十来个人都没问题。   入镜人们起初都坐在马车里,围桌一块儿吃吃喝喝聊天,赵瑛借此认识了不少入镜人,但坐久了以后大家都烦了,厚帘子放下车里闷得很,打开又进沙。后来同马车的人大多都下来骑马,她也日日下来,吹着风还好些。   叫她想不通的是,明明幕后之人的眼线遍布各部,就她所知,他们将去的骊山司,管着入镜人的近卫、乃至入镜人中都有那位的人。   陛下居然全然放心把人都在身边?就连明孤雁她都放心?她还经常看到明孤雁被叫去车上说话。   不过每回车上伺候的人都会被叫下来,无人知晓两人说了什么。   其他人对明孤雁越来越客气,连带对她也更客气。谁叫明孤雁任何人都不搭理,只和她说话呢。   深秋之际,大军终于到了咸阳城外。 第597章   骊山远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这支万人有余的军队, 放到哪里都显多,在进骊山以后,反而显得不够用了。   这么多人入山,结果还是叫人感觉空旷。   大军驻扎下来后还有许多事要忙。将士们忙着安营扎寨——屋子不够住, 跟随来的近卫、官员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入镜人们反而闲下来。   赵瑛见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 便不管了,整日缩在房间里。新认识的几个入镜人一块儿叫她出来走走,她也不肯。   有件事叫她微微不安——夜里供她休息的住处离陛下的寝宫……实在太近了。她还想着自己终于不被注意到了呢。想想也是, 一万多名士兵,成百上千的近卫们,还有跟来的几十号入镜人,哪个不比她强?   结果陛下还是没忘掉她。   应该还是为了姜遗光吧……   该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 姜遗光这厮又藏着不少秘密。放一个她在这里,不知道能钓上来多少人来打探。   听着外面热闹动静,赵瑛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又不好出面。   原本待在骊山司的官员们通通来了, 近卫们给排了个序觐见。这本来没什么, 可现在赵瑛的住处离陛下实在太近了,近到陛下召见了谁、外面有哪些人觐见, 这些通通一清二楚。   可是她根本不想知道好不好!   在骊山司闲逛时,赵瑛碰到了一位陈姑娘。   她隐约觉得有点耳熟,不知道是不是姜遗光和自己提过一嘴。她瞧着十分温婉, 一副柔弱女子的模样, 却在骊山司有着不低的地位。   她就是奔着赵瑛来的。一见面,陈姑娘便非常自然地拉过赵瑛的手, 反客为主拉她回房间坐下。   “姜公子还在镜中么?”陈姑娘单刀直入上来便问,“我听说你和他最要好,他的镜子在何处?”   赵瑛一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姑娘失笑:“因为我们都希望他活着出来,不是吗?”   赵瑛狐疑地打量她,不说话。   陈姑娘想了下,决定还是先取信于赵瑛,说道:“好姑娘,我便实话告诉你。你一定听过骊山司幕后还有一个人在,那个人掌控了骊山司大半势力……”   赵瑛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姑娘你恐怕是糊涂了。”说着就要抽回被她攥住的手想送客。   陈姑娘笑笑:“你大可放心,我不是来向你打探的。我……只是想和你做笔交易,一笔很重要的交易。”   赵瑛警惕:“什么交易?”   陈姑娘道:“我告诉你这些时日骊山发生了什么。而你……只需等姜公子出来后,替我转告他就好。”   赵瑛不上她的当:“你怎么不自己去说?你们别再问我了,也不要告诉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听。”   陈姑娘只好道:“若姑娘不愿,便劳烦到时向他说一声,就说,我找他有急事,我发现了些东西,必须亲自告诉他。”   赵瑛狐疑,她既不想当传声筒,也不乐意有人通过她算计别人。这位陈姑娘一看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子,她可不想同她打交道。   有什么事让那家伙出来自己解决吧!   所以她匆匆把人请走了。   关上门,一转过身她就吓了一跳。   屋里桌边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人,头微低,向她看来。   赵瑛咬住嘴唇没叫出声。这间屋子外不知藏了多少人,刚才陈姑娘大摇大摆过来就算了,这人又是谁?   而且从他身上……赵瑛莫名嗅到一股死人的气味,可眼前的人偏偏还活着。 第598章   “真有意思, 这么多人都找上门……”陛下轻轻笑起来,“明知是鱼饵,还要一个个主动跳上钩,跳到朕眼皮底下。”   她把赵瑛放在身边, 果真吸引了不少人上门。赵瑛倒是想避开, 可她早就置身其中了, 不可能脱身的。陛下此举既是想引出些人,也是要保住赵瑛——想杀她的人可不少。   陈姑娘对赵瑛说的那些话……是在向她表决心,表明以她为首的派系和幕后之人无关。   但她不能就此断定陈姑娘真就和那人无关了。也许她是真心, 也许是做戏给自己看,毕竟陈姑娘可没有保证过什么。   从前骊山司若要进行探查,必得向朝廷上报。先帝还在时,朝廷这头私下命人算吉时,再据算卦结果予以批复。   不过现在陛下终于得知了真相。   所谓算卦, 其实是向高塔中的人商议,他准许了,骊山司才能行动。   人间帝皇在那位可能通阴阳的异人面前,也和随从无异。先帝将那人的消息瞒得死死的, 不叫众人恐慌。如今……陛下也终是亲身体会到了那人的恐怖之处。   她亲身赴骊山, 便是那人的指示。那人并未亲自和她说什么,甚至没露面, 只是在她独自休息时,一只木制机关鸟飞进了寝宫的窗户。   她本想叫近卫来,不管这只机关鸟是想要给她送信还是给她下毒, 她都不准备上当。结果她万万没想到, 这只机关鸟木喙开合间,竟能口吐人言。   她一时惊住了。   那只机关鸟自顾自说下去, 告诉她,等姜遗光出来以后,就带上他去骊山古迹。届时,他将前来助她打开古墓大门。   陛下可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但她不得不来。光凭那只能吐人言的机关鸟,便是穷极整个大梁也找不出的机巧物件。   在传信完后,那只机关鸟便似电一般撞向房梁,把自己撞得粉碎。   她事后命人拾起机关鸟,叫来工匠试图拼回去,几天后工匠战战兢兢来请罪,道并非他们懈怠,而是那只机关鸟不论如何也无法复原,莫说整只鸟,便是连其中部件都无法还原。   这样一只精妙绝伦的机关鸟,即便身为天子也从未见过。在那人手中也不过是送过一次口信便毫不犹豫销毁的物件。   她更明白,这只鸟的下场是在告诉她,如果自己违抗对方,后果有如此物。   陛下难掩心中悲凉,即便她身为天子,万人之上,可终究还是一人之下。这人究竟是谁?当初父皇又是如何同他周旋妥协的?   她曾翻找先帝遗物,试图觅得一二线索,可不知什么缘故,先帝没有留下关于那人的事物,也不曾留下嘱托,她只能靠自己面对了。   是因为那人的要求么,他不愿意让自己知道?   来禀报的人说过赵瑛近况后便退下,陛下思索片刻,叫来亲信。   这位亲信是从她还是三公主时便侍奉在身边的,后来去了骊山司,至今不曾回京,但陛下能对骊山司掌控至此,这些亲信功不可没。   亲信到来后,陛下迫不及待问起那位陈姑娘近况。   骊山司有哪些元老、哪些杰出之人,她都是了解过的,但人心叵测,那位的手段她也见识过,就算给她整个骊山司的忠诚之人,在那位的渗透下还能有多少保持忠心,她也无法肯定。   亲信道:“依下官薄见,陈姑娘是可用之人。”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陈姑娘虽体弱,却见多识广,还绘制了骊山驻地大部分舆图,又编纂了不少骊山奇物注。   这样一位人才,那人没有派人接触过吗?他看不上?还是另有所图?   亲信说:“下官不敢十分保证,但陈姑娘与那人似乎确无关系,且对朝廷忠心耿耿。”   “陛下可还记得?曾经驻地中有一位秦先生,大名秦亘,被那位异人所惑,对姜公子下手。陈姑娘还为此与他争吵,后姜公子暗杀秦亘,陈姑娘得知后反替姜公子掩饰……”   “这么说来……她倒确实是个可用之才。”陛下还是不太敢信。   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前,她总是很天真地以为只要当上皇帝,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可真正当上皇帝后,她才发现,即便没有鬼怪,没有幕后人的操控,忠诚可用之人依旧世间难寻。   臣子们、奴才们惧怕皇权,才愿臣服。可没有人天生愿意称臣为奴,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想方设法瞒住你,欺骗你。他们的确怕死,可利字当头,连脖子上的刀也不可怕了。   她又怎么敢相信一个从没见过面的、才华卓绝之人忠诚于她?   也罢,只要不坏了她的大事就好。   事到如今,陛下还是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叫她一道来。   他不就是想要打开骊山下的古墓吗?兴许是那人厌倦了想要毁掉古墓,兴许又有其他目的。但不论如何,以他的能耐,若想打开皇陵,根本不需要自己才对。   为什么要叫她来?   再者——那人已活了数百年,想必早已得到长生之法,再开皇陵又是为何?莫非不是为了长生之法?但若不是,还能因为什么呢?   在外人面前,陛下不能露出一丝惧意。那种生死皆由不知名人掌控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她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在亲信面前,她难得面露倦意。   “她真的忠心么……那就好办了。”陛下深深叹气。   亲信此时上前小声道:“陛下,越是这种时候,您越该保重自己。”   陛下眉间倦意更甚,叹道:“朕明白。可朕又如何安心?那人视天下为无物,朕到现在都不知该拿那人如何是好。”   不管是想和谈还是要反抗,她,连同整个大梁,对那人来说恐怕都算不上筹码吧?不夸张地说她现在能坐稳皇位,全因那人看不上这个位置,没兴趣搅乱大梁江山。   但现在,这头沉睡的大虫醒了。   亲信道:“陛下,或许等古墓开启就好了。九鼎已齐,只要探出墓中长生奥秘,陛下也不必为那人担忧了吧?”   陛下只道:“长生?老实说,在知道那人以前,朕一直不信世间有长生。”   即便有,也不会在秦皇墓中吧?否则为什么那位雄才伟略的秦皇帝早早过世?秦朝更是二世而亡。   有这样的方法,他自己不用吗?   但在见识到世间真有长生后,她也忍不住怀疑了。   莫非……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是真的?   亲信窥她脸色,有些犹豫。   陛下道:“你与我多年情分,有话不妨直说,朕不怪罪。”   亲信问:“谢陛下,下官斗胆,敢问陛下为何不尽快来陵?”情况危急,可陛下却只是叫大军驻扎在骊山驻地中,也不说什么时候进山,也不安排人探路,顶多往山里走个一两里就回来了。   亲信想不通。   陛下道:“因为朕在等一个人。”   亲信有些迷惑,转眼间明白过来,顿时眼都瞪圆了,不敢置信地道:“是……是姜长恒公子?”   女帝点头。   亲信犯嘀咕:“不过,姜公子还能平安出来吗?这都第十六回了。”   陛下道:“能。他不会死的。”   她回想到了什么,仿佛在说服自己似的,又笃定的低低重复一遍:   “他和我说过,姜先生不会死的。”   那人并不是向她保证什么,而是在和她说一项自己知道的事实。   那时,机关鸟用更加笃定的口吻地告诉她,姜遗光不会轻易死去。   这并非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事实。   所以女帝虽然确实把姜遗光的镜子带来了,但一直藏在自己身边,不叫人发现。   至少……她有把握姜遗光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在那位没有见到姜遗光之前。   亲信不解其意,只得告退。 第599章   驻地最中央的殿外, 赵瑛求见好几趟,陛下依旧不见她,大宫女一次次进去,一次次出来, 口中说的都是“陛下正忙”“陛下正在接见某位大人”“陛下正在休息”……   到最后宫女都不肯出来了, 赵瑛无奈, 不得不回房。   宫女倒没有骗她,驻地虽广阔,能容万来人也不拥挤, 陛下所居院落亦是层层封锁,轻易不叫外人靠近,其余人都住在少说两里外。但她就在陛下的院子里,每天有什么动静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陛下最近似乎真的很忙,她在的院子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了, 大门口往里耳房、茶房也坐满了求见的人。   陛下的态度叫她十分奇怪,从不见她,任何事却也不避着她,她就从那些人口里得知了许多消息。   比如现在九鼎虽然集齐, 但还没到下墓时间。还有什么夜间山中多有怪事, 兴许有妖邪作乱。再有就是他们算不出皇陵多深,不好贸然动土。   这些外人眼中的机密就这么源源不断传进她耳朵里, 除此外,还有更多连她也无法得知的消息。   当然这些赵瑛也很明白,陛下并不想宣扬出去, 但想要打开陵墓显然没有那么简单。陛下在此出待的时间越久, 百姓越会怀疑。   陛下的屋里,刚退出几位骊山司的官员。他们是来禀报骊山近况的——至今还是没能找到主墓室在何处。   先前姜遗光在骊山时, 奉朝阳公主之命进入地宫。但他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又是攀山又是进洞又是钩索,其中毒雾瘴气机关数不胜数,进山队伍死伤惨重,最后才进入地宫最外层城墙。   而且,他二人直到最后也没能真正进入地宫大门。   陛下自知身手不如他,拿姜遗光身手和自己比都有些太瞧不起前者了,任何一个入镜人身手都比她好。   真让她按原路进去,就算命人护卫,恐怕也会不知折在何处。而如果连她也进不去,其余人纵使进入地宫也无用。   在召来骊山司众商议数日后,总算有了个稳妥的法子。   骊山司这些年在不开挖的情况下,从地面不断丈量,大致绘出了秦皇陵布局图。   据古书记载,秦皇陵仿秦时咸阳古都而建,分内外二城,外城长宽皆约三百丈,内城无法探测,据说“深足百丈、不可观焉”。   陛下还是相信这个说法的。   书中记载,当年李斯征七十万劳役,动工四十余年,凿地之深,甚至穿过地下三层泉水,几近地心。时隔两千余年,即便不断有人想要挖凿秦皇陵,却无一人得手。   由此可见,秦皇陵除却机关多外,更是深不可测。   骊山司众认为,与其从原路走,不如再细细探测陵墓范围,确定地宫方位。待九鼎上的纹路阵图破解后,根据阵图指引找到没有机关的地方挖出一条入口,每挖一段便静置几日排出毒气,再向下发掘,直到挖到真正的地宫入口。   若不是九鼎已全,他们也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法子虽然更耗时耗力,却也更稳妥。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再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陛下允了。   骊山司众先是高兴,高兴完了才想起来,九鼎上的纹路阵图至今还没破解完全呢……   驻军大半都退到五里外了,将陛下和入镜人们所居处包围起来,只有少部分驻扎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于是赵瑛每天都能看到许多人在驻地里跑来跑去,拿着差不多半人高的卷轴啦铲子锄头罗盘铁斧什么的,这里敲敲那里打打。   他们还养了许多牲禽,上到牛猪羊马,下到鸡鸭鱼鹅,无一不有。整个驻地都仿佛活了过来,每天热热闹闹的,外面则是轰隆隆的马蹄声。   赵瑛本来不打算出门的,结果看见许多入镜人也跟着那群人,拿着镜子四处照。她倒有些心动了。   人们还不是光在一个地方探索。秦皇陵那么大,据骊山司的人说光正中央的地宫恐怕便有皇宫大小,更遑论整片陵园。不夸张地说,光是骊山驻地驻扎的这块平原就比整座京城还大,还没算上周围的群峰呢。   所以他们先在地图上划开道,把探查出的整块皇陵略略划分出几百块。一块一块查过去,主要看是否有毒气和机关。   赵瑛看不懂他们用的什么机关和药水,只听说是特地调配过的,能验出地下土中是否有水银,若有探不清的就记下日后再探。   不得不说,大家在进骊山前还是充满担忧的,偌大队伍死气沉沉,人人都在担忧此行不顺。结果一路走下来,整支大军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可能是因为陛下那副完全不在乎、没把骊山一行放在心上的样子吧,仿佛不管碰到什么都是小事,都可以解决。   到骊山后也是,大家本来还担忧呢,她也担心骊山司的人不听话,结果陛下给每个人都分派了不少活儿,除了她谁都没闲着,大家都忙起来,反而没空去担心了。   赵瑛越琢磨,反而越佩服她了。在当今还是三公主时,她自认为还算能看透这位殿下,如今陛下反倒看不透了。   她心动后便问负责保护自己的贴身宫女,整日闲着也不是事儿还容易想东想西,看能不能去搭把手。   她觉得陛下不会反对的。   果然,宫女问过后,回来告诉她可以自便,但最好不要离开陛下行宫太远。   “务以保全自身为上,不可轻信他人……”赵瑛琢磨着宫女转达的这句话,总觉得陛下似乎是要给自己提个醒。   莫非陛下发现有人要针对自己?会是谁?   满腹狐疑中,赵瑛还是出去跟着人一块干活了。   虽然每天都趴在地上,浇药水然后挖出土再试着把药水调来调去,然后用牲禽试验毒性实在麻烦。不过大家一起麻烦就不算什么了,连严寒的冬日都仿佛不似往日冰凉,整片骊山驻地热热闹闹的。   赵瑛牢牢记着,不能离陛下行宫太远,所以不管其他人如何邀她去远些的地方她都没松口。   忙活的这段时间,她新结识不少人。其中有个在骊山司待了十几年的司卷官,赵瑛印象很深刻。那人姓傅,四十来岁,头发花白,却爱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无妻无子,父母早亡。他在骊山司一众能人中名声不显,看着平平无奇。   赵瑛却老觉得这人不简单,便时常找他说话,称他为傅伯。两人常在一块儿唠嗑,或谈家常,或论古今。傅伯学识之广博叫赵瑛实在惊叹,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低调,以他的才学,只要愿意展露出来,陛下一定会重用的。   傅伯得意地笑:“小女娃儿不懂了吧?我这是淡泊名利,人活一辈子,要得自在,那些功名利禄,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赵瑛斜睨他一眼:“我看傅伯您这就是为了偷懒,当官懒,在骊山司也懒。”   大家都在忙,两人偷溜出来烤兔子吃。傅伯哈哈大笑,拍拍腰间酒壶:“小友聪慧,聪慧。”   赵瑛扯下一条兔子腿给他,自己拿小刀片着吃,边吃边烫得含含糊糊问:“你说,咱们这挖来挖去有用吗?那九鼎怎么办,就干放着等?”   傅伯一口酒一口肉,畅快道:“不错,只能等着。九鼎机关不破,探查再多也是无用。”   赵瑛说:“可是能破解的那家伙还没出来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里头了?他要没了,岂不是就……”   傅伯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小友你想错了。”   “你那位好友啊,他不会死。”   “不会死?”赵瑛纳闷,“为什么这么说?”陛下说这话,他也说这话,姜遗光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他们都笃定他不会死。秦始皇都没能长生不老呢,先让他找着了?   傅伯谈性大发,给她上了一课。   入镜人入镜的次数越多,越不似活人,盖因镜中为阴界,入镜便是穿梭阴阳二界,消解两界相连之淤结。像姜遗光这样已经第十六回的入镜人,那在阴界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那也不能说不会死吧?以前肯定有死在十六七重的人,如果过了十六回就能不死,那第十八层有什么难的?”赵瑛半信半疑,“还有傅伯你这都从哪儿知道的?你又没入镜过,说的跟真的似的。”   傅伯:“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乐呵呵地摇头一笑,“说不定,我是在骗你,你没上当,甚好甚好。”   “哼。”赵瑛白他一眼。   对前辈她还是很敬重的,但是对这家伙莫名地敬重不起来,可又有点怕他。   想了想,赵瑛道:“我并非认为傅伯您作假,陛下也曾说过。善多不会死这事兴许是真的,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   “那小友觉得是为什么?”   赵瑛:“我不知道,山海镜就是个谜,谁也说不清。”   傅伯乐呵呵笑:“说不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第600章   山海镜的秘密能不能很快揭开赵瑛不知道, 秦皇陵的秘密那是遥遥无期。她可是听姜遗光说过,骊山司中能解阵法的人少之又少,要是姜遗光一直没能从镜中出来,阵法又有谁能解开?   不过没几天她就打听到, 那边进展非常顺利, 好像新来了几个有天赋的好苗子, 虽说比不上姜遗光,但也不算慢了。   “居然有这样的新人,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赵瑛颇感奇异。   傅伯笑道:“你没听说过也是常事, 因为他们是无所不知的守陵人,常年隐居山林,最近才现世,投到当今麾下。”   赵瑛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吃了一惊, 不等她追问,傅伯已谈性大发,一一向她道来。   在傅伯口中,所谓无所不知的守陵人, 其实是一群无耻盗贼。他们的先祖偷盗了神明的神力, 背叛了他们的神,才有了无所不知的能力, 并一代代传下去。   为什么守陵人的后代能解开阵法呢?   因为当年秦皇铸九鼎,借助了神的力量。那些人窃取神的能力后,自然就知道了相应的破解之法。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们的传承和记忆都遗失不少, 但如今九鼎阵法已破解大半, 剩余的足够应付了。   “神?”赵瑛听着想笑。   在不知山海镜以前,她也曾相信天上有神明保佑。后来, 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天上要是真的有神仙保佑,又怎么眼睁睁看恶鬼横行人间?可见世间只有鬼,没有神。   “的确是神。”傅伯一脸高深莫测点头,“只不过,并非常人所想象的神。”   赵瑛好笑道:“那又是什么样的?会法术?会飞天遁地?”   傅伯一笑:“都不会。”   不等赵瑛泄气,他继续道,“但是,他能看到过去将来,能穿梭阴阳,能驱使生灵亡灵。最要紧的是,他一手造就了守陵人的先祖,没有他,就没有守陵人,你说——对守陵人而言,他是不是神?”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赵瑛又提出新问题,“这神叫什么?他这么厉害,守陵人是怎么偷到他神力的?”莫非跟话本里那样?放牛郎拿走仙女的羽衣,仙女就飞不起来了,只能嫁给放牛郎为妻。   傅伯跟着问:“是啊,他们是怎么偷神力的?他们怎么做到的?”   赵瑛:“……傅伯您又装傻。”   两人躲在一块树丛里偷懒,骊山广阔,驻地中亦翻修过几回,各色山石丛林环绕,一般找不着人。   反正只要没闹出事,没碍着其他人干活儿,近卫们并不管赵瑛做什么。赵瑛还在打趣傅伯让他说明白,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才不是窃贼!”   赵瑛回头,一个年轻人气愤地直冲到傅伯面前,气势汹汹指着他:“你是什么人?居然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我子车一族的名声?”   傅伯只是呵呵发笑,毫不在意道:“是啊,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知道所谓四大家族一直掩饰的真相呢?”   “一些人哪,不敢面对真实,就编造出假话把自己给骗过去,代代相传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殊不知,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只要还有人记着,窃贼永远也别想堂堂正正披上人皮,要永远像条丧家犬一样逃跑,惶惶不可终日。”   “你……你……”那人看着都要气晕过去了。   赵瑛大发慈悲帮着问了一句:“这位小哥,你来自子车一族?”   被一打岔,刚看着还想动手的年轻男子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在姑娘家面前丢脸,他对赵瑛拱手行一礼:“赵姑娘好,小人子车鸣,正是子车一族后人。”   “哦,哦,就那个无所不知的守陵人是吧?”赵瑛很是敷衍,“你们真是无所不知?入镜人的事你们知道吗?”   子车鸣有些脸红,更多是不忿,还有一丝羞,自称无所不知什么的实在让人不好意思,还是老实点头:“……是。我们先祖才不像他说的那样卑劣!我不知你有何居心,在驻地中满口胡言,你且报上名来!”   前半句还是对赵瑛说的,后面就忍不住对傅伯撒气去了。   他们这儿闹起来,原本离得远的、牵着狗到处嗅闻的人都慢慢凑过来了,假装不经意地走来走去,一个个把耳朵竖得老高。   傅伯笑呵呵,左看右看装着没听见,就是不搭理他。子车鸣气得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赵瑛看得想笑,假模假样安慰他:“阁下别往心里去,傅伯没有恶意,我们只是说说话,阁下何必发这么大火?叫其他人看笑话。”   子车鸣仍旧不平:“……他污蔑我们一族名声,难道我不能发怒吗?”想到他们一族的人,为了一个秘密坚守几百年,最后被灭族了还要被泼脏水,他就忍不住。   赵瑛一脸“这太正常了”,对他说:“旧事总有千般貌,就连帝王家也有野史。傅伯不过是在说他知道的事罢了,你如果觉得他说的不对,可以纠正他让大家一起评理嘛。”   赵瑛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果然一激他就上钩了,其他人也顺势围过来“评理”。   “咦,难道不是吗?这些天听傅伯说的,我也想知道那些家族是怎么叛变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家族的人,也难怪……”   “话也不能只听一面,兼听则明,傅伯说的未必就是真相。”   你一言我一语的,子车鸣就算察觉有点不对也给激出一身火气,真开始剖白起来。   围观众人越听面色越凝重,赵瑛一开始只是看笑话,听着听着也感觉不对了。   傅伯这些日子没找别人说过话,因此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指责四大家族偷窃了“神”的能力,子车鸣也不知道,只听到后半截。   但赵瑛清楚啊。   结合子车鸣的话一听,她心里生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莫非……傅伯说的“神”,就是子车鸣口中的“异人”?   异人给了四家族一切,结果这四个家族背叛了他。所以异人才会亲手拆散他们,甚至过去了千百年,依旧追杀他们的后人。   肯定不只是“背叛”!一定还有其他缘故,否则异人如此神通广大,就因为背叛了他就要追杀几百几千年?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子车鸣说他们前不久出世投奔陛下,而她听说九鼎也是不久前集齐的……   四家族被追杀一事,会不会和九鼎有关?   所谓偷走神力,会不会是指他们偷走了本属于异人的鼎?   傅伯看着子车鸣,笑呵呵地不说话。其他人也渐渐沉默了。   子车鸣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顿时脸都白了。   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这两个人给他下套吗?他居然真的钻了进去,实在……实在愚不可及!   子车鸣一句话也没说,白着脸拨开人群踉踉跄跄走了。   殿内,一宫女为陛下上茶,弯腰附耳悄悄说了什么后,恭敬退下。   原本正在看书的陛下,手中翻动的书页都停了下来,她抬起头,对虚无处吩咐道:“查一查,这个傅伯是什么来历。”   房梁上传来低低的应是声。   近卫们查得极快,不过两个时辰,关于傅伯的生平就摆在了她的案上。   怎么看都很普通。   傅伯大名傅疏,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两年前因目睹骊山司人掘墓,被总司处进入骊山司。   驻地里的人都说傅伯喜欢念念叨叨一些奇怪的话,他知道的多,见多识广,爱打听的也多,什么都爱问。   世上有怪癖的人多了,骊山司众没放在心上,他们自个儿的怪癖也多着呢。   陛下盯着那个两年前看了会儿。   在两年以前,傅伯又在什么地方?   赵瑛回去后也开始查傅伯,还让宫女往上报此人不简单,这更激起了陛下心中的怀疑。   会不会……这人正是异人的下属?否则那些陈年旧事他怎么会知道?   陛下可不信他每次都是靠瞎编编出来的。   一晃过去又一个月,九鼎阵法彻底破解开,整片驻地也划分出了水银河道。   和秦时舆图一对比,水银流经之处形成的山水,和千年前的秦时古都几乎一模一样。将破解开的九鼎阵图叠加对比,很快就找到了没有水银河与地宫分布的突破处。   若他们算的没错,从这里挖下去二十丈,可以到达地宫外的神道上。   几次确定后,陛下下令动手,先用火药炸开地面岩石,再以人力开凿。   如书中所述,挖至地下十尺,泥土微湿,再下数十尺,泉涌不尽。将水舀干继续往下,挖出三次地下水仍不停。   此时地上已经挖出个长约十丈的深坑,虽然当初预计只要挖个小坑直通地下,真动手后发现不可能做到。于是这通道越挖越大,最后能容下近千人。   通道四壁微斜,用凿出的泥土砌了台阶,方便地上的人走下去。踩着台阶一步步向下,会有种一直走入地心的感觉。 第601章   到这一步, 姜遗光还是没出现。   赵瑛几次试探讨要姜遗光的镜子,无果。但下墓时限近在眼前——最前方的队伍已经挖到了一条封闭的通道,不知这条道通往哪处宫殿。   因为大家之前只能隔着土想办法测算,真正的秦皇陵……谁知道是什么样呢?   到这一步大家反而不敢往下了, 就等着陛下的指令。毕竟事先想的再好, 到这时也难免不会怯步。   陛下道先祭天地, 再祭秦皇,算出吉时再动土。   大家松了口气。   时近深冬,骊山上下几近呵气成冰, 众人还在猜测,快过年了,陛下要不要回京?新年大宴也不出面了吗?岂不是把皇位拱手让人了?   摄政王和皇太女,真能安安分分?听说京城那边递了折子来,请陛下回去主持新年大宴和祭祀。   赵瑛这时反而能时常见到陛下了, 她心中猜测或许是自己这个饵已经钓上了大鱼的缘故。不管怎样,陛下这时常常召见她,她也就打听到了折子上的内容。   皇太女和摄政王在折子中极尽谦卑,道他们虽得陛下赏识身居高位, 但绝不敢忘本, 没有陛下就没有他们的现在。陛下若不愿意出席新年宴,容易叫小人作怪, 于是请陛下回去云云。   “她们还挺老实……”赵瑛私下嘀咕。   陛下身边的女官笑道:“还有诚亲王坐镇呢,太女殿下和亲王殿下终归年轻了些,经的事少。”   “说的也是。”赵瑛很快就想通了。   陛下特地挑两个年轻女孩, 不就是看她们“年轻”吗?赵瑛也是在陛下开始召见后她才知道, 京城一些重要但不紧急折子都是送到骊山来批的,要紧事都是诚亲王处理了, 皇太女和摄政王只能批阅些无关琐事,请安折子什么的。   也难怪她们不敢僭越……   赵瑛想了半天忽然回过神来,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要造反。   那边术士的卜算结果也出来了,道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三宜祭祖,自那日起连续祭祀一个月,向秦皇亡灵请罪,求签,得到首肯后方可打开神道,进入皇陵。   傅伯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对赵瑛说:“那位皇帝都死了两千年了,哪里还有亡魂在?恐怕也只是做个样子吧。”   赵瑛:“不能够吧?不是都说秦皇建地宫是为了那什么,不然还有那么多秦俑呢。”   古书也好,骊山司众也罢,大家都认同秦皇修建如此庞大的皇陵,是为了到地下也延续自己的统治,在死后的世界继续称帝。   听得多了,她自然也这么认为了。   再说那可是第一位一统天下的帝皇,用再怎么神异的想法去猜测也不为过。别的不说,有哪位帝皇能一统六国?能建造出这样的皇陵?在骊山司这些时日,她了解的越多,越佩服起那位人间帝皇。   而且,挖掘越深,骊山中的奇兽怪诞越多。这几个月他们可是碰到不少怪事,若非入镜人够多,陛下又安排妥当,怕是会折进不少人。这更叫赵瑛相信始皇陵中有着无法解释的奇观。   傅伯听赵瑛说完,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神情奇异,似怅然,似讽笑,仅仅一瞬,赵瑛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摇头失笑着离开了。   赵瑛望着他背影,皱眉。   因为陛下不回京,而是在骊山过年,整座长安城都沸腾了。即便陛下发话不必前来拜见,在长安城的各路官员,还有本地的有头有脸的人家依旧削尖了脑袋想钻个门路。   明眼人都看出放在京城的皇太女和摄政王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天下之主还是当今陛下。先前陛下也说过不必来拜见,他们只得按捺住。这下马上就过年了,就算陛下说不必劳民伤财,总也是个由头。   到时要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结果就连赵瑛那儿也收到了礼物,平日常被陛下召见的女官啦将领啦收到的更多,还有些不怕死的找上了近卫,说自己有某某宝贝想献给陛下云云。   赵瑛问过后就收下了,大家都收,她一个人不收反而叫送礼的几家不安心。   今年过年就是在骊山了,赶来的人实在多,许多在长安城周边的商人也赶来了,自发地从城中沿途搭建摊位和铺子,一直到骊山驻地所在的城郊与山区。商人们还带来了炭火、粮食、糖、油,和上好的皮子布料。   长安这座古城在失去都城之位后,时隔数百年,再一次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华。   相比之下,京城就显得有些黯淡了。   虽然上面三座大山坐镇压着,但陛下不在,众大臣和一众宗亲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街上的商贩都变少了,许多老宗亲也闭府不出。只有不懂事的孩童还在为过节高兴,举着炮仗线香高兴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新年大宴上,凌烛独坐一张条案喝酒,身边不断凑上入镜人向他敬酒,见他兴致不高便识趣退下。   也有人想借机讨好他,以为他是被陛下留在京城而不快,劝道,陛下心中定是看重他的,才将他留下。   凌烛哪里是为了这个女皇帝?自从他得知异人的事迹,并投入他的麾下后,朝廷、乃至陛下,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蝼蚁。   皇权再大,大不过生死。   结果现在异人已经很久没有让人传令来了。   明明事态已经很紧急了,他听说守陵人后代现世,九鼎已经集齐,所以女帝才会急着去骊山。   现在骊山那边怎样了?秦皇陵开了吗?   他无比焦急,但没有命令,他不敢随意离京。   难道他在异人眼中还不配当个棋子吗?这样重要的大事,也不让他过去?总不会让他在京城待着是有其他打算吧?   若是这样……凌烛尚能接受,他能等。   但他最受不了的,便是那位异人完全没把他放心上,“忘了”安排他。   哪怕他很明白,那位异人活了几百年,世人皆不入他眼,真要面对时依旧无法接受。   京城的新年大宴办得表面风光,骊山那头倒是其乐融融。   陛下没有办大宴,只办了小宴,请来骊山司和驱邪司的统领们,还有数位有名的入镜人。赵瑛和明孤雁也在其中。   ——前者算代表入镜人,后者则是在陛下身后扮成宫女,若不是她下座为赵瑛倒酒时暗示了,她都没认出来!   虽说是小宴,来客也有百余人,赵瑛下首坐着个不认识的入镜人。她悄悄问扮成宫女的明孤雁怎么回事,明孤雁行一礼,声音轻快道:“回禀大人,陛下原本请了傅伯来与大人说说话,傅伯病了才叫换人的。”   傅伯病了?赵瑛下意识便往坏处想,是不是有人害他?还是他被关起来了?   她不留痕迹地往子车鸣那头瞄一眼,后者正僵笑着应付凑上来敬酒的人们,看不出什么。   明孤雁说罢,恭敬退下往其他座位倒酒。赵瑛有些坐不住,眼见上首陛下已经敬过三杯,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刚喝了两杯热酒,出来冷风一吹,赵瑛脑袋清醒过来。   要是皇帝赐宴,一般人别说病了,就算腿断了让人抬也要抬到宴上,否则怎么表现自己的忠心?   所以……傅伯这病,要么怕过给别人,要么病的不好看,要么……根本就是个托辞,他自己不想来,才假托自己病了。   仔细回想,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比如傅伯虽然见识极广,却没有一点要为朝廷效力的样子。哪怕对两千年前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也隐隐有些厌憎,还有点她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更不用说如今这位看似不显的女帝了。   他从未提及,既可以说是为了避讳,又何尝不是一种轻视呢?   赵瑛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傅伯会不会也是那位异人的手下?这股连皇帝都瞧不起的劲儿,和凌烛简直一模一样。   新年过后,长安城内外,一直到城郊,那股热闹劲儿还没散,风中好像还残留着线香和炮竹味儿。   骊山驻地也是如此,离卜算出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家反而坦然起来,是好是歹,是福是祸,一切都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陛下原先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如今也能安然入眠。退无可退之时,反倒什么都不怕了。   即便她在墓中身死,明孤雁和几位身手顶尖的近卫也会依照嘱托,把他们在墓中的发现带出去。   如果连他们也无法离开,那就意味着,秦皇陵不是人力能探寻之地。她给骊山司留了密诏。到那时,骊山司剩下的所有人将引燃动土时“顺便”埋在骊山群峰脚下的火药,整片山脉崩塌,落石足够将打开的通道堵住。   若是他们真能探出山海镜的奥秘。   那……   ——这世间将再无鬼祸!   只要一想到那一天,陛下便忍不住心潮澎湃。要是真能做到,她一人驾崩又如何?到了地底,她也能在父皇面前挺起胸膛了,她没有辜负父皇和天下万民的期待!   不能急,一步步来……陛下心想。   时间越近,跳出来的人越多,她需要好好甄别才是。   几乎是一转眼,雪已开始融化,祭祀的日子也快到了。   并不复杂,但叫赵瑛吃惊的是,陛下居然叫她来当巫者。   自商周起巫术便兴盛成风,后渐渐没落,到如今已没几个人相信所谓巫术。不过他们如今既然是要祭祀这位两千多年前的皇帝,自然要按秦时风俗来。   于是陛下早早命人打制青铜礼器,备彩衣,赤、青、玄、白、苍、黄、靛七色皆具;祭物,如盐、黍、稷、洁土、陶土等;牲畜鸟兽,如乌鸦、青蛙、生鱼、猪、牛、羊等;酒水如玄酒、清酒、黄酒等……   又召来附近百姓,鳏者、寡妇、小童、少女、五福老人等……从老到幼,从贵族到奴仆,无一不有。   再设巫者若干,皆由入镜人和亲信担任。   赵瑛一直不大管事,只是听说陛下一直忙碌,整个骊山司也忙忙碌碌的。结果没想到陛下居然想让她参与祭祀!   她一打听就惊了,连三赶四地想请辞,但陛下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让人送来厚厚一本册子,叫她这些天务必记熟,不要在那天出了岔子。   赵瑛没奈何,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跟一群人没日没夜地练。   等祭祀之日眼看要到了,她才想起来,自己有许多时日没见到傅伯了。   傅伯那样眼高于顶的家伙,会跟着参与祭祀吗?   那一日还是到来了。   赵瑛与其余巫者一道,天不亮时便换上秦时制式的玄衣,长发梳起,换上一模一样的发亮的铜钗。   鸡鸣后,铜钟敲响,厚重浑然钟声荡开,一轮红日自山中被红霞托起,晨风清泠泠吹过广场上数千人的袍角。   没有人说话。   钟声过后,如金玉相击的清脆乐音一声声传开,巫者敲镈奏乐,数十歌者齐声高歌,再前方高台上,一弯池水环绕,六十六名舞者身着绣有玄鸟陨卵的玄衣于水中起舞。   大巫念诵,其余巫者相继念诵、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广袖齐刷刷划出阵阵风声。   人群中,赵瑛念着复杂拗口的咒语。在祭祀开始前的种种复杂心绪都消失了,不由自主变得肃穆起来。   和所有人一起,念咒、起舞、祈福。   祈求那位长埋地下的皇帝不要发怒。   祈求上苍保佑他们此次行动。   祈求一切顺利,苍天怜惜百姓,收回鬼祸。   赵瑛真的怀着敬畏的心态念诵。她曾恨过、怨过,也巴不得自己死了好解脱。可在此时,她无比期望陛下能够终结这一切。   如果真的可以……   就算是死,也值得!   她无意间瞥到自己身边的巫者,他们眼里也含着泪光,神情肃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借着抬头动作的一瞬,她看向中心的高台。   陛下身着玄色龙袍,朗声念着什么。风声和钟镈声太大,盖过了她的声音。   但赵瑛知道,她也在祈求。   她见过陛下的祷词——通篇都是祈求那位皇帝不要发怒。她并非有意冒犯,她将献上祭品和诚心。在一切结束后,她一定会将地宫恢复原样。   如果他真是一位贤德的君王,那就不该阻止她救世。   如果墓中没有解决之道,那就请降下喻示告知,她会停止。   如果在这一个月内,他都没有给出停下的喻示。那意味着他同意了她的请求……   这篇祷词是否真的有用,赵瑛不去想,她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整整一个月的祭祀,每隔几日祭祀的都不一样,要换上不同色彩的衣服,供桌摆上不同的祭品,祭苍天,祭后土,祭山神,祭骊山,祭秦皇……   一个月,到了。   赵瑛现在甚至都没想起来姜遗光,她只知道,终于……终于可以打通地道,进入皇陵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领头工匠和入镜人们一步步从深坑的阶梯上走下去,渐渐步入地心。   赵瑛也在其中。   她自愿要打头阵,陛下劝过,还是由她去了。此时赵瑛手握山海镜,另一手提灯,小心地一直往下走。   台阶实在太长了。   即便地面上的坑挖得很大很大,大到坑的范围足够站几百人。顺着土坑四壁的台阶往下走到这里,光也照不进来了,风声和坑顶人的说话声也都被头顶的泥土吸走了似的。   后面甚至也闻不到外边的气味,只有地底奇异的湿潮泥土芬香。   一路是同样的台阶实在磨人。走了快有一个时辰,赵瑛忍不住问:“还有多远?我怎么见不到头啊?”   往下看,黑乎乎地看不清,抬头往上看,回头路同样看不清,只能看到源源不断往下走的人影。   来的人很多,起初每个人提一盏灯,后来赵瑛察觉到胸闷,担忧地下空气不够,便叫把灯熄了大半,三个人用一盏足矣。   即便难照清前路,多少能将周边照得敞亮,这就够了。   领头的一个役人说:“快了快了,再有一里约莫就到了。”当时他和手下人负责挖道,这条路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遍,腿都溜细了几圈。   果然,又走了大概一刻钟,膝盖都酸了,总算看到前方台阶前堵住的土墙。   不过大家都只看向地面,跃跃欲试。   只要打通这块地,就能进入秦皇陵的神道。   而且据役人们探查,这块地仅有五尺厚。   只要再挖五尺……   想到这一众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赵瑛还能稳得住,蹲下去敲了敲地面,果真传开闷闷的回想。   下面真的有一片很大的空间!   “开始吧,大家小心些,戴上面罩,记得用药水浇湿面罩再戴,所有人谨记!一旦挖开洞,不许立即凑上去,先等毒气排空!”骊山司副指挥使严肃道。   大家都动起来了,各自掏家伙戴上。谁让秦皇陵下流着水银河呢?水银这东西看得见闻不着,没有一点气味,要是一不小心吸进去,人直接就没了。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锹子铲子齐齐挥舞,脚下泥土一点点变薄,匀到角落的小推车里。   已经能感觉到快挖到底了,一铲子下去,那块土地微微抖动。   到这时,指挥使叫大家都上台阶上去,走远些,只留下一个入镜人和一个役人就好。   赵瑛自愿留下,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亲眼看看。   她和役人一起,举起铲子重重往下一插!   泥土掉落,露出一块两尺有余的坑洞,里面竟透出微微亮光!   “快退!”指挥使喝道!   台阶上的人齐刷刷往上又走几十步,赵瑛本来也想退,可她实在忍不住,低下头,往洞里看了一眼。   好像……是一条很长的通道?   通道两边居然点着灯!她见到的光亮不是错觉!!   她没跑,役人心生侥幸也没跑,跟着想低头往下看。   结果没一会儿他就呼吸急促起来,眼前金光连闪,头痛欲裂,喉咙里止不住地涌起作呕感。他还知道不小心吐在洞里就完了,撇过头去趴在一边就哇哇地吐出来,通道内顿时弥漫着一股恶臭。   赵瑛早在他撇过头时就扑过去了,不管他摆手动作,扯过他直接往外拖,三两下便把人拎到了台阶上。   这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脚也有些无力,脑袋昏昏沉沉地犯恶心。   “果然……有很多很多水银。”赵瑛咬牙道。水银无色无味,根本防不住,若非她身为入镜人,恐怕这会也要落得像役人一样的下场。   役人已经开始吐血了,沾水的面罩染红一大块向外晕,他什么也听不见,眼睛还睁着,扒开眼皮一看,瞳孔都开始涣散了。   不敢再耽误,指挥使点了十个人,让他们轮流抬着赵瑛和役人上去。其余人把木炭和生石灰撒在各处,也跟着退两里。   赵瑛一开始还想逞强不用,躺在担架上时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嗓子眼也是痛的,好像一咳嗽就会一层层涌上血来。   坑外扎上不少帐篷,一众人起初还能四处走,在坑边等,后面都回帐篷中休息等待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午饭都吃过一轮,下面终于传来动静。轮值士兵急匆匆接过底下人肩上担架送去大夫的帐篷,另有人让那十人略坐坐,陛下等会儿要召见他们。   陛下草草吃过一顿就在帐篷里等,没有外人在时,她也不必太掩饰,在帐中走来走去,地毯都踩薄了一层。   此行是否能顺利?底下的人还好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消息?   她实在不愿往最坏的那面去想。   等有人进帐通报,说下面有人回来了,陛下自己都没察觉松了口气,让他们挨个进来回话。   “毒气?”陛下并不意外,任何一个地方尘封多年,骤打开的那瞬间都不好闻,更何况是一座古墓?   更不用说,传闻中始皇帝的地宫外还有一圈水银河呢。   “中毒的人呢?他们如何?”她让人去问,得到的结果并不好。   役人死了……   主动请缨的赵瑛陷入昏迷,还好她是入镜人,连药都不必吃,叫她躺两天便没事了。   派传信犬下去送信后,底下骊山司指挥使传来回复——他们打算先在底下待两日。   下来时他们便带了许多木炭、石灰粉、艾草碎叶,就是为了开墓后能吸走毒气。他们已经安排好了。   如果两日后毒气还没能驱散,他们就做好标记再上来。   到时,只要在标记处从地面打个洞,一路直通地下毒气溢出的坑洞,就能把毒气从直通的通道排出来了。   慢是慢了点,好在稳妥,一切只看两日后……   翌日,赵瑛醒了过来,她还有些头痛,但好多了。   刚坐起身,她就看见负责伺候自己的宫女之一已快步离开了帐篷。   不一会儿,宫女带来陛下的口谕,让她尽快说说,在孔洞中看见了什么。 第602章   帐篷内, 陛下关切地握着赵瑛的手,引她坐下:“爱卿不必多礼,坐下吧,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赵瑛受宠若惊道:“多谢陛下关怀, 下官无碍。”   接过茶, 她立刻说起自己所见。   “下官在洞中窥见烛光, 洞下有一条很长的通道,当时太紧急了,没能看全, 只知道那条长廊两边都点着灯,灯火不熄。”赵瑛觑着陛下神色,当即发誓,“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看错。”   陛下微微吃惊, 又不是那么惊讶:“朕并非疑心你,只是想到一件事。”   “长明灯,看来,秦皇以鲛人油制灯的传说是真的。”   “陛下, 现在……”赵瑛迟疑, 地底涌出的毒气怎么看也不是一两天能消散的。   就连入镜人都撑不了多久,寻常人哪里能下墓?   女帝却只让她不必担忧。   来的虽匆忙, 可该准备的一样也没落下。   寻常祛毒办法备齐了,不寻常的也备上了。   赵瑛见陛下胸有成竹,也不多问, 总归她也在队伍里, 不至于瞒着她。   翌日,坑洞外新搭起好几个帐篷, 再过几日,骊山驻地又来了不少人。   备上的祛毒办法和预想的一样,用处不大,麻袋成堆装好的石灰和炭、药粉运下去吸走毒气,隔一日再搬上来,再牵羊过去试探,一到洞口羊便倒下。   如此反复再三,不见好转。   从打开的洞口上方垂直挖一个洞这个法子也被搁置了,耗时耗力不说,光这条通道就用了上千人。而且只挖一条圆筒通道直通地下实在难,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么做。   新来的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四五人服饰异于常人,穿着蓝青色绣了五彩花纹的衣裳,头顶、脖子、手腕都戴着亮闪闪的银饰,银冠银项圈银镯子什么的,底下坠着银色小铃铛,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响。   他们自称是湘西人,会一些蛊术。为首那人姓谷,名字不知道,他自己不想起中原名字就让人叫他谷先生。   赵瑛和他聊天时,发现他居然也认识姜遗光那家伙。   谷先生明明年纪也不小了,放在民间一些人家甚至都能抱孙子了。他看起来却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好奇,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对赵瑛说:“姜身上有蛊王,还是我给他帮着拿出来养好。”   “我一直想要蛊王养,这边毒虫多,但是那边不让上去,是骊山行宫。”谷先生指着远处青山影子中露出一角的唐代行宫。   跟着他的近卫忙说:“上面没有毒虫,都是鬼。”   谷先生哦哦应两声,赵瑛好奇地问:“你现在养出了蛊王吗?”   一提到这件事谷先生就高兴起来,连连点头:“我也有了!好多入镜人肯给我血,骊山这边好多好多毒虫。”   他还说自己的蛊王已经被借出去用了,跟来的这些人都是他去师父的部族找来的族人,他们身上都有很厉害的蛊。至于他师父,赵瑛也听谷先生说起,那是一位湘西的落花洞女,醒悟过来后不愿嫁给山神,后来自学了巫蛊之术。   然后另一批和他们穿着不一样的也是养蛊人,只是养蛊方法不太一样。   有了这批养蛊人,洞内毒气几乎迎刃而解,不出一天毒气便祛除不少。再过两日,带了关在笼中的鸟下去,小鸟仍能在笼中欢蹦乱跳。   赵瑛大为震撼,十分不理解就那么几只小虫,竟能把蕴积了千年的毒气给吸光?   再一想,自从有山海镜后,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这么一想也不意外了。   等她再见到谷先生时,才真正吃了一惊。   谷先生连同他的族人们都已经起不来床了,一个个脸色发青。其他养蛊人也个个萎靡不振,元气大伤的模样。   “你这是……你们这是怎么了!”赵瑛不敢置信。   几天不见,谷先生的发间已遍布刺目的霜白,但他仍然在笑:“因为毒太多了,有点反噬。还好,我们没有死。要不然我师父在下面也会骂我的。”   他看着赵瑛难过的样子,惊奇地发笑:“你是不是在为我伤心?你对我真好。”   赵瑛说:“美得你,我出去看看别人。”说着赶紧起身掀开帘子快步走出去。   驻地中,大家还在高兴。即便知道养蛊人们身受重伤,但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值得的,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毒气消散后,再度派人发掘,将打破的坑洞挖大了几倍,赵瑛没有再下去,听人说现在那道口子已有七尺长四尺宽,足够他们看清下方地道的模样。   不过陛下没有下令,加之不知下方有什么机关暗器,众人还不曾下去探过,只在挖凿出的地道内等待。听上面人都说他们另寻了人来探路,只是人还在路上,要晚些才到。   赵瑛私下问明孤雁,结果她也不清楚。过了两日,晨光熹微,一条车队在朝阳下穿过暗林悄悄驶入驻地。   车队并不稀奇,大军驻扎在此,吃喝用度都要在当地采买。   稀奇的是,护送这车队的竟全是近卫与入镜人。不光如此,马车一看也是特地制过的,比寻常马车要大几倍,能躺十几人。   他们还拿着陛下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穿过大大小小帐篷,最后来到挖开的深坑外。   陛下从帐中走出,车队为首之人前来对她行礼,陛下并不意外,勉励几句,便让他带人把车上的东西送下来。   她也没有让人回避的意思,于是围过来的人更多,有好些上去帮忙,也有些猜出内情,避走不看。   帘子掀开,众人探头望去。   车上装载之物叫他们大吃一惊,哗然声顿时传开。   运送的车队见怪不怪了,熟练地从车上放下一块结实木板到地面,连接处卡好铜扣以免松动。   木轱辘碾过木板,落在地上。   板车上装着的……居然是顶着人头的半人高的花瓶!   细颈圆肚浅口的瓷花瓶,各个花色不一,细看下精美绝伦。但若是再看瓶口顶着的闭目微笑的美人头,便只觉惊悚可怖。   “这……这些不是花瓶姑娘吗?”   “莫非陛下要用花瓶姑娘探路?”   “确实是一妙招。”   “什么花瓶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些玩意儿也太邪门了吧?”有人害怕又不解,自有知晓内情的为他解释。   板车拉着花瓶姑娘们运到了坑洞中。   赵瑛站在洞口,看着他们把花瓶姑娘送下去,身影渐渐隐没于黑暗。   最大的帐篷内,皇帝下首坐着数十亲信,皆为骊山司与驱邪司高官,还有若干入镜人。   正中放着两个娇艳的花瓶姑娘,闭目微笑,神情奇异,一人一句将地下见到的事物说了出来。   送到地下的花瓶姑娘,瓶底固定在板车上,板车的四个轮做了机关,上面人操纵后,可以慢慢地自动前进。   花瓶姑娘看到了许多事物。   雕着玄鸟图案的青砖、望不到尽头的长长走廊、两壁挂着一样的长明灯。   据花瓶姑娘说,灯油有股奇异的香气,非常想喝,但她动不了。   长长的地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是停在原地打转一样。   的确在原地打转!花瓶姑娘走了很久,结果又回到了原处,头顶挖开的大坑投下火光,还有人探头看她,纳闷她刚才明明往前走的,怎么又从后面出来了。   “并不稀奇,一些迷阵也能做到,这条通道想来也设下了迷阵,还需尽快破解。”陛下亲信解释道。   另一人赞同道:“既有守陵人在,想必不是难事。”   天下花瓶姑娘共感共心,地道中的花瓶姑娘自是听见了地上人的谈话。   地上的人没说停,她就停不下来,只能被带在四轮车上继续走。车轱辘轧轧作响,帐篷内,花瓶姑娘又重复地说起所见所闻。   忽的,花瓶姑娘张开口顿住在当场。   亲信忙问:“看见什么了?”   花瓶姑娘脸色煞白,艳红的口一张一合。   “黑影。”   “奇怪的黑影,闪得很快,像人。”   “她死了。”   另一边,坑洞外人们拉扯绳索时察觉车上重量有异,急忙收回绳索,低头看去,却见板车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滩黑红色腥臭的血渍,血渍当中黏了几块碎瓷片。   花瓶姑娘死了!   众人急忙将这事报上去。   皇帝一时没有头绪,亲信们商讨一番也没有结果。   花瓶姑娘实在脆弱,只要打碎了花瓶,她就会像晒在太阳下的冰一样化成一滩血水。   但花瓶本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打碎的,花瓶姑娘的血肉骨皮牢牢黏黏地长在瓶壁,若非大力冲击,绝无碎裂可能。   所以……袭击花瓶姑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武功高强之人下去探探,但谁知道杀死花瓶姑娘的究竟是怪物还是鬼呢?前者武功够高时尚能应付,后者只会白白送命。   此时宫女为难地进来通报,外面有个自称傅伯的人求见,他声称能为陛下分忧。   亲信们还不太知道这人,皇帝却好奇了。   傅伯?   他想做什么?   幕后之人沉不住气,要现身了吗?   傅伯进门后竟不行礼,而是直接挑个位子坐下,皇帝止住亲信喝问的动作,问起他来意。   傅伯不卖关子,直接问陛下是不是从京城运来了一只鲛人。   众人皆惊,他们从未听闻。   皇帝倒很平静,并不承认,也没否认。   据她的眼线来报,傅伯这几日只在帐中吃饭睡觉,没有出过门。   他是怎么知道的?   傅伯继续说,袭击花瓶姑娘的正是鲛人。 第603章   当今登基后, 先帝留下的东西都给她了。   也是在登基后,陛下才得知,先帝竟私下命人饲养鲛人。   鲛人远不及古书中提及那般美貌妖异,相反, 陛下第一次亲见鲛人简直被吓了一跳。   池水中的鲛人乍一眼看过去浑身发黑, 长发像水草一样乱糟糟肆意漂浮, 游动中间或露出狰狞可怖的脸。细看下,尖长漆黑的鱼尾上遍布如倒刺般乌黑鳞片,尖刺冰冷坚硬, 闪着寒光。   第一眼看过去,绝想不到这是传闻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只以为是什么怪物。   饲养鲛人的仆人告诉陛下,鲛人性情暴戾,难以接近, 且喜食生肉,靠近池水者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这条鲛人已经是先帝挑出最温顺的一条,只要吃饱了便不会主动袭击人,但那人喂养多年, 也不见鲛人泣珠。   其他凶戾到无可救药的鲛人都处置了, 先帝试图制成鲛人油,以仿制秦皇地宫内的长明灯, 但一直没能炼出。有一只鲛人临死前落下泪,泪滴入水成珠,无光也自明, 熠熠生辉。   人们将鲛珠带到这条鲛人附近试探, 发现它也变得狂躁,几次试图上岸, 看起来像在寻找鲛珠。后来他们把鲛珠送走,这条鲛人才安分下来。   陛下此行的确带上了鲛人。   姜遗光曾报过,皇陵之中有大量鲛人油。那意味着当年秦皇曾捉住了不少鲛人,必然取过鲛人泪,兴许地宫之中便藏有鲛珠。   既如此,便可以鲛人引路。   陛下不禁想,父皇当时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吗?   她也不管傅伯是怎么知道的,若真是那位异人的手下,那并不稀奇。唯独袭击花瓶姑娘者,若真是傅伯所说的鲛人,那便好办了。   依傅伯所言,花瓶姑娘身上沾染鲛人气息,使地底鲛人以为遇见同族才会遇袭。   只消将她带来的鲛人送远些,再配制上消出气息的药水便好。   按照这个法子,再次送下去的花瓶姑娘果然没有再出事。   傅伯并非平白来提醒,他提出要求,当陛下的军队彻底打开秦皇地宫大门时,必须带他一道进入。   而在此之前,他会用尽一生所学助陛下开道。   陛下同意了他的交易。   她还不能现在就下墓,陵墓中有什么谁都不知道,因而探墓一事被交由她最信重的天衢将军全权处理。   赵瑛也在队伍中。   当初姜遗光就带着那么几个人也敢闯机关暗道探秦皇陵,她相信自己也可以。更何况,陛下说派大军,那是真的大军,先锋便有五百人,加上入镜人,近卫、蛊者、医者、各地能人异士,及骊山司驱邪司众人,浩浩荡荡近千人。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山间的风且透着凉意,军队已整装待发,人人除了身上背着包袱,手中还端着一盏酒杯。   宫女们提着酒壶在其中穿行,壶口为每一只酒杯注入琥珀色酒液,酒香飘散在冷冷的山风里,更觉凛冽。   最前方,陛下亲自为天衢将军倒上美酒。   “此行凶险,不必朕多言。但诸位当明白,吾等此行为何。”   陛下为自己倒一杯酒,敬天地,敬众人,仰脖饮尽。   “千百年来,妖邪鬼怪侵我国土,从未停息,百姓亦从未得到安息。为尔等亲朋好友,父母家人,为天下百姓,为大梁的将来!”年轻女帝将酒杯重重掷地,话音比碎裂声更清脆。   ——“望诸位凯旋!”   天衢将军是个糙汉子,一双眼睛在这时也忍不住红了。他的家人……他的小儿子也死在了恶鬼手中。他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命,但那时,他甚至不敢看那具小小的被拧得扭曲的尸体。   那一刻天昏地暗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天衢将军仰头喝下酒,将酒杯一摔,跪地起誓:“臣遵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众勇士齐齐饮酒,寒风呜咽声中,杯盏齐齐碎裂。   “必不负陛下所托!”   赵瑛站在队中跟着喊,眼眶竟也微微湿润了。   她莫名想到一句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呸呸呸,才不会不复返!   她和大部分入镜人排在队伍末尾,踩在整齐脚步声中走入黑暗。   穿过挖凿出的长道,一路到尽头,通过她亲手砸开——如今已凿出七尺宽的洞,沿绳索攀下去。   明明下到更深一层,当下去后眼前反而更加明亮——踩在雕刻玄妙符文的青石板上,两壁一人高的位置每隔三步镶嵌伸出半臂长的铜灯,火光摇曳,火的气味中,还隐隐飘出奇异香气。   最前方天衢将军传下口令,绝不许去碰灯油——他身边跟着个半百老人,正是傅伯。   陛下交待过,地下一切事务皆由他做主,但若是傅伯有异议,那必须按傅伯说的做。   本来他还想收集一点的,结果傅伯不让,他只好传令下去,大家都不准碰。   走在赵瑛前方的有位毒师,其他医者钻研医术只为治病救人,他学着学着却开始琢磨制毒去了。   他听到了口令,但他对灯油实在好奇。   传说中的鲛人油,以火点燃,千年不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在他闻来更是比五石散还抓人心肺的毒。   他终是没忍住,从包袱里摸出竹管拉长了,故意走慢些落在后面,趁其他人没注意,伸出竹管在灯盏中浸了浸。   一人察觉不对,回头一看,正要喝止,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几乎是瞬间,火光如蛇一般猛地爬过竹管染上他的手,眨眼间,火光爬遍全身!   “我……啊!救我!快救我!”毒师慌了,他自己也能看见澄黄的火光在身上烧。   后面传来骚动,天衢将军喝住想回头的人,叫其他人让开道,他点了两个亲兵大步走到队伍末尾。   十来个人本来围在一圈,中间好像有东西,天衢将军走近后,他们让开。   地上躺着一个人。   他全身被火光包裹,可偏偏那火没有烧掉他身上一丁点衣物,连头发丝都好好的。但那人却痛苦得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面部扭曲,蜷缩着,只能听见微弱的呼吸。   地面有水,他衣服也是湿的,天衢将军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其他人想泼水救他,结果这古怪鬼火根本浇不灭。   饶是他自认为见过不少奇诡之事,这一幕还是阴邪得让他骨子里都发凉。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最早看到的那人说:“他想取一点灯油,火光顺着管子烧在他身上,我来不及拦。”   另一人接话:“山海镜照过,也没有用。”   “镜子里照不出他的样子,只有一团火。”   这也意味着……在触碰到火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衢将军看着地上那人。   其余人也看着他,目光悲哀,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息微弱下去,直到彻底咽气,脸上显出死人才有的青灰。   到这时,火光才慢慢消下去。   尸体还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灼烧痕迹,仿佛刚才那团火灼烧的是他的魂魄似的。   火灭了,大家还是不敢碰,一时间谁也没出声。天衢将军也不敢,让亲兵带只兔子过来,笼门打开,小心地放在尸体旁。   兔子蹦跳出笼子,在尸体上嗅嗅闻闻,不见异样。   一入镜人用镜照过,镜中什么也没有,尸体不见了,火光也没了。   “他被火吞了……”人群中不知哪个突然出声。   天衢将军果断道:“就让他留在这儿,其余人继续前进,不得延误!”   赵瑛看了眼地上的人,跟在队伍后面也走了。   火光幽幽,看着温暖明亮,她却觉得身上发冷。   这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一直走、一直走,眼前都是一样的道路,一样的长明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底。   最前方负责引路的骊山司众和守陵人提议先停下,他们推算一番。   于是队伍从前到后次第停下,大多数人靠在墙上休息,有些奇异手段的则走来走去,看能否找到出路。   赵瑛从队伍末往前走,到了守陵人身侧。   符樾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拿着地图比划,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东西。骊山司的陈姑娘也在,她在墙上不断摸索,赵瑛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墙上有什么好吸引她的东西。   倒是陈姑娘,看她走过来,主动对她说道:“这里是一处困阵。”   赵瑛听不大明白:“困阵是什么意思?要怎么办?”   陈姑娘道:“顾名思义,便是将人困在其中。”   “如果我没猜错,这最外一层都设下了困阵,就如鬼打墙,让人无法离开。”   符樾补充一句:“除非找到阵眼。”   赵瑛凑过去在图纸上看一眼,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线条,各种奇怪标注,看不懂。   符樾也是守陵人之一,听说是符家后代,精通奇门八卦一道。   陈姑娘叹道:“要是姜公子在就好了,他天赋无人能及。”   赵瑛嘟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又不是他不出来其他人就没用了。”   正说着,符樾那边已解开一条道。   他却并不很高兴的样子,站在一盏灯下,眉头紧锁:“这后面也许会很危险,而且……我不知道怎么过去。”   天衢将军问:“这墙后面有新的路?”   符樾点头:“应该没错。但是……后面我不知道有什么,我算出来的……后面会很危险。”   天衢将军问:“是什么样的危险?”   是怪物?还是恶灵?亦或是机关?毒气?   符樾眉头仍旧紧锁:“我不能确定。”   其他测算的异士们也算出结果了,都道这堵墙后藏有无法预知的凶险。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贸然过去,必定死伤无数。   天衢拿不定主意,不得不转看向傅伯。   结果他环视一圈,居然没看到傅伯在哪里!   天衢将军冷汗一下就出来了,他没声张,先叫士兵们都起来分两列贴墙站好,再请赵瑛往后看看那后头傅伯在不在。   傅伯还是不见踪影。   天衢将军没奈何,只得问符樾:“可还有其他道可走?”   符樾犹豫:“在下才疏学浅,算不到别的路。”   将军一咬牙:“那就这么走,你说怎么开道,我带人开路!” 第604章   两壁墙十分厚, 不好用火药,只能滴上毒/药腐蚀。据说这种毒药滴一滴就能马上把人脑袋大的石头化成渣子。   药师滴在这墙上,药液浸入的那一点就跟火丢进雪里一样,慢慢向四周扩开融化了。掏开拳头大的洞, 挖穿后才发现这面墙厚足三尺有余。   药师没有闻到怪味, 试探地从洞口往里看去, 墙后应当是一处宫室,内里也点着灯,却不知怎么看过去只见一片煌煌灯影, 光影交错朦胧,实在看不清其中事物。   将军也看了看,道:“虽然看不清,好歹没有毒气。”说着不确定问道,“应该没有?”   他对一位蛊师说:“劳驾, 还得劳烦您去看看。”   那位蛊师不得不上前去,他先低头闭目喃喃说了什么,伸出手,掌心贴墙。陈姑娘眼尖地发现他贴着臂肉的衣袖微微起伏, 仿佛有东西从他臂上穿行, 手背隆起的虫状凸起一路攀爬,从指尖进入墙中。   她暗暗记下。   许多人她都不认识, 这些人的能力也不了解。谁知道其中混进了几家探子?又有多少试图浑水摸鱼之人?   少顷,蛊师收回手,盯着自己手指尖, 目光奇异。   将军忙问:“如何?”   蛊师语气迟疑:“在下……在下也不知该怎么说。”   蛊之一道, 各人各不相同。他养的蛊名为女儿蛊。因为他将女儿夭折后的尸身炼成虫蛊,虫寿不长。再旧虫蛊快死时, 再让新虫蛊将其吞噬,这样一来,他的女儿永远不会离开。   民间常说小孩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也一样,可以通过女儿蛊看到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事物。   墙后房间里的东西,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像是……许多不动的人影?里面太过模糊,我没能看清。”蛊师迟疑道。   将军问陈姑娘:“这间屋里会不会藏着秦俑?”   被一问,陈姑娘也拿不定主意:“古书记载,秦皇随葬的陶俑数以万计,遍布皇陵各处,以守卫秦皇魂灵,说不准这里便有几具。不过,这也只是书上说的,写书的人未必就见过。”   将军道:“要只是秦俑,怎么会有危险?”   陈姑娘无奈地摊摊手:“这些事你不该问我,我既没有山海镜,也没有其他神异的本事,只是读书读傻了而已。”   将军来回走两步,心想,遇到事就停下也不是个办法,照这么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地宫。再说干什么事没危险?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怕这怕那的回家当兔子趴窝里得了。   心一横,他点了几个人,命令道:“你们几个,把墙挖开,挖出能并排走三个人的道。”   说着又叫来两个入镜人和几位天相师,让他们在旁边盯着。   陈姑娘心下暗忖,这几位相师来头也不小。   相师所修相术大致分三类,上乘者修相天术,可预测天象变化,日升星落风雨雷电,乃至何时何地有地龙翻身、天狗食月都能预测。中乘者修相地术,能观风水宝地,宅邸墓地朝向吉凶等等。下乘者修相人术,也就是俗称的相面,最为常见。   来的这几位,听说修的都是相地术,还不是沽名钓誉之辈,都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   士兵们得了令,先将毒药在墙上抹出个一人多高的框,等侵蚀完了,再慢慢沿着框敲下,抵住倒下的墙块拖到一边。   墙上显露出三人多宽的大洞。   有那么一瞬间,陈姑娘仿佛看到无数呼啸着飞出去的虚影,她眨眨眼睛用力看去,那些虚影又不见了。   从洞口往里看去,是一间相当大且宽敞的宫室,和外面长廊一样,从顶上到地下,每一面墙都规规整整用青石砖铺好。   两边墙上雕了些花样,闪着莹润的光,可再仔细看去就能看出并不是墙面发光,而是在反照着墙外长明灯照入的灯光而已。   再看宫室正中,一左一右放了两具巨大的棺材,刚刚一晃眼的金色过去后,棺材也呈现出生出铜锈的厚重青绿色。   “好大的棺材……”陈姑娘轻轻说。   这棺材是真大,单看高度就比她人还要高一半多了,她估算着,天衢将军站直了也勉强到棺材盖合缝的位置。   她边看边思索,拿出炭笔和随身册子飞速记下。   本身宫室已经格外宽敞,他们开的门洞并未挨着里边的地面,而是悬在一半的高度。洞口上方也没有打到宫室顶部。这么看来,方才他们行走的长廊,应当是贴着这间宫室的中央位置首尾相连环绕成一个圈。   光沿着长廊走一圈,就要几个时辰,可想而知,这间宫室有多大。这样大的一间宫殿,却只装了两具棺材。   让她不禁想象,这棺材里装的……会不会是两个身长九尺的巨人?   一位相师说:“鄙人探查过,除了进这间地宫外,没有其他路可走。”他站在洞口,指向左下方,“那里有一道暗门,掩在壁画后。”   他是一众相师的领头人,修习相地术已有四十余年,即便在恶鬼横行最猖狂的时候,他也凭借着自己的一手相地术带领一家老小安安稳稳度过了难关。   若不是陛下召见,若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才不会一大把年纪还冒这个险。   将军对他很客气:“大师,你能不能看到里面有什么凶险?比如那两个大家伙……”他怕惊扰棺材中的东西,不敢直说,只好悄悄一指。   死人“复活”看过不知多少回,秦皇地宫里更是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谁知道这棺材里有什么东西?会不会活过来?   相师没有回答,拿起罗盘和一个不知名的奇怪器物,站在门洞边来回踱步,几步一回头。   最后,他摇了摇头。   “棺中之物,只要不惊扰了它,便不会有事。反倒是……墙上的画,要当心。”   画?   他们没看清墙上有什么画,因为这门洞开在宫室正中半截位置,既不敢探进头往上看,对面又被棺材挡着,宫室里并未点着长明灯,所以里面其实是黑的。   像陈姑娘和天衢将军这样眼尖的,能看到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但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将军问:“大师,能知道画上有什么吗?是不是不靠近就好?”   相师叹道:“老朽儿才疏学浅,只知有凶险,却不知有何凶险。”   将军没办法,叫人先带来一只羊,丢下去试试。   此行除了人以外,各类牲畜也带上不少,光小羊羔就牵了十来只,除此外还有十几条猎犬和训鹰,还有专门用来试毒的小麻雀。   一只羊羔拴上绳慢慢放下去,小羊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嘴被捆住叫不出声,受惊地在地上乱撞,却又因为被绳拴住跑不了太远。   等了一会儿,小羊还是活蹦乱跳,没有一点异样。   将军的面色反而更凝重,羊不会受伤,人可不一定,像这样看不出一点端倪的机关,更难防备。   就在这时,一个近卫猛然低喝:“小心!有东西过来了!”   他听见了,在地面飞快爬行的窸窸窣窣声,鳞片在地上刮过,像风一样快的脚步。   他是近卫中耳力最好的一批,将军非常信他,毫不怀疑地问:“有多少?是什么东西?”   “听不清,大概十来个,十来只。小心戒备,它们来得特别快!”   将军当机立断道:“全军戒备,放下绳桥,让几位大师先下去!”   整支队伍马上动起来,架好绳桥,一组用来放人,一组用来送物。年轻力壮的不需要这东西,直接跳下便好,入镜人们也一样,径直冲出跳了下去,有些武功高强的更是直接带着人或大包裹跳下去。   洞口距地面一人多高,陈姑娘没有这样的身手,她也不和那些体弱的医师相师抢这个机会,不知不觉竟然排在了最后。   上千人挤一个三人多宽的门洞,再怎么快也快不到哪里去。短短一盏茶功夫,队末的人都听到了那令人心生寒意的爬行声。   大家更快了,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下跳。   眼看要来不及了,落在最后断后的将军抓住陈姑娘,纵身一跃。   在跳出去之前的那一瞬间,她回过头,看到了——   从远处蜿蜒蛇形来的东西。   一群漆黑的怪物。   将军带她跳下去后还心有余悸。他也看到了那些东西,又丑又狰狞,黑乎乎的,长着长尾巴,像人像蛇又像鱼。   冲到洞口时,这些东西又不肯下来了,狂躁着,扭曲爬行,乱糟糟头发下的圆眼珠盯向下方的人,似有畏惧之意。   大家一开始还防范这些东西会不会跳下来,看它们没动静,短暂放下心后不免更警惕。   这些怪物不敢下来,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下面有远比这些怪物更恐怖的事物。   “这些不会就是鲛人吧?”将军嫌恶道,“它们怎么又蹿出来了?走道里那么多鲛人油,奔我们来干什么?”   说着也顾不上头顶的怪物,转过身让手下的小兵们都站好了,带下来的家伙也收拾好,再叫人清点有没有遗漏。   命令吩咐下来后,一个有着让人不舒服的阴柔嗓音传出来。   “自然是因为,这间密室里有它们想要的东西。”   他的样貌也格外阴柔,细长眉目间有股令人不舒服的阴湿感,像条阴渠中的蛇。   将军一见就知道他是谁了。明悬,两广人,据说名字取自明镜高悬之意。他麾下的士兵曾有些以貌取人的,看见他这幅样子便瞧不起,事后这几个士兵都拉了好几天肚子,夜里一直做噩梦。他知道后把人都叫来骂了一通,再带去给明悬赔罪,当时明悬说话非常不客气,把几人都刺了一顿,结果第二天那些士兵就都大好了。   不打不相识,这倒叫天衢将军觉得明悬是个还不错的人。   亲信阿狸会意地问:“大师,您指的是?” 第605章   明悬连讽带嘲横一眼将军, 先前那位相师连带着也扫一眼,说:“一般人认不出,倒也不怪。”   亲信狠狠皱眉,想叫这死娘娘腔别太过分, 被将军抬手拦住, 无声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明悬也不卖关子, 道:“这棺木看似木制,却是用石雕成后再刷漆,若在下没看错, 这两具都是玄石,又称磁石,但却不是真的石头,而是矿石。可入药,可做碑石, 更可制司南指向。这样大一块,想必是从磁石矿直接挖出一整块打造。”   “所以,两具棺材并非真正棺材,而是在指明方位。”   陈姑娘若有所思:“有道理, 既是秦皇陵, 又怎会放置他人棺木?更不可能将棺材做的这样大。”   再看远处那两具巨棺,她远远指道:“司南制成后可指尾南方, 若真是如此,棺材也当如此,头指北, 尾朝南, 不过这样的指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明悬哼一声:“你们不是说墙上有壁画吗?自己不会去看?”   陈姑娘笑道:“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听从陛下召令下墓,何必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吵起来大家都难看, 明先生,您觉得呢?”   明悬一时哑了声,不由地看其他人。那些人或是私下正悄悄讨论,或是和他眼睛一触便移开了,他刚要辩驳,陈姑娘已经小心地避开他,往前走去。   将军也是对他笑了笑后,扭头就让人点兵。他带着五百精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空管这些小事。   徒留明悬一人暗生闷气。   陈姑娘和几位相师、方士、巫者小心地往两座棺材中空出的地方走近。从这里还能看到后方墙上的图案,室内昏暗,他们也不敢点火,全靠刚才凿出的洞透进光。   将军点过兵后,留三百人在原地护卫,另外两百人分两路,一南一北探查这间墓室,看看有没有陷阱或者出路之类的。   因为事先提过危险,将军三令五申,绝不能轻易靠近壁画,远远看一眼记下是什么样就好。   偌大一间宫室,容进近千人仍绰绰有余。等这些人散开后就更宽敞了。   赵瑛对秦时墓葬风水一类不甚了解,她闲来无事,揣着镜子跟上陈姑娘那一伙人左看右看。   陈姑娘他们在看棺材上的纹路,各种平滑曲线勾出奇怪的图案。赵瑛看不懂,感觉好像画了些鸟兽?看着也像某种奇妙的文字。   她只感觉这两口巨大棺材中间不好走,光站在中间心口就怦怦跳。大概面对巨大的事物,人就会感觉喘不上气来吧?她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棺材里传来什么奇怪动静,结果也没有,一直走到了棺材尾,来到了巨大的墙壁前。   陈姑娘一直仰头观察,其他人也是,赵瑛很想问,但又怕打扰他们,便跟着一起看。   墙上似乎雕着一副……宴饮图?   但是这图真有些奇怪,正中床上坐着一个人,比较小,如果按棺材方位指向南北来看,这个人应是朝东而坐,像是宴客主人。   周围围着……赵瑛数了数,一共十二个人,身形高大,分两列就坐。   但是为什么要把客人画得比主人大两倍有余?而且这些客人的动作一模一样,都向着中间的人低头拱手行礼。他们的头画的也相当奇怪,不像人形。   具体像什么……赵瑛说不上来,室内昏暗,她实在看不大清楚,只感觉不太像人。   少顷,她听见一人感叹:“原来如此……”   陈姑娘转身,很尊敬地问:“穆娘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发出感叹那人姓穆,也是一名相师,她指着壁画,又回看向两口巨棺,说道:“画中主人,想必是那位秦皇。周围十二客人,该是十二生肖,或称十二地支。”   “十二地支?”陈姑娘轻轻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似乎能说得通了。   《史记》中便有黄帝“造甲子以命岁”的说法,十二地支通常与时间相提。   虽说十二生肖与时辰正式提出是在汉后,但先秦时已有初步的生肖说法,《诗经》中也有涉及。前不久陈姑娘还搜罗到一批秦简,上面也提及生肖一论。所以很可能在秦朝便有了十二生肖的说法。   再看中间那人,身量不及四周十二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十二人在对中间人称臣。中间人虽然笔画潦草,却能见其头戴高冠,象征帝王。   若说生肖、地支代指时间,这副壁画会不会正是表明了那位帝皇的心愿,想要时间也为自己臣服?   穆娘子对她道:“棺上文字,姑娘看过了吗?”   陈姑娘摇摇头,很是惋惜:“太高了,我看不清。”   其他能看清的又读不懂其中文字。穆娘子倒是懂一些,她说上面的并非篆书,而是春秋时期赵国字。   从其中文字来看,棺中很可能放着两具鼠兽首人身石塑像。   电光石火间,陈姑娘明白了。   在十二地支图中,子鼠位于最南,而棺材指示向南方,再看墙上宴饮图,鼠首人似乎也在最南。   按照这个方位朝北,便是秦皇地宫所在之处!   她把这个推断和其他人一说,众人深觉有理,便急忙回去与将军会合。正在巡查的士兵们见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两个百夫长一商量,也跟着赶回去。   “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朝着北边。”将军指向北,“这边有出路么?”   几位相师小心上前,各种探查,都道后面应该有一条路,但其实四面墙后面都有道路,只是被隐藏起来而已。   打开通道的机关在哪,他们也不知道。   将军心里还是记着一件事,傅伯不知所踪,在上面的时候那些异士又都说下面有危险。   可他们绕了一圈也不见危险,这反而叫他更警惕。一条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远比显露出来的猛虎更可怕。   因为一时找不到机关,整间墓室除了两口棺材就没东西了,将军就请一众能人异士各自查探。   赵瑛四处转悠,听到其他人窃窃私语,都在说实在探不出机关暗道。她也不急,摸上腕上串珠后又开始默数。   念着念着,她突然察觉到什么。   没有任何机关,会不会因为本身就不存在需要人力打开的机关?   生肖……子鼠……   若没算错,再过一个时辰,子时就要到了!   她找上陈姑娘说这事,陈姑娘再转告天衢将军。将军听罢,有些不敢置信:“莫非我们还要在这等一个时辰?”   陈姑娘说:“子时到来,出现的是通道还是其他东西,这我可不能确定。”   将军听得心里发毛,又看一眼那两口棺材。   “这玩意儿真不能碰?说不准里面藏着能出去的机关。”   明悬一直在陈姑娘附近,听到他二人谈话,眼一眯,似笑非笑地不客气道:“有些人若是不怕死,当然可以开棺试试。”   将军摇头:“在这凶险之地,谨慎为上。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贸然行动。”   他更倾向于子时一到就会有机关开启,不管怎样也比困在这儿强,把众人聚集后,问过一遍,大家同意留下等待。   于是将军让士兵们原地休息,取些干粮和水先填填肚子。   初入皇陵的那股兴奋劲儿已经过了,长久待在地下闻着湿闷空气,时刻担忧可能面临的危机,这让大部分精兵都提不起劲儿。   对秦皇陵钻研多年的一众骊山司成员仍在不停交谈。   民间各能人异士也在讨论着,或推测墙后宫室内机关,或猜测长生不老之秘。   赵瑛盘坐在入镜人中间,竖起耳朵听那些人说话,默念数数。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陈姑娘竖起手指,轻轻一“嘘”。   墓室内顿时寂静无声,只有被带下来绑住嘴的羊和鸟雀在扑腾。   除此外……渐渐又多了些声音……   ——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窸窣耸动,石块与金属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就好像……棺材里的东西马上要醒过来一样!   将军眼睛都瞪圆了。   该不会里面的东西要出来吧?不是说里面只有石雕像吗?难不成雕像这玩意儿也会复活?   天杀的,到底还有什么怪事?   声音越来越响,连棺材盖都重到要几十人抬的巨棺嗡嗡轻颤,震得地面也颤动起来。   越到这时候越不能乱,天衢将军回头喝令:“谁也不许乱跑,否则!格杀勿论!”   自进墓以来,这位将军一直以随和面孔示人,这还是赵瑛第一次直面这位征战数十年将军的杀气。   地面震颤愈烈,到这时候赵瑛反而也不怕了,掌心握镜,死死地盯住棺材。   棺材盖缓缓推开。   本就昏暗的墓室更暗几分,忽的在亮了一瞬后又暗下去。   一群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随着棺材里出来的那个东西一点点向上移,头也渐渐上仰,一直升到墓室顶。   是两个……足有三人高的鼠兽人身像!   应是青铜制成,在开棺起身的刹那,光辉像霞光像月华一般倾泻出来,可在站起身后,铜绿色陡然遍布金光灿烂的身躯,而后光华黯淡下去,满是铜锈的尖嘴鼠脸缓缓低下头,眼珠转向下方。   即便知道这东西十分危险,赵瑛仍不合时宜地生出心痛感。   何等至宝?就这么毁了?   来不及多想,巨像倾身俯视,缓缓抬手,向地面砸去。   它们的动作僵硬又灵活,关节扭动间,像是两具被不知名者操纵的巨大人偶。   危急关头,将军再不顾其他,当即下令全军带上人后撤。辎重可以不管,但带下来的那群人一个也不能少! 第606章   好在墓室大得很, 两具巨大石雕砸下,一群人忙往两边逃,总算没有人受伤。但那鼠兽人身石像被操纵着似的,重重砸落在地了, 又嘎吱嘎吱地整个缓缓站起来。   赵瑛听到了链子扯动的声音。   她没命地跑, 边抬头向上看, 更是吓了一跳。   石像躺在棺材里还好,站起来真如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般。鼠嘴尖长,圆耳朵下两只眼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闪着诡异绿光。   赵瑛抬头的瞬间,感觉自己和那双眼睛对视上了,脑子里忽然被重锤砸了一下似的懵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任头顶巨大的拳头落下——   不远处一个人留意到她, 骂一声后冲上来扑住赵瑛往旁边一滚,石掌砸在两人身侧,轰隆巨响叫赵瑛猛地回过神。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连道谢。   那人是她认识的入镜人, 姓徒, 单名一个芙。徒芙从云南来,也粗通些巫蛊之术, 这名字听着容易叫人想岔,她就让人叫她徒大姐。   徒大姐气的抬手往她脑袋上一拍,又抓着她赶紧跑, 骂道:“大家都在跑, 你停下发什么愣?活的不耐烦了想送死也给我出去了再说。”   石像又轰隆轰隆起来了,轰隆声中, 铁链拉扯的声音更清晰。明眼人都听出来,肯定是棺材里有机关扯着石像活动,赵瑛也想到这个,但她一想,陈姑娘他们肯定也能知道,石像的眼睛才说不定没人发现,赶紧扯着嗓子大喊:“不要看石像的眼睛——不要看它的眼睛——”   徒大姐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也跟着叫喊起来。可惜震颤和轰鸣声实在太响了,地面也震颤得厉害。叫喊声没能传出去多远,反倒又眼睁睁看到几个因为盯了神像的眼睛而在原地愣住,最后被石像砸中。   血肉模糊的,徒大姐不忍再看,只能和赵瑛一起没头没脑地跑。   找不到机关。   到处都看不到出路,这时地面也砸出几个深坑。赵瑛看见颠簸中有人不慎掉进去,发出惨叫,叫声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不知道那人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瑛疑心底下有东西,跌跌撞撞跑过去看,坑洞漆黑不见底,深得让她心里发毛,又赶紧退开。   混乱中,赵瑛看见右边的石棺顶上伸出几条绳桥挂在外面,不少人在往上爬。棺材上边缘出站着的人还在不断叫喊挥舞,叫更多人赶快过来。   她顿时来了精神,指着那处对还在找机关的徒大姐大叫:“快,我们去那里!!”   徒大姐中间救下来几个乱跑的人,闻言大家纷纷跟着往那边去。徒芙边跑边悻悻地说:“这鬼地方可真够狡猾,谁知道机关居然会在棺材里啊?”   跟着的一人道:“快别说了,赶紧跑吧。”   远处也有人发现生路找到了,大喜过望,纷纷往这边聚过来。   陈姑娘在上面看到底下人争执,赶紧喊:“慢点!!别挤!!上面也有危险!棺材里还没清理干净呢!”   将军也跟着喊,让他们等一等,不要抢。   将军带来的士兵倒还稳得住,听惯了命令,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刚才不小心被压死的十来个,剩下几百人一小半爬上去了,还有一多半留在底下,贴着棺材壁躲藏。   石像机关虽然又大又灵活,但贴着棺材壁的地方却是打不着的。   倒是那群能人异士,平日就不服管,陛下的命令听听倒算了,将军却叫不动他们。大多机灵的跟着躲在棺材旁边不动。剩下要争着爬上去的也有几十人,绳梯就放下了四个,这批人为了先上去各显神通,只有几十人也显得乱起来。   赵瑛看着都嫌这帮人眼皮子浅,陈姑娘又不会害他们,争抢什么?不过她才不会站出来说话。   正有两个为了抢绳桥要动手的,赵瑛暗暗期待他们掉下来。却见头顶飞出一道影子,那人一手抓起先动手的人,另一手横住他脖子一拧。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不断传来巨大嘣响的墓室中并不明显,却叫还没上去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个人像丢一样垃圾似的把尸体甩下去,平静道:“陛下有旨,违背军令者,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些还有点看不起将军的,都打了个哆嗦——这样上乘的内功,绝非普通近卫能有的身手。   有这样的顶尖高手,谁知道陛下还派出了什么人藏在队伍里?   将军就跟没看见这场闹剧的,向他一招手。那人轻轻一跃就跳回了将军身边,隐去了身形。   因为棺材本就巨大无比,一群人站在棺体边也不挤,只要小心从棺材中间站起来不断扭身的巨大石像就好。   队伍不乱了,将军命人再放下刚才没来得及放的绳桥,一个接一个往上爬,有些功夫深的,不必绳桥,足尖一点便蹬了上去。   很快,剩余九百来人一个不剩都上来了。因要空出石像旋身的位置,大家三三两两挤在一块。   也不知陛下把什么人派了过来,这样倒省了些麻烦。赵瑛心想。   她到上面后就赶紧趴下,抱住棺体壁往下看。操纵石像的机关肯定在棺材底下,只是棺材跟石像都黑乎乎的看不清。将军问过陈姑娘后,点了一枚冷炮仗丢下去。   这种炮仗不会炸伤任何人,捧在手心里点火都行,但能在引火后短暂地发出亮光,很适合探路。   就着一瞬间的光亮,他们都看清了。   石棺前半部分砌了石台,石台上阴刻着巨大时晷,指针指向子时。   鼠兽人身的石像则是从后半段伸出,下边明显藏着机关,数条从深处延伸的铁链一直连着刚才被推落的棺盖。   可以想象到,当这座古老的墓室察觉有外人闯入后,到了子时,机关启动,石像便推开棺盖坐起身,并疯狂地攻击墓室中人。   若是闯入者一直不能解决,石像会将自己和地面一同砸碎。到时,闯入者便会连带着石棺一同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真是精妙的算计。”陈姑娘叹道,“不管闯进十二时辰中任意一间墓室,都会被困在其中,待时机一到,就只有等死的份。”   而谁又会想到,真正的生路其实在棺材里呢?   方才动手那人依着陈姑娘指示,跳下去,踩在时晷上,用力拨动指针,一直把石头做的指针拨到了和子时相反的位置。   他脚下踩着的时晷骤然裂成两半打开,若非他武功高强及时折返,恐怕就要掉进去了。   与此同时,石像也停止了行动,停在原地,两具石像都被砸坏了大半,地面也有大半塌陷了,裂纹延伸开去,石块抖动,隐隐要往下落。   “快!别耽搁!”陈姑娘叫道,“那里肯定有出路,劳烦再去探探。”   那高手看一眼将军,将军也道:“听陈姑娘的。”   他折返回去,从时晷裂开出往下爬,很快又探出头比个手势,表示底下很安全。   陈姑娘欣慰地松口气,将军送她过去后,其余人不必说,一个个接着跳下来赶紧从入口下去。   通道像一口长长的井,井壁雕着一道道凸起的横杠,看上去就是让人攀爬用的。   到这时,谁也没法帮谁了,只能自个儿手脚并用扒住边缘的横杠,脑袋往下看底下人的头顶旋儿,一点点往下挪。   就是不知道底下有什么……   赵瑛边爬边想:陈姑娘又是怎么发现的?   她还真是聪明,若是再身手好些,成了入镜人,指不定能比姜遗光那家伙走的还远呢。   提到姜遗光,她不免想到,这家伙到底在镜中经历了什么?现在出来了吗?不会到他出力的时候人就不见影子了吧?   通道很长很长,越往下爬越阴湿闷热,赵瑛给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她想看看还有多远,但低头根本看不见光,只能凭感觉往下摸索爬行。   再往下爬了一段,居然还能隐隐听见外面的流水声。   这条垂直的通道并不宽敞,有一点声音都会被回音传得很远。自然不止赵瑛一人听见,但一开口耳朵就被回音震得不舒服,还想讨论的几人只得作罢。   赵瑛越往下爬越纳闷,这到底通往什么地方啊?不是说秦皇地宫可能在北边吗?怎么要往下走?   莫非陛下派人挖掘的还不够深吗?   “诸位,快到底了。还请当心。”赵瑛都快走的不耐烦时,最底下传来将军的声音,   赵瑛顿时来了劲儿,整条队伍也都有了精神,加快动作。果然没一会儿,底下飘上不知何处来的凉风,浸得人精神为之一振。之后赵瑛听见了下面的人落地的声响。   她动作更快了,约莫半刻钟后,赵瑛跟在自己下边的那人后面跳了下去。   陈姑娘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先点灯。   火光幽微,照亮方寸天地。但在一点灯火亮起后,整座宫殿的灯火以他们所在处为起点,向内次第亮起。   赵瑛满是惊叹地望着眼前一切,眼睛都直了。   不光是她,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还有平日见多识广的能人异士,对秦始皇陵研究多年的骊山司众……此时都是一样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神情。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比刚才墓室更广阔的石厅。玉白色台阶,往上了,金光灿烂的青铜战车、青铜战马,色泽艳丽仿若活人的陶俑。一众陪葬之物排列规整,其数之多,一眼望不到尽头。   乍一看,仿佛面前真立着一支千年前的军队。   但和方才见到的鼠首人身石像一样……   在光亮起后,只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这些器物上的色彩就飞快褪去,变得斑驳、发绣,青铜器物爬满铜绿,陶俑表面色彩剥落生裂,原本干净到能照人影的地面也被不知何时遍布尘沙。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而已……   眼前一切都变了,像是这些凝固在两千年前的死物方才忽然短暂地活了过来后,又在他们面前用一瞬间腐朽了两千年。   陈姑娘捂着心口,不忍再看。   暴殄天物啊!   她甚至连记下的勇气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写?秦俑和战车在她面前变得古旧么? 第607章   和刚才那间墓室不同, 这间墓室看上去没有多么奇异的事物,譬如巨棺、石像和机关等。只有一间散尽光华的石厅,和当中褪去了所有颜色的人俑,灰淡地站在那里, 和地上的影子一比, 分不清哪个是影。   反倒叫众人觉得, 他们离地宫更近了一步。   不过有一件事叫陈姑娘十分在意。   她向几个入镜人问:“方才向下走时,你们是否听见了其他声音?”   赵瑛也在被问询的人之中,她想了下, 还是如实回答:“我刚才爬的时候听到了水流声。还以为是听错了呢。”   陈姑娘道:“实不相瞒,我也听见了水流声。听上去,像是通道外有一条暗河。”   赵瑛十分好奇:“这有什么不对吗?”   陈姑娘微微皱眉:“若只是普通墓室,也就罢了。偏偏我曾读过的所有古籍中都提到,当年动用七十万民役挖凿秦始皇陵, 穿三泉,下铜而致椁,一直挖到再也不见地下泉的最深处。”   若书中是真的,怎么会又穿过一层地下水呢?   她看一眼赵瑛, 补充道, “姜公子也向我提过,那一次他进入地宫时, 也见到了地下泉水。但……”   那些泉水完全称不上泉水,水体漆黑,隐隐含毒, 有鲛人在其中生活, 不知其数。   姜遗光见到的地下水,同他们刚才听到的会是同一处水源吗?   不管是不是同一处, 可能都意味着姜遗光进入的地宫在他们如今所在的上方。   姜遗光在那里也发现了不少秘密。莫不是这地宫分了好几层?   到底是古籍作假?还是听错了?   赵瑛虽然也觉得奇怪,不过她想不通就不去想了,不论如何,他们应当都是进去了皇陵。   哪怕按陈姑娘所说,皇陵也同阿房宫一样分内外二城,他们就算在外城,那不也是进来了吗?   “古人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赵瑛说,“更何况除了我们,还有谁能下墓?说那些古籍的著者自己都没见过吧。”   “说的也是。”陈姑娘略微放下心来,虽心中仍有警惕,但眼前的古物实在太多了!   那些曾经只能在书上读到的、只能在梦中反复想象的秦俑、战车、古卷……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叫她怎能不激动?   她的眼睛都发亮了,脸上泛起激动红晕。   赵瑛提醒她:“陈姑娘,别忘了,我们来这可不是为了研究的。”   陈姑娘连连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的眼睛还是黏在眼前灰扑扑的秦俑上不下来,亮得厉害。   不光是她,所有骊山司成员都激动的眼睛发亮。要不是还记得使命,恐怕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些东西拖回骊山司。   陈姑娘实在太高兴了,加上将军让那些相师、术士和巫者们都算过,这间墓室当是安全的,一些骊山司的老人也说这里可能是专门置放随秦皇陪葬的陶俑,应该没有多少凶险。   将军便吩咐让士兵们就地休整,骊山司人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其余人则探查一下有没有出口,以及地宫到底往哪边走。   陈姑娘就兴奋地拉上赵瑛一块儿转了。   “你瞧,这尊秦俑,他正弯弓搭箭。和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样……襦长至膝,革带束腰,右衽交领。”陈姑娘指着一个灰扑扑的陶俑兴奋道,赵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她口中念的和这秦俑穿着居然真的一模一样。   “刚才我们下来的时候,这些秦俑是有颜色的,我还记得,应该是红色和褐色。”赵瑛说。   陈姑娘连连点头:“是,秦时军服主要以朱红、枣红、褐色为主,大多为细麻。”   她往后错几步,指着面前比她高半个头,乍一看很像一群不动活人的陶俑道:“这些全都是武官,武官皆头戴冠帽,披甲,或身穿甲胄护住胸腹,小腿裹护腿……”   她越说越激动,呼吸更急促,赵瑛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挽住她的手——她还记得陈姑娘身体不算太好,别激动地晕过去了,现在脉搏跳得很快呢。   “我没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陈姑娘舔了舔唇,“我只是太高兴了。你明白吗?”   “我的大半生,都是为了这座陵墓而活。现在……它就在我面前,简直像一场梦。”   正说着,东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原本还放松的众人纷纷警觉,将士们齐刷刷站起列阵拿上武器,其余人也马上聚集在一起,向那个方向看去。   陈姑娘就跟变脸一样,满脸喜色转瞬变成熟悉的冷静,拨开人群走向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一位名叫杨升的方士声音颤抖地指着一个方向,他身后有一堆散落的瓷碎片,刚才那声巨响多半就是他不慎打碎了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打碎的东西,只惊恐地指着上面:“那里……我……他刚才走过去,想看看那辆车里面的样子,结果他就……他就……”   他指着的方向是一座高台。   这间墓室中有十来座类似高台,每间高台上摆着的东西都不一样,辎车、安车、立车、轺车等等,皆以马、以牛拉车。   那座高台上就是一架辎车,不仅大,还带有帷幕和屏障,既可载物,也可载人,能走长远路。方才赵瑛就听陈姑娘说过,辎车多用于战时物资运输。   本来辎车前只有两匹马形陶俑,身侧两名辎兵,即负责运输粮草的士兵,一人拉缰绳,一人对后方招呼。   但现在……   辎兵陶俑身侧,多了一具陶俑。   怎么看都不太和谐。   那具陶俑同样一身灰扑扑,凝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还维持着要掀开帘子的姿势。   即便他身上穿的衣物和旁边两名辎兵完全不同,其他人一眼看过去也根本不会察觉出问题,只有常年钻研此道的骊山司众才能发现不对劲。   将军当即变了脸色:“他碰到陶俑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杨升:“是,将军,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那人是骊山司的一员,大名程宁,他俩认识后意外地投缘,便常在一起说话。   当时程宁本来是托他上去看看的,因为他身手好些。奈何他对这架马车实在不感兴趣,里面总不见得坐着个鬼魂吧?所以程宁只好自己爬上去了。   结果……手刚触碰在以陶土捏成“被风吹起”的帘子上,灰色便从他的指尖迅速攀沿而上。转眼间的功夫,他也变成了一尊陶俑。   众人望着高台上的陶俑,忽然浑身充满寒意。   只是碰一下就变成了陶俑,他们呢?刚才有几人也触碰过……应该没事吧?   将军想的更多,猛回过头,下令所有人集合,士兵列队,百夫长查人有没有少。骊山司、方士、驱邪司等一众人则各种查看。   这陶俑能悄无声息把人变走,刚才大家都分散开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变成俑了?   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查出来了,一共少了十五个人。其中骊山司人少的最多,足足六个。另外士兵少了两个,驱邪司人三个,其余的都是方士相师等等。   “不能再耽误了,几位,你们有没有发现离开的路?”天衢将军当机立断,让所有人收拾好行李,随时准备离开。   “有,发现四条。这间墓室竟也称得上四通八达。”一人说道,“东南西北四面墙后都有神道,也有大门,只是开启神道大门的办法尚未发现。”   那些门推不开,附近也不见有机关暗道。   “没有发现么……”将军看一眼众人,沉声问,“往北走,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反对。   但门还没能打开,就算确定了方向也……   不!等等!   眼前一切叫众人目瞪口呆。   北面石墙上的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第608章   门当然不会是自己打开的。   从门里出来一个人。此人大家都认识, 正是一开始在队里,结果莫名其妙消失了的傅伯。   将军亲信目瞪口呆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其他人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敢往前走, 可又不敢在这里继续再待下去。   傅伯站在甬道中, 身后微光逆照在他背后, 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笑呵呵地对众人说:“你们怎么走得这样慢?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天衢将军狠狠吃惊后,竭力镇定下来。   他回想起陛下叮嘱过的话,再看看身后, 那些灯火中面目模糊的灰扑扑的陶俑,一咬牙,还是下令让众人跟上。   只要傅伯还是个活人,他就可以听从陛下的旨意,先按傅伯说的做。   傅伯在前面引路, 他似乎并不在乎众人对他的警惕、猜疑、忌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路上他甚至很有谈兴地介绍起这座陵墓。比如这墙上的花纹是什么寓意,那面墙上刻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知道前方会碰着什么,以及何处有机关,何处有死穴。但大家都在猜测此人行踪, 到头来, 竟只有陈姑娘、天衢将军,还有赵瑛三人, 敢和傅伯搭话。   一连穿过三间同样摆放着陶俑的墓室,比方才那间大墓室要小些,中间陶俑数目也少些。骊山司众和驱邪司人却都失了研究的心思, 沉默地走在队伍里, 只听着傅伯介绍。   傅伯说不能动的地方,他们就不动。   走了大概又有一整个白天, 大家都累了,将军提议停下来休息。傅伯仿佛才发现他们要停下来似的,乐呵呵同意了。   休息的地方在一间只摆放陪葬品的墓室,整座大墓室方方正正的,约莫十丈长宽,没有兵马俑,只有几尊女子模样的陶俑,梳堕马髻,垂首提灯,安安静静地守在榻边。   角落里还有几具腐化到看不出原样的骨头。   傅伯叹道:“这些都是当年陪葬的女子。”   墓室正中,铜匮一个个码放好,据说这是专门储物的柜子,里面有暗扣,打不开,没有人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稀世珍宝——大家也不敢开,谁知道会不会有诅咒之类的东西?   除此外还有各种木箧、铜奁、陶扑满。赵瑛听陈姑娘说扑满也叫缿,专门用来储钱。她还挺想看看秦时钱币长什么样子,奈何刚才那件事叫她对墓室中所有物件都生出惧意,不敢碰,只好作罢。   傅伯倒是自在,扫扫灰后,独自坐在一张榻上,望着整间昏暗墓室。   近千个活人在他眼中,或许和陶俑也没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赵瑛甚至觉得他也很像一尊不动的陶俑。   左思右想下,赵瑛鼓起勇气上前去。傅伯看她过来,笑呵呵招呼她一块儿坐下,赵瑛硬着头皮坐在他身边,还没想好怎么说,傅伯就问:“小友,你一定是有许多问题想问吧?”   赵瑛没料到自己一点藏不住,有些尴尬,还是点头:“是,我……”她看一眼不远处的人影,有些不想叫她问下去怕出事,有些竖起了耳朵。   “我想知道,您刚才去哪了?您怎么知道这下面的路?”   傅伯捻须一笑:“是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嫌你们太慢,便先行一步,谁知等待许久还是不来,只好打开门来迎你们了。”   赵瑛气道:“您又这样。”   傅伯呵呵笑:“小友,管住你的嘴,管住你的手,有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语气并不严厉,赵瑛却被吓了一跳,匆匆告别后缩在队里不敢再问。   陈姑娘和徒芙小声安慰她,仍叫她手脚冰凉,心跳得厉害。   将军不好问,看了眼便让大家快些休息,他自己也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徒芙跑去和赵瑛躺在一块儿,见她还是脸色苍白,伸手拍拍她。赵瑛挤出一个笑,闭上眼假寐,心里翻江倒海。   她当然不全是因为傅伯那句恐吓害怕。   她只是……依稀、仿佛间,或许猜出了一个秘密。   赵瑛实在没心思睡觉,但她心里惦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知不觉间真睡了过去,被叫醒后还有些茫然,头晕又恶心。   在地下待久了,会有种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错觉,说是半晚,也不过守夜的几个士兵各自数数再轮换罢了,究竟过了多久,谁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该离开了。   傅伯瞧着精神还是很好,但赵瑛再也不敢靠近他。   又穿过几间墓室,里面或放着青铜礼器、丝绢、金银珠玉一类陪葬品。期间不少机关都在傅伯的指引下顺利通过,甚至没有伤亡一个人。   这只令众人更警觉。   原先就没什么人敢和他说话,赵瑛都被吓跑以后,就更没有人搭话了。整整两天,也许比两天还要多的路途,愣是跟死了一样寂静。   到最后,来到了一条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   赵瑛察觉到这条甬道似乎并非平直,而是微微向下倾斜,简直就像要走进地底最深处似的。   “诸位要当心啊,前面的路,连我也没法保证诸位的安全。”   甬道尽头,又是一扇大门。   但这扇门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一丝花纹,甚至还有些狭小。和先前所见的任何一扇门都不一样。   而在见到这扇门后,傅伯便说了那样一句话。   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一众人冷不丁警醒过来。   天衢将军几次给赵瑛使眼色,后者都摇摇头,死活不上前,她害怕自己被看穿。无奈之下,将军只能自己上去,拱手恭敬道:“傅老先生,敢问……您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门后面是……”   傅伯说:“你们想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将军更恭敬地请教。   傅伯说:“这后面是死路。”   将军脸色不变,仍恭敬行礼:“还请先生解惑。”   得到示意,一众人齐齐行礼。   傅伯本就不打算瞒着,事实上,他是个相当好说话的人。略略思考后,他便说起了一段连骊山司都没能查清的往事。   “你们以为,当年秦皇修如此大的陵墓,又命人烧数十万陶俑陪葬,是为了什么?”傅伯问。   一骊山司人迟疑道:“为了叫那位在地下依旧称帝?”   傅伯点点头,又问:“传说,山海镜镜中十八劫,劫数尽头便是长生。你们下来,也只是为了找到山海镜奥秘,破解长生之谜。”   “你们以为,这地下珍贵的秘密会是什么?”   一个人下意识就想说是长生,话到嘴边猛的回过神来。   当年那位秦皇既然已经准备要在地下依旧称帝了——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他这么做了,岂不是意味着……   ——秦皇根本没有掌握山海镜的秘密?   那他们下来是为了什么?   傅伯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是,也不是。诸位真是幸运,能来到真正的皇陵之中。”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却不急着开门,像是知道众人一定会有疑惑而等着为他们解答似的。   一时间反而没人敢搭话了。   赵瑛想到自己关于傅伯的猜测,既害怕自己贸然说话被他看出,又怕自己什么   也不说反而更叫人怀疑。   半晌,赵瑛小心地问:“您说我们到了真正的皇陵,难不成……还有假的皇陵?”   傅伯:“自然是有的。假的皇陵中没有长生奥秘,真的皇陵里……”他顿了顿,“兴许有吧?”   “假的皇陵,便是上面那一层……”他指了指头顶,“无数机关暗道,被水银包围,拥有无数珍宝陪葬的皇陵。”   “陶土兵马俑、青铜战车、青铜鼎……对寻常盗墓者来说,那一层确实是真正的皇陵,而即便只是上面那一层,需要破解的机关也足以让天下人却步。”   陈姑娘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免心生寒意。   骊山司不断破解九鼎阵法奥秘、不断解开通往骊山地宫的通道,到最后也不过勉强打开了上层的皇陵入口而已。这还是在姜遗光付出九死一生的代价下开启的。   如果没有傅伯,他们会不会永远也没法真正到达下一层?   电光石火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从巨棺口爬下时听到的水声,那是……   “傅先生,莫非我们刚才经过通道时听见的水声……是黄泉水?”   史书上只记载,七十万民工向下挖凿,一直挖到无法再向下挖掘的地步,再不见地下水。   但她也读到过另一种说法。   挖凿到地底深处,先是极热,再是极寒,最后地底涌出漆黑的泉水,冰冷彻骨,触之可闻亡魂哀嚎之声,当时发生了许多怪事。李斯认为挖到了传说中的黄泉水,是为不吉,禀报皇帝后,便将黄泉水填回,从那以后怪事才慢慢消失了。   当时陈姑娘并不信以为真,只当作野史读个消遣。可如果这是真的……   真正的皇陵,还在黄泉之下?   傅伯笑面慈和:“不错,你这女娃娃倒聪明。如今我等已来到黄泉之下的混沌之地,按你们的说法,应当叫乱时之地。”   乱时之地,即时间完全紊乱之地,可能只是走了两步,就跨出了几十年。   “当年开凿地宫,凶险怪事诸多。如今这地底只会有更多,譬如——这扇门后。”   傅伯伸手搭在门上:“莫怪我没有提醒诸位,只叫入镜人进来就好。其他人进了,十死无生。”   到这地步,赵瑛反而不怕了。   就算她心中的猜想成真,就算她会死在里面……   “里面是什么?”她问。   “里面?”傅伯自言自语,“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说,里面也许是一棵树。” 第609章   愿意赴死的人终是少数, 就算入镜人也不是每个都愿意进去的。将军并不勉强,问过后就由他们去了。   反倒是陈姑娘执意要去,放眼整个骊山司没有比她更要紧的人了,偏偏将军怎么劝她也不听。   眼看着再坚持下去就该误事了, 陈姑娘一急, 解下自己一直带着的册子交给将军, 这里不仅有她一路来的见闻,还包括沿途地图路线、各墓室机关等等。   她一路走一路记,没有一点落下, 交给将军后她道:“有了这个,再有你们带路,其他人想进来也不难了。将军,还请代我向陛下问安,愿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奔向那扇门, 赶在傅伯推开门前奔至赵瑛身侧。   “你还真是大胆。”赵瑛头也没回,却在她气喘吁吁赶过来时拉了她一把,“不后悔么?”   陈姑娘摇摇头:“在秦皇地宫中死去,死而无憾。”   寥寥几个入镜人、相师和死士跟在身后, 对比来时声势浩大, 这点人实在显得不够看。   但若只看资历,跟来的入镜人至少入镜了十二回以上, 死士们据说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   算来算去,反而只有陈姑娘最是危险。   在或是忐忑、或是紧张地等待中,门开了。   门后并未燃着长明灯, 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地下无风, 但在门大开的那瞬间赵瑛嗅到了湿热的潮气,里面像有许多水的样子。   傅伯很是随意地走了进去。   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地跟在后面,一同踏进那扇门。   将军走上前几步,想看看门里有什么,不料还没等他上前,门便悄无声息地关上。   他几次上前,手搭在门上,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推开。   亲信壮着胆子上前问:“将军,我们现在……”   天衢将军来回踱步,终于下定决心。   留下三百人镇守在门口,不得擅离,其余人随他回营地。   本以为为着叫人留守队里又要再闹一闹,结果没有几人反对,天衢将军虽不解,更多是庆幸。   点上人后,留下足够这三百人吃半个月的粮食,带兵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没有傅伯带路,即便众人已走过一次,也记下了机关,还是折损了一些人。   等到终于看见外面的太阳光,在地下待久了的一众人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将军顾不上其他,摸摸心口那本册子还在,便赶忙向陛下禀报去了。   “傅伯……果然是他。”陛下长长叹出一口气,“除了一个傅伯,队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是那位的手笔?只可惜,陈姑娘忠心一片……”   将军不禁额头冒出一丝冷汗,告罪后小心地问:“敢问陛下,队里还有那位派来的细作么?”   “自然有。”陛下漠然道,“这骊山司真正忠心可用之人不过五指之数。恐怕就连朕的朝廷都和筛子一样了。”   天衢将军当即跪下地重重叩头:“末将愿以此微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誓死效忠。”   陛下一怔,下去将他扶起:“将军一片忠心,朕明白。那地下是什么情形,你再与朕说说。”   天衢将军不敢耽误,一一道来,陈姑娘给的那本册子也被他小心奉上。陛下一面翻看一面听。   “一棵树——”听完后,陛下陷入深思。   地下怎么会有一棵树?而且从将军的话来看,地下皇陵分两层,她命人挖凿得那样深,也不过到了第一层而已。第二层竟是在更深的黄泉之下。   那岂不是到了幽冥地府一般的地界?那棵树又会是什么?   地下——   踏进门后,赵瑛真的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水汽,潮湿阴冷又闷热的雾气飘来,叫人很不舒服。   再往前几步,眼前景象叫她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棵树。   繁茂枝叶层层舒展,不知在地底生长多少年,叶片绿得发黑,层层遮掩勾结。   但这棵树竟是倒着长的。   近乎要三人合抱的粗壮树根倒扎在墓室顶,头一直抬到不能再后仰,才能看见根须处虬结树枝扎根的地方并非泥土,却是静静流淌的河水。   河水漆黑平静,不像是水,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悬在头顶,吸食尽所有光亮。   墓室阴暗,难见人影,唯有倒悬古树的叶片隐约透着虚幻朦胧的白色光芒,却不觉暖意   底下一群人脸惨白,恰似一张张亮白光的树叶。   赵瑛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古树。   倒着、扎根在黄泉水中,她听见泉水中无数冤魂的哀嚎。   那棵树仿佛是活物,枝叶轻拂,无风自动,拂出森森然碎响。   她止不住地发抖。   面前没有恶鬼,亦无任何血腥可怖之景,但她明白,自己已然看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事物。   偏偏挪不开视线,不得不一直望着,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除了发僵,什么也不会做了。   粗壮的树干上渐渐凸显来一张巨大的人脸,闭目微笑,慈和安详。   脸孔愈发清晰,枝叶有意无意遮在脸的上方,乍一看像是眉毛和头发。   那张脸赵瑛再熟悉不过,是她日日照镜时,镜中浮现的模样。   是她自己的脸。   眼睛慢慢睁开,黑珠儿逐渐向下转,看向下方惊恐的赵瑛。   对视上的一瞬间,头脑里炸开惊雷,无数纷乱记忆涌现,亦有数不清的吼鸣嘶嚎,从地狱中传来的魔音不断剜入耳。   赵瑛感觉自己就像个还在不断注水的封口小瓶,全身又热又烫得要炸开,唯有一处冰冷彻骨,叫她还能清醒。   她挣扎伸手去摸,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块冰凉圆镜握在手心,这让她总算好受了些。可她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她……不对,她,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男人。   男人?   或是男鬼?   幽绿烈火灼烧,同她样貌九成相似的男形恶鬼和风一样扭曲,嘶吼,灼烧于灵魂的烈火,永远不会熄灭。他挣扎着往外爬。   火场不见尽头,爬出去不知多远,忽地火光消失,冰雪刺骨,恶鬼被冻在冰雪中,天上坠下巨大冰锥,将他钉碎,冰锥碎裂,冰雪又再次将他冻结。   冰雪过后,又是堕入石圆盘中,巨大石磙碾过。被碾成血沫的那一瞬,他无声惨叫,马上又恢复如初,拼命向前逃。可石磙碾动得太快了,他再怎么拼命逃还是慢一步,总会被石磙追上碾碎。   刑罚从未停歇,或是赤身绑在滚烫铜柱上,或是丢入油锅煎炸,或是挂在空中,被无数利刃来回刺穿……   赵瑛快要疯了。   傅伯站在树下,抬头向上望去。在他眼中,树干上也渐渐浮现出一张女子脸庞。   和他有九成相似,正在慢慢睁眼。   傅伯并不和她对视,在闭目女像双眼慢慢睁开时,他已经转开头,看向身后,也看到了地上的人。   他有一丝惊讶。   竟有人还活着?   他走上去,躺倒在地的女人面如金纸,汗湿如瀑,瞳孔也涣散了,可她竟然还活着。   其他人早就断气了。   树枝伸下来,温柔地揽过尸首收回,将他们的尸骨都融在树干中。   地上只剩下几面镜子,和一个仍挣扎在生死边缘不愿咽气的女人。   巨树枝繁叶茂,树叶闪着朦胧的光。   傅伯叹道:“施的肥还是不够……”   他再次打开了那扇门,随手拾起一面镜子,扔了出去。   刹那间,近如地狱中涌出的魔音席卷甬道。在甬道中等待的三百人毫无防备地被拖入死域,顷刻间消失殆尽。   枝叶舒展,微光更浓。   赵瑛竟还没死,她手里握着一面圆镜,死死不放。她的眼睛渐渐有了神,一直盯着傅伯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傅伯没有再管她,而是在高台边撩袍子坐下,一手轻拍,轻轻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等待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 第610章   翌日, 帐篷内。子车鸣坐在女帝下首,低头不敢直视圣颜,只敢一句句斟酌后再应答。   他是守陵人,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下面时, 他担忧说出来会引起骚乱, 更担忧自己会被队中人害死,便谁也没提。   “那扇门后有非常浓重的死气,或许真像陈姑娘所说, 我们听到的水声是黄泉水,在黄泉之下,便是阴府之地,众魂归处。”   “况且,那扇门给小民的感觉十分不祥, 像是封住了什么邪祟之物。”   “至于树,小民听父亲说过,祖上传下一个说法——秦始皇命人寻仙山时,在一处乱时之地找到一棵神树……”   子车鸣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 焚书坑儒, 天下学士逃难解散。世人皆以为秦始皇深厌方士,殊不知那位只是厌恶欺名盗世、滥竽充数之辈。   在咸阳皇宫深处, 藏着一位真正的方士。   她在一统六国前便跟随这位帝皇了,她曾预言过这位秦王一统六国,也预言过这位秦王称帝。   秦始皇封禅后, 她替秦始皇算出最适宜的陵宫修建之处, 也就是如今的骊山。在骊山地下深处,藏有乱时之力, 更是黄泉水的流经之处。   但她后来却冒犯了那位皇帝,因她曾在秦皇面前直言道——大秦必将二世而亡。   这则预言令秦始皇大为恼火,但他并未处死这位方士,而是将她囚于宫中,无法将这则预言传出去。   之后,秦始皇遍寻方士,寻求破解二世而亡、大秦长存之法,但都一无所获。他将怒火宣泄在了那批弄虚作假的儒生身上,后又命人去海外寻找一棵树——应当也是那位方士提到的。   按那位方士的说法,这棵树生长于阴阳交汇处,时间长河的源头,与天地同岁。   若将它带回,种在陵宫中,可借骊山深处乱时之地的力量,使黄泉水连接阴阳二界,将栽种地也变为阴阳交汇处。   届时,亡魂将有机会在虚妄与真实的交界处复生,摆脱生死定数,得到永存。   不过后面的事子车鸣就不清楚了,他的父亲了解到的故事也只到这里。   子车鸣道,既然地宫下真有一棵树,说不定……当年秦始皇真的找到了呢?   在子车鸣面前,皇帝什么也没说,送走他后,她才沉沉地叹口气。   若这是真的……   她可真是走了一步错棋!   ——她不该派那些无辜的入镜人下去的。   若真有这样一棵汲取黄泉水的树,魂魄本就介于阴阳之间的入镜人下去,岂不如飞蛾扑火?   还留在底下的入镜人,包括进入那扇门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了吧?   地底还有三百人在等待命令,她不能拖太久,因拖太久也是无用——那人已经不愿再等了,她又收到了催促。   三日后,女帝亲自到了地下。   她封锁了消息,不叫京城知道。骊山驻地的人也只以为她又派了第二批人下墓,“陛下”在帐篷里待着呢。   那些术士方士相师怪模怪样打扮的多了,没有人留意到,队伍中有个戴帷帽遮住形貌的人。   一直穿过坑洞底的地道,进入第一间大墓室。陛下才将帷帽摘下。   天衢将军惭愧道:“陛下,此处凶险,要委屈陛下受苦了。”   其他人才明白陛下竟也和他们一块儿下来了!人们在短暂的惊诧后马上纷纷行礼,跪了一地。   陛下先叫众人平身,再对将军说:“无妨,此行本就不是为了享受。将军不必担忧,朕挺得住。”   沿着原路一路前进,天衢将军发现,和第一次来时又有不同,墓室中不少东西像是更活跃了。   “该死!这些鬼东西!上次来怎么没有?”一个入镜人举镜照向昏暗墙面,那里除了他们的影子外,还有许多身着秦朝制式衣裳的彩色鬼影徘徊。   若非身影实在虚幻朦胧,看起来简直像活人一般。   山海镜照去也是无用,那些身影四处奔逃,不断捶打墙面,或是低声哀泣,虽然可怕,消散后又再次出现,再奔逃、哀泣……虽诡异可怕,但似乎无害。   “这些……莫非是陪葬人的身影?”一位相师低声道,“过去千百年,为何会被我们看见?”   子车鸣也猜测:“或许正是因为那棵树,陵中的光阴与六合都在混乱,这才能叫我们看见。”   以前他就有过类似经历。他的家乡有一段古城墙,不知是什么时候搭建的。一到雷雨天,墙上就会出现穿着古式铠甲士兵征战的影子,有时甚至能听见战马嘶鸣声,但并不伤害人。   “既然无害,也不必在意,只管往前走。”陛下说道。   众人领命,继续前行。   前方情况比想象得要糟。   不论哪一间墓室都能瞥见幽魂在角落飘荡,长明灯烛火飘飘忽忽,有时壁画晃动,有时鬼哭阵阵,莫名飘出血雨与冥钱。   更叫人头疼的是那些鲛人,不知为何留在陵宫内,似是饥饿多时,闻见生人血肉便如狼似虎地涌来。饶是再小心防备,也折损了不少人,直到又闯进新的墓室及时关闭大门才摆脱这群鲛人的追杀。   陛下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受一点伤。但她高兴不起来,此时她无比憎恨自己的无力。   贵为天子,无数仆从环拥,能倾举国之力又如何?   生死面前,依旧无用。   天衢将军身边一直有人算时,估摸着到晚上,将军小心地提醒陛下该休息了。   他怕这位年轻皇帝逞强撑着赶路,斟酌着又加了一句:“明天该进真正的地下宫了,陛下,您看……”   陛下应道:“那便依将军所言。”   “前面有一间墓室,里面只有陪葬品,大多装在箱笼中,应当没有凶险。”探子折返回来禀报道。   于是将军命众人收拾妥当,一部分人先加快脚步赶过去搭设帐篷,虽不能直接生火也准备些温食,一路用小炭炉捂着。剩下的人护送陛下走在后面过去。   即便陛下几次说过这些小节不必拘泥,但陛下就是陛下,总不能真叫一国之君和他们一块儿睡地上喝冷水吃干粮吧?   过去以后,偌大墓室中一些陪葬品搬开了,空出大半空地上扎了数个帐篷,分别是供陛下休息、用膳、更衣等等。   说是休息,没几个人能睡沉。女帝躺着,静静闭上眼睛,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闭上眼,梦里就会出现一棵树,飘落下银亮的叶子,一片又一片。她和许多人站在树下,轻飘飘的叶片有如千斤重,压得她无法喘气。   她是猛地惊醒的。   外面死寂一片,没有声音,刺鼻血腥味渗过帐子飘进鼻间。   她屏住呼吸,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和腰间山海镜,微微睁开眼缝,假做睡熟了翻个身扫一眼帐篷内。确定帐子里没人了,她悄悄下床走到帐篷边,小心地拉开一点帘子缝,一只眼往外看去。   刚拉开,惊呼声被她死死咽回去。   头顶帐篷砰一声响,一人落下,惨白淌着鲜血的脸正从她面前砸在地上,身躯瘫软下去。一条黑影穿过,她吓得急忙合上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又拉开一点点往外看。   那张脸她记得,是将军身边的家仆,对将军尤为忠心,今夜将军本是命他为自己守夜的,如今却……   她来不及悲伤,已为眼前一幕惊在原地,通体冰凉。   偌大宫室内已空无一人,地面到处流淌着暗红的血,昏黄灯光下红得近乎发黑。残缺的影子飘荡,她还能闻到被火焚烧的焦肉气味。   这是……这些又是什么?   人呢?!   全都没了吗?   仅剩的理智死死压制住内心惊惧,她小心地再次向外看去。   真的……没有一个人了……   天衢将军、亲信阿论、她的仆从们……子车鸣、符樾……还有数不清的跟来的忠心之人,他们都没了?   她脱力地坐回帐中,用力放缓急促的呼吸,不敢发出一定点声音。她以为自己会掉眼泪,抬手去擦,手在发抖,冷得厉害。但竟然没有眼泪,一滴泪也没掉。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命回想途中发生的一切。   不会错!一路来既有人带路,也是按照陈姑娘标记的路线行进,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来时不慎触犯了什么禁忌?把封藏的鬼魂放出来了?   不论怎么想,她都想不明白。   呵……是啊,鬼怪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按人的心愿行进?   是她太自大了,她以为搜集了足够多的能人异士就能抵抗秦皇陵深处的诡异,以为第一次路途顺利第二次也会如此。   是她太自大了!这些人的死,她难辞其咎。   皇帝用力咬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恢复清明。越是危难关头,越不能被心绪左右,该思考接下来怎么办才是。   否则将军不是白死了么?   她望着帐篷外的方向,好像能透过门帘看到外面飘荡的黑影。   这些鬼东西!她绝对不会放过!绝不会让这些人白白牺牲!   该怎么办?   仅凭她自己恐怕走不到那人面前。折返回地上也难,这些影子不知从何而来,若是它们不愿消散,或者发现了自己,后果难料。   女帝后退两步,在床边小心坐下收拾行李,同时不断往帐帘处看去。   那些影子还没发现自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帐篷的缘故——搭帐篷时队中方士往篷外贴了数张黄符,据说能保她百邪不侵。   不过……那些方士也不在了,这些符恐怕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应是有其他原因。   但不论如何,她不能现在出去,先静观其变好了。   皇帝将衣服整理好,换上最轻便的一套,又找出些解毒丸、黄符、零碎的暗器等,全都装在身上。   到这一步,还是没有影子入帐,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取出陈姑娘留下的那本书细细翻阅一遍。   没有错,来时路线没有走错,是这座陵墓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变了。   她还发现一件事,第一批人下墓时虽说也见到奇怪影子,但那些影子和如今帐篷外飘荡的影子完全不一样。   一路走来遇见的墓中影子大多是完整的,有些甚至能看清影子的样貌。就好像透过深水窥探千年前的人一样。   但帐外的影子,大多扭曲残缺,形容诡异,影子颜色也是极深的漆黑。像是……被火烧过的人形?   她再次回忆一遍,路途中是否触犯新的禁忌,或放出新的鬼魂,答案都是没有。   所以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为什么只有她不受伤?   她可不认为阴间的鬼魂会对人间的帝皇有什么敬畏之心。   就算她曾在各地修建天子庙庇佑百姓,借助的也是百姓对一国之君的念想。这份念就像一面盾,使她可以替黎民百姓挡在前,却不能让盾不会受到损害。   她又往外看几次,影子似乎少了些,兴许是渐渐离开了。   不论如何,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要这些影子不去往地上害其他人,便是好事。   她继续耐心等待,饿了便悄悄吃干粮,渴了就喝水,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约莫过去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她等得都困了,几次试探下视线内皆不见黑影。皇帝试探地小心将帘子稍稍拉大些,向外探出半个头,上上下下地看,依旧不见。   她终是放下心来,踏出帐篷。   地上一滩滩血渍几近干涸,踏出帐,空气中近似烤肉的焦糊气味更浓。闻着其实很香,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这种烤肉的香气来自于什么就忍不住泛恶心。   忆起陈姑娘在册子里写的内容,她反复斟酌,最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往北走去。   按照陈姑娘的记录,将大门机关解开,她谨慎地轻轻将门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看去。   长长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再一看,她便迅速把门关上,心口狂跳不已,身体发寒。   墙边怎么会有东西?   门后,两列穿着齐整盔甲贴墙站成两列背对着。门开刹那,两队盔甲缓缓回头,兜鍪与护颈刮出巨大的酸涩扭擦声。   而最近的几个阴兵兜鍪下竟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唯有眼睛部位燃着幽荧荧的绿光,好似鬼火。   她靠着冰凉的青铜门,好一会儿才让心跳缓和下来。   不论在将军口中还是陈姑娘书中所描写的这条甬道,两边都该没有异常,只有墙上挂着的长明灯而已。   所以这些盔甲阴兵从哪儿来的?   它们发现自己了吗?   她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但她不敢赌,听了一会儿便离开。   这回她不知该选哪个门,思来想去,决定往南走,一路上小心避开了地上黏腻的暗红血滩。   南边的门被她更加小心地推开,她从一丁点门缝中往外看,起初十分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得不又推开一点……   只一瞬间,便叫她如置冰窟,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马上把门关上,将机关还原后急忙离开。   这扇门后也有阴兵!更糟糕的是它们并非背对,竟是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开门那一刹,她和一双双幽绿鬼火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她知道,它们看到她了!   关门也无用,轰隆隆沉重脚步声迫近,一连串狂风暴雨般剧烈的砸门声,连带着墙壁地面也一块儿震颤。   下一瞬,不光面前这一扇门,东西南北四扇门齐齐被砸响。墓室地面晃动,头顶不断往下落灰。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巨响,每响一声,都叫她心惊胆颤。   每扇门后都是死路,她已无路可走。   她死死攥住掌心的山海镜。   她非常清楚,将不属于自己的山海镜带在身边,轻则发狂,重则变成怪物,更不用说使用不属于自己的镜子收鬼。   该怎么做?   一定会有办法的。   皇帝深深吸口气,狠狠掐一把自己,努力清醒下来。   实在不行,她便试试成为入镜人吧,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虽说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入镜人,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有这个机遇,若是不成,她便会成为一个怪物。但到这关头,已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她一手握镜,一手指尖抵袖口抽出藏在腕上的刀,以便随时抽刀放血滴在镜面。同时沿着四面墙摸索,上下方位皆细细看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第一次下墓的陈姑娘那样找到出路,但很遗憾,并没有。   什么都没找到……   兴许某些地方有线索,但她没能发现吧?   撞门越来越激烈,青铜门再坚实牢固也抵不住愈加汹涌的态势。终是在一声巨响后,大门轰然倒地,阴寒狂风裹挟狂烈尖啸扑面而来,地上堆着帐篷、行李还有各类箱笼中的陪葬品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看也没看,冷静地抽刀划过指尖。   血即将滴上镜面一刹,铜镜不知为何变得滚烫灼手,金光大放,暗幽墓室内刺得她不禁抬手遮住眼。   再看去,金光消散处出现一道瘦高背影,山海镜已落到他手上。他似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起手,掌心圆镜再度金光大亮。   汹涌呼啸而来的阴兵大军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收进了不过巴掌大的镜中。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   其余三扇门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慢慢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   “姜长恒?”她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以为会有点儿劫后余生的高兴,结果竟是平平淡淡的。   “你出来了?”   那人转过身,目光带点儿疏离和打量,仔细地看了眼她,仿佛有些不认识似的,叫她心里打鼓。   好在姜遗光像是想了起来,对她行一礼,眼睛飞快扫一圈,微微皱眉。   “陛下,这里是……骊山地宫?” 姜遗光没想到在自己入镜时期,秦皇陵地宫竟然已经打开了。   眼前的女帝不像是假的,四周陪葬品、壁画、墓室布局,都和他所了解的秦皇陵颇为相似。而能让一国之君亲至之处,也只有此处了。   入皇陵的那些阵法是谁破解的?朝中又有了新的人才,还是因为幕后之人的缘故?   他入镜的这些时日,镜外究竟过去了多久?   两人皆满腹疑问,见暂时似乎没有危险,一前一后进帐篷坐下。   陛下先问起姜遗光在镜中情况。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他的记忆都快想不起来,那些和他一同入镜的人们,煤山镇、阿煤,和镜中能令时间停滞的山洞。   到最后,他在山洞中以阿煤的存在停留了四十年。阿煤的灵魂笼罩住整座雪山,他用阿煤的眼睛看见了许多以自己之力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之事。   他曾猜到阿煤的“死而复生”并非复生,更像是在时间长线中,将那人从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捉过到死去后的时间取而代之。   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圈子里行走,路中有一块石头,当他碰到石头就将这个人挪到石头前,让他以为自己跨过了这块石头。但石头依旧存在,不会消失。   所以,煤山镇所有镇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好了。他们一直被困在名为时间的轮回圈里。   后来,整座煤山镇“死而复生”。吕雪衣也一道复生,彭明志却没能活过来。   吕雪衣不明白为何,姜遗光却清楚。因入镜人的“复生”并非和煤山镇镇民算作一道,而是几十年后的景嘉玉所为。   她对煤婆婆许下了一个心愿。   彭明志早已被火烧死过一次,正是因为景嘉玉的心愿,煤婆婆将还活着的他从过去带回。也正因此,他不会有第二次复生的机会。   和彭明志一样,范辛慈也因景嘉玉的心愿复生。   煤山镇第一次灾难后,他一路从南方回到镇外住下,一直一直关注着吕雪衣。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历经下一个四十年。   初入镜时追杀他们的人正是范辛慈所养刺客。四十多年后,于婉贞和王进失去的孩子也是他带走的。   那时,范辛慈并不知道,他杀死的那个小女孩其实是王进后来调换的。于婉贞的亲生女儿在刚分娩后就被彭明志带走了。   范辛慈死而复生一次,以为所有人都可以复生,他想阻止一切的发生,便一直养着刺客,想杀死所有的入镜人——包括他自己。   但最后,他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结果。他在镜中“寿终正寝”。   其余入镜人的结果也被他看在眼里。除他以外,无人生还。   他们跳进了煤山镇轮回的怪圈,便无法逃脱。   姜遗光自己也属实是侥幸,他猜测煤山镇的时间可以逆转甚至能形成轮回后,便明白该怎么做了。   阿煤提到雪山山底正中的山洞,能让自身时间停滞,那便是他的生路。   “所以……你真的待了四十年?”女帝无比震撼,“你现在还记得清多少事?”   换做是她,莫说四十年前,四年前的经历也未必能记熟,而且按他所说,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山洞中,从未踏出去一步。   姜遗光:“大抵都还记得吧。”虽还有些陌生,但并不妨碍。   不过按照他的计划,本不该这样快离镜才是,似乎有什么影响了镜中死劫。   陛下想起他在山中等了四十年,虽说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可四十年的时间停滞,怎么也会饥饿吧?于是找出些糕点,又亲自倒茶递过去。   姜遗光并不推辞,转而问起镜外发生的一切,很快就明白自己入镜后发生了什么。   守陵人来投,他们似有奇特威能,大多入了骊山司,助骊山司众破解阵法,几个月前算出地宫之位,而后选定地点开洞入皇陵。这么一来,确实比走原路进皇陵快些。   那位名叫傅伯的人让他很在意。   “陛下没有查出他的身份吗?”姜遗光问。   女帝叹息:“朕派人查过,怎么看都没有问题,现在想想,都是假的。”   若只是伪造身份还好说,她更担忧的是自己派去查探的人都被收买了。   “朕只是想不明白,以那位的能耐,若真要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他何必将朕哄下来,又煞费苦心地把朕困在这儿?”   皇帝起初以为那人让他下墓,是因为在墓中发现了什么秘密,让她下来做些什么。   结果……只是让她下来送死么?   她说完自己的经历,就见姜遗光有些微妙地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   她道:“你若想到了什么,尽管说来,不必担忧冒犯。”   姜遗光说:“我出去看看。”   女帝随他一道出了帐篷,看他在墓室里转悠,时不时蹲下嗅嗅闻闻,又问她出现的影子的情形。   “陛下,事情恐怕不像您想的那样。”女帝头一回看到姜遗光这副凝重的神情,“镜内镜外,在融合。”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言何意?”   姜遗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真正感到毛骨悚然。   皇陵地下藏有一处乱时之地,又栽种一棵连通阴阳的古树。如此一来,岁月与六合混乱,在乱时之地踏出一步,可能就跨越了万里远,打个盹,可能就来到几十年后。乱时之地与阴阳交汇处的力量外溢,竟渗透到了镜中世界。   她所见到的黑影,竟来自于姜遗光镜中死劫!他在镜中碰到的鬼魂,离开山海镜来到了阳间!   按姜遗光所说,煤山镇遭劫时,镇上就遍布着一模一样的黑影,还有焦糊气味。   或许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那些影子没有伤害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姜遗光更是想到,会不会正是因为陛下带着他的山海镜来到此地,才让他能提早离开?   女帝深深吸口气,闭目缓缓吐息。   还好,不是幕后之人所为,看来只是意外。   一念过后,又不禁悲凉,为何鬼怪邪祟肆无忌惮,人却只能苟延残喘?   她不甘心!   想明白了,她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对姜遗光拱手鞠礼:“如今那人定下在地宫深处见面,一切该有个了结,还请姜卿助我!”   姜遗光托起她,并不觉得荣幸,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也该和那人会面才是。   女帝将陈姑娘留下的册子交给他。册子上记录的不光有路线,还有些陈姑娘自己也没明白的机关、密语、阵法雏形等。姜遗光一翻便懂了。   借着这本册子,和女帝忆起队中人引路时的话语,两人一路向前行。   女帝仿佛能体会到陈姑娘所写傅伯带路时顺畅无阻的感觉了,对方熟悉的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一路上不仅没有机关挡道,没有恶鬼亡灵作祟,就连出现的鲛人也被他顺手解决。   “你怎么会这样熟悉?”她禁不住问。   这地下墓室所有的路线都参照九鼎阵法所建。姜遗光将九鼎阵图研究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   姜遗光没有走进放着巨大棺材的房间,而是选了另一间墓室。推开墓室正中摆放的青铜战车,墙上便显出一道门,破解机关后,打开门,里边是间不大的空室。   踏进去,房门合上,头顶簌簌作响的轱辘摩擦声,脚下一阵不稳,好像踩在浮空的木板上。而后空室载着两人晃晃荡荡慢慢往下降。   女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法下降,她都做好爬长井的准备了。   两人静静等待,约莫一刻钟后,他们都听见四壁传来的平静水声,一直持续了接近两刻钟的时间,水声终于停止。   “刚才经过的,恐怕正是黄泉水。”女帝叹道。   刚才她一直闷闷的不舒服,总有种被窥视的惊惧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是听到数道低微的嘶吼。   可明明第一批下墓的人都未曾提及此事。   姜遗光道兴许是他身上山海镜的缘故。鬼魂从他所携镜中出来,这面镜会吸引黄泉水中漂泊的鬼魂们。   一直一直往下降了很久,最后终于到底,女帝想往外走却趔趄一下,就像坐船坐久以后刚踏上岸时那样飘飘忽忽站不安稳。   姜遗光倒还好,门开后,也是他先走出去,仔细地望向四周。   穿过一间间或广阔、或狭窄的宫室,最后来到一条更加狭长的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无意外,那棵树就在这条道尽头吧。”姜遗光说,“陛下,将军令三百人在此留守,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指指前方看不到底的黑暗:“我感觉到,前面没有人。”   女帝并不意外,在这个鬼地方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意外了。   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   长道幽邃,前方黑暗无光,阴冷又闷湿,总让女帝生出一种前方蹲了个张开大口择人而噬的凶兽的错觉,她好像正在走进一条不归路似的。   “果然,他们都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姜遗光蹲下,他闻到了血腥味。皇帝适时取出一颗夜明珠,凑近照亮看,前方地面大片暗色的红,缀着些许不知名的银亮碎片。但若将夜明珠移走,那些碎片又看不到了。   姜遗光伸手点了点血渍:“已经干透了,这滩血至少在两天前留下。”   他接过夜明珠照向更远的前方,那里,深色血渍连成大片,墙上也溅满暗红碎块。   女帝沉默半晌,道:“……果然,都没了。”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国君无能,便是倾国之灾。   “陛下,要停下休息吗?”姜遗光问。   女帝摇头:“不,朕不累,继续走吧。”她不能耽误。   “还有件事,朕不曾提及,将军告诉过朕,赵姑娘……也进了这扇门。”   赵瑛和姜遗光的关系有多好,没有哪个入镜人会不知道。就算姜遗光一直被传无心无情,她也不免担忧。   不料姜遗光依旧平静,不见一丁点悲痛:“我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这样一来便麻烦了,赵瑛死去,知道傅伯身份的人又少了一个。   皇帝想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当真无心无情……   往好处想,不会轻易为对方所用,但也无法为己所用。   而现在,她实在拿不出多少能打动他的筹码了。   姜遗光推开面前的漆黑小门。   门后,点点温柔的银光好似月华一般洒下,姜遗光走进去,皇帝没有犹豫地也跟了进去。   一棵倒悬生长的苍天巨树映入眼帘,树冠极大,枝叶茂盛,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微微银光,极为虚幻朦胧,甚至带些奇诡的美感。   根须深深扎在黄泉水中。   姜遗光终于看清了黄泉水。   完全的漆黑,像一条流淌中可将一切光亮吸食殆尽的深渊,河水低低哀嚎,哭诉绵绵不绝。   “黄泉水……”皇帝不禁上前一步想看个清楚,刚看一眼便痛苦地弯下腰捂头,十指用力的绷起青筋。若不是姜遗光立马替她照过镜,她恐怕也要命丧当场。   侥幸捡回一条命,女帝不敢再冒险。姜遗光告诉她所见镜中场景。方才数不清的面目模糊的幽魂扑来,试图挤进她的头颅。不过在他用镜后,这些幽魂就消失了。   “你这么频繁用镜,不会出事么?”皇帝有些担心。   姜遗光:“不会的。”   若没有猜错,他现在……   此时,一道声音很远又很近地飘到二人耳畔。   “陛下,您来迟了。”   二人当即循声望去。   树冠下,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姜遗光目力更好些,看见那人身边还躺着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傅伯?”他向那人走近。   “还是该叫你——”   躺倒在地的人还没死,在发现终于有人来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声:“他是徐福!”   姜遗光的话和她重叠在一起:“——徐福?”   赵瑛早已油尽灯枯,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直勾勾地死死盯着远处渐近的人影,嘴唇无声蠕动。   “你出来了?太好了……”   这句话含在嘴里,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第611章   ……徐福?   女帝不可置信望向树下人。   天下名叫徐福的人很多, 但能叫姜遗光和赵瑛单拎出来的,活了很久很久的、最有名的徐福……还能有哪个?   秦时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了,他真是徐福?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真是……活了两千多年的人?!   莫名其妙地,她打个抖, 好像做梦, 那么多事, 哪个不像做梦?   偏生姜遗光淡然自若,叫她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巨树邪异,她无法靠近, 四处看看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首坐下,绝不抬头看那棵树。   既然傅伯,不,徐福邀她来此, 姜遗光也将她带来,总不会轻易把她抛在这里不管不问。   树下之人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附掌:“不错,竟叫你看出来了, 当真聪慧过人。”   这种夸奖令旁观的女帝感到有些不舒服, 像主人在夸奖自己养的一条狗。   姜遗光倒不在意,朝着傅伯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边——准确说,在赵瑛身边半蹲下,伸手探去。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黑瞳仁涣散, 碰碰额头,已变得冰凉。姜遗光辨尸多年, 看不出她死因,像被凭空夺走了灵魂,留下一具空的躯壳。   “她死了,是因为这棵树?”他站起身,仰头看去。   站的这样近,他终于看清远处瞧着十分朦胧的叶片模样。倒悬生长的巨大古树,每一片扇子似的叶面亮起盐粒般的淡淡银光,其实是人的魂魄,极小的一点偎缩在叶片上,筋肉分明。   一片片重重叠叠,望去不知其数。   “不错,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姜遗光仔细看过,从树叶形状看像是银杏。   银杏是长寿之木,传闻中最古老的银杏甚至可“与岁月同寿”,常有吉祥之意。不过在唐以前还没有银杏这个名字,汉时将其称为平仲。   “是,也不是。”   他抬手摘下一片叶,孤零零的叶片在他掌心散开,化为星星点点的光上浮飘摇,到树根处黑暗无光恍若深渊的黄泉,融进去,光点便再看不到了。   徐福说:“这是扶桑树,也叫扶木,你应当听过。”   他一说,姜遗光和女帝便都想起来,《山海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传闻扶桑树是连通神界,人间,冥界三界的大门。   扶桑树是上古传说中的神树,但黄泉都摆在眼前了,出现个扶桑树似乎也不奇怪。   神界便罢了,若真有神,眼睁睁看着邪祟为祸人间,这样的神没有也罢。但对于扶桑树连通阴阳两界的说法,女帝和姜遗光还是相信的。   “你在镜中应察觉到了。”傅伯感叹,“若非这女娃娃把你的镜子带到这儿,借扶木之力,你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   姜遗光索性顺着他意对皇帝道:“多谢陛下。”   他指向大门:“先前有三百人在门外留守,他们的魂魄也在这棵树上。”   傅伯慈和点头:“是极是极,这棵树上每一片叶都是一条亡魂。”   他的口吻似赞叹、似怀念。   ——黄泉之水无止尽,天下所有魂灵都在其中奔流,扶桑树便是泉水吸纳灵魂的一张口……   扶桑树,意为两棵一模一样的桑树并根共生。这棵扶桑木也是如此。一阴,一阳,黄泉为界,阳在上,枯木植于清澈地下泉中。阴在下,扎根黄泉。   两人明白过来,扶桑树不仅悬倒生长,其生长也与寻常树木不同,竟是用叶子吸纳灵魂,再引入黄泉中。   五行之中水生木,放到这儿却是木养水,水再生木,水木共生。   皇帝心有戚戚然。   难怪方才她只是瞧了一眼,便有种灵魂都要出窍的痛苦感。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看花眼,树干上好像慢慢浮出一张人面?   姜遗光和徐福不提,她也不便问。   姜遗光没有看见人面,自是不知女帝眼中扶木不同,问起徐福是否在等待什么,徐福却道,自己在等扶桑花开。   扶木千年只见叶,不见花开。   女帝感觉不妙,忙问:“敢问,扶桑树开花以后,会发生什么?”   傅伯微微皱眉:“扶桑树开花啊……”他似是闭目想了下,“我也没见过,但……扶木花开之日,阴阳交融,虚与实不再有界限。到那时,天下太平,再无苦厄。”   阴阳交融,不再有界限?   那岂不是……   皇帝猛地睁大眼睛。   他疯了吗?他自己一个人长生不老,就把全天下人都牵扯进来?   姜遗光倒是一点不见意外:“果真如此,你想要把世间所有人都变成亡魂,阴阳颠倒。”   “不不不,并非阴阳颠倒。阴与阳,本就不该有界限。”   徐福叹道,“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慧,没想到,你却也是个庸人。”   徐福失了谈兴,又望一眼树,目光复杂难言,拂袖离去。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他,观察着他脸上因为神情波动出现的细微变化。   他没有说谎。   这叫他有些想不明白,徐福为什么要这么做?   世人行事,或随心而为,或为利益所驱。他是随心,还是从利?   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寻仙山求长生丹药一事天下皆知。世人熟知的故事中,徐福出海后再无踪迹,秦始皇也没能等到长生之秘。   可如今,秦皇作古,徐福却得长生,是否他私藏了长生秘法?亦或者他回来后,秦始皇已经故去了?   他倒不觉得徐福如果真找到长生秘方后私藏有什么不对。再如何忠诚,面临诱惑也有动摇时,世上没有完全的忠诚。   徐福离开,二人对视一眼,不必他说也跟在身后。   皇帝忧心忡忡,几次想开口,担忧会触怒对方又咽回去。   反倒是走了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徐福主动开口,直呼姜遗光大名:“姜遗光,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倒像,也和她差不多聪明。”   姜遗光并不惊讶:“您和家母何时见过?”   “不算太久,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说起往事,徐福颇为怀念,“她从小就是个伶俐的女娃娃,又聪明,心又狠,比我见过的大多人都要厉害……”   几十年前,他行至一座小山村,正见两个拐子抱起不到半人高的女娃娃抱上板车,挥鞭让骡子赶快跑。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平事,他并不插手,只远远看几眼。   小女娃被恐吓几句后吓得哭也不敢哭,过了很久,村子愈发远了,她求饶说肚子疼要解手。两人怕她弄脏车,遂抱她进林子。徐福坐在树上,亲眼见着女娃突然扯下其中一人裤腰带,另一手抓起树杈狠狠划过另一人眼睛。第一个人提裤子要追,也被她用石头砸中两只眼。   两人倒在地上捂住眼睛惨叫,被她顺势拴住脖子绳结捆在树干上,树叶塞满嘴叫不出声,再一下下用石头砸。   那绳子还是两个拐子用来绑住她手的。只是一转眼功夫,猎人和猎物就调了个个儿。   果断,狠辣,心思缜密,最难得她才不过五岁左右,真是个好苗子。   他从树下跳下,向她走去。   后来,他向那个女娃娃透出了山海镜的消息。   她果真上心了,自己打听到了入镜人的事,又特地救下一个入镜人,顺理成章地搭了上去。之后便是她风生水起、平步青云的半生。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她从父皇那儿了解过宋珏一事,当时她只感慨天佑大梁,送来如此英才。若是宋珏没有在小时候遇见入镜人,恐怕她只会在小村子安心嫁人生子,顶多是个厉害的农妇。   她万万没想到,宋珏竟也和徐福有关。   再一想,宋珏如此,其他入镜人呢?又有多少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安排好的?   他想要阴阳二界融合,想来需要借助山海镜之力。他会怎么做?皇帝能看出徐福对姜遗光态度不一般,但也只是比其他人好些。   “原来如此,果真和你有关。”算是解了姜遗光心中另一个疑惑。   “想必先帝和家母的计划也瞒不过你,先帝曾说起我的身世……”   在先帝口中,“宋钰”和“姜怀尧”本不叫这名字,二人出生入死时,近卫门用他们的样貌和这两个名字在柳平城生活。待姜遗光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才真正来到柳平城,替换那两个近卫。   一重重消息封锁,先帝想瞒住的正是徐福,但以他的能耐,恐怕没能瞒多久。   当年收养他的仵作莫名变成怪物,死在他手中,他也因此下狱。而后,他在牢里得到一面山海镜,成了入镜人。   了解多了,他自然明白,仵作变成怪物正是因为那面不该出现在他家中的山海镜。他起初以为是皇家所为,因他所有追查的结果都指向那位九五至尊。   可在亲自和先帝谈过后,他就断定,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裴远鸿,我还记得这个人。他自认为忠君,可他所奉命令,未必真来自先帝。”   当他知道山海镜的规则后,便觉得诧异。既然入镜人可以用山海镜捉鬼,为什么裴远鸿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他?   “若没有猜错,他也是受了你的命令,只是他自己以为奉先帝之命罢了。像他那种忠心之人,能得圣上青睐,就是把命搭上也甘愿。”   姜遗光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般,何以让他们如此惦记。他的出生,又究竟掺杂了多少计策和阴谋?   徐福很认真地想了想:“你的母亲我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姓裴的……实在对不住,年纪大了不记事,我忘了。”   女帝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竟然忘了?”。   话到嘴边咽回去,但徐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徐福叹笑道,这世上每一天都在发生惨案,让这些案子中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发生关联,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哪里还值得费心去记?   活了那么久,要是见过的听过的桩桩件件都要放在心上,岂不是太累了?   “你们瞒着我那件事,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小孩子家家的,还要同我玩这些心眼,哪里瞒的过去?”徐福叹气。   世上那么多人,聪明的,蠢笨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再怎么高明的计谋,也不稀罕了。   “你母亲的确聪慧,知道自己过不了十八重,必死无疑,她便想通过生下你来换取我的庇护。”徐福将手拢进袖子,“她想错了,生死有命,我又不是什么阎罗王,如何保住一个注定该死的人?”   姜遗光:“……是么?果然如此。”   徐福:“倒不必这么丧眉搭眼的,不全是算计。她如果不选择生下你,还能多活几年。正是因为她走了这条路才早亡。”   “我后来见过她,起初固然有算计,但你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未必没有真心。”   皇帝有些惊讶,徐福仿佛是在安慰姜遗光?   真是个怪人。   话说回来,姜遗光需要安慰吗?他真在乎生身母亲?   分明无心无情,为何看着又似乎是在意的样子?   三人忽的沉默下来。   不知各自在想什么,只静静往前走,仿佛走的是同一条路。   又踏入间暗室,整齐罗列一排排人高的灰铜像,还要颤动,徐福踏进后俱垂下首扭过头一动不动。   皇帝见多了怪事都不觉奇怪了,只要自己不出事就好。姜遗光更是目不斜视。   徐福走近铜像群前,吹起铜哨,哔哔呜呜的刺耳声,像歌谣,像军号。两边死铜像似摩西分海般自发往两边僵直退开,露出中间一条往下地道。   徐福示意姜遗光点起一盏灯,后者照做,却见两壁灯火自外向里次第亮起,照亮不知尽头的深处。   往下走,仿佛是一条坦途。   “前辈,黄泉扶木下,还有更深处么?”姜遗光问,“下边是什么?”   徐福:“这便走累了?”   姜遗光:“不,我想知道前辈让我下来是为了什么?”   徐福:“到下面看看,你就知道了。”   他走在前面,另两人对视一眼,跟着一步步踏下去。 第612章   黄泉之下, 是什么?   道家以为,人死后魂归九泉,即至地底最深处,黄泉则是九泉之中最上一层泉水, 是普通人死后的归处。   除却黄泉, 还有酆泉、衙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民间还有说法, 九泉又称九狱,便是将地狱分九重,审判人生前善恶功过, 分往不同泉狱受刑。   当年修建地下宫时,便按九泉划分九层,一层有丈把深,其中阶梯倒不是一路直通往下的,而是呈“之”字形迂回。要走好几个“之”字, 才能见到下一层大门。一层层往下走,走遍九泉,才到得地底最深处。   每走一步,周遭森冷阴寒愈甚。一片闷沉死寂, 三人的脚步声都被这片如渊寂默争相吞没下去。   长明灯火幽幽不灭, 皇帝却觉不出丝毫温暖,冻得浑身发颤, 呵出一口气都能化成霜似的。   她不禁想,当年秦始皇修建时,那些民工是如何经受住的?他们不害怕吗?不冷吗?   她都冷得快僵了。   皇帝低头看自己手背, 指甲盖儿红润, 手背温软,再摸自己身上, 仍能探出暖意,并不像冻僵的样子。她在帐篷里穿上的衣服不少,姜遗光也脱了件外袍给她,一路走来她身上都冒汗了。   ……可她就是觉得冷。   徐福和姜遗光倒什么事也没有。皇帝心想,恐怕这冷意也是对着人魂魄的,莫非又是传说中的阴风?不吹人□□,只将人三魂七魄吹得冰寒。就像将军和她提到过的鲛人油那样,不烧人肉身一丁点,却能将魂魄灼烧殆尽。   “……前辈。”她实在要受不了了,牙齿打着颤哆哆嗦嗦发抖,问,“我们……还要,走多久?”起初她还能计数,如今实在太冷,脑子也跟着发僵,记不清了。   走在最前的徐福回头看她一眼,平平淡淡的,既不像关切,也不像嫌她烦,是一种如渊般的平静无波:“女娃娃,你要是承受不住,就别跟来了,在上面等着。”   姜遗光也道:“陛下,不必勉强,我同他前去就好。”   皇帝原要冻得受不了了,见状咬咬牙,对姜遗光说:“劳烦姜卿,把赵姑娘的镜子给我。”   方才姜遗光把赵瑛的山海镜收在身边,他们走后不久,皇帝回头看,就见扶木伸出长枝将赵瑛尸骨揽入怀中,融为一体。   她猜出了什么。   徐福不惧九泉阴风,自有他的手段。姜遗光也不惧,极可能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成了入镜人,魂魄便一半在镜中了。   徐福的本事,她看在眼里,事到如今还有谁能与徐福抗衡?便是把天下入镜人加在一块儿也抵不过。她唯有将希望寄托在姜遗光身上。   可偏偏……姜遗光无心无情,无法被任何自己认定以外之事打动。   天下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恐怕够不上一枚足够份量的筹码。徐福蛊惑人心的本事她也见过,她担忧那人三言两语下把姜遗光也收为己用。   到那时,才是真正无力回天。   姜遗光:“陛下,你真要这么做?”   皇帝执拗道:“是,朕想亲眼看看……”她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姜遗光和徐福肯定不会信。她更明白这两个人精肯定看穿她了,但他们不会戳穿的。   徐福很轻地叹了口气,皇帝和姜遗光都没能听见。   姜遗光并不希望皇帝送死。   她虽年轻,可先帝一定通过某些方法将他所知晓的秘密告诉她了。若陛下没了,他也少了制衡徐福的手段。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徐福活了千年有余,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另眼相看之处。   因而姜遗光猜测,他想要的代价,或许不是自己能轻易付得起的。   姜遗光停下脚步,将山海镜递给她。冰凉的圆镜一入手掌,皇帝便一激灵。那股寒意淡去许多,方才冻得她要僵了,如今回暖几分,反倒叫她更觉得冷,冷的好像活了过来。   姜遗光停下不走,走在最前的徐福也停下脚步。   本就死寂无声的地道更静,隐隐约约能听见外边似有泉水流淌声。留神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两人还有一场交锋,垂头不说话,看山海镜背面凸起的繁复艳丽花纹。   徐福:“小友可是累着了?”   姜遗光干脆在台阶上坐下:“有些累,底下究竟有什么?非得带上我一块儿去?”   他察觉到底下藏着他难以承受的某件事物。即便再想知道徐福所谋为何,也该以自己性命为重。   他可不信徐福安了什么好心。徐福想要阴阳两界交融,便是要送全天下人去死。他又怎么会对自己有善意?   贸然下去,谁知会不会和那三百人一样?   徐福:“我已有百来年不曾下来看过,你便是问我,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你比那些人有用多了,还不到你的时候。”   姜遗光确定他没有说假话,又从台阶上站起身。   皇帝没奈何,请求姜遗光略等等,再匆忙划破手指,哆哆嗦嗦地将血滴上去。   若不能制止徐福,阴阳颠倒,她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金光亮了一瞬,在亮起的一刹那镜身发烫。   皇帝已下定了决心,可在亮光过后,她睁开眼……   她竟还在原地?   皇帝呆住了,姜遗光也不解。   按理说,她该消失了才对……   皇帝不可置信地低头看那面小小圆镜,镜中浮现出她的样貌……还有……身后数不清的模糊飘渺的幽魂。   她心里一突,将镜笼在袖中不再去看,仰头看看姜遗光,又环视四周。   “朕……朕怎么……”皇帝彻底糊涂了,若说她没能成入镜人,可镜子已照出了她的脸,方才那一瞬间的发烫不是假的。   可……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徐福很是惋惜:“你还是使了这招。”   皇帝恭敬请教。   徐福仔细看她一眼,似乎是想要记住似的:“跟上罢,边走边说,莫再耽搁了。”   三人继续前行,这回皇帝不再感到冰寒,方才困扰她的寒意好像转眼间就消失了。   徐福:“本来,这些事该到下面再和你们说的,现在讲一讲也无妨。”   他问二人:“你们以为,山海镜中的死劫地在何处?”   这个问题已经提出了几百年,至今还没人能给出个准确的答案。目前被流传最广的说法为:山海镜是连通阴间的大门,死劫开启后,入镜人便会投到阴界。但为什么要渡过死劫才能离开,这点叫人想不通。   也有研究心学者,认为所有死劫都是在指人渡心劫,心生鬼蜮,唯有勘破鬼魅,斩断心劫,才能渡过死劫。但这说法更说不通,大家可是都能看见一个大活人明明白白进了镜子中,若真是心劫,何以要肉身来渡?   皇帝斟酌着说了几个答案,她不明白徐福为何这么问,莫非底下事物和山海镜来源有关?   其实,说到这里她也有疑问。   都说镜中死劫渡过十八重,便可脱胎换骨,长生不老。这说法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好像没有人能解答。   徐福听罢摇头失笑。   “说起镜中的世界,得先提一提,你们可曾读过一本书,名叫……”他想了想,“《皇经极世》?还是《皇极经世》,一个宋代人写的,那人易学还不错。”   姜遗光道:“《皇极经世书》,北宋邵雍所作,读过。”   他在骊山司苦学卜算时读完此人所著,结合河图与洛书一起,于解阵一道很是实用。   皇帝也说:“听闻《皇极经》中有推演宇宙之法,便也跟着读了些,只是我实在愚钝,不明安乐先生大智慧……”   邵雍又号安乐先生,《皇极经世》又称皇极经,书中以河洛、象数之学闻名于世,推演人间天地万象,编制世界年谱。不过这本书她实在看不明白,且据人说越往后错漏越多,读过些便放下了。   徐福怅然道:“他那人有些才识,凭一书可观宇宙,虽说后边不大准,他有个说法倒可以听听……”   《皇极经世》占测后世之事的办法和《周易》不同,后者为卜筮,前者是推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如此又从中细推。以数推理,以“天地之数”推步出“阴阳消长之理”。   将日月星辰对应“元会运世”。一日,在人间为一昼夜。一元等于十二会,等于四千三百二十世,等于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这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便是整片宇宙的一昼夜,一次循环轮回周期。一元后,天地重回混沌,进入下一元中。   皇帝听得迷迷糊糊,什么几千几万年,那都是什么?姜遗光却明白过来:“你想说……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的行迹早已被注定好?”   徐福纠正他:“此世的一切早已注定。在十三万年前的今天,在同样的地方,你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皇帝这下听明白了。   老实说,对于命中注定这个词她并不相信,这和山海镜又有什么关系?但她没说出口。   姜遗光:“可你方才也说,皇极经推断后世之事有误,不可信。而你也并非已经活过一元之人。”   徐福:“我也不想信,可又不得不信。”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注定会得到长生,秦始皇注定早逝吗?”姜遗光问。   徐福不答,只是含笑。   像历经诸多苦难的长辈,看未经世事的孩子发出天真胡闹壮志勃勃的誓言,不忍打破,更不忍欺骗。   “随我下去吧,下去看看,你就明白了。下面会有你想要的一切答案,和我所做之事的一切缘由。”徐福说,“相信到那时,你不会再阻止我。”   “虽说你反抗不了我,但如果你们都愿意听话,结局总会更好一些。”   姜遗光:“好。”   皇帝心里一紧,十分害怕姜遗光也被说动,但她没有办法,只能跟随着,一步步往下走。   一路来到最深处,不再有向下的地道,从台阶上踩下去,地面微微发烫,有些呼吸不上来的很轻微的窒息感。   即便眼前宽敞广阔,仍闷得慌。   皇帝心想,若她没有成为入镜人,根本走不到这里。   四壁空荡破败,正中一方高台,台边泉水环绕,四方沟渠引入不知名处。虽闻水声,却不见水光,唯有扑面而来的水腥味。   皇帝慢慢靠近,小心地瞥一眼,沟渠之中恍若无物。再仔细看一眼,便仿佛看见无尽邪恶与黑暗,吓得她不敢再冒险退得远远的,缓过神了才向高台望去。   高台之上,凭空浮立一面一人高的圆镜。   她在镜子背面,只能看到镜背凸起的繁复花纹。   似乎……有些眼熟?   姜遗光也低头看沟渠,泉水汩汩,闭目听时和山中溪流也没什么区别了。但他和皇帝一样,从泉水中感受到无尽的恶意,仿佛再靠近便会把他拖入水中。   “这是下泉,九泉之中最下一层,也是最接近幽冥之地的泉水。”徐福说,“当初我带人开凿此地,挖通九泉可费了一番功夫。”   皇帝惊讶又不那么惊讶,心想,这样深到地心的墓室,又邪异无比,秦始皇召集的劳役再多,也无法做到。   这绝不是常人能进入的邪异之地。   但秦皇地宫修建完后便彻底封锁,他又是怎么进去的,还能带上人又往地下挖掘?   那面镜子又是什么?为何看着……和山海镜十分相似?简直像变大了数倍的山海镜。   她见姜遗光和徐福都在对面,自己则站在镜背,心道那两人都没事,自己过去照照应该也没关系。于是绕半圈走过去,也站在姜遗光旁边。   镜背的后边,还是背面。两面花纹不大一样,她有些诧异,还以为能看到镜面的。   “真奇怪,前辈,这是何物?”皇帝问。   徐福说:“你用镜照照吧。”   皇帝迟疑。   姜遗光背过身取出镜照向那面大圆镜。   他从山海镜中,看到了圆镜的镜面。 第613章   皇帝看到姜遗光的镜子很微弱地亮了一瞬, 快得像错觉。   “咦……”徐福诧异,“又到你了?”   姜遗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料想也许是这片地域特殊的缘故。他将镜子收起,徐福却笑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没什么, 前辈认为我该看见什么?”   徐福叹息:“不说也罢, 你必然是看见了自己的罪孽。”   他绕着圆镜走一圈, 缓缓吟道:“魂登孽镜现原形,减字偷文暗补经。阴律无私实判断,阳人作恶受严刑……孽镜台前无好人……”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孽镜台。   活人死后,灵魂拘往阎罗十殿,第二殿中立着由天地阴阳二气化生的孽镜台。人之一生,罪孽功过终将为孽镜台所现,无可狡辩。   她自忖一生问心无愧, 但再深究,终是犯下过杀孽,又有贪、妄、弑亲之罪。她不知自己会遭受何种审判。   再有,传闻孽镜台为地府判官所用, 可此世间只闻恶鬼亡灵, 不见判官,谁知那孽镜台以何种方式审判功过?   她想悄悄问姜遗光看见了什么, 碍着徐福在场,又不便问。   若按俗世善恶之分,姜遗光自然是恶人, 他照过孽镜台后急急将山海镜收起, 不像无事。可若说他真受到审判,却也不像。   徐福道:“兴许这是孽镜台, 又兴许不是。我曾照过,见着自己的半身。女娃娃,他不肯说,你也来看看吧。”   “什么是半身?”她问。   徐福:“每一个阳间的人,在阴间都有一个对应的魂,这便是人的半身。”   皇帝听得恐惧,姜遗光对皇帝微微一点头,她才敢取出镜,心道,自己已算入死劫吧?半个魂都在镜中,只是不知该如何渡过。   再有,这徐福一路走来,虽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却不曾说假。   她有些好奇自己的“半身”,依言照去,却见山海镜中照出孽镜台镜面光滑净亮,孽镜台现出刀锯地狱模样,凶鬼狰狞,业火重重。当中正被刀剜锯割砍的男鬼痛苦抬头,血泊中扭曲的面孔竟和她有九成相似。   两面镜相对,一面照一面,镜影重重无穷尽。   皇帝吃了一惊,又害怕又着魔地移不开眼。蓦地,镜中人猛抬起头与她直直对视。   皇帝从未见过如此阴狠、残忍又恶毒的目光,吓得手一松,镜子掉在地,忙蹲下去捡,心还怦怦急跳。   刚才,镜子里那张脸简直要冲到她脸上了。   “如何,女娃娃,看见了你的半身吗?”   皇帝口舌发干,勉力平静道:“看见了……是个男人,不,男鬼,他仿佛在地狱中受苦……”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不由自主揪住衣领,心有余悸道,“朕……我……那个人,好像就是我……”   “是你,是你的半身,你灵魂的另一半,按你们的说法,那是你的念。”徐福露出一丝笑,紧接着那抹笑越来越大。   奇怪的是,以往他的笑或虚假或无奈,这次却满是悲怆,“你看到了!所有人的命都是注定好了的!那就是你的半身,你注定的命!”   皇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强忍恐惧起身仓皇跑到姜遗光身侧,低声问他:“姜卿,你也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吗?”   姜遗光没有回答,皇帝自言自语道:“朕看到的是个男人……我想起来了,你的念是……”   她是女子,见到自己的半身是个男人模样鬼魂。姜遗光的半身该是个女子。她马上就想到将离,但姜遗光不愿说,她便不提。   姜遗光不知在想什么,问她:“陛下,你刚才从扶桑木上看到了什么?”   皇帝眉头微蹙:“……朕在扶木树上看见一张人面。”虽说那场面实在恐怖,但姜遗光向来不会说无用的话,她便忍着从骨子里泛起的悸惧仔细回想,“那张人面似乎也和朕在镜中看到的相似。”   姜遗光:“扶木连通阴阳,陛下早就在扶木上看到了自己的念,那些人应当正是被自己的念所害。”   孽镜台似对鬼物有禁制,半身之魂无法离开。扶木就不一样了,本就连通阴阳两界,姜遗光猜测,兴许那些人凑近看久便被自己的念吞噬。   徐福回过身:“不止如此,镜中不止有你们的半身。陛下,你不妨再看看?”   徐福头一次称她陛下,皇帝听了不觉荣幸,反倒寒毛都竖起来了,她也没办法,只能再忍着惧意,仔仔细细看一次。   渐渐的……她的脸色变了。   她终于看出了点名堂。   “这是……这是……”   但她宁愿自己这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也好过眼睁睁看到这一幕惨剧。   她本以为自己下墓后已经见过足够多怪事,再没什么能吓到她,可在看明白眼前场景,想通其中关窍后,她整个人掉入完全的绝望深渊之中。   “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料到了……”哽咽声音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泪珠无声掉落。   徐福微笑:“这就是命,你,我,乃至天下人都逃不掉的命。”   胡说!   女帝心尖还在发痛,眼前两人皆平静到冷漠的样子,叫她渐渐收了声,深吸几口气将软弱咽声吞回去。   眼泪还在眶里打转,可她已经能平气说话了,冷声道:“朕不信,总有其他出路。如果老天注定要亡人种,又何必生出人?何以天地万物唯有人为灵长?”   “就算近千年来的人都走错了路,想错了山海镜用途又怎样?如今也没真到绝境。”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也看到了吧?”   姜遗光应一声。   皇帝:“你只差两次死劫便满十八重,你……”   姜遗光明白她想说什么,摇摇头:“放心吧。”看一眼徐福,又对皇帝道,“我心中有数。”   却原来……方才皇帝在镜中所见,不仅仅是她的半身。她的念在刀锯地狱中受折磨,亦在不断向上爬。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怎么的明悟过来,这么多年,他们对山海镜的猜测都错了。   全都错了!   山海镜中地狱十八层,死劫十八重,镜外人每过一重劫,镜中半身便向上爬一层。   等到十八重过完,会发生什么?   ——取而代之。   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才是入镜人追寻了千年的长生不老的真相。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福一直在暗中关注姜遗光,又为什么一定要带他下墓了。   其余入镜人凡根未尽,七情六欲总误事,唯有姜遗光,才可能抵达那十八重地狱的终点,而后……恶念取而代之,打开两界大门。   她对着徐福道:“即便看见又如何?你要拿他做筏子,来换得阴阳交融?你、凭什么,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填你一人的野心?”   徐福只是平静地注视她,语气古怪:“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吗?”   皇帝再不惧他:“你该不会认为天下人都愿意赴死吧?”   徐福静静看她,目光慈和悲悯:“人的一世不过是从襁褓到棺材的旅途,世人愚昧,才会恐惧终点。”   他面向孽镜台,慢慢走去,来到姜遗光身边,平静道:“唯有死亡才是永生,是平等,无苦无厄,永登极乐。”   皇帝辩驳:“人死后即便有鬼魂,也不再有生前思想,没有七情六欲,自然感受不到苦厄,既无苦厄,又何来极乐?”   徐福只是笑看她:“因为你恐惧死,死亡于你而言是未知,你才会不明白生者的世界是何种模样,死后的世界又是何种模样。”   皇帝道:“我的确不明白死后世界,可我见过鬼怪邪祟,若死后有冥界,冥界鬼魂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只知破坏屠戮。没有人会想变成这副模样。你若真按自己所说,为了天下苍生,何不睁开眼看看黎民百姓?”   “没有人愿意送死!你既知世间众生苦,更该知道不论多么艰难,人总是在努力活下去。你既知苍生苦楚,却不是想办法改善,而是送所有人去死?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插手都好,而不是替所有人做决定!”   徐福:“正是因为我看过千百年,我才明白什么才是人最后的归宿。你对于死亡的想象,恰如蝼蚁之于人类,人类之于天地万兽,因为不懂,便可傲慢地认定为浑噩无知。”   皇帝:“难不成鬼也有……”   徐福:“你不是鬼,又为何断定鬼没有神智?”   “再有,你以为我剥夺了人的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有哪一个人是自愿来到这世上的?谁问过胎儿是否愿意出生?”   皇帝竟被问住了,张张口,好半晌才道:“……总有人不愿死,虽不知自己为何降生,可活着才有希望,若有活的机会,谁会愿意死?”   徐福:“人又为何会害怕死?”   皇帝答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尘归尘土归土,死后再想做什么也无力回天。”   徐福摇头:“你只是不明白死后世界,恐惧未知和无能为力,可你且看,人在出生时对世间同样未知。而令人无能为力的,又何止一个死亡?”   “被诸多苦厄磨砺才会恐惧死亡,他们又将这愚钝麻木的恐惧传给下一代。”   “再者,你说没有人愿意死,可也没有人想要承受贫贱、病痛、欺压、天灾、战乱,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在承受这些?”   皇帝竟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她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辈,无法昧着良心说百姓们过的很好,可是……可是……   姜遗光没有说话。   徐福继续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   “生命降临之初不过一张白纸,不知生与死为何物,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不知自己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唯有迷蒙啼哭。只有他们的父母家人在欢笑,在高兴,因自己需要子嗣后代,需要衰老时后代供养,因他们也是这么来到世间的,便将此举冠为赐予生命。”   “而后,人长大,家贫者为一点口粮日夜忙碌,富贵者为传承富贵殚精竭虑。他们只知要活,却不知活着为何,只知吃穿住行,到了年纪便再生下一代,周而复始。所有活着的意义皆是人被俗世熏染后自己说与自己听,可却不知,生与死,从一开始便不是对立,也没有任何意义。”   徐福:“人们本也不该惧怕死亡,世间所有人本都该不知死之痛,是人们恐惧未知,害怕别离,才认定死为最苦难之事,又认定夺走他人性命为罪大恶极。”   “人出生时不能选择家世运道,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会死亡。不出生,便不会死亡。你为何认为父母之于子女是给予生命,却认定我在剥夺?”   皇帝一时间竟难以辩驳,她只觉得说的不对,可又无法指出哪里不对。   徐福:“你想错了,你一开始就认定我居心不良,却不知我也在给予,我送人们提前到终点,给予世间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死亡,给予尘世一个清静。”   “宇宙浩瀚、天地广阔,人世间本就荒谬痛苦。”   “当所有人都变成灵魂,回到最本质的模样,世间不再有贫富贵贱,不再有疾病衰痛,何尝不是极乐之境?”   姜遗光:“原来是这样。”他母亲曾留下几句话给他,最后一句:一切皆虚妄,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似乎也被说动了。   皇帝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他被说动,紧张地抓住他:“姜卿,不要信他,他这是诡辩……”   徐福将手笼在袖中:“既是诡辩,你辩过我就是了。”   皇帝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徐福没有说假,她无法辩驳,她无法昧着心说百姓生活和乐——不光是鬼怪的原因。即便没有鬼怪,仍旧会有贫穷、疾病与不公,百姓命如草芥,任何一点风浪都会叫他们倒下。   她立誓成为明君,可即便身为天子也有不得已之事,要叫人人衣食富足,人人安乐,她……做不到。   她第一次在心底对自己发问:既然生来痛苦,生之意义为何?   徐福道:“我活两千余载,见过帝王不多不少,你倒也担得起体恤百姓一词,既然如此,你便不要阻止我。”   皇帝颓然:“我,我……”   可她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福对姜遗光伸出手,“走吧。”   “你们要去哪?”她心里有不妙预感,伸手试图拦住。   徐福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竟叫她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徐福把姜遗光推进业镜台中。   姜遗光像冰融在水里那样,融进去不见了。 第614章   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消失在镜中, 皇帝跌落在地,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姜遗光进了孽镜台去做什么她不知道,但一定和徐福的谋算有关, 说不定就是要他打开两界大门。   至于姜遗光的态度, 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愿意, 徐福也会想方设法让他愿意。   到这个地步,该怎么做?   真的……要让人间变成阴间吗?   她还能做什么?   见她一脸失魂落魄,徐福倒笑了, 在她身边坐下:“真有这么害怕死吗?”   皇帝:“你若不怕,为何自己不去?”   徐福:“我自然不怕,我已求死多年,可偏偏,我死不掉。你不必忧虑, 当一切结束后,也该到我了。”   皇帝:“你……死不了?莫非不是你自己追寻的长生吗?”   徐福发笑,拍拍自己膝盖站起身:“长生……哈哈哈哈,世间帝王追寻长生, 临寿终之人追求长生, 没有人想过长生的代价。”   “人人都以为长生是赐福,可于我而言, 长生是诅咒,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为什么要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我还能睁开眼……”   “一人长生, 不如人人长生。”   皇帝心中一窒:“你……”   人人求而不得的长生,他竟不想要?   还有, 这句人人长生……   皇帝一瞬间福灵心至,该不会是将所有人脱去肉身只留魂魄,以此得长存吧?   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在赐福众生,而非剥夺。   是了,正因如此……他才能轻易收拢那么多手下,能轻易策反所有人。谁人不想长生?   因他的信众太多,搞的皇帝都开始怀疑是否死后真的能保留神智了。   若按他所说,死后褪去凡胎,灵魂不灭,仍有意识,不必再为衣食住行烦忧,没有病痛。谁还想活着?这和传闻中的成仙有何区别?   她正思索,徐福却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皇帝谨慎道:“我只要知道他在你计划中就好。”   徐福道:“不愿去便罢了,我的人也该到了。”   皇帝诧异,反应过来后马上仰头往上看,仿佛能透过层层泥土与砖墙看到地上营地的亲信们,她当然什么也看不到,更恨徐福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叫她心神不宁。可她更清楚,徐福不屑拿这种事骗她。   驻地里一定有事发生了!   骊山驻地里正热闹,人群来来去去,却都不是原来驻守的人。   京中摄政王接到线报,疑骊山司众和三位将军有不臣之心。京中入镜人为首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除却三将军之中天衢将军带军下墓外,余下二位将军连同隶属皇帝的官员皆以清君侧名义收监,近万军队拆散后一批一批关押起来。   原本要是陛下还在,倒也不会变成这样,但偏偏……来人搜过营帐后,发现陛下不见了。这些日子里露面的陛下被当众掀掉人/皮面具。   这下两位将军叛变之名再无可抵赖,除非陛下亲自出面,不然没有人能洗清他们的罪名。就算他们没有叛变,一个看护不周的帽子总是跑不掉。   凌烛在营地中很活跃,不断打听姜遗光下落,听说他还没从镜中出来,山海镜一直被陛下贴身带着。如今陛下不见踪影,那姜遗光……   一入镜人问:“凌兄,四处都找遍了,不见陛下踪迹,你觉得陛下她会在何处?”   凌烛心下暗笑,自然是跟着天衢下皇陵去了,要是她碰上那位……面上却严肃道:“陛下有难,兹事体大,你该在驱邪司听令,怎的在我这里打听说闲话?”   那人吓走了,凌烛来回踱步,抑制不住地发笑。   那位终于召见他了,他自该尽快追随而去,亲眼见证极乐之境的降临。   可惜,此次前来的不少人被蒙在鼓里,有些甚至真心以为是来替陛下清君侧的,异人之事,不好大张旗鼓宣扬。唯有那位异人事成后,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抛下一句话:“明日巳时,不要耽搁了。”几步迈入人群,消失不见。   凌烛不知这人是不是明孤雁,他疑心明孤雁对那位不忠,但没有证据,只得作罢。   翌日巳时,凌烛领着数十入镜人、近百近卫军,连同各地来的“同僚”们进入洞穴。异人叫他们下来,早便派了人等候,那人样貌寻常,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只叫大家跟紧,人齐后,便一路往下走。   即便在镜中见识过无数奇异诡谲之景,秦始皇陵中各式怪诞奇观仍叫一众入镜人大开眼界。不过他们都明白莽撞行事的后果,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   一直走到众人都以为要见底的地步,引路人再度破开机关,露出向下的通道。   “往下走,是扶桑木,两界之门所在,非入镜人不得入,其余人在原地待命。”引路人的话多了几分慎重与森然,“诸位入镜人,绝对不要直视扶木。”   无人敢犯禁。   当引路人拉开那道门,入镜人皆低下头,排成长队,默默穿过空旷广阔的广场,往更深处去。   凌烛走在最前,他也低着头,无意间瞥见地上有些许痕迹,破碎的衣料和滴溅的血珠等。室中点着灯依旧昏暗,闪闪朦胧的银亮光芒一照下更模糊不清。若非他目力惊人,还看不到。   他便命人停下,自己细细查探。   有带血的浅浅脚印、材质贵重的破碎衣料,像是女子所用。他仔细嗅了嗅,闻到一股非常非常淡、几乎马上就要散去的香味。此种香料极为珍贵,非皇室不可得。他在宫中也闻过——面圣时,延庆殿内燃着的便是这种香。   不会错,皇帝一定走到了这里。但扶木之威,常人莫说看,连靠近都难。她又是怎么到树下的?   莫非她也……   但若她真成入镜人,总该有人带她入镜,或是找一无主之镜。且若她成入镜人,自己也该有镜,初次入镜,谁会收好她的镜子?   明孤雁并未随她下墓,她带在身边那些人也就赵瑛够看,但绝敌不过那位异人。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姜遗光从镜中出来了吧?   他不敢再耽搁,忙令众人齐齐行进。穿过扶木所在宫室,往后墓室神道甬道等处机关更凶险。近五十来个入镜人,走到孽镜台处时只剩了一半。   进门前,所有人的山海镜都亮了亮,有一瞬间的发烫。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可古怪的是他们竟没当场入镜,仍在原地。凌烛猜测这该是乱时之地的缘故,他们其实已经身在死劫中,不过再具体些,他也猜不出了。   无妨,待见到那位异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偌大墓室,烛光幽微。孽镜台缘两道身影一站一坐。   “……陛下?”一入镜人惊异脱口而出。   本来他要上去对异人行礼的,结果一眼见着回头瞥向他们的女子,不由得又惊又惧。   消失在营地中的皇帝怎么会在地下?她是怎么进来的?   对皇帝毫不敬畏者终究是少数,第一个人出声后,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迟疑,但也跟着行礼、问安,再看向一旁笑呵呵仿佛不管事的异人,也跟着行礼问安,一个个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下来做甚?即便身为人间帝皇,也不过一介弱女子,异人要她何用?   异人道:“几位还是来迟了些。”   皇帝本是站着,听见动静知道有人后就撩袍子在孽镜台边坐下,听到那些人对徐福恭敬问安、诚惶诚恐也毫不在意,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凌烛与几位为首之人忙请罪。   收到信后他们就急忙赶来了,但一路上妖邪甚多,远超往日之甚,是以他们无法马上赶来。   徐福摇摇头:“也罢,你们的镜子该都亮过了。这孽镜台中便是你们的劫。”   他露出一个仿佛得偿所愿的笑。   “姜遗光也在镜中,这是他最后一次劫,他打开了一扇门,你们也可以进去,也会被当成最后一次劫。”他笑着环视一众人,“如何?可有勇士愿往?”   皇帝暗忖:姜遗光分明还差两次,徐福口中怎么成了最后一次?恐怕是算准了姜遗光成事后两界大门便会被他打开,到时人间只剩阴魂,不论第几次死劫都没有区别。   有一事她更不解,虽说她无法反驳徐福,可须知人求生为天性,这些人怎会答应?   她无法理解,便不再探究,其余人还在犹豫。她已站起身踏入孽镜台中,她本就离孽镜台极近,其他人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身形如冰化水般融了进去。   “糟了,她必定是想要从中作梗,破坏您的计划。”一入镜人忙对异人道。   异人只是笑而不语,就像活了大半辈子的老者看两个小儿稚嫩的手段那般觉得幼稚可笑。   凌烛心一横,追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那个女人破坏异人大计!   冲入的刹那脚下一空,身体飞速下坠,周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耳畔呼啸的风,凌烛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摔死,结果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像在梦中坠崖时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后猛一蹬腿,清醒了。   姜遗光……还有,女帝,都在他面前。   姜遗光对他点点头:“惜明兄,好久不见。”   凌烛一肚子话咽在喉中不知怎得就说不出来了。   他本来想着见到姜遗光要说许多,比如异人真实身份他并不知晓,只知道异人活了千余载,但他觉得姜遗光肯定知道。   还有,为什么他从异人那里听说姜遗光到了最后一场劫?不是才过完第十六回么?最后一场又从何说起?   再有,姜遗光在镜中经历了什么?为何看起来让他完全捉摸不透,仿佛经历了许多年似的。   既到镜中,这些都可以先放下。   他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雾蒙蒙一片,白雾极为浓厚,五步以外便看不清了。   “这是何处?”他悄声问。   皇帝没说话,抓住姜遗光胳膊,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因看多了入镜人卷轴,担忧雾气中会藏着什么怪物把自己捉走。   姜遗光道:“这里是徐福的回忆。”   凌烛大骇:“此言何意?”   姜遗光扫他一眼:“异人就是徐福,我们在他回忆中。”   皇帝:“姜卿,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姜遗光:“我不能说,这次死劫没有外来危险。”他再次打量眼前二人,“只要你们不会在漫长时间中迷失,就不会有危险。”   凌烛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徐福……还能有哪个?异人活了千余载,他若真是徐福,秦朝至今两千余年了,岂不是已活了两千来岁?要是死劫叫他们按着时间来渡过他的记忆,岂不是要有两千来年?   说话间,又有两人进来。   带凌烛他们进来的引路人和守陵人之一,符轮。   姜遗光重复了一遍,符轮吃惊,引路人却面无表情。   “他早便说过了。”引路人道,“最后一重劫,没有鬼怪邪祟,只有时间。”   “长生是赐福,亦是诅咒。”他低低道。 第615章   《秦始皇本纪》中记载,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齐人徐韨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 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仙人居之……于是遣徐韨发童男女数千人, 入海求仙人……”   他们四人都在岸口一条大船上,两侧船只数十许,岸上人流如织。因他们所在船只极高大, 自上向下看,岸边涌动人头也如蚁群一般,   “我们这是……赶上了徐福出海?”史书中寥寥几笔,此刻跃然浮现在眼前,令皇帝惊奇之余,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相距过远,只能隐约看清最靠近岸边的应是军队,皆着红褐色衣袍,站得整齐。靠岸出立了绵延几里长的祭坛, 香烟袅袅, 数十道直冲天去。再往外被官兵拦住散乱成群的就是普通百姓了,对着大船指指点点, 人声如浪潮。   而且不知周围人是看不见他们,还是认识他们,没有人对他们的出现惊讶。初来乍到, 不好开口问, 再有……从隐约听到周围人的谈话来看,他们说的语言对几人而言十分陌生。   想来也是, 千年前的语言怎能叫千年后的人听懂?   这就更不好开口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心中百感交集。   姜遗光:“我们应当到了徐福第一次出海寻仙山之时。”   皇帝扫视一圈,却不见徐福,也不见那位帝皇,她还有些想亲眼见见呢,不免遗憾。   姜遗光目力更好些,指着岸上将上船的一人:“徐福在那儿。”   那人与岸上送别的将军再三道别,又有数十身着道袍的童男女奏乐纵歌,以敬神灵。   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大船总算放绳,岸边人避开,船队渐渐随浪涛远去。   徐福正是登上四人所在大船,几人跟去。他们早便发现其余人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四人对此地人而言就像几抹幽魂。他们便直截了当地穿过重重人群,跟在徐福身后进了一间房。   徐福和他们后来见着的模样十分不像,此时看着约莫而立之年,个头中等,面孔微黑,其貌不扬,但眉目间有种莫名的令人信服的气度在。他对一个将军打扮的人说了什么,那将军还穿着铠甲,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听他说过话后渐渐变得恭敬,长揖后带人离开,不一会儿又叫来几人,一群人又在一块儿说起来。   “这些像是秦朝方士。”姜遗光说道。   他们说的话四人都听不懂,连蒙带猜也猜不出来,即便几人或多或少学过秦时篆书文字,那也只能认,听却是听不懂的。且经姜遗光辨认,这船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地都有,说话都带乡音,就更难懂了。   船队走走停停,一路南下,起先还找陆地靠岸,后面渐渐离岸远了,远到再也看不到地面在哪。   皇帝从未有过在海上过夜的经历,不免恐惧,海与天都成了浓墨一般的黑,漆黑浪潮翻涌、一阵又一阵往甲板上冲刷,甲板上的海水就跟着像潮汐一般涌动。每到这时她都不敢出来,总叫她疑心这些船不知什么时候会翻倒在巨浪中。后面渐渐习惯了,甚至能和姜遗光一块儿在夜里出来找月亮。   只是她武功不济,仍不敢靠进船缘。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多少能听懂一些秦人语,却仍碰不着摸不到那些秦人,只能像鬼魂一样在船中来去,不必吃喝,不觉困顿,仿佛被禁锢在了时间流淌的夹缝中。这样的她要是不慎掉入海,船上人可不会救她。   人生地不熟,暂时又没什么好相争的——除了凌烛几次试探弑君,但都被姜遗光和新引路人拦下。他自忖不敌姜遗光,再有,要完成徐福的计划就得让姜遗光顺利渡过这一劫,若是他与姜遗光两败俱伤,反倒不美,于是也偃旗息鼓。   他不闹事,其他三人更闹不起来,如今四人整日学习秦语,各自分散打听消息,再聚在一块儿说说话——长久在陌生地又无人说话会疯的,至少对凌烛和皇帝而言是这样。   在海上航行二月有余,船上人明显开始焦躁不安,时常有人争吵,更是出现了疫病之象,食欲不振、发热、全身出血、牙齿松动等,看起来可怜又怪异。   徐福做法很简单——占卜、祭祀。   姜遗光学秦语最快,其次便是引路人,他至今未透露姓名,但姜遗光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皇帝学的稍慢些,日常聊天还好,一到大串大串说话她就有些跟不上。是以姜遗光干脆说给她听。   众方士选定良辰吉日,设祭坛,杀牲畜,祭皇天后土,祭四帝八神,直到太阳落下海平线,徐福连同十八方士夜观星象,最后道这些人三火不旺,沾染海中亡魂才得此疫,只要找到仙山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一直找不到仙山,就只能将这些人投入大海,以平息水神之怒。   又半月,船上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海面尽头出现岛屿的影子。   并非慢慢浮现,而是忽然出现在众人眼中,起初海面上空荡荡一片,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只是眨眼的功夫,前面就出现了庞大的岛屿影子。   “那是东瀛吗?”皇帝还记得那个被灭了的小国。后世不少人都认为徐福所到岛屿是东瀛岛。   姜遗光:“不像是,我当初去东瀛岛,用时不过月余。”   传闻徐福第一次出海,遍寻长生药而不得。九年后,秦始皇再次命徐福出海求药,徐福称海中鲛鱼凶猛,难近仙山,秦始皇便命其带上数百巧匠技师、武士、射手。而这一次,徐福再也没回来。   有人说他遭遇海难,也有人说他畏惧秦始皇怪罪,登上东瀛岛后在当地称王,不再归秦。   船上众人欢呼,不论前方是仙山还是人居处,他们在海上已漂泊太久太久,都快忘记脚平稳踩上地是什么感觉了。   船队快速向岛屿影子驶去,越来越近,岛上云雾缭绕,却是浑然青黑,不见丁点绿意。   不像想象中的仙山,远远看去,一片肃杀阴寒之意。   徐福就让船队先等等,别急着过去。   夜里,徐福与众方士、海中老手再度观星,桌上摊开一张海图。众人皆神色凝重,外面重兵把守,寻常人不可入。   四个入镜人倒是大摇大摆在他们身边席地而坐,皇帝侧头看那张海图,完全看不懂。   符轮看着看着,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们前方这座岛,还从未被发现过。”他指着海图上一处空白,“船队现在就在此处。”   这下皇帝看出问题来了。   他们在的地方没有岛屿,可周边陆地都有标识,意味着更远处早就有人来过,并非无人发掘。   所以这座岛为什么没有被记录在册?   皇帝听懂了,心沉下去。   徐福拿不定主意,让人先划小船去看看。结果最前面探路的船折返回来后高兴得都快疯了。   “仙山!前面是仙山啊!”那人语无伦次,激动的话都说不囫囵,还是旁边人赏他几脚才喘着气把话说完了。   原本他还有点怕,岛的影子很阴森,看着怪吓人的。靠近以后,他就听到了飘渺的乐声,好像有人在弹琴奏乐,他还听到了许多鸟叫声,听不出是什么鸟,但叫得很好听。他便放下心来,离那座岛越来越近。   穿过一层朦胧的雾后,青黑色的岛突然变了,取而代之是洁白的云雾,恍若仙境,遍地是琼花玉树和从没见过的奇异鸟兽,还有阵阵香气飘来。   这不是仙山是什么!   刚才一定是仙人在考验他!   他不敢自个儿进去,赶紧折返回来。   他说完整座船上的人都激动起来了,徐福也抑制不住激动,再三卜测,都道前路大吉,便下令船队往仙山去。   只有五个他们看不见的人高兴不起来。   “仙山”上有什么,他们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长生不老药。   可他们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只能跟着大军踏上“仙山”。   一切其实发生的很诡异。在四人眼中,这座不大的岛屿阴森死寂,遍布暗黑色崎岖礁石,进来以后就连天和周边海水都变得灰暗,不见一个活物,就连水中也死寂沉沉,和仙山扯不上丁点关系。   但众人都无比兴奋,人人都跟真见着仙山一样高兴地冲进岛中,在长满荆棘和乱麻的碎石堆上欢呼,热泪盈眶。而后又是祭祀,占卜,跪拜。一众人商讨如何见到神仙,如何得到神仙欢心求药等等。还有人想在漆黑的岛中泉水里饮用,被制止了,担忧神仙会因此发怒。   就算如此,被制止的人也乐呵呵的,找到了仙山,难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愉悦吗?   他们越是高兴,皇帝越是胆寒。   这就是仙山的真面目。   这就是“长生”。   五人跟在人群后,看他们激动地发疯后渐渐冷静下来,他们开始绘图,记录,再不断往里摸索,寻找神仙,企盼仙人垂怜。   当然,他们用的法子既简单又繁琐,命童男童女着乌衣,戴青冠,行大礼,乐师开道,一路伴着歌舞行进。   皇帝甚至想对他们说,没用的,快回去吧,但不必姜遗光拦着她就停下了。   没有用的,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她阻止不了。   很快,人们在岛上发现了一条天路,玉白长阶无端从地面长起,两边长满鲜妍琼花,仰头看去,一级级攀到云端。   “必是仙人显圣!”   “仙人愿意见我等了。”   “快快收拾一番,如此蓬头垢面怎么好见仙人?”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梳洗打扮,又回船上去再拿供品,方才用去了不少,若是被当做懈怠可就不好。等那些人折返回来,一众方士挑挑拣拣,唯恐供品不够新鲜、他们看上去不够心诚,仙人们不会见他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将军因为杀气过重,被徐福要求留下守船。其余人跟着他拾级而上,渐渐隐没在云端中。   然而,在五人眼中,他们却是在向下走。   岛中长满尖刺的礁石早就把他们划得遍体鳞伤,他们却没有察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张开巨口,极幽深的一口大洞。他们笑着,载歌载舞走下洞中,仿佛踏上天路。   没有犹豫,姜遗光跟在徐福后面,一道走了下去。   皇帝和另两人都跟在姜遗光身后向下走。   引路人没有动身的意思,他道:“我在上面守着,你们放心去吧。”   台阶轻飘飘的,略微黏腻,好像踩在湿漉漉的云上,耳畔清风拂过,令人陶醉。   长阶崎岖陡峭,每往下一级,森冷冰寒更甚,鬼哭阵阵,好像要走进地狱里。   徐福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日光晒在身上,本该暖和的,为何他越走越冷?   白玉一样的台阶,为何他踩着越来越痛?   周围琼花玉树,为何他鼻间尽是血腥味?   台阶分明向上走,为何他要看前方时,却向下低头?   还有……   徐福忽然想起来,身后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了。   他回头看去。   长阶冰寒,血迹斑斑。   随他来的童男童女,大秦最有名的数位方士,他们都不见了。   他站在阶梯中,像做梦一般,只是一转眼,缭绕云雾沾上漆黑,悠扬乐声亦化为阴阴幽幽尖啸。原本通向天际的长阶尽头湮没在深处黑暗中。   只是一转眼,天堂之境已沦为地狱。   在他面前,一扇漆黑的门半阖,暗不见光的门缝吹出森寒的风。   徐福脸色彻彻底底变了。   他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但他明白绝不能进那扇门中。   可他转身要跑,那扇门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他面前,他一头扎了进去。   在姜遗光四人看来,就是徐福主动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他们急忙跟上去。   谁也没敢碰那扇门。   半晌,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将门推上。   门后更似梦中世界。   几人踏上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桥,桥身像是木做的,又像是铁,暗沉沉泛着流光。上下同一色的漆黑,天是一片黑暗的虚无,桥下是更加深邃无光的黄河水。   唯有极远处透来淡淡白光,很微弱,正好叫他们能看清虚影却看不仔细的地步。   姜遗光看清徐福的瞬间就知道他推开那扇门绝非自愿。他脸色很白很白,神情僵硬又恐惧。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往前走,可两条腿不听使唤的仍向前迈步,一步步朝着未知的终点走去。   ……   地上,引路人跟上了将军一行人。   将军留下几十人接应,剩下的回船上休整。来到岸边,就这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忽然指着远方又高兴地叫起来。   引路人听出来,他们见到了鲛人。   一脸陶醉、痴迷地挤在岸边,向海中望去,此生从未见过这番美景。   “鲛人有绝色之姿,果然是真的……”   “再好看也是畜生,还真看上眼了?”   “听说鲛人油可以长明不灭,还有鲛珠……”   “将军,要不要拿一些鲛珠?听说鲛人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珍珠。”   “抓住它们,献给陛下!”   将军下决定很快,令弓箭手在远处就位,他们先不要打扰鲛人,以免它们游走。   为了引诱鲛人过来,他们往水里抛了鱼肉和一些果子。   鲛人果然来了。   “放箭!”将军一抬手,小声催促。   万箭齐发。箭雨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扎在他们自己身上,也包括那些弓箭手身上。   他们没察觉痛似的,笑着扑上去,要捞走鲛人漂浮在水上的尸体。   捡着捡着,渐渐没动静了。   引路人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切。   引路人根本就没见到这群人口中的“鲛人”,这些人也并未到海岸边。   准确来说,他们走到了岛上一处血红色的池水边后就开始商议如何猎杀鲛人。之后,弓箭手射出箭,所有箭矢无一例外扎在了他们自己身上,引路人甚至都没看清箭矢飞出去的方向。   但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欢呼着跳下血红的池子,徒劳捕捞。   池中水愈发鲜红。   引路人离得远远的,点清人,发现他们都死了以后,本不欲再搭理,转身就要离开。   血红水池中忽然呼噜呼噜泛起水泡,就像有人在水里吐气。   引路人停下,侧头看去。   水花乍起!   一条人身鱼尾,鳞片漆黑的鲛人破水而出,复又落下,糟乱水草般的头发半遮半掩住那张狰狞可怕的面庞。   它身上还挂着些衣服碎片,布料和方才死去的士兵们穿着的一模一样。   到这时,引路人明白那些鲛人是怎么来的了。   他真正转身就走,不再看,回到那个虚幻朦胧的长阶口。   地下,姜遗光四人跟着徐福穿过了长桥。   皇帝有点不安,压低声问:“这该不会就是奈何桥吧?”   姜遗光只说:“奈何桥也好,黄泉也罢,都是由人先想象出来的。”   皇帝听懂了。   不是先有“黄泉”“奈何桥”这些实际存在的事物,百姓发现后再给它们命名。   事实上,一开始本没有这些东西,是先有百姓们想象出了地狱、黄泉、奈何桥,之后它们才应着人的想象诞生。   她心里一团乱,隐约有个猜测。   “那……会是谁造出来的?”她轻轻问,“凡有所想,必现出吗?”   人们想象出妖鬼邪祟,于是便真有了邪祟。那人们还造出许多神仙,为何不见神灵?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桥的尽头,四人又一次见到了扶木。   黄泉水沉在空中,扶木扎根于此,以泉水为界,泉水上是一棵细瘦木苗,不过婴儿腕粗,光秃秃不见一片叶。   泉水下,小小枯木苗“影子”映在泉水中,细瘦树根与倒影粗壮结实的根系相连,倒影绿冠如茵,遮天蔽日。   徐福伸出手,拔出那根木苗。   枯苗巨大的倒影不见了,那棵木苗也变成星星点点的光,消散在他手心。   他其实很害怕,每时每刻都想赶快逃走,他想返回船上然后马上逃回去,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行,他绝不要再来了。   但他的手脚已不再受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拔下那根木苗后,脚下陡然一空。   他掉了下去。   但他没有摔死,他落在了黄泉中,冰凉如软刀的泉水包裹住他,泉水水位往下降,他就又站在了地上。   四面虚无,不见边际,眼前一面巨大圆镜。   这面镜子几人十分眼熟。   再次见到,皇帝和凌烛都站在镜背,竟都不敢上去了。   他们穿过孽镜台,到了徐福的记忆中。焉知再穿过一回又会到什么地方?   姜遗光看看他们,最终还是绕到镜面。   他心里有个猜测……但他谁也没说。   姜遗光和徐福一起站在孽镜台前。   巨大的圆镜照出两道人影,徐福早已如惊弓之鸟一般,这会儿发现自己明明是一个人照镜子,结果居然照出两个人影……   他简直要吓晕过去,但他先前就没能晕过去,现在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两道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另一道身影似乎没有害他的意思。   而他自己的影子……怎么看着像个女子?而且居然……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影子向他伸出手。   鬼使神差的,徐福也伸出手,他的手一直在抖,怕得厉害,但指尖还是慢慢碰到了镜面,和镜中人影触碰到一起。   瞬间金光大亮!刺得众人赶紧闭上眼。徐福过好半晌才缓过来,不断眨着眼舒缓刺痛,刚才他阖眼慢了些,刺目金光可能使他眼睛受伤了。   他一边眨眼流泪一边小心地再看向镜子。   模糊的好似蒙上水雾的镜面消失了,原本光滑的镜面爬满纹路,看起来很像镜背。他壮着胆子绕过去,背面还是镜背,能照出人影的镜面不见了。   而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面小小圆镜,冰冷入骨,镜背花纹与巨大圆镜的花纹一模一样。   目睹一切,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就是山海镜的起源么?   求长生,求来了什么?   第一面山海镜?   她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徐福似自嘲的悲凉的一句话。   “长生是诅咒,不是赐福。”   长生……   与此同时,地上,引路人发觉脚下石路隐隐颤动,知道下方定是有变故了,急急退至船队边,挑了只小点的船跃上去。   船队上留守几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仙山忽然就动了?   “你们在此等,我带人下去找……哎?哎??仙山怎么……”百夫长正吩咐手下人,面前仙气飘飘的仙山就跟被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了。   徐福漂在海中,不停挣扎,船上人忙跳下去救,好在海水并不凶猛,但把人捞上来后,他们才发现徐福已经晕过去了。   “其他人呢?怎么不见出来?”   “笨!那些本就是供奉仙人的,怎么会走?”那批童男童女打的就是侍奉仙人的名义,仙人看着喜欢,将他们留下也正常……吧?   又一人不服:“童男童女不见了,将军和那帮兄弟们怎么也不见了?难不成仙人瞧中了将军英勇,也要留下他来么?”   “就是,将军怎么不见了。”   “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莫非徐太师……”   那厢,引路人也把落在水中的三人捞了起来,两方互相一对,都明白过来所谓山海镜源头竟然在这儿。   可真明白以后,皇帝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彻底终结鬼祸了。   山海镜本就是不属于此世间之物,包括扶木、孽镜台……整座岛都本不是此世应有之物。   徐福被引诱了。   他打开了那扇门。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进来了。   船上,徐福醒转过来,其他人围过来或关心或担忧地问,他也不说话,只有两行泪沿着鬓角流下。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他所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留下看船的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徐福只说仙山不是仙山,而是邪祟幻术。将军连同数百士兵、巧匠还有童男童女全都没了,只有他一人命大,侥幸逃了出来。   几人听得胆寒,忙驱船离去。本以为还有些波折,结果一路顺顺利利,什么也没发生。   徐福站在船尾回头望去,大海茫茫,再不见“仙山”之影。   回想种种,茫然、失措、焦虑、恐慌……种种错综复杂心绪交汇,他长长地叹口气,心想:此番归去,该向陛下进谏,再……   ——再以死谢罪!   五人都能看出他的决心。   但他们也都明白,事情绝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回去的路要快许多,徐福舍下船队,只留一艘大船,结果不出半个月就见到了港口。   那他们来时用了好几个月……   徐福不敢往下想,船上几人也不敢说话。   一靠近岸,他们就被发现了,数十只小船团团围上来,船上人逼他们马上靠岸。   不听命不行,这些人手里有弓箭,箭矢已经对准了他们。   徐福有些吃惊,因为他认不出这些士兵穿着的军服。   不像秦兵啊……   那会是从哪来的?   大秦国土上,还有人敢自立拥兵吗?   这些士兵把他们扣下后押走,船自然归他们了。一路上徐福越看越心惊。他们回到的确实是原来的岸口,几个月过去,怎么就大变样了?一队队士兵游弋,地上的土浸到红得发黑,更远处,他看见人头堆成的京观。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随徐福的人们也茫然,徐福悄悄叮嘱他们,绝对不要乱说话,不管碰着什么都由他来开口,到时就说他们是他的家奴就好了。   那几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不乱说。   结果打听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大秦已经……亡了?”徐福不敢置信。   他环顾四周,除了和他一同出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嘲笑地看这群“乱秦余孽”的热闹。   “瞧他那副死了爹的样子……”   “居然还说自己是徐福,咱们大王都杀了多少个徐福了。”   跟随徐福的几人都是军中好手,被捉住后盘问一通,确定不是奸细就被拉去当军奴了。   徐福看着像个读书人,当问起他会做什么时,徐福犹豫着答道自己会占卜看相,会医术。那人眼前一亮,硬要他给自己看相,徐福看过后,那人连声称赞,拉着他就往大帐子里跑,把他举荐给了一位将军。   到这时徐福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西楚霸王……项羽?   从未听过的名字,竟也敢称霸?   徐福冷静下来后,明白自己也许得了什么机缘,来到了未来。   他的陛下没能等到长生不老药,已经去了。   只是不明白,这是多少年后,何以大秦都亡了呢?   他还记得陛下泰山封禅时的模样,傲睨万物,何等意气风发,他曾断言,大秦可延续千千万万代,大秦疆土也将遍布天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福想要溜走,他以卜术令捉住他的小头目畏惧他,将他引荐给大王。在前去见大王的路上,他换上衣服逃走了。   一路走一路打听,途中山匪众多,又时不时发生战乱、灾祸,百姓活不下去,或人相残,或典卖家人,或人相食。皇帝看得心中不忍,凌烛更是隐约懂了为什么徐福会有那样的想法。只可惜,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徐福风尘仆仆赶回咸阳,偌大都城昔日繁华不再,士兵来来往往,土地焦黑,不知是被烧的还是被血浸的。他混进城后往里走,发现路边房屋都没了,再不见百姓踪迹。   四人跟在徐福身后,看他一点点变得绝望。   徐福在找自己的家人。   他本出身齐地琅琊郡,得陛下重用后便携家人到得咸阳。路上经过琅琊郡时他找过,没能找着。他便寄希望于咸阳城。就算时隔多年,他们都不在了,总该有子孙后代。   就算打过仗,他们该逃走了罢?总不会待在原地任人宰割。但是他什么都没找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家中赶,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是破败废墟,没有一点踪迹。   他又昼夜兼程赶到阿房宫外。   听闻项羽那厮烧毁了阿房宫……不该,不该,他若聪明,留下当做自己的宫殿也使得,何必烧毁?   只是,他依旧没能看见那座天下第一宫。   那片曾经奢华雄伟的宫殿,大秦万万人心之所向处。陛下最爱在正殿邀人议事,乐师们会在殿前起舞,他熟识的方士们和那位天下第一相师会择一处偏殿一同饮酒和歌,听前面传来的歌舞声。到夜间,再一同登上最高处的塔顶观星。   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片漆黑废墟。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热烫的焦火味。   星空下,徐福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皇帝悄声对姜遗光说:“他……也难怪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路走来,徐福的人品她看在眼里,平心而论徐福可担得起一句君子,路遇穷困、病弱、幼童等,他从不欺凌,总是尽量能帮就帮,即便有些并非真正弱者,只是以弱示人好谋夺钱财,他也并不下杀手,脱身后便不再管。   皇帝能感觉到,此刻徐福有些变了,一路波折并未使其蒙尘,可在见到阿房宫惨状后,这块美玉终是蒙上淡淡阴翳。乍看不出差别,但若不将阴翳除去而是任由其蒙蔽,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福垂着头,泪水砸在地上,溅起一点灰。   “西楚霸王,项羽?……”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一路上,他听够了此人事迹。   秦二世元年,随项梁起兵,后拥立秦怀王之孙,数次大破秦军,而后进军关中,将先占据咸阳的刘邦赶走,然后……   杀了秦王子婴,烧毁阿房宫,屠戮了咸阳城……   ——自立西楚霸王。   “大秦本该千秋万代,一个西楚霸王……呵呵呵呵……”   浓云遮蔽月光,黑暗也不能掩盖他眼中恨意。   皇帝警觉:“他想做什么?”   凌烛并不似她这般滥好心,虽说百姓惨状也叫他有些不好受,可把一切都当看戏就无所谓了。   百姓苦,既非他所为,也非他力能及,如此,与他何干?   他笑道:“若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毁我宗族,灭我王朝,只为成全自己霸主之名。我也会同那人不死不休。”   站在后世人角度看,秦暴政灭亡当然是咎由自取,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后,谁还能理智呢?   姜遗光也道:“他要报仇。”   引路人和姜遗光都很少出声,甚至前者的话比姜遗光还少些,至少皇帝和凌烛发问,姜遗光会回答。引路人却不搭理他们二人,但若是姜遗光有疑问,他便有问必答。   姜遗光明白其余四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凌烛与符轮开口越来越频繁,常常聊天,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不必吃喝。他们也无法入睡,就算想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神智还是清醒的,仅仅只是闭上眼发呆而已。要是再不能常常出声,他们就真的和死了没区别。   徐福打定主意后趁夜就离开了,北上寻汉王踪迹。他没有直愣愣往北走,而是先绕个弯拐道庐江,自称祖辈师从鬼谷子,被流放岭南,一路走一路替自己扬名。   其实世道乱时,跳出来的人很多,谁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自称孔孟后人的、六国王室后人的,还有说自己是大秦嬴氏后人的,各路英雄人马层出不穷。徐福打着鬼谷子亲传的名号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耐不住他一路造势,不断替亲贵世家卜算,凡所言必为真。后来更是放言道他已预测出天下之主。   有人问,莫不是西楚霸王?   徐福摇头:非也。   不过一介莽夫,可为将才,却绝无可能称帝。逐鹿之时,西楚霸王必败无疑。   霸王名声有多大,他这句话传的就有多远。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求他,有人要保他。但他总算顺利到了汉王地界。结果刚进去他就碰到了熟人。   是随他下船后被带走的随从之一,他还记得这人名叫阿武,当时他只顾自己逃走,救不了那几人。没料到他也到了汉王的地界,过得还不错。   阿武请他过去,说他们大王久仰他大名。徐福一路扬名造势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出现汉王面前,但阿武这么一说,他顿时心生不妙。   皇帝:“这几人居然还活着。”   凌烛:“依在下薄见,阿武必定向汉王坦白了徐福的身份。”   皇帝:“汉王竟信了。”   凌烛笑道:“若是不信,也不会悄悄请他过来。”真要表现出求贤若渴,不该亲自带礼登门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吗?   见到汉王后,对方一语叫破他身份,引他到塌边坐下,态度可亲,问起“仙山”一事,言行中十分向往。   徐福一怔,旋即看向阿武,猛地明白过来阿武并没有说出“仙山”真相。   汉王以为他真的找到了仙山。   皇帝:“阿武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让汉王再出兵找仙山?”   凌烛:“没有其他理由了。”他神情复杂,忍不住嘲道,“还真是忠心耿耿。”   忠心到眼里只有那位皇帝和将军。他们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皇帝倒不奇怪:“只要事情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人总是会心存侥幸。”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徐福和阿武目前只想报仇,尤其是阿武,他没有直面仙山的恐怖,徐福后来又自个儿跑了,在他看来不管仙山是真是假,至少那个地方不寻常是真的。   凌烛嘲笑道:“说来也是。更何况鬼怪一说自古有之,他们未必会觉得鬼怪是他们引进来的。”   几人谈话无人听见。   汉王心诚,百般挽留,徐福终是留下,他虽身在汉营,心却仍是秦人。   “待大王君临天下那日,一定不要忘了今日承诺。”徐福道。   汉王笑道:“绝不敢忘。” 第616章   徐福追随汉王数年, 眼见他局势由弱转强,眼见他将那位霸王逼得自刎,一点点收复江山,最后登临九重, 成为天下之主。   汉王于定陶氾水之阳登基, 定国号为汉, 是为汉高帝,定都长安,同年六月, 大赦天下。   眼睁睁看他人称帝的滋味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陛下去后不到十年,这天下就换了主人。徐福何尝不知大秦灭亡与这位汉王脱不了干系,可他无力回天,不论是楚汉亡秦, 还是汉灭楚,都不是他能插手的。   为了自己的陛下,徐福不得不俯首称臣。   凌烛就像在看一场大戏,以往他再洞察人心, 都不如在一位真潜龙身边学得多。皇帝也颇有所得, 二人很轻易就看穿了此时徐福的不甘。   “又要出海了。”皇帝叹气。   她并不喜欢出海,本就无法和人说话, 在海中更容易生出茫茫天地只留自己一人的空旷顾忌感。可她不能不去。   “陛下,你可以不去。”姜遗光说,“扶桑木和山海镜都已在徐福手中, 他此行未必有所获。即便有, 也不过再死一群人。”   换言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皇帝并不感到庆幸:“姜卿, 那你呢?”   姜遗光:“我跟着他。”   他不能让徐福控制自己,就必须打败他。如今的徐福轻易能看穿,两千年后的徐福却不是他能撼动的。   皇帝点点头:“一路保重。”   凌烛说他这回就不去了,符轮也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引路人不作声,在姜遗光问过后才一点头。凌烛觉得这人简直比姜遗光还难说话,这让他对引路人更感兴趣了。   那两人随大军离开后,凌烛对皇帝笑问:“陛下,您可看出来了?”   皇帝默默点头。   就算她再傻,和引路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也该猜出对方身份了。   引路人就是明孤雁。   其实她现在还有些看不透明孤雁。   这世上人有三类,一类忠于自己,一类忠于他人,或家族,或君王,或世间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规则。还有一类人,他的内心没有一点束缚,既不爱自己,也不爱世人,不爱家人朋友,像一条在海中漂浮的船,看不到目的地。   姜遗光是最后一类人。明孤雁又是哪一类?   若是前两种,她现在忠于谁呢?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亟待生出起色。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朝廷船队中特殊的一支。商船一路南下,各自分散,有几支队又悄悄汇合在一起,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此次出海,一无所获。   汉高帝有些失望,但不气馁,要是第一次就碰上了他才要奇怪呢。   姜遗光回去后,却只见皇帝,不见凌烛。   皇帝道:“他有些受不住,回去休息了。”   比劳累更可怕的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凌烛曾自嘲他现在就如一个废人一般,他试图转变心态,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每次一想到还有两千年他就忍不住绝望。   这才过去不到十年啊……   凌烛选择把自己关在汉高帝不用的书房里只管看书——虽说在常人眼中他们算得上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但若是他们凝神聚气,还是能触摸到实物。   凌烛觉得先看个几十本再说,反正他就在皇宫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他不会不知道。   符轮看起来还好些,徐福归来后他就跟在徐福身边,如饥似渴地学习方术。   “他后悔了。”皇帝道。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你后悔了吗?”   皇帝苦笑:“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进来吧?”   姜遗光:“事情或许有转机。只要能再找到孽镜台,你们或许能回去。”   皇帝先喜后忧:“恐怕要付出不低的代价。”   姜遗光没说话,皇帝未必不清楚,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做而已。   皇帝:“既是徐福的记忆,总有些事他忘了,兴许不需要那样久。”她在短暂同行途中就发现徐福忘了不少事,他似乎在有意控制自己不要记住太多。   她渐渐明白那句长生既是赐福,也是诅咒。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不要忘了一点,如今我们所见场景已是两千年前,徐福未必能记得清,不知什么力量将记忆补全了。”   皇帝有点发愁,她想解决鬼祸,就必须搅乱徐福阴谋。但她其实不太明白徐福为何要让姜遗光进孽镜台。   徐福想要姜遗光做什么呢?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又为何助我?”   姜遗光:“因为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只要并不危害到自身,我会尽力保护陛下。”   原来如此。   他全无所求,皇帝反倒担忧。听他这么说,她先是放下心,之后便涌起浓浓的感动,一定是父皇!   可她更惊恐地发现,经过那么多事,又在镜中渡过近十年,她竟有点想不起来父皇的模样了!   再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到那时,就算她真的能回去……她还记得吗?恐怕曾经的人和事都会忘的一干二净。   皇帝:“姜卿,你真的要历遍他两千年的记忆吗?在那之后呢?你要如何做?”   姜遗光:“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如果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做不了。”   引路人在不远处不准痕迹瞥他一眼,收回视线。   姜遗光继续说:“镜中也许是徐福的回忆,也许是依照徐福回忆脉络搭建的过去世界,我进来只是为了看看徐福对镜中世界的掌控究竟有多少,他的能力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皇帝想了想,也说:“是了,他若是天底下第一个入镜人,为什么他没有入镜过?”   入镜人渡镜中劫次数越多,越不像活人。   先前他曾猜测,这是徐福已渡过十八重劫缘故,可真要过了十八层,就会被镜中自己的半身取而代之。这么一想,又不像是。   所以徐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能力?又为何偏偏是他?   如果当初他没有出海,世上还会有山海镜吗?   徐福也这么想。   他不断回忆自己出海时有什么异常,那一日又是什么日子,记下后便不断推算,从出海的第一天,到海上出现怪相、“仙山”出现的方位等等。   汉高祖即位后,自有不少能人异士来投,阴阳五行学说与道家学说再度兴起。在汉高祖示意下,徐福常与他们交谈,一道计算,可不论怎么算,都只能算出他出海之日为下下大凶之兆,诸事不宜。   可他分明记得……在出海前,他与宫中天下第一方士反复推算,算出吉日后又不断筛选,才选出最吉之日。   为何到现在却变成了凶日?   他起了疑心,鬼使神差的,又求教几位地相师以观风水,将秦皇陵方位再度测算。   结果令众人大吃一惊,上好的风水宝地居然也成了凶地。原本三脉龙气汇聚,缓积地下,天地阴阳交汇融合,寻常百姓承受不起,唯有帝皇葬在此处便如一根可保江山稳固的撑天巨柱。但现在,三条金色龙脉竟变得漆黑,三阴汇聚,连通至阴之地,更有源源不断乌黑阴气从地下涌出。   若不制住,只怕大汉江山也稳不了多少年。   符轮听过后也惊讶了,借助星象推演起来,结果令他满头是汗。   “怎么会……”他看天又看地,喃喃自语,突然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汉高帝很快来了,屏退左右后细问起事情经过,听罢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在他还是沛县亭长时,曾斩杀一条巨大白蛇。他很明白,世上有不少人会以为他这是故意编造故事替自己扬名,就像陈涉吴广的鱼腹丹书那般。   可他和那日追随他的农民都知道,这是真的。   既是如此,少不得要开一回秦皇陵了。而需开皇陵,徐福不可或缺。   徐福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下来。   虽说开死者墓是大不敬,但……他不能容忍他的陛下死后不得安眠。若有报应,且报应在他一人身上就好。   投奔汉王的人中有个女子,名叫阿洛,取自洛水之意。她私下找上徐福,进门后先拜下,而后起身问他是否还记得三川郡蓝氏。   徐福腾地起身,吃惊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阿洛冷静道:“三川郡蓝氏正是在下师祖。家师去世前留下遗言,交代我一定要来宫中寻找您。”   徐福只觉不可思议。   蓝氏,出身三川郡中的一个小渔村,天资过人,自幼便能观星象、预估吉凶。她小有名气后便投奔秦王,辅其成为天下之主,一跃成为大秦第一方士,她从不肯透露真名,只让人称其姓氏。二人曾一同在宫中共事,有过短暂交情。   大秦亡后,他打听过些蓝氏的消息,听说蓝氏随陛下殉葬了。他伤感过一阵,不得不劝自己放下,不要多想。   蓝氏何时收了徒?他竟不知。   两人对坐,命侍从上一壶蜜水,阿洛先倒一杯,撒了桂花和花椒的蜜水注入杯中,她将蜜水连同一封信推过去,道:“师父说,您读过这封信就明白了。”   徐福迫不及待拆开,里面却不是寻常信件,厚厚几叠纸,几张拆开,不是卦象就是风水图批注。   他看着看着,额头冒起冷汗,直到看到最后一张,上面寥寥数语令他如坠冰窟,险些失态。   “先生?先生?”   阿洛的话让他回过神,匆匆把阿洛请走,徐福独自在房里来回走动,焦躁不安。   姜遗光坐下,跟着翻阅。   “这些卦象是何意,信上又写了什么?”皇帝问。   姜遗光看完,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不知该怎么说,半晌,他才开口。   却原来,那位蓝氏有如此本事并非她天赋过人,或是神智天成。她幼年时曾跌入地缝,地缝下是无尽深渊。在那里,她看见了许多不属于此世之物。蓝氏明白,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投下的影子。   然后,她被那个世界的东西发现了。   那个世界——蓝氏称其为阴界,阴界之物一直想到来,便必须寻找道路。当时一道影子附在了她的眼睛上,使她能够窥见未来。她使用影子的能力“预言”越多,影子侵占她身躯也越甚。当影子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她就成了大门。   她不想预言,但总是不受控制地说出将来之事。她想要改变,可往往事与愿违。   蓝氏预见到徐福出海后必然会和她一样误入阴界,还会带出阴界之物。若是大吉,路途怕会更顺利。她故意算出极凶之日,再在其余人卦图上动手脚让他们的结果和自己一样。   这样一来徐福必将死在海上,只要他死了,无人归来,短时间内陛下便不会再派人出海。   结果徐福出海后,她却预见到,正是因为她算出的极凶之日,徐福才得以进入阴界。   而徐福……确实算是“死”了。   死了,或活着,无法判定。   阴界正侵入阳界,恰如昼夜交替时的天边。故而徐福的魂魄和肉身正处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中,他是一扇不老不死的门,除非其中一界被彻底侵蚀殆尽,不再需要这扇门,否则他的生命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皇帝听完姜遗光转述,更加胆寒。   “所以他才想要这么做……”他真正想要的,竟是死亡。皇帝既同情,又觉情有可原,可她更不能苟同。   汉高帝欲开皇陵,又不想叫人知道,他便在咸阳城外驻军,然后慢慢扩大,同时修建皇陵。经受动乱后还敢住在咸阳的人已经很少了,这些年休养生息后多了些,都被迁往他处。一切都完成得不动声色,世人眼睛都盯着太子、吕家人和各地叛乱中,没有人留意到骊山的动静。   陵宫挖掘的不算顺畅,始皇帝驾崩时陵墓还未完工,李斯伙同赵高秘不发丧,但蓝氏已经预料到了陛下和扶苏公子的死亡,她以支持胡亥公子为条件,要求参与骊山皇陵修建。   然后,她让人修建出九鼎之纹以做封印。阵纹不破,则永远没有人能打开皇陵。   徐福本以为破解陵墓机关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结果第一关就犯了难。他推演许久,败下阵来,报给汉高帝,如果不找齐九鼎,他也无济于事。   但……九鼎虽曾为秦皇宫中所有,可早就在战乱中流失了。   汉高帝信他,密令寻找九鼎。   天不遂人愿,汉十二年,高帝讨伐英布叛乱时中箭,重伤不治,,定下“白马之盟”后驾崩。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盈即位。   这是徐福第一次亲眼见证一位帝王的殁逝。   身为帝王,私德从不是评判的第一位。对高帝,他起先抵触,后为其折服,若非他先碰见陛下,恐怕也要投效高帝了。   徐福来到骊山一座山尖,眺望长安,最后也仅仅是祭了三杯水酒。   但,惠帝即位后,大权旁落。   吕后信奉黄老之学,无为而治,但手段酷烈世人皆知。她对长生之景虽有憧憬,却并不相信徐福真能带来长生。是以在掌权后她就停止了骊山地宫的发掘,并下令捉拿徐福与阿武等乱秦余孽。   徐福带上阿武匆匆逃走。   他擅医术,在骊山中曾为不少人看病,有许多穷苦士兵看不起病,他就自掏腰包免去诊费,药材也尽量选便宜的。他自认为对这些人问心无愧,逃走时还担忧会不会牵连到他们。   他明白大难关头只能靠自己,因而他不求其他人能做什么,只要不出卖自己就好。   徐福和阿武躲在山洞里,阿武为保护他中了一箭,浑身滚烫地躺在地上呻吟。徐福想救他,却苦于缺少药材,心焦难耐,时不时向外张望。   这处山洞十分隐蔽,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那极少数无一不是重伤之际被他救下性命之人。他已悄悄联络其中最信任一人,让他想办法送药来。   结果送药人没来,来的是汉军。   阿武没能再保护他,他死了。徐福扣押下狱,重刑加身,他要说出秦皇地宫中的秘密最好,说不出也不过多了条亡魂。   五人默默跟在徐福身后,眼看他被投进大牢。   到这时,他的满身才华、三寸不烂之舌通通都没有用。   皇帝不忍再看,她很明白,徐福最痛苦的不是受刑,而是他自以为可以交托性命之人,为了一贯赏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凌烛蹲坐在徐福面前,他受了刑,满是血污,仰面躺倒在地,念念出声。没有狱卒来看,受刑也只是为了折磨他,而不是真想问出什么。   凌烛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   徐福在后悔。   他不该出海,不该鬼迷心窍寻仙山,不该明知危险还继续前进。   人性本恶,他不该轻信他人,不该改投他人座下。他曾立誓效忠始皇帝一人,违者永世不得超生。现在这样,就是他的报应。   不止后悔,更有怨恨。   他自问不论对任何人都做到问心无愧,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间能容恶鬼邪祟,却没有神佛睁眼看看人间吗?   他一直坚持恪守本心,不求回报,可他到底换来了什么?   他呢喃着,渐渐睡去。   睡梦中,身上的伤口一道道渐渐复原。   进门来的狱卒惊瞪大眼,浑身寒毛都出来了,死死捂住嘴关上门拼命往外跑。   “妖……妖怪!妖怪!!”   徐福一事很快上报给吕后,吕后终于对他生出兴趣,连夜把人调走,反复试验,发现他身上伤口果真能马上复原,便审问他是否服用了长生不老药,不老药在何处,该如何得到等等。   徐福不认。他不知始皇帝的魂魄是否还在人间,若陛下魂魄还在,听见后真以为他私吞了长生不老药,他可怎么说清?   反正他不会死,狱卒放心施为,最后就只差没有斩首了——他们还是担心砍头以后人就真没了。   有人提议,徐福既然服食长生不老药,想必药力已化至全身血肉筋骨,不如将其血肉制成丹丸,即便不能长生,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于是又进行试验。服食丹药的死囚要么与常人无异,要么七窍流血当场暴毙。后者被认为“不胜药力”,便再调整剂量试验。   凌烛从最初的不忿、厌恶,到后来甚至发笑。   “这就是人……人之生也固小人,学习仁义有何用?利字当头,公理,正义,美德,都是披在腐骨烂肉上的人皮。”   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皇帝道:“世间也不全是恶人。”   凌烛道:“但人的善心实在太过脆弱,或引诱,或被迫,也有没来由的自发的恶意。只要没有足够约束,人的恶意永远多过善。陛下您也该听过,不知事的小孩儿若是放在同一块肉面前也会争抢,可见人本性就是贪婪的。”   “人之善,便如黑夜中的星辰,因为星辰显得明亮耀眼,致使人常常忘了背后是整片黑暗,反而夸耀起星光灿烂。”   皇帝道:“善恶本就由人划定,却不该拿去判定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人初生时未经学习教化,该教他礼义廉耻,让他明辨是非善恶,而不是因为恶性多便忽略善性,且由此灭绝所有人以根除恶。恶被根除,善也不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恶?”   凌烛又道:“陛下您该清楚,要让天下人都知礼义廉耻是非对错,绝无可能做到。即便用最高尚的品德去教化一个人,让他完全遵循礼教长大,那人也必然有恶念。以教化让世间不再有恶行,难于登天,让世间不再有作恶之人,眼下却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他看陛下还要说话,忙道:“若陛下认为杜绝人再行善的可能是一种恶。那便必须承认,短暂的恶能杜绝世间所有恶,也该称作一种善行。”   皇帝沉默良久,忽的捂住额头发笑:“真是……我被你们绕进去了。”   “正如你所说,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没有恶,也就不存在善。善与恶既是人为繁衍而定,有利于人繁衍生息,譬如谦让、诚实、公正、和善等,能叫人愿意聚居并安心繁衍的,长远来看对大多数人更有利之举便是善。反之即为恶。”   “而你们却试图用根除一切、包括根除繁衍本身的办法来杜绝恶行。”皇帝摇摇头,“我听闻有一种人,认为揪住自己的头发就可以把自己提起,于是他左右手不停轮换去扯自己头发和衣领,可他尝试许久都无法将自己举起,天底下也没人能做到。”   这回轮到凌烛一怔,旋即道:“即便你能说过我,却不可能说过他。”   徐福趴卧在地,目光炯炯。   深夜,他不顾两条胳膊都被捆住,伸出手,掌心忽然多了一面圆镜。   正是他在孽镜台时拿到的圆镜,它和被自己连根拔起的木苗一样消失在手中,却不是真正消失,而是让外人看不见。他还能感知到那面镜子就在自己身体内,只要他想,就可以到手。   姜遗光适时走过去。   一个人察觉古怪,提鞭走来:“你在闹什么?总算肯交代……”   话音未落,监牢内亮起一道光。那狱卒叫都没能叫一声就这么消失了。   地上又多了一面镜。   徐福一时间也没回过神,直到更多人冲进来,他们忌惮又愤恨地看他,一人脱下外衣丢过去盖住他脸,另一人效仿脱衣盖住地上镜子。   太晚了。   风吹过,阴阴鬼啸回荡,整座监牢除徐福外再没有一个活人。 第617章   狱中惨案传出, 吕后震怒,下令全国缉拿,如有包庇者,格杀勿论!   徐福再度改换形貌逃进大山中, 决定不到吕后逝世绝不出来。   他有一事不知, 在他逃走后, 牢房方圆五里内的人都迁走了。原因无他,狱中夜夜传出鬼哭,咆哮怒骂, 戚戚哀嚎。又时常有身残之躯若无其事在外行走,或少半个脑袋,或缺整个上身,若有人撞破,那人也会变得和残缺鬼一样。   因着夜里鬼哭, 大白天的阴沉如水,这里彻底成了妖邪之地。被人们成为“鬼狱”。原先住在附近的百姓都说牢里死了个极凶之人,才会有这样凶煞的恶鬼。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却大多为传言, 宫中人从未真正亲见过。遭逢此难, 吕后命吕家秘密寻找方士相师,然而直到惠帝驾崩, 吕后再立少帝,狱中问题仍不得解。   姜遗光等五人也陪着徐福在深山中住了十来年。远离尘世纷扰的日子令徐福脸上笑都多了些。   因徐福体质异于常人,他不必躲避猛兽, 不害怕毒物瘴气, 不必为两餐吃食担忧,即便不慎重伤第二天自己也好了。他想睡便睡, 想吃便吃,不想吃睡就在幽森密林中行走,身上脏污了便到瀑布下脱光了洗个天浴,衣服破旧了就捉些野物去外面集市买成衣。更多时候则是伐木劈条充做木简,再往上楔字。   既是记录,也有测算。他害怕自己会被仇恨冲昏头脑、被安逸生活腐蚀,将身上的重任忘掉,他更害怕自己不老不死的模样生活下去后,会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他要一直传下去,绝不能忘!   长安城,有位名叫阿洛的方士买通内侍,说自己有破解之法,得以觐见吕后。   她一见到吕后便深深拜伏下去,恭敬参拜:“参见太后。”   吕后叫起,阿洛道她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太后不快,所以情愿先跪着,她道:“鬼狱一事起源在徐福,却并非厌胜之术。他无意间将另一个世界的阴魂引到此世,若不能将阴魂驱逐,界门关闭,则必定后患无穷。”   她将事情原委说清,看吕后还有些不信,更严肃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再耽误下去,阴界的鬼魂邪祟都会穿过徐福打破的洞口降临,到那时,人间将变地狱,大汉也不复存在!”   说罢,阿洛奉上师祖蓝氏遗留之物。   这些都是蓝氏留下的预言,譬如某时某地有何种天灾、会发生何种大事,某地又出现什么样的邪祟等等。   吕后派人去查,结果令她不得不信。   次年,吕后改令,道小人诬陷使忠臣蒙冤,如今小人伏诛,忠良归朝,封青云道人为本朝国师,赐封地,位同大夫,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青云道人正是徐福曾为汉高帝所用时随意起的一个化名,长生之事不可为外人道,吕后自然不会提起徐福的名字。   徐福还在深山中,他算出吕后大寿将至,皇室将乱,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离开了。   凌烛却等不得了。   原来跟着徐福在外边还好些,好歹有活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就算他无法被人看见,他还有耳朵可以听,可以想,好似在看众生百态大戏。   深山老林里有什么?他是能和大虫说话还是能和树说话?凌烛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聒噪话多的人,可在森林中的这些日子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谁也不能说,虽然他知道其他四人都看得出来。   不知哪一天,天亮后,凌烛不见了。   符轮对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能算出他在何处。”   姜遗光:“他碍不了事,不必管他。”   符轮觉得他这话有些冷酷,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又不打算为凌烛说情便随他去了。   皇帝坐在溪边,水里映出她的影子。她自言自语地说话。   “他果然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   “父皇,宋夫人,你们想过今日吗?父皇,儿臣,儿臣无能,恐怕也要坚持不下去了……”   “父皇,儿臣以为鬼怪邪祟最为可怕,儿臣从来不知道,时间的诅咒才最是恐怖。儿臣时常想,会不会当初儿臣的坚持是错的?父皇您……会不会看错了人,儿臣其实无法担下大任?”   “……父皇,儿臣……儿臣都要忘了您的样子了。”   她低下头,仿佛还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从自己头顶拂过,可当她抬头去看,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姜遗光靠在不远处,他并不是故意偷听,光明正大走过来,皇帝看他一眼没躲开自顾自说下去,他就继续听下去。   隔一天,徐福去集市上,他这次买的东西不少,符轮说他算出“仙山”快要出现了,才准备靠自己出海。   因他们所在村子实在太偏远,加上过去了好一段时间,农人佃户们对什么人当了大官也就听听,谁还能整天挂在嘴边说,有这功夫不如多去耕两亩地。   徐福会算卦,却甚少算自身,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被赦罪,仍小心躲藏着。   另外四人无法同人说话,符轮相术尚可,却不敢算人间帝王与徐福,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徐福备了许多物什,他急需用钱,在山中找到不少珍稀药物,卖了后把该买的都买齐了,最后回去收拾自己几年来楔出的木简,目光留恋,抚摸过一根根生霉的木简,最后还是挖个坑把木简都烧了。   吕后病逝,连同她二次立的少帝被杀,白马之盟破坏,一把龙椅下明枪暗箭争夺,最后又是一个新的皇帝即位。   这些和徐福没什么关系,他一路跋涉到海边,打听出临海郡县里哪户人家最有钱,哪户人家里有顽疾病人。等到长安城那边的消息传来,他的船都造好,已经到海边准备下水了。   “文帝……汉文帝……”徐福遥望长安,“且让我看看,你比之高祖如何?”   如果又是一位明君,他暂时投效也无妨。   徐福带着两个签了死契的仆人上船,还有三个自己雇来的海上好手,往自己算出的方位徐徐行进。   因为这次出海兴许能找到“仙山”,皇帝再不愿出海还是不得不跟上。   “陛下,这一次,你要回去吗?”两人一起坐在甲板上,姜遗光问道。   皇帝:“我恐怕难再坚持下去,但……我若真能回去,那边的世界该过去了多少年?”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地底最深处尽头的房间里,身边人都没了,取而代之是徐福的人。   如果回去后已经过了十多年,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要是只过短短数日,他们还在原地,自己回去,落到徐福手里,可真是孤立无援。   姜遗光:“陛下可以放心,在我没有得手前,他不会你下手的。”   皇帝并不疑他,但又很担忧他会不会真按照徐福心意完全放出恶鬼。   因明孤雁和符轮一直在场,姜遗光从未给出过明确答复。   船只飘荡,天与海忽然都暗下来,好像天晚了变黑似的,海风和浪焦躁起来。   暗沉沉几欲压下的乌云中,蓦地出现一座岛屿影子。   船上人十分高兴,但他们不知这座岛底细。雇佣他们的人只说要去族中秘密储宝的一座岛,在海外,设下迷障,常人进不去。   托吕后的福,不少人深信鬼神玄学一道,徐福说法并未惹人怀疑。等到了岛上,徐福也惊讶了。   因为……这看上去真就是一座普通小岛,礁石、树木、岛中搭建的成片结实石屋,多年无人居住,已有大半破败了。   皇帝看众人并不像当初那些人激动的要发疯的模样,好奇问道:“他们难道不知自己到了仙山吗?”   怎么一个两个高兴了会儿就冷静下来了?   姜遗光走到了徐福身边,看起来好像在仔细观察对方神色,同时答道:“这座岛会依照人们心中所寻的模样变幻。”   人们要寻仙山,它就变成仙山的样子。人们要寻藏宝之岛,它就成了普通小岛的模样,房屋也建起来了。   符轮也道:“祖上曾传下一句话,鬼由心生,按照人的念头变幻引诱人也是情有可原。”   恰此时,徐福掐一把自己,定定神,面前景象就变回了那副诡异可怕的地狱之岛模样。   徐福还没有心狠到让普通人都去送死,他找了个看上去安全些的地方叫几人扎营,严厉叮嘱道岛上的房子绝不能住,也不准乱跑。岛上机关和邪物多,到时伤了性命他一概不管。   他再次来到了当初那口洞穴,向下走、再向下走。   冰冷湿寒阴气扑面而来,以往令人难受的阴风如今拂在脸上反倒十分舒畅。   一直一直往下走,深到近乎接近地心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徐福却不再害怕,他猜出这座岛上有些神异之处,便生出“希望快点到尽头”的想法。   结果那扇门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推开门,走进去。   姜遗光、皇帝、引路人与符轮都跟了上去。   扶桑木不再,黄泉水滞涩冷凝,孽镜台镜面封起,正反两面只剩花纹。   徐福将山海镜握在手里,五指捏紧又松开。他想照一照,又怕自己贸然行事带来灾祸。   仅害他一人便罢,他早就该以死谢罪,可他仍担忧天下百姓。若他想错了,这并不是解决之道,反而会真正打开大门,他该怎么办?   徐福站在原地静默良久,最后坐了下来。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更不忿为什么要让他一人牵扯到天下苍生安危?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做,静坐一个时辰后,他起身离开。   在踏出洞穴前,他闻到了新鲜的血气。徐福顿时警觉起来,伏在洞口后,小心地探出头去。   外面没有人,没有鬼,只有满地狼藉,和拖得到处都是的残肢。   徐福张张口,不知说什么,他慢慢走出来,蹲下去看,又拿出罗盘和草棍算卦。算到最后,他深深吸几口气,用尽力气才站起来,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鲛人。   是鲛人干的。   而这些鲛人是……是曾经和他第一次出海的将士。   第一次,他匆匆逃离,虽在水中见到古怪黑影却也不敢深究。   “原来你们在这里……”徐福惨笑道,“你们居然,一直在岛上。”   他听蓝氏说过鲛人,鲛人分两类,第一类便是和传闻中一样,雪肤花貌,不论雌雄皆蓄长发,有美丽的容貌、鳞片和能蛊惑人心的歌喉。   第二类完全相反,人身鱼尾,样貌却丑陋狰狞至极。这类鲛人并不属于阳间。   “不论是哪一类鲛人,都可炼鲛人油,制鲛珠。鲛人油可点灯长明不灭千百载,鲛珠能滋养生魂。只可惜,将鲛人炼油容易,令鲛人落泪珠绝无可能。”   “鲛人能感知附近同伴的气息,若察觉附近有鲛人油与鲛珠,它们即便踏刀山火海也要赶过去。”   耳畔想起蓝氏所言,又忆起蓝氏徒孙阿洛曾转告过他,蓝氏曾觅得鲛人,她便是靠鲛人油才完成九鼎阵法的封锁。   徐福心狂跳起来。   四面八方都出现了鲛人,像饥饿的蛇蜿蜒靠近。十几年过去,它们的面孔早就变得陌生,可徐福挨个看过去后,一个个名字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   徐福引着鲛人离开这片诡谲海域,当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褪去后,他回头看去,那座小岛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把不属于阳间的鲛人带出来了,但徐福觉得赌一赌也是值得的。毕竟世上已经有邪祟侵入,他带来鲛人,也是为了更快打开秦皇陵,驱逐龙脉阴气。   上岸后,他托人转交不少银钱给那几名死者家眷,自己则往南下,而后在长江口坐船准备去往长安城。   历经战乱的港口恢复生机,来往客流如织,船行如梭,岸上挑担的扛大包拉纤的各精壮汉子络绎不绝,也有小儿蹦跳来去,颇有一番盛世之象。   徐福不由得驻足船头看去。   他有多久没见过盛世之景了?好像记忆中一直都是战乱、苦役和世家欺压,百姓脸上永远都是和大地一样闷沉的苦色。   一到长安他就开始打听,准备求见文帝,结果……听到了他早就被赦免封国师的消息。   徐福只是愣了愣,就抛到脑后,即便他早就知道,也绝不可能出来接受这所谓的国师之位。   然后他就被文帝再度封为了国师。   文帝乃高祖第四子,在他之前,朝中大权一直由吕后一手掌控,名为太后,实则女帝,直到吕后病逝,文帝才得以即位。   而且不知吕后是否临终前有所悔悟,她将阿洛和自己亲信留下,把一切真相转告文帝,叮嘱他一定要迎回徐福,否则大汉危矣。   格外信奉鬼神之说的文帝以大礼迎回徐福,不问长生,只问天下长治久安之法。在得知必须打开秦皇陵探查龙脉后,文帝略作考虑,答应下来。 第618章   文帝十一年, 天降异象,南海有高人来朝,自称姓徐,进献鲛人, 文帝大喜, 册封徐姓道人为当朝国师。   国师上任后就前往骊山皇陵了, 吕后掌权后期将周边都清理个遍,如今这骊山内外都是朝廷的人,镇守皇陵的将士更是文帝心腹。   徐福破解阵图不得, 转而引鲛人入山。   鲛人嗅到鲛人油气味后发狂,在山中遁入土地如入水中,以徐福意想不到的速度挖凿出一条地道。   历经诸多,徐福已不再轻易为小事心生波动,既然地道打通, 后面的事就好办。   姜遗光、皇帝与引路人跟在徐福身后,踏入地道。   符轮道自己实在不能承受孤独之苦,继续下去恐怕会发疯,于是在上次出海时他就穿过孽镜台离开了。   皇帝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本也想走, 可站在镜前,她又改主意了, 还是决定留下。   此时大汉国力渐盛,却渐生鬼魅祸乱之象,各地频频有邪祟之事传出。文帝生性节俭, 不愿劳累百姓, 或苛捐杂税叫百姓受苦,从即位起便轻徭薄赋、废除酷刑。   但各地日盛的鬼祟之事让他明白事态紧迫, 不得不做出取舍。文帝暗中命亲信广集齐各地死囚,押送至骊山充做劳役,又不断敛财。期间有人上奏,被他压下去,又是好一番官司要打。   徐福不管文帝怎么做,他要是连这些也解决不了,也不必坐这个皇位了。   地道打通后,连通的却不是地宫,而是地宫更下一层,更幽深之处。   挖凿的劳役吓得跑出来说绝对不干了,他们一直挖到了阴曹地府!一锹子下去,土里竟涌出鲜血,还跟铲进人肉里似的发出一声哀嚎,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威逼利诱都没用,再怎么说不会影响他们,劳役们也死活不肯再往下挖,他们宁愿被砍头。徐福失了耐心,想到这些本就是死囚,他连同朝廷派来的能人异士,以巫蛊之术将这批人变为活死人。   仍有神智,会说话会走路,但只会听话,主人说什么便不要命地去做。   数万死囚,就这么变成了不知疲累的“劳役”。挖掘进度大大提升。   至于这批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关心,反正他们本就是死囚,总要死的。   皇帝叹息:“他变了。”   以往徐福不说怜惜百姓,却绝不会用这样阴损的法子。   许多人做恶时不会认为自己在作恶,他们会想法子给自己找理由。徐福现在认为这批人是死囚,可以不计性命,将来就会认为重犯的命不必在乎,再往后,也难怪他会变成那样,底线总是一步步打破的。   姜遗光破天荒地说了很长一段话:“太平时代尚可,乱世中谁都无法独善其身,不可能再维持善心。匪徒乱党不会因为一个人心善放过他,要活下去的人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善良就不抢走他的口粮。他确实很强,寻常人伤不了他,但他的善心会让他走上自灭的道路。”   皇帝没有说话。   他不需要回答,盯着皇帝继续道:“善良会催生愧疚,愧疚到极点会痛恨自己无力,活的越长,愧疚越深,最后都会变成恨与麻木。你坚持不愿回去,却又不愿放下,会变成什么样?”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握紧,姜遗光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她最脆弱之处。   她感到恐惧,不是为姜遗光,而是为自己。因为她真的渐渐麻木了,不管再怎么震撼的事,见得多了自然就不再稀罕。   她甚至有时开始怨恨,为什么人们从不吸取教训,要一直做蠢事?为什么地主豪绅不榨干百姓最后一滴血不罢休?为什么不愿意享受太平生活?   为什么,人的贪婪永无止境?   她像一座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姜遗光说完后就离开了,过了一阵子,皇帝找到他,神色依旧憔悴,却再没有了彷徨。   “姜卿,多谢你点醒我。”她道,“下一次,我会回去。”   一等又是三年。三年间,徐福一直在骊山,文帝十四年,匈奴不再满足于试探,大举入侵,闯入萧关,一度打到长安城外。   恰巧这时活死人们快用完了。徐福此时还是咬死了只用死囚,绝不用普通百姓,即便获罪官员的家眷也不行。他认为世上罪过有大有小,死囚迟早要死,让他们戴罪立功也算为天下人做了件好事。不该死之人则绝不能枉送性命。   偏偏文帝废除不少酷刑死刑,每年死囚犯本就不多,有些偏远地送过来实在费力,那些地方的官员宁愿把死刑判轻或让他们在牢中“伤重不治”,也不愿遵从皇命。   正愁缺人手,匈奴就打来了。   因着始皇帝的缘故,徐福对匈奴人深恶痛绝,让他对匈奴人下手不会有半点心软。   匈奴大军“撤退”,深层地宫终于修建完毕。   与此同时,朝中有人向文帝上密折,谏言道须提防国师。他能轻易将生人夺去魂魄,变为只知听令的活死人,甚至一次能控制近万人。如此妖法,谁知他将来会不会做什么?   上奏者为镇守骊山的将军,明面上军功归他,世人皆以为他打退了匈奴大军,可他亲眼目睹一切后即便白得了功劳也高兴不起来,他无比恐惧那样的力量失去控制。   一个能随时控制上万人为自己卖命的人,有多可怕?   若他起了反心,大汉危矣!   从惠帝起,各地诸侯就不太平,多年前济北王和淮南王发动的两次叛乱他还记在心中,更何况……那位将军不知国师真实身份,他却记得,他一直忧虑徐福是否要复辟秦朝。但如今和徐福交恶并不是好时机,面对这样一个态度不明的强者,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徐福很快就发现文帝隐隐的防范,曾经的经历让他早早就在宫中设下探子,那封奏折的内容一字不落地送到他面前。   他有些恼怒,也有些好笑,徐福不得不安慰自己这是作为一个帝王必要有的疑心,再说他效忠的陛下只有始皇帝一人,其他人与他何干?   再有……他未必没有复辟大秦的念头。   他能长生,能得到如此奇物,世间未必没有死而复生。   如果他的陛下能够复生,能够长生。   大秦千千万万代……   这个念头就像钩子一样深深扎在心里。   鬼使神差地,他将扶木栽种下。   扶木扎根在漆黑黄泉水里,转眼间便长大,然后迅速枯萎,变成一棵极不起眼的小树苗。   森寒阴冷的风从地底无端腾起,冰刀一样刮在他脸上。   直到这时徐福才猛地惊醒过来,惊惧地盯着眼前枯木苗,往后踉跄一下,失态地跌坐在地。   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那棵木苗极为不祥,他怎么会想着种下去?   他……他……   徐福愣愣地坐着,忽然猛地抬手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他是心生怨恨,是希望始皇帝死而复生,但他从来没有过让天下人都为此付出代价的念头。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又一次被迷惑了。那个世界的东西想要过来,而他再次为它们打开了大门。   “孽镜台在下面。”姜遗光说。   扶木与孽镜台为一体,扶木在何处,孽镜台就在何处。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那朕先回去了。姜卿,你……”   “你多保重,还有,徐福的计谋你绝不能参与,你也是天下人之一。”   姜遗光:“我自有分寸。”   皇帝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往下走。   姜遗光悄悄跟在后面,确定她真的进入孽镜台离开后才放心。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姜遗光直接叫出她大名:“明孤雁,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   明孤雁:“我……属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姜遗光:“他让你跟着我,就是为了不让我发现记忆中的秘密。”   明孤雁沉默。   姜遗光:“凌烛已被我困住,其他人回到了皇陵中,你要如何做?”   明孤雁低声道:“我知道,我看见了。”   那天夜里……   女帝和符轮都习惯性闭上眼睛休息。   姜遗光悄悄绑住了凌烛,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他在林中挖下深坑,把捆得严严实实的凌烛放进去,填上土,上面又移来灌木,保证任谁也找不到凌烛。   进入孽镜台后,他们的确不会死,也不会感受到疼痛、饥饿、寒热。想要触碰事物或人,必得聚精凝神,这是唯一会让他们疲累之事。   明孤雁:“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姜遗光:“比你们认为的都要多。反倒是你,你要再一次背叛么?”他语气并不嘲讽,像是很认真地问她,“一把刀,三次叛主?”   他是从上一任其主手中买下明孤雁的,若明孤雁真的忠心最初的主人,就不会背叛他,不会投靠徐福。   他很了解明孤雁,自然知道说什么才最能刺伤她。对明孤雁而言,死亡与孤寂都奈何不了她,这本就是她的生活。   明孤雁心狠狠刺痛一下:“我没有背叛您。我只是……我不能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您活下来。”   姜遗光冷冷道:“你不必说,我早就明白。你认为你没有背叛,但你怎么能确定你以为的忠心没有被人利用,反而做下蠢事?”   明孤雁:“您是指……”   姜遗光:“你不必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别碍我的事。”   明孤雁:“……我明白了,要把他也带走吗?”   这个他当然是指凌烛。   姜遗光道:“不必,你走吧。”   于是明孤雁也穿过镜离开。   徐福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他神情有些迷茫,仿佛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在拉扯,争夺记忆。   “你还……真是,聪明。”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那句话的口吻分明就是两千年后的徐福。   姜遗光明白,孽镜台沟通阴阳,两千年后的徐福短暂地降临到了两千年前的记忆中。   他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徐福笑呵呵,这次说话流畅了些:“你是怎么,发现,的?”   姜遗光:“我不能告诉你。就像你也没有把全部的目的告诉我一样。”   徐福的计策算得上很高明,他早就预设了好几个结果,不管达成哪个,都是他想要的结局。   徐福告诉姜遗光,山海镜中是另一个世界,也就是黄泉之下的冥界。   入镜人进入死劫便是进入冥界,而整个冥界便是由人的七情六欲构成,听上去很虚无缥缈,可那确实是真的。   他以摆脱山海镜为诱饵,让姜遗光入镜,等到三重世界交汇时间再将他的山海镜放入孽镜台,这样一来,姜遗光在山海镜中的“半身”就会被视为他的替身,替他“渡过”最后一重劫。   如此,姜遗光不会再受阴界侵扰,他的半身本该将他取代来到阳间,多调换一次后,就会再度回归冥界。   而徐福也能达到想要的结果,半身交换的那一刻,阴界大门会有短暂的开启时间,徐福会抓住时机同样穿过孽镜台,成为两界守门人。   届时,他才能真正完全打开大门,阳间所有人都会变成鬼魂,享长生之乐。   如果姜遗光不照做,或者再蠢一点,算不出三重世界交汇的准确时间,就只能困在镜中,即徐福的回忆里。   姜遗光的身躯是一具空壳,没有七情六欲。他会慢慢承载徐福的所有痛楚,成为徐福的“半身”。只要徐福不主动进入孽镜台,姜遗光就不能离开。   到时,镜外的徐福便能彻底摆脱漫长岁月带来的苦痛,感情都丢给姜遗光承受,他将变得和姜遗光原来那般无情无欲。   “你既然知道我的半身已毁,我没有七情六欲,自然该想到我会识破。”姜遗光说。   他从未想过乖乖听从命令,在见到徐福那一刻起他就想明白许多问题,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命运都被两个人左右,一个是先帝,另一个便是徐福。   就像两个人操纵同一个木偶,难免磕碰。他遇上的许多矛盾的人与事都是因为两人理念不和。   如今先帝逝去,当今皇帝在徐福面前没有一敌之力。他也一样,暂时听命,不过因为无法反抗,并非徐福提出的条件。   入镜后,其余几人受不了时间的磋磨,性情逐渐古怪,就连最坚定的明孤雁也偶然露出痛苦之色。   他渐渐察觉古怪,为何徐福历经劫难时,他也生出幽怨、愤懑、惊惧之感?   这些情绪十分陌生,起先很浅淡,他根本没有发现不对。直到徐福跪在阿房宫残垣处痛哭,他便开始心酸。   然后,他生出联想,想到了始皇帝死因,想到李斯与赵高合谋,将运尸体的车挂满鲍鱼,以掩盖尸臭。   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也生出悲痛感。   发现这点后,他自然产生怀疑。以往他在死劫中也偶然有过,但……将离已灭,他在徐福记忆中,他怎么会有情绪?   不是鬼怪所为,也绝不可能他突然生出感情,答案不言而喻。   起了疑心后,姜遗光对徐福每一个举动都产生了怀疑。   凌烛和符轮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怀疑,他们都说是自愿进来的,这份自愿必然也有徐福的推动。   皇帝是被逼入镜中的,当时氛围紧迫,让她感觉如果不拼一拼就会落入徐福手中。   引路人……明孤雁,正因为她最忠诚,忠诚到几乎没有自己的主意,便最可能从她身上得到答案。   他决定把几人挨个试探一遍。   埋葬凌烛那晚,符轮发现了。   他在暗中窥视一切,不敢出声。即便他没醒,也能算出发生了什么事。   符轮便马上离开了。   因为姜遗光已经起了杀心,计划下一个就轮到他。他不走,一定会落得和凌烛一个下场。   符轮轻易离开,所以重点也不在符轮身上。   符轮离开后,姜遗光察觉自己能感知到的情绪更浓了些。   他推测,徐福记忆中的感情也如实体一般有份量,他们五人各自分担,慢慢落在每个人身上的便不容易被发现。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进来,他马上生出情感,就会立刻识破。   徐福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断断续续附掌:“果然聪明,果然聪明……”   笑着笑着,脸上神情又扭曲起来,仿佛其中一缕魂魄正被抽走。之后茫然地趔趄一下站稳了,扶住头猛地甩了甩,这才回过神,抬眼就看见面前巨大的一面圆镜。 第619章   镜中, 徐福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和一个人说了什么话,又好像没有,四处看看, 不见一道人影。   是他糊涂, 生出幻觉了吧?   徐福蹒跚来到镜前。   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眼看要触碰到花纹,跟烫着似的马上收回。   他居然还在被迷惑!他又想碰这面诡异的镜子!   徐福用力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转身飞快离开。   姜遗光跟了上去。   和他所想一样,皇帝和明孤雁离开后,他能感知到的情绪更深几分,好像他也有了喜怒哀乐,他就是徐福本人似的。   这也是他留下凌烛的缘故。有凌烛分担徐福的七情六欲, 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受。   徐福没再去见文帝,只留下一封书信请将军转交,信中他恳请文帝封锁骊山作为禁地。他将游历四方,寻找解决之法。   徐福暗忖,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犯下大错, 即便文帝不是他的君王,即便对方提防他, 但文帝到底还是信任他居多的。他却辜负了这份信任,还有什么颜面见文帝?   他不知身后有个孤魂野鬼,一直跟在他身后。   徐福一直在世间游荡, 靠行医算卦写书为生, 但他偏偏也不敢出名。自从将扶木栽下,孽镜台放归黄泉之上后, 他就失去了大部分力量。   他先前还真是可笑,把孽镜台的邪祟的力量当成自己的。   失去力量,徐福不得不更加谨慎,绝不叫人注意自己。   他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长住,住了顶多五年就必须换地方,走得远远的,以免被人发现自己不老不死的异常。有几次他没留意,不慎当众受伤后却毫发无损,即便当时没什么人怀疑,他也必须马上离开。   因为这个缘故,即便他交友广阔,也不能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他不断寻找各地能人异士,但大多无功而返,有少数几个也叫他失望,那些人的能力完全无法抵挡来自阴界的恐怖。   途中徐福不断找寻各地异象,前去解决。只要碰上病人,他就尽力医治,碰上穷苦者,他便帮忙。   有人当他是骗子,有人将当地惨事怪在他身上,认定是他引来灾祸。他为收伏邪祟需得忍受巨大痛苦,却甚少得到感恩。   世道渐渐乱起来,汉代江山被夺走,后边又光复汉室。上面打仗的人越多,下面过的苦的百姓就越多。   徐福越来越忙,也越来越苦。   “这都是我的罪过,我该赎罪……”他又一次被当做灾星打出小镇。   大雨倾盆,徐福没有伞,也没有蓑衣斗笠等物,甚至衣服都在刚才的撕打中被扯坏了大半。雨兜头浇下淋了满身,也浇得他冷到心底。   一年前,他来到镇上暂居,一手医术令百姓十分推崇,又能看相算卦。他怜惜贫苦百姓,不收药钱,结果第一个不收钱传出去后,后面的病人即便有钱也不愿交,否则就要闹,或是自己回家吃坏了再回来诬陷让他赔钱。   没关系,都是他的罪过。他要赎罪。徐福心想。   三天前,这座小镇的镇民们齐齐跪在他面前求他降服井中恶鬼。因为他会算卦,镇上有人从他这儿求了张平安符给自己小儿子。后来小儿子遇上水鬼却毫发无伤,只有平安符碎成灰。   那人宣扬出去,镇上人就都来了。   他辛辛苦苦将鬼收入镜,被镇民当做法宝之功,硬要他交出来。   他就是这面镜,镜子就是他,镜离身他会死的。他怎么交得出?   既不愿交,恩情再大也成仇。   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一开始不站出来?   既然有法宝,凭什么藏着掖着?不就是图钱图名声吗?   为什么你一来镇上就闹鬼?只有你能收鬼,谁知道是不是贼喊捉贼?   所以说不定那个恶鬼就和他有关系呢?   他被打了一顿,结果身上伤口飞快治愈,转眼间就好了,这让那群人感到忌惮,把他关在柴房。家中身上都搜遍,那些人找不出宝镜,又害怕他,便将他再次毒打一顿逐出小镇。   “这是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百姓……也不过是愚昧而已,这不是他们的错……”   徐福喃喃自语,再次压下心底的不甘和怨忿,“对,不是他们的错……只是,人之常情,这是人之常情……”   姜遗光像影子一样,踩在他影子里,他胸腔里漫上浓浓的哀伤和委屈。这让他简直想落泪。   各地起义频频,汉室再撑不下去,接着便是战乱,都道乱世出英雄,这些英雄划分江山,渐渐把天下分成三份。   徐福躲藏得更艰难,他不愿投靠任何一方势力,只能东躲西藏。可即便藏进深山里,住了几十年后,有一回还是不慎暴露了异样。   这是他经历的不知第几次背叛,每回都是他救下性命的人亲自出卖他。   无一例外。   徐福甚至已经习惯了。   恩深难报,报答不了,不就只能成仇吗?   被捉住时正好三国分裂后的一个新朝代,司马炎取代曹魏政权称帝。他曾经听说新帝登基,想法子远远看过一眼司马炎就跑了,又躲进山里。   这样的王朝除非子孙后代比老祖宗能干百倍,否则不可能长久。   结果他没能躲掉,还是被捉住。   出卖他的人……老实说,徐福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就记得他得了一种怪病,没钱治只能等死,他母亲背着他找上门请求,他便救了。   这些出卖他的人们很像,永远都是红着脸抬不起头来,满脸羞愧,一直对他道歉,可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拿赏钱。   一个不会受伤,伤势能马上愈合的人,被发现后,会遇到什么?   曾在吕后那儿经历过的痛苦,他又经历了一回。不过这回他没再忍。   既然这个王朝本就不可能长久,连君王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守着条条框框?   他放出鬼魂,夜间鬼哭阵阵,他趁乱逃走了。   时下有服五石散风俗,服用后通体发热,身轻如燕,常有人解发、宽衣、纵情奔跑欢歌,以此为风潮。   徐福去拜访有名文人,却发现他们不少都在服食五石散,他再去寻访相师,结局亦如此。整个王朝从上到下都透着股风雨欲来前最后疯狂一把的感觉。   他看穿天下将要大乱,说不定这一次要乱很长很长时间。可他没有办法。   时隔多年,他再次经过那个小镇。   镇上百姓饿死、冻死皆有之,大半做了孤魂野鬼,小半做了流民,携伴讨饭。以前他该同情的,可如今他居然感到痛快。   又痛快又讽刺。   天底下那么多人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有些人却能为争富将几十里绸缎用做步障,糖水涮锅,蜡烛为柴。   姜遗光就在徐福身侧,看着他眼中浮现复杂神色,最后居然咬咬牙,离开了。   徐福第一次没有选择留下,而是转头又躲进深山,又开始写写算算。   汉时已有工匠造出纸,但对徐福来说,用纸书写麻烦又不习惯,还不易保存。他更愿意楔在木简上,他在林中砍了大量木简用于测算,姜遗光蹲在旁边看了很久,发现他又在算骊山皇陵之事。   他还没放弃让始皇帝复活的希望。   姜遗光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把他测算的本事学了大半。这也在两千年后徐福意料之中,他本就想让姜遗光学习卜术,好算出三重世界交汇的那一点。   阴界,即孽镜台中的世界。   冥界,即山海镜中以人类喜怒哀乐构筑的世界,   还有阳间,活人所居处。   这三个世界本该完全隔绝,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偏偏被一棵扶木连通,徐福告诉他,就像三个圆环被定在一个点一同旋转,有快有慢,但一定会有那么一瞬间,三个圆环会完全重叠。   他要算的就是这一刻。   算不到,他就无法离开。   离开孽镜台的代价,就是承受徐福多年下来积累的所有感情。徐福很贴心地让五人一起分担。   姜遗光终究棋差一招,为了试探,已经先赶走了三个。   这也在徐福预料之中。   姜遗光察觉到古怪,必然会追查下去。他不把人赶走,就不可能找到真相,一旦真把人送离,他就必须独自承受离镜带来的代价,这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两人一块儿算,终于算出一个结果。   徐福又来了精神,继续完成大业。   他想得很好,只要等待时间打开大门,召出陛下魂魄,再附于活人身上,便可算复生。先复生陛下,再寻求长生之法。   到这时徐福还抱有幻想,他觉得自己会对长生不老感到痛苦是因为他太过孱弱,以陛下的心性,断不会如此。   他开始研究起将人与魂魄分离之术,又要魂魄离体,又要保证人活着,还要增强肉身。好在先前他借助孽镜台的力量制作出不少活死人,现在失去了那份能力,多少还残留了些感觉。   姜遗光就看着他一直试验。   先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强盗匪徒,一个地方的人用完了,就去下一个。一片地的匪徒都用完了,便退而求其次盯上当地豪绅。   他做出许多许多怪人,有些泡在药水里,有些雕进瓷像里,有些缝上牲畜的皮,有些泡在水中披上大鱼的鳞……   都没有结果。   没有用,那些人都死了。   有许多人以为他锄强扶弱,自愿追随,结果都被他吓跑,留下来的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就是只知效忠的麻木之人。   徐福不在乎。   只要他的陛下能够复生,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的试验持续几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愧疚,在战乱中死去的人更多。   他只杀极恶之人。   发动战争的、抢掠钱财的人却不会看对面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起了贪欲,活人就是猎物。   天下乱了一阵,有人重建晋朝,反倒更乱了,南边称晋,北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今天这里立一个王,明天那里有个人称帝,既是帝王,杀人便是正当的。   等到晋朝也彻底粉碎,称王称帝的人就更多了,死去的人更是多到数不清。   和他们比起来,徐福自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他最大的过错,便是没能找到让陛下长生之法。   在漫长到不知多少年后,一个很普通的下午,他让手下人把用废的一批人丢了。   手下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专门收服大奸大恶之人,这类人往往钱财最多。为着一口饭吃,追随者越来越多。   他什么也不管,那些人反倒怕他,自发定下规矩,又慢慢也分出三六九等。   这些徐福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试验一无所获。   徐福告诫自己不能烦躁,要有耐心,他推开门准备出去散心,却见手下一个妇人抱着已经不太像人的一具尸体无声痛哭。   旁边人拼命拉开她,妇人仍旧扑过去,眼泪不断落下,悲痛欲绝。   徐福走近,其余人纷纷退开跪拜,那妇人好半天缓过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徐福。   她死死地盯住徐福,泡在泪中的眼珠子亮的惊人,眼中恨意滔天。   “你这个恶鬼……你就是个恶鬼!”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死也不会!!”   哭嚎声凄厉,痛哭过后,妇人一头撞在地上,咽气了。   徐福低头看,那妇人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为什么恨我?”他问。   旁边人哆哆嗦嗦回答:“这……好像这是她儿子。”   徐福轻轻地啊一声:“……是这样么?”   乱世中,儿子,女儿,妻子,父母,都是可以拿来卖的,饿到活不下去也是能拿来吃的。   徐福不解:我让她活下去,她竟然就为了死去的儿子恨我?   他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恨我?”   那些人马上跪了一地,磕头求饶表忠心。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也称帝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突然就感觉到了疲惫。   真的有用吗?   他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徐福无比痛苦又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他的陛下,恐怕……   恐怕,回不来了吧?   那他这么多年又是在干什么?   徐福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五脏六腑一起疼,笑得流出眼泪。   那些人不敢做声,看徐福没注意就悄悄走了。   徐福一直站到了晚上,白练般的月光洒在地面气绝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父母。   他早就忘记父母容貌了。   就连陛下的样貌,他也忘了。   徐福疯疯癫癫地跑走,一直跑,山崖边也不停,踏出后摔落下去,摔得粉碎,不一会儿他又恢复原样,又继续跑,一边哭一边笑。   姜遗光跟在他身后。   他算出来,那一刻快要到了,他必须赶到孽镜台。   姜遗光竭力凝神聚气,让自己可以触碰到徐福,然后拉住他,往骊山方向走——幸好徐福后来定居的地方就在长安城外不远,不然他们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第620章 正文完   徐福疯疯癫癫的, 就这么被姜遗光拉到了地宫里。   可能是受到徐福感情的影响,姜遗光理智上对他不感兴趣,却又忍不住关心起他的将来。   在路上他给徐福算了一卦。卦象之复杂,一时间难以解读, 通读一遍, 发现他一生堪称多桀。   不是没遇上好人好事, 可好人离去还不如从未遇见。   徐福曾救下一条短毛黄狗,那条狗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用自己稚拙的方式保护主人。临死前, 老狗混浊眼里流下泪珠,取暖似的眷恋地往徐福怀里钻,它的眼里还是只有主人一个。   徐福当时也落泪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养过任何东西, 救下后便赶紧离开不多看一眼。   他不愿再承受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这比他直接遇上仇杀还难过,他宁愿从没拥有过。   抱着这个念头,徐福记忆中总是苦色居多。他遇上的永远都是背叛、出卖、仇杀、无来由的残忍。一路走来, 所遇皆为藏在仁义礼教下的阴私算计, 所见无一不是险恶人心。   也难怪,他后来会对人间彻底失望。   经历多了, 就连姜遗光也觉得让人类消亡未必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   姜遗光站在孽镜台前,徐福缩在一旁又哭又笑,形貌疯癫。只要他不逃走就好, 姜遗光也不管他,   他心里数着数,时间一点点流逝。   孽镜台上花纹渐渐褪去, 显露出清晰又雾蒙蒙的镜面,照出两道人影,阴冷的风无端吹拂,淡淡血气飘出。   三重世界在此时定格于同一刻。   徐福就像被人定住了一样钉在原地不动了,眼泪还糊在脸上,表情几度挣扎,最后露出熟悉的神情。   徐福叹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真的做到了。”   姜遗光:“你没有骗我?只要把镜子送进去,就能把镜中的半身送回去?”   徐福笑道:“当然没有,我只会隐瞒你,却不会欺骗你。”   姜遗光:“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我的半身消失了。”   徐福咦了一声:“何时发生的?我竟不知道。”   姜遗光:“很久以前的事,我也没想到真能瞒过你。”   徐福很仔细地回忆,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做的。”   这个他并未指名,但两人都知道是先帝。   徐福好奇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   你明知自己的半身已经消失了,渡过十八重劫不会再有鬼魂能替代你,你不答应也能活下来。   为什么,还要照做?   姜遗光:“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一个人。我对他的承诺,远在你之前。”   徐福终于感觉到了不妙。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了。   姜遗光:“也要多谢你,让我短暂体验一回喜怒哀乐,当了一次正常人。但这不是我选择的路。”   他说着,慢慢绕到镜子背面。   孽镜台关闭时,两面都像镜背,布满凸起的花纹。开启后,背面有一处极小的圆形凹槽,正好能放下一面山海镜。   徐福有些惊讶:“你竟发现了这个地方。但你的镜子放上去是没有用的。”   姜遗光:“我知道,这是给世间第一面山海镜留下的位置。”   徐福马上明白过来,失笑问道:“是什么时候?”   姜遗光一掌把他打出三尺远,不让他有机会抢走,同时马上取出一面镜。   “镜中的徐福被金光照住那时。”   那时,徐福向孽镜台伸出手。金光大亮,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姜遗光仍维持睁眼姿势,在那一瞬间……   他调换了两人的山海镜。   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但他素来能忍,没有让其他四人发现他失明后渐渐复明。   他觉得镜外的徐福一定会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进入此地,看似自在,可他不信徐福会任由他行事。   所以他必须选一个镜内镜外都不会被他发现的时机动手。   孽镜台中世界很奇特,山海镜若放在自己身边,便不会让人看见。要是自己远离了,山海镜就会现形。   所以他才会形影不离地跟着徐福。   这么多年,徐福要收的鬼怪全都收进了姜遗光的镜中。为了不叫他怀疑,姜遗光也在他收鬼的同时用他的镜。徐福收鬼后察觉痛苦,是姜遗光暗中调用的缘故。   多做多错,除了这件事以外,姜遗光从没明面违抗过徐福的意思,他一直在徐福允许的范围内试探。   徐福听罢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他有几百年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问:“那你现在,想要做什么?你要杀了我吗?”   三重世界交汇的次数很少很少,错过了就要等几百年。   几百年前,他并不知这件事,错过了自裁的机会。   几百年后,他改了主意,天下该死的人那么多,怎么能让他独自一人上路?   但如果姜遗光能送他离去,也……未尝不可。   他一直在笑,不做任何反抗。   姜遗光盯住他,把镜子放了上去。   时间紧迫,由不得他耽搁。   又是刺目的金光。   分明装载着世间最邪祟阴暗的事物,光芒亮起那一刻却无比圣洁。   两人都没有合眼。   金光中,徐福仿佛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追随的陛下登临九重,玄金龙袍不怒自威。   他看到了自己父母,族中亲人,他们在对他招手。还有……蓝氏,身着玄衣踏月而来,炫耀自己相术又精进了。随从阿武挡在他面前倒下……阿房宫中起舞的舞姬、和他一起在月下饮酒的人们……   “我……我来见你们了……”徐福露出格外平静又安详的笑。他想起自己出海前,向陛下辞行的场景——   姜遗光忍住刺痛睁开眼,目睹徐福一点点化为齑粉,飘散开。   “……微臣立誓,定将为陛下求来长生不老药……若违此誓,将永世不得超生……”   猛然狂烈的飓风吹拂,他依稀听到这样一番话,来不及分辨,他顶着狂风回到孽镜台正面冲了进去。   风声戛然而止,脚下一空,意识归于混沌。   仿佛回到了母胎中,身躯沉沉浮浮,意识也昏昏沉沉,想醒,但醒不过来。   过去不知多久,姜遗光醒了过来,坐起身环顾四周,他仍躺在始皇陵地下深处的墓室中,周围躺了一地的人。他随手拉过一个探脉搏,没有死,但伤得很重。   孽镜台还在,通身色彩完全褪去,像一块粗糙的巨石随意打磨而成。可能在合适的时机它会再次亮起,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打开。   姜遗光摸摸自己身上,山海镜不见了。   他不知是自己落在孽镜台中,还是山海镜自此消失。他环顾一圈,挑出入镜人挨个搜身,终于确定山海镜真的消失了。而且翻过一圈,徐福并不在其中。   徐福死了。   皇帝、凌烛、符轮,包括明孤雁所扮的引路人都躺倒在地。几人面容苍老了些,手背冒起青筋,好像忽然长了十来岁。   他撕下明孤雁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样露出一张长了皱纹的脸。   这就是闯入孽镜台的代价。   他摸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手背,却不见任何苍老痕迹。以刀划过,伤口飞快愈合。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醒,姜遗光便独自离开往上走,发现原本飘浮着的黄泉水消失了,扎根在黄泉中倒悬的扶桑木叶片完全掉光,枯萎如柴。   他听到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正是皇帝。   皇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高兴也有,怅然也有,最后就是平平静静的:“姜卿,一切都结束了?”   姜遗光:“嗯,徐福死了。”   皇帝接道:“扶木也枯了,多亏有你在。”   姜遗光:“我上去看看。”   两人一道往上走,来到上一层,发现这一层原本枯萎的树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姜遗光点着灯,每一朵鲜绿叶片都在昏暗中闪着生机的光。   原来扶桑木上半株枯萎,下半截繁茂,如今倒翻了个个儿。   皇帝轻轻道:“真好,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问起徐福一事,姜遗光并没有隐瞒。   “他并非死在我手,到最后他并没有反抗。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将他的镜子放进去,山海镜就消失了……”皇帝猜测,“因为他的镜是源头么?”   “是。徐福自己未必不知,他也一心求死,但三重世界交汇时间没有那么容易等到。”   “那……姜卿你说曾答应过一个人,是父皇吗?”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   二十多年前,他刚学会说话,还站不稳。   姜怀尧抱着他,让他答应一件事。   “步步,爹算到一件事。将来你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会让你将人类灭绝。”   年轻男人伸出一只手,小拇指和他勾在一起,“不要答应他,你可以旁观,可以阻止,不要答应他,好不好?爹给你买书看。”   “……好。”   宋珏惊艳绝才,为何同意与姜怀尧结为夫妻?   因为姜怀尧是整个大梁不世出的卜算奇才。   宋珏和他在一起后,姜怀尧就不再算卦,直到姜遗光出生,他来到柳平城,某一日心有所感,算出一封绝卦。   两人牵手拉勾,姜怀尧抱着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仿佛不说完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第二天,他就离奇死在杂艺人飞刀下。   皇帝道:“节哀。”   姜遗光:“无妨,我并不难过。”   一路向上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见日光,很温暖地照在前方,暖得皇帝想掉眼泪。   皇帝问:“姜卿,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不如,我给你封地?你要封王,或者当官都可以。”   姜遗光:“陛下好意我心领了,这些外物不必。”   两人走到阳光下。姜遗光拿刀划过自己掌心,将伤口展示给她看,殷红血如注,刀口又马上愈合。   “这才是我所求之物。”   皇帝吃惊又不是那么吃惊,她还是很希望他能入朝,如今山海镜消失,朝中必有一番动乱,可用之人越多越好,姜遗光在入镜人中声望极高,有他在会顺利许多。   姜遗光仍是拒绝。   “陛下,你现在信任我,五年、十年以后呢?”姜遗光道,“人心不能赌,一旦你我有一丁点冲突,我不会留情。”   皇帝:“朕信你。”   姜遗光:“即便你我二人君臣相得,等你老去,等新君上位,我仍不老,朝中人不会怀疑?新君不会起异心?”   皇帝苦笑,只得作罢:“姜卿说的是,是朕考虑不周。”   见过那么多晚年失德的君王,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头脑清醒。   “既如此,姜卿,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她道,“你可愿意和朕做一个约定?”   “陛下请说。”   “朕保你在大梁境内来去无虞,你所需之物尽管开口。而姜卿,你只要袖手旁观就好。”   “不论大梁兴盛还是衰败,不论贪官污吏或豪绅地主欺凌作恶,或是外敌入侵,改朝换代,你只管不插手。”她问,“这份约定,可愿接受?”   姜遗光思索片刻,伸出手:“成交。”   皇帝同样伸出手,击掌为誓:“今此一诺,死生不改。”   ……   文德六年,女帝驾临骊山行宫,奸臣诬陷天衢将军、天击将军与天衡将军谋反,调兵围陷文德帝。幸得高人相助,次年,文德帝归朝,摄政王、皇太女、诚亲王无不欢庆。   文德七年,文德帝祭天地山神,上天垂怜赐下甘露,自此鬼怪邪祟尽除。   文德十六年,东风入律,海晏河清。   文德十八年,匈奴大败,首领伐布努率众投降。   ……   文德二十六年……   元清殿卧房中,跪了一地人。床上躺着一枯瘦老人,头发花白,目光严厉又慈和。床边跪下几人悲泣痛哭,为首女子攥着床上老人的手,哭得声噎气堵。   “好了,别哭了,像什么样……”那只手颤巍巍抬起,“朕走了以后,你要担起你的责任,不要让我失望。”   女子连连点头,泣不成声:“母皇您说什么呢,您会好起来的……”   其他人也纷纷磕头,流泪七嘴八舌地让她不要说丧气话,她会长命百岁。   老人笑了笑:“别哄朕了,朕的身子自己明白。”   她目光幽幽:“朕……朕的父皇,母妃,还有朕的兄弟姐妹……他们来接我了。太久了……”   “只是还少一位故人,他答应过朕……他……”   她费力抬起头,想要往外看,女子连忙将她扶住:“母皇,您……”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戒备声,士兵齐刷刷列阵,为首将领喝道:“你是何人?不得惊扰陛下圣驾!快拿下!”   老人却笑了,眼睛明亮:“让他进来,那是我的故友,他……他是来看我的。”   太监连忙传话出去,少顷,引进一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   男子容貌盛极,即便步入帝皇寝殿也让人生出蓬荜生辉之感。   皇帝见着他,笑得连喘带咳,“姜卿,你总算想起来见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朋友忘了。”   姜遗光走近,太监知机地搬来矮凳,他也不顾地上跪了一圈的人,径直坐下:“是,算出你要走了,来送你最后一程。”   皇帝长长地舒口气:“好,好——”   “我,也算是,解脱了。长生不老……呵呵……长生未必是福,能安稳离去,我……解脱了……”   “你也好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再也听不见。   女子颤巍巍抬手放在鼻息下,先是一窒,而后放声大哭:“母皇!!!”   “陛下!”人群中爆发出哭声,此起彼伏。   “陛下殡天了——”   哭声呜呜咽咽四起,太监尖锐声长长音散开去。   四九钟声一下下敲响,回荡整个皇城,给整座皇城笼上一层阴霾。   姜遗光只是来送她一程,目睹她离开后,不顾新帝挽留,一人一马离开京城。   数日后,大梁边境。   一袭青衣身影策马驶向关外,黄沙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马蹄疾奏,身影渐渐消失在尘沙中。   头顶烈日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