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离朕皇陵远亿点   作者:蝴蝶公爵   简介: 正文完结   乱世群雄逐鹿,强存弱亡,天下二分,两位国君势如水火惺惺相惜,最终一人开元称帝,另一个战死沙场。   开国帝王赵珩度过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临终前走马灯,脑海中也曾掠过自己那可敬的敌人姬循雅最风华正茂的模样。   三百年后赵珩建立的王朝将走向末路,以勤王为名的靖平将军带兵入城。   他独自一人进入正殿。   亡国少帝饮药自尽在龙椅上,在他伸手欲将这具尸体拖下去时睁开双眼。   刚刚重生的赵珩只觉震悚。   他觉得眼前的将军,像极了姬循雅。   相处起来都各种腥风血雨的地狱笑话:   赵珩:“朕与王后合葬,恩爱缱绻,不比某人尸身都找不到,不知沃了何处的野草。”   姬循雅:“陛下未与他人合葬,臣挖出来看了。”   赵珩:“???你有病吧!!”   姬循雅:“还有我尸骸找到了,我开你棺时把我头骨也放你棺材里了。”   ……   以后若有后人祭奠,你我共葬一处,怎不算琴瑟和鸣,永不分离?   没有王后,俩人从始至终只有彼此。   双重生。   风流多情没心没肺活泼开朗帝王受(赵珩)×贤惠阴暗爬行鬼气森森真神经病摄政王攻(姬循雅)   主角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无完美角色。   非权谋文,套着宫廷皮的恋爱小白文。   2023/6/28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正剧   主角视角赵珩互动姬循雅配角新文预收《以貌娶人》   其它:不满百   一句话简介:别来挖朕的坟!   立意:于逆境之中,也要一往无前。 第一章   赵珩是被人摸醒的。   此刻一双手正在他身上辗转游移,十指细致而肆无忌惮地碾过他腰间每一寸皮肉。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死了几百年,早就烂得尸骨无存的皇帝,赵珩脑海中窜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敢盗挖皇陵!   此贼子一边摸一边不恭不敬地笑道:“陛下登仙而去,这些身外之物与其便宜了外面的叛军,不如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场的份上,”手指勾上赵珩腰间玉佩的穗子,轻轻一拽,将玉佩拢入掌中,“就都赏给奴婢吧。”   低柔话音入耳,听起来似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说话人明明近在咫尺,声音细微朦胧得却如同相隔数十丈。   赵珩骤然反应过来,心道:臆想。   又是臆想。   自他死后不知多少年,本以为自己驾崩得很安详的赵珩突然有了意识。   但在他吃力掀开眼皮后看到的不是他那镶嵌了九十五颗夜明珠的白玉棺材板,而是一堆跪在龙床前哭哭啼啼丧考妣的朝臣。   却无一个是他崩逝前亲自挑选的托孤重臣。   三年无改父志为孝,死而复生的震惊之下,赵珩竟还有心思戏笑:朕死了不知可有三天,太子竟就把朕亲自选的忠心老臣尽数换了。   他张了张嘴,汹涌的病势不足以令他思索太多,只凭借着为帝十数年、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谨慎,开口道:“东宫何在?”   他病得太重,每一个字都吐得分外艰难。   在他出声的瞬间,寝殿中哭声顿止。   众人猛然转头,每一双眼睛都紧紧地盯住了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的帝王。   赵珩尚未来得及看清储君到底还是不是自己儿子,眼前便黑了下去,所有思绪至此中断。   他再次醒来时仍濒死,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在床榻边哭泣的人变成了他未曾见过的妃嫔女眷。   赵珩没有开口的力气,意识只回笼了瞬间就从躯壳内抽离。   如是几十次活了再死,死后又活,赵珩已习以为常。   赵珩也曾想过这算不算时下流行话本中的借尸还魂,可从未见过谁借尸还魂至多只还两个时辰的魂。   还次次都在不同的死人身上醒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有限的清醒中,实在找不出缘由的赵珩干脆将这一切都当成自己离世前舍不得死的臆想。   这回亦如往常。   他掀开眼皮,低头去看,但见脚边半跪着一坨绿油油的东西。   臆想之中五感迟钝,赵珩此时半聋半瞎,他迟滞地眨了下眼,勉强辨认出那东西是个着太监服饰的人。   小太监还一无所觉,又仔细地摸两把赵珩的腰,在确认他腰上的饰物都被摘干净后,手掌下移,按到了赵珩的右手上。   赵珩随他的动作看过去。   这具身体的主人生前似乎承受过极大的痛苦,双手皆紧攥成了拳,素日里养尊处优、刻意蓄起的长甲刺得掌心血肉模糊,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被死死压在三根手指下,隐隐能从缝隙中窥见一点含血的翠色。   小太监手上用力,想掰开赵珩的手。   奈何死人身体僵硬,他掰了半天,竟连个缝都未能扯开。   他瞥了眼宫漏,又重新把目光落到了赵珩的手上,烦躁地埋怨道:“陛下生前不修德,过身后竟还是不让人省心。”   看来这位陛下不够得人心啊。赵珩饶有兴致地在心中断言。   “陛下您好歹也是太-祖爷的子孙,”小太监清秀的脸上满是怨气,“倘有太-祖当年平定天下三分的气度,何至于被逼得溃逃到陪都,连带着我们这些奴婢都得与您一起受罪。”   寥寥几句,赵珩已猜出这具身体的生平大概。   帝王虽承继大统,却无有力挽狂澜之能,叛军虎视眈眈,不得已只好携宗亲重臣南下避祸,偏安一隅。   赵珩正想着,忽觉手背上微微回暖。   正是那小太监掌心与他手背相贴,生人身上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他有些纳罕,试探地张开右手。   森白中泛青的手一颤,竟真随着赵珩的用力而缓缓松开五指。   先前醒来,他多病得气若游丝,唯有一次好似回光返照,支撑着与床边哭得几要断气的臣下谈了两个时辰闲话,将那臣子吓得脸色惨白,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可即使是那回,他也不过是可以张嘴罢了,手臂能动还是头一遭。   赵珩欲起身,腰腹以下却毫无知觉,他甚至感受不到厚重的龙袍下有双腿存在。   小太监动作忽地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终于察觉到了头顶上静静注视着他的视线。   他脊背僵了僵,犹豫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霍然抬头。   好巧不巧,正与服毒自尽,尸体都该凉透了的皇帝四目相对!   后者弯了弯眼,朝他很和善地笑了。   在小太监的印象里,皇帝很少笑,至少很少对着他们这些奴婢笑。   乍然笑来,眉宇间经年积压的阴郁暗沉一扫而空,不可谓不漂亮。   若放在从前,他会因为皇帝屈尊降贵地一笑而受宠若惊,但此时不行,对视的刹那,小太监只觉浑身的血都发凉——皇帝已经死了!   给皇帝奉上毒酒的是他师父太监总管李纹,在半刻前被皇宫中还没来得及逃走的护卫乱刀砍死。   去摸皇帝腰间玉饰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几次皇帝的鼻息,一丁点气息都没有,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死人别无二致。   可现在,这个喝下穿肠毒酒的人居然在看他,不是死不瞑目的怒视,而是以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他。   还对他笑!   小太监只觉头皮轰然炸开,来不及细细思量,双膝已经先他脑子一步,扑通一声跪到皇帝面前,重重叩首。   “陛,陛下……”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颤得赵珩险些要听不清,“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护佑,求陛下,陛下饶恕奴婢!”   赵珩不以为忤,“起来。”   喉咙似被什么灼伤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小太监叩头的动作停住,双肩却抖得更为厉害,颤声道:“陛下。”   他知道忤逆皇帝的下场,之前的太监总管只因在皇帝喝酒后劝诫了皇帝两句,便被拖出去杖毙。   赵珩虽看不清,但听声音也知道这少年被自己吓狠了,摇头一笑,“我如今竟能令小儿止啼了吗?”   小太监一愣。   陛下说什么?   赵珩抬手,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下来。   纵然牵动了掌心血淋淋的伤口,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触手只觉细长,骨头还有几分孱弱的样子,皮肉细软得像个姑娘,在赵珩这个马上天子的眼中,羸弱细秀得可怜。   好像只要轻轻一攥,就能将指骨捏断在掌中。   他低头,半眯眼睛找小太监的位置。   勉强确认之后,他手一松。   一抹苍翠的绿从赵珩掌中滚落。   衣袍轻薄。   少年脖子轻颤,只觉有个冰凉光滑的圆环落到脖颈上,皮肤微微颤,便顺着他的脊椎滑下。   是那枚,戴在皇帝拇指上的翡翠戒指。   冰冷的触感不似刚刚离开人身的戒指,反而像是陡然生出的坚冰,他也仿佛真被冰封住了一般,当即不敢再动,僵直地跪在赵珩面前。   承极殿内四角都置了冰缸,森森冷气混杂着龙涎香的浓香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纵然放了冰缸,他仍浸出了一身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入眼珠,蛰得他眼睛生疼。   “起来吧。”他听见皇帝道,声音里居然透出了几分笑意。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忙从地上爬起来。   那枚扳指一路下滑,最后卡在了他被衣带束紧的腰间。   他不敢抬头,垂首站在了龙椅旁。   皇帝身上血腥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他的呼吸。   “朕怎么了?”赵珩随口道。   他不知自己何时会失去意识,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再次醒来,于是本着醒不能白醒的想法,干脆和小太监多聊几句。   看见逝者复生,小太监竟还能与他对谈,比起之前见到赵珩醒来吓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一般的大臣强上太多。   “陛下,圣体康健。”小太监结结巴巴道。   赵珩笑,“朕身体康健你见到朕如同见了鬼一般?”   小太监一颤,不敢吭声。   唇瓣开阖之间,赵珩隐约尝到了唇齿间有点冰冷酸涩的苦味,结合方才小太监说的话,他问:“因叛军兵临城下,朕服毒自尽了?”   “是,是陛下忧国忧民,一时气短,才,才喝了药酒,”小太监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城外的叛军不足以畏惧。”   这等违心之言莫说赵珩不信,连他自己说出口都觉讪讪。   赵珩听着好笑,往后一靠,让龙椅撑着麻痹的腰身,道:“朕叫什么?”   也不知在他的臆想中,这等不济事的后人究竟是谁的子孙。   小太监愕然抬头,目光不小心落到了皇帝脸上。   明明容貌殊无变化,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究竟是什么,小太监说不出。   觉察到了小太监的视线,赵珩偏头看去。   不待两人对视,小太监霍然低头,少年微不可见的喉结滚了滚,道:“陛下尊名,奴婢,”不敢说,却又怕激怒皇帝,反正等叛军进城之后皇帝还能否为帝尚不可知,他将心一横,“陛下名启,国姓……赵。”   赵珩原本轻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一生不知踌躇为何物的大昭朝开国帝王,太-祖皇帝赵珩,沉默了几息,缓声道:“你们的太-祖皇帝,叫赵珩?”   皇帝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放在平日里,无论怎么回答足够让小太监族谱消失千百回。   小太监颤声说:“奴婢直呼陛下名姓已是大不敬,怎敢再提太-祖。”   虽未明言,但已是默认。   若放在平时,赵珩很愿意与小太监再说笑两句,只不过此刻,他完全笑不出来。   是臆想,是臆想,是臆想。   赵珩在心中默念。   可即便是臆想,赵珩也难以接受亡国之君是他的子孙。   小太监半天没听到了赵珩再开口,心中惴惴,低声道:“陛下?”   听到小太监唤他陛下,赵珩气极反笑。   亡国之君现在竟是朕自己! 第二章   在先前的臆想中,赵珩每次失去意识前还会意犹未尽话还未说完,今日却希望自己马上就去死。   心道朕一定是病糊涂了,才会生出如此不吉的臆想!   然面色殊无变化,道:“你叫什么?”   赵珩自认为和颜悦色,落到这小太监眼中却和要命的厉鬼差不多。   他躬身,结结巴巴答道:“奴婢,奴婢何谨。”   “锦绣的锦?”   “回陛下,是谨言慎行的谨。”何谨道。   赵珩想起何谨方才说皇帝生前不修德,弯了弯眼,笑道:“倒不十分谨慎。”   何谨听得出赵珩话音中的笑意,害怕非但没散,更多了几分惊惧。   虎豹临阶前,尚心情调笑,莫非是皇帝饮下的毒酒没能把他毒死,却毒伤了脑袋?   皇帝先前若有现在一半镇定,何以到了要饮鸩自尽的地步。   赵珩看不清何谨变幻莫测的脸色,他此刻连何谨都要看不见了。   干坐着等死实在无趣,赵珩随意问道:“你先前所说的叛军都是些什么人?”   舌尖发麻,他每个字都说得很缓慢。   皇帝问,叛军是何人?!   何谨被惊得一瞬间忘了惶恐,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帝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眉眼弯弯地看他。   青年帝王生得极好,轮廓深刻而俊美,因着太-祖母族出身北澄,大昭王族与北澄之间婚嫁不少,皇帝身上或也有些北澄血脉,传闻中异族奉蛇为神,妖异而神秘,帝王英挺无双的样貌之中就又增了几分颓靡艳气。   何谨悚然。   即便皇帝从不视天下臣民为自己子民,可大厦将倾,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怎么还笑得出来。   姬氏在曲南起兵三月后,战报日日都被八百里加急送到宫中,纵然皇帝不理朝政,也绝不可能不知道叛军的情状,除非——   何谨浑身巨颤,除非面前人根本不是皇帝!   九五之尊亦不过肉体凡胎,只要是人,饮下毒酒就不会不死。   眼前人既非皇帝,那他是什么?   卡在肌肤间的翡翠愈发冰冷,森森寒意刺得何谨不住地发抖。   何瑾想起守夜时,同伴的几个小太监觉得干站着无聊,便聚在一起讲志怪异事。   说那修为高深的妖物,最最喜欢披起美貌皮囊,来蛊惑玩弄人心。   赵珩虽看不清何谨的表情,却能猜到自己将这少年吓得不轻。   他可不愿意之后的一两个时辰都在何谨惶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中度过,于是语调放得更缓,几乎是循循善诱了,笑问道:“为何不言?”   何谨双膝发软,扑通一声伏跪在地,急声道:“陛下,叛军名靖平军,原是曲州驻军。先前国舅与曲州守起了龃龉,”他生怕说慢了一点就被眼前的妖物剥皮剔骨,“之后曲州守,便是这叛军的头目,竟自封靖平将军,鼓动曲州军与他北上,打着靖难安平的旗号谋反!”   赵珩唇角的笑意稍敛。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珩自知无论如何也难以弄清他为何能屡屡醒来,便干脆将短暂清醒中发生的一切都当成臆想。   倘若,不是臆想呢?   赵珩垂眸,语调愈发和缓,“昔日朕……太-祖曾言曲州乃咽要所在,兵家必争之,太-祖御极后立训,明言非赵氏宗亲不可为曲州守,竟是祸起萧墙了吗?”   何谨不知眼前身份不明的鬼魅之物怎么会对太-祖皇帝的往事一清二楚,恐惧更甚,忙道:“陛下,曲州守并非宗亲贵胄,而是您违制简拔,简拔的官员。”   好,特别好。   不是同室操戈,乃是引狼入室。   赵珩本想扯唇一笑,奈何他能动的部位愈发有限,只勉强勾出了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何谨道没敢看赵珩的表情,赵珩既没让他停,他就将自己所知全说了出来,“他不仅领兵入京,还派兵大肆寻找太-祖陵寝,奴婢听奴婢义父说,此逆贼打得是挖坟掘尸的主意!”   太-祖皇帝本人:??!   “谁的陵寝?”赵珩险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谨战战兢兢有问必答,“太-祖的陵寝。”   逆贼安敢!   赵珩想拍椅而起——没起来。   赵珩经历过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的乱世,王侯们沉溺于享乐,要死后也如生前一般欢愉,遂以山为陵,将陵墓修缮得极尽豪奢,陪葬品更数不胜数,于是,这些高陵大墓就吸引来了些诸多盗墓贼。   赵珩绝望地闭了下眼。   若能只盗取陵墓中陪葬珍宝便离开,这盗墓贼也算得上矜持守礼,但昭人习俗是给死者以金玉裹身,口含明珠下葬,他的太子是万里挑一的孝顺儿郎,赵珩嘴里含的东西有多价值连城他自己都不敢想。   既为财物而来,怎能放过搜刮他的尸身?   难怪国师说他二百年后有一大劫,他还想着生前无需在意身后事,就没有理会。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无半点识人之明。”赵珩有气无力地喃喃。   纵然此人不一定是皇帝,何谨溜须拍马的习惯已深入骨髓,下意识劝道:“姬氏心机深沉,最善作伪,莫说您一时惜遭了蒙蔽,就是太-祖这般英雄人物,不也在姬循雅自尽后还给姬氏加恩封王,若非有太祖的先例,您也不会轻信姬氏。”   天下初定,尚有未宾服之地,朕对怀柔对待姬氏意在笼络人心——赵珩思绪忽地顿住,不可置信道:“你是说这位所谓的靖安将军,是姬氏族人?”   “是,”何谨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觉得殿中阴冷不少,“正是本代承恩王。”   赵珩被生生气笑了。   这就是他的好儿孙,当真有出息。   何谨觑着赵珩的脸色,正要开口,忽闻一阵震天喧腾。   马蹄声笃笃而来,听声音,竟越来越近。   靖平军入城了!   何谨脸色惊变,他迅速看了眼宫漏,竟比李纹告诉他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   何谨咬了咬牙,心道是我蠢。   李纹若真有通天之能,岂会死于乱刀之下,被砍成一滩肉泥。   万千军马渐次入宫,饶是赵珩这样的半聋也听得清,他眨了眨眼,勉强确认了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的位置。   他说:“你来。”   何谨不想过去。   如不是这妖物附在了皇帝身上非要问他话,他也不会浪费许多时间,以至于现在想跑都跑不了。   但他不敢不过去。   他胆大包天地拿余光瞟了眼皇帝因渗血而泛着靡红的嘴唇。   触目所及,薄唇染朱,更衬得牙齿森白,简直与话本册子中妖精鬼物一模一样。   若他不过去,说不定这妖物就会现出原形,将他的心挖出来吞了。   何谨膝行上前,仰面去看皇帝。   后者似是虚弱得厉害,连弯腰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   何谨心道说不定是这妖物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不配令他俯身呢。   “庆安亭可还在?”赵珩忽道。   何谨连声道:“在,在。”   “庆安亭对面的千层石山,”赵珩已经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从北向南数第十一块石内是空的。”   何谨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赵珩,缓了一息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告诉他出路的意思。   “陛下,”他顿了顿,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狂喜逼的他心头狂跳,话音有点发抖,“奴婢搀……”   “空隙极狭窄,只够一人侧身通过,出口在城外,”赵珩微微笑,打断了少年的虚情假意,“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种时候何谨反而忽地冷静了下来,妖物难道会对人有怜悯之心吗?   哪怕面前人当真是回光返照的皇帝,他更非仁善君主,岂会放过自己。   何谨静默须臾,试探道:“陛下不需奴婢随身伺候吗?”   言下之意,无非在问皇帝,莫非不要他殉死吗?   赵珩觉得这少年郎玩心眼的样子很有意思,让他想起太子小时候,“要给朕殉葬的人不知凡几,”帝王话音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笑,“你生得很美?”   何谨一愣。   他不加掩饰地仰着头,目光恰好落在赵珩脸上。   帝王眼中笼罩着一层血丝,看上去很是可怖妖异,可即便如此,何谨还能看出皇帝眼中含着的笑意。   恍若天生如此。   倘若眸光清明时,该是双极尽多情缠绵的眼睛。   何谨猛然低头,往地上一叩首,“陛下,奴婢去找太医来。”   赵珩轻轻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少年迅捷地爬起,转过身,快步向殿外跑去。   祈年殿归于死寂。   赵珩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这是再度死去的征兆。   倘他所见种种并非臆想,而是现实。   那为何要让他一次次醒来,暂寄身于后人身上,却无力回天。   温热腥甜的滋味不断上涌。   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着,他提枪纵马打下的河山是如何崩于眼前的吗?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咔、咔、咔。”   赵珩愣了愣。   是靴子,踏过黑金石板的声音。   他全瞎半聋,脚步声到了面前才勉强听见。   是谁?   赵珩想皱眉,那傻孩子不会真去找太医了吧。   他欲要启唇,下一刻,陡然被掐住了喉咙!   掐着他喉咙的手完全被护甲包裹,正殿长明的烛火下,铁器边缘闪烁着层杀气四溢的冷光。   剧痛骤然袭来,赵珩霍地睁开了双眼,他甚至听见了自己颈骨这只手中嘎吱作响。   肺中空气愈发稀薄,赵珩只觉耳边轰鸣声阵阵,他艰难地想要喘息,血腥气翻涌,刚张开嘴,便咳出一口黑血。   温热的血顺着他下巴滴答落下。   尖锐的疼痛绵延不绝,如同针扎入骨,刺得赵珩昏沉沉的神智骤然回笼。   似乎是怕赵珩将自己呛死,这人终于大发慈悲地稍稍松力。   他低头,一呼一息间的波动尽数落在赵珩的面颊上。   与赵珩急促的喘息截然相反,他的呼吸轻缓得几乎没有,比赵珩还像个死人。   因为看不见听不清,赵珩的触觉比往日更为敏感。   浓郁的血味与男人身上砭骨的兵刃冷腥气混合,简直,像是一条朝猎物亮出獠牙的毒蛇。   “陛下。”男人毕恭毕敬地唤他。   赵珩听到男人的声音恭顺极了,也好听极了,玉鸣似的清润,让令人不必看就能猜得出,此人生着一张怎样昳丽韶秀的面容。   这人掐着他的脖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向他请罪,“臣救驾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疼,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好像皇帝喝下的那壶毒酒此刻方在四肢百骸中游走。   这次与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竟感受到了疼!   赵珩忍不住笑了起来,疼痛让他的声音喑哑低沉。   皇帝笑道:“带着精兵数十万前来救驾,爱卿,好忠心耿耿啊。”   寒意顺着皮肤与铁器贴合处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对死本能的恐惧逼得赵珩脊骨震颤。   可他唇角的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扩越大。   借尸还魂,死而复生,赵珩想,世间竟真有如此奇事,令他在大厦将倾前醒来。   这岂非——上天见怜! 第三章   欺君罔上的逆臣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臣入城前,听闻陛下受奸人蒙蔽,误解了臣的一片赤诚之心,”许是体恤赵珩是个半聋,他慢条斯理道:“恐惧之盛,竟到了要饮药自尽的地步,今日得见陛下天颜,方知流言荒谬。”   “陛下胆略过人。”另一只手顺着赵珩的下颌向上摸去,他指尖上蹭了皇帝方才吐出来的血,沾了血的铁器滑腻而冰冷,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红痕。   言辞恭敬,动作却轻慢至极。   被铁甲包裹的手指一路游走,肆意亵渎着他口中的帝王。   被臣下如此欺辱,皇帝但凡有二三分骨气,都无颜苟活于世。   赵珩当然没有——没有骨气。   大昭朝的开国皇帝,在面对着几已占据他半壁江山的逆臣,勉强将自己从起死回生的狂喜中抽出来,喘了口气,慢慢道:“姬将军谬赞。”   他的话音里竟还带着笑。   赵珩想忍,但没忍住。   姬将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皇帝,从他的角度看,帝王这幅模样实在说不上有何种威仪,因玉带被解下,皇帝的朝服散乱得不成样子,只要他稍稍低头,就能看到一截被素色里衣遮挡着的腰。   姬将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上一移。   看脸,皇帝就更狼狈了。   他之前因靖平军一路穷追不舍,日日夜夜借酒消愁,只待酩酊大醉之后才能睡着,长期纵酒少食,他消瘦好些,眉骨愈显棱棱。   面色惨白,几无血气,皇帝浑身上下所有的血色都堆在了唇角和耳边,不过,是流出来的那种。   此时此刻,他看居然还是乐呵呵的。   亡国近在眼前,皇帝到底在高兴什么?   姬将军几乎为皇帝的没心没肺感到惊异了。   包裹着赵珩喉咙的手掌轻轻一拢,姬将军问:“陛下在笑什么?”   他用的力气恰到好处,足够赵珩不被憋死,但每吸一口气都艰难得要命。   赵珩无神的眼珠转了下,目光在扼着他喉咙的手上一闪而过。   “朕在笑,”赵珩道:“姬将军果然青年才俊,今日朕见将军,开怀之至,难以,”他咳嗽了一声,唇角渗出一片黑红,“掩饰。”   疼痛如丝刃,细密缠绵地裹住了赵珩的五脏六腑,随着他呼吸起伏间,切入身体,割得皮肉散落,鲜血淋漓。   赵珩疼得小指蜷缩,面上的笑容却有增无减。   污血顺着嘴角淌下,从下颌到脖颈都染得黑红。   皇帝素日养尊处优,甚少出门,生得比寻常男子白好些,加之中毒失血,未遭血液濡湿,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浓艳的红黑两色间,偏偏生着一截雪白的脖颈。   脖颈纤细,大半被扼住,铁器碾着肌肤,在边缘了压下道道带着花纹的淤红。   倘他想,只需再用一点力,就能生生掐断皇帝的颈骨。   姬将军俯身,在皇帝耳边道:“好……”   好什么?   声音极轻,赵珩听不见。   一缕热气拂过耳垂。   赵珩不适地皱了下眉。   先前喘气冷得像个死人,突然活了,让人免不得震悚厌恶。   “那陛下,”姬将军问:“可想再开怀些?”   掌下脖颈浅青色的血管因疼痛贲鼓,可怜兮兮地跳动着,长指一搭,姬将军刻意碾了两下,仿佛能感受到下面汨汨流淌的鲜血。   赵珩不想都知道此逆臣贼子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断然拒绝,“不必,朕见到将军已是欣悦至极,乐极生悲,朕……”   手指施力。   赵珩有气无力地咳了声,朝姬将军吐了一小口血。   心道你不让朕说,还装模作样地问个屁。   他没力气,大部分都淌到了自己下颌上,还有一小点点,飞溅到了姬将军洁白的面颊上。   姬将军毫无防备,又腥又甜又苦的血腥气倏地在鼻尖炸开。   他眸光沉了沉,抬手将脸上的血抹去。   姬将军微笑着说:“臣就在曲州,不知京中风貌,陛下可喜欢出宫吗?”他不需赵珩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自昌平皇帝以来,朝局动荡,官府加税频频,生民之苦,可想而知。”   他垂眼,看向赵珩。   他睫毛长且密,微微垂眼时,如同展开了把小扇子。   有长睫遮挡,他的眸光就显得没那么锋利泠然了,这般安静看人,透出了些诡异却美丽的娴静。   倘若赵珩看得见,一定会觉得这鬼气森森还要竭力批人皮扮君子的模样很眼熟。   赵珩哑声道:“是朕之过。”   他认得坦然。   既然用了赵启的身体,只要他还当一天皇帝,赵启干的那些破事就不可能全然与他无干。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一城一池奠定的基业,他既醒过来,还占了这么个得天独厚的身份,要他罢手,绝无可能。   姬将军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承认,一笑,继续道:“人皆向往太平盛世,譬如太-祖初建国时,连说书先生,现下都更爱讲太-祖故事,臣起兵前,还去听了本讲太-祖的书。”   他的语气太怀念,赵珩怔了一息,神情流露出了几分古怪。   若非脖子还在姬将军手里,他一定会笑出声。   难不成,这位以靖难平叛之名起兵的姬将军还是个对昭朝现状痛心疾首的忠臣良将不成?   “第一回 开篇说的是,先朝意气绝,太-祖提枪入秦关,”姬将军手上用力,轻而易举地将皇帝拽了起来,“陛下是太-祖后裔,是否很仰慕太-祖?”   赵珩毒发疼得已经感受不到这点难受了,他掀开眼皮,做出了个和姬将军对视的样子。   赵珩诚恳地提议:“将军已经谋反了,眼下戍守阖宫的兵士皆唯将军命是从,朕的身家性命将军予取予夺,”他一口气说的太多,差点没把自己累死,可能是缺氧导致的幻觉,他竟品出了苦中作乐的快慰,“不过在将军一念之间。”   姬将军还是笑,“哦?”   “何需装模作样,”赵珩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拍了拍姬将军扼着他脖子的手,很苦口婆心,“要杀就杀了,太-祖可不想见朕。”   说那么多废话,不就是要他去死吗?   在赵珩一口气说完后,他感受到姬将军目光利利地刮在脸上。   姬将军看得很慢,好像第一次见皇帝似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碾过。   他极细致,在赵珩没有神采的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赵珩觉得这是被他说破心思的恼羞成怒。   姬将军幽幽叹了口气,“既然陛下一意如此,臣不敢阻拦。”   朕一意如此什么了!   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没见过几个臣要君死的。   赵珩喉间凝着一团血气,说话愈发艰难,他干脆将眼睛闭上省力,“皇陵还未修好。”   姬将军张口欲言。   却听赵珩又道:“将朕埋太-祖泰陵中吧。”   姬将军用力的手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可谓柔和,“陛下说什么?”   却半点松手的打算也无,大有赵珩说的话他不满意,就将赵珩直接掐死之意。   “朕说,”赵珩头软绵绵地低着,“将朕埋入泰陵。”   姬将军唇角的笑登时烟消云散。   皇帝知道他遍寻太-祖陵墓,他在拿太-祖陵,同自己做交易。   手指蹭过赵珩脖颈上的血,将他弄得更脏。   更狼狈。   当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姬将军一眼不眨地看着已近垂死的赵珩,饮过毒酒,连神智都不清了。   他不必动手,只需要再等等。   皇帝就会死在他眼前。   纤细的长颈已无甚力气支撑,无力地垂着。   如白鹤折颈。   姬将军温言道:“臣遍寻发丘中郎将,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姬将军非我赵氏族人,太祖陵寝所在,唯历代帝王可知。”   这话完全是扯谎,自他和他儿子死后,泰陵究竟在哪已成绝密,后世帝王无一人知晓。   赵珩气若游丝,姬将军不得已将他又往上拽了拽。   赵珩痛苦地闷哼了声,大有姬将军再用力,他就真死了的意思。   姬将军五指一松,将赵珩放下。   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地涌入。   赵珩不敢大口吸,怕猛地吸气再呕出血来。   他低声道:“太-祖早知道死后诸国遗民贵胄定不容他泉下安息,所以将陵墓埋得极其荫蔽,以姬氏,”说到这,他到底没忍住笑了下,于是血又往外溢,“对太-祖的深仇大恨,若能轻易寻到,太-祖早就曝尸荒野了,还能留将军寻找至今?”   血线滑落。   姬将军似乎被这几滴血吸引了注意力,静默须臾,反问道:“谁说臣要挖坟掘尸?”   赵珩道:“陪都盛传将军欲要挖坟,原来是朕误会将军了,将军是对太祖一片仰慕之心,只为见太祖一面。”   手指轻轻在他唇间点了点,好像在提醒他谨言。   姬将军收回手,二指一捻指尖血迹,漫不经心地说:“明知道臣要挖坟掘尸,陛下做的孝顺儿郎,若是太-祖泉下有知,当如何呢?”   赵珩心道,朕若是早知道,先不放过的就是你们姬氏一族。   前有姬循雅,现在有来了个不知名的姬将军,他难道先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挖了姬氏的祖坟吗!   “太祖泉下有知,定然为有将军这般忠臣良将而,龙心甚慰。”赵珩答。   姬将军无言几息,下一刻,却听赵珩笑道:“将军既是为保驾而来,眼下奸臣业已伏诛,不知将军何时护朕回宫?”   姬将军的目光倏然变了。   他也笑,“陪都不好吗,陛下。”   赵珩弯了弯眼,他很爱这样笑,“陪都景色宜人,但偏安一隅,长居陪都,北方恐会生变。”   从皇帝身上的伤来看,他是被人灌了毒酒,其目的唯有一个,便是,绝不能将皇帝留给即将到来的姬将军!   姬将军起兵的旗号是保驾,就说明,他还未控制整个昭朝,天下尚未归心。   而姬将军选择亲自来见皇帝,而不是令手下将军过来处置,从一开始,就证明了赵珩猜测是正确的。   这个反贼头目需要天子,至少在皇帝自愿禅让,他选出新帝之前,他都需要皇帝存在。   而赵珩以皇陵所在为交易,则能保证,自己活得再久一点。   方才种种,不过是一个新权臣对皇帝的威慑。   但赵珩也很奇怪,这位姬将军居然有闲心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皇帝本就身体羸弱,又服下剧毒,赵珩能在震痛下和姬将军打机锋已是韧性惊人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如他所料,姬将军一把接住了他。   他整张脸几乎都在将军的掌心中,污血从唇角涌出,滚入姬将军掌心。   姬将军手指小幅度地攥了下,似乎在嫌弃这血污浊。   血液顺着他的腕甲汨汨流淌,染红了铁甲上的花纹。   此时已是傍晚,金乌将沉。   皇帝单薄的脊背在发颤,是个马上要死的样子。   仰面时,霞光落入皇帝眼中,如一团烈焰燃烧。   赵珩笑,恰如个圣明君主对待臣下般,温言细语。   却不容置喙。   “有劳爱卿。”他说。 第四章   赵珩再醒来已是翌日。   赵珩尚在半昏半醒间,痛楚连绵不绝,他疼得闷吭一声,睡意散去了大半。   赵珩缓缓睁开眼。   一片漆黑。   嗯?   赵珩又眨了眨眼,再睁开仍无半点光亮。   他抬手,朝自己的眼睛摸去,触之只觉异常冰凉柔滑,不是皮肤,而是,他捏了捏垂下的料子,而是一条黑绸。   黑绸被缝成了条中空带子,内里放着解毒化瘀血的药材,敷在他眼睛上凉意徐徐,却不觉得刺痛。   想来是昨日他昏过去后,姬将军命人给他敷的药。   赵珩一手玩着脸上绸带,一手往身下摸。   他对自己下手没轻没重,一寸一寸按过去,碾得掌下皮肤泛起了层红。   赵珩心道伤口少有。   多是被大力拖拽撕扯所致的挫伤,伤处皆上好了药,包扎得极妥帖。   赵珩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意料之外的药味滚入口中,酸涩交织,苦得他皱眉。   连皇帝被瓷片割破的嘴唇都用了药,赵珩随口感慨一句:“好心细的大夫。”   话音出口,哑得连赵珩自己都怔了几息,自昨日醒来后他就滴水未进,又和姬将军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眼下喉咙火燎般的疼。   周遭寂静,无半点人声。   赵珩缓了缓,勉强撑着起身,欲这么瞎着下床,试试能不能摸到杯茶。   赵珩腿不动则已,一动就……   赵珩直挺挺地砸回床上。   根本动不了!   他的腿本先前就没有知觉,赵珩躺着时双腿沉且冷,他本以为是毒素侵体所致,不料他一动,就听到了一阵响动。   “哗啦——”   是铁链碰撞的脆响。   赵珩绸带下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呆滞。   他不可置信地用手按上双膝。   原本该是膝骨的位置,此刻被一圈冰冷的缚具取代。   这副锁链做的极精巧,缚具与皮肤之间留了恰到好处的空隙,足够亵衣穿过其中,不至令玄铁磨伤皮肤,又不笨拙宽大,倘被缚者穿上外袍,不盯着瞧,难以看出他身上还戴着一副枷锁。   手指碾过缚具。   赵珩震惊。   这个造孽东西上居然还刻着花纹!   赵珩表情扭曲了一瞬,他一点一点摸过枷锁上的纹饰,感觉到手指下的花纹边缘张扬狭长,勉强能辨出是某种鸟的羽毛。   凰羽。   赵珩不猜都知道锁链上刻的是什么。   姬氏没灭国之前以燕为国号,燕人崇凤,其祭祀的图腾便是凤凰。   凤凰在燕国地位尊崇,与凤相关的图样纹饰便只有姬氏王族能用。   这幅缚具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赵珩当年觉得姬循雅无论发簪衣袍还是剑鞘马鞍,周身所用之物凡空白处皆有凤凰羽为饰已经够脑子有病了,不期数百年后姬氏的后人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姬循雅要是还没投胎,一定会把此人引为知己。赵珩腹诽道。   时隔百年,他又被姬氏于小处上的极尽细致给震撼了下。   虽然权臣手中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要有做傀儡的自觉,被控制失去自由都是常事,但,赵珩喃喃:“绑着朕究竟有何必要?”   以他的身体状况,哪怕身上什么东西都不放,他都未必爬得出寝殿。   赵珩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有人吗?”   回声出来。   赵珩:“……这不会是地牢吧?”   朕只是一个可怜的瞎子。   他抬头,落在脸上的阳光告诉他,他还没凄惨到被押入暗室囚禁。   “嘎吱——”   赵珩收声。   门打开,脚步声由远而来。   门又被从外轻轻阖上。   赵珩歪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不见。   来人却看得清晰。   乌黑的绸缎蒙在眼睛上,从耳边绕过,自后脑处系上。   或许是怕赵珩慌乱之中扯下绸带,贻误治疗,绸带被系成了个死结,余下的黑绸垂落,混在皇帝散下的长发中。   赵珩张口,“是谁?”   唇瓣开阖。   他唇上本没什么血气,却在眼上的乌黑映衬下,显出了几分颜色。   浓黑、洁白,还有,星点水红掺杂其中。   反差鲜明得刺目。   来人脚步未停,大步走到他面前。   药气扑面而来,赵珩下意识屏住呼吸,旋即又放松了。   倘若姬将军改变主意想杀他,不必用这么迂回的法子。   药味萦绕在鼻尖,赵珩自醒来后就一直被各种苦药熏着,觉得此人身上的味道也不难闻,苦中又带了点沉水木的香气,颇像赵珩生前亲自挑选过的一块沉木棺材板。   得不到回应,赵珩亦不着急,道:“这位,”他不知是男是女,思量一息,“爱卿,能否给朕倒杯茶?”   有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赵珩脸上,审视般地打量。   如同在衡量他所值几何。   赵珩微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再从容值钱点。   不至于被活活渴死。   这人看了他片刻,转身而去。   赵珩郁闷道:“爱卿,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就算要走,也先……”   他停住。   赵珩听到了茶注入杯中的水声。   须臾之后,他端着水回到床边。   赵珩仰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赵珩双眼被黑绸蒙住,他身上那种深入骨血的恣意不逊就少了大半,仰头静候时,看着还有几分难得可贵的乖顺。   一杯茶贴到赵珩唇边,微微倾斜,似乎要喂他。   这感觉太微妙,赵珩只有上辈子垂死时被太子这样侍奉过,他伸手,想要去拿茶杯。   手指还未碰到杯壁,茶杯就一下被移开。   赵珩挑眉,有些猜不准此人的意思。   赵珩放下手,茶杯又回到唇边。   既然对方执意要喂,赵珩也不再推辞,干脆不再费力撑着,往后一仰,躺靠在引枕上。   他启唇,微一颔首。   姿态悠闲得不像受制于人,倒似在示意自己没有眼色的仆下过来服侍他。   来人垂了垂眼,明知赵珩看不见,还是下意识收敛了眸中流转的情绪。   他上前,去喂赵珩。   茶水一点一点地流入口中,这人不知是怕呛到他,还是存了其他心思,喂得极缓慢,一杯茶足有小半刻才喝见底。   即便如此小心,还有丁点水渍淌到了赵珩的下巴上。   一杯茶入腹,赵珩满足地眯了眯眼。   “多谢。”   话音里天然带笑,让人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内里也蕴含着这样明媚的笑意。   赵珩道:“卿可否告诉朕,卿的名字,”赵珩道:“朕总不能一直叫你爱卿。”他想了想,“一直叫也无妨。”   来人拿开茶杯。   赵珩虽自信,但还没到能觉得刚刚占据陪都,此刻定然公务缠身的姬将军会有闲情逸致来给他喂水的地步。   既无可能,也无必要。   “姬将军呢?”赵珩又问。   他不好奇姬将军在哪,但此人越不和他说话,赵珩就越想问出几句来。   他天生就是爱撩闲的性子。   赵珩听到一阵沙沙响动,仿佛是布料擦磨的声响。   “你是受命来服侍我的宫人?”   无人回答。   他半跪在床边,俯身向赵珩靠近。   黑绸下的长睫轻颤,赵珩对此人的靠近似一无所知,“为何不言?卿难道,不会说话吗?”   赵珩见过,有些王侯世家会用哑奴来服侍人,哑奴不会说话,既能保守秘密,便是被有心人收买也无用,又无法与服侍之人对谈,任何信息都不会泄露给对方。   服侍他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皇帝,哑奴再合适不过。   药香愈浓。   赵珩弯了下眼。   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抓住了这人伸向他的手!   他出手太快又太稳,根本不像个瞎子。   来人毫无防备,居然真被赵珩把手握住。   赵珩的五指合拢,与此人骨肉亲昵地贴合,后者仿佛惊了惊,手僵硬地落在赵珩掌中。   这只手中既无刀刃,也无毒药,有的只是……赵珩纳罕,手帕?   原来方才的声响是这人在拿手帕。   此人的手指很是修长,经络分明,骨节棱棱凸起,摸起来冷硬硌人。   这是一只男子的手。   赵珩其实有些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人。   因为他的体温太低,与他贴着,仿佛攥了一块冰。   赵珩空闲的那只手一勾,将帕子拉拽过来。   “多谢。”赵珩随意拿这块帕子擦了下唇边水渍,而后微微凑近,朝他笑道:“卿不会说,可否写给我?”   手指在这人掌中划动,皇帝力道放得很轻,怕对方不懂他的意思,指尖刻意挪动得缓慢。   略带薄茧的指尖一点一点蹭过掌纹,所到之处,好似受猫舌头舐过,痒得人脊背发麻。   赵珩笑,“像这样。”   倘赵珩的眼睛没被蒙上,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眼中含着温软的期待,令人,不忍辜负。   下一刻,对方动了。   他如被蝎蛰,猛地抽回了手。 第五章   赵珩虽看不见,却能从对方避之不及的动作中品出几分慌乱来。   赵珩原本有些委顿的精神一振。   活人,一个会动的活人,多么可遇不可求!   此人没有开口搭理赵珩,却也没有立刻抽身离开。   赵珩只觉一道目光落到脸上,似在谴责他的轻佻。   他眉眼弯弯,开玩笑道;“这般羞赧,卿莫非是个姑娘家吗?”先前他抓着对方时,对此人是个男子确信无疑,他刚要伸手,又蓦地顿住。   赵珩思来想去,却拿方才从人家手中抽来的帕子往掌心上一搁,笑眯眯道:“是的话你敲一下,不是的话,你敲两下。”   回应自然如石沉大海,一下也无。   无人应答,赵珩也不觉讪然,片刻后,他慢悠悠地收回手。   帕子被他一拢,再坦然不过的拿走了。   如果不是确信手帕是自己的,来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拿了赵珩手帕,此刻不过完璧归赵的错觉。   赵珩往后一仰,晒干的死鱼般地躺在床上,“爱卿,你叫什么?”   无人回应。   殿中安静,唯有呼吸声入耳——赵珩自己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仰面,试图朝向刚刚碰到人的方向。   对方的呼吸声太轻,轻得倘不细听,便会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内里灌了药的黑绸阻光极好,没了视觉,其他感官便比平日更为敏锐,赵珩躺着,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   如世间只余他一人。   又动弹不得,仿佛被生生钉死在棺材中。   赵珩深深地喘了口气。   来人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似是不愿意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皇帝方才还神采奕奕,现下却不知坠入了何等可怖的臆想中,唇瓣抿做一线,他不笑了,便让人注意到他脸上其实了无血色。   明明生得盛气凌人的俊美模样,此刻锋利而秾艳的眉目被挡住,下面小半张脸就白得格外冷凄,他胸口微微起伏,像个有进气没出气的玉人。   苍白、虚弱,可怜得让人想试试看,这樽美玉碎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来人悄无声息地抬手。   是伤口疼吗?   还是,手指去探赵珩的鼻息,亲历了死而复生这样怪力乱神之事,眼下你的江山摇摇欲坠,你却无能力为,前途未卜,你也会觉得害怕呢?   下一刻,对方眸中的沉郁倏然一滞。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赵珩牢牢抓住的手。   赵珩扬唇,方才的秀弱可怜登时无影无踪,他洋洋得意道:“原来卿怕朕死啊。”   对方抽手。   赵珩早有准备,握得紧紧。   “朕知道你若是非要抽手,”赵珩手上力道不松,“朕无可奈何。只是朕身上有伤,其中以双臂伤得尤甚,”皇帝生前被人撕扯拖拽过肩膀和双臂,饶是上了好药,赵珩仍觉又疼又胀,“卿若大力挣扎,或令朕伤上加伤。”   “你是来服侍朕的,不是来行刺朕的,朕早日恢复,你也能早日离朕远些。”   他仰面,似乎想更靠近对方一点。   不等他动,来人猛地将他们间得距离拉得更远。   却当真没有挣开。   赵珩笑,神采飞扬。   他总会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高兴得不成样子。   此人的视线落在赵珩翘起的唇上。   不知要沦落到何种境地,他才会笑不出。   赵珩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此刻怀着怎样阴暗的心思打量着他,赵珩微微用力,与对方的手皮肉紧贴,他有些惊讶   的确是男人的手,又长又硬又冰,皮肤却异常光洁,不仅没有伤疤,连茧子都无。   皇帝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手上都有几处练字的薄茧,这个侍人的手却光洁得如同冰刻,毫无瑕疵。   赵珩皱了下眉。   服侍人的仆下会有这样的手吗?   或者,经年征战的将军会有这样的手吗?   赵珩生前见过最讲究的男人便是姬循雅,他识得诸国贵胄不少,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女郎,没有一个比姬循雅更细致繁缛,可即便是他,也没生得这样一双手。   姬循雅手上有拉弓练剑、学文练字磨出的茧,更有戎马多年留下的道道疤痕,最深的一道贯穿掌心,险些割断骨头,赵珩记得很清楚,那是当年姬循雅和他断剑毁盟留下的伤。   是我想多了?   赵珩晃了晃脑袋,自若地放开。   后者像是怕他再握,一下将手抽回。   在赵珩看不见的地方,这人的小指无意识般地蜷缩了下。   朕一定是还没清醒。赵珩心道。   不然为何会觉得姬将军会放下军国大事,来这扮做侍从戏弄他?   赵珩按了按眉心,神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几分苦恼。   就在来人以为赵珩要闭嘴沉思时,他突然道:“爱卿,姬将军呢?”   来人:“……”   他依旧没有回答。   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赵珩像是突然发现自己长了嘴一样,停也不停,“你过来前见到姬将军了吗?他心情好吗?”   “姬将军要见朕吗?”   “他有没有和身边人说怎么处置朕?”   赵珩忽然换了个哀怨的口气,道:“不必猜,朕也知道,姬将军想将朕处之而后快。”他垂眸,长睫可怜地颤啊颤。   可惜现在还不能杀他。   赵珩根本不指望自己能从一个仆下嘴里问什么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若此人与他一见如故,他才要怀疑是不是姬将军在设计他。   不过,赵珩思索,自己什么值得姬将军设计的。   若他想要,自取便可。   话音未落,赵珩只觉腕上一紧。   侍人冰凉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严丝合缝地压在皮肤上,源源不断的凉意从两人相贴处传来。   赵珩懒得装模作样去挣脱,反而很惊喜,“你会自己动!”   原来有意识。   他先前不发一言,只服侍赵珩,除了赵珩碰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世家贵胄爱用的仆从不止有哑奴,还有一种侍从,用药用刑自小调教,磋磨出了木石般的性情,虽是个活人,但已经没有人的反应了,只留一具安静、听话、绝对忠心耿耿永不违背主人的躯壳。   对方不理,有些粗暴地抓着赵珩手,往自己面前一拉。   “怎么?”赵珩问。   他看不出生气,却像孩子发现了家中器具其实会说话一般兴致勃勃。   和昨日他面对姬将军时截然不同,昨日生死难料,他的态度镇静平和可半点不驯服,但在这个身份卑微的仆从面前,却流露出了很随意的和顺。   好像除了姬将军,谁都能肆无忌惮地接近他。   而赵珩,亦不抗拒。   侍人在他掌心写道:陛下很想见姬将军?   他似不太会写字,指尖移动得缓慢,在赵珩掌心一字一顿,又有些紧张,与赵珩相贴处,皮肤微微发着颤。   赵珩微笑:“原来你会写字。”   不等对方继续写,赵珩又道:“你字写得很不错,是谁教你的?”   “不过写得太慢,你是中原人吗?”   他问的毫无恶意,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皇帝唇边明快的笑。   侍人:“……”   他看得出赵珩根本不想回答。   赵珩笑,“你想听朕说想还是不想?卿是姬将军的人,倘朕说不想见姬将军,你告诉姬将军,朕岂非开罪了姬将军,朕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那就是不想见的意思。他冷漠地想。   他写道:那陛下要如何?   最后一笔落下,他指尖顿住。   赵珩已笑出了声。   皇帝带着几分钓到小鱼的兴味与开怀,道:“卿勿要告诉将军,今日卿与朕说了什么。”   侍人知道,皇帝并不在意自己说与不说,皇帝只是很喜欢,旁人被他引导着,按他预想行动的感觉。   是。   于是写道,力道略加重了些。   赵珩毫不犹豫道:“想见。”   来人看他,虽什么都没写,但赵珩清楚,对方眼中此刻定然满是不信。   “姬将军若是来了,”赵珩说:“朕与将军定然不会如朕与卿一般,在塌上相见。”   来人一下松开了他的手,嫌弃的意味极其明显。   赵珩笑得前仰后合,缓了几息,继续道:“需以酒宴相佐。”   他顿了下。   片刻后,在赵珩的手背上快速写道:我去命人准备。   赵珩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免不得夸奖,“卿待朕甚好。”   听得对方想冷笑,堂堂一国之君,一顿饭就能笼络得他和侍从说句软语。   赵珩这样浪荡轻佻的癖性,不论活几世,都毫无变化。   他半转过身,不去看赵珩脸上开怀得令人心里发腻的笑。   “等等。”赵珩忽道。   他没有回应。   赵珩在黑暗中去摸他的位置。   来人一动不动,亦不出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   赵珩伸手,秉承着你和我一个瞎子计较什么的原则,摸得十分不小心。   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挥。   一阵劲风袭来。   就在赵珩要猛地砸向他的腰时,他终于伸手,将赵珩的手臂一握。   赵珩累得气喘吁吁,歉然道:“朕第一次瞎,没有经验。”   一个时辰的相处,已经足够他看出得这位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性格,遂不理,直接写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赵珩仰面,他鼻尖亮晶晶的,若有一点濡湿。   还真给他累到了!   赵珩问:“卿叫什么?”不等对方写,他又笑吟吟地,好像二八怀春少女面对心上人那般憧憬地说:“倘不能说,朕叫你卿卿可好吗?”   平心而论,赵珩的声音不难听,相反,嗓音略带一点沉,却天然含笑,很是醇郁动人。   偏偏,他柔和以对的是个男人。   对方好像被他恶心到了,立刻写:程玉。   快得赵珩差点没辨别出来。   旁人越不搭理他,赵珩越觉得趣味十足,当即道:“君子如玉,好名字。”他低语,声音恰好够程玉听见,“那朕叫你什么呢?”   “玉玉?阿玉?玉儿?”   他每说一个名字,就觉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程玉。   程玉在赵珩掌心写道,力道重得险些入木……肤三分。   赵珩点点头,“好。”   他翘唇,“玉卿。”话音缠绵入耳,不似玩笑,倒是少见的一本正经。   弯弯绕绕,如一把小刷子似的,弄得人耳畔发麻。   程玉动作停住,一下拿开了手。   五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须臾后手的主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蓦地攥紧。   这只手,手指刚刚在赵珩的皮肤上游走。   向来敏锐的皇帝,却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赵珩笑。   程玉转身而去。   “玉卿,”赵珩在他身后快快乐乐地喊他,“朕吃不惯辣。”   程玉无声地嗯了声。   他垂眼,浓密的长睫轻阖,掩住了其中疯狂汹涌的情绪。   再抬眸,面上已无异常。   程玉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松开手,见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滚落。 第六章   有程玉吩咐,膳食很快就做好送来。   考虑到赵珩是个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的半瞎,送膳的侍人还格外贴心地抬了张紫檀小案,正摆在赵珩面前。   赵珩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床上起不来的一天,心绪复杂了几息。   但随着菜品一样一样摆上,香气充盈了半个内殿,赵珩就一点都不纠结了。   事已至此,吃饭要紧。赵珩没心没肺地想,他净了手,接过侍人送来的玉竹筷。   不是程玉。赵珩心说。   他们身上没有程玉身上那样浓郁的药味。   摆好菜品,从进来起便屏息凝神,竭力让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侍从悄然抬头,看向皇帝。   青年帝王样貌卓然,不嗔不怒时气韵沉静端华,不似传言中喜怒无常暴虐恣睢的暴君,倒很有个垂拱而治的圣明君主样子。   他手持玉竹筷,却迟迟没有下箸。   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无措。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尚未经事,一眼望去,只觉这连菜都夹不起来的皇帝很有些可怜。   他看了眼与他一道来的靖平军主事燕朗燕大人,犹豫了几息,道:“陛下,可需臣帮您吗?”   话音未落,赵珩抬腕,迅捷地夹住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其动作之快,下箸之准,连看得见的人都要望尘莫及。   少年与燕朗都沉默了几秒。   原来他刚才迟迟不动筷,是在辨别哪道菜是鱼!   待鱼肉咽进去后,赵珩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一笑,“多谢,朕自己来便好。”   他不笑时好看,笑起来更是玉润含情,少年只觉耳下滚热,烛火烧灼似的烫。   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燕朗,少年忙低下头。   赵珩满足地喟叹了声。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参汤虽不错,但任谁在半死不活时被灌了十几次参汤,都会对这玩意深恶痛绝。   少年低了有小半刻头,见燕朗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又悄悄抬眼去看赵珩。   皇帝吃相斯文,即使现在看不见,也丝毫不显狼狈。   不过,吃相显然与饭量无关。   少年眼睁睁看着赵珩般风卷残云地扫荡了桌子上的菜,在吃完两碗粳米后,还能再喝一盅养气补血的药汤。   赵珩左手边摆着鱼骨,右手边搁着已经被皇帝剃干净肉的、原本用来炖汤的鸽子骨架,他看不见,但居然没被骨刺扎到嘴。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觉得传言可能有误,皇帝不是服毒自尽,而是活生生饿死的。   时令鲜菜赵珩只夹了口笋片,但糯米藕被他吃得只剩下了一块。   连原本目不斜视的燕朗都忍不住看向皇帝。   然后,他就看见赵珩又夹起了一块桂花糕。   他居然还吃得下!   燕朗震惊非常。   且不说皇帝的饭量是不是一个中毒未愈的病人的饭量,便只身为有名无实的天子,身世风雨飘摇之际,他不仅没有食不下咽,相反,吃得香极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心?   燕朗由衷地产生了这个疑问。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力劝皇帝用饭的准备,结果,赵珩根本不需要人劝。   他看起来更需要加餐。   在燕朗心绪汹涌时,赵珩又夹了一块栗子酥。   燕朗与少年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少年人震惊的是皇帝这么能吃,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燕朗震惊的是,皇帝居然如此没心没肺。   终于,赵珩在两人震惊中又带了一丝敬佩,敬佩里还掺杂了几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中放下筷子。   而后,赵珩拿起了一个桃。   燕朗终于忍不住,“陛下刚刚醒来,为了圣体康健,也该节制才是。”   他真的害怕把赵珩撑坏,毕竟皇帝的身体现在和纸糊的没什么分别。   赵珩闻言一笑,道:“朕知道了。”   却还拿着桃不放。   桌案被撤下。   赵珩慢悠悠地玩着手中桃子,看得燕朗胆战心惊。   赵珩忽道:“程玉呢?”   燕朗一怔,旋即答道:“回陛下,程玉在将军处。”   赵珩哦了声。   燕朗既看不透此刻皇帝在想什么,更难以理解将军眼下的所作所为,只垂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赵珩扬扬手。   燕朗躬身道:“臣等告退。”   少年人离开内殿前还忍不住往里看了眼。   皇帝半坐着,周身皆白,无一处亮色,远远望去,竟如未亡人在披麻戴孝。   唯手中一颗桃子,熟红欲滴。   少年慌乱地低了头,紧随燕朗出去。   赵珩躺在床上,摸了摸被撑起来的肚子,心道姬将军这是要将他养成猪。   吃完又不能动弹,和待宰的年猪有何分别。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着,忽闻有人声传来。   赵珩歪头细听,依稀听到来人在向守卫解释自己的身份——太医院院判,李元贞。   也不知他是根本没跑,还是没来得及跑,就被姬将军的人抓回来给皇帝治伤了。   又过了片刻,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李元贞李太医快步进来。   “陛下。”李元贞道:“臣来给陛下诊脉。”   赵珩点点头,他左手拿桃,很配合地将右手递过去。   李元贞一面给皇帝诊脉,一面打量着皇帝。   与李元贞想象中的凄惨景象不同,赵珩昏睡时,他差点以为赵珩被姬将军折磨死了,现下人醒着,形貌虽羸弱,精神却好得很。   手里那是……李元贞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桃子?   桃子?!   身陷囹圄,皇帝怎么还有心情吃桃子?   赵珩笑问:“李太医,朕的自己身体如何?”   李元贞毕恭毕敬道:“陛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可不命大吗,他心说,喝了牵机居然没死。   指下脉象虚浮,似有还无,忽急忽缓,在李元贞看来,皇帝半只脚已踏进了阎罗殿。   本该死了。他想,皇帝断气时是他亲自探查的鼻息脉搏,得知皇帝还活着,李太医怀疑自己医术怀疑了半日。   他踌躇几息,低声唤道:“陛……”   “朕的眼睛几时能看见?”   却遭赵珩径自打断。   李元贞一顿,将欲出口的话陡然咽了下去,道:“待陛下眼中淤血化开,至少还需十数日。”他看了眼赵珩眼上的黑绸,“陛下的身上的伤每日都需换药,臣少时就将药送来。”   赵珩颔首,“劳烦李太医。”   李元贞受宠若惊,更添了几分惊疑,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侥幸死里逃生,皇帝居然连性情都内敛了不少。   李元贞见礼而出。   他甫一踏出宫室,就看见一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殿外的窗边。   李元贞:“!”   他瞳孔一缩。   那人站的位置,是正对内殿的窗子。   察觉到了李元贞的视线,他偏身看过去。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得他容色生辉,恍若天人降世。   被对方黑眸冷幽幽地看着,李元贞只觉头皮发麻。   “皇帝同你说什么了?”他问。   明知故问。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他又站在那个位置,李元贞和皇帝说了什么,他显然一清二楚。   李元贞蓦地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突然打断他,一时凉气上涌,冷得他几乎发颤,他咬了咬舌尖,恭敬道:“陛下询问龙体如何,又问了双目何时可视物。”   这人嗯了声,再无二话,径直进入寝殿。   李元贞一动不动,待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转身,快步离开。   李元贞脊背已然湿透,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心说这将军虽是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却吓人得足以使小儿止啼。   一对眼珠黝黑得不见底,像极了,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怨鬼。   ……   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赵珩避也不避,语调散漫慵懒,道:“玉卿。”   程玉半俯下身,在赵珩的手背上写道:陛下。   刮得赵珩微微痒,想抽手,却被攥住手腕。   赵珩感觉到身侧的被褥被压下,似是程玉半跪到了他身边。   床帐散落,烛光多被遮挡在外。   一缕微光撒在程玉脸上,影影绰绰,朦胧微茫。   这仆从垂首半跪,毫无防备地露出半截脖颈,低眉顺眼得近乎可欺。   他紧紧锢着自己名义上君主的腕骨,抬手,在赵珩手腕内侧极尽谦卑地写字。   手指冰冷光滑,轻柔地在肌肤上划过。   如同蛇,正蜿蜒着巡游过自己猎物的全身。   赵珩压下这诡异触感带来的战栗,去分辨程玉写了什么。   奴来服侍陛下换药。   他写道。 第七章   极尽卑顺恭敬,便是掖庭中从小教养的内侍仆从,都要自叹弗如。   赵珩转向程玉。   纵然知道赵珩不可能看见,但程玉还是产生了种被赵珩凝望着的错觉。   他垂首,做出副不敢直视天颜的虔敬模样。   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一笑,道:“好啊。”他反手一扣,将程玉的手拢在掌中,“你来服侍朕。”   旋即不待程玉有所反应,便毫不犹豫地放开手。   手停在半空,程玉静默须臾,慢慢放下。   “玉卿,”片刻后,赵珩笑眯眯道:“朕仿佛听到李太医的声音了,你去迎他。”   语毕,他便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响。   程玉从床上起身。   赵珩偏头,听见脚步声由近到远,帘栊上的珠帘轻撞脆响后,就很是模糊了。   殿外庭院内,夜风徐来。   时下虽已入夏,夜里风起,仍旧有些冷意。   李元贞站在廊下,与一列披甲持刀的护卫面面相觑,强忍着往掌心里哈气的欲望。   如非必要,李元贞当真不想来潜元宫。   潜元宫本不是皇帝寝宫,乃是二百年前太-祖幸陪都时长居的宫室,虽日日打扫,年年修缮,看起来与新建宫室无甚差别,但还是掩盖不住其中长久无人居住而透出来的寒气。   眼下皇帝被迫住在潜元宫,整个潜元宫就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护卫里里外外被安排了五层,庭院内的护卫更是姬将军的精兵近卫,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日夜不歇,便是生了双翅的鸟,恐怕都难以从潜元宫飞出去。   除了姬将军,任何人进入潜元宫都要里里外外地搜身,以防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来。   李元贞手捧药匣,垂首安静地站在门外,只等通传后,自己好进殿暖暖。   脚步声传来。   李元贞饱含期待地抬头。   有人推门而出,殿内暖意融融的龙涎香也随着门开向外逸散。   在看清出来的人是谁后,李元贞双眼陡然瞪大。   “将……”只来得及发出轻得连李元贞自己都听不见的气音,在看见对方抬手示止的动作后一下顿住。   他怎么在这!   程玉接过药匣,朝李元贞略一颔首,折身而返。   李元贞站在门口,惊得半天没动。   姬将军为何这么晚在潜元宫?   不不不,他于皇帝而言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他什么时候都不该在潜元宫!   便是篡夺神器的权臣,也都避免与皇帝见面,免得出现令彼此都难堪的场面,李元贞本以为姬将军令皇帝住在潜元宫,便是有意减少接触,结果,结果……   李元贞目露惊骇。   他没看错,姬将军把药拿进去了,他是,要给皇帝换药?!   “李太医,该回去了。”一护卫道。   李元贞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答了什么,连声道;“是,是。”   此刻,内殿。   程玉带了满身凉气进来,静静在皇帝五步开外的地方多站了片刻才过去。   赵珩早听见他回来,不明所以,朝程玉招了招手,轻笑着问:“玉卿,站在那作甚?”   程玉闻言,捧着药匣的手不由得一紧。   在这等境遇下,皇帝非但不怒,话音里反而还带了几分开怀。   好像,皇帝当真为见到他而高兴似的。   程玉没有任何反应,赵珩疑惑唤道:“玉卿?”   这才听到了程玉的脚步声。   程玉将药匣放下,打开后把赵珩要用的药一样一样取出来,按照瓶子高矮,依次在桌案上摆放整齐。   药香随着程玉的动作四散。   这些药的味道,和程玉身上的一模一样。   赵珩扬了扬唇,感受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有趣。   “玉卿对朕用心之深,”赵珩道:“朕甚是动容。”   “咔。”   回应他的是药瓶被放到案上的一声响。   程玉不为所动。   他继续从药匣中拿出已经浸泡好的药袋,置入绸带中。   仍是黑绸,昭朝尚水,黑色乃是帝王朝服中,最庄重尊贵的颜色。   却以朱红锦线糅金丝为绣,在绸带正面绣满了凰羽,洋洋洒洒,极尽堂皇华丽。   “你对朕这样用心,”赵珩话音含笑,“朕应当,赐你点什么呢?”   帝王赏赐仆下,自然是施恩,姿态合该矜傲而高高在上。   可望却不可触碰。   话音未落,赵珩便觉后脑处的绸带一松。   程玉动作轻之又轻地为赵珩解下黑绸。   乍然见风,赵珩立时闭了眼睛。   淤血还未化开的双眼非常脆弱,皇帝双目紧闭,还是在阖目时感受到了丁点湿润。   一缕黑发撒入程玉手中,因赵珩的动作轻轻地剐蹭着手心内的伤口。   又痒又疼,如蚁钻咬皮肉。   程玉垂眸,看着这缕长发。   只要他想,手上稍稍用力,就能让这长发的主人吃痛,跌入他怀中。   内殿安静,程玉却觉得耳边鼓噪,喧嚣得令他觉得心烦异常。   他将用过的绸带入匣中,转而拿起新的。   却没有立刻覆上。   绸带中间重两边轻,在没有着力点时很容易下滑,于是两端在上,中间便压住了赵珩的鼻梁。   帝王肤色苍白,眼下绸带却红黑交织,粲然夺目。   如一尊雕琢得过分精美的神像,蒙眼的红绸已然落下,只待神明睁开双眼。   渡化世人。   “玉卿?”赵珩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忍不住道:“朕受得住。”   程玉长睫轻颤,无声道了句,是。   绸带上拉,将赵珩的双目全然盖住。   甫一被盖住,赵珩便觉双眼处凉中带疼,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痒。   想抓挠,却不得不忍住。   赵珩轻嘶了声。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醒过来时不疼,是因为换药后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他昏过去了。   绸带还未系好。   程玉悄无声息地凑近,颜色偏淡的眼珠盯着赵珩的脸看。   给赵珩换药一件让人很上瘾的事情,至少令程玉上瘾。   帝王表面性情随意,洒脱爱笑,实则心如匪石,意志极坚,最最不可动摇。   此刻,却毫无防备任由他掌控。   五指猛然收紧,轻而易举地戳破了掌心内刚刚结痂的伤口。   程玉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尖锐的疼痛令他耳边的喧嚣顿止。   赵珩脸上绸带忽地一紧,皇帝毫无防备,又嘶了一声。   他感慨:“玉卿,姬将军一定对你很好。”   程玉知道皇帝说不出什么好话,干脆不理,染了血的掌心向后一侧,单手将赵珩后脑处的绸带捋平,与长发分离出来。   虽然他知道,马上,这一切就会被赵珩弄乱。   赵珩断言:“你一定没服侍过人。”   程玉不答。   “或者,”赵珩扬唇,是个自觉洞察人心的得意姿态,他偏头,眼瞎的人不知远近,几乎与蹭过程玉的鼻尖,“你是故意要朕疼。”   温热吐息拂面。   掌心还在刺痛,可醒神的效果骤减。   陛下,程玉顺手在赵珩肩上写道:多虑了。   赵珩弯眼,道:“玉卿,朕有事求你。”   手指在赵珩肩膀点了点,程玉示意他说下去。   皇帝在一派难得的安闲中开口,他道:“玉卿,能否将朕膝上的缚具解开?”   程玉也学赵珩那样弯唇,淡色的薄唇勾起,是个冷笑的弧度。   饶是他生得再好,这样笑都显得森然。   可惜赵珩看不见。   皇帝叹了口气,说:“姬将军实在多虑,朕这样的身体,便是没有枷锁束缚,又能跑到哪里。”   赵珩说自己身体不好,程玉就去看他。   皇帝身量修长,却空有一个挺秀的漂亮架子,身体单薄而无肉,中毒受伤后更羸弱,比纸糊的也结实不到哪里去。   诚如他所言,这样的身体,走几步路都要气喘吁吁,就算不锁着他,他也跑不了。   更何况,潜元宫内外还有森严守卫。   姬将军给他戴的这幅锁链,实在很没必要。   程玉微微笑,在赵珩手心内慢悠悠写道:绝无可能。   赵珩也不气馁,“朕被锁着,又有诸多不便,且无法宣之于口。”   越不能宣之于口,就越让人想听。   程玉知道赵珩故意为之,但他想看看赵珩还能说出什么来,上钩得很自愿,遂写道:哪里不便。   赵珩扭捏了一会,才以一种听起来很做作,实际上更做作的语调道:“没法去解手。”   程玉:“……”   好像惊于皇帝居然没有一点羞耻地说出口了。   赵珩兴致勃勃,“朕被捆着,身体又极差,便是让人搀扶,都难以行动。”他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凝重些,“朕能接触到的外人不多,唯玉卿日日可见,若不解开锁链,就只……”   程玉捏了一下赵珩的肩膀。   赵珩停下。   倘若赵珩没被蒙住眼睛,程玉觉得,自己应当看得见皇帝眼中的期待。   冰凉冰凉的指尖在肩上游走,堪堪擦过领口的肌肤。   程玉写道:奴抱陛下去。   赵珩呆滞了几息,以为自己感觉错了,不由得开口道:“什么?”   怕隔着衣服赵珩分不清笔画,程玉手指上移,落在皇帝的脸上。   他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奴抱您去。 第八章   冰凉的手指擦过面颊,带来了一阵似痒还无的微妙感觉。   像被某种表面光滑冰冷的虫蛇爬过,弄得赵珩脖颈上不可自控地起了一片小疙瘩。   饶是脸皮再厚,赵珩还是为程玉的话小小震撼了下。   相较于程玉写下的内容,他在自己脸上写字,反而是最好接受的了。   程玉微笑,轻轻写道:陛下,要去吗?   自赵珩记事起,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遂拒绝得十分果断,“不必。”   他偏头,程玉的手倏然滑了下去。   一只手覆在赵珩的小腹上。   开国帝王虽是马上天子,于后人习武亦多有规训,只不过到了皇帝这一代,太祖留下的祖训已经和废纸无甚区别,皇帝疏于武事,腰腹单薄得只有窄窄一片。   按起来很是柔软。   仆下胆大包天,却扮得忠心耿耿,好像很担忧赵珩身体似的,就着这个动作写道:陛下现在不去,等下恐怕会难受。   他手掌冰冷,令赵珩难以忽视。   赵珩定定地望着程玉的方向,微微扬唇。   他感受到了一阵奇妙的、令他如鲠在喉的不快。   程玉之于他,的确还披了一层关怀体贴的人皮,言词也恳切而卑微,好像真当自己是皇帝的忠仆了,于是,赵珩也愿意配合。   此刻,居高临下。   倘若为臣为奴,安敢如此轻慢地触碰君主?   虽不明为何,赵珩却很清楚,程玉愿意侍奉他,从衣饰饮食乃至周身所有小事,事无巨细,不过是为了满足控制欲。   程玉想掌控他。   赵珩不语,程玉便也不动,耐性绝佳地等待着。   等待皇帝迫于局势的,忍让。   他沉静地望着赵珩的脸,目光游移,最终落在皇帝好不容易有些血色的嘴唇上。   赵珩会有什么的反应?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程玉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非常,非常期待。   而后,赵珩动了。   他既没有默许程玉的无礼,面上更无一点羞赧之色。   他没骨头似的往后一仰,陷入了柔软的床铺中。   从凸起的喉骨到线条流畅好看的胸口,人身上最最脆弱的地方,都毫无防备地露在程玉面前。   程玉眸光一沉。   赵珩抬手,朝程玉勾了勾手指,漫不经心道:“小玉卿,过来。”   招猫逗狗似的。   那种无法抑制的喧嚣鼓噪,又一次在程玉耳边炸开。   如火燎原。   程玉单膝跪在床边,有些用力地抓住了赵珩的手,在上面写道:奴不敢。   赵珩扬唇,似笑非笑道:“世间竟有玉卿不敢为之事,当真令朕大开眼界。”他一用力,将手腕直接从程玉掌中拽出,“过来。”他重复。   静默几息,赵珩只觉身侧的床褥被人压了下去。   是程玉到了他身边。   手臂移动,撞上了程玉的膝盖。   他是跪在床上的。   赵珩挑眉,对程玉还真产生几分敬佩。   他竟还在装模作样。   赵珩的手上移,按在了程玉的腿上。   掌下肌肉陡然一硬。   程玉深深拧眉,赵珩这是在做什么?   一条锁链,区区仆下,也至于赵珩做到如此程度吗?   似有人刨开程玉的胸口,将烧得发红的炭火塞入其中。   程玉听得见,自己变得浊重的喘息。   他该高兴,高兴至高无上如赵珩,也有这样自轻自贱的一天,可在能燃尽理智的火焰中,除了炽热,程玉感受到的只有怒意。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任何一个,他派来看管赵珩的将军,会不会也……   “玉卿,”赵珩声音响起,打断了程玉的胡思乱想,他语调天然带笑,尾音微微上扬,为君者这样唤人,实在容易叫人受宠若惊,以为自己才是帝王心中独一无二的那个,“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什么?   下一刻,变故陡起!   便是程玉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那一瞬间,竟也没看清赵珩的动作。   不过交睫之间,天旋地转,程玉只觉腰身一重,人已被紧紧压在床榻上!   锁链相撞,发出一阵令人齿冷的响声。   眼前景致陡然变换,触目所及,唯有赵珩。   帝王侧坐,压在他的腰间。   成年男子,便是再消瘦,骨架也有几分重量。   程玉上臂肌肉贲起,却强忍着没有将赵珩掀翻。   因为一只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银簪,正抵在他喉间。   烛火洒落,照得银簪边缘寒光四溢。   喉结滚动,与银簪尖端轻撞。   尖利的痛楚自喉中传来,倘赵珩再用力点,只需几息,就能令他血溅满室。   “倘要关押犯人,”赵珩慢悠悠地将话说完,似是耐心的先生在教导自己冥顽不化的笨学生,“一定要里里外外地将他身上检查一遍,不要留下任何锐器。”   他其实也觉不解簪子没有被收走,即使皇帝身手极差,姬将军不怕他暴起伤人,难道不怕皇帝自杀吗?   银簪一刮,在皮肤上留下道血痕。   “朕看不见,”赵珩的语气很歉然,矜贵地低头,“伤到你了?”   程玉定定看着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人,眼底泛起一层薄红,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薄唇扬起,露出内里森白犬齿。   他笑得快意,却无声。   好看到了有几分非人之感的青年张扬大笑,漂亮得惊心动魄。   一具孱弱的身体,体内余毒未清,双眼不能视物,只能全心全意地依附自己而活,这样的皇帝,令他如何视其为威胁呢?   可出于对赵珩的了解,他还给赵珩戴上了锁链,以防万一。   却不料,纵容如此,此刻还能令皇帝占了上风。   这是赵珩。   这才是赵珩!   血丝顺着白皙脖颈滑落,濡湿了颈侧的绸被。   偏偏程玉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身体因为大笑发抖,弄得坐在他身上的赵珩颠簸了下,不由得伸手压住了程玉的胸口。   身下是成年男子的躯体。   与想象中的纤长阴柔不同,这具身体精壮而有力。   即便隔着衣料,赵珩也能感受到程玉肌肉的起伏。   好似,扼住了一头矫健精炼的狼。   只要他稍稍松懈,马上就会被狼咬断喉咙。   尖端在脆弱的肌肤上游曳。   赵珩持簪,慢悠悠地在程玉被迫扬起的脖颈上写:叫姬将军来,打开锁链。   喉结滚动。   几次与银簪相撞。   愈是紧绷,痛楚越是不期而至。   被簪子刮过的地方疼得火烧火燎,赵珩看不见,不想真把程玉捅死,干脆以手指压着程玉的喉咙,丈量深度。   每每疼痛过后,皇帝的手指都会轻轻划过。   程玉笑意稍敛。   这感觉,太奇怪了。   赵珩俯身,在程玉耳边道:“要朕叫人吗?”   热气拂过耳垂。   程玉几乎要冷笑。   北澄无嫁娶,民风大胆得当年中原诸国的贵胄们提起来都要斥一句轻薄。   男男女女只要彼此相悦,便可享衽席之欢,事毕或再有温存,也多的是人只为一时之快。   赵珩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自然于情事上看得随意,况且异族不似中原那般礼节森严,就给他养成了爱贴近了同人说话的习惯。   他是个男子,常年接触的人也多为男子,称帝后这般与臣下对谈,臣子也多觉得陛下平易近人,自己能得陛下青睐乃三生有幸。   连威胁人,都要将距离拉得极近。   仿佛亲密无间的爱侣在耳边喏喃着说情话似的。   赵珩往里刺了刺,“怎么不说话?”   程玉抬眸,猛地朝赵珩的簪子撞去。   疯子!   赵珩薄怒,却没真打算在潜元宫内杀人,手腕一转,急急收起。   锋利的尖端蹭过喉间肌肤,扯开一道不浅的伤。   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   失了束缚,身下的狼暴起,狠狠将赵珩掀翻。   位置瞬时颠倒。   赵珩被按在床上。   赵珩此刻身体的确太差,不过砸入床榻中,仍疼得赵珩眼前金光闪闪,一口温热上涌。   后者伏下身,向赵珩的喉咙凑近。   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淌下,一滴,两滴。   落在皇帝的唇瓣上,旁逸斜出,如一道被抹花的妆。   程玉目光幽暗,他爱干净,便伸手,将要落在赵珩唇上。   好像要给赵珩擦拭干净。   亦或者,将这道红在皇帝唇上揉匀。   然而他的手没来得及落下。   银簪轻轻一抵,刺在程玉的手上。   赵珩道:“玉卿,”程玉有几缕长发撒在他面颊上,被他随意拨开了,“有资格在龙床上碰朕的唯有朕的妃妾,你待朕虽上心,朕却不爱男子。”   簪子刺入先前的伤口中,轻柔地一挑。   血腥气愈浓。   皇帝笑,还是多情柔情的样子。   “滚下去。” 第九章   一个时辰后,潜元宫内。   “陛下。”姬将军声音轻柔地唤赵珩,他好像还当赵珩既瞎且聋,万分体贴地伏下身,“臣来请罪了。”   冰冷的水汽与血腥味一道扑面而来,气味尖锐强横,如一柄利刃,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由殿内高华典雅,暖意融融的龙涎香构造的,盛世太平仍在眼前的幻境。   赵珩懒懒地靠在引枕上,听到姬将军的声音只略掀了下眼皮,要笑不笑地道:“为了一个仆下,将军竟星夜前来,令朕受惊不浅。”   姬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珩的脸看,帝王神色淡淡,其中却蕴含着点点被强压住的怒意,润泽的唇瓣紧抿,仿佛下一刻,就能不堪受辱地吐出些愤怒词句来。   像极了一个稍有城府,又因从未受过任何委屈而忍性不足的青年帝王。   仗着皇帝看不见,姬将军扬了扬唇。   他本就冰粹玉质般的样貌,乍然笑来,一殿生辉。   语气却沉重,“知程玉待陛下不敬后,臣惊且愧怍,程玉毕竟是臣的近卫,做出这样的事,是臣管教不严,”他稍稍垂首,只一双幽深漂亮的黑眸仍黏在赵珩身上不去,“请陛下降罪。”   赵珩挑眉。   姬将军这话说的语焉不详,本是仆从不知身份,举止放肆,冒犯了皇帝——手贸然触碰龙体。   从姬将军口中说出来,却仿佛仆下对落难的帝王做了何种凌辱主上、大逆不道之事似的。   皇帝本就要借题发挥,闻言霍然道:“原来将军还知朕受辱!”话音中此刻笑意全无,愤怒到了极致,尾音都在抖。   姬将军看赵珩。   因黑绸覆目,姬将军看不见皇帝眼中的神采,却从绸带的边缘,隐隐可见一圈浅红。   似是皇帝怒极恼极,将眼圈逼出了抹红。   姬将军眸光骤暗。   早知道,早知道,长睫欲盖弥彰地下压,他便不该令人给赵珩用绸带覆盖伤处。   “朕虽南下临川,”陪都名临川,因三面环山而得名,“但大昭朝仍在,朕尚是皇帝,”倘有人扯下绸带,恐怕会十分诧异,诧异于赵珩说话时情绪激烈,眼中却连点起伏都无,“今日受辱至此,便是将军怜悯,朕得以苟存,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话音未落,赵珩拢在袖中的右手一扬。   姬将军只见赵珩手中寒光闪烁,竟直直朝喉口刺去!   赵珩速度太快,姬将军来不及细想,上前两步,劈手夺下赵珩手中的发簪。   与久经沙场的将军相比,皇帝的身体实在孱弱,瞬息之间,簪子便落入姬将军掌中。   “珰——”   银簪与护甲相撞。   黑绸下,赵珩眸光陡然一冷。   银簪入手,姬将军眼也不抬,压住了狭长的簪身,长指稍稍用力。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银簪断在姬将军手中。   随手一扬,将银簪扔了出去。   姬将军俯身,毕恭毕敬地向皇帝请罪,“陛下,臣为救驾,不甚弄坏了陛下的防身爱物,”语气恳切,却令赵珩听出了无穷无尽的阴阳怪气之意,“请陛下恕罪。”   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皇帝的脖颈,少见阳光的帝王皮肤光洁,白得几乎透出了几分可怜。   幸而夺簪夺得够快,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赵珩。他想。   真的非常,非常好。   无论处于何种境地,这个狡黠轻佻,又过于没心没肺的皇帝,总能寻到一切可用之物,加以利用。   哪怕是他自己。   为求保命,赵珩能拿泰陵所在作为交换,哪怕被挖坟鞭尸也不足惜,在意识到自己不能让他死后,他又转而将他的性命做筹码。   无所不用其极。   姬将军扬唇,一点白惨惨的犬齿微微显露,勾勒出个血腥四溢,阴气森森的冷笑。   赵珩也能感觉到姬将军往他脖子上看,他本觉得,大家同为男子,便是脱光了看也无甚所谓,但毕竟此刻他是个饱受屈辱的傀儡皇帝,遂立刻伸手,将拉扯中散得更开的领口往上一拽。   不自然道:“卿,为朕龙体着想,朕不怪卿。”   皇帝似是也觉失态,手忙脚乱地欲让自己看起来并非无所事事,不待姬循雅回答,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抬手往身边人身上碰。   姬将军离赵珩太近,他俯身,方才为了夺簪,将将把皇帝锢入怀中。   故而,赵珩只抬手,便贴上了他的侧颈。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碰自己,皇帝掌下皮的肉一僵。   姬将军霍然抬眼看向赵珩,眸色寒冽。   目光下移,落到赵珩贴在他侧颈的手上,“陛下,”他问,虽温言细语,却令人,脊背发冷,“你在做什么?”   姬将军的戒备不加掩饰。   赵珩有些恶趣味地想,此人若真是条毒蛇化人,此刻鳞片大约已经炸起来了。   侧颈的皮肤光滑,触之仿佛一块软玉,赵珩忙抽手,结结巴巴地说:“将军身上比平日烫,”他顿了顿,以免令人听出笑音,“是来潜元宫太急了吗?”   他让程玉滚后,又命燕朗进来,急传姬将军到潜元宫,从他叫燕朗传姬将军,到姬将军至内殿,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足够人更衣沐浴,换上甲胄后再来潜元宫。   姬将军看着赵珩的嘴唇,似乎能从中找出一点竭力掩藏的、洋洋得意的弧度,“臣本在观禁军演武,听到陛下急召,便即刻赶来,骑马入宫,还请陛下恕罪。”   赵珩无意识地捻了捻袍角。   姬将军此举,不过是告诉他,禁军早在他掌控之中,亦解释了,他为何着甲。   程玉手上有伤,姬将军着护甲,难以探查。   赵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亦不纠缠这等眼下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道:“将军亦是一心事上,何罪之有。”手掌下移,落在膝上,“姬将军忠心耿耿,只是程玉胆大妄为,竟险些陷将军于不忠之地。将军,朕深恐日后再有将军内侍近卫依仗将军恩遇,为非作歹,给将军平添是非。”   姬将军闻言勾了勾唇。   明明是赵珩想要打开镣铐,字字句句,却皆是为他着想。   “将军以为,朕说的可对吗?”   姬将军柔顺道:“陛下所言极是。”   “将军是朕的股肱之臣,”赵珩笑眯眯道:“待朕回京,一切需得仰赖将军。”   京中风云诡谲,局势比陪都混乱得多。   但于赵珩而言,与其在陪都应付姬将军一人,还不如回京,的确更危险,变数亦更大。   不能掌控全局,便将水搅浑。   皇帝唇上微微带了点血色,翘起时弧度圆润好看,他又很会笑,以至于这抹笑容,在旁人看来简直称得上柔情蜜意。   身为帝王,这样对臣下笑,未免太轻薄了。   “是。”姬将军垂首,视线却落在赵珩的唇上,“能得陛下青睐,臣荣幸之至。”   赵珩敲了敲膝间铁器,道:“既然如此,这个,可解开了吗?”   姬将军也笑,“哦?”   “朕戴着这个,总觉得将军待朕之心,始终隔着一层。”赵珩弯眼。   “臣与陛下所想相同,”他道:“臣自入宫前便在想这件事,恐贸然提出,陛下会不愿意。”   赵珩心中冷笑道朕不愿意什么,何人会爱被缚具锁着,莫非是做奴婢做上了瘾?   姬将军从腰间解下钥匙,视线于赵珩腿上一掠而过。   皇帝本就身量消瘦,遭这样一副铁器锁着,人就显得更羸弱可欺了。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可欺。   姬将军双手奉上钥匙。   赵珩听到声响,正要去摸。   却摸了空。   手停在半空,青年人像是沉不住气,有些恼了,道:“将军这是何意?”   姬将军倾身凑近。   那股混杂着腥甜血味的冰冷气味汹汹涌来。   与这股咄咄逼人的腥甜味截然不同的是姬将军温文谦卑的语调,他道:“陛下眼睛不便,可否由臣代劳?”   赵珩将手往前一松,恰好搭在姬将军手上。   铁甲冰冷,寒意源源不断地顺着两人相贴处传来。   帝王白皙纤长的手搭在乌黑的玄铁甲胄上,居然真有几分像忠心且贴心的将军接住了自己身体羸弱,不堪劳累的主人一般。   姬将军没有避开,赵珩便伸手,将钥匙勾入手中。   他正要抽手。   却被姬将军一把握住。   被铁器包裹的手指压在赵珩的手背上,凉意渗入骨髓,姬将军道:“陛下幸陪都不久,陪都先前疏于防务,眼下即便有靖平军驻守,里里外外检查也许时日。”   “朕既将禁军交给将军,便是全然信赖将军。”赵珩自然道。   他目光落在皇帝白皙的脸上。   姬将军捻了捻手指,他一直很好奇,赵珩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像皮肉,却比寻常人的皮肉厚上许多。   偏偏看起来,还比旁人更好看,而不既大且厚得吓人。   “是,只是臣甚是担忧陛下安危,”姬将军循循善诱,“程玉毕竟是靖平军内的精锐,有他服侍陛下,更令臣安心。”   眸光一闪,皇帝面上却深深皱眉,厌烦道:“程玉大逆不道。”   “程玉妄为,臣已罚过,他亦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姬将军道:“倘陛下仍觉不够,只要不伤他性命,怎么罚,都由陛下。”   赵珩眉宇稍松,似乎起了点兴味,“由得朕?”   姬将军道:“是。”   铁甲碾压皮肤,似乎攥得更紧了些。   但赵珩全然没有在意,他仰面,正对着姬将军的方向,似乎要与他对视。   皇帝慢悠悠道:“既然如此,将军且命人去给朕寻三尺铁鞭来。” 第十章   赵珩口中所谓的铁鞭,并非是那种只用马尾编织,给世家的公子贵女来拿玩乐的软鞭,而是以皮革包裹,内里虽也用马尾,但还糅了大半玄铁丝进去,几鞭下去,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绽。   赵珩没立刻得到回应,弯了弯眼,“将军为何不言?”   “回陛下,臣在想,陛下不擅武事,铁鞭乃是凶器,比不得银簪无害,”姬将军垂首,毕恭毕敬道:“还请陛下用时千万小心,万勿损伤龙体。”   赵珩自然听得出姬将军言下之意,道:“武器也好,凶器也罢,左不过朕手中的一件玩物罢了,玩物岂能伤主,”唇角绽开一抹笑,“将军,你是关心则乱。”   姬将军往赵珩手上一瞥。   十指秀长,筋骨嶙峋,数条淡青血管在手背上蜿蜒凸显,指尖处略凝处一点血色,瞧着格外孱弱可怜。   铁鞭鞭柄粗大,这样的手,他倒有些怕赵珩一手拢不住鞭子。   “还是说,”赵珩像是想与姬将军对视,奈何眼上覆绸,仅仅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玩笑似的压低声音,“将军与程玉关系亲近,伤在他身,”语调低得刻意,如耳语一般,“将军亦觉切肤之痛?”   姬将军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尺。   他道;“程玉不过是臣之近卫,眼下更做了陛下的侍从,陛下此言,令臣不解。”   赵珩扬唇,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是朕失言。”他赞叹道:“朕登基之前便听闻,姬氏清贵,家规森严,将军承袭王位,更是克己守正的君子,想来,绝不会做出任何自降身份之事。”   “是。”   皇帝听到将军应答。   姬将军继续道:“以奴欺主,欺君罔上,本就是该株连九族的大罪。是陛下宽仁,愿意留程玉性命,”他视线落在赵珩扬起的唇瓣上,眸光幽暗,“陛下要罚,为臣为奴的,心甘情愿领罚便是。”   赵珩抚掌,“姬将军体贴圣意,朕甚欢喜。”   赵珩真的很欣赏姬氏,或许是篆刻进骨子里的尊崇体面,姬氏族人无论做什么,都能寻出最合理合规的理由,决计不会令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姬将军道:“陛下谬赞。”   “时辰不早,将军公务繁忙,朕不忍再留将军,”赵珩自觉此言说得极温情脉脉,是个体贴臣下的仁主圣君,“将军快些回去休息吧。”   用时将人召来,不用时便毫不犹豫地丢弃。   “是。”   赵珩快快乐乐地听到脚步声远去,待全然听不见了,才从袖中拿出钥匙。   他摸索着抚上膝盖,仔仔细细地将铁器检查了一番,最终在膝窝处寻到了锁孔。   赵珩将钥匙插入,用力一拧,只听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响,旋即腿上顿松,覆盖在膝盖上的铁器自两边敞开,咣当一下掉到床上。   赵珩甩开剩下的链子,又捏了捏其上的花纹。   姬氏总能在正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方细致,他嗤笑了声,拎起这套缚具,抡圆了向床外一甩。   “哐!”   听得一声巨响。   赵珩晃了晃两腿虚弱得目前只起到装饰作用的腿,心满意足地坐在床上。   “陛下是,”燕朗听到殿内声响,猛地顿住,立刻道:“将军,可需属下等进去看看?”   这么大的动静,皇帝该不会是想不开寻死了吧!   姬将军道:“不必。”   见将军神情淡漠,燕朗深觉自己小题大做,转念一想皇帝吃饭时胃口大开的样子,便是全天下人都为国殉死,赵珩也不会自尽。   便继续道:“属下明白了,明日便将铁鞭给陛下送来。”   燕朗送姬将军出潜元宫。   回来后,燕朗的疑惑有增无减。   将军为何对皇帝如此优容,倘皇帝当真是为国为民的圣明天子,只是苦于时局如此,他亦无法挽回,将军起了二三分惋惜之心也可以理解,可皇帝行事荒唐,还……   “砰!”   燕朗霍地转头。   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然后是一阵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脆响。   燕朗顿了两秒,断然推开宫门,大步朝内殿走去。   先前陪他送膳的少年郎犹豫了下,紧随燕朗入内。   燕朗挑开珠帘,触目所及乃是一地狼藉,寝殿内放得较低,且不重的摆件陈设此刻多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像是被人怒极了掀翻的。   满地碎瓷琼屑,长明烛火下,一室华光。   燕朗动作一顿。   碎玉琼珠的粲然宝光间,跪坐着一秀直的身影,脊背挺得极直,却分毫不见紧绷刻意,黑发散落,与雪白寝衣的袍角一道皆垂铺在地。   燕朗见皇帝的次数不多,他见到的赵珩不是中毒昏着,就是毫无坐相地躺靠在床上,乍然看皇帝坐得如此端正,燕朗险以为自己眼花了。   黑白二色交织,恍是玉器明珠间生出的精魄。   “咔。”   随他进来的少年人踩到一片碎瓷,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燕朗猛地回神。   他踢开一白鹤青玉镇纸,唤道:“陛下?”   在京中时,燕朗也押解过不少天潢贵胄,刚被关押时,他们多惊怒交织,反应和皇帝别无二致。   赵珩道:“卿是?”   他听得出这人的声音,但不知此人是谁。   燕朗道:“臣燕朗,是靖平军的主事,奉命来保护陛下。”   赵珩一笑,“哦,原来是燕卿,卿身边那位呢?”   燕朗瞥了眼少年,少年如初梦醒似的,立时道:“我……臣名燕靖思。”   赵珩听燕靖思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不是风霜磨砺过的哑,而是少年人变嗓时特有的声音,随口赞道:“小燕卿年岁不大,果真年少有为。”   燕靖思原本就莫名热着的脸噌地红透了。   少年人面皮白皙,说不清的烫一下从耳朵烧满了整张脸,红得仿佛刚从煮熟的蟹。   燕朗没眼看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大步走向赵珩,道:“陛下生怒,是臣等之过,臣等原受责罚,只是陛下双目不便,砸这些死物,臣恐怕会伤及玉体。”   砸什么?   赵珩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试图驯服自己的腿,但不慎将多宝架等物推翻在地的场面,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听燕朗说完,“燕卿,”他微微笑,“似有误解。”   燕朗已到赵珩面前,这才看见赵珩脸上非但没有一点怒气,反而很是轻松开快的模样。   更非强颜欢笑。   皇帝无需在他们面前作态。   燕朗不懂。   倘若赵珩气急败坏,暴怒异常,他反而能给理解。   可从赵珩醒来后,他似乎一直都很高兴。   一国之君沦落到这般境地,到底为何笑得出?   赵珩道:“燕卿。”   燕朗忙伏下身,有几分讪讪道:“是臣失言。”   话音未落,怀里就被塞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赵珩拍了拍手,感叹道:“唯一一个。”   燕朗低头,是,是个长颈白瓷瓶?   白瓷温凉,被赵珩方才紧贴抱着,稍染上了点暖意。   瓷瓶素净,只以一朵并蒂莲为点缀,莲心泛青,越到边缘,越趋近于素白。   这瓷瓶胎釉薄得几乎能透出光来,燕一身甲胄的武将生怕撞碎了这精巧的瓷瓶,捧得格外小心。   赵珩身体虚弱,眼睛亦看不见,方才拼力也才抱住一个瓶子,道:“燕卿,将这个摆到正殿去,”他按了按眉心,“还有内殿中凡碍事之物,皆抬走放到别处。”   燕朗道:“是。”顿了顿,“您方才,是在?”   “朕久不曾行步,”这句没有分毫作伪,赵珩次次醒来都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能动能走,岂忍得住,他一笑,竟有几分赧然,“惊到诸卿了。”   即便被囚,赵珩仍是皇帝。   皇帝这般温言解释,实在很有些屈尊降贵的意味,燕朗干咳了声,“是,是臣等无状,担忧陛下安危,贸然入内殿。”犹豫片刻,又说:“陛下若要行走,还请唤宫人侍从来陪着。”   赵珩弯了弯唇,没有回答是也不是。   他手掌撑地,欲起身。   燕靖思见兄长怀抱瓷瓶,忙上前扶住了皇帝。   “多谢。”赵珩道。   回应他的是少年细小地嗯了声。   燕靖思将赵珩扶到床上坐着。   燕朗命人进来将房内的碎瓷等物打扫干净,才道:“陛下,臣等告退。”   赵珩点头,“卿且自去。”   他不熟悉内殿陈设,方才结结实实地撞了数次,这具身体极敏感,此刻被撞处阵阵发疼。   他浑不在意,从袖里拿出手帕,将额头上薄汗擦拭干净,而后随意松手。   丝帕飘然落地。   赵珩阖目,心道李元贞欲言又止,明日换药时或可一问。   窗外风声阵阵,木叶擦磨,沙沙作响。   难得一夜好眠。   ……   赵珩醒来后磕磕绊绊地料理了一下琐事。   燕朗等听见殿内时不时传来声响,皇帝虽还会摔,但比昨日少上太多。   早膳过后,李元贞来给赵珩换药。   赵珩有力气下床,纵然撞出了几处伤,依旧乐此不疲。   但显然,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皇帝为何摔了数十次还要瞎着眼睛在潜元宫里乱转。   不知情者,亦包括他面前的李太医。   李元贞半站在床边,抬手小心地将赵珩寝衣的卷起。   寝衣多堆在肩胛骨上,劲瘦的腰背裸露在外。   一片净白间,不知何时多了几处青紫交加的淤痕,伤处微微鼓起,烙印一般落在脊背上。   似是被人扼住双肩,大力撞到硬物所致。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见,他不需要装模作样地关心,李太医还是被惊倒吸一口冷气,“陛下,您……您这伤?”   赵珩伸手一摸。   伤处就被遮挡在指缝里,若隐若现。   如同主人受辱觉得难堪,徒劳地遮掩。   李元贞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昨夜姬将军来过,眼下除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靖平军主帅,谁能伤到皇帝?   谁敢伤到皇帝? 第十一章   李元贞虽对皇帝没有感情,却终究是昭朝臣子,看着昔年高高在上的君王受辱,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前途飘摇的悲凉。   赵珩如实道:“自己摔的。”   他自瞎后耳力愈佳,惊奇自己竟从李元贞的语调中听出几分悲怆之感。   刚刚人还好好的?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不欲再问。   只当为这位身陷囹圄的帝王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李元贞二指蘸药,小心地贴上赵珩的伤处。   他悄然去看赵珩的神情,见皇帝毫无反应,方敢稍稍用力。   赵珩懒懒地伏着,好像感受不到疼一般,线条劲瘦的腰都极放松。   “李太医。”皇帝忽道。   李元贞手一顿,“臣轻些。”   覆在眼上的绸带刚刚被皇帝扯下来,新的尚未戴上。   此刻帝王双眸轻阖,长睫驯顺地垂下,“昨日李太医仿佛有话要对朕说?”   李元贞一惊,“陛下……”   声音极轻。   赵珩转头,从下颌到脖颈那处绷成了一线,黑发散在赤裸的颈上,那块皮肤遭药液浸润得愈无杂色,他姿态随意得如同君臣闲谈,“只你我在,李太医莫要慌张。”   李元贞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   他惊于赵珩性情大变,试探道:“陛下洪福齐天,倘国舅知道陛下无事,一定喜不自胜。”   国舅?   赵珩其母曾摄北澄政事,故而他对这种外戚揽权之事再熟悉不过。   轻轻点了下头,没有顺着李元贞说,不阴不阳道:“朕弃毓京而南下陪都,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如今看来,朕还不如留在毓京,或许不至沦落到这等境地。”   一滴冷汗顺着李元贞额角滑落,他低声道:“国舅过于担忧陛下安危,深恐陛下留在毓京,反受姬循雅所害,这才,劝陛下南下,国舅诚有不妥之处,可国舅与陛下血脉相连,国舅绝无背主之心。”   所以,是皇帝任由外戚专权,国舅鼓动皇帝南下避祸。   等等,姬循雅?!   这个姬循雅是,姬将军?   怎么起了这么个破名!   赵珩心中波涛汹涌,却不动声色,眯了眯眼,“国舅现在何处?”   李元贞道:“臣,臣亦不知。”   看来是姬将军入城时跑了,但为何不带上皇帝一道离开?   赵珩轻嗤一声,“几位王爷呢?”   赵珩在位时,封其同母异父的长姊为抚北王,世掌北澄,约为血脉相连,倘北澄不负心,昭朝定与北澄永结为好。   除了抚北王外,赵珩当年为笼络人心,封与姬循雅同出一脉的姬彻为承恩王。同时论功行赏,又封数位功勋卓著的臣子为异姓王。   他不知时局,又不愿意令他人知晓自己全无记忆,只能靠醒来后的所见所闻,勉强拼凑揣摩,来套李元贞的话。   李元贞看不明白赵珩的态度,犹豫着道:“自靖平军南下后,抚北王几次来信力劝陛下往北澄,英王齐王虽怒斥姬循雅狼子野心,却按兵不动,未有勤王之举,陛下,国舅……”   赵珩抬手。   李元贞立时闭嘴。   赵珩按了按眉心,沉声道:“姬循雅,哪个循雅?”   李元贞神情古怪了一瞬,却还是乖乖答道:“循规蹈矩的循,风雅的雅。”   还真是姬循雅那个循雅!   赵珩大为震撼,心中因艰难时局而升起的淡淡烦躁都一扫而空。   姬循雅上辈子兵败在曲池自尽,这名字很吉利吗?   姬氏惮于赵珩,直接将姬循雅除名,姬循雅在史书中常用的谥号——景宣,还是后来赵珩定的。   赵珩思绪一滞。   他既能死而复生,姬景宣为何不能?   可倘若姬将军就是姬景宣,赵珩深深皱眉,此人行事做派与姬景宣虽像,但以姬景宣之睚眦必报,岂能容忍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赵珩的后代存世。   且,还有个为奴为仆服侍他的程玉。   程玉,姬将军。赵珩在口中默念。   姬景宣矜傲,自视甚高,若他就是姬将军,他绝不可能自降身份,来服侍已是自己掌中之物的皇帝。   莫说是做,谁起了令姬景宣为奴服侍人的念头,倘姬景宣知道,此人若能活过明日,只能说凌迟他的刀,是姬景宣刻意命下属磨钝的。   要么姬将军不是姬景宣,要么程玉不是姬将军。   虽都无十足把握确认,但以赵珩对姬景宣的了解,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赵珩一言难尽,“这名字起得可真,别具一格。”   李元贞心里咯噔一下,大着胆子去看赵珩。   他先前是皇帝最信任的太医,自然对皇帝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从张扬俊美的眉眼看到半裸的上身,哪怕是喉结上最容易被忽视的小痣,皆与皇帝别无二致。   目光移动,落到他的肩胛骨上。   皇帝骨相绝佳,身上简直无一处线条不凌厉清晰,肩胛骨向外凸起,被撑起的那块皮肤处,停着一片深色。   不是伤,而是尚未完成的刺青。   北澄内多林障,毒虫不知凡几,蛇噬虫蚁,北澄人为祈健康,遂供奉蛇神,凡是成年男女,身上皆有蛇纹刺青。   据说太祖的刺青在右臂上。   昭朝历代帝王身上皆有刺青,但大小不一,越至后代越小,到了皇帝时,他怕疼,身上只一块还没来得及刺完的深色。   连这,都和皇帝一模一样。   难道是牵机的余毒导致皇帝记忆受损?   李元贞顿了顿,干巴巴道:“陛下,姬将军本名锦澜,因其在显德元年上书触怒了您,为使他谨言慎行,勿走先祖的旧路,您亲自给他改名为循雅,以做警戒。”   赵珩:“……哈。”   他命犯姬循雅了。   赵珩摇了摇头,心道可真有意思。   昔年诸侯逐鹿,各国彼此倾轧,强存弱亡,赵珩刚出生时,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还有三十四,至他当政,不过存九。   最终,乱世以他击败姬循雅,问鼎天下而终结,眼下他亲手奠定的山河风雨飘摇,最能取昭朝代之的,竟是另一位姬氏后人。   因缘际会,其仍名循雅。   他太久没说话,李元贞抬头,悄然看向帝王。   方才所有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唯一能令他感觉到的,于帝王身上尚存的,只有澹然。   静得不似真人,反而像是,像是翻开国史时,那上面早就不鲜活的名字。   李元贞压下心头疑虑,又道:“臣听闻姬循雅要寻玉玺,大约会在陪都多留数日。”   玉玺吗?   赵珩忽地想起自己刚睁开眼时那个从他身上偷东西的小太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前日宫中混乱,给皇帝灌药的人既然打定了注意不想姬循雅胁迫天子,自然也会将玉玺这一受于天命的帝王凭证带走。   纵然掘地三尺,恐怕亦难以在陪都找到玺印。   赵珩长睫微动,半晌,哼笑了一声。   陪都洛陈处南地,居险峻之处,易守难攻。   且,与抚北王、宁王、淮水侯驻地相距皆不远。   据天险,拥牢城,倘守城者有几分才略,或能撑到援军勤王。   可惜,赵珩心道。   不过转念一想,陪都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都守不住,也无甚可惜。   姬循雅明为寻找玉玺,实则是靖平军暂驻洛陈,大军需要休整补给。   还有……   赵珩以手撑颌,姿态很不端庄,“洛陈多水,乃三江汇聚之处,极便垂钓,”他扬了扬唇,“姬氏家训是克己修身,姬将军说不准很喜欢钓鱼养性。”   李元贞沉默几息,自皇帝醒来后,性情大变,难以揣摩,他一时间难以确定赵珩所言是落难帝王的阴阳怪气,还是意有所指。   若是后者,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不精,不知道毒药居然能让人长出脑子。   他道了句“臣愚钝。”而后轻手轻脚地将赵珩的寝衣放下,他取了药绸,小心地遮住赵珩的双眼。   赵珩阖目,亦不再说。   一面系着后面的带子,一面轻声道:“姬循雅对陛,”   话还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通传,“陛下,燕朗大人求见。”   赵珩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李元贞住口,专心给皇帝把药绸系好。   燕朗进来时,李太医已收拾好了药箱,与他打了个照面,轻轻一点头。   燕朗拱手,权作还礼。   二人擦身而过。   燕朗大步上前。   他着甲,在帝王面前单膝跪下见礼,道:“陛下。”   李元贞回头,见身形高大的武官跪得挺拔劲直,他收回视线。   燕朗双手奉上一檀木匣,道:“陛下,这是姬将军令臣交给陛下的。”   为了便于赵珩拿取,燕朗将匣子捧得几乎要碰赵珩的手。   赵珩伸手,接过匣子,笑道:“起来吧,燕卿。”   燕朗道:“是。”他起身,站到赵珩旁侧。   他垂眼,视线自然地落到了皇帝身上。   短短两日,纵然是华佗在世,赵珩的身体好得也不会那么快,皇帝依旧消瘦,按他从前身量做的寝衣现在穿着宽大了好些,很有几分体不胜衣的意味。   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赵珩掂了掂木匣,沉甸甸的,内里仿佛搁了一块铁坨,不必将鞭子拿出,单用这盒子砸人,已是凶器中的凶器了,“多谢。”   “陛下折煞臣了。”燕朗忙道。   五指压在木匣上,果不其然感受到掌下触碰到了一片繁杂华丽的凤凰羽,赵珩深觉无言,也没打开,将匣子随意丢到一边。   “朕还有一事,想要劳烦燕卿。”   燕朗道:“臣不敢受陛下一句劳烦,”顿了顿,“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赵珩弯了弯眼,话音含笑,“非伤天害理之事,朕岂会令燕卿为难。”   燕朗听他声音带笑,忍不住抬了下眼,而后不知想到什么,陡地垂下。   “臣恭听。” 第十二章   半个时辰后,书房。   姬循雅垂眼,边一目十行地扫过手中的奏报,边听燕朗汇报潜元宫的事务,待听到燕朗说臣已将铁鞭交给陛下时,开口道:“陛下可有说什么?”   他神色淡淡,连头都未抬,似只是随意一问。   燕朗照实道:“陛下说多谢。”   “多谢你?”   燕朗一愣,觑了眼姬循雅,后者目光仍落在奏报上,薄唇微抿,好像方才根本不曾出声一般,旋即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不敢受。”   燕朗屏息凝神,书房内愈发安静,静得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坐在上首的将军容色隽秀得有如玉像,既然精雕细刻的雕像,自然不会与活人一般吐息。   气压愈低。   燕朗咽了下唾沫,只觉自己此刻不是在帝王的书房内,而是被人生生按进了棺材中。   上意难以揣摩,燕朗实在不懂,明明自家将军亲自挑选鞭子时心情看起来很好,这才过去了半日,周身气韵就阴沉可怖能让人退避三舍了!   “将……将军,”燕朗硬着头皮道:“属下忽地想起,陛下还有一事求您。”   “唰。”   是姬循雅翻过奏报的声音。   他看得专注,天生长而密的睫毛下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鸷的暗影。   燕朗紧张得心头狂跳,以他对将军的了解,皇帝这时候无论朝将军要什么,哪怕是世间最最不要紧之物,将军都不会应允。   片刻后,姬循雅才道:“什么?”   “回将军,”燕朗不抱任何希望,“陛下说,想要先帝本纪和本朝的起居注。”   语毕,惴惴不安地低下头。   下一刻,却听姬循雅淡声道:“陛下既然想要,即刻命人找出来,送到潜元宫。”   燕朗怔然一息,反应过来后马上道:“是,属下明白了。”   “陛下为人主,世间万物莫不予取予夺,”姬循雅执笔,“凡陛下想要之物,无所不可奉上。”   他落笔,在奏报上写下二字——不准。   字意锋芒毕露,锐不可当,凌厉得几要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燕朗不解,将军不高兴,却又不拒绝皇帝的要求。   不是,心思不算细腻的武官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将军先前的确不悦,但在听到自己说皇帝求您时,他神情似乎没那么阴郁了。   “是。”燕朗道。   姬循雅将奏报放到一旁,又拆开了封密奏,“陛下目盲,他有同你说过,要怎么看书吗?”   燕朗道:“陛下说,想要识字的宫人读给他听。”   姬循雅点点头,“我知道了,”方才笼罩他身上的郁气一扫而空,“你先回潜元宫。”   燕朗垂首,“是。”   他跟随姬循雅近十年,时日委实不算短,姬将军性格难以捉摸,他虽看不透,却也知道,姬循雅绝非心思外露之人。   唯有今日,心绪变化得如此明显,连他都看得出。   他困惑难解,退出去时脚步难免慢了不少,再抬头时,将军仍在看那封密奏。   这次他看得很细,单薄的一页纸,他竟读了许久。   燕朗退出书房。   姬循雅右手握着密奏边缘,长指徐徐划过上面的字。   却见上面写着:显德五年四月廿二日巳时一刻,帝用早膳。   种种琐事,皆被详尽地记录下来。   姬循雅动作轻缓,手指擦磨过死物,亲昵无比,如同抚摸知交挚爱的面颊。   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   赵珩不能离潜元宫,外人无要事更不能进入,故而,识文断字的宫人只能从守在宫中的靖平军兵士中挑。   赵珩认识得靖平军兵士不多,唯燕朗与燕靖思两人而已,遂择了燕靖思来。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赵珩,皇帝一言不发,他脸已烫得能在上面滚熟个鸡蛋。   “陛下,”赵珩不要燕靖思扶,少年人只得紧随皇帝,心惊胆战地看他在正殿内行走,“您前面有一矮架。”   话音刚落,就见双目蒙着药绸的帝王偏身,灵敏地绕开了矮架。   燕靖思惊愕地看着赵珩。   陛下他真的看不见吗?   “您正前面五步开外摆着书案。”燕靖思又道。   赵珩大步走到书案前面,燕靖思刚要说书案旁右边放着置画轴的黄玉画筒,陛下您莫要撞到,却见赵珩自然地从左边走过,一撩衣袍,跪坐到案前。   燕靖思闭嘴。   赵珩伸手,果然摸到一画筒,对燕靖思道:“小燕卿,给朕看看,这上面雕的可是螭龙?”   燕靖思凑近,见一圆眼短角,身量圆润的龙盘踞在筒壁上,道:“回陛下,仿佛是。”   赵珩活着时,潜元殿摆的画筒便是这只黄玉螭龙筒,这条螭龙被雕得浑圆,憨态有余,威严不足,太子年幼时爱拿手去摸龙眼,往往能消消停停地坐上好一会,赵珩就命人勿要换掉此画筒。   要是他没算错,他已经死了二百七十年了,这只筒居然还在。   他敲了敲画筒,玉声琳琅。   他玩笑心说,难道后世子孙捉襟见肘到了此等地步,摆件竟还是近三百年前的。   赵珩收回手,朝燕靖思笑道:“小燕卿,坐到朕面前。”   燕靖思被惊了下,“臣不敢。”   赵珩笑眯眯地逗小孩,“卿说不敢,朕却看卿胆子很大,竟敢抗旨不遵。”   明明在故意吓唬燕靖思,唇角却噙着一抹笑,叫人舍不得转开眼睛。   在抗旨和坐在皇帝面前间,燕靖思犹豫了几秒,也学着赵珩的样子跪坐下,周身甲胄随着他的动作碰撞作响。   他脊背绷得极直,敛气收声,正殿内的窗户全开,清风徐徐,虽一点都不热,少年人鼻尖上还是浸出了一层汗。   他翻开先帝本纪,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陛下,臣,臣开始了?”   赵珩以拳撑着侧脸,梳好的长发与黑红交织的绸带被风吹起,在脸边轻轻荡着。   庭院内已有青绿萌发,木叶如烟,层层堆叠,似淡墨渲染。   帝王坐在窗边,姿态随意,却不显落拓,顿为寡淡画面平添十分颜色。   尽得风流,莫过于此。   少年慌不择路地低下头,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书上。   帝王颔首,说:“好。”   燕靖思轻了轻嗓子,逐字逐句地开始念。   因为太过紧张,燕靖思念得很快。   赵珩手指点在案上,脑中快速地理着这些他全然陌生的人名和关系。   先帝名赵旷,谥号怀,在位时崇尚无为,十年不,赵珩思绪一顿,霍地睁开眼睛,十年不上朝?   倘不上朝,能掌控朝政,赵珩亦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这位怀帝旷显然只是单纯地不理朝政。   在此期间,一应事务通通交给内监与他的亲小舅子,也就是李元贞口中的国舅叶修业,在民间广选美人数千,专心在后宫研究补阳之法。   先帝身体虚弱,登基十五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即现在的皇帝。   赵珩被生生气笑了。   燕靖思听见他笑,忙停下,忐忑道:“陛下?”   赵珩压下火气,摇摇头,朝少年露出个安抚的笑来,“无事,你继续。”   燕靖思继续往下读。   赵珩很快发现,自己气得太早了。   怀帝两个亲弟弟封英王、齐王,为防止两位亲王干政,怀帝早早就把两人扔到了离京城千余里的封地上去了。   在怀帝之前,昭之前已有外族虎视眈眈,常有骚扰,国库亏空,兵士羸弱,朝廷难以主动进攻,便在险要之地常设驻军,以待敌袭。   到了怀帝时,国库连驻军都养不起了,干脆令地方驻军自筹军饷,是对百姓加税还是烧杀抢掠朝廷一律不管,但收上来的军饷,朝廷要抽三成。   赵珩听到这抵在侧脸的拳头已被他捏得嘎吱作响。   太子呢?!他的太子何在!   太子若是泉下有知,且替他把这几个不肖子孙挂房梁上打死!   姬循雅在明德二十四年击溃了来犯的邯国军队,斩杀了其主帅,邯国国君的亲弟弟兰源王,夺回了因前曲州守治军不利而沦落的沧、阜、辽水等十二城。   时年,未及弱冠。   赵珩绝望地闭眼。   怎么同样经历了二百多年,他家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姬氏竟出了个少年英才!   定是姬景宣在咒我!赵珩心道。   姬循雅凭此大功成了曲州守,不过,当时他精兵在握,怀帝就算不想认,也不得不捏鼻子认下。   燕靖思的读书声仍在继续,“……帝,帝,”他犹豫了下,说:“帝温怒。”   赵珩猛回神,听到燕靖思念错,胸中汹涌的怒火一下消去不少。   赵珩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毫无异样,笑道:“读愠。”   少年刚冷下去的脸皮轰地一下又烧红了,“臣,臣,”他第一次恨自己读私塾时贪玩,“臣少年无知贪玩,让陛下见笑了。”   赵珩摇摇头,“无妨。”有了自家这些败家子做对比,皇帝此刻对别人家的孩子充满了慈爱。   他点了点被绸缎遮住的眼睛,笑道:“习武也不可不知书,待朕眼睛好些了,朕教你如何?”   燕靖思闻言怔然了好几息,少年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结结巴巴道:“臣哪里配陛下屈尊,做臣的,臣的老师。”   却听帝王轻笑,声音入耳,蹭得少年人脊背都发着麻。   “朕说配得便配得,”黑绸之下的眼睛微扬,“卿若是不愿,朕亦不勉强。”   燕靖思张了张嘴,不待赵珩继续说,立刻道:“陛下,臣愿意,臣愿意的!”他得了价值连城的宝物,怕给他宝物的人反悔,答得极快。   少年人黝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看,如同全心仰赖主人的小狗。   殿外。   听了全程的燕朗已经不敢去看姬循雅的脸色了。   他喉结滚动了下,低声道:“将军,燕靖思年幼,不懂规矩,打扰陛下休息,臣这就去叫他出来。”   姬循雅心平气和道:“听他读完这一节。”   燕朗冷汗唰地下来了,他刚要开口,就听姬循雅很疑惑地温声反问:“在你心中,我会在意这样的小事?” 第十三章   燕朗立刻道:“属下绝无此意。”   语毕,屏息静听里面的动静,过了不片刻,燕靖思又念错了一个字,被赵珩含笑着纠正。   皇帝在面对少年人时,耐性总要比平时更好些。   燕朗小心地瞥了眼姬循雅,将军不知想到了什么,薄唇勾起,是个近似笑的弧度。   双眼却全无弯起,日光撒入其中,姬循雅眼眸如一对琉璃宝珠,冰冷剔透,眸光森森。   许是因为天渐渐晚了,燕朗只觉周身越来越凉。   殿内燕靖思的声音一停,燕朗如获大赦般,快步到门外,一把推开了殿门。   听到响动,燕靖思手立时压在剑柄上,猛地回头。   在看清来人后,少年满面冰冷的戒备一瞬间无影无踪,他有些愕然,低声道:“哥……燕大人?”   赵珩悠闲地拎起茶壶,不问燕朗为何贸然推开门,只笑问了句,“燕卿何事?”   燕朗道:“陛下,将军有要事,令燕靖思立刻过去一趟,打扰陛下雅兴,请陛下恕罪。”   他听帝王轻笑一声,“姬将军处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比不得潜元宫清闲,小燕卿过去是为国效力,朕岂有怪罪之理?”   这话说得轻柔,毫无怪罪的意味,却尽是诛心之言,燕朗面色微变,垂首再道:“请陛下恕罪。”   殿门大开,赵珩此刻说得每一句话,站在不远处的姬循雅都听得一清二楚。   壶刚刚从茶炉上提起来,两人皆看得胆战心惊,赵珩不开口,燕靖思不敢接,小声说:“陛下,茶杯在您面前一寸处。”   赵珩提壶,茶水汨汨注入杯中。   茶香四溢。   倒完两杯茶,赵珩放下茶壶,将其中一杯推给燕靖思。   少年人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陛下,臣,”   “御书房有成规,大学士为皇帝讲经后,皇帝需赐宴,以示天恩浩荡,”赵珩弯眼一笑,“不过卿既非学士,又不是在讲经,朕只能以茶代餐食。”   细长的手指擦过杯壁,“小燕卿,请。”   少年静默一息,垂首道:“谢陛下。”   他接过茶,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他将杯子轻轻放到案上,他跪得虽笔挺,但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尚没有皇帝高,因而微微仰面,道:“陛下,臣明日再来给陛下读书。”   赵珩略点了下头,笑眯眯道:“好。”   他润泽唇瓣翘起,皇帝面色苍白,唯唇上一处水红,样貌又俊美锋利到了极致,竟很有几分,惊心动魄的非人之感。   是,会把玩人心取乐的妖物。   燕靖思这才起身,快步向殿外走去。   燕朗仍站在门口未动。   皇帝不知怎的察觉到他没走,悠闲地饮了口茶,笑道:“燕卿,何以这般着急?难道朕能将小燕卿生剥活吞了不成?”   燕朗毫无防备,本就紧绷的精神被皇帝唤得一惊,“臣不敢做此想。”   皇帝会不会吃人他不知道,但潜元宫庭院内刚刚站了一个时辰的姬将军,却真的会杀人!   赵珩无趣地挥挥手,“下去吧。”   燕朗躬身退下,“是。”   赵珩起身,慢悠悠地独自走回内殿。   身为靖平军主帅,皇帝嗤笑了声,姬循雅还有功夫在潜元宫听了一个时辰怀帝本纪,不知这位姬将军是能力斐然,处理公务处理得轻而易举,以至于太闲了,还是根本就脑子不清醒。   赵珩按了按太阳穴,他心绪繁杂,此时懒得去考虑姬循雅到底有何企图。   朝局混乱、外戚干政、国库空虚、民贫兵弱,朝中派系林立,地方各自为政,外族怀觊觎之心,哦,还有个狼子野心的姬将军窥伺国器,欲控制皇帝以摄国政。   好好好。   赵珩简直想鼓掌,他突然很好奇,昭朝的后代皇帝们到底如何治国,竟能把所有亡国的因素集齐。   如何不算人中龙凤!   饶是皇帝自觉心宽旷达,都被气得如鲠在喉。   陛下气不顺,以至于今日晚膳吃得只有昨日的一半。   新来服侍赵珩的宫人也在旁边忧心忡忡地劝道:“陛下,为了龙体康健,您还是,还是少用些吧。”   撑坏了可怎么得了。   赵珩用过晚膳后又在内殿转了几圈,至亥时二刻方更衣歇息。   他躺在床上,隔着绸带的眼睛睁得浑圆,一眼不眨地盯着头顶。   赵珩自当国以来,除了亲征时,日日批阅奏折到深夜,如是十五载,早已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他昨日刚醒来,身体虚弱倦累,躺在床上入睡极快。   今日却异常清醒。   赵珩伸手,摸到了自己白日随便扔到床上的木匣。   手掌向下,单手将木匣打开。   赵珩坐起,取出匣内的鞭子。   虽是铁鞭,摸起来却很是柔软,玄铁丝尽数被糅入皮革中,赵珩捏住鞭身,不出所料,果然在上面摸到了花纹。   但不是凤凰羽。   赵珩纳罕地挑眉。   奇了,这位姬将军转了性子不成?   二指捏住鞭子,从最纤细的头部一路捏到尾端,皮革浸透了油,光滑而冰冷,他向下摸,碰到底部时手一顿。   在鞭柄底部,镶嵌着一颗鸟卵大小的羊脂玉,玉质细腻光洁,触手生温。   纵然看不见,赵珩亦察觉得出,这是一根珠光宝气,看起来分外华美无害的鞭子。   赵珩将鞭子折成三叠,心道,就如姬将军姬循雅一般。   男人看似恭敬守礼,连掐着他喉咙时都要称他为陛下。   赵珩揉了揉眉心,轻轻吐了口气。   随后,动作猛然一滞。   程玉推开门,大步进入殿内。   目光一扫,见殿内与昨日无甚差别,只桌案上多了一本没有阖上的怀帝本纪。   书册两旁,分别摆了两只青玉杯,一只杯内的茶已被饮尽,另一杯茶只被喝了一半。   程玉眼神微暗。   赵珩晃了晃手中的鞭子。   他听得清正殿传来的声响,只不过,今时却比从前过来时用得时间要长片刻。   不多时,脚步声越来越近。   最终,停到了床边。   胆大包天的仆从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   发带、药绸、寝衣,程玉视线一件一件地审视过赵珩周身所有,眼中真真切切地笼上了层满意。   在看到赵珩握着的鞭子时,他阴郁了半日的神色稍霁。   鞭子太长,即便折了三次,仍未完全收拢,狭长的头部搭在赵珩的手腕上,随着赵珩的动作轻荡。   一下一下,撞在皇帝手腕内的皮肤。   手指虚空点了点赵珩眼上的绸带。   他认真地想,明日要不要将药绸换成素白?   程玉身量修长,半遮烛光,投下的阴影足以将身下的帝王全然笼罩。   赵珩微微皱眉,程玉身上的药味太浓,苦香侵蚀呼吸,吐纳之间,药香萦绕,浓烈得几乎令人难以喘息。   皇帝启唇,命令道:“低头。”   忠仆自然唯命是从,程玉俯身,拉近了与皇帝的距离。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不够皮肤相贴,却恰好够呼吸交融。   赵珩抬起空闲的那只手,一把捏住了程玉的脸。   他本意想捏住下颌,奈何看不见,手指几乎裹住了程玉的下半张脸,他毫无准备,掌心就撞到了一片冰凉湿润的柔软。   赵珩眉头拧得更深。   是程玉的嘴唇吗?皇帝有些烦躁地想,好湿,他喝了茶过来的?   程玉一动不动,任由皇帝动作可称粗暴地捏着。   眸中情绪翻涌,他死死地盯着赵珩的脸,一下都不愿意挪开。   赵珩却一下松开手。   程玉仍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须臾后,一阵森凉骤然贴面。   是,程玉的眼睛骤然亮起,不是少年人那种饱含希冀的闪烁,反倒像是,大战之后,无人认领的尸首被泼上火油,倏地点燃!   血腥味伴随着烈焰熊熊燃烧。   是,他亲手给赵珩挑的鞭子!   皮鞭紧紧压在皮肤上,寒意砭骨。   这是一个羞辱意味极重的姿势,赵珩显然在报复他昨日在皇帝脸上写字的逆行。   皇帝抬腕,拿鞭子拍了拍程玉的脸。   不重,动作漫不经心极了,似乎只是在打一个无足轻重的死物。   纵然皇帝用力很轻,但鞭子内糅了玄铁丝,不过一两下,就抽得程玉面颊泛红。   “玉卿,”赵珩道,一点热气随着他张口扑洒到程玉的唇上,“是来领罚的吗?” 第十四章   身侧锦被遭膝盖压得凹陷。   程玉单膝半跪在赵珩身侧,他伸手,攥住了皇帝的手腕。   手指划动,在手臂内侧,因为甚少见光而格外白皙的皮肤上慢慢写道:是。   指尖于皮肤上游走,触感凉而光滑,很不似男子的手,更不似女子的,虽裹着一层人皮,摸起来却异常冷硬,连府库中那些触手生温的玉石都不像,倒如同皮肉早已脱落干净的骨架一般。   赵珩为自己别出心裁的比喻头皮麻了一下。   程玉的呼吸近在咫尺,许是因为彼此离得太近,他的呼吸终于染上了几分人的温度。   落在脸上,温温热。   眼睛已换了三次药,赵珩眼前虽仍暗着,但睁开双目时,能隐隐感受到熹微的光亮。   微光似有还无,不是单一的白光,而是种变幻莫测,令人头晕目眩的光。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他死得很透,没有借尸还魂,更无死而复生。   眼前的光亮乃是人世在阴阳交融的缝隙中透入地府的微明,而此时此刻,正跪在他面前的程玉,是早年死于他手,心有不甘,怨魂不散的恶鬼。   貌若恭敬,实则,已悄然露出獠牙,只待他放松警惕时,就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赵珩用力闭了闭眼,忽地冷嗤了一声。   他竟会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大约是这几天觉睡多了,脑子还未完全清醒。   鞭子在程玉脸上轻掠,赵珩漫不经心道:“你很想让朕罚你吗?”   帝王下颌微扬,倨傲至极,他与程玉离得极尽,被药绸包裹的眼睛却没有定定地注视着程玉的方向,叫人不必扯开覆目的绸带,便猜得出,若皇帝看得见,此刻定然目露轻蔑,仿佛在看什么无用之物。   距离太近,程玉能清晰地闻到皇帝身上的熏香味。   尊贵无匹的龙涎香中被迫掺杂了几缕苦涩的药气,混杂在一处的香气飘飘荡荡,附着在赵珩的寝衣上。   这样最私密,最不正式的衣袍上,都沾染了他的气味。   帝王明明早已不权柄在握,却毫无受制于人的自觉,仍旧高高在上,程玉盯着赵珩,小指不可自控地、亢奋地抽搐了一下,贵不可攀。   叫人非常,非常想在这张飞扬俊美,傲慢得不可一世的脸上,看见崩溃难捱到连哭泣都破碎的神情。   要怎么做呢?程玉认真想。   要令你交出权柄,要逼你退位,还是要,让你亲眼看着,你费尽心血,宵衣旰食创建的帝国,如何,崩塌在你面前?   程玉扬唇,鬼气森森的血气几乎从他的笑中倾泻而出。   他将头垂得更低,更恭顺。   程玉缓缓写道:奴做错了事,理应受罚。   鞭子狭长的顶端蹭过程玉的嘴唇。   一片冷腥。   赵珩用力不重,但还是剐得那处痛痒交织。   他低眸,目光正落在赵珩持鞭的手上。   帝王肤色似玉,愈显手中漆黑的鞭子凶相毕露,狰狞可怖。   如程玉所想,让这样的手来握凶器,委实有些为难了。   他张口,尖尖犬齿在烛光中白得森然,鞭子擦唇而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险些一口咬住鞭子。   “你做错了事?”赵珩似笑非笑,“玉卿受姬将军之恩深重,乃是将军甘冒龙颜大怒的风险都要保下的心腹,玉卿,你怎么会做错事?”   漆黑的鞭子横亘在赵珩面前。   程玉的身份绝非普通的仆从,他看不见,只听过姬将军的声音,于是程玉作为姬循雅的内侍,便恰好,口不能言。   下一句,语调转轻,词句湮灭在唇齿间,若非程玉耳目敏锐,极有可能听不清,“你又做错了什么?”   程玉的手受伤,姬循雅来见他时刚刚演过武,着全套甲胄,他碰不到姬循雅半寸皮肤。   在程玉冒犯他后,姬循雅仍要程玉在他身边服侍,从燕朗对姬循雅敬畏交织的态度看,姬将军治下绝非一味宽容放纵,可为何,会格外优容已经犯过错的程玉?   且,无论是姬循雅还是程玉,这两人身上,都令赵珩有同一种感觉。   既都像是毒蛇,又皆不似活人,沉抑晦暗,令赵珩每每与之相处时,都顿生戒备。   但若说程玉就是姬将军,赵珩思绪一顿,只觉一言难尽。   他正想着,手臂上的手指也挪动了。   程玉写道:奴冒犯陛下,罪该万死。   是。赵珩想。   就是这个奴。   就算姬循雅不似与他同名同姓的姬景宣那般矜高傲慢,目无下尘,但同是显赫世族养出来的郎君,何况姬循雅还承袭了爵位,他在姬氏的地位,定然贵不可言。   这样人,会心甘情愿,且乐在其中地在皇帝面前扮演奴仆吗?   赵珩想不通。   亦或许,是朕多想。   程玉只是姬循雅的近侍,他的一言一行并无其他目的,只是出于……赵珩轻啧了声,若非顾忌程玉在早就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对朕见色起,呸,一见钟情?   赵珩深深拧眉,心说虽然程玉表达的方式与常人差距有些大,但或许其久在军中,不知如何谈情亦未可知。   皇帝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想法虽然荒唐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未必不可以试一试。   他说:“玉卿。”   听到他出声,程玉一下抬眼,几乎可以称得上顺从地望着赵珩。   须臾之后,赵珩猛地拉近了与程玉的距离,   二人此刻不过一寸之距。   若非鞭子阻隔,赵珩这时候已经和程玉鼻尖贴着鼻尖。   苦香源源不断地侵蚀着赵珩的嗅觉。   在程玉眼中,帝王毫无瑕疵的容貌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放大。   胆大包天的仆从毫无防备,瞳孔猛地缩了下,受惊似地骤然向后一退。   瞬间拉开了和赵珩的距离。   他不喜欢朕。赵珩断言。   朕刚刚靠近他,他躲得活像见了鬼。   当年赵珩和姬景宣可算血海深仇,姬景宣断剑时,几乎把脸贴皇帝脸上,皇帝也没有避一下。   赵珩伸手,捏上程玉的双颊,往旁边轻轻一掰。   这下俩人离得更远。   指下的皮肤与温软毫无干系,本该冰冰凉,不过因为方才赵珩突然靠近将似是让他一惊,双颊浮出了丁点温度。   触感尤似一块温凉的玉。   空闲的手拍了拍程玉的脸,“朕不罚你。”   “你还不配让朕亲自罚你。” 第十五章   话音未落,赵珩腕上顿觉一凉,先是浅尝辄止的贴合,旋即骤地用力,五指收拢,将这截嶙峋的腕骨紧紧扣入掌中。   程玉不吭声,手上的力道却在缓缓施加,似在无声地表达着不虞。   不疼,可令人无法忽视。   生气了?赵珩心说。   性情绝对算不上善解人意的皇帝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轻嗤了声,道:“眼下玉卿虽得姬将军宠信,但终究不过……”他弯了弯眼,持鞭的手陡地落下。   “啪——”   鞭子落到皮肉上,清亮亮地一声响。   鞭尾利利地扫过手背,顷刻间在那块皮肤上烙下一条狭长的红痕。   殿中寂静,落针可闻,这声响就显得极重。   与此同时,赵珩听到了声轻吸一口气的气音。   好像受了疼,但不敢显露出来,只得生生忍着,又觉得委屈,压抑地流露出须臾。   赵珩:“???”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皇帝早就做好了被程玉按住手的准备,更何况就算程玉真学乖了,装模作样让他打,他挥鞭速度也不快,只要人能动,便躲得开。   程玉竟眼睁睁地看着鞭子落下,生受了一鞭。   姬氏族人果然都病的不清!   赵珩思绪一顿。   不对,程玉是不是姬循雅尚不可知,难不成姬氏子孙脑子有病不仅祖传,还传染?   被抽完的手背立时起了道狰狞伤痕,二指粗细,伤痕凸起,血色清晰可见。   伤处刺痛,如置入热油之中。   被鞭笞之人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连面色都未变一下,无声无息地喘了口气。   砰、砰、砰。   似是耳边鼓噪,又像是他剧烈的心跳声。   疼痛非但没令他清醒,还因愈发喧闹的鸣声让他有些目眩神迷。   黑眸死死盯着赵珩。   他抬手,轻轻地贴上了赵珩的手背,似怕再度被打,轻而小心地写道:奴领罚。   划过手背的指尖好像疼狠了,微微发颤。   不知是疼,还是旁的什么,烛光下,仆从端雅清隽的双眸暗光闪烁,亢奋狰狞异常。   “卿不过是朕的奴婢,”皇帝下颌微扬,言语倨傲得浑然未将程玉当成人看,“不听话的奴婢,”吐息随话音一道溢出,“扔到掖庭便好,岂要劳动朕?”   气息擦过程玉的脸,吐息滚烫,所到之处热得令人受不住。   程玉垂眼。   若他真是姬循雅派来服侍皇帝的军士,年轻气盛,遭皇帝一激,血气上涌,定会不管不顾地说出什么,或做出什么来。   赵珩并非刻薄之人,今日所言,无非因为先前自己对他无礼,和——皇帝想从他嘴里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受制于人,连了解时局都是奢望。   程玉心情莫名地更好。   手指划动,一字一停。   他力道极轻,几如花叶拂过掌心,蹭得赵珩很痒。   赵珩想抽手,却被紧紧锢住了手腕,被迫承受了一番程玉的动作。   那,他写:奴谢陛下赏赐。   被皇帝抽了一鞭,反而恭恭敬敬地谢帝王赏赐,这话说得太古怪,皇帝无言了一息,将鞭柄往前一抵。   恰好顶在程玉胸前。   程玉骤地发沉。   赵珩用了点力,却没戳动。   他看不见程玉的表情,但猜得出他这位忠心已极的仆从此时一定笑不出。   程玉浑身肌肉僵硬,抵上去宛如压在石头上。   鞭柄移动,所到之处无不僵硬非常。   最终,皇帝大发慈悲地停下,在那处点了点。   正是心口。   程玉呼吸一滞。   经年战场厮杀磨砺出了近乎本能的警惕,这处乃是人体要害,若皇帝想,只需一件利器,便能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   筋肉紧绷。   赵珩感受得到,鞭柄下的胸口在缓慢地起伏。   似一把绷紧了弓,用力太过,弓弦马上就会断在他眼前。   重新占据上风的皇帝觉得很好玩,也很有意思。   不论程玉是何身份,这样控制欲极强,恨不得每一个细节都要一手掌握的性情,于赵珩而言,就非常非常有趣。   他喜欢看,如程玉这等人,在发现局面超出掌控后,勃然大怒,方寸大乱的样子。   鞭柄轻佻地擦过衣襟布料,摇摇晃晃,将要深入。   程玉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鞭柄。   (鞭柄就是鞭子的握柄,没有任何隐喻,申请解锁。)   赵珩笑,唇瓣得意洋洋地勾起,好像在嘲笑程玉忍性不足。   他屈尊降贵地凑近,“玉卿,朕观卿有疾入心脉,不治,”风流多情的帝王唇瓣开阖,语调甜蜜得如同面对旧爱,“恐早亡。”   是明晃晃地说他有病。   抓住鞭柄的手背上青筋道道隆起,程玉在赵珩手背上写字的力道却轻飘飘的。   多谢陛下挂怀,只是……   他没有写完。   赵珩笑眯眯地问道:“只是什么?若是缺医少药,可以同朕说。况且以玉卿蒙将军之恩深重,怎会无法请大夫?”   程玉不答,反而写道:奴听闻,小燕大人有要事,明日恐怕便不能来给陛下读书了。   如有实质的目光黏在此刻正肆无忌惮地逗弄仆从的皇帝身上。   因赵珩先前的吩咐,内殿放置烛台不多,清风徐来,未笼灯罩的长明烛随风摇曳,影影绰绰间,程玉眸光流转,若有鬼火闪动。   只是,早已无法可治。   赵珩闻言哈了声,无趣地将鞭子挪开。   他不满道;“将军眼光上佳,朕身边就这一个可心之人,还又被将军召了回去。”   程玉垂眸,平静地写道:陛下很喜欢小燕大人?   皇帝疑惑道:“少年英才,性格天真可爱又表里如一,朕为何不喜欢?”   程玉神情阴冷。   自从确认程玉不喜欢他后,赵珩行止就随意了不少,顺手拍了拍程玉的脸,“自然,玉卿亦有玉卿的好处,”他一顿,想说程玉好在哪,又实在想不出好在哪,思索了片刻,听着对面呼吸越来越轻,好像被气得不行,才道:“沉默持重。”   程玉用力写道:陛下明日还要听书吗?奴安排别人。   赵珩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必。”   为何不必?燕靖思不过给赵珩读了一日的书,赵珩便看不上别人了,更何况,燕靖思还读错了好些字!   程玉决意,倘赵珩需要,他就命人寻几个知天命之年的老夫子来给赵珩读书。   皇帝不是喜欢听吗?且听个痛快。   程玉云淡风轻地写道:因为旁人皆不如小燕大人?   赵珩斥道:“啰嗦。”刚板起脸就暴露了本性,戏谑地问:“朕的私事岂轮得到你来管?玉卿难道是朕后宫嫔御?”   程玉置若罔闻。   “朕镇日在殿中闷得慌,”皇帝轻描淡写道:“你明日同朕到外面走走。”   程玉霍地抬眼,眸光骤利。   好不容易缓和片刻的气氛瞬时紧绷。   他就知道,赵珩惯是如此,既然从他口中套不出话,干脆换出一副温和随意的面孔怀柔待他,以期得寸进——丈。   “还是说,”赵珩道,尾音低落地下沉,“玉卿不想陪朕?”   如果说方才赵珩张扬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此刻就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可怜得让人想揉揉捏捏。   赵珩只是想出门,他现下眼睛不便,身体更不好,宫中首尾森严,他逃不出去,更不是会逃的性子,让他在庭中闲逛亦无妨。   眼下好不容易皇帝对他没那么抗拒,哪怕是皇帝演出来的,他也不必为了这么点小事,令两人再度撕破脸。   皇帝的顺从,对时局有利。   但,赵珩性情莫测,不可不防,为保万全,最好还是不要放他出门。   程玉心念流转,写道:能伴陛下左右,是奴的荣幸。   写完,指尖轻顿。   他刚刚想写的是,局势动荡,陛下最好莫要出门。   赵珩心满意足,抬手,极自然地将手放到了程玉发顶。   满手顺滑冰凉,该是个青丝如云的美人。   他揉了揉,逗弄自己生前最喜欢的那匹马一般,含笑赞扬:“好乖。” 第十六章   程玉微皱了下眉。   无他,只是赵珩的动作在他看来太像摸狗了。   将手漫不经心地搭在他头顶,揉得很随意,摸到下面时又将发尾卷上指腹,一寸一寸地勾入掌中。   程玉不动声色地向后一退,避开了赵珩欠欠的爪子。   却仍抓着赵珩的手腕不放,慢吞吞地写道:若陛下无事,奴便出去守着了。   赵珩不以为忤,笑眯眯地收回手,“好啊,”他心情不错时尾音总喜欢往向上翘,得意劲儿外露,却不招人烦,“天色不早了,卿且自去。”   唇角也爱扬,皇帝虽生得俊美无匹的模样,悲喜嗔怒皆漂亮得刺眼,但到底还是笑时更胜一筹。   明明轮廓锋利凉薄,偏对人笑时脉脉含情,又极专注,仿佛满眼满心都只面前一个似的。   太容易,让不知底细的人觉得自己是特例,生出些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程玉笔画清晰地写了个:是。   起身欲去。   赵珩在他身后笑着开口:“玉卿深得朕心,让玉卿在外守着,朕实在不忍心。”   程玉脚步放缓。   赵珩想让他留宿?   赵珩性情狡黠,令他留下,必然别有所图。   程玉心中一片雪亮,他停住,偏身看向皇帝。   “不过,姬氏族训在前,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姬将军的侍从一定比旁人的更重规矩,”赵珩状若遗憾地长叹一声,唇边笑意却愈发粲然好看,“朕便不强留卿,让卿为难了。”   程玉本在盯着赵珩看,闻言险些冷笑出声。   他当皇帝有何要事,原来是爱撩闲的旧病复发。   赵珩察觉到程玉停下,遂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笑道:“玉卿莫要舍不得朕,明日你我亦可再见。”   程玉无声地冷嗤,转身而去。   赵珩等了片刻,得到的回答是程玉迅速离开的脚步声。   帝王往后一仰,陷入柔软的床榻中。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单手掩面,笑出了声。   殿门嘎吱一声打开,而后立刻被关上。   庭院中,正巡夜的燕朗见他出来,快步迎上前,见礼道:“将军。”   姬循雅略略颔首。   燕朗顺势抬头,目光正落在姬将军脸上,乍见姬循雅唇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被吓得一激灵。   能令姬循雅如此不虞,又不能真将人挫骨扬灰的,除皇帝外再无他人,于是燕朗低声道:“陛下又惹将军不快了?”   “陛下是君上,”姬循雅轻笑,虽声若碎玉,琳琅动听,却令人觉得悚然,“雷霆雨露,莫是君恩,为臣子的,恭敬受之便是,岂敢有不快?”   他同燕朗一道向外走。   软靴踏在青石板上,轻轻作响。   夜风吹拂,姬循雅沾染上的,皇帝身上暖意融融的龙涎香顿时散去大半,姬循雅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是平常眸光清冽的模样。   燕朗道:“是,属下明白。”   但您这个表情真的很吓人。   好像开怀,又好像含着点压抑的怒气,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   自从得到皇帝后,将军心情变幻愈发难测。   姬循雅目光一转,浓黑如墨的眼睛看向身旁武官,他道:“倘我说陛下的确令我不悦,你会为他求情吗?”   这谋逆犯上的叛臣神情淡静,很是心平气和的模样,却看得燕朗身上陡地一冷,而后猛然反应过来,他对皇帝关切太过了!   顶着姬循雅毫无情绪的目光,燕朗背后一片湿冷,低声道:“属下不敢。”   姬循雅道:“为他求情亦无妨。”   赵珩惯会甜言蜜语,说时又信誓旦旦,受皇帝诓骗之人不知凡几,与皇帝不过相见数面,便对皇帝敬喜交织的燕靖思就是最好的例子。   之一。   燕朗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不敢再出声。   姬循雅无在这点小事上计较的打算,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庭院。   潜元宫长久无人居住,庭院内一应装饰还保存着天下初定时的古朴沉稳之风,姬循雅静静看了片刻,出声道:“将院中之物全部移走。”   燕朗一怔,旋即低头应道:“是。”   姬循雅看了他一眼,对自己下属不该问时乱问,该问时一个字也不说的不知趣行径很不满意,遂道:“明日陛下要与我同游,陛下双目不便,我恐陛下被这些器物绊倒。”   燕朗:“……”   沉默几息,他干巴巴地回答:“将军待陛下甚为体贴。”   姬循雅进入潜元殿时面色阴冷,出来时神情难言,无论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燕朗知道北澄气候闷热,其地多毒虫,北澄民遂敬毒蛇为神,以求百虫不侵。   此地诡秘,据说身怀秘术的北澄巫人能炼制出蛊惑人心,令被下蛊者性情大变,千依百顺的蛊,昭朝开国皇帝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脉,赵氏皇族会不会也有人精通此道?   比如此刻潜元殿中的皇帝。   不然燕朗实在想不出,姬循雅为何待赵珩格外优容。   可姬循雅看起来不似心甘情愿,反而如同被逼着待赵珩好,理智上又告诉自己不该如此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但见姬循雅居然还在笑。   姬将军并非神色终年无改,如冰似雪一般的人,不过,他神情虽看起来与常人无甚差别,只略略收敛些,乍见其昳丽容貌与一举一动皆挑不出任何错处的雅正行止,很难不生出惊艳之感,但看久了,便令人感到阴冷瘆人来。   从品貌上看,姬循雅实在是一个精雕细刻,毫无瑕疵的人。   反而不似活物。   燕朗震悚,立刻将眼皮垂了下去。   姬循雅慢悠悠地说“皇帝为了能与我同出,软硬兼施,我若不允,不是辜负了陛下的苦心?”   燕朗犹豫片刻,揣摩着姬循雅的意思缓缓道:“将军的意思是,皇帝是在对您用计?”   将军果然疑心皇帝!   燕朗感觉到了一阵诡异的放心,既然生疑,就说明姬循雅没被皇帝蛊了神智。   姬循雅笑,柔声说:“陛下是天之骄子,贵不可言,何尝有这样对旁人费尽心思的时候。”   将军在说什么?   燕朗霍然抬头,惊疑地看向姬循雅。   您管皇帝这般行事叫对您用心? 第十七章   翌日。   东边欲晓,晨光熹微。   四下寂寥,守在殿外的护卫眼皮将阖未阖,他迟缓地扫了一圈,见并无异常,正要慢慢闭上眼。   “嘎吱——”   殿门被推开。   原本昏昏欲睡的护卫倏地睁眼,厉声喝道:“谁?!”   与此同时,腰间刀刃瞬时出鞘。   赵珩脚步一顿,配合地抬起双手,笑眯眯道:“是朕。”   他五感敏锐,一下就闻到了侍卫所持刀刃上,那股不知被多少血冲刷过,阴沉寒冽,挥之不去的腥味。   护卫看向赵珩,帝王高挑,着一身广修博带,在今世已极少见的淡色袍服,衣饰端庄,就令他看起来更为削刻,如不胜衣。   一条与衣袍同色的绸带覆于眼上,只余下半张白皙若玉的脸。   苍白、消瘦。   护卫握紧刀柄的缓缓放松,为首者上前两步,声音刻意放轻了不少,恭恭敬敬道:“现下还不到卯时,陛下怎么出来了?”   面对这么个病恹恹的皇帝,护卫生怕自己语气稍微重些,就把皇帝一把病骨吹散了。   他其实更想说,无论是什么时辰,您都不该出来。   赵珩仿佛没听不出护卫的言下之意,自然地说:“朕出来看日出。”   护卫被他理所应当的语气噎了下,竟产生了须臾的恍惚,是啊,此刻旭日未升,正是看日出的好时候,皇帝出来——皇帝根本不能出来。   为首的护卫收刀入鞘,拿手臂一挡,他斟酌着言词,想将皇帝劝回去。   赵珩道:“程玉昨夜说要陪朕一起。”   他扶着门,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艰难的动作看得一干护卫胆战心惊,生怕他站不稳摔到,想伸手揽一下还不敢,只得站在他不远处,紧张地候着,随时准备扶他。   皇帝虚弱地喘了口气,在众人关怀的目光中拿手贴了贴隐隐发烫的脸,赧然一笑,道:“程玉人呢?”   既然程玉允准,为首护卫不敢阻拦,道:“程大人还有要务,一时无法回潜元宫,请陛下恕罪。”   赵珩无奈地轻叹。   众护卫一眼不眨地盯着他,无他,只因这位皇帝陛下实是仅存了具纤长的骨头架子,皮肉纸糊得一般单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赵珩转脸,想找准与他说话之人的方向。   为首者无声地挪动到赵珩正对面,“陛下?”   正说话间,朝日破云而出,几缕浅红天光洒落在皇帝脸上,登时为这张脸增添了好些血色。   白玉人像似的帝王垂眸,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劳卿为朕寻一席子来。”   为首者顿了顿,纵然知道皇帝双目失明,却莫名地有点不敢看他,略躬身道:“臣领旨。”   席子很快被送来,有侍人来询问赵珩:“陛下,您是要?”   赵珩正站在庭院中心,他身体极差,比从前怕冷得多,双手都拢在袖子里,站姿很悠然地面向太阳。   融融的暖意笼罩全身,赵珩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听到有人唤他,慢慢转过头,道:“便放在这吧。”   来人道:“是。”   玉竹席虽已扑在地上,赵珩却没立刻坐下,反倒在庭院内散步。   步履极慢,枉费他生着双长腿,挪动得速度比八十岁老妪也不如。   从正殿走到院中回廊再走回来,就走得天光大亮,连戍守潜元宫的护卫都换了两次。   侍人见他步伐沉重,忙小跑两步上前,虚扶住赵珩的手臂,“陛下累了半日,可要用午膳?”   赵珩轻飘飘地将手移开了,笑着摇头,“不必。”他从袖中拿了挑帕子,将额角虚汗拭净,“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午时一刻了。”   赵珩嗯了一声,又艰难地挪到席子前,一撩衣袍,姿态端正地跪坐下。   午时一刻。赵珩心中默念。   他出去时不过寅时,眼下已是午时一刻,期间换了三支护卫,潜元宫的护卫,便是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   每支护卫行步时整齐划一,不闻人声,所佩刀刃皆见过血,赵珩皱了下鼻子,心说这些护卫,都是在沙场上厮杀搏命过的。   他按了按太阳穴,很是不解,连看守死牢的犯人都用不上这般森严的守卫,皇帝难道是何等穷凶极恶之辈吗?   赵珩一面想一面拈起宫人刚刚送来的含桃菱花糕,往嘴里放了一块。   点心入口即化,甜腻奶香盈口,又被内里含桃酱的酸甜中和,滋味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赵珩眯了眯眼,满足地向后一仰。   他本在正坐,被玉带束住的腰肢笔挺秀直,不过转睫之间,就四仰八叉地瘫在竹席上。   余光一直注视着皇帝一举一动的护卫用力眨了下眼,险以为自己看错了。   黑发泼墨般地散在席上,还有小半与赵珩翩然雅致的袍服交叠,帝王微微仰面,露出截洁白得有如冰魄的脖颈,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若非胸膛还有起伏,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死了。   程玉来时,便是看到了这幅景象。   像具,刚刚死去,生气还没完全散干净的尸体。   程玉目光落在赵珩泛红的唇上,旋即快速移开。   目光下移,撞入赵珩微微起伏的胸口。   程玉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看,心口震得太剧烈,几乎到了发疼的地步,他想垂眼,又自虐般地难以移开视线。   他喜欢赵珩这幅样子,干净、安静、又听话,只要赵珩做个将死未死的活死人,就能永远这样呆在他身边。   他快步走向赵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帝王。   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赵珩洁白的脸。   赵珩听到脚步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玉卿?”   听到赵珩唤他,程玉手猛地一缩。   没死。程玉如遭雷击般地震悚回神。   赵珩还活着。   片刻后,才轻缓地跪坐到赵珩刚刚拍的地方。   他伸手,在赵珩手背上写道:陛下,要椅子吗?   赵珩翻了个身,背对着程玉,懒洋洋道:“不必,朕要沾沾地气。”   正午的阳光刺目,不过赵珩眼上的绸带足够遮光,僵硬阴冷的身体在日光下暴晒,寒意也随之弭消,他只觉得舒适。   阳光太好,连带着身边阴森森的仆从都显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赵珩阖目,思绪缓缓放空。   程玉坐在皇帝旁边,他不去看赵珩的脸,可赵珩这么大个的人实在无法忽视,目光飘忽不定又未免太蠢,更太无必要。   赵珩是他的所有物,是他耗尽心血,举精兵数十万得到的奖赏,他为何不能看?   他偏要看。   他随意地往赵珩身上一瞥,满意地看着赵珩穿了他亲自下令命人赶制的袍服。   这样古雅的衣裳,便是三百年前,也只有姬氏一族穿,以向各诸侯国表示,自己完完整整地继承了周朝的规制,为姬氏一族才是正统。   程玉少年时最厌烦这种袍服,眼下他最讨厌的衣服穿在他最憎恶的人身上,两两相抵,竟莫名顺眼了些。   赵珩消瘦,以繁重的玉带束腰,不似装饰,反而像是一件过分华美的枷锁。   衣料曲线从肋下一路收紧,到腰下又扩开,于是陷出一块弧度,程玉抬手,虚空地比了比,似乎正好能放下。   赵珩一动,程玉骤地移开手。   他坐得更直,去看赵珩。   皇帝姿势看起来很舒服,胸口起伏得均匀,神情恬静而悠闲。   程玉仔仔细细地看了赵珩片刻,最终确认,赵珩居然真的睡着了。   风雨飘摇,大敌在前,你是昭朝的皇帝,你,程玉淡色唇瓣开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难道真的没有心?”   不对,不对。   赵珩一定别有用心,这是想麻痹他的手段。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怎么可能轻信。   赵珩也是无计可施了,居然用这么蠢的法子。   程玉嗤笑了声,伸出一根手指,宛如刀刃似的,将要划过赵珩微微滚动的喉结。   下一刻,倏然顿住。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撞到了他的双膝。   程玉身上一麻,险些直接把赵珩的脖子拧断。   不等他僵硬地低头,这玩意变本加厉,伸手一搂,借力枕到他膝头。   程玉定定地坐着,连呼吸都没有。   我不信他。   他缓慢地抬手,正要把睡得神志不清的赵珩推下去,可赵珩枕得不稳,不需他动手,自己就在慢慢往下滑。   一点,一点。   程玉眼见着赵珩的脑袋将要砸在竹席上。   这算什么下作的计策?程玉不屑一顾。   下一秒,一把接住了要倒下的赵珩,重新按到自己膝上。   程玉用了几十年的剑,出手本该极稳,然而或许因为他手中甚少有活物,一不小心用力过猛。   指下的肌肤立刻浮现出了一圈红痕。   梦中的赵珩只觉一阵刺痛传来,猛地睁开双眼。   “护……”赵珩顿住,他疑惑地动了动自己的脖子,清晰地感受到,程玉冷冰冰的双手正托着他的后颈,“玉卿,”他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玉卿,你搂着朕脑袋干嘛?”   皇帝有意欺负程玉写字没他说话快,道:“你太用力了,弄得朕很疼。”   程玉低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背上青筋隆得都要炸开了。   赵珩偏头,干脆实实地枕在程玉膝上。   他扬唇,似笑非笑道:“好啊,玉卿你趁着朕睡觉抱朕?” 第十八章   程玉:“……”   程玉五指托住赵珩的后颈,缓缓用力,冰凉光滑的指尖略微陷入皮肤。   赵珩仰面,脆弱的颈线有大半都被程玉拢在手中。   明明半点不疼,他却夸张至极地嘶了声,低笑道:“玉卿是被朕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就要弑君吗?”   程玉抬手要写,赵珩反手一扣,按住了仆从温凉的手背。   “连朕的妃妾都不会趁朕睡着抱朕,”赵珩能明显感受到掌下肌肤在轻轻颤抖,像是被调侃得气极了,品性恶劣的帝王只觉更得趣,戏谑道:“玉卿,你待朕用情至深啊。”   程玉闻言神情陡冷,目光森然地掠过皇帝的脸。   可惜了。他想。   可惜你身边诸人,妻妾妃御、内侍近臣,还有,你那个被你从小带在身边,识字读书都是你亲手教授的好太子赵旻,现在都死了。   程玉抽出手。   你我尚存。   唯有你我。   他低头,神情阴冷地俯瞰着赵珩。   他伸出手,虚虚点过帝王的嘴唇。   赵珩上唇薄,寡情轻佻四个字几乎要刻在上面,相较之下,下唇还算有点肉感,现下好不容易养出了点血气,唇瓣水红,莫名地让人感觉咬上去会很软。   五官生得都不错,嘴里却永远吐不出象牙来。   程玉垂眼,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赵珩歪歪扭扭的袖子上。   只看了一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   程玉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稍稍倾身,伸手去捋赵珩的衣袖。   这身衣服送来前烫熨得平整,一丝褶皱也无,难不成赵珩方才在地上打滚了,才一会就将衣服穿成这样。   赵珩感受到程玉的动作,下意识地想挡掉,顿了顿后立时放松,任由程玉给他整理衣裳。   若不论程玉的身份和他一言难尽的控制欲,赵珩承认,他的确很会伺候人,细致入微,不厌其烦,颇有几分——贤惠之感。   赵珩被自己这诡异的幻觉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疯了,赵珩心说,姬家人逼疯的。   他推卸责任推卸得干脆利落,反正姬景宣早死了,他醒来这么久没给他托梦,看起来泉下无知,不能将他怎么样。   皇帝敛了纷乱心绪,笑眯眯地问程玉:“为何不言?”   程玉瞥了他一眼,低头专心弄袖子,懒得应答。   赵珩愈发起兴,“喜欢朕又非难言之事,朕少年时,倾慕朕的……”   话未说完,便听嘶啦一声,仿佛是布料被撕裂的声响。   赵珩臂上一凉,而后猛地意识到,是自己的袖子被程玉撕开了!   原本只是撕了个狭长的口子,但程玉大约觉得既然衣服已经坏了,何妨裂得再彻底一点,遂用力,直接将半个袖子都扯了下来。   赵珩:“???”   朕刚刚居然觉得他贤惠,果然是瞎了眼!   赵珩看不见,当然不知道程玉将扯下的月白碎锦仔细地叠好,收入袖中。   不仅贤惠,还很是勤俭,宜室宜家。   臣一时失手,对不住陛下。   程玉写道,笔法飞扬,哪怕是瞎子都看得出程玉此刻开怀的心情。   赵珩沉默片刻,苦口婆心道:“玉卿,你年岁还小,倘既没被朕治罪,也没被你那位性情不定的将军杀了,还能有几十年好活,时日尚长,你不必着急。”   刚收好袖子的程玉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赵珩看。   赵珩居然说他性情不定?   岳峙渊渟,温润君子这种话也是赵珩亲口对他说的。   他看朝令夕改的赵珩才性情不定!   程玉道:陛下何意?   “朕是过来人,”赵珩拍了拍程玉的手,谆谆劝道:“无论卿何等性情,总会有人瞎了……恰好非卿不喜,所以,”他叹了口气,“你无需妒忌朕有人喜欢。”   程玉闻言立刻低头去看自己的袖袋。   匕首、毒药、火折子,还有刚刚从赵珩身上扯下来的衣袖,一应俱全。   程玉冷静地盘算,他可以先给赵珩灌上毒药,灌完后拿衣袖塞住嘴巴防止药液淌出,而后匕首补刀,再用火折子把尸身烧干净。   他正筹谋着,忽听赵珩又道:“玉卿,过来。”   程玉冷着脸俯身。   赵珩笑道:“朕说笑,玉卿这般出众品貌,岂会无人倾慕?”   撒谎。程玉冷冷地想。   赵珩一个瞎子,怎么会知晓他的样貌?不过是哄人成习惯,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赵珩启唇,轻笑道:“连朕,都甚喜玉卿。”   热气翻涌,烫得人几欲发抖。   程玉很是感动,感动得连皇帝都扶不住了,五指将赵珩的头轻轻抬高,之后倏然抽手!   赵珩腰上用力,鲤鱼打挺似地弹了起来。   “又恼了,”赵珩用一种程玉能听见的声音自语,“旻儿五岁时都比你脾气好些。”   程玉微微笑。   赵旻已经死了,再好也无用。   他抬手,仿佛很疑惑地写道:旻儿?   赵珩不答,朝程玉伸手,“朕今日心情上佳,不与你计较。玉卿,扶朕起来。”   程玉起身,攥住赵珩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准备午膳吧,”皇帝吩咐,他头也不回,道:“玉卿陪朕一起。”   程玉在背后抓住赵珩的手,慢慢写道:奴不敢。   赵珩晃了晃手臂,却没能立刻将手抽出,他笑了声,“世间还有玉卿不敢为之事,朕却不知道,莫要装模作样了,难道你是神仙,劳碌了半日都不饿?”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腕上力道一松,程玉放开了他。   赵珩将手背在身后,向程玉勾了勾手指。   灵活得像是一尾刚从水中钓出来的鱼。   程玉垂眸,只当未看见。   入内殿,午膳很快摆好。   两人分坐两边,但比起吃饭,程玉更像是在服侍赵珩用膳。   在程玉第五次给赵珩布菜后,赵珩忍不住开口,“朕是瞎了眼睛,不是废了双手。”   有侍人站在帘栊外,道:“陛下,燕大人求见。”   赵珩偏头,先将程玉晾在一旁,“小燕卿?”   程玉低头看菜,觉得今日的午膳很不如何,令人无甚胃口。   侍人道:“是燕朗,燕大人。”   赵珩道:“让他过来。”   “是。”   程玉写道:陛下很想念小燕大人?   赵珩却不答,将方才未尽之言说完,因为程玉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半刻过去了,程玉除了服侍他,只喝了两口茶,“玉卿如此关怀朕,为何不直接喂朕?”   程玉停了停,道:陛下,此与礼不合。   要是合乎礼法你还真喂吗?   赵珩哽了哽,有气无力道:“不必再管……”   话未说完,一光滑的东西抵上嘴唇。   赵珩下意识咬住,吞了下去。   是虾。   与此同时,脚步声来到面前。   在看清殿内场景后,燕朗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为什么将军会喂陛下用菜,为什么陛下毫无顾忌地吃下去,为什么,他此刻没眼色地过来了!   他只是听闻陛下已经睡醒,来潜元宫传达将军之命而已。   见程玉偏头看他,燕朗绝望地闭了闭眼。   他真不是故意的!   赵珩毫无防备地吃了程玉喂的菜,有些惊异地“看”了眼他,但燕朗在这,皇帝没有多说的打算,只笑道:“燕卿,将军有何安排?”   燕朗顶着程玉毫无波澜的目光,立刻道:“将军待陛下一片赤诚,臣等不敢提安排二字。”他看了眼程玉的表情,继续说:“因先前宵小蛊惑陛下,令龙体受损,以致谣言四起,说,说将军谋害陛下。正好万寿节将至,将军请开宫宴,望陛下允准,亲往宫宴,以安天下之心。”   话音刚落,赵珩欲要回答,又一块鱼肉送到了唇边。   软刺已被剃得干净,正好入口。   燕朗向来对将军深信不疑,此刻却忽地产生了自己入靖平军是上了贼船,并且这艘破船马上就要沉了的念头。   燕朗又闭了下眼。   是他劳累过度头晕眼花,看错了殿中情景。   定是他看错了! 第十九章   程玉喂鱼肉的距离掌握得十分恰到好处,既没有贴上赵珩的嘴唇,又足够他张嘴就能吃到。   赵珩启唇,刚要开口,就与唇边鱼肉相撞。   赵珩:“……”   燕朗立刻低头看地,越看越觉得潜元宫铺的黑金石砖实在好看,古朴大气,底蕴十足,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赵珩按住了程玉持筷的手,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姬将军稳妥慎重,朕甚是放心,既然将军已有打算,朕怎会不准?”   程玉默默将鱼肉搁在瓷碟中。   难道刺没挑干净?他想。   燕朗刚抬头就看见自家将军给陛下夹菜,还被陛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嘴里苦得如同吃了黄连一般,又立刻垂首,专注盯着地面,恨不得与砖石融为一体,“臣回去禀报将军。”   赵珩道:“燕卿,将军欲将宫宴定在哪一日?”   “回陛下,是本月十四,正在十日之后。”   “何地?”   燕朗干巴巴地说:“回陛下,将军属意太极宫。”   太极宫是议政所在,可容纳数千人的大殿,赵珩点点头,“朕身体不便,诸事听命将军即可。”他微微偏头,好像面向着燕朗,又似乎在看程玉,“燕卿,小燕卿呢?”   “咔。”   玉著与瓷碟相撞。   燕朗一震,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程玉。   后者神情冷漠地又夹了一块鱼肉,正极精细地将刺剔了,因为过于专注,筷子不小心撞上了瓷碟。   燕朗喉结艰难地滚动,涩然回答:“请陛下恕罪,燕靖思尚有要务,这几日都不能回潜元宫。”   程玉抬眼。   何为,回,潜元宫?   燕朗只觉背上愈冷。   赵珩一笑,“朕都知道了,燕卿还有别的事吗?”   燕朗如获大赦,忙道:“臣无事,臣无事,陛下,容臣告退。”   赵珩颔首。   燕朗见礼后快步退出潜元宫。   赵珩啧了声,奇道:“玉卿在时,无论是谁都不愿意在朕面前多留。你与诸位同僚的关系很不好吗?”   程玉似对赵珩方才推开他的举动不满,这次面无表情地将剔好的鱼肉放到赵珩的碟中。   他没回答,见赵珩的茶杯空了,又面若冰霜地给赵珩倒了杯茶。   赵珩叹为观止,程玉总能给他一种此人疯子和贤德侍从来回切换的诡异跳跃感。   赵珩道:“玉卿?”   “程玉?”   “玉儿?”   他喊了几声,听不到程玉回答,唇角一扬,偏身,干脆利落地夺了程玉的筷子。   程玉毫无防备,被半瞎的陛下夺了筷子,他做不出和赵珩争抢这种小玩意的丢人事,便垂眼,静静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赵珩自然地将筷子上的流沙糯团咬了下来,他贪心,一口进嘴,糯米团软黏粘牙,他一时咽不下去,右颊被点心顶起了个小鼓起。   赵珩弯了眼,含含糊糊地笑道:“多谢玉——”他有意逗人玩,语调刻意拖得长,声音却轻得只剩气音,几乎听不清,“郎。”   程玉陡然抬眼,神色更冷。   赵珩好歹做了十几年皇帝,未称帝前亦是贵不可言的王侯之子,怎么为人轻佻至此!   先前信口许诺教燕靖思学字,如今又唤一仆从为郎君,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分寸。   神清骨秀的青年人死死地盯着皇帝,清亮的眼眸被气得都蒙上了层血丝。   赵珩慢悠悠地将糯团咽了下去,端过方才程玉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   他觉察得到程玉不高兴,可他既不知道为何,也无意探究原因,笑眯眯地说:“气大伤身,你现在年轻,不觉得有恙,日后老了,都要找回来。”   程玉不理。   赵珩还是很高兴的样子,“你要气便气吧,朕还没见过被气死的人,朕很好奇。”   程玉不语。   赵珩说完话,继续兴致不减地去用膳。   好像天塌了都影响不了他吃饭的心情。   一道菜摆得太远,赵珩抬手夹不到,筷子一转,欲换道菜。   程玉起身,将菜端到赵珩面前。   他本欲重重放下,转念想到此举既失礼而且让赵珩看笑话,遂慢慢放下。   赵珩持筷的手顿住,旋即手腕一转,去夹程玉端来的菜,笑道:“多谢。”   程玉没有反应。   菜色偏甜,浇汁上仿佛掺了花蜜,赵珩开怀地眯了眯眼。   他高兴时说话就比平常好听,看在今日膳食更好吃的份上,略略低下头,朝程玉笑道:“真生气了?”   程玉冷笑,在赵珩手背上写道:奴不敢。   笔势不加掩藏,杀气四溢。   赵珩挑眉,软声道:“你不爱听,朕以后不这样叫你便是了,何以为这点小事同朕生气?”他顺手拉了拉程玉的衣袖,“玉卿?”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赵珩低低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对外面的侍人道:“收了吧。”   反正他已经吃完了。   程玉欲拉回袖子的手停了停。   “朕在潜元宫中养病,素日相处的唯玉卿一人,”隔着药绸,程玉看不清赵珩的眼神,却听得他语含落寞,“若是玉卿再不理朕,朕当真算是孤家寡人了。”   装模作样。程玉想。   但见赵珩抿着唇,好像真得很难过,很低落的样子。   无论赵珩是不是在惺惺作态,赵珩都会因为他情绪的变化而做出不同的应对。他想。   仿佛,当真掌握、控制了皇帝。   怎么不让他满足?   程玉心情稍霁。   便答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坐拥天下,四海宾服,怎么会是孤家寡人?   赵珩牙疼似地哼了声,“玉卿,好会说话。”   程玉唇角扬了下,又写:陛下不再用一些了?   赵珩摆摆手,“不必,撤下去。”   有侍人进来收拾。   程玉思量几息,写道:陛下很思念小燕大人?   赵珩发现了,写程玉不想知道的事情他会刻意写得很慢,写他迫切想知道的事儿,就下笔速度如风。   赵珩偏头,“你很想知道朕想念他与否吗?”   程玉答:臣不敢揣摩圣意。   你不敢?   赵珩嗤笑了声,晃了晃自己还剩一半的衣袖。   程玉面上的阴冷在见到这截破袖子后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写:奴来服侍陛下更衣。   赵珩起身,自程玉身侧过去,硕果仅存的长袖因他的动作刮到程玉脸上,淡淡道:“你下手没有轻重,朕不用你。”他补充,“服侍得再好亦不用你。”   衣料如水蹭过下颌,被程玉一把拽住。   他半跪在地上,仰面看君主,仗着赵珩看不见,这状若忠心耿耿的奴仆眸中翻腾的暗欲不加掩饰。   他写道:那陛下,要用谁?   赵珩脚步停住,他俯身,把袖子抽出来,轻飘飘地拍了拍程玉的脸,笑答:“宫中数千内侍,寻几个善解人意、恪守本分、清秀伶俐的想必不难。”   程玉神情有些阴森森,奈何赵珩是个很会装傻的瞎子。   两人正说着话,一内侍快步进来,站在帘栊外,“陛下,李太医来了。”   程玉看了眼宫漏。   他本只打算来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许久,静默须臾,才在赵珩手背上写道:若无要事,奴先离开了。   赵珩鼓掌,“主动避让,玉卿愈发有气度。”   程玉无声地冷笑了下,决意不理赵珩,起身而去。   好巧不巧,与进来的李太医打了个照面。   他抬眼,无意般地扫过李元贞的脸,李太医未过而立之年,生得清隽温和,气韵如沐春风,望之令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李元贞被看得毛骨悚然,朝程玉拱了拱手,快步进入内殿。   见过礼,极快地给赵珩换药。   药绸解开后,赵珩眯了下眼。   光愈发明显了。   他道:“朕依稀能看到眼前有光,这样下去,几时能勉强视物?”   李元贞道:“若是恢复得好,至多不超过十日。”   十日?   宫宴也定在十日后。   赵珩唔了一声,笑道:“姬循雅知道此事吗?”   “姬将军前日问过臣陛下双目何时才能看见。”李元贞照实回答。   赵珩微一颔首,由着李元贞给他换药。   李元贞一面系药绸,一面道:“陛下来时有几千臣子及其家眷随行,诸臣担忧陛下,这次宫宴想必来者众多。”   赵珩笑,毫无愧疚愤恨地纠正,“非也,乃是为向姬将军表忠。”   李元贞话音一滞。   虽然皇帝说得没错,但实话不好听,而且,而且,作为始作俑者之一的你,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吗!   赵珩确实没有。   赵珩漫不经心道:“紧了,松些。”   他思绪飞转,心说为了保证皇帝与诸臣安全,宫门进出皆需好好检查,动用护卫必然不少,其中太极宫一定守卫最为森严。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紧紧太极宫,那其他地方,就会松懈。   赵珩侧身,错开李元贞的手,自己调整系带。   李元贞放下手,安静地看着皇帝的动作。   赵珩语调平平,“李卿,朕近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给朕拿两瓶镇神丹。”   李元贞道:“是,”犹豫片刻,又道:“镇神丹药性太猛,可要换更为温补的药?”   赵珩闻言轻轻点头,一直含笑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色。   自他醒来,李元贞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颓唐的表情,心中剧震,这才注意到皇帝的面色仍白得泛青。   可能是赵珩表现得太没心没肺,以至于连他都快忘了,赵珩其实大病未愈。   李元贞自觉猜透了圣意,心道,况且昔日九五之尊居然沦落成了臣下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怎么可能当真半点忧愤都无?   皇帝低声道:“朕恐无用。”   李元贞马上道:“臣明白,臣明白。”   他又为赵珩身上几处外伤换了药,处理好后不多留,快步离开了。   不多时,镇神丹被李元贞送来。   李太医送药时不忘叮嘱,“陛下,这要万不能多吃,药性太猛,一日一丸便可,倘多服,便会生出中毒之状。”   赵珩接过药瓶,瓷瓶温润,他握在掌中把玩,笑道:“朕知道,李太医无需挂怀。”   此时业已入夜,赵珩令人送李元贞,收了药,便要更衣休息。   忽听一阵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传来。   赵珩猛回头,此人竟已到他身前!   不等赵珩开口,喘息之间,他的手一把扯上了皇帝的衣带。 第二十章   赵珩脸色瞬时发沉,骤地出手,一把攥住这胆大包天逆贼的手腕,正欲向反边狠狠一折。   转瞬之间,掌中冰冷光滑的触感却令他动作一滞。   药绸下,赵珩眸光冷沉,却将此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往自己身前一拽,润泽唇瓣扬起,似笑非笑道:“玉卿,朕非是稚童,入夜无需旁人陪伴才能安枕。”   二人皮肤紧密相贴,贴合处有些潮,触感格外滞涩。   湿且热。   程玉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的脸,皇帝方才动了杀心,面上森森杀意还未完全褪去,利刃般寒冽,触之即有见血之危,他慢慢吐了两口气,素来轻得几乎没有的呼吸难得有几分浊重。   对,就是这种表情。   与赵珩初次在他面前杀人时流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昔年他与赵珩皆不过十六岁,赵珩拔剑时,刀刃的冷光刹那间照得他面庞一片雪白。   利剑砭骨的寒气侵蚀着肌肤。   只要赵珩稍稍用力,能在瞬间用这把削铁如泥的利剑斩下他的头颅。   生死之间,他听到了自己浑浊的喘息,原来平时最高高在上,矜持爱洁不过的世家公子,也能像陷在罗网中的猎物一样肮脏。   他该惊惧,该思索是否赵珩与自己某位兄长达成了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誓约,但他却愕然地发现,他越来越重的喘息绝非因为恐惧。   而是兴奋。   他一眼不眨地望向赵珩,如同被蛊惑了一般。   刀刃堪堪擦过颈部薄薄的皮肤。   “噗——”   是利器穿透□□的声响。   血液飞溅。   浇了他满头满脸。   身份尊贵无比的国君公子面容素净到了极致,面容雪白而鬓发鸦黑,宛如笔锋凌厉的工笔画,此刻满面艳色,秾丽得竟似妖鬼。   他喜洁。   温热的血顺着他线条精美的下颌缓缓滑落。   哒。   血珠落地。   他该恼怒的。   然而此刻,即便心脏仿佛猛然间被死死锢住,又倏然放开。   是生死之间的刺激,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难以克制的亢奋!   人不顾面上的血,想向赵珩想以往那样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然而他满面鲜血,勾唇一笑时与温和毫无干系,反而平添了无穷的妖邪戾气。   “多谢,珩公子救我性命。”   他嗓音哑得吓人。   程玉从来觉得,所有多情放浪的表情都都不适合出现在赵珩脸上,他该,戒备警惕,杀意凛然,最好,再有几分愤怒做点缀。   程玉喉结不自知地滚动了下,他伸手,在皇帝手背上写道:时局纷乱,奴恐有宵小觊觎陛下,倘损伤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珩心中冷笑,觊觎皇位欺君犯上的逆臣不正在他眼前?   赵珩一笑,“朕已将陪都防卫全权交给姬将军,卿此言,令将军如何自处?”他语调愈发温和,“玉卿,朕知道你是想为朕更衣,但朕胆量小,你这样会吓到朕。”   程玉恭恭敬敬地写道:奴知错。   顿了顿,他强压下指尖兴奋地颤抖,又写:奴服侍陛下。   他认罪般地俯身,去解赵珩的衣带。   赵珩抬手,顺势摸了摸程玉的头发,他动作温柔,五指插入浓密的黑发中,一下一下地摸着,如同抚摸马鬃,又似在逗狗。   程玉解开赵珩的衣带。   端雅宽大的外袍瞬间散开,向下滑去。   下一刻,赵珩的手骤地用力!   他粗暴地把程玉的头往下一压,声音中却满含笑意,“玉卿,姬将军有没有教过你,服侍君上更衣,不能躬身?”手指下滑,落到程玉后颈上。   后者身体一僵,掌下皮肉紧绷,似乎在竭力克制着将赵珩掀翻在地的欲望。   帝王屈尊降贵地俯身,低柔道:“要跪下。”   (本章只是攻受交锋,甚至没有皮肤接触,是彼此阴阳怪气,没有任何色情内容。)   姿态居高临下,唇边带着抹似轻蔑,又似戏弄的笑。   好像无论程玉跪与不跪,他都不在意,因为程玉只是个拿来解闷,无趣时逗弄几下的玩意。   连皇帝养的狗都不如。   羞辱之意毫不掩饰。   程玉抬眼,眸光闪烁,如冰中燃火,阴冷而亢奋。   他思索着,是要将帝王按在地上,还是直接,掐住赵珩的脖子。   脖颈细长,轻而易举就能掰断。   程玉只觉喉头愈发干涩,目光下移,落到了帝王的脖颈上,淡色青筋起伏,皮肤看起来薄而敏弱,犬齿只需轻轻刺入,鲜血就能喷涌满口。   他抬手。   久经沙场,对杀气本能般地警惕令赵珩浑身紧绷,他一手压着程玉,一手微弯,只要他想,袖中锐器立时就能滚入掌心。   如面对一条狡黠凶残的毒蛇,决不可掉以轻心。   “程大人。”忽有人声传来。   两人一动未动,置若罔闻。   程玉余光瞥过,见一个修长的人影投射在窗纸上,人影继续道:“程大人,将军有急令,需要您过去一趟。”   赵珩嗤了声。   殿中氛围顿时松懈。   赵珩顺手又摸了两下,“去吧,程大人,汝主在唤你。”   程玉喉咙内热意不减,非要何种甜腥的液体滚入其中方能止渴。   他深深地看了眼皇帝,写道:陛下才是奴主。   赵珩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叫声主人听听?”不待程玉回答,他将手一甩,无趣道:“朕乏了,下去。”   程玉俯身,即便知道赵珩看不见,还是毕恭毕敬,好像皇帝真是他主人似的,见了一礼,缓步退出潜元宫。   两人至庭中说话。   程玉的嗓子有些沙哑,“何事?”   “回大人,是邕州传来的消息。”来人奉上信,“请大人一览。”   程玉撕开信,目光一扫,见纸上第一句俨然是:宁王府有异动。   他看东西极快,一目十行地扫过信,而后露出个阴阴测测的微笑。   果然,果然,在知道皇帝活着后就都按捺不住了。   宁王要做什么,想杀了皇帝?亦或者,像他一样,想操控皇帝?   但无论宁王欲做何时皆无妨,因为,他不会让宁王如意。   程玉慢条斯理地将信折好,还给来人,“烧干净。”   “是。”   读完信,程玉抬头,见内殿烛火已熄,遂淡淡道:“去书房。”   ……   自昨夜后,程玉每日都来。   赵珩虽不是个性情温厚,毫无脾气的人,但到底不在小事上记仇——赵珩先是北澄世子,大些是齐君公子,未至弱冠便是国君,后来吞并海内,做了天下之主,通常有气当场就出。   最最重要的是,有程玉在,潜元宫本就可口精细的菜肴更加花样百出,取各地之精华,菜色多样到了有些连赵珩都没听过。   饭好吃,赵珩就没法对程玉太苛责。   两人在一起用膳用了数天,第九日时用膳用了一半,赵珩忽地拿未用的筷子给程玉夹了块肉。   不知到底是什么,为了掩盖其本身的腥膻,菜便做得味重些,咸辣椒香与炭烤出的油脂香混合,勾得人饥肠辘辘。   赵珩看不见,也不知他如何精准地将菜夹给程玉。   程玉看了眼碟中金黄中微带椒红的菜,无声无息地抬眼看赵珩。   赵珩喝了口汤。   喝完后觉察到程玉还在看他,遂不悦道:“玉卿惊讶得仿佛看见一条狗给你叼来了骨头。”   狗喂主人吗?   虽程玉觉得赵珩这玩意和狗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养过所有的狗都忠心耿耿,面对主人听话乖顺,赵珩此人,程玉无声地冷呵一声,纵然觉得十分不像,还是为这句话,将菜吃了。   听到声响的赵珩:“……”   你是真有毛病。   用过午膳,赵珩在庭院中躺着喝茶晒太阳,程玉则多被姬将军命人叫去书房。   或许因为程玉同姬循雅禀告了赵珩近日的乖巧,姬将军心情上佳,连带着整个潜元宫的护卫都放松了不少,至少没有皆板着一张死人脸当值了。   李元贞今日为得了一护卫的笑脸而受宠若惊,忙笑着点头回应。   他转身入正殿,面上笑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去给皇帝换药,正上药时,皇帝突然问道:“潜元宫的护卫比前几日可少了?”   李元贞一愣,“是,”他有些惊讶,“敢问陛下如何得知?”   赵珩不以为意,随口道:“朕听见这些护卫巡逻时脚步声愈发轻了,便想着,姬循雅是否撤走了一些人。”   李元贞望着皇帝清瘦的脸,心中顿生几分感慨,叹道:“姬将军,愈发信任陛下了。”   信,皇帝已经认命。   赵珩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大约是吧。”   入夜后,程玉照常过来。   他虽入内殿,但从不留宿,在赵珩没睡时偶尔看信看书,但多数时候都被皇帝令他做些端茶倒水的琐事。   至赵珩将就寝,方离开。   烛火昏暗,柔和地撒在程玉身上。   赵珩看不见,却听得见对方轻柔平稳的呼吸。   程玉虽不像个正常人,也很不像个人,但安静下来时,当真有几分宁静娴雅之感,有他陪着,心也跟着平和些。   赵珩听到他将信折起的声响。   程玉往赵珩的方向看了眼,似乎觉得赵珩已经睡了,便起身,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地向殿外走去。   “玉卿。”赵珩懒洋洋道。   脚步声一顿。   程玉转身,看向赵珩。   帝王懒散地半靠引枕,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过来。” 第二十一章   程玉定定地看着赵珩。   若他脑子没突然出现问题,赵珩这应该是,让他躺下的意思?   长眉微拧,程玉眼中掠过抹不赞同之色。   赵珩对程玉这个仆下太好了,从一起用膳,到此刻的同床共枕,赵珩为帝为君,此举未免不矜身份。   况且人皆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优容程玉,日后又要给程玉何种赏赐?   赵珩半天都没听到程玉的动静,刻意疑惑地唤道:“玉卿,你还在吗?”   程玉刚要动,而后立刻被皇帝拽住了衣袖。   手指擦过衣袖上的纹饰,赵珩微微用力,晃了晃程玉的衣袖,“怎么不过来?”   他微微翘唇,话音含笑,柔和温存,几乎有那么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程玉双眸微暗,忽地生出了几分庆幸。   庆幸来朝夕服侍赵珩的人是自己,倘换了旁人,譬如说这几日都忙于皇城防卫不得抽身的小燕大人,定早被皇帝这点屈尊降贵般的恩宠哄得受宠若惊,被骗得凡有所知,定无不言。   程玉顺着赵珩的动作,动作轻缓地坐到床边。   赵珩不看都知道程玉坐在哪里,往里一让,给程玉空出了大半张床,他拍了拍自己方才靠过的引枕,大方地说:“床宽,安置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不必怕挤到朕。”   程玉扬眉,安置四五个人?   赵珩半点都没觉得自己说的话到底哪里不对,他上辈子在皑山打仗时,最最困苦时将帅八九人挤在一个毡帐中,都是男人,睡一块有何不可。   程玉坐得笔挺,赵珩打了个哈欠,倦倦地问:“不累吗?”   程玉偏身,在赵珩摊在床上的手腕内侧写道:陛下未允,奴不敢。   此言一出,将赵珩生生气乐了,道:“卿是何等千尊百贵的世家娇女,睡朕床上,还要朕请你?”   程玉不言,只拿一双眼睛望着赵珩。   明日有宫宴,还要看姬将军钓鱼养性,赵珩懒得在今日同程玉为这点小事闹到半夜。   况且他让程玉睡他旁边,并非做做样子,而是怕他公务繁忙,今夜歇不好,明日恹恹没精神——那还有什么热闹可看,遂道:“卿最娇贵,朕允了。”   勾了勾手指,逗狗一般,“过来。”   程玉目光落在赵珩不安分的手上,五指纤长,骨节大小也恰好好处,无论哪一处都生得极精美,玉雕似的好看,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手的主人实在太欠。   非要好好教训一番,才能稍稍收敛。   程玉也不移开视线,一面看,一面利落地脱了靴子,外袍进内殿前便褪了,常服却还端端正正地穿在身上。   他不换寝衣,衣着整齐地躺下。   赵珩先前为了给他让位置,特意往里躺着,程玉又躺得极靠床边,两人虽同在一床,中间却隔开了道足足一丈的空当。   程玉躺在床边,几乎半个身子悬空,只要稍微推推就能摔下去。   饶是如此,他都没有再往前分毫,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被面前的妖物剥皮削骨,将心都吃得干干净净。   赵珩的手臂贴着床褥,不老实地往前挪了挪。   刚前进两寸,就被程玉一把攥住。   用劲不重,却极古怪,赵珩只觉腕骨酸胀,被捏了一下,麻得几乎要动弹不得。   仆从目光幽幽地看着赵珩。   赵珩理直气壮,“朕怕你在朕身边歇不好,便看看你睡着了吗。”他吃力地抬手,拍了拍程玉的脸,“好凶呀,玉卿。”   他手上没力气,动作就格外轻,比起拍,更像是摸。   温热的皮肤擦过脸颊,明明不重,却让程玉觉得比挨了一巴掌更不舒服。   他攥着赵珩的手腕,向里面一丢。   赵珩无趣地叹了口气,又道:“明日宫宴何时开始?”   程玉不太想理赵珩,奈何赵珩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见他不理,唏嘘不已,哀怨地叹道:“玉卿愈发不重视朕了。”   程玉被烦得无法,只得写道:酉时三刻。   他以前只知道赵珩轻佻,这还是第一次知晓,皇帝竟还这么腻人。   饴糖黏嘴一样,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掉。   赵珩道:“你早告诉朕,何必朕巴巴地求你。”他半撑起下颌,“还是说,你想听朕求你?”   程玉写道:陛下多虑。   赵珩虚空往程玉的方向点了点,似笑非笑道:“玉卿如何想,朕不知晓,你自己最清楚。”   程玉被说得面色发沉,正要反驳,却见赵珩姿势悠闲地躺下,再不同他说话。   程玉:“……”   他强忍着将赵珩晃起来辩驳的欲望。   他若这么做,岂非显得自己格外在乎,令赵珩更得意了吗?   目光下移,扫过赵珩全身。   他睡姿好看,俊美飞扬的青年,很漂亮很安静地平躺着,一条药绸覆于双眸之上,看起来,很像是将要入殓的尸身。   倘再给赵珩一身玉衣,大约就是他死时的模样。   程玉静静地看着赵珩,目光不厌其烦地在赵珩身上反复游走。   程玉无声地抬手,他忽然有一种欲望。   他不去找泰陵,如果就此,拧断赵珩的脖子,再将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入殓,和泰陵内那具尸身又有什么区别?   心口震颤,他竟因这个臆想而兴奋不已。   不,不,还是有分别的。   只要他现在杀了赵珩,赵珩的一切,事无巨细,皆要他来决定。   无论是赵珩下葬时所着的衣饰,还是随葬品,都必须由他挑选。   甚至,他可决定赵珩葬在哪。   是葬在尚未修好的永陵,还是,葬在……抬手,几乎要触碰到皇帝的脖颈,葬在曲池。   同你一起。   有个声音在程玉耳畔低语,蛊惑得他心旌摇曳。   只要伸手,轻轻一折,就能,让他所有的臆想变为现实。   程玉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看起来已经入睡的皇帝。   修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裸露在外,几乎在引诱他折断。   他俯身,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摸可以,”忽有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不能掐,也不能亲。”   程玉一惊,猛地向后退了退。   他退得太远,险些掉下去,幸而身手敏捷,一下就稳住了身形。   赵珩听到对面近乎忙乱的声响,笑得浑身发抖。   多好玩啊,他怎么会觉得此人像姬景宣呢?   “乖,”赵珩哄孩子似的,但他声音中压抑的嘲笑,只要不是聋子便听得出,“明日还有事,早些睡下吧。”   程玉死死地盯着赵珩,一动未动。   赵珩这次却好像真的睡了,唇角笑意收敛,胸膛起伏渐渐平稳。   赵珩做了梦。   梦中,有毒蛇在龙床上盘踞不去。   蛇身粗壮,尾巴却狭长,漆黑如墨的鳞片在烛光下冷光四溢,铁甲般僵硬。   毒蛇警告般地嘶嘶作响,森白的獠牙威胁似地向外露出,细长分叉的殷红舌头吐出,险些舔过赵珩的下颚。   寻常人看到这种场面,便是在梦中,也要吓得肝胆欲裂,奈何赵珩算一半北澄人,其族以蛇为神,他看见了非但不觉害怕,还生出了一种神仙祖宗给朕托梦的荣幸。   冰凉的蛇尾擦过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愈发强烈,赵珩不太舒服,但鉴于这是神,还是生生忍耐下来。   他喘不上气,想躲又躲不开,只得无济于事地大口喘息,以求一点怜悯。   梦境外,他闷闷地吭了声。   ……   翌日。   东方未明,赵珩早就醒来,他嫌外面冷,身上又难受,便多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躺得神智昏昏,将睡未睡,直到,一只冰凉的爪子往他脸上一贴。   羸弱得好像连口气都要喘不上来的皇帝顷刻间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猛地往床里一滚,锦被蒙头,含混道:“做什么?”   这只冰凉的爪子变本加厉,往被子底下探去,手的主人跪在床上,倾身向里,攥住赵珩的腕骨,在内侧快速划道:陛下,该起了。   赵珩昨夜被蛇缠了半夜,醒来只觉脖子上一片疼痒,好像当真被蛇鳞蜿蜒缠过似的,他睡得不好,可起早已成了习惯,到那个时辰自然醒来,睡又睡不着,心情恹恹不悦,沉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程玉写道:卯时四刻。   赵珩浑身不适,未清的余毒弄得他眼睛疼,脑袋更疼,好似有人拿只锋利的小匙在挖他骨头似的,沙沙作痛,闻言登时大怒,“又无早朝,这个时辰叫朕起来作甚!”   程玉欣赏着他脸上难得露出的,笑以外的神情,慢慢写道:晚上有宫宴,请陛下起来更衣。   赵珩凉凉道:“卿也知道,是晚上?”   程玉垂首,很歉然地写道:是奴欠考虑。   视线自然地滑落,正好落在皇帝脖子上。   从正面看,仍是白皙若玉的一片肌肤,不过,倘有心之人能接近皇帝,还敢扯开他的寝衣,便会发现,皇帝后颈靠下的皮肤上,青紫痕迹堆叠,烙在半分瑕疵都没有的脊背上,触目惊心。   他极小心,唯露出了一道青痕在皇帝后颈上。   远远望去,雪白衣领与乌发遮挡间,隐隐可见一点异色。   程玉心满意足地移开目光。   他见赵珩眉宇微蹙,想来是梦里实在被折腾狠了,便伸出手,拇指自然地贴在赵珩的太阳穴上,不疾不徐地按了起来。   赵珩有一瞬僵硬,随后马上便放松了。   程玉习武,力道掌握得极好,既不重得发疼,也没有轻得聊胜于无,闷疼随着他的动作减轻不少。   药绸下,赵珩双眼不自觉地眯了眯。   除了动辄发病和他极有可能是姬循雅这两个小缺点外,赵珩觉得此人简直可称贤淑。   头疼稍缓,赵珩嘴便闲不住,“玉卿温恭婉顺,朕见姬将军时,让你从今往后只留在朕身边,如何?” 第二十二章   他提得漫不经心,显然只是撩闲玩,程玉不便说话,欺负起来更有意思。   程玉面无表情地看他。   无他,只因赵珩这话说得太熟稔,不知先前和多少人说过了。   他指下微微用力,赵珩立时没空多言了,面上掠过一抹不虞,低低喘了口气,命令道:“轻些。”   程玉这才放轻力道。   两人又在床上呆了两刻,赵珩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赵珩又拽着程玉陪他悠悠闲闲地用了早膳。   至下午,放去梳洗更衣。   赵珩看不见,但只用摸也知道,他现在换上的朝服有多华美精细。   袖口,他捻了捻,果然还是凤凰羽。   要不然姬家人把凤凰羽纹自己脸上吧,几百年了,就不能换个新样子吗!   程玉见他揪着袖口不放,力道在大点就能把袖子扯开了,见赵珩不悦,他心情就有些好,又莫名地掺杂了几分不快,便过去,把这截可怜的袖子从赵珩的手里解救出来。   而后,躬身给赵珩系玉带。   赵珩随口道:“朕上次穿朝服,是快死的时候。”   程玉手一顿。   赵珩没注意,仍在惊讶自己当时连喘口气都费劲,居然能撑着起来换朝服。   他已忘记自己同赵旻说过什么了,只记得太子虚虚地跪伏在他膝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珰。”   玉声琳琅。   赵珩回神,发现程玉在他腰间系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先摸到一九节蟠螭组佩,然后,捏到了个光滑的圆环。   以墨绶穿过圆环,系在玉带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圆环光洁温润,摸起来像是质地上好的玉,唯一的不足便是中间略有凹痕,触之不平。   “将军的?”赵珩随意地问。   程玉盯着赵珩,写道:是。   他目不错珠,不肯放过皇帝脸上掠过的每一点表情。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写道:以求平安。   赵珩浑不在意地嗯了声。   姬循雅此举大约是想让群臣以为他们亲近些,虽然赵珩觉得毫无必要。   见他没有反应,程玉无声地冷笑了下。   当真,贵人多忘。   而后垂了垂眼,继续安静地为赵珩更衣。   赵珩任由众人前前后后折腾了他一个时辰,他很理解,他现在作为姬将军的偶人傀儡,掌中玩物,姬循雅自然要他漂亮端雅。   他亦不愿意凄凄惨惨地出现在诸大臣面前。   去太极宫前,赵珩还额外用了顿晚膳。   许久未出现的小燕大人很是不解。   赵珩顺手递给燕靖思一碟未动的点心,道:“谁来宫宴都不是为了吃饭,宫中御厨也知晓,”他将最后一块口感酸甜的鱼肉吃了,“故而宫宴上的菜只为好看,且从一早便开始做,怕凉又要隔水煨着,滋味显而易见。”   燕靖思接过瓷碟,“谢陛下,”他犹豫了下,实话实说,“但臣觉得御厨做饭挺好吃的。”   赵珩失笑,起身,临走前又从燕靖思那拿走了块核桃酥,“那你多吃点。”   放入口中,扬长而去。   燕靖思愣了下,赶紧去追皇帝,手上的碟子不能拿着,只得快速将剩下的点心一口一个吃了,快步追上去,含糊道:“陛下,登,”他用力咽下去,只觉宫中的点心虽好吃,但居然甜得让他舌尖都腻腻的,“等等臣。”   赵珩乘辇往太极宫。   他甚少乘辇,因而觉得处处新奇,先前还安安稳稳地坐了片刻,不多时就觉得步辇缓慢,不如骑马迅捷自在。   燕靖思伴在辇旁,余光瞥见皇帝以手撑着下颌,姿态懒倦,不由得笑了起来。   “傻乐什么呢?”赵珩懒洋洋地开口,“说出来朕也跟着高兴高兴。”   少年闻言,细白的脸上登时浮出了一抹红,张了张嘴,却半天没吐出个完整的句子,“臣,臣……”   赵珩本就是逗小孩玩,见他为难,便摇摇头,笑道:“不想说便不说。”   燕靖思原本只红了脸,不知为何,此刻脖子与耳朵已是通红一片,忙道:“臣没不想说,臣……臣,臣方才是在想,”他声音越来越低,少年人嗓音还有点变嗓的哑,轻得几乎要听不清了,“臣跟在陛下辇边,不似军士,倒像陛下身边的内侍。”   甫一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一张脸烧得滚烫,燕靖思立刻低下头,不再言语。   赵珩疑惑地向燕靖思方向转了下头,他实在不知道成了太监有何好笑,最终心中断然道:他就说姬氏一脉相承的疯病不仅祖传,还会感染!   赵珩又软绵绵地瘫倒回去。   辇车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赵珩坐得昏昏欲睡,直到燕靖思低声提醒一句:“陛下,到太极宫了。”方悠悠直起腰身。   眼下虽还未至酉时三刻,群臣却已齐聚太极宫,方才还间或有彼此寒暄的声音,此刻皆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赵珩却很清楚,这样几乎诚惶诚恐的礼遇,显然不是对自己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帝王。   他欲下辇。   还未等他开口,手臂就被扶住。   力道极重,令人挣脱不开,比起扶,更像是扼。   赵珩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不必猜也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谁敢如此放肆地对待皇帝。   赵珩扬唇,露出个再疏离矜傲不过的微笑,“多谢姬将军。”   姬循雅自然地扶他下辇,亦淡淡道:“陛下客气。”   眸光掠过帝王好看得如戴了层笑面的脸,旋即姬循雅垂眼,有几分不虞地想,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全无依靠似地伏在他身边。   赵珩此人,果然心性莫测,狡黠善变。   待赵珩站定,众臣立时撩起衣袍,面对二人下拜见礼。   “陛下万年——”   呼声震天,在空阔的太极宫外回荡不息。   姬循雅的手紧紧锢着赵珩的手臂,严丝合缝,竟如一道为赵珩量身定制的枷锁。   两人并肩而立。   为臣者,竟与帝王并立,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赵珩笑容无改,好似根本不在意姬循雅的僭越之举。   众臣顿了几息,又不约而同地扬声道:“将军万年——”   朝中重臣、世族贵胄、乃至赵氏宗亲,衣冠朱紫者,尽皆跪拜在他们二人脚下,口呼万岁。   便是最最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圣人,亲历此景者,如何能不生出几分染指天下的野心?   有臣下悄然抬眼,去看此刻大权在握的姬将军。   却见其面容明丽,如冰似玉,冷黑的眼眸一转不转地死死注视着帝王。   脸上竟无一点兴奋。   姬循雅盯着皇帝,喉结微微滚颤。   你在想什么?你可是在想,姬氏一族果真是乱臣贼子当年就该族灭之?你可是在想如何除掉我这个奸佞,大权独揽后要好好为我炮制死法?让我想想,是凌迟还是车裂?   不对不对,以赵珩的心性,他绝不会为了一个谋反的臣下,而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残暴滥刑之名,大约还如上辈子一般,劝他来降,必以王侯礼待之。   千灯之下,帝王俊美的面容灼灼生辉。   姬循雅听得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但不论你在想什么,目光如有实质地舐过赵珩面容的每一处,现在,你最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费尽心思而无济于事的人,是我。   只有我。   姬循雅目光滚烫,奈何赵珩脸皮够厚,他自若地和姬循雅接受着群臣朝贺,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被权臣把持朝政的感觉。   这感觉新奇,他第一次体会,也算理解了当年他娘摄政时,北澄少帝为何天天闹着要自杀了。   呼声如此三遍,群臣乃止。   群臣起身,这时才敢正大光明地抬头去看为首两人。   在看清后,眸光陡然发颤。   昭尚水德,故而服黑。   姬氏尚火,因此着红。   皇帝着浓黑厚重的朝服,乃是大昭历代帝王贯穿的朝服式样,周身以滚金纹为饰,沉郁庄重,气魄逼人,本该无一艳色,却见其蒙眼药绸用朱,绸面洋洋洒洒,极尽华丽地绣满了凤凰羽。   这是姬氏的图腾!   似血的猩红刺得群臣眼睛都发疼。   姬循雅此举,岂非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吗?!   皇帝不知群臣心中惊涛骇浪,他只心平气和地心说,朕是不愿意自尽的。   “众卿平身。”赵珩朗声道。   众臣起身。   皇帝偏头,朝姬循雅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   这是今夜,赵珩见到姬循雅后,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笑起来好看,此刻更毫无掩饰,恣意多情,叫人移不开眼。   如吮蜜糖。   他不愿意自杀,却并不介意,杀了身边人。 第二十三章   赵珩保持这一个姿势久了,手臂有些发麻,他幅度很轻地动了动,不足一息,姬循雅握着他的力道立加。   赵珩微微偏头。   姬循雅正引赵珩入正殿,余光瞥见赵珩动作,亦转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陛下?”   姬循雅离他太近,略转转头,唇瓣开阖间带出的小小吐息便大半吹到皇帝耳畔,凉且痒,如昨夜被蛇尾绕颈纠缠不去似的。   群臣肃穆,皆静待两人先入正殿。   众目睽睽下,这诡异又暗昧的感觉蜿蜒掠过赵珩的脊骨,弄得他有些不适地吐了口气。   而后,帝王收敛了所有异样情绪,微微一笑,抬手往姬循雅肩上拍了拍,“将军待朕关怀备至,朕甚为动容。”   姬循雅目光从赵珩手上一掠而过,“为臣者,理当如此。”   自始至终,他一直未放开赵珩的手。   若朝中尽是如姬循雅这样的臣子……赵珩微弯的眼眸中闪过一缕阴郁,再快再利的刀,亦难处置干净。   赵珩一笑,“如将军者,世间能有几人?”   此语若有深意,姬循雅却不怒反笑,“陛下谬赞,臣愧领受之。”   众臣为显恭谨,待赵珩与姬循雅入殿后才渐次而入,因而,哪怕是最前者,也只看见了姬循雅偏头含笑与皇帝说话,而素来喜怒无常,稍有不顺心之处便要大加惩处的皇帝竟也面带笑意。   果真历经生死,能磨砺人的性情,再次之前,群臣从未想过,皇帝能与忍辱负重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如今见皇帝强颜欢笑,纵然先前暗暗有了大昭天命已绝,或将改朝换代的念头,有些人此刻心情亦难免笼罩了层黯然。   二人入座。   群臣亦随之坐下。   姬循雅面向赵珩,笑道:“臣自入陪都以来,一直流言蜚语不断,言及臣,则必乱臣贼子谋害君上,所图不小,今陛下玉体无恙,臣身上的罪名,也算洗刷大半了。”   话音清润,不疾不徐,朗然若玉鸣,只闻起声音而不考虑内容,令听者很难不心生好感。   赵珩承认,姬氏不发疯时,看起来的确是温润而泽的君子像。   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众臣不期而同地想到。   何为入陪都以来流言蜚语不断?君带兵数十万气势汹汹南下难不成是游山玩水吗,其居心不轨世人皆知,竟还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说这是流言蜚语!况且,何为罪名洗刷大半,自他囚禁皇帝以来,流言一则说姬循雅已鸩杀皇帝欲自立,一说姬循雅欲控制皇帝以操权柄,如今皇帝活着,只能说明前者不实,却不能否认后者。   姬循雅此言,直接将流言做实。   便是明明白白地昭告世人,皇帝已在他手中,诸卿当如何?   又能如何?   今日宫宴,既是为了让他们看皇帝未死,更是姬循雅在确立权威。   他自出现以来,其行止,皆踩在诸人的底线上挑衅!   有宗亲被气得脸色张红,欲拍桌而起,手还未按到桌面,余光却瞥到一片森白。   是,身后靖平军未完全出窍的利刃。   他悚然剧震,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收回手,死死压在膝上,不过几息,已是大汗淋漓,面若金纸。   姬循雅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见对方此刻恨不得缩到桌子下,轻轻一笑。   “陛下,”礼部官员不敢不让姬循雅上座,亦不敢把皇帝放在下面,遂两人并排,皇帝略向前一些,坐下后距离更近,姬循雅只要稍稍倾身,就能贴上赵珩的耳朵,“几千朝臣亲贵,蒙国恩深重,血勇仍在者,俱绝矣。”   幽冷的吐息轻拂。   赵珩不以为意。   皇帝能带着南下的朝臣必然是亲信中的亲信,譬如现在还生死未知的国舅,还有一些人,在得知皇帝欲往陪都后,怕国都沦陷后性命不保,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同皇帝“南巡”,偏安一隅,求得苟存,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人,本身就谈不上有何骨气。   赵珩偏头,姬循雅却尚未坐回去,距离瞬间被拉得极尽,堪堪呼吸相缠。   我还未喝,一臣下不可置信地心说,怎么便醉得产生幻觉了?   赵珩的声音亦不高,“昔年姬景宣兵败于曲池自尽,后燕国灭,宗亲姬氏尽降于我朝太祖,”语调平和,毫无挑衅之意,“以将军所言,血勇仍在者,亦绝矣。”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岂非找死!有人心道,不仅自己找死,更是给旁人引祸,倘姬循雅震怒,他们这些人焉有命在?!   姬循雅看向赵珩,目光沉沉。   可惜赵珩是个瞎子,就算姬循雅这时候盯他盯出朵花来,他也看不见,忽地一笑,向姬循雅举杯,话音中带着赞叹,“然二百七十年后,不也有将军这样的卓然儿郎,挽朕之江山欲倾。”   众人心里跟着一紧又一松,短短片刻就已体会了多少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大起大落。   姬循雅亦扬唇,眼中却殊无笑意,温声道:“陛下,杯中无酒。”   赵珩晃了晃酒杯,“朕喜不自胜,竟未觉察出,”他笑道:“朕先前荒唐,误解了将军一片忠心赤诚,待回京后,朕必发明旨,将姬卿封号改为宸,卿以为如何呢?”   此言既出,殿中已是一片寂静。   诸多封号中,以宸字最贵不可言,太祖唯一的皇子,之后那位世宗文帝,在未入主东宫前,封号就是宸。   赵珩显然不是引太祖旧例,把姬循雅当子嗣看,总不能真是……朝臣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下,动了禅让之念吧?   至于赵珩说着说着就称呼姬循雅从将军到姬卿,反而是一件极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赵珩是活生生的人,俩人不过两寸之距,说话时再小心,也有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姬循雅面上。   姬卿?   这么唤人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凡赵珩知道名字的,总能得个以卿相称,算不得贵重,更非特例。   还不如将军顺耳。   姬循雅垂了下眼,含笑道:“陛下,臣甚喜承恩二字,这封号乃太祖亲拟,臣感恩戴德,不敢忘怀。”   赵珩闻言亦不勉强,宸字虽然的确是他提的,但此事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觉得是姬循雅跋扈,无比真挚道:“以卿之功绩,自然什么封号都配得。”   “臣不敢。”姬循雅驯顺回答。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赵珩心说。   两人正在说话,有侍人上前奉酒。   赵珩握着酒杯,漫不经心道:“卿万事皆好,唯过谦……”   话音未落,变故陡起!   方才那正毕恭毕敬给赵珩倒酒的侍人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立时从酒壶下方抽出把匕首来,猛地朝端坐着的皇帝扑去!   匕首寒光四溢,直直朝赵珩心口刺去。   “护驾!!”   “陛——”   赵珩听到声响转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了抹近乎空白的茫然无措,“将……”   下一秒,利刃入体,如穿透张宣纸似的轻易。   血溅满座。   姬循雅放下手。   几滴血落在赵珩苍白的下颌上,明明只是温热,皇帝却仿佛被烫到了,猛地缩瑟了一下,“将,”他喉头干涩,半晌才颤抖着将完整的词句说完,“将军。”   他看不见,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刺客刺杀他,又被姬循雅当众杀了。   刀挺快,赵珩起了几分兴致,不知近三百年后的兵刃,与他当年的刀剑有何分别。   腥气蔓延,与满殿雅致馥郁的熏香混合,甜中带腥,呛得人阵阵反胃。   众臣如初梦醒,面无人色地向上看去。   刚才还活生生的侍人……不,刺客,此刻正以一个相当诡异的姿势俯压在御案上,三尺青锋从他后颈刺入,贯喉而出,直直插入桌案。   血液喷涌,顷刻间就在他身下洇出一滩血。   不需人吩咐,立时上来几个军士,见怪不怪地拔剑抬尸。   殿内无声,如同一巨大的棺材,将在场诸人尽数钉进其中。   “陛下,”姬循雅开口,“是臣疏忽,竟令刺客混入太极宫,请陛下降罪。”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袖中拿出条帕子,他倾身,素白的缎帕几要擦过赵珩的脸。   不料刚刚还吓得一动不动的赵珩倏地往后一退,他退得太远太极,身形不稳,一把按住了桌案,又猛然抬手,再出声,已是满口轻颤,带了几分压抑的哭腔,“朕……”   姬循雅目光在赵珩脸上游走。   他半点都不信赵珩,但不妨碍他欣赏赵珩表演出的恐惧。   似天然而发,毫不造作。   “陛下受惊,不若,臣先送您回潜元宫,”姬循雅很喜欢他这幅样子,语调愈发低柔耐心,哄着道:“可好吗?”   赵珩强压着颤抖,“朕,朕不必将军相送。”   姬循雅轻叹。   众臣心跟着一紧。   在场皆是累世公卿的勋贵,便是从前也害过旁人家破人亡,但何尝亲眼看过杀人,还是这样,半点不体面,鲜血淋漓的杀法。   姬氏自降昭后其子孙虽有官职,却不问庶务,历代皆以清谈读书为要,也算得上清贵的诗礼之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杀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疯子!   就在众人以为姬循雅将动怒时,他却温言道:“既然陛下不想,臣不敢强求。”   皇帝被吓狠了,只觉眼前这个是毒蛇豺狼,殿中那群是只会明哲保身指望不上的废物,慌不择路地说:“朕要燕靖思送朕回去。” 第二十四章   姬循雅长睫垂了下,微微笑道:“好啊。”   他倾身,不顾赵珩躲闪,捏住皇帝的下颌,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拭净了上面的血。   指下皮肤冰冷光洁,姬循雅没忍住,或者说干脆没忍,长指一刮,满意地蹭过被自己擦净的皮肤,“来人,送陛下回宫。”   赵珩偏头,避开了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不以为忤,亲昵地扶起赵珩,“陛下,臣陪您出去。”   皇帝明明怕得站不住,偏生要逞强,他欲推开姬循雅的手,遭姬将军轻而易举地擒住了手臂。   燕靖思快速抬眼看了下皇帝,见他步履虚浮地走出去,面上流露一丝不忍。   燕朗站在燕靖思旁侧,瞥到他的表情,神色复杂地捶了他的肩膀,“回神。”   燕靖思知道是自家兄长,稍稍转头,低声道:“陛下到底长在深宫里,哪里见过死人。”   是在为赵珩的惊恐辩解。   兄弟二人越过一众吓得腿脚瘫软的勋贵宗亲,燕朗亦压低了声音,淡淡反问:“你从前不是觉得,这等勋贵之家,蒙先祖荫蔽而忝列高位,既无济世之文德,也无安邦之武烈,羸弱萎靡,实乃国之蛀虫吗?”   燕靖思一愣,这才彻底转身,看向燕朗。   兄长今日怎么这样郑重?   他的确说过,只是,燕靖思顿了顿,道:“是,可我,我不过是……”少年张了张嘴,“觉得陛下,有些可怜。”   话音未落,燕朗轻吸一口凉气,他扫了眼一堆恨不得将自己脑袋埋到地下的臣僚,“那你觉得不觉得,他们也可怜?”   少年看过去,其中一人察觉到燕靖思的目光,知道他得姬循雅重用,谄媚一笑,朝他颤颤拱手。   燕靖思收回视线,如实回答,“不觉得。”   燕朗被他实诚的态度噎得沉默几息,而后硬邦邦地说:“陛下是皇帝。”   燕靖思很有几分疑惑地看着兄长,“我知道。”   燕朗面无表情,“如皇帝这样的身份,你竟会觉得他可怜?”   自赵珩醒来后,其行止与传言中大相径庭,虽极随和爱笑,却一眼望不到底,令人琢磨不透,他这个傻弟弟居然真认为皇帝表里如一,最最要紧的是——将军对皇帝态度太不寻常,如视鼎中禁脔,燕靖思与赵珩再深交下去,定有伤己之危。   “我……”   “看管一个身体不便的瞎子,每日何需上百人?还要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燕朗打断道:“靖思,连将军待皇帝都谨慎无比,你怎么敢觉得他可怜?”   燕靖思张口欲言,却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嚣。   模糊间听到有人高声禀报,“将军,太极宫南苑走水了!”   燕靖思与燕朗对视一眼,疾步出正殿。   余下诸人听到声响,惊恐地面面相觑。   忽有一人快步向殿门的跑去,群臣大骇,一时间人群骚动,紧随其后。   未至殿门,两把长剑倏然落下,利利寒光照得来人面色惨白。   他猛地顿住脚步,惊惧到了极致反而莫名地凝出一股虚假的胆气,厉声呵斥道:“我乃平王世子,你敢拦我?!”   赵珩听到这声怒喝,忍不住转了下头。   夜风吹拂,一点若有若无的焦味在鼻尖萦绕。   “姬将军!”他高声道。   姬循雅见赵珩转脸,也跟着转了过来,有些莫名地朝赵珩面对的位置看去。   姬将军生得一双黑眸,眸色冷且深,幽暗幽暗的,如一方深不见底的潭水,总让人觉得水底下仿佛还蛰伏着什么凶物。   来人被轻轻扫了一眼,浑身就结了冰一般阴冷,“姬将军,”强撑着继续往下说,语气却全然变了,柔顺且恭敬地问:“敢问将军将我等留在太极宫,是何意?”   姬循雅按着赵珩的肩膀,顺手将皇帝掰了回来,他彬彬有礼道:“方才有刺客在南苑放火,意图谋害诸同僚,幸而臣的部下早早发现,”他是在同赵珩说,把皇帝飘忽的注意力拽了回来,“才未酿成大祸,刺客尚未伏诛,只能委屈各位,暂留太极宫。”   赵珩抬头,往姬循雅的位置看。   姬循雅微微笑了下,声音顿沉,“封锁五门,任何人不准出入,强闯宫禁者——杖杀。”   语调平静,却令在场诸人都感受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意。   就在半刻前,太极宫内刚刚拖出去一具尸体,血腥味还没散干净!   太极宫内的私语立止。   “今夜让陛下受惊了,”姬循雅捏了捏赵珩的肩头,“待抓住刺客后,臣必亲往潜元宫请罪。”   皇帝白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不,不敢。”他挣开姬循雅的手,急急道:“小燕卿,送朕回去。”   燕靖思下意识看了眼姬循雅,见将军没有反对之意,便快步上前,扶住了双肩微颤的皇帝。   赵珩并没有挣开燕靖思的手。   姬循雅眯了眯眼。   燕靖思小心翼翼地扶赵珩上辇车。   想起燕朗的话,燕靖思没忍住,悄然地看了眼赵珩。   皇帝今日受了几次惊吓,甫一离开太极宫,立刻维持不住先前的威仪,惊魂未定地瘫倚在靠背上。   他面色惨白,唇上也无一点血色,看上去当真是怕极了。   燕靖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皇帝虚弱地喘了口气,觉察到燕靖思在看他,勉强扬了扬唇角,露出个有那么点魂不守舍,还有点觉得自己丢人的赧然微笑,“让燕卿看笑话了。”   燕靖思想,皇帝怎么会像兄长说得那般心机深沉呢?   燕靖思摇头,“臣不敢。”   赵珩笑了笑,又虚弱地靠了回去。   帝王眉心紧锁,望之,似有几分自觉前路不明,风雨飘摇的愁郁之色。   他双手平放在膝上,无意间便捏到了白日程玉给他的玉环。   赵珩顺手套到拇指上,他这段时日折腾得清瘦,手指不过骨头外裹了一层绵软的皮肉,戴上去松松垮垮,很不合适。   他捻了捻指环,清风吹拂,神智愈发清明。   以姬循雅目前表现出的才能与谨慎,方才在宫宴上的刺客,绝不可能是一时疏忽放进来的,倒像是姬循雅早知道对方欲刺杀他的消息,放松守卫,故意为之。   至于之后的走水,赵珩垂眸,天生偏淡的眼眸中若有情绪涌动。   无人伤亡、火很快被扑灭、刺客逃走,怎么看都像是姬循雅为扣下群臣,预先找的藉口。   赵珩心念一动,有气无力地向燕靖思道:“小燕卿,朕先前听闻玉玺遗失,将军替朕寻找,不知有下落了吗?”   燕靖思不明所以,只当赵珩关心国事,挑了句无伤大雅的告诉皇帝,“臣等先前得到消息,说玉玺仍在陪都。”   那极有可能,在宫宴之上,某位大人的家中。   赵珩点了点头,似是疲倦到了极致,单手掩面,浓黑衣袖立刻将他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无声地笑了下。   既向天下证明皇帝未死,又借刺杀一事震慑了皇帝与群臣,还,还将得到玉玺。   长袖微动,一只瓷瓶悄无声息地滚落到赵珩手中。   怎么好事,都教姬循雅占尽了?   他拇指一捻,药塞被顶得滚落到他脚下,淡淡药香飘散开来。   趁着宫中混乱,潜元宫守卫日减,防备松懈,定有离宫的机会。   赵珩本想在宫宴时悄然用药,做出中毒之状,假称有刺客,把水搅浑,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追击刺客上,他再设计离宫。   奈何宫宴上先刺杀后走水,好戏一场接着一场的上,根本没给赵珩服药的机会。   “陛下,”燕靖思道:“潜元宫到了。”   不过,赵珩想,姬循雅先前为何要裁撤潜元宫的守卫?   他被燕靖思扶下辇车。   宫门戒严,太极宫有重兵把守,姬循雅人又在太极宫内,其他宫室处的守卫定然有所松懈。   所以,电光火石间,先前通过各种方式得到的只言片语终于连成一线,最后一环,就在潜元宫内!   而他,则是引鱼上钩的诱饵。   既然姬循雅想,那么他怎能不让姬将军称心如意?   赵珩轻轻推开燕靖思的手,低声说:“让朕一个人呆会。”   燕靖思沉默须臾,见赵珩流露出的疲倦不似作伪,便道:“那臣等,在您十步之外跟着您。”   赵珩轻轻点头,向庭院走去。   庭院内明灯轻曳,照得帝王背影愈加单薄削刻。   三步、四步……燕靖思在心里念着。   “八。”他无声地喃语,正要向前。   话音未落,冷光倏然溢出,直取帝王脖颈!   “陛下!”   燕靖思神色惊变,不过须臾,寒刃已架上赵珩的脖子,持刀者锢住赵珩的双臂,将他往前一推,冷声胁迫道:“别动。”   赵珩余光向后一瞥,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十数人。   他慢悠悠地举起手,很配合地颤声说:“别杀朕。”   众护卫皆刀刃出鞘,只是皇帝在对方手中,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赵珩在心中轻啧了声,姬将军,这条鱼仿佛没有你想的大。   转睫间,那刺客足下一点,抓着赵珩这个大男人一跃而起。   若非脖子上还架着把杀气四溢的刀,赵珩真想抚掌感叹一句;“好轻功。”   夜风急促过耳,脚下是快速踏过宫殿顶端琉璃瓦的咔咔声响。   在屋顶?   赵珩刚要伸手扯掉药绸,就觉得喉间的刀往里了半寸。   他乖乖停手。   “东边有追兵,”他听到一刺客道,“现下去哪?”   “往南。”   赵珩忍不住道:“南边也有追兵。”   刀刃骤地向前。   一道殷红立时出现在赵珩的脖颈上。   赵珩轻嘶了声,语调依旧含笑,“西边也有,你们现在唯一能走的方向是北边。”   药绸下,帝王双眸冷得令人心惊。   “永安道在北边,”劫持赵珩的人冷声道,永安道直通昌顺门,也就是进入皇宫的正门,乃是最快出宫的所在,只是永安道两侧铸高墙,乃是一条狭长甬道,且前后两门皆能上锁,“我等进入,墙上若有伏兵,绝无生还之机。”   “有。”   “什么?”来人冷笑,以为赵珩说的是生还机会。   不料赵珩道:“有伏兵。”   此言既出,众刺客一时沉默。   他们早听过皇帝的名声,对他本极不以为意,今日听其言词,只觉得皇帝被吓坏了开始胡言乱语。   “姬循雅早就为你等备好罗网,”谁料只是几条小鱼,赵珩微笑,“永安道的城墙上不止有人,来的还是姬循雅,以朕对他的了解,他不会给你们留下全尸,”抬手,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但大抵可以保存个完整的头颅。”   “你想说什么?”为首者声音有些哑。   “但你们今日不会死在永安道,”赵珩欢欢喜喜道:“因为朕在你们手里。”   本来是诱鱼上钩,只能看不给吃的鱼饵,现在被鱼咬在嘴里,姬循雅看见他,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他非常,非常期待。   不远处的宫道上,已有成队护卫疾行追来。   众刺客惊疑地对视一眼,最终一把拽住赵珩,向永安道奔去。   “别耍花样。”有人在赵珩耳畔狠狠威胁。   赵珩笑,“岂敢。”   这帮刺客果然训练有素,未过一刻,便已奔袭至永安道。   永安道两边铜门大开,通过甬道,几乎可以看见离开皇宫的大门。   刺客们咬了咬牙,纵身而入。   “将军。”城墙上,有军士扬声道:“来了。”   姬循雅抬手,两道厚重铜门轰然落下。   出入口皆被堵死。   见到来人,姬循雅面露无趣之色,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扬起一抹笑。   “放,”箭字尚未说出口,姬循雅瞳孔猛地一缩,厉声道:“停!”   那个被剑架住了脖子的人是——皇帝?!   “上面的人听着,”刺客高声道:“皇帝在我们手里,劝你们立刻开门,放我们出去!如若不然,我先杀皇帝,看看是你们射来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赵珩貌似气若游丝,开口时声音却很清亮,“将军,救朕。”   姬循雅看他。   久病虚弱的帝王仰面,脸色比月光更惨白。   然而姬循雅却看得见,他裂开嘴,笑容越来大。   越来越得意! 第二十五章   永安道狭长, 夜风呼啸过耳,凄烈得有如狼嚎。   狂风吹得赵珩长发纷飞,一片浓黑间, 衬得他所覆药绸, 愈发殷红烈烈, 凤凰羽光华流转,如一捧烈焰,烧得姬循雅眼眶都发疼。   赵珩。   赵珩!   见姬循雅不答,为首者粗暴地将皇帝往自己面前一扯,刀刃上扬,险些生生切入皇帝喉间, 威胁道:“我等贱命一条, 有九五之尊黄泉路上相陪,也算不枉此生!”   姬循雅目光阴阴测测,眼中笼了一层如血的红,明明是再秀雅不过的君子模样,此刻看起来却如同刚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看得身旁人胆战心惊。   既然赵珩费尽心机要找死,他为何不成全赵珩?   不如, 就在这杀了他吧?姬循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蛊惑道:赵氏没被族灭,若你担心直接改朝换代阻力太大,大可回京后再选一个听话驯顺的傀儡为帝, 如是过几年, 再做打算。   虽此举会为他平添无数麻烦,但绝不会比赵珩所带来的更大,更棘手。   杀了赵珩, 乱箭穿心而已,收拾干净后下葬亦无碍的。这声音低语。若是尸身被弄得破破烂烂, 与你上辈子寻不到全尸的身体放在一处,岂非很相配?   拇指用力,锋利的弓弦轻易割破皮肤,殷红汨汨而出,顷刻间将弓弦染得血红。   他常戴指环,本不会被弓弦割伤,感受到疼后才有几分疑惑捻了捻手指,这才想起,那枚指环他给了赵珩,此刻正在皇帝腰间晃晃荡荡。   姬循雅缓缓低头。   永安道内,赵珩软绵绵地被人挟持着,一身朝服因为方才的拉扯而凌乱不堪,皇帝周身所有,皆是先前他仔细挑选,再亲自一样一样服侍赵珩穿上的,此人现在面上还覆着绣有姬氏图腾的药绸,却马上要与几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一起赴死!   姬循雅扬唇,露出个血腥四溢的微笑,就在身边军士以为姬循雅盛怒已极,将下令放箭时,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开门,”冷风灌喉,宛如吞了钝刀般生疼,“放行!”   铜门缓缓开启。   刺客鱼贯而出。   赵珩转头,也朝姬循雅露出个笑来。   这笑容温情而好看,与他眼上蒙着的凤凰羽相得益彰,更显秾烈。   唇瓣开阖,吐出几个字。   姬循雅笑容愈发粲然。   赵珩说:“多谢姬将军。”   喀嚓一声,手中角弓顿折。   “将军。”燕朗硬着头皮向前。   姬循雅将弓随手一扔,“追,不必留活口,就地格杀。”   “那陛下他?”   拇指上的伤口仍在向外渗血,姬循雅随手抹了一下,微笑道:“也杀。”   燕朗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将军真被这群刺客气得失去理智了?莫说陛下死了会对时局造成多大的影响,只论众人之中,有哪个敢背上弑君的罪名?   即便真敢动手,事成之后,此人也将不容于世,不容于姬循雅。   “玩话而已,”姬循雅弯眼,声音愈发轻柔了,“我怎么舍得伤陛下?”   燕朗喉结涩然地滚动了下。   话虽如此,姬循雅的神情,看起来有如要将赵珩扒皮萱草。   姬循雅转身下楼。   “哦,”他忽地偏头,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语气淡淡地开口:“你那个弟弟……”   燕朗悚然,在看见皇帝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做好了被姬循雅问罪的准备,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顾不得细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将军,燕靖思看顾不利,致使陛下被劫,本罪该万死,属下无可辩白。但他毕竟,毕竟年岁尚轻,一切错处,都是属下为兄长未管教好的缘故,请将军降罪于属下,饶,饶燕靖思一条性命。”   “皇帝矫饰伪行,蜜口剑腹,”姬循雅微微笑,楼上灯笼被狂风吹得刷拉作响,光影扭曲地洒落在他小半张脸上,晦暗难明,“被他骗过的人如过江之鲫,方才无论谁去送他,结果都会如此。”   燕朗一愣,不期姬循雅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毫无责怪燕靖思看管不严之意,不,毋宁说他根本没提到燕靖思,反而字字,皆指向皇帝。   皇帝与将军明明才相处十几日,怎么仿佛,仿佛二人已经相识半生。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燕朗忙道:“属下谢将军宽仁!”   “燕靖思少不更事,”一缕微光撒入姬循雅漆黑的眼眸中,却依旧阴沉暗淡,深不见底,他的声音很是柔和,竟真的隐含担忧,“我恐他再受皇帝蛊骗。”   燕朗立刻道:“属下回去定然好好管教燕靖思,令他自重!”   姬循雅点点头,折身而去。   待已经看不见姬循雅的背影,燕朗才起来。   脸上的冷汗已被夜风吹干,他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口气,快步下楼。   此刻,宫外。   赵珩虚弱地伏在马背上,劲瘦削刻的腰身随着军马疾驰而颠簸起伏,他面色苍白若纸,吐息换气缓慢得令人担忧他是不是马上要死了。   或许因为皇帝配合,亦或者更因为他看起来根本没有反抗力气,刺客们放松了不少,见他不动,有人拿刀柄戳了戳他的后背,喝道:“喂。”   赵珩虚弱道:“活着。”   刺客不屑地看了眼赵珩,只觉这皇帝既没什么用,更无骨气,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就能令他乖乖听话,连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   这么个废物,也值得他们千里迢迢地过来?   一路逃出宫,靖平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折损了不少人,眼下能否逃出生天还未可知,为首者心中烦躁,只觉宁王想要这个皇帝,简直病得不轻。   为了这么无用的皇帝令大军奔袭,姬循雅更不正常。   赵珩满身黑,唯有后脑上一缕绸带含些颜色,赵珩身后的刺客用刀挑了挑这块红金交织的绸缎,“这是什么?”   赵珩后脑处被人拿刀刃抵着,还很心平气和,“狗链。”   刺客顿了下,赵珩语气太平静,说出的内容却与他平静的语气截然相反,他险些以为自己跑得太快,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戴着?”   “戴上瘾了。”赵珩紧了紧绸带。   他眼睛刚能视物,还非常脆弱,能不见光见风,最好不见。   “倏——”   箭羽破风而来!   赵珩猛地折下腰身,却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箭羽骤地穿破他身后刺客的喉咙,血液喷涌。   这人眼珠子瞪得浑圆,还要说点什么,他徒劳地张嘴,喉中嘎吱作响,片刻后,扑通一声摔下马。   浓郁的血腥气逼得众人脸色青白。   为首者抓住赵珩那匹马的缰绳,将它扯到自己身边,而后纵身一跃,倒坐到这匹马上。   原本趴着修身养性的皇帝被生生拽了起来,挡到为首者身前。   绸缎下,赵珩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你,”他气若游丝地出声。   朕不管你是谁的人,你是劫持朕的刺客啊,朕活了两世,没见过谁家劫持,拿被劫持的人做挡箭牌的,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为首的刺客抓住赵珩头发,阴森森道;“我家主人说了,能活着将陛下您带出皇宫最好,可若死了,亦比在姬循雅手中做个傀儡皇帝强,您人品贵重,想来比起苟且偷生,更愿意为天下殉节。”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姬循雅打进帝都时怎么没面北自尽?   “你家主人挺风趣的。”赵珩说。   刺客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惊疑地看了赵珩一眼。   羽箭如雨,箭簇乌光闪闪,杀气四溢。   箭矢擦身而过,看起来毫不顾忌他手中的人质,刺客大骂一声,狞笑道:“看来姬循雅也想你死!”   赵珩点头,深以为然,“姬氏上上下下都对朕有偏见。”   刺客惊愕地看着赵珩,只觉他真被吓疯了。   可刺客来不及多思,又一箭射穿了身边同伴。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了!   “将军!”   刺客听到不远处的靖平军唤道。   他定睛看去,还未等看来者,一支箭便直直而来。   他猛地往下一缩,箭矢刺向赵珩的发冠,强大的冲力竟生生将发冠扯下!   刹那间,乌发四散,几缕长发被风吹得直往刺客脸上打。   刺客咬牙,把刀往赵珩喉咙深处怼了怼,怒斥道:“说话!”   赵珩微微偏头,“想让朕说什么?”   刺客浑身发冷,极度紧张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何他看见皇帝在笑?   “说你不想死,让姬循雅放过你,快说!”   赵珩轻轻叹了口气。   他原想着,借这群刺客出宫,再另想办法离开,只不过眼下这个局面,只能说,天不遂人愿。   于是赵珩面向姬循雅,缓缓开口。   他说:“将军,朕怕疼。”   姬循雅眯了下眼,即便知道赵珩看不见,还是朝赵珩笑了下。   笑容温和又娴雅,仿佛此地不是遍地尸首的修罗场,而是一雅致清净所在,姬循雅正为皇帝奉一杯刚刚泡好的茶,令刺客甚至产生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的错觉。   下一刻,姬将军含笑控弦挽弓。   羽箭飞驰而来。   皇帝不求情还好,求情后局面比方才更危急。   刺客大骂:“你之前是挖了姬循雅祖坟吗?!”   此言既出,赵珩居然产生了一种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朕非但没挖姬氏的祖坟,反而对姬氏多有厚待。”   如此优容,姬循雅居然还想将他挖坟鞭尸,简直狼心狗肺。   刺客根本没注意赵珩说什么,他按着赵珩的肩膀,欲将他往上一提挡箭,然而一阵剧痛却倏然从腕上传来!   咣当一声,刀刃落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去,却见自己的手腕竟已被一把小巧的匕首贯穿。   来不及发出痛呼,他只觉天旋地转,与皇帝的位置陡然一换,下一秒,在他眼中,箭羽越来越近,放大,再放大!   “噗——”   箭矢钉入小腹。   刺客骇异地盯着皇帝,后者还是那副弱不禁风,马上就要断气了似的虚弱模样,一手却紧紧压着他的喉咙,力道之大,竟令他都难以挣脱。   他心知必死,落入姬循雅手中还要再熬一遍流水似的酷刑,面色惨白地闭眼,正欲狠狠咬断舌头,不曾想,一只手比他寻思的速度还快。   咔吧一下,这只手利落地卸掉了他的下颌,其动作之狠辣,连他这个训练有素的刺客都自愧弗如。   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筋骨错位的痛苦让他满头青筋青筋暴起,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告诉朕,”赵珩轻声道:“你家主人是谁?”   刺客勉强摇头,一双将欲崩裂的眼珠中满是恨意。   但赵珩看不见,因而也就无所谓他什么眼神。   “告诉朕,朕立刻就杀了你,”赵珩语气愈发轻柔,循循善诱道:“看在你与朕心意相通的份上,朕只让你再疼一下。”   心意相通?皇帝在说什么鬼话,他和皇帝如何就心意相通了?刺客神志不甚清明地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谈条件,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   他必须心动。   沙哑模糊的嚎叫从人喉咙中溢出,赵珩凑过去听,勉强听到抚北二字。   赵珩挑眉,他自尽之事天下皆知,但没死的消息却是不久前才传出去的,以陪都到北澄的距离,这点时间还不够消息来往传递。   莫非本代抚北王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以算到他死而复生,提前派人来杀他?   赵珩另一只手绕到刺客身后,将羽箭慢慢地向内里。   “想好再告诉朕。”赵珩含笑道,他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姬循雅要来了,”话音在刺客耳畔响起,唯他二人听得见,“朕不希望你做出,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决定。”   他低语。   “五。”   如浆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刺客绝望地闭上眼,悔不当初。   不是说,皇帝是个色厉内荏,羸弱至极的废物吗,现在这个身手惊人,手段狠辣,拿箭簇上的倒刺刮他腹内血肉的疯子又是谁?!   瞒不过,根本瞒不过。   剧痛令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思考了,他唯一清楚的是,倘若他再说谎,皇帝一定会将他交给姬循雅,到那时他所受的刑罚,必然比现在难捱千倍万倍。   赵珩失去耐性,面上笑容却无改,直接道:“一。”   “宁,宁王——”   名字藏在惨叫中,但足以让皇帝听清。   赵珩满意一笑,松开扼住对方肩膀的手。   身体无力地倒下,在外人看来,却像是他挣脱了皇帝,要暴起伤人一般。   下一刻,所有痛楚皆烟消云散。   滴答,滴答。   滚烫的液体从身体中涌出。   是,血?   他迟缓地低头,看到了自己喉间的箭。   尸体轰然坠下。   赵珩勒马。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很想策马狂奔,不论后路,先跑了再说。   但四周微颤的地面告诉他,大军集结,万马奔腾,靖平军人人携带弓箭,他就算真长出翅膀,也飞不出去。   赵珩调转马头,慢悠悠往回挪。   马蹄声近在咫尺。   赵珩确认了一下自己手里没有任何凶器,仪容仪表也狼狈不堪,俨然是个被刺客胁迫带走,又历经千难万险逃出生天的小可怜。   姬循雅来到他面前。   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厉厉扫过,似要刮掉一层皮。   赵珩喉结滚了滚。   他自醒来后还未这样剧烈地活动过,浑身上下难受得动一下都断骨似的疼,赵珩双颊滚烫,雪白脖颈上的贲起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他半身衣袍被血浸透,黑中又洇出大片更暗沉的黑。   血。   都是旁人的血。   姬循雅阴沉眼眸中的不快毫不掩饰,他一下伸手,死死地抓住了赵珩的手臂。   先前不以为意,现下才发现自己的确肤柔骨脆,被姬循雅抓着手臂,疼上加疼。   赵珩嘶了声,嗓音嘶哑道:“将军,朕又不跑,你握那么紧作甚?”   他试探地动了下,旋即便觉得手臂上力道陡然增加,如被一圈铁箍勒着。   姬循雅闻言偏头,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不跑?”   若赵珩真如他自己说得那般听话,此刻应该在潜元宫里被姬循雅服侍着更衣就寝,而非在城外,还沾了满身旁人的血!   从赵珩口中说出的话十分信三分都嫌多,他早该明白。   赵珩面不改色,先发制人,“朕还未降罪于将军,刺杀在前,劫持在后,朕信赖将军,将陪都布防尽数交于将军,难道将军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吗?”   姬循雅轻笑,柔声回答:“伶牙俐齿。”   声音柔得发腻,像极了毒蛇将吞吃猎物前,先用身体紧密地猎物团团裹住。   令人毛骨悚然。   赵珩沙场上出生入死多年,对于危险的感知早已篆刻进了骨血中,他虽未动,姿态却十足戒备,淡淡道,“颠倒是非。”   他的警惕落入姬循雅眼中,为他本就熊熊燃烧的怒意愈浇上了一层油。   好好好,姬循雅反笑,皇帝连刺客都能信任,毫不反抗被其挟持,对他却严防死守。   为什么?   凭什么!   他正欲开口,却见身前黑压压地迎来了一群军士。   “将军。”   “将军。”   ……   呼声此起彼伏。   姬循雅顷刻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只面色仍不好看,微一颔首,权作回应。   听到纷乱的马蹄声,赵珩也知道人不少,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姬循雅争执,干脆住口不言。   姬循雅亦做此想,纵马飞驰。   一个时辰的路,两人皆一言不发。   赵珩狂跳的心口缓缓趋向平稳,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任由姬循雅扯他回去。   姬循雅在马上腰身依旧笔挺,姿态端雅,除了死死攥着一只手臂不太体面外,可称一句风姿玉立。   他神情如常,目不斜视,好像根本不在乎身旁人的是死是活,唯有手背上道道狰狞隆起的青筋,泄露了手的主人此刻的心绪。   “将军!”守在城外的燕朗见到姬循雅带皇帝回来,顿时大感放松,欣喜若狂地叫道:“陛……”   下字还未说出口,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将军生生将赵珩从马背上拖下来,塞进马车里。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珩再怎么消瘦也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在姬循雅手里,居然如同拎只狸猫似的轻易。   姬循雅表情也很平静,好像当真是去把自家不听话的猫儿逮回来,而不是去追被刺客“胁迫”离宫的九五之尊。   “下。”燕朗愣愣地把话说完,他沉默须臾,见姬循雅已经将不悦写在了脸上,哪里敢再多言,立刻无声地站定了。   姬循雅看了他一眼,“去命人,寻盆热水和几条丝帕来。”   他语气冷淡,不似让人寻水,倒像是令燕朗提刀。   “是。”燕朗道。   马车内,赵珩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   他并没有因为姬循雅的沉默而掉以轻心,于这种人而言,暂时的忍耐意味着日后加倍奉还。   事已至此,皇帝长长喘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想,既然来之则安之吧。   他往后一瘫,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地方躺好。   但赵珩半身染血,后背湿冷黏腻,他忍了片刻,饶是没有洁癖也被恶心得不行,撑着坐了起来,将腰带扯下,连带着上面悬挂的玉饰都随手一丢,然后快速把外袍脱了,胡乱卷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唰。”   车帘被掀起。   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夜风扑入马车,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不,不,不止有药味。   这人身上的血腥气太重,铁器的森冷,血液的腥甜,还有火油的焦味,混合在一起,阴沉而猛烈地拂面而来,连一贯用来掩藏身份的药气都挡不住这股味道。   如一层铁网。   而他,则是狩猎之人唯一想捕获的猎物。   无处可逃。   砰、砰、砰。   一下一下,因这种代表着杀伐的气味而亢奋震颤的,是赵珩的心跳。   铛地一声响,似有什么器物被放到了赵珩身旁。   皇帝半撑起身,饶有兴味地面向着来人,他伸出手,轻声道:“玉卿。”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温湿的触感与肌肤相接。   是,赵珩动作顿了顿,被温水浸透了的手帕?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赵珩心道,他以为对方会拿把刀进来。   赵珩身上沾了不少血,手帕所过之处,苍白的皮肤缓缓显露在外,与之相对的,是尚未被擦拭干净,已经开始发黑的血污。   一方手帕很快就失去了本色,来人将手帕与赵珩脱下来的衣服丢在一处,从刚刚放下的铜盆中拣了条新的出来。   丝帕被来人拧干。   水珠滚过手背,十指太过用力,道道青筋向外贲起,几乎到了骇人的地步。   手帕细致地擦过赵珩沾过血的每一处,先是双臂,再是,面颊。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赵珩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   赵珩吭了声,却扬唇,抱怨似地说:“好疼。”   声音低且软,含着几分倦意,几乎在示弱了。   示弱吗?   来人冷笑。   目光落在赵珩的嘴唇上,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血气的嘴唇此刻已与纸色不相上下,唇瓣不复先前润泽,干裂得扯开几道口子,血丝若隐若现。   多狼狈的模样。   五指插入赵珩的长发,来人想,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   在陪都养尊处优不好吗?继续做你的皇帝不好吗?在我身边,不好吗?   你为何,永远学不会何为乖顺听话呢?!   长发绕指,来人微微向后一扯,明明没有用多大力,比方才刺客要割断他喉咙时力道小上太多,却能看见赵珩的神情变了。   与逃离皇宫时的狡黠得意、方才面对他的冷漠疏离时都不同,赵珩的表情疑惑而茫然,还有点微不可查的委屈。   似是受了亲近之人迁怒一般的委屈。   赵珩形容狼狈,经来人方才粗暴地擦洗,寝衣被解了不少,棱棱的颈骨外露大半,望之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可怜。   叫人忍不住放轻动作,生怕这把秀弱病骨,折断在自己掌中。   “玉卿,”赵珩小声说:“轻些,太疼了。”   见他还在装模作样,来人再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一把扯开了赵珩脸上的药绸,将那绣满了凤凰羽,粲然得如一团烈火的绸缎随手扔到一旁。   与他亲手给赵珩带上的玉饰丢在一处。   “好啊,”像是怕赵珩看不见,他倾身而来,堪堪与赵珩鼻尖相贴,这个在皇帝面前扮了十几日忠仆的乱臣贼子扬唇,道:“臣轻些。”   声线温柔缠绵,如跗骨之毒。   烛火刺入,赵珩刚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很是娇弱,在接触到光线的那一刻,赵珩猛地闭上双眼。   湿润迅速在眼底氤氲,他却扬起一抹笑。   果然,姬循雅就是程玉!   赵珩先前就笃定了七八分程玉的身份,如今乍然听到程玉,或者说,姬循雅开口,毫不意外。   不过即便到了此刻,赵珩不懂,姬循雅为何非要以仆从的身份服侍他?   姬循雅想得到什么?他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见赵珩双目紧闭,姬循雅温柔地问道:“陛下怎么不睁眼?”   赵珩虽好奇姬循雅的长相,却没有冒着伤害眼睛的风险去看他。   在赵珩看来,姬氏一族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似,他不是说样貌,而是气韵,那种阴沉秀美,循规蹈矩,如同死人般的雅静。   其中最甚者,以姬景宣莫属。   赵珩当年见到姬景宣第一眼时,很是为姬氏公子的容色惊艳了一番,而后便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的不适。   对于身上散发着死气,而行止如常人的东西的本能反感。   故而,赵珩觉得姬循雅的样貌,大约也就是比旁人好看些,气质再阴沉些而已,不值得他一看。   既然姬循雅不再隐藏身份,赵珩亦无意装傻,笑道:“将军要隐匿身份,朕不看将军,难道不是如将军所愿?”   姬循雅轻笑了声。   温热的帕子再温柔不过地贴上赵珩的脸,从额头开始,缓缓向下。   姬循雅擦得很细致,半点不嫌琐碎,他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赵珩,宛如在清理一件得他钟爱的稀世珍宝。   睫毛上凝了血,姬循雅特意在那处多留了一会,待血块化开,才轻柔地擦拭干净。   长睫轻颤。   赵珩喉结滚动。   他这个人极少知道畏惧是何种滋味,自然也不惧怕身前的姬循雅。   不过,姬循雅把他塞进马车时气势汹汹,裹挟了满身杀气而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刀将他砍了,现在却温柔地给他擦手擦脸,赵珩也是个七情六欲正常的人,除了好奇姬循雅到底要做什么外,难免生出了丁点竦然之感。   他忽地想起,自己年岁不大时,入夜后不肯就寝,趁着侍人不注意,悄然溜出卧房,他娘为了治一治他这个破毛病,给他讲了夜游者会被恶鬼抓去吃肉的故事。   中间讲了什么,赵珩这等疏懒的脑子早记不得了,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娘绘声绘色地讲,“恶鬼吃人前,要先将这人的衣物除去,扔进净池中洗涮干净,再以上等锦帕擦干,涂香膏为调味,开膛破肚,把血放干,上锅,蒸熟。”   眼下姬循雅的一举一动,恰似故事中的恶鬼。   赵珩毫不怀疑,待姬循雅将他擦干净后,会将他抽骨剥皮,吃得一干二净。   丝帕划下,将下半张脸擦干净。   右颊有血、鼻尖上有血,包括嘴唇上,都有几滴干涩的血迹。   姬循雅要做什么?赵珩疑惑地心说。   若真想杀了他何必将他擦干净,莫非是怕脏了刀不成?纵然知道不合时宜,赵珩还是没忍住笑了下,若只是嫌他脏,把他弄回陪都后将他扔温汤中涮一涮不就干净了,何必废这么多功夫。   末了感叹句,姬氏果然繁文缛节甚多,杀人前都这般讲究,难怪把自家子孙都逼得个个不似活物。   姬循雅垂眼,将赵珩唇上的血擦去。   唇瓣微扬,居然是个笑的弧度。   赵珩心狠且没心没肺,令人不由得好奇,皇帝到底经历何等磋磨与羞辱,才能笑不出来。   姬循雅微微用力,将他嘴唇捻得都有些发白了,方见赵珩心不甘情不愿地笑意压下。   “将军,”唇瓣开阖,吐息正扑在姬循雅持帕的指尖上,赵珩明知故问:“何以这般恼怒?”   温暖湿润的呼吸蚀得人皮肤发痒,姬循雅毫不犹豫地拿开手,将刚染了一点血污的帕子丢掉,“陛下是臣靡费精兵不知凡几,千方百计得来的,倾国倾城的至宝,”面对着赵珩在他的擦洗下露出本色的脸,姬循雅今晚难得感受到了满意,“您险些让臣的心血付之东流,您说,臣在恼怒什么?”   “唔,”赵珩喟叹一声,听到姬循雅的话连眼皮都未掀一下,笑道:“将军待朕用情至深,朕很是动容,但朕先前同你说过,朕的确不喜欢男子,你不必白费力气。”   姬循雅不怒反笑,“臣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臣不急。”说着,随手从铜盆中又捞出一条帕子,这次姬循雅拧也未拧,径直贴在赵珩脖子上。   乍然碰到这么个湿淋淋的东西,赵珩一个激灵,喉结快速地上下,笑道:“看得出,将军的确不快,连服侍朕,都不如往日用心。”   水珠滚落,打湿了赵珩寝衣的领口。   这条帕子太湿,水渍还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姬循雅勾唇,“陛下的意思是,您对臣之前的服侍很是满意?”   丝帕碾过喉咙。   姬循雅擦这块皮肤时比别处都用力,手指慢条斯理地向下压,与其说是擦,不如说是按。   他太用力,连丝帕的擦拭都显得分外粗粝,随之而来的感觉除了疼,还有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窒息。   赵珩闷闷地吭了声,“满意,朕岂有不满意?”他顿了顿,提醒道:“将军,轻些,你太用力了。”   “哦?”   力道不轻反重。   “世家贵胄,天之骄子,”赵珩喉中涌出模糊的笑,“将军少年袭爵,贵不可言,现下又是国之重臣、权臣,手握重兵窥伺天下,能得将军服侍,便是朕,亦觉得三生有幸啊。”   姬循雅眸光愈暗,从他开口那一刻,赵珩就显得毫不惊讶,可见他早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自己是令他皇位动荡,野心勃勃的姬循雅,可言笑晏晏,相处时不见半点怨恨。   赵珩此人,当真虚伪无比。   “陛下既然知道臣就是姬循雅,”手指下压,他满意地欣赏着赵珩的脸上不可自控地流露出痛色,“为何不揭穿臣,难道陛下秉性轻佻,惯爱,”他略略俯身,目光仔仔细细地掠过赵珩脸上每一处,“虚与委蛇吗?”   “轻些。”赵珩低声道。   他声音不高,姬循雅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干脆贴得更近,故意道:“陛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非是朕轻佻,而是这场景难得一见,”呼吸愈发艰难,赵珩说得很是缓慢,力图让姬循雅听清他说得每一个字,因为喘不上气,平日清亮的音色就露出了几分黏连的滞涩,“姬将军身份贵重,而毫不自矜。”   他剧烈地咳嗽了声,再开口时,声音仍旧稳当带笑,“你生性卑贱,自甘为奴为婢服侍朕,朕岂会拒绝?”   又岂容他拒绝?   赵珩霍地睁开双眼,水雾朦胧,他一时没看清姬循雅的模样,却看得见姬将军的位置。   姬循雅不期赵珩会突然睁眼,愣了愣,竟下意识向后一避,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生生地按捺住了拉远距离的冲动。   赵珩抬手,一耳光扇向姬循雅的脸,冷冷道:“朕方才说,轻些。” 第二十六章   “啪。”   皮肉相接, 撞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赵珩被折腾了半夜,身上早就无甚力气,抬腕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故而出手虽极快, 落下却不重。   一耳光扇过去, 姬循雅生生受了,别说被打得踉跄,头连动都没动一下。   赵珩先是反思了一下他现在力气太小体质太差,醒来十几日多数时间都躺在寝殿里休息,打人比猫抓重不了多少,若非足够收手时毫无留恋之意, 简直像他见色起意去摸姬循雅的脸, 而后才是——此人是谁?!   在看清姬循雅的脸后,赵珩瞳孔猛缩。   一瞬间,赵珩把冤魂索命死而复生姬景宣其实自尽未死得到天降机缘长生不老乃至他真疯了看谁都像姬景宣等种种可能在脑海中过了个遍。   他太震惊,以至于姬循雅掐他喉咙都显得没那么疼。   像。赵珩在心中震惊地喃喃。   像到赵珩觉得姬景宣若有亲儿子,也不会比姬循雅更像。   论姿容,姬循雅与姬景宣皆是世之罕有的好样貌, 五官无一处不精美,峻秀端丽得似是手艺最精湛的匠人耗尽心血雕琢而成,极尽端雅, 却又不似个线条温润的玉像, 轮廓锋锐至极,寒光四溢,咄咄逼人。   “姬……”一点沙哑的声音从喉中溢出, 赵珩如初梦醒,猛地收口。   他与姬景宣少年相识, 但自二人继位后,除了几次会盟短暂地会面过,之后相见时,中间都隔着千军万马,以至于赵珩难得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他记错了姬景宣的样子。   不可能。赵珩断然反驳。   气韵也相似,不过姬景宣当年还有点活气,他面前的姬循雅就俨然是个尸身未腐的漂亮死人。   好看得近乎诡异,令人遍体生寒。   尤其是他一身朱红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配上姬循雅这满身森森鬼气,结冥婚似的不吉利。   如果姬循雅新娘子,那他算什么,被活生生塞进棺材里,无辜受害的新郎?这个念头将赵珩膈应得不轻,刚一升起就被他狠狠压下。   他竭力收敛心绪,去看姬循雅。   姬将军垂眼,漆黑长睫微微下压,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赵珩。   模样很有几分悲悯的漂亮,若不是姬循雅手还按在他喉咙上,他一定很愿意仔细欣赏。   赵珩想,太像了。   倘若姬景宣没死在曲池,再多活几年,气质说不定就通眼前人一模一样了。   他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连他都能莫名其妙地死而复生,姬景宣为何不能?   先前因为姬循雅隐瞒身份在他身边为奴,令他觉得二者绝无可能是同一人,但在看到姬循雅的样貌后,赵珩很难说服自己,世间真有两个不同的人能生得如此相像。   赵珩仰面,紧紧地盯着姬循雅。   帝王虽居下,却毫无示弱之意。   他眸光清正,内里含着几分烦躁与疑虑,还有点一闪而逝的惊愕,但诸多情绪中,唯独没有姬循雅期待的恐惧。   这与姬循雅意料中的场景截然相反,赵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令他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为何不害怕呢?   是因为你征伐天下,死于你手,如我这般的人亦不知凡几,于是你浑不在意?   “姬将军,”赵珩声音沙哑,“手。”   他这次倒没再给姬循雅一个耳光,一则他早不复当年能一耳光打掉别人几颗牙的神勇,他扇姬循雅一下,姬循雅连头都没偏,二则……赵珩闭了闭自己酸胀的脆弱眼睛,姬循雅长得太像姬景宣,对于这类长相清贵端丽的人,他向来只能狠狠心动刀,舍不得动手。   姬循雅大约没真想现在就将他掐死,大发慈悲地放松了力道。   甫一能呼吸,赵珩立刻挣开姬循雅的桎梏,猛地往后退去。   直到腰背咣当一声撞在车壁上,他才停下。   守在外面的靖平军军士对视几眼,目光中若有担忧闪过。   陛下被劫走,将军震怒理所应当,但皇帝多病羸弱他们都看在眼里,遭刺客劫持,很难说全然是帝王之过。   燕朗无言地摆摆手,示意不必管。   好端端地掺和进皇帝和将军之间的事做什么,嫌命长?   车内,气氛愈发诡异。   赵珩看向姬循雅,姬将军正从袖中抽出条手帕,慢条斯理地将刚刚从他脖子上沾的血擦干净。   见姬循雅擦血,赵珩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   他伸手一抹,发现脖子上先前被刺客割破,已经结了层薄痂的伤口又被姬循雅撕开了。   赵珩冷冷地看了姬循雅一眼。   如此行事,他只觉二人越来越像。   赵珩俯身将铜盆住自己面前拖了几寸,手往水中一伸,触之唯清水而已,却半条帕子都未剩下。   他皱眉,正要以袖拭血,姬循雅却抬眼,目光平淡无波地看向他。   赵珩心口微滞。   生成这个模样,皇帝没心没肺地想,不谋朝篡位他都替姬氏可惜。   姬循雅好像才看见自己扯开了赵珩的伤口,面上殊无愧色,姿态端庄地膝行上前。   而后,仪态再端雅不过的将军抬手,用力扼住了赵珩下半张脸。   “臣失仪。”姬循雅微微颔首。   他用劲古怪,赵珩连张嘴都费力,勉强抬头与姬循雅对视。   目光相接,乍然撞入一方深潭。   姬循雅双眸幽暗,内里分毫情绪都无,若非这双眼睛还能转动,是个活着的样子,赵珩险些要以为自己再同逝者对望。   他生生压下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悚然感。   赵珩一下没挣开,便不再动。   他此刻很是怀疑姬循雅的身份,若姬循雅真是姬景宣,以他对姬景宣的了解,若他再挣扎,对方很有可能直接将他的下颌卸下来。   见他听话,姬循雅稍稍满意。   以手帕半裹长指,轻轻拭过渗血的伤口。   赵珩垂眼,去看姬循雅的手。   十指修长,白得如同冰精,大约是常年用剑的缘故,没有赵珩想得那般细,筋骨荦荦,冷硬非常,除了皮肤光洁得不似人之外,这是一双相当纯粹的,成年男子的手。   手与姬景宣全然不同。   似是觉察到赵珩的走神,姬循雅指下用力。   手帕并非丝绸,触感相较之下很是粗糙,不够柔滑的布料蹭过嫩红的伤口,又疼又痒,如蚁噬肤,赵珩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   “你做……”   “陛下在想什么?”姬循雅道。   帝王眉头紧皱,觉得难受又反抗不得,只能被迫忍着,一双眸色偏淡的眼睛不快地盯着姬循雅看,偏生此刻受制于人,半点威慑也无。   比起赵珩那种惯有的,对任何人都能随意给予的笑脸,姬循雅更愿意看他痛苦的、难捱的、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情。   赵珩应付道:“朕在想,姬将军手也好看。”   他用的是也。   还有谁的好看?姬循雅面无表情地想,他记忆力极佳,简直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因而脑海中迅速地浮现出了几个人的脸。   有活人,也有死人。   话音未落,伤口上又是一阵疼痒交织。   赵珩很能忍痛,却极反感这种说疼并不十分疼,但又难受得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感觉,更何况他此刻身体敏弱,放在往日可以忽略大半的异样,而今却好似放大了十几倍。   赵珩强忍着再给姬循雅几耳光的欲望。   如姬循雅、姬景宣这等人憎狗嫌的破脾气,样貌好看到了他心坎里也抑制不了他一直翻涌的杀意。   姬循雅一面细致地给赵珩擦血,一面淡淡道:“陛下身手甚佳。”   来了!   赵珩精神微凛。   一线殷红浸透手帕,湿热地黏在指尖。   他顿了顿,本想回答自己被掳走后胆战心惊吃尽苦头,若非姬将军相救朕早已身首异处,但,他在永安道时对姬循雅笑得挑衅又得意,无论如何看,都不像被胁迫出宫的小可怜。   眸光流转,若有所思。   脸上的手指逐渐施力,姬循雅只觉指尖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温热当中,他厌烦这种触感,但怕赵珩离开,便没有立刻抽回手。   他微笑着问:“陛下,可想好要怎么骗臣了吗?”   态度放肆,全然不加掩饰。   赵珩心思转得飞快,轻笑一声,道:“想好了。”   伤口不大,但略有些深。   姬循雅瞧着那块还在向外渗血的皮肉,柔声道:“臣愿闻其详。”   赵珩沉默须臾,薄唇微抿。   从姬循雅的角度看,皇帝似乎相当为难。   的确为难,姬循雅很好奇,赵珩要如何解释,他这个生于深宫,出了名的体质清弱的皇帝,是怎么在刺客挟持下,大难不死的。   黝黑冥暗的眼睛望向赵珩。   “陛下。”他温言提醒。   示意赵珩可以开口。   也必须开口。   此时此刻,皇帝身上最为脆弱的所在被他紧紧拢在掌中,若他想,连刀刃都不需要,就能轻而易举地置皇帝于死地。   目光擦磨过赵珩的脸。   原来以生死威胁旁人是件这样有趣,值得他心头鼓噪的乐事,从前姬循雅不以为意,可放到赵珩身上,无论怎么尝,都觉得其味无穷。   赵珩抬头,“将军,朕……”   他声音太轻,还很含糊,姬循雅只听得清赵珩唤他将军。   他松开捏着皇帝脸的手。   不急。   姬循雅之于赵珩,永远都有着无尽的耐性。   若宰杀牲畜,当以利刃。   倘吞吃赵珩,那便要用钝刀,凶器一寸一寸地钉入最柔软的内里,谨慎细致地剃去骨架上的皮肉,最后敲碎骨头,连灰白的脊髓,都要吮吸得一干二净。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   或许是因为他在赵珩身边扮程玉扮得太久,已不太习惯说话,亦或者今夜吸了不少冷风,喉头涩痒得厉害。   他目光幽暗,落在赵珩的脖颈上。   还有丝血外渗。   艳处极艳,洁处极洁,两种反差极大的颜色,在赵珩身上却不显突兀。   一点若有若无的腥甜侵蚀着姬循雅的嗅觉,他忽地想到,在走投无路时,人血也并非不可啜饮。   况且赵珩身上旁人的血早已被他擦去,皇帝脖颈洁白,生着数道淡色青筋,咬上去,似能缓解焦渴。   姬循雅想,若赵珩编造出的理由他不满意,今夜他就将赵珩的血放干净。   “陛下,还不打算开口吗?”姬循雅轻声询问,他嗓音本极清朗,因为渴,听起来便有点沙沙的,小刷子一般刮过耳廓。   赵珩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他道:“朕说。”   话音未落,指尖寒光一闪,赵珩骤然发难,倾身向姬循雅扑去!   他气力不足,但好歹是个骨架高大的青年人,不重,却也不轻。   姬循雅本在专注地研究赵珩脖子上哪块骨节更好下口,赵珩表现得过于虚弱,连他的戒心都放松了两分,防备不足,下一秒,眼前景致顿时颠倒。   砰。   马车内传来声响,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   守在外面的军士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燕大人。”   燕朗绝望地闭了闭眼,慷慨赴死一般地上前,敲了敲车壁,“将军,陛下,可需臣等过来吗?”   姬循雅抬眸,小扇子般长且密的睫毛开阖,先看见的是,近在咫尺的,赵珩的脸。   他扬唇,慢慢地笑了。   赵珩皱了下眉。   他一直很好奇,姬氏到底如何教育儿孙,能把好好的后代都养成这幅阴郁渗人的模样。   “将军。”赵珩轻声唤道。   与此同时,锋利的箭簇狠狠抵上姬循雅的喉咙,似乎在提醒姬循雅谨言慎行。   “不必。”姬循雅温和地回答:“我与陛下对谈,需你进来作甚?”   燕朗犹豫几秒,示意众人向后退了退。   赵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姬循雅。   眼前人,逐渐与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人像重合。   姬循雅的语调似是感叹,“陛下好忍性。”   赵珩笑,亲亲热热地回答:“将军谬赞,论修心,朕不如将军。”   姬循雅笑。   不知为何,他笑得好像比刚才更开怀了些。   赵珩心道什么毛病,难道真有人比起做刀俎,更愿意为鱼肉任人宰割?   喉结滚动,时不时撞在箭簇上。   赵珩不以为意,他不像姬循雅将凶器往里按,箭簇划过皮肤,最多出几道伤口,疼而已,他相信姬将军能忍。   “姬将军方才很好奇,朕为何与传言中的羸弱不同,是吗?”   姬循雅轻轻颔首,秀色的唇瓣微扬。   纵然受制于人,他的目光仍毫不收敛,赤—裸地、放肆地、游走过赵珩全身。   他回答:“愿闻其详。”   赵珩不太喜欢被人这样看着,警告似地把箭簇往里怼了怼。   一缕艳红立时自铁器深陷处渗出。   赵珩一只手拍了拍姬循雅的脸,他很白,那一耳光赵珩打的不重,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个微红的印子。   赵珩手顿了下,“姬将军,莫要忘了朕的身份。”   姬循雅唔了声,将视线凝在赵珩脸上。   他眼睛生得实在奇怪,眼珠那么黑,却丁点亮光都不见,专注看人时,一片深不见底的纯黑,仿佛蛰伏着某种凶兽,能将人整个吞进去,嚼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被他这样看着,让人脊背都发麻。   赵珩心道,多此一举,还不如方才。   皇帝伏下身,几乎要贴上姬循雅的嘴唇。   他微笑着解答了姬将军的疑惑,“因为朕不是皇帝。”   姬循雅眼中似有情绪翻涌,但赵珩看不清,也懒得分辨。   “朕不是他们的皇帝。”赵珩道。   姬循雅凝望着赵珩,良久,露出个宽容的微笑,“陛下的意思,臣愚钝,不明白。”   神情柔和,如健全者在看疯人呓语。   手轻拍了两下姬循雅的脸。   皇帝含笑看姬循雅,笑意温存缠绵。   像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诱惑。   姬循雅垂眼,只觉喉内干哑得几乎要烧起来了。   “别装傻,”皇帝在姬循雅耳畔低语,“你知道朕是谁。” 第二十七章   “臣当然知道陛下是谁, ”姬循雅浅笑道:“陛下乃当今天子,九五之尊。”   因方才赵珩的警告,他恭顺地垂眼, 视线正与皇帝的腰齐平, 皇帝疏于习武, 细细的一截腰上罩了层单薄绵软的皮肉,线条收得极紧,在他看来,很恰到好处地够把手搭上去。   “臣一刻不敢忘怀。”   赵珩也笑,“装模作样。”   “臣字字句句,皆一片赤诚, 请陛下明鉴。”   长睫微垂, 赵珩看不清姬循雅的眼神。   他虽怀疑姬循雅的身份,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姬循雅就是姬景宣,此刻六分觉得是,四分觉得不是,心念一转,皇帝弯了弯眼, “将军,抬头。”   姬循雅就听话地抬头。   令行禁止,不过如此。   连自小养着的家奴都不会比此刻的姬循雅更驯服, 更顺从。   然而被他压在身下的躯体颀长英挺, 纵然隔着朝服,赵珩也能感受到这貌若无害的姬将军经年治军,早练就出了身矫健硬朗的筋骨,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非赵珩拿箭簇抵着他的喉咙, 后者杀他,连刀都不必拔。   清丽的眉眼仍旧低垂。   赵珩眸光沉了下。   他不得不承认姬循雅的脸好死不死地长成了自己最偏爱的那种,上辈子他初见姬景宣时一眼荡魂,甚至以为那气质沉静的少年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甚至还干出了把扳指送人的破事。   若非后来他与姬景宣势同水火,赵珩觉得自己的皇后很可能就出自姬氏。   “看朕。”赵珩命令道。   姬循雅缓慢抬眼,浓黑的双眸如赵珩要求的那样,一眼不眨地看向赵珩。   渗人非常。   他生平最厌憎旁人的控制,但如果下命令的人是赵珩,他可以暂时听话照做,然后在赵珩最得意洋洋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打破这一切。   赵珩略略低头,刚刚被拉开一点的距离瞬间又严丝合缝地贴了回去。   鼻尖距离姬循雅不过一纸之距。   呼吸相融。   “看朕。”赵珩又说了一遍。   声音微哑,落入姬循雅耳中,几乎带起了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震颤。   皇帝低语道:“看清了吗?”   因为离得太近,赵珩终于在这双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如临渊照水。   炽热的吐息滚落,在姬循雅开口时尽数滑入喉中,“陛下的样貌,臣一直铭记在心。”   愈发干哑。   姬循雅如赵珩所愿,如有实质的目光自上而下,细腻连绵地在赵珩脸上游走,一寸一寸,拭过每一处肌肤。   赵珩道:“那现在告诉朕,朕是谁?”   赵珩的眼睛并不是黑,持续百年的通婚令皇帝身上也有些异族血脉,在阴影处瞳色偏暗,与寻常人无异,烛火下,却涌动着熔金般的光泽。   简直,勾魂摄魄。   便是心志极坚者,对上这样一双满溢情意的眼睛,都免不得心神摇曳。   姬循雅与他对视,似乎觉得烛火刺目,长睫微不可查地阖了下,他笑道:“您是,”故意顿住。   “谁?”   赵珩循循善诱,若他与那刺客对谈时有第二个人在,此人一定会惊于,皇帝与那险将他置于死地的刺客说话,和同姬循雅说话,语气没有分毫区别。   在皇帝看来,这两人在本质上的确区别不大。   “君上。”姬循雅回答。   与此同时,黑眸中掠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惊讶。   他好像很不解赵珩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如同面对一娇纵稚童般宽容地,如赵珩所愿地回答了。   话音未落,赵珩眼前顿时阵阵发黑。   他体内余毒还未清理干净,被折腾半夜不说,还纵马杀人,又要提起精神面对姬循雅,早就是强弩之末。   他意志极坚韧,与姬循雅对峙时非但不觉得疲倦,心口反而越跳越快,亢奋非常,身上的不适大半被他忽略,却因为没得到休息,愈发倦累。   他身形微晃,不待他坐稳,一只手臂就环住了。   手臂的主人显然极用力,肌肉紧绷,硬邦邦地抵住了赵珩的腰。   力道重得不可忽视,似被巨蛇缠身,并且,还在继续收紧。   手臂用力,旋即往下一压,两人间脆弱的平衡被陡然打破!   “陛下,”姬循雅与他额头相贴,柔声关切道:“您怎么了?”   冰冷的吐息刮过面颊,凉得人不由自主地要发抖。   赵珩闭了下眼,又立刻睁开。   他的身体因力竭而发颤,握着箭簇的手却依旧平稳。   “陛下,”姬循雅抬手,试探般地轻柔抚上赵珩的手腕,“可需要臣,为您找太医吗?”温度不似活人的指尖蹭过皮肤,“譬如,你素日信任的李太医。”   赵珩被这冷滑的触感摸得很不舒服,镇静地将箭簇往里一怼,“姬将军。”   姬将军笑,顺从地放下手,却没有松开赵珩的腰。   环起来异常窄,姬循雅是服侍过赵珩用膳的,也不知这样薄的皮肉,怎么吃得下那么多东西。   明明看起来好像只需一点,就能撑得再吃不下似的。   赵珩提了提精神。   对姬循雅这种人永远不能放松警惕,只要他稍微表现出丁点势弱,看似最谦卑无害的臣下,就会立时露出獠牙。   事已至此,赵珩虽还有心和姬循雅慢慢绕圈子玩,看看谁耐性更好,但他觉得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很不舒服,遂低下头,直直地看向姬循雅的眼睛。   “唯谨,”赵珩语调轻柔,触目便是姬循雅柔长的睫毛,他突然手很痒,很想伸手摸一摸,“何需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此言既出,他一眼不眨地看向姬循雅。   循雅意为温顺,实在和姬景宣的半生经历截然相反。   大约想姬景宣收敛性情,于是他弱冠时,姬景宣的长辈为他取字唯谨,想他温恭自虚、慎终如始。   但比起世人皆知的循雅和史书中惯常出现的景宣,知道他字唯谨的人均已入土,不对,除了死而复生的赵珩和姬景宣本人。   但令赵珩失望的是,姬循雅只拿一双漆黑的眼眸疑惑看他。   他似根本不懂赵珩在说什么,神情宽容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无奈。   姬循雅说:“陛下,臣很担忧您。”   赵珩目光沉沉地望着姬循雅。   “陛下先前中毒,一直都是李太医在未陛下医治,如今十几日已过,臣见陛下的身体,”姬循雅目露关切,悠悠地补充道:“并无好转,想来是李太医医术不精,为龙体康健,不若换一个太医为您调理,如何?”   赵珩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姬循雅,后者神情自然,恰如一个忠心耿耿,担忧君上身体的臣子,毫无异样。   赵珩望着他,眉宇慢慢地舒展开,他一笑,“将军关怀,朕本该受之,只是朕用惯了李元贞,倒要辜负将军一片好意了。”   “陛下为君,夙夜操劳国事,臣无论如何用心都应当。”姬循雅亦笑了。   若只听这两句话,当真是一派明君贤臣的和睦之象。   “方才陛下唤臣唯谨,”姬循雅语气淡淡,仿佛只是极随意一问,“请恕臣不解,唯谨是谁?”   表情迷惑至极,有几分茫然流露其中。   赵珩沉默几息。   姬循雅表现得实在滴水不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世上真会有两个样貌极尽相似,连性格都类同的人吗?   不待赵珩回答,他又道:“臣与那个唯谨长得很像吗?以至陛下竟将臣当成了他。”尾音微微上扬,莫名地让人觉得他心情很是愉快,“不知他姓是什么,出身哪家?需要臣帮您找找吗?”   倒是,难得热忱。   眸光流转,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很像。”   姬循雅笑,淡色的唇瓣微扬,“臣冒昧,只是陛下醒来后第一次提到臣未见过听过之人,局势不明,为陛下安危考量,”揽住赵珩的手臂悄无声息地缓慢施力,“这位唯谨,同陛下是何种关系?”   吐息缠绵。   只要两人再稍微靠近丁点,便能与对方肌肤相贴。   赵珩翘唇,低声道:“他是朕的,”他看姬循雅,笑意粲然得令人挪不开眼,“未婚妻。”   腰间力道陡地收紧!   姬循雅霍地抬眼,漆黑眼眸中刹那间冷冽逼人。   赵珩说什么?!   姬循雅竭力压下身体气到了极致,不可自控地发颤。   他怒极反笑,果然是赵珩,为了试探他的身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恐怕此言一出,赵珩自己都会觉得作呕。   赵珩猝不及防,险些撞到姬循雅脸上。   他一把按住了姬循雅的肩膀,强行将身体撑了起来。   二人间距离虽远了些,但还是紧紧地挨着。   “姬将军,”赵珩敲了敲姬循雅紧绷的手臂,“此举非礼。”他倒没觉得自己坐人家身上这么久非礼,毕竟他是皇帝,非礼与否是他说的算。   更何况,是赵珩说自己有未婚妻之后。   还与他四肢交缠,紧密相贴。   “臣未曾听过陛下还有未婚妻,”姬循雅还维持着笑容,精美得如同戴了一张假面,“难不成,”他微微仰头,在赵珩耳畔道:“是私相授受?”   赵珩瞥了眼,但见森白牙齿中,若隐若现一条殷红的蛇。   若是再长些,中间分叉,就像极了信子。   闻言赵珩顿恼,好像真有这么个矢志不渝的未婚妻似的,气得脸上都泛起了层薄红,“朕与唯谨情投意合,朕珍爱他,岂会有绝无违礼之举,将军,慎言!”   珍爱?   姬循雅情绪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微笑着盯住帝王,缓缓道:“陛下的真心难能可贵。”   他忽地想起赵珩的皇后,正史上没有留下此人太多信息,唯太-祖起居注中,有赵珩关于皇后的只言片语。   在赵珩口中,他的皇后简直是天人般的完美无瑕,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为他所不喜,有臣下劝他再立后,赵珩只是黯然拒绝,答不愿辜负旧人。   赵珩的皇后没有画像、没有名字、唯一能证明此人真正存在的,唯有赵珩地宫中的另一具棺椁,和据说是皇后亲子的赵旻。   赵珩极重赵旻,赵旻在赵珩身边长大,五岁时封宸王,后生了场大病,赵珩为安抚他,竟将其立为太子。   赵珩之于赵旻,乃是后世史官都要夸一句父子之情深,于历代帝王家难得一见。   为了确认他的身份,赵珩连这等话都说得出,果真轻佻冷情!   无耻。姬循雅冷冷地想,不知在斥责谁。   赵珩面色稍霁,道:“此事知晓之人不多,将军这般反应,亦是人之常情。”   姬循雅微微笑,“多谢,陛下体恤。”   话说到这个份上,姬循雅竟还神色自若,赵珩在心中轻啧一声。   本就是没有证据的揣测。   赵珩慢慢吐了口气,心绪有些起伏难言。   再开口,却一切如常,“若将军见到此人,定要告诉朕。”   姬循雅道;“陛下当真对此人重视无比。”   赵珩苦笑,落入姬循雅眼中,简直做作得可恶。   “少年相识,”他轻声回答,“彼此情意自然深厚。”   姬循雅配合地勾唇一笑。   他被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实在不愿意再看赵珩,他怕自己忍不掐住赵珩的脖子,堵上这张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再将他心挖出来。   看看里面到底是人肉,还是块石头!   他目光偏移,正好落在赵珩脱下来的衣服上。   朝服被随意地丢在角落中,在其上,有两件东西于烛光下温润生光。   一组玉佩,和,姬循雅闭了下眼,一枚赤红的扳指。   赵珩也察觉到姬循雅走神,便偏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处空荡,唯地上一件被血浸透的朝服、几枚玉佩,和……赵珩眯了下眼,勉强辨别出那个通红通红的圆环就是之前姬循雅亲手给他戴上的扳指。   血玉?赵珩心道。   血玉难得一见,据说要将玉放入将死之人的喉中,以喉中血温养,经年累月,人血浸入其中,至整块玉由本色变红,才算圆满。   不过传说未必可信,有匠人告诉过赵珩,不必那么麻烦,拿些草木汁水染色,亦能造出所谓血玉出来。   赵珩没看出什么异样,收回视线,疑惑地问姬循雅:“将军在看什么?”   姬循雅忽有种想笑的欲望。   可恨,他看着赵珩平静无波的脸想。   赵珩是怎么面不改色地,拿他对自己有情这种话,来试探自己的?   姬循雅扬唇,露出一个再柔和好看不过的微笑,“无事。”他回答。   赵珩被他看着,却觉得脖颈间陡然一冷!   顾不得箭簇,姬循雅伸手,狠狠将赵珩拽入怀中。   锐器划破脖颈,血腥气在二者间蔓延开! 第二十八章   赵珩手中的箭簇正是先前将杀手贯喉的那支, 铁器锋利,人骨亦坚硬,赵珩拔出来后摸了摸箭锋, 发现已经有些磨损变形。   便没那么尖锐。   饶是如此, 割破皮肤还是轻而易举。   赵珩面色一冷, 恨不得手上用力直接将箭簇扎进姬循雅喉中——他俩本好好地说话,姬循雅怎么就突然发疯了!   但想到外面将马车团团围住的靖平军,倘姬循雅现在死了,他就是浑身上下长了一百张嘴来狡辩也能被剁成肉馅。   权衡半秒,铁器猛地倒转反向,被赵珩狠狠攥入掌心。   没了束缚, 下一刻, 赵珩腰间的手便肆无忌惮地发力,赵珩只觉眼前景象翻转,而后立刻被一片阴影笼罩。   砰地巨响。   赵珩身体结结实实地撞上车板,疼得他眼前黑白光交错闪动。   痛呼被生生咽下,赵珩闷闷地喘了口气。   旋即,一只手粗暴地捏住了他的脸。   ……   刚刚过来换岗的军士被马车内的声音吓了一跳, 手已压上了刀柄,倏然转身,向马车冲去。   原本专心数星星顺便盘算把燕靖思调到哪支队伍的燕大人霍然回头, 一把抓住此人, 低声喝道:“做什么!”   他已经令众人离马车数丈远了,为何还能听到声音?燕朗嘴里发苦,将军和陛下就急成这样, 连半刻都等不及吗?   等?燕朗思绪一滞。   等什么?   军士愕然地看着燕朗,“马车内有声响, 属下,属下恐有刺客。”   燕朗喉结滚动,他觉得自己命太苦,连咽下去的涎水都苦得他直皱眉,“刺客?”燕大人冷笑一声,“马车四周守卫森严,刺客如何进得去?”   军士不明所以,据理力争,“但是大人,属下方才明明亲耳听见马车内传来巨响。”   燕朗:“……将军与陛下有事要谈。”   忽略了青年人茫然疑惑的视线,燕朗顺手拿剑鞘往他肩上一敲,“回去守着。”   燕朗如此笃定,对方亦不好坚持,只不解地小声嘀咕了句,“说什么呢,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总不能是打起来了吧?   青年人狠狠摇头,他听见过皇帝的人说,皇帝生得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将军若真想动手,他怎么可能反抗得了?   再一再二再三,燕朗默念,千万莫要再四!   他实在不想再同人解释,为何将军和陛下只谈公事而已,马车里会时不时传出似有东西砸地的声响。   此时,马车内。   姬循雅扼住赵珩的双手,压过他头顶。   旋即,手背撞上块触感温凉的东西,姬循雅倏地抬眼看去,却是那枚血玉扳指。   眸光愈冷,姬循雅空闲的一只手扯过悬挂扳指的墨绶,绶带捋平,直接缠到赵珩腕上,狠而利落地打了个死结。   赵珩自知体力不支,眼下挣不不脱干脆不挣,在他被按在地上时他便安详地不动了,直到,姬循雅把墨绶连带着扳指都死死缠他手腕上。   朕就知道,长得像姬景宣的能是什么好人!   赵珩欲言又止,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吧嗒一下,血珠入口,满嘴腥甜。   赵珩抬头,但见姬循雅紧贴右颈那块衣料已被血染得发黑。   赵珩大惊失色,“将军!”   要是姬循雅真失血过多死了,进来的人看见他被捆着,姬循雅死他旁边,他说不是他所为,会有人相信吗?   连赵珩自己都不相信。   他本想把口中腥甜吐出去,面对这样的姬循雅怎么看都觉得不合时宜,顿了顿,干巴巴道:“你,无事吧?”   他双手遭缚,面色苍白,怎么看都更像是受害的那个。   赵珩也觉得自己是。   姬循雅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赵珩瞎的时候不觉得有异,如今能看见了,再总被姬循雅这样看着,总有种自己将姬循雅害死,后者成了厉鬼来找他索命的错觉。   姬景宣以前也这样看他吗?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冷静地评析,其实这样看,又没那么像。   二者差别最大的是眼神,赵珩忽地想起,当年在得知姬景宣其实是个男人之后,他那点初慕少艾的少年心思,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后来二人渐渐相熟,曾有一次入夜结伴跑马,赵珩觉得乏累,便径自一跃而下,滚入绵软的草中。   姬景宣看了他眼,一言不发地停下,牵马站在他旁边。   赵珩仰面躺在半尺高的茸草中,夜风送爽,一点若有若无的花木香萦绕在鼻尖。   赵珩瞧着头顶银灰色的月亮,他随手薅了一把草,漫不经心地叫道:“七公子。”   姬景宣偏头,静静地看向赵珩。   他的眼睛太黑,也太沉静,让他静静地望着,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丁点恐惧,与一丝,说不出的惶然,被凝望珍视着的,受之有愧的惶然。   赵珩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不累吗?”   姬景宣犹豫了几息,最终也学着赵珩的样子撩起衣袍,但没躺着,而是腰背挺直地跪坐,姿态雅且矜持,很是守礼。   他从不主动说话,赵珩却是闲不住的性子,笑眯眯地说:“七公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以为你是个女孩。”   姬景宣闻言弯了弯眼,很温和恬静的模样,“然后呢?”   赵珩一面编着手里的茸草,一面继续道:“后来明临告诉我,燕国今年会盟并没有女公子随行,我所见的,乃是燕君的七公子,”他语气里不无失落,“七公子啊,”偏头转向姬景宣的方向,“我连如何去贵国求娶公主下嫁都想好了,结果你却是个男人。”   赵珩不老实,手上的茸草轻飘飘地刮过姬景宣外露的脖颈。   后者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下。   “巫山神女,”赵珩笑,含着桃花般的眼睛笑眯眯地看向姬景宣,很有几分不正经地说:“使我见而荡魂。”   以赵珩对姬景宣的了解,拘礼守制的燕国公子哪里听过这样孟浪轻浮的话,还是出自同性之口。   赵珩以手撑颌,等着面薄如纸的燕国七公子耳垂泛红地训斥他一声轻薄。   姬景宣垂了垂眼,而后掀起薄薄的眼皮,一双浓黑的眸子与赵珩对视。   却不给人压迫之感。   “你喜欢我?”姬景宣问。   声若碎玉。   他的眼睛太深,赵珩一愣,被看得脊背发麻,僵硬了一息。   赵珩用力捏了捏掌中粗糙的枯草,这才将自己从方才那诡异的感觉中脱出身来。   他少见这样认真的姬景宣,一时间也被激起了好胜心,笑道:“先前是喜欢的。”   他微微凑上前去,毫不避讳地拉近了与姬景宣间的距离。   也是,本来都是男子,避讳了才稀奇。   姬循雅衣料上淡淡熏香侵蚀着赵珩的鼻腔。   “但在知道公子是男人之后,便不喜欢了。阴阳调和,男女敦伦,我若是明知公子是男人还倾心,岂非大逆不道?”   姬景宣看向赵珩。   他看得太认真,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赵珩面上每一处细节。   片刻后,他笃定道:“珩公子,您并不喜欢我。”   而后,赵珩下颌处一疼。   他猛地回神,与姬循雅阴冷的目光相撞。   赵珩:“……”   回忆与现实对比得委实惨烈,赵珩眼不见为净,双目一阖,“姬将军,若是方才朕说了什么话令你不悦,皆是朕之过,你莫要放在心上。”   二指捏着他的下颌,姬循雅道:“覆水难收啊,陛下。”   赵珩轻叹一声,“那将军想如何?”   这是数十天以来,他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同姬循雅说话。   想如何?   姬循雅被问得怔然须臾。   目光游移,最终钉入赵珩的脸。   皇帝看起来的确太累太累了,小半张脸被汗水浸得濡湿,仿佛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他本就在强撑,体力全然耗尽后累与疼翻腾汹涌而来。   赵珩的脖颈近在咫尺,他亦毫不设防,或者说,根本无法反抗,就坦坦荡荡地任姬循雅看。   伸出手,姬循雅以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五指展开,慢条斯理地落在赵珩喉间。   喉结本能地滚动了下。   姬循雅的神情太冷漠,动作不疾不徐,看起来不太像要杀人。   在赵珩看来,人在癫狂时反而更好控制,也更好占据主动,无非会多受点伤,与之相反的便是姬循雅的模样,看似冷静,实则完全无法交流。   姬循雅仿佛才发现这块是活的,手指顿了下,越过了喉结,重新握住。   他还没用力,故而赵珩只觉得颈部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好似贴上了一块柔软的冰。   赵珩道:“姬将军想杀了朕吗?”   手指擦磨脖颈,姬循雅问:“陛下以为呢?”   姬循雅手上没有茧子,被他这么轻轻地蹭着,又滑又冷,有些痒,但更多是难捱。   赵珩道:“若朕是将军,也容不下一个如朕一般的皇帝。”   姬循雅朝赵珩一笑,仿佛对赵珩难得的善解人意十分体贴。   赵珩顿了下,又道:“但朕不会在这里动手,将军,卿以勤王保驾之名入两京,全天下都在盯着将军,他们或当真忌惮靖平军,但倘将军谋反之事确凿无疑,譬如说,杀了朕,诸王必群起而攻之。”   姬循雅笑,轻轻点了下头。   这样子比刚才更吓人多。   赵珩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亦或者哪步踏错,令姬循雅甘冒天大的风险也要杀了他?   退一万步论,就算姬循雅是姬景宣,他如此恼怒亦很反常。   恼怒到了,足以扰乱大局的地步。   “倘将军真将朕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大可在回京后拣选出年幼听话的宗室培养,再找个时机,将朕废掉。”赵珩道:“到那时,将军便是将朕扒皮断骨,亦不会有人有二话。”   姬循雅看他唇瓣开阖。   奇怪,哪怕将死,赵珩居然还是在同他分析局势,而不是在求饶。   姬循雅不喜欢他这幅样子。   赵珩的冷静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貌若癫狂的他自己。   他垂首。   赵珩见他有了反应,以为自己终于说动姬循雅,稍微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姬循雅不至于这般冲动!   但下一秒,赵珩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   姬循雅另一只手按到了他嘴唇上。   赵珩的下唇略薄,碾起来还算柔软。   随着姬循雅的动作,更多的血自他颈间伤口滚落。   一滴,两滴,三滴,尽数淌在赵珩嘴唇上。   腥气蔓延。   姬循雅像是要为赵珩擦血,只是他擦磨的动作反而将血扩散得越来越大,染红了赵珩的下唇。   姬循雅和煦地问:“陛下,你会害怕吗?”   赵珩顿了顿,他现在比较怕姬循雅死他眼前。   听他不答,姬循雅已习以为常。   姬循雅唤他,“陛下。”   赵珩迟疑地应道:“将军?”   “求臣吧。”姬循雅的声音听起来谦卑恭顺,长指压住赵珩的下唇,不知为何,这抹脆弱非常的柔软令他烦躁异常。   “求臣放过您。” 第二十九章   求我。   话音入耳。   姬循雅声音虽柔和, 仿佛是在同他商量,实则,不容拒绝。   臣下待君上如此放肆, 已是亵渎冒犯之至。   姬循雅一如既往地体贴, 他似是怕赵珩没听清, 又温柔地重复了一遍,“陛下,求臣。”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腥甜与苦涩交织,阴冷渗人的气味逼得赵珩屏息了一瞬。   面对咄咄逼人的姬循雅,连赵珩这等认为自己并非寡言之人都沉默了片刻。   他倒不是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皇帝, 君威不容冒犯, 可姬循雅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其逆鳞,他深感蒙羞,恨不得手刃姬循雅,而是在犹豫,他到底要不要做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   手指亵玩般地下压,旋即碰到丁点柔软的湿热。   长眉微皱, 姬循雅略有不悦。   为将者攻城略地,征讨四方,无论是此世, 亦或者上一世, 杀人这两个字向来与他密不可分,于是技法愈加纯熟,想赵珩死, 本该是件极容易的事。   无论是口唇、脖颈、心口还是其他,皆便于下刀, 赵珩此刻无力反抗,如案上待宰之鱼,利刃刺入血肉,一击毙命,不会比划破张宣纸更难,只是,只是,姬循雅眉宇拧得更深,遇到赵珩后他才知道,人的身体竟然有这么多不能碰的地方。   唇瓣柔软,赵珩连张口咬住他手指的欲望也无,明明丁点抵抗都没有,却令他想抽手。   仿佛是残存不多的理智在告诉他,再放任自己这样下去,便会落入眼前狡黠善变风流却薄幸的帝王设下的圈套,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却用力一揉。   姬循雅柔声唤道:“陛下。”   他的声音再在耳畔响起,温情脉脉,醇润动人。   赵珩抬眸,姬循雅阴冷的视线如影随形,与其唇角噙着的绵软笑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若姬循雅当真不是姬景宣,赵珩甚至想寻个闲暇时日去挖姬氏祖坟,非为泄愤,至少并非全为泄愤,而是为了看看其祖坟是否风水有异。   不然子孙后代怎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脑子有病!   前有姬景宣,后有姬循雅,二人相隔近三百载,竟都让他撞见了。   话音未落,赵珩毫不犹豫地出声:“求你。”   赵珩他娘从小就告诉凡所想取之物,尽要自己去争,等旁人施与,其能给,亦可收,故而他实在无甚服软求人的经验,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平常得如同在说今日天气甚好。   他不愧当了多年皇帝,平日里虽不显盛气凌人,然而那种惯居高位的镇静不迫早已篆刻进骨血中,连求你都能说得平淡无波,且理直气壮。   不似乞求,倒像漫不经心地予臣下恩赐。   可厌至极,恨得姬循雅不愿意移开眼。   赵珩见姬循雅神色冷漠,很想就此打住,余光一瞥,发现姬循雅半个肩膀皆被血染得暗红,精神顿时一震。   虽然活着很艰难但他此时还没有下去和姬景宣再续孽缘的打算,更不想被姬循雅连累城门之祸殃及池鱼遭人乱刀砍死,赵珩语气立时变了,“将军。”他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清。   也不知赵珩想到了什么,苍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点红晕,面上半是耻辱半是恐惧,声线微微发抖,“将军,”姬循雅目光死死黏在他脸上,赵珩想低头,却被捏住下颌,只得徒劳别开视线,长睫无助地颤着,“求您。”   从姬循雅的角度看,帝王只凌乱不堪地着一件里衣,雪白衣料上被血洇出点点艳色,他身量消瘦,没了衣带的束缚,里衣几乎是松松垮垮挂在他肩上的。   只需稍稍用力,便能令其滑落。   素日里张扬烈烈的眉眼微垂,连眼尾都熏染了层淡红,仿佛受了天大的羞辱一般,可怜得,让人想,看他再可怜些。   惺惺作态。   姬将军冷漠地想。   为帝者,这样示弱乞怜的话张口即来,不知羞耻。   倘不是他领军入陪都,而是诸王侯中的任何一个,赵珩会不会也,像面对他时这般轻佻地对待此人?   姬循雅垂眼,强压了满眼阴暗翻涌,却扬扬唇,“然后呢?”   眸光愈发森寒。   发现自己越哄姬循雅越不快的赵珩:“???”   他活了两世头一回见到这种人,深有种大开眼界之感。   通常情况难道姬循雅不该产生一种摧折了高高在上帝王,令他受辱蒙尘的诡异兴奋吗?姬循雅到底在气什么?   总不会在气他演得不够惟妙惟肖,他是皇帝又不是戏子!   赵珩又看了眼姬循雅,见血色还在蔓延,忍不住闭了闭眼,实在不行,容姬循雅宽限他两日,他先去学好再回来同姬循雅做戏。   刚睁开眼便觉得下颌处一紧,姬循雅微微笑,神色十分温雅,甚至还有那么点伤怀,“陛下,可是厌烦臣了?”   赵珩不答,他艰难地抬手,腕上的扳指随着他的动作来回乱晃。   姬循雅顺手一拽墨绶,将赵珩的手扯到自己眼前。   “陛下,”姬循雅含笑道:“陛下屈尊降贵,臣欣喜若狂,只是臣没听够,陛下能否看在臣为君为国,忠心赤诚的份上,再说几次?”   此言既出,赵珩忍不住多了两眼姬循雅。   明明生得光风霁月端雅温润,怎么说出口的话与样貌截然相反?   姬卿,赵珩心道,你所谓的一片忠心赤诚不会是指连破两京,逼得皇帝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朝臣人心惶然视你为恶鬼杀神,还顺便想挖了朕的陵寝鞭尸泄愤吧?   “陛下不答的意思,”姬循雅微微俯身,一对浓黑晦暗的眼珠盯着赵珩,幽冷得几乎不似活物,他笑吟吟道:“是觉得,在马车内求臣,不够郑重吗?”   赵珩顿了下。   他可是耳朵出了问题,竟听出了姬循雅想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求他的意思。   他被气得要笑,“将……”话音猛地顿住。   姬循雅的脸近在咫尺。   晦暗的烛火下,若美玉生辉。   还是一块,慢慢失去血色的美玉。   赵珩眸光暗了暗,他手腕被捆着,手指却还能动,便伸出手去碰姬循雅。   那枚箭簇还被赵珩死死压在掌中,戳得他掌心鲜血淋漓。   姬循雅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理会。   在他看来,赵珩此刻既不敢杀他,更没有力气杀他。   他只笑问:“陛下觉得不愉?”   说着,向旁侧偏头,将方才被划伤的脖颈露出。   伤口仍在流血,不长,但深,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如一道蜈蚣匍匐其上。   腥甜气蔓延。   见赵珩移动得艰难,姬循雅俯身,几乎将脖颈送到赵珩手边。   铁器寒意砭骨,却又被赵珩的血浸透,诡异地令姬循雅觉得滚烫。   他目光中终于流出了丁点真切的笑意,但更多的是扭曲癫狂的狂热。   浓烈的情绪席卷而来,姬循雅仿佛才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密匝匝的长睫一压,遮住了眼底激烈翻涌的神采。   赵珩松手,铁器咣当一下落到地上。   不待姬循雅有所反应,赵珩已伸出手,手指到姬循雅脖子上,修剪得圆润无比的指甲只需再往前一点,便能刺入伤口。   姬循雅没看赵珩,亦没有去看赵珩的手,仿佛下一刻无论赵珩做什么,他都不在意。   乖顺地、甘之如饴地、等待着皇帝赐予他的疼痛降临。   温热的血液濡湿手指。   赵珩忽地有几分惊讶,惊讶于姬循雅居然真是个活生生的人。   “将军,”赵珩轻轻叹了口气,与此同时,手指小心翼翼地移动了下,“太深了。”   赵珩的力道很轻,仿佛手指下压得不是既要夺他皇位还要取他性命的逆臣贼子,而是一再柔软脆弱不过的花木。   姬循雅脊背忽地不可自控地绷紧了些。   “嗯?”姬循雅似是没听清,忍不住将头压得更低。   赵珩猝不及防,差点便剐蹭到姬循雅的伤口,他急急收手,姬循雅却一把攥住了那条墨绶,将赵珩的双手用力向前一带,“陛下说什么?”   他道:“臣没听清。”   赵珩面无表情地想,朕划得是你脖子不是耳朵,姬循雅正值青年,怎么又聋又哑脑子还有病,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好地方!   扳指随着姬循雅的动作轻轻摇晃。   如血的玉质,衬得赵珩手腕内侧愈发青白。   姬循雅伸出手,忽地很想去蹭一蹭那块皮肤,试试那是否同他看见的一般单弱。   “朕说,伤处太深了,”赵珩道:“姬将军若是想任由血流下去,不妨先传令三军备好缟素。”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赵珩本已做好了姬循雅再疯一场的准备,不料姬将军却扬了扬唇。   三军缟素?   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是真死了,葬礼必然穷极盛大,说不定,姬循雅看向赵珩,能让眼下无甚权势的皇帝被迫着素服送葬。   他还没见过赵珩披麻戴孝的样子,不过以皇帝容色之盛,不论穿什么都不会不好看。   衣袍要素净,发冠要白玉,姬循雅已在心中为赵珩筹划起了自己死那一日他的穿着,心情微妙地上扬。   他生得端丽,乍然真挚笑来,如冬去冰破,春水溶溶。   赵珩见到他笑,无言良久。   怎么会有人高兴旁人咒他死?   “马车内有伤药吗?”赵珩收敛心绪,竭力把姬循雅当成正常人来交流,他看向对方,语气熟稔自然得仿佛他们两人是多年至交,他点了点伤口旁侧完好的皮肤,饶是知道那处无伤,却还是怕弄疼姬循雅。   动作小心慎重,叫人忍不住产生了种,被爱怜的错觉。   姬循雅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   他偏头,让侧颈实实地贴在赵珩手上,“没有。”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赵珩皱眉,他眼下没功夫猜姬循雅又起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心思,便道:“那命人送进来些。”   姬循雅唔了声,点点头,凉白的肌肤似无意地蹭过赵珩的手指,“臣命燕朗送过来。”   赵珩不觉有异,正要说一切随将军,却听姬循雅漫不经心地问;“还是陛下,想让燕靖思来送?”   赵珩疑惑地看了姬循雅,“小燕卿精通医理?”   他以为姬循雅想找个上药手法更细腻的来给处理伤口。   姬循雅平静回答:“不精。”   赵珩顿了顿,“一切皆依将军之意办。”   姬循雅稍稍满意。   清风徐来,稍稍吹散了马车内浓烈的血腥气。   姬循雅望着赵珩,忽地笑了起来。   赵珩脊背一冷,强压住了往后退的欲望。   “陛下,”姬循雅道:“臣还从未与陛下同游过,今日月色正好,陛下久在宫中闷着,不如同臣一道走走?”   赵珩往车窗外看了眼。   但见夜黑风高,满天浓云,将月亮遮得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外面那么多人。”赵珩委婉道。   姬循雅弯眼,“臣择几个人远远跟着,不扰臣与陛下。”   那不还不如全是人呢。   赵珩一言难尽。   姬循雅偏头,仿佛无意一动,以面颊蹭过赵珩的手背,“同臣走吧,陛下。” 第三十章   面颊凉且光洁, 幸好触之柔软,而非……赵珩对上姬循雅的眼睛,而非蛇鳞。   “将军, ”赵珩很想指指自己, 奈何姬循雅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 长指一拢,将一双手腕都按住了,只得作罢,“朕并非不想同将军把臂同游,可惜夜里风冷,恕朕难以奉陪。”   语毕, 姬循雅果然松开了他的手。   赵珩正惊于姬循雅竟如此善解人意, 便见他直起腰,膝行绕过仰躺在地的赵珩,打开了一直搁在案上的乌木匣。   是药?   赵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循雅,以为他会从匣中取出伤药,须臾之后,赵珩的视线便被大片红色填满。   姬循雅转身, 将手捧之物恭恭敬敬地送到赵珩眼前,“陛下,请。”   赵珩瞳孔剧震。   姬循雅拿出来的并非药瓶, 而是一件与自己朝服同色的外袍, 尚未展开,赵珩却已看清了衣袍下摆精秀无比的凤凰纹。   姬循雅比赵珩略高些,武将脊背更宽阔, 而这身外袍则没那么长,肩膀处亦更为纤细削刻。   显然不是姬循雅为自己准备的衣服。   赵珩很少能感受到无言以对这种情绪, 他性情尚算随和,一直觉得世间万物,各有其理,其如此行事,必有缘故,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但是这种奉行了两世的认知,在姬循雅这碎得彻彻底底。   赵珩闭了闭眼,干脆不去纠结姬循雅这为何有适合他穿的衣服,也不去管姬循雅为何觉得他要更衣,把被束缚的双腕往姬将军面前一送,“将军,帮朕解开。”   姬循雅先将叠好的外袍整整齐齐地放到赵珩旁侧,而后一手抓住赵珩的手腕,一手去解自己方才系死的结,因为勒得太紧,五指时不时剐蹭过赵珩的皮肤。   赵珩只觉得这个过程长得令他头皮发麻,生怕姬循雅再耗下去,人失血过多,猛地抽回手,“姬将军,不必用手,直接用剑便好。”   修长五指停在半空,而后自若地收回,姬循雅含笑摇摇头,“多谢陛下提醒,臣听闻陛下答应臣,喜不自胜,一时欣喜忘了。”   说着,从袖中抽中一把短小的折刀。   刀身灰蒙蒙的,毫不起眼。   刀刃插-入手腕间的缝隙,向上轻轻一提,二者尚未接触,墨绶立断。   上一世,赵珩私库内藏诸国武器足有上万,诸多武器中,赵珩尤其爱刀,见此景不由得感叹道:“好刀。”   扳指摇摇晃晃,被他一把攥住,递还给姬循雅。   姬循雅垂眸,视线在沾了赵珩的板指上一扫而过,他含笑接过,道:“多谢陛下。”折刀收起,重新拢入袖中,“陛下若是喜欢,改日臣命人挑几把品质上佳的给陛下送去。”   末了温言解释道:“这把臣用惯了,陛下身份贵不可言,臣不敢以臣用旧之物奉上。”说着,朝赵珩赧然一笑。   温文尔雅,谦顺恭谨,倒叫赵珩看到了几分姬景宣还未完全疯时的少年模样。   他也笑了笑,“多谢将军。”   赵珩抓起外袍,迅速随意地穿好,“将军,请。”   叠好放着时不觉如何,甫一上身,方见无论是领口、袖口,还是衣袍下拜,尽皆穷极靡丽繁缛地绣满了凤凰羽,且片片不同,深浅亦不一,随着人移动,灼灼生辉,好似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焰。   明明只是一件外袍,却比姬循雅身上那件朝服更华贵秾艳。   姬循雅偏身,垂首为赵珩将不平的袖口理好。   帝王容色俊美,穿上这身衣服,更是张扬耀目得不可一世。   姬循雅微微点头,先下马车,半撩车帘,朝皇帝伸出手,“陛下,请。”   赵珩虽觉得自己能直接跳下来,却对姬循雅不达目的绝不肯罢手的性子已了解十分,将手往上一搭,任由姬循雅扶自己下来。   马车附近巡视的靖平军本就安静,在看到两人一前一后下马车后,愈静茹寒蝉。   有军士悄然看去,在看见两件颜色相同的衣袍时疑惑地眨眨眼。   他怎么记得,皇帝被将军带回来时着一身纯黑朝服?   “将军,”燕朗快步上前,“陛下。”   赵珩看过去,见其身形高大,面容虽未尽极秾丽俊美,却亦是眉目疏阔的英挺儿郎。   赵珩笑道:“燕卿果真样貌卓然,一表人才。”   燕朗刚才听到里面叮当乱砸的声响,以为二人已经闹到了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且俩人下来身上的血味浓得好似刚刚捅了彼此几刀,燕朗都命人去传随军的大夫了,不期皇帝还有心情夸人,怔然一瞬,先喜后惊,觉察到姬循雅心平气和地看向他的视线后,忙道:“岂敢,臣受之有愧。”   “陛下金口玉言,”姬循雅微微一笑,“说你是,你自然是。”   燕朗喉结滚了滚,垂首道:“是。”   姬循雅接过灯,朝赵珩道:“陛下,走吧。”   赵珩眉宇微皱,姬循雅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不料赵珩上前两步,“好。”   二人比肩并行,一时间无人出声,唯闻风过草木,幽微作响。   赵珩不觉得冷,五指还是不由自主地轻攥了下。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手掌未清洗,看起来仍血淋淋。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动作,拿出一药瓶,道:“止血散,用时小心,撒到伤处有些疼。”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你有药?”   姬循雅柔声反问:“臣说过臣没有吗?”   “你刚刚说马……”赵珩话音一顿,的确,姬循雅刚刚说马车上没有,又没说他身上没有。   姬循雅身上有止血药,就这么任由颈间伤处流血!   赵珩一把夺过药瓶,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脑子都这样了,你与他计较什么?   赵珩心中默念几次,只觉心火越烧越旺,但他到底没动手,因为他们身后三丈开外正跟着数个靖平军士,各个披甲持刃,蓄势待发。   赵珩一手按了按眉心,一手顶开伤药的瓶塞,平静道:“将军,过来。”   姬循雅顿住,转身看他。   赵珩与姬循雅面对面站着,趁其不备,一把抓住了他散下的头发。   姬循雅不料赵珩会拽他头发,虽有点疼,但还是由他去了。   他随着赵珩的动作恭恭敬敬地低头,“陛下,怎么了?”   赵珩将姬循雅碍事的长发尽数拨到后面,伸手便朝姬循雅的脖颈去。   后者僵硬了一瞬,垂了垂眼,却未阻止。   赵珩方才听姬循雅说不能动用,多则会疼,便一手捏住姬循雅的下颌不让他躲,一手拿伤药,手腕向内翻转,顷刻间,整瓶药粉倾倒其上。   侧颈处的青筋陡然鼓凸。   掌下皮肤愈凉,却不闻其发出丁点声响。   手边没有细纱布,赵珩就扯了姬循雅的袖子,他力气不足,扯得断断续续,很是费力,还是姬将军顺手帮他全拽下来。   赵珩看了面色苍白的姬循雅,拿半尺宽窄的绸带给他裹住伤处,顺手给他打了个单套结,恶劣地留出一长条露在外面。   将军身姿玉立颀长,望之泠然而不可攀折,偏偏喉间一线长长绸带,恰似束缚兽类的绳索。   很有几分狎弄亵玩之意。   赵珩差点就伸手摸上了姬循雅的头发,在接触到后者平静的目光后陡地放下手,他轻咳一声,道:“将军治军甚严,兵士敬惧。”   清楚赵珩意有所指,只一笑,“臣自不如陛下温和可亲。”   他记得当年他与赵珩皆受了伤,他同赵珩一道回了齐国营地,甫一入赵珩营帐,日后的锦衣侯崔平宁便扑上来,为臣为属,却干直接扯开赵珩手臂上的布料给他上药,而赵珩则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勾唇,冷笑了下。   赵珩大为震惊,姬循雅又在气什么?   赵珩正要开口,但见有人快步到他们面前,道:“将军,陛下。”   他刚抬头,在看见姬循雅脖子上垂着的绸条后如遭雷劈,猛地垂首。   姬循雅略一颔首,此人才继续道:“将军,方才属下等见到有人行事鬼祟,抓来问话,方知其乃宫中内侍。”他看了眼赵珩,犹豫地住口。   赵珩疑惑地眨眨眼。   姬循雅道:“说吧。”   此人道:“逃出宫的内侍属下等已司空见惯,本不该为这点小事打扰将军与陛下,只是他手中带着枚扳指,自称是陛下亲赐,属下等以为不寻常,特意来回禀将军。”   话音未落,赵珩便觉得一阵凉飕飕。   姬循雅缓慢转头,看向赵珩,含笑道:“陛下,可有此事?”   动作虽缓,幅度却大,赵珩看到那块绸条上又有暗色向外渗。   他思量几息,迟疑道:“何谨?”   那少年不是早跑了吗?   那军士道:“是,如陛下所言,他说他叫何谨。”   姬循雅听到确有其人,唇边绽开一抹笑,温和地说:“内侍无圣上命令不得擅自出宫,看来此人是偷跑出去的,离宫背主,有负皇恩,”他看向赵珩,“臣为陛下处置了他,如何?”   扳指,又是扳指!   姬循雅按了下拇指上的血玉环,连带着看它都不顺眼了,想狠狠拔出来,顿了几息,心道,赵珩送他的东西便已是他的,何必为了赵珩同自己的东西过不去。   赵珩只觉姬循雅双眸阴森却明亮,内里好似燃着两点鬼火。   兵士领命,“是。”   赵珩立时道:“等等。”   姬循雅弯眼,“陛下陛下金尊玉贵,难不成要为个叛主的内侍求情?”   赵珩沉默几秒,不答姬循雅的问题,反而笑道:“今夜凶险,朕受惊不浅,幸得将军相陪,现下方缓过神。”   兵士闻言,悄然向后退了几步。   姬循雅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朕方才被吓得魂不在身,所言或有失当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烦躁愈盛,姬循雅道:“臣不敢。”静默几息,忽地冷冷出声,“陛下,是为了保一内侍,向臣低头?”   赵珩醒来才十几日,何时又多了这么个让他亲赠扳指的东西,且……姬循雅神情阴寒,他为何不得而知?   难道他派去监视的赵珩的人里,有人同赵珩私相授受,替皇帝隐瞒消息?   赵珩皱眉,“将军觉得,朕所言俱为一个内侍?”   姬循雅微笑反问,“难道臣错怪了陛下?”   赵珩冷冷一笑,大约被说破了心思恼羞成怒,甩袖就走,却被姬循雅一把抓住。   姬循雅扣住赵珩的手,温声道:“陛下,这等背主之辈留之无用,行刑时,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权作泄愤。”   语调柔婉似水,好像当真在同赵珩商议。   赵珩想挣开,却被越攥越紧。   “陛下。”姬循雅道:“为何不理臣?”   赵珩看向姬循雅,他叹了口气,仿佛倦极,“将军,朕不管将军信与不信,何谨的确是朕的内侍,那枚扳指不过是朕当时自觉将死,万念俱灰之下给他的傍身之物,并无他意。”   姬循雅面色稍霁,淡淡道:“陛下,臣亦未说陛下待一内侍有何深意。”   “朕方才所言,字字句句出自真心,绝无半点虚与委蛇之意。”   姬循雅盯着赵珩,道:“陛下是在给何谨求情。”   却见赵珩双眸中映出一缕无奈的笑意,“朕是在哄你。”   姬循雅怔了下。   他叹笑,屈尊降贵地耐心哄道:“将军,不要乱动,伤口又流血了。”   姬循雅无言,一把松开了攥着赵珩的手。   “将军。”赵珩含笑看他。   片刻后,姬循雅淡淡道:“内侍调遣归掖庭安排,乃是陛下私事,臣岂能置喙?”   赵珩知事有转机,晃了晃自己的袖子,戏谑道:“朕身上种种,将军管得还少吗?”   姬循雅眸子半抬不抬,隔着漆黑的睫毛冷漠看他。   赵珩笑道:“这身衣服颜色明亮大气又不失稳重,朕看惯了黑衣,偶尔着红亦觉得甚好。”   姬循雅面色终于缓和,“陛下,那内侍逃了几天,身上肮脏,臣命人给他洗漱更衣,再送到陛下身边服侍。”   赵珩知道以姬循雅的性子,明为更衣,实为探查何谨身份,他不以为意,何谨本非他亲信,若是底细干净,自然皆大欢喜,如若是旁人派来的眼线,杀之不足惜。   赵珩点点头,“好。”润泽唇瓣开怀地上扬,“多谢,将军。”   姬循雅瞥了眼赵珩,“为一内侍,陛下不必向臣言谢。”   赵珩笑着摇头。   姬循雅偏身,“陛下,回去吧。”   赵珩道:“将军。”   “嗯?”   赵珩指了指他的脖子,后者低头看了眼,伸手将绸带捋平。   然后放入外袍中。   虽大半遮掩,然而若有人抬头看姬循雅,还是能第一眼看到这截形状可疑的绸带。   始作俑者轻咳一声,转身而去,顺便拉住姬循雅,示意他快点走。   或许难得见赵珩窘迫,姬循雅心绪上扬。   但因为素日姬将军积危深重,俩人回去时敢抬头看者不多,何况是盯着将军脖子看,又有些微妙不乐。   回去路上,赵珩倦色不加掩饰,半阖目靠着车壁。   姬循雅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他以为赵珩要休息一路时,赵珩突然道:“将军,小燕卿调去哪里了?”   姬循雅心道你自身难保还有心情问不相干之人,扬唇一笑,“杀了。”   赵珩眼皮也不抬,“姬卿骗朕。”   目光如有实体,细密地舐过赵珩脸上每一处。   姬循雅想看赵珩惊怒伤怀,气得险险落泪的神色,但转念思之,以赵珩与燕靖思相交之浅,燕靖思实在不配。   他温言道:“何以见得?”   “朕方才见到燕朗,燕卿乃小燕卿的亲兄长,倘小燕卿被将军处死,为兄者怎么会这般镇定平静地面对朕与将军?”   姬循雅笑,“成大事者不困于情,为前程权势俯首帖耳,仍旧奉我为主,难道不可?”   赵珩掀开眼皮,扫了眼姬循雅。   姬循雅与赵珩对视,朝皇帝露出个温柔的笑。   赵珩,你不是,最精于此道吗?   赵珩又合眼,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将军再把燕朗也杀了吧。”   姬循雅眼中笑意愈浓,“哦?陛下不是很赏识,”咬字略重,“燕朗吗?”   “于至亲之死毫不在意,人便不再是人了。”赵珩道:“不论是他丧心病狂,还是隐忍蛰伏,留在将军身边皆是祸害,杀了吧,一了百了得干净。”   姬循雅轻笑出声。   手指虚空往赵珩纤长的脖颈处一滑,“死于陛下手,想来他们二人亦觉不甚荣幸。”   赵珩大笑,“卿呢?”   他忽地睁眼,目光灼灼。   姬循雅倾身,与他视线相撞。   这叛臣毫不避讳地与皇帝对视,片刻后,陡地收回目光,恭顺垂首,“若得陛下亲手赐死,臣必引颈受戮。”   这个动作恰好露出一截线条锋利好看的颈。   姬循雅清朗的声音微哑,“臣欣喜至极。”   ……   回宫后,赵珩第一件事就是更衣沐浴。   温汤半露于外,赵珩仰头便可见漫天繁星。   别院幽静,不闻人声,只蝉鸣叶动与袅袅水声交织而已,听得人愈发宁静。   赵珩靠着池壁阖目,任由自己滑入水中。   水汽袅袅,泉水半白,若非时不时有水泡冒出,很难辨别出水中还埋着个人。   黑发在水面若隐若现。   旋即,被一只手轻轻攥住。   赵珩猛地从水中浮起,霍然转身!   赵珩在心中大骂自己疏懒,竟连旁人靠见了也不知。   水珠入眼,蛰得眼底发红。   “你……”在看清来人后,赵珩瞬间无言,而后按了按发胀的眉心,“将军,深夜到访,有何要事吗?”   姬循雅半跪在池边,握了几缕赵珩的头发在手中。   他温和一笑。   “臣来服侍陛下。” 第三十一章   姬将军看起来像是梳洗更衣过了, 发冠被拆下,黑发拿发带随意地束起,尚未全干, 随着姬循雅向前探的动作, 仍在向下滴水。   湿冷水汽迎面而来。   赵珩被凉得轻嘶一声, 立时沉下身,重新浸入汤泉中。   “姬将军,”赵珩看着姬循雅白中微青,很有几分瓷样但一点都不似活人的面色,缓缓道:“莫非方才是拿冷水沐浴的吗?”   姬循雅赧然一笑,“冰到陛下了?”   “不曾, ”赵珩也微微一笑, “只是差点吓死朕。”   长发随水起伏,若有生命般地绕过指缝,姬循雅手上微微用力,把将欲抽离的发丝攥入掌中,“那臣,来将功折罪。”   筋骨疲倦,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疯狂地叫嚣着想歇歇,身上乏软得厉害,精神却因为姬将军的出现而被强行拨弄得戒备而亢奋, 眼尾微挑, 赵珩瞥了眼姬循雅,笑道:“将军权势煊赫,贵不可言, 朕德薄,不过忝居帝位, ”   发尾一紧,赵珩自然地随姬循雅的力道靠近他,“将军的服侍,朕如何敢受?”   话虽如此,在姬循雅拿起皂角轻轻揉进赵珩发间时,赵珩不过夸张地喊了声:“使不得,折煞将军。”便眯起眼睛,惬意地靠在池壁上了。   他早已无力,姬循雅愿意服侍便服侍吧,他既反抗不了也不能光着身子跑出去朝守在外面的靖平军说你们将军对朕图谋不轨。   况且,略略掀开眼皮,往姬循雅脸上一扫。   遭水汽浸润,愈显眉眼分明,皑然若山巅霜雪。   况且,赵珩亦没那么想拒绝。   赵珩越看姬循雅的脸越显扼腕叹息,怎么他喜欢的样子,尽数让姬氏长去了!   姬循雅觉察到赵珩不加掩饰的目光,手上动作顿了顿。   或许当惯了皇帝,赵珩从不知何为偷偷打量,他看人时坦坦荡荡,且爱目光专注地凝望人,眼珠青白分明,不点半点浊暗,眸中含笑,清亮含情,仿佛漾着一池秋水。   “陛下,”姬循雅本能地垂眼,望之很有几分,姬景宣少年时的守礼克制,“在看臣?”   赵珩点头,“在看。”   他答得毫不犹豫,倒令姬循雅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姬循雅默认——他又没亲口说不行,在赵珩看来,便是可以随意观赏的意思,从棱棱眉峰看到微垂的眼眸,一路下滑,直落到男人带伤的脖颈上。   真是无一处,不好看。   纤长的睫毛上下开阖,姬循雅   姬循雅说自己不是姬景宣,二人偏偏长得极相似,赵珩一面看,一面回忆,其实姬氏一族,气韵上都有那么些相似。   岳峙渊渟过了头,稳妥沉静就成了阴郁死气。   但他见过的姬家人不算多,姬景宣那一脉就更少,赵珩无意识地捻了捻小指,非因子息单薄,而是,目光游移,正与姬循雅对视。   漆黑无光的双眸令赵珩心中一震。   而是,姬景宣尽数杀光了!   曲池三日夜杀戮不止,尸身截断流水,染得满池鲜红。   赵珩带兵攻入曲池时正是夜半,却见池中幽蓝暗紫辉映,如万千延药莲盛放。   “君上,”崔宁平见状深深皱眉,“姬……燕君真疯了!”   赵珩快步上前,觉得脚有碍,他垂首,但见其一身朱红衣袍,金灿灿的凤凰羽上有血飞溅其上,如衣上生花。   赵珩知道此人必出身姬氏,却无法仔细辨别身份,因为他的头早已不在颈上,只余一个血肉模糊的断截。   他缓缓抬头,凭栏而视。   他先前以为是紫莲的东西,其实全是笼罩着鬼火的人头!   一缕温水浇到发顶,赵珩陡然回神。   手-指插入长发,缠绵不去,姬循雅在他耳畔柔声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湿漉漉的长发柔软地贴在侧颈,令皇帝秾俊张扬的眉目看起来都乖顺了好些,含笑弯眼时,很像个漂亮的偶人,“姬家人长得都像将军这么好看吗?”   他瞬间从回忆中抽离,鼻尖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腐臭与腥甜的浓烈气息。   “好看如何?”姬循雅问。   赵珩偏头,后者面色被温热水汽熏得没那么苍白了,很有几分娴雅恬静,遂很不怕死地把那满池人头抛之脑后,笑道:“若都得同将军一般的模样,便是素昧平生,盲婚哑……嘶,”赵珩吃痛,“你作甚?”   姬循雅将被血缠在一处的头发解开,歉然问道:“臣弄疼陛下了?”   赵珩无言且谴责地看着姬循雅,片刻后道:“罢了。”   以他短暂和姬氏接触的经验来看,这家人出疯子的可能性太大,他不想半夜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睛提防枕边人。   “陛下可觉后悔?”姬循雅温言问。   长发上粘了层皂荚沾水而成白沫,姬循雅耐性地一点点洗净。   发为血之余,赵珩的头发不大好,发尾干而微黄,却意外地很硬。   指尖力道适中地刮过头皮,不疼,反而相当舒服,赵珩惊于以姬循雅出身之贵,怎么这样会服侍人。   余光划过姬循雅的手,大半被黑发遮盖,半遮半掩间,愈显肌肤洁白,精于武事之人骨节略有变形,冷硬地向外凸起。   这该是一双执剑定国的手,现在却在他发间流连。   还,非常,乐此不疲。   “非是后悔,”赵珩平静地收回目光,“而是将军样貌已是举世罕有,能有几人可及,朕想娶样貌类同者,岂非痴人说梦?”   发间又一紧。   赵珩随意地命令,“轻些。”   却不显颐指气使,反倒有点说不出的微妙,让人想刻意弄疼他,听他再不悦地斥一声,轻些。   姬循雅被他说得心绪诡异,一面惊于赵珩的喜好两世未改,一面又不满他耽于儿女情长。   事已至此,赵珩不想着如何力挽狂澜匡扶社稷顺便处置了他这个逆臣不说,竟想着和姬氏结两姓之好。   姬循雅皱眉。   亦或者,是皇帝为了麻痹他,刻意说出的自贬之语。   姬循雅不为所动,力道却放轻了。   二人一时无语,竟难得享了会不争锋相对的宁静。   目光下移,落到赵珩的肩胛骨上。   浓黑蛰伏其中,宛如盘踞起来的蛇尾。   皇帝的外伤早好得七七八八,姬循雅眸中暗色一闪而逝,“陛下,”手指虚空在那处一划,“这是何时留下的伤?”   “伤?”赵珩只觉周身暖意融融,又有人给舒筋活络,舒服得几乎睡着了,闻言反应了几息,“你说这?”   伸手一碰,不期与姬循雅指尖相撞。   后者微僵。   赵珩的皮肤湿且热,触之,实在很不庄重。   赵珩随意地拍了拍那块皮肤,“是点青。”   他之前照镜子看过,皇帝身上这块连半成都不算,只勾了个轮廓而已。   说着,又把手放了回去。   得赵珩提醒,姬循雅略略俯身,方隔着朦胧的水汽看清,他以为是伤处的位置,其实并非淤青。   长睫下压。   昔年中原诸国皆在犯人身上黥字,以做标记和羞辱,但赵珩母族是北澄贵胄,北澄人凡成人者,身上皆有点青。   姬循雅轻声道:“怎么只一块?”   为了看清,他离得便近些,冰凉的吐息落在皮肤上,凉得赵珩一抖。   两片肩胛骨颤颤,望之,单弱易摧折得可怜。   赵珩理直气壮:“怕疼,”复道:“点青多是蛇纹,以祈百虫不侵,如今朕身在中原,无毒虫噬咬之危,何需点青?”   姬循雅轻笑了声,“原来是北澄旧俗,”赵珩被弄得不舒服,他却没有善解人意地主动拉开距离,“臣先前还听闻,北澄有巫医善蛊,做出的蛊虫能让人言听计从、死心塌地。”   赵珩点点头,北澄确实有这些诡秘的玩意,赵珩登基后,大巫还神神秘秘地给过他一个漆黑的瓷罐,言之其内之物,二人同服,可共生死。   赵珩无言了半天,最后还是由衷地询问:“我是皇帝,和旁人共生死,是嫌自己命太长?”   大巫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把瓷罐往赵珩手中一塞,“这东西只要不见光,可数百年不死,陛下就收着吧,万一您后世哪位子孙是位痴心人,想与挚爱同生共死,便用上了。”   赵珩接过黑罐,偏头对护卫道:“诅咒皇室,将他拖下去。”   发间越来越紧。   赵珩只得越靠姬循雅越近。   最终,脊背撞上姬循雅的心口。   赵珩偏头,湿润的黑发不经意地擦过姬循雅的嘴唇。   湿且痒。   二人对视。   水雾蒸腾,纵然相距不远,眼神却依旧晦暗不清。   明明是水,竟令人觉得滞涩滚烫。   “几时回京?”赵珩缓声道,打破了这一片诡异的氛围。   姬循雅垂眸,把玩着赵珩的头发,“臣何时说要回京了?陪都风光甚佳,且清净非常,陛下身体还未好,此处正与龙体相宜。”   这是,要将他拘在陪都的意思?   赵珩一笑,“王业不偏安,将军是要同朕老死在这了?”   姬循雅亦笑,“能与陛下同死,臣不胜荣幸。”   浓郁的水汽凝结,堪堪聚压在姬循雅的如扇般浓密的睫毛上。   随着他低头。   哒。   水珠滚落。   冰凉凉的一滴,正落到赵珩脸上。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他忽地感受到了一阵绝望,绝望于姓姬的简直是他人生中绕不过去的坎,他上辈子,不对,上上辈子,说不定欠了姬氏太多,以至于要被折磨两世。   呼吸交织。   冷与热混杂。   姬循雅望着近在咫尺的赵珩,眉宇针刺了一般地皱了下。   赵珩借刺客出宫的愤怒已经平息,可他仍来找赵珩。   他来时想,赵珩此人最最没心没肺,好声好气地哄他,他一个字也不会听,需得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才知道收敛。   可要给他什么教训?   皇帝眼下于姬循雅有用,他不能,如赵珩所言,至少不能在废了赵珩前杀了他,视线落在赵珩有些干燥出血的唇瓣上,动刑,皇帝身体差成这样,恐怕连一道刑都熬不过。   要罚,要他疼。   姬循雅眸光愈沉,他有些烦躁,好似野兽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却不能下口。   更不知如何下口。   他垂首。   不过咫尺之距,只需再靠近,便能……   姬循雅思索怎么处置赵珩思索得几乎有点恍惚,以至于毫无防备,被赵珩一把拽入水中。   “扑通!”   大片水花翻涌。   却不见侍从冲进来。   赵珩知道姬循雅必然提前吩咐过,更觉得自己没跑出去求援简直英明。   长臂往岸上一压,撑起身体欲快速离开。   然而下一秒,赵珩唇角笑意微僵。   温水化不开姬循雅身上的冷意,赵珩只觉身后被大力拖拽,砰地一下撞上个冰冷的玩意。   他冷得一颤,皮肤上不可自控地起了小疙瘩。   简直像具活尸!   “陛下,”非人之物轻声细语地唤他,“要去哪?” 第三十二章   双臂被轻而易举地束缚在身后。   池水温热, 然而身后之人却仿佛不似活物,身上未沾染丁点热意。   冰凉修长的手指沿着脖颈一路向上,所到之处, 冰得泡久了温泉的皮肤本能地阵阵发颤, 他捏住赵珩的下颌, 往后轻轻一掰,“陛下?”   呼吸落在耳畔。   赵珩只觉心跳如擂,深吸一口气,发烫的热气灌满鼻腔,灼得他有些呼吸不畅,“朕已洗好, 想回宫了。”   他勉强偏头, 朝姬循雅笑。   纤长的脖颈绷做一线,喉结似很紧张地上下滚动。   姬将军攥着赵珩的手腕,腕骨棱棱地凸着,与掌心严丝合缝地贴着,握得太用力,姬循雅几乎感受到了疼, 目光意有所指,“那臣呢?”   姬循雅不沾热水时像具刚死没多久,还挺好看的尸体, 被水一冲, 黑眸愈发冷沉,唇角却绽开了抹森然的笑,望之如怨气深重的恶鬼。   赵珩义正词严:“朕觉得将军身上太凉, 想让将军进来暖暖。”   姬循雅扬唇,湿漉漉的脸几乎要贴上皇帝的脖颈, “既然如此,臣是否还要感谢陛下体贴?”   赵珩晃了晃手腕,也不知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了,还是姬循雅握得太用力,腕上如缚千金铁索般沉重,动弹不得。   “将军既然谢朕,”赵珩笑眯眯道:“便不要恩将仇报。”   姬循雅在他耳畔轻笑一声。   细微的气流划过耳廓,痒得让人战栗。   姬将军方才拿冷水把自己不知冲了多少遍,血污洗得干干净净,然而或许杀戮太重,在没有任何熏香遮掩的情况下,冷冰冰的血腥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赵珩的嗅觉。   不像被人扼在怀中,倒似与杀人如麻的锋刃紧密贴合。   如离水之鱼,下一息,便会被刀刃贯穿。   赵珩头皮发麻。   一面是对于危险的本能戒备,一面他那点胆大包天的,对于姬循雅样貌的喜欢,二者此消彼长,不相上下,逼得赵珩呼吸都有些不畅。   泡得太久,赵珩站立不稳,毫无逞强之念,任由自己跌入水中。   身后肌肉立时紧绷,姬循雅眸光骤利,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他霍地出手,不等皮肉相贴,一把按住了赵珩的肩膀,将他生生拽了起来。   脸皮绝对算不上薄的皇帝往后一靠,干脆将头抵在姬循雅肩上,理直气壮地说:“将军,朕的腿软了。”   唇瓣开阖间,热气拂过侧颈。   赵珩眼睁睁地看着姬将军线条分明的下颌线瞬时绷紧。   “赵……”咬牙吐出的字只来得及发出气音,赵珩便偏头,去看他。   乌发驯顺地垂落,皇帝被水汽蒸得泛红,从脸颊、双耳、到脖颈,俱染上了层艳色,再往下,便被泉水遮掩,水波荡漾,难以看清。   他没骨头似地靠着,一副累得脱力的可怜模样。   瞳孔猛缩,姬循雅听得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将军,”两个字在赵珩口中滚过,也被染得懒洋洋湿淋淋,“你不放开朕,是想和朕共浴吗?”   水珠顺着姬循雅脖颈淌下,青筋鼓跳,赵珩目光同水珠一道划下。   话音未落,姬循雅一下松开了攥住他双腕的手。   赵珩却没立刻起来。   温汤太热,他额头上早浸出了层密密的汗珠,姬循雅身上却冷得如一块冰,二者中和,触之居然还很舒服。   “陛下。”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脸,“为何还不起来?”   一滴泉水停在赵珩唇上,欲落不落。   他小指无意地蜷了下,仿佛在竭力克制,为赵珩擦去这滴水的欲望。   赵珩虽不懂何为见好就收,但面对姬循雅时他不介意先学学,伸手,抓住了姬循雅的右臂。   贲起的肌肉几乎有点硌手,赵珩撑着站直,大大方方地起身,出水。   他弯腰,随手勾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里衣穿上。   乌发蜿蜒贴于颈上,半遮半掩。   他毫不顾忌地将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外露。   秀直的一条脊骨,只要柄最纤薄锋利的小刀,找好位置,切入其中,便能让赵珩再也站不起来。   只能受困于他掌中,由他摆布。   赵珩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感受到身后姬循雅灼灼的目光。   却无关情-欲。   赵珩轻啧一声。   像是在看一盘鱼肉,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思索着要如何用刀,才能切得完美无瑕,最好入口。   赵珩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带,又批了件外袍。   “天色不早,朕先去歇着了。”赵珩随意道;“将军自便。”   语毕,大步出去。   留姬循雅一人在水中。   赵珩。   他想。   他深深拧眉。   姬氏规矩森严,一言一行皆有定例,以谨言为贵。   少言就会多思,然而再多的疑惑也得不到任何解答,多虑反而平添无尽痛苦,便不问,不想。   那种抑制不住的疑虑,如燎原之火,随欲望熊熊燃烧。   他想,要什么?   姬循雅想。   想让赵珩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奠定的基业崩塌在眼前,想看他无能为力,看他痛不欲生,然后,亲手杀了赵珩。   不用铁器,要用手,掐住皇帝的脖颈,一根一根地碾碎他的骨头,再……   姬循雅猛地醒神,黑眸中汹涌着难言的情绪。   再如何?   你还想,姬循雅冷静地质问自己,要什么?   ……   赵珩累极,刚回寝宫,先喝了两杯茶压了满口燥热,便立刻直奔床榻而去。   毫无仪态地往床上一滚,赵珩阖目,不足一刻便已沉沉睡去。   正殿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来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潜元宫,行至内殿帘栊前,脚步骤然顿住。   长指搭上珠帘,轻轻一点,却没有撩开。   片刻后,转身而去。   正殿的桌案上犹然摆着赵珩前几日命燕靖思读的书,来人目光一凝,落在那只青玉杯上。   杯中犹有半杯冷茶。   来人上前,神色晦暗难明。   片刻后,正殿内传来“咔。”地一声。   仿佛是茶杯放到桌案上的轻响。   旋即,归于寂静。   赵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小宫人悄然进来了几次,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皇帝的鼻息,生怕这个看起来羸弱无比的皇帝在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至午时三刻,赵珩才闷闷地哼了声,皱着眉睁开眼。   宫人立刻上前,“陛下。”   赵珩用力眨了眨眼,还未看清是谁,先睡眼朦胧地露出个笑。   明明是锐利非常的样貌,这个笑却毫无锋芒,异常柔软漂亮,看得人心神一荡。   宫人立时诚惶诚恐地低了头,有年纪小胆子大些的,悄然抬眼,去看皇帝,“陛下。”   赵珩不算清醒地点点头,撑着下床。   不动不知,稍动一下,浑身上下如遭重碾般的疼。   赵珩毫无防备,疼得面色发青。   “陛——”   赵珩抬手,示意宫人不必扶他。   他喘了两口气,慢吞吞地站直。   赵珩身上虽不舒服,但半点没有影响他的食欲。   新来的小宫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瘦得也就比骨头架子重点的皇帝,风卷残云似地扫荡了满桌饭菜,目瞪口呆。   末了又喝了半碗含桃酥酪,心情愉悦地弯眼,道:“晚上将含桃换成冬酿桃酱。”   有宫人大着胆子道:“是。”   赵珩起身,随口道:“昨夜有人来过吗?”   为首者闻言面色微白,忙道:“请陛下恕罪,奴婢等实不知。”   赵珩一笑,“不知者无过,”明丽得灼灼生辉的眉眼满含笑意,双眸粲若寒星,“怕什么?朕难道是会吃人的妖物?”   “不……”敢字还未说出口,帝王已起身,悠闲而去。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松了口气。   只觉皇帝没有传言中说得那么喜怒不定,但的的确确极好,风姿俊美得人样子似的。   “如陛下这般爱吃甜的男子倒少见。”有小宫人轻声道,殿中静默的氛围顿时被打破。   话音刚落,就被身旁人推了一下,笑道:“你见过几个男子,就敢这样说。”   赵珩慢悠悠地挪到庭院内。   守卫潜元宫的护卫又换了一批,人数与他刚醒时一般多。   赵珩不以为意,从室内拖了个竹席出来,寻个树影荫蔽处看书喝茶。   无人打扰,难得清净。   赵珩半日看了一本,待金乌西沉,才抻了抻腰,慢腾腾地起身。   宫人守在他身旁,未得其命,不敢伸手扶他。   赵珩突然道:“朕白日说的冬酿桃酥酪。”   宫人愣了愣,应道:“是。”   “给姬将军送一份。”赵珩道:“姬将军是南人,”他顿了顿,才想到姬氏已北迁数百年,口味说不定早变了,沉默一息,“送去吧。”   “是。”宫人道,犹豫片刻,“陛下可有话要带吗?”   赵珩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颤颤欲飞。   宫人立刻低头。   “那便告诉他,”赵珩随口道:“公务繁忙,保重身体。”   晚膳时,这碗酥酪便摆到了姬循雅面前。   奈何姬将军用饭时辰从来不定,夜半方从公务中抬头。   这碗得配一壶苦茶吃的甜食出现得实在突兀,以至于姬循雅都以为自己看文书看得头晕眼花了。   “这是?”   有人解释道:“是陛下命人送来的。”   姬循雅不语。   下属又道:“属下查验过,无毒,里面亦没有夹带东西。”   片刻后,姬循雅不冷不热地嗯了声,“陛下什么都没说?”   “陛下说,请将军保重。”   姬循雅皱了下眉,面色不好。   就在他觉得将军要命他把这碗酥酪倒了时,姬将军伸手持匙,舀了一小匙,放入口中。   甜。   姬循雅只觉吃了满口蜜糖,甜得连喉咙都发痒。   他皱眉咽下,放下银匙。   “告诉陛下,五日后回京,请陛下早做准备。”   下属道:“是。”   姬循雅又舀了一勺,咽下后,眉头锁得更紧。   赵珩为何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待一勺咽尽,才道:“那个太监五日后,也会随行。”   下属莫名,“是。”   姬循雅喝了半杯茶,才觉口中甜味散去了些。   赵珩此人,不会莫名其妙地向他示好,必然别有所图。姬循雅冷漠想。   想问便直接来问,何必如此迂回?   倒显得虚伪作态。   下属眼见着将军脸色越来越差,慢慢将银匙放下,端起碗,眉头紧锁地剩下的酥酪一饮而尽。   不似在用甜点,倒像在服毒自尽。   而后,将碗放下,动作优雅好看却极其迅速地倒了满满一杯茶,仰头喝尽。   半个时辰后,潜元宫。   李元贞仔细地皇帝换了药。   “陛下。”李元贞道:“这几日伤口都莫要沾水,免得长久不好,留下疤痕。”   赵珩正在看自己的本纪,闻言点点头,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李太医环视了圈四周,蓦然压低声音,“陛下,您一定要和姬将军回京吗?”   赵珩翻书的手一顿。   他抬眼,眸中满溢着笑,“李太医,朕为君,岂能长居陪都?”   李元贞声音更低,“臣的意思是,您一定要和,”咬字加重,“姬将军回去吗?”   赵珩仿佛终于有了点兴致,将书扣下,笑道:“何意?”   喉结激烈地滚动,李元贞似极紧张,声音却相当平稳,“只要陛下愿意,陛下今夜便能远出虎口。” 第三十三章   “逃离虎口?”赵珩重复道, 他看向李元贞,一双黑眸若有笑意闪烁。   遭皇帝这样注视着,李元贞心头蓦地一紧, 竟觉得他所思所想已被帝王看穿, “是。”   李元贞低头, 借此避开了赵珩的视线。   才逃虎口,赵珩有些好笑地想,却入狼窝?   皇帝看起来虽是自尽,身上却有十几处挫伤,唇角也被瓷片刮破,一个下定决心寻死的人, 还有着帝王这般尊贵无匹的身份, 他怎么会在死前,令自己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譬如姬景宣,自尽前先将姬氏他那一脉的族人杀得干干净净,而后在江上焚船而亡,江心烈焰熊熊燃烧,艳艳血色有如地府业火喷涌而出, 火光几日夜不熄,烧得午夜亮如白昼。   见赵珩沉默,李元贞心跳愈急, 耳边鼓噪声不停, 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人未变,自皇帝醒来后, 李元贞次次面对皇帝,都不可自控地生出几分惶恐紧张。   夏夜凉爽, 他额角却浸出了一层细汗。   “李卿待朕的忠心耿耿,”赵珩慢慢地说:“朕皆看在眼中。”   心念转动,暗道皇帝死于鸩酒,李元贞乃太医令,寻得毒药自然轻而易举。   李元贞先前在赵珩面前几多言及国舅,极有可能便是陪都被攻破前,国舅见无力回天,又不愿意将皇帝留给姬循雅控制,才命李元贞给皇帝准备了毒酒。   无论是姬循雅还是国舅,二者都绝非忠良之辈,姬循雅性情不定,随时有伤人之险,如面毒蛇,时时刻刻都需保持警惕,至于国舅,赵珩垂眼,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筹算,国舅先前既能蛊惑皇帝南下,至少表面上看,能更人模人样一些,不至于每次发疯让赵珩都无迹可寻。   但,姬循雅在明,国舅在暗,前者仍有束缚,后者则无所顾忌,赵珩眸光倏地转冷,便是至亲,为权势能杀皇帝一次,如何不能有第二次?   同李元贞离开,尚不如回毓京,或有一线转机。   更何况,即便姬循雅是个疯子,那也是个神清骨秀,仙姿佚貌的疯子,即便发疯,赵珩看着仍觉赏心悦目。   李元贞听皇帝语气温和,似有动摇之意,忙道:“那陛下……”   赵珩抬手。   一线灯火色停在指尖,明净透亮得如樽琉璃宝像。   李元贞噤声,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他手上。   皇帝不是生得不好,而是生得太好,这么个金尊玉贵,张扬明丽的样貌,当养在赫奕门庭,暮乐朝欢过一生,如何指望他能治国?   还是一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朝廷。   能做个傀儡,平安度日,对于皇帝而言就算再圆满慈悲不过的结果了。   他静静地等着赵珩说话。   可下一息,皇帝便垂眼,默然无语。   李元贞心绪微沉。   赵珩似有所觉,偏头,幽幽看向窗外,低声道:“即便时局不明,然朕既为帝,当以国事为重,断无仓皇逃窜,以求一时苟安而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之理。”   这话说得诚然动听,李元贞听得却觉好笑。   心道口口声声说不能弃社稷于不顾,那陛下您是怎么来的陪都?   就算国舅买通皇帝的宠臣近侍常常向皇帝进言,但最终做决定之人,不还是皇帝自己吗!   李元贞心中盘算,与先前面对姬循雅时憎恶排斥的态度不同,听皇帝言下之意,竟打算同他回毓京。   莫非是姬循雅还算温和守礼,暧昧不明的态度给了皇帝事情仍有转机的错觉?   李元贞试探地倾身,见皇帝未动,便大着胆子膝行上前,几与赵珩面对面跪坐着。   他声音压得愈低,谆谆劝道:“陛下,姬氏最擅矫饰,口蜜腹剑,太祖受其蒙蔽,非但未尽诛其族,反封其为王,令姬氏绵延至今,以至酿成大祸。”   赵珩掀开眼皮,青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李元贞,“所以?”   李太医令就算想破脑袋也不想不到受“蒙蔽”的太祖皇帝本人就坐在他面前,以为赵珩听进去了,继续道:“姬循雅礼待陛下,毕恭毕敬,皆因陛下尚未回京,诸王严密盯着姬循雅的一举一动,若陛下回京,姬循雅寻借口废帝,另立新君,到那日,陛下当如何?”   皇帝仿佛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废,悚然一惊,霍然看向李元贞。   李元贞神色沉重地颔首。   赵珩声音微哑,似在强压颤抖,“朕无错,姬循雅岂敢废朕?”   “陛下,姬循雅都敢带兵入京,世间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吗?!”李元贞语调骤厉,说到最后,却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   语毕,悄然看了眼皇帝,见青年人转过脸去,单薄的肩膀在轻轻发颤。   多可怜的模样。李元贞想。   这样的人,称孤道寡,权掌天下呢?   赵珩差一点就真笑出声了。   “朕,朕……”   “陛下,”李元贞语气愈发沉重,“昔日在毓京,尚有禁军三万,仍无一战之力,不得已弃城而去,现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若与姬循雅同归,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禁军三万?!   赵珩拍——生生忍住了拍案而起的欲望。   三万人啊,还是拱卫王城武器最为精良的禁军,姬循雅并未攻下整个昭朝,所据之地多在南方,毓京处北,大军奔袭作战,所耗粮草辎重不知几何,上上之策便是速战速决,若能以战将死守城池,上下同心,以待诸王来援,何以沦落到这般境地!   赵珩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隐隐泛青。   李元贞以为把皇帝吓狠了,忙趁热打铁,“臣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国舅凭陛下而得权势,若陛下不在,国舅还能仰赖谁?您与国舅才是骨肉一体,休戚与共啊。”   赵珩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是。”   皇帝看向李元贞,神色平和。   他威胁朕。赵珩想。   身为太医,却与朝臣牵连不清,谋逆犯上。   其实赵珩有点疑惑,即便国舅等人命人弑君时,不曾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们怎么就敢笃定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赵启到死也不知,是自己亲舅舅要杀他。   可他们怎么敢,敢再度出现在看似侥幸未死的皇帝面前,威逼诓骗?   明明眸光静若秋水,殊无压迫之感,却莫名其妙地令李元贞感到阵阵发寒。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觉得是自己多想。   “朕明白。”赵珩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梦呓般。   既有利刃在侧,他不用,未免可惜。   眼下姬循雅与叶氏尚无冲突,但皇帝未死,皇帝的母族叶氏,还有与叶氏同气连枝的大族,不会甘心大权旁落,他们回京时,便是争端开始之日。   既然如此,赵珩不介意让这把火,先烧起来。   李元贞听不清,只得再靠近些。   他长发垂落余地,赵珩顺手撩起一缕,放在掌中把玩。   李元贞一惊,目光愕然地看向赵珩。   然而皇帝却垂着眼,长睫下压,李元贞看不清内里神采。   男子的长发光滑冰冷,却无甚可取之处。   倒赵珩有些不解,姬循雅为何喜欢玩别人的头发。   二指一捻,他微微皱眉,也没什么好玩的。   “陛,”   “事情重大,朕百般考量,朕以为,倘当真要离开,”赵珩抬手,朝长发轻轻一吹,将掌中发丝垂落于地,笑道:“还需忠臣良将相陪。”   李元贞面色陡变。   不仅因为赵珩的话,更因为,不知何时,站在窗边的人。   来人身量修长,静默无声地立着。   浓黑暗影投下。   其逆光而立,烛火洒落其中,却晦暗难明。   “陛下,”姬将军目光在赵珩的掌心上一掠即逝,他温和地,疑惑地柔声询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赵珩偏身看去。   姬将军清辉满身,愈显身长玉立,轩然霞举,不似此世间人。   赵珩弯了弯眼,哪怕此刻姬循雅已把想杀人写在了脸上,也不影响赵珩欣赏他脸的心情,意有所指地反问:“你猜?”   姬循雅什么时候站在那的?!他听见了多少?若是被他全听见了,今日自己哪里还能有命在?!   李元贞已是面无人色,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了半丈,立时拉开了与皇帝的距离,惶然叩拜道:“臣失仪,请将军,陛下降罪!”   豆大的汗珠倏然落下,将衣领洇出了圈圈深色。   姬循雅微微笑,心平气和地说:“李太医侍奉陛下多年,乃陛下宠臣,”宠字咬得略重,面上却毫无波澜,“此事臣不便处置,请陛下自行决断。”   说着请陛下决断,然姬循雅漆黑如墨的眼中无丁点笑意,阴鸷沉郁,鬼气森森,好像若赵珩不处置李元贞,他便要即刻代为料理了。   赵珩摆摆手,朝姬循雅笑道:“将军误会了,非是李卿失仪,而是朕见李卿乌发如云,比寻常人厚实好些,觉得新奇,就摸摸罢了。”   姬循雅看赵珩。   皇帝微微仰面,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殷红的唇瓣上扬,笑容狡黠漂亮得让姬循雅几乎生恨。   “如此说来,”姬循雅笑道:“倒是臣搅扰了陛下与李太医的胶漆相投,耳鬓厮磨了。”   李元贞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听姬循雅的语气,想必没有听见他与赵珩说的话,只看见赵珩把玩他的头发,李元贞心落回了大半,但——姬循雅这话怎么品都透着股微妙的古怪。   不似窥伺神器的权臣威胁帝王莫要妄图传递消息,倒像是,像是宫妃姬妾在争风吃醋似的!   赵珩起身,临窗而立。   他笑看姬循雅,道:“将军此言失当。”   姬循雅较之皇帝要高些,若想与赵珩对视,便要微微低头。   姬循雅垂首,极驯顺谦恭的模样,“陛下身份尊崇,若对臣子过分亲近,容易使人恃宠生骄,慢待君上,”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极自然地握住了赵珩的手,“陛下的私事,臣的确不该置喙。”   正是方才赵珩玩李元贞头发的手。   丝帕仔细而轻柔地擦过这只手的每一处,连指缝都不曾掠过,“但,”   赵珩低头,惊讶地发现这条帕子居然很素净,只在边角绣了个小小的字。   姬循雅手腕一偏,缎面也跟着转了过去,赵珩没看清绣得是哪个字。   话音未落,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军士破门而入,不过瞬息便冲到李元贞面前。   李元贞面色惊变,手刚伸入袖中,却来不及动作,被按住脖颈,咣地一下,死死压在地上。   “但居心叵测之人教唆君上离宫,臣却不得不在意。”姬循雅一面给赵珩擦手,一面继续道。   “陛下!陛下!”右颊与石板紧密贴合,李元贞被撞得剧痛不止,眼前黑金闪烁,吃力惊声唤道:“陛下救臣!”   “将军,臣冤……唔!”   口唇被塞得死紧,李元贞目光哀求地看向赵珩。   赵珩转头,朝李元贞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   李元贞浑身巨颤,死死地盯着赵珩,目眦欲裂。   皇帝是,是故意的!   李元贞如遭雷击。   他双手被束,遭两个靖平军军士架起,拖拽出去。   姬循雅看了一眼,正看到赵珩口中如云的发丝也和头发的主人一般拖在地上,沾了点点尘埃,不复先前那般齐整光洁。   他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   “陛下,”帕子在姬循雅手里被叠得四四方方,重新放回袖中,“不问臣缘故?”   赵珩正要抽回被擦得有些泛红的手,不料姬将军却紧紧握住了那截嶙峋的腕骨,不让他离开。   赵珩笑道:“将军方才不是说,李卿蛊惑圣上吗?”   姬循雅又单手从袖中摸出个圆圆的小玉盒来,递到赵珩手中。   玉盒长一寸宽一寸,四四方方,玉质极温润,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盒盖上倒无密密匝匝的凤凰羽,而是……一截树枝?   赵珩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住了。   姬循雅看他。   赵珩疑惑地与他对望,片刻后,莫名地理解了姬将军的意思。   二指圈在盒盖上,反方向一拧。   赵珩看去,但见内里盛了大半盒奶白的脂膏,随着他打开盖子,冷而甜的香气四散,闻之如折了枝凌雪梅花,再,再和以蜜糖一同入口似的。   赵珩不得不承认,这搭配虽古怪,但他很喜欢,味道神似冬酿梅花糕。   他居然又饿了。   姬循雅以指尖蹭了块脂膏,然后在赵珩惊奇不解的注视下,贴到了赵珩的手背上。   轻轻一捻,脂膏随着姬循雅的动作化开,润泽而不粘。   赵珩:“……”   到底谁能来治治姬循雅的破毛病!   姬循雅边将脂膏给赵珩涂匀,边轻声问:“李卿?”   赵珩从善如流,“李元贞。”   甜香四溢。   冰凉的指尖在皮肤上游走,而后一转,抬起赵珩的五指,送到自己面前。   赵珩这双手骨多于肉,算不上匀称,青筋荦荦,骨相过分凌厉坚硬,刚而易折,倒叫人怕弄脏了这双手。   姬循雅赞叹道:“陛下的手的确不该沾血。”   赵珩面露不解,“将军此言莫名,朕不解其意。”   两人对视,俱露出个浮于表面的笑。   李元贞无论是死是活,国舅都会知道,他在姬循雅面前显露了身份,此举无异于直接将姬循雅和裴氏、与裴氏相关世家的矛盾提前挑明。   可姬循雅又不能放过李元贞,隐忍不发,因为,赵珩是故意让姬循雅听见的,简直可谓挑衅到了姬将军脸上——你看,国舅时时刻刻都把朕,从你手中救出。   国舅之野心涛涛,不在你之下。   所以姬将军,你真的会忍气吞声,任由一个连与你正面交锋都不敢,望风弃城而逃的庸懦之辈,觊觎你的权柄,你的所有物吗?   赵珩大约早就对李元贞,还有其后的国舅生厌,却不亲自动手,只是摆弄了几缕头发,连一句话都不需多说,就让姬循雅替他料理得干干净净。   简直,姬循雅嗤笑一声,神色愈冷,简直像条叼了猎物眼巴巴地到主人面前,祈怜求赏的狗。 第三十四章   赵珩抽手。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将军夙夜忧劳, 如今天色不早了,”赵珩折身而返回,连头也不回, “将军, 你该回去了。”   姬循雅弯唇, 露出个毫无笑意的笑,“臣告辞。”   赵珩敷衍地摆摆手。   待确认身后已无声响后,赵珩方转身,顺手把窗子关上了。   他如常沐浴更衣,而后没心没肺地往床上一躺,丝毫没有得罪了姬循雅, 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可能命不久矣的自觉。   赵珩合眼。   他本没打算这么早就处置李元贞, 但既然姬循雅来都来了,他不用一用姬将军,未免可惜。   况且以姬循雅的细致,不可能不清楚李元贞身份有异,他极有可能比自己更早知道李太医是国舅的眼线,   赵珩扬了扬唇, 既然如此,何必惺惺作态,流露出一副自己遭人利用的伤心模样?   他可一点都不信姬循雅放任李元贞接近自己, 是为了给他解闷。   不过, 赵珩又睁眼,疑惑地瞅着头顶,姬循雅为何突然来潜元宫?   此时, 书房。   姬循雅神色淡淡地看着文书。   姬将军一切如常,只不过批复时写字的力道重了些, 凌厉的笔锋几乎要穿透纸张,戾气得不似怎么看都不像批了照准二字,倒如同在勾秋决犯人的名单。   在看完数十册文书后,姬循雅觉得自己心绪已极平淡无波。   姬循雅垂眼,正落到自己散落的长发上。   他沉默一息,抽刀,面无表情地割下一缕长发,放入掌心。   姬循雅的发色与他的眸色类同,皆是毫无杂质的纯黑,发丝亮且密,触之顺滑柔软,但他到底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清贵公子,头发从未养护过,故而发尾有些粗糙。   但头发这种东西,摸起来能有多大差别。姬循雅冷漠地心说。   他盯着掌中一缕乌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为何要做这种蠢事?   他皱了皱眉,二指一捻,径直将头发怼进烛火。   ……   此后数日,赵珩再没见过姬循雅。   直到大军启程回京,二人都无半点交集。   见不到姬循雅,赵珩乐得清闲,虽然姬将军的确样貌卓然,但比起应付他那个捉摸不透的阴鸷性子,赵珩更乐意一个人在马车内看书喝茶。   他近来对看自己的本纪尤其感兴趣,主要原因在于,太祖本纪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雄主仁君。   若非他娘真是北澄摄政王他爹真是齐君,二人皆有名有姓,身份写得清清楚楚,史官大抵要写:梦烈日坠腹,感而有孕,生太祖了。   当看到自己算无遗策地终结乱世时,赵珩被夸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闭了闭眼,感叹道:这是赵旻把刀架史官脖子上写出来的吧!   他正一面全身发麻得好像有虫子在爬,一面乐此不疲,如看话本般津津有味地看后人写他的史书,忽闻外面有异响传来。   “陛下,”是个未听过的男音,隔着车帘毕恭毕敬道:“臣奉将军之命,给陛下送,送东西,不知陛下可愿意看一看吗?”   赵珩精神一震,慢慢将书阖上,笑道:“准。”   蛰伏忍耐了五日,姬将军会给他什么惊喜?   莫非,是拿冰镇着的,李元贞李太医令的人头?   不,不对,赵珩转念一想,觉得以姬循雅半遮半掩的性格,更有可能命人送来一把长发,其意不言自明。   “是。”此人道。   先是一只手掀开了车帘,有个什么东西踉踉跄跄地上来,而后——赵珩定睛看过去,而后,滚进来一个人?!   的确是滚进来的,因为他甫一进入马车,就立刻伏跪在地,因为过于紧张,这人没跪稳,加之马车颠簸,直接滚到了赵珩面前。   赵珩无言几息,体会到了种猜错姬将军心思的失落。   怎么送来个活物?皇帝心道。   幸而马车足够大,此活物滚了几圈,生生撞到桌案的一条腿才停住。   赵珩迅捷地伸手,拿手背一垫,护住了此人看起来本就不算聪明的脑袋。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此人惊疑地发现自己撞到了个软硬交织的温热东西,拿头蹭了下,耳朵倏地烧了起来。   是,是皇帝的手?   “陛下,”方才同赵珩说话的那军士见此场景亦无言片刻,静默几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臣已把将军所赠之物送来,陛下可还有何吩咐吗?”   赵珩低头。   这活物是个少年人,骨架还未完全定型,望之不过十五六岁,身量透出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尚在抽条的纤细,听到声音,他竭力抬头,脑袋差点就撞上皇帝的膝盖。   一双清亮的眼睛游鱼般伶俐。   不过,赵珩暗忖,这点聪明劲估计全长在脸上了。   “陛,陛下。”少年人小声道:“奴婢是何谨。”   赵珩眨了下眼,好像没认出来他是谁似的,神色有些不解。   “你先下去吧。”赵珩道。   军士领命而去。   少年人保持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拧着头,眼巴巴地看着赵珩,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   赵珩看他,道:“何谨?”   见皇帝神色疑惑,何谨急得脸都红了,又不敢催促,只得徒劳地道:“陛下。”   声音越来越小。   何谨望着赵珩。   他年纪小,样貌清秀细嫩,这么一眼不眨地看人,非但没有压迫之感,反而小狗似的可怜,他后脑勺处还垫着赵珩的手,他却忽地意识到,赵珩是君上,纵然性情再随和可亲,与他而言,如隔云端,要九五之尊记住他一个小小内侍无异于痴人说梦。   何谨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定定地看着赵珩。   下一刻,赵珩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朕记得你。”   何谨一怔,听皇帝笑道:“何谨,你好大的胆子,对朕出言不逊,还竟敢到朕面前。”   明明是怪罪,可声音中满含笑意,逗弄似的,却莫名其妙地让人一点怨气也生不出。   “陛下。”何谨顿了顿,眼眶倏然一红。   好似终于找到靠山似的,被皇帝记住的狂喜过后是委屈,何谨差点就在皇帝面前落下泪,“陛下赐奴婢的扳指,叫贼……他们抢去了!”   此言既出,赵珩愣了下。   纵然相处不多,赵珩也知道姬循雅御下极严,敢骚扰地方,掠夺百姓财物者,必死无疑。   少年人眼窝浅,眼泪就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赵珩最看不得这个年岁的小孩哭,即便样貌差了千里,也让他忍不住想起太子。   何谨眼前一白,他抬眼,却见是陛下给他递来了帕子。   “谁抢的,”皇帝笑眯眯地问道;“朕命人给你要回来。”   更何谨还是他指名要的内侍,哪个军士胆子大到敢抢御赐的东西?   少年哽了哽,道:“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只听旁人管那个要奴扳指的叫燕大人。”   赵珩由衷地:“嗯?”   燕朗与燕靖思皆不是贪图财物目光短浅之辈,而且,赵珩相信,靖平军内,无人敢违背姬循雅的命令。   赵珩蓦地形成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莫非是,姬循雅?   但转念一想,姬将军而今权倾朝野,莫说要一枚翡翠扳指,便是要条玉脉,必有人心甘情愿地奉上,实在无去夺内侍东西的必要。   见何谨委屈可怜地望着自己,眼泪将落未落,他顺手摸了摸何谨的发顶,笑道:“待朕命人要回来,若寻不到了,朕再给你旁的。”   何谨抬头,隔着朦胧的眼泪看赵珩,帝王浅笑晏晏,神色柔和得近乎于劝哄,叫人险些生出些妄念,想要,得寸进尺。   何谨抓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   他不大时便在宫中服侍,惯会察言观色,心知皇帝自大难不死后性情大变,见好辄止,忙道:“谢陛下。”   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他将帕子小心地放入袖中,以肘撑地快速爬起来,跪到赵珩面前。   少年人还在长身体,没那么高,饶是跪直也要仰面看赵珩,双眼微垂,不敢直视天颜,间或抬眼时看向赵珩的眸光却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其中的仰慕崇敬,小声道:“陛下待奴婢如天之恩,奴婢百死难报,唯有结草衔环服侍陛下。”   赵珩揉了揉掌下柔软的发旋,慢悠悠地拿开手,笑着反问:“如天之恩?”   何谨身体一僵,忽地想到了什么,立时叩首,道:“奴婢自蒙陛下圣恩,得以出宫后,便悬心不已,恨自己一时被鬼神蒙了心志,未能留在陛下身边,故而日日在城外徘徊,想着若能再见陛下一次,奴婢便死而无憾了!”   何谨去而复返,逃到宫外固然前路未卜,但留在赵珩身边,更危险重重。   他走时如此坚决,绝不可能因为愧怍便要冒着被当做刺客诛杀的风险回来服侍皇帝。   姬循雅把何谨放到他身边,是想做什么?赵珩心道。   没了个玉卿,又送来个谨卿?赵珩为自己这个想法一哂,“起来罢。”   何谨悄然抬眼,见皇帝已在看书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何谨不知皇帝信了没,若是信了,又相信几分,撑着起来,道了声是,利索地起身。   先前他虽服侍过皇帝,但不过接触了寥寥数次,对皇帝的印象,多是喜怒无常,极难服侍,御前服侍的人往往三个月便要大换一批——凡稍有不合皇帝心意处,杖责乃是最轻、最宅心仁厚的处置了。   廷杖外为栗木,内里灌铅,倘行刑者不有意收手,几十杖下去,足够打得人皮开肉绽,筋骨断裂。   何谨上个月便见过被活活打死的宫人,断气前十指生生插进石板缝里,指尖扣得血肉烂做一团,何谨同几个太监过去扫撒时,在那被血染得通红的石板缝里看到了一亮且光滑的东西。   有太监大着胆子俯身去捡,刚一捏起,便发出声惊叫,利利得听得渗人。   “指甲!”   故而虽有心理准备,却极惴惴不安。   “唰。”   书翻过一页。   何谨思来想去,见赵珩没有吩咐,便乖顺地跪坐在一旁。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无需担忧。   赵珩名为帝王,实则,何谨快速看了眼帝王沉静的侧脸,实则,不过是姬将军发号施令的一件器物。   国玺是玉,他人亦如玉,很有几分类同之感。   除了服侍的宫人与马车外护卫监视皇帝的靖平军军士,何谨很难再看到旁人,为及时回京,一路上处必要的休整外,大军只在城外驻扎,不入城扰民,亦省了许多官员的拜见。   皇帝甚少下车,整日不是在津津有味地看书,便是甚是随意无拘地同一众宫人护卫闲聊。   何谨曾好奇瞄过一眼赵珩的书,他识字不多,却也认得通篇得太祖云云,不由一震。   他还以为皇帝在看话本,不料竟是太祖本纪,还看得很有兴味,免不得由衷地产生了些敬佩。   何谨坐不住,若军队驻下,他必要下车。   虽从官道走,但年久失修,沿途不乏荒原旷野。   何谨到底是个少年人,又长在掖庭,甚少见到这样的景致,总爱趁着大军休整时偷跑,一两个时辰后再回来,时常倒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没见过,觉得稀罕,就献宝似地给皇帝看。   譬如案上天青长颈瓶内插着的梨花,何谨特意挑了高枝去折,郁郁洁白,如捧了一枝雪。   今日折得是何物,何谨自己也不知道,花木盛放,秾丽灼眼,比火焰还粲然上几分。   清秀的少年人拥艳色满怀,他一路小跑过来,连休整的军士都多看了他几眼。   到马车前,反倒不急了,快速喘了两口气,擦擦额角汗珠,正要上去。   一只手倏地拦住了他。   “你……”看清来人,何谨瞪大了眼睛。   那个姓燕的!   燕朗拦得太急,差点撞到他怀中的花,何谨一把拢住,怒目而视。   燕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此人来历不明,举止浮躁,也不知如何就得了陛下青眼,容他在身边伺候。   马车内。   姬循雅平静地将目光从那枝梨花上移开。   “将军。”赵珩合上书,笑吟吟道:“数日不见,朕甚是想念将军。”   姬循雅勾唇,露出个弧度恰到好处,多一点都没有的微笑。   撒谎。   若他不来见赵珩,赵珩绝不会去主动见他。   那枝白色挥之不去,姬循雅皱了下眉,只觉这马车还是不够宽敞,梨花而已,放在马车内,香气竟甜得发呛。   后者跪坐到赵珩对面,见赵珩杯中已空,淡淡道:“陛下亲自赦免的人,看来也不如何贴心。” 第三十五章   赵珩接过茶, “多谢将军。”将茶随意放到手边,“何谨年岁尚轻,久不在御前服侍, 虽有疏漏之处, 但终究不是大错。”   姬循雅不阴不阳道:“陛下待身边人向来宽容。”   赵珩扬眉, 乍见姬循雅那点少得不能再少的喜悦刹那间被姬将军的阴阳怪气冲得一干二净,微微笑道:“将军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来寻朕内侍的错处吧?”   姬循雅亦笑,“臣不敢,”唇角虽扬,神色却冷森森的, “臣过来, 是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将军大权在握,政由己出,”赵珩弯眼,“何事需要知会朕?”   “陛下此言,实在折煞臣了。”姬循雅笑道:“臣惶恐。”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报,毕恭毕敬地垂首, 双手奉上,“奏报在此,请陛下一览。”   赵珩掀开眼皮, 目光凉凉地往他身上一扫。   即便垂首而贵, 姬将军腰身依旧玉直,英挺凛利,不似庭前芝兰, 却像把久经沙场,杀意砭骨的利刃。   戳得人眼眶发疼。   姬循雅略略抬眼, 与正在打量他的赵珩对视,胆大妄为的臣下扬唇,像是怕赵珩没听清似的,极体贴地重复道:“请陛下一览。”   赵珩定定看了姬循雅几息,复而一笑,“朕看将军看得入神了。”他随手接过奏报,一面打开信封,一面与姬循雅闲谈,“可有人说过将军容色上佳?”   以姬循雅这样的脾气,敢当面说这种话的人恐怕不多。   姬循雅含笑,“回陛下,已无。”   言下之意,无非是敢说的都死了。   赵珩仿佛没听懂,夸道:“姬氏乃清贵望族,子弟出众,玉树盈阶,”他将奏报抖开,发出一阵令人心烦的簌簌声响,“据说便连样貌也多斐然脱俗,不过以将军之貌,朕相信,将军可夺魁首。”   赵珩复明后,看了不少皇帝理政后的奏折文书,在姬循雅获谴后,其父,便是上一位受恩王,干的第一件事不是为亲子奔走,而是上书请皇帝严惩姬循雅,用词之狠厉,不似至亲,却如仇雠。   姬氏门生故吏,无一为姬循雅求情。   看完,赵珩更觉得姬循雅像姬景宣,姬景宣一直忍耐到自己死前才动手,姬循雅掌权后立刻便处理得干干净净,很有几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之感。   姬循雅不笑了。   赵珩不高兴时往往爱别人陪他一起不高兴,见姬循雅冷幽幽地望着自己,心情舒畅不少,温言道:“君臣闲谈,姬卿,不会朕的气吧。”   语毕,不等姬循雅回答,低头专注地看文书。   他能感受到,姬将军鬼气森森的目光针扎一般地落到自己脸上。   赵珩理都未理,垂眼看信。   来信之人极恭谨,诚惶诚恐已写在了纸上,赵珩仿佛能通过信纸看见张惊惧谄媚的脸。   看了来信之人的官阶,竟还是个地位不低的宗亲。   赵珩直接将这一页毕恭毕敬的恭维扔到桌上,翻下一张看。   只见第二页简明扼要地写道:乃仆等所择适龄宗室子,请将军拨冗观之。   之后则为人名,入目者名赵修业,年七岁,陈国公第五子。   下一行……   赵珩瞳孔猛缩。   见他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姬循雅悄无声息地拉近了与皇帝的距离,仔细欣赏。   这信写得直白明了,只要不傻,便对来信之人的意思了然于心。   无非是,宗室内觉得皇帝被废就在眼前,既要讨好姬循雅,又要保全禄位,急急忙忙挑了十几个宗室子给姬循雅挑选。   倘其中有姬将军满意者,便是新君。   赵珩面色微变,宗室中有人谄媚求荣他不奇怪,知他将欲被废,提早预备立新君他亦不奇怪,但他不曾料到——宗亲竟在姬循雅面前自称为仆,太祖陛下心绪难平,姬景宣兵败自尽,与姬景宣还有点微末血缘,侥幸逃过一劫的大公子姬玙来京请罪,可口口声声唤自己为罪臣!   早知道,赵珩咬牙切齿,他就该把姬玙扔掖庭去,令他为奴为婢。   赵珩闭了闭眼,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慢慢变沉。   让祖宗蒙羞的东西!   诛其九……赵珩狠狠顿住。   至于宗室向姬循雅献媚,他早有预料,根本不意外,故而心中毫无波澜。   他只是觉得丢人,还是在和姬景宣生得八分相似的姬循雅面前丢人。   姬景宣若是泉下有知,还罪大恶极无□□回转世的话,这时候怕已经笑得打跌了!   “陛下。”始作俑者柔声唤他。   赵珩睁眼,正与姬循雅对视。   姬将军貌若恭敬地垂眼,柔声问道:“陛下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是震怒,是惶然,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赵珩的长发垂落于地,姬循雅伸手,轻柔地捋了几缕,绕在指上。   你看,赵珩。   冰凉的触感与他皮肤紧密贴合,他缠得太紧,勒得那块皮肤隐隐泛青,他却感受不到疼一般,不断收紧。   在权势面前,纵然血亲,亦难以依靠。   百官畏我滔天权势,连你被我所囚,成为我掌中傀儡玩物,都不敢发一言,你生前最信赖倚重的宗亲,更不顾你的死活,迫不及待地,想改换门庭,奉我为主。   “陛下。”   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已拉得近极。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漆黑的眼眸中若有痴迷之色。   吐息柔软地吹过皇帝的耳畔,刺激得人头皮发麻。   “诸王按兵不动,”姬循雅温柔地说:“朝臣冷眼旁观,宗室,”他轻柔地抚了抚赵珩的长发,无论再索然无味的事情,落到赵珩身上,他总能品出千般有趣,万般缠绵来,“助纣为虐。”   “陛下呀,”他垂头,俯视赵珩,语气柔和得近乎爱怜,“您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下一秒,手背温热。   赵珩的手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姬循雅眸光沉沉。   赵珩手腕一转,慢悠悠地去解救自己的头发,“朕本就称孤道寡,不足为惧。”   话音未落,发间便骤地发紧!   赵珩被迫仰面,与姬循雅对视。   手上力道不断加重,姬循雅看他的神情竟还那么疼惜,好像真是个担忧圣上的忠贞臣下,“陛下,事已至此,您能依靠谁呢?”   大厦将倾,无能为力,且,只要想到赵珩此刻种种束缚,皆来自于他,姬循雅便更觉意足。   你能倚仗谁?姬循雅心道。   他莫名想到赵珩教燕靖思认字那一日,他生生忍下,没有同赵珩说的话。   他该居高临下地嘲讽落难的帝王。   他该说,“赵珩,当年赵旻的字是你亲手,一笔一划教的,赵旻是你亲子,你教赵旻习字理所应当,可燕靖思算什么东西!陛下啊陛下,臣知道陛下此刻身陷囹圄,需得怀柔施恩,但他身份卑微,于陛下无用,您若是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不如……”   还不如,来讨好我!   姬循雅悚然一震,下意识去看赵珩。   赵珩被问得无言片刻,心中除了愤怒,竟出了些许好笑来。   若非动不了,他几乎想指着自己问一问姬循雅,“朕依靠谁?”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谁能说自己可令皇帝依靠,谁敢说?   而且,赵珩惊奇地看向姬循雅,“将军,你把这封大逆不道,通篇犯上之言的密奏给朕看,不是为了告诉朕,朕的皇位只是将军一念之间,而是要问问,朕要依靠谁?”   姬循雅望着他的眼睛,柔顺地回答:“是,请陛下为臣解惑。”   然目光森冷沉郁,紧紧盯着赵珩。   赵珩仿佛已经听见了,毒蛇吐信子时的嘶嘶声响。   他仰面,陡地拉近了与姬循雅的距离。   两人不过咫尺之遥,姬循雅居上,赵珩在下,呼吸纠缠。   赵珩的脸在姬循雅眼中倏然放大。   姬循雅猛地偏头,但因两人距离已近到避无可避,皇帝唇瓣擦着他下颌而过。   异常温热柔软,明明极轻,姬循雅却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每一处关节都痛疼难忍。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眸光巨震。   手停在半空,却没有立刻将赵珩掀翻在地。   与姬将军失措完全相反的是皇帝的镇定。   刚才擦过本非赵珩本意,他还是第一次和男人贴得这么近,头皮麻了一瞬,但幸好姬将军生得足够好看,令皇帝的排斥减轻了不少。   难得见姬将军失态,赵珩心情有些畅快,略略抬头,戏谑道:“朕却想依靠将军,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赵珩表现得实在太游刃有余,自若得,令姬循雅几乎要生出怨恨。   情绪翻涌,心口狂跳,一时之间,姬循雅除了自己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剧烈的震颤带来了令人心旌摇曳的眩晕。   目光下移,正落到赵珩得意洋洋翘起的唇上。   鬼使神差间,姬循雅低下头。   “啪。”   有什么东西往他脸上一拍,不重,但在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马车内,已足够响。   他猛地顿住。   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理智骤然回笼。   他偏头,看过去。   是,他给赵珩的奏报。   被赵珩随手卷了卷,极尽轻佻,亵玩般地拍了拍他的脸。   旋即,赵珩松手。   奏报轻飘飘地落下。   “多谢姬将军告诉朕宗室中谁人有异心,”赵珩笑,仿佛方才与姬循雅亲昵纠缠的人不是他,“将军待朕之忠心耿耿,朕今日算是全然相信了。”   “天色不早,将军日理万机,”赵珩继续道:“朕便不久留将军了。”   姬循雅一动不动。   赵珩思索片刻,忽而笑道:“还有一事。”   这种笑少见,只为笑而笑,仿佛满心开怀,粲然烈烈,灼得人忍不住想移开视线。   长睫轻颤了下,姬循雅垂眼看赵珩。   皇帝道:“将军,把扳指还给朕。”   姬循雅愣了下,眼中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什么?”   “朕说,”皇帝道:“将扳指还给朕。”   话音未落,面前沉静的、幽深的眼睛遽然剧震,黑眸中刹那间情绪滔天翻涌,如两团鬼火,熊熊冲天! 第三十六章   “扳指?”姬循雅听到自己平静地问。   姬循雅的表情太阴森, 仿佛赵珩向他讨的不是一枚扳指,而是要生生将他的心刨出来。   赵珩一愣,心道难道那枚翡翠扳指里掩藏了什么朕不知道的机密?   皇帝扬起个笑, 明媚粲然得可憎, 循循劝道:“将军而今掌天下权, 富有四海,天下奇珍皆唾手可得,一枚扳指而已,不如,便还给朕吧。”   赵珩自觉和颜悦色,蔼然得甚至有几分伏低做小。   不如, 便还给朕吧。   皇帝清亮含笑的声音入耳, 如有实质般地,刺得姬循雅几欲发颤。   喉结激烈滚动,姬循雅唇瓣开阖欲言,又被自虐般地狠狠压下,闭嘴,喉间腥甜翻涌。   “我与七公子一见如故, 而今又共同御敌,可谓生死之交,”张扬俊逸的少年人朝他笑道, 姿态洒脱地向腰间一摸, 却顿了几息——腰间的玉佩在方才厮杀的混乱中遗失,连带着笑容都僵了下,而后马上想到了什么, 将拇指上的扳指一褪,送到他面前, “虽是微末之物,但先前经我族大巫祝祷,可佑主人平安,还望七公子不嫌弃。”   扳指搁在少年掌中,玉质洁白细腻,若有脂光,美中不足的是,正中有一圈凹陷,内里苍白无光,隐约泛着一层青,似是后天嵌入。   透过少年人已有几分模糊的虚影,姬循雅看向赵珩,目光不可自控地向下滑,从线条姣好的唇一路游走到赵珩的脖颈上。   一截细挑、羸弱的颈骨,无论用手环住,还是用尖齿来丈量,都恰如其分。   血气翻涌,烧得姬循雅眼底隐隐泛红,他却露出一抹再柔和不过的笑,“陛下,既然已在臣手中,便是臣之物了。”   手背轻慢地贴上皇帝的脸,“岂有拱手让人之理?”   赵珩被冰得一震,先前被姬循雅所能文书激出的火气愈演愈烈,闻言气而反笑,夺他人之物竟还如此理直气壮,姬循雅莫非其实不是将军,而是个土匪?   他皱眉,“将军居然一点不顾惜身份?”   话音未落,眉心便觉一凉。   姬循雅居高临下地看他,动作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揉开他蹙起的眉宇,“陛下,龙体要紧,”丝丝缕缕吐息擦过,“莫要为了点小事,”为了无足轻重之人,“气坏身子,”指尖无意般地蹭过皇帝气得微抖的睫毛,“臣看着,实在痛惜。”   赵珩:“……”   皇帝面上笑容尚在,话音却有些咬牙切齿,“若真心疼朕,姬将军便快些将扳指还给朕,”他眼见着姬将军面色阴冷,方才刻意装出的婉顺顷刻间烟消云散,然他心气太不顺,直接道:“将军,夺一内侍之物,传出去于将军名声有碍。”   姬循雅的动作猛地顿住。   什么内,姬循雅瞳孔一缩,霍然反应过来赵珩在说什么。   荒唐好笑、赵珩居然为了何谨来质问他的不满,以及一点,连姬循雅自己都猜不到缘由的庆幸顷刻间一起涌上,姬循雅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扬扬唇。   竟露出个笑。   他还好意思笑!   这抹笑落入赵珩眼中,与挑衅无异。   也是,赵珩本不确认他的身份,怎么可能来向他讨一枚早就赠出去,连赵珩自己都抛之脑后的扳指。   姬循雅道:“那枚翡翠扳指?”   赵珩怀疑地看了眼姬将军,“你还拿了旁的?”   姬循雅又一笑。   这笑不似先前那般鬼气森森,反而尽极开怀,其容色本就世间罕有,平日的阴鸷森然,一扫而空,瞬时间,似春水冰消于眼前。   赵珩又顿了下。   这次倒不是气的。   “臣领兵保驾,在宵小之辈眼中与窃国无异,”随意地摸了摸赵珩的头发,因为过于自然顺手,连姬循雅自己都愣了下,“倾国珍宝已入臣瓠中,如何看得上件首饰。”   你看不上方才是在做什么,赵珩想,逗朕玩?   而且听姬循雅的意思,倾国珍宝,莫非他已得到了玉玺?   “那,”   姬循雅收回手,紧紧地压在膝头,“先前燕朗恐他盗取宫中财物,谎称是陛下所赠,便先拿走了,日久事忙,大约是燕朗忘记了。”看了眼赵珩,不阴不阳地说:“陛下为了何谨来责问臣,果真待何谨宠爱至极。”   赵珩淡淡纠正,“不是质问,朕眼下身家性命都在将军手中,怎敢质问将军。”   神色虽冷,姬循雅却没能移开眼。   方才滔天的怒意未能纾解,便转换成了些难以言明的东西,又疼又痒又热。   姬循雅垂眸。   正与抬眼看他的赵珩相对。   还未全然熄灭的余烬仍灼热刺烫。   火星崩裂。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下一刻,姬循雅陡然移开视线。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我方才想做什么?   “臣,”再开口,姬循雅惊觉自己嗓音低哑,“臣明日命人将扳指送来。”   赵珩绝望地闭了闭眼,“将军请,朕不远送。”   姬循雅微一颔首,彬彬有礼但速度极快地起身,下马车。   待确认姬循雅已经离开,赵珩闭眼又睁眼。   赵珩啊赵珩,他在心中深深地唾弃自己,你当真一点救都无。   那是谁,那是疑似姬景宣的姬循雅,这逆臣贼子图谋不轨,不仅想夺权篡位还想挖坟鞭尸!   赵珩痛心疾首,就那么好看!   思绪一滞,太祖陛下忍不住点了点头。   确实好看。   脸长在姬循雅身上,又不是这张脸的过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姬循雅与他咫尺之遥,呼吸交织,他稍稍心动,也不能算全然无可救药。   况且,赵珩一笑,面上流露出几分兴味,他坐起,慢悠悠地把姬循雅方才给他倒的茶喝了。   茶已有些冷,入口,却比滚水还烫人。   况且,姬循雅看起来,亦有些神迷。   姬景宣对他意乱吗?   赵珩很难想象这个画面。   是与不是,当真扑朔迷离,难下决断。   ……   姬循雅甫一出来,正看见何谨正在不远处急得来回转。   听到声响,何谨惊喜地看过去。   一秒,两秒。   何谨的惊喜顿时僵在脸上。   “将军。”   巡夜的军士见礼。   姬循雅看了眼何谨。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亦然。   静且空,不是注视,不是打量,一扫即过而已。   何谨从未见过姬循雅,他先前听过关于靖平军统帅的传言,流言蜚语中,姬循雅简直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生噬人肉的祸国妖物,阴差阳错下,他又叫循雅,与姬景宣同名同姓,何谨听自己的义父李纹忧心忡忡地叹息过:“这哪里是人,这是兵败在太祖爷手下,那些心有不甘的亡魂聚成的邪祟!”   他从未在内廷中一手遮天的李纹脸上看到如此担忧的神情,低声道:“难道就无法可治了吗?”   李纹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看了眼,冷笑三声,“等太祖再世吧!”   死人不会复生平乱,于是就在这番对谈五日后,靖平军入城,李纹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不远处的姬将军却与流言中毫无相似之处。   那是个颀长高大的男子,容貌盛极,无需烛照,自如明月清辉。   然而,这样的样貌非但不会令人生出亲切好感,只令他产生了种,寒冰入骨的恐惧。   还有些,微妙的抗拒与厌恶。   马车的隔音远远弱于宫室,皇帝与姬将军亦未收敛声音,马车周边一丈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主辱臣死,或许因为他是帝王的内侍,故而对这位气焰熏天的姬将军半分好感也无。   何谨下拜,“将军。”   姬循雅经他而过。   触目所及,乃是绣以花纹的衣袍下摆。   “好好服侍陛下。”姬将军平淡无波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莫要,令他为琐事烦心。”   那花纹,不是姬氏惯用的凤凰羽,而是一条鳞片熠熠生辉的蛇。   何谨咬牙,却还是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颤。   他伏跪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脚步声远去。   姬循雅意有所指,何谨竭力吐了几口气,一滴冷汗自侧颊滚落,莫非,他已经知……何谨又颤了下。   绝不可能,何谨在心中拼命地告诉自己,若姬循雅知道,绝不可能容他活到今日。   姬将军大步远去。   待只他一人时,面上的平静立时被一种微妙的古怪取代。   他想做什么,赵珩又想做什么,赵珩方才的反应他不是没看见,不论出于何种意图,赵珩方才想做之事,与他相同。   姬循雅深深拧眉。   赵珩的皇后、赵珩的太子、还有围绕在太祖皇帝身边,那些或真或假,后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艳事,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姬将军坐在案前,神情阴冷得几乎能凝成冰碴。   半晌,狠狠道:“荒谬!”   他忽地想起自己与赵珩共同御敌之后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还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他浊重地喘息着,目光贪婪、不加掩饰地看着赵珩。   十五岁的赵珩锋芒凌厉,不是照破无尽黑夜的一线光亮,而是疾驰而来,刺穿了他心口的箭簇。   他没有像现实中那样向赵珩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他梦见自己抓住了赵珩的手腕,用自己身上的血弄脏了赵珩洁净的腕骨。   他凶狠地咬上去。   喉间痛痒愈演愈烈,令姬循雅现在就想冲入马车,将赵珩扯下来,拿小刀插入帝王纤长的脖颈,俯身以唇去探,饮血止渴。   “赵珩。”他喃语,声音哑得如被沙砺。   这两个字由他说出口非但不显柔情蜜意,反而杀气腾腾,恨不得将这名字的主人亲手了结,一口一口,连肉带骨地咀碎,吞吃入腹。 第三十七章   “陛下!”何谨一撩车帘, 急忙入内。   不待赵珩开口,立时乖顺地跪到旁侧,静待皇帝发落。   但想象中帝王黯然愤怒交织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赵珩正悠闲地摆弄着一柄精巧的小刀玩, 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唇角笑意不大,却极浓,欣悦开怀中,还有那么点仿佛窃取染指了珍宝的得意。   赵珩并未抬头,笑道:“扳指不日便送回来。”   拇指压在刀上,将落未落。   刀锋薄利, 赵珩距离把握得极好, 再近毫分,瞬时便能削下块皮肉。   何谨愣愣地看了赵珩须臾,似有几分不可置信。   就,这样?   他方才听得清楚,姬循雅分明因扳指的事与赵珩起了争执,皇帝无实权, 得罪了手握重兵的姬循雅,之后如何度日?   何况还是为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内侍!   哪怕非全为他,只是皇帝争一时意气, 可赵珩竟半点迁怒之意都无。   历经生死就这样神奇, 何谨怔怔地想,足以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吗?   无忽有夜风纷飞而过,灌入单薄的夏衣中, 凉得何谨浑身一颤。   他如初梦醒地回神,忙道:“奴婢, 奴婢多谢陛下。”   赵珩抬眼,朝何谨笑了下笑,很有几分洋洋自得,“君子一言九鼎。”明明是很张扬狡黠的模样,却不让人心生反感,反倒想,凝神专注,一眼不眨地看着。   何谨慌乱地移开视线,他张了张嘴,酝酿了满腹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况且以如今赵珩的心智,他说出来反倒惹皇帝怀疑,最后只低低吐出了个“是。”   翌日傍晚,姬循雅果然命人将扳指送回。   来送扳指的军士道:“陛下,将军命臣转达给您一句话。”   赵珩勉强从姬景宣本纪中分出一点神,扬了扬唇,“你说。”   “将军说,您欠将军一件珍宝。”   赵珩闻言抬头,奇道:“岂有此理,本是物归原主,竟成朕欠他。”   军士无言以对,只得静默不语。   目光扫过书页,见景宣二字俨然。   这谥号乃是赵珩亲赠,无论是当世还是后世史书,多用景宣代其名姓,免不得生出些将姬景宣牢牢控制住的得意,与一些些,赵珩自己清楚缘由,却暂时不愿意细想的亢奋。   从生,到死。   俱在他手中。   赵珩心情上佳,不欲与旁人计较这点小事。   眼中光华流转,他轻笑道:“朕眼下身无长物,”他一掸衣袖上繁丽粲然的凤凰纹,“一切皆仰赖将军供养,朕无所给,待回京后,允将军开府库,凡有将军喜爱之物,朕定不吝啬。”   以姬将军之势强,无论赵珩允与不允,只要姬循雅想,府库中所有皆可为他所据,因此赵珩这话听起来诚意十足,实则一无所予。   赵珩的允诺被一字不改地转述给姬将军。   姬循雅听到这样荒唐的许诺非但不怒,却微微笑了下,柔声道:“君上一诺千金。”   回京后,便,由臣自取。   赵珩此人看似浅薄轻佻,内里却难以捉摸。   姬循雅想不出,亦看不透。   但他到底是已活两世的成年男子,说不懂面对赵珩的焦躁迫切究竟为何,就显得太过做作了。   想赵珩死,想赵珩受辱,那日马车之上,多亏赵珩的提点,他忽地想明白了,这二者本不相互矛盾。   杀人不一定非要用刀,也可用旁的什么,一寸一寸,从外到里,杀得干干净净。   漆黑眸子中笼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他不需知道自己因何对赵珩有欲。   既已兴起,且唾手可得,他为何不要?   难不成还要重蹈覆辙,眼见赵珩再度娶妻生子,圆满顺遂地度过余生吗?   绝、无、可、能。   况且,人皆轻贱,再心心念念之物,但凡得到,便不以为意,弃之如敝履。   赵珩之于他,姬循雅想,亦该如此。   他垂眼,视线正落到他手中正压着的,一截削得平滑的玉竹片上。   纸张轻盈价廉,且便于书写,自问世后,便很快取代竹简。   然而姬循雅是三百年前的人,比起薄薄的一张纸,他更爱用沉重繁杂的竹简记事。   以刀为笔,郑重其事地,刻录下。   显德五年五月十九日,帝与程玉共寝。   ……   余下十几日的路程匆匆而过。   除却间或来上几次的刺杀,赵珩只觉一路太平——毕竟不是杀他。   虽有部分朝臣已归顺姬循雅,但心念旧朝者有,见风使舵者有,野心勃勃者亦有,譬如说宁王,譬如说抚北王,这几位王侯将帅或本身就是宗亲贵胄,有资格承继大统,或手握重兵,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既然姬氏敢窥伺神器,他们为何不可?   故而,这一路上的刺杀多半是奔着姬循雅去的。   最近的那次,刺客已在姬循雅三尺之内,但还未刺伤姬循雅,就被身后的靖平军一刀砍倒,血溅三尺。   好——可惜!   赵珩差点扼腕叹惋。   他倒没那么期盼姬循雅死,姬循雅今日若身死,靖平军大乱,诸王争夺不休,整个昭朝立时就会陷入战端,可古往今来成功的刺杀毕竟不多,他很想亲眼看一次。   尸体立刻被拖下去。   因在野外,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只两人提了水过来,将血一冲。   姬循雅给聚精会神看戏的皇帝递了水囊,很平和地问:“陛下,你很失望?”   赵珩接过,“多谢。”   姬循雅静静看他。   赵珩喝了一口才笑道:“我与将军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将军若是死了,朕能倚仗谁?”   算是给姬循雅先前问话一个答案。   姬将军依旧面无表情。   “况且,朕与将军虽相识不久,但一眼荡……”顿了顿,将险险出口的魂字咽下,“但一见如故,将军之风采,令朕心向往之,”赵珩笑得分外真挚,伸手勾了勾姬循雅的袖子,“将军,朕可舍不得你死。”   润泽的唇瓣上扬。   身为前途未卜的帝王,赵珩笑得未免太开怀,太令人心烦气躁了。   哄人的话信口就来,熟稔至极,实在太过轻佻。   姬循雅黝黑黝黑的眼眸凉凉地看着赵珩。   赵珩行止如常,面上半点尴尬都不见,仿佛先前与在马车上与姬循雅暧昧纠缠得几乎意乱情迷的人没有他一般。   仿佛……   赵珩毫无芥蒂地对姬循雅笑。   仿佛为这种事日夜难以安枕的人,就只有他一般。   姬循雅的神色愈发阴郁。   也是,姬将军冷漠地想,以赵珩之风流无忌与北澄的民风开放,他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才显得古怪。   虽知晓缘故,姬循雅非但没有想开,反而越加烦躁。   赵珩在姬将军阴森森的注视下,不得已加了一句,“朕盼着将军福寿康健,长命百岁。”   姬循雅把袖子从赵珩手中扯出来。   撒谎。   赵珩在看见刺客被砍倒后面上流露出的遗憾可惜他看得一清二楚!   赵珩本就冷心薄情,遭他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来日追悔莫及的滋味姬循雅尝够了,绝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盯着皇帝俊美夺目的脸,姬循雅蓦地笑了。   “陛下,”他与赵珩对视,温柔地提醒道:“大军明日一早便到京郊。”   赵珩点点头,“朕知道。”   明日到京郊,至多午时便可入城,赵珩在毓京住了十几载,将回故地,心情甚好。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低语道:“那,陛下予臣的许诺,不知何时能够兑现?”   嗯?   赵珩回视姬循雅,微妙地品出些不一样的感觉来。   姬将军眸光虽沉冷,细看之下,却别有情绪暗涌。   如冰下,沸腾的烈焰。   只需要轻轻地,稍微施力。   咔。   冰碎。   赵珩大为惊奇,明知不可能,但他对姬氏有偏见,他向来觉得如姬氏这般遵制守礼得几乎泯灭人性的世家,其子弟不会生欲。   又或者,压抑到了极点,生生将正常人磋磨成了疯子。   但无论是哪一种赵珩都不介意。   将入毓京,加之一路上几次三番刺杀,靖平军的守卫更加森严。   五步之外,便有军士守卫巡夜。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皇帝一笑,长指曲起,将姬将军抽走的袖子又给勾了回来。   指尖划动,擦磨过衣袖上与他衣袍袖口一模一样的凤凰纹。   赵珩先前还不适应,穿惯了倒觉得凤凰羽也很好看。   凤凰羽是姬氏图腾,以此为绣,是为警示穿这身衣服的人,恪守礼法,规言矩步。   又要清心寡欲,节制修身。   若只看表面,姬将军此刻的确称得上一本正经,不可攀折。   喉结滚动了下。   帝王轻笑道:“朕敬待将军,”指尖无意似地蹭过姬循雅温凉似玉的手背,“亲自来取。” 第三十八章   翌日。   已近京郊, 三军愈发整肃。   赵珩撩开车帘向外望,但见旌旗蔽天,耀目日光下, 军士披甲持刀, 寒光四溢, 耀耀生辉,几可夺天日,大军绵延数里,再远处,以目力已不可见人,只能隐隐看到万马奔腾时激起的烟尘。   然虽四境军队连片, 却少有人声, 军士俱衔而进,枚只闻马蹄落地时的笃笃声响。   赵珩自醒来后还是第一次同大军并进,见靖平军甲坚兵利,气势汹汹,忍不住抚掌,“好!”   何谨惊愕地看了眼皇帝。   这可是姬循雅拿来胁迫您的凶器, 好在何处!   赵珩余光一瞥,看见何谨惊得都要将眼珠子瞪出来了,笑问道:“卿觉得朕不该赞靖平军?”   何谨立时垂首, “奴婢不敢。”因赵珩素日对他宽和, 顿了几息,复大着胆子发问,“只是奴婢不解陛下为什么高兴?”   倘他是皇帝, 自然希望靖平军衰弱,若军纪混乱, 不攻自破,那更是上天护佑!   赵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洪流碾压而过的军队,目露赞叹,“朕先前觉得大昭立国近三百载,无论是朝廷、地方,还是各地驻军,承平日久,免不得沉湎于享乐,陈腐不堪。”   何谨不解地看着赵珩。   “今见姬循雅治军,仍……”   “笃笃笃——”   骤然靠近的马蹄声一下子打断赵珩。   皇帝闻声转头看去,眸光一震。   别无他故,只因眼前人——太过好看了!   姬将军着甲,除却未戴首铠外,浑身上下俱被甲胄遮得严严实实,愈显身量英挺劲拔,凛凛傲然。   他容色洁白,有如玉质,却戴着一通体漆黑的穷奇面甲,狰狞兽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余一双粲如寒星的眼睛。   非芝兰玉树,却如一柄被烈火灼得赤红的锋刃,利利透骨穿心而过,好看得毛骨悚然,惊心动魄。   赵珩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后,还忍不住往姬循雅脸上看了几眼,“将军今日必定事忙,怎么来找朕了?”   姬循雅勒马,堪堪与车驾并行。   “仍什么?”姬将军道。   赵珩眨了眨眼,惊于此人不仅偷听他们说话,还能正大光明地问出来,似笑非笑道:“将军好耳力。”   姬循雅好像真把赵珩这话当成了夸奖,弯了弯眼,很温柔舒朗的模样,与之对应的其下凶兽妖邪四溢的眼睛,二者放在一起非但不违和,反而相宜得要命。   “仍锐不可当,可见非是兵弱,”赵珩笑道,意有所指地看着姬循雅,“而是无悍勇将帅。”   姬循雅颔首,“谢陛下称赞,臣受之有愧。”   随着他的动作,甲胄轻轻相碰,金石相接,撞声泠泠。   不论其身后遮天蔽日的军队,只论姬循雅自己,他本身就已是一件危险至极的凶器了。   见姬循雅毕恭毕敬地见礼,好像看见了一只獠牙毕露的凶兽,向自己低头,实在令赵珩,很难不生出一种亢奋与警惕交织的征服感。   皇帝轻咳一声,方才的异样转瞬而逝,他笑道:“将军还未告诉朕,为何来朕这?”   “天子玉辂,需上将军随行护卫,臣虽未领上将军衔,奈何靖平军中再无高过臣者,只能委屈陛下,由臣护卫。”姬循雅温言回答。   赵珩沉默几息。   姬循雅的意思是,想升官?   “将军战功赫赫,乃国之柱石,”赵珩道:“是朕疏忽了,待回京后,朕定要拟旨嘉奖将军。”   姬循雅看了眼赵珩,不冷不热地回答:“谢陛下。”   赵珩疑惑。   姬循雅怎么又不高兴了?   他方才看起来明明心情甚好!   难不成姬循雅癖性古怪,旁人顺着他他不喜欢,非要事事都拂他的意,他才开怀不成?   赵珩思来想去,决意不为难自己猜姬将军的心思,由着他去。   姬循雅见赵珩不语,神色无改,静默地伴在车驾左右。   奈何姬将军本就积威深重,虽面无表情,依旧气势汹汹,阴鸷而迫人。   何谨只觉头怕发麻,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悄无声息地躲到后面。   君臣二人沉默无语了小半个时辰。   赵珩倒不觉得无趣,撑着下颌饶有兴味地去看诸将帅的甲胄纹样。   俱是英姿勃发,挺拔玉立的青年人,看得赵珩心情都随着上扬,又想起陪都内那些个重臣宗亲萎靡不振的德行,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姬景宣咒我!   姬循雅瞥了眼赵珩,见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人的佩刀。   姬循雅忍不住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剑,剑柄尤素,与绮丽华美无干,却仿着昭朝王剑的式样,力求古朴大气。   姬循雅又瞥了眼赵珩,这次皇帝陛下目光落在一千夫长脸上。   赵珩心中感叹:果真青年才俊。   皇帝又……   姬循雅终于忍不住,猛地回头。   黑眸凌厉,正与赵珩含笑的目光相撞。   “怎么了?”   姬循雅冷冰冰地别开视线,淡淡回答:“臣无事。”   他目不斜视,“有斥候来报,再行进五里,便可见迎接陛下的朝臣,请陛下稍稍收敛,勿失仪态。”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赵珩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他身上。   从心口爬上喉结,再向上……   烛火似的,慢条斯理地灼着。   炙得姬循雅心浮气躁。   “原来是姬将军关怀朕,怕朕在群臣面前失仪,”赵珩笑眯眯道:“朕还以为,将军是,”他突然伸手,把缰绳用力朝车驾的方向一拽,陡地拉近了二人距离。   “什么?”   甜暖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   姬循雅眸光愈暗。   赵珩轻轻一拍姬循雅的脸,面甲森冷,寒意顺着皮肤与铁器相接处传来,语调缠绵地低语:“将军,群臣在前,莫要失仪。”   语毕,往后一退。   那点暖香顿时被风吹散。   姬循雅握着缰绳的手蓦然收紧。   迎接帝王的仪仗已近在眼前,掩藏在铁甲下的喉结滚动,“是。臣,多谢陛下教诲。”   下一息,却见赵珩危坐,腰背玉直,姿态端丽,朝服迤逦铺陈于地,帝王之雍容不迫,莫过于此。   轻薄的车帘落下,随风微微吹拂,在赵珩沉静的侧脸下投下一片影绰。   “不必,”唇瓣微启,旁人看不出丁点端倪,“朕与将军之间,无需言谢。”   一本正经,高高在上。   喉结滚动得愈发急促。   姬循雅凝视着帝王矜傲的面容,半晌,微微笑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素来澄净清雅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沙,磨得人耳廓发痒,“陛下待臣的恩遇,纵观史册而莫有之可及,臣想请陛下,给臣一个回报的机会。” 第三十九章   赵珩弯眼。   似默许, 又似否定。   语焉不详,狡黠得可恨。   姬循雅转头。   刹那间,鼓乐喧天。   羯鼓声高, 浩荡昂然, 箫笳筚篥齐鸣, 铮然沨沨,直冲天日,若钧天广乐。   是迎奉王驾的雍曲。赵珩心道。   车驾向前,但见旗阵如云,幡幢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一干服绯着紫的官员毕恭毕敬地垂首等候, 人虽多, 但分毫不乱,不言不语,如泥胎偶人一般。   朝服厚重,他们又早早就听闻了姬循雅与赵珩将回京的消息,今朝东方未明时,便出城迎候, 已站了三个多时辰,汗水顺着晒得发红发紫的脸如浆似的向下淌。   见扬尘蔽天,众臣悚然一震。   来了!   诸人忙后退, 让出官道, 请姬将军与皇帝的仪仗过去。   一人越众而出,侧身站在官道与人群连接之处,扬声道:“拜——”   语毕, 诸臣忙撩起官袍下拜,一片紫红翻涌, 锦光浮动,官袍上的纹饰随主人下拜而动,栩栩若生,其腰间鱼袋与环佩相撞,叮叮当当,泠然动听。   赵珩搁在膝头的手陡然攥紧!   姬循雅偏头,正大光明地打量着赵珩。   神色如常,面色未改,唯有手背上凸起的道道青筋,泄露了此刻手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服绯衣紫者,尽高官要员,位极人臣,权势煊赫,”姬循雅弯了弯唇,吐出来的声音愈发轻柔温软,“深受皇恩不知几世,今朝却出城数十里迎我,”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赵珩脸上,蜿蜒黏腻如蛇,时不时吐出信子,舔舐一口眼前帝王的愤怒,“甚至跪拜等候。”   纤长的睫毛轻颤。   姬循雅满意地欣赏着赵珩,又不觉餍足。   赵珩还是太平静了、太镇定了,他想看这个惯常满目笑意,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的帝王,失态,崩溃的模样。   何妨,姬循雅紧紧地攥着缰绳,缰绳死死缠在甲胄上,几乎要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若不攥紧,恐怕他会忍不住去抚摸赵珩发抖的眉眼,何妨,再恼怒些?   “人心若水,世情如此,”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莫要太生气了。”   缠绵而柔软的声音,有如囚笼,密不透风地萦绕着赵珩。   赵珩抬眸。   青白分明的眼珠中兀地出现了几根狰狞的血丝,怒意汹汹,凛不可犯,看上去,竟是动了杀心。   姬循雅被他看得一震,只觉全身的血往一处汹涌,心口狂跳,呼吸陡然发沉。   亢奋勃然之中,又增了不满与几分说不出的微妙心绪。   一群心怀二意的叛臣而已,凭什么有资格令赵珩震怒至此?   “陛下。”   喉间如吞炙炭,烧得他又热又干又疼,姬循雅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过度亢奋,已沙哑到听不得的地步了。   赵珩抬手。   目光游移,落到了赵珩的指尖上。   五指苍白若玉琢,指骨削刻,又显得分外嶙峋,看上去极坚硬,又极易折,很能勾起一些不可明说的阴暗隐欲。   姬循雅靠近车驾,倾身垂首,将头低到一个恰好赵珩能碰到的位置。   “陛下,”犯上的逆臣姿态恭顺,“陛下若实在怒火难平,不妨,拿臣这个始作俑者出气。”他弯了弯眼,饶是如此,却任谁都看得出他眼中汹涌着的炽热,“但铁甲僵硬,陛下小心硌手。”   赵珩看他。   姬循雅目露笑意,与赵珩对望。   刷拉一声。   车帘内层的竹幛啪地落下,将赵珩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姬循雅:“……”   赵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妨,赵珩对自己道,无妨。   事已至此,多思反而劳心伤身。   昭朝眼下就是一棵几乎被噬空了的巨树,他要做的,是将蛀虫引出,再,一把火烧光!   莫要与死人,赵珩眼中闪过姬循雅那张脸,与将死之人动怒。   更何况,上行下效,赵珩这数十日遍览本朝与前几朝起居注与诸多史书杂记,自武宗之后,昭朝的这些皇帝,只能用一代不如一代来形容。   赵珩牙咬得作响,却也很想挖坟掘陵,将这些个昏聩无用的后人刨出来,挂大梁上鞭尸!   手指缓缓松开。   姬循雅盯着竹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将军!”方才示意群臣朝拜的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官道旁,双手高举,奉上一名册,“臣户部尚书冯延年谨奏,此乃本……”   话未说完,姬循雅已引驾策马,越跪拜众臣而过。   军马塌地,扬起一片尘埃。   冯延年猛地闭嘴,却还是吸了满口尘沙。   方才脸上流汗来不及擦拭,遭尘土一吹,刹那间糊成一片污泥。   尘埃拂过众臣朝服,却无人敢动,头压得更低,被晒得发红的脸由红转白,双目死死地盯着震颤的地面。   冯延年握名册的手登时攥得紫青。   浩浩荡荡的军队前行不息。   姬循雅抬手,正欲以手背一敲竹幛,行到半截,猛地顿住。   时局若此,只要他仍大权在握,赵珩无论甘心与否,都要,主动向他低头。   片刻后,他轻轻移开手。   此时。   北宫,兴安殿。   群臣立于殿内,面色忐忑者有,薄怒不掩者有,神情淡漠者有。   千百人同在兴安殿,纵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却能时时听到窃窃私语声。   “陛下与……与将军怎么还未入宫?”   “或在冯尚书那耽搁了些时辰。”   语毕,有人冷笑了声。   圣驾回京,本就要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出城迎接,但姬循雅与皇帝同行,又无先后之分,令众臣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群臣商议,最终由代相崔抚仙决断,仍出城迎接,至陛下到城外,再请陛下移驾,乘他们带来的车马入城,与姬循雅分开,各自回宫。   本欲如此,不料今夜还未至丑时,冯延年就领着一干朝臣出城相迎,并备好前去迎接官员的名册与诸多重礼。   消息传回城中,群臣哗然,不得已齐聚官署。   时,东方将明。   崔抚仙上步于前,朝众人道:“事发突然,不知诸公有何打算?”   “冯延年无耻!”一年岁尚轻的官员愤慨道:“屈尊谄媚国贼,非似人臣,倒如家奴,嘶……”话未说完,便觉膝间一疼,他猛地回头,见亲爹看着自己,哑然几息,委屈地叫了声,“爹。”   “这没你爹。”对方面无表情地说。   崔抚仙见状摇头一笑,“小周大人中心可鉴,不过一时心急失言,老大人何必动怒。”   现下能笑出来的不错,敢笑的就更少,只是此刻无人能指责崔抚仙面上的笑意,一则自圣驾南下已来,朝廷事务一直由崔抚仙操持经办,勉强稳住京城,不至于生乱,二来崔大人俊秀的脸上苦意甚浓,不笑,大约只能嚎啕大哭了。   此人朝崔抚仙拱拱手,不语。   冷风徐徐,吹得诸人不止身上冷,更有种前途未卜,家国将倾的彻骨寒意。   有人道:“请崔相见教。”   崔抚仙客客气气道:“不敢。私以为,而今我等再出城去,无论拜与不拜,皆有失官体,更见辱于陛下。”见众人微微颔首,似有赞同之意,方继续说:“宫中一百二十殿,以兴安殿离陛下入宫的太和门最近,消息往来便利,且占地甚广,能容纳千人,不妨在此等候,待陛下入城,我等在太和门内迎接。”   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齐声道:“下官等敬听崔相安排。”   “崔相,崔相。”   崔抚仙回神。   透亮的阳光射入殿内,崔抚仙不适地眯了下眼,“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崔相,巳时二刻了。”   话音刚落,就有太监疾步跑来,“大人,诸位大人——”   众人一齐向他的方向看去。   “陛下已入城,约再有一个时辰,即至太和门!”   崔抚仙抻了抻衣袖,朝众人笑道:“请吧,诸位大人。”   “崔相请。”   “请。”   ……   帝王仪仗由远及近,不断在群臣眼眸中放大。   崔抚仙远眺,看清引驾之人后,挑了挑下眉头——是,姬循雅?   众臣亦已看见姬循雅在前,惊疑不定地对视,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的神色。   至太和门,姬循雅勒马。   玉辂在其后缓缓停下。   姬将军满身冷意肃杀,看起来好像刚刚去杀了几个人回来,有朝臣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在撞上同僚后才骤地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   姬循雅下马。   众目睽睽下,姬将军上前,一手撩开玉辂的薄帘,一手向车内伸去。   群臣大愕。   姬循雅这是,要扶陛下下车?   说不出是耻辱荒唐,还是二者交织,在场众人面色皆不太好看。   旋即,姬循雅的手被车内人扶住。   此人握住姬循雅的手,顺势下车。   群臣不敢直视天颜,赵珩甫一落地,便欲下拜。   “陛,”   赵珩摆摆手,示意群臣不必下跪。   “朕久在陪都,不理朝政,眼下国事堆积如山,”赵珩微笑道,任谁都看不出刚刚他被气得杀气四溢,几要提刀砍人,“事从权宜,这些繁杂大礼,便尽数省去吧。”   这是,群臣面对皇帝不必下跪的意思?   众臣仿佛被雷劈过一般,惊愕地看着皇帝。   既然面对皇帝不需跪拜见礼,面对姬循雅就更无需跪迎。   皇帝登基已五载,群臣还是第一次知道皇帝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一时间竟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当日李元贞生出的想法,便是,服毒难道真能令人性情大变?   心中惴惴,不可言说。   姬循雅面色未变,唇角的弧度反而越来越大。   眼中,却无丁点笑意。   “臣等,”幸而崔抚仙及时反应过来,他一开口,众臣即随之出声,“多谢陛下体恤。”   赵珩笑,把手随意从姬循雅手中一抽。   “卿,”他看得出崔抚仙是众臣之首,却不知如何称呼。   崔抚仙如何看不出皇帝的意思,当即道:“臣崔抚仙,携百官迎奉陛下、”看了眼淡笑的姬循雅,“将军,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众臣齐声道。   赵珩无言一息,顺手将作揖礼的崔抚仙拉过,自然地握住崔相的手腕,“而今在何处议事?”   崔抚仙眉眼峬峭,英姿挺秀,言谈举止间,很有几分疏阔文气,却不显高不可攀,反而令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   姬循雅看着两人皮肤相接处,眸光微沉。   崔抚仙只觉脊背上凉意阵阵,略略偏头,见姬将军站在二人三步之外,神情晦暗难明。   果然,姬循雅想,就该让赵珩这辈子都见不到别人!   崔抚仙被皇帝乍然亲近的举止弄得有些慌乱,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文官之首耳后悄然爬上一缕红,“议政仍在瑶光宫,但若情势紧急,兴安殿就在前方。”   赵珩点头,“宗正何在?”   崔抚仙面露尴尬,低声道:“宗正,方才在城外。”   那便是在跪拜的人群中了。   赵珩唇角微扬。   在场诸臣,或许未必想染皇帝依旧承继大统,但绝不会对姬循雅改朝换代坐视不理。   他偏头,见姬循雅站在原地,正在命令手下掌事接管京中防卫。   可惜。   赵珩想。   先前那支禁军业已散落,他现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循雅控制整个王城。   他根本,无人可用。   但很快,这种局面就会改变。   大约事前早有准备,姬循雅吩咐得很快,待赵珩踏入兴安殿,姬循雅亦紧随其后。   群臣齐聚。   崔抚仙不敢同皇帝一道居上,只站在群臣之首,不料姬循雅拾级而上,立于龙椅之侧。   满身银甲熠熠生辉,在群臣心中,却如一团阴霾,挥之不去。   何其僭越嚣张!   赵珩余光往姬循雅的方向一瞥。   后者扬唇,给了赵珩一个分外好看的微笑。   无论赵珩身边有多少人,有资格与他并立的,却唯有自己。   这样的特例,已经足够心满意足,头晕目眩了。   然而,不够。   姬循雅目光如有实质地自上而下,在赵珩身上游走。   那种焦渴,愈演愈烈。   赵珩长叹一声。   殿中骤然寂静。   皇帝开口:“朕赵启,受命于天,承继大统,本该忧国恤民,内使万姓安乐,于外拓土开疆,克绍箕裘,继我太祖、武宗余烈……”   赵珩说得不急不缓,力图令群臣听清每一个字。   群臣面色惊变。   陛下这是何意?!   姬循雅垂首,看向赵珩。   帝王却毫不分神,仿佛身边根本没有姬循雅的存在。   又对他,漠然置之。   比起赵珩的厌恶,姬循雅更恨他的无视,好像之于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奈何朕躬德薄,不堪为万民之君,在位五载,沉湎享乐,听信谗言,以至于贻误国事。”赵珩道:“朕愿效法尧舜,禅让帝位于,”   他微微偏头,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面色终于变了。   “承恩王姬循雅。” 第四十章   此言既出, 四座皆惊。   崔抚仙霍然抬头,目露震惊之色,然而在于赵珩对视后, 一瞬间涌上的话, 忽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陪都中有书信传回, 说皇帝心性大变,与从前判若两人,他不妨暂时观望,看看这位“新”陛下,究竟是重压之下的一时放纵,还是别有深意?   他不言, 已有朝臣争前恐后地开口。   “陛下, 陛下三思!”   “岂可如此,陛下若行禅让之事,他日臣等如何有面目去见先帝啊!”   “姬将军待陛下,待我昭朝向来忠心耿耿,陛下一言既出,让姬将军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如山巅巨石滚落于水中,登时激起千层浪。   赵珩无言以对,静静地坐在龙椅上, 竟给人无比苍凉之感。   姬循雅偏头, 赵珩明明面无表情,在他看过去时,却倏然抬眼, 眼中若有笑意与,挑衅。   姬循雅盯着皇帝的眼睛, 而后缓缓地,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只不过阴阴测测,如刚从十八层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朝臣字字句句仿佛都有不同考量,实则皆在劝告赵珩莫行此事,其中工部侍郎那句话说得尤其好,“若陛下禅让,令姬将军如何自处。”   这话绝不是对姬循雅的关心,而是威胁。   北方虽大部分为姬循雅所据,然宁王、淮水侯、抚北王皆尚在,与外族接壤的咽要之地仍有驻军,姬循雅今日若真领旨谢恩,整个王朝尚尊赵氏为天子的脆弱平衡就会立刻被打破。   姬氏昔年非但于建立昭朝无功,姬景宣还是太祖赵珩最后一个对手,连姬景宣的族人后代都可以承继赵氏的王位,只要兵强马壮,他们为何不能?   到那时,姬循雅就是整个天下的活靶子。   只有先荡平姬氏,才能名正言顺地建立新朝!   在赵珩话一出口的刹那,姬循雅就明白了赵珩的打算——既想操揽权柄,又不愿天下群起而攻之,姬循雅,姬将军,世间岂有这等好事?   两两对视,姬循雅只觉有一把火从内里熊熊燃烧。   避无可避!   他看向赵珩洋洋得意,又分外冷情薄幸的脸。   被扰乱计划,遭人算计的怒意,对赵珩不减反增,想将他每一块骨头都碾碎吞吃的欲望。   还有,棋逢对手的狂喜。   种种情绪交织,激得姬循雅呼吸都发浊重。   这是赵珩,姬循雅想。   只有这般,算计利用一切,绝不肯令自己处于弱势,永远都要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才是赵珩!   真想,目光利利地扫过帝王全身,现在就杀了他。   在群臣面前,在万众注视下。   杀了他。   每一处皮肉与骨血都……   疯狂的臆想陡然一滞,姬循雅的视线,凝在赵珩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上。   帝王矜高傲慢,不可攀折,唇角丝丝缕缕笑意,仿佛在轻蔑地、漫不经心地问:“你能吗?”   你敢吗?!   赵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略略抬首,正在姬循雅眼皮下露出一截脖颈。   纤长嶙峋,若白鹤垂颈。   姬循雅小指针刺般地蜷缩了下,手指与掌心两处的甲胄相撞,铛地一声响。   恍若梵钟鸣动,却换不回丁点理智。   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地上前,“请陛下三思,此举会使天下震荡。”   御史大夫已是古稀之年,声音格外低哑。   他一开口,原本喧嚣不休的兴安殿顿时安静了不少。   御史大夫转头,看向姬循雅,继续道:“姬将军乃国之股肱,竭忠待陛下,臣等俱在眼里,老臣以为,以姬将军之为人,绝不会有违臣道,陛下,您今日之举,岂非陷姬将军于不忠不孝之境地?”   再不忠不孝的事情姬循雅都干过了。有臣下腹诽道。   如姬循雅这般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之人,便是寻上一万个巨擘大家给姬循雅讲为臣之道,他也听不进半个字。   但局势如此,御史大夫这话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将军。”赵珩望向姬循雅,声音轻得几乎成了气音,带着几分颤抖,“你,意下如何呢?”   帝王神情沉静,在外人看来,甚至有几分不安,不过在强装镇定。   然而,姬循雅却看得见赵珩眼中最深处,尚来不及掩饰,或者说,根本没想在姬循雅面前掩饰的得意。   姬循雅定定看了赵珩几息。   他沉默得太久,群臣有些惴惴,生怕姬循雅突然发疯,一刀把赵珩给砍了。   皇帝龙体清弱,哪里挡得住姬循雅动武?   二人对视。   下一刻,姬循雅动了。   群臣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如崔抚仙与御史大夫等虽看出了皇帝的打算,清楚局势对于姬循雅的束缚,但那只是对有理智的正常人的束缚,可约束不了疯子!   银甲将军右腿一弯,单膝跪到皇帝面前。   刹那间,宫室寂静,落针可闻。   姬将军垂首,如凶兽臣服于主人,露出了最为脆弱,能一击致命的所在。   “陛下,”姬循雅的声音响起,虽一如既往地平静,但以赵珩对姬循雅的了解,却听得出其下掩藏着的,将要汹涌而出的激烈情绪,“臣不知臣先前有何逾矩之处。”   话未说完,群臣已睁大了双眼。   什么叫不知有何逾矩之处?   姬循雅先前干的那些事,单拎出来哪一件都足够诛九族还能再捎带一族,他现在却说,不知有何逾矩之处。   “或有小人进言,离间陛下与臣之情,令陛下误会。”姬循雅膝头压在赵珩袍服的一角,令后者轻易动弹不得,“请陛下放心,臣绝无窃国夺位之意。”   皇位,姬循雅很难说不喜欢。   但皇位上端坐着的赵珩,才更令他,热血沸腾。   唯有亢奋到浑身的骨头都阵阵作痛,他才真真正正,有种自己尚活着,而不是个孤魂野鬼的感觉。   “况且,”姬循雅的声音放低,赵珩在群臣的注视下,不得已俯身去听,“陛下,这皇位可是陛下所有之物,”姬将军趁着赵珩低头,顺势抬手往赵珩脸上一摸,“能让陛下随意许人。”   言下之意无非在说皇位不是赵珩的。   明明冷得令人战栗,赵珩却感受到了阵阵能点燃理智的炽热在燃烧。   姬循雅待皇帝举止轻佻,崔抚仙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皇帝几眼,他深吸了口气,眼见着自家陛下于自己面前受辱,说没有愤怒,那绝不可能。   赵珩偏头,错开姬循的手。   帝王垂眼,仿佛已经力竭,厌倦耻辱交织,恨声道:“朕德薄,若来日因过被废,更令列祖列宗蒙羞,还不如今日将王位让与将军,能者居之,万年后将军奠定霸业,朕在史书上,或能留下二三贤名!”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陛下年岁尚轻,偶有不智之举,亦情有可原。臣既为人臣,怎么敢妄谈废立?”   此话出口,殿中人立时松了一口气。   姬循雅不会,至少近期不会废掉皇帝。   崔抚仙垂眼,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   于皇帝而言,眼前之困难暂缓,但,之后若等姬循雅势力稳固,诸王拜服,无人可约束时,皇帝,又要拿什么来保住皇位。   保住性命。   冰冷的甲胄下滑,死死压在赵珩的腿上。   赵珩今朝未免事事顺意,姬循雅看得心火愈盛。   遂偏头,沉声道:“陛下舟车劳顿数十日,圣躬违和,诸位若无要事,便退朝。”   姬循雅此举乃是十足的僭越。   赵珩长睫轻颤了下,似不堪受辱,看得诸臣心头苦涩,半晌,低声道:“就依姬将军所言,退朝。”   群臣沉默片刻,见皇帝又轻轻点头,才揖道:“臣等告退。”   人群鱼贯而出。   崔抚仙抬头,往赵珩的方向看去。   姬循雅方才事事受阻,面上虽仍带笑意,然而其内里鬼气森森,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待帝王举止轻慢,在崔抚仙看来,很有几分……暧昧的亵渎之感。   崔抚仙宁愿是他看错了。   “陛下。”崔抚仙唤道。   姬循雅一动未动,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   皇帝偏头看过去。   是那位,总揽朝局的崔相。   赵珩道:“崔卿。”   崔抚仙觉得皇帝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如何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无非是行事更果决些,待臣下更宽和些,与人说话时更,语调更风流缠绵些。   崔抚仙垂首,“陛下数月未归,宫中有诸多事务待处理,其中,其中不乏需姬将军参详者,不知陛下与将军,可愿移驾书房,听臣说明?”   自醒来后,赵珩所见所认不是各怀鬼胎的眼线,就是如姬循雅这样性情捉摸不定的疯子,燕朗与燕靖思不是他的人,不食君之禄,自然不需分君之忧,可排除在外,得遇崔抚仙,赵珩才乍然想起正人君子是什么模   崔抚仙是在为他解围。   崔大人实在太善解人意,体贴到了赵珩不珍惜,都觉得自己辜负了对方的地步,扬起个笑,刚要应答。   膝间力道陡然加重。   姬循雅眸光森然。   赵珩眼中满是笑意,与他面对他时的冷待防备大相径庭。   不过只见一面,崔抚仙便担忧上了赵珩的安危。   膝上的手缓缓施力,警告意味明显。   赵珩强忍着不在外人面前给姬循雅一脚的欲望,心知再这样下去,姬循雅发起疯来,或将崔抚仙这个无辜之人卷进来,便道:“不急,朕身体疲倦,明……”赵珩倒吸一口气,“改日,朕请崔卿入宫,再细细告诉朕。”   赵珩执意留下,崔抚仙只得朝皇帝见了一礼,“臣告退。”   随着崔大人的离去,殿中护卫亦如潮水般涌出。   殿门从外关上,截断了殿外射进来的阳光。   “崔抚仙担忧陛下安危,陛下亦恐臣伤到崔抚仙,”姬循雅捏起赵珩的下颌,似笑非笑道:“真是心有灵犀,君臣相和,羡煞旁人。”   赵珩笑眯眯地点头,“崔卿,的确性情柔婉,善解人意,朕……”   赵珩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姬循雅蓦地俯身,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第四十一章   已深入骨髓的血腥气与姬循雅身上雅致清冽的熏香混合, 形成了一股既好闻又阴沉危险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密不透风地将赵珩包裹。   唇瓣被噬咬得肿胀, 赵珩偏头, 沉沉地喘了口气, 不等他再吸一口,立时被姬循雅捏住下颌,严丝合缝地塞满了他的唇舌。   砰、砰、砰。   震颤声不绝于耳,令人有些头晕目眩。   赵珩分辨了几息,才意识到这是姬循雅的心跳。   姬将军的脸近在咫尺,姬循雅生得清丽绝俗, 饶是这时候, 面上仍一片净白,好似冰精雪魄凝聚而成。   仿佛当真如姬氏家训中所要求那般,修身慎行节欲养性,是在端雅不过的正人君子。   窒息令眼前浮现出了种奇妙的幻光,他非但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还很愿意, 趁此刻闲暇沉溺其中须臾,苍生天地两不知。   姬循雅的脸水光中变得有些扭曲,有一瞬间, 赵珩甚至看错了。   仿佛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姬景宣。   昔日少年人伸出手, 隔了老远在姬景宣眉心的位置虚虚一点,笑道:“这是谁家的女公子?”   虽穿着男子的衣饰,容色却实在世所罕有, 气度又沉静若渊,分明是个过于清丽高挑的姑娘。   赵珩母族尚巫, 每年祭祀时都会挑出一个雕琢得最精巧艳丽不过的偶人供国人祭拜。   他年幼时总爱去供奉着偶人的披灵殿玩乐。   缭缭烟雾中,被尊为神明的偶人垂首俯瞰世人。   可或许是刻上神明的面容不敬,也或许是手艺最精妙的匠人也想象不出这位神的容颜,于是,这便是一尊与人身等量大小,却没有面容的雕像。   然而,在赵珩见到姬景宣的一瞬间。   他却觉得倘若偶人有面孔,那就该是远远所见的,姬氏公子的模样。   唇上一痛。   赵珩骤地从回忆中抽离,终于触碰到了年少不可得之物的兴奋与亵渎神明的禁忌惶恐弄得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姬循雅的脸,看看他会不会化在自己手中。   甫一伸手,姬循雅霍然抬眼,目光森然地钉住赵珩。   他瞳仁太黑,眼白却又太白,二者相映衬,总给赵珩一种很古怪的非人之感,此刻眼底沁了层淡淡血色,狞丽诡魅非常,看上去更像个怨气深重的恶鬼了。   赵珩要走?!   手腕被轻而易举地扼住,他太用力,赵珩甚至听得见自己腕骨受压发出的嘎吱声响。   姬循雅好像生来不知温情两个字怎么写,全凭几乎将他燃尽的本能行事。   如同在与刚披上人皮不久,凶性未驯的野兽纠缠。   刺痛阵阵,姬循雅的力道不像在亲人,倒像是要以齿代刀,将他生剥活吞,赵珩轻嘶了声,一股温热的腥甜滋味滚入口中。   赵珩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看在姬循雅脸的面子上忍了片刻,在尝到自己血的味道后再忍不住,空闲的手一把抓住姬循雅的头发,将他向外一扯。   而后松开头发,极顺手地给了他一耳光。   不重,却很响。   姬循雅骤被打断,眼中血色愈浓,看起来很想现在就将他捅死。   作为武将,姬循雅太白了,因此很容易留下印子。   赵珩去碰他脸上自己打的红痕,低声笑问:“疼吗?”   皇帝笑起来格外好看,而且还是那种,让人连最坚硬的骨头都泛酥痒的笑,似在面对最亲近之人,做些隐秘之事做的太过火了,羞恼与歉然交织,还有那么点诱哄意味的笑。   姬循雅盯着他的笑脸,只觉怒意稍稍平息,妒火与另一种情绪愈发汹涌。   赵珩,未免过于会哄人了。   无论是此世,还是彼世,赵珩身边人从来不少,他那些被他放纵得对他行止僭越的臣子、所谓的知交故旧、还有……与他两情相悦,恩爱缱绻的皇后!   在别人身上磨砺得炉火纯青,屡试不爽的手段,现在又用在他身上。   赵珩以为他是什么,和那些人类同,一条稍微给点甜头,就能让他在赵珩身边摇尾乞怜的狗吗?   姬循雅勾唇,露出一个阴阴测测的微笑,“不疼。”   虽然嘴上说着不疼,赵珩总觉得以姬循雅此刻看他的眼神,下一秒就能拔刀将他捅穿了。   刚刚给了他一耳光的手又停在他脸上,掌心滚烫,灼得姬循雅面颊抖了下。   赵珩的动作比刚才还轻,细腻而轻柔地摸自己留下的痕迹。   明明不疼,却被赵珩弄得很不舒服,酸痒麻热交织,似有虫蚁噬咬,姬循雅不虞地皱眉,下一刻,这只手就向后拂去。   热力瞬间消失,姬循雅从未觉得自己体温居然这么低。   低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凉。   这只手停在他的耳后,赵珩仿佛在为他将碍事的头发撩过去,手指绕上发丝,却将头发弄得更乱。   赵珩靠近,手指捻了捻姬循雅隐隐泛红的耳垂,“唯谨,”他的声音极轻,如同情人间的耳语,暗昧而缠绵,“好唯谨。”   话一出口,姬循雅面上的杀意已不加掩饰。   无论是循雅,还是唯谨,都曾是姬循雅再厌憎不过的名字。   就如同蛊咒一般,解不开,更逃不掉——他十岁时摔碎了仆从忘记收走的瓷碗,用碎片插入喉咙,鲜血喷涌如柱,吓得看管他的哑仆几乎晕厥,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找人。   于是,他获得自记事后第一个,见到除了哑仆之外的人的机会。   他奇迹般地没死,在他醒来后,一个端雅的中年男人告诉他,“从今日起,你叫循雅。”   “循雅。”他重复。   声带颤动,吐出的词他不知晓含义,其实无论是今日,还是循雅,他都不懂,他唯一听得懂的,只有你字。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让他听话的意思。   无论是循雅还是唯谨,都在告诉他,要安分守己、要循规蹈矩、要温驯听话。   但在将他们都杀了之后,姬循雅发现,无论哪个名字其实都不难听,也不令他讨厌了。   尤其是,从赵珩口中说出来。   温热的、柔软的、含着一点笑意,说话人就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仿佛自己是赵珩最珍视的人。   令他心神恍惚,甚至被蛊惑得,险些要点头应答。   但这个名字的主人早该死在二百多年前,淹没在弥天火海中,无论赵珩是拿他当一件八分相似的替代品,还是试探他的身份,姬循雅都不喜欢。   赵珩别有用心。   姬循雅神色森冷地看着赵珩,“别这么叫我。”   不许叫姬循雅唯谨?   拇指压在姬循雅的耳廓后,很轻柔地擦磨。   赵珩靠近,直到二人之间只有定点距离,“唯谨,你还想亲朕吗?”   不待姬循雅回答,赵珩倏然贴近。   无论教什么,识字习文还是其他,赵珩都是好老师。   耐性、温柔、言传身教。   他教得太细,太绵长,以至于姬将军如同万年不化冰雪的脸都染上了点血色。   耳廓那块薄薄的肌肤,被赵珩的体温传染,亦微微发热。   姬循雅的神色愈发危险。   想再贴近,再深入,与他共沉沦。   又恨赵珩,恨他游刃有余,恨他从容。   赵珩与他额贴着额,笑道:“唯谨。”   姬循雅深深皱眉,猛然靠近,想堵住这张说话时只会让他徒增不虞的唇。   赵珩偏头,灵巧地错开了。   姬循雅沉沉地望着他,黝黑的眼眸晦暗,鬼气森森。   赵珩好像看见了大猫恼怒地拿尾巴砸地,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姬将军难得流露的情绪,手指恶劣地擦磨,痒得人脊骨都发麻。   “唯谨。”他又道。   二人对视,姬循雅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赵珩眼中洋洋自得的笑意。   赵珩看得出来他的焦躁,更清楚他心绪为何起伏波动。   帝王高高在上地俯瞰,似在欣赏一头陷入深渊的困兽,看他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赵珩永远都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做点什么便能让大火燎原,他在隔岸观火,看烈焰中人垂死挣扎、丑态毕露。   一纸之距。   视线下移,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唇。   赵珩唇瓣开阖,森森白牙中,一点舌尖鲜红。   “唯谨。”赵珩这样唤他。   咔。   仿佛有根弦绷到了极致,终于受不住力,断裂在姬循雅脑海中。   他看见自己缓慢地、连引火自焚时都没这样犹豫地,颔首。   明明占据上风的人是他,姬循雅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尘埃落定满盘皆输的那一刻。   姬循雅悚然剧震,癫狂的喜悦与亢奋之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就如,就如上一世一样。   他还要重蹈覆辙!   却甘之如饴,眼睁睁地看自己,万劫不复。   然而下一刻,赵珩终于不忍心看他饱受煎熬,或者说,看腻了他的煎熬。   相贴。   是,帝王对臣下顺从的表现满意后,仁德地、居高临下的赏赐。   门外似有脚步声响起,轻手轻脚,鬼祟至极。   两人都极其敏锐,赵珩霍地抬头,又被姬循雅不悦地拖了回去。   “有人……”赵珩模模糊糊地出声,旋即又被吞得一干二净。   姬循雅皱眉,勉强抽身,在赵珩耳畔道:“杀了他?”   赵珩被姬循雅解决问题的方法气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发,“唯谨,莫要喊打喊杀的。”   姬循雅任由他摸狗一样地摸着,“陛下舍不得?”   赵珩却不答,凑过去贴了贴姬循雅的脸,“唯谨,整日叫陛下多生疏,以你我的关系,为何不叫朕的名字?”   姬循雅抬眼。   赵珩笑眯眯地看着姬循雅。   仿佛笃定了,姬循雅接下来会怎么做。   姬循雅盯着赵珩,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臣不觉得唤陛下生疏,臣以为,”手掌下滑,“非常有趣。”   “陛下。” 第四十二章   唤名字固然亲近, 只不过,这种时候,姬循雅更爱尊赵珩为君, 奉其为主。   “陛下。”   吐息纠缠得炽热。   欺君犯上的臣下非但不改, 却变本加厉。   似乎时时刻刻地都要提醒着赵珩, 二者身份如隔天堑,本该大权独揽的君上,却被自己的臣子压在龙椅上,肆意亵弄。   隔着衣料,赵珩一把按住了姬循雅的手。   “有人在外面。”温热的气息拂过姬循雅的唇,皇帝似笑非笑道:“朕竟不知, 唯谨还有这样古怪的嗜好。”   喉间焦渴因与皇帝的接触稍稍减轻, 但不过刚刚纾解了片刻,便愈演愈烈。   想,再过分些,再狠厉些,直到,姬循雅眸光幽幽地盯着皇帝, 直到赵珩脸上,再露不出这般令他憎恶的游刃有余为止。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只觉仿佛在与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相望, 对危险几乎成了本能的警惕, 和对姬循雅这张脸无法抗拒的痴迷混杂在一处,令人战栗的酥麻自脊背出自上而下地蔓延全身。   “况且,”用力一按姬循雅的手, “唯谨,你要做什么?”皇帝与将军亲昵地贴着, 却没有一刻放松,反而时时刻刻保持着戒备,“你要对朕做什么?”   赵珩戏谑地看着姬循雅。   想做什么?   以他与赵珩间的血海深仇,他今日,是想对赵珩做什么?   肌肤紧贴,纠缠不休,乃至一步一步放低底线,来讨帝王心情稍愉时的赏赐,这难道算折辱?   明知道赵珩生性轻佻,明知道赵珩有妻有子,却还,不愿意放开赵珩,反而拥得更紧,自取其辱的人从来都不是赵珩。   姬循雅眸中阴郁更甚,偏偏又近赵珩不得,就偏头,狠狠地咬住了皇帝的手腕,尖齿刺入皮肉,血腥气顿时在口中蔓延,却含含糊糊道:“臣要杀他,只恐陛下舍不得。”   赵珩疼得轻嘶一声,斥道:“姬卿难道长得是狗牙吗?”   姬循雅看他,紧紧贴在他手腕上的唇瓣被染得殷红,配上他阴气森森的神情,像极了恶鬼在吞吃人血续命,狰狞可怖,却又,绮艳异常。   “陛下,”姬循雅口中含着温热的血,说出的话却阴冷非常,“真舍不得?”   赵珩先前就对何谨多有袒护,还以扳指相赠,方才他问赵珩是不是舍不得何谨,皇帝不答,落入姬循雅眼中,便是不舍之态。   早知道他就该命人直接将何谨杀了,免得日后还因为此人牵动赵珩心绪。   殿外,将欲靠近窗户的何谨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倏然回头,背后却空无一物。   是错觉?   何谨摸了摸脖子,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而后咬咬牙,再向前两步。   殿内。   赵珩见他恼了,气得眼尾艳色更浓,忍不住与姬循雅贴得再近些,虚虚地停在姬循雅耳畔,轻笑道:“舍不得他的是卿不是朕,姬卿,”他深知姬循雅癖性,绝口不提自己不愿何谨死,反而倒打一耙,“唯谨,你留下他,不正是为了令他传递你我的消息,让他身后之人看看皇帝与姬将军多么亲近。”   声音含笑,明明是极一本正经的话,从赵珩口中吐出,却仿佛别有深意一般,“君臣鱼水,胶漆相投。”   姬循雅没有分毫算计被揭穿的尴尬愧怍,反而道:“若何谨的主人对陛下还有丁点期望,看见陛下与叛臣纠缠,会不会觉得您,”尖齿松力,在手腕内侧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皇帝低笑着说:“恐怕只会觉得朕忍辱负重。”   声音极轻,只够相贴着的两人听清。   赵珩欲挣脱,又被对方拢住按下。   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这具身体太过羸弱无力,他与姬循雅武力差距太大。   皇帝看着姬循雅阴鸷却炙热的眼睛,难得感受到了玩火烧身的滋味。   他承认姬将军的容色对他吸引不小,但在他无甚自保之力的时候,他更乐意浅尝辄止,而非,受姬循雅所制,做个听话乖巧的玩物。   赵珩微动了下手臂,袖中刀刃与皮肤紧密贴合,不足一息,立刻惹来了姬将军的桎梏。   姬循雅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莫说是拿刀,便是动一下,都会引得姬循雅防备。   不行,性格恶劣的帝王想,这可不行。   下一刻,何谨忽听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是谁?”   好像受了极大的耻辱一般,骤然发现有人在听,又羞耻又惊惧,话音中隐隐带了哭腔。   话音未落,就被姬循雅一下堵住了嘴。   何谨被吓得一震,旋即马上自以为明白了殿中正在发生什么,少年清亮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不待自己彻底想清楚,视线已死死地钉在窗户上。   他是个自小入宫的内侍,自然未经人事,可宫中阴私甚多,他虽未亲历,却并非一无所知。   姬循雅在强迫陛下行……何谨不敢再想下去,于他而言,帝王至高无上,有这种想法便已是亵渎至极!   再无声响传出。   仿佛所有的哀求与讨饶,都在唇齿间湮灭。   何谨僵硬迟缓地眨了下眼,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其他,转头就跑。   皇帝与姬循雅关系暧昧难明,就算姬循雅真是个疯的,但谁知道他会觉得操控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帝省心力,还是,把玩这个既是九五之尊又是他掌中傀儡、禁脔的皇帝有趣。   倘是后者,那么先前他们做的所有打算都要被推翻,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递出去!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蛰得何谨眼角生疼,他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得一双眼睛都又红又肿。   他必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烧灼痛痒的眼皮,何谨思绪顿了下,低头一看,是他套在手上的扳指。   这枚扳指于他的手指粗细很不合适,服侍贵人亦不便佩戴,但不知为何,自从扳指被赵珩要回后,他每日都要偷出点时辰来,悄悄戴上,而后再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好。   陛下与姬循雅才回京,眼下京师布放尽归于姬循雅,必然严密无比,别说是人,就算是只鸟也未必飞得出去。   姬循雅虽然不令护卫在兴安殿外守卫——就是为了做这等事!何谨咬了咬牙,但他若是慌慌张张地出去,还是会招人怀疑。   思量几息,何谨转身,大步向太和门的方向跑去。   崔抚仙。何谨在心中默念道。   他记得这个人,他义父曾经遥遥地指着崔大人的方向,崔氏儿郎身长玉立,远远望去如庭前芝兰宝树,流光生辉,李纹叹了口气,甚少对一个文官做出产生憎恶以外的情绪,他说:“可惜。”   能得这样一个评价,却不曾与李纹有所往来,何谨觉得,崔抚仙就算并非纯善之人,也该是位正人君子。   更何况崔抚仙还是代丞相职权,在朝中资历深厚,颇有人望。   一刻后,兴庆殿。   赵珩难得温驯,姬循喜欢他这副装出来的顺从,比真正的驯服更让姬循雅喜欢。   他时时刻刻地提防着赵珩的动作,欣赏着帝王积倦的眉眼,品得愈发仔细。   为什么,表情不再隐忍些,再屈辱些?   要怎么做,才……冕旒垂下,几次都挡住了姬循雅的动作。   他抬手欲将发冠拆下,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句毫无眼色的温和询问:“陛下,将军,可还在殿中吗?”   崔抚仙。   方才那位,与皇帝相谈甚欢,想带赵珩离开他的,崔抚仙崔大人。   姬循雅面色陡冷,目光凌厉而不奈地向外看去,正要开口令崔抚仙离开,忽觉腹上一硬。   微微发热的身体如同被人迎面浇了满头满身的冷水,顷刻间凉了下去。   姬循雅低头,看见了赵珩的手。   或者说,是被赵珩手掌握住的匕首。   吹毫立断的白刃亲密地、严丝合缝地抵在他的腹部。   姬循雅缓缓转头,看见帝王朝他露出了个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   赵珩方才出声的确是在做戏,引来他人,分散他的注意,再以刀相抵。   赵珩拍了拍姬循雅的小腹,柔声道:“乖,将军,”皇帝循循善诱,“贪多伤身,你我来日方长,如何?”   姬循雅双目泛红地盯着赵珩。   这个口蜜腹剑,见势不利于自己,就立刻抽身的骗子!   赵珩行事两世都未曾变过,是他蠢,他若是再信赵珩,合该不得好死……下一秒,怒火骤然停滞。   皇帝倾身,在他气得发颤的长睫上落下一吻。   极轻,没有一点戏弄的意味,只是一个纯粹轻柔的吻。 第四十三章   姬循雅抬眼, 长睫开阖,浓密而锋利,如一排刚刚砺得尖锐的闸刀。   轻柔湿软的感觉犹在眼睑上, 姬循雅看赵珩, 后者笑吟吟地与他对视。   皇帝笑得好看, 吻他的动作也柔软,恰似耳鬓厮磨的爱侣,赵珩一面亲他,一面握刀的手抖都不抖一下。   世上怎么会有赵珩这样的人?   心口奇异地冷颤,仿佛有人生生刨开,往内里塞了把冰刃, 可呼吸愈沉, 怒意裹挟着更滚烫可怖的欲求席卷全身,染得姬循雅眼底如血渗出。   又不愿赵珩看出端倪,用力垂下眼帘。   姬循雅伸手,将刀刃一推开。   赵珩安抚般地摸了摸姬循雅垂下的长发,异常冰冷顺滑,发丝缠入指缝, 好摸,却又透着点说不出的诡异,“唯谨, ”他轻笑, “多谢。”   姬循雅能感受到赵珩唇瓣上扬,狡黠自得太过,叫人很想, 狠狠将翘起的线条压平,碾磨他连完整的词句都说不出。   旋即扬声, “崔卿,朕与将军皆在。”   话音未落,本已起来的姬循雅倏然俯身,武将所着的,沉重冰冷的甲胄骤地与帝王相贴。   猝不及防,赵珩含笑的眼眸有一瞬空白。   对上姬循雅赤红的眼睛,赵珩喉结滚了下,令人震颤的兴奋与对危险本能的空寂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喉咙被五指轻而易举地掐住,随着这个吻的深入,亦愈发用力。   空气不断稀薄,窒息感汹涌而来,赵珩耳边嗡鸣作响,无论是喉间还是胸口,重压不容反抗地与他紧密贴合,如溺在水中,挣扎不得。   崔抚仙还在外面!   赵珩虽不介意让群臣知道他和姬循雅的关系,但绝不是现在。   余光吃力地向外看,赵珩有时恨自己目力太好,甚至看见殿门将被推开时的摇晃。   皇帝的瞳孔因受惊而不可自控地放大,姬循雅死死地盯着他,喉结剧烈地滚动。   不行。岌岌可危的理智警告姬循雅,不能在这。   可为何不能在这?姬循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珩。   赵珩一手奠定的基业匍匐在他脚下,赵珩亲自挑选定下的都城为他所据,就连赵珩自己,都受制于他,不得不与他周旋,摆出张仿佛很喜欢他似的脸,与他虚与委蛇。   为何不能?为何不能?   这么做,会不会撕碎赵珩温情脉脉的假面,会不会让他,崩溃着乞求自己放过他?   目光下滑,却见赵珩握刀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掌骨根根凸起,撑得手背那块皮肤发青。   似在竭力忍着给他一刀的冲动。   若非怕他死后北方生乱,姬循雅冷漠地想,这时候赵珩已不知捅他多少刀了。   因色生欲也好,因他暴戾的行止生怒也罢,只要不是方才那种驾轻就熟得令他生恨的神色就好。   就在赵珩再忍不住的那瞬间,姬循雅猝然抽身,避开了皇帝半点没收力地向前一刺。   姬循雅站直,容貌秀雅清丽的美人抬手,以指拭净了唇角的血色,还是神清骨秀的绝俗模样。   “以臣与陛下之亲近,”他弯眼,“言谢未免疏离。”   莫要以貌取人。赵珩脑海里突然窜进了这个想法。   姬循雅的脸,当真会骗人!   赵珩瞥了姬循雅一眼,将满口血腥咽下——两人唇舌上都有伤,实在辨不出是谁的血。   这样下可不行。赵珩心道。   方才与姬循雅哪里是亲吻,分明是两头饥肠辘辘的野兽都想从对方身上扯下块肉。   浓黑的双眸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其中若有华光涌动,看得人喉头发痒。   即便姬将军生得好,方才那种感觉也很刺激,但此刻赵珩唇上痛麻交织,头一回感受到了何为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他怕再亲一口,被姬循雅把舌头咬下来。   他是好先生,姬循雅这个学生却资质平平。   不对,这不是平平。   这是在要人命!   “嘎吱——”   殿门被推开。   赵珩蹭地坐直。   他掩饰之意过于明显,令姬循雅忍不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崔抚仙大步向前,朝赵珩与姬循雅俱客客气气地见了一礼。   如玉树轻曳。   姬循雅神情微暗。   赵珩清了下嗓子,道:“崔卿去而又反,不知所为何事?”   崔抚仙抬头时神色有些歉然,“方才刑部官员禀报臣,有人昨夜违背夜禁,在长街纵马射箭,骚扰民宅,射伤百姓三人,又前来抓捕他的武侯,眼下此人被关在刑部大牢。”他顿了顿,“臣知道陛下与将军有要务在谈,但涉事之人身份特殊,臣等无法擅决,只得秉明陛下与将军。”   他抬起头,却没有直视帝王。   双眼微垂,略略向下看,姿态谨慎而恭谨。   然而,这温文尔雅的文官之首,在看见皇帝喉间的淤青后,长袖下的手蓦然攥紧。   皇帝甚少出门,因为少晒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且他长于深宫,未受过半点苦楚地长到弱冠年岁,皮肤便格外细腻,轻轻一触就会留下印子。   青紫交织,落在细白的颈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裸露在外的脖颈尚且如此,不能轻易外示处,恐怕已伤痕累累得令人不忍看。   堂堂天子,竟为臣下所困,还受此大辱!   姬循雅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我记得,刑律有明言,无故犯夜禁者,杖二十,犯夜禁后拘捕,打伤巡夜武侯者,杖四十,若犯人凶狠非常,逞凶伤人,无论是何等身份,当街打死不论罪。”   若崔抚仙说的属实,此人罪不小,最轻也得杖责一百并赔伤者诊金药钱。   一道冰冷冷的视线落到崔抚仙脸上。   仿佛在问,此等小事也需来打扰陛下?   崔抚仙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淡淡应道:“姬将军说的很是。”   “伤人者是谁?”赵珩更好奇这个。   崔抚仙温言道:“回陛下,伤人者是临清侯第七子,”文臣抬眼,目光利利地在姬循雅身上划过,“据此人说,他妹妹上个月才与将军五弟订婚,与将军家也算沾亲带故。”   语毕,赵珩心道,这位临清侯第七子绝无半点活着的可能了。   且不说倘不刻意收力,五六十杖就足够将一成年男子生生打死,只他攀亲攀到姬循雅身上,靠威逼利诱刑部官员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以姬循雅对姬氏的厌恶,没将姬氏一族族灭,只能算姬循雅活得短,还没来得及。   闻言姬循雅轻笑了声,道:“我在曲州时常常听说崔大人的声名,言及大人,必秉公办事,洁能自守,今日……”   赵珩截住话头,“今日是碍于同朝为官的情谊,才没能立时下决断,方才听将军所言亦是要按律处置,以将军之为人,定不会放纵亲眷违律,崔卿且放心去办。”   姬循雅不阴不阳地看了眼赵珩。   崔抚仙和他几时有情谊了?   崔抚仙更不想和姬循雅扯上关系,但赵珩这话既安抚了二人,又让他们两个在面子上过得去,有些惊讶地望着赵珩。   的确有这样一个案子,且确实令刑部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崔抚仙本想之后拿这事试探一番姬循雅的态度,但方才何谨匆匆来找他,他便以此做来找皇帝和姬循雅的借口。   他预想过皇帝的反应,或心如死灰不言不语,或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亦或者……但不包括眼前这种,镇定平静,还能顺手缓和一下两人关系。   仿佛,姬循雅和崔抚仙,当真同朝为官,共侍一君似的。   崔大人心绪复杂,皇帝终于干人事的喜悦和时事至此的酸涩交织,哑声道:“是。”   静默几息,“陛下,臣这还有几样疑难之事需陛下决断,倘陛下有闲暇,可否赐臣同往御书房之幸?”   姬循雅的手轻轻地压在赵珩的肩膀上,微微用力。   看得崔抚仙心中怒意升腾。   逆臣贼子,无耻之尤!   赵珩颔首,“好。”   姬循雅转头,看向赵珩。   赵珩朝姬将军露出一个微笑。   落入崔抚仙眼中,便是忍辱负重,战战兢兢。   正欲开口,忽闻外面道:“将军。”   是燕朗的声音。   燕朗不会无故来找姬循雅,赵珩道:“将军事忙,朕不愿叨扰将军,耽误要事。”   姬循雅定定看了赵珩片刻,森森视线看得人身上发毛,片刻后,也露出个微笑,“臣不敢久留陛下,陛下请。”   手却没有立刻松开。   赵珩抬手,指尖堪堪擦过姬循雅手背,后者立刻避之不及地移开。   赵珩弯唇,起身理了理衣袍,大步走下玉阶。   崔抚仙紧随其后。   他未回头,却能感受到一道目光笼罩在背上,阴郁、黑沉、满是恶意。   他微微偏头,余光看见姬将军仍立在原地。   银甲熠熠,佚貌仙姿,不似此世之人。   皮囊与内里察觉如此之大,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崔抚仙霍地回头,担忧地望向赵珩。   和此等人朝夕相处,同亲近毒蛇有何分别?   既要去御书房,赵珩不知道路,便与崔抚仙同车过去。   共乘。   崔抚仙推辞几次,赵珩以手撑颌,笑眯眯地问:“卿难不成还要同朕三辞三让不成?”   崔抚仙苦笑,知赵珩故意失言,只得揖手道:“臣失礼。”   崔抚仙先前有满腹疑虑,待与赵珩同坐对望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比起离开时,皇帝消瘦不少,眉骨棱棱,轮廓愈加分明,精神却比先前好得多,在皇帝为数不多的上朝中,崔抚仙所见的帝王多神色萎靡,遭酒色侵染的眼珠暗红浑浊,远不似眼前人这般,眸光清亮得如一池秋水。   “陛下。”崔抚仙张口。   赵珩看向崔抚仙。   却见崔相不堪承受般地偏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臣等无能。”   嗓音哑得厉害,带着几分颤意。   仿佛只要再刺激他一点,这苦撑京师许久,在杀人如麻窃国揽权的姬将军面前都言笑自若的文官之首便能滚下泪来。   赵珩一惊。   坏了,怎么让朕碰到忠臣了。   赵珩的声音轻却郑重,“是朕先前荒废朝政,未能看出姬氏狼子野心,亦是朕贪生怕死,听信谗言,南逃陪都辟祸,将诸卿与百姓尽留在城中,卿等耿耿忠心,崔卿更夙夜忧劳,还几次护朕周全,岂是无能之辈。”   赵珩心情的复杂较崔抚仙只多不少,怒后嗣无能,又感慨朝中尚有忠贞能臣可用。   “卿之劳苦,朕看在眼中,”帝王垂首,郑重其事道:“多谢。”   这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什么滴落。   哒。   在崔抚仙绯红的官服尚洇出一圈深色。   崔抚仙本不十分爱哭,只时局艰难,他苦捱了半年之久,勉强维持了朝廷的正常运作,奈何,奈何帝王虽南下,却未守住陪都,兵败后选择一死了之,崔抚仙满腔心血顿时付之东流,家国将倾,前途晦暗,心力憔悴之下,大病了一场。   再见皇帝他本已不报任何期望,奈何赵珩的应对实在出乎他意料,种种复杂情绪交错,令崔抚仙几乎生出了恨意。   “陛下,”崔抚仙颤得厉害,情绪再压抑不住,怨声道:“您怎么才,才想明白要怎么为君!”   话一出口,连崔抚仙自己都怔然几息,下意识慌乱地抬眼去看皇帝。   天子之怒却并没有出现,赵珩低声回答:“一切皆是朕之过。”   满腔心绪仿佛都有了安放处,泪珠破睫而落。   下一刻,手背上被抹温热笼罩。   崔抚仙低头,是一条手帕。   因为被赵珩带在身上,沾染了人的体温而微微发热。   拿惯了笔的手抓住帕子,在闻到赵珩身上的龙涎香后浑身一僵。   我做了什么?   在陛下面前失态,还哭着指责陛下之前为君失德!   崔抚仙紧紧抓着手帕,如同将要溺亡之人抓着岸边最后一根柴草,“陛下,臣……臣方才,”   赵珩点了点自己的脸。   崔抚仙原本就发热的眼圈更烫得要烧起来,拿起手帕,胡乱将泪水拭净。   一条干净的手帕顿时变得湿皱,崔抚仙愧不可当地把帕子折好,“臣,这条手帕,请陛下赐给臣。”   赵珩道:“崔卿自便。”   崔抚仙小心地将手帕放入袖中。   此后,路上再无二话。   赵珩倒很想同崔抚仙说上两句,奈何崔抚仙一直挂着张好像把污损了何等奇珍异宝般的惊惧惶恐愧疚并存的脸,且根本不敢抬头与赵珩对视。   仿佛赵珩再说两句,就足以羞愧得他去上吊,赵珩只能无言地坐着。   唇角却忍不住上扬。   至御书房,赵珩先下,崔抚仙居后,一直同赵珩保持了一丈的距离。   皇帝摇摇头,无奈地进入其中。   崔抚仙所谓的要事并非托词,当真是要事。   乃是上半年朝廷各项开支与眼下京中禁军的数目。   他没料到皇帝变化如此之大,因而并未准备奏折,在说完后,又道:“陛下,臣明……臣得妥当时,将这些汇成一奏报,交予陛下。”   赵珩道:“崔卿辛苦。”   崔抚仙并非要赵珩样样记住,而是先心中有数,说得并不特别仔细。   饶是如此,数目依旧复杂至极,一项项说完后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赵珩惊喜交织,忍不住拍了拍崔抚仙的肩膀,叹道:“奇才。”   崔抚仙身体僵了僵。   陛下想通后样样皆好,唯独这一桩令崔抚仙为难。   不反感,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但觉得君臣亲近太过,有失君威,不过转念一想,陛下又不是待人人皆如此,且本就是微末之事,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恭顺道:“陛下谬赞。”   若崔抚仙说的每一项都与实际情况相差不大,赵珩闭了闭眼,很想就此罢手不干。   崔抚仙见赵珩若有所思,便道:“陛下可还有什么需臣答的吗?”   赵珩摇摇头,“卿且去。”   崔抚仙起身,见礼后道:“臣告退。”   “等等。”   崔抚仙站定,“陛下。”   “临清侯之子当真犯夜禁被抓了?”   崔抚仙颔首,“是。”   “他被抓时可有亮明身份?”   崔抚仙道:“有,他将临清侯与姬将军一道搬出来,欲以势压人,但被一武侯扬鞭击于马下,捆送刑部。”   赵珩眼中闪过一缕笑意,“抓他的武侯是谁,卿可知晓?”   “回陛下,抓他的武侯名唤周截云。”   陛下是想,启用此人?崔抚仙心道。   赵珩一笑,“好,朕知道了。”   崔抚仙转身而去。   待崔抚仙离开,赵珩立时没骨头似地往后一躺。   他自觉没心没肺,此刻压力重重,也忍不住长叹一声,只觉手很痒。   想把这些个不孝子孙吊起来打。   靖平军不可能长期驻扎在京中,便是京营,距离皇城也有一段距离。   禁军却时时刻刻都在宫中守卫。   赵珩想得专心致志,早忽视了天色已暗。   若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姬循雅。”赵珩喃喃自语,唇角露出丝甜蜜的笑意,似在思念情郎。   未必不能杀。   一道阴影垂下,将帝王牢牢遮住。   赵珩霍地抬眼,他早知道姬循雅进来了,但对于危险防备的本能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就想起身,远离姬循雅。   却被一把抓住脚踝,生生拖了回来。   姬循雅俯视着赵珩,柔声发问:“臣什么?” 第四十四章   既然挣不开, 赵珩便放松地躺着,任由姬循雅将自己拽到他面前。   顺势摸了摸姬将军的脸,只觉从眉眼到鼻、唇无一处不好看, 皮肤触手温凉, 如块人形的寒玉, 时下暑气正浓,赵珩忍不住多贴了会,笑道:“朕在想你。”   姬循雅嗤笑一声,“想怎么杀臣?”   赵珩被戳破心思亦不慌乱,姬循雅不信他说的才正常,若信了, 那才是病入膏肓, 拇指压了压姬循雅唇角的伤口,帝王眼中俱是柔和笑意,坦然道:“朕却舍不得。”   眸中笑意潋滟若春水,沁得人周身都酥麻,姬循雅只觉喉咙干痒,余光瞥过桌案, 见桌上还摆着两盏茶,便微微直起身,拿过离赵珩更近的那杯, 仰头一饮而尽。   赵珩摸姬将军脸的动作一顿。   若他没有看错, 刚刚被姬循雅饮尽的茶,是他喝剩的那杯。   大约是不经意,茶杯抵在唇上, 连方向都和赵珩是同一面。   赵珩纳罕地看着姬循雅,当年连情势紧急时, 姬循雅用他的水囊都要拿手帕将水囊口边缘反复擦拭几遍,用完也需仔细擦拭过才还给他,如今却半点不在意了。   转念一想,人活两世,脾气总会随和些……吧?   “咔。”   茶杯被姬循雅随意放回桌上,他注意到赵珩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   赵珩由衷道:“天热,将军真是口渴得厉害。”   姬循雅垂了下眼,没顺着赵珩的话说,却突然问道:“陛下与崔大人相谈甚欢?”   赵珩看他,“哦?”   姬循雅说话时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寡淡无波,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然而问得极突兀,倒显得欲盖弥彰。   姬循雅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珩一下来了精神,似笑非笑地问:“将军该不会是……”   “没有。”   话未说完,便被姬循雅截断。   赵珩仰面,见后者长睫向下压着,似在遮掩情绪,竟有几分清润动人之感,没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故意道:“将军该不会是怕朕重用崔卿,冷落了将军吧?”   他原本想说吃味,奈何他和姬循雅的关系实在用不上这般亲昵的形容。   姬循雅攥住赵珩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往边上一挪,“陛下,多虑了。”   赵珩抬腕,却被攥得更紧,他轻笑了声,看姬循雅的眼神纵容又无奈。   姬循雅皱了下眉。   赵珩看他时并不在像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无足轻重,但深得帝心的玩物。   “诚如将军所言,朕听崔卿一席话,的确心情愉悦,如沐春风,”帝王在他发凉的注视下弯了弯眼,“像崔卿这样的翩翩君子,任谁与之相交,都,嘶——”   他霍地转头看去,但见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被送到了姬循雅嘴边,姬将军念及他们君臣“情深”,毫不客气衔咬住一口。   手腕内侧肌肤细腻,比别处更不耐疼。   尖齿威胁般地往里一抵,姬循雅的话音听起来模模糊糊,“既然陛下圣心大悦,何不留崔大人用晚膳?”湿冷的触感擦磨皮肤,似水蛇蜿蜒游走,令人头皮发麻,比被咬一口更难捱。   越说越阴阳怪气,竟当真如情人间的哀怨痴缠。   赵珩被自己的念头恶心得打了个寒颤。   他比谁都清楚,无论姬循雅是不是姬景宣,都非但不会对他有情,反而满腔深恨,未伤他性命,不过是权衡利弊的考量。   至于,湿软拭过伤口,赵珩耐得住疼,却极讨厌这种似有还无,牵连不休的黏腻感觉,他忍耐地皱了下眉,至于如今这种诡异局面,姬将军或见色起意,或想用这种法子羞辱他一番,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赵珩不介意。   死而复生已是幸中之幸,更何况垂涎了两世的清绝美色触手可及,赵珩简直想回北澄给自家祖宗神上三柱高香。   望海阁,赵珩猛地想到,望海阁里还有一尊神像。   那就明日去望海阁祭神吧!皇帝心情愉悦地想。   “将军是想听,朕与崔卿聊得入神,忘记了用膳这桩微末小事,”对赵珩而言,用膳还真算不得小事,“还是想听,崔卿恪守臣道,不肯逾矩,朕苦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   话音未落,赵珩只觉臂上骤然一重,武将长而有力的五指紧紧嵌入其中,稍稍用力,直接将他扯到自己膝上!   姬将军精于弓马,大腿肌肉强健有力,躺着比枕头舒服太多,赵珩怔然一息。   而后,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端正躺好,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姬循雅:“……”   强行忍住去摸赵珩下颌的冲动。   他方才不虞,若现在主动去碰赵珩,岂非显得他主动低头?   姬循雅垂首。   随着主人的动作,长发散落,擦过赵珩的面颊,微微痒。   对上姬将军清寒秀丽的眼睛,赵珩心情更好,“自然都不是,”姬循雅离他不远不近,恰好够他抬手摸到,赵珩就去把玩垂下的长发,沿着柔长发丝一寸一寸往上摸,低笑道:“是朕想同唯谨一起。”   赵珩细长白皙的手指上绕着几缕长发,姬循雅移开视线,淡淡道:“在书房用膳,恐怕不合宫规。”   “没有这条规矩,”赵珩道,他不知有没有,遂毫不在意地补充,“从今日就没有了。”   赵珩往里靠了靠,毫不意外地感受到枕着的肌肉僵了一瞬,硌得他甚至有些疼。   “传膳吧将军,”赵珩的声音有些含糊,他自小长在北澄,无人教他齐国雅言,之后虽又说了十几年官话,端正威仪,但不刻意板着时,尾音总爱往上扬,他现下又不好好说话,听起来就格外腻人,“朕等将军许久,等得饥饿难忍。”   姬循雅二指钳住他的下颌,防止他再往里贴。   幽幽的目光在面上剐蹭。   “好。”姬将军微笑道:“传膳。”   候在外间的是从领命而去。   赵珩正要起身,却被一把压住。   不疼,力道刁钻古怪,锢在两肩上,如一道枷项,令他动弹不得。   姬循雅温柔似水地向他笑道:“臣恐陛下与旁人谈得太累,想让陛下多歇歇。”   “唯谨的好意,朕心领了,只不过等下有宫人进来,朕与将军如此,似乎有些,”赵珩顿了顿,“有碍观瞻。”   姬循雅垂眼,“臣不过一届武人,久在苦寒之地,鄙薄粗陋,自然比不得朝中文臣风华过……”   赵珩看他这幅模样,只觉心痒且颤,仿佛看见了条花色艳丽的毒蛇在自己面前装可怜,想碰又不敢,遂立刻道:“好,都好,随将军高兴。”   长睫轻颤。   姬循雅忽地发现赵珩心志虽甚坚,有时难以回转到了令他恨不得将赵珩骨头都碾碎的地步,但,对于示弱者的请求,往往不会忍心拒绝,甚至,还会额外宽纵。   无论面对是燕靖思,还是何谨,亦或者崔抚仙,皆是如此。   只不过,姬循雅无声地冷笑了下,处于劣势的明明是赵珩,该赵珩为了活下去费尽心思,向他献媚乞怜。   不多时,即有宫人送膳食进来。   姬将军盛名在外,诸宫人屏息凝神地进入内室,连头都不敢抬。   头垂得极低,因角度的缘故,即便再不敢看,也见正襟危坐的姬将军膝头压着个毛茸茸的东西——竟是陛下!   宫人瞳孔猛缩了下。   姬将军据北方,拥毓京,禁锢帝王,窃国操柄。   他与皇帝,本该有切骨之恨,不世之仇,而今,却放任赵珩躺在他膝头,肆无忌惮地把玩着他的长发。   姬循雅注意到宫人惊愕震悚的目光,忍不住弯了下唇。   笑完又觉得自己荒唐,收敛了唇角笑意,语气平平地说;“陛下,该起了。”   赵珩躺得正舒坦,舟车劳顿他也觉得疲倦,方才两人半天不言,四下寂静,便滋长了好些睡意,随口撩闲道:“不喂朕?”   姬循雅眸光暗了下。   赵珩言词轻薄举止随意的毛病可能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掐着赵珩下颌的手指施力,“陛下想?”   两腮发紧,赵珩被他捏得睡意全无,含糊道:“玩笑而已。”说着,往边上偏头,躲开了姬循雅的手。   他如耄耋老翁般慢吞吞地爬起,坐直。   姬循雅盯他看了半天,终是站起,走到赵珩身侧,将他滚成一团的衣袍粗暴地扯平。   赵珩也不反抗,由着姬循雅做,余光扫过后者清丽的脸,戏谑道:“若将军在后宫,可封,”姬循雅动作一顿,“贤妃。”   “贤妃?”姬循雅不阴不阳地问。   赵珩点头,“贤。”   姬循雅冷笑,“四妃之一,陛下果然看重臣。”   赵珩沉默几秒,话锋一转,“净手用膳吧。”   他大概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为何会以为姬循雅不因帝王妄言他入后宫而怒,却为位分不高而生气。   四妃,赵珩还思索了几息,也不算低啊。   而后思绪一滞。   我真的被姬循雅传染了。赵珩悲哀地想。   姬循雅这辈子都不会入后宫,他竟还认真想了片刻位分。   病得不轻!   他不说话,姬循雅便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愈发黑沉。   两人净过手,安安静静地用饭。   姬循雅瞥了眼赵珩。   皇帝正在专心地吃一只蟹肉银丝卷,点心上锅蒸熟,半点不觉腻,高温蒸过后蟹膏通红,蟹肉细腻弹牙,先能尝到一丝清甜,而后才是饱满油润的鲜美。   注意到他的视线,赵珩略微抬眼,示意他有话便说。   姬循雅收回目光。   他一直都很好奇,赵珩的心是不是和别人生得不同,或者根本没长。   姬循雅耐性地等赵珩吃了大半,才慢悠悠地开口:“陛下。”   赵珩闻言以一勺汤为结尾,待咽尽,才笑问:“什么事?”   “自陛下南巡,”南巡二字说得极润泽动听,“京中空置,臣恐有奸贼之徒混入其中,便命人先关闭各宫门,仔细搜查。事关陛下安危,请陛下恕臣事先未向陛下秉明。”   赵珩嗯了声,视线落在一做成桂花形状的点心上,黄澄澄的,金桂甜香四溢,勾得赵珩想再尝一口。   有点远。赵珩道。   而后又道:“且陛下才刚回京,人心浮动,为防宵小进谗言以污圣听,朝臣百官,”赵珩抬头,终于看向了他,“陛下暂且不要见了。”   两人对视。   姬循雅扬了扬唇,漆黑如墨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赵珩。   他想看,赵珩露出别的表情。   愤怒的,无可奈何的,厌……姬循雅呼吸沉了一息,旋即又如寻常。   赵珩启唇。   姬循雅喉结滚动,赵珩道:“将军,把那碟桂花点心给朕。”   姬循雅迟缓了眨了下眼睛。   “对,”帝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喜,“就是你正前方那碟。”   “咔。”   碟子被撂到赵珩面前。   赵珩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果真甜而不腻,桂香满口,他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吃完后才道:“好,都依将军。”   真是,没心没肺。姬循雅冷漠心道。   可赵珩这句都依将军说得实在乖巧,他只觉心口剧烈地震荡了下。   倘能一直如此,姬循雅想,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顿觉悚然。   莫要,一错再错。   姬将军一顿饭结束只动了两三次筷子,赵珩倒吃饱喝足,起身从楠木架上取了两本书,笑道:“天色已晚,朕要回寝宫了,将军一路劳累,也早些休息。”   姬循雅偏头,“臣去哪休息?”   赵珩心说朕怎么知道你宅子在哪,转头看去,姬将军来时换下甲胄,着一身素色常服,人端坐于烛火下,灯下观人,更见其神姿高彻,玉骨冰清。   话到嘴边,陡然起了变化,赵珩道:“宫中有上万宫室,大多能住人,将军喜欢去哪,且自去。”   “陛下去哪?”   赵珩顿了下,“广明宫。”   他还真不知道后世子孙住哪。   姬循雅起身,“陛下,请。”   这便是要同去的意思了。   赵珩含笑看了眼姬循雅,转身而去。   眼中若有挑衅,仿佛在说,姬将军,你的定力也不如何。   姬循雅五指陡地攥紧一瞬,而后缓缓松开,快步跟上赵珩。   姬循雅骑马,赵珩乘辇,两人一路再无话。   待行至广明宫,赵珩颇为庆幸的是,这仍是后世帝王寝宫。   姬循雅与赵珩并肩而行,一路随其入正殿。   因赵珩没有宣召,便没同去御书房的何谨在看见姬循雅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   皇帝看起来也有这样的疑问,委婉道:“将军,广明宫内还有七十二殿。”   姬循雅恭恭敬敬地回答:“先前贼人刺杀之事,令臣心有余悸,可见百密一疏,唯有臣亲自保护陛下,臣才能安心。”   赵珩:“将军,你说,”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就是最大的贼人?   姬循雅道:“臣洗耳恭听。”   赵珩摆摆手,他是真的累了,既然姬循雅愿意住,便住,他们还不至于因为同宿一殿就声名狼藉。   况且,他俩本身也没什么好名声。   宫人服侍赵珩更衣。   姬循雅看了片刻,道:“都退下。”   何谨为赵珩解外袍的手一顿。   赵珩好像未感受到危险似的,“退下吧。”   少年欲言又止,对上帝王平静自然的视线,方垂下头,无言地退下。   姬循雅上前,几下就将赵珩的外袍解开。   没了束缚的衣袍遭主人轻轻一扯,便滑落在地。   “他很担忧陛下。”   里衣单薄地贴在身上,姬循雅伸手,为赵珩理了理领口。   却没有立刻移开,手指压在青筋上,仿佛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的流淌。   “何谨忠心耿耿,无论侍奉谁,都会担忧的。”   “崔抚仙亦然?”   赵珩握住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赵珩的动作。   帝王偏头,在将军嶙峋凸起的骨节上轻轻落下一吻。   柔软的面颊擦过手背。   “将军,朕真的很累,很想休息。”   静默许久,姬循雅定定地盯着皇帝,如有实质的目光灼灼发疼,几乎能削下一层皮肉。   片刻后,他终于动了。   姬循雅的回答是顺势钳住赵珩的手臂,将他扯到内殿。   “将军,轻些。”   赵珩是个骨架高大的男人,却被拎猫似的轻易往床上一丢。   龙床柔软,倒不疼,只晃得赵珩眼前发黑。   姬循雅俯身靠近。   他身上不热,仿佛无论再亲密的相贴,也化不开这种入骨的寒意。   赵珩笑道:“原来将军不仅喜欢广明宫,还喜欢朕的这张龙床。”   手指划过赵珩的脸。   奇怪的是,这个动作由姬循雅做起来非但不显轻薄,反而有种诡异的郑重其事。   好像要以指为刀,将赵珩生生刨开。   赵珩贴了贴姬循雅,“唯谨。”   真的有人,能将心绪伪装得如此彻底?   姬循雅想。   赵珩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反抗。   不对,他根本不想反抗。   帝王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丝毫不见勉强,好似面前人便是心上人,将与情郎共赴巫山,怎么会觉得惧怕?   若姬循雅不知赵珩的秉性,当真要为帝王的柔顺和纵容迷惑得心旌摇曳,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受他深恩的特例。   北澄无嫁娶,男女之间无婚姻束缚,只凭心意喜好行事。   何况是男子之间,再过火,也无有孕的可能,便更恣意无拘。   手指下滑,一路落在心口。   赵珩是有心跳的。   姬循雅惊讶地想,原来你有心。   竟、也、有、心!   下一刻,笼罩在赵珩身上的阴影骤然离去。   姬循雅站直,目光凌厉地看着赵珩。   赵珩疑惑地歪歪头,“将军?”   回答他的是姬循雅大步离开的背影。   赵珩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什么,唇瓣扬起。   最后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先拿这种方法想引他动怒,看他情绪变化的人是姬循雅,怎么到最后,受不了落荒而逃的还是姬循雅。   他就说,以姬氏的森严家训,将活人生生磋磨得如死了一般,情与欲都是讳莫如深之物,与同性痴缠,于姬循雅而言,更是离经叛道,绝无可能。   赵珩以指碾了碾下唇。   可惜。   一众宫人听到笑声皆不敢入内,何谨却想都没想,快速进入内殿。   “陛下?”何谨小心翼翼地询问。   见赵珩虽脱了外袍,里衣却很整齐,悄然松了口气。   赵珩忍笑摇头。   刚忍三秒,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   翌日。   东方未明,但赵珩已经起床。   诸事眼下皆有姬循雅处理,赵珩亦不必上朝,悠悠闲闲地用过早膳后,即往望海阁的方向步行,他不愿有人跟随,故一人未带。   望海阁有五层,高九丈,是宫中藏书与收纳朱批文书的所在,分经室与秘阁,前者放置各经史子集,后者按年份收录奏折。   步行半个时辰,楼阁即在眼前。   将到门口时,赵珩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轻笑着摇摇头,推门而入。   “嘎吱——”   门被缓缓打开。   赵珩迈入门槛,转身关门。   因本代与上代帝王都颇荒唐厌学,除了偶有官员来取书核对奏折外,望海阁少有人来,即便日日打扰,空气中仍泛着一股幽冷灰气。   赵珩先去秘阁,找到了显德元年至今年三月,皇帝还没跑前的文书,又着重挑了户部的出来,捧着慢悠悠地往上走。   软靴踩在木梯上,声响细微。   其他四层摆着数十排一丈多高的木架,皆被书籍填满,从竹简到线书无一不有,四层皆中空,仰头望之,如置身瀚海。   这亦是望海阁,望海二字的由来。   第五层却与其他四层隔开,甫一上来,视线顿时开阔。   望海阁阁顶四处皆用木石,唯最中心镶嵌着一块正圆的天海碧琉璃,光影荡漾,似在水底。   正中央,日光照射处,屹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神像。   身姿修长,骨架匀称,覆以锦绣袍服,不知工匠用了何种材料,这尊神像露出的皮肤温雅细腻,若不看脸,当真如活人无异。   乌黑的绸带将神像双目遮住,唯见其线条分明的下颌。   赵珩拽了条竹席来。   没跪,大咧咧地坐下了。   不管是赵珩活着时,还是死了之后,这里都可谓是宫中禁地。   一则这是太祖陛下惯常停留的所在,为表尊敬,只得封存,二则,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之事天下皆知,而北澄在中原王朝眼中,实在太神秘诡魅,立这神像乃是北澄风俗,还如此像活人,不似泥胎木头,令人不敢靠近。   宫中就曾有传言,说那神像起身不是神像,是太祖拘束宿敌怨魂,不令其投胎转世,为非作歹的容器禁制。   他一手撑颌,抵在大腿上,专注地看着这尊没有面容的神像。   此处比望海阁其他地方更安静,连半点杂音也无,只有赵珩自己的呼吸声,和……有些紧绷喘气声。 第四十五章   赵珩静静看了片刻, 而后懒懒地拈起一份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   这是一份户部的年终国用支出,前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几折恭维话, 恨不得从皇帝一岁会说话开始夸, 夸得丝毫不显刻意, 反而字字句句都如同发自内心,言辞华美,文采斐然,看得赵珩青筋直跳。   他看以这户部尚书的文采做个小小尚书实在屈才,不如去学士院任翰林待诏!   赵珩最后一页看到,去年全年朝廷支出两千余万两, 究竟余多少, 语焉不详,余一万两也是余,余九百万两也是余,据崔抚仙所说的,今年上半年开支已超过一千四百万两计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赵珩闭了闭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往下看。   去年收上来的粮食已折合成银钱,是……赵珩低声道:“朕是瞎了吗?”   不然眼前怎么会一片漆黑?   折合银钱,一千六百万。   一千六百万啊, 朕当多少——多少?!   昭朝立国后, 与民休息,赋税极低,即便如此, 到了第六年,田土物产折合的银钱已经超过一千四百万, 至后期,则一直在两千万左右。   哪怕而今的赋税同昭朝建国一般低,难道这近三百年时间,昭朝无一块新开垦之地,无一寸,后开拓的疆土!   赵珩今日才发现,自己昨日进城时生气,气得太早了。   没关系,生气这件事有始无终,只要开始生气,赵珩狰狞一笑,就会有数不清的气受。   怒到极致,人反而会笑出来,赵珩拿起奏折,仔细地展开压平,如视至宝般,然后毫不犹豫地扔到了神像面前祭炉中。   除了照明用的长明灯,望海阁内不能用任何明火,望海阁通体为木,内里又全是易燃的纸张与竹简,若不甚失火,赵珩冷漠地想,就又能大兴土木了。   赵珩起身,先把头往窗外探了探。   够高,跳下去一定会摔死。   赵珩手紧紧压着窗棂,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蛊惑,跳吧赵珩,跳吧。   一死了之,若人真泉下有知,你下去后还能把这些无德无才无能还败家的玩意吊起来打。   赵珩听到自己疲倦地回答,朕再看看,万一,有其他可取之处呢。   转念一想,那不如跳了。   赵珩行动力极强,拉开窗户,翻身就要向下跳。   身后之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皇帝的肩膀。   劲风袭来,赵珩身体骤然紧绷,强行压着近乎本能的反抗欲望,任由对方惊慌失措地给他拖拽回来。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微微一笑,“这位?”   受姬循雅之名暗中看管皇帝的护卫表情一僵,这才意识到皇帝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此举无非诱骗他们现身而已。   然而皇帝不习武事,他们却久经沙场,自跟随赵珩,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莫说皇帝,连习武之人都发现不了有人紧随。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来前,三人还颇不以为意,皇帝不过是个身份尊贵些的废物,居然还用得着三个人跟随?   至于赵珩一路过来毫无察觉,更令他们发笑,深觉将军多虑。   护卫立刻撒手,往后一退,“属,臣等是姬将军,姬将军派来贴身保护陛下的。”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将军是太过关心朕,连朕的一举一动都要掌握呢。”   是,但是……   护卫干笑两声,“若陛下无事,臣等便告退了。”   皇帝宽和地点点头。   护卫刚要松口气,却停赵珩笑道:“姬将军派你们来监视朕,”护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无非是怕朕与外臣联络,方才你们一路紧跟,亦巡视过望海楼,应该看见,楼中除扫撒内侍外再无他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独自呆会。   九丈高楼,赵珩尚能面不改色地向下跳,护卫忍不住悄然抬眸看了眼皇帝,俊美太过,笑时就透出了几分不可琢磨的邪气。   若他们拒绝,说不定赵珩能干出什么来。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护卫听后才犹豫着点头,“臣等在四层等候。”   赵珩摆摆手。   不过片刻,整个五层瞬间安静了下去。   赵珩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埃,大步向神像走去。   当年大巫赠他那两枚据他所言可同生共死的蛊时,曾以一种诡秘的语气对他道:“其实,这东西也并非像陛下想得那般无用。”   赵珩实在想不到自己都当了皇帝,还会脑子出问题了去和旁人共生死,但见其言之凿凿,便猜测道:“还能下锅做个菜?”   大巫:“……”   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一万遍,赵珩是皇帝你不能与他动手,况且你根本打不过他。   “陛下乃英武之主,天纵奇才,”大巫口不对心地夸赞着赵珩,“您此生若不到此物,但留给后人,或有可用之时。”   赵珩眨了眨眼,示意对方把可用之时说出来。   大巫顿了顿,面上亦流露出思索之色,他的确想不到这玩意除了多此一举地自己和旁人套一道枷锁外,还能有什么大用,但炼制材料实在珍贵,他不忍心浪费,思来想去,“后代帝王若有为权奸相胁者,两人共用此蛊,可保您后嗣不受谋害,若再硬气些,自尽而亡,还能带下去一个,以泻心头恨意。”   既是权奸,无论是心性智谋还是其他,必有过人之处,赵珩已不想问这么好用,后代帝王该如何乖乖让权臣吃下去呢。   赵珩:“你果然在诅咒皇家!来人,拖下去。”   大巫被架走前犹自大喊,“我冤枉,我冤枉——”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复声嘶力竭道:“陛下,我为炼制此物熬尽心血,自觉大限将至,请陛下看在与我少年相识的份上,对家母多加照拂!”   赵珩按了按眉心,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我私库里出。”   大巫捂着胸口,吃力道:“得陛下恩泽,仿佛又回光返照了。”   往事清晰如昨日,赵珩忽地有些想笑,世事居然真如伽昙胡言乱语的那样荒唐,他抬手,轻轻贴上神像被黑绸蒙着的,本是双目的位置。   那东西若真如伽昙所说自然最好,若无用,亦可再徐徐图之。   楼下,面面相觑的护卫们忽听上面传来一阵声响。   似有什么重物在地上碾压旋转。   三人猛地冲了上去,环视四周,不由得大惊失色。   皇帝呢?!   “诸卿,在寻什么?”赵珩笑眯眯地问。   三人骤然回头,却见神像肩后先伸出了一只清瘦细长的手臂,而后,才是赵珩借力,没骨头似得蹭出了个脑袋,压在神像肩头。   无论是人,亦或者神像,俱身量高挑,肤色若玉。   远远望去,竟难辨哪一个是活人。   长指亲昵地压在下颌处,即便知道有一个不过是塑像而已,却仍觉得非礼勿视,想低下头去回避。   惊恐焦急之下,乍见帝王,侍从喉结剧烈地滚了滚,生出了种毛骨悚然的庆幸。   “陛……陛下。”   赵珩借力站直,含笑道:“走吧。”   正要转身离开,忽地看见神像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皱,便又转过去,如待活人般将褶皱处抚平,而后才大步下楼。   几人快步跟上。   清风吹入,吹得神像眼眸处乌黑的绸带轻轻摇晃。   ……   赵珩下楼前最近一回的田土清丈记录,并前几年国库开支的奏报,想了想,又怕自己气昏过去,又随便抽了四本杂书,悠然而去。   此刻,广明宫。   茶香淡淡,清心凝神,却让赵珩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   上一次丈量田土是在韶明二十五年——韶明是本代帝王亲爷爷的年号。   距今,也就三十几年吧。   太祖陛下记得,即便是新朝初立,人力凋敝时,都要每十年丈量一次,看有无瞒报、错报、漏报等,还有新垦田地,边军屯田等都要记录在册。   赵珩深喝了一口茶,咬牙继续往下看。   琬河沿线的四州,乃朝廷粮赋重地,比他时少了三成,比一百多年后,最鼎盛时土地少了七成,且,从琬河四州近些年收上来的税银看,其他产业亦未有所发展。   连最富庶的琬河四州都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这还只是庞大帝国弊病的冰山一角,吏治、民生、军队等现状,赵珩虽不明晰,但也知道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卧榻之上,还有位姬将军虎视眈眈。   赵珩。皇帝听到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方才你为何不跳?   赵珩喃喃:“对啊,朕怎么没跳呢?”   因许久无人核对照管,文书奏报多很散乱,加之数目庞杂,饶是赵珩看得再快,待看完一半,天已彻底黑了。   赵珩按了按胀痛的眉心。   满腹心事,便化忧愁为食欲,狠狠用了一顿饭。   即便已服侍赵珩多日,何谨还是会为赵珩的食量震惊。   皇帝吃得虽多,但于成年男子而言,的确只是多,而不是夸张,可赵珩身体未全好,仍每两天服一次药,人虽长了点肉,看起来依旧清瘦削刻。   就这么个看起来仿佛饮露喝风就能饱的模样,却吃得不少,吃相优雅地风卷残云而过,让服侍赵珩的宫人总忍不住怀疑,陛下这些饭都吃哪去了。   吃完后,赵珩本想再看会奏报,但长久不用的脑子稍微凝神一会便生疼,只得作罢,翻闲书打发闲暇。   赵珩不用人守夜,寝殿分外安静。   一时之间,只听得赵珩翻书声响。   他心绪纷繁,根本没注意书上写的是什么,如是翻了大半本,方觉头疼转轻。   正要再拿文书,不料下一刻,整个寝殿瞬间陷入黑暗。   赵珩翻书的手顿了顿。   旋即肩上猛地被什么东西钳住,对方施力,一把将他按在案上。   茶杯被撞倒,顷刻间,热水四溅。   落到对方冰凉的手背上,如火在灼烧。   寒气与血腥味阴沉强硬地扑面而来,赵珩这几日闻惯了熏香,忽然闻到这股鬼气森森是味道,竟有些不适应的窒息感。   身体却因兴奋,不可抑制地发烫。   舌尖舔过尖牙,有一瞬间,赵珩几乎就想这么咬上去。   姬氏禁欲节制,姬循雅又不喜欢男子,与男子亲密接触更是勉强无比,怎么就非要搞这一套?   难不成博览群书的姬将军想象力匮乏到了只能以这种方式折辱皇帝?   浑圆的茶杯在桌边摇摇晃晃,将落未落,赵珩分神一秒,挥手接住。   只一息,立刻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就被膝盖强硬地分开。 第四十六章   冷意与腥甜混杂, 似将一柄杀戮无数,血气已深深渗入其中的利刃迎面相撞。   而他,便是案板上即将被刨成, 持刀者满意的形状的鱼肉。   赵珩被死死按在竹席上, 他仰面, 双目渐渐适应黑暗,借着庭院外的灯光,隐隐能看见姬循雅娴雅分明的轮廓。   这一日看了太多文书,看得赵珩头疼欲裂——数目庞杂混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看见的奏折已经是精心美化后的结果了, 还这幅德行, 实际情况差得赵珩暂时不愿意细想,以皇帝之心宽,都生出了几分烦躁。   就在他心绪稍平时,姬循雅又过来打扰。   垂落的长发蹭过赵珩的脸,痒得他微微皱眉。   还是以,这种方式。   姬循雅明明无法接受与男子亲昵, 却还要这般作态。   赵珩眯了眯眼,猛地抓住姬循雅的长发,五指插—入, 一把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距离被拉得更近。   赵珩能感受到姬循雅愈发阴冷危险的目光, 阴鸷得如有实质,似要从他身上撕咬下块带血的皮肉。   他与姬循雅对视,眼中愤怒有之, 挑衅有之,甚至有几分微不可查的惊艳痴迷, 但唯独没有姬循雅最想看见的恐惧。   帝王弯了弯唇,下一刻,手上陡然施力,与此同时仰面贴上,肆无忌惮地噙住姬循雅的唇。   极尽缠绵,连呼吸都交融。   赵珩自觉以身相教,教得可谓倾尽全部毫无保留,偏偏姬循雅连他十分二三都没学到。   如果还有下一次,赵珩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姬循雅亲人和吃人的分别。   主动靠近,又在尝到滋味后毫无留恋地抽身。   不待姬循雅有所反应,腕上一扬,半盏剩茶毫无保留地朝姬循雅颈上泼去。   姬循雅身上凉,这点温水浇上去也觉滚烫,灼得喘息愈加滞重,姬循雅面上浮现起一个近乎缠绵的微笑,抬手,以其人之道,温柔地贴上了赵珩的喉咙。   虎口抵住下颌,威胁似地轻轻擦磨。   似悬颈之刃,马上就要随着持刀者的心情落下。   却掐住脖颈的人却面无惧色,反而顺势将脸往姬将军掌中一放,任由对方撑着自己,姿态柔软而不设防。   姬循雅动作稍滞。   “你是何人?”赵珩懒洋洋地开口,“夜闯寝宫,又待朕甚不恭敬,”薄薄眼皮略掀,赵珩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眼姬循雅的脸,视线赤-裸,丝毫不加掩饰,皇帝此刻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面对势倾朝野对自己帝位、乃至性命都予取予夺的权臣,却轻慢得如在看自己的玩物,“你九族有多少人够朕砍?”   语毕,赵珩微妙地感觉到了些不对。   姬循雅死前把自己那一脉几乎杀绝了,他如今说要砍姬循雅九族,岂非正中姬循雅下怀?   失策。赵珩懊悔地心说:朕一定是被气糊涂了。   果不其然,这话非但没把姬将军激怒,皇帝反而听到对方轻笑了声,如冰清玉润,虽无半点引诱之意,却动听得人心里泛痒。   赵珩抓姬循雅头发的手猝地攥紧。   姬将军俯身,与赵珩额头亲密地相贴,“陛下猜猜?”   这动作本该极暧昧缠绵,却因姬将军那双冷黑异常的眼睛而显得分外诡异,如在与毒蛇对视,又不敢移开眼,恐稍有不慎,便会被毒蛇一口咬上。   赵珩笑眯眯地说:“如此胆大妄为又不惧朕处置者,非至亲至信之人不可为。”   不期赵珩这般应答,以为帝王会阴阳怪气一番的姬循雅怔了下。   砰。   砰。   刚刚平缓的悸动死灰复燃。   姬循雅垂眼,黑漆漆的睫毛下压,留下了道锋利的阴影。   微末却不容忽视的欣喜如舐蜜糖,脉脉涌向全身。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珩,升起那种微妙喜悦的同时,还有对被帝王轻易牵动心绪的自己的恶心。   目不错珠地盯着,而后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   神色却阴冷得渗人。   赵珩实在很难理解为何姬循雅每次都要拿一副想把他凌迟三千刀的神情碰他,仿佛与他亲近,对于冰清玉洁的姬将军来说是件极下作无耻,强人所难又不得不做之事。   即便姬循雅生得再好看,再得赵珩喜欢,他的耐性都将要告罄。   帝王看姬循雅,起于繁杂政务的烦躁经姬将军不遗余力地催化噼里啪啦地燃起,喉结燥急地滚动,天生多情明媚的眼睛却仿佛含着一池秋水,润泽的唇瓣开阖,“伽檀?”   伽檀是大巫的名字,还是汉化后的最简版本,他全名连名带姓足有十几个字,因为用字长且冷僻,最为人所知的还是是伽檀这个叫法。   最,为人所知。   但凡读开国史者,无不知晓。   其中,自然包括姬循雅。   话音未落,姬将军的呼吸蓦地一沉。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往里压了压。   赵珩喘了口气,明知故问,“不对?”问得极刻意,任谁都能看出他是故意说错,然而见他眸光流转,似将漫天星辰取来糅入其中般地粲然明亮,又不忍真的责怪,“那,”赵珩扬唇,“平宁?”   锦衣侯崔平宁,赵珩的忠臣良将青梅竹马,之一。   姬循雅笑,森白的犬齿微露,很想就此将赵珩生剥活吞。   对上姬循雅的笑容,赵珩弯眼,“总不会是锦叡吧?”说完立刻否定,“锦叡胆子太小,身体清弱,待朕又一片忠心,怎么会干得出擅闯帝王寝宫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陛下,”姬循雅声音温柔无比,因为过于柔和了,与冷冰冰的吐息相映,反而透着股诡异的悚然之感,“您与他们都会做,这种事?”   赵珩笑,把姬循雅刚刚说的话还了回去,“将军猜猜?”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糊涂了,”指下用力,与皇帝身上最脆弱的部位严丝合缝地紧贴,骨肉相撞,好像这么做,他同赵珩也能算休戚与共、亲密无间,“已死之人怎么会擅闯广明宫?”   无论是伽檀、崔平宁,还是赵锦叡,都早就死人了,若棺材封得足够紧,或许还能剩下副骨架,不然,则只余一捧残灰。   姬循雅抬起赵珩的脸,迫使对方看他。   他们都死了,你的友人、你的亲故、你的……妻室儿女,彼世,你的一切至亲至信至爱之人,真正见过你,了解你,倾慕你,和你政见相同,与你并肩者,全都死了!   只剩下我——只有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   赵珩微笑,“朕病得太久,神智昏沉,请将军见谅。那就,”随口道:“姬将军吧。”   似只是随口敷衍。   姬循雅听到自己的心又狂跳了下。   巨大的厌恶与狂喜一起席卷而来,失控的感觉太过难捱,令姬循雅立刻就动了杀心。   “唔,也不会是姬将军,”赵珩以面颊蹭了蹭姬循雅的手,不出意料地感受到对方手指一僵,“姬氏最重规矩,恪守礼法,怎么可能入夜后,闯入君上寝宫,还行如此孟浪放纵之事?”   语调不重,却有如鞭笞。   看着姬循雅近在咫尺的脸,赵珩眼前一亮,忽地道:“玉卿?”   耳边轰鸣骤起,奇怪的是,赵珩的字字句句姬循雅都听得清晰。   想听他说,又想让他住口,既怕他说出什么甜言蜜语乱自己心智,又恐他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之言。   姬循雅垂首,只差一纸之距,便能堵上赵珩的嘴。   “玉卿。”赵珩偏头,自然地错开了姬循雅的吻。   皇帝风流俊美的眉眼中满是笑意,温存得令人耳下发烫,仿佛面前的姬循雅不是令他恨之入骨,大权独揽的逆臣,而是他缱绻绸缪的情人,手指曲起,敲了敲姬循雅的唇,“一条狗也配轻薄皇帝?”   姬将军亦笑,却在须臾后启唇,一口咬住唇上分明的骨节。   赵珩动也不动,神情一如寻常。   好像当真是被不听话的狗咬了口,而他,无需和只玩宠计较。   血腥气蔓延。   温存地舐过伤口,舌尖一卷,将血液尽数吞下。   姬循雅温言笑问:“您不正在,被狗轻薄吗?”   帝王眸光一冷,扯着姬循雅长发用力一拽,迫使对方低头,“既然姬将军自甘下贱,”拿染血指腹在他唇上擦磨,低语道:“叫两声,给朕听。”   鲜血染唇,非但没让姬循雅看起来增加了几分人的活气,反而愈显诡丽阴冷。   姬循雅俯首,仿佛极恭顺地将头抵入赵珩的颈窝,不知是有意无意,唇角蹭过耳垂。   心口鼓噪。   却分不清,怦然作响的心跳声来自谁。   姬循雅居然为了羞辱他能做到这种程度,令赵珩大开眼界。   启唇,尖齿上若有血色,欺君罔上的逆臣喉结滚动,“陛下,臣……”仿佛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自己此举的确自轻,玷损身份,话音犹豫地停滞了下。   赵珩拍了拍姬循雅的脸,恶趣味地问:“怎么不张嘴?”   赵珩的脖颈近在眼前。   颈骨细长,覆盖了层单弱的皮肉,又因他不爱出门,显现出了种病态的白皙,淡青色的脉络蜿蜒附着其上,看着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   姬循雅忍不住拿拇指擦磨了下那处血管,赵珩身体一僵,强忍着想挣开的欲望。   赵珩厌恶他,装得再怎么多情痴迷,最本能的反应却掩藏不住。   作为一个曾经大权在握,政由己出的君王,以赵珩的个性,怎么可能容忍有人染指他的权柄,还是这么横行无忌地占有,而非帝王施恩赐予。   赵珩偏头,衣料擦磨声簌簌响起,似憎恶到了终于不愿意再同他虚与委蛇,连他的脸都不想看,欲以袖遮面。   姬将军唇角笑意越来越浓。   越来越冷。   耳畔响起轻笑。   下一刻,姬循雅狠狠将赵珩的脸转了过来,“陛下,臣是不是太放纵您了?”   姬循雅钳着赵珩的脸,强迫后者看他。   在对上皇帝清亮的双眼后,他却不愿意与之对望。   赵珩该厌憎他,该被对他的恨意占据全部神智,可又不能,用厌恨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对崔抚仙一见如故,与之,志同道合,”姬循雅温柔地说:“他待陛下一片赤诚,连臣看了,都觉得动容。”   赵珩被弄得不上不下,心火燃得更旺。   无论去哪,都有姬循雅的人严密跟随监视,加之那些狗屁不通,圣人看了都要扼腕长叹的文书。   好不容易心绪稍平,姬循雅又跑他这来发疯,赵珩简直想给姬循雅两刀,同归于尽算了!   要亲就亲,不亲就给他滚!   “你想说什么?”赵珩的嗓音略有些沙哑。   若有足够了解赵珩的人在,此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因为赵珩这幅模样,显然是真动了杀意。   姬循雅手指骤然收紧。   他眼见一直含笑着的、镇定自若的赵珩,在听到崔抚仙的名字后,神色倏然冷沉。   不过数面而已,你就那么在意他?   “他若死了,陛下会不会很伤心?”姬循雅温声问。   但他不想听赵珩的回答。   手指压在赵珩唇上,姬循雅俯瞰着赵珩,命令道:“求我,讨好我。”   却心道,若赵珩真的愿意为了崔抚仙示弱,他立刻,就命人去杀崔抚仙。   姬循雅垂首,若非这根手指阻隔,两人险些相贴。   漆黑的眼眸中有狰狞的光华闪烁,像极了只,嗜血嗜杀,却被囚于方寸之地的困兽。   赵珩终于忍不住,将姬循雅的手用力一扯,欺身而上。   腥甜四溢。   然而不足须臾,赵珩的动作却温柔耐性了起来。   姬循雅一愣。   旋即,一样冰冷的东西随着赵珩的动作被极快地送入。   喉间骤紧,赵珩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往下一按。 第四十七章   滚入喉中的异物细如丝线, 根本无法吐出,又如个活物一般,倏然刺进肌理, 游走进更深处。   赵珩要杀他?!   姬循雅眸光一震, 喉间痛痒交织, 血腥气瞬间上涌。   视线紧紧地锁着赵珩的脸,姬循雅有些头晕目眩,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似惊涛骇浪,汹涌而来,脑海若有声音亢奋地反问:死于赵珩之手不好吗?   这不就是你上一世求而不得,耿耿于怀的吗!   赵珩不想他生, 却又不愿意让姬循雅死于自己之手, 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于是,惯会邀买人心的皇帝、乱世诸国之争中最终的赢家,宽容地赦免了姬氏一切罪状,向天下宣布,若姬景宣来降, 则赵珩愿意裂土封其为王,允许他仍保存王族尊荣,永享富贵。   这个消息很快就随着宗正的入宫, 被传达入姬景宣耳中。   桌案, 端坐着一个玉样的人——燕君,姬景宣。   “你的意思是,”燕君比寻常男子白皙上太多, 自中毒之后,面色苍白之中, 又沉淀着种鬼气森森的青,不像活人,却如同刚刚从窑炉中取出来的白瓷,他慢慢地问:“若孤向赵珩屈膝投降,赵珩便会大发慈悲,饶孤一条性命?”   被姬景宣凝视,总政只觉被毒蛇死死盯上,不过须臾间,后颈便被冷汗打湿。   他根本不敢抬头,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但齐君的使节说不止说保全君上性命。”   时局如此,强撑下去并无意义,更何况,赵珩派来的使节给他的承诺委实诱人,赵珩许诺,他虽不能再为宗正,却仍可保全正二品的禄位,覆巢之下无完卵,能在燕国亡国之后再到新朝做官,对他而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齐君愿为您裂土,仍尊您为王侯,寻富庶膏腴之地以奉君上。”   姬景宣不阴不阳地哦了一声,黑沉沉的双眼透不出半点光亮。   宗正头皮发麻。   即便姬氏的子弟因族规束缚,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板僵滞,却无一个像姬景宣这般鬼气森森。   这哪里似个活生生的人,倒像一刚挖出来,还未来得及溃烂的尸体。   姬景宣道:“他还说什么?”   “回君上,齐君还说,您与他少年相识,见而投缘,也曾有深情厚谊,燕齐本是世代交好的盟国,因势所迫,不得已兵戈相见。而今蒙上天垂怜,齐君侥幸得九鼎以据天下,”宗正仔细地回忆着赵珩信上的内容吗,不敢多,或减一字,“请君上摒弃前嫌,与齐君重修旧好。”   姬景宣神情虽冷,却一直没有打断。   若宗正敢抬头,就会发现自家君上阴冷的眼眸中,若有痴迷的神采闪烁。   病态至极。   姬景宣迟迟不言,书房中寂静,宗正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冷汗顺着脸颊淌下。   哒。   落到衣襟上,洇出了一圈深色。   静默许久,姬景宣才道:“没了?”   宗正惴惴回答:“回君上,再无其他。”   姬景宣温和地说:“卿还未告诉孤,赵珩许卿俸禄几何。”   宗正闻言陡然色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姬景宣面前,“君上明鉴,君上待臣恩重,臣绝无悖逆之心,若有,便,”   “夷三族,如何?”姬景宣含笑问道。   宗正听姬景宣这样说,便知道他与齐国使臣暗中来往的事情已自家君上知晓,顿时面色惨白,于地重重叩首。   额头被撞出伤口,鲜血横飞。   因为过于恐惧,宗正甚至忘了姬景宣与自己同姓同族。   唰。   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宗正头顶,随着他不停叩首的动作向下滑落,又被鲜血黏住,沾在眼前。   因离得太近字迹模糊不清,纵然如此,在隐隐看见上面的几个字后,宗正瞳孔猛缩。   看内容是,那使节带给他的,赵珩的亲笔信。   他一把将信纸扯下,嘶声辩驳:“君上,臣不知此物从何而来,有人污蔑臣,有人污蔑臣啊!”   纸张被血浸透,又因为宗正用力的动作而扭曲褶皱,姬景宣只看了眼,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幸好,赵珩的亲笔信他已经收起,宗正手中的那封是他后来命人誊写的。   姬景宣无趣道:“拖下去吧。”   这便是赐死的意思。   宗正脸上立时失去了全部血色。   马上有黑甲军士上前,轻车熟路地勒住宗正的双臂,“臣冤枉,君上——”随着人被向外拖,叫喊之声犹然不休,宗正两股战战,面无人色,莫大的惊惧之下,竟催生出了一点胆气,嘶吼怒骂道:“姬循雅,你暴虐无道,日后定然不得好死!”   姬景宣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如条死狗般被拽出去的,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前二品高官,他觉得有趣,不由得轻笑一声,“孤已经不得好死了。”   临世几十载,他日日夜夜皆备受煎熬,在最最难挨的时日里,姬景宣也会疑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   他其实是恶贯满盈的怨鬼,不然怎么会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宗正早就听不见了。   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姬景宣从袖中取出赵珩的亲笔信,细致小心地摊开,仔仔细细地品味着上面每一个字。   这封信原本是要交给他的,但宗正不敢,他只好亲自派人去取。   信中赵珩用词极尽谦敬温和,还特意拿了半页纸来同姬景宣回忆往昔,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赵珩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   片刻后,喜怒无常的君主猛地睁眼,目光怨毒地看向掌中的信,一把将书信投入烛火中。   火舌瞬间将纸张吞噬。   龙飞凤舞的字也在汹汹火光中扭曲,消失。   残灰纷纷落下,却被姬景宣珍重地,尽数以手捧住。   灰烬染脏了他青白若玉的手指,然而平时最终仪态的燕君却毫不在意,他抬手仰面,将掌中灰烬尽数送入口中!   这实在是诡异到了极致的场面。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苍白而清绝的男子端坐于席上,姿态古雅,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他淡色的唇上却覆盖着一层灰烬,又被主人舔舐干净。   入口苦涩至极,姬景宣将一捧纸灰视若无价珍宝,缓慢地,细嚼慢咽地,将灰烬咽下。   灰烬蛰得喉咙生疼,如吞刀刃,他却毫不在意,好像吞下的不是难以下咽的纸灰,而是甘甜无比的蜜糖。   他甚至不敢立刻吞咽,竭力将品味的动作延续到最长,仿佛这样,就能以唇,以齿,稍稍感受到写字人留下的丁点痕迹。   不知赵珩给他写信时是何种神情,是垂眸凝神想方设法用计来哄骗他,还是面带厌恶,又不得不写下这番温情脉脉的许诺。   于是姬景宣弯眼,觉得心满意足,又觉得不够餮足。   为什么赵珩不愿意亲手杀了他?   就连这封信,言词也是哄多于威胁,赵珩甚至不想,为自己送来一柄刀刃,令他用齐地所锻造的利刃自尽。   赵珩倒是送过他一把名为截云的剑,可惜当年被他在盛怒之下折断了。   赵珩杀过许多人,大多数都无足轻重,连他们都能被赵珩杀死,他却连这点荣幸都不愿意赐予自己!   上一世赵珩没有给他的厚礼,这一世更吝啬赐予。   姬循雅猛地回神。   迟滞的回忆仿佛在姬循雅脑海中延长了数百年,实际上却只有一瞬间。   赵珩绝不会,在此刻杀他。   并非帝王对他情深恩重,而是以赵珩最会权衡利弊的个性,绝不会冒着靖平军哗变的风险给他下毒。   赵珩想象中的激烈反抗并没有出现,姬循雅甚至没试图将蛊往外吐,或许因为蛊是活的,外面那层冰凉如玉的壳子化开后会立刻往人肉里钻,根本不给人取出来的机会。   姬循雅只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眼底密布的血丝狰狞至极,可怖得如死不瞑目的恶鬼。   可一个人,还是姬循雅这种人,在疑似被下毒时,居然毫无反抗之意,实在过于古怪了。   但凡是人,皆向生俱死。   他却一动不动。   赵珩忽地产生了一种很荒谬的错觉,姬循雅对他憎恨不加掩饰,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会放过他,然而,然而,当赵珩真要杀了他时,他却不反抗。   仿佛,这是姬循雅期盼已久的极乐。   喉间的疼痛还在加剧,薄而锋利的唇线上扬,勾起一个嗜血的弧度。   姬循雅的手随着自己疼痛的加深而不断施力,他问,语气中却没有怪罪,“陛下,您给臣吃了什么?”   缺氧令赵珩的双颊迅速泛起了一层薄红。   赵珩喘了声,抬手,但没有去阻止姬循雅。   而是轻佻地摸上了对方轻颤的长睫。   细密的睫毛刮过指腹,有点说不出的痒。   姬循雅便配合地垂眸,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起来竟透出了些诡异的温驯。   皇帝温柔地回答:“毒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姬循雅,寻常人听到这种话应该惊恐至极,应该逼问着赵珩解药的下落,以求一线生机。   但姬循雅没有。   他扯开一抹笑,他想说赵珩的命多贵重,赵珩是开国帝王,而今山河将倾,赵珩怎么可能因为他争一时意气,与他同归于尽,放弃挽江山于危亡?   但姬循雅最终只是缠绵无比地应道:“那,陛下与臣一起死吧。”   权当赵珩说的是实话。   他愿意,暂时听信赵珩哄他。   欣喜细细密密地将他包裹,姬循雅如在云端,飘飘欲仙。   手指深深嵌入肌肤,这个漂亮的疯子柔声说:“臣给您殉葬。” 第四十八章   赵珩仰面, 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看。   因为窒息,皇帝透亮的眼珠上笼罩着一层水雾,姬循雅近在咫尺, 面孔却模糊不清, 如隔幻光。   他看不清姬循雅的神色, 无从分辨这话是疯子的信口开河,还是蓄谋已久的妄想。   但无论是哪一种,赵珩都不在意。   手的主人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了,抚摸姬循雅睫毛的手指无力地向下滑,在面颊上游走擦磨,恰好落在他的唇上。   皇帝以指腹轻轻碾压, 吃力地笑道:“唯谨是燕人, 不知我国旧俗亦理所应当。在齐,昭文公时便已废弃人殉,以活人为亡者殉死,残虐不仁,未免有伤天和。”触感柔软,却冰冷非常, 凉得赵珩指尖微颤,他便用力,将指尖往稍微温暖的地方送。   指尖轻点唇瓣, 被姬循雅柔顺地咬住。   这感觉暧昧却诡异, 似蛇含咬住猎物,毒牙亲昵地擦颈,却不肯用力。   “陛下, ”轻得像是气声,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耳畔, 吹得人麻痒,又悚然,“昭文虽废人殉,但昭文死后,其宠妾撞棺而亡,最终随葬地宫,昭文之后,明德、庄王、景王下葬时,多有妾婢欲自尽随葬。”二指擦磨赵珩侧颈上的血管,“可见臣欲殉死,亦算不得荒唐。”   赵珩:“……”   姬循雅居然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殉葬的事,有病。   他居然主动提起,他更病得不轻。   泛着一层薄红的眼皮轻颤,赵珩阖了下眼,一线泪水倏然滚落,浸湿了鬓发。   姬循雅喉结滚动。   目光下垂,落到自己扼住赵珩的手上,被掐住脖颈的人是他,也该他呼吸急促,喉头胀痛欲裂,然而,一呼一息间,姬循雅却觉得喉口灼烧般地疼痛难捱。   他的声音有些哑,“陛下。”   半晌,赵珩无可笑道:“你也知道,自尽随葬的皆是妃嫔妻妾啊。”   姬循雅俯身,柔顺的长发细密如网,将赵珩牢牢包裹。   “不提其他,便是本朝太祖时,太祖崩逝,颍国公悲恸非常,七日不食为陛下守灵,”姬循雅微笑道:“国葬刚一结束,颍国公便昏了过去,大病半年才痊愈。若非世宗命太医全力医治,颍国公说不定就随陛下而去了。”   他唇角含笑,语气却森然得能掉下来冰渣子。   赵珩一愣。   锦叡那个小没心肝的还干过这事?   他就记得自己病重时,锦叡每日来寝宫哭哭啼啼,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表现得还绝望伤心,赵珩当时没忍住,摸了摸自己隔了不知道几代的弟弟的头发,宽慰道:“生死在天,人力强求不得,况且我又非病入膏肓,你要给我哭灵,也太急了。”   赵锦叡嗷地一声大哭出来,“三哥——”抱着赵珩摸他头发的手臂死死不放,“我蒙兄长之恩受封国公,臣弟性子懦弱,人又无甚才干,这么多年全仰赖陛下照拂,”一句话叫他说得颠三倒四,“他日山陵崩,臣弟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三哥救命——”   赵珩深吸两口气,看向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弟弟,咬牙道:“好了,你的顾虑朕知道了,朕定告诉太子宽和待你。”   赵锦叡眼泪汪汪地看着赵珩:“真的?”   “真的。”赵珩闭上眼,“现在,你给朕滚出去。”   把赵锦叡放寝宫气他,真看他死得不够快!   赵锦叡拿袖子擦眼泪。   赵珩听到簌簌声响,忍了又忍,薅起一条帕子甩到弟弟脸上。   “谢谢三哥,”赵锦叡哭得嗓子难听的像只大鸭子,“但是……”   赵珩道:“但是什么?”   “但是臣弟和太子毕竟不如臣弟同您这般亲近,来日臣弟再行事不谨,太子也不知道能保臣弟几回。”   病重的赵珩精神微震,帝王处于权势最顶点,亲历了太多明争暗斗,闻言蓦地察觉有异,缓缓睁开眼,注视着赵锦叡,不动声色地问:“那你欲如何?”   赵锦叡抽抽搭搭地说:“三哥你能活千秋万岁,永远护着臣弟吗?”   赵珩霎时无言,只觉又疼又荒唐好笑还有种说不出的暖热,百感交织,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别哭了。”   盯着若有所忆,面上甚至浮现出了几分怅然的赵珩,姬循雅眯了眯眼。   他提起赵锦叡本是要反驳赵珩那句凡自尽随葬者皆是妃妾,不料竟引得赵珩想起了赵锦叡。   赵锦叡有什么好?   姬循雅见过赵锦叡,脑海中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依稀记得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人,懦弱少言,连同他对视都不敢,明明都十几岁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却有六七个时辰要黏着赵珩,恨不得挂赵珩身上。   “陛下。”姬循雅阴森森地叫他。   赵珩被捏得闷吭一声,嗓音沙哑得厉害,“那是朕……太祖的弟弟。”   明明连近亲都不是,赵珩对赵锦叡却不厌其烦。   姬循雅没忍住冷笑了声。   除了对他,赵珩待谁不是和颜悦色,分外耐心?   他冷淡道:“血脉倒也算不得十分近。”   言下之意无非是,赵锦叡都可以,他为何不能?   赵珩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隐隐理解了姬循雅的意思。   完了,他是不是离发疯不远了?   赵珩艰涩地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仿佛喘不上气一般断断续续,听起来,分外可怜。   喉结在掌中滚动擦磨,骨血皮肉严丝合缝地贴着,不仅赵珩觉得疼,连姬循雅自己都被骨头硌得发疼,然而这种疼送往全身,却成了种令人欲罢不能的亢奋。   想让赵珩呼吸得再艰难些。   他若稍稍用力,赵珩的样子会比此时更狼狈,更凄惨。   不得已张口呼吸,两排白齿之间,是条猩红的舌。   巧言善辩的,令姬循雅恨之入骨的,又,灵活非常的。   姬循雅自稚龄时便开始练剑,十指有力,且极能控力,此刻,他所握住的并非惯用的沉重刀刃,而是更轻,更脆弱的颈骨,该比握剑轻易,然而,他却掌握不好力道了,几度险些失控。   姬循雅稍稍松手。   新鲜的空气顷刻间涌来,赵珩剧烈地喘了两口,只觉有些头晕目眩。   兴奋却如星火一般,噼里啪啦地炸开。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姿态算不得从容,却还不忘挑衅,“妃嫔妾室乃是枕边人,赵锦叡之于太祖,是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受太祖照看的弟弟,无论是妃妾还是兄弟,皆是情意深厚的至亲,可你,”拍了拍姬循雅的脸,皇帝头疼,下手就没什么轻重,响声清脆,打得姬循雅侧脸泛红,“于朕而言,算什么?”   算冤孽。赵珩在心中补充。   话音未落,喉间力道陡地加重。   赵珩剧烈地喘了口气,勉强抬头,正与姬循雅漆黑阴冷的眼睛对视。   若有坚冰笼罩其中,冰下,却又隐藏着烈焰。   仿佛是,怒火。   赵珩扬唇。   清亮平静的眼眸被泪水模糊,映着张美丽至极,却又扭曲的脸。   上一世他所见的姬循雅大多时候都淡漠沉稳,一派岳峙渊渟的雅静君子像,连他们撕毁盟约时,姬循雅也只失态了瞬间,滔天的怒意随着佩剑折断,顷刻间就化作寒意彻骨的冷淡,仿佛天生就比寻常人情欲淡薄似的。   他爱看姬循雅失措,欣赏着他脸上闪过的每一种,本不该属于姬循雅的表情。   这种感觉,与攻城略地给他带来的亢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知道此言入将军耳,令将军不虞了,”赵珩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纵然无情,但毕竟是实话,将军,唯谨,”明明再端正不过的两个字,从赵珩口中滚一圈出来,就显得百转千回,多情得令人面红耳赤,“有令至爱至亲殉死者,却未见过哪朝哪代君王,要窃国的逆贼殉葬。”   窒息与他紧密相贴。   赵珩却不反抗,不求饶,只拿一双眼睛笑看姬循雅。   姬循雅对他有种很古怪的占有欲,在姬将军还是程玉,并且赵珩尚未发现其身份时,也考虑过对方是不是喜欢他这种可能性,但在知道程玉和姬循雅是同一人后,这个念头立刻就被赵珩打消了。   不是喜欢,却有欲望。   与色欲无关的,想摧毁他,控制他的欲望,又因姬循雅本身的强势和疯狂,而催生出了诡异的占有。   赵珩心道,于姬循雅而言,帝王既然兵败,那便是胜者——姬循雅的战利品,所有物,他不许任何人染指触碰,所以才会对要诸如燕靖思,何谨等人与皇帝界限分明。   可人不是物件,何况还是赵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事事尽如姬循雅意?   美人沉静若渊固然好看,发起疯来也别有一番趣味,只要火别烧到他身上。   “唯谨。”赵珩微微低头,拿下颌很驯顺蹭了蹭姬循雅的手。   触感柔软,因为呼吸困难,微微有些烫。   如炙炭火。   灼得心口又烫又疼。   偏偏赵珩还看着他笑,唇角上扬,有几分难言的得意。   赵珩喜欢看他失控。姬循雅眸光沉暗。   他越是癫狂,越显得赵珩从容。   身处劣势的是赵珩。   掌控全局的也是赵珩。   这种一举一动皆在对方掌控范围之内的感觉太不好,似乎他的一切赵珩早就看穿,虽置身棋局,却能高高在上地看他发疯。   而赵珩始终,冷静自若,衣不染尘。   姬循雅垂眼,倏然松手。   赵珩砰地一下躺回地面,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眼前景致模糊不清,黑白二色的光影将姬循雅的脸道道分割,赵珩便干脆笑着闭上眼。   一时间,寝殿里唯有二人的呼吸声。   急促的,与缓慢的纠缠,听起来,竟也暧昧缠绵。   姬循雅好像才想起赵珩方才说的话,于是他回答道:“或无前人,亦无来者,但陛下,您无一兵一卒,无可用之人,陛下,连你的生死都在我手中,何况是陪葬?”   他爱怜地摸了摸赵珩喉间的淤痕,“便是掘开泰陵,将您,”他含笑道:“不对,将太祖陛下,开棺戮尸,曝尸荒野,您待怎样?”   手指绞起缕赵珩的长发,语气渐渐平缓,“陛下,我要你如何,你就要如何。”笑容如一张面具,恰到好处地笼罩在姬循雅脸上,“听话些,激怒臣,于您而言,并无好处。”   赵珩听他冷静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趣交织之感。   他敷衍地点点头,“如将军所言。”   发间被轻轻一拽,姬循雅又不满赵珩的忽视,他道:“那陛下可否告诉臣,你给臣吃了什么?”   赵珩抬眼,“你猜?”   玩火自焚,但将火燃起那一刻的兴奋实在令他上瘾。   “若是剧毒,臣现在已经死了。”姬循雅回忆着先前那种诡异的感觉,似有活物钻入皮肤,但刚刚他被赵珩要杀他,他能和赵珩一起死的狂喜淹没,现在才稍稍冷静,“活的。”他垂眼,长睫轻颤,看得赵珩又想摸了。   赵珩出身北澄,北澄善蛊毒。   姬循雅一愣,旋即没忍住,蓦地笑出了声,“陛下,您给臣吃的,不会是北澄的蛊虫吧?”   赵珩虽不知道姬循雅在笑什么,但看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冷漠地回答:“是。”   姬循雅摸他头发的手指一顿。   “时局竟艰难若此,陛下连这种诡秘的法子都不得不拿出来用,”姬循雅不知想到了什么,越想越开心,笑得温柔极了,“终陛下一生,臣是不是第一个将陛下逼到这种地步的?”   原本被姬循雅主动扯开的距离又随着他向前贴紧。   姬循雅盯着赵珩,漆黑的眼中笑意粲然,比赵珩看见的任何一次都开怀。   “陛下,”逆臣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告诉臣,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   他在笑什么?   姬循雅是被他气疯了吗?   姬循雅垂首,几乎将额头贴在赵珩的肩膀。   冰凉的吐息吹拂,刺得赵珩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嶙峋锋利的脊骨向外凸起,落入赵珩眼中。   “是杀臣?可臣还未死,您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让臣死。”姬循雅痴惘地在赵珩耳边喃语,“还是想让臣对您言听计从,就像您之前豢养的那些狗一样?又或者,让臣仰慕……”   赵珩听他越说越离谱,实在没忍住,伸手把姬循雅往下一按。   对于赵珩来说,用仰慕喜欢爱慕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和姬循雅的关系,实在,太难受了,让他头皮发麻。   姬循雅毫无防备,鼻梁直挺挺地撞进皇帝的颈窝。   龙涎香混杂着人体的暖,香气骤然扩散开。   赵珩也被冰得一僵,语气却得意更甚,“是生死蛊,”五指插入姬循雅的长发,帝王轻笑道:“我若死,不足一息之内,”手指用力,攥得姬循雅刺疼,“你也会七窍流血而亡。”   赵珩这话说得狡猾,只说一半。   “无论将军是想摄政也好,自立也罢,”赵珩道:“还是,只为泄愤,您的目的都还没完全达到,将军,看好朕,勿要令朕被别人杀了。”   昭朝尚在,赵珩的皇位也在,姬循雅的目标的确尚未达成。   姬循雅竭力想压下源源不断而来的兴奋。   再等等,再等等。   待他寻到泰陵,待他彻底大权在握,再杀赵珩也不迟。   可这种兴奋令姬循雅几乎有些发抖,杀了赵珩,他也会死,世间竟有这般好事。   还是,赵珩亲手送来的。   耳畔传来姬循雅强压兴奋的声音,“同生共死?”   冷气吹拂,却莫名地给赵珩滚烫的错觉。   “不。”赵珩有意曲解。   姬循雅却笑了起来。   “那岂非还是殉葬?”   赵珩顿了下。   姬循雅的性子,完全不能拿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摩。   赵珩先前本意是给姬循雅上一道束缚,他轻啧了声,而今看来,他亦同样被拷住了。   在今日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有人能这么不惜命,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死。   姬循雅的声音愈发柔和,“陛下骗了我许多次,此事奇异,我不敢相信。”   世间真的有那种奇异的蛊虫吗?   就算有,以赵珩的性格,也不会和盘托出,他定然,还隐瞒了什么。   赵珩眯了眯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直。   这是一个防御戒备的姿态。   姬循雅也感受到了,为他本就很好的心情,更上一层。   一手下滑,一路深入赵珩的袖中。   那里,有一把刀。   姬循雅轻轻握住了。   是,之前赵珩用来威胁他的刀刃。   赵珩的手也压在刀柄上,两人皮肤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姬循雅难不成想刺他,来验证他所说的真假?   赵珩觉得自己应该抵抗一下,最终却扬唇,缓缓松开手。   手指点了点姬循雅的手背,示意他取刀。   姬循雅握住刀柄,将匕首从赵珩袖中拿出。   俩人对视,俱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姬循雅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赵珩。   赵珩便躺着,朝姬循雅笑。   他的腹,他的颈,尽数展露在姬循雅面前。   像一条离水的,任君施为的鱼。   目光自上而下扫视,姬循雅也真如持刀之人,仿佛在寻常哪里就方便下刀。   下一刻,匕首举起。   月光凝聚在刃锋,清辉四溢,寒光闪烁,令人胆战心惊。   赵珩弯眼。   他笑道:“轻些,唯谨。”   含糊地,柔软地唤他。   “朕怕疼。”   他叫得缠绵,于是姬循雅也点点头,温和地回答:“臣知道了。”   话音未落,刀刃破风而出,狠狠刺下。   直刺心口——姬循雅的心口!   赵珩陡然色变。 第四十九章   这个疯子!   赵珩手比脑子更快, 一把攥住了刀锋。   匕首轻而易举地敲刺破皮肤,殷红瞬间染红白刃。   生死之间的感觉太过惊悚,连赵珩都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他错了, 他居然以为能拿死来给凶兽套上项圈, 却不料是在自己颈上悬了一把随时可能掉落的利刃!   姬循雅松力。   赵珩抓住匕首, 甩手将刀用力掷了出去。   “咣当——”   锐器落地的声响难以忽视,在外守着的宫人惊恐地面面相觑,既不敢打扰寝殿中人的“兴致”,又恐陛下是被迫,明日治他们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陛下!”何谨焦急地喊道。   姬循雅的眼底仿佛也被这抹艳色染红,他紧紧盯着赵珩的伤口, 渴血似的, 喉结激烈地滚动。   赵珩竟然拦住了他,赵珩怕他死?   先前赵珩虽也惧他死后靖平军哗变,而为他包扎伤处,但从未有一回像今日这般惊惧。   赵珩先前说,那蛊毒能让赵珩死后,他也随之七窍流血而亡, 但此刻,赵珩却阻止了他自伤,为什么?   因为, 姬循雅情绪翻涌, 他笑,露出的尖齿森白,因为赵珩在撒谎!   即便世间真有赵珩所说的, 那般奇诡的蛊毒,赵珩亦没有将效用说全, 赵珩死后,他的确会死不假,从赵珩的反应上看,反过来,他若早亡,赵珩也活不了多久。   好啊,真好。   清绝面容露出一抹狞丽疯狂的笑。   从此之后,你我同生共死!   这是多好的事,姬循雅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如此圆满。   姬循雅微阖了下眼,被突如其来的狂喜弄得呼吸有些急促。   一时之间,只听得见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赵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循雅的动作,生怕他再干出什么不可扭转的事来,一面竭力平复呼吸,扬声道:“无事。”   何谨犹豫了下,“陛下,寝殿内的灯灭了,可需奴婢等再送进去几盏?”   话音刚落,赵珩便嘶了声。   伤处传来一阵湿热。   何谨忐忑地问道:“陛下?”   擦过赵珩掌心,血液沁得姬循雅唇瓣湿润,他先很谨慎地尝了一口,而后才放肆。   先是疼,然后才是痒,但赵珩极能忍疼,痒则不行,似有虫蚁噬咬骨节,赶不走,抓不到,难捱得人头皮都阵阵发麻。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的……”后面的字赵珩没听清,“好烫。”   赵珩目光微沉。   “陛下,”何谨道;“可需奴婢等进去吗?”   姬循雅半掀眼皮,看向赵珩。   黑沉沉的眼眸中若有光华涌动,但不是顾盼生辉的明媚,而是种阴鸷的,能将人吞噬的暗光。   赵珩闭了闭眼。   他和姬循雅这幅模样实在见不得人,姬将军本不该夜宿宫中,此刻却在赵珩的寝殿,君臣二人非但不是在斯斯文文地谈公务,而是弄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还皆带了伤。   半晌,赵珩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嗓子哑得更厉害了,“不必。”   何谨目露担忧之色,欲言又止,但皇命不可为,他静默片刻,到底只是道:“是。”   语毕,再无声响。   “何谨忧心陛下,”姬循雅轻轻笑道,心道年岁尚轻,识人不明,竟觉得赵珩会乖乖任人宰割,“能擅闯寝殿又令陛下敢怒不敢言者,必定身份不凡,外面还有臣带来的护卫,他明知是臣,还愿意冒着风险询问陛下安危,好忠心耿耿的奴婢。”   伤口不深。   在赵珩伸手夺刀的那一瞬间姬循雅就收了力,赵珩心道,他是故意的。   “现在,卿更该忧心朕。”赵珩淡淡道。   姬循雅见伤口已不再渗血,恋恋不舍地抬头,正要移开唇,思来想去,又在伤口边缘亲吻了下。   缠绵得令人不敢多看。   赵珩眯了下眼。   姬循雅从袖中取出帕子和药瓶,先从中取了些药粉撒上,小心翼翼地敷匀,而后拿手帕将伤处裹住。   手指灵活穿插,给赵珩手上打了个死结。   姬循雅笑道:“事已至此,陛下还不愿意与臣开诚布公?”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好看,不掺杂半点鬼气的,从心而出的笑容更是清丽得不可方物,清冽,却又不寒意彻骨,似冷泉绕指,又如初冬细雪,一捧毫无杂质的白被送到眼前。   赵珩心中的懊恼从十分降到了七分。   他忍住想去以唇碰雪的欲望,叹了口气,道:“诚如姬将军所想,朕眼下与将军同生共死。”   姬循雅又笑。   笑得赵珩有点心烦。   “作茧自缚。”姬将军断言。   赵珩觉得姬循雅的笑容流露着几分得意,这种自得通常在他自己脸上,现在却被姬循雅夺了去。   赵珩顺手拿包扎好的手摸了下姬将军的脸,“将军说我是咎由自取,为何不觉得,”赵珩亦笑,带点沙哑的嗓音里仿佛有小刷子,蹭得耳廓都发痒,“朕是心甘情愿?”   姬循雅不喜欢赵珩这样轻佻的行事,他更爱看赵珩方才那般焦急惶然的模样,唇角笑意微敛。   手帕隔绝了触感,只觉得若有凉意传来,赵珩摸得就更肆无忌惮。   “将军,”他戳了戳姬循雅的线条利落分明的下颌,成功令不堪其扰的姬将军握住了他的手指,“眼下你我休戚与共,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刎颈之交了。”   冷冰冰的手指收拢攥紧,如被铁器束缚。   “将军眼下虽权势煊赫,威震宇内,四境宾服,然而一切皆是建立在,”   “建立在我未称帝。”姬循雅平静地接口,“若我欲改朝换代,则诸王并起讨伐国贼,”他看了眼赵珩,“是吗?”   赵珩颔首。   不论俩人你死我活的宿仇,和不发疯时的姬循雅说话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多谢陛下为臣筹谋,”姬循雅微笑,“不过陛下实在过虑了,臣待陛下忠贞无二,”赵珩忍不住摸了摸这个忠臣给自己脖子上留下的淤伤,“先前带兵入京,亦是为了清君侧的不得已之举,臣若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臣全族俱死。”   赵珩:“……”   你不拿你全族发誓还有点可信!   赵珩清了清嗓子,道:“将军的意思是,只摄政,便心满意足了?”   姬循雅碾了碾赵珩的手指,恭顺答道:“能得陛下屈尊,臣受宠若惊,再不敢奢求其他。”   赵珩虽然很想问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屈尊了,但眼下此事不要紧,便难得好脾气地当没听见,话锋一转,“将军,可知,昭朝危在旦夕?”   姬循雅惊讶地看了赵珩一眼,“臣不解。”   赵珩知道他装傻,懒得再废话,直接道:“朕看过自明德元年以来的收支,历年来一直入不敷出,各地收上来的税银一年比一年少,眼下国库存银只剩五十万两,若明年依旧如此,连几个月都难以支撑。”   姬循雅看赵珩。   因为近在咫尺,赵珩能清晰地看见姬循雅眼中的笑意。   却并非幸灾乐祸。   所以他到底一直在傻笑什么?   皇帝陛下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姬循雅看他的疑问。   姬循雅点点头,示意赵珩继续说。   赵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只顾着笑,根本没听。   “除了财税,”赵珩撑着坐起来,素日里懒散得没骨头似的人提起国事却一反常态,正襟危坐,腰背玉直,“田土日益减少,然百业不兴,其中必有蹊跷。吏治更不堪,”他顿了顿,“谄媚奉承,媚上欺下者多,能尸位素餐,都算得上清廉有德了,干吏少之又少。”   “军队,”赵珩按了按眉心,“无需我提,将军亲眼所见,比我更清楚。”   他皱着眉,神色虽有几分疲倦,却不见颓唐。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弯了弯唇。   不知为何,但很想笑。   赵珩无言片刻。   姬循雅真疯了。   或许是他一言难尽的神色过于明显,姬将军道:“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赵珩道:“朕想说,将军所见的山河万里,如今不过是一摇摇欲坠的空架子,即便将军兵力雄厚,如此空有其表,内里早就腐化不堪的朝廷,不日,便会轰然崩塌。”   “到那时,即便将军没有谋朝篡位的意图,诸王仍会群起而攻之。”   诸王皆知,如今的昭朝就是一个烂摊子,谁都垂涎王位,又谁都不肯接手。   与其费心尽力力挽狂澜,亦不一定能登基称帝,不如眼睁睁地看这庞然巨物崩塌后,再出来整顿山河。   至少,占大义之名。   姬循雅看着皇帝,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听赵珩同他商讨国事,很有几分新奇,“陛下的意思是,”赵珩抬眼看他,“在担心臣?”他刻意曲解了赵珩的意思。   赵珩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是。”   姬循雅伸手,推了推皇帝的唇角,让他笑得更好看些。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姬循雅道:“陛下是想说,臣上了陛下的,”声音蓦地一顿,“船,若不与陛下风雨共济,臣与陛下皆要死。”   “可若事成,将军,权掌天下,名篆青史,身前事,身后名,俱无需再忧,”帝王循循善诱,“俯仰不愧怍天地苍生,岂不比,操控一摇摇欲坠的朝廷,来得更好?”   姬循雅点点头,“陛下说的动人。”   他的态度却没有被打动的意思。   他看着赵珩的眼睛,缓缓地笑了起来,“若臣只想偏安,不,若臣只想浑浑噩噩,向死而活,又当如何?”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微变。   手指一转,脱开姬循雅的束缚。   那只被手帕包裹的手潜入衣袍下摆。   赵珩笑叹一声,像在看个暴殄天物,年幼无知的少年,“将军,这世间有许多事,比死更有趣。”   他声音含笑,却有些黏腻滞涩。 第五十章   赵珩能感觉到, 掌下肌肉紧绷,冷硬得简直和神像无甚差别。   姬循雅一动不动,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细长浓密的长睫亦不开阖, 如有实质的视线利利地刮过赵珩的脸, 仿佛他此刻在做何等十恶不赦之事。   唯有呼吸比平时略微急促,昭示着面前的姬循雅尚是活人。   眸中血丝狞丽,似燃了起了一团火。   却又,无可奈何。   赵珩忽觉好笑,便偏头去亲姬将军。   后者瞬时唇角紧抿,几乎绷成一线。   吻尚未落到唇边, 姬循雅忽地动了, 将军动作凶狠而迅捷,隔着一层衣料,精准地攥住了皇帝的手腕。   赵珩被捏得生疼。   “又怎么了?”赵珩试探地动了下手指,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腕上力道狠狠加重,腕骨不堪承受地微微作响,然而皇帝神情却毫无变化, 依旧温柔含笑,甚至,带了几分纵容。   居高临下的、看待自己没那么驯服听话的爱宠的纵容。   姬循雅用力一扯, 细挑羸弱的帝王毫无抵抗地被他拽到身前, 因赵珩方才垂首,这一下险些直接撞上将军的肩膀。   赵珩干脆将额头抵在姬循雅肩上,疑惑地问:“唯谨?”   又发得什么疯?   姬循雅盯着赵珩唇边的笑, 片刻后,也笑了起来。   “你以为谁都像你, ”姬将军开口,声音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喜欢做这种事?”   赵珩待他,十分,漫不经心,且,轻车熟路,姬循雅不愿意更不屑于细想为何——赵珩的事情与他无关,前尘种种又皆是死人,他更不必与之计较。   他又凭什么计较?   话音刚落,肩头处便传来一阵轻颤。   姬循雅目光愈阴沉,赵珩在笑。   笑得姬循雅心口也随之细微地颤,他便不悦地皱眉,扯起皇帝的长发。   他果然在笑。   赵珩转头,依旧亲亲密密地压在姬循雅肩上没有抬起,温热的呼吸随着他姿势变化尽数蹭过后者的脖颈,目光似笑非笑地向下一扫,“朕知道,将军冰清玉洁。”   凑上前,在姬循雅喉结上咬了口,“节烈忠贞非常,”,不待他有所反应,一拍他的脸,示意他向后,懒散道:“退下,朕乏了。”   语毕,手腕一转,灵活地脱开了姬循雅的束缚。   赵珩起身而去。   身后脚步声迅速离远。   赵珩慢悠悠地将未受伤的那只手浸入水中。   “哒、哒。”   步履缓慢犹豫。   赵珩头也不回,“何谨?”   这声唤仿佛什么无需言明的命令,何谨道了声:“是奴婢。”快步上前,“奴婢来服侍陛下。”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但见帝王神色如常,不仅如常,甚至有那么点,开怀。   明艳锋利的眉眼间隐隐可见笑意,不知为何,竟叫人不好意思看。   何谨立时低头,视线便自然地滑到赵珩被水浸没的五指上。   苍白的手指被热水暖得指尖泛粉,若白玉生辉,何谨头垂得更低,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机械地往边上挪了挪,为赵珩拿巾帕擦手。   另一只手洗得小心些,也远比这只时间长。   沾水的手在何谨面前一闪而过,何谨不敢多看,急忙递过巾帕。   雪白的帕子流丽地划过指缝。   何谨静默许久,小心地问道:“陛下的心情,似乎很好?”   姬循雅不知何时进入寝殿,却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走了出去,一干宫人看见姬将军在皇帝寝宫来去自若,皆被吓得脸色惨白,心道:完了。   真的全完了。   姬循雅之嚣张跋扈,相较于史册上诸多权臣,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谨想的却是另一重。   赵珩可非但没有受辱之态,反而看起来心绪上佳。   何谨先前觉得皇帝被迫伏于权臣,忍辱负重,这个想法又在见到赵珩之后有所动摇。   他们之间,何谨由衷疑惑,到底是什么关系?   倘是迫不得已,王爷大约会很高兴,帝王满腹怨恨,很有可能为了除掉姬循雅而与他合作,可若是心甘情愿……何谨神色微变。   赵珩擦手的动作一顿。   何谨马上收敛了心绪,“得见圣上开颜,是奴婢等的荣幸,奴婢随陛下喜而喜,是为陛下高兴。”   皇帝摸了摸唇角,认真问:“很明显?”   本以为皇帝会质问自己怎么敢揣摩上意,何谨沉默半秒,“是。”   赵珩轻笑一声,却问:“卿可知太祖的九骝吗?”   何谨虽不怎么识字,更没看过太祖本纪,却听过不少以几代英主为主角的书,对太祖那些或史册一笔带过,或后人杜撰的宝马名剑爱臣知交可谓如数家珍,立时道:“奴婢知道,是太祖陛下的九匹爱马。”   “九骝之中,太祖其爱一匹通体赤红,却生着黑鬣的马,”随手将巾帕一搭,“性烈异常,寻常人莫说骑马,连马身都近不得,太祖驯服这匹马,用的时日比其他八匹加起来都长,或许久求方得,更得太祖珍爱。”   何谨亦跟着笑了起来,朗声说:“奴婢也知道,因太祖喜爱,这匹马便不和其他八匹一样用骝为首字起名,太祖给它取名叫,叫……璟瑄。”   赵珩揉了揉少年人的发旋,“对国史知之甚深,比不少朝臣强。”   何谨耳垂微红,“谢陛下夸赞。”   将这些全是听说书的讲的隐去不提。   时辰不早,待处理完一些琐事,赵珩便上床休息。   睡意渐沉,身后却忽地一冷。   细密冰冷的水汽瞬间将赵珩包裹。   赵珩皱了下眉,心道姬循雅是脚滑跌荷花池子里去了吗?   不然为何满身湿漉漉的凉气。   他不回头也知是谁,就阖着眼没动。   姬循雅将他从头往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才冷冷道:“陛下好宽的心,深更半夜,龙榻上忽多了一人,您竟习以为常吗?”   赵珩转头亲了他一下,照旧懒洋洋地闭着眼。   姬循雅默然几息。   心火更重。   “将军星夜前来,”赵珩慢悠悠地问:“只是为了质问朕?”   姬循雅语气虽冷,却平静,绝称不上质问。   姬将军蒙受不白之冤,不为自己辩驳,却道:“京中不比陪都宁静,何况陛下宽仁能容人,没半点防备之心,”抬手,以指做刀,虚空沿着赵珩的脊椎缓缓向下,似真要将他剥皮削骨,“若有贼人夜闯寝宫,伤了陛下,臣百死难赎。”   赵珩嗤笑,“那将军的布防可真辜负朕的信任。”   行至深处,姬循雅指尖一僵,而后如被针刺般,猛地抽手,压在身侧。   “将军,”赵珩声音睡意朦胧,听得姬循雅莫名地也起了些困倦,“朕要上朝。”   黑眸冷冽,“不可能。”   说完沉默几息,似在等赵珩的反驳,与他讨价还价。   舍弃何物,又换得什么。   可赵珩却不再说话了。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他眸色发凉,专注视物时却令人有种想要躲避的滚烫。   赵珩被他看来看去已十分习惯,长睫下压,似已沉沉睡去。   “这几日不可。”片刻后,姬循雅寒声道:“臣同陛下说过缘由。”   赵珩动了下。   姬循雅眸光闪烁。   不料下一秒,身侧又恢复安静。   姬循雅听见自己发急的呼吸,缓慢地吐了两口气,亦觉得他自从知道赵珩与他同生共死后,就癫狂得愈发厉害,忍了又忍,正欲起身。   动作忽地顿住。   他想,为何要我忍?   直接扼住赵珩的肩膀,将他掰了回来。   面对着面。   赵珩掀了下眼皮,正对上姬循雅的脸。   如冰似雪,泠然不可触,晃得赵珩精神稍稍清明了一瞬。   赵珩低语,“那朕,”声音太轻,姬循雅不得已凑过去听,“要出宫。”   姬循雅微笑,柔声说:“不行。”   赵珩得寸进丈,不知收敛,答应了他一次,定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之后的无数次。   立刻拒绝,一劳永逸。   话音未落,皇帝霍然睁眼,撞上姬循雅的视线,却慢慢地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吐息交织,将军今夜来,不会是怕朕热,欲以身来给朕消暑吧?”   姬循雅笑答:“如今臣与陛下性命相连,臣不得已多加小心,免得昭朝一下子,既没了陛下,又没了臣,天下大乱。”   “那你派人跟着朕。”   “臣不敢。”   “此事将军做了千八百次,自然得心应手,”赵珩环住姬循雅的脖颈,亲昵地说:“再不然,将军亲自跟着朕,将军既放心,有将军相伴,比扈从更让朕放心,两全其美,将军说好不好?”   温热与冰凉相贴。   姬循雅垂眼,说:“不好。”   “因陛下爱重,臣已是声名狼藉,不知是多少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臣而后快,”姬循雅道:“若再得相陪陛下之幸,毁谤加深,朝野更无臣立足之地了。”   赵珩被这番厚颜无耻之言气笑了,“将军乔装打扮跟在朕身边,无人会知晓的。”   话音未落,漆黑的眼眸立刻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不知,陛下要臣在外,以什么身份跟随?”   赵珩贴了贴姬循雅的额头,两人靠得太近,几乎吻上。   他却不再靠近了,迎着姬循雅热忱得如见了猎物的豺狼凶兽般的目光,低笑道:“内监之首,如何?”   喉结滚动了下,姬循雅不怒,反而微微一笑,“臣怕陛下不舍。”   “朕为君上,富有四海,”赵珩道:“要何等人没有?自然要选能者用之,如将军这般,”赵珩未说完,朝姬循雅抱歉一笑,“朕是否戳到了将军的短处,惹将军难堪伤心了?”   “不曾。”姬将军大度地回答,手上微动。   被捏住嘴的赵珩:“唔唔唔——”   那你倒是把手拿开!   他只能发出不成句的语气词,姬将军越看越满意。   平心而论,赵珩此人绝对是优点多过缺点的,他若是个哑巴,再没那么狡黠,还不能动弹,但还活着,有进气有出气地活着,便最好。   四目相对,见姬将军目露思索之色,仿佛在想怎么彻底让他说不出话。   看神色,姬循雅居然是认真的!   皇帝陛下见状立刻非常有眼色地躺下,不再挣扎,安详地闭眼。   面上安宁,却腹诽道:姬循雅真被他说中了?   不过姬循雅是与不是,能与不能,在赵珩心中没那么重要。   他健全完备便可。   不过,赵珩想,京中名医众多,倘姬循雅不抵触,能不能找几个名医让他们看看姬循雅的病状。   转念思之,他定然抵触。   遂作罢。   唇上力道放松。   赵珩含糊地说:“睡吧。”   说得随意自然,仿佛先前已同姬循雅说过无数次。   仿佛他们真有上千个一同度过的日日夜。   姬循雅立时拿开手,目光仍在赵珩脸上流连不去。   一夜安然。   ……   翌日,姬将军走得太早,不待赵珩起来,就已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锦被冰冷,姬循雅一夜未动,被褥上只有丁点压痕。   赵珩知道他离开,只抬眸看了眼,就继续休息,至平常起床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待赵珩用过早膳,有内侍上前,谄笑道:“陛下,内司监首领太监韩霄源韩大人在外等候许久,不知陛下可要见他?”   内司监?   这玩意赵珩活着时没设立,乍然一听,反应了几秒。   是后代哪个皇帝为了分前朝文官的权,又不愿意放权给外戚的弄出来的,设内司监,予首领太监干政之权,与文官分庭抗礼。   首领太监虽品级最高只能到从四品,权势却可比外朝丞相,故又被称为内相。   赵珩扬唇,他并非第一日回宫,这位韩大人却今早才来拜见,无非是在权衡利弊,观望风声。   何谨皱了下眉。   李纹活着时,韩霄源与李纹权势相当,甚至隐隐压李纹一头,但因为皇帝带李纹去陪都,而将韩霄源留下,宫人们便奉承,李纹才最得圣心。   不过,现在最得圣心的李纹死了。   作为李纹的义子,何谨对韩霄源绝无半分好感,加之韩霄源样貌有些特殊,何谨每每见他,都觉得像被蜘蛛爬了脖子似的恶心。   见陛下接过茶,少年人才慢慢转过身,“朝中三品官往上各有定数,不知韩霄源几时青云直上,现下又官居几品,”他原本面上带笑,说到这时清秀的脸上满面阴寒,“敢在陛下面前妄称大人!”   内侍被骂得浑身发凉,听陛下没有反驳,惊惧惶恐一时上涌,扑通一声跪下,“陛下,陛下奴婢一时失言,求陛下恕罪!”   何谨上前,俯身低声道:“韩霄源见风使舵,无君无父,你收了他多少好处,为他搅扰陛下?”   “奴婢,奴婢……”内侍悔得脸色发青,本以为是做个顺水人情,不料要将自己搭进去,慌乱道:“一千两,一千两,奴婢如数奉还,求求,求求何公公,替奴婢求情!”   赵珩喝了口茶。   “一千两,”何谨冷笑,“一千两你就敢为韩霄源传话,若是一万两,奴婢想不出他敢做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话是转向赵珩的。   内侍当即屏息闭口,不敢再出声。   赵珩看何谨,“那卿以为当如何?”   何谨一愣,但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取信皇帝的大好机会,心思一转,“当让他回掖庭受教,除此之外,广明宫中宫人鱼龙混杂,奴婢以为,应彻底清查一番,”自皇帝回来后,广明宫伺候的宫人全然换了一批,其中有多少与姬循雅有关,又有多少是外面贵胄宗亲的眼线,算也算不清,“以防,再出现这样和外界勾连的奴婢。”   赵珩笑着看向何谨。   何谨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昂扬的情绪瞬时湮灭大半。   方才兴致太高,他竟忘了,自己更算不得清白!   “陛……陛下。”何谨惴惴开口,“奴婢失言了。”   赵珩笑着摇头,“朕只是没想到,卿还有如此利落果断的一面。”也是,敢从皇帝身上窃物者胆子能小到哪去。   何谨知道这是在夸他,面上血色渐渐恢复,“陛下谬赞。”   赵珩撑着下颌,笑问道:“阿谨,喜欢做官吗?”   何谨一愣。   韩霄源能在局面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保全自身和官职,亦非等闲之辈。   何谨聪明,但年岁尚轻,资历较浅,且,赵珩眼中划过一抹暗色,身份存疑。   “奴婢愚钝,”何谨躬身道,清亮的嗓音紧张得发哑,“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内司监目下尚不能裁撤,且在赵珩暂无太多可用之人时,效用不小。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   “朕觉得卿甚好,体贴细心,更待朕赤诚一片,”皇帝弯眼,“就让卿做内司监的次主事,如何?” 第五十一章   话音刚落, 何谨脑海中一片空白。   陛下要他做内司监的次主事,陛下这是何意,莫非发现了什么, 是在试探他?   若他接受会不会显得他贪慕荣华富贵一意只想往上爬, 若拒绝……何谨呆呆地想, 他有何资格拒绝,不怕皇帝觉得他不知好歹,将他处置了吗?但,何谨思绪猛地滞住。   赵珩纵然受姬循雅所制,仍是整个王朝名义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皇帝若真对他不满, 根本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来试探他。   大可简单直接地杀他了事。   何谨抬头, 想去看赵珩的神情,不料刚抬起来,正好与看向他的皇帝对视。   只一瞬间,他能看见的唯有满目笑意,灼得人耳下都发烫。   何谨倏地低头,胸口狂跳得他有些窒息。   静默几息, “奴婢,”何谨一撩衣袍跪下,朝赵珩下拜, “奴婢领命, 陛下待奴婢如天深恩,奴婢百死难报,唯, ”他顿了顿,默默念道我爬得越高, 所知就越多,“唯竭尽所能,以报万一。”   他听到皇帝赞许地笑了声,“好。朕便静候卿之竭尽所能。”   何谨郑重地叩首。   内司监任命不要明旨,就无需与群臣商议,只皇帝一人独断任命即可。   “广明宫宫人的事,就按你方才说的办。”   “是。”   赵珩放下茶,随口道:“让韩霄源过来。”   何谨沉默须臾,“是。”   起身,示意方才给韩霄源传话的宫人同他一起离开。   内侍哆哆嗦嗦地爬起,面上无一点血色,垂着头跟何谨走出去。   甫一踏出宫门,何谨立时就看到了一恭恭敬敬立在阶下的人影。   何谨强压下心中的反感,走到韩霄源面前,淡淡道:“韩大人,陛下让大人过去。”   名为韩霄源的内司监首领太监抬头,乃见是五步之外的上方,立着个着碧青袍服的清秀少年人在说话,他虽未见过何谨,却也听说了陛下身边又多了个新宠,取李纹而代之,遂笑道:“多谢何大人。”   声音轻且柔,如一阵春风垂过耳畔。   何谨蒙皇帝简拔成次主事,自然有资格让旁人唤声大人,但还是被韩霄源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韩大人请。”   韩霄源颔首,快步上前,越他而过。   就在两人擦身后,何谨才寒声道:“命广明宫内所有人,立刻来见。”   韩霄源脚步未停,只稍稍放缓。   “何公公,”有相熟的宫人见何谨不复往日那般随意好说话,心惊胆战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宫中出了内侍传递消息,与外界勾连,泄露陛下行踪之事,”少年人眼珠微斜,果然与偏头的韩霄源目光撞上,四目相对,何谨冷笑道:“真是胆大包天!”   韩霄源神色自若地转头,步履快却稳地往内走。   踏入内殿,韩霄源双膝一弯,朝帝王的方向下拜,“陛下,”白皙的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柔软的嗓音低哑,“奴婢罪该万死。”   韩霄源已是从四品,可在赵珩面前称臣,他却立刻抛弃了自己在皇帝面前惯用的自称,改称奴婢。   韩霄源能感受到,皇帝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平静冷淡,完全出乎韩霄源的意料,既无死里逃生后再见故人的悲喜交织,也无,因他权衡观望不来拜见的愤怒。   “韩大人,”赵珩笑道:“何罪之有?”   明明是副再随和无拘的模样,却比天子一怒更让人惧怕。   根本猜不透此刻的皇帝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不问罪,却要他自己亲口说出,罪名为何。   砰。   砰。   一声声回荡在胸口的,韩霄源惊觉,是他自己的心跳。   鬓角微湿,韩霄源先前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奴婢不敢。”语毕,静静等待片刻,见没有下文,才继续说:“奴婢原想待圣驾回京就立刻到广明宫拜见,然而,”喉结艰涩地滚动,“奴婢见……”圣上繁忙,忧心陛下身体,故未即刻请见这种鬼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皇帝态度不明,韩霄源从未觉得君心如此难以揣摩过。   竭力撇清自己,归咎于姬循雅?还是实话实说,全部应下?   韩霄源先前听闻过陛下性格大变,但多觉得是夸大其词,今日见了方知与先前判若两人。   皇帝从未有,这般沉得住气的时候。   沉静如渊,反倒令他震恐。   韩霄源蓦地生出一种感觉,如来不及请安诸多这些推卸淡化责任的理由,蒙骗先前的皇帝还好,蒙骗眼前这个,则绝无可能。   他将心一横,再次重重叩首,只道:“奴婢鬼迷心窍,请陛下降罪。”   竟一句辩解都无。   帝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见状终于稍稍满意。   心口砰砰作响,韩霄源深吸一口气,强压着不适,让自己跪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   片刻后,他听到皇帝温和地说:“局势纷繁,你心有顾虑,亦是人之常情。”   韩霄源心里一紧,立时道:“是奴婢该死!”   赵珩弯唇,“起来吧,韩大人。”   为赵珩这声韩大人,韩霄源一动不敢动。   是皇帝。他想。   可为何,与先前全然不同?   漫不经心地一扫,皇帝淡淡道:“在你心中,朕岂是残暴不仁之君?”   韩霄源闻言哪里还敢再跪着,连声道:“臣不敢。”迅速起身,安静地垂首立在原地。   皇帝在看他。   韩霄源的心跳急促得几欲呕出。   他虽未抬头,但从赵珩的角度看,已足够一览无遗,皇帝记得有个御史弹劾韩霄源监巡青州银矿时,产银量非但骤减,且有一部分不知所踪,韩霄源又拒不说明银钱去向,奏疏上说他窃据国器,行事僭越,又说他,有“异貌”。   这封奏折自然被压下,留中不发。   异貌?   然触目所及,宦官的样貌不是不好,相反,是太好了,鬓发鸦青,如惯用花油梳发的贵女一般黑亮,衬得面容愈见白皙,双眸却泛着淡淡灰色,如蒙了层雾,好看得近乎不祥。   当真是生出了几分异貌。   赵珩道:“朕平素出宫,都是你相伴吗?”   这话问的古怪,韩霄源一怔,才道:“是奴婢。”   李纹长皇帝十几岁,自皇帝出生后便被掖庭分到太后宫中侍奉,朝夕相伴,感情甚笃,然而自韩霄源出现后,威势却能压李纹一头,原因之一就是他极善于揣摩圣心,皇帝不能出面之事,往往由韩霄源去做,旁的宫人不敢干的,譬如陪皇帝出宫,韩霄源不仅敢,还能培植亲信,不让帝王离宫的消息传出去丁点。   也正因如此,韩霄源今日见皇帝,发现他居然猜不到皇帝的心思时,才会分外惶然。   对于一个绝对依附皇权的宦官而言,这等同于失去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更何况,现在皇帝身边还多了个更年少,更得皇帝信任的何谨。   赵珩点点头,“朕等下要出宫,你且去准备。”   韩霄源犹豫几息,“陛下,姬将军那可需派人通传?”   语毕,立刻闭嘴。   赵珩却不怒,反而点点头,“是该知会他一声,你去安排。”   “是,奴婢明白。”   赵珩扬扬手,示意韩霄源出去。   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忽道:“还有,朕已令何谨做内司监次主事,由你照会内廷知晓。”   “是。”韩霄源道,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他垂首,令自己的姿态看上去谦恭驯顺。   确认皇帝再无吩咐,韩霄源见礼后方快步离开。   待出宫门,他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口气。   阳光洒落在他脸上,本就白皙的脸遭冷汗浸润,白得几乎透明。   他闭了闭眼,竭力平稳情绪。   皇帝此举,既是表明对何谨的宠信,亦在他敲打他,双目紧闭,又立刻睁开,但皇帝命令他做事,又令他安心不少。   至少说明,他尚有用。   且,皇帝还愿意用他。   韩霄源垂眼,遮住了眼底滔天的情绪。   韩霄源办事效率极高,不足半个时辰就已将诸事料理妥当。   出宫的马车较之帝王玉辂低调不少,只两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并驾,马车多用上好的竹、木,虽也有纹饰,但点缀不多,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车马。   待二人登车后,赵珩方道:“姬将军可有说什么?”   韩霄源正跪坐在赵珩不远处,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赵珩。   越看,越觉得心惊。   看不出,什么都看不出。   方才迫人的威压褪去,皇帝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温和,虽样貌秾丽俊美得令人不敢靠近,然气韵随和,此刻正掀开车帘向外看,神色中带着些好奇。   望之,不过是个过分好看的年轻公子。   乍听皇帝开口,韩霄源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身上一僵,旋即才道:“回陛下,将军说,请陛下万事小心。”   “再无其他?”   韩霄源虽疑惑,但还是道:“再无其他。”   不过姬将军倒是多看了他两眼,被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在最暑热难耐的天都生出了冷汗。   赵珩哼笑一声,不再言语。   姬将军并未阴阳怪气,只不过,仅仅派人跟随,而已。   赵珩告诉他就是为了多几个精锐侍从保护,目的已经达到,姬循雅的态度虽有不可喜之处,亦无伤大雅。   以姬循雅之容色,在赵珩心中,就算他性情再不好,也被面容的漂亮中和了。   不过,大约只有赵珩会这么想,落在旁人眼中,姬循雅,简直就是个诡异不定根本无法以常人想法揣测的疯子,样貌再漂亮,就更给他添加了无边鬼气。   韩霄源轻声道:“公子要去哪?”   随着远离皇宫,街道两侧愈发喧腾。   赵珩向外看,随口道:“且先看看。”   毓京毕竟是京城,极目所见,尚算安稳平静,只不过偶有持剑的军士巡视,人声鼎沸中,又增添了不少肃杀。   是靖平军。   赵珩看着,轻轻点了下头。   比之似匪如篦,进城只知抢掠□□的乱军,姬循雅治军严苛,军中上下无不敬畏,可谓令行禁止,与民秋毫无犯。   大军不在城内,而驻防在京郊大营——原本是毓京军的驻地。   每日又命千人轮流巡视京中,倒令京中治安远好于皇帝逃窜到陪都时。   赵珩扬了扬唇。   忽又觉得姬将军简直处处可爱。   韩霄源不知道皇帝看巡视的靖平军在笑什么。   莫非,心细如发的宦官心说,皇帝是在告诫自己铭记此耻辱,怒极反笑?   正想着,却听皇帝道:“就近寻几个米行。”   韩霄源愣了愣,“是。”   车马缓行二刻,方至米行前。   这一条街上多为米行、豆行,凡售卖粮食土物的店铺无所不有。   赵珩下车。   “公子。”韩霄源担忧皇帝安危,欲言又止。   “你去旁处看看。”赵珩道。   见皇帝态度坚决,韩霄源只好道:“是。”   才相见两个时辰,平日里恨不得日日伴在皇帝身边,唯恐旁人分走半点圣心,现下却疲累得很——看不透,便要竭力揣摩猜想,一时间思绪纷杂,难以定论,耗得韩霄源额角生疼。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赵珩就近进入右手旁的米行。   此处人流不多,颇冷清,一伙计招呼客人,另一个懒懒散散地趴在桌前逗案上的虫子玩。   一块半人高的黑石板上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一斗米,六百钱。   六处有擦拭的痕迹,显然被更改过。   赵珩深深皱眉。   太高了,高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价目。   一片阴影笼罩。   逗虫子那伙计不耐烦地抬眼,视线一扫,落到赵珩脸上,竟呆了一息。   “这位,这位公子,”伙计结结巴巴,不确定地问:“可要买米吗?”   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男的能长成这个模样,俊得刺眼,却半点脂粉气都没有,气韵贵重,不像来买米的,倒像来买店的。   赵珩含笑点头,“是。”   “公子要多少?”   伙计原本以为此人是外面来的豪商,本以做好了他说出一个令自己倒吸一口凉气的重量,目不转睛地看向赵珩,见这俊美贵气的公子思量了下,认真回答:“半斗。”   伙计:“……您稍等。”语气不复方才那般热络。   半斗的确没有十分少,是寻常人家买一次的量,但赵珩这幅样子,这个仪态,很容易让人产生他会一掷千金的幻想。   赵珩感慨道:“涨得愈发厉害。”   伙计一面称一面道:“公子多久没来买米了?我们店这价格,可足足半个月没动过了。”   六百钱,半个月,加在一起都是陌生至极的字眼,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生稳定的价钱。”   伙计想起先前的米价,不由得也叹笑了下,“一看您便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管俗事的。这么些年天灾人……不断,”他轻咳一声,“我们店半个月不涨一次,已是良心中的良心了。”他将米袋递给赵珩,压不住好奇,低声问:“不过,您为何亲自过来,这般小事,叫府上下人来不省事。”   赵珩接过,亦学着伙计的样子压低声音,“我家夫人命我来的,他被我娇惯脾气太大,我开罪不得,便来了。”眉眼俱是风流笑意,晃得人睁不开眼,“回去还要给夫人煮粥,”他笑,将银钱压在柜上,“失陪。”   伙计猝不及防知道这位公子有夫人,还挺恩爱有加,呆呆愣愣了几息,猛地反应过来,望着赵珩修长的背影,由衷地产生了一个疑问——谁问他夫人了?!   甫一踏出米行,赵珩脸上轻松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将米扔到马车内,赵珩又走了几家,发现皆在六百钱往上,还有一家竟现场改了两次价,次次都往上加了三钱。   韩霄源看到赵珩,快步跟上,道:“陛下。”   赵珩侧头,微颔了下首。   俩人又回车上。   韩霄源所见与赵珩几乎相同,不过韩大人倒没买米。   韩霄源出身低微,上一次挤在人群中买米还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他六岁入宫,对于这等有烟火气的景象极不习惯,甚至说得上厌恶非常。   “陛下,”韩霄源道:“现在去哪?”   赵珩阖目养神,随口道:“你定。”   韩霄源无声颔首,即令车夫去皇帝惯常去的一家茶楼。   入茶楼,伙计引二人去二楼雅间。   楼临金明池,风过池水徐徐吹来,醒神静心。   赵珩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余光瞥见韩霄源站得像木头似的,点了点面前的位置,让他坐下。   韩霄源刚要说奴婢不敢,赵珩的注意力就从他身上离开了。   或许因赵珩眼睛生得太明丽多情,眸中又常含笑意,即便他不故意为之,看人时却总给人一种欲说还休之感。   稍纵即逝,蛛丝一般轻飘飘,不干脆利落,稍微透着点粘滞。   韩霄源踌躇半刻,终究坐到赵珩面前。   不足片刻,有人送茶点进来。   看清来人,韩霄源眸光微冷。   赵珩还没回神。   那人一样一样轻手轻脚地摆好茶点,缓缓走到赵珩面前。   韩霄源紧紧地盯着他。   他动了。   赵珩抬眼。   此人扑通一声跪到赵珩面前,尚未开口,两滴泪便顺着眼眶淌下。   赵珩震惊地看了眼韩霄源。   这是什么他没见过并且不理解的三百年后毓京茶楼余兴新节目吗?   韩霄源冷声道:“公子面前,池公子未免失礼。”   他声音柔软,放沉后显得分外阴阳怪气。   此人跪在赵珩脚边,期期艾艾地抬头看赵珩。   他很白,长相柔美秀丽,下颌也比寻常男人尖不少,圆融的杏眼含泪,看上去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赵珩道:“你……”   怎么听起来韩霄源,还有皇帝,都认识这个人?   此人悲戚道:“公子,公子救命,今日若公子救我,无论是给公子为奴为仆,还是旁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这个旁的什么,只要不是傻子,都懂是什么意思。   说着,便要往赵珩膝头贴。   下一刻,这人的肩膀被倏然抓住,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疼得他面色发白。   他睁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光,惊愕地看着赵珩。   赵珩道:“有话起来说。”   向上一提,他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被迫站起来。   赵珩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时候能生生提起个成年男子了?   连韩霄源神色都有几分惊讶。   “你,”赵珩看向韩霄源。   韩霄源道:“回公子,他叫池小苑。”   听赵珩不记得自己,池小苑面色更白,颤颤落泪。   “小苑?”赵珩道,这名字听起来同韩霄源有几分相似。   在他念完后,韩霄源的表情有点微妙的变化。   仿佛在不满俩人名字听起来相似。   “池公子。”正要笑一笑,温言询问怎么了,奈何背后视线不加掩饰,阴森森地盯着自己,赵珩顿了顿,干巴巴地说:“不要哭了。” 第五十二章   小美人双目微红, 泪落如珠,顺着白皙的面颊簌簌落下,看上去极惹人爱怜。   赵珩从袖中拿出手帕, 手指下意识一捻, 摸到了处绣工精细, 栩栩如生的凤凰羽,沉默片刻,偏头看向韩霄源。   韩大人与皇帝对望,电光火石间蓦然明了赵珩的意思,急忙取出手帕,递到池小苑面前。   韩霄源心思九曲, 忍不住揣摩道, 以皇帝与池小苑的关系,手帕这般私密的东西,为何要他一个奴婢的?   总不能是堂堂天子舍不得一块帕子。   池小苑对这位双眸异于常人的韩大人有些怵,又因着赵珩冷淡的反应委屈非常,伸手接过,却不拿手帕擦泪, 只低头啜泣。   赵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他偏头,顺着刚才他觉察到那抹阴冷视线的方向看去。   但见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人流如织, 面目各个模糊,竟无一他想见之人。   赵珩摇摇头,心道, 朕定然是被姬循雅折腾得没睡好,精神不济, 不然怎的青天白日就出了幻觉?   韩霄源见他唇角上扬,似乎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很有几分疑惑。   暗道陛下竟这般喜欢池小苑,以至于见到他就心情上佳。   看不出啊。韩霄源心说。   莫非这就是圣心如渊难以揣测吗?   小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啜泣了片刻,轻轻抬头,见对方向窗外看,也不知外面有什么,看得竟十分入神,双膝一软,竟又跪到了赵珩面前,哽咽了声,“公子。”   赵珩转头看池小苑。   他怎么又跪下了?   目光十分平静,没有半点不耐,眸光天然带笑,恍若漾着一池春水。   然而池小苑心中却咯噔一下,无他,只因这位赵公子看他的眼神中虽无了他先前最反感厌恶的垂涎,但也,连半点迷恋都没剩下。   先前这位赵公子几度痴缠他,都被他想法设防避了过去,今日被迫主动送到其面前,口口声声说听凭公子处置,池小苑已自觉万分委屈,对方无半点旖旎心思,更使他觉得自己受辱。   池小苑嗓子哭得有些哑,但声音依旧清亮好听,带着几分哭腔,听得人心里微微发痒,“求公子救救我。”   “池公子总要告诉我,你怎么了,又要我如何救你?”赵珩放下茶杯,温和地说。   池小苑似绝难以启齿,白齿紧咬下唇,咬得唇瓣都失色,低声道:“公子,可否让您身边这位,这位随侍,先出去,我再与公子详说?”   韩霄源目光微凛,面上却流露出了询问之意,看向赵珩。   赵珩微笑,“不可。”   退一万步讲,池小苑这纤细得连阵大风都能吹跑的模样刺不了驾,他总觉得姬循雅在不远处阴魂不散地盯着他看,他与池小苑独出一室,若姬将军再发起疯来,就难以收拾了。   他倒不是怕姬循雅生气,他岂是惧内之辈,况且——姬循雅怎么能算内?   池小苑没料到赵珩拒绝得如此果断,绝望地一闭眼,两行清泪哒吧哒吧地落下来,而后悲戚道:“是。”   他垂首跪在赵珩膝边,长发散落,只能看到一截细弱的颈,“是,是我兄长,得罪了当地豪强,被构陷入狱,”池小苑说到一半,哽得已不成词句,以手掩面,“后被押解入京,现下人在刑部大牢,说,说被判了秋决!”   地方豪族与官府勾连之事屡见不鲜,甚至多数官员便是豪族子弟,彼此互有姻亲,同气连枝。   听池小苑之意,是他兄长被豪族陷害要问斩,他这个做弟弟的无法,只能找到与自己结交,看似在京中有些人脉的“赵公子”搭救。   赵珩道:“池公子是哪里人?”   池小苑顿了下,暗暗伤怀赵珩之薄情,相交时说永志不忘,不过数月未见,就已经连他带他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委屈道:“明远郡人。”   赵珩回忆了一番,思索着说:“我记得明远张氏颇有人望,门第清贵。”   池小苑闻言立刻道:“正是明远张家!我兄长得罪的人叫张澄,我打听过了,张澄是刑部侍郎张修敬的亲叔叔!”说着,面上怨愤难消。   赵珩眯了眯眼,弱木成林,需要上百年之久,贫寒之家,若想挣得出头之日,往往要一代人,几代人竭尽全力,才能堪堪在京中站稳,而本就世家望族则不同,累世富贵,代代公卿。   王朝虽更迭,然世家永存。   垄断官员选拔擢升之道,令天下官员皆出其门下,侵国帑为私库,势力遍布朝野,树大根深。   帝王势强时收敛蛰伏,若为帝者庸懦,则肆无忌惮,恰如今日池小苑所言。   一时间心绪纷纷,赵珩连如何在朝中公布此事,彻查打压清算乃至连根拔起都想好了,望着池小苑哭得像一对核桃似的眼睛,想了想,又道:“池公子还未告诉我,令兄因什么和张澄起了争执。”   池小苑见赵珩并没有因听见与张家相关便立刻推拒不管,只觉事情可成,忙回答道:“我兄长的田土放在张澄名下,如是三四年平安无事,不料今年,张澄忽地拿出了地契,说我兄长已将田土卖给他,竟将七百二十五亩良田皆强占了去!”   凝心静神听着的皇帝陛下:“……嗯?”   静默几息,赵珩道:“张澄是进士?”   “是,是。”池小苑连声道,头压得很低,尖尖的下颌几乎要抵在赵珩膝盖上,“公子料事如神。”   赵珩无言几息。   不是朕料事如神,而是昭朝有律法规定,进士名下田土可免除赋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兄长把田土放在张澄名下以逃缴赋税,而且还是七百二十五亩田土?   昭立国之初,因战事刚定,民生凋敝,地多而人少,故固定凡成人者,女及笄,男弱冠,皆授田二十亩,至二百年后,无主之地已不够再分,才减为十亩,池小苑兄长的土地数目算不得骇人,但也绝对不少。   赵珩:朕好像知道为什么田土数目逐年日减,各行各业的税亦未增加了。   见赵珩半晌不言,“公子。”池小苑低声唤他。   韩霄源眼皮跳了下。   皇帝虽还在笑,神色亦如常,却莫名地令他有些紧绷。   就像今日他去广明宫请罪时一模一样。   美人白得几乎透明的下颌向下,还未挨上赵珩的腿,下一刻,池小苑惊呼一声,又马上被压入喉中。   一只手,捏起他的下颚,轻轻往上一抬。   池小苑随着赵珩的力道仰面,与赵珩平淡无波的目光对上,忽觉心乱。   “公……公子?”   力道不重,赵珩看他的视线也平静,然而无形的压力汹涌袭来,池小苑颤了颤,竟觉得喘不上气,他想低头,却无法转动分毫。   一直盯着赵珩的,如影随形的,黏腻而阴冷,若有若无的视线,陡然清晰。   死死地黏在赵珩身上,若非没有实质,此刻早已将赵珩的手扯了下来!   赵珩却视若无睹,含笑道:“池公子,你知不知令兄的所作所为,是在触犯国法?”   池小苑一愣。   他想过赵珩会同他说什么,无非是答应或者拒绝两种而已,区别只在于话委婉好听还是直接,然而却从未想过,赵珩却和他说,令兄触犯国法。   来不及细想,池小苑喃喃道:“别家也是这样的。”   赵珩闻言额角青筋跳得更厉害。   但,局面已经崩坏至此,他现在知道,早做打算,比无可挽回时再想办法时要好上太多。   两害相权取其轻。   语毕,又一汪眼泪滑落,池小苑哭着说:“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厚颜来求公子,我与兄长相依为命数十年,不忍心见兄长无端下狱,求公子救救家兄。”   若池小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么其兄长,虽罪不至死,但绝对不是无端蒙受牢狱之灾。   温热的眼泪划过赵珩指尖。   “求求公子,先前公子所说之事,”池小苑被泪水洗得更加明亮的漂亮眼睛看向赵珩,“我都答应,求求公子搭救家兄。”   赵珩松手。   池小苑的心蓦地下沉。   “公子……”他凄凄哀哀地唤道。   赵珩道:“霄源,”他叫得自然,韩霄源却听得一惊,霍地看向皇帝,“你亲自去办,将池公子寻个安静的宅院安置起来,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池小苑眼泪汪汪地看着赵珩,目露希冀。   韩霄源颔首,“是,保护池公子的人是要……”他顿了下,生生将内司监三字咽了下去,犹豫片刻,“府内出,还是从大人那调?”   这个大人自然是姬循雅。   赵珩确信,若从姬将军那调靖平军,极有可能会被思维异于常人的姬将军认作挑衅,亲自去将人剐了也说不准,坚决道:“府内。”   “是。”   池小苑事有转机,双颊上略浮现了些血色,眼中愁绪稍散,看上去愈加动人,“多谢公子。”   赵珩点了下头,“霄源,”他夹了块点心,“先送池公子去马车上。”   韩霄源上前,虚虚地按着池小苑的肩,连半寸衣料也不碰,“池公子,请。”   赵珩态度淡漠,全无昔日的热络亲昵,池小苑拭了下眼泪,试探着说:“那,我走了。”   “公子保重。”赵珩道。   池小苑撑着起身,随韩霄源出去。   临走前转头看了眼赵珩,神色似极不舍依赖。   然而,赵珩的视线又落到窗外,定点注意力都未分给他,池小苑忍不住朝赵珩所看的方向看过去,心道金明池内难不成有个天仙吗?   人来人往,无甚可看。   池小苑疑惑地收回视线,跟上韩霄源的步伐。   下一刻,脊背倏然发冷。   他惊悚地睁大眼睛,竟颤得牙齿都上下相撞。   “嘎吱。”   门被韩霄源关上。   视线瞬间消失,然而那种阴冷渗人的恐惧感仍黏在脊背上,挥之不去。   池小苑一步不离地跟着韩霄源,先前想同赵珩待上半世,再续旧情,此时却恨不得生出双翼,立刻逃离此地。   此刻,雅间内。   赵珩本在闭目养神,面上忽有冷风吹拂。   他睁开眼,见不知何时风起,窗外杨柳被吹得摇摇晃晃,   赵珩起身,快步走到窗前,伸手去关窗。   须臾间,压力陡然袭来。   “砰——”   巨大的力量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将他生生压在窗上!   动作粗暴至极,扼得赵珩肩膀阵阵发疼。   然而另一只手却垫在赵珩侧脸下,令他不至撞到窗棂。   高大矫健的身体紧紧压着他的后背,赵珩无法动弹,连回头都艰难。   “陛下。”一道冰冷的声音贴上他的耳朵,呼气细密冰凉,落在赵珩颈上,痒得他头皮发麻。   “见到旧情人,可开心吗?” 第五十三章   赵珩想转头, 一只冰凉的手就压到了他的颈上,五指张开,裹了整个后颈, 狠狠往下一按。   半张脸被迫与姬循雅的掌心紧紧贴着, 赵珩闷闷地吭了一声, 喘了喘气,才笑道:“高兴,美人善解人意,纯然堪怜,为何不高兴?”   冷笑声在耳畔响起,阴冷非常。   湿冷若有若无萦绕在耳垂处, 他张口, 森白的犬齿将落未落,只差一点便能碾上那处柔软的皮肉。   诡异的触感让赵珩深深皱眉,他觉得姬循雅当真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两人未见时,他看姬将军当真是千好万好,除了脾气差些外, 可谓完人,倘朝夕相处,共居一室, 赵珩却总会非常想给姬循雅两刀。   刀不方便抽出来, 赵珩微微动了下手臂,下一刻,手肘狠狠向身后的腹部撞去。   姬循雅猛地侧身避开。   赵珩转过身。   方才被压在窗户上, 让他觉得这房间实在太热了,热得令人心浮气躁。   背过手将窗户推开。   姬循雅目力极佳, 一眼就看见了楼下被韩霄源送进马车的漂亮青年,便是方才跪在赵珩面前,被赵珩捏着抬起脸的池小苑。   周身冷意更甚。   姬循雅上步,黝黑的双眸目不错珠地黏在赵珩脸上。   平心而论,赵珩这张脸实在俊美得过分了,轮廓锋利秾丽,双唇生得薄,几乎将寡恩薄幸写在了脸上,偏偏一双眼睛明丽多情,反而透出了种飞蛾扑火般的吸引力——叫人想试试,帝王是否真的表里如一地无情。   姬循雅伸手,欲碰赵珩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强压下这种欲望,自虐般地将手压在身侧。   “陛下真是,风流放浪,”他开口,没一个字赵珩爱听,语调温柔和煦,如最忠贞的臣下在面对自己侍奉仰赖的君主,“一日也离不得男子,”   话未说完,便被利落响亮地“啪、啪”两声截断。   净白若玉的脸上迅速泛起了一片淡红。   赵珩打完也没移开手,二指扣住姬循雅的双颊,在红痕处用力一捏,含笑道:“朕都出宫了,将军还如见了如骨头的狗似的穷追不舍,一日也离不开男子的人是你。”   姬循雅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面色分毫未变,反而扬起了个笑。   血淋淋的,又掺杂了几分鬼气,看起来,仿佛下一刻要将面前人剐开,连骨头都嚼碎了,一口一口吃干净。   笑起来平添诡魅,更好看得惊心动魄。   连面上的红痕都不似伤,倒像风流公子玩闹中,被自己情人蹭了一道胭脂残红。   赵珩喉结滚动,指尖爱怜地拂过那,先前两步,凑上前,微微仰面。   他动作温柔而纵容,任由姬循雅凶狠地往他咬了好几口。   太狠厉,太用力,像头饥肠辘辘的狼,恨不得将猎物一口整个吞咽下去。   待分开,两人喘得都有急。   赵珩推开姬循雅,落座,先倒了杯茶,正要喝,臂上忽地一紧。   姬循雅攥住他的手臂,就他的手将这杯茶一饮而尽。   茶水润得唇瓣颜色更艳,皇帝哑着嗓子嘲弄道:“姬将军莫非要渴死了?”   他又倒了杯,因为动作太急,茶水四溅,濡湿了赵珩握杯的手指。   水珠沿着筋骨荦荦起伏的手背向下,一路滑到手腕。   姬循雅俯身垂首,湿冷的呼吸尽数刺在手腕内侧的肌肤上。   舌尖一卷,将这滴茶水抿入口中。   姬循雅抬眼看他,眸光森冷而凌厉,与诱惑这两个字毫无干系,仿佛只是他想做了,便随心所欲地去做了。   美得锋芒毕露,寒冽逼人,如从吹毫立断的刀口舐蜜,稍有不慎,便能将半条舌头切下来,叫人胆战心惊,又不可避免地想去冒险。   正如此刻。   赵珩不知道姬循雅是怎么想的,想揣摩一个聪明人的想法虽然困难,可不至于无迹可寻,但若想猜透一个疯子在想什么,则太难太难。   姬循雅次次与他亲近,都仿佛如置身热油般煎熬,即便在与他亲吻,动作也是凶狠大过温存,若姬循雅是头狼,这时候赵珩被啃得大抵连骨头架子都不剩下了。   赵珩从前以为这是姬循雅羞辱自己的方式,可,真的会用人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方法去羞辱旁人吗?   他没觉得被羞辱,但的确感受到了难捱。   赵珩忽然有种地产生了一种怀疑,莫非他真的在哪次打仗时伤到了脑袋,以至于出现了失忆的症状,而后不知何时挖了姬氏的祖坟,不然何以解释姬循雅这辈子仿佛就是为了来克他的!   不对啊。赵珩忿忿心道,以姬循雅和姬氏一族的关系,他挖了姬氏的祖坟,姬循雅不该感谢他吗?   姬循雅恩将仇报!   赵珩仰头,一口将茶喝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待喝完两杯茶,才觉得嗓子的干哑有所缓解,随口问道:“你跟踪朕?”   姬循雅道:“没有。”   赵珩看他。   目光无甚含义,只是自然地落到了他身上,很像个天长日久养成的习惯。   姬循雅被他看了片刻,心情莫名地上扬,似有一汪甜水淌入喉中。   可惜姬将军不爱吃甜。   小指指骨如被针刺般地疼了下,他骤然回神,莫名地觉得自己该向皇帝解释,遂语气淡淡地说:“抓了几个刺客,欲对陛下行不轨之事,臣的人审了审,问出了些皇室辛秘,兹事体大,无法擅自决策,只得请臣过去。”   赵珩夹起一块糯米蜜藕,也不问姬循雅皇室辛秘是什么,他问了亦是白问,姬循雅若是想说,方才就会说清,“怎么处置了?”放入口中。   甜味扩散,他微弯了弯眼。   臣下有问必答,温和地说:“碎刮,大腿上的骨太硬,折断了几把小刀。”   赵珩心平气和地把糯米藕嚼碎了咽下去,明明不硬,却让他咬得嘎吱作响。   姬循雅看他鼓起的腮帮子,觉得他不像是在吃糯米藕,像是在磨牙。   “下次不必讲得如此详细。”待咽干净,赵珩慢慢道。   他虽不怕,但毕竟不疯,是个神志清晰的正常人,没有听处刑细节吃饭的习惯。   姬循雅垂首,温声道:“是。”   余光往姬循雅身上一瞥,在不开口时,姬循雅看起来非但不可怖,反而相当……人模人样,正襟危坐,身姿秀直如竹,双手搁在膝上,姿态很是端雅。   任不知细情者观之,乃是个再出尘不过的美人公子。   一道狭长的伤口匐在皮肤上,似是被锐器割的,伤口平滑,已不再流血,不算深,豁开的皮肉泛着嫩红。   赵珩再要夹点心的手顿了下。   筷子一转,转而夹了块几无甜味的点心,往姬循雅唇边送了送。   姬循雅抬眼,“多谢陛下,臣不……”   “不吃亦,”尚未说完,姬循雅就张口,将点心咬下了,“无妨。”赵珩道。   淡淡的杏子味,略带点酸,却很清爽可口,但比赵珩喜欢的那些,吃一口要配两壶茶的点心强上太多。   赵珩一面看姬循雅,一面抽了手帕,将他受伤的手裹住,手指灵活地绕过其中。   鬓发垂落,时不时地剐蹭皮肤。   姬循雅垂眼,然而那缕乌黑的长发依旧在眼前晃来晃去,似乎对面前人呼之欲出的歹意毫无觉察。   他呼吸微沉,于是伸出手,摸了摸赵珩的发顶。   赵珩正在打结,觉察到姬循雅的动作只是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   下一刻,姬循雅骤然施力,赵珩猝不及防,狠狠撞入姬循雅掌中。   下颌用力抵在伤处,顷刻间撕开了伤口,血液瞬时流出,染红了大半张帕子。   腥甜血气扑面而来。   赵珩张口欲骂,奈何出身限制了皇帝陛下的用词,处齐国皇宫,谁敢在公子面前口出妄言?   北澄粗话倒是骂得出,姬循雅听不懂,姬循雅听得懂的官话赵珩会骂的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你疯……”刚说一半,赵珩悻悻收口。   说姬循雅疯子只能说在陈述事实,而非侮辱。   赵珩把他手一推,伤口汨汨渗血,动作下意识放柔了不少。   拿手蹭了蹭下颌,见满指鲜血,赵珩忽觉烦躁腻歪,道了句:“朕由着你去死。”   便要离开。   尚未起身,这只还带血的手就从后面顺着他腰环住,往里用力一带。   血顺着手腕向下淌。   赵珩深吸一口气,怕将伤口扯得更大,只得由着姬循雅将他的腰环住。   “出去的那个是谁?”   话音入耳,温和而低柔,弄得耳廓都有些发酥。   赵珩不阴不阳道:“池小苑。”   “与陛下有何干系?”将下颌虚虚地抵在赵珩肩上。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赵珩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不悦,长话短说,“他兄长为了免去田税,将田土隐匿在当地豪族的一个进士名下,不料土地被占,这其中牵连不小,以朕先前所见,这或许也是田土连年减少的原因之一,朕要派人查清。”   姬循雅唔了声。   他动作很巧妙,恰好是用手臂圈住赵珩的腰,却不用更灵敏,但尚在流血的手掌锢住皇帝。   丁点血都未蹭到赵珩身上。   “他兄长亦不清白,却敢来找你,”姬循雅轻笑道:“陛下非但未发落,反而让韩霄源把他带走安置,”后面的话姬循雅显然听见了,“为何?”不待赵珩回答,姬循雅自己已给出了答案,“怜香惜玉?”   赵珩偏头,这姿势不舒服,他直不起腰,又没地方坐,疏于锻炼的身体站了一会就腰酸腿疼。   他瞥了眼姬循雅因失血而泛白的唇,扯出抹笑,“姬将军,你要是还没过完审人的瘾,就给朕滚回大牢,千百把刀等着你去用。”   话音未落,腰上被大力往后一扯。   赵珩站立不稳,被迫向后仰靠,实实地跌坐下去。   颇有弹性,坐起来很舒服。   是,姬循雅的大腿。   赵珩面色微变。   他想过这种场景,但对象是倒转过来的。   一把纤薄的小刀不知何时滑入姬将军手中。   刀刃压着赵珩的小腹,轻轻向内刺入。   “既然知道自己在受审,”姬循雅贴着赵珩的耳朵,柔声道:“陛下,不若听话些,臣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如此,方能少吃些苦头。”   赵珩偏过头,朝姬循雅露出一个微笑,“朕的确爱自讨苦吃。”   姬循雅轻笑。   比起受制于人,让赵珩绝望的是,他听见姬循雅的笑声居然会觉得震颤。   连心跳都加快。   刀刃在手指中灵活一转,姬循雅弯了弯眼,“不知,陛下能吃下多少?”   “撕拉”一声。 第五十四章   冰凉的刀锋抵着小腹, 刀刃划破皮肤,略带一些痛痒交织的微妙感觉。   赵珩身体紧绷,他一面很相信姬将军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尚未做完, 还没失心疯到在茶楼和他同归于尽, 一面是经年面对危险养成的习惯, 与姬循雅共处一室时总会不自觉警惕到极致。   刀刃下滑。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为何不开口?”   赵珩震惊地扭头,想看一眼姬循雅——看看他到底病到了何等程度。   你不问,却叫朕说什么!   还没等赵珩完全转过去,就被姬循雅紧紧按住,被迫背对他坐下。   刀刃威胁般地向内刺,手指却抵在刀锋下面, 利刃尚未割开肌肤, 指尖已微微嵌入内里,“陛下?”   赵珩深吸一口气,咬牙笑道:“你还未问。”   姬循雅咬了下赵珩的耳垂,先是唇舌贴弄,赵珩刚放松些,温软的触感稍纵即逝, 耳垂上骤然一疼。   赵珩轻嘶了声,可后颈被五指紧扼,躲避不得。   姬循雅温柔地问:“臣不问, 您便不能说吗?”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 以至于赵珩自己都恍惚了下。   对啊,难道姬循雅什么都不问,他便无话可……想法猛地截住, 赵珩晃了晃脑袋,在心中大骂癫症传染, 道:“你想听什么?方才池小苑与朕说话的细节?有用的话太少,他大半时辰都在哭。”   姬循雅盯着赵珩开开阖阖的嘴唇看,“太祖皇帝是陛下先祖,既为后嗣,当知道好些旁人不知道的秘事。”   姬循雅问这个作甚,太祖本纪诸位王侯功臣的列传不够他看吗?   赵珩不动声色,“譬如?”   莫非姬循雅想问,泰陵在何处?   “譬如,”指下用力,但不疼——有姬循雅的手在刀锋下面托着,自然不疼,“太祖皇帝的那位,神秘非常,连名姓都不曾留下的此生,”锋刃轻易割开皮肤,“挚爱。”   血腥气自下而上,萦绕在赵珩鼻尖。   一线血,顺着雪白的刀刃向下淌。   赵珩忍不住重重吸了口气。   他是真怕姬将军再这么疯下去,尚未亲手杀他,反倒先把自己磋磨祸害死了。   姬循雅是感觉不到疼吗!   或许是赵珩盯着他手指处伤口看的目光过于明显,姬循雅莫名地觉得伤处发烫,痒热交织,却半点痛楚也无,拇指松力,刀刃向下一滑。   下一刻,赵珩抓住这个破绽,用力一挣,竟直直朝刀刃撞去!   姬循雅目光骤厉。   赵珩速度太快,收刀已然来不及,他来不及细想,霍然松手,刀刃“咣当”一声地砸到地面。   赵珩猛地回神,本被他气得手已扬起,欲再给他两下,目光落到姬循雅脸上还未消去的红痕,动作顿了顿,视线下移,又看见了他伤痕累累的右手,鲜血汨汨流淌,染得袖口红黑二色斑驳交错。   赵珩:“……”   默默放下手,心火却越烧越旺。   姬循雅俯身,他今日如赵珩一般,穿了件玄色广袖常服,许是怕地上的灰尘弄脏衣袖,受伤的手去拾刀,另一只手撩勾起衣袖,姿势分外矜雅。   洁净至极,除了袖口处的血,可谓不染纤尘。   赵珩忍了忍,最终一脚踹在姬循雅膝上。   他没用力,经年习武,下盘本该极稳的姬将军身形却晃了下,赵珩一怔,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抓住了姬循雅的肩膀,将他向前带。   姬循雅站稳,朝赵珩露出个很感激的笑,“多谢陛下。”   笑容柔软而清亮,却很有几分昔日二人尚疏离时,循雅公子冰清玉质的洁净模样,仿佛刚才拿刀逼问赵珩,却不问任何问题的疯子不是他似的。   赵珩被这个笑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有病,他有病。赵珩在心中默念,不要和他计较。   赵珩冷眼看了姬循雅片刻,后者先抽出手帕,就在皇帝以为他要处理伤口时,他以手帕,细致轻柔地擦了擦只沾了丁点血的小刀,而后将刀送入袖中。   “怎么了?”姬循雅问。   赵珩夺过手帕,绕着姬循雅受伤的手狠狠缠了两圈,勒得死紧。   姬循雅望着赵珩,皇帝素日满是笑意的眼眸中此刻尽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威势骇人,若换了常人,此刻大约已经被吓得跪下请罪,姬将军却一眼不眨地看,忍不住弯了弯唇,“陛下,你生气了吗?”   难得看见赵珩除了笑以外的神情,姬循雅忍不住多看了眼。   又看了一眼。   似乎只要他受伤,无论轻重,都能引得赵珩注意。   “没有。”赵珩绑完伤口,将指尖上的血就着姬循雅的袖子蹭干净,淡淡回答道:“朕在高兴,朕看到以将军这般折腾自己,必然命不久矣,不废朕一兵一卒,朕喜不自胜。”   姬循雅反扣住赵珩的手,“臣想到陛下与臣同生共死,亦觉欣喜。”   赵珩手在痒。   这次倒不是想扇姬循雅,而是想掐死自己。   用蛊把他们二人性命绑在一处,对姬循雅非但不是约束,却是将锁链锢在了他自己颈上。   受伤的手与赵珩的紧密相贴,有未擦干净的血,被姬循雅似是不经意间,蹭到了赵珩的手腕内侧。   他皮肤白皙,那处肌肤更比别处细腻,白得几乎透明,几道血痕黏在上面,红与白对比鲜明,美玉生瑕般,莫名有种亵渎之感。   “陛下还没回答臣,太祖陛下那位皇后的事。”   赵珩却道:“朕要查明远张氏。”   话锋转得突兀,姬循雅垂眼,只觉心口不适,似有人用小刮刀一寸一寸地往下削皮肉般疼,面上却不露分毫,微笑道:“陛下先前同臣说了。”   掌中手腕欲抽离,他用力攥住,继续道:“只是此时陛下可用之人不多,就算有,张氏在地方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派干吏去料理,有天威在上,派去刺史的结果,难免不是因故殉职。”   赵珩挑眉,姬循雅说得毫不留情,只差没将他这个皇帝无甚权威,世族皆不将您放在眼里明言,可他未再挣扎,任由姬循雅握着,“依循雅所想,朕当如何?”他不以为忤,反而微微垂首,很有几分屈尊降贵地,几乎在哄求了,“请循雅教朕。”   姬循雅愿意和他探讨政事,赵珩活了两世,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他从前以为,他们两个只有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恨不得将对方凌迟至死——还需亲自操刀的你死我活,和划江而治相看两厌两种结局。   万万想不到他们两个竟也能一道议政。   他心情好,眼睛便微微弯,看上去有点狡黠,眼尾又上扬,蛊惑人心的精怪似的。   攥得愈加用力,姬循雅面上风轻云淡,“臣不知。”   赵珩晃了晃手腕,“欺君可是大罪啊,爱卿。”   姬循雅笑,“那陛下下令就诛臣九族。”   赵珩已极习惯姬循雅这般,倒也不生气,反而凑上前去,故意压低了声音,笑道:“妻族亦在九族之列。”   姬循雅陡地抬眼,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珩,方才故作姿态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他面无表情,但唇角仍旧上扬,名家工笔画一般,却毫无活气。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说什么?”   “朕在同将军说本朝律法。”话未说完,赵珩歪头看姬循雅,就此打住,话锋一转,道:“爱卿觉得,调军护卫前去地方的刺史,凡触犯国法,按律当斩者,一律就地格杀,如何?”   官员不能只有几人,必要有充足的干吏,足够,将明远郡的官员,从上到下换掉大半,乃至十中□□,彻底斩断地方官府与世家的联系。   姬循雅不言。   赵珩又晃了晃手腕。   姬循雅仿佛才回神,阴沉森冷的眸光黏在赵珩脸上,细看之下,似有情绪翻涌,“军队?”他冷笑了声,“陛下要调哪处?禁军?”   想到那支五万人的守军被姬循雅一击即溃,赵珩叹息,“将军,千人足以。”   既在谈正事,方才种种戏谑暧昧的情愫顷刻间被赵珩收敛得一干二净,只余一派沉静持重,变脸速度之快,看得姬循雅眼底隐隐浮出了层狰狞的红。   “将军带兵多年,比朕知兵,应该更清楚,兵士不事生产,不入百业,太平时节,为了防止武备荒废,亦需每日操练,每两年三军演练一次,凡军中用度,粮草、甲胄、兵器、皆需朝廷供养。”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将军,朕与将军实话实说,而今国库存银不足百万,便是朕倾尽所有奉将军,又能维持几日?”   “陛下说得很是,不过,终究有局限之处。”姬循雅微笑,阴冷的鬼气几要铺面而来,“臣,就非要从国库中取银吗?普天之下,拥精悍之兵数十万,陛下所说的用度,从何处不可得?”   赵珩温言霍地抬头看姬循雅,表情依旧平静,只眸光微冷。   诚如姬循雅所言,凡兵强马壮者,若纵容手下兵士抢掠烧杀,粮饷自不必担忧。   竭力不让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江山崩塌,是赵珩要做之事,却并非姬循雅的目的所在,他的确想操控一个傀儡皇帝摄政,但若王朝覆灭,天下大乱,他亦可同诸王逐鹿中原,而不是,同赵珩殚精竭力地筹谋如何稳固河山。   无论哪一世,他们都并非同路人。   纵然相信以姬循雅之人品不会这般行事,赵珩依旧要给姬循雅一个,他不会放任军士的理由。   亦或者,赵珩垂首,持壶倒了两杯茶,示弱,服软,向姬将军献媚,以求其怜悯。   一杯赵珩自己端起,啜饮了口。   水汽袅袅,侵染得赵珩秾艳逼人的眉眼都有些模糊。   “是啊。”赵珩道。   姬循雅静静地等候着下文。   即便不想承认,那种悄然浮起的隐秘窃喜却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赵珩会如何说呢?   陛下,腹背受敌,受制于人的是你。   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赵珩凝神静默,若有所思的面容。   该认输,该向我摇尾乞怜的,更是你。   姬循雅扬唇。   所以,求我,赵珩。   赵珩喝了半杯茶,方放下茶杯,“将军。”   姬循雅朝他笑,“陛下。”   “将军有荡平天下,席卷寰宇之志,”赵珩道:“朕敬服。”   “哦?”他等待下文。   赵珩露出个苦笑,低声道:“朕又何尝不明白,朕此刻能保全尊荣,只在将军一念之间,若将军想,随时可以令国器易主,”他倾身,贴得太近,连姬循雅的睫毛他都能数得分明,“只是北方虽定,南方诸王侯尚在,将军昔日以清君侧之名入京,尽得人心。”   吐息绵柔地落下,正如赵珩说话时的语气,“将军若放纵兵士,的确可满足一时粮饷,然兵士终归出于百姓之中,将军若行此事,不仅使民心尽失,更可能令军中生变,放任军士劫掠,军纪如一纸空文,人似野兽无所顾忌,谁能保证,下一次劫掠时,自己家人能够幸免?”   “水能载舟,”另一杯被推到姬循雅面前,赵珩笑道:“请将军慎重。”   片刻后,他看见姬将军亦笑了。   但绝对和愉悦没有一丁点关系。   果然,果然,也不知是赵珩对他的人品有何种误解,笃定了他治军严明,定然与百姓秋毫无犯,还是赵珩天然就不会低头?   不会,向他低头。   “况且……”赵珩故意顿住。   姬循雅端茶,面上淡淡,俨然将爱说不说写在了脸上。   没人捧场,赵珩也不恼,继续道:“况且将军待朕忠心耿耿,朝野共见,将军的兵士,自然是朕的兵士。”   话音未落,但见姬将军放下茶杯,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拧了下赵珩的脸。   赵珩没躲开,不幸惨遭毒手。   姬将军用力不小,捏得侧脸一片绯红,看起来极是可怜。   赵珩嘶了声,含糊道:“朕说得不对?”   “很是。”姬循雅赞同,“臣只是因陛下说得太对,情不自禁而鼓舞陛下。”   赵珩的脸触感温热,肉不多,但捏起来手感上佳。   赵珩扯下姬循雅的手,“朕到底是个皇帝,”他不满,却说得义正词严,“叫外人看了成何体统,知道的要说朕与将军君臣相安,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将军放肆,若添油加醋传扬出去,污损了将军的清名,该如何是好?”   姬循雅道:“是。”在赵珩身上一扫,养了许久,依旧是个披着漂亮人皮的空架子,捏起来硌人,有肉的地方太少,若有实质的目光黏腻地向下移动,终于找到了处满意的,略带肉感的所在,他恭恭敬敬地应了,“臣下次定然寻个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绝不授人以柄。” 第五十五章   赵珩冷嗤, “那朕还要多谢将军体贴。”   “哪里,”姬循雅向帝王垂首,姿态恭谨非常, 若是他没又捏了一下赵珩的脸, 会显得更加恭敬谦卑, “为陛下分忧,乃臣下之责。”   赵珩闻言眼前立时一亮,“听将军的意思是,愿意为朕解眼前之忧了?”   就如赵珩先前所言,国库内几无存银,养一支军队耗费巨大, 尤其是如靖平军这般战力惊人的重甲骑兵, 纵然在盛世,国库最最充盈时,军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是现在。   姬循雅操控天子以窃据正统,既是诸王无可比拟的优势,又是负累, 只要他还想占大义之名,就不能为了粮草辎重劫掠百姓。   且,最最要紧的是, 他比谁都清楚, 放任军士烧杀抢掠,一时或可提升士气,长此以往, 必定使风气大坏,军中上下皆沉溺声色, 疏于操练,日后连一战之力都无,先前望风溃逃的禁军就是前车之鉴。   姬循雅望着赵珩,虽然清楚同赵珩合作才是上上之策,但仍有一种皇帝挖好了坑,只等猎物坠下的不悦,亦或许,他不悦的非是被当做猎物,而是赵珩给的诱饵不够勾人。   姬循雅不语。   赵珩眨了眨眼。   他生得好,这动作由他做起来不显做作,更透出了些别样的恣意洒脱,很有几分少年气。   他唤道:“将军?”   姬循雅淡淡道:“以陛下所言,现在臣与陛下是唇齿相依,”淡色唇瓣开阖,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生死与共。”   赵珩道:“话虽如此……”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姬将军,惊于此人竟能拿今日杀你全家的语气说出同你相濡以沫的话来,但他不欲在这点小事上纠缠不休,遂顺着姬循雅,“是。”   姬将军倾身。   “唰——”   衣料擦磨,簌簌轻响。   姬循雅道:“陛下对臣寄予厚望,臣惶恐荣幸,不胜感激,只是,”他看着赵珩,“即便是陛下重用宦官时,都予了他内司监次掌事的官衔。”   姬循雅说的这个宦官,自然是指何谨。   两人离得很近,足够赵珩看清姬循雅面上的每一处。   黝黑的双眸如渊,仿佛稍加对视便能溺毙其中。   只一瞬息,赵珩就明白了姬循雅的意思。   连一宦官,用他前,陛下都能令他做内司监次掌事,若是臣,为了笼络臣,您欲,赏赐臣何物?   赵珩弯眼,就着这个距离顺势摸了摸姬循雅的脸,帝王低语道:“将军,凡宫中所有,若有得将军青眼之物,将军尽可自取。”   姬循雅也笑,“仿佛,价廉了些。”   先前赵珩就让他看上什么可以自取,半点都不值钱,无非是帝王惯哄人的甜言蜜语而已。   拇指拭过伤痕,“那将军不妨直言,朕听听,能否满足将军。”   呼吸间,暖融融的热气轻轻蹭过姬循雅的面颊,后者道:“陛下心思九曲,不若猜猜,臣想要什么?”   赵珩面露为难,“将军权倾朝野,富有四海,朕便是给将军半壁江山,亦恐将军不屑一顾。”   温热随着赵珩的起身瞬时烟消云散,“将军乃朕股肱重臣,不可敷衍,”顺手拍了拍姬循雅的脸,“若朕细细思量。”   语毕,手被一把攥住。   长睫开阖,姬循雅抬眸看赵珩,过分秀丽的眼型线条至眼尾处微垂,收拢进一片阴影中。   看上去,竟有几分堪怜。   赵珩抽身的动作停了下。   忍耐须臾,赵珩深觉人生苦短,重活一次还得收拾这些不肖子孙留下的烂摊子,如此辛苦,那他,赵珩心说,亲姬循雅难道不理所应当吗?   他行动力极强,刚说服自己,就俯身,亲了下姬循雅。   腕上的力道陡然增加,骨骼相撞的力道太大,箍得赵珩有些疼。   吻正落在眼皮上,长睫蹭过嘴唇,痒得厉害。   “走吧。”他轻咳一声。   姬循雅沉沉看了他许久,片刻后,轻轻笑了声,“走。”   只是异常沙哑,如被砂石磨砺。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待见到茶楼外并无马车,赵珩才想起自己令韩霄源先将池小苑寻个隐秘的宅邸安置,偏头朝姬将军一笑,“时辰尚早,我久在家中,不若循雅陪我逛逛?”   循雅二字叫赵珩唤得亲近又自然,姬循雅垂眼,似是不知唤赵珩什么才好,只道:“既然公子想逛,我自然要相陪,”他心平气和,且不阴不阳地说:“韩霄源玩忽职守,竟不见踪影了。”   赵珩:“……”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刚转过头,姬循雅的手便贴上来,五指拢住后颈,轻柔地揉捏擦磨,“公子,”声音近在咫尺,“将池小苑藏到哪里去了?”   赵珩被他摸得脊骨发麻,哼笑了声,道:“如实告诉循雅,等着循雅将他剐成片送到我面前吗?”   “公子。”   这个称呼疏离,赵珩听得却耳熟,若再加上他的名字,当真如上一世,他与姬循雅尚算知交友人时一模一样。   赵珩伸手,将姬循雅的手扯下来,却没有甩开,反而一拢,抓在掌中,“不是说要陪我逛逛吗,傻站在这作甚?”   烦躁的心绪被莫名抚平了些,然而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却随之升腾、蔓延,姬循雅压下这股微妙的不适,道:“是。”   赵珩拉他闲逛。   虽是闲逛,却并非漫步目的。   姬循雅注意到赵珩主要在看关乎民生的日用必需之物价钱几何。   赵珩一如既往,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是何等身份,总能笑眯眯地和人家聊上几句,言谈热络又不失分寸,聊天时不像陌生人,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故友。   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人偏偏生了双缱绻多情的眼睛,静静注视谁时,极容易令人遭这幅金玉其外的模样蒙骗,生出几分好感。   “公子。”卖桂花糖的小娘子耳下泛着点点赤色,将赵珩要的糖装好递过去,却连头都不敢抬,“给你。”   姬循雅接过。   赵珩伸到半空的手顿了顿,调转放下,从袖袋中取了银钱,在姬循雅冷漠的注视下,将钱放到了摊位上,含笑道:“多谢。”   小娘子低低应了声。   待二人先后离开,目光落到先前那公子放着的钱上,微微一怔。   “公子,”她先前追了两步,街上人流不息,哪里还见得到赵珩,喃喃道:“钱给多了呀。”   那边,赵珩正以竹签扎了三颗糖球,一起送入口中。   姬循雅皱眉,只觉看着嗓子都发疼,手中依旧抓着桂花糖包,递到赵珩面前,方便他扎取。   街市上的东西自然没有宫中精细,糖甜得齁人,幸而有桂花和酸梅中和,甜中带酸,吃得人口中生津,“循雅?”他又扎了三颗,送到姬循雅嘴边。   姬将军眉头皱得更深,不知是讨厌吃糖还是嫌弃赵珩用过的竹签,赵珩不以为意,正要移开手,但见他启唇,咬下一颗糖。   赵珩笑,低头看了眼袋中分毫不减少的糖球,摇摇头,“买多了。”   姬循雅呵了声,“买?”   咔地一下,糖被咬得粉碎。   赵珩只要了半袋,手中这包糖却足足有一整包,若非再装下去就要洒出来了,卖糖的小娘子还能再给赵珩装十几个,但仍旧要了半袋的价钱。   赵珩贪多,嘴里含了好几颗糖,右颊处被抵出了个圆润的凸起。   姬循雅眸色微暗,抬手一捏。   赵珩猝不及防,哀怨地看他,含糊道:“作甚?”   却听姬将军柔情似水地说:“公子若是有朝一日失势潦倒,在街上乞食,也可饱腹。”   此言不吉,赵珩却毫不在意,半开玩笑道:“倘真有那日,循雅可要好好关照我的生意。”   姬循雅声音透着些古怪,“生意?”   赵珩弯眼,“要饭自然也是生意。”   “好啊。”姬循雅柔声道。   赵珩咀了两下口中糖球,随意择了家书铺,大步进入。   姬循雅紧随其后。   时局紧绷,这卖闲书的铺子人却不少,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赵珩摆摆手,示意要过来招呼他们的伙计不必跟着。   书铺不大,只上下二层,触目所及皆是摆放着书籍的竹架,一人多高,每排竹架间留二尺空隙,以供人通行。   赵珩扫了眼,见一楼不过是些经史子集的石刻本,觉得无甚趣味,便拉着姬循雅上二楼。   姬循雅也看见了那些寻常处处可见的书,轻声道:“府中藏书何所不有,公子来这做什么?”   赵珩走到最近的竹架前,信手抽了本书,翻了前面几页,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可没有这个。”   “话本?”姬循雅看了眼,从外来看,不过是本寻常的线书,青紫书封裹着,以浓墨大笔在空白处写道:乱世诸国传。   下面还有行写得异常风骚的小字,被赵珩手指压着隐隐可见一个高。   姬循雅收回视线。   皇帝陛下热情洋溢道:“循雅,选几本如何,我送你。”   姬循雅对皇帝这种无论做什么都能想到自己的关切十分感动,道:“多谢,不必。”   这部乱世诸国传分上中下三册,赵珩尽数拿了,又挑了几本诸如广阳宫秘史——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广阳一定化用自广明宫,还有四本名曰南澄世子别传的书。   皇帝去看姬循雅,见对方站在窗边,神色淡漠地向下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姬循雅竟然连话本都不喜欢,他就没有点除了剐人和自伤以外的爱好了吗?   赵珩捧着书,走到姬循雅身边,以肩轻轻撞了他下,示意他回神。   姬循雅欲接赵珩手中的书,被皇帝嫌弃手中有糖,不许。   二人并肩下楼。   这几本书用纸是最普通的宣纸,亦非名家著作,却并不便宜,比寻常的书贵了四五倍。   姬循雅又看了眼赵珩,后者神色如常地结账,似乎早就习惯这个离谱的价钱了。   俩人出去,韩霄源已在外等候。   韩霄源看见姬将军愣了半秒,而后立时垂头,恭恭敬敬地请二位上马车。   姬循雅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掠而过。   韩霄源头垂得更低。   待坐稳,赵珩一面翻书,一面道:“将军对朕的内司监主事很关怀?”   姬循雅道:“并无。”他看向赵珩,对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与他对视,而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臣不解陛下之意。”   赵珩笑,“是朕多虑了,只是将军气势逼人,我的内侍胆子都不大,恐被将军吓坏了。”   姬循雅道:“如此胆怯,岂能指望他们料理公事,不如,臣替陛下换些胆子大的来服侍陛下,您说如何?”   赵珩道:“譬如程玉?”   回答他的是捏起他下颌的手,迫使他从书中移开视线,“是。”姬将军回答。   赵珩挪开姬循雅的手,笑而不语。   再无言。   还未回宫,姬循雅半路就已离开。   赵珩平静地又翻过一页。   又半个时辰,马车进入宫门。   赵珩先回广明宫更衣,而后又去御书房。   韩霄源将池小苑给他的契约奉上,道:“陛下,池公子兄长与张澄签订的文书尽数在这。”   赵珩大开眼界,“张澄竟没让人销毁?”   明晃晃地留着证据,就是笃定了无人能奈他如何,地方世族与官员相护,京中又有亲族为高官,自然有恃无恐,目无法纪,气焰熏天不过如此。   韩霄源垂首不语。   赵珩也不需他回答,翻看两页,心刑部侍郎是张澄的亲叔叔,此事与刑部息息相关相关,但各样赋税,同银钱相关的事,到底是户部之责。   户部,冯延年。   赵珩蓦地一笑。   韩霄源见他不怒反笑,却揣摩不出缘由,忍不住悄然抬眼,去看皇帝。   “将这些,送给冯尚书。”赵珩道:“把前因后果给冯延年讲明,问他欲如何。”   韩霄源道:“是。”沉默须臾,问:“陛下,倘冯尚书问,池小苑是陛下何人,竟能劳动内司监将文书送来,奴婢该如何回答?”   赵珩道:“他不会问的。”   韩霄源怔了下,立刻道:“奴婢愚钝,请陛下恕罪。”   赵珩摆摆手,让他起来,“退下吧。”   “是。”韩霄源见礼而出。   赵珩坐在案前,将今日所见种种,尽数记录到纸上。   天色渐沉。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赵珩头也不回,顺势往后面一倒。   没有扑空,而是正好撞入一温凉的怀抱中。   “将军怎么来了?”赵珩闭眼,手指绕过姬循雅垂落的长发。   姬循雅道:“来看陛下为何星夜不归。”   赵珩坐没坐相,由着自己往下滑,枕在姬循雅小腹上,却还一路向下。   被姬将军一把捞住,按在那动弹不得。   赵珩笑问:“仅此而已?”   姬循雅点点头,“的确还有些琐事,要找陛下。”   他将一本书放到了赵珩锁骨处。   赵珩微微抬头,眯了眯眼。   是那本,乱世诸国传?   赵珩方才在马车上只看进去了两三页,其余时间思绪纷乱,小半个时辰也未翻两页。   他有些疑惑,书中的角色与他、姬循雅还有当年诸王公子的名字只有姓氏不同,这种书赵珩看得不少,无非是正史为骨架,添传说与后人的幻想创作出的话本,他看了前几页,只觉除了将他和姬景宣的出现描述得夸张了些以外,并无怪异之处。   到底怎么了?   姬循雅摊开书页,粗糙的纸张蹭过赵珩的下巴。   赵珩失笑,将姬循雅的长发向下一扯,道:“姬将军,你来找朕,不会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吧?”   小事?   看赵珩习以为常的样子,大约是这种东西见了不知多少,姬循雅神色发寒,却扬唇一笑,彬彬有礼道:“臣方才读此书,心中有不明之处,还望陛下不吝赐教。”   “哪?”赵珩懒洋洋地问。   姬循雅将书扯过,硬邦邦的书角抵上赵珩的唇瓣,命令道:“陛下,念。” 第五十六章   白日, 冯府。   皇帝回京后这几日一直称病不朝,皇宫守卫比先前更为森严,无要事, 不许任何官员来往出入, 不上朝, 亦不可召见百官,此举无异于将皇帝囚于宫中,一时间人言纷纷,皆道姬氏篡权夺位的时日就在眼前。   故而,冯延年听到侍从通报内司监韩霄源韩大人求见时,极是愕然, 思量了须臾, 沉吟道:“请韩大人在正厅稍坐,我更衣后便来。”   侍从领命而去。   韩霄源乃帝王亲信内臣,今日来他府上,必得皇帝授意,也或许,他心道:是姬循雅的意思。   前几日他率领百官跪迎姬循雅, 皇帝就在姬循雅身侧的马车上,必然看见了他逢迎谄媚的模样,冯延年很清楚, 皇帝不会对他有半点好感, 若他是帝王,遇到了自己这样的臣子,恨不得当场取他性命。   至于姬循雅……想到对方连马都未勒一下, 径直越他而过的场面,冯延年忍不住攥紧了手中了的菊瓣花浇, 因太用力,骨节扼得发白、发青!   冯延年想不出,此二人中之一,会派韩霄源来他府上做什么?   信手把花浇水向缸中一掷,瓷皿重重入水,霎那间,惊得缸中游鱼四散。   冯延年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离开花房。   韩霄源端端正正地坐着,早有侍人殷勤地端茶奉上,犹带余温的茶杯就搁在他面前,他却连碰都未碰一下。   水汽之中,韩霄源铅灰的眼眸愈显奇诡。   冯延年进入正厅,陡然与这双眼睛对视,只觉寒毛直立,心中的不祥之感从七分变作十分,但面上笑容分毫未改,笑道:“韩大人。”   韩霄源起身,毕恭毕敬地朝冯延年见礼,“冯大人。”   冯延年快步上前,虚虚地扶了冯延年一把,忙将他拦住了,“韩大人多礼,你我同朝为官,平日里多有往来,如至交一般,我岂受得如此大礼?”   韩霄源直起腰,冯延年立刻松开手。   宦官似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俊秀面容上露出个笑样,“大人抬举。”   冯延年听他语气还算有礼,觉得未必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心中稍定,“韩大人请。”   两人面对面坐下。   “内司监事务繁杂,大人为国政终日辛劳,”冯延年客客气气地问:“不知今日拨冗前来,所为何事?”   冯延年问得直接,韩霄源也无兜圈子的准备,遂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递给冯延年,“大人请看。”   冯延年接过。   是,将田土寄挂在某人名下的契书?   地主叫池林,被寄挂者名张澄,冯延年看得很仔细,池林每年要给张澄本土地所处之物换得的银钱的十中之二,此乃市价,从一到三不等,但再怎么算,都比本朝的地税低上几成,他觉得无不妥之处,越看越觉疑惑。   他翻开下一张,乃是一认罪的供词,说这叫池林的人犯——怎么还是池林?冯延年神色微变,一目十行地扫过供词。   说池林素日里游手好闲,并无正业,全家皆靠一在京的弟弟供养,其性躁急,又爱生事,平日里嫉妒张氏富贵,一日醉后竟拦住了张氏一小公子的车马,言词挑衅,车夫不堪主人受辱,阻止池林,反被池林刺伤,拉回家后就断气了。   按律,池林寻衅杀人,证据确凿,当斩。   将田土寄挂在张澄名下,又与张家人起了冲突,现下被判秋决,那么,池林那几百亩田土该归谁?   不是妻子儿女,不是在京的弟弟,而是,张澄。   再看一眼事发在明远郡,冯延年立时明了,抖了抖文书,平放到桌案上。   不过是件豪族强占土地的常事,他眼下唯一不明的是,韩霄源将这个给他作甚?   莫非……   韩霄源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说,人犯被判秋决,本该交由刑部核准,只是张澄的侄子是刑部侍郎张修敬,刑部尚书又与张氏有姻亲,为保公正,应当回避,况且,此时涉及诡寄,”即将土地寄挂在免税者名下,“与户部不无关联,遂将物证呈给冯大人,请冯大人一览。”   冯延年闻言沉默几息。   他还没蠢到能以为皇帝命韩霄源把这些玩意给他看,就只是为了让他看看。   皇帝自登基后不理朝政,只一味在后宫享乐而已,大小事务皆决于国舅,如今国舅生死不明,皇帝又受制于人,竟起了管事的闲情雅致!   不对,不对。   冯延年转念一想,此事,难道是姬循雅的意思?   冯延年默然,端起茶,低头慢慢喝了一口。   韩霄源既不催他,也不说要离开,只静静坐着。   他算半个客人,却令冯延年这个主家如坐针毡。   片刻后,冯延年放下茶杯,试探着问:“我听闻陛下先前龙体抱恙,现下可大好了吗?”   韩霄源道:“陛下日益康健。”   只字不提姬循雅。   他起身,“文书既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   冯延年听他要走,也感受不到半点轻松,起身道:“我送你。”   韩霄源道:“大人客气,请留步。”   话虽如此,冯延年还是送这位韩霄源大人到府门口,眼见后者上车,冯延年转身,才深深吐了口气,他抬手,深深地揉按眉心。   是姬循雅,还是皇帝,欲整治张氏,拿他做马前卒,杀人刀?   冯延年十七岁入仕,至今朝,恰好十年整,其中有六载,是在做显德朝的官员,因此对皇帝的秉性虽算不得了如指掌,亦是知之甚深。   皇帝只是个耽于享乐,朝令夕改的庸碌之主,见地方势强,便异想天开地要整治,他若真按皇帝的意思办了,待皇帝过些时日罢手再不管国事,他就成了张氏、成了百二豪族的眼中钉!   若是姬循雅欲行此事,冯延年信其手腕雷霆,但,谁知道姬氏能掌控北方多久,若只一年半载,到姬循雅被迫将京城拱手相让时,就是他赴死之日。   冯延年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为今之计,只能在两面维系,力图既不激怒皇帝,又不得罪张家。   冯延年重重撂下手,厚重的官服衣袖划破空气,发出簌地一声响,“备车,”他咬牙道:“去张修敬,张侍郎府上。”   “是。”   为何是他?   无论是皇帝,还是姬循雅,难道会缺一个能用之人吗?   “等等!”   侍从被吓了一跳,立刻站定不动,“大人。”   冯延年疲倦地摆摆手,“先,先不必去了。”   到底为何是他。   ……   此时,广明宫。   赵珩被碾得唇上有些胀疼,伸手去拿书,却被姬循雅按住了手。   “做什么?”他话音含糊,眼尾往姬循雅的方向一斜,似有不悦。   姬循雅就着这个姿势翻了十几页,方将书卷起,一手压住书页,送到赵珩眼前,他毕恭毕敬道:“臣服侍陛下看。”   如果姬循雅的手没死死压在他腕上,令他动弹不得的话,赵珩会十分感念姬将军的虔心奉上。   赵珩快速看完一行,连脑子都不过,“小郎君正是青春年少,生得秾艳腻理桃花貌,此时赧然含羞,眸中水色点点,檀口微启,娇吟……”   这什么玩意?   赵珩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抬头看了眼姬循雅。   姬将军目光平静地扫过赵珩。   眸光泠然,高不可攀,只一眼,便压得人想跪倒在他面前请罪。   赵珩啧啧,“姬将军,表里不如一,看似一本正经,实则,”他伸手,去摸姬循雅的下颌,“□□放……嘶,”腕上被轻轻捏了下,赵珩却表现得姬循雅要取他性命一般,“可算恼羞成怒?”   姬循雅微笑着拍开赵珩的手,“此评价臣一字不改地还给陛下,”他垂首,一缕长发落到皇帝锁骨处,“陛下治下,陛下买的书,□□的是谁?”   “岂有此理,”赵珩薅了把姬循雅的头发,“朕治下不也出了将军这般,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怎么不见将军赞朕是仁君明主,出了这种书倒要怪到朕头上。”   “况且,食色性也,人之常情,”长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指上,随着他的动作,姬循雅的头也垂得愈发低,“将军却大惊失色,未免做作了。”   姬循雅含笑,“陛下,继续念。”   赵珩亦笑,戏谑道:“好有趣的癖好。”   赵珩掠过一堆描述这少年肌肤如何细腻,腰身如何纤细柔软的词句,“齐珩如在云端,又似……”   赵珩知道这套乱世诸国传是以诸王和公子们为角色,但本朝太祖曾是齐君,用原名未免大胆,遂改了姓氏,齐君赵珩,化作齐珩。   等等???   在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赵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朕?   这个面若桃李,身段软若无骨,叫人一碰就软了腰肢,双眸含水,楚楚可怜的小美人,是朕?!   此世暂且不提,赵珩上一世毕竟身长八尺有余,拉得开十石硬弓,能策马横刀将敌兵拦腰斩断,虽算不上壮硕如山的大汉,但亦是身量精悍的成年男子。   赵珩气极,反而笑了起来。   既然他是那个任君采撷的美人,他倒想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三生有幸,能和他春风一度。   他向下看。   燕……   赵珩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燕循雅。   当然不能是景宣,景宣是燕君循雅的谥号,还是赵珩给起的,既然是乱世诸国,人尚活着,自然要用本名。   赵珩猛地回头。   姬循雅轻笑看他,只唇角上扬,眼中却无分毫笑意,平添了十分阴冷鬼气。   虽是个非人之物,但,赵珩在心中安慰自己:但到底是个漂亮的怨魂。   赵珩极快地看过这一回,发现这胆大包天的作者还挺严谨,此段恰好是他与姬景宣尚是公子,随父君一道来会盟,在城外遇险,共同御敌之后。   区别在于,史书上说他们各自回营,事实上亦确实回营,但姬景宣看崔平宁给他包扎完伤口才离开,而这本书上,则说景宣对齐珩一见钟情,爱其貌美,但苦于初见只短短数日,随者众多,不能与之结交,幸而上天见怜,两年后再见,齐珩在野外遇刺,景宣英雄救美。   不论怎么看,赵珩心道,姬景宣都该是那个柔弱无依的美人!   他压着火气继续往下看,见二人同生共死,你侬我侬,景宣为齐珩解衣上药,而后……赵珩轻啧了声,“给锦衣侯烧去,不知道他能否气活过来。”   话音未落,面上便觉一紧。   姬循雅捏住赵珩的双颊,微微用力,手指随着他的动作陷入柔软的肌肤中,“陛下,竟只觉得崔平宁会为此动怒?”   赵珩由衷发问,“朕当如何?”   视线在赵珩润泽的唇上一扫而过,姬循雅眸光愈发暗沉,“继续念。” 第五十七章   “姬卿, ”赵珩弯眼一笑,“朕是皇帝,不是你府上花点银钱雇来的说书先生。”   姬循雅反手一握, 抓住他持书的手指, 沿着指根, 既像把玩又似引诱,轻轻地擦磨着。   手指冰凉而光洁,摸起来不是不舒服,但甚少有人的手,还是男子的手,能没有半点瑕疵, 又如此冰冷。   被他触碰, 好似在与玉雕般的死物亲昵交缠,诡异非常,指尖所到之处,令人不由得发颤。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刚醒时,赵珩几乎日日都与姬将军亲近, 狼狈为奸得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恐惧,只笑道:, “你若实在想听, 朕可以屈尊降贵,满足将军这个小小心愿,不过……”   不等姬循雅开口, 赵珩便笑道:“将军,你亲朕一下, 朕读一章如何?”   亲赵珩,这倒无甚所谓,于姬循雅而言,甚至可以说得上正中下怀。   长发一圈一圈地在掌心绕紧,赵珩手上用力,令姬循雅头垂得更低。   鼻尖相擦。   呼吸亲密地交织纠缠。   触目所及,皇帝唇角狡黠地上扬,勾起了惹人注意,却不讨厌的弧度,唇瓣柔润,看上去非常好亲。   喉结缓慢、滞重地滚了下。   姬循雅却一动不动。   他实在讨厌赵珩从容不迫,似事事尽皆了然的模样,仿佛,他只是帝王掌心中一件可以随意摆弄操控的玩物一样。   他不动,赵珩更不催,就手拿书棱抵上姬循雅的唇,轻轻向外推,“将军不想,朕亦不愿意强人所难。”   他起身,刚直起腰,不过须臾之间,姬循雅长臂一揽,将皇帝拦腰扼住。   手臂紧紧地锢在腰间,不是抱,却像倒严丝合缝的枷锁,勒得赵珩呼气都有些喘。   他偏头,正要笑话姬循雅两句,却听帘栊外一道低柔的男音响起,“陛下。”   是韩霄源。   赵珩动作一顿。   姬循雅抬眼,眸中寒气四溢。   “内司监不管帝王起居,这么晚了,”柔软的声音在赵珩耳畔游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偶有几缕气息往内里吹,痒意弄得身上发酥,“他来找你作甚?”   赵珩状若思量,道:“朕想,大抵不是为了像将军一般。”   姬循雅微笑,“臣什么?”   话音未落,一直言笑晏晏的皇帝骤然出手,二指并拢,狠而迅捷地点上扼住他腰的手臂!   手臂立时发麻,力道不可自控地松了松,赵珩趁着这个时机一把推开姬循雅,利落起身。   赵珩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似嘲非嘲地丢下句:“不像将军一般,来朕这撒娇胡闹。”便走到帘栊前。   撒娇这个词从姬循雅出生,就和他半点干系都无,乍然听到这话,连姬将军都愣了几息,旋即眉头死死地皱紧了。   “陛下。”韩霄源见了一礼,正要开口,隔着帘子,却忽见不远处一那人影从席上起身,大步向前走来。   身影高大修长,韩霄源先前以为是皇帝与哪个新宠玩闹,待看清是谁,浅灰的瞳仁猛缩。   是——姬循雅?!   一瞬间韩霄源想到了无数可能,从自己瞎了看错人到姬将军样貌虽鬼气重了些,但确实好看得世所罕见,陛下照着他的模样寻个男宠没什么大不了。   韩霄源意识到自己表情实在过于骇然,猛地垂首。   姬循雅站在赵珩身后,略略低头,与赵珩耳语,“陛下,还未读完。”   连声音都别无二致。   韩霄源倒吸一口凉气。   “无妨,”赵珩道:“你说。”   韩霄源迅速回答,“陛下,文书奴婢已经交给冯大人,冯大人并未多言,”顿了顿,“可需奴婢再同冯大人说得清楚些?”   “不必。”赵珩一面说,一面将姬循雅的脑袋掰远。   以冯延年之精,皇帝的意图无需点明,他就已一清二楚。   姬循雅瞥了眼韩霄源。   韩大人已被眼前场面惊得面无人色,宦官苍白着一张脸,更显如云的鬓发乌青黑亮。   韩霄源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下,“不知陛下可还有事要交代奴婢吗?”话刚出口,他顿觉失言,火速闭上嘴。   韩大人在凶险程度不逊于前朝的后宫摸爬滚打多年,还要服侍皇帝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君上,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定力,唯有今日,第一次被惊得头晕目眩,连舌头都僵直。   赵珩笑道:“无事,卿下去吧。”   “是。”   韩霄源如获大赦,见过礼,转身快步出去。   韩大人自觉见过不少荒谬离奇之事,但加在一起都没有看到赵珩与姬循雅行止暧昧对他的冲击大。   皇帝和姬循雅,皇帝和姬循雅……韩大人脑海中一时回荡着两人的面容,晚上凉风拂面,也没能让他稍稍清明。   不提赵氏与姬氏几百年前的,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恩怨,只见方才姬循雅待皇帝缠绵的态度,不像逆臣贼子对帝王的亵玩,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头皮发麻,却异常亲密的占有欲。   那他当时,他当时起兵清君侧作甚?!   若他真爱极了皇帝,纵然皇帝荒唐无道,他亦可做皇帝最忠心耿耿的臣子,有姬循雅的支持,说不定,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还能再维系上十几年、几十年。   却要带兵入城,逼得皇帝望风而逃,甚至到了要自尽的地步,且在回京后,姬循雅似有废帝的意图,遭皇帝直言道破心思,才被迫在群臣面前表明,自己绝无此意。   韩霄源思绪一片混乱,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不明白便不想,韩霄源在心中告诫自己,这不是你该留心之事!   却还忍不住心道,但无论如何,纵观史册,韩霄源还从未见过如此扭曲诡异的关系。   他们两个夜半同床共枕,真不怕对方趁自己睡熟,一刀将自己脑袋砍下来吗?   夜风吹拂,虽是夏日,韩霄源却感受到了一阵彻骨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四日。   在姬将军又从容阳侯府中亲自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门客,顺便把容阳侯带走后,群臣在家等得战战兢兢,终于等来了——明早上朝的消息。   皇帝登基后,除了显德元年,为了表示新朝气象,皇帝撑着上了三个月朝外,此后大朝会都改为半年一次,皇帝亦不一定上朝,皆由国舅代其出面。   故而在群臣得知要上朝后,多惴惴难安,还有官员欲往前来传令的内监袖中塞银票,却被惶恐但断然地拒绝,于是愈发忐忑,心道明日莫不会还见不到皇帝,却见姬将军立于丹陛之上吧?   崔府香阁。   崔抚仙立于一画像前,持香,毕恭毕敬地朝画像拜了三拜。   画像上乃一武将,纵然这幅画存世太久,纸张保存得再好亦免不得暗淡发黄,却依旧可见其红甲烈烈,如一捧烈焰熊熊燃烧,武将并不像寻常画像上那般静立,却持刀横于身前,锐气与杀意不加掩饰,英姿凛然。   崔抚仙平日敬祖却不信鬼神,不曾想自己竟也有一日心乱到要来放先祖画像的香阁上香的地步。   淡色的唇角上扬,崔大人露出了个很浅淡的苦笑。   事到临头才来求祖宗保佑,他面前这位史书上脾气出了名的不好的锦衣侯若泉下有知,此刻大约在大骂他不肖子孙吧。   锦衣侯崔平宁无子,死后爵位由其五兄的长子袭承,之后崔氏分为三支,但祖宗拜的依旧是同一个。   崔抚仙笑了下,将香插入香炉中,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唰啦——”   狂风骤起,灌入香阁中,吹得画卷一阵乱抖。   崔抚仙起身去关窗。   手压在窗棂上,向外远望,但见极北阴霾笼罩,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城,威势万钧。   崔抚仙皱眉,自语道:“明日恐有大雨。”   将窗关紧。   香阁中的画像乃止。   ……   恰如崔抚仙所言,自昨日傍晚至此刻,大雨如注。   此刻,瑶光宫。   数千盏长明宫灯熠熠,照得可容纳上千人的偌大正殿通明,亮若晴日。   皇帝尚未至,群臣中时有窃窃私语声。   崔抚仙居于百官之首,一身绯红官服加身,艳色夺目,映得他面色有些困倦的苍白,精神却还不错,目不斜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放在平时,崔相不会这么早就背对众人,摆明了不想与任何人寒暄。   冯延年低着头,一边摆弄着袖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身旁人的恭维。   此人应也看出了冯延年的心不在焉,见他一直在捏袖子,凝神一看,但见袖内绣着几条游鱼,不知用了何种绣发,连鳞片都闪闪生辉,却偏偏是几条瘦鱼,几乎瘦成了一道线,“尚书袖子上的鱼,绣工真是细致,下官看着,竟像活得一般。”   冯延年漫不经心地回答:“釜中游鱼罢了。”   话中含义不祥至极,唬得那官员立刻闭嘴,朝冯延年拱拱手,讪讪地走入人群。   冯延年垂眼,瞅着袖子上的鱼。   终于安静了。他心道。   一人道:“魏兄,今日如何?”   “今早起了一卦。”另一官员回答,他声音刻意压得极低,但架不住旁边有偷听的同僚。   见他摇头晃脑故意卖关子,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快说。”   “荒谬。”人群中不知谁啐了句。   这官员冷哼了一声,瞥了眼身侧翘首等待的同僚们,刻意拖长了嗓音,“五阴一阳,阴盛阳衰,寓大……”   “陛下到——”   传令声次第穿过正殿。   “凶。”他说,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湮灭在群臣见礼时官服擦磨的簌簌声响中。 第五十八章   百官齐拜, “陛下万年——”   赵珩端居上首,瑶光宫中的人事种种尽收眼中。   内监尖细的声音传来,“起——”   众臣直起腰身, 端端正正地站好。   崔抚仙微微抬头, 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赵珩身上。   十二旒下, 帝王俊美逼人的面容淡漠,端雅矜贵如供于宗庙中的,历代先君圣王的御容像,只论样貌,竟真有种只可仰望的肃然威仪。   这貌若圣明天子的皇帝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眸光一转, 向下望去。   恰与崔抚仙对视。   崔大人毫无防备地与皇帝对望, 烛火下,他第一次发现皇帝的眼睛并非全黑,而是隐隐泛金,粲然得似有熔金流淌其中,不由得呼吸一窒。   黄玉珠似的剔透明丽,亦如无生命之物一样淡漠无情。   然而下一刻, 皇帝却弯了弯眼,居然是个笑的模样。   乍然看他笑,崔抚仙愣了几息, 第一反应是立刻偏头, 见身后群臣百官皆垂首而立,无人注意到皇帝这个算不上端庄的小动作方放下心来,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何等蠢事,僵硬地缓缓转过脸。   赵珩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端宁自持的崔大人此刻方寸大乱, 连头都不敢再抬,强忍着没笑出声。   崔抚仙离开后赵珩才知道他是崔平宁的后人,不由得一哂,锦衣侯胆大妄为,崔抚仙却与其先祖截然相反,被皇帝看着笑一下,都要觉得自己有失官体。   为官多年,脸皮竟还这样薄。赵珩啧啧称奇,随意往不远处又看了眼,见一官员头低得如孝子上坟,但分外鹤立鸡群。   无他,只因在一群年过半百服朱着紫的官员中,他年纪太轻,看上去比崔抚仙还要小一些,眉目素净,黑白分明,气韵如温茶般柔和,毫无棱角,只看一眼,便令人忍不住放下戒心。   赵珩的目光在他身上多留了几息。   冯延年自觉已经藏得够远,照旧感受到了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脊背登时一僵。   想到自己那日献媚于姬循雅,恐怕早已将皇帝得罪透了,冯延年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   早知如此,他今日就告假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手中的笏板,被冷汗濡湿的指尖在光洁的象牙板上留下道道湿痕。   冯延年垂眼,心道也不知,还能持这块笏板几天。   距离赵珩上次朝会议事已过了数百年,他记得上回大朝会,他……赵珩皱了下眉,他散朝后在去御书房的路上连吐数口血,太子扑上来一边惊慌地问他怎么了,一边命人传太医,他还未等来太医,就昏死过去了。   此后病榻缠绵,药石无医,太医令为他号脉后只轻声道:“臣为陛下开些温补固本的药,还请陛下静养,勿要太过劳心费神。”   余下一言也无,但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连太医令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赵旻遍寻名医,连远在北澄的伽檀都请了回来。   相较于太医令的委婉,伽檀说话就直接很多,戳了戳赵珩因病而有些浮肿的手腕,当着太子和皇帝两人的面直言不讳,“年轻时在沙场连年征战,受了重伤也不好好医治,只用镇痛止疼的药物压制,旧伤堆叠,早就伤了根本,称帝后又昼夜不分地理事,”与养尊处优堆积出的丰腴不同,这手感并不好,伽檀皱了下眉,嘴唇却还上扬,“陛下,你不早死谁早死?”   赵旻闻言怒急交织,眼底红得几欲滴血,猛地回首,“来人,将这个狂悖犯上的妖人拖下去!”   伽檀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珩。   赵珩咳了声,哑声道:“太子。”   无甚气力,在寂静无声的寝宫中却显得分外清晰。   英姿挺拔的少年人听他唤自己,失色的嘴唇无声地开阖了两下,一个字都未吐出。   一行泪倏然滚落。   “去吧,我和伽檀还有些话要说。”见太子眼眶通红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似是怕自己闭眼,赵珩就要消失一般,心中酸软无奈兼而有之,扬起个笑,宽慰道:“朕哪那么容易死。”   赵旻撑着起身,替赵珩掖好被角,方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走不忘狠狠瞪了眼伽檀。   伽檀摇摇头,“你儿子好凶,”又道:“小时候不这样,你给养坏了。”   赵珩笑得肩膀轻颤。   下一刻,他便不笑了。   笑意烟消云散后,伽檀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赵珩的面容也能冷寂得惊人。   他面无人色,比此刻窗外正徐徐向下飘的雪花还要白上几分,眸光依旧清亮,却透着几缕挥之不去的疲倦。   伽檀别开脸,不去看赵珩,嘲弄道:“现在知道怕了。”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赵珩心平气和地说,“只是太子年岁尚小,少历练,遇事浮躁,”他眼珠微转,看向伽檀,“不过,朝中重臣多太子的长辈,看着他长大的情谊,朕以为,局面应不会动荡,吧。”   伽檀越听越觉得赵珩在交代遗言,转身抬腿就向外走。   “做什么?”赵珩疑惑地问。   伽檀咬牙道:“把你的好太子叫进来,让他来听君父的诛心之言!”   赵珩笑了下,有气无力道:“伽檀,再对朕无礼,朕就先让太子把你拖下去。”   伽檀几时见过赵珩这么虚弱的模样,猛地转身,气冲冲地走到赵珩面前一撩衣袍,单膝跪在床边的地上,与躺着的皇帝对视。   他深了口气,“阿珩,你记不记得,你七岁时曾经失过魂,人同痴傻,青姨想尽办法你都醒不过来。”   赵珩缓慢地眨了眨眼,“记得,我还记得我醒来后,我娘把烬骨塔都让人垒好了,就等着我断气,把我扔进去烧了。”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伽檀无言地瞅着赵珩,狠狠戳了下他的手臂,一个小坑立刻出现在臂上,赵珩吃痛地嘶了声,笑道:“后来还是你师父说,我为厉鬼所惑,落入迷障中难以脱身,要取我一截骨头,引魂归来。”   于是,便斩断赵珩右手的小指做法,不足片刻,人果然回神。   虽然赵珩一直觉得自己是疼醒的。   “那截骨里有活气,我师父将骨头磨平,嵌入法玉中,磨成了扳指给你,说能祈长寿,佑平安。”伽檀语调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急切。   赵珩仔细回忆了一番,“不止,你师父还说,绝不能让这东西接触到新丧之人,因为扳指内有生气,或会引鬼魂聚而不散,酿成大祸。”   “能用,能用!”伽檀眼睛倏然亮起,一把攥住赵珩冰凉的手腕,“阿珩,扳指现在在哪?”   青白分明的眼眸中,倒映着一个焦急的人影。   赵珩定定地看着伽檀许久,而后竟忽地笑了起来。   伽檀愣了愣,心中蓦地出现了种不祥之感,“怎么了,阿珩?”   思绪纷乱,眉心疼如针刺,赵珩当时身体衰弱,连神智都不算清明,对许多事情自己回忆起来都觉恍惚。   姬循雅还活着,总不能是因为那枚扳指吧?   这个想法突兀地插入脑海,赵珩深深皱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荒谬,当年姬景宣恨他恨的连佩剑都能徒手折断,怎么可能至死还戴着他送的东西?   压下种种怪力乱神的想法,赵珩轻轻动了动颈,额前玉珠相撞,琳琅作响。   因他太久不上朝,事事皆觉得新鲜有趣,看得时间便长了些。   皇帝不语,朝臣更不敢言,一时间,瑶光宫中陷入了阵诡异的沉默。   皇帝不理政,虽每半年上一次朝,叫群臣看看他们效忠的天子尚在,可即便出现时,也是满面不耐,稍坐不上一刻,便径自而去,余下事务俱交由国舅处置,故而朝臣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内司监掌事韩霄源站在帝王身侧,扬声道:“列为公卿,可有事要奏?”   此言一出,殿中更静。   百官惊愕地面面相觑,皇帝这是,将欲理政之意?   不说皇帝先前荒废政事,现在是不是心血来潮还未可知,只说外面那个虎视眈眈的姬将军,这朝堂之事,他甘心放任由得皇帝做主?   这景象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皇帝先前去陪都,名为南巡,实则是弃帝都而逃,现下与姬循雅同归,说难听些,无非是姬氏发号施令的傀儡而已,多数朝臣根本没有预料到能再见皇帝!   就算见,也不应在瑶光宫,该皇帝悄然命心腹送来密信血书,君臣私下里秘密相见,不足为外人所知,执手相看泪眼,臣下伏跪在地,指天哭诉曰臣等必除国贼。   而不是正大光明地站到皇帝那边。   更何况,怠慢朝政的不止皇帝,还有这正殿之上的各部官长堂官,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上行下效,官纪废弛,此刻要他们说有何要紧政事,能言明者,少之又少。   宫灯烛光洒落,映照得静默的朝臣们似一尊尊泥胎像。   烛火太亮太盛,窗外风雨如晦,殿内依旧觉得炽热,炙烤得人面发烫。   隐隐可见额角湿润,形容狼狈,于是,就更像遇水后,连唬人的金身都维持不住的塑像。   崔抚仙垂眼,余光在袖中的奏折上一掠而过。   他倒是有话要说,只是,不适合明言。   玉珠轻撞,赵珩也不急,慢悠悠地看着殿上的官员们,虽不认识几个,但好歹记个眼熟。   他看人不加掩饰,虽自觉无半点不悦,被看到的官员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身体,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   这位陛下怎么去了趟陪都性情非但没柔顺,反而更加迫人了?!   “陛下。”一官员越众而出,打破了这一片令人生畏的沉静。   众臣心里一松。   赵珩抬眸看过去,正要朝此人一笑,可这官员仿佛被鬼盯上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道:“陛下,臣有事奏。”   赵珩:“……说。”   朕的样貌是能招惹邪祟吗?   这官员道:“陛下,眼下我朝国力正盛,文修武偃,四境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他头都不敢抬,语调却极慷慨激昂,“可谓尧天舜日。”   即便是溜须拍马,这话也说得过于夸张肉麻,连一直低头装死的冯延年都忍不住向前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夸赞他袖口那几条瘦鱼栩栩如生的官员。   冯大人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年,见到此人,也难免产生了种后生可畏的惊叹。   话音未落,却见帝王极满意似的,弯唇一笑。   那官员小心抬头时正好撞入赵珩的笑颜中,以为自己讨得陛下欢心,大喜过望,只觉加官进爵近在眼前,忙道:“陛下乃圣君明主,垂拱而天下治。”   言下之意无非是,陛下您如此英武,什么都不需干就能四海升平,万家和乐,既然如此,保持现状即可。   赵珩上一世死的时候到底比较年轻,人老昏聩时极易犯的错他还没来得及犯,其中就有听信佞臣谗言这一条,这种场景在他眼中可算难得一见,气到极致,反而不觉得十分生气了。   微微一笑,道:“列为臣工,也做此想吗?”   有人见皇帝并无怒意,反而唇角含笑,也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便上前,叩拜道:“臣赞同李大人所言。”   “臣也赞同。”   “臣亦然。”   帝王居高临下,可见从者云集,各个神色严肃认真而不失激动,恨不得双目满含热泪,仿佛真看见了尧舜再世。   若赵珩记性再好一些,就会发现这其中有不少人,在他回宫那日,出城数十里去跪迎姬循雅。   赵珩微笑,忍不住擦磨了一下掌心——他惯用这只手握刀。   媚上欺下、尸位素餐、搜刮民财、还有……   崔抚仙见赵珩虽在笑,但神色已渗出了一层冷意,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清朗明净,且,赵珩听来非常耳熟,就是数十天前,这个声音的主人捧着一份名册,送到姬循雅面前,说:“臣户部尚书冯延年谨奏。”   是,冯延年。   赵珩看过去,但见群臣中走出了个着绯红官袍的青年。   正是方才那个上朝如上坟的年轻官员。   赵珩扬唇,“冯卿。”   冯延年被皇帝笑得头皮发麻,快步走到前方,朝赵珩见了一礼。   众人惊讶地看着冯延年。   先前以冯尚书为首,去迎姬循雅的事情过去了?   还是说,姬将军有意提拔冯延年,不然,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冯延年从袖中取出文书,恭恭敬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玉阶之上,帝王含笑的声音如隔九重天,“冯卿,欲奏何事?”   冯延年双手将文书高高奉上,“臣欲弹劾刑部尚书有负皇恩国法,竟收受贿赂,将一本该祸及三族的重犯,轻判为秋决!”   此言既出,群臣哗然。   刑部尚书裴弘道已是古稀之年,谨小慎微半世,只等陛下回来,朝局稍定便乞骸骨归乡,说不定待他百年后,朝廷想起他在任时也算廉明有德的份上,追赠他一有“文”字的谥号,猛地被泼了这么一盆脏水,还是冯延年泼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老师!”   “裴大人,裴大人——”   惊得身边的刑部侍郎忙将他扶住,惊慌失措地给他顺气。   裴弘道脸涨得通红,刚顺气就一把推开扶着他的官员,怒斥冯延年道:“一派胡言!”他转向皇帝,方才升起的精神头一下就蔫了,颤颤巍巍地说:“陛下,臣未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明鉴。”   老人白发苍苍,腰身微微佝偻着,站在身子秀挺的冯延年面前,看上去愈显可怜。   人群中,若有议论的窃窃私语。   张修敬亦上前,道:“陛下,老……裴尚书为官一生清正谨慎,朝野有目共睹,臣愿意身家性命作保,老师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之事!”   裴弘道欣慰地看了眼自己的爱徒,而后哑声陈情,“陛下,臣今年已七十有二了,为官五十余载,从未有过一件逾矩之事,臣年轻时不曾受贿,老来更不会让自己晚节不保,求陛下明鉴啊。”   言讫,泪如雨下。   裴弘道与冯延年并立于殿前,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正值盛年,年长者涕泗横流,青年人却不为所动,无论怎么看,都是冯延年更可恨些。   赵珩看着哭得伤心的裴弘道,温和地说:“裴尚书先莫哭,朕不是还未信吗。”余光瞥了眼韩霄源,对方心领神会,取出手帕,下阶递送给裴弘道。   韩霄源是天子近侍,在某种时候,便是帝王的化身,身份贵不可言,裴弘道忙双手接过,哽声道:“谢陛下。”   韩霄源忍不住多看了眼裴弘道手中的帕子,他是皇帝的奴婢不假,他周身所有都是皇帝所赐亦不假,但为何,每次有人在皇帝面前泣涕涟涟,都要拿他的帕子?   朕不是还未信吗这话说得实在古怪,裴弘道正哭着,人亦老迈,尚未反应过来,张修敬却心中一惊,皇帝的言下之意不是朕不信,而是,还未拿出证据,朕暂时不信。   那,拿出证据之后呢?   张修敬惴惴地捋了袖子,他这个老师平日观之最是光明磊落,但见冯延年言之凿凿,他心里也起了几分疑虑,若老师真犯了这等事,被御前揭破了,该如何是好?   心念一转,道裴弘道是三朝老臣,与人为善,极有官声,即便真有失德之处,皇帝难不成会真处置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朝臣同僚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陛下刚回来,外有姬循雅这个逆臣贼子觊觎皇位,正该笼络人心,估计到最后,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而已。   更牵连不到他这个学生和,孙女婿。   赵珩看向冯延年,道:“冯卿,你说裴尚书徇私枉法,可有证据?”   冯延年道:“这便是证据,请陛下一揽。”   得赵珩示意,韩霄源接过冯延年手中的文书。   不知为何,张修敬有些心慌,目光随着那封文书而动。   赵珩随意扫了两眼,道:“冯卿,裴尚书自觉委屈,”他目光落在张修敬身上,韩霄源低声提醒了个名字,他弯了弯唇,“张侍郎也为老师抱不平,你且说清楚,是什么案子。”   两人对视。   秾丽的眼眸望着他,眸光深深,几乎夺魂摄魄。   冯延年自知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已没有回头路了,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却由不得他多思多虑,被皇帝这么看着,只觉心跳如轰然。   他压抑着本能升起的颤抖,朗声道:“回陛下,人犯名叫池林,是明远郡人,据犯人的口供上说,他是刺伤了张家的车夫,因故意害人性命入狱。”   裴弘道听到明远张家不由得皱了下眉,看了眼张修敬,道:“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张修敬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听到池林二字时面色已微微泛青,正要开口,却听冯延年面无表情道:“当然与老大人有关,”他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池林犯得原本是‘诡寄’之罪,其隐匿田土七百二十五亩,我大昭朝有明律规定,凡隐匿田土五百亩以上的,主事者斩首,三族之内,年满十五岁者,皆流放三千里!”   “而裴尚书,正是收了人犯家人的银钱,才将首犯斩首,余者流放的重罪,改为人犯一人秋决。”冯延年一锤定音。   不等张修敬出声,裴弘道怒气冲冲地说:“血口喷人,我根本不认识这池林,为何要帮他?”   冯延年朝老尚书拱手,揖了一礼,道:“或许是财帛动人心,老尚书一时糊涂……”   “荒唐!”话为说完就被裴弘道打断,他被激得血气上涌,口不择言地说了句:“明远张氏与我家有姻亲,就算我真有私心,怎么可能帮那人犯减罪!”   话一出口,裴弘道立时反应过来,慌张地看向皇帝。   张修敬此刻已是面白若纸,“陛下,裴尚书他……”   赵珩抬手,张修敬立时闭上嘴,只一双眼睛哀求般地看着皇帝。   众人骤止。   “冯卿说池林犯了‘诡寄’之罪,此罪一个人可犯不得,”赵珩道:“他将土地,隐匿在谁名下了?”   “回陛下,”冯延年缓缓地吐了口气,他很清楚,此言既出,至少张氏,与张氏姻亲相连的世家,都会恨不得除他而后快,“池林将田土隐匿在了明远望族张氏,张澄名下。”   冯延年抬首,望向皇帝。   他终于从帝王的眼中,看到了满意二字。   心跳喧腾,他长袖下的手隐隐发颤。   群臣哗然。   帝王微微向前,看向面色惨白的张修敬,“张侍郎,可有此事吗?” 第五十九章   风姿挺秀的青年官员此刻已是面无人色, 听到皇帝唤他,强装镇定道:“陛下,臣, 臣的叔叔常居明远, 明远郡距京千余里, 路途遥远,臣与叔叔少有往来,此事,臣当真不知。”   裴弘道惊愕地看了眼张修敬,略一思量,立时明白了事情原委, 怕不是张澄同池林因田土的事情起了争执, 张澄寻了由头将池林送进大狱,不想却闹到了圣上面前,至于为何冯延年方才为何说他徇私枉法,怕不是张澄张修敬叔侄二人在外还仗着他的势!   这点小事都料理不清,蠢啊!裴弘道在心中骂道。   当年也是五娘她爹识人不明,竟将女儿嫁给了这么个蠢货。   手臂用力一晃, 荡开了张修敬扶着他的手。   冯延年道:“治家不严亦是大错,张大人,‘诡寄’之罪可是要牵连三族的, 非你一句你不知, 便能撇清干系。”   张修敬冷冷道:“眼下是与不是尚未可知,其中或有误会也难说,且陛下尚未决断, 冯尚书这便急着要给我定罪了,煌煌国法在上, 我竟不知,朝廷何时轮得到冯尚书做主了?”   张修敬对冯延年素日里便无甚好感——不过是条两面三刀背主忘恩的狗,出身微贱,竟也由得他爬上金銮殿来了!   冯延年闻言迅速地抬眼看了下皇帝,见后者神色如常,并无不满之色,才松了口气,道:“诚如张大人所说,”他这话是面对着赵珩说的,低眉垂首,竟有几分委屈,“是臣为维护国法纲纪太急了些。”   赵珩闻言忍不住扬了扬唇。   据他所知,前朝杨安平杨相国得势时,冯延年是杨安平的门生,尊杨安平为师相,后来新帝登基,信赖国舅,一应事务都交由国舅处置,冯延年就成了国舅的故吏,而今姬循雅权势煊赫,冯延年就能带着一群官员去献媚姬循雅。   在发现皇帝有意重用他后,冯延年立刻又转了口风,对赵珩“忠心耿耿”了起来。   能改换门庭多次还屡屡升迁,的确有些缘故。   张修敬的脸被冯延年气得由白转红,颈上青筋都暴起了,口不择言道:“陛下,冯延年乃一见风使舵的小人,请陛下万勿被他所惑!”   冯延年不语,默默地站在气得头顶都要冒烟的张修敬旁边。   他受辱也表现得异常安静,看起来倒像是张修敬在撒泼。   赵珩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面上却未表露分毫,淡淡提醒道:“张侍郎,慎言。”   理智稍回,张修敬肩膀颤了颤,“臣失态。”   有与张氏交好的官员见这侍郎大人面色如被寒霜打蔫了一般,上前几步,“陛下,臣以为张侍郎并无冒渎天威之意,只是关心则乱,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此言既出,但见帝王微微颔首,“骨肉至亲,张侍郎在意,亦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   张修敬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不待他截话头,那官员就顺着赵珩的话说了下去,“陛下体察官心民意,乃臣等,乃昭朝之大幸。”顿了顿,复道:“陛下,臣私以为,张侍郎叔叔的事情即便真有几分可信,也算不得‘诡寄’,不过是张澄好心,竟叫有些人钻空子,”他瞥了眼冯延年,“拿些司空见惯的小事添枝加叶,借机生事,名为维护国法,实则不过是在排除异己!”   诡寄之事不少,可谓诸多高官显贵之家的最大额外收入,民不举官不究——诸多官员参与其中,自然不愿意事情闹大。   出来为张修敬说话,既是为张氏,亦是为自己。   自然,出身寒微的进士朝廷也给免税,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无豪族庇护,名下田土太多反而会召来杀身之祸,故而,普通农户、地主多将土地寄在大族出身的进士门下。   立时有官员附和,“是啊陛下,这点小事也要拿来叨扰陛下,冯尚书,我知道你与张氏有些龃龉,但也太过了吧。”   “冯尚书的师相后来不就是……”   “珰。”   玉珠轻撞。   是一直持中看事态发展的皇帝身姿微微前倾。   那臣子被身边人用力推了下,忙把嘴闭上。   殿中倏然寂静,落针可闻。   下一刻,方才为张修敬说话的那官员觉得有一道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自己脸上,视线的主人仿佛有点疑惑,有点不解地,询问道:“司空见惯?”   音调平静,丁点怒气杀意也无,却听得他浑身一颤,无形的威势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陛下,臣,臣的意思是……”   错了。   有人心道。   陛下从一开始就欲处置‘诡寄’之事,无论犯人是池许,还是张澄,亦或者谁,他都不在乎,他在意的是源源不断地流入世家,却本该属于国库的税银!   最聪明的法子是立时向帝王认错,而后想方设法通知家中将诡寄的事情隐藏好,而非向皇帝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除了激怒皇帝,让皇帝继续再深究下去,别无用处。   果不其然,赵珩慢悠悠道:“好一个司空见惯,好一个善心为之,”帝王双眸微微眯起,烛火映入其中,若有熔金流动,看上去,竟像极了壁画上绘彩描金,鳞片怒张的苍龙,他声音陡然转冷,“却不知,这样的司空见惯,普天之下还有多少!”   话音未落,窗外雷声轰然作响,氤氲了一整日的压城黑云之中,刹那间紫光大作,照得殿中人面雪白!   帝王的声音与雷声一起在耳边炸开,惊惧交织,群臣立时下拜。   “陛下息怒。”   崔抚仙悄无声息地抬眼,望着上首面无表情地睥睨着朝臣的帝王,心口不可抑制地狂跳。   雷光之中,张修敬的脸白得几乎透明。   从一开始,皇帝就是为了处置张家,这个想法猛地窜入脑海,张家最近,最近并未做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件事,便惹得帝王雷霆震怒吗?   余光怨毒地瞥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冯延年,若非冯延年多事,也不会引来今朝之祸。   若目光能化成实质,冯延年觉得这位小张大人的目光已经足够将自己活刮了,右手悄然向边上挪动了下,慢悠悠地抻平了自己的袖口,蠢货,蠢货,到现在还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蠢货,这群蠢货,冯延年想,居然忝居庙堂如此多年。   他未抬头,所见的唯有玉阶之上,帝王漆黑的袍角,铺天盖地的浓黑中,暗金龙纹熠熠生辉,映得冯延年沉静温和的眸子都亮了亮。   “冯卿。”赵珩道。   冯延年起身,垂首而立,恰好保持了一个不与皇帝对视的高度,“陛下。”   帝王道:“既然有朝臣对违背国法都习以为常,细情如何,恐怕已不堪设想。”他语气稍缓,“朕便命你彻查明远‘诡寄’之事,凡人员调度、公物支取与此案相关诸事,全权交由你处置。”   赵珩语气不容置喙,冯延年更没想拒绝。   “陛下,臣定不辱命。”冯延年道,一字一句,郑重至极。   他声音平稳,细听指下,却带着轻颤。   赵珩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冯延年依旧垂首站着,悸动与惶然混在在一处席卷而来,又带了点说不出所以然的莫名心绪。   赵珩道:“裴尚书。”   裴弘道一颤,“陛,陛下。”   老臣惊惧至极,甚至觉得自己人老,以至于脑子出了问题,不然为何在他记忆中,皇帝从未有过这般威压惊人的时候?   下颌微抬,赵珩漫不经心地问:“裴尚书以为,张侍郎,还有这几位大人,应该怎么处置?”   一时间,视线齐聚在裴弘道身上。   有好奇,有鄙夷,有事不关己地看戏,还有……无法忽视的哀求。   最近的那道,就来在他不远处跪得瑟瑟发颤的张修敬。   裴弘道恨不得现在就去踹自己这个学生两脚,倘不是他,自己何以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亏自己还以他先前在皇帝面前作保,是真担忧自己这个老师!   裴弘道咬咬牙,“臣,臣以为,张修敬殿上失仪,向岫、卫嘉瑜二人君前失言,应,应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几人面色惨白,却也清楚,裴弘道这是有意保护,罚俸半年对于他们这些不靠俸禄的官员而言,可谓不痛不痒。   赵珩笑道:“老大人大义灭亲。”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赏心悦目,但今日上朝,凡赵珩笑起来丁点好事都无,朝臣们都被自家陛下笑得悚然,再漂亮也一眼都不敢多看了,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过是说错了两句话,降职罚俸,太重了,”赵珩笑眯眯地说:“且回家读一读圣贤书,静静心。来人,将几位大人的鱼符解下来。”   话一出口,几人脸上已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立时有护卫上前,动作恭敬又不失利落地去解鱼符,倘这官员愿意自己解,画面倒还好看些,有一个不愿意交出鱼符,被生生扯下。   三条由锦袋装着的鱼符俱被奉上。   群臣见状,心里皆咯噔一下。   鱼符是朝臣入宫的凭证,身为京官却再不能入宫,皇帝说得再温和,其实与免职已无区别。   几句话而已,竟就罢免了一个侍郎,两位郎官!   赵珩信手拿起一只,“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殿中寂静无声。   赵珩点点头,笑道:“好,那诸卿且去吧。”说着起身,慢悠悠地走下玉阶。   群臣齐曰:“恭送陛下——”   眼见帝王身影消失,不少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裴弘道从地上爬起,狠狠踹了脚神色呆滞的张修敬,“走!”   冯延年平静地收回目光,先前几步,想离开正殿,看着眼前的雨幕,又犹豫了下。   “冯大人。”韩霄源捧了把伞过来。   冯延年道:“多……”还未接过,韩霄源的手一错,正好让他扑空。   韩霄源面露歉然,将伞送给冯延年身后的崔抚仙,“崔相,这是陛下要奴婢给您的。”   冯延年:“……”   那你叫我作甚!   陛下要你送伞是还特意嘱咐了一番得让冯延年在旁边看着吗?   崔抚仙愣了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接过伞,崔相到底是个厚道人,“请问韩大人,是我等皆有吗?”   韩霄源忙低头,“不敢。自然是诸位大人都有,伞已派人去取,还未送来。这把是陛下早上用的,陛下见了,让奴婢给您拿过来。”   冯延年无言地瞅着俩人。   韩霄源莫名地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哀怨,很像,不得宠的宫妃看见旁人受赏一般。   韩霄源咳了声,“冯大人,陛下让您去后殿。”要不是冯延年非要接这把伞,场面也不会那般尴尬。   崔抚仙握伞的手紧了下。   一线光划过冯大人的眼睛,这才点头,“多谢韩大人告知,”又对崔抚仙道:“崔相,我先过去了。”   崔抚仙颔首,“冯尚书慢走。”   冯延年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越走,心跳得越快。   后殿不似正殿那般明亮,外面阴云密布,殿内便显得有些昏暗。   窗只开了一掌宽,时有混杂着冰凉水汽的风涌入其中。   不远处,帝王坐在案前,暗昧的烛火照得他面容也影影绰绰,看上去却没方才那般高不可攀了。   冯延年走到赵珩五步之外,跪下道:“陛下,臣来了。”   赵珩放下那铸造精致的鱼符,“坐。”   “臣不敢。”冯延年重重叩首,“臣更不配。”   赵珩想到他为何如此说,眉宇微扬,“哦?”   冯延年实话实说,“如张侍……修敬所言,臣先前见风使舵,有辱陛下,罪该万死。”   帝王似乎起身。   他听见了,龙袍擦磨的簌簌声响。   冯延年的心也跟着提起。   “见风使舵。”帝王慢慢走到他面前,曳地的袍角擦过冯延年的手背,衣料光滑冰冷,刺得他小指蜷了下,“这样说来,冯大人现在觉得,占上风的是朕?”   冯延年顿了顿,虽然很想睁着眼睛说瞎话,但他知道眼前的皇帝不好糊弄,苦笑了下,“臣不敢说。”   “既然知道不是,”赵珩道:“起来罢。”   冯延年起来,跟在赵珩身后。   他道:“陛下,臣打算将派去的官员分为两支,一直在明,走官道,一路大张旗鼓到明远,另一支走水路,比陆路快上十日,只对外说是琬州的豪商。”   赵珩颔首,示意他继续说,心中感叹道,不足片刻,便已有谋算,这冯延年的确能力卓然。   冯延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赵珩。   偏殿很暗,帝王又着黑,阴沉、压迫感极重的龙袍下,隐隐可见一截颈骨,净白得若有流辉。   冯延年垂得更低,“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派去的官员冠钦差之衔,待公务结束,立刻便要收回,他们中多无实职,臣以为,能否……”   赵珩道:“能否在事成之后,予他们官职?”   冯延年半天无声。   他亦知道此言放肆,简直是在赤裸裸地与皇帝谈条件。   赵珩转身,一片阴影正好遮住了他垂着的头。   砰砰砰。   心跳愈急。   下一刻,冷冰冰的东西被掷入怀中,冯延年手忙脚乱地接了,才看见是那三只鱼符。   皇帝平淡无波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不必待之后,若发现有地方豪族与官员勾结者,皆换为过去的刺史。”   冯延年一愣。   陛下说什么?   “一年教考一次,若为上上,则留在明远,赋予实职,若为次之,则调回京中,另择好的过去。”赵珩看着冯延年呆滞的表情,“朕说明白了吗?”   冯延年呆了几息,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明白了,臣听明白了。”   如此,派去的刺史定不遗余力!   赵珩落座,顺手给自己倒杯茶,“还有,”他看了眼紧紧攥着鱼符的冯延年,“坐。”   冯延年如初梦醒,小心翼翼地跪坐到皇帝面前。   “还有,朕会抽调两千军士随行。”   话音很轻,落入冯延年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知道此行凶险,才会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与圣上谈条件,不料,赵珩说居然派军士随行?   赵珩喝了口茶。   他知道自己派去刺史,明远各家定然不甘心,阻挠乃是其中最轻的抗拒,说不定,就有人敢买凶杀人,而后向朝廷报个被山匪杀了,或者什么意外,既让朝廷无法,又让后来的刺史生畏。   但军队不同,一则地方豪族再强横,甚少有人家会甲胄——那是谋反,杀刺史可以是意外,若侵扰军队,则必不可能以意外为由。   依旧是谋反。   皇帝清查田税或会令他们伤筋动骨,但谋反,则必被株连九族。   冯延年愣愣地看着赵珩,蓦地想到,面前人真是皇帝吗?   “咔。”   茶杯被轻轻放到桌上。   冯延年猛地回神,“陛下思虑齐全,臣所不能及,”犹豫几息,“陛下,臣有疑虑,想请陛下屈尊,为臣解惑。”   “你说。”   冯延年张了张嘴,许久后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臣想问,为何是臣?”   他人望不佳,先前又将皇帝得罪透了,皇帝不把他处之后快都算大度,但,为何,要选他做此事?   且还筹划好了如何保护派去官员的安危,不是一时兴起,更非让他派自己的门生故吏去送死泄愤。   赵珩道:“卿能力卓然,为百官所不及,事情交给你,朕可以放心。”   这倒是实话,不及而立之年的户部尚书,又非高门大族出身,冯延年能力之强可以想见。   但也正因为出身卑下,冯延年几次改换门庭,谁得势就是谁的人,赵珩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冯延年的忠诚,他究竟有没有这玩意都未可知,皇帝更不需要冯延年的忠诚。   赵珩只要冯延年好用。   至于先前冯延年率百官去迎姬循雅,此事无伤大雅。   毕竟,比起群臣,最根本的问题恰恰出在皇帝自己身上。   倘皇帝为明主,就不会重用轻信一群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更不会,弃毓京而逃。   更何况,冯延年此人实在很难用忠奸来评判,他行事如何,只看帝王,或者其他得势者,需要他如何行事。   帝王要一个忠贞可用的人臣,他便是赤胆忠心、才德兼备的臣下。   冯延年愕然地睁大眼睛。   “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同谁说话,蓦然收声。   赵珩却听见了,疑惑地看了眼冯延年,“还应有什么?”   是啊,还应有什么?   隐隐有脚步声靠近,赵珩耳朵尖,往连同正殿与后殿的拐角看了眼,只有黑乎乎的一片,不见人影。   赵珩轻轻晃了晃脑袋。   冯延年暗笑自己多想,皇帝喜欢男子与否不提,以皇帝的身份与……与样貌,尽得世间绝色,岂会看上他?   遂笑道:“并无,臣欣悦太过,以失言,请陛下降罪。”   赵珩笑,“战前无鞭笞将帅之礼。”   冯延年也笑,须臾之后,笑容猛地收敛。   脚步声传来。   一下,一下。   由远及近。   军靴踩地的声响。   这双军靴前后都嵌有玄铁为护,声音比一般的皮靴清晰得多。   也重得多。   嗒。   嗒。   嗒。   玄铁与乌金石般相撞,莫名地震得人耳廓发颤。   赵珩抬头望去。   正好与来人对视。   皇帝今日心情绝对算不上好,乍见一位满身血煞气重得像个修罗似的将军,非但不惧,反而弯了弯唇。   冷冰冰的水汽混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凶狠地扑面而来,姬循雅至赵珩面前方停下,温柔地询问:“臣可扰了陛下的雅兴吗?”   血腥气浓郁的令人窒息。   赵珩心道,他这是去哪里杀人了吗?   就算杀人也没那么重的血腥味,被血溅了满身倒有可能,莫非,赵珩为自己这个想法一哂,姬将军真是什么怨魂凝在武器上修成了人形不成?   冯延年被这股腥甜冰冷杂糅的味道呛得面色微变,立时起身,“姬将军。”   赵珩看了眼冯延年,又看了眼冷白得幽魂一般的姬循雅,半开玩笑道:“现在扰了。”他摆摆手,对冯延年温和地说:“冯卿,下去罢。”   冯延年也的确不欲再多留。   讨好掌握自己命运之人这件事冯延年虽不愿意做,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顶着着这么重的血腥气在皇帝面前谈笑自若。   遂见礼,乖顺道:“臣告退。”   他垂首退下。   陛下对姬将军的态度出乎他意料地平静,冯延年退下时无声地抬头,见姬循雅信手将他方才坐的竹席踢到一旁,仿佛那是一件极脏污之物似的,而后,略偏了下头。   正好是对着冯延年方向。   冯延年瞳孔猛缩,杀意不加掩饰地涌来,他只觉得额上立时笼了层冷汗,似被人以刀抵颈,骤然低头,快步离开偏殿。   姬循雅若无其事地低头,将自己湿漉漉的脸贴近赵珩。   他态度如此温存,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冯延年的错觉。   殿外,风雨大作。   赵珩抽了条手帕,刚要往姬循雅身上一扔,不知想到什么,手一停,朝姬循雅勾了勾手指。   姬循雅冷着脸俯身。   赵珩擦净他脸上的水,“你没用伞?”   相较于他,赵珩的体温显得太高了,姬循雅被炙得不舒服,皱了皱眉,“用了。”见皇帝不信地看自己,屈尊降贵地解释道:“快到殿前时,伞被掀翻了。”   赵珩觉得自己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姬循雅看他笑,眸光稍霁。   赵珩拿开帕子,以手撑颌,“将军,不知调令何时可以给朕?”   姬循雅看了眼赵珩手中被雨水弄湿,变得皱巴巴的手帕,目光上移,凝在帝王含笑的脸上。   于是他半跪下,冰凉的手指暗示般地划过赵珩的嘴。   指下柔软,令姬循雅眸光愈暗。   他难得主动,赵珩喉结滚了滚,觉得在此地不好,前面是议政所在,未免亵渎,白日宣淫更不好。   不过,赵珩心说,朕是皇帝。   只要朕想,在哪里都好。   遂仰面。   这个吻温柔缱绻,放开时赵珩还有些恋恋不舍。   他想说事务繁忙,你我晚上再聚,正要坐直,偏被姬循雅捏住了下颌,不让他离开。   “怎么了?”赵珩便低头,想起先前姬循雅与他亲近时宛如上刑的模样,戏谑道:“将军。”   姬循雅低头,揽住了赵珩的腰。   他看着赵珩的眼睛,柔声道:“陛下。”   赵珩:“嗯?”   姬循雅道:“陛下与臣虚与委蛇,是,以身同臣做交易吗?”他问得认真又温柔,疯劲不外露时,他看起来只是个漂亮得异于常人的世家公子。   漆黑的眼眸凝视着他。   避无可避,更无从隐瞒。   姬循雅一眼不眨,不愿错过赵珩流露出任何一抹情绪,然后他就看见帝王仿佛被戳破了心思似的,愣了几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罢了。”姬循雅轻声说。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不关心,亦不在意赵珩究竟为何愿意与他缠绵温存,方才问起,不过是看见冯延年被皇帝几句仿佛屈尊降贵似的温言哄得如坠云雾的蠢样有些眼熟——不对,赵珩根本没哄,就足够让臣下受宠若惊了。   他语气愈温和,眸光就愈凉,他低头,极善解人意地说:“陛下若是觉得为难,便当臣没问。”   刚要开口的赵珩:“???”   这一整上午都没太生气的赵珩被生生气笑了,挥手打开姬循雅压在他下颌处的手指。   姬循雅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为国献身给他做禁脔,他平日里怎么不知道姬将军竟如此敢想!   姬循雅正要垂首,但觉发间传来一阵刺痛。   赵珩紧紧攥住了他的长发。   姬循雅眯眼。   “朕似闻将军梦呓。”赵珩含笑道,手上用力向后一扯,迫使姬循雅抬头。   长发被扯着,疼得尖锐。   然而喉间却觉一暖。   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喉结。   姬循雅想要克制,可久经历练的身体在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   喉结剧烈地滚动。   赵珩仰面,与姬循雅对视。   他启唇,略尖的犬齿威胁般地靠近。   “景宣,朕的景宣。”这个由赵珩亲自起的,深深镌刻入姬循雅一生,乃至死后千秋的名字自帝王口中缠绵地吐出。   他起的名字,他的景宣。   方才满心震怒,烧得赵珩呼吸都发烫,“朕怎么是在同你交易。”   他怎么可能,为保全皇位,以身同臣下做交易。   他一口咬上。   血溅满唇。   姬循雅揽着他腰的手骤然收紧! 第六十章   先前赵珩唤姬循雅为景宣, 后者次次笑赵珩神志不清,将作古了上百年的死人名讳安在自己身上,唯独这回没有否认。   腰间力道愈重, 因过度紧绷贲起的肌肉狠狠地扼着赵珩的腰。   用力太过, 勒得他呼吸甚至有些艰难, 如被巨蛇缠绕,被冷冰冰的蛇鳞覆盖的筋肉翕张,一寸一寸地绞断猎物身上每一截骨头。   赵珩喘了口气,唇角笑意愈重。   鲜血染得口唇一片艳色,他抬眸,但见姬将军素日白得瓷一般的颈泛着层浅淡的红。   他想去碰, 又被姬循雅攥了手腕, 狠狠压在脸庞。   凌乱的呼吸洒落。   赵珩偏头,安抚般地对姬循雅笑,“好好好,朕不摸就是了。”   姬循雅垂首。   他目光太阴寒,双眸又太黑,美人眼眸黑白分明总是好看的, 然而姬循雅的眼睛则不同,他双眸浓黑且冷,黑得毫无杂色。   甚少有人能生得这样一双漆黑若墨的眼睛, 不似人, 倒像是披了人皮,竭力扮做人的厉鬼,处处都像人, 处处都好看,反倒用力过猛, 生出了几分诡魅来。   与他对视,似坠冰窟般地阴寒可怖。   纵然相识两世,赵珩此刻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姬循雅。   明明方才还很高兴的模样!   不。   赵珩皱了皱眉,方才姬将军气势汹汹地进来,裹挟一身逼人的血腥气,他见怪不怪了,才会觉得姬循雅一切如常。   落入冯延年眼中,恐怕就如厉鬼索命般吓人。   赵珩:“……”   也不知道冯大人今夜回家会不会做噩梦。   “陛下,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姬循雅冷幽幽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所言大逆不道,赵珩却觉得眼下自己被他按着不能动弹才是真欺君犯上,“倘易地而处,我为君上,你摄政揽权,但凡你活一日,我便多一日寝食难安,如兵在颈。”   姬循雅所言,于一个帝王而言,实在对得不能再对。   为帝者但凡有一点傲气,都绝不会允许臣下窃据权柄,且待君上,言行举止多有亵渎不敬之处,在姬循雅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世间任何一位帝王,面对此情此景,都会恨不得将自己五马分尸。   何况,还是赵珩。   赵珩为友为亲皆千好万好,唯独不可与之为敌,此人口蜜腹剑,居心莫测,若真信了他或玩笑,或有意哄骗的甜言蜜语,必落得个万劫不复追悔莫及的下场。   恰如自己上一世。   所以赵珩说的话,姬循雅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姬循雅揽着赵珩的腰,将他与自己挨得更紧。   骨头相撞,硌得人生疼。   姬循雅俯身,与赵珩额头相贴。   是,赵珩心道,姬循雅所言一字不假,身陷囹圄,受制于人,赵珩刚醒来时何尝未存着徐徐图之再取这位姬将军性命的打算,甚至直到现在,他偶尔面对姬循雅都克制不住杀心,只是,他开口:“景……”   “陛下。”姬循雅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权旁落,任人摆布的滋味不好受,何况,”一个吻轻柔地落在赵珩的唇角,他扬唇,笑得万分柔和,又寒冽逼人,“何况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受臣下这般侮辱,你怎么能不恨臣?”   赵珩震惊道:“不是你……”   平时都在想什么!   赵珩继位前,还有三个兄长为王位斗都你死我活,齐君心力憔悴,已无力再干涉,朝廷中诸臣各自为政,委实动荡了一段时间,他承继王位后依旧如此,内有三位上柱国虎视眈眈,有联合瓜分齐国之意。   三人后来一放权退隐,泛舟悠游做了一世富贵闲人,另两人一个被赐自尽,另一个谋反失败遭乱刀斩杀,赵珩心道朕一生的敌人不知凡几。   真要一个一个恨,他又不是天生异人,长着几十颗心,那么多人,他哪里恨得过来!   姬循雅垂首,截断了帝王的话头。   姬循雅自觉用力不重,却尝到了一股腥气。   衽席之事,他从书中所知不少,然姬氏昔年给姬循雅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号称继承王朝正统,最守礼雅正,清心节欲的姬氏一族内里早已腐烂,恶臭得姬循雅想想都要作呕。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除了赵珩外,他不曾与任何人有过亲昵些的接触,何况再深入。   故而,他现下种种行止,皆是从赵珩身上学来的。   言传身教,赵珩是个好先生,可惜他这个学生资质平庸,只学得其中二三。   赵珩疼得嘶了一声。   姬循雅便松开。   赵珩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不过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语,除了妨碍他的判断外再无用处,既然听了心乱,那便干脆不让赵珩说。   赵珩趁着这个的空当,迅速道:“若真如将军所说,朕恨不得除将军而后快,朕与将军日日夜夜朝夕相处,便是眼盲身残者都寻得到下手的机会,或刀刺,或下毒,或邀买将军身边人,朕为何不动手?”   听到邀买身边人这句,姬循雅骤然想到了燕朗和燕靖思,神色愈冷,然而唇角笑容更加动人。   赵珩看着他,如置冰雪两重,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的本能提防,和被姬循雅笑容晃了眼的下意识放松。   赵珩。他在心中骂自己,你无药可救了。   姬循雅觉察到怀中身体的紧绷,忍不住冷笑了声。   果然,果然。   身体最细微的反应骗不了人,无论这个骗子嘴上说得再好听,内里还是厌恶他。   姬循雅冷冷道:“先前陛下不杀我,是因为担忧靖平军哗变,主帅已死,定有人会杀了你泄愤,”目光在赵珩脸上游弋,从帝王多情的双眸黏腻地下滑,落在他有些红肿的唇上,“说不准会先让人备受折磨,再千刀万剐。或侥幸留一条性命,局势却也会立刻大乱。”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松开了压着赵珩的手,转而上移,摸了摸赵珩微微泛红的脸。   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姬循雅如被针刺,手指猛地一颤,正想挪开,然而对上赵珩的眼睛,却觉得自己这样未免让他看了笑话,遂用力。   手指嵌入肌肤。   “整个稍微稳定的北方瞬间就会土崩瓦解,到那个时候,英王、齐王,宁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会轮番进京,以你为傀儡。”   姬循雅欣赏着赵珩的眼睛,即便这个时候,依旧明澈清亮得如秋水荡漾,“也可能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操控的皇帝,陛下,你怎么会想看到这种局面?”   “你怕杀了我,再来一个更不好控制的摄政王。”姬循雅微微一笑,“何况后来,你又喂臣吃了同生共死的蛊药。”   绝大部分时候,姬循雅都不觉得世间有如此奇妙的东西,但既然赵珩想与他同生共死,他便愿意相信,这蛊药真的有用。   “你杀了我,你也要死。江山社稷将崩于眼前,陛下,你的命多贵重,你怎么舍得陪我赴死?”   “陛下不是不想杀臣,只是形势所迫,不能杀臣。”   其实无论是不想还是不能,姬循雅都不在意,但他很在意,明明两人皆心知肚明,赵珩怎么还能如此虚情假意地向他示好?   赵珩被姬循雅这一堆逻辑自洽的话噎得半天没出声。   姬循雅活着的确对时局有利,他承认他考虑过,但——姬循雅怎么就不明白,只为时局考量,奉上至高权势、倾国富贵便足够动人心,赵珩何必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搭上去?   他是满心算计但不是脑子有病!   还是说,在姬循雅心中,他为了重掌大权,连曲意逢迎,以身侍人都做得出?   赵珩被姬循雅这一席话气得发笑,很想抽手给他两耳光清醒清醒,但对上姬循雅泛红的眼眶,满腹比姬循雅更尖刻的冷言冷语却怎么说不出了。   眼眸漆黑,就显得眼眶更红。   似笼了一层血,又好像,马上要落下泪来。   赵珩心头巨颤了下,忽地就熄了与姬循雅争辩的力气,很想说一句随你,你要这么想朕亦无法,奈何姬循雅这幅模样虽凶狠,却莫名地透着几分可怜。   大抵也只有他能看出可怜来,“朕不恨你。”他幽幽地说:“事已至此,是天意,更是人咎由自取,朕恨你作甚?”   他自觉说得已足够温和,不料,姬循雅闻言冷冷一笑,不阴不阳地说:“陛下大度,自然宽宥臣。”   要不是被压着,赵珩现在就想爬起来给他几拳。   姬循雅垂眼,死死地盯着赵珩,“臣微如草芥,陛下是贵人,贵人多忘,”他一字一顿,阴冷冷的似乎字字都能渗出血,“臣哪里配让您恨我?”   赵珩说不恨他,要么是撒谎,要么,是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即便与赵珩肌肤相贴,姬循雅的手却没有染上他体温毫分。   反而更加冰冷。   更像,因冲天怨气滞留在人间,放不下,无法—轮回转世的恶鬼。   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赵珩的脸。   这一生的爱恨贪嗔痴,你怎么不肯赐我半点?   赵珩伸手,强忍着让他脑子清醒清醒的欲望。   姬循雅现在虽还能听懂人话,但绝对听不进去赵珩所说的一个字。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时,姬循雅蓦地垂首,将头埋入他颈间。   赵珩的动作一顿。   这是个毫无防备的姿态,无论是脊椎还是颈骨,习武之人皆知的脆弱重要所在,俱暴露在赵珩面前,只要赵珩想,一把薄薄的折刀,就能让这个现下权倾朝野如日中天的姬将军命丧于此,亦或者,瘫痪在床,此生都不能动弹。   “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相信。”   姬循雅清润冰冷的声音自他颈间传来,像是怕他听不清一般,缓慢而清晰。   赵珩冷笑。   可又因为隔着一层,倘姬循雅语调没那么冰冷了,又像是无尽自悔难堪的梦呓。   他说:“赵珩。”   赵珩眸光巨震。   即便他很清楚,他的身份姬循雅心知肚明,然而乍听故人唤旧名,仍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住姬循雅。   “什么?”赵珩问。   因为过于压抑和郑重,反而显得寒冽。   姬循雅冷笑了声,他抬头,与赵珩翻涌着情绪的眼眸对视,“我说,赵珩,你现下所行种种,或温情脉脉,或恩爱缱绻,不过是为了控制我的手段。”   手指强压着颤抖,遮住了赵珩的眼睛。   “我不相信你。”   姬循雅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冰冷,“你以为我算何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吗?” 第六十一章   上一次, 不对,应该是上不知多少次,赵珩稍稍软语两句, 他便立刻相信了, 是赵珩议亲时。   也是赵珩与姬循雅, 最后一次以公子的身份彼此相见,因为自那次会盟后,齐君三位公子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三位公子各自率领的军士在国都交战,流血漂杵,又半年, 赵珩继位。   指下用力, 姬循雅柔声询问:“陛下,你还记不记得,姜芜姜女公子?”   赵珩一怔,正要回答,姬循雅便轻笑了声,道:“臣还记得。”   因为当年与赵珩议婚之人, 正是姜芜!   他犹豫着,斟酌着言辞询问道:“珩公子,”话音中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小心, “我近来听到一些传闻, ”赵珩闻言立刻抬眼看他,清亮亮眼眸中满映着他的影子,姬景宣先前酝酿了满腹的话反而不知该怎么说了。   顿了顿, 才又道:“虽君子谨言,不该在仁厚搬弄是非, 然但事关珩公子,我,”很在意却无论怎么都吐不出,他张了张嘴,最终只道:“请公子为我解惑。”   这话于姬景宣而言仿佛过于为难了,语毕双颊微红。   赵珩第一次见到姬景宣露出这样,这样近乎于赧然的神情,心念微动,似被羊毫笔轻轻扫过似的麻痒,扬起个笑,道:“七公子自可明言,我若知晓,定不吝告知。”   姬景宣垂眸,纤长浓密的长睫下压,留下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静默几息,“我听闻公子与姜氏女公子议亲,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赵珩一愣。   议亲?   和姜氏议亲?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   而后忽地意识到,姬循雅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他忍不住扬了下唇,一眼不眨地盯着姬景宣看。   姬公子大约也觉得自己此言失礼,无论是赵珩还是姜芜都与他非亲非故,倘是好友间随意打趣倒也没什么,偏偏如此郑重其事地问出来,和他又有何干系?   被赵珩盯得莫名紧张,姬景宣本想说公子若不便回答,权当今日我不曾问过,然而话到嘴边,姬循雅启唇,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不亲耳听到赵珩的回答他岂能甘心?   赵珩看他窘迫得耳朵都红了,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原来如此,你满面不虞地来找我,便是因为听了这个传言?”   姬景宣也感受到了面颊发烫,被赵珩定定地看着,恍若置身炭火。   滚烫,他却没有避之不及。   只垂了垂眼,忍不住轻声反驳,“并无满面不虞。”   不然何其失礼。   赵珩怕再逗下去这位面薄如纸的姬公子便恼了,摇摇头,正色回答:“并无,这事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既是议亲,怎能不叫我知晓,反而人言纷纷?”   姬景宣则以为不然,姜芜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姜蘼野心勃勃,若妹妹能嫁给赵珩——齐君极重视这个赵珩这个小公子,即便他先前还有三个兄长,继位无望,然以齐君对赵珩的宠爱与其母族之势强,便是日后裂土封王,亦是不可小觑的一方王侯,于他岂非助益?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即便姜芜与赵珩皆对彼此无意,难保姜蘼不会暗中推动。   姬景宣道:“恕我失礼,前几日狩猎时,我见公子与姜芜女公子来往,你还将……”   离得太远,他未看清。   赵珩敏锐,若贸然靠近,恐他发觉。   “水囊,”赵珩自然地接口,“姜芜哥的,出发前姜蘼将水囊给我,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待我入林中,却派了个人传话,叫我把水囊还他妹妹便可,”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忍不住笑了起来,“纵然镶金嵌玉了,本公子何至于昧下一个水囊。”   姬景宣却没笑。   不知是他过于多心,还是赵珩无心,又或许……姬景宣猛地想起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在中原人眼中亲昵得不能再亲昵的事情,放在北澄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交往,明眼人都看得出姜蘼有意撮合,想让赵珩同自己妹妹多多接触,于赵珩看来,只是舍不得一个水囊。   想到这,姬景宣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不少。   “不对,”赵珩忽然觉察到有异,“你那日在?”   狩猎前一夜他明明去寻了姬景宣,只有侍人前来回话,说公子已经歇下了,第二日清早,依旧是侍人出面找理由回绝了与赵珩同去。   他就说怎么仿佛一直有道视线黏黏糊糊似有还无地盯着他,他当时还以为是前一晚出去夜游,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伽檀给他烧了碗犀角灰水,让他配着一种虫与朱砂捣碎混合调制成的墨汁画的符一起喝下去,被赵珩断然拒绝。   姬景宣以手攥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下,似觉得不好意思,双颊处的红往颈间蔓延,“我,我那日身体不适,早上起得晚了些,待我过去,珩公子已经骑马离开,我便在台上观礼,来者云集,珩公子未注意到我亦是自然。”   赵珩虽然想问公子既在台上,又为何能看见林中景致,奈何姬景宣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他捻了下手指,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轻浮。   居然产生了想碰一下,试试烫不烫的想法。   这事在北澄算不得什么,但每次他稍微待人表达下亲近,崔平宁都是一副要昏过去的表情。   遂忍住,关切道:“那你现下感觉如何?”   赵珩的面容陡地在他眼前放大,二人间原本可算守礼的距离瞬时被拉得极尽,姬景宣最厌烦旁人靠近他,面对赵珩,却升不起半点厌恶之情。   阳光撒入赵珩的眼眸,异族的血脉令他的眼睛并非纯黑,阳光撒入,粲若流金,于是热力也真如熔金,灼得姬景宣想闭眼,又怕赵珩看出端倪,长睫就压得愈发厉害,“多谢珩公子关怀,或是水土不服,不过是些小病,现下已经无事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姬景宣拇指压在食指上,恰好将那枚羊脂白玉的扳指露在赵珩眼前。   “便是小病,也该寻医士来看看,”赵珩道,他总觉得这位姬公子有点弱不禁风,不过姬景宣身量高挑,却不比寻常男子瘦弱,或许是样貌更秀丽好看些的缘故,随着姬景宣的动作,赵珩的目光也下意识跟了过去,眼前一亮,“你还戴着?”   姬景宣垂首,“戴习惯了。”   “有匪君子,”赵珩笑道,大约是见自己所赠之物被受赠者日日随身戴着,而非束之高阁,因姬景宣主动来找他的喜悦从七分升到了十分,“也只有美玉才配得上公子的风仪。”他顺手一牵姬景宣的袖子,“既然来了,便去我营中,我让大夫看看你的病症。”   姬景宣一怔,落到赵珩牵着自己的手上。   他想,他该告诉这位在异族无拘无束长大的公子,在中原,万勿待任何人都这样亲近。   赵珩样貌卓然,性格洒脱恣意,待谁都不设防。   极易,令别有用心之人产生什么下作的想法。   然赵珩牵着他袖子的手很好看,常年弓马骑射,这双手修长,却不羸弱无力,皮肤泛着一层健康的象牙色,仿佛凝了点脂光。   于是他想,赵珩一片好意,不要在此时扫他的兴。   他点点头,“多谢珩公子。”   当真随赵珩而去。   来时的踌躇犹豫,乃至连姬景宣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不快,随着赵珩的三言两语烟消云散。   他那时高兴,许是得意忘形太过,连上天都看不过去。   后来他知道,赵珩真与姜芜有过婚约。   姬循雅摸了摸赵珩的脸,低声说:“陛下,当日你告诉我,你与姜芜素无干系,说来也巧,会盟最后那日我偶然碰到齐君,我也不知当时在想什么,便问了你与姜芜议亲之事。”   赵珩:“???”   这里面怎么还有他爹的事儿?   而且他爹为什么没告诉他。   姬循雅道:“齐君告诉我,你与姜芜的确没有议亲,齐与卫累世通婚,当年尚是世子的卫君携夫人来齐,令尊与卫君约为婚姻,”他微微笑,“是你与姜芜的婚事。”   所以……赵珩大惊失色,第一反应竟是,咱们十九岁的事情,你竟记了这么多年?!   姬循雅显然比他先醒来,赵珩忽地想到,倘若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姬循雅当如何?   你这些压抑了无数年,日日夜夜折磨着你的心事,又要向谁倾吐?   赵珩本来想去拔刀的手方向一转,轻轻贴到了姬循雅的脖颈上。   指下肌肤微颤,姬循雅冷冷地看着他。   看神色,似乎已被激怒了。   赵珩缓缓地摸着他,动作轻柔极了,面对再精巧易碎的花木都不会如此。   姬循雅似乎很想把他的手甩开,但到底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   赵珩叹了口气,“指婚这件事的确有,”姬循雅神色讥诮地看着他,似在说果然如此,“但我亦是你在你问过我父君后,父君向我提及,我才知道的。”   赵珩本想去找姬循雅说明,但当时两人已经分开,各自归国,后来他的兄长们发动叛乱,齐国政局大变,赵珩也就无暇去管这件事了。   他以为姬循雅会同他一样,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皆抛之脑后。   但显然姬循雅的记忆力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姬循雅扬唇,温柔地问:“陛下,您觉得我会相信吗?”   赵珩捏起姬循雅的脸,冷笑道:“你爱信不信。”   这幅模样倒像姬循雅印象中的赵珩,有用便百般耐性,屈尊降贵,发觉无用了,又或者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上当,就耐心全无。   姬循雅也笑,森白的犬齿若隐若现,“陛下可算谎言被戳破,恼羞成怒?”他攥住赵珩的手腕,也不扯开,只这样攥紧,“陛下,是与不是,臣并不在意。”   故人俱亡,若是赵珩是个多情人,现在派人去古国遗址上挖掘,说不准能挖出已经烂得快与尘土融为一体的遗骨。   死人而已,他有什么可在意的?   赵珩尚在。   赵珩就在他眼前。   于姬循雅而言,这便已经足够了。   赵珩算是看透了此人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本质,忍不住道:“你不在意问我这么多是为了和朕回忆往昔吗?”   姬循雅正要开口,赵珩用力一捏,顺势亲了他一下。   这个吻转瞬即逝,姬循雅还未来得及拦住赵珩,他已然起身。   顺手拍了下姬循雅的脸。   “什么交易,”皇帝冷嗤,“你识我两世,朕何尝以身同谁做过交易?”不知想到了什么,复又笑道,很有几分低柔暧昧,循循善诱,“听姬将军的意思,若我当年以身相诱,将军便丢盔弃甲,不战而降了?”   姬循雅微笑,“痴人说梦,陛下。”   话音未落,赵珩便给了他一耳光。   不重,不是含着怒意的打,而是有点说不出意味的抚拍。   赵珩道:“朕也告诉你,不要再朕面前做梦话。”   他冷冷一笑,“姬将军,这可不算交易。”手掌从面颊从轻慢地下移,五指张开,拢住了姬循雅上下滚动的喉结。   “姬将军生得绝世姿容,恰入朕眼,”五指微微用力,碾得已经微微结痂的伤口再度流血,“朕不是再以身换得将军襄助。”   血液濡湿指尖,然而他们两个此刻无论是谁,都无暇注意这点小事了。   “朕是在厚颜无耻地趁机占将军便宜。”赵珩用力,他俯身,几欲吻上姬循雅的唇,“景宣啊,朕的心思,你不明白吗?” 第六十二章   姬循雅走了。   或者说, 跑了更恰当点。   在赵珩含笑反问完:“景宣当真不明白朕的心意”后,姬循雅第一反应是霍然垂首。   长睫竭力下压,可赵珩看得清后者剧震的眸光。   如临不测之渊。   赵珩却在这深不见底, 又该平静无波的深渊中, 顷刻间, 得见万丈波涛。   姬循雅的脸色极白,连半点血色都无。   赵珩轻轻伸手,想要试试他皮肤的温度,姬循雅仿佛刚从恍如隔世的幻境中清醒,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上了皇帝的眼睛。   万顷巨浪, 足以湮灭一切。   他定定地看着赵珩。   赵珩确定, 他在姬循雅眼中看见了恨意。   远比姬循雅与赵珩斩断盟誓时,更怒,更恨。   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姬景宣从腰间拔出佩剑,“唰”地一声响,寒光凛冽, 照亮了赵珩的脸。   “君……”   赵珩抬手,打断了随行臣子惊怒的呼喊。   随姬景宣动作而拔出的剑却没有收回。   两国随行军士皆出剑,杀气腾腾。   曲池延药台下, 万千朵碧蓝莲花轻曳, 幽淡的香气随凤送来,轻拂人面,降噪雪烦。   延药台上, 刀刃寒光熠熠,照得人面如凝霜雪。   锋刃近在咫尺, 只要姬景宣愿意,须臾之间就能将刀捅进赵珩的喉咙。   纵然北澄的大巫有生白骨医死人的诡术,也难救一具连头颅都被砍落的尸体。   遭剑指着,赵珩的神情微微有点凝重。   执剑之人的面色比赵珩更惨白。   这个样貌秀雅,几若好女,又性情难测的国君移刀,将利刃停在自己眼前,他仿佛才注意到身旁诸人的警惕,有点疑惑地看向赵珩。   毫无血色的唇瓣轻启,他说:“珩公子,何至于此?”   赵珩此时已做了五年国君,姬景宣唤他珩公子,实在是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赵珩张了张嘴,诸国皆道,齐君巧舌如簧,生着条能与世间任何一人都交好的舌,然而此刻,他难得知道了何为无言以对。   他张口欲言,却在接触到姬景宣的脸时什么都说不出了。   姬景宣却将剑移得离自己更近了些,他望着刀,刃身清亮得可照人面,却因在剑内以特殊手法嵌入了的金丝而被割断,切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柔声说:“珩公子昔年赠我截云,意此剑锋利,齐燕联合,定势如破竹,横扫天下。”   金丝相连,在正中央组成了一只精美璀然,振翅欲飞的凤凰。   赵珩若是想讨好谁,当真会让此人觉得,他已倾尽心力,自己在赵珩眼中,是最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皆不过是痴心妄想。   手腕一转,剑铭在赵珩面前一闪而过,凤凰灼灼生辉,照得赵珩眼睛都发疼。   “珩公子看看,是这把剑吗?”   赵珩顿了顿,难得顺从地回答道:“是。”   四指压上剑身,姬景宣声音愈发温柔:“珩公子告诉我,截云用的是齐国最好的百炼钢,锐利异常,削铁如泥。”   赵珩心中蓦地涌起了种不祥的预感。   对上后者漆黑的眼眸,赵珩忽地意识到,从开始他答应姬景宣来曲池一叙就是错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姬景宣欲行何事,完全不可预测。   倘他真动了杀心,为表诚意手无寸铁的赵珩未必是对手,不,不,是一定不是对手。   齐国宗室内已无可以继承皇位的近支宗亲,若自己身死,齐国必将大乱!   国君被杀,齐国上下岂能甘受此奇耻大辱,定然与燕国不死不休。   两强国相争,非是此消彼长,而是一同衰落,到那时,再任由他国坐收渔利。   赵珩想到自己死后会出现的种种可能,呼吸微乱。   下一刻,姬景宣动了。   赵珩身后的刀刃顷刻间挥向姬景宣。   赵珩瞳孔猛缩,“住手!”   皮肉裹住刀刃,姬景宣却如感受不到疼一般,利刃顷刻间割破手掌,血液汹涌而出。   五指紧拢刀刃,手背上骨节暴凸,顶得皮肤白中泛青。   “咔!”   剑断!   姬景宣松手,“咣当”一声,剑锋落地,这把以百炼钢锻为原料,请顶级铸剑师锻造而成,嵌以金丝凤凰的稀世名剑,竟在人手中被生生折断。   赵珩面色骤变。   截云几乎割断姬景宣的手掌,利刃斩开人骨,姬景宣整个右手鲜血淋漓,已看不出皮肤本色,此刻不过仅存皮肉相连。   连随行的两国臣下与侍从见状都头皮发麻,倒吸了口冷气。   齐国臣属们惊骇地心道:这个人,这个人当真是疯的!   诸国于姬氏,尤其是这位姬氏新主早有些流言——兄妹乱-伦的孽种,连生父是谁都未可知,又因某些不足为人所道的缘故,姬景宣自出生后被他名义上的父亲,不闻人声不见生人地养了数年。   血亲□□产下的不洁之物,却未能如他所有亲人的期望那般,被养成一个痴呆的傻子。   倒养出了个癫狂的疯子!   赵珩猛地上步,却被断剑抵住了心口。   断处狰狞的半截剑轻易刺破衣料。   掌中血液疯狂涌出,姬景宣含笑望向赵珩,他说:“珩公子这把剑,锋利太过,反而易折。”   一双浓黑的眼眸中猩红翻涌,“齐国的宝剑,也不过如此。”   姬循雅双目此刻比先前更红,几欲渗血。   可他远没有上一世那般镇定自若,他盯着赵珩的眼睛,“你说什么?”   赵珩张口,润泽的唇瓣开阖,在姬循雅眼中,似要将方才所言如数再说一遍。   他却如遭刃刺,猛地起身。   将军百战,亲临最凶险的战场时亦不曾退却,然而在此刻,本该最含情脉脉时,却转身快走,有如落荒而逃。   赵珩以肘撑起身体,半侧躺着看向姬循雅离开的反向。   他大抵能猜到姬循雅心中所想,无非是:他对我施以温情是为了利用我,待我毫无用处,就一脚踢开。   赵珩,这不是你最会做的吗?   赵珩面无表情。   这种神情若叫任何一个人与赵珩相熟之人看了,大约都会觉得悚然。   生逢乱世,天下汹汹,列国强存弱亡,彼此征伐不休,今日订立盟约,又遣王族贵胄嫁娶,欲近上加亲,或明日盟约便毁,战端再起。   无论是一把剑、一份国书,还是歃血为誓,结秦晋之好,都不会让盟约更稳固。   无非在定盟时让彼此看起来情真意切,毫无隔阂。   这个道理,赵珩很清楚。   当年诸国中任何一位国君、公子,也都该明白!   帝王爱笑,连怒极都笑得出,唯有此刻,面上丁点情绪都不曾流露,唯见彻骨寒意。   雨声打窗,哗啦作响。   目光游移,落在方才姬循雅来时跪坐的地方。   姬循雅衣服湿了不少,在那处留下了几道水痕。   赵珩眨了眨眼。   他听说厉鬼降世,因周身阴寒无比,冷气凝成霜,又化作水,所到之处,便会留下道道湿痕。   许久之后,韩霄源的声音从正殿与后殿相通的甬道处传来。   他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过去,“陛下。”   赵珩这才回神,“过来。”   韩霄源大步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高高奉上。   赵珩瞥了眼,仿佛是一封文书,纸张被雨水微微打湿,从背面隐隐可见一列列笔锋锐利的墨字。   赵珩语调一如既往地懒洋洋,漫不经心地问:“是什么?”   韩霄源道:“回陛下,是姬将军要奴婢转交给陛下的,奴婢不敢拆开。”   赵珩定定看了他一会。   明净的眼眸凝神而望,似在他看,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韩霄源强忍着想回头,看看身后是否有异样的欲望。   自皇帝回京后,韩霄源与皇帝相处的时日不多,从未被他这样静默地看着过,漂亮的眼中依旧带笑,又仿佛不是笑,只眸光天然含情,令人看着,只觉赵珩眼中无时无刻不浸着笑意。   可他神色冰冷,配上这双明媚的眼睛,异常的割裂诡异,渗人非常。   看上去,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像姬将军!   韩霄源忙低头,不敢再想下去。   姬将军走时满身煞气,叫住韩霄源时,韩霄源悚然一惊,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前者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他以为是刀。   但结果只是封文书,边角压得平整,纸面光洁,抚之似触人面。   “将这个交给皇帝。”姬循雅声音冰冷。   韩霄源立时接过,“是。”   他压抑了满心恐惧地进来,以为自己会见到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却并没有。   只有一个平心静气,侧躺听雨的帝王,赵珩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席上,随着滴答雨声,慢悠悠地敲着。   相较于重兵在握的姬将军,皇帝无疑处于弱势,可偏偏是他泰然自若,而势强者方寸大乱。   这太不合常理,不过想想皇帝只逃去了一次陪都就性情大变,又让韩霄源觉得理所应当。   赵珩接过文书,随意撕开。   韩霄源见赵珩低头看纸,也忍不住悄然抬眼。   赵珩神色专注,唇角微微上扬,却给人无比冷寂之感。   韩霄源忽地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无论从行事还是御下,赵珩与姬循雅都不相似,姬将军暴烈嚣张,不计后果,帝王润泽尔雅,最喜徐徐图之,鲸吞蚕食。   不像,本该一点都不像。   然而,就在此刻,韩霄源却觉得赵珩与姬循雅身上或有共通之处,或许,赵珩比姬循雅更甚。   便是,心硬。   赵珩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书。   待看过后,他手一松,任由纸张下落。   纸张悠悠飘落,正扑到赵珩脸上。   韩霄源垂首,不敢再看。   赵珩扬唇。   起先只是一点点弧度,唇角不断上扬,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既不是信,也不是奏报,而是名册——将派往明远的,将官的名册。   姬循雅来之前,就已经备好的名册! 第六十三章   赵珩的笑声听不出有多开怀, 但又不是不高兴。   韩霄源只觉这位陛下的性情愈发难以捉摸,先前虽喜怒无常,但到底还有迹可循, 如今陛下脾气倒是好了不少, 小事从不计较, 然心思难测,万万糊弄不得,他就得拿出比平常更多的谨慎小心来应对。   韩霄源上前,轻手轻脚地为皇帝倒好茶,又站回原位。   片刻后,赵珩方将纸从脸上扯下来, 随手扔到案上。   他唇角犹带笑意, 灼得人不敢细看,“将军呢?”   韩霄源垂首回答,“奴婢不知。”想了想,又道:“陛下,可需奴婢差人问问护卫将军是否出宫了吗?”   赵珩身体支起了一瞬,又躺了回去。   这回是平躺, 仰面盯着正上方的藻井,蟠龙盘踞其上,龙口张开, 含宝珠一颗, 镂空的宝珠内此刻并无明烛搁置,威风凛凛的龙首在昏暗中看起来有些狰狞。   自回京后,姬循雅便夜宿皇宫, 两人日日相见,但不见时, 赵珩亦不会派人去寻,他的行踪姬循雅了如指掌,不必担心姬循雅找不到他,倘姬循雅不在宫中,赵珩的确不知道该去何处寻他。   等了许久,韩霄源才听赵珩淡淡地说:“不必。”   韩霄源道:“是。”   赵珩微微皱眉,看得韩霄源一阵心惊。   赵珩怎么看都觉得头顶的蟠龙不顺眼,或因无角,或因时日太久,龙身闪闪发光的鳞片都显得暗淡,赵珩说:“朕头顶的蟠龙。”   韩霄源一愣,“是。”   “拆了吧。”帝王的语气不容置喙。   韩霄源:啊?   但韩大人不敢,作为皇帝最亲近倚重的内臣,至少外人看起来最亲近倚重的内臣,韩霄源一大美德便是绝不质疑帝王的决定,日后执行与否另说,或许没过几日,皇帝就将这桩事抛之脑后了。   韩大人有应对帝王荒唐决定的深刻经验,乍听这么荒谬的要求,他甚至有种想热泪盈眶的熟悉感,便道:“回陛下,奴婢愚钝,请问陛下,是只拆后殿,还是瑶光宫十六殿的蟠龙藻井都拆?”   赵珩想也不想,“都拆。”   韩霄源颔首,“那陛下,蟠龙藻井拆后,另搭建什么图上去?还是先空置,留待陛下日后再定?”   不足一息之间,他眼见着帝王倏然起身,威严厚重的朝服一角随着他的动作划开一个凌厉的弧度。   单看神情,的确是气势逼人,仿佛马上就要去诛人九族了。   韩霄源怔然,“陛下?”   赵珩抓起桌上的文书,随意往袖子里一塞,随口道:“凤凰涅槃吧。”   韩霄源:“是。”   赵珩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袖,韩霄源赶紧过来给他抻袍角,却被帝王以手背轻轻抵开,他突发奇想,“只要烈火,不要凤凰。”   韩霄源:“……是。”   只有烈火没有凤凰,怎么能叫凤凰涅槃?凤凰莫非是被烧死了吗?!   韩霄源眼见着自家陛下快快乐乐地向外走,忍不住道:“陛下,这几日阴雨连绵,不若五日后再拆,可好吗?”   然后他就看皇帝抬手,心情不错地挥了挥,“既然如此,那就不拆了。”   韩霄源:很荒唐,但很熟悉。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忙快步追了上去。   下了这么大的雨,陛下要去哪?!   ……   此刻,暗室。   先前姬循雅将守卫宫禁的禁军皆换作靖平军,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个遍,连一个边角都未放过,就发现了这间,居于皇宫南角,神卫司官署下的暗室。   暗室建在地下,与其说是官署的一部分,不如说,是一秘密的地下刑房。   神卫司内的禁军先前已或逃窜或归降,神卫司就成了靖平军将官处置公事的所在。   姬循雅觉得此处甚好,刑房在地下,头顶与左右俱用长半尺宽半尺的大理石堆严,便是内部声响再大,也难以传出去声响,况且神卫司僻远,若无事,连宫人都不会靠近这里。   因在地下,暗室内极其阴冷,如在陵墓中,泥土特有的湿冷与浓郁的血腥气混在一处,诡异渗人的味道弄得人一下来就忍不住屏住呼吸。   “唰啦——”   有侍从泼水,将地上新鲜的指甲冲走。   姬循雅低头,神色宁静地看着手中的帝王起居注。   在他不远处,墙上悬挂着数十样奇诡的刑具,血迹斑斑,铜上生花。   他滴血未沾,身上还带着一股很浅淡的,仿佛是龙涎香的,暖意融融的香气,与此地格格不入,更显万分诡异。   血肉模糊的一团人形颤颤睁眼,眼前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很白,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还能白得好似凝辉,是……他瞳仁惊惧地猛缩。   是姬循雅。   姬循雅又翻过一页,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微微蹙眉,合上起居注,抬头。   灯下看人,更显眉眼清丽。   然而人犯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张近乎于毫无瑕疵的脸了,他见姬循雅,先前锥心刻骨的痛楚顷刻间涌上心头,如见厉鬼般恐惧   姬循雅又问了一遍,语调很平静,一点怒意也无,亦无不耐,仿佛他不是在审问犯人,而是在与对方谈天说地,“是谁派你们来的?”   我们?人犯浑浑噩噩地想。   他略垂了下头,深入肌理的剧痛迫使他一个激灵,陡然恢复神智。   是我们,七个人。   现在除了他还活着,其余六个都只剩下了头。   剧痛逼得他昏过去,又一次次地被迫醒来。   他不是每次醒来都能见到姬循雅,但次次都——永生难忘!   “太后,”见姬循雅似要起身,他目眦欲裂,慌不择路地开口:“是太后!”   黏腻的血顺着下颌淌下。   问出了答案,姬循雅看起来依旧不满意,语气平平地问:“陛下是太后亲子,太后怎么可能对陛下痛下杀手?”他抬眼,“污蔑皇室,其罪不小。”   两行浑浊的泪水冲不开脸上的血,“我不知,我……我们只是奉命办事,求您明鉴,我们当真什么不知啊!”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的方向。   纵然知道姬循雅不是在看他,人犯还是浑身巨颤。   七个人,到最后全部招供,是太后派他们刺杀赵珩的。   人犯单独审讯,并无串通的可能,可皇帝乃叶太后亲子,叶修业更是凭借着国舅的身份掌控朝廷多年,纵然没有亲情,叶家也要倚仗帝王继续做皇亲国戚。   皇帝一死,叶家还能依靠谁?   因两代帝王都子嗣不丰,宗室内已无与皇帝血缘相近的宗亲了,叶家总不会手中还握着一位皇子。   又或者,是有人想刺杀皇帝,又想到了事情败露的可能,便事先勒令这些杀手,倘被抓,就嫁祸给叶太后。   姬循雅起身。   人犯惊恐地向后缩,腕上锁链哗啦作响。   然而姬循雅却越他而去。   人犯紧绷的身体骤地松懈。   “将军。”有军士跟在姬循雅身后,“此人要如何处置?”   自皇帝回京后,刺杀便一直有增无减。   起先姬循雅尚有亲自处置的兴致,好奇,薄怒,还略带点兴致盎然,他想知道,到底还有谁想把赵珩的命,从他掌中夺去。   后来事务愈多,况且晚上还要回寝宫,姬循雅亲自来的次数便减少好些,这次若非口供中涉及裴太后,他不会出面。   “杀了。”姬循雅拾级而上,淡淡道:“头保存好。”   这便是只留人头的意思。   下属心领神会,“是。”   他穿过大半官署,走入平日用来理事的内室。   姬循雅身上从赵珩处沾染的香气,已被血腥味淹没,只有在他低头,仔细去嗅闻时才能闻到一丁点残留的暖香。   姬循雅不快地皱眉,本想继续看起居注,但很快有将官进入。   他放下起居注。   在听完叶家人和叶太后处皆并无异样,也未和可疑之人往来后,姬循雅微微点头,令属下继续监视。   军士退下。   外面雨声趋缓。   姬循雅静静地坐着。   或许因为自出生后就被独自关着,数年被迫养成了一动不动,不发一语的习惯,纵然活了两世,除了处置公务外,他独处时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雨打窗棂。   滴答,滴答。   姬循雅长睫轻轻地颤了下。   多思易生妄想,于是姬循雅有意将所有难以想清楚,令他难捱困惑的念头皆压抑,多年来,活得也算尚可。   他本以为这次就像先前无数次一般,习以为常地压下,然而赵珩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如先前无数次一样。   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他无数个辗转彻夜不眠的夜晚一模一样。   沉默许久,姬循雅从袖中抽出一把刀。   刀刃纤薄雪亮,似一片月光。   刃身,倒映着姬循雅的脸。   赵珩说喜欢他。他想。   一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喜悦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更有无穷无尽的嘲弄与怀疑。   不对,不对。   赵珩说的不是喜欢他。   是说喜欢他的脸。   姬循雅垂眼,看向刀刃中自己的倒影。   样貌寻常,不过中人之姿,眉眼间更有种姬循雅少年时最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死气,加之眼眸太黑,更显阴鸷。   这张脸,赵珩说喜欢?   姬循雅又皱眉。   自从认识赵珩后,他才知道人原来除了微笑还能露出其他神情,譬如说,皱眉。   浓黑的长眉下压,神色看起来更冷。   姬循雅越看越觉厌烦,握刀的手陡然收紧,手腕狠狠抬起,正要将刀刃插-入桌案。   动作猛然顿住。   因为他从刀刃的倒影中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不属于这里,不该出现的人。   然而此刻他就是出现了,姬循雅霍然回头,见此人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冕旒不知何时拆了下去,换成了一平常戴的发冠,或许是来的时候很是着急,他胸口上下起伏得有些急促。   却又要竭力掩饰,故作随意地问:“姬将军,陛下来此,为何不出来相迎?”   姬循雅缓缓起身。   他想问,你来这里作甚谁告诉你我在这我说过无数次我不相信你你到底还想做什……   帝王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将湿漉漉的外袍解下,泰然自若地问:“有衣桁吗?”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他,心绪起伏,闻言竟被气得想冷笑一声。   明明先将话说明的是赵珩,引得人方寸大乱后,若无其事的还是赵珩。   姬循雅向赵珩走近,脚步很轻,却很快。   如饿绿了眼的野兽接近猎物,悄无声息,但快若疾风。   赵珩拎着湿衣服转了一圈,但见姬将军这处办公所在可谓表里如一,地方虽大,但极空荡,除了几架子书和奏报外,就只剩一桌案了。   桌案倒是上好的紫檀木,花纹秀雅,想来姬循雅没有那种雅兴挑选,不知道是从哪个官署拿来的。   赵珩上前两步,好奇地往桌上看。   桌案上放着两方砚,内里一朱一黑,其意明了,无非是代帝王拟旨,赵珩见状轻啧了声,道:“景宣,好大的胆子。”   血腥气逼近。   赵珩纤长的脖颈近在咫尺,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姬循雅抬手。   赵珩仿佛忽地感受到了什么,正要回头,一只手却贴上了他的脖颈。   先是很轻柔地抚摸了两下,如在安抚警惕的狸猫一般,而后骤然施力!   “咣当——”   桌上的砚台随着二人激烈的动作而啪地一下砸落在地。   朱墨四溅,染得威严庄凝的朝服下拜星星点点。   赵珩的脸被紧紧压在案上,他拼命挣扎,奈何中毒方愈的羸弱身体根本挣脱不开武将的压制。   身后冷冰冰的身体逼近。   似与非人之物纠缠相贴。   心头狂跳,“姬循雅!”赵珩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几分慌乱。   姬循雅勾唇,露出了一个血腥气十足的微笑。   他垂首,将小半张脸贴在赵珩的后颈上。   冰凉的触感惹得赵珩浑身一颤。   不可抑制的癫狂喜悦与随之而来的憎恶一道上涌,逼得姬循雅耳边轰然作响。   他微微低头,在赵珩耳畔低语道:“你来做什么?”   赵珩冷笑了下,刚要开口,就觉得一疼。   姬循雅不要赵珩回答,如审问犯人一般,虽是质问,语调却异常柔和缠绵,“赵珩,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要我同那些,与你一道在史书上留名的至交至友一般,信任你,拥戴你,仰慕你——爱你吗?!   你明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你还要一意孤行。   就如上一世,赵珩明明知道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语,却偏想接近他。   赵珩剧烈地挣扎,落入姬循雅眼中,很像一尾离水后,尚未断气的鱼。   所以,无论被怎么对待,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刀刃顺着袖筒滑落,姬循雅握紧刀柄。   姬循雅伸出手。   便以剖开的鱼的方式,用滚烫的刀刃剖开他。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   看后者满口利齿再说不出令他心乱的话,只能徒劳地咬住手背。   牙齿刺破肌肤,鲜血濡湿赵珩的唇瓣,顺着嘴角淌下。   一滴。   两滴……   姬循雅霍然睁眼。   窗户不知何时打开,冷风划过面颊,却无法缓解呼吸中的炽热。   方才一切,皆是臆想。   方才种种皆清晰无比,姬循雅心头狂跳,他先前最厌这种事,今日却没有觉得作呕。   只是难言的自我厌弃之感充斥心中,姬循雅紧紧盯着手中的刀刃,冷笑一声,伸出手,想就手将刀刃折断。   然而动作一顿。   刀刃中倒映出了一个人影。   刃身毕竟不是铜鉴,照人有些失真。   看起来,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境。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刀柄,像是在确认,他是否仍在梦中。   他应在梦中,一切都是他虚幻的臆想,不然怎么会看见与梦境中一模一样的景象。   这人影像进自己寝殿般随意地进入内室,也不知神卫司的守卫为何没拦着他。   内室阴冷,他似乎不适应此处的温度,被凉得倒吸一口气,缓过来后却还不忘笑眯眯地问:“姬将军,为何不出来迎接朕?”   姬循雅盯着刀刃看,眸中厌恶警惕交织,仿佛不是在看一把自己用惯了小刀,而是在看什么能蛊惑人心的妖物。   若为妖物所惑,定然万劫不复。   或许是对这妖物的惊惧太过,以至于姬循雅忘了,倘不想被这妖物迷惑迷惑,该闭上眼。   不去看。   不去听。   不去想。   然而姬循雅却死死地看着刀刃中的倒影,一眼不眨地盯着这妖物的一举一动。   看他上前。   朝自己伸出手,似乎要碰他。   姬循雅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赵珩的手腕。   堕入其中。 第六十四章   赵珩被拽得上前两步, 姬循雅偏身抬手,将刀往桌案上一插。   “咔!”   利刃瞬间穿透桌案,刀柄颤颤。   赵珩一把撑住桌案, 稳住身形后震惊地看了眼姬循雅。   虽然姬将军一言不发, 但赵珩还是觉得这张紫檀桌案是替自己受过, 若非此刻他这具身体实在很不耐捅,姬将军这把刀已经插进他身体里了。   姬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呼吸略略急促,颧骨上笼了层湿红,先前被雨水淋湿的鬓发此刻仍微微潮,比起素日的一丝不苟, 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一双乌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 眼底却血色翻涌,像极了一头受伤见血后凶煞无比的狼。   赵珩觉得自己未免失之恭敬,喉结却还是滚动了一下。   他简直想扼腕叹息。   姬循雅冷冷地问:“陛下来做什么?”   赵珩的衣服全然未湿,冕冠倒如他梦中一般地拆了下来,换了个轻便简单的样式,帝王形容不匆忙, 神色亦无焦急。   比起来寻人,他更像是散步溜达到这的——虽然神卫司距离瑶光宫乘辇都需小半个时辰。   赵珩任由姬循雅攥着他的手腕,不待主人允准, 随意扯过来一席子, 自然地坐下,“来寻你。”   姬循雅的视线随着赵珩的动作而挪动,闻言寒声道:“来人!”   赵珩一愣, 差点以为姬循雅要派人将他拖出去,晃了晃手腕, “将军要作甚?”   姬循雅偏头,冷幽幽的眼睛盯上赵珩的眼睛,“神卫司乃臣处置公务的要地,守卫竟未经通报将陛下放进来,我看他们也不必值守了。”   皇帝陛下:“……”由衷道:“景宣,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朕的家?”   姬循雅眸光阴冷地看着他。   赵珩立刻安抚般地拍了拍姬循雅的手背,“自然也是将军的家。”他垂眼,连张扬的眼尾都下垂,很有几分可怜的模样,“将军走时没给朕留下只字片语,我好不容易找到景宣,景宣若因朕贸然来此,就惩治护卫,实在有失公允。”   “陛下的意思是,臣的人,臣自己罚不得了?”   姬循雅语气虽冷,心底却仿佛被人拿指甲尖掐了一下,不疼,但酸痒交织,令他烦躁非常。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抬首,竟理直气壮,“将军的人便是朕的人,将军要罚朕的人,不知可有问过朕的意思了吗?”   姬循雅被赵珩这番厚颜无耻的高论生生气笑了,论脸皮,他向来甘拜下风,“那臣现在告诉陛下一声,”守卫听到内里的声响,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臣欲行军法,治他们的渎职之罪。”   赵珩说:“不可。”   姬循雅曲指,将赵珩的脸一抬。   皮肤乍然相接,赵珩身上冰凉的温度让他动作顿了下。   “陛下要来做臣的主了?”   赵珩顺从地将脸往姬循雅手上搁,笑眯眯地说:“神卫司的守卫不过稍有懈怠,朕才是始作俑者,姬卿呀姬卿,”他低头,在姬循雅指上落下一吻,“若真要罚,怎么能放过朕这个祸首?”   话音未落,姬循雅立时抽手。   手指擦过柔软的唇瓣,晃得姬循雅更烦躁。   赵珩一个趔趄。   姬循雅以为赵珩会顺势跌入自己怀中,不料对方紧紧握住了桌案一角,跪坐得稳稳当当。   姬循雅收回视线,“臣若罚了,岂非正中陛下下怀?”   赵珩颔首,承认得十分痛快,“然也。”   姬循雅深深皱眉,只觉面前人太过轻佻,仿佛山野狐狸修成了精怪,不知人的廉耻,更没有人的心肝。   赵珩见姬将军神色冰冷地盯着自己,朝他笑了笑,正要起身,腕上力道却不断加重。   赵珩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他环视了圈四周,见房间空空,连一样能体现主人情趣喜好的摆件都无,不由得感叹了声,“将军当真是位收拾乱世而生的。”   姬循雅冷淡地回答,“陛下谬赞。”   赵珩道:“你不冷吗?”   去瑶光宫时姬循雅便穿了这身,待他寻来,姬循雅还是这身。   倒不是姬将军的袍服不好看,而是衣服被雨淋湿,姬循雅身上又半点人的温度也无,连用体温蒸干衣服都做不到。   姬循雅皱眉看他,不答。   赵珩又偏头看了眼天,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姬将军视若无睹的态度,依旧笑道:“算算时辰,也该用午膳了。”   提起吃赵珩的心情总是不错,“将军想吃什么?”   姬循雅声调冷然,“你到底要做什么?”   话一出口,姬循雅怔然须臾。   与他梦中问的,一模一样。   赵珩笑眯眯地说:“将军乃我朝股肱之臣,朕能坐稳皇位的最大依仗,朕在关心你,有何不可?”   姬循雅冷声重复,“我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珩就算是再温吞的性子都要被姬循雅的冷对激怒了,何况赵珩脾气和温吞两个字根本不沾边,帝王虽惯常带笑,然骨子里到底冷峻更多,更何况又做了多年皇帝,政由己出,说一不二,闻言眸光微沉。   姬循雅自然看得见赵珩眼中的冷然,赵珩心情不虞,他反倒愤怒稍减。   他喜欢看赵珩维持不了这幅笑面的样子,他喜欢看所有,赵珩失控的模样,只是赵珩同他和颜悦色久了,连他也被皇帝温情脉脉迷惑了过去,乍见他眼中锋利刺骨的寒意,姬循雅觉得快意的同时,心绪莫名地发乱。   赵珩从袖中抽出文书,他本想双手奉上,奈何姬循雅攥着他的手比刑部大狱的铁链扣得还紧,遂单手,姿态很谦敬地送到了姬循雅面前。   赵珩皇帝做得尚可,公私分得极其清楚,私情上他认为自己此刻就不该过来,但从公事上,这一趟他必须走。   “来谢将军。”   眸中的森冷瞬间被赵珩敛得一干二净,赵珩望着姬循雅,郑重其事道:“时局艰难,人心浮动,将军能出兵助朕,朕感激不尽。”   姬循雅与赵珩对视,发现皇帝的神情居然是很真诚的。   他当真在感谢,姬循雅愿意襄助。   仿佛此刻,姬循雅并非谋夺帝位,逼得皇帝大权旁落的逆臣贼子,而是赵珩最为倚重、信赖的臣下一般。   情绪变化得如此之快,竟真有人能如此公私分明。   姬循雅以为赵珩会发怒,会拂袖而去,又或者,不得不做小伏低。   但皇帝都没有。   皇帝以一种面对自己爱卿重臣的语气同姬循雅说:“若方才从前,朕予将军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只是,”只是眼下权势富贵于姬循雅而言皆予取予夺,只要姬循雅想,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不过随君所愿罢了,他居然朝姬循雅露出了一个极不好意思的笑容,“将军知晓缘故,朕此刻无论给将军任何许诺,都显得虚情假意。”   姬循雅冷漠地接口,“陛下就是虚情假意。”   话音未落,姬循雅就有些后悔。   他知道自己所言不由衷,皇帝能大权在握多年,麾下名臣悍将如云,在公事上,赵珩极有容人的雅量,从他现下能重用韩霄源和冯延年就看得出其绝非气量狭窄,矫情作伪之人,他断然反驳,倒显得像在赌气。   赵珩垂首。   为君者甚少在臣下面前示弱,赵珩却不怎么在乎,方才姬循雅说要处置护卫时,皇帝还低下头来软语求情。   但与方才那暧昧,又私密至极,不可为外人所见的玩笑不同,赵珩此刻姿态很端严庄重。   他的感谢是真的,疏离亦非作假。   “事已至此,将军不信朕理所应当。”赵珩松手,文书轻飘飘地落下,“请将军暂观后效,朕既为君上,便绝不会食言。”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   文书飘飘荡荡,落到姬循雅膝上。   先前的燥热如生吞炭火般难捱,此刻的燥急,却似燎原之火,顷刻间滔天。   他宁可赵珩暴怒,气到极致捅他几刀亦无妨,只是别像这样,尊重,却生疏。   愈演愈烈的急切烦闷不知如何纾解,他想开口,又不愿先低头——不不不,赵珩方才已经主动示好了。   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擦磨,欲伸手,又生生地按捺住。   最后,姬循雅只缓缓道:“为什么?”   赵珩疑惑道:“什么为什么?”   疑惑得真情实感,仿佛当真不知道姬循雅在说什么。   姬循雅垂眼,长睫压下,他睫毛太长太密,即便只是这样无动于衷地垂着,看起来都像是藏了莫大心事。   赵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凭这张脸的份上,终于“恍然大悟”,他笑道:“将军却来问我。”   手腕灵活一转,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轻松地从姬循雅的束缚中脱开。   赵珩利落地起身,轻轻扫了下毫无褶皱的衣袖,他朝姬循雅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毫无异样,既没有强压的愤怒,更无感伤痛苦,他只是习以为常地,像对所任相识者,不识者那样,很礼貌很温和地笑了下。   姬循雅瞳仁微缩。   他厌恶赵珩这种神情。   这种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神情。   “先前行止失礼,”赵珩颔首,真诚地对姬循雅道:“皆是朕为君失德,是朕之过。”   但先前之事,若全然归罪到赵珩身上的确冤枉,他们二人皆不算清白,然而帝王一人承担。   承认得殊无怨言,心平气和。   姬循雅心中蓦地涌上一抹慌乱。   “朕举止失当,引得将军不虞,君臣失和,非朕的本意,乃经年未改的陋习,朕心甚悔,”赵珩温和地说:“朕定谨身慎行。”   “将军不必再担心了,朕以后,都不会再在犯。”他微微一笑,“至少不再将军面前失仪。” 第六十五章   语毕, 赵珩略一颔首,折身欲走。   只转了个身,脚步却倏然顿住。   倒不是赵珩不想离开了, 而是他今日所着朝服的衣袖该死的长, 遭身后人眼疾手快地一扯, 力道大得惊人,赵珩怕姬循雅把他袖子整个扯下来,遂站定。   衣袖紧绷,袖口暗金龙纹在烛火下熠熠生光。   “将军,”赵珩彬彬有礼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姬循雅为他疏淡的语气动作一顿。   连二人上一世初次相遇时,赵珩的语气都没有今日这般疏离冷漠, 昔年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郎含笑朝他见了个平辈礼, “循雅公子。”   不可抑制的烦躁愈演愈烈,姬循雅张口欲言。   又止。   燕自命继承先朝正统而立国,藏书无数,其中不乏先朝“百城”藏书阁早已不流传于世的孤本珍本。   从姬衍发现自己那个被关在暗无天日之处数年的儿子没傻,还疯得很有趣,很有几分与姬氏截然不同的活气, 便令他与其他兄长一道受教。   天潢贵胄的老师自然是名满天下的巨擘,姬氏公子自然所学不少。   然而从未有任何一位老师告诉过他此刻该如何做,况且, 就姬循雅所知所想, 他与赵珩除了你死我活,斩草除根外,并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故而, 他所言所行,皆向死而已。   或他亲手杀了赵珩, 或赵珩想方设法要他命丧于此。   赵珩疑惑地望着他。   不解,但十分温和。   因为满不在乎,所以分外宽容。   眸光平静淡然,恬静得让姬循雅生恨。   手上力道不断收紧,姬循雅神情却与平时无异,他说:“守卫活捉了几个刺客。”语调也冷漠,只是略带了点连姬循雅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低柔。   赵珩道:“逆臣贼心不死。”   却听不出多少愤怒,只是配合地回答姬循雅一句。   看起来,异常公事公办。   姬循雅停了半息,“七个刺客俱招认,其受太后之命,来刺杀陛下。”   乍听太后这个称呼,赵珩怔了下,开国后,他给自己亲娘追封的是王位,其母在北澄摄政多年,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了王上,故而赵珩一朝没有太后。   他停了须臾,才想到这位太后是谁。   姬循雅见赵珩抬眼,疑惑地问道:“叶太后?”   加个名字对姬循雅来说很难吗?   姬循雅:“是。”   不待赵珩开口,姬循雅便继续道:“陛下出身叶氏,除了叶修业外,叶氏族中并无高官,眼下叶修业失踪,叶氏能倚靠的只有陛下,太后此刻向陛下出手,于情理不通。”   声调亦平淡无波,似在与皇帝谈公事。   赵珩惊讶地看了眼姬循雅。   他居然能活到姬将军与他心平气和说政事的时日!   觉察到皇帝看过来的视线,其中惊讶的意味虽仍令姬循雅不快,但——他的确看过来了。   他到底还是把视线投到了自己身上。   赵珩思虑一息,沉吟道:“或许,叶氏有了新的倚仗。”   两人心绪竟能想通到如此地步,姬循雅微不可查地颔首,“亦有可能。”   话音未落,赵珩俯身,一把握住了姬循雅的手。   房间里太冷,赵珩的手还很凉,摸起来如凉滑的绸,却依旧比姬循雅的体温高出不少。   双手贴合,皮肤相接处,烧灼得如置炭火。   赵珩能看见,姬循雅眸光微漾。   他毫无防备,第一反应是抗拒,将赵珩的手狠狠扯下,然而其注视着对方,生生忍住了近乎本能的戒备。   掌中的衣袖也因此流水般地滑落。   毕竟是关乎自己性命的大事,赵珩感激得极其真情实感,如含秋水般多情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着姬循雅,“多谢将军,若无将军,朕竟不能安枕。”   语毕,姬循雅掌中一冷。   赵珩毫不犹豫地抽手,朝姬循雅笑着点了下头,“将军公务繁忙,朕亦有事要与人相商,就不扰将军清净了。”   姬循雅:“……”   果真是君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方才说绝不逾矩,赵珩竟真的就恪守礼制了起来,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明君待贤臣,亲近,但不亲昵。   姬循雅亦起身。   赵珩一面抻袖子一面往外走,听到声响头也不回地说:“将军客气了,不必远送。”   姬循雅淡淡道:“外面下雨了。”   不等守在外面的守卫开门,赵珩就已将门推开。   顷刻间,雨后冰凉清新的空气向内室涌来。   赵珩身上的龙涎香也被吹散,萦绕在姬循雅鼻尖,暖意融融,似有还无。   明媚的阳光照得赵珩眯起眼,他稍稍偏身,笑道:“雨早就停了。”   姬循雅垂眸。   赵珩将迈过门槛,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将军止步,回去先将衣服换了吧。”   此言既出,赵珩便感受到姬循雅的目光瞬时黏到了自己背上。   然而赵珩却不再说了,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   至穿过神卫司官署,那道视线似仍在脊背上,若蛛丝,又如蛇信,冰凉黏腻,挥之不去。   赵珩却不觉厌烦,心情微妙地上扬。   韩霄源镇宅石狮子般地守在门口,脸色泛着层青,见到赵珩全须全尾地出来,一直狂跳的心口才稍缓。   皇帝神色开怀,韩霄源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忙迎了上去,“陛下。”   只是面色带着点受冻的白,韩霄源急忙从轿辇中捧出薄氅,要给皇帝披上。   赵珩摆摆手,“不用。”   他上前几步,摸了摸两个内侍紧紧牵着的、通体漆黑若墨,唯鬃毛雪白的马。   马蹄踏地,很有几分不耐。   赵珩笑,纵身上马。   姿势飒飒利落,却看得韩霄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陛——”   自从皇帝回来后,韩大人觉得自己愈发啰嗦了,他本是惜字如金之人!   “陛下,陛下,”见赵珩欲走,韩霄源忙快步上前,“这匹马性烈桀骜,还未全然驯好。”   御马司少有大事,韩霄源从不注意,唯独对这匹马印象深刻。   此马名素雪,性情犷悍太过,摔下了不知多少经验老道的驯马太监,还踏伤过人,只因长得好看,才一直留到现在,皇帝先前不会骑马,大约是在陪都时学的,初学才不久,怎么就看中了它!   但看着威风凛凛又不失矫健俊美的素雪,韩霄源觉得自己似乎不经意间揣摩到了圣意。   他犹豫了下,大着胆子道:“奴婢再派人牵匹更好……更好看的来。”   素雪仿佛听得懂人言,狠狠地喷出鼻息。   赵珩摸了摸马鬃,但见半根杂色都无,真如一捧雪似的,更喜爱了几分,笑道:“不用,朕自己去看。”   语毕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韩霄源:“陛下!陛下!”   太监与外面文官不同,便是在内廷只手遮天,形同相国的韩霄源也要依赖皇帝而存,他现下正得用,视自家陛下如琉璃玉人,生怕磕碰了一点。   不足须臾,帝王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胯-下烈马有意将他甩下,然无论如何挣扎,马上身姿稳健,巍然不落。   气得素雪跑得愈发快,横冲直撞,四蹄若生风。   韩霄源愕然地看着赵珩的背影,由衷地产生了一个疑问:这是初学?   “大人。”有内侍轻轻唤韩霄源。   “回吧。”韩霄源道,旋即面色一冷,沉声道:“去查查,是谁将素雪牵来给陛下的。”   这马凶悍难驯御马监人所共知,怎么会有宫人敢将素雪牵出来让皇帝骑,不怕伤了皇帝,自己性命不保吗?   内侍道:“是。”   韩霄源正要转身而去,余光却瞥见身后出现了道着暗色衣袍的身影。   “将军。”他立时转身,见了一礼。   姬循雅站在官署大门内,神色看不出喜怒,“韩大人。”   韩霄源忙道:“奴婢不敢。”   姬将军品貌举世罕见,然大约是积威太重,总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姬循雅扫过官署外停着的轿辇,一众太监随行,皆带着伞,其中一人站在上首,双手捧着把妃色纸伞,“陛下乘辇来的?”   伞上犹带雨珠,显然方才用过。   韩霄源道:“回将军,陛下独自一人骑马来的,”他垂首,“是奴婢们无用,待陛下快到南宫才寻到陛下。”   姬循雅不语。   乘辇要小半个时辰,赵珩骑马,自然要快上不少。   可他又不知姬循雅在哪,大约要一处一处官署地寻人。   姬循雅上前。   韩霄源躬身退开两步,却见姬循雅过来,随手拿了那奴婢手中的伞。   那奴婢一愣。   韩霄源亦觉惊讶,神色却无改,依旧垂首静立。   修长苍白的手指拂过伞柄,而后,狠狠攥紧。   姬循雅转身而去。   竹骨伞柄在手中嘎吱作响,摇摇欲散,姬循雅猛地松手,转而曲起二指,安抚般地敲了下。   此后数十日,二人不过见了寥寥几次。   一则姬循雅神出鬼没,赵珩找不到,且找得也不很积极,只有公事要谈商议时,才会派人寻一下姬循雅,问问姬将军有何见解。   二则明远郡田土数额与张氏诡寄案正在彻查,每五日就有公文从地方快马加鞭地送来。   却总有视线,如影随形。   赵珩任由这诡魅的目光注视,怡然自得,浑不在意。   于是,那注视愈发阴郁。   如怨鬼,徘徊不去。   因三代帝王怠于朝政,驿站传递缓慢,被派去明远的官员权衡之下,决定用军马递送文书。   清查田土自明远起,起先莫说明远当地豪族,来百姓都不愿意朝廷彻查。   一行人走陆路官道,一行人则隐匿行踪走水道,提前来明远。   明远郡。   日头西沉,一线余晖映得人面泛红。   “咔咔咔。”火镰与火石相撞,一线火星迸发而出。   老者忙低头,就着这点火星将烟枪点燃,眯起眼吸了一口。   烟枪里燃的东西叫忘忧草(注1),将叶子晒干了碾碎,点燃后,味道浓烈,一口烟气扑面,能呛得人落眼泪。   打火镰的是个眉目漂亮的少年人,纵然只闻了下余烟,依旧被呛得一张白脸通红,想咳又好面子逞强,生生忍住了,看得一众人大笑。   “三娘,”有人朝坐在里面的女子笑道:“你这个侄子忒嫩生了!”   被唤作三娘的女子亦大笑,转了脸笑骂道:“我家五郎那是日后要为官做宰的,读书人面皮薄,谁都像你那么厚的脸皮还能得了!”   少年闻言脸更红了,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他这般羞赧的作态,连明远郡最羞怯的小娘子都做不来,众人见他脸皮薄成这样,笑得愈发厉害。   老者拿身旁的石砖磕了磕烟枪,也笑着瞅了眼少年。   冯三娘家的这个侄子据说是从景州府回来的,他独自在景州府拜师求学,数月前家中来信,提到明远郡还有姑姑在,又赶上老师出门远游,因景州府与明远郡相距不远,他便来看姑姑。   少年人没怎么干过重活,面皮在书房中捂得白生生的,样貌清俊,言谈举止更斯斯文文,轻声细语,时逢有小娘子与他说话,未语脸先红。   老者越看他越满意,他家中尚有个小孙女,与冯三娘的侄子一般大,自这孩子回来后,他家的小孙女有事没事便往三娘家跑,做阿爷的怎么瞧不出孙女的心思,今日就将人叫来,趁着对方在自己旁边坐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老丈。”少年开口。   老者发灰的眉头一皱,“叫阿爷。”   少年一愣,求助般地看向冯三娘,不料自己姑姑正在与个小娘子说话,笑得发间荆木簪都乱颤,张了张嘴,犹豫着开口:“阿爷。”   “哎!”老者甚是满意。   少年薅了薅垂下的头发,也不知道换个称呼怎么就让这老丈如此高兴,他小声说:“我听说官家派人来了,说要,要……”   “清查田土。”老者接口。   边上聊得热火朝天,倒少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少年连连称是,“阿爷,你说官家这事能办成吗?”   老者瞥了眼少年,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声音压得更低,“我家里还有三百亩田土寄在旁人那呢,我只怕,只怕,明远的事儿成了,整个大昭朝不都得清查?”   老者吐了口烟,见他满面担忧,忍不住笑了声,对方也算自己孙子女辈的人了,毫无戒备地答道:“我看不能。”   少年一愣,“为何?”他想说重新清丈田土,惩治诡寄后田土仍是自己的,且再没有被人昧下的风险,池林就是前车之鉴,怎么还有人前赴后继?   老者嗤笑了声,“说你是读书人,”忍不住拿烟杆敲了下少年人的头,“你还真十指不沾阳春水了!”   少年眼睛清亮,又带几分茫然,老者虽不知何为虚心求教,见一个在外求学拜师,日后可能做大官的学生这么看自己,很有几分飘飘然,道:“告诉你吧,官家的粮都收到六成了,寄到旁人名下最多也不过四成,你算算,刨去每年的种子,还够不够人用畜嚼!”   少年若有所思。   从来能有余钱供子女读书的人家多算不上极清贫,譬如他,便算上官宦之家的子弟,竟极少想到这一层。   老者拿烟杆捅了捅少年,“闷声不语的,怎么了?”   少年偏头,望着不远处一望无际的田海,晚风吹拂,万千碧绿随风轻摇,道:“阿爷,我无事。”   “只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民生多艰啊。”   话音湮灭在风中。   翌日大早,少年便收到了所谓在景州府的友人寄送来的东西——乃是一盒耐放的点心并几样银首饰。   少年打开点心盒,从夹层中取出文书,放好。   将点心分了四邻的孩子,银首饰则尽数给了姑姑。   冯三娘倚着门,把玩着手中的小簪子,笑道:“贤侄,好孝顺。”   “贤侄”本人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退回房中,打开文书。   越看,面色越激动。   待全篇看完,昨日的委顿与忧虑竟一扫而空。   冯三娘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笑什么呢?”   少年霍地转身,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还是压不住语气重的激荡,“文书上说,明远郡内,陛下欲减田税,减至二成税,二成税啊,已五十年不曾有了!”   冯三娘怔然,神色有些不可置信,一把扯过少年手中的纸,见除此之外,上面还写着,凡将田土寄在他人名下者,三百亩以下无罪。   三百亩以下的人家,其实就是平民百姓,连小地主都算不得,这样的人家诡寄土地,的的确确只为了吃饱饭而已。   毕竟,六成税,实在太高,太高了!   三百亩以上,一千亩以下,则要以二成之数补缴两年内的田土税,若诡寄不超过两年,则不补缴。   至于一千亩以上……这便是富家豪商了,需得补缴五年三成税。   至于为他人诡寄土地者,譬如张氏,按律法,罪名便不轻,会牵连三族,但这次的处置却近乎平和,只要将十年间的田土税上缴国库便可。   可谓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冯三娘看过后犹然不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才道:“要变天了!”   诚如其所言,待圣旨明发天下,朝野震荡!   于百姓而言,减税自然是最实在的好事,既然朝廷的税减了,就没必要将田土寄在他人名下,此时既没有好处,又有可能遭人把地占了,趁着官家在,便带着当时交割的文书凭证,要求将地主名改回来。   应者如云,令原本想看乐子,亦或者不愿清查土地者瞠目结舌。   若明远郡内推行顺利,新政必然推广至整个昭朝。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   譬如说,田土连阡陌的豪族高门。   他们不同与商人,空有财产,但地位低下,总恐其财被人夺了去,便依靠于豪族,豪族则本身就在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不必担忧官员垂涎其财产,又或者,官员本身就是他们自己的族人。   将田税归于国库,此举,无异于给他们放血!   但又只是放血,十年田税上缴回去,于多数豪族而言,数目虽不小,却并非令人无法接受的巨大。   然而又忍不住想,今日让一步,来日或让十步、百步,乃至被鲸吞蚕食得半点不剩。   可若,皇帝就此止住呢?   毕竟参与其中的还有不少皇亲国戚,从前不是没推行过新政,却未见哪位皇帝会将刀抵上自己人的脖子。   一时间陷入两难之地。   奏疏如雪花般飞向赵珩案头。   试探、求情、痛陈利弊、甚至暗暗威胁,凡此种种,无所不有。   ……   赵珩却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般疲于应对,他虽是个可谓宵衣旰食的勤勉帝王,但不会将诸事皆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为帝者,要将可用之人,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阳光拂面,赵珩眯了眯眼睛。   这一个月以来,他日日都在书房,批阅奏折、与朝臣商议政事、下达政令,忙碌非常,好不容易看见如此和煦的阳光,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公子,”韩霄源撩开车帘,“崔府到了。”   车马停稳,赵珩下车。   并非他赐崔平宁的那栋宅子,崔抚仙的府邸在宁安坊内,他们今日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府门前已有十几驾马车,又有数个文生打扮的人站在门口,与门房说着什么。   赵珩疑惑道:“这是在作甚?”   总不能是排着队来崔府送礼吧。   虽然近来崔抚仙更受重用,但这么青天白日地送礼,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   韩霄源:“属下不知。”话音中颇有几分挫败。   赵珩看了眼韩大人,戏谑道:“世间竟有‘内相’不知之事,可见事情罕见。”   韩霄源笑,道:“陛……”才出了个气音,他立刻改口,“公子。”   赵珩上前,韩霄源紧随其后。   那门房此刻正应对几人的纠缠,大意无非是求见崔相,崔相今日实在见不过来几位请回。   崔府仆下态度彬彬有礼,却半点商议的余地也无,细看之下,他面上亦有些无奈之色,而后一见赵珩,愣了几息。   观其衣着虽不华贵外露,然衣料皆是上好,仿佛不是前来行卷的学生,至少,不是身份普通的学生。   或许是其气韵太不凡,去相府都走了出种自己家的气势,那门房愣了几息才伸手将他拦住,“这位公子,大人今日不再见外客了!”   赵珩笑道:“我不是外客,是你家大人的故友。”   门房觉得此人扯谎,若是故友,怎么可能他一次都未见过,正要开口,身后却想起一道惊愕异常的声音,“陛——公子!”   门房猛地回头,见是崔抚仙的近侍,此刻正快步跑来。   他一愣,莫非此人真是自家大人的朋友,只是从未来过相府?   昭律明文,无论文官武将,皆要骑马上朝。   刚立国时,诸臣多与太祖一道征战沙场过,骑马自不必话下,但几代之后,无论是皇帝还是朝臣,身体羸弱者多,乘轿辇都觉摇晃头疼,更何况骑马。   然而崔抚仙是个例外,崔相样貌温柔清弱,实则骑术上佳,早朝前每每有大雾,皆是这位近侍为其提灯。   也就,见过赵珩两三次。   猛地在宫外见到皇帝,近侍被吓得连话都要说不出了,但他到底跟随崔抚仙多年,知道赵珩白龙鱼服出巡,就是不愿意暴露身份,遂立刻改口,“公子,请。”   转头道了句,“日后这位公子来府上,不要阻拦。”   门房心中纳罕,连声道:“是。”   赵珩随近侍进入崔府。   近侍道:“请公子稍等。”马上唤了个人,低声说:“去告诉大人,说赵公子来了,快去。”   那人听他语气不同以往地郑重急促,急忙小跑过去传话。   近侍请赵珩入正厅,距离还有数百步时,崔抚仙已快步过来迎接。   崔相今日一身素白常服,束发亦用羊脂玉冠,袖口却绣着一圈赤莲纹,身姿玉立,远远望去,如雪中红梅,傲然绝代。   “公子,”崔抚仙唤道,看了眼赵珩身后的韩霄源,语调柔和,却有几分责怪之意,“您怎么就这样来了?”   他本意是说赵珩带的人太少,赵珩低头,又转头,顺手把韩霄源拎着的那盒刚刚出锅的橘丝酥往崔抚仙手中一送,“非是空手而来。”   崔抚仙下意识接过,隔着薄薄纸盒,橘丝酥犹有余温。   橘子的清香酸甜与牛乳香混杂在一处,甜而不腻,勾得人口内生津。   崔抚仙看着朝他笑得分外开怀的赵珩,终究不忍再对自家这位陛下说重话,无奈叹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他请赵珩往正厅去。   赵珩道:“抚仙今日有客人?”   他唤得自然,崔抚仙不期被帝王这样叫,愣了须臾,对上赵珩含笑的眼睛,才猛地反应过来,“回陛下,是些行卷的学子。”   对答如常,耳朵却悄然红了。   赵珩不解地问:“何为行卷?”   崔抚仙对这位陛下的不问政事不学无术已然习惯,温言解释道:“便是学生携诗文来京中高官处,请求其一览,若这官员看得上,便在陛下面前多加推荐。”   赵珩:“哦?”他不动声色,道:“此举岂非有舞弊之嫌?”   崔抚仙叹了口气,“此亦是无法之事,世族累世公卿,陛下,恰如臣祖上,不正因是太祖的锦衣侯,臣方能忝居相位,”他姿态谦恭,却并不显得虚伪,显然真是这般觉得,“纵有科举,然名次几乎早定,前几代尚可,世家子,或当真是芝兰玉树,然近来……”他顿了顿,“饶是如此,名次在前的,皆是豪族子弟。”   赵珩心绪一转,立刻明白了崔抚仙的意思,“而寒门学子,为了求得一官半职,既得有真才实学中举后,才能参加春闱,又要携诗文来高门重臣家中求官?”   崔抚仙颔首,“是。”   清雅的眉眼中若有苦闷之色。   赵珩看了他片刻,笑道:“崔卿,且自去。”   崔抚仙愣了下,明白陛下的意思,心中说不出何种滋味,只是觉得酸麻动容交织,“只是公子来寻我,我却不能相陪,未免失礼太过。”   赵珩玩笑道:“我本乘兴而来,何必见卿?”   又道:“若其中有可堪大用者,错过何其可惜,”弯了下眼,“去吧,抚仙。”   崔抚仙垂首,郑重道:“多谢陛下。”   赵珩看他俯身的姿态,居然意外地看到了点崔平宁的影子,笑着说:“抚仙方才提到锦衣侯,不知府上可有画像。”   “有,臣……”   送您过去还未说完,赵珩便道:“遣一侍从陪我。”   皇帝如此说,崔抚仙只好道:“是。”   便令近侍引赵珩过去。   香阁在崔府正北方向,距离正厅有些遥远。   四下寂静,松柏森森,少闻人声,只门外有两个守卫而已。   赵珩偏头对韩霄源道:“你在外面等我。”   “是。”   近侍推开门,请赵珩进入。   而后,又小心地从外关上门。   崔氏另有祠堂,故整个香阁只有崔平宁一人的画像。   画像悬在前方墙上,画布足有十尺长,画中人比照崔平宁而画,与其本人一般高。   赵珩抬头,正与画像相对。   将军红甲,烈烈如火。   赵珩眸光微凝。   这幅画显然是在崔平宁盛年时所绘,青年将军锋芒毕露,锐意与杀气都不加掩饰,英姿凛凛,如见真人。   赵珩上前几步,寻了个最好的位置观之。   画像中人未笑,但或许是画师画技过于高超,竟描绘出了锦衣侯几分神态,望之,唇角似有点张扬自傲的笑意。   赵珩也忍不住扬唇。   “咔。”   身后似有响动。   赵珩并没移开视线,只淡淡地问:“是谁?”   那抹阴鸷的、冷冽的、又带着说不出的滞黏的视线,这次毫无阻隔地落在他颈上。 第六十六章   无人应答。   只是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从他的脖颈一路下滑, 仿佛一只手,顺着脊椎肆无忌惮地游走、把玩。   视线灼灼,刺得脊椎麻痒非常。   赵珩嗤笑了声。   在这挥之不去又如影随形的注视下, 赵珩抬手, 缓缓伸向画像上, 青年将军飞扬英锐的面容。   目光陡然转阴,死死地黏上他的指尖。   赵珩忽地想起上一世他行军时,曾带兵路过水泽,看起来不过是清澈见底、恬静无波的一汪水,倘有人、马不慎踏入,水底深达数丈的污泥便立时将其包裹。   越挣扎越紧。   越挣扎, 陷得越深。   赵珩扬唇。   崔平宁的脸近在咫尺。   他与锦衣侯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除了年岁尚轻时,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下手没轻没重往彼此脸上打之外,赵珩还从未用手碰过崔平宁的脸。   放在旁人眼中,至少,放在这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的人的眼中,皇帝的举动, 实在不像是在对自己亲如兄弟的至交。   会有人,在自己的故友死后,以指去抚摸触碰画像上亡者的容颜吗?   赵珩垂眸, 长睫轻轻压着, 神情说不上伤感,面上极宁静,几分怅然与豁朗交织。   是一种自然的、习以为常的, 外人无法插-入的亲密。   注视着赵珩的视线越来越暗。   就如同上一世,崔平宁之于赵珩, 齐国贵胄虽不似燕国那般恪守礼法,可亦身份分明,崔平宁纵是公子好友,依旧是臣下,却,日日跟在赵珩左右。   甚至在赵珩受伤时,直接扯开赵珩的衣袍!   目光黏在指尖,滞重而阴冷。   赵珩猛地回头。   瞬时,一切消失不见。   赵珩扬唇,大步向外走去,推门而出。   韩霄源在外垂首等候,见赵珩出来,快步去迎,“公子。”   赵珩点了下头,对崔抚仙的近侍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一声,我今日已尽兴,便不多留了。”   这是不要崔抚仙来送的意思。   一来一回又要折腾不少时辰,他无事,倒不如令崔抚仙多看看学子的诗文。   不过,赵珩心道:此举到底不公,无非是应对世族把持科举的,无可奈何的权宜之法而已。   心绪流转。   近侍连声道:“是,是。”   恭恭敬敬地送赵珩出府。   待上马车,韩霄源轻声道:“陛下,池公子方才托人来说,请见您一面。”   “见朕?”赵珩以为池小苑要问案情,很有几分疑惑,“你没同他说,明远有官员正在清查,他兄长不日就会被放出?”   且池林已从刑部大牢被送到大理寺,为防止有人灭口,有护卫日夜看护,比在张氏树大根深的明远还安全不少。   “回陛下,这些话奴婢俱告诉池公子了,池公子感激非常,深觉无以回报陛下,”韩霄源顿了顿,犹豫着开口,“所以才欲求见天颜。”   赵珩虽接手了这烂摊子,却不是什么事都要管——其中就包括情债。   况且听池小苑和韩霄源的意思,乃是皇帝对池小苑见色起意,只是还未来得及用强,但多有纠缠。   池小苑不胜其扰,出去躲了数月,若非兄长出事,他也不会来求皇帝。   现下诸事业已办妥,池林安然无恙,且马上就要出狱,以池小苑对皇帝的厌恶,该避之不及才对。   赵珩懒得探究为何短短几十日就让池小苑心意大变,“告诉他,他兄长无恙关乎国法,而非人情,他不欠朕,无需想着如何报偿。”   韩霄源道:“是。”   即便知道陛下性情不同以往,依旧有些纳罕。   当日池小苑执意不肯,陛下不愿意罢手,而今池小苑甘愿侍奉,陛下却兴致全无。   韩霄源自小就净身入宫,对情事可谓一窍不通,只觉人心古怪,倘唾手可得,反倒不屑一顾了。   犹豫了下,又说:“只是,奴婢等发现,似还有人盯着池公子。”   赵珩漫不经心地问,“谁?”   不等韩霄源作答,便听皇帝轻笑了声,虽是疑问,可预语气笃定,“姬循雅的人?”   当真是活了两世的人,有如鬼类。   阴魂不散。   绕在颈上,越收,越紧。   窒息难捱,却又,无法反抗。   被这样细密地,一举一动都要监视着,赵珩虽有恼火,但更多的则是,生出了难以言说的亢奋之感。   韩霄源头垂得更低,“是。姬将军的人盯得极紧,池公子又年岁尚轻,喜怒皆挂在脸上,心思为人所知。”   赵珩霍地抬眼,“你的意思是,池小苑的心思,姬循雅知道了?”   “若姬将军的人回禀得详细,奴婢以为,将军已明了。”   赵珩一惊。   无论是此世,还是彼世,姬循雅都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大权在握,不容置喙,这种人想做什么,立刻就要去做,本就不需要太多耐性。   上回俩人分别时俱有怒气,姬循雅能忍着几十日不来同他“叙旧”,除了公事繁杂的缘故外,赵珩都要感叹一句姬将军耐心渐长。   忍了月余,今日堪堪在他面前露了行迹,但依旧未出现。   明明已忍耐到至极,又要自虐般地捱着,如一张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弓弦死死地绷着。   只等——“嗖”地一声箭出角弓,直中猎物要害。   或者,生生绷断!   赵珩立时道:“去池小苑那。”   他与姬循雅两个人你来我往勉强算得上满足别样嗜好,乐在其中。   赵珩乐在其中。   帝王登基后,除却堆积成山的国事要处理,在偶尔可得喘息的余暇,赵珩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狩猎,二是驯马。   狩猎不同于皇族每年秋日的围猎,猎物早已养好,四处俱以木栏铁网围起,圈出偌大的一块野地,供宗亲大臣骑马弯弓射猎取乐。   狩猎要等,仔细地探查到野兽的踪迹后,慎之又慎地等待。   等待猎物出现,一击毙命。   射出箭只需要须臾之间,而等待,往往需要数个时辰,乃至一整天。   驯服烈马更得有远超常人的耐性与手段,赵珩恰好,极有耐性。   但池小苑不同,他是局外人,阴差阳错之下才卷入其中。   面对一个疯子,于赵珩而言是有趣,对池小苑来说就是要命了。   还是一个满腔怒意与妒火交织,忍了几十日已快忍无可忍的疯子!   池小苑要如何感谢,不需细思便已昭然若揭。   此举,简直同饿得双眼碧绿,却守着猎物不肯下嘴的头狼口中夺食无甚区别。   韩霄源闻言立刻掀开竹帘,“快,到池小苑处!”   有韩霄源的催促,车马驶得极快,加之安置池小苑的宅子同在宁安坊,不足二刻,车马疾停。   赵珩径直下车。   刚下车,便见一眉目秀丽的小美人站在门口,他大约是等得心焦,才守在外面等消息,乍见赵珩,满目焦虑都化为了欣喜。   “公子。”池小苑柔声唤道。   赵珩见他活生生且完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心情一松,含笑道:“池公子。”   皇帝生得一双含情脉脉的眉眼,眸光清亮明媚,含笑看人时,当真仿佛满心满眼只此唯一。   池小苑怔然几息,从前这位赵公子对他纠缠不休,他只觉得此人面目可憎,现下不知什么缘故,可能因为他在自己兄长之事上的鼎力相助,却不求回报,他不过被赵珩笑看须臾,耳下竟觉发烫。   池小苑慌张地垂了下眼,“公子能来,我喜不自胜,”他偏身,“公子请。”   赵珩眸光一转,见四周并无异样,遂笑答,“好。”   池小苑引赵珩进去。   韩霄源紧随其后,池小苑满面笑意在接触到韩霄源后一僵。   他实在有些怕这位形貌特殊的侍从。   大门很快就被下人关上。   赵珩环视了圈,但见这宅邸虽不大,但胜在宅院幽深,闹中取静。   池小苑本意想请赵珩入内院,奈何这形貌俊美风流的漂亮公子今日却不解风情,往梨树下一点,笑眯眯地说:“我瞧着在这处喝茶便很好,清风徐来,吹得人也凉爽。”   池小苑只得道:“就依公子所言。”   就在梨树下摆桌案茶炉。   韩霄源派来的人办事皆十分利落,过了片刻,就已摆放妥当。   二人分两边跪坐下。   池小苑坐得端正,抬腕拎起茶壶,将水注入杯中。   水汽袅袅。   他比一般男子要消瘦些,又因日日担忧兄长,食不下咽,脸比先前去求赵珩时更小了些,垂眸倒茶,望之,很有几分体不胜衣的羸弱之美。   净杯,再倒茶。   池小苑不敢抬头,他能感受到赵珩一直在看他的方向。   看得太专注,池小苑耳垂愈发红,连带着白皙的脖颈都要烧起来。   双手将茶送到赵珩面前。   对方接过,笑道:“多谢。”   池小苑道:“不敢承公子一句谢。”   他往后退了些,“若非公子相救,不仅我家财皆要散尽,连我兄长的性命都保不住,家破人亡就在眼前。”他俯身,毕恭毕敬地朝赵珩下拜,话音微带一些颤抖。   赵珩不动声色道:“池公子多礼。”   他的注意力落在池小苑身上,池小苑一手贴地,以额头点在手背上,另一只手却压在小腹的位置。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姿势。   以皇帝陛下御宇的经验,池小苑莫非想要……行刺?   赵珩突然觉得今日来得也不算十分无趣。   “我先前说过,诡寄之事昭朝各处皆有,绝非池公子兄长个案,此乃国之顽疾,必得除之,”赵珩平和地说:“皆因国法,而非与池公子的私情,你不必谢我。”   语调一如既往地平和温和,却令池小苑如坠冰窟。   其中并无分毫情意。   池小苑颤着深吸一口气,答道:“此事于公子而言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如天之恩,我但有气息尚存,一日不敢忘怀。”   下一刻,他压在小腹上的手动了。   赵珩眯起眼,端起茶杯往唇边一送,茶水微微濡湿唇瓣。   “公子非比寻常,白龙鱼服。”虽然先前这位赵公子就暗示过自己身份不俗,但池小苑觉得以此人的行止,充其量也就是个富贵人家被惯坏了的少爷,后见明远新政,池小苑震悚,原来他当真没有说谎,身份竟贵重到了可以直达天听的地步。   再一想他说自己姓赵,说不定,是哪位近支王爷!   “便是我倾尽家财奉上,恐都难以入公子之眼,”池小苑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伸手一扯,“我无所有,唯能以身侍君,以报答君恩一二。”   原来,他一直压着的地方是衣带。   他所着的衣袍从外来看,与寻常袍服无异,然内里却极简单,并无许多坠饰,腰带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系好,轻轻一抽,便随外袍一道滑落。   守在不远处的韩霄源瞳孔巨震。   他方才还未自己猜到了陛下来,是为了池公子安全这个心思而沾沾自喜了几息,乍见池小苑脱衣,脑子轰然炸开。   韩大人绝望地闭了下眼,有种今夜不能善了的预感。   皇帝陛下显然也是如此觉得的,他此刻倒宁可池小苑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   但赵珩并没有感受到那抹挥之不去的阴冷。   他稍稍松了口气,而后猛地反应过来。   朕为何要怕?   莫说朕与池小苑清清白白,就算不清不楚,又干姬循雅何事?   池小苑只着一件雪白里衣,跪俯在地,脊背微微颤抖着。   望之,像一只受缚的羔羊,只等,屠刀落下。   也或许,持刀人心生怜惜。   一滴冷汗,顺着他白皙的面颊落下。   赵珩只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霄源,过来。”   韩霄源被他喊得头皮发麻,快步上前,“公子。”   “天冷,将衣服给池公子披上。”赵珩淡淡吩咐。   池小苑是个美人不假,且是个秀丽的、手无缚鸡之力,绝不会忤逆反抗赵珩的美人,但他对男子实在兴趣不大。   若他真喜欢男人,前世那些故友臣下,何所不可?   哦,除了姬循雅。   且今日他若接受了池小苑的示好,来日被有心人知晓传扬,便会说皇帝在明远推广新政,非为革除积弊,却是为了哄心上人的一己私欲。   既为君上,百年后青史中,他绝不会允许再出现有损帝王威仪声名的污点。   “公子……”池小苑刚开口,眼泪便如珠子般地滚落。   韩霄源赶紧拿起外袍,正欲往池小苑身上披。   动作却猛地一顿。   因为,余光内,出现了一道人影。   修长挺拔,样貌卓然。   可惜,杀气腾腾。   “陛下。”   这满身煞气的美人柔声开口,声音动听得恍若玉鸣,每一个却仿佛都含着血腥气,一字一句,听得人不寒而栗。   薄唇上扬,是个很恰好好处,多一点都没有的微笑。   他扫过衣衫半解的池小苑,后者虽不知他的身份,却还是被他身上的凶煞戾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又听闻此人唤赵珩陛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此刻哪里再敢出声。   姬循雅温柔地问:“臣是不是搅扰了陛下的雅兴?” 第六十七章   先前几次见面都在谈公事, 或崔抚仙同在,或冯延年同在,赵珩便是再喜欢姬将军的脸, 也尚未痴迷到公私不分的境地, 纵然偶尔会看向姬循雅, 亦不过转瞬即逝。   今日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仔仔细细地看,欣赏了须臾,才笑道:“将军明知故问。”   话音未落,池小苑只觉面前被赵公子唤作将军的人身上气韵愈发阴沉可怖。   纤细的腰身颤颤。   韩霄源快速看了眼谈笑自若的陛下,又看了看满目森冷的姬将军,眼疾手快地扯过池小苑脱下的外袍, 往他身上一披, 隔着衣服将他拖走。   池小苑一张漂亮的小脸惨白,颤声道:“他是陛,陛……”   原来明远一案查得如此快不是因为这位赵公子能够直达天听,而是他,就是“天”本身!   韩霄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闭嘴。”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最好的出路就是让自己看起来不存在!   池小苑被韩霄源拉得一个踉跄,这时候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面无人色地随韩霄源疾步退出去。   不过须臾, 庭院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姬循雅环视了一圈院中景致,见此处陈设虽不奢华,亦十分清雅, 显然费了主人不少心思,且宅院在兴宁坊, 位置极佳,心中说不出何种滋味,只淡淡道:“院子不错。”   要装得满不在乎,偏偏黑眸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赵珩端起茶,笑道:“金屋藏娇,自然要选个好地方。”说着,就要把茶往唇边送。   下一刻,姬循雅骤然俯身。   那股诡异的血腥味不知何时染上了赵珩惯用的龙涎香,腥甜交织,阴沉沉地扑面而来。   乍然与姬循雅冷沉漆黑的眼眸相撞,赵珩清晰地看到了其中不加掩饰的怒火与,欲望。   头皮立时发麻,喉结滚动了下,赵珩扯开抹笑,“怎么这样看着朕,”他伸手,差点便要抚上姬将军近在咫尺的面容,却被姬循雅偏头避开,“景宣。”   赵珩身上却不全是龙涎香,香气沉郁,闻着莫名让人心静——是烧给死人的香纸,日积月累,熏透了房间后,人进入其中后,不经意间染上的气味。   姬循雅眸光愈沉。   崔平宁。   不过是个死人,再活一世,还能让皇帝念念不忘。   如果身死,姬循雅垂眼,就能让赵珩心心念念的话……旋即反应过来,为自己荒唐冷笑一声。   姬循雅抬手。   赵珩身体瞬间绷紧,一手看似极闲适地握着茶杯,将送到唇边,一手却本能般地掩在长袖中,手指微蜷,只等薄刃滑入掌中。   面对姬循雅,实在令他分毫也放松不得。   如与野兽共处囚笼。   下一刻,姬循雅动了。   五指极缱绻地贴住了赵珩手中茶杯的另一端,抬眸,朝他微微一笑。   “咔。”   容色清丽出尘的美人神情不改,对着帝王,唇角噙着一缕再无辜纯善不过的笑意,握杯的动作更优雅从容,只不过,青瓷杯壁上顿时映出道道龟裂。   力道把握得恰好到处,够杯裂,却不至碎在赵珩手中   赵珩轻啧了声,没心没肺地笑道:“好大的心火啊,将军。”   他手一松,茶杯倏然落下,旋即被姬循雅接住。   姬循雅持杯,贴着杯边湿润的痕迹将内里水液一饮而尽。   唇瓣被染得微湿,看上去多了几分血色。   赵珩握刀的手陡然收紧。   茶杯随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啪”地一声,猛然间四分五裂。   姬循雅慢悠悠地松手,弯了弯眼眸,温声告罪:“臣不慎,请陛下降罪。”   赵珩爱弯眼笑,两人先前日夜相处,就对彼此的小习惯也有了些影响,姬循雅便偶尔也这么笑。   区别在于,前者如此,眸光潋滟,尽显明艳,后者如此,则……如野兽想要猎物放松警惕时的故作无害一般。   生得再漂亮,也抹不去姬循雅身上那股深入骨肉的凶煞血气。   赵珩也笑,“装模作样。”   话音未落,霍然出手,一把扯住姬循雅的领口。   “刷拉。”   衣料擦磨。   后者似乎毫无防备,任由对方将自己拽到他面前。   赵珩的手就卡在他喉间,他被迫垂头,与之对视。   眼中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竭力压下,唯余一派清润的柔和。   整个人听话得近乎驯顺。   因姿势的缘故,帝王虽仰面,却无半点柔弱之态,下颌微扬,显得睥睨至极。   一纸之距,赵珩身上甜暖的香气源源不断地侵入感官。   明明是最尊贵温暖的气味,却随着吸入,烧得全身都发烫。   血液汹涌地在四肢百骸游走,姬循雅温驯地垂眸,如小扇般浓密纤长的睫毛轻颤。   竭力地压住眸中可怖的血色。   然而开阖之间,隐隐可见一片血丝,狰狞又绮丽。   姬循雅柔声说:“臣字字出自真心。”   赵珩仰头。   就在对方将欲狠狠咬上面前这瓣唇时,两根手指却压住了他的唇,指尖轻柔地临摹唇线的弧度,似戏弄,又如同亵玩。   帝王高高在上,仿佛永远胜券在握,不染纤尘。   越是这般目无下尘,肆意把玩人心的模样,越容易,勾起某些极阴暗下作的隐欲,想看他,若时局超乎掌控,他又要露出何种表情。   会不会崩溃得,连哭,都难以发出完整的气音?   姬循雅抬眸。   极力装出的柔婉与眸中阴暗的血色辉映,愈显诡魅。   纤长的手指碾压,似一道止咬的束具。   赵珩看着姬将军岌岌可危的伪装,忍不住笑出了声,“将军胆大妄为,再大逆不道的事情朕都置若罔闻,岂会因一寻常器物,降罪于将军?”   姬循雅启唇,隐隐可见尖尖犬齿。   满口森白。   姬循雅哑声说:“陛下宽仁。”   冰凉的手指顺着右臂向上,堪堪停在腕处,收拢,攥紧。   赵珩爱怜地摸了摸姬循雅的唇瓣,动作温存,仿佛眼前人并非筋骨强悍的武将,而是一羸弱易碎的奇珍。   而后扬手,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脸推开。   腕上力道更紧。   赵珩仿佛看不到姬循雅身上不断高涨,几乎要形成实质的阴暗情绪,“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他起身,笑看姬循雅,将手腕往前送了送。   仿佛,在请旁人将他束住似的。   姬循雅眸光骤沉,刹那间,暗欲汹涌。   “回京这么久了,朕还不知道将军的家宅在何处,”赵珩抬手,往姬循雅脸上轻轻一拍,“将军要把朕衔到哪里,朕由卿意。”   不等他说完,便被拽起就走。   步伐稳,却极快,幸而赵珩身量高挑,腿还不算短,堪堪与姬循雅并肩。   赵珩沉默片刻,终于笑出了声。   姬循雅扭头看他。   赵珩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在此时此刻发笑给姬将军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他本想说话,但没忍住,刚开口,噗嗤一下又笑了。   姬循雅浓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他。   赵珩颤着吸了两口气,竭力压住笑意,“朕,朕还以为……”   二人经过守卫。   守卫俱垂首而立,权当看不见皇帝与本该同他不死不休的臣下的亲昵举止。   “以为什么?”   赵珩扬唇,“以为你会抱着朕。”   他的这位姬将军于情事可谓一窍不通,不解风情太过,反而显得没那么可恶。   姬循雅:“……”   由于实在不明白赵珩说的到底好笑在何处,姬循雅更愿意相信赵珩骗他,不过在转移话题而已。   然而赵珩下一句就语带期待地说:“朕还没被男人抱过呢。”   站在不远处的韩霄源韩大人闻言神色微变,赶紧低头,以防自己仿佛见鬼了的表情被这二位看见。   姬循雅看了眼赵珩,又迅速别过头,语调温柔地说;“不知廉耻。”   赵珩心平气和,“朕只是说说就不知廉耻,有些人夜夜窥伺朕入寝,”他忽地往姬循雅颈间一凑,“那该是正人君子了?”   语毕,笑着转身欲走。   下一息,腰间骤然被大力拦住。   他毫无防备,腿还在向前走,身体却已经被带得往后,砰地一下,结结实实地撞上姬循雅。   赵珩被磕得笑容发僵。   姬循雅拎他就如拎一床棉被,轻松无比地将他拦腰抱起,按在自己怀中。   动作行云流水,若非被晃得眼前黑白交错闪闪发光的是赵珩自己,他很愿意赞一句姬将军,“好身手。”   加之赵珩身量高挑,在姬循雅怀中就显得憋憋屈屈,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随着姬循雅拎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姬循雅。”他咬牙唤道。   方才升起的旖旎心思顷刻间烟消云散。   姬循雅低头,赵珩此时晕得眼前似云山雾罩,看眼前人,真有几分出世的仙姿。   “陛下,”有几缕黑发垂落,若有若无地擦过赵珩的下颌,“臣在。”   赵珩升起的怒气稍减。   姬循雅抱他出门,正要上马,赵珩就用腿往他背心处轻轻磕了下,这具身体羸弱,他被晃两下都觉得头晕,身上不适,说话就比平时直接不少。   扯住姬循雅垂下的长发,赵珩柔情似水地说:“敢当街纵马朕就杀了你。”   “臣在内廷尚且纵马驰骋,”姬循雅最喜欢他这幅模样,死,还未至,但活得,也不很好,半张脸紧紧贴着自己的心口,看着仿佛很依赖,很堪怜似的,“何况街市。”   赵珩正要开口,姬循雅就掀开车帘,将他送进去。   幸而姬将军还想着他只是一具空有其表的漂亮架子,没直接给他扔进去,轻拿轻放,动作堪称温柔。   车夫被换作姬循雅的亲信。   姬循雅上马车。   赵珩依旧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半死不活地仰面躺着。   听到声响,赵珩勾勾手,“过来。”   姬循雅膝行上前。   刚到赵珩身边,便被拦住腰肢,顺势枕在他膝上。   姬循雅虽对皇帝的亲昵习以为常,却还是皱了皱眉。   帝王散漫无拘,又不识得中原礼法教化,同他这般关系复杂的夙敌都能这般亲密,若是亲近之人,又当如何?   “陛下。”隔着车帘,韩霄源唤道。   赵珩半掀眼皮,看了眼姬循雅,移开目光后,才道:“朕与姬将军还有要事要谈,卿等且先自回宫。”   韩霄源直觉今日之事未必能善了,但赵珩说得笃定,他只得应道:“是。”   待赵珩说完话,车马辘辘向前。   赵珩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半阖上眼,“明远郡清查后,田土比先前增加了六成。”   手指勾住赵珩耳下的头发,暧昧地绕着圈,姬循雅答得漫不经心,“成效斐然。”   “是,”赵珩道:“既然立竿见影,就该推行至整个北边,”他眉尖蹙了下,“轻些。”没什么怒气地斥了句,“既然在北,当首选毓京。”   姬循雅笑,“如此,陛下家的那些宗亲贵胄必将首当其冲。”他垂首,低语道:“好大义灭亲啊,陛下。”   “既为宗亲,更该做出表率。”赵珩眼皮也不抬。   因先前几次政变,齐国宗室凋零,至赵珩登基后,人数依旧不多,但近三百年过去了,当年为数不多的宗亲,而今在宗籍上的,便有十万之巨,宗亲不事生产,不许种地经商科举参军,一应由朝廷供养,每年光拨给宗亲的银钱便有百万之巨。   其名下有朝廷分发的田土,给佃户耕种,年末收成则归他们,且,无需交税,明州、毓京的不少大商贾,都愿将地寄挂在宗亲名下,一则更安全些,二则是将银钱换个行贿法,也能讨其欢心,或得些便利。   这么一堆忝居尊为,食君之禄,不能分君之忧的宗室子弟,赵珩怎么看心气都难平。   “况且还与臣勾结,”姬循雅冰凉的手指贴上赵珩的眉心,“欲改朝换代,又对臣多有逢迎之举,陛下更容不下。”   赵珩被揉得闷吭一声。   “唔……”他喘了口气,“即便无济世之臣,能令朕省心也是好的。”   既锦衣玉食开支巨大,又于国无功,还时时刻刻想着勾结逆臣,换个与他们亲近的皇帝上位,赵珩就算是圣人也容不得。   更何况赵珩,根本不是圣人。   看他惬意得流露出几分倦懒,姬循雅俯身,差一点便贴上赵珩的唇。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陛下就不怕,局面失控,引火自焚?”   赵珩掀开眼皮,含笑道:“将军,你我眼下休戚与共,你与其盼着朕身死,不如祈祷朕万世为天子。”   抓住姬循雅为他揉头的手,五指强硬地插-入,帝王笑颜粲然夺目,“毕竟,夫荣妻贵呀。” 第六十八章   或许是赵珩与他五指相扣的亲密, 也可能是夫荣妻贵四个字等于变相承认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姬循雅心情微妙地上扬。   再上扬。   “正是因为夫荣妻贵,”姬循雅柔声道:“臣才要劝陛下, 慎之又慎。要么不做, 要么……”话未说完, 额头与之亲昵地相贴。   赵珩道:“要么如何?”   “要么将他们尽数杀了。”姬循雅轻描淡写地说,若马车内此刻还有第三个人在,恐怕都要听得遍体生寒。   那是人命,且无论怎么算,都是赵珩的后嗣、皇帝的至亲!   赵珩危险地眯了下眼睛,很快却又放松地笑了, “虽有用, 但此举未免暴虐太过,朕若真按循雅之言做了,到那时宗室动荡,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他现下还没有杀了自己全家的打算。   姬循雅以面颊柔顺地贴上赵珩的手掌,语调如同梦呓般喃喃,“陛下还有我。”   即便知晓此人疯癫, 赵珩还是心念微荡。   连姬循雅都不相信,可上一世赵珩对他的动心不是假的。   见而忘俗,不过如此。   姬循雅温和清雅的声音继续从他手边传来, “况且, 他们背叛陛下一次,今朝若轻轻放过,便会再有下次, 唯有严惩,方能以儆效尤。”   赵珩失笑, 忍不住拍了拍姬循雅的脸,提醒道:“循雅,你莫不是忘了,当日与宗亲们商议废了朕,欲令立新帝的人是你?”   可怜宗亲贵胄们还以为寻到了新靠山,却不知他们心心念念的倚仗,此刻同皇帝提议,要将他们尽数斩尽杀绝。   奈何这些废物之中有许多不仅与赵珩同姓同宗,更在三族之内,赵珩以国法处置之,除非不连坐,不然怎么杀都能杀到自己。   “那陛下,”他微微仰面,任由赵珩的手从他的脸滑落到颈间,喉结滚动,“就将臣处以极刑。”   “尚不至于此。”赵珩听姬循雅杀气腾腾的话立时反驳。   他心中暗道可惜。   赵珩与姬循雅性情可谓天渊之别,少有的共通之处便是那寻常人难以接受的占有欲与操控欲。   譬如姬将军总想将皇帝禁锢起来,生死不论,只面对他一人便好,赵珩亦希望姬循雅性情柔顺可爱,居于他荫蔽之下,被他保护。   受他操控。   姬循雅温柔地说:“陛下,有臣做例,你难道不怕重蹈臣的覆辙?”唇角蹭过赵珩的手指,弄得他心绪轻飘飘的,不可明说的愉快充盈胸口,“诸卿既叛陛下,陛下又何惜杀之?”   他笑容愈发粲然,吐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赵珩当年亲眼看到延药台下面漂浮得姬氏宗亲贵胄的人头堵住了曲水入池的水道,听他主动提起旧事,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仿佛萦绕在鼻尖。   后来姬景宣身死,曲池内的人头数年未清理安静。   到过曲池的人皆说,曲池内的延药莲,比其他地方开得更盛,更艳。   赵珩二指捏起姬循雅的双颊,往上一抬,轻啧了声,“将军啊将军,大煞风景。”   “臣这是为陛下着想,许高官厚禄,换几个一文不值的废物,”姬循雅微笑,口中尖齿若有森白闪过,“臣为陛下省了好些禄米。”   赵珩知道他在说当年自己以重金诱其近臣劝降之事,真心实意道:“那朕多谢你。”   “臣与陛下同生共死,臣自然要为陛下多打算。”姬循雅声线愈发温柔,柔和得令赵珩身上发麻。   主要是头皮发麻。   阴冷在姬循雅眼中转瞬即逝,他实在不明白,姬氏宗正那个废物怎么就值得赵珩许正二品的禄位。   但转念一想,赵珩以重利诱宗正,无非是想宗正劝他来降。   归根结底,皆可算是为了他——为了他死。   赵珩随口夸道:“卿贤德,朕心甚慰。”   而后是一阵沉默。   公事先前已经谈完,眼下竟无话可说。   两人相识两世,已对彼此的性情习惯了如指掌,先时两军对垒,一点细节或能决定战事输赢,于是关于他们两个那点少为人所知的小嗜好与秘密,都被汇集成文册,摆放在彼此案头。   了解对方到极致,就问无可问。   至于赵珩未做国主前那些年少恣意风流的过往,姬循雅猜得出,更不想听。   于是相顾无言。   赵珩看姬循雅神色也算宁静,猜他未必会突然发疯,便放慢慢放下戒心,阖目养神。   姬循雅就静静地望着他。   见他胸口起伏逐渐平稳,姬循雅伸手,轻轻搭上赵珩的脖子。   手指力道不大,却很紧。   手指冰冷光滑,触感与被蛇缠住脖颈无异,且,还在不断向内扣紧。   呼吸越加艰难。   赵珩不得已睁开眼,艰涩地吸了口气,“你……”   姬循雅柔情似水地望着赵珩。   若忽视他残暴的动作,只看这双眼睛,当真是情深缱绻。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见其眸光一派脉脉温情,只在转睫间,尚有点未被完全掩饰的狰狞欲望一闪而过。   “循雅,”赵珩哑声道:“昭律有明文,杀至亲者与禽兽无异,比杀寻常人更要重罚。”被掐着喉咙还不忘挑起姬循雅的下颌,眼中掠过一抹欣赏。   扬唇,笑眯眯地说:“杀夫,是要秋决的。”   再亲昵隐秘不过的称呼被信口道来,其中很难说皇帝究竟有几分真意。   姬循雅略松力,伏下身,笑问道:“杀妻呢?”   “也秋决。”赵珩仰面,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又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你想清楚,莫要以身试法。”   姬循雅眼中暗沉更重,“多谢陛下警醒,臣一定,谨言慎行。”   赵珩又闭上眼。   姬循雅正要低头,赵珩便偏头,换了个姿势躺着。   “好远,”赵珩声音中带着些倦意,“景宣的府邸莫非在京郊吗?”   姬循雅点点头:“是。”   赵珩:“……”沉默几息,“以后若有急事,卿可宿在宫中。”   不然往来宫中与京郊办公,实在太浪费时间,有这个功夫,不知够看多少本奏疏!   虽然姬循雅已夜夜宿在宫中,今日却第一次得赵珩亲口允准,他双眸不自觉地弯了弯,“多谢陛下。”   再去看赵珩,后者已经双目轻阖。   姬循雅静默片刻,目光巡游过赵珩的脸,皇帝不知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怎么养也不见胖,血气看着依旧不足,且素日体力精力都不济,这一个月多劳顿,身体乍然如此疲倦,一时难以适应,连眼下都微微泛青。   最终只抬手,轻轻按上赵珩的太阳穴。   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赵珩喟叹了声,又将身体转过来。   一路再无言。   待到将军府邸,日头已西沉。   赵珩半醒半寐,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到姬循雅在自己耳畔轻声唤道:“陛下,到了。”   赵珩嗯了声,不太清醒地睁开眼。   他意识有些昏沉,行动比先前都迟滞不少,慢吞吞地起身,不同于平时的狡黠,人莫名地透出股乖巧。   看得姬循雅心意微动,先下马车,伸出一只手,扶住赵珩。   赵珩任由姬循雅将他半扶半抱下马车。   “陛下既然困倦,就该在宫中好好歇息,”想到今日赵珩特意出宫见崔抚仙,姬循雅刚刚还柔和的语调不自觉间笼了层冰渣,“何必亲自出宫见崔相。”   赵珩抬眼,只看着姬循雅笑。   姬循雅以为赵珩辩无可辩,冷笑了声,“陛下笑什么?”   赵珩懒得厉害,没骨头般地挂在姬循雅身上,语气里带着些模糊的笑音,“将军,若朕今日不出宫,怎么见得到卿?”   姬循雅扶他的手略略收紧。   不料赵珩还不适可而止,伏在姬循雅肩头,笑得懒散又开怀,“朕出宫非为见崔相,而是为了,”   话未说完,便被一只手捏起脸,赵珩对上后者阴欲翻滚的眼睛,非但不避,却不知死活地含笑道:“见你。”   语毕,顿时天旋地转。   赵珩毫无防备,一惊,差点抽刀相向。   姬循雅竟如先前赵珩要求的那般,将他拦腰抱起。   好歹这次没有撞上,赵珩有瞬间失重,将刀往袖袋里一扔,顺势搂住了姬循雅的脖颈。   “撒谎。”姬循雅冰冷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   苍白如雪的颈间青筋鼓起,主人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但见那处经脉微微跳动。   声音冷若寒冰,却隐隐能听到些异样的炽热。   似冰下,还有熔岩流淌,假使打破薄冰,高热之下,必然——死无全尸。   恰如此刻的赵珩。   姬循雅寒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出现,赵珩,你是在骗我。”   赵珩眨了眨眼。   这种无伤大雅,不涉及任何利益往来的言辞,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是哄。   于赵珩而言,这种甜言蜜语,实在不需要细想,便能脱口而出。   这个认知令姬循雅更不愉。   “将军。”无言几息,赵珩看着后者冷若冰霜的脸,低垂眉眼,笑着求道:“是朕错了,你再原谅朕一回。”   伏低做小道歉求人更是张口就来。姬循雅冷冷地想。   姬循雅不再理赵珩,径直走向面前的宅邸。   从赵珩的角度看,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为自己安危考量,赵珩强忍着拿手碰他脸的冲动。   就难得乖顺地偏头,望向将军府。   仅站在外面,便能看出这处宅邸极大,加之地方僻远,数十里内再无人烟,唯有松柏森森,时闻鸟鸣,立于此宅门前,令赵珩本能地有些紧绷。   正门处未悬匾额,连主人家是谁,何等身份官职都看不出。   赵珩看得微微皱眉,心道他的泰陵恐怕都做不到如此肃静。   候在门房的侍从见主人回来,连忙打开大门。   姬循雅抱赵珩大步进入。   不同与赵珩的身边人对皇帝与姬循雅的亲密还间或流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惊讶,此处的侍从只垂首侍奉,连丁点情绪都未泄露。   既进宅邸,赵珩被抱着走了数百步,心中愈觉不对。   姬宅已在京郊,远离人烟,这处宅邸内部更是九曲回廊,庭院幽深,且不知姬循雅什么癖好,将家宅内里修得极相似,赵珩记得先前已穿过一道门廊,姬循雅抱着他穿过另一道时,他险些以为自己记错了。   这道门廊与上一道形制竟毫无差别,连栏杆上都是逐邪图。   不对。   赵珩目力极佳,扫了一眼便觉有异。   寻常人家的逐邪图都是神仙驱除妖邪,或驱得妖邪四散溃逃,或以剑架颈,凛然欲刺,姬宅内的逐邪图上,却以绳索缚住妖物,又步下天罗地网。   赵珩看得疑惑。   那岂非将妖邪困在家中了?   且,谁家门廊上会刻逐邪图啊,这玩意不该在房梁上吗!   当穿过第三道门廊时,赵珩终于确定他没记错。   的确一模一样。   正常人谁会把自己家建得得监牢一般?   仿佛是故意要将谁困住一般。   若无人引路,在此地极容易迷失方向,宅邸又占地甚大,恐怕绕几个时辰都出不去。   赵珩抬头。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容貌太盛,又毫无人色,看起来像个漂亮的鬼。   那先前种种,可算是鬼打墙了。   赵珩为之一哂。   要多没心没肺有多没心没肺。   宅院僻远且深,在这种地方,便是扯破喉咙叫喊,外面都听不到半个字。   不过修饰得极雅,望之,很有几分旧时端重雅正之风。   赵珩向来胆大,今日见了这般古怪的宅院,非但不觉可怖,反而有种果真如此的淡然。   赵珩将头靠在姬循雅胸口前,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景宣这处,倒是很有野趣。”   姬循雅清楚他的性子,以刀将肉从他身上片片切下,兴许都见不到他面上流露惧色,更不指望他看到这宅子能生畏了。   径直走入卧房,单手推开门。   房中纤尘不染,但一股久不住人的阴冷之气扑面而来。   赵珩半掀眼皮,看清房中清净素雅得几乎可称“家徒四壁”的陈设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似卧房,倒似囚室。”   抬眸,正与姬循雅阴暗翻涌的视线相撞。   赵珩的确胆大包天,此刻依旧不知畏惧。   先前韩霄源等得了赵珩的命令,不许跟随,此刻,这栋宅邸里里外外,皆是姬循雅的人。   倘姬循雅真想对他不利,或杀,或,做何等大逆不道,罄竹难书之事,赵珩连求救都无门。   可他不怕,还变本加厉地凑到姬循雅耳边,笑着问:“将军刻意寻了这么个隐秘安静的所在。”   语调愈低,尾音腻得令人颈骨泛酥,“是要拿朕,当人犯审吗?” 第六十九章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捏住赵珩的下颌, 往旁边一掰,冷静地评析:“不知廉耻。”   却微微垂眸,掩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   赵珩哼笑了声, “将军, 朕冰清玉洁的好将军, ”他揽得更紧,几乎要黏在姬循雅脖颈上了,“你与朕狼狈为奸,无媒苟合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羞愧自尽?”   姬循雅:“……”   这话能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来,却唯独不能出自赵珩这个九五至尊之口。   简直可谓下流, 姬循雅却听得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 才道:“无媒苟合?”   赵珩的的确确是身上还有一半异族血统,也不知是对中原文化认识不深,还是对礼法不甚明白,笑着反问道:“不对吗?”   颈上青筋道道鼓起,赵珩张口,威胁般地在那处肌肤上流连不去。   却没有咬下。   湿热水汽侵蚀着颈间细腻的皮肤。   呼吸愈急。   姬循雅想说不对, 然而他和赵珩的关系的确算不上正大光明,那点篆刻进骨子里的礼义廉耻作祟,又让他反驳不了苟合。   赵珩仰面, 笑眯眯地欣赏着姬循雅变化莫测的神情。   在他看来姬循雅实在太有趣了。   疯得厉害, 却又不够彻底,姬氏当年对姬循雅折磨般的教导和约束,令他即便将自己那一支族人尽数杀光, 还摆脱不得。   “将军,”赵珩闷闷笑道, 声音有些沙哑,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小勾子似的,“为何不开口?”   他先前以为姬循雅对情事的抗拒,是因为想折辱他,又厌恶与男子接触的矛盾之举,现下看来,更似自虐。   想触碰,又被束缚。   看似不被抑制,实则早已深入骨血,再活一世,也难以解脱。   姬循雅对他的欲望,更是如此。   明明有欲,一次又一次的贴近,逐步降低底线,却又无法彻底抛却一切负累。   渴求,偏要生生忍耐,难捱至极。   如自持钝刀,细致地、缓慢地磨断身上每一块皮肉。   赵珩看他的目光似嘲弄,又似爱怜。   姬循雅正要开口,赵珩便轻轻吻住了他轻压的睫毛。   后者毫无预料,不可自控地颤了下。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更似抚慰般的亲吻。   “将军,”赵珩含笑,环着他脖颈,软声道:“好可怜啊。”   姬循雅霍然抬眼。   刹那间,赵珩仿佛看见了薄冰片片碎裂,熔岩汹涌,所到之处,皆焚为灰烬。   戒备与亢奋交织,扭曲的快意顺着脊背蜿蜒上爬,赵珩笑问:“怎么了?”   嗓音已经有些哑了。   姬循雅的回应是快步进入房中,将赵珩往床上一扔。   说扔其实也不太妥当,动作虽凶狠,力道却极轻。   姬循雅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赵珩仰面,即使这个角度,姬将军依旧好看得惊人。   每一处线条都精美得仿佛世间手艺最高超的匠人雕琢而成。   赵珩盯着后者紧抿的嘴唇,其中似乎蕴藏着无尽疑虑,眉心微蹙,少有地流露出了几分示弱。   赵珩简直想起身咬上去。   姬循雅却立时直腰。   险些扑了个空的皇帝陛下以手半遮眼眸,说不出是无奈、不耐、□□、怒火还是其他,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他居然微笑了下,唤道:“景宣。”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缓缓启唇。   他问:“饿吗?”   赵珩:“……哈。”   竟被生生气笑了。   伸手一指自己的脸,赵珩弯弯眼,眸中却丁点笑意都无,“饿,将军,朕饥肠辘辘,朕真的要饿死了。”   他意有所指,姬循雅却好像全然不明,平淡地问:“我不长住这,或没什么吃的,臣取些糕点给陛下垫胃?”   语气居然还很歉然,似乎真为没招待好皇帝而不好意思。   若非赵珩看得出姬循雅眼底血色被欲望灼烧得浓重,他简直要怀疑姬循雅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了——虽然姬循雅有隐疾也无妨,他健全齐备便可,但……   最好没有。   赵珩仰面躺在床上,怒到极致语气中只余笑意,“将军,你将朕弄到府上,不会只是为了请朕吃饭吧?”   他若想吃饭,在崔宅,还是在池小苑处哪里不能吃,姬循雅家难不成的有什么琼浆玉露等着他细品吗?!   姬循雅道:“本是想与陛下彻夜长谈,只是……”他俯身,指尖在赵珩眼下一划而过。   赵珩眯眼,一把攥住了姬循雅的手腕。   掌心滚烫。   太烫了,灼得姬循雅心口砰砰作响。   “只是什么?”   “只是臣见陛下太过疲倦,于心不忍。”姬循雅道:“陛下,你该好好歇息。你这几日每夜睡不过两个时辰。”   赵珩顿了下,想到姬循雅上一世那人神共愤的入寝时间,由衷地问:“将军比朕起得还早,怎么敢说朕睡得少?”   他没问姬循雅为何知道他何时入眠,几时起床。   姬循雅手腕一转,轻而易举地从赵珩掌中挣脱。   他垂眸,看了眼赵珩细长的手指。   虽未明说,意思已十分明显。   无非是臣身强力壮,少睡一会没什么,陛下您可就不一样了,您这幅棱棱的骨架子,若不好好歇息,说不定哪日就真只剩下骨架了。   赵珩深吸一口气。   皇帝难得觉得尊严受到了伤害,奈何姬循雅一个字都没说,他连反驳都不知该驳什么。   无从反驳,只得用力闭了闭眼,沉声道:“快滚。”   姬循雅非但不怒,还温和地说:“陛下好好歇息。”   赵珩往里躺了躺,只觉这床也坚硬,仿佛睡在一块石头上。   赵珩半掀开眼皮,不想看姬将军过于得意了,道:“床榻虽坚硬,但胜在大。”望着姬循雅稍稍冷静的神色,缱绻地补充,“也许够五六个人与朕同床而眠?”   北澄的风俗虽然开放,不过大约还未荒唐到如此境地。   但不妨碍姬循雅闻言不知想到了何种荒谬的场景,面色微沉,却露出一个笑。   这笑里没什么冷意,好看得晃眼。   赵珩看他。   见这再清雅昳丽不过的美人微笑道:“可惜,陛下现在只能一人住了。”   赵珩弯弯眼,“不急。”   言下之意无非是,迟早有人与他同床共枕。   话音未落,姬循雅转身便走。   身后响起帝王自觉扳回一城,扬眉吐气的声音,“朕想吃橘丝糕。”   姬循雅语气凉凉,“陛下好差的记性,那盒橘丝糕不是赐崔相了吗?”   赵珩无言了一息,心道姬卿你怎么无处不在?   姬循雅毕竟是个善解人意的臣下,提议道:“若陛下想要,臣也可以现在去崔相府中将糕点讨回,只是要请陛下多等一会。”   赵珩更无言。   姬循雅甚至愿意豁出一张脸和他姬氏几百年的清名去崔府上讨要盒寻常的糕点,也不说给自己再买一份。   遂果断摆手,“不必。”   赵珩还要脸。   姬循雅点头,温言嘱咐道:“好,请陛下稍稍歇会。”   赵珩半死不活地嗯了声。   门又被关上。   赵珩深知姬循雅多疑疯癫的性情,刻意留神多听了几息,不料姬循雅竟真的出门就走了,连上锁的打算都无。   赵珩震惊得目瞪口呆。   先前他双目失明时,姬循雅都要多此一举地给他戴上枷锁,现下他身体康健,这宅子虽说诡异了些,但赵珩若想走,也走得出去。   姬循雅难道不怕他跑了吗!   赵珩又等了片刻,见姬循雅依旧没有去而复返的准备,不得已确认,姬循雅是真不怕他跑。   皇帝一时间不知该感慨姬循雅有那么点信任他了,还是要怅然俩人虽还未有肌肤之亲,但已经乏味得如同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夫一般了。   房间安静,赵珩反而睡不着。   随意环视一圈,见这间屋子的的确确除了一张床,一个什么都没摆的书架外再无其他。   赵珩喃喃,“刑部大狱里都知道给人犯摆张桌案。”   他正要闭眼,忽觉有点不对。   既然内里空无一物,置书架作甚?   他双眸瞬时清明,起身下床。   连赵珩自己都觉得自己匪夷所思,然而鬼使神差间,他就是想检查一番。   便上前,手指划过书架,仔仔细细地搜寻。   却空无一物。   也许是扫撒的下人偷懒,赵珩旁的没摸到,只蹭了一手灰烬。   摊开手掌,看见手指上道道灰尘痕迹后,赵珩深觉病得不轻。   还是姬循雅传染的。   他摇摇头,转身而去。   “咔咔咔。”   却听脚下石板微颤,赵珩来不及想,迅速退到三步之外。   垂首但见石板颤动擦磨,不知内里用了何种精妙的机括,竟缓缓地自两边分开。   一道向下蜿蜒的白玉阶映入赵珩眼中。   温暖高华的香气阵阵从下吹来。   赵珩瞳孔猛缩了下。   他莫非是误打误撞地寻到了姬将军金屋藏娇的所在?   理智告诉赵珩绝无可能,与其相信姬循雅真的会爱活人,不如信姬循雅每夜都躺在棺材里抱着遗骨睡觉。   不过,无论如何,赵珩心道,姬循雅不会发现后,怒极将他灭口吧?   那可真是——刺激。   沉思一息,赵珩踏入。   头顶的砖石又缓缓合上。   但内里并不暗。   随着赵珩向下走,但见每五步置一长明宫灯,内里鲸脂烛足有小儿手臂粗细,莹莹若白玉。   烛火燃烧,却不闻半点烟火气,只有淡淡的暖香。   赵珩说不震惊是假的。   他先前还以为姬循已经摒弃了人世间除了杀欲和权欲以外任何关乎享乐的欲望,乍见此地,可谓大开眼界。   越往下,那香气愈发明显。   行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琉璃宝光映得赵珩深金色的眼眸灿灿生辉,平日里尚能遮掩,此刻,那点异族血脉显露无疑。   如一匹矫健强悍的豹。   琉璃光映得太恰好,仿佛正是为这双殊于常人的眼眸而置的。   在看清内里景致后,赵珩怔然了须臾。   一瞬间他很难说清此处到底该是什么地方。   这间房室中的床看起来比姬循雅卧房中的舒适好些,不,完全是天壤之别。   姬循雅卧房中那张床和他眼前的这张相比,只能算是几块板子。   床榻上令能工巧匠再细致不过地雕以莲花,莲花成片,却形态各异,无一相同,成百上千的莲花相映,几乎成了一片莲海,莲心之上又嵌着小指骨节大小的明珠,光极柔和,堪堪能照亮人面,却不刺目。   这张床似乎用了乌沉木为骨,淡淡暖香萦绕在赵珩鼻尖,时有时无。   锦被蓬软,只看,便能想象出这张床必然软得足够令人陷进去。   有几只明光缎软枕置于其上,光华流转,熠熠流光,外面一匹千金难求的明光缎,在此处只被随意地拿来缝制软枕,暴殄天物,不过如此。   然而,这样一张华贵无比的床上方却并非同样精美的锦绣帐幔,而是——数十道铁链!   玄铁森冷,烛火照耀下,边缘凝着一层不祥的暗光,足以让这富贵豪奢的精致瞬间变得异常诡异。   铁链下垂,每一道上都悬挂着枷锁,足以从上到下,从喉咙到脚踝,将人身体上,每一处关节都死死扣住。   而在这间密室内,除了这张华丽的床外,亦诸如琉璃软塌,紫檀花架……诸多富丽至极的摆件家饰,鹤首炉口处,有暖香袅袅外溢。   是,龙涎香。   所以赵珩很难说,这里到底算什么地方。   在不远处的花架上,摆放着的不是体现主人趣味的饰物,而是一件件,造型靡丽暧昧的器具。   这里与其说是金屋藏娇的密室,不如说是华丽的囚室。   赵珩静默几息,忽地生出无尽感慨。   身为天子,他的确运气过人——让他碰上真疯子了!   此处虽是地下,但或许还有其他通道,空气流通,并不让人觉得窒息,只香气闻多了,隐隐有些头晕目眩。   赵珩转身就走。   不等他迈出几步,一只手臂骤然环住了他的腰!   赵珩悚然一惊。   姬循雅?   昏暗之中,悄无声息地出现,气息冰冷得不似活人,令赵珩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身后之人其实非活人,而的的确确,是恶鬼。   满腹怨气,日日徘徊着不肯离去,只等夙仇出现,张开满口獠牙,将对方每一块血肉都吞吃咀嚼下去。   他现在,正被恶鬼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赵珩笑道:“景宣,”声音却泛着磨砺过后的哑,说不清是恐惧还是亢奋,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是要杀朕灭口吗?”   冰凉的吐息拂过耳廓,激起一片不可自控的战栗。   身后之人缓缓道:“谁是景宣?”   是,全然陌生的声音。   低沉,阴冷。   带着股奇异的粗粝和沙哑,听起来,更不像活人! 第七十章   不是姬循雅?!   尚不及细思, 赵珩骤然出手,右肘狠狠顶上后者与他紧贴的小腹。   这似鬼非人的东西迅捷地往旁侧一闪躲开,不过喘息间, 短刃已自赵珩袖中滑落, 他一把攥住刀柄, 重重向后刺去。   就在他回身的那一刻,整个密室内的灯光倏然熄灭。   黑暗瞬间将二人笼罩。   寒光闪烁,锋刃刺入那人的手臂,他速度太快,仿佛闪避刺向他的刀刃已成了根深蒂固的本能,转睫的瞬间, “刺啦——”一声, 刀刃却擦皮肉而过,立时将此人的衣袖割得粉碎。   赵珩手中的短刃名虺齿,因形状弯曲若蛇牙而得名,刃身扭曲奇诡,刺入人体再用力抽出,能生生扯下一块肉。   会疼, 会躲。皇帝想。   他兴奋地舔了下干涩的唇。   不是鬼,是装神弄鬼的人。   久病虚弱的身体比赵珩想象中得更虚弱,呼吸愈发急促, 心口狂跳得几乎令他感觉到眩晕。   却并非恐惧。   而是——兴奋!   一片漆黑中, 同身份不明,但绝非善类的人相距不过三步之遥。   若有若无的,但比平时更重、更急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蓦地想起前世, 巡游过边地一部族听过的故事。   比之大诸侯国间动辄数月,乃至数年, 数十年的邦交征伐,小部族间的斗争更频繁,也更凶蛮残忍,凡部族之间开战,必是尸骨成山的灭族之战。   漂亮而羸弱的男子女子被留下做服侍贵人的奴隶,余者,凡三岁以上,已记事者皆被处死。   当然,也有例外中的例外,那就是其中最强悍,最有傲气,地位也最尊崇的战士,倘其侥幸没能死于战场而生擒,则会将其投入笼中。   笼高一丈,长一丈,宽一丈,乃是个四四方方的铁监牢。   组成笼子的每一根铁柱上,都铸着寸长的利刺。   人与猛兽皆被投入笼中,近在咫尺,面面相觑,无处可逃又休憩不得,利刺插-入皮肉,更激发出了凶性。   于是两厢搏斗,直至人死,或兽亡。   此时那部族业已归齐数十年,这样过于残忍血腥的习俗便被废止。   齐君的小公子在那部族首领诚惶诚恐的陪伴下,亲眼见过人-兽厮杀的铁笼,经过数十年风吹雨打,铁笼早就锈迹斑斑,刺上一片猩红,不知是锈迹,还是残存的血肉。   此刻,赵珩忽地产生了种错觉。   似置身笼中,与凶兽面面相觑。   奇怪的是,赵珩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恐惧,血液急剧上涌,他甚至听得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砰。   砰。   砰。   喉咙干哑太过,他几乎从自己口中尝到了腥气。   片刻后,赵珩发现,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是对方身上的味道。   萦绕在鼻尖的气味,正是凶兽噬杀了太多活人,身上挥之不去的血味。   深入骨髓,如影随形。   浓烈的血腥气与龙涎香混合,阴沉而腥甜,仿佛果肉熟到了极致,甜腻得糜烂。   “哈……”   赵珩哑笑出声。   极致的亢奋险些扭曲感官,漆黑刀刃在手中一转,赵珩手指狠狠向刃上摁了下。   剧痛瞬间上涌,却唤不回理智。   就在此刻,面前一道腥风骤然袭来。   赵珩持刀,凭借着积年经验,毫不收力地向对方脖颈的位置刺去!   电光火石间,刀刃轻而易举地穿透皮肉。   血腥气瞬间蔓延。   赵珩用力一抽,旋即刀刃动了,对方以数倍于他的力量,五指紧紧攥住刀刃,倏地将赵珩往自己面前拽去。   空有一具骨头架子的身体不可反抗地被向前拉扯,赵珩陡地松手,却为时已晚,下一刻,那只尚算完好的手狠狠扼住他的脖颈,凶戾地将他扔到床上。   旋即欺身而上,冰冷高大的身体死死地锢住了他。   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扯过刀刃,随手一掷。   “咣当!”   虺齿砸落于地,金石相接,响声清脆。   密室瞬间安静了下来,竭力所闻,唯有俩人都浊重急促的喘息。   血肉模糊的手抓住赵珩的长发,五指插-入,一把将他的头压在软枕上!   温热的血顺着后面流淌,黏腻的触感令人不寒而栗。   一滴、两滴、三滴,大部分浸入软枕中,还有些淌过面颊,滑入赵珩的唇缝。   虽没受一点伤,但满口腥甜。   赵珩深吸了两口气。   身后之人比他好不了多少,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呼吸低沉得清晰可闻。   似凶兽进攻前粗重的警告,凶险至极,更别提赵珩此刻还被这只“凶兽”从腰背压着,最脆弱的颈部在对方眼中暴露无遗。   似乎下一秒,便有被咬断喉咙的危险。   赵珩咧开唇,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滚入口中。   如一个凶狠非常有亲密无间的吻。   他大笑出声,笑得肩胛颤颤。   毫不掩饰的笑声回荡在密室中,显得分外傲慢。   好像他并不畏惧此刻落于下风的处境,更不害怕,在他身上那个,稍稍施力就能将他掐死的“人”。   两人都在缓缓适应。   借着夜明珠昏暗的光,此人看清了被他扼住的赵珩。   腰背被迫向上抬,筋骨荦荦,线条分明得过分,无一块赘肉。   肩胛骨锋利地凸起,隔着一层单薄的夏衣,异常明显。   坚利,又脆弱。   他眸光暗沉。   手掌不可抑制地向下移动了分毫。   黏腻的血,凉滑的掌心,二者一道向下,触感诡异至极,像极了,刚刚从湖水中蜿蜒上岸的蛇。   此人微微垂眸,却遮不住眼底的狂热之色。   很想,很想就这样,亲手折断赵珩身上的每一块骨头。   这才叫,骨肉贴合,休戚与共。   赵珩缓了须臾,明知故问,“谁?”   他俯身,亲昵地凑到赵珩耳边,“你猜。”   冰冷的吐息激起一片战栗。   “猜不出,”这种时候了,赵珩的语调居然还那么缱绻温和,玩笑般地求道:“卿卿,求求你,告诉……”   “咔。”   话音猛地顿住。   阴冷刺骨的玄铁扣住了赵珩被压在背后的双臂。   却意外的不凉,大约是怕磨损被缚者的皮肤,这套枷锁内里居然还垫着一层柔软的绒。   赵珩差点被这点细致笑出声。   他自若地说完,“告诉朕吧。”   满含笑意、伏低做小,仿佛此刻不是有一陌生人对他意图不轨,而是心上人与他开了个无伤大雅,又暧昧难言的玩笑,话音甜得发腻,令人耳下生赤。   后者眸中情绪翻涌。   山雨欲来。   身后无声,唯有越来越沉,昭示着主人绝对算不上好的心情的呼吸声,压迫感十足。   然而赵珩却毫无惧色,笑吟吟地问:“为何不言?卿卿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徒劳地伸了下手。   自然什么都没碰到。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冷笑,阴气四溢,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那人回答。   不知用了何物遮掩,他的嗓音异常冰冷,透出了股奇异的非人之感。   赵珩眸光流转,像是觉得火烧得不够高,还要扇风添柴,“身份不可言说,又赧然得遮遮掩掩,不愿露面,待朕举止亲密至此,卿卿,你难不成是朕的旧情人?”   语毕,发间力道一重。   赵珩倒不心疼自己的头发,只觉这血黏腻腻的不大好洗,更何况,情好缱绻时,满身血腥味也太煞风景了。   “是又如何?”声音越来越冷,“不是,又如何?”   赵珩笑道:“是,朕便好好猜猜你的身份。”   “猜?”后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冷森森地问:“你有很多旧情人?”   赵珩从未觉得玩火如此有趣过,哪怕惹火烧身,亦,让他无法罢手。   不不不,正因为惹火烧身,对不可控之物的恐惧与期待,令他不可抑制地滋生出兴奋。   同权欲一般,美好得令人上瘾。   赵珩含笑道:“你猜。”   将这话原封不动地换了回去。   尚未说完,一只冰凉黏腻的东西抚过他的后颈。   是剧毒的蛇。   正在丈量自己的猎物。   这只手最终停在赵珩的喉结上,二指扼住,轻轻向上一抬。   赵珩被迫仰头。   余光瞥过,隐隐可见一高大的人影。   那人垂首,在他耳畔寒声问:“那姬循雅呢?”   赵珩反应了半秒才意识到此人问,姬循雅与他有何干系。   他弯唇,“臣子。”   “还有呢?”   “同生共死的至交。”   这话倒不完全是假的。   毕竟赵珩现下真与姬循雅同生共死。   “还有。”   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几分连主人都不曾觉察的急切。   赵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唇角笑意愈发张扬,“还有……”   刻意一顿,去品味后者急切的呼吸声。   直到喉间的手指威胁般地轻抚,赵珩才笑道:“情人。”慢悠悠地补充,“不是旧的。”   手指猛地顿住。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阴冷的嗓音低低道:“既两情相悦,”赵珩闻言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若被他看到这般景象,当如何?”   喉结在手指间滚动。   赵珩笑,“那我们谨慎些,”声音虽低沉,却一点也不浑浊,相反,异常醇润动人,慢条斯理,仿佛一个,不怀好意的诱惑,“不让他知道。”   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   语毕,不待后者有反应,赵珩猛然转头,堵住了对方的唇。   明珠照亮了他的脸。   珠光流转,熠熠生辉,映得此人本就清雅的面容,更平添三分冷冽,明澈如同雪夜的月光。   唇齿相贴,应承纠缠。   两人却一眼不眨地对望。   情绪滔天。   赵珩注视着这双既恨又妒的眼睛,唇角忍不住上扬。   立刻就被狠狠压下。   一吻止,姬循雅眼中的情绪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愈演愈烈。   以指蹭过唇瓣,姬循雅沉声:“你对谁都能这样?”   本就因主人的情绪而万分冷冽的嗓音,在戴了易声锁的情况下,冷得如万年寒冰,泠然刺骨。   赵珩望着姬循雅暗红的眼睛,明知故问道:“卿不是为朕取点心去了吗?”   姬循雅冷冷地说:“点心已被人送到卧房,若你没有乱跑,现下已经在用膳了。”   赵珩摇摇头,“景宣,你说糕点被人送到卧房,意思是送点心的人不是你?那卿,离开作甚?”明珠映得眼眸灼灼有光。   敏锐无比的帝王道:“总不会是为了进入这里,用什么秘密的机扩,从下望上,来悄然窥伺朕的一举一动吧?”   腕上锁链严丝合缝。   赵珩虽然为姬循雅证明,说他虽疯,但还没到理智全无的地步,奈何这枷锁的尺寸骗不了人。   脊背如有细电窜上,刺激得赵珩指尖泛麻。   “将军,”赵珩柔声道:“朕说的对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姬循雅冷声说。   居高临下地命令。   不容置喙。   但赵珩心情太好,就不去计较这点小小的失礼,况且真要计较姬循雅的僭越之处,他也计较不过来。   于是不知死活地贴近,笑问道:“为何不可?”   鼻尖与姬循雅的鼻尖相贴,“听话。”   他柔声命令,“张嘴。” 第七十一章   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张脸。   眉眼灼灼生辉, 殊丽非常,殷红的唇瓣毫无顾忌地上扬,看上去, 既漂亮, 又洋洋得意。   太张扬了, 令姬循雅很想,很想让他再也笑不出。   于是伸手,五指插-入发间,狠狠向后一攥!   赵珩吃痛,轻轻地嘶了一声。   面上却依旧毫无惧色。   从眼下局面来看,赵珩的处境绝对说不上好。   他双手被缚于身后, 防身的利刃也被姬循雅丢到三尺之外, 他挣不开、逃不脱、避不得,就如被蛇注入了剧毒的猎物,遭其衔在口中,身体无力地抽搐,意识却还清醒,甚至能感受到, 自己是如何被生生吞吃入腹。   所以姬循雅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赵珩为何不怕呢?   他的性命自己予取予夺,他的皇位、他的荣辱、他的生死, 亦取决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姬循雅柔声地询问:“陛下, 你不怕吗?”   赵珩被迫抬头,与姬循雅对视。   珠光下看美人,更生华辉。   赵珩望着姬循雅, 目光划过这张自他十五岁时便见而难忘,时至今日, 仍为之神魂颠倒的清绝面容,疑惑地反问:“怕什么?”   光撒入姬循雅的眼睛,让这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都多了几分光亮,看上去比平日柔和了好些。   面面相觑几息,赵珩顿了下,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怕你?”   赵珩这话全无挑衅之意,但听起来莫名地让人心火上涌。   皇帝实在是太恣意,太胆大包天了。   令姬循雅不由得会觉得,面对这样肆无忌惮的赵珩,即便生出些想要摧折他的阴暗欲望,也合该理所应当。   给赵珩一个刻骨的教训。   身体力行地让他知道,这时候仍不知低头,会招致何等难捱的对待。   阴冷的视线在他脸上游弋,姬循雅语调却依旧是温柔的,“是。”   赵珩更不解,与眼前冷黑的双眸对望,问得真心实意,“朕为何要怕你?”   竟然毫无说谎的迹象。   姬循雅柔声反问,“那陛下,为何不怕臣呢?”   手上施力。   但不太用劲,赵珩只觉发间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楚,又麻又痒又黏腻,说不出的古怪。   旋即垂首,以温凉的唇瓣轻轻碰了下赵珩的下唇。   这不是一个吻。   没有人亲吻时眼眸毫无波澜,冷然如在看一个死物。   是对自己珍藏爱物的亵玩。   “陛下,现在我想怎么杀你就怎么杀你,”姬循雅声音柔婉地娓娓道来,“臣可用一把刀,将你身上每一块肉都割下来,臣会给您用最快的刀,敷最好的药,在割满三千刀之前,臣都不会让你断气。”   另一只手抬起赵珩的脸,目光憎恨,却痴迷地注视着。   掌心轻轻贴着赵珩的侧脸,“你会神智清明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臣剐成一具骨架。”   “还是,”手指下滑,停留在赵珩的脊背上,轻柔亲昵地抚摸,“从这划开,灌入药水,”唇瓣贴上赵珩的耳廓,恶意地发出气音,“刺啦一下,便能得到整张人皮。”   隔着单薄的夏衣,姬循雅的手冷得惊人。   仿佛当真,有一把刀贴住脊背。   寒气砭骨。   姬循雅痴惘地喃喃,“赵珩,姬氏承先朝‘百城’之藏书,其中有一刑律,刻录酷刑三百种,每一样,都足够让人生不如死,你怎么敢笃定,我不会用在你身上?”   声音愈发低柔,听起如同梦呓。   更显诡异病态。   此世间任何一个王侯面对赵珩时都会有所顾忌,即便要弑君,也会悄无声息地,用体面安宁的方式,送这位陛下最后一程。   然而姬循雅不同,他这就是个疯子,他得出,未必做不到。   见赵珩不答,姬循雅眼中的痴迷之色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彻骨的阴寒,“待陛下崩逝,臣就将陛下的尸身挫骨扬灰,如果,”他微微一笑,“您还有尸身的话。”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恶毒得淬满了毒汁,听得人不寒而栗到极致。   “赵氏的宗庙我也会焚烧干净,”他道:“到那时,你就是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了,陛下。”   “不对,还有臣祭拜你,”姬循雅朝赵珩笑,他含情脉脉地说:“只有臣祭拜你。”   只有我知道你的尸身葬在何处,只有我,能一手安排你的坟茔。   日后,也只有我为你祭拜。   只有我。   一个吻轻柔地落在赵珩唇间,他唤道:“陛下。”   语调温柔,却,不容置喙。   似蛛丝,缠绕住心脏。   随着主人的意志慢条斯理地,收紧。   心口狂跳。   赵珩绝望地发现,自己的确有毛病。   还病得不轻。   虽然姬将军口口声声说要把他凌迟折磨至死再挫骨扬灰,他非但没有感受到恐惧,反而……反而愈觉兴致盎然。   喉间干哑得几乎要涌出血来,赵珩吞咽了下。   姬循雅当然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手指攥得更紧。   想要赵珩怕。   又不想看到赵珩脸上露出厌憎他的神情。   荒唐得姬循雅自己都觉得好笑。   赵珩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切如常,他平静地反问:“那你为何不杀朕?”   赵珩的长发在姬循雅手指上卷曲缠绕,黑、红、白三色混乱地纠缠,如层层丝网交叠。   望之,不像姬循雅攥住了赵珩的长发,倒像是将军被什么柔软却坚韧的东西缠绕束缚住了似的。   姬循雅瞳仁一缩。   旋即,是丁点被戳破心思的愤怒与姬循雅自己都不明白缘由的狂喜。   就这样处变不惊,平静淡漠的模样,是赵珩。   一点不恐惧,更不为万事万物动容的,才是赵珩啊!   “朕告诉卿,卿为何不杀朕。”赵珩与姬循雅额头紧紧相贴。   滚烫的鼻息碰撞,没有融合,只有此消彼长。   紧绷的呼吸声在二人耳畔响起。   两双情绪汹涌的眼眸对视,珠光滚入眼中,却更像是团熊熊燃烧的鬼火。   这不是含情脉脉地注视,而是场无声的撕咬。   你死我活。   赵珩的唇角上扬。   再上扬。   “因为,”皇帝含笑道:“你舍不得杀朕。”   不容反驳,亦无从反驳。   姬循雅悚然剧震,攥着赵珩的长发的手指陡然施力。   头发没有知觉,他却将自己的五指捏得死紧,“咔、咔”指骨碰撞,发出悲鸣。   少年时那点不可言说又绮丽旖旎的心思被毫无防备地掀开,有那么一瞬间,姬循雅真的想就此杀了赵珩。   杀了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蛊惑到。   一了百了!   赵珩看得见,姬循雅地动山摇的眸光。   于是更加得意,帝王如像全天下宣布诏令那般,郑重其事、开诚布公。   “景宣,你我少年相识,曾为友近十载,又明争暗斗彼此征伐了十几年,你很清楚,朕重权,爱权,无论是上一世,还是此世,朕都不会将帝位乖乖拱手让人。”   “景宣,你看着我。”   他道。   竟然是一个温和的命令。   姬循雅不该听。   明明握住赵珩性命的人是他,而非反之,应是赵珩言听计从,应是赵珩曲意献媚。   然而他还是与姬循雅对望。   阴冷,内里燃着烈焰。   大概其中真的有火,不然为何赵珩都感受到了被烈焰烧灼的滚烫?   赵珩看着这双眼睛,一字一句道:“当年朕就是这样看着你,看你在曲江自尽,引火烧船,大火遮天蔽日,如天罚,数日夜不熄。”   话音未落,那只手一把就掐住了他的喉咙!   姬循雅垂首,凶兽恭顺地露出了獠牙。   他温存地问:“您说什么?”   血冰冷而黏腻,在赵珩脖颈上留下道道红痕。   腥气四散,侵蚀着赵珩的嗅觉,两厢夹击,空气迅速地耗尽。   因为窒息,耳边隆隆作响。   可赵珩扬唇,像是生怕姬循雅听不清一般,狠厉地重复:“朕说,当年朕就是这么眼睁睁看着你赴死!”   不顾喉间力道加重,他咄咄逼人“姬循雅,你要杀了我。”   “于情于理,你都杀了我!”   赵珩竭力仰面,去看姬循雅的眼睛。   垂下的乌黑发丝间,他寻到了一双阴冷刻毒的眼睛。   恶鬼一般怨恨的眼睛。   赵珩的亢奋非但不减,脊椎竟如过电一般震颤,他艰涩地喘了口气,质问道:“那你为何不杀了朕?”   话音未落,喉间力道一松。   赵珩本只有双手被高高束起,重心不稳,失去支撑后猝然向前一仰。   “哗啦。”   铁链因他的动作被绷得极直。   但姬循雅不是要放过他。   一把刀贴上赵珩的下颌。   寒意刺骨,还未用力,只轻轻往上一贴,那处肌肤便已洇出血线。   喉结激烈地滚动。   但并非因为恐惧。   赵珩喜驯马,善驯马。   如驯烈马,在马疯狂反扑后,会加速力竭。   最后,筋疲力尽、心甘情愿地垂下头,供人驱使。   “赵珩,”姬循雅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我不杀你,是要你看着,你亲手奠定的基业是怎么分崩离析。”   “你既极重皇位,”刀刃游移,沿着赵珩分明的颈线上划,“那便将权柄从你手中尽数夺去。”   刀背轻慢地拍了下赵珩的唇。   不重,但唇瓣实在柔软,还是引得一阵抽痛。   姬循雅眼底一片血红,笑容却越来越开怀。   “我留你活着,是要你受比死难捱百倍千倍的折磨,”声音低哑,因兴奋而扭曲着,“我要你向我低头,向我乞怜,求我,让你一死了断。”   姬循雅笑。   他生得清丽,眉目卓绝,开怀地笑起来,此刻却只令人毛骨悚然。   姬循雅低语道:“你以为我不舍,赵珩,珩公子,”五指扣住赵珩的后首,狠狠嵌入肌肤,“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赵珩抬头,与姬循雅看似平静,实则状若癫狂的眼睛相对。   仿佛不堪其重,赵珩垂了下眼。   漆黑纤长的眼睫如濒死的蝶,双翼无力地下压,轻轻发颤。   似有小刀划过心头,又疼又麻。   姬循雅神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心口也随之轰然震颤。   可旋即而来的是不可名状的狂喜,甘美得似蜜酒汨汨淌过喉口。   他喜欢赵珩示弱,喜欢这位帝王脸上流露出的,一切外人不敢见,不可见,不能见的神情。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赵珩为了诱骗他做出的假象,他依旧喜欢。   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   但——刀背倏然下压,狠狠抵住了赵珩这张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唇。   岌岌可危的理智回笼,姬循雅冷冷地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狂喜与莫大的惶然交错,姬循雅蓦地产生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若今日不杀赵珩,你此生再无机会!”那声音咄咄逼人,如影随形,在姬循雅耳畔嘶吼:“你难道真要做一条彻头彻尾的狗,乖乖地伏跪在赵珩脚边?”   “千万别放过他!”   “不要!”   姬循雅猛然垂头,眼底红得几欲渗血。   那阴森森的声音消失了。   只余一点残音,像是人濒死前从喉中发出的颤音,前后都听不清了,断断续续,“……要……”   赵珩盯着姬循雅变幻莫测的神情。   赵珩启唇。   冰凉的刀刃随之贴住他的上唇。   这是见血封喉的利刃,赵珩待之,却如待一枝无害的花木。   他轻轻地吻了上去。   森冷坚硬的利刃与柔软湿润的唇舌。   一把刀与一个吻。   反差之大,刺得姬循雅眼眶发疼。   唇瓣擦过姬循雅的手指,明明是温湿的,却灼得他浑身一颤。   差点拿不住刀。   赵珩望着姬循雅,眸光清亮,含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又纵容的笑意。   他开口。   “景宣。”   他诱惑。   “杀了我。” 第七十二章   一个处于下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眼睛, 这间密室里的所有陈设都经过他精心揣摩设计,无论是鲸蜡烛,还是床头的明珠, 每一处光线撒入赵珩眼中, 都能恰好映得这双眼眸粲然流光。   “杀了我。”眼睛的主人说。   他抬眸, 这双明丽的眼眸中笑意闪烁,清晰地篆刻着——臣服我。   他与赵珩间,从来只有此消彼长,成王败寇。   王位、尊严、乃至性命,尽数压上,要么大获全胜, 要么满盘皆输,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指尖被温软的唇舌浸湿。   然而刀依旧在姬循雅手中,全无颤抖。   杀了赵珩。   还是,就此跪俯在赵珩脚下。   珠光洒落,赵珩的眼中若有熔金流淌。   跪在他脚下,就如赵珩先前那些所有忠心耿耿的臣下、至交般,臣服他, 信任他,仰赖他。   神智甚至都因动摇而恍惚。   耳边有诡魅的私语,“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亲吻他……”   鬼使神差间, 姬循雅忽地想到姬衍。   当年姬衍不知从何处得知他与齐君小公子交往甚密, 甚至——“与齐公子交换信物。”负责监视姬循雅一举一动的臣属毕恭毕敬地禀报:“自曲池会盟后,公子一直戴着枚白玉扳指,从不离身, 便是齐公子所赠。”   “吾儿喜静,”姬衍的声音似叹似笑, 细听之下,竟有些欣慰在其中,“孤见他性情冷僻寡合,身边连一友人都无,还忧心不已过,现下他既与珩公子一见如故,孤亦可稍稍安心了。”   在姬景宣归国后,姬衍提起此事,含笑赞道:“燕齐素为友邦,眼下齐势强,与珩公子交好,诚然不无裨益。”   姬景宣闻言微微垂首,像是姿态恭谦地接受父亲的训诲。   眸中有寒意一闪而过。   是谁告诉了姬衍他与赵珩交好?   长指搭在衣袖,姬景宣一面听,一面仔仔细细地琢磨着,找到走漏消息的人后,该怎么杀了他。   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   且,姬景宣面无表情地心道:珩公子?   从来平静无波的姬景宣此刻万分恶心,只觉面前俊美高华的男子,比平日更面目可憎。   姬衍也配这么叫阿珩吗?   “但,”姬衍话锋一转,“珩公子到底是齐君幼子,虽蒙齐君所喜,但在他之前,齐君已有三位公子。”他慢悠悠地说。   “几位公子非一母所出,除却二公子母族门第不显外,余者母族皆势强,”想到这几位公子在齐君年老体衰后可能出现的纷乱,他眼中划过一丝兴味,“即便为了赵氏一族的安定,这位小公子纵然再受宠爱,齐君大抵也不会令他承继王位。”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无非是赵珩不可能继承王位,你虽与他交好,也要保持分寸,不要招致其他诸公子的不满。   更不要,掺和进齐国的立嗣之事中,赵珩胜算不大,只会平白招惹是非。   姬景宣道:“是。”   姬衍看了眼姬景宣。   少年人面容清丽如玉,在日光下仿佛笼罩了层朦胧的柔光。   平心而论,只从形貌上看,姬景宣比他任何一个孩子都似他。   姬衍一眼就看出姬景宣根本没好好听,或者说,根本没听,只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遂微微一笑,道:“孤亦见过珩公子。”   他看见姬景宣抬眸,专注地望向自己的方向。   姬衍第一次在姬景宣身上体会到了何为无言以对,顿了顿,才笑道:“昔年珩公子年岁尚轻,仿佛才回齐国不久,齐君爱之,恨不得日日带在身边,机缘巧合之下,孤与珩公子见了一面。”他看着姬景宣凝神静听的样子,笑意愈深。   “虽在外族长大,却全无失礼之处,身上更多了几分随意无拘,的确是个既灵动,”姬衍笑,想起赵珩竟不怕他,且一视同仁地与诸国君都笑语交谈了一番,“又嘴甜的漂亮孩子。”   这个评价听得姬景宣很是厌恶,眉宇微皱了下。   姬衍道:“北澄远离中原,民风恣意,无礼义教化,更无廉耻约束,在诸国看起来分外亲昵的言谈举止,于北澄人而言,或许是只是不经心地随口闲谈。”   忽地想到萦绕在北澄人身上的神秘传言,复言,“北澄人善蛊毒,也许,世间真有什么能令人痴心无改、百死不悔的秘法,循雅,”他看着姬景宣,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恰好为其所见的悲悯,“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姬景宣垂首道:“父君先前命人教我,先圣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现下却屡屡谈及鬼怪巫术之事,言行或有相悖处,请父君恕我愚钝,不知,我究竟该听先生之言,还是奉父君之行?”   姬衍面上的笑容微敛。   骤然冷下来的目光在姬景宣身上一略,却在看到他拇指处停住。   姬衍眯了下眼。   是一枚扳指。   旋即微笑道:“自然该听老师的。”视线却未离开姬循雅的手,“扳指很好。”   “父君谬赞。”   “玉质细腻若脂,”姬衍笑眯眯地说:“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正中僵白发青,美玉有瑕,当真可惜。”   姬景宣听到姬衍说赵珩送的戒指不好,厌憎更甚,已无耐性再听,正要寻个由头起身,却听姬衍继续道:“循雅。”   姬景宣平静地应答:“是。”   手指无意识地擦磨着扳指。   一抹杀意从少年人看似恭顺低垂的眉眼中泄出,转瞬而逝。   姬衍温和地说:“礼乐司新收了几个样貌清俊的少年,性情柔婉,品貌上乘。”   姬景宣倏然抬首,瞬间明白了姬衍的意思。   一直低垂的视线这次倏地落到姬衍的脸上。   秀美温和的样貌,望之,不过三十如许人,一举一动,皆严守礼制,气韵雅致脱俗,简直是谪仙般的出尘人物。   可姬景宣却看到了一股阴沉的暮气,被酒色之气浸透了皮肉,又常年呆在姬氏这么个鬼地方,活像一口金玉其外的活棺材。   难言的作呕顷刻间上涌。   姬景宣竭力下压,朝姬衍也笑了笑。   他再恭敬不过地回答,“父君,窃以为,人与禽兽的分别,非是种族姓氏之分,而在于,”他笑得无比谦敬,“您方才说的,有无廉耻。”   名义上节欲克己,恪守礼法,内里却一派靡乱,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血亲□□,虽禽兽而难及之!   姬衍口中漂亮的少年,其视之,非是活人,而是一件可用的工具。   在知道姬景宣或对男子有意后,便欲送给姬景宣的,工具。   既可泄欲——或许姬景宣在与他人云雨欢好后,就会发现,这世间任何一人其实与旁人都无不同,对赵珩的痴迷,可能会骤然减少。   更何况,倘姬景宣接受,姬衍就又多了几道监视姬景宣的眼线。   姬衍说得太过自然,实在……姬景宣冷冷地想,肮脏得令他想吐。   懒得再看姬衍的神情,姬景宣便道:“父君尚有正事,我便不叨扰了。”   起身径直而出。   姬衍怔然片刻,反应过来后,白皙的脸上立时隐隐泛青。   这还是姬景宣第一次忤逆他。   什么时候,他这个心性若槁木般的儿子,也会,也敢忤逆父亲了?   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姬衍笑了声,幽幽道:“果真,近朱者赤啊。”   声音还是方才温和的声音,语调却全然变了,幽冷阴森,听起来格外渗人。   长睫迟滞地轻颤。   姬循雅陡然回神。   他以为想了许久,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   赵珩那句杀了我犹在耳畔。   喉结缓慢地、艰难地滚动。   他想要赵珩的命,却不想要得如此轻易。   然而汹涌翻滚的,纷乱复杂的情绪,又岂止只有杀意?   那是在姬循雅从来便知晓的,在无数个惊醒后彻夜不眠的夜晚中,如鬼魅般出现的人影。   恍恍惚惚,影影绰绰。   肌肤是柔软的,喘息是柔软的,连从来都能吐出犀利言词的口唇,也是柔软的。   如陷沼泽。   他不敢沉溺,却一次又一次地堕入其中。   陡然惊醒后,觉得自己实在可憎。   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的友人,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迫使他做那种下作事,自己同姬衍那群人,又有何分别?   唾弃,自厌,再,避无可避地陷入。   但现下,又与昔年有区别。   想要赵珩痛不欲生,要他悔不当初,要他——俯首称臣。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   唇瓣轻轻地落在他的指尖,再轻柔不过,又毫无反抗之意,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被赵珩爱重着的错觉。   姬循雅深深闭目。   他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几尽崩塌的浊重呼吸声。   赵珩的目光,轻柔缠绵地落在他脸上。   那是无需帝王耗费太多心力的诱惑,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陷阱。   倘踏入其中……   他想要赵珩低头,摇尾乞怜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姬循雅缓缓睁开双眼。   唇瓣开阖,赵珩唤他,“七公子。”   既无算计,也无怒意,语调微微上扬,只漫不经心地叫了声。   一如少年时。   姬循雅瞳孔猛缩。   赵珩叫他什么?!   “珰——”   刀刃陡然下落,与床头明珠相撞。   响声清脆。   削铁如泥的神兵瞬时将明珠切的粉碎。   琼屑四溅。   然而,此刻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无暇再注意其他。   下一刻,赵珩遭刀刃划破的唇舌被狠狠咬住,动作狠厉得瞬间就将原本细小的伤口扯开。   血味还未来得及蔓延,就被姬循雅急切地吸吮,舔吻入喉。   盯着赵珩充盈着笑与怜的眼睛时,姬循雅只觉周身在发烫。   凭什么,明明手握重兵的人是他,明明对赵珩性命予取予夺的人是他!   昔年他兵败,望着赵珩送来的,字字句句都万分温存,又游刃有余的劝降书,他想,倘局面颠倒,便该是赵珩举止癫狂,全然维持不住为君的体面了。   现下局面当真如他所想般地颠倒,大权在握的人是他。   赵珩还是不怕,不惧,不狼狈。   依旧是他,方寸大乱。   冰凉的手掌粗暴地下移。   他不想,再在赵珩脸上看到这种居高临下,仿佛全局尽在掌握的得意神情了!   他要看,赵珩仓皇无措,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重蹈覆辙。”那鬼魅的声音道。   犬齿刺破皮肤。   望着赵珩因他动作而震颤的眸光,他微笑着想,我实在,罪该万死。   手指贴上赵珩开始发热的脸。   姬循雅生平头一次觉得快慰,滚烫的血液汹涌。   他垂首。   这个最难以捉摸,刻毒癫狂的疯子,心甘情愿地俯身。   “姬……!”赵珩眸光一震。   看他垂首。   看他主动,为自己套上枷锁。   不知悔改,死不足惜。 第七十三章   赵珩眼眶被烧得滚烫。   热力逼得他眼前模糊, 他竭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   看他这个最癫狂又自矜不过的夙敌如何伏下身……   然而当他真要看得一清二楚时,又因莫大的震颤忍不住紧紧闭了下眼睛。   旋即又立刻睁开。   他与姬循雅对视。   漆黑眼眸中的侵略性不加掩饰, 视线灼灼得如同燃起暗火, 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不肯错过他面上流露出的任何一抹神情,动作即便难得地温驯,却仍赵珩一种如与猛兽面面相觑的可怖感。   最可怖的是,赵珩居然在这种恐惧中感受到了难言的刺激,从脊骨至头皮一路酥麻发颤,“哗啦——”锁链颤动。   手指不可自控地痉挛, 赵珩想扯住点什么, 但只能徒劳地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思绪被烧灼得都模糊,唯有此刻的触碰炽热而真实。   不,不,勉强还能思虑的大脑忍不住反驳,不是真的。   目光划过姬循雅的脸。   幽幽珠光中,给这张本就清绝至极的容貌又添了几分鬼魅。   是姬循雅。   混沌滚烫的思绪笃定。   是——鬼!   是在曲江上自焚后, 怨气冲天,盘桓在此数百年都不肯离去,不愿轮回转世的鬼, 是披了层最漂亮清贵的公子皮囊的鬼, 是怨恨已极,要将他抽骨挖心,生剥活吞的鬼!   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模糊。   如置云端, 又如身在冥府。   无数死不瞑目的怨鬼伸出双手,万千条青白冰冷的手臂, 狠狠地拉扯攀附住,此刻、此世间唯一的活人。   幽青的指骨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踝,小腿,乃至再往上,森森白骨一寸一寸地嵌入人类温热的肌肤,与之,生死与共。   永坠其中。   不得超生。   时间黏腻地流淌而过。   赵珩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息,一滴汗顺着睫毛尖,“哒吧”落下。   “景宣。”   再开口,他的声音已哑得如砺砂石。   姬循雅缓缓抬头。   赵珩看清他的脸,后者比往日看起来狼狈不少,理智缓缓回笼,在意识到姬循雅为何这般后,呼吸一窒,猛地偏了下头。   而后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赵珩强迫自己转过脸,“景宣。”他又唤了声。   姬循雅喉结滚动,吞咽。   赵珩又想闭眼了。   两世为帝的经验里没有一样能应对眼前的状况,他张了张嘴,总不能拍拍姬循雅的肩膀说:“景宣,谢谢。”   一则他手现在动不了,二则,他真这么说姬循雅很容易把他头砍下来。   两两相望,姬循雅就着这个角度仰面,眼底赤色更甚。   赵珩看他这样都觉得难捱,遂道:“你过来。”   姬循雅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   赵珩就算脸皮再厚此刻都觉得有点尴尬,虽然北澄民风开放,但他到底身上还有一半齐人的血,轻咳了声,语调比方才柔和了不少,“过来。”   含情脉脉地命令。   姬循雅盯着赵珩的脸,许久之后,冷笑了声。   赵珩歪头看他。   极致的松懈过后是缓慢升腾起的紧张,但由于此刻他脊骨都泛着酥麻的余韵,就连警惕都只是轻轻动了下头。   眸中金光流淌,看起来分外无害。   像只,小豹子。   姬循雅强忍着去摸摸赵珩长发,看看他的头发与豹子相比,到底哪一个更毛茸好摸的欲望。   不恶心。姬循雅意外地想。   或许是因为赵珩任他控制的亢奋压过了一切厌恶和抵触,亦或者,只因为赵珩。   只因为是赵珩。   与上一世所见,那些白软的、蠕动的肉块不同,这是赵珩。   活生生的赵珩。   姬循雅小指颤了下。   他懊恼地发现亲昵的接触后,自己非但没有厌烦,却愈加想要得寸进尺。   小腹发烫。   姬循雅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可又忍不住反问自己,既然已经迈出一步,为何不能就此沉溺其中?   长睫狠狠下压。   隐欲几乎无可抑制,五指用力攥紧,又猛地松开。   手掌撑在赵珩腰侧,姬循雅缓缓起身。   姬循雅一字一顿道:“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比赵珩的还沙、还低哑。   仿佛说完这一句,就能将方才的种种悸动尽数抹掉。   语毕,转身而去。   赵珩:“???等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紧紧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姬循雅背影,活像一尊望夫石。   如果他不会说话,就更像了。   “景宣,景宣?姬循雅!”赵珩在他身后喋声唤道。   姬循雅身高腿长,走得干脆利落,虎虎生风。   好似背后不是刚刚与他亲昵非常的赵珩,而是一多看几眼就会被夺取心神的妖物。   赵珩震惊地挂在床上,半天没动。   不是?   姬循雅就这么走了!   虽然赵珩承认确实很舒服,且只要想想做这件事的是姬循雅,就刺激异常了,但姬循雅见鬼一般地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姬循雅不难受吗?   他方才看过,姬循雅分明不像他面上表现出得那般无动于衷。   思绪纷乱,赵珩此刻由衷地想把姬氏祖坟都挖了,他非常想问问,姬氏对子孙到底是怎么教的,节欲克己是圣人之道,但过犹不及,而且姬循雅显然不是圣人,赵珩更不愿意他做圣人。   长此以往,忍耐到极致,赵珩轻啧了声,恐会伤身吧。   手腕一转,一线银光自赵珩袖口划出。   他攥住这线银,背着手插入枷锁的锁孔中。   “咔嚓咔嚓。”   却听锁孔一阵响动,不过须臾,赵珩腕上顿松,用力一甩,将枷锁从扯了下来。   他放下手,按着手腕活动了几下。   被挂得太久,腕骨嘎吱作响。   即便姬循雅在内里垫了绒,赵珩手腕内侧的肌肤仍因方才不自觉地用力,被枷锁边缘磨出了道道红痕。   而后,赵珩揉手腕的动作一顿。   他若有所觉,僵硬地回头。   姬循雅正站在他五步之外,端着不知什么东西,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唯有眸光暗涌,其意莫测。   赵珩头皮一麻,“嗯……”他干巴巴地笑道:“将军,您家这个玄铁链是在何处定制的,仿佛,仿佛不算结实啊,莫非是奸商以次充好?”   他一面说,一面抬臂,将自己一只手又“咔”地一下,利落地挂了上去。   刚刚他分明可以轻易挣脱,却装出了副挣扎不得,受制于人的可怜模样!   姬循雅已习以为常,气习惯了,倒不觉得生气。   姬循雅上步。   这房间内不知有什么机关,长明宫灯又一次亮起。   赵珩毫无防备,瞬时闭眼。   方才本就被热气蒸腾得眼前模糊,又受刺激,几滴泪倏然滚落。   眼尾泛红,泪濡得眼睫微湿。   姬循雅上前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才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将手捧之物轻轻放下。   赵珩适应了会,方缓缓睁开眼。   一样温软湿润的东西贴上了他。   赵珩定睛看去,见是一方被温水浸过的丝帕。   赵珩先前得姬将军屈尊降贵侍奉一回,又无所回报,已自觉来而不往非礼也,此刻又要姬循雅服侍他,难免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赵珩伸手要接。   而后,被姬循雅打掉。   赵珩不死心,又试了次。   姬将军又毫不犹豫地把他的手打掉。   赵珩无言了一息,盯着姬循雅沉静的面容道:“将军,这只是一方手帕,不是传国玉玺,无需同朕三辞三让。”   姬循雅闻言冷笑了声,“倘是玉玺,陛下以为臣会辞让吗?”   赵珩顿了须臾,“不会。”   姬循雅的目光在赵珩身上游弋,拿起手帕,重新拭上赵珩。   赵珩莫名地觉得,姬循雅似乎对摆弄自己有一种别样的兴趣。   无论是衣袍、佩饰,还是身体,凡与赵珩相关的种种,姬循雅皆要亲力亲为。   不,不是摆弄。   是,控制。   赵珩想到自己给姬循雅亲自取的谥号,连千秋万代后世人如何称呼都要管,转念一想,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便死鱼一样地仰躺下,任由姬循雅动作。   丝帕移动得很缓,很细。   赵珩被衣着整齐的姬循雅冷静地看着,莫名地感受到了点不虞。   他伸手,轻轻一扯对方的长发。   后者难得驯服地垂首。   “姬将军,”赵珩柔声道:“不难捱吗?”   姬循雅抬眼。   情绪翻涌,几如巨浪席卷而来。   仿佛马上就能淹没赵珩,汹涌的黑水浸没口唇,令他连呼吸都艰难。   然而下一刻,姬循雅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了下眼,淡淡道:“不过尔尔,难捱在何处?”   不过尔尔?   亏得姬循雅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赵珩险些被他气笑了,目光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赵珩伸手,轻轻摸了摸姬循雅的嘴唇,笑道:“唔,摸起来也没有那么硬。”   姬循雅偏头,手指自然地滑落。   赵珩指腹上有从前练字留下的薄茧,无意间刮过唇瓣,竟也痒得惊人。   见姬循雅不答,赵珩猜到又是姬氏那狗屁名为规矩实则磋磨的家教在作祟,忍不住皱了下眉。   他当年是不是对姬玙及姬氏其他族人处置得太过宽容了?   早知如此,他当年就该一纸诏书废了姬氏这些乱七八糟的家规,以□□毒后世。   赵珩道:“食色性也亦是圣人之言,”他顺手抓住姬循雅的手腕,轻轻往里一带,笑眯眯地继续说:“景宣,又为何要忍耐?”   亦或者,是作呕、自愧。   这种不必要的负累,有如枷锁,狠狠地压在姬循雅的脊骨上。   姬循雅望着他,“珩公子对谁都不忍耐吗?”   嗓音低沉,却依旧能听出先前的清润,混杂在一起,非但不难听,反而多了种说不出的醇厚动人。   叫法还是少年时的叫法,眼前人却是隔一世,久别重逢的故人。   赵珩被这声毫无怨言,莫名好听得要命的珩公子砸得眼前差点一花,“你……”   “礼尚往来。”姬循雅淡淡地说,依旧盯着赵珩,“珩公子,你对谁都不忍耐吗?”   想起赵珩那位爱之深却盛年而逝,皇帝为其一辈子再不立后的挚爱,姬循雅只觉方才那点甜变得如鲠在喉。   但他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的。姬循雅冷冷地想。   他明知赵珩有皇后,明知赵珩秉性风流,却还一意孤行。   那么现在这些不快,就是他自讨苦吃。   仿佛觉得赵珩极有可能逃避这个问题。   姬循雅伸手,捏起赵珩的脸。   长指轻而易举地裹住大半脸,手指微微嵌入柔软的面颊。   姬循雅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愈发阴沉。   然而他面上却毫无变化,语气再平静不过地问:“珩公子,为何不言?” 第七十四章   温热的擦巾拭过皮肤, 所到之处,留下道道水痕。   姬循雅双目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动作却一停未停。   姬将军服侍人服侍得已轻车熟路, 从先前喂水都能险将赵珩呛死, 到现下一举一动皆熟稔无比, 也不过数月的时间。   赵珩闻言,缓慢地眨了下眼。   姬循雅扬唇,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陛下,想好如何哄骗臣了吗?”   冰粹玉质的美人近在咫尺,一双好看得流露出了几分鬼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看起来明明很紧张, 偏偏又要装得若无其事。   赵珩不得不承认。   他的确不算好人。   倘若他是好人, 此刻看到姬循雅这幅欲言又止得几乎流露出了可怜的模样,他就该和盘托出。   可他不是。   他欣赏着姬循雅被妒与怒,还有种种激烈情绪催生出的红染得灼灼的眉眼,如姬循雅把玩他的痛苦、无能为力那样,陶醉不已。   他强忍着,伸出手去触碰这双眼睛的欲望。   赵珩说:“将军比朕早醒了数年, 关于朕的史书应看过不少,该对朕的为人行事,很了解才是。”   姬循雅动作一顿。   语焉不详, 似有还无。   赵珩张扬得意的模样在他眼中放大, 不讨厌,但看得他不虞。   方寸大乱者,绝不该只有他一个。   思量几息, 黑得几乎透出星点寒意的眼睫低垂,轻轻地颤了下。   长睫宛如刻刀, 刮得赵珩心头微痒,他被美色晃得眼前一花,没出息地心道,哄姬循雅破颜一笑,便是先低头了又何妨?   正欲开口,姬循雅倏然伸手,稳准地直重要害。   赵珩不期被如此对待,毫无防备,头皮瞬时麻了——有一半是被吓的,“循雅,”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你……你听朕说。”   姬循雅心平气和地说:“陛下,臣在听。”   赵珩眼皮未完全消下的红又泛起,他简直想苦笑了,立刻道:“你先放开朕。”   姬循雅盯着赵珩,漆黑冷厉的眼眸此刻竟显出无边妖戾,看得赵珩心口狂跳,“陛下,”他凑近,柔声道:“就这样,对臣说实话。”   “严刑逼供,”赵珩闷闷地吭了声,却还朝姬循雅笑得不知死活,声音微沙,戏谑道:“必出冤案。”   一把扣住姬循雅的手腕。   赵珩皮肤很薄,他常年不爱出门,肌肤泛着种少见阳光的苍白,皮下泛青的脉络看起来都根根分明,此刻连眼尾都被热气熏染上了层艳色,绮丽非常。   多年节欲养性,还尚存的理智告诉姬循雅,该移开视线。   但他没有。   可能当年姬衍说的话不全是荒谬之言,譬如说,北澄当真有使人死心塌地,从一而终的蛊毒,又或者,这位昭朝的开国之君,真如一些捕风捉影怪力乱神的流言中那般,是一只,能蛊惑人心的妖物。   姬循雅凝神望着赵珩,听后者笑道:“将军,你怕朕为了一时之快,说些甜言蜜语哄你?”   似有实质的视线划过肌肤,一寸一寸,细致而黏腻,如同舐吻。   喉间的烧灼非但没有随着方才远离赵珩而减轻,反而因从未餮足的渴求而愈烧愈烈。   姬循雅冷笑了下。   “陛下,你权宜之下,不知同臣虚与委蛇过多少次了,”他微微一笑,下一刻,面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不容置喙地命令道:“陛下,说。”   赵珩看着姬循雅冷着的脸,忍不住晃了下脑袋。   他真是被姬循雅影响得不正常了,居然觉得对方这幅样子也挺好看。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赵珩立时觉得自己有病,恐病入膏肓,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贴近,笑眯眯道:“将军真想听?”   龙涎香气扑面而来。   皇帝似乎天生就适合这种暖意融融,略带丝甜的香气,却又不显轻佻,香气馥郁华贵,轻而易举地就能占据靠近者的全部感官。   一如赵珩。   粲然夺目得太过,见而荡魂,偏偏帝王薄情,求之不得,免不得要生怨、生恨。   姬循雅扬唇。   即便有赵珩阻拦,手上的力道还是重了不少。   赵珩面上洋洋自得的笑意微僵。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姬将军简直写着兴师问罪四个字的脸,无奈道:“此情此景,的确不适合说这种话。”   不等姬循雅面无表情地催他快说,赵珩就一把扯开姬循雅的手,倾身上前,贴了姬循雅的嘴唇。   微微有点肿,比往常也烫了些。   只一瞬而已,赵珩骤然感觉到姬循雅呼吸猛地发沉。   嘶。   赵珩心道。   朕是不是,惹火烧身了?   唇角弧度却愈发上扬。   唇瓣微贴,却又不全然靠近,赵珩保持着这个恰到好处的姿势,收敛了方才的漫不经心,“景宣,唯卿而已。”   眸光清亮而坦荡,天然的笑意与丁点若有若无,却足以令人心旌摇曳、神魂颠倒的神色,毫无遮掩地流露在姬循雅眼前。   话音未落,赵珩听到面前神色冷淡的将军心口仿佛巨颤了下。   砰。   如山巅巨岩,携万钧之力轰然落地。   赵珩惊愕地抬眼。   可在须臾之后,被一把挡住了双目。   眼前骤然被漆黑笼罩。   赵珩眨了眨眼,长睫剐蹭着姬循雅微凉的掌心,“将军?”   回应他的是按在他面上陡然收紧的五指。   姬循雅面色阴冷地望着赵珩。   心口狂跳,连带着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唯有不断施力,才能保持平稳。   他冷冷地打量着赵珩,仿佛视线已不是视线,而是一把能将人剥皮的利刃。   刺穿肌理,想看看这幅漂亮耀眼的皮囊下,究竟是人的骨肉,还是只,仅绘了人皮而无人心的妖孽。   从笔挺的鼻梁看到微扬的唇角,再往下,脖颈线条荦荦姣好,苍白的皮肤上,还留着他方才不知分寸碾出的痕迹。   如层层烙印。   姬循雅瞳仁猛地缩紧。   被遮住双目后,皇帝身上的气韵就不显得那般狡黠锐意,反而透出了点微不可查的无辜可怜。   让人更想,更忍不住相信他。   “花言巧语。”姬循雅听到自己说,声音阴冷得可以落下冰渣。   语毕,觉得自己可笑。   明知道赵珩的秉性,却还要问清楚。   岂不是,自取其辱?   赵珩已习以为常,扬了扬唇,刻意逗他,“将军觉得朕在骗你?”   姬循雅冷淡地回答:“陛下总不会是在实话实说。”   “卿非我,又为何觉得朕所言为虚?”   姬循雅轻轻笑了下。   笑音入耳,嘲弄非常。   赵珩青丝若墨,更衬得肌肤洁白,遮挡住双目后,更只剩大片黑白之色。   唇瓣却微带一点红,渲染出些许活气。   这样一个如名家雕琢的玉人。将军想。   让他很想暴殄天物。   一点一点,将玉敲碎。   必然,泠然动听。   赵珩显然不知道,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比起惹人倾慕,其实更容易令他滋生出一种阴暗的施虐欲。   却强行按下,不去碰赵珩的脸。   五十步。姬循雅忽地想。   方才他与赵珩做了那么荒唐的事情,那么此刻,他想摸赵珩的脸,便显得既正常,又理所应当。   反正,已经踏出了五十步。   五十步和一百步,并无太多区别。   什……?!   姬循雅震悚回神。   就是这样,被温水熬煮似的,自以为不曾沉溺,却无知无觉地陷入其中,直至,不可自拔。   姬循雅不让赵珩看他,自己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   目光利利地刮过自己的脸。   赵珩仰面,自若地任姬循雅看。   他很清楚姬循雅不信他。   两人现下虽勉强同舟共济,却也不过是以利相交,利消人散,如此而已。   至于姬循雅不信他的原因,赵珩自己比谁都清楚,很懒得多此一举再问。   腕上用力,“咔”地一声,利落地从铁链上扯下手腕。   不等姬循雅有所反应,赵珩俯身,一把环住了姬循雅的脖颈。   暖甜香气瞬时扑面而来。   姬循雅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拥住了赵珩的腰。   腰肢细,很是清瘦,摸起来略略硌手。   暗香在鼻尖浮动,赵珩又生得这样纤长,不像抱着一个大男人,倒如拥了一捧香气逼人的花。   还是捧温香的、活生生的花。   连带着姬循雅身上的血腥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将军。”   赵珩将头抵在姬循雅颈窝内。   姬循雅先僵硬了一瞬,但近来被赵珩搂着脖颈抱来抱去,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习惯了。   赵珩与他亲密无间地贴着。   比起虚无缥缈的哄骗,此刻怀中人是真实的。   可以肆无忌惮地触碰,相拥,乃至做无数,更亲昵,更不可言说的秘事。   姬循雅垂眼。   “将军。”得不到回应,赵珩又唤。   姬循雅不答。   赵珩轻笑了声,伏在姬循雅肩上,慢悠悠地又道:“景宣。”   他全无用力,没骨头一般地倚靠在姬循雅身上,只靠对方支撑。   这是一个极信任,极依赖的姿势。   方才种种阴鸷的情绪,似乎都随着赵珩的贴近而缓缓减轻,消弭。   赵珩低语道:“人欲若水,一味堵塞,早晚必成滔天祸患,将军,景宣,”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柔软,“不如梳理之。”   看不见赵珩的眼睛,姬循雅不必紧盯着他的神色,去猜他此刻是真心还是假意。   赵珩身体渐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体温比姬循雅高出不少。   与之相贴,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肆无忌惮地向自己涌来。   一个活人。   一如如当年那般,几乎毫无变化,无拘无束的活人。   似被赵珩的体温烫到,姬循雅皱眉阖了下眼。   随后又立刻睁开。   “陛下在告诫臣如何养身?”   赵珩轻轻摇了下头。   发丝蹭过姬循雅的脖颈,痒得惊人。   “将军。”赵珩唤他。   并无深意,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疲倦与一点,说不出的满足,听起来异常黏糊,素来上扬的尾音此刻略略压低,很是慵懒。   毛茸茸的发间贴在姬循雅侧脸。   他余光瞥过。   又收回目光。   赵珩的语调懒洋洋的,刻意拖长了调子,“景宣。”   这么叫人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姬循雅喉间愈发干哑,斥道:“不知羞耻。”   “是啊,”赵珩喟叹了声,“朕可不是圣人。”   他换了个位置,他仰面,下颌正抵住姬循雅的心口。   “景宣,你也做不得圣人。”   发烫的掌心下滑。   姬循雅按住了他的手臂。   赵珩望着他,笑道:“将军,朕方才如坠欲海,见无尽怨魂苦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姬循雅冷冷地看着赵珩。   唯眼底一片血色。   却仿佛被眼前的帝王蛊惑,他手上力道骤然放松。   “景宣,”赵珩凝视着这张脸,低喃道:“你要陪朕。” 第七十五章   “咔!”   枷锁将手腕牢牢锁住。   姬循雅朦胧的眸光瞬时清明, 猛地抬眼。   看向赵珩的目光幽冷,眼底却泛着层血丝,看上去, 分外妖异可怖。   无尽的渴求翻涌, 又在姬循雅察觉到的瞬间被强制压下, 疯狂,又割裂。   赵珩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姬循雅,自上,而下。   视线刮过姬循雅被枷锁扣住的手腕,手背上道道荦荦凸起,锋利太过, 简直如一排排雪白的薄刃。   姬循雅显然只在赵珩把锁链扣在自己腕上的最初时有点紧张, 下意识紧绷,旋即又立刻放松,似乎并没有用力挣脱的打算。   宛如一只,主动乞求主人束缚的凶兽。   “做什么?”素日清润的嗓音此刻已哑得不能听。   赵珩随意扯过一道锁链,晃了晃,笑眯眯地道:“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他与姬循雅对视,“卿觉得如何?”   姬循雅微微一笑,“臣与陛下君臣一体, 陛下被绑起来时是何种感受, 现下,臣就感觉如何。”   视线肆无忌惮地在姬循雅身上游走,他感受到了赵珩的目光, 微皱了下眉,呼吸却更沉了几分。   无他, 只因赵珩的目光太,亵玩了。   仿佛只是在面对一个,供他肆意取乐的玩物。   下一刻,冰凉的触感贴上姬循雅的下颌。   玄铁森寒,触之若百年不化的寒冰,饶是姬循雅体温极低,此刻毫无防备,都被凉得眉峰一紧。   他狠狠地望向赵珩,下意识倾身向前。   “哗啦——”   腕上铁链瞬间被拉平。   姬循雅骤然回头,看到那根束缚自己的链子时,下颌有一瞬绷紧。   赵珩弯眼。   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捏起赵珩的下颌,姬循雅无意识地眯了下眼,幽幽的珠光洒落其中,映得眼底血红更甚,望之,危险至极,“陛下以为,这条链子锁得住臣?”   赵珩笑着摇摇头,他当然不觉得这玩意锁得住姬循雅。   他能想办法撬锁,作为密室的主人,姬循雅只会比他更懂得如何解开玄铁链。   但赵珩并不在乎,姬循雅能不能解开。   “没想锁你,”帝王的声音在姬循雅耳畔响起,低沉,又带了点温和的笑意,暧昧而缠绵,“将军若想解开,就,自便。”   他在意的是,姬循雅想不想解开。   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隆起,撑得夏衣隐隐可见内里遒劲有力的线条。   但姬循雅未动。   赵珩带了点薄茧的指腹慢悠悠地刮过姬循雅的手腕,而后,五指缓缓收拢,轻轻环住。   一举一动都既缓慢,又轻柔。   像是在告诉姬循雅,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止他。   下颌线绷得愈紧。   赵珩正要礼尚往来地锁上姬循雅的另一只手,一直安静得除了胸口上下起伏能表明他是个活人的姬将军却动了。   漆黑的双眼冷幽幽地盯着赵珩的眼睛,“陛下,臣并无令人锁起来的嗜好。”他说。   二人相识两世,这还是姬循雅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同赵珩说他的喜恶,赵珩动作猛然顿住,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活人!   有反应有偏向的活人!   赵珩上辈子就时常怀疑姬循雅是不是披灵殿内那尊没雕刻人面的神像成了精,幻化出清丽幽雅的容貌来戏弄他。   现下终于可以笃定,这是个活的   黛青的长睫开阖。   赵珩简直难掩心头喜悦,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心底猛地一沉。   能让姬循雅这样的人说厌恶,恐怕,又与姬氏有关。   这鬼地方怎么阴魂不散的?赵珩厌恶地心说:明日就下令刨了姬氏的祖坟。   赵珩松手。   手中的锁链与半悬的锁链轻轻碰撞。   “咔。”   响声脆,但很轻。   赵珩倾身,正要将姬循雅手中另一处枷锁亦解开,后者却向边上一偏。   姬循雅淡淡道:“没有寻根究底,却不像陛下的性子了。”   “在卿心中,”赵珩似叹似笑,“朕究竟成什么人了?”   不等姬循雅开口,下一刻,他忽觉肩头一重。   他身体僵硬了须臾,缓缓偏头看去。   不过几次接触,这位惯会揣摩人心的帝王好像就知道了他的偏好一般,自然地将他的颈窝当软枕,将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腥甜萦绕鼻尖。   可赵珩却不觉恐惧憎恶。   他往里贴了贴,低低道:“嗯。”   这个姿势,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   似只是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姬循雅定定看了片刻赵珩柔软的发顶。   沉默须臾,方道:“姬氏极重规矩,尊卑分明。”   赵珩轻阖的眼睛陡然睁开。   他就知道!   这死气沉沉的破地方是怎么能养出姬循雅这么钟灵毓秀又,不失沉稳的大美人的!   赵珩此刻的想法若是被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人知道,恐怕都会震悚地睁大眼睛。   不是惊于姬循雅钟灵毓秀,而是觉得,皇帝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姬循雅,离疯恐怕不远了。   “其中,以王族身份最尊,”比起赵珩的愤慨,姬循雅的声音平淡无波——毕竟姬氏王族大部分都被他杀了,他很少同死人计较,“刑虽不上贵胄,可犯错在所难免,负责管教公子的先生们不能责罚,但又不可纵容。”   赵珩忍了片刻,到底没忍住,“所以,你那些衣冠禽兽的长辈们又想出了什么扭曲人性的好法子?”   语气冷漠,用词无礼至极,姬循雅听着,神情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柔和了几分。   姬循雅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仿佛在安抚赵珩似的,“还未至扭曲人心。只是将犯错公子的手腕以藤条缠住,关进祠堂中,跪在列祖列宗前悔过,直到心甘情愿地认错,为止。”   赵珩闻言眉宇狠狠一压,“跪祠堂?”   若姬氏的祠堂如平常人家的祠堂一般,赵珩恐会对这种惩罚不屑一顾,毕竟他是被罚跪能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呼呼大睡的人。   但,姬氏的祠堂实在……太与众不同了。   姬玙降齐后,曾上书求君上能够保留姬氏的祠堂。   赵珩本无斩草除根之意,自然允准这个看似合理的请求,只派礼部的官员去检查祠堂,将内里违制之物拆除销毁即可。   不久后,当年的礼部尚书上奏,“请陛下将姬氏原有祠堂拆除。”   赵珩当时无心于此,随口问道;“违制之处很多?”   礼部尚书沉默片刻,答:“陛下,姬氏祠堂内并无先人画像,而是历代燕君的塑像。”   赵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   礼部尚书似回忆起了某种极其可怖的画面,喉结艰涩地滚动,“陛下,塑像非全为金石所制,而是……而是裹了人皮的泥像!”   赵珩霍然抬头,“什么?”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烟香缭绕中,塑像的面容模糊不清。   礼部尚书靠近数步,仰面去看。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如同朽木一般陈腐的味道,被香料遮掩着,若有若无。   在看清泥塑的头颅后,惊恐地瞪大双眼!   那不是泥塑描金的头像,却是用了不知何种方法剥离了人皮,将一张张皮紧贴在木像上,望之,有如披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可怖。   每一颗头像都枯瘦干瘪,唯有眼珠浓黑饱满。   又惊又作呕的礼部尚书鬼使神差间与那雕像对视,才发现,那一颗颗眼珠其实是雕琢成人眼的宝石。   只有漆黑的瞳仁,而无眼白。   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即便自认为见过不少奇诡之事,赵珩还是吃了一惊,之后亲自过去,果见一颗颗裹着干枯人皮的头像。   唇角皆被以银线巧妙地缝起,使其看着,永远都是含笑的模样。   诡魅邪气,不似祠堂,倒像一以生人为祭品的祭坛。   对此,皇帝陛下对姬玙言简意赅地命令道:“朕给你三日时间下葬。”   礼部尚书时年已过半百,尚被惊吓,何况当时不过几岁的姬循雅。   被迫跪在这一尊尊尸像前,暗淡的光线中,唯见头颅诡异地上扬,朝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姬循雅当年便是再镇定,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孩子,孤身一人与这些人头像面面相觑,该是何等恐惧和恶心?   赵珩冷冷道:“昔日朕真是对姬玙宽容太过了。”   姬循雅望着赵珩冷冽的神情,这一次却不觉得恼怒。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赵珩,“臣幼时顽劣,又不知悔改,被罚了多次。”   姬循雅的母亲一直不为世人所知,赵珩心道,哪里是顽劣不知悔改,姬循雅其人,在没发疯之前,同这六个字,连边都沾不上,分明是那些先生见姬衍不重视姬循雅,其年幼,又无强势的母族姻亲保护,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要罚他,又要让他悔过,认错。   一群畜生!   难怪姬循雅会说,不喜欢被人束缚。   赵珩心绪翻涌。   他倏然抬头。   两人对视。   姬循雅温柔地问:“陛下,臣是不是折损了陛下的兴致?”   面上毫无波澜,却意外于赵珩的反应。   赵珩眼中的,居然是怒火。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   倘若,连此刻汹涌的情绪都能作假到这般真实的地步,那么他再被赵珩骗一次,又一次,也显得没那么不知悔改。   赵珩倾身。   唇瓣覆在姬循雅上方,却没有吻下。   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   姬循雅望着赵珩,微笑道:“陛下兴致不减,臣拜服。”   赵珩冷嗤了声,“彼此彼此。”   酸涩之感一闪而逝,姬循雅仔细分辨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失落。   失落什么?   姬循雅自己都觉得可笑。   失落赵珩的怒意转瞬即逝,还是失落赵珩没有对他少年时可称一句凄惨的处境动容?   下一刻,赵珩开口。   唇瓣因他的动作而与姬循雅的唇有意无意地擦了下。   “你活着。”赵珩说。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我自然活着。”   声音有些嘶哑。   一只手按住了姬循雅被锁链束缚住的手腕。   源源不断的温度顺着二人皮肤相接处传来。   玄铁的冰冷,赵珩皮肤的滚烫,二者一同而来,刺激得姬循雅呼吸浊重。   “此处是你在京中的宅邸,”赵珩的声音很低沉,话音停顿得恰到好处,让人不自觉地有些昏沉,又觉得信服,“你面前的是我。”   抓住姬循雅的手,往自己颈间一贴。   赵珩的脖颈其实不烫,然而就在姬循雅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却像是真被烛火烧灼到了一般,指尖巨颤。   这是极脆弱,又最致命的所在。   可赵珩却在姬循雅的手按上自己的脖颈后,倏然抽离。   “是我。”他说。   随着赵珩开口,姬循雅只觉掌下的皮肉在起伏。   有力地起伏。   是正值盛年,生机勃勃的活人,而不是一堆陈腐的死肉。   手指插-入,与姬循雅被束缚的手相扣。   姬循雅愣了几息,旋即死死地抓住了赵珩的手。   以骨为枷锁,将赵珩严丝合缝地禁锢其中。   逃不脱,更不想逃。   是在京中的宅邸,面前的人,是赵珩。   将他束缚住的人,也是赵珩。   十指纠缠,紧密贴合。   赵珩慢慢俯身。   他微笑道:“将军,朕只缚了你一只手,你可以用另一只,将锁链打开。”   他感受得到,来自姬循雅的视线狠狠刮在脸上。   赵珩却毫不在意,随手将垂落到胸前的头发向后一撩。   “若你心中有丝毫不愿,可随时阻止我。”赵珩弯唇。   线条姣好的唇瓣弯起,露出了一个,笑的弧度。   既然因满是厌恶和恶心的回忆而反感被缚,便以,令人开怀,沉迷的情绪覆盖。   伸手拍了拍姬循雅,哑声笑道:“朕说清了吗?” 第七十六章   珠光暗昧, 打落在帝王俊美张扬的脸上。   长睫不知难捱还是别扭地下压,眼睫纤长浓黑,衬得赵珩颧骨上的湿红愈发明显。   一滴汗, 顺着他鼻尖下滑。   “哒。”   落下。   如被烛焰烧灼, 烫得姬循雅喉结剧烈地滚动。   这间处于地下, 本该常年阴冷的暗室此刻莫名热得令人窒息,迷蒙的湿热间,身影模糊不清,仿佛连锋利的面容轮廓也在缓缓融化。   汗水蛰得姬循雅眼眶通红。   未被锁住的那只手狠狠抓住赵珩的长发,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景……?”   沙哑的词句尚未完全吐出,便被用力堵回。   颠坠欲海。   就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   永不超生。   ……   赵珩正慢悠悠地掰开一块糕点。   糕点本就不大, 遭他均等地掰成了四块, 放置在碟子的四角。   而后,赵珩似有所觉,缓慢地抬了下手。   那道一直粘着他的视线果然随着他的动作移动,顺着指尖黏腻地游走,一直往袖口深处探。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于是愈显常年不见光的手腕内侧细白,本该是青筋蜿蜒处,却覆盖着一片浅且细密的痕迹。   青、紫。   咬痕吻痕还有被大力捏握留下的淤红交织, 凝在一片苍白的肌肤上, 赤裸裸地昭示着,将痕迹留下者究竟多么想,让这一切为旁人所见, 所知。   露在外面,衣料尚不能遮盖处已如此, 那么内里,最最隐秘处,又该是如何狼藉的模样?   阴气森森得难以忽视的视线也乐此不疲地在他身上滑动,如占有欲极强的凶兽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目光刮过肌肤。   或许是先前力道太重,即便只被姬循雅看着,赵珩都觉得手腕隐隐发疼。   随意一荡袖子,将手腕掩住。   果不其然感受到了对方陡然凌厉的注视。   略掀眼皮,与姬循雅漆黑的眼眸对视。   后者静静地看着他,眼底血色消下去不少,但依旧笼罩着层浅淡的血丝,非但不可怖,却添了几分难言的诡魅。   神色沉静,仿佛毫无情绪波动,却在赵珩将衣袖下来时微起波澜,眸光流转,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委屈。   赵珩喉结滚动,旋即,就因为牵动脖颈上痕迹累累的肌肤,吃痛地轻嘶了声。   在赵珩看来,姬循雅生得几乎无处不好,唯有一样,便是犬齿太利。   这真是人能长出来的牙吗?!   赵珩当时被咬住时,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与姬循雅的利齿相比,连毒蛇状若弯钩锯齿的蛇牙都要甘拜下风!   颈部伤痕隐隐渗血,赵珩伸手,随意地蹭了下。   低头一看,果见指尖染了抹淡红。   赵珩将手指往姬循雅面前送了送,随口道:“属狗的?”   姬循雅缓慢地眨了下眼。   姿态很好看,只是没什么活气,俨然一个漂亮的假人。   赵珩也不指望姬循雅此刻回答他,毕竟就在方才,最缱绻情浓时,姬循雅也一句话都未说,连呼吸都刻意压制得浅淡,仿佛当真不为所动。   然而他的动作又凶狠得毫不留情,给赵珩一种极其矛盾又违和的感觉——在于,非人之物亲昵。   这个诡异的认知烧得他呼吸滚烫。   正要缩回手,便被姬循雅轻轻攥住。   冰凉的指腹压住手腕,他握得很小心,竭力避开了所有上过药的位置。   “疼。”赵珩道。   姬循雅微微垂首,回答:“不是。”   赵珩疑惑地看他。   后者与赵珩对望,见其实在不解,才慢慢又说:“不属狗。”   语调很轻,很缓。   居然很有几分,当年赵珩初见姬循雅,他还未疯得彻底时,那个温润公子的影子。   赵珩:“……朕知道。”   这是一句废话,赵珩不仅知道姬循雅的年方几何属相是什么,也知道他生辰八字,当年战事最焦灼的时候,两军相持不下,凡大军征伐,每日消耗的钱粮都是滔天之数,一众负责粮草辎重的文臣们熬得心力憔悴。   赵珩亦心焦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端得四平八稳,一派王者风度。   实则——赵珩从袖中拿出缕黑漆漆的玩意,在伽檀面前一晃,语气沉重,“帮我个忙。”   伽檀纳闷地看着赵珩,在对方的示意下伸手,接过这玩意。   二指轻碾,只觉此物根根分明,柔软而干枯,伽檀动作顿了顿,在赵珩郑重其事的注视下又翻来覆去地碾了几次,才不确定道:“头发?”   赵珩道:“是。”   伽檀更纳闷,“谁的头发?你的?”他半开玩笑道:“君上啊,头发与生辰八字不可轻易许人。”   赵珩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姬循雅的。”   “哦,燕君的……燕君的?!”伽檀素来朦胧半睁的眼睛陡然瞪开,顾不得君臣之别,一把按住了赵珩的肩膀,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有他的头发?”   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赵珩,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身姿挺拔,样貌上佳,就是嘴唇薄了点,几乎把薄幸写在了脸上,幸而生得双明媚多情的眼睛,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哄骗了去。   一瞬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首诗莫名地窜入伽檀的脑海。   伽檀识字不多,此刻真恨极了他幼年时同一起赵珩学过几个月的诗书。   他悚然一震,不由得用力晃了晃赵珩,“阿珩,阿珩你说话啊,你别吓唬我!”   肩上的双手大多数时候只用来装神弄鬼,赵珩不需用力便能挣脱,但他没动,任由伽檀晃了他片刻,直到手上失了力气,软塌塌地搭在赵珩肩上。   赵珩惊于伽檀的反应,道:“当年我夸他头发好看,姬循雅就切下了一缕送我。”   一本正经,理所应当,听得伽檀心都凉了一半。   就当燕君真的善解人意乐善好施,谁夸他头发好看他都会切一缕送人,但上次姬循雅和赵珩见面是三年前,也就是说,这缕头发赵珩至少保存了三年!   “阿珩,你听我说,”伽檀语气分外严肃,“抛开你与燕君现下打得头破血流不提。”   赵珩平静地回答:“抛不开。”   “抛不开就对了!”伽檀断然道:“只论燕君性情,我与他相交不深,但也隐约知其秉性,你与他绝无可能!”   赵珩眨了下眼,“什么?”   伽檀大声重复了遍,侧脸上妖异的毒虫纹身都因主人急切的心绪泛红,“绝无可能!”   “你性格无拘恣意,论身份,齐国之中无人可及,你若是看上了谁,不论是想始乱终弃,还是尽享齐人之福,此人碍于你君上的身份都定要忍气吞声,”伽檀几乎苦口婆心地劝告,“但燕君不一样,你若是敢,我恐他将你杀了再自尽。”   伽檀好像已经想象到了混乱至极的场面,绝望地闭了闭眼,“我可不想举国为这种破事戴孝。”   赵珩沉默良久,指了指自己,“在你心中,我便是这般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水性杨花。”伽檀接口。   赵珩忍了片刻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伽檀捂着屁股叫唤了声,“恼羞成怒!”   “再废话诛你九族!”赵珩状若狠狠道。   “杀吧杀吧杀吧,你娘是我亲姨,你怎么杀都能杀到你自己。”伽檀摊手,“到时候齐国不战而降,燕君入主中原,呦呵,天大的便宜。”   赵珩正要再踹他一脚,伽檀晃了晃手里的头发,“你到底想做什么?”   提起正事,赵珩瞬间收敛了满面怒意,看着伽檀认真道:“下蛊,让姬循雅对孤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孤不战而屈人之兵。”   伽檀闻言仿佛手中不是头发,而是捧热炭,狠狠往赵珩面前一掷,“干不了,另请高明吧。”   赵珩一把抓住这缕头发,又扔回袖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时沉默。   伽檀甚少见到赵珩这幅困顿的模样。   他很清楚,赵珩并非深信鬼神之人,或者说,根本不信,只是战况难明,两国只得源源不断地消耗下去,为君者需得掌控全局,又要沉稳持重,稳定人心。   赵珩心中之焦急无可言说,伽檀知道他今日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下蛊,而是在重压下,只能找老友,语焉不详地寻以慰藉。   无言了半天,走到赵珩面前,轻声:“亦不是不能试。”   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赵珩捻了捻袖口中的长发,“事已至此。”沉默须臾,霍然转头,动作之快把伽檀都吓了一跳。   乍然与这双金光流转的眼睛对视,伽檀忽地有点结巴,“怎,怎么了?”   赵珩用比方才还郑重的语气问:“你为何觉得,若我另寻他人,姬循雅会杀我,而非竭力忍耐,等我回心转意?”   伽檀无语片刻。   心中的阴霾却也随着这句荒唐的话消散,伽檀毫不客气地说:“君上,臣营帐内有榻,您若想做梦,可以去床上做。”   想起旧事,赵珩随意提醒了句,“景宣,以后不可随意给人头发。”   姬循雅轻轻点头。   不对。   赵珩瞳仁一缩。   不是点头。   姬循雅垂首,在一眼不眨地注视下,以唇轻轻贴了下他染血的指尖。   淡色的唇瓣一蹭。   血丝瞬时被抹去。   清丽冷然的双眸轻抬,静静看向赵珩。   仿佛在告诉他,已经弄干净了。   赵珩猛然瞪大了眼睛。   谁教他的!   赵珩承认自己是个言传身教的好老师,姬循雅今日的表现也勉强能算得上个天资不足不够听话但十分勤奋的学生,但——这未免也太触类旁通了!   两人方才虽亲近,但碍于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置,赵珩亦觉得过犹不及等种种缘故,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深入。   自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缘由,那便是,姬氏当年的荒唐令姬循雅万分作呕,赵珩恐贸然与之亲昵太过,非但不能令姬循雅敞开心扉,反而让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岌岌可危的信任轰然倒塌。   故而,赵珩只有姬循雅会接受与他稍稍亲近的准备,却没想到,姬将军学的如此快。   还,一点都不反感。   尚未全干的长发散落,蹭过赵珩的手背。   湿且痒。   赵珩心绪微妙地上扬。   便顺手抬起,奖励般地摸了摸姬循雅近在咫尺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荡。   他可以等。   可以,徐徐图之。   赵珩开口。   他说:“明远新政即将推广整个北方。”   房中旖旎的气息瞬间消失了一半。   姬循雅动作顿了片刻。   “臣知道。”   浅尝而已,还未食髓,但已知味。   时至今日,姬循雅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病症。   他想就这么贴着赵珩。   肌肤相贴,不留空隙,只是触碰而已,却能缓解无尽的杀意与憎恶。   他说不出缘故,遍观医书也不见这等奇异的病症。   赵珩心满意足地摸着姬循雅的脸,如果韩霄源在,就会发现,赵珩的手法和安抚他最近的那匹爱马无甚差别。   “只是,朝中干吏太少,”想起最近看到的奏折,赵珩忍不住冷嗤了声,对于这王朝能运转至今产生了由衷的敬服,“多,尸位素餐之辈。”   手指轻轻擦过脸颊。   姬循雅微微眯眼,“能只尸位素餐,已算德行深厚了。”   侵吞国帑,以权谋私者更多矣。   “官场沆瀣一气。”赵珩皱眉道,手指上移,摸了摸姬循雅的长发,露出抹笑,“景宣,好景宣,若君当政,面对此等局面,当为之如何?”   姬循雅抬眼。   赵珩专注地看着他,眸光微微发亮。   看起来极信任,极仰赖。   姬循雅多年前受得也是名师巨擘教导,且治国经略读过不知多少,赵珩的确很期待姬循雅的回答。   在他期望的注视下,姬将军启唇,“杀了。”   赵珩眼前一黑。   皇帝陛下:“???”   忍不住反问:“还能全杀吗?”   姬循雅似乎有点疑惑,“为何不能?”   赵珩沉默。   是啊,为何不能。   姬循雅当年连自己全家都能杀得干净,何况是丁点关系也无,无甚作用还祸患无穷的朝臣,但……他是个皇帝,不是负责秋决砍人头的刽子手!   看赵珩难得无言以对,姬循雅弧度很轻地弯了下眼。   “陛下,既然无人可用,为何不遴选人才,供陛下所用?”   赵珩按了按眉心,“循雅,此世与你我当年有所不同。”   生逢乱世,先前官爵世袭的制度虽已崩解,但诸国所用之人,多为帝王近臣引荐、自荐,或名气极大,国主亲自迎请其入朝为官。   但赵珩醒来后,昭朝已经通过考试遴选官员。   以试举人,固然比先前更公平,可选之人范围也更大,但赵珩看过自考试以来所选取的进士,名次为前者,多是世家豪族子弟。   “浑不知书,却能厚颜居于三甲之列。”赵珩忍不住冷笑。   话音未落,腕上微凉。   姬循雅轻轻贴了下,回答:“陛下,臣以为,可先明令禁止行卷。”   赵珩盯着姬循雅。   他自觉自己就算不十分英明,但也算不上荒唐,至少,不会与人一边谈正事,一边……嘶,若说亲密接触,并不太亲密,可,谁家皇帝与将军谈国事,要这么谈?   但悲哀的是,赵珩发现自己居然不讨厌。   赵珩轻咳了声。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他。   赵珩犹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推了下姬循雅的脸。   “姬卿,起来说话。”   谈公事时搂搂抱抱成什么体统!   姬卿?   长眉一扬。   浓黑的眼眸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珩。   “姬卿?”姬循雅抓着赵珩的手腕,膝行上前,“陛下唤我什么?”   他微微偏头。   发冠早已拆下,乌黑的长发散落。   从赵珩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但见发丝下,有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他。   “您和每一个臣子,都能做,这种事吗?”   赵珩头皮一麻,正要开口。   下一刻,这冷幽幽盯着他的臣子,欺君罔上。   “是吗?”他柔声问。 第七十七章   姬循雅身量修长, 无论是着常服还是披甲,都是副身长玉立的模样,然将军经年习武练兵, 同消瘦这个词半点关系也无。   倾身压下, 以身锁住帝王, 不需耗费多少力气,就足够让赵珩动弹不得。   可以说,姬循雅周身上下,看起来最不狰狞,最无害的地方便是他的脸。   此刻,姬循雅安静看着赵珩, 浓密的眼睫微垂, 遮住黑眸中一闪而逝的,却不容忽略的冷光。   虎视眈眈。   可见脸最会骗人。   姬循雅平静地问:“姬卿?”   赵珩瞅着他寒光冽冽的眼睛,立时道:“景宣,景宣。”他艰难地抽出一只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姬循雅的脸,“是朕失言。”   姬循雅语调温和, 绝无分毫阴阳怪气之意,“陛下失言的时候可谓不多。”   崔抚仙是崔卿,韩霄源是韩卿, 连背叛过皇帝的冯延年都是冯卿, 在赵珩口中,卿字可半点不珍贵,适逢他心情好时, 谁人都能是“卿卿。”   赵珩垂首,认得很快, 低眉顺眼地哄道:“景宣,朕方才唤错了。”   他体质虚弱,现下精神虽好,身体却极倦,又遭热泉泡洗了一通,连骨节都泛着酸软,实在无甚气力再去提防姬循雅。   姬循雅微微一笑,垂首挨赵珩挨得更紧了些,笑道:“唤错了,原来陛下还有其他姬卿。”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珩,线条单薄锋利的唇扬起,“哦,臣记得姬玙侥幸未死,听说他进京请罪后,陛下对他很是礼遇。”   姬玙?   怎么就扯到姬玙了?   赵珩震惊地抬了下眼,正好与姬循雅的眼睛对视。   眸中的杀意都要凝成实质,长睫霍然掀开,密密匝匝的睫毛齐成一片,简直像一片锋利的薄刃。   赵珩定定看了姬循雅一息,脑子里除了疯狂转着为何突然提到姬玙,仅剩下的想法便是——生气都漂亮。   为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一哂,刚扬唇,就被紧紧捏住了脸。   姬循雅与他脸贴着脸,寒声道:“陛下,臣还未问过,当年您为何没杀姬玙?”   赵珩心道姬玙自从夺位失败后就一直躲在淮州,性情也算安分温顺识时务,朕又不嗜杀成性,无缘无故杀他作甚?   但姬循雅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答案,或者说,凡从赵珩口中吐出的,无论是天下初定朕要邀买人心,还是他是你兄长朕不忍杀之,姬循雅都不想听。   赵珩正要开口,脸上就觉得一紧。   指尖深深嵌入肌肤,姬循雅以甲缘刮了下那块自己留下的,不趴到赵珩脸上很难看清的小印子,心情微妙地好了一瞬,面色却无改。   阴阴测测地问:“陛下,据臣所知,姬玙,”他垂了下眼,然而眼中的杀意却遮不住,“样貌生得,”顿了顿,“还不错。”   其实姬氏子弟生得都不错,其中姬玙更是那代人的样貌卓然者,其名与玉相关,样貌亦是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至少,姬循雅冷冷地想,不像他这般满身死气。   但凡是正常人,面对他与姬玙时,都会毫不犹豫地觉得姬氏大公子更好,性格亦上佳,持重沉稳,温润若玉。   如果赵珩不骗他,恐怕也是这般想的!   赵珩:“?”满面疑惑,由衷地询问:“我们方才是在聊姬氏大公子的品貌吗?”   他们刚才不是在说政令将推广到全国然人力不足的问题吗?姬循雅才起了个话头,将他的兴致调起来了又开始扯这些陈年旧事。   话音未落,眼前这张漂亮又不失阴郁的脸就陡然放大。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他,“陛下,你先前说过,你甚喜臣之样貌,可谓一见钟情,”虽然赵珩用的不是一见钟情,但不妨碍姬循雅在记忆里悄无声息地给他纠正,“姬氏子弟的样貌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   他不愿错过赵珩神情的任何变化,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语速骤然转急,“那若是你当年第一次见到的人是……”   一想到这种可能,姬循雅就觉得杀心止不住地翻腾!   赵珩断然道:“姬氏大公子长得很好看吗?”他甚至不提姬玙的名字,“朕竟毫无印象。”   姬循雅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赵珩。   皇帝连眼皮上都凝着笑意,望之,非常,非常的,多情。   姬循雅闻言,微微一笑。   他笑得分外好看,只是眉眼中的阴鸷非但没散,反而愈发浓郁,看得赵珩咯噔了下。   下一刻,姬循雅脸上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冷冷道:“陛下,您的本纪上说,您见姬玙第一面时,曾赞过他仪容不凡。”   太史令误我!   赵珩:“……朕要收拢燕地人心,总不能说他形貌粗鄙如猪,然后将他拖下去砍了。”   话甫一出口,姬循雅面色更阴冷。   赵珩摸了摸姬循雅的脸,“循雅,景宣,朕方才劳累太过,一时失言,你谅谅朕,”尾音微微上扬,却透着股懒散放松的软,“嗯?”   姬循雅听出他话音中的倦意,心情稍霁,松开了捏赵珩脸的手。   赵珩见他神色松动,忙道:“你先前说,要明令禁止行卷,为何?”   姬循雅阴沉沉的眼睛望着赵珩。   赵珩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不说,朕自己去想。”略一停,面带忧色,“朕让礼部的官员,朕让所有在朝廷的官员集思广益,谁叫朕德薄,身边虽有可用的能臣干吏,却不愿为朕献策。”   姬循雅无言一息。   赵珩眼巴巴地看着他,眸光微微发亮,似含希冀。   将军细细欣赏片刻,慢吞吞地嗯了声。   才道:“陛下,考生到高官贵胄家中行卷,最能向外显露的无非是带来的诗文辞藻是否华丽,交际处事是否玲珑。”   赵珩道:“还有样貌是否俊逸。”   姬循雅瞥了他一眼。   赵珩轻咳了声,道:“我朝并非没有因相貌堂堂而被贵女看重,得以平步青云的士人。”   姬循雅不理他,继续道:“如此选人,其中怀安邦之才的举子,如非长袖善舞,或非相貌上佳,又或不擅辞赋,则名次下之又下,终其一生都不得重用。”   赵珩轻轻点头,思绪飞快地流转,沉吟道:“只是若明令禁止行卷,循雅,寒门士子则更无出头之日了。”   姬循雅忽然道:“陛下,姬玙生得很漂亮吗?”   赵珩:“……”   心眼没个针尖大!   皇帝陛下公私分明惯了,好不容易才谈了片刻正事,姬循雅居然又提到姬玙。   抬手给了姬循雅一巴掌。   力道不重,但掌心与皮肉接触,响声清脆。   姬循雅眸光一荡。   赵珩心平气和地说:“再提姬玙朕就把他坟挖开将你塞里。”   语毕正要拿开手,却被姬循雅紧紧握住。   就这么贴在被打过的地方,姬循雅唇角微扬,“所以……”   “你好看你好看。”赵珩道,对上姬循雅的视线,皇帝怔然一秒,随后也笑了起来。   他仰面,隔着自己的手掌与姬循雅相贴。   轻声道:“只能是你,循雅,朕最……”   表明心意的话还未完全说出口,姬循雅便截住话头,“是,若行先前的遴选方法,禁止行卷,只会令世族愈发壮大。”   视线却黏在赵珩唇上。   赵珩之于他,少一分嫌不足,多一分,则极可能上瘾。   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深陷其中。   必须要,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   赵珩眨了眨眼,瞬间敛去杂念,听姬循雅继续说。   姬循雅道:“现下遴选官员,名为考试,实则考生将名字填上策卷之前,名次就已经注定。”   赵珩心思流转,眼前陡地一亮,“哦?将军的意思是,将其名姓隐去?”   两人对视。   姬循雅幅度不大地勾了勾唇。   赵珩沉吟道:“不仅如此,策卷上也不能留任何痕迹,不若名字隐去与不隐无异。”   姬循雅道:“便命人,将收上来的策卷重新誊写,再交给主试官员评阅。”静默一息,“原本那份亦不能弃置,要封存好,待放榜后,两份策卷都要交还给考生。”   好好好!   若非姬循雅此刻压着他,赵珩简直想拍桌而起。   隐去姓名,誊写策卷,便意味着考官不能凭考生家世定其承继,而保存原本的策卷,则是为了防止有心人调换策卷。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心中简直升起了抹遗憾。   遗憾上一世未能与姬循雅并肩。   然而只动摇了一瞬,赵珩很清楚,他和姬循雅,无论是自负才干,早有问鼎天下的野心,还是论其王族出身,身边追随者也有扫平海内封侯拜相之志,便注定他们两个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屈居为臣!   晃了晃微微发疼的眉心,赵珩心绪开怀,盯着姬将军微扬的唇看了几息。   赵珩的目光毫不掩饰,姬循雅就算是个瞎子也感觉到了。   明知故问,“陛下,看臣作甚?”   赵珩见他绕弯子,也慢悠悠地逗弄着,“哦?景宣,好金尊玉贵,”捏着姬循雅的下颌,单看此情此景,赵珩觉得很像个色令智昏,折辱臣下的昏君,“看不得?”   “陛下要看,”姬循雅垂首,驯顺地任由赵珩摆弄,“自然看得。”   赵珩心道不妙。   刚刚才纾解过的念头,因姬循雅难得的温顺,而又有些蠢蠢欲动。   但马上,赵珩就反应过来。   他的身体不比姬循雅,经不起太多折腾。   大业未成,先亡于巫山,赵珩自己都没脸面对泉下的他爹娘和子孙后代。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赵珩曲起二指敲了敲姬循雅的唇角,“将军,松开朕,太热了。”   姬循雅轻笑了声。   若姬循雅身上能算热,那连刚断气不久的尸身都是温的。   姬循雅说:“这谎撒得不好。”   赵珩笑,“本也没想骗你。”动作不大地推了下姬循雅,“快些起,你我现下可未在卿那间藏娇的金屋里,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旁人又不是没见过。姬循雅想。   况且,他心有不虞,赵珩为何要在意旁人的想法?   一缕长发蹭过唇角。   赵珩吹去。   姬循雅盯着他看了几息,慢慢放开他。   赵珩坐起来,夹起自己方才分成四块的点心吃了口。   看他聚精会神地吃点心,姬循雅慢悠悠地说:“只是,若行此法,难免得罪诸豪族大家。”   赵珩将点心咽下尽,才嗤笑了声,“不差这一回。”   “陛下有没有想过,倘世族真群起而攻之,陛下当如何?”   赵珩放下筷子,笑眯眯地问:“景宣的意思是,他们会谋反?”   姬循雅轻轻偏头。   一缕墨色顺着他的肩头滑落。   单看形貌,的确是副世所罕见的昳丽出尘模样。   赵珩看他,见美人薄唇轻启,温和地道:“谋反,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赵珩失笑。   “不是。”他笑,“当然不是。只是循雅,这世间并不是人人皆有精兵十余万,兵强马壮,久经沙场的。”   姬循雅近在咫尺。   微暗的烛光下,他的皮肤上涌动着一种玉质的光泽。   赵珩手又开始痒。   赵珩道:“况且,朕并未下令诛杀一姓一户,毓京城内更不曾民不聊生,流血漂杵。”   而是从钱财、官员进取诸多方面,一刀一刀地切下,斩断。   还未到抄家灭族时,皇帝对他们亦很优容。   忍耐,未必会死,还能保荣华富贵于终年。   况且,从诸人来看,皇帝与姬将军的联盟并不稳固,说不定哪日反目,两人相争,必定元气大伤。   新政,或许没过几年就终结了。   然而在此刻谋反,则必定会死。   孰轻孰重,他们能够掂量清楚。   赵珩笑眯眯地说:“诸卿,”就连姬循雅,都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其他人,更不敢堂而皇之地叛乱,“缘何谋反?”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笑意若春水,汨汨淌过人心头。   这次沉默静视的人成了姬循雅。   赵珩学着方才姬循雅问自己的语气,道:“景宣,看朕作甚?”   姬循雅却道:“无事。”   姬循雅余光瞥过窗外。   天色已暗。   姬循雅觉得自己不该,至少现在不该,再与赵珩共处一室了。   节制克己,是他自小就被灌输的行事准则。   虽然后来他的行止偶尔和这四个字半点关系都无,但在面对赵珩时,姬将军觉得有必要约束自己。   方才就该与赵珩保持距离。   却又不可自控地拥上去。   失控的感觉太不好了。   姬循雅起身,道:“陛下,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赵珩剔透的眼珠转了下。   “有事。”   但从他的神情看,不会是好事。   姬循雅不该听。   他很清楚,自己应该立刻离开。   但他没有。   他静静地站着,等待帝王发号施令。   “景宣,”赵珩仰面,“亲朕一下。” 第七十八章   姬循雅定定看着赵珩。   帝王明丽的眉眼凝着点点笑意, 不是刻意示人那种堆砌出的假笑,却像随心而发,脉脉含情, 望之, 分外动人。   长袖下的小指似被火灼, 剧烈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说,“陛下,您是君上,玉体贵重,臣不敢亵渎。”   似在提醒赵珩身份。   断无与臣下牵扯不清之理。   却见其眸光微闪,显然心中所想绝无他表现出的这般坚定。   黑眸静静地凝望着赵珩。   赵珩轻笑, 忽地压低嗓音, 似笑非笑道:“现在想起朕的身份了,好景宣。”伸手勾住姬循雅的一只袖子,“方才欺君时,朕叫你轻些,你怎敢不顾惜朕的玉体?”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轻易地将姬循雅好不容易抽离的神魂又笼回掌中。   赵珩的手指搭在他的袖子上。   五指修长白皙, 若无暇美玉。   然而倘细细观之,便能看到,帝王指腹上圈圈齿痕。   留下这些痕迹的人将手指咬入口中, 两排利齿切入, 咬得不轻不重,既不会让伤痕见血,齿痕又不会立刻消失。   是血肉纠缠, 又不可告人的隐秘亲昵。   炽热的吐息仿佛又一次萦绕在耳畔。   姬循雅垂眼。   压住了眸中的暗色。   从赵珩的角度看,姬将军被他抓着袖子不得不站定, 眉眼恭顺地垂着,卸去发冠,只用一条淡色的发带低低地束了发,长发多拢在颈后,只余几缕碎发散在肩头,竟莫名地叫赵珩品出了种……诡异的贤良淑德。   赵珩喉结滚了滚。   扯住姬循雅袖子的手稍稍用力,“将军。”尾音上扬,甜黏得叫人几乎有点不敢听。   姬循雅便俯身,轻声问:“陛下,臣是谁?”   赵珩被姬循雅的明知故问弄得有些不解,难得乖顺地回答:“姬循雅。”须臾后,却扬了扬唇,“朕的景宣。”   姬循雅平静地继续道:“还有呢?”   赵珩眨了眨眼,觉察出了点微妙的兴味,“曲州守、靖平军主帅,”思索一息,“还有,本代承恩王。”   赵珩说了这么多官阶爵位,无一字姬循雅想听,爱听。   便微微一笑,回答道:“陛下,无论是州守、将帅,还是王侯,都不敢攀附陛下。”   赵珩一顿。   忽地想起自己半年前还言辞凿凿地对姬循雅说:“玉卿待朕痴心一片,朕甚是宽慰,只是朕对男子无意,有资格在龙床上碰朕的唯有朕的妃妾。”   他扬眉,转瞬间变明白了姬循雅的意思。   既然人臣不能亲近君上,那么其他,更亲近的身份,譬如皇后,与帝王缠绵,岂非名正言顺。   想要,却不直说。   赵珩记得,姬循雅不是如此优柔寡断的性格,但凡他想要之物,便是天下,都要要亲手取来。   何况而今他大军在握,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方式来提醒帝王?   他方才那些人欲若流水,一味堵塞之不如疏通的话都白说了。   赵珩弯眼。   姬循雅这幅别扭的模样,实在,可爱可怜。   让他忍不住,想逗弄下姬循雅。   看看姬将军是继续恪守成律,束自忍耐,还是忍无可忍了,凶狠猛烈地将想要的东西尽数取之。   此世间若有第二个人知道了赵珩此刻的想法,大约都要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平心而论,姬循雅此人,同可爱可怜这四个字相差的确不算太大。   也就天渊之别吧。   赵珩打了个哈欠,慢慢道:“朕乏了。”   姬循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手指一松。   袖子轻飘飘地滑落。   性格恶劣的帝王笑眯眯道:“姬卿,且自去。”   姬循雅眸中的情绪缓缓变冷。   刹那间凝做冰,森冷可怖至极。   姬循雅每次生气,赵珩都想捏捏他的脸。   世间若无此人,赵珩蓦地涌出这个念头,他这一生,该何其无趣啊。   话音未落,下颌便觉得一紧。   方才还一口一个臣下君上,状若恭顺的姬将军胆大包天地捏上他的下颌,垂首,往赵珩唇上用力贴了下。   或者说,啃更合适。   赵珩被咬得轻嘶了声。   说姬循雅是狗,可当真未冤枉他!   “陛下,”姬将军不阴不阳的声音自唇上传来,带起了阵震颤,“臣服侍的,可还好吗?”   将伤口上的血卷入口中,当着赵珩的面咽了进去。   赵珩扬唇,“若论贴心,无人比将军更贴心。”   唇角笑意越来越大,“只是,将军方才不还说,朕与将军君臣有别,将军不能亲朕吗?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姬循雅总不能告诉他这是啃不是亲吧。   “是,”姬循雅道,理直气壮,半点不见赧然,“正因为臣身份低微,与陛下,云泥之别,”明明指下的肌肤算不得多么细滑,他却不愿拿开手,“臣不敢高攀。”   赵珩挑眉,静候下文。   姬循雅头垂得更低,若非他此刻与赵珩唇瓣相贴,看起来当真恭顺极了。   他继续道:“然臣蒙陛下错爱,不得不,以身侍上。”   赵珩:“嗯……嗯?”   是,他的确喜欢姬循雅,但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古怪。   仿佛,姬循雅是受帝王威慑所迫的小可怜,不得已委委屈屈地侍奉君王,但……这话赵珩还真挺爱听的。   想往下压,唇角却怎么都压不住,“你接着说。”   “只是君臣行敦伦之事,到底荒唐,”长睫轻垂,将内里汹涌狰狞的光泽尽数掩去,仅剩一派谦恭柔和,“为陛下百年的声誉计,臣的身份,都不该只如此。”   说得冠冕堂皇,好像当真是个忠贞臣子,遭帝王折辱,还要替君上考虑声名。   赵珩深受感动。   只是——姬循雅什么时候是在乎身后名的人了?   赵珩点头,深以为然,“卿说得很是。”   不等姬循雅开怀,皇帝又补充,“你我之事,的确现下不该为世人所知,”思量半刻,“如此,朕即刻回宫,只当朕在相府与崔相谈了半日。”   姬循雅一顿。   赵珩却已利落地起身。   感叹道:“将军细致谨慎,朕诸臣所不能及。”   听得姬循雅简直将把赵珩所谓的诸臣尽数杀干净!   这等事,由得着他们考虑吗?   帝王虚心纳谏,朝姬循雅一拱手,“将军,那朕先行回宫了。”   姬循雅:“……”   赵珩临走前往姬循雅唇上亲了一口。   “将军,”帝王语调分外温和,简直像个良师在耐性地教自己的学生,“这才叫亲。”   姬循雅那种,只能叫咬或者啃。   姬循雅倏然抬眼。   对危险的警惕瞬时令赵珩下意识紧绷。   如头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而此刻,赵珩袖中已无防身的刀刃。   避无可避。   他更,不打算避。 第七十九章   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赵珩被他看得本能般地警惕, 却在反应过来后,强迫自己缓缓放松。   他扬起一个笑,上前两步。   “将军。”赵珩轻声唤道。   声音轻得姬循雅几乎要听不清。   赵珩抬手。   那道静默的视线倏然流转, 紧紧地凝在赵珩的腕上。   后者没心没肺地笑, 耳语似的, “景宣,朕的景宣,你要向朕讨赏。”缓缓落下,差点抚赏姬循雅的脸,后者一动未动。   对赵珩堪称狎昵的举动,向来性情凛然激烈的姬将军保持了种微妙的隐忍。   下一刻, 手堪堪擦过姬循雅耳侧, 随意落到他肩上。   赵珩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如公正无私的帝王勉励臣下似的,笑眯眯地说:“总要同朕说清,你要何种赏赐。”   说出来。   蛊惑一般。   你想从赵珩身上得到什么,坦诚地,说出来。   说不定, 这位向来宽和大方的帝王,能将你的乞求尽数满足。   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一把攥住。   姬循雅一双眼利利地望过来, 赵珩毫不畏惧, 与其对视。   “赏赐?”   姬循雅微笑反问。   原来在赵珩心中,他对他的种种优容与特例,还有口口声声的一眼荡魂, 都是帝王居高临下的赏赐?   赵珩微微垂头,看起来低眉顺眼, 实则气人的要命,笑着试探问:“赠予?”   话刚说出口,距离便被倏然拉近。   两双眼睛无任何隔膜地对望,视线冷凝,细看之下,却隐隐有情绪涌动。   姬循雅笑道:“不劳陛下赏赐,”伸手,二指温柔,却不容反抗地压在赵珩的唇上,拭净了伤处的血,“臣可自取。”   他自觉已将话说得明白,然而赵珩的态度,却让他发冷。   也是,也是。   若此世尚是赵珩当政时,他与赵珩这点暧昧不明的情愫,于帝王而言,不过是千百人中司空见惯的一个,史书中寥寥数行,便是为人所知,也不过为帝王的千秋伟业再添风流几笔。   帝王居高临下,随意施与、纵容。   也能无需考虑他心意,毫不犹豫地收回。   但现下不同。   倘赵珩与他有私的事当真为人所知,那么,就成皇帝为了保全帝位,不得已委身于他。   这样的奇耻大辱,赵珩怎么甘心受?   姬循雅心绪翻涌,望着赵珩,却露出了个温软的笑。   赵珩启唇,在这只净白得毫无瑕疵的手指骨节处轻轻一咬。   姬循雅身上的气息瞬间沉了。   “那,朕祝将军得偿所愿。”他笑,叫姬循雅看出了无尽挑衅。   语毕,以舌尖将手指向外推,殊无留恋。   目光在手指处的湿润掠过。   姬循雅眸光愈暗。   赵珩笑道:“那朕,便走了。”想了想,“将军这处宅邸幽深,旁人轻易进不来,出不去,可否请将军遣人送朕出去?”   姬循雅温声道:“不必。”   二指捻过骨节,湿润的触感弄得姬循雅心绪如置焦炭,又似被人寒日里灌了满腹坚冰,下一刻,满面冷意消失不见。   臣子垂首,“天色不早,宫门业已落锁。”虽然宫门落锁对皇帝而言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请陛下在臣府中委屈一夜,待明日,臣送陛下回京。”   赵珩含笑道:“多谢将军。”   “若陛下无事,臣请告退。”   赵珩点头。   姬循雅转身,大步踏出卧房。   赵珩瞥了眼,门被嘎吱一声关上,姬循雅的背影瞬间消失不见。   守在外面的侍从见主人出来,恭恭敬敬地垂首。   待他走出几步,才抬起头。   夜中风起,却见院中灯火摇曳。   明明灭灭中,姬循雅的脸半明半暗,他脸色不好,泛着层釉质的青白。   阴气四溢,如同怨鬼。   房中。   已听不见脚步声了,院落重归寂静。   赵珩慢悠悠地躺回、那张床上。   床榻硬邦邦的,赵珩这几个月再宫中睡惯了软床,竟有些不习惯。   赵珩闭上眼。   刚阖目,眼前朦胧的人面立时清晰,顷刻间组成了一张脸。   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容色秀丽,从眉宇到口唇,无一处不漂亮得如同玉刻。   然而这并不是张柔和的面容,他轮廓太深刻锋利,双眸又太黑,太冷,美则美矣,却给人一种精美到了诡异的可怖感。   压抑本性,不得解脱。   给给这张脸笼上了层鬼气。   赵珩按了按眉心。   比起他一味主动,他更想,姬循雅能够主动说出口。   将那些苦苦压制着的,不可为外人所道的心绪与妄念,尽数吐露。   床实在太硬,赵珩静默片刻,霍然起身。   他怀疑姬循雅将他放在这房间里,本就没想让他睡好觉。   随意披了件外袍,赵珩如法炮制,又一次打开了密室的地道,大步踏入。   暖意融融的香气萦绕鼻尖。   赵珩堂而皇之地走下来。   他的姿态太过自然,甚至让坐在案前的人都产生了种这其实是皇宫的错觉。   赵珩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还没歇息呢,将军。”   心绪激荡的姬循雅:“……”   速传贴着赵珩能让他舒服,但在此时,姬循雅简直有点恨赵珩的阴魂不散了。   缓慢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姬循雅平静地问:“陛下寻臣有事?”   赵珩把外袍扯下,随手扔到姬循雅面前的案上。   算不得十分张扬逼人,但亦很贵气的外袍重重砸在案上,激起了阵微风。   吹得姬循雅肩头发丝微颤。   赵珩困倦地打了哈欠,“无事,只是上面的床太硬太冷,朕睡不惯,想起将军这间藏娇的密室床还不错。”   他大步上前,往床上一倒。   层层柔软的锦被立刻将他包裹其中,赵珩舒服得喟叹了声。   仿佛感受不到将军身上的阵阵阴气,赵珩背对着姬循雅,没骨头似地往里爬了几尺,又倒头砸了进去。   好像累得已要睁不开眼,赵珩艰难地偏头,对姬循雅道:“不必在意朕,将军自便。”   饶是姬将军上辈子修心数年,也被赵珩这话气得冷笑出声,“陛下,这是臣的宅子。”   “你我君臣一体,卿的,便是朕的。”赵珩含糊道。   之后,再无一言。   姬循雅静静等了许久,等得面前长明宫灯内婴儿小臂粗细的鲸脂烛都烧掉了一小截,方缓慢地抬头,看向赵珩。   皇帝胸口平稳地起伏,显然已经睡去不知多久。   他唇角微微带笑,看上去仿佛做了个美梦。   姬循雅沉默一息。   熄灭了蜡烛。   烛火熄灭前,可见将军洁白若玉的面容被气得发青。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床榻。   四下安静,唯听得两道呼吸声。   一道安稳,一道急促。   他居然觉得赵珩这没心没肺的能领会他的心思。   他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再看帝王睡得香甜,姬循雅呼吸愈发急促。   手腕微动,一把利刃滑入掌中。   简直将把赵珩心剜出来,一了百了。   静静看了片刻。   柔和的珠光撒在帝王脸上,他睡眼安静,难得透出了几分乖顺。   看得姬循雅更气了——气自己下不去手。   恼怒至极,扬臂正要将匕首甩出去,转念一想,自己说不定等等就下得去手了,气闷地将刀安静收回。   利落地解下衣袍,一把掀开被子。   冷气灌入,睡梦中的赵珩无意识地缩瑟了下。   姬循雅满意地欣赏了会自己对帝王一举一动的控制,才躺到床上。   但才满意片刻,就皱起了眉。   原因无他,只因赵珩睡姿极差,姬循雅才躺下,赵珩好像把他当成了软枕,八爪鱼般地牢牢附上来。   正要将赵珩的手扯开,后者竟变本加厉地环住了他的腰,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入自己怀中。   姬循雅深深皱眉。   罢了。   且留赵珩的性命。   改日再杀。   ……   翌日。   赵珩神清气爽地起床。   他起得早,姬循雅早上要练剑,比赵珩还要早起半个时辰。   在赵珩梳洗更衣后,俩人居然还能在一块吃了顿早膳。   姬将军不重口腹之欲,故而这顿早膳的味道离珍馐美味还差十万八千个难以下咽。   赵珩舀了勺粥,看了眼姬循雅,喝了进去。   然后,又舀了勺粥,看了眼姬循雅,慢悠悠地将粥咽下。   赵珩的调戏之意不可谓不明显,姬循雅放下筷子,不冷不热地问:“好看吗?”   赵珩感叹,“秀色可餐。”   姬循雅微笑道:“不知陛下,还见过多少秀色可餐的美人,又与多少人,说过这种话。”   赵珩眨了下眼,笑道:“只卿一人。”   姬循雅冷笑了声,起身而去。   赵珩咬了口点心。   心道,说只有姬循雅一个,他不高兴,若说不知凡几,恐怕能将姬将军气死。   姬循雅到底想听什么?   生气归生气,姬将军在外面等着赵珩吃完饭,再亲自送陛下出去。   鉴于韩大人昨日被皇帝打发回宫了,姬将军又不得已将陛下送回宫中。   二人共乘,一路无语。   待入宫,赵珩立刻就回御书房。   姬循雅则去了位置完全相反的神卫司。   赵珩向来今日事今日毕,文书绝不留到第二日看,饶是如此,待他回宫,桌案上还是堆了数排奏折。   赵珩摊开一本,一目十行地扫过。   与新政相关。   但文辞用得典雅,读起来满口生香,直到行文最后才说道新政,看得赵珩青筋直跳。   又看了数本,皆同新政有关,赞成反对之声参半。   赵珩忍无可忍,扭头对韩霄源道:“吩咐下去,以后奏折文书务必简而又简,”晃了晃手中的奏折,有点咬牙切齿,“像这种先从太祖皇帝立国不易说到京中有祥瑞陛下长乐无极,”东拉西扯了万余言,方说到正题,“满篇谀词的文书,再呈到御前,一律先自己抄个百遍。”   韩霄源少见赵珩情绪外露,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连触怒皇帝的方式都与从前不同,先前皇帝最厌烦国事与朝臣约束,现下却厌烦朝臣满纸奉承之言,末尾才说正事。   韩霄源道:“是。”   莫名很轻地扬了下唇。   赵珩一口气看完奏折,又拿出了先前还未完全敲定的政策。   新政与明远的政策大部分相似,但还有一些,在执行时遇到了些问题,被如实上报,又被加以改动。   赵珩又召数位官员入宫,谈到夜中,留几位臣下用了晚膳,方算完。   冯延年冯大人习以为常地受着几位同僚的打量,将饭用尽。   崔抚仙轻咳了声。   那些笼罩在冯延年身上的视线骤散。   冯延年先前对姬循雅百般讨好,赵珩却不计前嫌地任用其,崔抚仙能理解陛下的爱才之心,但心有顾虑。   冯延年几次改换门庭,能背弃旧主,难保不会再叛陛下。   但既然是陛下做的决定。   崔相垂眸。   他要做的只有相信、执行。   食不言寝不语,冯大人快速用完了饭,还不忘去叩谢圣恩。   其他人怎么想他不在意。   重要的,唯有圣心!   又十日,经过数次修改,反复敲定后的新政政策终于明发天下。   此次改革多与田土税制相关,其余则一概不动。   众豪族大家补税补肉疼的同时,悬了数月的心终于落地。   钱而已,他们还出得起。   虽则皇帝彻查诡寄并免税,令不少百姓将地重新改到自己名下,他们能抽的地利骤然减少,但毕竟是割肉,并没有伤筋动骨。   这位陛下回京后一改从前的奢靡怠懒,竟勤政了不少,据说宫中日夜灯火不歇,皇帝处置起国政来,竟当得起一句夙兴夜寐。   只不过……皇帝先前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不少不在京的世家子弟对皇帝的改变颇不以为意,皇帝说到底不过是姬循雅的傀儡。   现下新政如火如荼,必有姬氏在背后操控。   可无论是姬循雅还是赵珩,只认准了财税上的改革,不动其他,既是形势所迫,又说明,他们二人短视。   现下京中强势,他们便,忍耐蛰伏。   等待着风波过去,几年之后新政如先前几位帝王心血来潮的任何一次变革一样,轰轰烈烈地来,悄无声息地结束。   又或者,姬氏垮台。   他们可以慢慢地、耐性地等下去。   此刻,宫中。   先前新政只在明远推行时便已引起了轩然大波,此时推广到整个北方,更是激起千层浪。   冯延年等主张新政的官员多不在官署,户部侍郎裴澄一面喝茶,一面幽幽道:“陛下是为了江河永固,百姓安居,圣意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人曲意奉上,不顾旧制,竟想改弦更张。”说着,叹了口气。   这裴澄裴郎君出身王族,现下不过二十出头,便已是无数寒门学子此生都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官,裴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户部中不少官员以裴澄马首是瞻。   听他开口,立时有人刻意悄声,却用足以房中人都听到的声音道:“这般一针见血之言,恐怕只有侍郎您敢直言了。”   又有人奉承道:“侍郎不愧名门之后,自与那等谄媚奉上的小人不同。”   “胡扯,那些人岂能与侍郎相提并论?我看你是糊涂了。”   裴澄吹了口茶,淡淡一笑,道;“诸位同朝为官,何必起口舌争执。”   他放下茶杯,淡声继续道:“田土关乎立国之本,有些同僚,”这声同僚咬得极重,“为讨圣上欢心,竟连朝廷的稳固都不要了。新政中的条陈我字字看过,有些……”他哼了声。   “弄得民心惶惶,”裴澄口中的民心自然是诸大族贵胄的心,“人言汹汹,名为为国为民,实乃误国害民的恶政!”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   “说得好。”一人笑道。   裴澄心中得意,正要笑着谦虚一句,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   看清来人后,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陛……陛下?!   赵珩面上不见怒色,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样,道:“既然新政是恶政,那卿来说说,何为善政?” 第八十章   裴澄毫无防备, 正与皇帝打了个照面。   帝王唇边带笑,听闻这般毁谤新政之言面无怒意,神色怡然, 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仪, 看得裴侍郎一颤。   他还未有所反应, 方才还围在他身边巴结奉承的官员顷刻间变了脸色,忙见礼,齐声拜道:“陛下!”   声音瞬时响彻官署。   威势逼人。   明明只是个权臣用来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   裴澄骇然心道。   胸口震悚地狂跳,裴澄用力攥了五指,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赵珩看起来再怎么气势凛然也不过是姬氏的掌中玩物,他家已暗中联系上了姬循雅, 百般示好, 珍奇宝物更如流水般地送进将军府。   向来不屑同百官交际的姬将军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拒绝,想来亦有同世家豪族,至少同他们裴家有修好之意。   心念流转,裴澄深吸几口气,也见礼道:“陛下。”   但不像方才那般畏惧了。   赵珩摆摆手,笑道:“诸卿不必多礼。”明丽的眼睛笑看裴澄, “朕方才在外,听裴侍郎大谈新政为恶政,不知在卿心中, 适于时下我大昭, 何为德政?”   一面说,一面随意坐下。   目光扫过桌案,不见公务文书, 却有几本言辞清艳的诗卷。   赵珩不动声色,随手翻了一页。   纸质细滑洁白, 温软若美人的肌肤。   下一刻,但听裴澄道:“当首推上古之治,教化自然,民风淳淳。”   裴澄出身世家,自小便受教于当世巨擘,绝无可能不学无术,奈何时风世家贵胄皆以清谈为贵,厌理国事民生,一律视之为俗务。   随赵珩进来的冯延年冯尚书与另一少年闻言都看向裴澄。   冯尚书四平八稳,神色淡淡,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那少年轻嗤了声,面露不屑。   裴澄此言不能说有错,然皇帝问得是适用现下大昭的德政,此时远非上古,局势天渊之别,裴澄不解时事拿旧制用今朝,他竟还是户部侍郎,岂不更荒唐?   赵珩看了两首,写得的确缠绵悱恻,动人惆怅。   语调依旧含笑,道:“诸卿也同裴侍郎一般想吗?”   皇帝没有让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日日都来开大朝会的习惯,多只召见可用的能臣干吏,故半年间,百官见到皇帝的次数并不多。   对皇帝的印象,还是个模糊朦胧的影子。   只是脾气较之从前好上太多,至少数月间,再未听过皇帝动辄凌虐宫人至死的传闻。   有官员见赵珩不怒,大着胆子道:“陛下,臣以为裴侍郎此言不无道理。”   新政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尚未可知,但朝臣多不觉得这位惯怠懒朝政的帝王能有如此雄心和魄力。   说不定,是姬循雅一意孤行,而皇帝悄然反对。   便决意赌一回圣心。   赵珩又翻了两页。   见诗句用词愈发艳丽大胆,不由得挑了下眉。   在官署里看艳词,这位裴澄侍郎好有闲情逸致。   冯延年安静地立在皇帝身侧,那少年见皇帝垂眼凝神,以为帝王若有所思,下意识看过去。   秀目一扫,见到了诸如掐蕊垂露这般意味深长的词句,霍然扭头。   细白的耳垂立刻火灼般地赤红,不可置信地瞪向裴澄。   裴澄居然在官署看这玩意?!   等等为什么陛下也在看啊?   羞恼与震惊混合,烧得少年脸愈发红艳。   赵珩轻点了下头,道:“继续说。”   那官员心中一喜,“陛下,臣以为善政最该的便是少扰民生,”前一句尚算不错,旋即话锋急转,“譬如时下新政,”声音微压,“弄得州府不宁,百官疲于应对,百姓怨声载道。”   有官员唯恐落于人后,忙道:“臣亦做此想。”   “臣也是。”   “臣亦赞同张大人所言。”   义正词严,冠冕堂皇。   “荒唐!”那少年来时听到裴澄的话已有三分火气,闻言再忍不住,道:“自明远施行新政以来,田土较前几年增加了七成,若真如这位张大人所言民怨沸腾,难道百姓皆是疯子,偏要一边涌入明远的官府,更改地契,一边大骂新政误国误民?”   这少年才从明远回京述职没几日,对当地情况再清楚不过。   今日听了这些颠倒黑白的话,焉能不怒?   语毕,冷笑了声,不屑地环视了圈在场诸人,“恐怕新政不是误国误民,误得是诸位的生财之道!”   言辞尖利,刺得一众官员脸色惊变。   有人心事被戳破,恼羞成怒,厉声道:“周小舟,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少年便是赵珩回京那日,直言冯延年谄媚,姬循雅跋扈的小周大人。   “唰——”   是书页翻过的声音。   明明不大,却令整个官署厅堂瞬间安静了。   在一片死寂中,那人猛地回神,冷汗瞬间渗出如雨。   赵珩心平气和地问:“周卿是何身份?”   那人嘴唇发抖,颤声道:“臣,臣失言。”   赵珩淡淡道:“周卿乃我昭朝官员,在其位谋其政。”他抬眼,看向那人,“你所言,倒令朕不解了,难道尸位素餐,于国事一无所知,才叫,自矜身份吗?”   阳光透过窗棂,撒入帝王的眼睛。   流转的光华中,帝王双眸若有灿金闪烁。   壁画图腾上,精雕细刻,以最精美剔透宝珠镶嵌的龙眼,莫过于此。   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陛下恕罪!”   赵珩道:“裴侍郎,”此时此刻,他语气居然还可称温和,“你说,朕该恕他吗?”   在场众人猛地打了个寒颤,看向帝王的眼中浮现出了几缕畏惧。   赵珩哪里是不支持新政,方才静默不语,分明是在看谁于国无用,又心怀二意!   裴澄看了那那官员。   那官员幅度很轻地扭头,看向裴澄,满眼哀求。   裴澄方才还被众官员簇拥奉承,俨然一副领头人的架势,不肯就此低头,咬了咬牙,道:“陛下,臣以为朝堂辩论,一时激动,或有失言之处乃人之常情,并非大错。”   好好好。   赵珩露出一个笑,道:“既然裴侍郎这样说,朕便允准侍郎的求情。”   那人猛地抬头,惊愕地看向皇帝。   就这样?   诸位官员惊讶地想。   原以为是雷霆之怒,却被轻拿轻放。   连裴澄本人都有种飘飘不真实之感。   但转念一想,他家与姬将军结交,皇帝忌惮姬循雅,自然不会拿他如何。   还未来得及绽开笑脸,却听赵珩道:“但事情到底由侍郎所起,”帝王容光凌厉,晃得人眼都发疼,众臣无不垂首,不敢直视天颜,“侍郎既大谈新政为恶政,想必对新政知之甚深。”   裴澄刚落下的心又猛地随之提起。   “只要裴侍郎能大致说出新政方略,朕就恕了他。”   赵珩弯眼,笑道:“如何?”   平心而论,赵珩笑起来粲然生辉,他气韵贵不可言,如世间奇珍异宝尽陈于眼前,宝光灿灿,华美非常,不可谓不漂亮。   但此时此刻,正厅内恐怕少有敢于欣赏这种华贵之美的人。   羞恼非常,裴澄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竟真对新政一无所知。   “臣,臣……”   冷汗顺额角淌下。   周小舟轻嗤了声。   目光扫过垂首静立,唯恐被赵珩注意到的官员们,皇帝语气依然平和无波,“诸卿,无一人知晓吗?”   话音未落,众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请陛下恕罪——”   裴澄余光一转,见众人皆跪下了,只得一撩衣袍,跪倒在地。   汗珠落地。   “哒吧。”   洇出一圆深色。   赵珩眼中最后一点笑意随着官员叩拜的动作,烟消云散。   这便是,我朝精挑细选出的,出身显贵,满腹经纶的官员们!   皇帝开口,声音陡然冷了,“无知无德,也配妄谈新政祸国殃民。”   天子一怒,威势迫人,压得众臣几乎喘不过气来。   帝王寒声道:“户部官员忝居官位,无一字利国利民之建言,却渎职怠政,又污蔑同僚,不堪为人臣,传朕旨意,今日户部在正厅闲谈的所有官员,一律褫夺官爵。”   全部革职?!   众皆骇然,颤抖地强吸一口气,想要求情,却不敢。   连周小舟都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对这些官员全无好感,但没想到陛下会将他们全部罢官。   真是——目光悄然看向皇帝,小周大人愣愣地想,太有魄力了!   “啪!”   有什么东西落地,惊得众人浑身一颤。   却不敢抬头去看。   离得最近的裴澄瞪大了眼睛。   那是,桌案上的诗集。   帝王却笑了,然而语气中丁点笑意也无,听得官员们颤得愈加厉害。   “既然诸卿一心风月,无心朝政,就免官回家约二三友人,吟风弄月去吧!”   死寂。   心绪翻腾,紧张、恐惧、后悔等种种情绪混杂,弄得众人头晕目眩。   风过正厅,明明很是凉爽,却见朝臣面上皆无比水亮,更有甚者,连官服背面都被冷汗打湿。   沉默一息,冯延年从赵珩身后走出,躬身俯首道:“陛下,臣为户部之首,本就有约束官员之责。”   尚书大人!   这些官员不管平日里心中对冯尚书是不屑还是其他什么,此刻见他出来,感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   周小舟一愣,看向冯延年。   陛下在敲打户部官员,冯延年怎么出来邀买人心?   赵珩闻言,不阴不阳地嗯了一声。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冯延年道:“臣约束不利,请陛下降罪于臣。”   青年尚书身长玉立,而今在帝王面前垂首弓腰,依旧显得笔挺。   朱红官服艳若流火。   却令人莫名地觉得他沉静若渊,稳妥可靠。   赵珩定定看了冯延年片刻。   在场诸人紧张得简直要昏过去了。   赵珩语调平淡道:“户部官员言词失当,是他们学养不足。”   众人绝望地闭眼,完了。   “但冯卿身为户部尚书,确有约束不利之处,”赵珩淡淡道:“就罚俸一年,权作警示。”   众人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悄然翘首等待着赵珩的处置。   冯延年垂首,“是。”   扫过众人,赵珩道:“既然冯卿揽罪,便先不革职了。”   众人紧张地等候下文。   “户部在场官员官阶品级全部降一等,以观后效。”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若日后政绩卓然,皇帝自然不会再追究。   若还浑浑噩噩无所作为,乃至阻挠新政,便革职查办!   明明被降了一等,但众臣此刻只觉得感激涕零,连声道:“谢陛下恩典!”   “谢陛下恩典。”   “至于裴侍郎。”赵珩开口。   裴澄一颤。   裴澄依仗家世行事颇为张扬,肆无忌惮,在场官员中看不惯他不在少数,自己又受了轻责,免不得要看他的好戏。   “革职吧。”赵珩懒得再说话。   喝了杯刚送来的茶,起身而去。   众臣齐声道:“恭送陛下。”   周小舟快步跟上去。   冯延年思量几息,目光掠过众人,在方才那几个上蹿下跳的官员身上多停留了几息,而后才转身而去。   众人却不敢放松。   得帝王示意,韩霄源走到裴澄前,道:“裴郎君。”   不愧是御前侍奉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修炼得入骨,称呼改得极迅速。   裴澄乍受这等打击,精神都有些恍惚,睁大眼睛看了韩霄源片刻。   二十几岁的户部侍郎,何其得意煊赫,他知道连族中都有不少人妒忌他,眼红他的官位。   裴澄从前极不以为意,他是裴氏正支本代长房的嫡孙,这靡费财力人情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舍他其谁?   可现在,他被革职了!   只有他被革职了!   若是被对他寄予厚望的祖父知道了,若是被先前那些嫉恨的人知道了,他……他该怎么办?   他怎么还有脸留在裴氏?   裴澄狠狠打了寒颤。   韩霄源彬彬有礼地等着。   沉默许久,见裴澄犹然神色昏茫,才道:“裴郎君,请将鱼袋给奴婢。”   鱼袋?   混乱的脑袋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是,装着他官符,象征着身份的鱼袋。   裴澄颤颤地伸出手,搭上腰间。   ……   赵珩今日兴致不错,难得出了趟门,还唤了两个臣下陪侍,一面走一面闲谈国事。   却在官署遇到了这等事——虽然现下看来,冯延年觉得赵珩是故意的。   明知道必定有官员对新政不满,便行步到了官署,方才种种举措,既敲打了朝中其他官员,又给了他收买人心的机会。   阳光明媚,照得人身上都暖洋洋的。   冯延年心绪复杂,他难道眼睛真的瞎了,先前竟连皇帝有这样深的心思都没看出来。   不,不对。   转念一想,冯延年心道,正是因为帝心如渊,他看不出底细,才理所应当。   “陛下……”冯延年犹豫着开口,声音很低,也很轻。   一听就知道要说见不得人的事儿!   周小舟霍地抬眼。   周小舟勉强算得上半个户部官员,他是兵部的郎官,但数月前主动请缨去明远,顶头上司确实是冯延年。   可周小舟与冯延年不睦也是真的。   小周大人对自己这位所谓顶头上司毫无好感,深觉冯延年换门庭该得比他换衣服都勤,见风使舵,谁得势他跟谁,简直可谓三姓家奴。   冯尚书则以为周小舟性情嚣张,口无遮拦,仗着帝王的宠信无所顾忌,半点无人臣之礼。   但他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还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和一个小孩拌嘴,顶着小周大人利利的目光,恭顺地说:“陛下,臣有话想对陛下说。”   赵珩道:“你说。”   冯尚书瞥了眼周小舟,又转向皇帝的方向,一言不发,却轻轻地,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地轻叹了一声。   周小舟:“???”   这个佞臣又想和陛下进什么谗言?   周小舟忍了忍,没忍住,“陛下,臣读书不多,不知光明正大的话得像冯尚书这般偷偷摸摸地说。”   冯延年反问道:“我不解,”语调淡漠,“我与陛下说话,还能叫偷偷摸摸吗?”   少年人不回答,立时看赵珩。   俊秀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受辱,大有陛下您看他之意。   冯延年正要说话,表情却微微一变。   赵珩刚要转头,便觉身边气息微凉。   旋即,一片阴影从后面把他完整地笼罩住。   一个清润带笑,却毫无笑意的声音温柔地问:“什么话?”   声音近在咫尺,带起一阵小小的气流,吹得赵珩耳垂发痒。   周小舟愣了愣。   是谁?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陛下与臣子说话时插嘴。   念头一转,周小舟霍然明了。   无需回头,他就猜得出此人的身份。   如此胆大妄为,横行无忌,朝野上下唯姬将军姬循雅一人而已!   不过……周小舟想,他走路怎么没声儿? 第八十一章   赵珩微一颔首。   两个臣下皆见礼道:“将军。”   姬循雅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权当回应。   甫一靠近,姬将军身上那股仿佛被血浸透了的腥甜阴沉味与一点淡而雅致的暖香混杂,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赵珩的鼻尖。   仿佛被一把利刃顶着。   这把见血封喉的尖刀毫无自己会伤人的自觉, 稍稍俯身, 亲昵地将脸凑到赵珩颈窝, 笑问道:“臣方才听到,有人欲同陛下说些不可告人的话,”抬眸,阴冷的目光在冯延年身上一掠而过,“是什么话?”   被姬循雅漫不经心地一扫,冯延年只觉被毒蛇盯上, 脖颈立时浮起了层冷汗。   话音顿住, 扬起脸,朝皇帝露出个歉然的微笑,不再开口。   周小舟却有一瞬间发怔。   怔得倒不是这位手握重兵的姬将军并非生得五大三村青面獠牙,实则长得像个好看的怨魂,满身鬼气森森,而是怔然于, 姬循雅待皇帝态度之亲近。   若非有他和冯延年在,姬循雅恐怕已经将头埋进赵珩颈窝了!   周小舟看了眼神色自若的皇帝,又看了姿态随意, 几乎将轻佻二字写到脸上的姬循雅。   周大人先前对皇帝印象不深, 而今长久相处,深觉赵珩为帝端雅,绝不会同姬循雅这等祸国的权奸两情相悦。   于是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乱臣贼子, 竟敢侮辱陛下!   小周大人好不容易平复下的火气又蹭地点燃了。   姬循雅瞧着这少年人毫不掩饰满眼怒意憎恶,几乎不知死活地看着自己, 挑了挑眉。   先前那些官员虽对他不满,但不会将好恶表现得如此明显,周小舟对他的敌视,显然不是因为他把持朝政,而是……   姬循雅扬唇。   笑意却愈发冷了。   因为赵珩。   据他所知,周小舟才从明远回来不久,不过数月相处,便对帝王奉若神明,仰慕敬重至极。   又一个燕靖思。   姬循雅伸手,再自然不过地贴近赵珩,轻声唤道:“陛下。”   声音温柔,裹挟着阵细小的气流,吹得赵珩耳廓发痒。   赵珩往后瞥了眼,但姬将军眉梢笼着一层温和的笑意,容色清绝,灿灿若能生光。   想让他离远些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最终只无奈地叹了口气,默许了姬循雅的亲近,“将军。”   赵珩不反抗,就与纵容无异。   姬循雅垂首,笑道:“陛下。”   自那日君臣间全无间隙地“亲密交流”过后,姬循雅愈发愿意往赵珩身上贴。   龙涎香气味寻常,然而染在赵珩肌肤发间的香气却好闻得很。   经人体温氤氲过后,暖意融融的,活人的味道。   姬循雅垂首。   赵珩没回头,却已经预料到了他要作甚,抬手搭上姬循雅的脖颈,轻轻一推。   周小舟:“!”   事务繁忙,冯延年这数月频频入宫,姬循雅如此行事他不是第一次见了,遂微微垂首,满面淡然。   余光瞥向神色震惊中又带了几分怒气的周小舟,心中忍不住轻嗤了声。   少年人修心不足,眼力也不如何。   冯延年心道,你还真没看出陛下也乐在其中?   赵珩道:“将军,朕与冯卿还有话要说。”   姬循雅眨了下眼。   长睫轻颤,微微掩住绮诡的黑眸,看起来竟有点茫然无辜。   赵珩:“……”   从哪学的!   虽然知道姬循雅在装可怜,但,他的确很吃这一套。   冷酷无情的皇帝陛下狠了狠心,偏头轻声道:“你先去书房等我,”声音温软,因为低,就带出了种不足为外人所言的私密缱绻,“嗯?”   是屈尊降贵的诱哄。   姬循雅终于满意,目光在赵珩下唇流连了一瞬,垂下眼睑,乖顺地回答:“是。”   语毕,居然真再不发一眼地起身而去。   如果忽视将军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赵珩好几眼的话,姬循雅走得可谓无比干脆。   周小舟愕然地睁大眼睛。   姬循雅他,他他真走了?   就这么走了?   周小舟满眼震惊,像姬循雅这般手握重兵窃国揽权的权臣,看到皇帝与臣子密谈难道不该百般防备警惕,看似温和却不容反抗地听完全程吗?   他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小周大人尚未娶妻,也无倾慕之人,此刻满腹不解。   转念心道,但姬循雅行事放纵,强迫亵渎陛下的确是真的!   周小舟张口欲言,旋即感受到赵珩笑眯眯地看他,心知皇帝定然有话要同冯延年说,不欲讨陛下的嫌,很有眼色地道:“陛下,臣想起户部尚有一桩紧要公务,臣想先告退。”   赵珩轻轻点头,笑眯眯地说:“好,卿且自去。”   周小舟见礼,随即退下。   赵珩与冯延年无言地又行数十步,至一小亭前方停下。   君臣相顾而坐。   冯延年不语,赵珩亦不催促,他目光流转,见此地清幽,花木累累,枝条垂压交错,已成幛幔,微风时时拂面,闲坐好不惬意。   沉默片刻,冯延年才道:“陛下如天之恩,臣感激涕零。”   臣子恭恭敬敬地垂首。   他看不清帝王的神情,去能感受到那抹恍若天然含笑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他低垂的脖颈。   是一种探究、审视的目光。   静默中,唯听木叶沙沙作响。   冯延年忽觉异常紧张。   心口急促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   砰砰作响。   就如先前每一次改换门庭一般,他应向皇帝表露忠诚,而后,居上者含笑地接受他的拜服,主与从其乐融融,虚伪矫饰。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得轻车熟路,却在此时面对赵珩时,紧张得牙齿都在发颤。   为何?   因为帝王不计前嫌地看重他,将新政改税制这件本该由至亲至信的臣子来推行的重要政务,交给他全权负责?   还是因为皇帝信赖他的全部决定,即便他说出封赏远赴明远的官员,不疑他有私心,轻易地接受了?   还是因为,知他官声不佳,所以特意给他一个收拢手下人心的机会?   那道含笑的目光似乎有温度,所到之处,灼得人心里阵阵发烫。   目光一路游走,划过青年官员即便下拜依旧劲瘦秀直的腰背,帝王笑了笑,道:“冯卿多礼。”   冯延年更觉紧张。   “冯卿为新政费尽心力,这一切朕皆看在眼中,”赵珩语调醇润动听,令人不自觉地信任仰赖,“非朕徇私偏袒卿,而是卿殚精竭虑,无论受何等优容,都理所应当。”   冯延年心情复杂,唇瓣微动,平素巧舌如簧的尚书大人一时竟没说出话。   皇帝言下之意,既肯定了他的能力和辛劳,还让冯延年放宽心——此后,即便卿受恩深重,也不会再担一个佞臣之名。   心绪激荡动容的同时,又滋生了丁点微妙的失望。   帝王无私意,也就意味着,此刻在这个位置上,只要能做好,无论是谁,帝王都会分外厚待加恩。   无有特例。   冯延年俯身,深深叩首,道:“臣感激陛下厚待,”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陛下不弃臣之恩,臣百死难报。”   冯延年说得真心实意。   话音未落,手臂便被一双手虚虚托住,赵珩的声音自他头上响起,“冯卿啊,”皇帝叹笑,很有几分无奈,“朕可不要你死。”   温热的体温顺着二人相贴处传来。   烫得冯延年僵了僵。   “陛……陛下。”他忙借着这个动作起身,慌乱地往后一退,不敢让赵珩扶着自己。   头垂得更低。   不愿让皇帝看见他泛红的眼底。   赵珩笑看冯延年,慢慢道:“朕要卿活着为朕效力,卿可明白吗?”   从帝王的角度看,冯延年姿态恭顺,满面感激,仿佛受帝王厚恩,誓要以命相报。   赵珩愿意相信,此刻冯延年的忠诚是真的。   但同样,赵珩并不介意,冯延年不过是在同他做戏。   他无需冯延年对他忠心耿耿此生此世唯君一人,他要,冯延年有用,且,能为他所用。   足矣。   冯延年心头剧荡,哑声道:“是。”   “赴明远的诸官员皆有赏赐,”赵珩笑道:“卿却无所有,”他低头,正与冯延年相对,“冯卿想要什么,不如同朕说来。”   眸中光华粲然,如金似宝。   却令人不觉刺目,反而有种,将要陷入其中的幻觉。   古书神话中的瑞兽麒麟,莫过如此   四目相接,冯延年霍地低头。   想要什么赏赐?   他愣愣地想。   冯延年官位已至人臣之巅,但功绩又没有大到能裂土封王的地步,眼下竟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然,此次经过此次改革,户部大权在赵珩的授意安排下多归于冯延年手中,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能大权独揽,就是最好的封赏。   冯延年立刻道:“陛下,新政尚未推行,臣功绩不过微末,皆仰赖在明远的同僚辛劳理事。”沉默一息,“待新政推广开来后,陛下再为臣叙功亦不迟。”   赵珩大笑。   冯延年很聪明,同这样聪明又有分寸的人相处,让他觉得很是舒服。   “好,”赵珩抚掌道:“朕就静候卿功成了!”   “臣领命。”冯延年郑重道:“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君臣二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新政的事,冯延年方离去。   可能是阳光太炽热,晒得冯延年有点头晕,离开时只觉自己步履轻飘飘的,好像喝了数杯琼浆佳酿。   待冯延年身影消失不见,原本危坐挺拔的帝王立刻没骨头一般地倒在桌案上。   眸光转动,四下环视了圈,赵珩以掌撑面,懒洋洋地问:“景宣,你还要听多久?”   语毕,前方厚若围幛的花木就一阵晃动。   赵珩打了个哈欠。   随候从后面绕出一个修长高大的人影。   赵珩眯着眼,明知故问,“朕不是让卿去书房候朕吗?”   姬循雅含笑道:“臣若是去书房了,哪里看得到这出君臣相和的动人场面。”   快步走到赵珩面前。   目光扫过冯延年先前跪坐过的位置,姬循雅垂眼,不动声色地将竹席踢到旁侧。   赵珩随口道:“地上凉。”   刚说完,眼前就出现了片浓黑的阴影。   姬循雅走到赵珩身边,再自然不过地跪坐下。   如果他非要同赵珩挤在一张席子上,赵珩大约会赞一句姬将军仪态端庄。   赵珩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姬将军。   姬循雅俯身,在赵珩耳边低笑问道:“陛下为何这样看臣,可是觉得被臣占了位置?”   赵珩伸手摸了把姬将军的脸,“鸠占鹊巢。”他没什么怒气地斥了句。   后者愣了愣,而后习以为常地将头垂得更低,方便他摸。   姿态驯顺,赵珩仿佛看见了一头狼在装乖。   身上人的血腥气还没洗干净,却要扮忠心耿耿的狗。   赵珩手痒,没忍住轻轻拍了两下。   “啪、啪。”   才收敛了满口獠牙的凶兽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一丝危险。   赵珩拂过被他打的地方,笑道:“装不住了?”   还未说完腰间被姬循雅手臂猛地扼住!   赵珩霍然抬眼。   尚来不及反抗,自己便被姬循雅抱起,严丝合缝地压他在大腿上。   隔着一层单薄衣料,赵珩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遒劲有力的肌肉。   随着主人的动作,紧绷起伏,触感愈发鲜明。   “这样,”姬循雅环着赵珩的腰,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入赵珩的颈窝,“就好了。”   温凉的吐息撩过耳垂。   赵珩有些意外姬循雅的亲近,但这么靠着确实比竹席舒服,他懒得再动弹,半阖了眼,道:“士别三日。”   所以他到底在哪学的?   赵珩心说。   姬循雅却不提此事,话锋一转,“陛下,”二指敲了敲赵珩的唇,“花言巧语。”   两三句话就将冯延年骗得恨不得肝脑涂地。   赵珩不以为然,驳道:“那叫君臣相安,千古佳话。”   姬循雅弯眼,“千古佳话?依陛下所言,百年后,青史上,后人是不是还要艳羡您与冯尚书的君臣情意?”   赵珩笑着摇头,“这点小事。”   小事?   赵珩看不见的地方,姬循雅眸中冷意愈发明显。   他先前一字字数过,昭朝正史,太祖本纪中,他占七百三十五字,赵旻有一千五百九十四字,赵旻毕竟是赵珩亲子,又是储君,姬循雅勉强可以忍,但连崔平宁都有千余字!   他不如赵旻便罢了,在后人眼中,竟连崔平宁都比不得!   腰间的手臂愈勒愈紧,宛如蟒蛇噬人前的征兆。   赵珩疑惑地抬眸。   这点小事这四个字如何招惹了姬将军不快?   赵珩道:“生气了?”   姬循雅微笑道:“不敢。”   那便是很生气了。   赵珩不解缘故,不过他不好奇,姬循雅生气绝大部分时候他都猜不到缘故,要是有朝一日他猜得到,他才会觉得自己真完了。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便笑道:“花言巧语?”   姬循雅阴沉沉地看他,不语。   介于姬将军近来在公务上的勤勉,两人也是聚少离多,便伸手,将他后颈往下一扣。   唇瓣相贴。   唇齿纠缠,流连缱绻。   先生授业解惑,点到即止。   手指一刮姬循雅的唇角,赵珩笑道:“这才叫花言巧语。”   姬循雅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低头。   唇上却压了根手指。   赵珩笑着说:“将军,好将军,放纵伤身呀,需节制、修身、”他看向姬循雅,慢悠悠地念着姬氏家训,“自持。”   姬循雅喜欢忍,就由着他忍。   帝王见暗火陡生,却视若无睹。   他耐心地等待着,烈焰熏天。   姬循雅的回答是狠狠地咬了口他的指尖。   赵珩轻嘶了声,任由他咬。   姬循雅抬眼,含糊地问:“陛下打算何时开恩科举士?”   赵珩动作一顿,“谁说我要开恩科?”   尖牙似威胁又似戏弄般地咬了咬赵珩的手指,姬循雅道:“陛下今日在户部大发雷霆,除了震慑各部官员,还让冯延年收买人心,对陛下感恩戴德外,”他冷笑了声,“不正想以户部官员无知无能朝廷人才干吏不足为由,广选天下士子吗?”   就算今日没有户部的事,赵珩还会寻出其他事情,借此发挥。   赵珩不意外姬循雅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   为帝者,本极厌烦别人猜中自己的心思打算。   赵珩亦然。   帝王该永远性情莫测,圣心如渊。   然而,世间若当真无一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该何其寂寥!   “景宣,”他仰面,含笑的语调愈发软了,“景宣。”   手指毫不犹豫地抽走。   赵珩沉醉地看着姬循雅近在咫尺的清丽眉眼,仿佛被容貌所蛊惑。   他望着姬循雅,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   “景宣,朕的景宣。”赵珩的语调透着几分痴迷的欣喜,低喃着说:“你是不是为朕而生的?”   不然,为何姬循雅无一处他不喜欢,又与他心意相通至此?   这话说得何其骄狂,仿佛姬循雅是为他量身而制的所有物。   任何正常人,但凡有二三自尊,即便在帝王面不表现出来,也会心中恼恨。   燕地姬氏崇尚谦恭温雅,然觉传先周之国祚,实则自矜傲气无比。   姬循雅身为姬氏后嗣,自小耳濡目染,纵然再不认同,也难免受其熏陶。   更何况,他曾为国主,万人之上,贵不可言,骨子里的自傲比之旁人只会多,不会少。   赵珩视其为附庸,姬循雅合该愤怒。   但姬循雅没有。   “不是。”姬循雅冷静地回答。   赵珩笑看姬循雅。   喃喃低语道:“卿说不是,便不是。”   一只手贴上赵珩的喉咙。   血肉贴合,缠绵入骨。   “我不是为你而生。”姬循雅重复了一遍。   但,我为你活着。 第八十二章   此时, 英王府。   英王赵郢拎起茶壶,慢悠悠地将茶水注入杯中。   水汽袅袅,映得他眉眼有些模糊。   英王赵郢是先帝最小的弟弟, 只论长相, 皇帝与他其实生得有五分相似, 皆是贵不可言,俊美凌厉的样貌。   只在光华流转下,英王的双眸更近似于黑棕,而帝王的双眸则隐隐泛金。   英王将茶杯向前一推,正在英王对面看信的青年人忙直起腰身,放下信, 双手接过茶杯。   书房窗户大开, 阳光投入房中。   耀目日光下,玉杯杯壁纤薄透明,隐隐可见内里透亮的茶汤。   青年人道:“多谢殿下。”   不顾茶水新沸,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烫得他忍不住轻嘶了声,却仰面,朝英王很乖顺地笑了起来。   赵郢似叹似笑, 摇头道:“浪费了杯好茶。”   青年人局促地扯了扯垂下的长发,拿起信纸,迅速地看完。   待看完一封信, 青年人神情有些古怪, 又翻信纸,快速地扫了一遍。   赵郢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温声问:“怎么了?”   青年沉默片刻, 吞吞吐吐道:“殿下,这封信, 当真没被旁人换过?”   赵郢道:“本王命人比对过,笔迹的确出自何谨之手。”   青年面色愈加古怪,犹豫了几息,“那……何谨现下已为内司监掌事,内宫中,威势只在先前备受皇帝宠信的韩霄源之下,荣华富贵动人心,他会不会暗生二意,”晃了晃手中的信纸,“编出信中种种来哄骗王爷?”   赵郢手指轻轻擦过杯壁,闻言只摇头,“何谨待本王忠心耿耿,”他微微一笑,笃定道:“他不会。”   笑容温和,却令青年莫名地看出了无穷的凉意。   想到这位英王殿下的手腕,青年人强忍着打寒颤的欲望,道:“是。”顿了顿,“属下依旧以为,这心中所言太过荒谬。”   英王目光随意落在这封遍布卷痕的信上。   赵郢道:“早在皇帝回京时,何谨便有信传来,说,皇帝与姬循雅有私。”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等惊天的消息,唬得青年人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   赵郢又给他倒了杯茶。   青年又赶紧起身接过茶,将茶水一口喝尽。   赵郢:“……”   青年茫然地看着他。   赵郢接触到对方清澈得几乎透露出几分愚蠢的目光,轻轻放下茶壶,叹道:“罢了。”   的确是在浪费他的茶。   “本王先前以为,是何谨立功心切,”赵郢慢慢道:“就捕风捉影,将京中一些莫须有的流言尽数呈给本王,但之后数月,姬循雅竟对新政毫不反对,反而倾力支持,倒令本王心生怀疑。”   青年思索片刻,沉吟着说:“王爷,现下国库空虚,连军辎粮饷恐怕都难以拿出,姬循雅支持新政,亦是在维系其在北方的势力,未必……”   他静默。   未必是同皇帝有私。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荒谬。   姬氏窃国揽权,带兵北上,险些将皇帝逼死。   二人间不说是血海深仇,也必然相看两厌了,且他听闻姬氏形貌诡异,皇帝与姬循雅同床共枕,难道不怕做噩梦吗?   赵郢道:“本王也觉得荒唐。”话锋一转,“但姬循雅夜宿皇宫。”   皇帝的后宫中可是没有嫔御妃妾的。   既然如此,姬循雅为何住在宫中,总不能是因为龙床比寻常的床更舒服。   青年愣了下,“姬氏行事嚣张,他暂且不敢称帝,夜宿宫中,权作解解心瘾也并非不可能。”   赵郢继续道:“他还与皇帝共住一室。”   青年无言片刻。   听赵郢又道:“据何谨说,连皇帝衣饰这点小事都是姬循雅亲自料理。”   青年噎住,“殿下。”   缓了几息,青年犹豫着说:“殿下,属下还是不解。”   赵郢弯眼,笑道:“有什么不解?本王若是姬循雅,一朝大权在握,连天子都要匍匐在本王脚下,本王如何不能做出些恣意妄为的事?”   赵郢有数年未见过皇帝了,记忆中的帝王还是个张扬跋扈,却样貌卓然的好看少年。   “况且先前皇帝给姬氏改名为循雅,意在提醒他不忘出身,他乃亡国之君的后嗣,得太祖宽宥,姬氏一脉才侥幸苟活,”赵郢笑,“姬循雅为何不能借强迫皇帝来羞辱回去?”   青年觉得王爷说得很有道理,但思来想去,还是以为身为男子这么羞辱另一个男子,自己付出代价也不小。   同为男子,怎么……怎么做得出啊!   青年想想都觉一阵恶寒。   青年道:“王爷的意思是,姬循雅夜宿皇宫是在羞辱皇帝,而皇帝也在同姬循雅虚与委蛇?”   赵郢看了他一眼,“若你是本王那个小侄子,卿要怎么办?”   青年毫不犹豫道:“自尽,属下就算死也不受此辱。”   赵郢轻嗤,颇不以为意,“忍辱负重方是男儿。”   他先前对皇帝百般轻蔑,深觉此子能做皇帝,无非因为他那短命孱弱的废物兄长只他一个儿子,如今见其能忍一时之辱,蛰伏隐忍,居然生出了几分欣赏。   青年心思一转,忽然道:“殿下,何谨可说过,姬循雅还有其他男宠禁脔吗?”   赵郢摇头,“没有。”回忆了番旧事,英王噗嗤一笑。   “当年姬循雅还未触怒皇帝,有不少人欲讨好这位功勋卓著又出身显贵的将军,百般讨好,金银、古玩、乃至美人,如流水般地送给姬循雅,其中最有名的一桩,便是夷地显伦王,在姬氏率军进攻下节节败退,不知从哪听说姬氏不好女色,竟忍辱负重地给姬氏送去了自己与爱姬所生的小王子。”   “这位小王子年不过十九,容色甚是出众,颇得显伦王宠爱。”   青年:“啊?”   但转念一想,国破近在眼前,显伦王为了王位竟将亲子送给敌军首领,虽耸人听闻,但不是无有先例。   将社稷安危不托于刀锋,却寄希望美人以色侍人,求得一息苟安,何其可悲可笑!   “他……收了?”   赵郢平静道:“杀了。”   “姬循雅很厌恶这等事,显伦亡国后,显伦王的脑袋被姬循雅悬在显伦皇城上数月。”赵郢道:“当时本王还以为,他既不爱女色,更厌男色。”   这显伦王下场虽悲惨,青年却无太多同情之感。   在姬循雅出兵征讨前,这位死无全尸的显伦王屡屡骚扰边境,派兵劫掠边地百姓到显伦为奴,至于烧杀抢掠之事更不计其数。   死有余辜。   说完,赵郢喝了口茶。   青年眼前倏然一亮,“如此说来,皇帝却是例外了!”   赵郢看向青年,“哦?”   等待下文。   “若皇帝与姬循雅有私的消息传去,皇帝会不会为了澄清谣言,择选贵女入宫?”青年道。   毕竟为君为帝,却俯身屈侍一臣下,无论怎么传,都算不上好名声。   若不澄清,遗于史册,更见笑于后人。   赵珩怎么可能甘受此辱?   青年说到激动处,语调上扬,“既然姬循雅看重皇帝,倘皇帝将大婚立后,以姬循雅的性情,他会做出什么?”   眸光流转,赵郢笑,悠悠道:“是啊,他会做出什么?”   ……   新政进行得如火如荼,与其同时,皇帝将开恩试的消息也随着上谕,明发天下。   朝臣的想法不得而知,却极大地激励了士子们,毕竟会试三年一次,加开恩科,意味着多一次及第的机会。   学子大喜,自然个个称颂陛下圣明,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圣君明主。   这话被韩霄源传入宫中,他本意是借着民间流言拍一拍皇帝的马匹,不料赵珩听闻神情颇为古怪。   他稍微干两件人事就成圣君明主了,可见这昭朝的百姓先前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他听得实在汗颜。   摆摆手,“这话以后不必报朕。”   韩霄源莫名,道:“是。”   加开恩科,或许对朝臣们有些影响,但他们目前已无甚心思在意了。   诸臣以为自己在这风云变幻的半年间被这位性情大变的帝王已磨砺得已足够处变不惊,直到——皇帝与姬循雅二人有私情的消息传出。   朝臣皆惊。   大部分朝臣听闻这个消息的想法都与英王那谋士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荒唐!   姬循雅与皇帝那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二人怎么可能有私情。   但流言传得详实,绘声绘色得仿佛是躲在寝宫龙床下面听到的。   譬如说,姬将军与皇帝都是世间罕见的好样貌,尤其是帝王气韵尊贵,身份至高无上,对这样的男子动念,仿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譬如,将军与皇帝都没有妻妾,皇帝先前更有好南风的流言传出过。   再再譬如姬循雅夜宿皇宫,秽乱内闱,可宫中并无适龄的貌美男女,他宿在皇宫,是为……?   顷刻间各种揣测漫天,其中最多的便是,皇帝好大的忍性,为了保全皇位,竟连伏于臣子身下都做得出。   风言风语,不过半日间就弥漫了整个毓京。   御书房内。   待今日事务全部处理完,崔抚仙接过皇帝送来的糕点,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一口。   皇帝励精图治,令崔大人很是动容,每日加紧处理公务,夙兴夜寐,恨不得以身报君。   帝王与他曾经幻想过的圣君雄主渐渐重合,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想过一个皇帝,一个成年男子,竟如此爱吃甜,还吃得毫不隐藏。   不仅自己爱吃各样甜口糕点,还喜欢让臣下一起吃。   偶尔夜宿值房办公,赵珩常常命人送茶点果品,样样不同,皆做的极精细。   杏花糕入口即化,酸甜可口,崔抚仙却吃得食不知味,匆忙咽下,唤道:“陛下。”   赵珩叼着一块栗子酥,疑惑地看向崔抚仙。   示意他说。   被这双眼睛看着,崔抚仙莫名觉得心情平静了些,旋即又被更大的苦闷困扰。   他沉默几秒,“陛下,可听说了些流言蜚语?”   赵珩忙于新政,莫说是有闲心听流言蜚语,连和姬循雅都没见上几面。   闻言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让崔抚仙继续说。   崔抚仙道:“陛下,臣昨天晚上听闻一则流言,说,说陛下与姬将军有私。”   赵珩道:“偏私?”   他明面上对姬将军也无甚偏袒啊。   这等事也能成为流言?   崔抚仙静默几秒,“私情。”   “咔。”   银牙用力,栗子酥被赵珩咬得粉碎。   什么?!   赵珩震惊地看着崔抚仙。   他虽然听清了,但在惊愕中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此事怎能引得流言纷传,他还以为——朝臣早就都知道了!   赵珩反思了一下,难道他与姬循雅行事很低调吗?   崔抚仙忙道:“事发突然,臣未及时向陛下禀报,请陛下降罪。”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已经刻进皇帝骨子里,但他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含糊地说:“什么?”   崔抚仙顾忌着皇帝的心情,轻声说:“外间宵小捏造流言,说陛下与将军,”斟酌着言词,“两情相悦,情难自禁。”   赵珩感动地看着崔抚仙。   崔卿,你真的很会说话。   难怪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   赵珩艰难地咽下栗子酥,崔抚仙赶紧倒了杯茶,送到赵珩面前。   赵珩接过,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朝崔抚仙笑。   一口饮尽茶,赵珩揉了揉喉咙,长长地舒了口气。   崔抚仙不安地看着赵珩。   赵珩道:“你昨夜知道的?”   崔抚仙道:“是。”   赵珩心道崔抚仙身为丞相,消息定然比一般官员灵通许多,“那百官呢?”   崔抚仙垂首,“据臣所知,朝臣中流言纷纷。”   赵珩笑了声,“卿昨夜知晓,今日便人尽皆知,朕发上谕都未必传得这样快,”扬声道:“韩霄源。”   韩霄源快步进入内室,“陛下。”   “流言传得如此迅速,其中必然有人在其后推动。”赵珩笑道:“去查,看看朕的哪位爱卿,如此关心朕的私事。”   韩霄源:“是。”   韩霄源恼于自己竟没早先知晓,待流言风传才被皇帝召来,暗骂自己办事不利。   幸而皇帝没有怪罪。   忙领命而去。   赵珩摸了摸下颌,“这般关心朕,莫非,也看上朕了?”   什么叫也?   崔抚仙来不及细想,此事关乎圣誉,事态紧急,他却生出了几分无奈。   赵珩感叹道:“朕就知道,以朕之文韬武略,俊逸逼人,身份显贵,对朕暗自倾心者如过江之鲫才理所应当。”   想来也可叹,他这个人优点数不胜数,上辈子居然连皇后都没有!   只能怪姬循雅死得太早了。   崔抚仙忍不住按了下眉心,叹道:“陛下。”   赵珩转头,看向自己这位欲言又止的丞相大人,“崔卿,你说是吗?”   仿佛天大的事到皇帝面前都能变得不值一提,崔抚仙混乱的心绪稍定,只得摇摇头,道:“陛下龙章凤姿,普天之下无人可及。”   赵珩深以为然地颔首。   而后才想起什么,天然上挑的凤眼一扬,笑眯眯道:“让朕猜猜,流言还说什么了。”   他不惊不怒,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那般若无其事,“唔,大抵在夸朕为皇位忍辱负重,他日必成大业。”   赵珩说得不可谓不对,却也不全对。   那不是夸奖,而是,恶意下作的揣测。   崔抚仙道:“宵小卑劣龌龊之言,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赵珩轻叹一声。   崔抚仙的心猛地提起,“陛下?”   赵珩叹息道:“帝王势微。”   不然放在他上辈子,若他与姬循雅真有什么私情传出去,外面大概只会说,帝王囚禁燕君,日日迫其欢好。   崔抚仙心绪苦涩,俯身下拜,哑声道:“是臣等无能。”   主辱臣死,他枉居相位!   赵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崔抚仙,摇头道:“崔卿,此事与卿无干。”   崔抚仙样样都好,可谓贤臣。   就是太过罪己,遇事了不论前因后果就往自己身上揽罪。   将崔抚仙拉起,赵珩眨了眨眼睛,“莫要遇事就往自己身上揽。”   崔抚仙心情更难以言说。   垂首道:“是。臣敬谢陛下指点。”   赵珩又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味道微微有点苦涩,似乎放了杏仁,然而回味却是甜香的奶味,苦与甜融合在一处,糕点吃起来香而不腻,恰到好处。   赵珩眯眼。   气势汹汹啊。   他们想做什么?   正慢悠悠地吃着点心,何谨进来道:“陛下,太后方才遣人过来,说,请您得空往长信宫一趟。”   太后?   赵珩自回京后,除了姬循雅说过一次太后派人刺杀他外,赵珩几乎要将这位深入检出,行事低调的叶太后抛之脑后。   赵珩垂眸,掩住了眼中的思量,道:“太后没说,要朕去做什么?”   何谨犹豫了下,正要回答。   外面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插-入,阴阴测测道:“臣以为,应当是与陛下商议立后之事。”   一语道破太后的意图。   方才还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帝王赵珩深深闭目。   但马上睁开眼,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几乎是哄着道:“将军怎么来了。”   笑容无比柔和。   崔抚仙朝姬循雅见礼,“将军。”   “崔相。”姬循雅点了下头。   他“随意”地坐到了离赵珩最近的位置,   赵珩身上的龙涎香源源不断地萦绕在他鼻尖,姬循雅心情稍霁,方才的阴冷一扫而空。   他微微转头,朝赵珩轻笑着道:“自然,是来观摩陛下立后人选的。”   崔抚仙微微蹙眉。   无论共事多久,他还是无法习惯姬将军如此张扬的行事做派。   且不顾身份,每每都在挤在陛下旁侧。   姬循雅语调轻柔,绝无半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赵珩听得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难得体会到了什么叫焦头烂额。   到底是谁再背后推动流言。   朕非要诛他的九族! 第八十三章   赵珩故作不解, 笑着道:“立后?什么立后?”   余光瞥向崔抚仙,微一颔首。   赵珩的脸皮虽然不薄,但还没有在朝臣面前打情骂俏的嗜好。   崔抚仙立时明了, 善解人意的崔大人垂眸, 轻声道:“陛下, 臣先告退了。”   赵珩点头。   崔抚仙起身。   临离开前他眉峰依旧蹙着,淡淡看了眼姬循雅,沉默几息,斟酌着开口:“陛下,您的私事臣本不便多言。”   赵珩下意识坐得更直。   姬循雅霍地抬眼。   崔抚仙想说什么?   崔相秀挺,端立时身姿若青竹玉秀, 面向帝王, 垂首道:“只是为了陛下万年声名计,有些事,请陛下仔细考量。”   姬循雅眸光骤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微微一笑,轻慢的姿态在外臣眼中俨然有了几分祸国妖物的意味。   “崔相口中的, 玷污圣名的事,是什么?”   崔抚仙不卑不亢地回答:“将军心知肚明。”   姬循雅身上方才刻意压制的杀气瞬间不加掩饰地溢出。   森然阴冷,吓得人发颤。   局面微妙。   赵珩上辈子也有见过臣下在自己面前争执, 伽檀和崔平宁大打出手过, 被他一人踹了两脚滚回去罚俸半年了事,但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场面。   赵珩思虑一息,断然道:“崔卿。”   同时一把按住姬循雅的手, 提防着他抽刀——姬将军有天子面前佩剑的特权,而后扭头对崔抚仙笑道:“崔卿今日与朕谈了太多公事, 定然疲累了。”   语音温和,显然未因崔抚仙的话而动怒。   “来人,备辇,送崔大人出宫。”他一面吩咐,一面在桌案下安抚般地捏了捏姬循雅的手臂。   话已至此,崔抚仙见了个礼,“谢陛下厚恩。”   视线划过桌案下君臣二人相贴的手,崔抚仙神色晦暗不明。   待礼终,转身快步出殿。   眼见着崔抚仙在赵珩的袒护下堂而皇之地离开,姬循雅慢慢转头。   眸中阴鸷之色遭主人竭力压抑,在赵珩的注视下却还是露了端倪。   于帝王面前,仿佛所有的隐秘心思都无处遁形。   藏不住便不藏,姬循雅轻笑了声,顺势抬起赵珩的脸,二指微微用力,感受着指下柔软的触感,心情稍霁。   他低语道:“陛下,臣近来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些。”   崔抚仙算什么东西,也配置喙他与赵珩的事!   姬将军身上血气森森,仿佛下一刻就能去提剑杀人。   赵珩被捏得双颊凹陷,含糊不清道:“崔卿乃朕之股肱,”脸上力道愈重,“朝中冗员太多,可用、可用的干吏能臣少之又少。”   姬循雅闻言倏然凑近。   赵珩居然还在为崔抚仙说话!   平时里他半句话说得赵珩不顺心了,皇帝晾着他几十日也是有的,今日崔抚仙言语放肆,赵珩竟还能温声细语地劝他回府!   漆黑冰冷的眼珠死死地黏在赵珩脸上,他却笑了起来,柔声细语地道:“陛下,继续说。”   赵珩面不改色地说:“可叹时局艰难,若朝臣皆像景宣这般得用,朕何惜一个崔抚仙?”   倘朝臣都像姬循雅一般……赵珩想想了一下这个场面,太阳穴已经在阵阵发疼了。   姬循雅闻言动作顿了顿。   赵珩偏头在姬循雅指尖蹭了下,笑眯眯地说:“崔卿便是这样公而忘私的秉性,非因朕才如此,他方才言词或有失当之处,但也是关心则乱,绝无犯上之意。”   姬循雅微微偏头,不阴不阳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关心则乱?”   赵珩盯着姬循雅看了半晌。   对方唇角含笑地同他对视。   无意几息,赵珩果断放弃了和姬循雅探讨何为直言上谏的打算,往前一扑,紧紧搂住了姬循雅的腰。   掌下的肌肉明显僵了一瞬。   硌得赵珩手都发疼。   “你……”   赵珩干脆不看姬循雅的眼睛,将头埋入他的颈窝,轻声道:“朕说错了,景宣,朕的景宣,”语调愈发轻,有点软,但又没软成一滩水,像把小刷子似的,蹭得人耳廓痒,“你又不是朕的先生,怎么就偏要寻朕话中的错处。”   姬循雅缓缓地低头。   皇帝毛茸茸的发顶搔着他的下颌。   小指动了动,又被姬循雅强制压了下去。   他冷漠地别开视线。   冷冷开口,“臣没有,明明是崔抚仙无理。”   “景宣,”赵珩方才坐的腰疼,干脆一点力都不使,整个人都挂在了姬循雅身上,一声比一声腻人,“好先生。”   赵珩说了几十年官话,但不刻意纠正时,话音仍旧有点微妙的上扬。   先生这端庄的称呼让他唤得饴糖似的黏腻。   姬循雅眸色有些暗沉。   视线游弋过赵珩全然依附着他的身体曲线。   “先生,”赵珩笑道:“这个错处,你晚上告诉朕怎么改才是对的,嗯?” 第八十四章   姬循雅被他抱了半天, 神色中的杀意方慢慢褪去。   怀中躯体算不上多柔软,却很是温热,赵珩有力的心跳顺着二人相贴处一下一下地传来。   砰、砰、砰。   是活生生的, 且一时半刻也死不了的人。   经过数月调养, 皇帝身上的余毒终于被清干净, 他平日吃得不少,又拾起了先前早起练剑的习惯,虽没健壮多少,但也不是二人初见时那么削刻的骨头架子了。   赵珩每日膳食都是他亲自安排,掌心有些粗暴地揉了揉赵珩的腰,姬循雅心情微妙地有些得意。   唇角上扬, 却蓦地想到赵珩是为哄他, 才这样亲昵地与他相贴,刚刚翘起的一点弧度又被他瞬间压了下去。   姬循雅开口,声音依旧凉丝丝的,“陛下只会对臣心狠。”   赵珩何其了解姬循雅,听他主动开口,便知他已不生气了, 至少不像方法才那般生气了,闻言哼笑道:“没良心的刻薄话。”   不等姬循雅出声,赵珩弯了弯眼, 抬起脸, 摸了摸姬循雅的下颌,只觉触手温凉,像一块柔软些的白玉。   “按卿所说, 朕只待卿无情,”赵珩笑道:“如何不算仅卿一人的特例呢?”说到一半, 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虽然从姬循雅的表情看,姬将军非但没有感觉到他的风趣幽默,反而看起来很想掐死他。   赵珩适可而止,急忙哄道:“朕失言。”   姬循雅阴阴测测地说:“陛下,您今日未免失言太多次了。”   见姬循雅的下颌被自己捏出了道红痕,赵珩凑过去亲了一下,抬眸朝姬循雅很无辜地笑,低语道:“那卿,再原谅朕一回。”   柔软的吐息扑落在皮肤上,痒得人发颤。   姬循雅冷笑了声。   心思一转,忽地想到什么,抬手将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自己身上的赵珩扯了下来。   “陛下。”   赵珩听他语气郑重,亦正襟危坐,收敛了满脸欠欠的笑,“怎么了?”   “叶太后方才派人来唤你过去。”姬循雅道:“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赵珩顿了顿。   姬循雅怎么还记得这个事!   “朕打算,”他摸了摸鼻子,“去长信宫。”   迎着姬循雅的视线,赵珩继续道:“朕记得那几个杀手不是说,他们受太后指使来行刺朕。”他微微一笑,“毕竟是皇帝的母后,朕回宫半年,于情于理都要去长信宫看看。”   当时皇帝带着亲贵近臣跑到陪都,却没有带着太后一起,可见这两人母子关系也不如何。   姬循雅道:“臣陪您去。”   赵珩果断拒绝,“不了。”   姬循雅看他,眸光晦暗。   赵珩将桌上还未批的文书推给姬循雅,温言道:“国事繁忙,百废待兴,景宣,”拈起朱笔递过去,“劳烦你了。”   姬循雅垂眸,视线正落到赵珩手上。   手指细长而苍白,宛如根根纤长的枝,而在长枝间,生着朵朱红的,夺目的花。   是,至高无上的王权。   姬循雅接过。   思绪飞快转动,将军看着帝王,神色中无半点被帝王信赖的欣喜,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柔声说:“陛下啊,你是将臣当成杀人的刀了。”   朱笔停在他掌心,赵珩伸手,自下圈住了姬循雅的手背,轻轻一握。   笔便被攥在姬循雅掌中。   如同将这九五之尊的尊位,亦攥在掌中。   姬循雅抬眸。   帝王含笑看他,“循雅卿。”赵珩早就想这么叫他,但姬循雅厌烦帝王唤他为卿,他便很少以卿称之,这个称呼轻飘飘地出口,比赵珩想象中的还要好。   还要让他满足。   姬循雅该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虽晚了几百年,但还不算太迟。   赵珩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他温柔地在姬循雅唇上落下一吻。   浅尝辄止。   他抬头,笑着哄骗,“朕怎么舍得把卿当成物件。”   姬循雅扬唇,亦笑了起来。   赵珩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他也很清楚,自己在赵珩心中究竟算什么。   但对于这样一个多情薄情,视大昭江山远甚于自己性命的帝王,被赵珩利用,未尝是件坏事。   只要他永远有用。   赵珩就永远舍不得,舍弃这把趁手无比的刀。   赵珩刚要起身,却被姬循雅一把按住后颈。   “陛下,军士打仗立功有军饷,朝臣为国操劳亦可得俸禄,”五指慢条斯理地用力,“臣既为陛下操持军务,而今又被陛下委以国政,您要赏臣点什么?”   姬循雅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帝王的脸。   仿佛被凶兽盯上,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控之中。   脊骨警惕地绷紧。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他沉默片刻,旋即大笑出声。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张口,贝齿洁白间,混杂着一点水红。   二指曲起,一抬姬循雅的下颌。   帝王傲慢地睥睨着自己臣子。   屈尊降贵地掷出恩赏。   “你自己来取。”   伸出一根手指在姬循雅面前晃了晃,“半个时辰。”   ……   一个时辰后,长信宫。   叶太后的贴身太监匆匆跑进殿内,至内室前脚步方放缓了,悄无声息地走入。   “娘娘,”他轻飘飘地跪下,“奴婢远远地望见了陛下的车辇往长信宫的方向来,许是不久后就到了。”   闭目养神的叶太后闻言缓缓睁眼。   铜鉴中,清晰地倒映着女人的面容。   叶太后十五岁入宫,而今已不惑之年,她未上妆,面容细腻白皙,气色红润,秀丽的眉眼中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望之,不过近三十左右的模样。   叶太后道:“倘陛下来了,便让他直接进来。”   “是。”   又二刻,但闻殿外声声“陛下万年”传来。   宫人为皇帝挑起帘栊。   赵珩大步进入内殿。   听到他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人影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臂,忙有宫人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地为太后身后垫了几个软枕。   赵珩脚步顿了下。   殿中正燃着棠梨香,却遮不住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叶太后病了?   叶太后坐定,仿佛不堪重负地喘了两口气,唤道:“皇帝来了。”   赵珩上前,“太后。”   叶太后之前面上的好气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片灰败的苍白,她抬手,示意赵珩过来。   赵珩略略俯身。   视线划过叶太后气色不佳的脸,他似乎颇惊愕,担忧道:“太后怎么病成这样?”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叶太后被皇帝留在毓京,纵然有崔抚仙维持,可但凡是个正常人,心中之惶然恐惧可想而知。   不过,叶太后先前曾有派人刺杀皇帝的嫌疑,赵珩并不觉得,面前的叶太后是个柔弱无能的妇人。   叶太后苦笑着摇摇头,显然不欲多提此事。   一息静默。   叶太后等了半天赵珩都不开口,才慢慢道:“你舅舅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赵珩抬眸,静候下文。   帝王面上既无因国舅极力撺掇而南下,最终令自己陷入如此狼狈境地的愤怒,也无至亲身首异处的伤怀。   他的神情很静。   却令人不由得心慌。   叶太后观察着赵珩的一举一动,终于确认,那些关于皇帝性情大变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但她与皇帝间本就平平,母子二人数月难能见上一面,故而,即便叶太后有所察觉,只当皇帝历经生死,性情不似从前那般粗浅。   “他识人不明,落到这般境地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叶太后沉声说。   赵珩顺着她往下说,“朕先前因为国舅的事情一直不敢来见太后,恐太后见了朕难过,”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太后能这样想,朕也就稍稍安心了。”   二人对视。   均“十分伤怀”地勉强笑了笑。   叶太后表明了态度,但皇帝的回答却出乎她预料。   她本以为皇帝情绪会有多波动,然而帝王应对妥当,却无一点额外的反应。   叶太后轻咳了声,继续道:“哀家今日唤你来,是听到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愿闻其详。”   不动声色,态度又滑不留手。   烦躁在叶太后眸中一闪而逝。   她却面上满是忧色,道:“皇帝,哀家听闻,姬循雅欺君犯上,竟逼迫你行僭越之事。”语毕,又咳嗽了两声。   面色依旧苍白。   “哀家原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人污蔑君上,”她哀痛地说:“不料,连百官都知晓这个传言,且先前……先前姬循雅夜宿宫中不是假的,皇帝,我问你,此事,当真是空穴来风吗?”   倘赵珩真是皇帝,又的确受辱于权臣,此刻听到太后的话定会又羞又恨。   但赵珩不是。   他和姬循雅狼狈为奸得——十分快活。   赵珩闻言如遭雷击,面色陡变。   他猛地退后两步,冷声道:“谁如此大胆,竟敢拿这等风言风语来污太后的耳朵!”   “不过是些谣传,待朕抓住了他们,定割了他们的脑袋以靖浮言,”赵珩声音越来越冷,纵然竭力掩饰,但眼角眉梢的怒意却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住,“太后若无别的事,国事繁忙,朕不能久留,便先告退了!”   他的反应落入叶太后眼中,俨然是被戳中了痛处的恼怒。   叶太后心情平淡无波,面上却流露出了悲恸的神色。   五指攥紧成拳,无力地砸在锦被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叶太后不复方才那般平静,声音一声比一声沙哑,再抬头看向赵珩时,眼角竟划过一线泪珠,“我儿受苦了。”   赵珩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霍然撇过头,深深地,无力地叹了口气。   气音发着颤。   似乎受尽了苦楚。   “太后见笑了。”赵珩道。   叶太后闭目,眼泪滚落。   “你果真……?”她欲言又止。   她缓缓睁开眼,隔着朦胧的泪光,可见皇帝的耳垂与面颊都泛着一层淡红。   却并非因为害羞,而是,因愤怒而气血上涌。   赵珩语气沉重地说:“事已至此,朕势微,姬循雅大权独揽,朕又有什么办法。”   叶太后听他语气一片死气沉沉,似已认命,暗道不好,忙激他,“你是皇帝啊!”   “朕是皇帝!”他好像被皇帝这个称呼刺激到了,一下极激动,“朕不过是担了个至高无上的虚名,实则,如朕这般,不过是权臣发号施令的傀儡、玩物,朕哪里像个皇帝!”   赵珩暗道幸好姬循雅不在。   不然这句权臣手中的傀儡玩物就够姬循雅得意好几日了。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沉默许久,叶太后才试探般地,轻声开口了,“皇帝。”见皇帝抬头看她,她才继续道:“能忍辱,方可成大事。”   赵珩朝太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苦涩无比。   他道:“还有什么大事可图?”   叶太后却坚决道:“皇帝,你听哀家说,姬循雅眼下虽掌重兵,却并非真的就能一直大权在握。”   赵珩眼前一下亮了,“请太后赐教。”   “眼下国库空虚,新政虽尚在进行,可税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收上来的,”叶太后道:“若姬循雅无军饷钱粮,又靠什么维持重兵?”   赵珩深以为然。   叶太后说的不错,甚至可以说,眼光相当毒辣,一下就看出症结所在。   但税银收不上来的可能,是建立在各地官员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的情况下,可与税制变革一同进行的,还有变更官员,裁撤冗官冗员。   “他势强,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衰落下去。”叶太后信誓旦旦道。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但用来安慰此刻痛苦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皇帝,已经足够了。   果然,赵珩听到这话立刻道:“当真?”   “当真。”叶太后柔和地看向赵珩,“母后又岂会骗你?”   沉默一息,又道:“且,姬循雅行事嚣张跋扈,已经得罪了一堆世家官员,你知道,百二世家,盘根错节,朝野遍布他们的门生故吏,”叶太后似叹似笑,“说句犯上的话,这些世家大族其门第之清贵,有时,连我们赵氏皇族都不放在眼中。”   太祖陛下:胆子挺大的。   他在位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敢这般放肆?   叶太后看向赵珩,循循善诱道:“若我们,”她的称呼不知何时变了,“能与这些世家联盟、联姻,一起对付姬循雅,皇帝,你还觉得自己势微吗?”   说了这么久,终于说到了正题。   赵珩心中雪亮,然而神情还带着些不明所以的茫然,“联盟,联姻?”慢慢咀嚼这两个字,他苦笑了下,“太后,以朕的处境,谁又敢把女儿嫁过来,送死吗?”   叶太后:“……”   姬循雅杀人不眨眼,这是真的。   自昭朝建国近三百年来,姬氏一直自负清雅,不问国事,怎么偏偏出了姬循雅这么个疯子!   叶太后顿了顿,“皇帝,我们不需要现在就立后。”她耐心给赵珩分析,“只要放出风去,既能让世家豪族看出我们联盟的决心,又正好能澄清京中的流言蜚语,再徐徐图之。”   她看向皇帝,温和地询问:“皇帝,你说好吗?”   赵珩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叶太后描述的前景很有诱惑力。   不过,与姬循雅合作是与虎谋皮,与叶太后,以及叶太后身后的势力合作,更是引狼入室。   赵珩可还记得先前李元贞便是国舅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国舅现下未死,却一直躲藏不肯出来,太后派人刺杀他。   叶太后见他不语,也不催赵珩,耐心地等待着。   一炷香悠悠地燃尽了。   赵珩深吸了一口气。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有些犹豫地看向叶太后。   “好,”他道:“就依太后所说,放出立后的消息。” 第八十五章   日头西沉。   御书房内已燃起了长明烛, 灯火灼灼,映得御书房内亮若白昼。   姬循雅跪坐在案前,垂首凝神, 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奏疏。   长睫微垂, 半掩这双过分冷沉阴暗的眼睛, 人便显得温和不少,平添几分清雅娴静,溶溶似月。   赵珩进入书房,便见到了这幅景致。   他脚步顿住,也不着急向前走,没什么姿仪地双手环胸站定, 含笑看姬循雅。   姬循雅如常地看完手中奏折。   赵珩还未进入书房时, 他便已觉察到皇帝的到来,却并未出声。   赵珩的目光轻,却毫不避讳地扫过姬循雅。   奇怪的是,这位甚喜好颜色的帝王看向姬循雅的目光中无半点狎昵,有的只有赞叹与欣赏。   宛如在欣赏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   二。   姬循雅心道。   拿起了另一本奏疏。   赵珩笑眯眯地看他。   三。   他想。   ……   蜡脂在温文的烛火下融化, 自烛身淌下,缓缓凝在莲心托上。   姬循雅终于抬头。   赵珩毫无防备,正与姬循雅对视。   黑眸阴冷, 顷刻间将方才所有虚幻的静好撕碎。   赵珩却笑了起来。   样貌生得凉薄俊美的男子笑起来却多情而温柔, 眉眼弯弯,无尽风流恣意,望之, 似世间所有愁绪皆能一扫而净。   “咔。”   烛火爆开。   姬循雅提笔的手一顿。   他……数到哪了?   赵珩笑眯眯地问:“你猜朕方才在想什么?”   姬循雅放下笔,仿佛恼于自己方才的心乱, 硬邦邦地回答:“不猜。”   皇帝却不怒。   他脾气算不上好,耐性却极佳。   姬循雅,比他所驯过的任何一匹宝马,都来得骄傲尊贵。   同样,能得到这种人毫无保留的一切,更能满足为帝者的征服欲。   赵珩大步走到案前。   姬循雅眼前暗了一瞬。   赵珩一手撑着桌案,微微歪头,朝姬循雅笑道:“景宣,求求你猜猜朕在想什么。”   长发随着动人的动作垂落。   滑入姬循雅眼前,一晃,一晃。   晃得人头晕目眩。   姬循雅淡淡地说:“近之不恭,陛下为君不该在旁人面前如此不矜身份。”   赵珩随口道:“你不是旁人。”   不假思索,便显得没有那么虚伪矫饰,好似,是帝王的真心话。   姬循雅握笔的手连自己都不觉地攥紧。   “那陛下,”他看了眼赵珩,又仿佛觉得眼前人被烛光映得太过刺目,下意识垂了下眼,“刚刚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手中顿觉一空。   赵珩晃了晃被自己一把夺来的奏折,姬循雅眼睫下压,不能与他对视,他便低头,几乎与姬循雅额贴着额,“将军,你走神了。”   他扬唇,得意洋洋的弧度让人看了想狠狠碾压。   “为何?”   姬循雅抬眸。   后者眸光冷漠地与他对视,“趁我不备罢了。”   赵珩了然地笑道:“好。”   “将军待朕一片忠心,以至于看朕看得失神,朕明白。”顺手极快地摸了把姬将军的脸,“朕都明白。”   语毕,猛地抽手,往后退了数步。   果然看见姬将军握笔的手背上青筋陡凸。   赵珩一面迅速地扫过奏疏,一面笑话姬循雅,“景宣,修心不足啊。”   那种黏腻的,阴魂不散的视线又一次笼罩住赵珩全身。   赵珩习以为常,继续道:“朕方才在想,景宣何时能屈尊降贵地抬头看朕一眼,”他轻啧了下,低声道了句狗屁不通,才说:“便是要朕即刻身死也愿意。”   说得漫不经心。   又真挚无比。   赵珩就是有这种本事,将从别人口中说来无比荒谬可笑的话自己说出,却显得情真意切。   他将奏疏往桌案一掷,抚掌笑道:“朝堂上这等人忝居高位,我朝何愁不亡。”   姬循雅望着他。   赵珩眨了眨眼,“景宣,为何这样看朕?”   对面眉目似画的美人柔声问:“要陛下拿王位来换,不知陛下愿意与否?”   赵珩笑。   他从初次见面便觉得姬氏这位循雅公子很有意思,如今过两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明明身居高位,明明同样是在腥风血雨的家族中长大,姬循雅身上永远有一种,令赵珩觉得匪夷所思的执拗。   学不会逢场作戏,亦亦或者,不屑学。   于是,上一世二人到底沦落到那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迎着姬循雅寒冽的目光,赵珩笑着回答,“朕的王位不是就在卿手中吗?”他纤长的五指插-入对方的指缝中,紧紧相扣,与之一道握住了朱笔。   他俯身,“朕的王位、朕的权柄、乃至,”炽热的话音扑上姬循雅的耳廓,“朕。”   赵珩消瘦,十指骨节分明,这样紧紧被他握着,指骨相撞,硌得人手背生疼。   姬循雅没有回头看赵珩的神情。   但他猜得出,以赵珩的性情,他含笑的面孔下,定要藏着无穷的不甘心。   受制于人,这位心高气傲的太祖陛下恐怕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挽回颓势。   即便不甘。   姬循雅想。   骨肉死死贴合,生死与共,融入一体。   他还是,在我手中。   无论是生是死,是上一世,还是此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在我手中。   这便足够他心满意足。   他怎么能去奢求一个骗子的真心?   从赵珩的角度看,没得到回答的姬循雅却轻轻一笑,方才阴霾瞬间一扫而空,他开怀极了,笑容里半点寒意都无。   信手在自己看过的奏折上批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照准。   势同帝王。   赵珩收回目光。   他抽手,正要拿开,却被姬循雅握住。   “叶太后说了什么?”他问。   赵珩心道明知故问。   被姬循雅攥住手腕,赵珩就顺势坐到他身边。   “说要与我合作,”被握了一只手,另一只还是不老实,以指为刀,在姬循雅喉上虚虚划过,“除掉你。”   “想必陛下十分心动。”姬循雅笑道。   赵珩大呼冤枉,言之凿凿,“三分,只三分而已。”   姬循雅目光沉沉地看他。   赵珩笑眯眯道:“朕还没蠢到要引狼入室,”见姬循雅神情更冷,他又笑道:“更何况,朕怎么舍得杀景宣?”   姬循雅闻言,好像本想忍耐一番,但实在未忍住,冷笑了声。   口蜜腹剑的,骗子。   正要开口,赵珩却偏身,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后又立刻坐定,一脸坦荡,仿佛什么都没做。   “别生气了景宣,”赵珩笑着哄他,“朕下次不说了。”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赵珩却看得出来他没有方才那么不悦了。   近在咫尺的面容似玉。   赵珩看着他。   或许因为姬循雅的性格太过凌冽,不可攀折,不可戏弄,他就越想,看看姬循雅的底线在哪。   再,得寸进尺。   姬循雅忽道:“叶太后想要谁家女子为后?”   “她未言明。”赵珩道。   姬循雅道:“你应了。”   赵珩猝不及防,旋即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荒唐。   “是。”他点头。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   赵珩觉得,以他和姬循雅的默契,实在无解释自己用意的必要。   他拈起一块自他离开后就无人动过的糕点,放入口中。   凉透了点心不算好吃,尝起来有些发腻,赵珩皱了皱眉,端茶喝了一大口。   “饿吗?”赵珩问:“朕命人传膳。”   姬循雅瞥了赵珩一眼。   竟拂袖而去。   赵珩一怔。   “景……”话音骤然顿住。   许是今日几次三番被人拂了脸面,赵珩神色亦算不得好看,冷冷道:“来人。”   何谨快步走进来。   “传膳吧。”   何谨垂首,“是。”   ……   今日朝臣上朝上得心绪难言。   一则,陛下将立后的消息传出,为本就流言纷乱的毓京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二则,群臣发现陛下批复的奏折字迹变了。   笔意刚劲锋利,力透纸背。   是——姬循雅的字迹。   如同一个警告,对不听话的皇帝,无伤大雅的警告和,对群臣的警醒。   但赵珩今日还是如常上朝,从神情上看,并无不对。   “所以,”散朝后,群臣三三两两离开正殿,有人低声对同僚道:“姬循雅与……当真有私?”   同僚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嘲讽道:“胡言乱语,刘大人恐怕平日里读得不是圣贤书,而是书坊内的话本。”   顿了顿,见对方一脸茫然与被骂的不忿交织,重重叹了口,“哪里是因为私情,你难道看不出,立后的人选必然是世家贵女,姬将军这是不想……”   话音瞬间顿住。   未竟之意,对方却已经明白。   是不想,皇帝与之联姻联盟。   凉风吹拂,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向天边滚滚黑云。   他喃喃道:“要下雨了。”   ……   数日以来,赵珩与姬循雅再未见过一次面。   赵珩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韩霄源查出来的名册,听人传道:“陛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这几日叶太后倒是与赵珩亲近了不少,赵珩便也对太后嘘寒问暖不断。   两人皆是做戏做得习以为常的,但在他们俩近侍眼中,却被弄得几乎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原因无他,无论是太后待皇帝,还是皇帝对太后,关系都可称冷漠,现在却亲亲热热得宛如从未离心。   赵珩放下名册,道:“朕知道了。”   又看了一会,方摆驾长信宫。   叶太后见到赵珩先“大吃一惊”,伸手,但根本没有碰赵珩脸的打算,疼惜道:“我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珩总不能说是天天看不见姬循雅,没有秀色下饭的缘故,轻咳一声,顺势躲开太后戴着护甲的手,温声回答,“朕无事,劳太后挂念了。”   面上忧色却未消。   赵珩一把虚虚扶住太后将要缩回去的手。   叶太后看了眼皇帝,眼中的惊愕旋即被一派慈爱所取代,含笑地点点头,欣慰道:“皇帝真是长大了。”   表演了一番母慈子孝,看得众人热泪盈眶,二人才心满意足地进入长信宫。   太后命人上茶。   淡淡茶香中,太后笑着开口了,“皇帝近来可有闲暇?哀家不日要办场赏花宴,凡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员夫人皆要携女过来,若其中有你中意的,比让哀家选要更好些。”   赵珩喝茶的动作稍滞。   叶太后眼见着他面色惊变,便故作不解,“皇帝莫非心有疑虑吗?”   她看向赵珩,“还是说,皇帝体恤臣子心意,不愿意做出,令其伤心之事?”   这话可谓给足了赵珩面子。   虽然从局势来看,皇帝根本不是不忍令臣下伤心,而是不敢。   赵珩放下茶杯。   叶太后温和地看着他,“怎么了皇帝?”   而后,她便第一次在自己这个不亲近的儿子上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扭捏,他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太后,朕不想。”   便是做戏,他也不会真娶他人为后。   他与姬循雅关系暧昧,无论是哪家贵女嫁入皇室,都无异于跳入火坑。   赵珩断无此打算。   叶太后看着皇帝,“哦?”   太后已不算年轻了,眼珠却不见分毫浑浊。   她似在用眼神问,你先前不是同意了吗?君无戏言,皇帝为何要朝令夕改?   赵珩好像觉得极难以启齿,静默许久,终于无法忍受叶太后的凝视,道:“朕……朕对女子无意。”顿了顿,“深宫寂寞,朕不愿意白白葬送了姑娘家的大好年岁。”   叶太后一愣,震惊地看向皇帝。   她本以为赵珩是受姬循雅所迫,不得不委身,现下,他居然说自己不喜欢女子。   难道,这二人间还有几分真心?   这个荒唐的想法一出,连叶太后自己都觉得可笑,轻轻摇摇头。   不喜欢女子,她心思飞快地转动着,就意味着皇帝不会有子嗣。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叶太后毕竟在宫中多年,面上半点喜色都不曾露出,反而极震撼地瞪大眼睛,“你……”戴着尖尖护甲的长指骤然指向皇帝,“你竟如此!”   赵珩苦涩道:“朕自知荒唐。”   叶太后霍地起身,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声长叹,“你这,这要哀家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赵珩垂首无言。   俩人惺惺作态了半天,都自觉火候够了,赵珩正要开口,却听叶太后道:“不喜欢女子亦无妨。”   赵珩一愣。   什么?   叶太后看向皇帝,坚决道:“群臣为国尽忠之心天地可鉴,断无因公废私之事。”   赵珩难得感受到了一丝茫然,“嗯?”   叶太后又恢复了方才仪态万千的样子,“为了皇帝,他们几个的儿子还是舍得的。”   哦……他猛地反应过来。   赵珩:??? 第八十六章   或许是赵珩的表情太过诧异, 连叶太后都看出了端倪。   她微微一笑,道:“怎么了皇帝,可觉得哀家说的何处不妥?”   赵珩:“……”   赵珩觉得事事都挺不妥的。   且不说叶太后如此淡定地接受了皇帝喜欢男子的事实, 这种身为太后上赶着给皇帝选男妃的事情, 恐怕纵观史书都甚少可见。   不对, 是闻所未闻。   赵珩沉默一息,脑海中有个身影一闪而逝,但随候也笑了起来,“并无不妥。”   叶太后见赵珩这般配合,大感满意,面上的笑容真挚了不少, 轻轻摇头, 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发间凤凰含珠的金簪随着主人的动作摇动生辉,“说起来,倒是哀家疏于关怀皇帝,竟连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男子都不知晓。”   赵珩配合地告罪,“太后哪里的话,是朕忙于国事, 少来给太后请安,还请太后莫要怪罪。”   叶太后含笑弯了弯眼,心情不错地关怀了句, “国事要紧, 但诸事都要紧不过龙体康健,皇帝也莫要太过操劳了,”旋即话锋一转, “既然要选,也不能什么人都纳入宫中, 不知皇帝可有中意的世家子弟?”   她笑,“崔相崔抚仙出身名门,品貌出众,哀家曾听人说过,”这个人自然是叶国舅,“崔抚仙乃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他若入宫,不算辱没我儿。”   一线光华在赵珩眼中转瞬即逝。   以崔抚仙统率百官之才,他便是真生成个天仙模样,赵珩也不会失心疯到让他入宫。   况且崔抚仙并非无足轻重的官员,让他入宫,必然引起朝局震荡。   以叶太后的聪慧,不会想不到这些。   赵珩面上不显心思,闻言却深深皱眉,仿佛对崔抚仙很有几分厌烦,敷衍道:“崔相事事皆好,只是太古板正经,朕要选的是枕边人,不是给朕讲课教学的先生。”   听皇帝将崔抚仙的端雅描述成古板,饶是对崔抚仙无甚好感的叶太后都忍不住腹诽:所以这就是你和姬循雅纠缠不清的缘由?   她笑了笑,道:“那皇帝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若说出来与哀家听听,哀家也好为皇帝参详。”   赵珩无言。   叶太后看他。   赵珩端起茶,慢慢啜饮了一口。   叶太后继续看他。   赵珩轻轻放下茶杯。   叶太后发现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立刻调整唇角弧度,再度看向赵珩。   赵珩……赵珩拈起了一块茶点。   叶太后大约不爱吃甜食,点心做的虽精巧,但极寡淡,入口只淡淡花香,不待赵珩细细咀嚼,立时便化开了,仿佛吮了满口花露。   叶太后又忍了片刻,见赵珩把手伸向第二碟点心,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皇帝。”   话音未落,却见赵珩的耳朵慢慢红了。   叶太后愣了一息。   她是眼睛瞎了吗,不然怎么会看见皇帝在害羞?   赵珩红着耳朵,扭扭捏捏地说:“朕,朕偏好……”   叶太后凝神去听。   听这行事荒唐,现下好不容易收敛了些的皇帝陛下道:“朕偏好美人。”   这次轮到叶太后无言以对了。   她没想到,皇帝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偏好居然如此的,直白坦诚。   坦诚得近乎庸俗。   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美滋滋地说:“性情最好有趣些,稍稍有点脾气亦无妨。”他猛地一顿,看向叶太后。   叶太后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   不料赵珩郑重其事道:“最最要紧的是,不必太聪明。”   叶太后:“……”   她干巴巴地回答:“哀家知道了。”   叶太后现在看见皇帝这张笑得了无心机的脸就觉得心烦,抬手轻轻拂过额角,面上流露出了几分困倦,“皇帝,时候不早了。”   窗外,艳阳高照。   赵珩了然,轻轻颔首,“太后,朕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来人,”叶太后真心笑道:“送陛下出去。”   叶太后做事极其利落,不足三日,叶太后的贴身内侍便令领着数位宫人捧着几匣画像来拜见皇帝。   “陛下,”样貌清秀的内侍躬身,毕恭毕敬地道:“这些都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给陛下的,请陛下一观。”   赵珩笑道:“替朕谢过太后的美意。”   他瞥了眼韩霄源,后者立时明了,接过其中一匣,轻轻搁在赵珩案头。   余下则被其他宫人接过,放好。   几人见礼后告退。   赵珩打开匣子,从中随手拿了一副。   画像展开。   但见画中男子身长玉立,端得是样貌清逸的俊朗男儿。   在画像下方,标了一行此人名姓与生辰八字。   赵珩道:“杜氏的郎君,”将画像往匣中一抛,他笑,“样貌倒是清俊。”   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满意。   他偏头,对韩霄源道:“朕属意男子这件事,外面怎么说?”   韩霄源垂首,简略地作答。   ……   外面能怎么说?   近一年来皇帝厉行新政,其他国政多尚未完全铺开,但减税这般关乎民生之事却是见效得立竿见影。   只要赵珩能做个好皇帝,让百姓富足安居,莫说是选男子,他便是从曲池里把先燕君的遗骨捞出来说要追封为后,民间也不会有反对声。   充其量在闲暇之余感叹句,真龙天子的品味就是与凡夫不同。   但朝中与民间反应迥异。   年逾古稀的苏太傅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昏过去。   老爷子先前因为皇帝跑到陪都昏了一次,半年来见证皇帝六亲不认雷厉风行的改革昏了数次,前几日听到皇帝与姬循雅有私昏一次,今日昏得众人已习以为常,忙上前搀扶得搀扶,倒水的倒水。   “妖孽将出。”苏太傅白着一张脸,话音未落,老泪纵横。   这个妖孽当然不可能是骂皇帝。   至于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有人低声道:“太傅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小时听一道人说过,太祖的泰陵依托渠南山而建,二十三年前的一日,虽是白天,但狂风大作,飞沙遮天蔽日,那道人从渠南山下来时,正看见一条巨蛇从山心破出,满身碗口大小的黑鳞。”   他语气抑扬顿挫得恰到好处,连半昏的苏太傅都清醒了几分。   “然后呢?”同僚催促道。   “然后,巨蛇正与他对望。道人说他当时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因为,”他的语气愈发诡秘,“那巨蛇的眼神不似寻常虫蛇,却像个有灵的人一般,眼光森冷如冰,他被吓得动弹不得,本以为必死无疑,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巨蛇却消失不见了,连狂风都瞬间停下。”   他看了眼屏息凝神的众人,“那道人说,他当日看见的说不定是镇压在太祖陵中的晦物,怨气经年累月化成的巨蛇。”   有官员颤声道:“二十三年前……那姬……”   姬循雅也二十三岁!   “嘘——”   官署中一时死寂。   比起这些迷信谶纬官员的震惊与深感国之将亡,如周小舟这样的年轻官员想得便很简单了。   “倘陛下立后,后族便会立刻加官进爵,”周小舟由衷地提出疑问,“但若陛下迎娶男,男后,”这个词他说得颇为别扭,“那皇后本身岂非就能承爵?”   崔相是朝中少有的宽厚人,听到如此荒唐的话并未摆出百官之首训斥他,只是无奈一笑,道:“小周大人想得甚是长远。”   周小舟黑亮的眼眸隐隐发光,“历来后族都被封承恩王,虽无尺寸之功,却能得封王爵,谁人能不心动?”   他就很心动。   当然,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不敢说。   更说不出口。   崔抚仙摇头,“以我愚见,陛下不会。”   “不会封王?”   “不会立男后。”   周小舟原本昂然的精气神少了大半,犹不死心地问:“崔相,您觉得,被陛下挑中的郎君日后可否在官场平步青云?”   崔抚仙叹笑了声,“小周大人,儿郎的功名要靠掌中笔,三尺剑,立赫赫之功,方算名正言顺。”顿了顿,又道:“况且,陛下不会因公废私,便是真有人选,也不会是身居要职的官员,被选中的人,更不可能因此就一步登天了。”   他清凌凌的眼眸看向周小舟,“小周大人,你明白吗?”   崔抚仙便是有种奇特的能力,就算是说教,也不惹人厌烦。   或许因为他的嗓音实在太温柔了,姿态分毫不显居高临下。   周小舟郁闷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我都明白。”   他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脸上粗暴地揉了揉。   样貌还不错。   可惜,实在可惜。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动作猛地顿住。   是另一个人。   一个阴鸷的、满身沉沉死气几乎像活物的人——姬循雅。   以姬循雅对皇帝的占有欲,他怎么可能容忍皇帝另纳他人?   周小舟深深皱眉,不安道:“陛下会不会……?”   有危险?   崔抚仙眸中亦有忧色划过,面上却如常,“陛下自有分寸。”   他以为,皇帝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放出了要立后的消息。   他更觉得,赵珩此举必有深意。   他信任皇帝,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因为姬循雅,实在是太难以揣测了。   他是,变数中的变数。   ……   此刻,御书房外。   赵珩五感敏锐,还未进入书房,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焦糊与苦涩交织,像是丝绢燃烧后的臭味。   御书房内存放着大量易燃的奏疏和书简,平日里慎用明火,蜡烛皆放置得极小心,且看守在御书房外的护卫神情平静的样子,也不能是着火了。   嗯?   赵珩脚步一顿,目光重新投到那深深垂首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护卫脸上。   看一眼,赵珩便笑了起来,“哦,燕卿,许久未见了。”   燕朗身体一僵,忙答道:“陛下。”   看见燕朗,赵珩好像突然就不着急进去了。   他明知故问,“你家将军在里面?”   燕朗干巴巴地回答:“回陛下,是。”   焦味愈发明显。   赵珩挥手扇了扇,果不其然看见燕朗神情窘迫。   “在里面做什么?”   燕朗道:“臣,臣不知,还请陛下亲自去看吧。”   赵珩朝他点头一笑,大步埋入。   燕朗忙上前,推门请皇帝进去。   待帝王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心犹然砰砰狂跳。   他不是猜不出姬循雅在里面做什么,可实在……实在难以启齿。   赵珩进入书房。   他先看见的是姬循雅。   姬将军立在书案前,手中拎着一副画像。   不,不是一幅画像。   是半幅画像。   并且随着火势的蔓延,丝绢还在不断缩小。   姬循雅听到声音偏头,粲然的火光照得他眉目灼灼。 第八十七章   一时静默。   姬循雅冷幽幽的眼睛望向赵珩。   黑眸中阴鸷的情绪翻涌, 似有无穷怒意在熊熊燃烧。   皇帝陛下却对姬将军这种神色早就习以为常,毕竟再阴冷的表情他也在后者脸上见过,较上一世两人交恶时可谓不值一提。   赵珩慢悠悠地走到案前。   他先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捧起茶杯, 姿态闲适地等待着姬循雅的下一步动作。   火光灼灼生辉, 将姬将军素日里素白若瓷的面容也照出些血色。   人将被烈焰吞噬的血色。   赵珩觉得这幅场面称得上秀色可餐,就一面看一面喝了口茶。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姬循雅的视线就一直凝在他身上不曾移开。   见赵珩若无其事地饮茶,姬循雅眸光更暗。   似山雨欲来。   火舌迅速向上蔓延,疯狂地吞噬着画像。   画像中清秀的人影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在赵珩眼前化为一摊灰烬。   姬循雅的表现太自然, 以至于令人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怖的错觉——仿佛此刻, 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被他如此,简单干脆地处理干净。   姬循雅轻轻捻了捻方才拿画的手指,手上力道一松。   “咣当——”   画轴砸进炭盆。   灰烬四散。   赵珩皱了下眉。   丝绢烧起来的味道可不好闻。   焦味与姬循雅身上那股常年挥之不去的腥甜气相融,诡异不祥的气味在赵珩鼻尖萦绕,眼前是粲然火光, 照得姬循雅眼眸也带了点光亮,幽暗渗人至极,如, 两团鬼火。   赵珩不由得心道朕是死了吗。   不然怎么如置十八层地狱?   唯一让他心中稍稍宽慰的是, 眼前的厉鬼怨魂长得实在不错,看得赵珩唇角下意识想要上扬。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将嘴角狠狠压了下去。   姬循雅道:“陛下。”   声音一如既往, 只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冷意。   好似兴师问罪。   赵珩客客气气地回答:“将军。”   却无任何要解释的打算。   赵珩低头,温热的茶水沾唇。   清苦的滋味瞬间在口中蔓延。   赵珩仿佛没看见姬循雅的神情, 朝后者扬起茶杯,笑眯眯地说:“前几日朕去冯府,用茶时夸了两句他的茶好,冯卿就送来了些,”皇帝笑,“比之宫中的茶,别有风味。将军不尝尝?”   清风入室,吹得火光摇曳。   映得姬将军本就清丽冷异的脸明明暗暗,更显出七分鬼气。   姬循雅平静地回答:“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不过一粗鄙武人,自与诸文官臣僚不同,臣不擅长风雅之事。”   赵珩闻言神色有些怪异。   旋即又摇头一笑,“将军妄自菲薄。既然将军不喜欢,朕不勉强将军。”   语毕,垂首饮茶,再无二话。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皇帝陛下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   姬循雅寒声道:“陛下难道就没什么要同臣说的吗?”   迎着姬循雅越来越冷的目光,赵珩终于放下茶杯,如姬循雅所愿地回答了他。   皇帝的抚掌笑道:“姬将军不愧是姬将军,连烧画都烧得比旁人干净。”   书房中本就阴沉的氛围瞬间变得更加紧绷。   赵珩掀开画匣,随便拎出副画像,一下扔到案上。   赵珩力道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且听砰地一声,顿时砸得桌上文书乱颤。   捆着画像的锦绳系得本就松垮,遭赵珩一扔,立刻散开。   画卷轱辘散开,半搭在案上,摇摇欲坠。   人面缓慢地显露在君臣面前。   赵珩懒得看,只盯着姬循雅的脸笑得十分好看。   他自认为绝无半点挑衅的意思,“既然将军喜欢烧,朕便由着将军烧。”他悠悠道:“太后命人送来了九匣八十一张画像,够将军烧上半日。”   旋即面上笑意烟消云散,他话音骤亮,“若将军还嫌不足,我毓京还有近千顷的皇宫,不过,”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炭盆,“以炭火烧宫室,未免太慢,不如朕即刻命人开府库,将桐油取出奉予将军。”   下一刻,他陡然与姬循雅对视。   声音冷冽入骨,几乎质问,“将军,意下如何?”   赵珩向来带笑的眉眼此刻丁点笑意都无,仅余些耐心告罄的,厌烦的寒意。   他威势咄咄,压得人心口砰砰巨响,恨不得立时跪下请罪。   帝王高高在上,此刻面对姬循雅的态度,与面对任何一个与他没有分毫关系,甚至说得上厌烦的臣下都毫无差别。   一视同仁。   姬循雅瞳孔剧烈地缩了下。   这种眼神……   御书房内窗户皆大敞,赵珩方才说话不曾收声,令外面守卫的近侍皆听得一清二楚。   燕朗面色惊变。   前些日子将军与陛下不还举止亲密,同进同出吗?   燕朗亦知晓皇帝将立后的传言,但他先前还以为那是空穴来风,将军便是有些不快,也会如先前任何一次般,叫皇帝哄两句就好了。   而今听来,势态却仿佛极严重。   何谨正仔细听着,不期与燕朗对视,他一愣,面上忧色明显。   阴霾笼罩,御书房附近的宫人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咔。”   一声异响。   不大,在死寂般的御书房如同惊雷炸开。   姬循雅仿佛绷到了极致,听到声响猛地转头,一下看向声音的方向。   是,桌案上的画像。   画卷半展,只堪堪露出小半张脸。   这幅画画师的技法比杜公子那一副更为高超,画中人眸光清澈温柔,被他望着,恍若有秋水汨汨淌过心口。   在看清画像后,连赵珩自己都愣了几息。   他先前明明直接拒绝了叶太后,叶太后却还是把崔抚仙的画像送过来了!   局面太过混乱,赵珩的脑子里蓦地划过个极不着调的想法。   崔相知道自己成了立后人选之一吗?   赵珩认得崔抚仙,姬循雅自然也认得。   崔抚仙日日都往御书房跑,姬循雅想忘记他的样貌都难。   更何况,崔抚仙生得还与崔平宁有些相似之处。   只一点点,但足够姬循雅厌烦了。   姬循雅定定看了画像片刻,而后僵硬地、缓慢地转头,面向赵珩。   “崔抚仙?”姬循雅的声音平静无波。   细听之下,却中透着几分古怪。   干涩、迟滞,仿佛以尖利的长指甲划过铜镜,听得赵珩心头发毛。   事情发展至此,已经远远超乎赵珩的预料。   姬循雅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们间的默契世所罕见,诸多事情不必言明对方便能知晓自己的心意。   两人虽不约而同地联手做局,但,从现在的情况看,竟有些难以收场。   赵珩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此刻的确与姬循雅合作不假,可,不过是局势所迫的权宜之计。   他们之间纵有默契,但在这虚假的温情之下,彼此间的信赖却单薄得可怜。   一个眼神,一句话,轻而易举便能动摇。   可戏还要做下去。   赵珩看着姬循雅泛红的眼底,冷淡地解释,“叶太后挑选的是世家中出色的郎君,以崔相之官位才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极不耐烦,称呼却立刻由崔卿变做崔相,“崔相在其中,倒也不是怪事。”   赵珩上前两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把画收起。   崔抚仙的画像几步之遥,此刻正温柔地笑看帝王。   须臾之前,眼前的笑容骤然被另一张气韵截然相反的面孔取代。   清绝脱俗,诡魅非常。   赵珩喉结剧烈地滚动。   他低声说了句,“朕还未看过。”   姬循雅却扬唇,轻轻笑了起来。   似有血腥气扑面而来,令赵珩从尾椎到脊背都立刻紧绷。   “景……”   宣字尚未说出口。   守在御书房外的侍人们只听得内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似是,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被骤然扫落在地,摔出来的脆响。   “陛下!”何谨惊呼出声。   他正欲疾步上前,面前倏然有寒光闪过。   利利刀锋近在咫尺,擦鼻尖而过。   脚步霍然顿住,何谨惊怒交织地看向燕朗。   “你做什么!”   燕朗单手持剑,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何谨,沉声道:“将军明令,不许任何人擅闯御书房。”   何谨怒道:“陛下龙体若有分毫损伤,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燕朗不为所动,剑握得愈紧。   书房外剑拔弩张,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无暇关心了。   “好一番耿耿忠心。”姬循雅俯身。   赵珩居下,神情中犹带几分未料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种地步的懊恼。   他徒劳地动了手腕,旋即便觉得腕骨处被勒得更紧。   温凉的气息扑在赵珩耳朵上。   集训与满意地看着这只耳光受刺激慢慢泛红,便垂得更低,“请陛下开口,让他们离开。”   赵珩势弱,深知此刻让守卫撤离,局面对自己会更加不利。   他吸了口气,饶是如此,望着姬循雅依旧扬了扬唇,“朕若说不,”他仰面,似笑非笑道:“将军该不会恼怒得将整个御书房都烧了吧?”   二指捏起赵珩的下颌,姬循雅眸中阴暗翻涌,语调却愈发温柔了,“还是说,陛下想让他们留下静听圣训?” 第088章   赵珩闻言愣了一息, 随后就明白了姬循雅所谓的圣训是什么。   皇帝陛下难得体会到了被人“调戏”是何种滋味,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漂亮容颜,竭力忍了忍。   姬循雅万事皆好, 唯有一点赵珩不满意, 便是两世为人, 姬循雅的身体竟还那么强健。   何况武将久经沙场,更不是赵珩这每日早上只练练剑的人可比的。   若是上一世,赵珩与姬循雅或还能打个平手,现下没有武器,却是毫无反抗之力。   所有挣扎都被镇压得轻而易举。   姬循雅垂首,柔长的青丝垂落, 轻轻刮过后者的面颊。   真奇怪, 赵珩敬佩自己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别的,这么个心狠手辣的疯子,却生着一头再柔软不过的长发。   “陛下,”姬循雅见他额角青筋忍得一跳一跳,觉得很是有趣,便以唇轻轻贴了下, “你很想逃吗?”   冰凉的触感激得毫无防备的赵珩一颤。   赵珩盯着姬循雅姣好的下颌,“易地而处,将军当若何?”   姬循雅扬唇, 变本加厉地亲了他两下。   先前二人间的情事即便是姬循雅挑起, 也多为赵珩占据主动。   欲亲便亲,欲停便停。   现下看赵珩动弹不得,又碍于颜面不肯出声, 姬循雅就觉得更有趣了。   细细的颈骨显露在眼前,脆弱的线条起伏轻颤。   几乎透出了几分可爱堪怜。   赵珩觉得额角有些痒, 如同被小狗玩耍般地噬咬过。   但眼前人……怎么都不像一只无害的小狗,分明是条凶神恶煞,时时刻刻都盯着人致命之处的毒蛇!   无论何时何地,赵珩恐怕都学不会示弱闭嘴。   他嘲弄道:“将军,你忍性不足啊。”   姬循雅抬头,柔声回答;“臣有十七日五个时辰二刻未见陛下,不是臣修身不足,是陛下太有耐性。”   你怎么不见我?   你怎么能不让我见你?   “臣等了陛下这么久,”低柔话音入耳,缠绵刻骨,却勒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臣日日听话驯顺地等着,也不见陛下传召,却等来了,”目光吝啬地看了那幅画一瞬,又立刻盯住赵珩的脸,“叶太后将画像送给陛下的消息。”   他低语,“真该把叶氏全族都杀了。”   赵珩听他视大昭律法如呜无物,忍不住提醒了句:“我朝便是谋反也无诛全族的先例,将军,你都还活着,莫要对旁人如此狠心。”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是拿臣和旁人比?”   赵珩:“……”   他上辈子怎么没发现姬循雅这般会咬文嚼字!   姬循雅见他不语,冷笑了声,“若今日臣不来,陛下将如何,先细细相看这些青、年、才、俊,”后面四个字都快被他咬碎了,“再将满意的迎娶入宫吗?”   赵珩本来想说你知道朕并无此意,但转念一想,姬循雅知道他没有这个打算,却还如此,不是在无理取闹是在做什么?   遂笑了一声,风流多情的天子不知想到了何种令他欣慰开怀的场面,扬了扬唇。   在姬循雅的注视下又极迅速,极刻意地压下,宽慰道:“便是纳了别人,你依旧为贤妃。”   姬循雅看起来真的很想将他掐死。   姬循雅低头,“流言纷传其后必有人在推动,陛下可查到主使之人了?”   不待赵珩回答,姬循雅继续道:“传出流言的人想要你我决裂,陛下非但不澄清谣言,却推波助澜,是想借此与叶太后合谋,看看叶氏倚仗得到底是哪位宗亲,还有……看看谁与叶氏往来过密,反对新政。”   “在一网打尽。”   赵珩艰难地动了动手腕,唇角却带笑,夸奖道:“知我者莫如将军。”   “陛下未与臣商量,臣却已知晓陛下的心思,”姬循雅道:“还百般配合。”   赵珩继续夸,“将军体贴圣意,真乃国之股肱。”   姬循雅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可纵然臣如此迎合圣心,陛下不还是弃臣如敝履吗?”手掌圈住赵珩的下半张脸,狠狠裹在掌中。   赵珩垂眼,便能看见姬将军白得如同雪魄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悠。   他强忍着上去咬一口的欲望,哑声道:“你明知道这是权宜之策。”   “是权宜之策,”姬循雅温柔一笑,“但臣不高兴。更何况,陛下欲选后纳妃,不也挑得很是开怀吗?”   赵珩正要开口,面颊便被姬循雅用力捏住。   他吃痛地轻嘶了声。   姬循雅目光微暗。   旋即停在肌肤上的手指力道放轻,安抚般地揉了两下。   姬循雅低声道:“既然陛下说臣体恤圣意,是陛下一日也离不得的重臣贤臣,”赵珩闻言忍不住睁大了双眼,“那陛下给臣些赏赐,是不是也理所应当?”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赵珩含糊道:“你想要什么?”   手指下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划过赵珩的嘴唇。   皇帝陛下怔然须臾,旋即惊愕道:“你疯了?”   外面有人!   姬循雅居高临下,陶醉地欣赏着赵珩难得流露出的慌张。   多好看的神情。   “陛下,”姬循雅亲了一口他发凉的嘴唇,体贴地提议,“让他们滚。”   赵珩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他承认姬循雅这个提议非常刺激,从姬循雅这个先前清心寡欲,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清心寡欲得可谓活圣人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更刺激了,但他很清楚,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改日,”赵珩低语,“朕在宣政殿……”   姬循雅的手陡然收紧。   赵珩自然没开口让旁人都离开。   片刻后,众人心惊胆战地听到了里面又一次传来了声响。   “啪——”   响声清脆。   而后是帝王惊慌失措又愤怒至极的怒骂。   “滚!”   赵珩仿佛被伤到了嗓子,声音沙哑至极。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   众人垂首屏息。   不敢抬头,却依旧感受到了姬将军满身的煞气。   姬循雅拂袖而去。   何谨与韩霄源对视一眼,不与韩霄源商议,径直快步靠近书房门口,低声道:“陛下,奴婢可进来吗?”   韩霄源皱眉。   何谨近些时日,对陛下私事的关注未免太过了。   赵珩揉了揉喉咙。   内里许久不曾出声。   何谨深深垂首,只看得见门内的幽深阴影。   他似是不放心皇帝的安危,又问句,“陛下?”   这次内里回答的很快。   “滚下去。”   赵珩仿佛受了天大的折辱,一字一句,说得艰涩至极。   何谨一惊,隐隐猜得出里面发生了什么,瞬间只觉心绪复杂,诸多滋味混杂,难以言表。   他声音放得更低,“是。”   正欲退下,内里又道:“等等。”   何谨立时站定。   韩霄源犹豫了下,也走上前去。   但听内里传来一个幽冷疲倦的声音,“过来,为朕更衣。”   ……   一道担忧的目光时不时地刮过赵珩喉咙。   脖颈处的淤痕青紫,伤痕很长,恰好是一只手掌能够环住的大小,似一道蜈蚣,狰狞地盘踞在白皙的肌肤上。   连外人可见处都如此,衣衫下,不可视人的地方,又该是何等狼狈的模样?   上朝时崔抚仙已经看见了赵珩身上的异常,只隔得不近,隐隐可见而已。   他方才还竭力安慰自己看错了,现在在书房中与赵珩对坐,帝王喉咙上的伤痕便无处隐藏。   赵珩正在看崔抚仙递来的奏疏,只觉喉咙处的视线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法掩饰。   赵珩抬头,正与崔抚仙对视。   崔相猝不及防地同赵珩目光相撞。   这最温厚谦和的文官眼中有震惊、有愤怒,还有点,说不清缘由的痛惜。   赵珩本意就是给人看,因而毫不避讳崔抚仙的注视。   但他没预料到,崔相的情绪会如此……外露。   崔抚仙不期与赵珩对视,慌不择路地偏头,立时敛了满眼情绪,再转过来时,已是一片宁静。   只是温润的眸光微微发颤。   相信陛下。   崔抚仙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陛下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除非,他别有用意。   但是,但是——赵珩喉咙上的伤口实在太刺眼了!   其中映射出的意味,更令为人臣者难以忍受。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效忠的君王受辱却无所作为?   他猜得出赵珩必有打算,可,帝王无意于令他知晓分毫。   “陛下,”崔抚仙轻声道:“为何不曾上药?”   赵珩心道当然是因为上药了好得快。   崔抚仙这幅模样看着太可怜,赵珩简直不忍心骗他,很怕这位忠君又心软的崔大人在他面前又一次落下泪来,只仿佛很无所谓地说:“不日就好了,何需用药?”   崔抚仙深深垂首。   赵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小心无比地说:“臣斗胆,想为陛下上药。”   他声音在发抖。   赵珩一愣,旋即不顾仪态地低下头去看。   崔抚仙的神情是平静的,只是眼泪,倏然从眼眶滑落。   哒吧。   落地。   赵珩:???   他……他怎么又哭了?   崔卿,崔丞相,他怎么一点都不像崔平宁,除了他临死那次,他都没见过崔平宁哭过。   赵珩立刻抽了条帕子送到崔抚仙面前。   崔抚仙的骨节被攥得青白。   丝帕在眼前晃晃荡荡,被泪水模糊扭曲,宛如一道幻光。   崔抚仙在落泪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颤颤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接赵珩手中的丝帕。   明明很轻,他在触碰到丝帕一角时手腕却似不堪重负般地剧烈地发颤。   他正要接过丝帕,而后叩首请罪。   “笃笃笃——”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崔抚仙猛地缩回手。 第八十九章   崔抚仙猛地抽回手。   动作之快, 连赵珩都愣了下,他疑惑地向脚步声的方向看去,但见何谨正垂首恭恭敬敬地立在不远处。   赵珩看了看崔抚仙, 而后道:“何事?”   何谨道:“回陛下, 太后想请陛下去长信宫。”   自从赵珩和叶太后“达成共识”后, 赵珩这几个月去长信宫的次数比他两世加起来都多。   赵珩扬扬手,“朕知道了。”示意何谨退下。   何谨躬身而出。   临走前他忍不住悄然打量了眼正低着头的崔相,细看之下,心中却是一惊。   这位连皇帝南逃都能维持起朝廷运作的青年丞相眼眶微红,或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形容狼狈,便将头垂得更低。   官服朱红, 映得本就温润俊雅的文官愈显洁净。   他深深垂首, 脖颈绷做一线,如白鹤曲颈。   下一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何谨猛地觉察到有人在看他。   倏然转头,却不见旁人。   何谨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快步退下。   御书房内一时静默。   崔抚仙不敢抬眼,唯见余光笼上了层净白。   是,皇帝的手帕。   犹豫许久, 他缓缓伸出手, 接过丝帕。   “多谢,”崔抚仙甫一开口便觉后悔,因为此刻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得吓人, “陛下。臣失态了。”   赵珩不觉异样。   毕竟崔抚仙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只当崔相耿耿忠心, 不愿意亲眼见自家君王受辱。   丝帕在崔抚仙掌中被小心地折了三折,他以丝帕边角胡乱拭过眼泪。   手上太用力,以至于刮得眼角泛红。   赵珩看他犹然不敢抬头,深觉脸皮薄成崔抚仙这样的朝臣当真是举世罕见,皇帝扬唇,戏谑道:“崔相,方才为何那么惊慌失措?”   崔抚仙擦泪的动作一顿。   丝帕在手中被无声地攥得更紧。   个中缘故崔抚仙自己想来都觉万分荒谬,无言几息,轻声回答道:“回陛下,臣有失官体,只觉羞愧欲死,不愿意为外人所见。”   赵珩点点头,随口笑道:“崔卿也是好面子的。”   崔抚仙:“……是,陛下见笑了。”   不等赵珩再出声,崔抚仙却开口道:“陛下可要去长信宫吗?”   赵珩眸中笑意稍敛,“哦?”他微微倾身,“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臣以为,此时再去长信宫,或会引得姬将军不快。”   赵珩挑眉。   这话可真是,直白得不似能出自崔抚仙之口。   又极懦弱,推行新政时,崔抚仙便是不知道姬循雅的态度亦不曾退却。   而今却与先前截然相反。   刚刚哭过的人嗓音哑得仿佛被砂石粝过,崔抚仙亦觉得低哑难听,但再开口,不仅哑,还微带了点艰难吞咽的气声,“陛下,请恕臣直言,陛下此刻式微,为龙体计,以臣之愚见,或应该以保全自身为上,日后,在徐徐图之。”   他未抬头,但能感受到赵珩注视着他的目光。   手中丝帕被攥得死紧,因为用力太过,光滑的甲缘险些刺破绸面。   赵珩弯眼,他低头,拉近了与崔抚仙的距离。   “崔卿,告诉朕,”帝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醇润,柔和动听得似可蛊惑人心,“朕要怎么徐徐图之?”   沉默。   赵珩耐心地等待着。   桌案上的茶水由热转温,水汽渐消。   崔抚仙回答,“回陛下,臣以为当将靖平军分而化之,尽力笼络军中将领,可用者用之,不可用者,”他终于抬头,“或罢黜,或外放。”   眸光被泪冲刷过,更加清透明亮。   赵珩的神情看不出喜怒,“继续。”   “既要令靖平军内有陛下的人,又要重整禁军,”崔抚仙道:“由靖平军守卫王城,无异于人为刀俎我为……”他猛地顿住,“臣失言。”   赵珩道:“卿是关心则乱。”   赵珩既然说他是关心则乱,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能是他慌乱下的胡言乱语。   这样的话自然不会被当真,更不会被问罪。   崔抚仙语气平静,“待陛下亲掌军权,便可诛杀姬氏。”   赵珩静默一息,而后陡然大笑出声。   崔抚仙静静地看着他笑,没有再请罪。   笑容张扬明丽,带着世间种种皆不看在眼中的狂放与傲气。   崔抚仙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君王。   他神色冷静,除了眼角的淡红,看上去和平日里没有分好差别。   还是那个最谦恭守礼的崔相。   赵珩赞赏地看着崔抚仙。   “崔相,”待笑够了,他方道:“卿有先祖锦衣侯之风。”   崔抚仙主动避开帝王的目光,“陛下谬赞。”   “朕明白卿是一心为朕,”赵珩道:“只是姬循雅的命朕自有用处。”   还不比,旁人来取。   崔抚仙闻言立时明了,先前的另一个揣测在帝王的回应下变得清晰。   下一刻,赵珩见他俯身下拜。   额头点在手背上,崔抚仙郑重其事地向帝王见礼,“臣不敢揣摩圣意,只是恳请陛下,无论陛下做什么,千万保重龙体。”   赵珩闻言失笑。   好你个崔抚仙,竟敢试探朕。   试探他对姬循雅的态度,以此判定赵珩究竟是胸有成算,还是受困于姬循雅弄权。   赵珩一把扯起跪得石雕似的崔相,“朕自有分寸,”顺手掸了两下崔抚仙衣袖上根本的不存在的灰尘,“崔卿不必为朕忧心。”   他这个动作把崔抚仙吓得差点又要跪下。   “是……”   赵珩低头瞅了瞅崔卿竭力掩饰但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眼尾,刚想笑话崔抚仙也太容易哭了,但转念一想,他这么说,脸皮薄如崔抚仙,足够他羞愧欲死了。   便忍住,拍拍崔抚仙的肩膀。   崔抚仙这一日被皇帝陛下碰了三次,已经惊得快魂不在身了,趁着尚有理智,忙告罪离开。   赵珩眼见崔抚仙离开。   忍了忍,到底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以崔平宁火爆恣意的性子,竟出了崔抚仙这样的后人。   想了想,笑意僵在嘴角。   以太子的英才伟略,后代不也有一堆不成器的混账!   赵珩好心情没了大半,也不打算再去长信宫,唤来韩霄源,令他去问问太后为何唤他过去。   不多时,韩霄源回来了,详细地告诉皇帝,“陛下,太后已经挑好了人选,但恐陛下未见过这些郎君,便想以陛下之命,在琼池举办诗会,不知您意下如何?”   赵珩道:“就依太后的意思吧。”   韩霄源道:“陛下,这是太后挑出人选的名册,请陛下一观。”   赵珩颈上的伤太过显眼,太后自然知晓他前几日与姬循雅大吵了一架。   于是画卷也成了更便于隐藏的小册子。   虽然赵珩觉得,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除了让姬循雅看见时更生气外,并无其他作用。   叶太后显然也不会想不到这点。   赵珩弯眼。   他与姬循雅的交恶,是不少人想看见的。   他自认为是个宅心仁厚的好皇帝,自然会将自己臣下的期望,一一实现。   赵珩接过名册。   “诗会定在什么时候?”   韩霄源道:“回陛下,诗会定在半月后。” 第九十章   翌日。   演武场。   秋意渐浓, 阳光不似盛夏那般毒辣,但正午日头正高,晃在人面上依旧发烫。   在毓京城内的小演武场原是一处官员私宅改建而来, 本该是一片由沙土铺垫, 无一处遮挡的空场, 此刻却是一派花木锦簇,杨柳依依的景致。   假山石上七扭八歪地悬挂着几个锦垫,中间泼了一大块墨渍,便算是箭靶。   微风吹过园内小池,微有清凉的水汽拂面,有贪凉的武侯坐在树下, 懒洋洋地谈天。   从天香阁哪道菜好吃到柳烟楼新来谈琵琶的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无所不有。   一武侯边迎合着,边无聊地环顾地圈花园,但见诸人多乘凉的乘凉,谈天的谈天,还有几个身形异常瘦小,被甲胄压得直不起腰的少年局促地躲在角落内, 显然是拿钱办事,替雇自己的人来顶替校考。   扫到一人时,他好像被针刺了下, 不屑地心道装模作样, 扭过头,忽地压低了声音,“最近京中有件大事, 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同僚踹了他一脚,不耐道:“有屁快放。”说完拿手使劲扇了两下, 只觉凉风细微,又骂,“狗老天,热死人了。”   那武侯被踹了也不生气,继续小声道:“陛下要选妃了,你们不知道?”   围过来的众人哈了声,“这也算是大事?”恨不得再给他一脚。   “选妃自然算不得大事,只是咱们这位陛下,”那武侯声音压得愈低,“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故意略去了几个字,“京中现下不知多少人家,巴巴地想把自家儿子往宫里送呢。”   “可惜咱们哥几个生得都是寻常模样,”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只好在沙场上报国了,做不来这卖身求荣的事儿!”   那武侯朝池边的人影一扬脸,淫猥一乐,“咱们做不来,不有人做得来?”   日光热烈如火,除了冒名顶替的几个不敢脱甲胄,在场诸人多嫌热,盔甲卸得卸,扔得扔,胡乱堆在身边,更有甚者连里衣都解了大半,袒胸露腹地半靠着。   唯那人一身甲胄严整,立得极笔挺,颀长的身形披着一身黑甲,宛若杆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未戴面甲,双颊因天热而泛着红,但因此人的神情太过冷漠,五官轮廓也过于锐利,纵然鬓角湿润,也没显出分毫柔软之态。   这样一个英武秀挺的男子,右眼角处却生着一红痣。   放在他身上,不像一点痣,倒像一滴血。   更添凛然。   此刻,他正垂首,专注地擦着地掌中的硬弓,仿佛根本未听见同僚的议论。   见他不理,方才说话的武侯议论得更加起劲,唾沫星子横飞,“他叔叔当年不就是靠着讨好国舅做了禁军统领,可见家学渊博!”   听到叔叔二字,那人擦弓的手一顿。   赵珩的脚步也顿住。   兵部尚书魏渃听得冷汗淋漓,见陛下看过来,忙放下正要擦汗的袖子,挤出了个比哭还悲凉的笑容,“陛,陛下。”   自禁军溃散后,收敛的残部便一直教由兵部负责。   但因有靖平军在,兵部,连同禁军、神卫军、毓京军等皆已名存实亡,至少,魏渃是这么以为的。   按律,凡军士必须日日操练,一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教考内容为骑射和武艺。   这种每月一次的小考按说不必魏渃堂堂尚书亲自到场,只不过方才他接到消息,皇帝也要来看,这才马不停蹄地赶上銮驾,又派人传令禁军陛下将至,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当看见自己派去的人被压到皇帝面前时,魏渃已经连埋哪都想好了。   “随朕进去走走。”皇帝倒没立刻发落他,而是含笑撂下一句话,踏入宅院。   魏渃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就不该贪恋官位,他就该早早乞骸骨回乡!   现在别说荣贵致仕了,能保全性命就算皇帝宽仁。   赵珩扫了一圈这风景宜人的“校场”,并一干躺得七零八落,半裸着上身的武侯们,魏渃也随着看过去,冷汗如雨下。   因为脱了衣裳,触目所及的便是一片堆叠起伏轻晃的白肉。   魏渃再度闭眼。   他二十三岁入朝做官历经三代帝王为官近四十载,陛下能不能看他为国尽忠多年的份上给他一具全尸。   他正要开口请罪,却听校场上陡然响起一阵骚乱。   那一直沉默着擦弓的青年,收好擦巾,搭弓,拉近弓弦。   羽箭倏然射出。   速度太快太快,以助于方才说话的武侯根本来不及防备,听不见同僚的惊呼,他耳边却只有鼓噪的轰鸣声。   他目眦欲裂,却躲避不得。   “铛——”   没安箭簇的箭竟直直撞上护心镜!   武侯如初梦醒般地回神,僵硬地缓缓垂头,看向心口悬着,还在不停嗡鸣的铜鉴。   箭杆跌落在地。   所有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离,死而复生的莫大喜悦扰得他头晕目眩,他身上一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杀人了!”惊恐万状的同僚惊呼出声。   目睹了一切的魏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是臣管教不利,竟出了,竟出了射杀同僚的恶事。”   赵珩抚掌道:“好箭法。”   姬循雅便用得一手好弓,百步开外尚能直贯人颅。   想到姬将军杀意凌然的风姿,赵珩忍不住扬了扬唇,“他若有杀人之心,便不会用无锋的箭,”微微偏头,“此人是谁?”   魏渃不能答。   魏渃身后的兵部侍郎上前一步,道:“回陛下,此人名叫周截云。”   周截云?   思绪一转,赵珩道:“当日就是他处置了犯夜禁的姬氏子弟?”   魏渃一愣,顾不得去看兵部侍郎,只惊愕地心道,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兵部侍郎道:“回陛下,正是他。”   赵珩看了他一眼,后者毕恭毕敬地垂首而立,皇帝微笑了下,大步跨入校场。   魏渃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下属。   兵部侍郎依旧垂首,不再发一言。   大变之时,今上用人不拘一格,又全无顾忌,只要有能力,便极有可能一飞冲天。   魏渃压下心头烦躁,快步跟上皇帝。   有人愤恨地看着周截云,却碍于他手中的那张硬弓不敢上前。   气氛僵持不下。   却听一声通传,“陛下到——”   众人大惊失色,一瞬间险些以为是谁胆大包天竟敢拿天子开玩笑,然见不远处的人影时,忙俯身下拜。   他们未见过天子,却识得兵部侍郎,这位侍郎大人常常管他们训练的事,惹得众人厌烦,又碍于其官位不敢发作,每每见他来,就多加敷衍扯谎。   “陛下——”   赵珩随意道:“起来吧。”   “谢陛下!”   众人起身。   先前赤裸上身不觉得什么,现在在皇帝面前,都觉身上发冷,又不敢系衣带,僵硬得站在原地。   清风徐来,却宛如大寒的东北风般刺骨。   几个替考的少年不期今日竟能面圣,抖若筛糠,更撑不起盔甲。   赵珩没有看人裸身的嗜好,何况是一堆男子油腻的肥肉,道:“让他们穿好衣服,就开始校考。”   声音不大,但已足以令众人听清。   众人皆面若土色,颤抖地穿上衣服,抖得都要握不住衣带。   周截云亦大感意外,想到自己方才的放肆之举尽入陛下眼中,便大步上前。   赵珩微一点头,护卫就放周截云上前。   青年武官因着全套的甲胄,便曲起一膝请罪,“陛下,臣方才举止失措,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   余光瞥过那无人再管,躺在地上似被吓昏过去了的武侯,赵珩笑道:“教考要紧,卿且去。”   周截云一愣,“臣……”   不曾料到皇帝居然毫无责怪的意思,与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帝王似有些不同。   “还是说,卿被朕吓得要拿不住弓了?”   周截云垂首,“回陛下,臣还拿得住弓。”   这与委婉二字绝缘话听得随行官员神色古怪,赵珩失笑,“朕信你。”   周截云似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辱命。”   语毕,起身下去。   赵珩顿了顿。   气氛诡异,众官员无不在看赵珩的脸色。   望着武官离去的背影,赵珩没忍住,偏头笑出了出来。   诸臣见他笑了,才慢慢放松,心中不由得有些埋怨这周截云说话不过脑子。   众军士多在准备,只几人还在角落里缩瑟,见自己根本不认得的一大官看过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草民,草民有罪!”   赵珩见几人都面黄肌瘦,心下了然,便对兵部侍郎道:“薛卿,你去查明有多少人平日里躲避训练,按律处置。”   薛宁道:“是。”   魏渃袖子里的手无声地攥紧。   众官员寻了一视野好的地方观察比试。   抽签上场,先是每十人为一组比试射箭。   这一桩便出了问题,因为根本没有是个箭靶。   赵珩问:“箭靶呢?”   魏渃抢在薛宁前道:“回陛下,箭靶在,”他目光迅速一转,“在假山石上。”   赵珩看着那几个摇摇晃晃的锦垫,似笑非笑地夸了魏渃一句,“魏尚书,朕交代你的差事办得不错。”   魏渃闻言脸色发白。   魏尚书,薛卿,但凡不是傻子都看得出皇帝的偏好。   最后由皇帝一锤定音,先比试武艺,至于箭靶,派人去府库翻几个出来。   武试开始,周截云赢得毫无悬念。   其出手之利落,力道之精悍,赵珩眯了眯眼,偏头对薛宁道:“他上过战场?”   无任何花拳绣腿,是最精炼有效的,拿来杀人的技法。   “回陛下,”薛宁语气里似有几分羞愧,“臣不知。”   武艺如此高强,亦上过战场,时至今日却仍是个小小武侯。   想到他敢逮捕犯禁的姬氏子弟的一视同仁,赵珩若有所思。   他又转过头。   余下四场比试,周截云俱夺魁首。   尤其是射箭时,箭术之精湛,可谓穿云裂日。   赵珩笑,“今见我禁军内尚有这样的好儿郎,也算不虚此行了。”他唤,“周卿,上前来。”   周截云上前。   方才数场比试都没有让他呼吸加剧,此刻在九五之尊面前,他本以为经年习武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莫名地砰砰作响。   赵珩含笑道:“见卿武艺绝世,朕心甚是快慰,”帝王的声音自上传来,明明不远,在他听来,却飘忽得如在云端,“朕将擢卿入轻吕卫。”   轻吕卫?   随行诸臣神色都有些莫名。   轻吕卫便是天子身边最近的护卫,虽在天子五步之内,却可持刀。   为首者所持的并非自己的兵刃,而是王剑,便于帝王随时取用。   自悼帝后,后世帝王愈发衰弱,甚少持剑,轻吕卫便慢慢式微,直至完全消失在朝堂中。   距上一次帝王启用轻吕卫,已过去了八十余载。   周截云熟读兵书,怎不知轻吕卫曾经必有皇帝最信任亲近之人才能担任?   惊与喜混杂,心绪一时难言。   这不善言辞的武将单膝下拜,只掷地有声地回答:“臣领命!”   ……   重组轻吕卫的诏令是下午发的,姬循雅是晚上到的。   姬将军面色难言,甫一进殿便屏退众人。   何谨看着皇帝与将军都绝对称不上好看的脸色,面带担忧地推下。   殿门被关上。   “嘎吱。”   隔绝了来自外界所有的视线。   姬循雅不语。   赵珩便倒了杯茶。   见赵珩故技重施,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下移,死死地盯着赵珩手中的杯子,仿佛里面有他的杀父……夺妻仇人。   赵珩沾了口茶水,觉得水温适宜,就上前,把茶杯送到姬循雅嘴边。   姬循雅神色冷——没冷下去,“作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阴森森的。   赵珩笑眯眯道:“怕你口渴。”   姬循雅偏头,平静地回答:“多谢陛下,臣不渴。”   茶水略略沾唇,姬循雅差点便仰面将茶喝尽。   但对上赵珩含笑的眼睛,他又生生忍住了这种冲动。   “陛下,”姬将军微微一笑,将茶杯推离,“陛下欲重组轻吕卫的事情,臣知道了。”   赵珩顺手把茶杯放到案上,笑道:“朕本没有瞒你。”   这话是实话。   赵珩没有瞒姬循雅。   当然,若赵珩想瞒,以现下姬循雅对皇宫的操控程度,也瞒不住。   与其掩耳盗铃平白让二人离心,还不如干脆直接显露出来,姬循雅想看什么,就让他看个痛快。   “臣感激陛下信任,”姬循雅弯眼,只是眼中没有丁点笑意,“轻吕卫是陛下近卫,”他伸手,二指曲起,抬起帝王的下颌,“有靖平军保护陛下,有臣保护陛下,难道还不够吗?陛下是在,”语调愈发温柔,却在最后一句话露出了锋利的一角,“提防谁?”   赵珩垂头,在姬循雅指节处轻吻了下。   “不防君子。”   姬循雅眸中隐隐有暗光流转。   “臣可不是君子。”他回答。   赵珩眼眸一转,顺手环住姬循雅的腰,笑道:“呦,生气了?”   姬循雅柔声回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有什么诏令,为臣的只有照准,哪里会生气。”   赵珩不猜都知道姬循雅此刻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不跟他在这些事上多做啰嗦,顺手往前一靠,坐到了姬循雅腿上。   姬循雅动作一顿。   他抬眸,眸光阴阴测测地望着赵珩。   好似一头饿极了的狼。   赵珩低声道:“做戏要做足。朕若是连你都骗不过,怎么骗旁人?”   因为不信任姬循雅,所以才要重组轻吕卫。   皇帝与将军间的裂痕,势必会越来越大。   姬循雅笑了声,不答。   “朕知道将军的心思,可为君不易。”赵珩伏在他耳边,低笑道:“燕君,君上,你得怜惜怜惜奴。” 第九十一章   回应他的腰间陡然收紧的手臂。   扼得太用力, 赵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他却没有躲,反而百般依恋似的将头埋入姬循雅颈窝内,轻笑道:“朕说, 请景宣怜惜。”   话音未落, 便觉颈上发凉——姬循雅手压在他后颈上, 五指收拢,轻轻揉了两下。   待赵珩稍稍放下戒心,姬循雅猛地施力,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不疼,但压迫感十足。   冰凉的长指环住脊骨,如遭毒蛇绕颈。   他喉结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地滚动。   “不对。”姬循雅道。   “陛下说什么?”   以帝王的骄傲, 竟能将这种话轻易诉之于口。   也不知是赵珩本性轻佻, 才是对他,的确有几分真心。   姬循雅愿意骗自己,是第二种可能。   近在咫尺。   赵珩与这双泛红后更显诡魅的双眸对视,笑道:“忘……唔!”   得意的话音被尽数堵回,慢条斯理地嚼碎,咽下。   待分开, 一线艳色蔓出唇角。   赵珩拿指尖一拭伤口,见满指鲜红,忍不住皱了下眉。   姬循雅真是属狗的!   姬循雅垂首, 漆黑的眼眸此刻若有雾色潋滟, 竟给人一种格外柔弱好欺的错觉。   他仿佛不敢承受帝王这略带责备的目光,低声说:“臣本是奉陛下之令行事,方才不甚伤到陛下, 请陛下责罚。”   见到他这幅模样,赵珩只觉唇角伤口阵阵作痛, 轻嘶了声。   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看起来万分可怜的却是姬循雅。   奈何,奈何,赵珩实在是太吃这套了。   指上鲜血被随意蹭到姬循雅唇角,艳红斜飞,如一道被蹭花的残妆。   姬循雅抬眼,望向赵珩。   赵珩啧了声。   姬循雅柔声问:“陛下,什么时候?”   这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赵珩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姬循雅在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做戏。   生怕自己说出现在,赵珩伸手,将姬循雅的脑袋用力压了下去,待自己看不见他的眼睛才稍稍松力,“待诸事了。”   姬循雅霍地仰面,赵珩的手掌毫无防备地压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从赵珩的角度看,指缝中堪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他。   浓黑如渊的眼眸在缝隙中若隐若现,比平时更显妖异。   像个,镇压他的封印松动,即将脱离桎梏的鬼。   这厉鬼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动人,“陛下,臣去把他们全杀了,好不好?”   他循循善诱,每一个字都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   赵珩顿了一瞬,然后手指猛地合拢。   他被气笑了,“然后等着各地揭竿而起讨伐暴君是吗?将军,你若想和朕生同寝死同陵现在给朕一刀来得更快,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呢?”   话音未落,姬循雅一把扯开了赵珩的手。   他眸中难得有了几分光亮,希冀地问:“当真可以吗?”   赵珩:“你给朕滚出去。”   见他恼怒,姬循雅轻笑了声,忍不住伸手贴了贴赵珩的脸。   掌下触感温热柔软,是活人才有的温度。   赵珩的体温顺着二人肌肤相接处传来,一路向姬循雅全身蔓延,连心口都因为这温暖而震颤。   姬循雅垂眼,惊异于自己居然如此好满足。   只是肌肤相贴而已。   他慢慢先前,将赵珩揽入怀中。   “陛下,”他轻声说:“臣今日能留在你身边吗?”   赵珩沉默了下。   姬循雅有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是不死不休恨其欲其永不超生的关系?   莫说姬循雅没意识到,就连赵珩自己都总忘。   赵珩道:“你……”   姬循雅接口,“是臣欺君罔上,竟胆大妄为敢玷污陛下,还夜宿寝殿,日日强……”   “住口别说了。”赵珩按了按眉心,想到众人眼中他和姬循雅竟是这种关系,就觉得心绪有点诡异,“朕竟不知卿何时有了写话本的本领。”   虽然这也是赵珩自己想要的效果,但皇帝陛下从心底觉得该是自己深宫锁将军。   他稍有不慎,姬循雅的手便遮住了他的唇,轻轻笼罩。   姬将军的语调还是那般温柔,眸中却有暗色激烈翻涌。   “陛下,再叫臣一次。”   翌日,赵珩一脸倦怠地上朝去了。   鉴于皇帝陛下把杀人都写在了脸上,群臣今日汇报工作汇报得极其简单迅速,毫不拖泥带水,一句废话都无。   崔抚仙担忧地看着赵珩。   下朝后,丞相大人照例被传召。   新政进行得极顺利,赵珩心情不错,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意。   旋即面颊一抽,刚扬起的嘴角又放下。   而后,他就觉得崔抚仙的目光更担忧了。   赵珩不是不想笑,而是一笑就牵动唇上的伤口,致使他今天一早上都摆着张棺材脸,方才刚扬唇,便觉得唇角淌过股腥甜滋味。   饶是赵珩这等脸皮厚的,碰上崔相泫然欲泣的目光也无甚办法,举杯半遮嘴唇,讪讪道:“近日公事繁忙,朕心烦,有些……上火。”   崔抚仙说:“既然如此,陛下不妨传太医来为陛下诊脉?国事要紧,龙体康健更要紧。”   赵珩喝了口茶。   崔抚仙垂首,模样看起来很是为难。   半晌,他才犹豫着开口了,“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抚仙性格温和,看似毫无锋芒,在公事上却雷厉风行。   赵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放下茶杯,“你说。”   自从猜到赵珩将自己置于险地是另有打算后,崔抚仙就不太担心赵珩的安危了,但……他头垂得更低,触目所及唯有膝下的软席,经纬分明,未凌乱僭越分毫。   “陛下正值盛年,内廷之事臣亦不便多言,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臣恐陛下一时贪溺伤身,”崔抚仙似觉这话难以启齿,还未说完,一缕红已从耳朵爬到颈上,“请陛下节制。”   赵珩闻言,许久无语。   他虽然不觉得不好意思,但实在是,有种淡淡的丢人感。   赵珩上辈子没有妃嫔,只有臣子劝他广纳后妃被他以心有所属不愿背弃旧人堵回去的时候,还从未有臣下劝过他要节制惜身。   他又不能和崔抚仙说他和姬循雅昨夜只是很纯粹地同床共枕睡了一觉,毕竟他唇上的伤口昭然。   见赵珩久久不言,崔抚仙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冒昧,连脸都泛红。   他本就白净,脸红起来就双颊就如火烧般明显。   “陛下,臣失言。”   赵珩摆摆手,“你是一片好意,但,”沉默一息,“以后别说了。”   他难道不要脸吗?   崔抚仙喏喃道:“是。”   君臣二人沉默许久。   崔抚仙悄然抬头,望向赵珩白得在日光下几乎透明的脸色,“陛下真的不必传太医吗?”   赵珩:“……”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来给朕添堵的吧!   “不必!”赵珩回答得掷地有声。   自昨夜后,姬将军再没住过寝宫。   倒不是姬将军不想,而是,轻吕卫阻拦。   或者说,在皇帝的命令下,轻吕卫阻拦。   轻吕卫皆为皇帝挑选的亲兵,日日伴驾护卫,据说周截云阻拦姬将军那日,赵珩就站在不远处。   帝王于阶上,目光冷漠地俯瞰着姬循雅。   姬循雅与之对视。   二人无言,中间却有暗潮汹涌。   利刃寒光似雪,将二人阻隔开来。   “将军在京中本有府邸,”迎着对方晦暗的目光,赵珩平静地开口了,“先前居住宫中,本已违制,朕碍于朕与将军刚回毓京,诸事繁杂,不曾开口。但现下诸事已定,请将军回自己府中吧。”   周截云面无表情地持刀,未曾因为皇帝这话而有任何波动。   他的职责是听命于陛下。   至于陛下和臣子间那点虚与委蛇暧昧纠缠的流言,和他没关系。   赵珩的视线太冷。   姬循雅忍不住眯了下眼。   他记得上一世,赵珩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们之间,也隔着刀刃。   区别在于,当年握刀的人是崔平宁。   如今崔平宁的骨头都烂成了一摊泥,他和赵珩之间,居然还隔着刀刃。   手指忍不住擦过腰间的佩剑。   真想,真想现在就将所有人都杀了。   可赵珩不愿意。   为什么?   他就那么喜欢皇位,喜欢权势,喜欢留名万世吗?   姬循雅想。   倘若他现在动手,把这些碍眼的人都杀了,而后,将赵珩困于宫中,岂不是更好?   也免受了许多折磨。   冷风拂过他的脸。   赵珩看着他。   姬循雅像是终于挣脱了什么魔障一般,猛地回神。   赵珩就是痴迷帝位,就是爱自己的权势高过世间种种。   他既要皇位,又要挽山河于倾覆,更要名垂史册,创造不输他自己当年的功绩。   他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叶太后靠在软塌上,半阖着双目,淡淡地发问。   侍人垂首站着。   他面容普通,普通到了无论看多少眼,都难以记得他的长相。   “然后姬将军便离开了。”他回答。   叶太后掀开眼皮,嗤笑了声,“就这么走了?倒不像他的性子。”   侍人看着叶太后的神情,揣摩着上意,谨慎道:“陛下的厌烦已不言而喻,当时轻吕卫又持刀刃,姬将军若要入宫,除非将轻吕卫尽数除去,那,”顿了顿,“岂非等同于谋反?”   “他欺君罔上的事情干了岂止一桩。”叶太后笑,戴着护甲的手轻轻拂过身侧的软枕,“不过……”轻笑一声,再无二话。   不过,皇帝的胆量比从前大了不少。   大抵真觉得自己身后有了支持,能和姬循雅一分高下了。   也或许,是对姬循雅厌恶至极,连掩饰都不愿再掩饰。   无论是哪种,都再好不过。 第九十二章   诗会那日正是一个风轻云净的好天。   琼池明净若镜, 微风掠过池水,水阁上纱帐轻轻摇曳,人面在其后若隐若现。   因皇帝还没来, 诗会氛围尚算怡然。   清谈对诗之声不绝于耳。   “公子, 公子。”有人轻声唤道。   一直在角落里安静吃茶点的青年缓缓抬头, 正与面前灿烂的笑脸对上。   他口中点心尚未咽下去,便扬唇笑了笑,以做回应。   对方因他这笑愣了一息,片刻后才道:“公子,在下黎水明岑,”不待对方说话, 他继续道:“明是明明如月的明, 岑是……”   青年看他。   黎水在琬南,在场诸人皆家世出众。   那么这明岑便是,出身琬南明氏?   青年人心道。   明氏门第清贵,二百余载出过六位帝师,其先祖精于刑律,现行的昭律便由其与四位大学士编纂。   其后世子弟因学养人品皆出众, 常主持会试,有“师半朝”之称,说朝中大半举子都是明氏的门生。   其余世家或出过几代极其锋芒毕露的名臣, 却也随着子孙不济而后继无人, 但明氏不同,纵然明氏从未出过一位权势煊赫的重臣,但其子弟皆饱读诗书, 乃是个长盛不衰的诗礼世家。   在青年人思索时,明岑也终于说完了下半句话, “岑是上山下今的岑。”   青年:“嗯???”   明岑仿佛根本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看。   青年疑惑道:“公子?”   明岑面不改色地说:“今日见公子,我觉得颇为投缘,仿佛,仿佛前世就与公子有旧。”   青年沉默一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姬循雅没来。   这一直沉默无语吃点心的青年人正是皇帝陛下。   他今日料理完公务便来了诗会,但来得极悄无声息。   就如任何一位参加诗会的公子一般,安静地落座,喝茶。   倒不是赵珩不愿说话,而是随着新政进行,事务愈发繁杂,奏折今日他看到晨光熹微才批复完,上朝过后头疼得愈发厉害。   便静坐无语,权当养神了。   赵珩一笑,道:“我见公子亦觉一见如故。”   明岑抚掌道:“甚好,”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如此我能否,坐在公子旁边?”   多好的位置!   桌案恰到好处地摆在水阁的边角,与旁边人都拉开了两丈远,轻纱迤逦环绕,如置云雾中,正好让此处显得朦朦胧胧,格外不惹人注意。   明岑甫一踏入水阁便看中了这个位置,奈何早有人坐在后面。   明岑见其一直垂首饮茶,时不时拿两块点心,觉得此人定然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少言的公子,就大胆上前搭话。   赵珩看他眼睛眨得飞快,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其他缘故,笑道:“请。”   明岑快快乐乐地坐下。   宫人为明岑斟茶。   明岑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偏头望向身边人。   乍然看去,明岑大吃一惊。   这公子身姿玉直,自有十分锋利尖锐的漂亮,因为清瘦,更显轮廓荦荦,俊美得几乎刺目。   他生得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却以一种相当优雅却迅速的姿态,将桌上的茶点一扫而空。   明岑揉了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赵珩微微偏头。   明岑觉得自己这么看人实在无礼,立刻转过脸。   目光随意地移动,落到一正侃侃而谈的清秀公子身上时,他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也来了?”   赵珩吃点心的动作一顿。   而后,明岑便看见自己面前被推来碟桂花牛乳糕,也不知用了何种法子,膻味全无,鼻尖却有桂香缭绕,仿佛折了一枝盛放的金桂置于碟中。   赵珩小声问:“他怎么了?”   明岑拣其一块牛乳糕放到口中,趁着吃东西的空当亦低声回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洛三家中出了杀婢的事情。洛三说那丫头是勾引他不成,幸而,”他差点没呸一口,想到嘴里有糕点,有生生忍住了,“幸而那丫头尚有两分廉耻,跳井自尽了。”   赵珩随着明岑的目光看过去。   那公子样貌清俊,举手投足间自有种豪族子弟才有的、漫不经心的优雅风流。   明岑忿忿道:“他家勾引不成他后或跳井,或上吊,或撞剑的丫头前前后后有十几个,这还是毓京府核查了名册的人数,难道独他洛三是天仙降世,得不到他的人便要上赶着自尽?”   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不对,可这洛三公子非但没有受到惩治,反而好好地坐在水阁内,等待面圣。   赵珩扬了扬唇。   只是其中,毫无笑意。   明岑吃了两块觉得牛乳糕虽好但有些腻,又端了碗玫瑰花露净口。   不知想到什么,赵珩笑,示意明岑往一正在对诗的公子身上看,随口道:“他如何?”   “哦,那不是齐庭之吗?”明岑说:“他先前收了八个外室,前几日收了第九个,听说陛下要立后,立时打发了这十几个男女回老宅。”   赵珩:“等等?”他眨了下眼,“为何是十几个男女?”   明岑理所应当地回答,“陪侍啊。”   赵珩:“……”   他真的活得太久了。   “那个呢?”   “啊那个倒无甚伤天害理,”明岑声音压得更低,“他只是金城大长公主的男宠而已。”   赵珩:“哈。”   真有趣啊。   “那个,那个崔翡是崔锦衣崔侯的嫡支,”明岑道:“当年看上民宅,强买不成一把火烧了,烧死了一家十七口。”   崔锦衣……赵珩思绪一顿,是锦衣侯,崔平宁!   后代不肖。   赵珩平静的眼眸中杀意愈浓,只在转头与明岑说话时转瞬即逝。   又换作了一片笑意。   “还有……”明岑百无聊赖的声音还在继续。   赵珩饮了口茶。   是太后故意要羞辱皇帝?   但这个想法刚出现便被否定了。   太后想与皇帝合作,至少太后想借自己与皇帝的合作让皇帝同姬循雅彻底决裂。   她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刻意做出这种蠢事。   赵珩环视水阁。   阳光透过纱帘,轻柔的撒入水阁。   映得满阁人都若白玉生辉。   好一室,庭前芝兰。   就容色而言,水阁内的人皆无可挑剔。   至于品行……这么多年来世族行事恣意,视百姓为家奴,视天下为私库,自以为身份尊贵,高高在上。   主人玩弄自己的奴隶,何错之有?   之后虽然出了人命,但小民命贱,无非给两个银钱了事,还想如何?   难不成,要他们这些天之骄子陪命不成?   烧毁民房亦是如此。   能得这些尊贵人看上不深觉荣幸拱手相让就算了,还敢不卖,那全家十几口命丧火海,就无非是,咎由自取而已。   叶太后并不在乎。   自荐子孙者,亦不在乎。   更有甚者,是即便他们稍稍在意,族中也找不出,白璧无瑕的子弟候选了。   赵珩放下茶杯。   他虽大部分时候都不赞同姬循雅的治国手段,但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姬将军的先见之明。   他扫过众人。   所见非俊秀的世家公子,而是一干依附在巨木上扭曲的蛀虫。   只是,生了张漂亮的人皮。   赵珩偏头,低声对静静站着的韩霄源说了两句话。   韩霄源领命,悄然退下。   明岑不擅诗书,本就没少受这些自命不凡的贵胄公子们排斥,他将这些话憋了许久,说出来后终于痛快了不少。   旋即是淡淡的空虚和寂寥,随口问道:“公子,不学无术同草菅人命相比,哪个更该杀?”   赵珩微微一笑,“自然是草菅人命。”   明岑也笑,笑容中却有几分怅然,“英雄所见相同。”   要是他家中长辈也这么想便好了。   他对这始终安静听自己说话,既不反驳,也不斥责自己的陌生公子好感巨增,道:“公子贵姓?”   他说了这么多竟忘了问面前人姓甚名谁,若是与其他人也交好,将他说的话传到诸公子耳中,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就想看看这些虚伪矫饰的公子脸上露出怒气冲冲,又碍于身份不能发怒,只得生生忍着,不与他计较的表情。   憋得白净的脸铁青,不像人,像妖怪。   赵珩思量一息,“免贵,姓赵。”   “啊!”明岑惊叹一声,“你是,你是……皇室啊。”   赵珩方才还以为明岑猜到了他的身份,但看着明岑清澈的眼眸只觉自己多虑。   “是。”赵珩答道。   明岑突然出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正高谈阔论的几位公子看了眼明岑,眼中划过一丝不屑之色,连带着看赵珩的目光都多了些鄙夷。   和明岑这个废物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人?   明岑纳闷道:“那你与陛下岂非很亲近?你这样的身份,也能来诗会吗?”   赵珩笑眯眯道:“是很亲近。”他垂眼,眸中若有点熔金般的光华闪烁,“我对诸位公子都有些好奇,便来看看。”   明岑凑近了点,欠兮兮地问:“感觉如何?”   “能与明公子为友,”他含笑着说,“不虚此行。”   这话旁人说来大抵会显得十分虚伪,可自这位赵郎君口中说出,却显得很是真挚。   或许是他话音中的笑意太过好听,明岑竟有几分赧然,忙端起茶杯掩饰。   一直在众公子间的青年人向二人来的方向看去。   众人多相识者围在一处,隐隐分为四边,边饮酒喝茶,边对诗谈天,好不畅意。   唯有赵珩和明岑坐在个边角,无人理会,看上去有些可怜。   那青年公子静默片刻,越众而出,向两人的方向走来。   有公子愣了下,唤道:“疏雨要去哪?”   “李公子?”   被唤作疏雨的公子笑道:“诸君自便,不必理会在下。”   赵珩低声问:“他是谁?”   明岑震惊地看着赵珩,“你怎么谁都不认识?”   赵珩自若地回答,“刚从地下回京,明公子见笑。”   明岑以为赵珩将地方说成了地下,见他如此不同文墨,恨不得将赵珩引为知音,回答:“他就是九江王世子李……”   话音猛地顿住。   这位九江王世子已在二人五步之内。   连明岑这般混不吝的性格都在九江王世子面前住了口。   并非因他身份不凡,而是——赵珩对上他的脸。   日光与水阁内用以照亮的明珠珠光一道洒上人面。   这是一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容貌。   美则美矣,却全无锋芒。   像是此刻水阁中光泽温润的明珠,亦或者,池内盛放,只需要一只手便能折断的夜舒荷。   这是一种,不会给人任何压力的美丽。   仿佛触手可及,就更令人可能沉溺其中。   他朝二人见了平辈礼,“明公子,”唇角笑意明灿,他笑起来更添风姿,晃得人头晕目眩,“在下李默,不知这位公子是?”   这位李公子大约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方才面对诸人皆不以为意的明岑也回了个礼。   赵珩笑道:“鄙姓赵。”   李默颔首,“赵公子。”   李默含笑着问:“在下有些头晕,不知赵公子与明公子可愿意陪我出去吹吹风?”   明岑很想问吹什么风,这地儿的风还不够你吹吗?   但转念一想陪李默出去能正大光明地离开,他爹问他,他也能找个好藉口,遂答应得迅速,“自然愿意。”   李默清亮的眼睛注视着赵珩,“赵公子意下如何?”   赵珩也笑,“自无不可。”   三人居然当真结伴出去,众公子面露不解。   有人轻嗤一声,心道李疏雨失心疯了吗?竟和明家那纨绔凑在一起。   果然刚踏出水阁,明岑便立刻道:“我身体不适,赵公子,李世子,我便先走了。”   语毕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赵珩,在他身边能碰到个胸无点墨的人多不容易,“待公子有闲,不知能否与公子再会?”   赵珩笑,“明公子,你我之间有的是再会的时机。”   明岑把这话当成了保证,回以满足一笑,见礼离去。   但踏出宫门时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位赵公子怎么知道他们有的是再会的时机?   想不明白,就摇摇头,不再想了。   此刻,宫中。   俩人行步不疾不徐。   虽一语不发,却不觉尴尬,好似认识多年的老友般怡然。   远离水阁,李默停住脚步。   赵珩脚步亦顿住。   李默垂首,毕恭毕敬地向帝王见了一礼,“臣胆大妄为,竟敢在陛下面前举止放肆,请陛下降罪。”   赵珩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朕未挑明身份,岂是卿的过错?况且卿无失礼之处,起来吧。”   在场诸人皆无官职,或者说,官职还未高到能够面圣。   无论谁家,都绝不可能拿出自家身居高位有实爵的子弟来给皇帝填充后宫,况且前途未明,自然都拣选着没有官位,却生得极其好看的孩子。   故而赵珩看见的人,无论品行如何,样貌却都是一等一的好。   可谓金玉其外。   李默起身,跟在皇帝两步之遥的身后。   “陛下。”李默道。   赵珩微微偏头,“卿且说。”   李默似乎不敢直视赵珩的目光,他垂首,静默了片刻,才道:“陛下,臣听闻,陛下今日举办诗会,是想从中择优者为后?”   赵珩不动声色,“不过风闻而已。”   不否认,亦不承认。   李默与在场诸公子皆不同,气韵纯然若荷,虽位高,却不咄咄逼人。   李默静静地跟在赵珩身后。   许久后,赵珩才听到身后再度响起李默很轻的声音,“或许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赵珩转头,笑道:“李卿,你在揣摩圣心啊?”   话音未落,李默恭顺地跪下,“臣不敢。”   帝王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李默。   李默便跪地仰头,顺从地让赵珩看。   他姿态恭谨,更给这张柔和美丽的面容添了些说不出的动人风姿。   “臣只是想问,陛下觉得,臣如何?”   他那双静美到了极致的眼睛微垂,令赵珩觉得,对方在看他,却又恭敬得不敢直视天颜。   “臣蒲柳之姿,不敢妄图后位。”李默轻声道:“只要能旦夕服侍在陛下左右,臣虽死无憾。”   赵珩往后退了两步。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第九十三章   赵珩第一反应是迅速转头, 环顾四周。   见四下开阔,无荫蔽草木,也无能遮挡人身的宫室后他才稍稍舒了口气。   而后赵珩动作猛地顿住。   朕在怕什么?   怕姬循雅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吗?   赵珩忍不住在心中冷嗤一声, 笑话, 朕岂是那等惧内胆小之辈!   就算姬循雅真在, 又能如何——况且,除非姬将军新通了上天遁地之法,否则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他二人面前。   九江王世子似也注意到了赵珩不同寻常的举止,却一动不动,依旧恭顺地跪着。   赵珩转头,见李世子跪得腰背秀直, 仪态端雅, 若亭亭修竹,并没有因帝王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松懈。   赵珩笑道:“世子美意,朕若拒绝,倒显得不解风情。”   李默心中毫无喜悦,他静候赵珩下文。   “但朕与世子不过一面之缘,”赵珩笑吟吟道:“只互通名姓而已, 便要定下一生大事,未免太过草率了。”   清风轻垂,李默散落身后的长发随风微颤。   洒在素色的衣袍上, 有如一道墨痕。   李默这个人的气韵实在太静, 像极了水墨圆融的画中人,黑白交汇,难分底色。   赵珩收回目光。   “世子请起, 地上凉。”   李默垂首,“多谢陛下关怀。”   赵珩闻言差点又转头。   李默神色如常地起身, 细看却能觉察到他神情中的失落。   赵珩客气地虚扶了下。   李默也知晓分寸,很小心地不敢与皇帝相贴,“谢陛下。”话音委顿,静默几息,又犹豫着开口,“臣自知不该开口,但见到陛下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话锋一转,“陛下,在场诸人中,便无一人,稍得圣心吗?”   赵珩抽手,笑着道:“朕觉得,明小公子恣意无拘,很是有趣。”   刚踏出宫门,快快乐乐翻身上马欲去打马球的明小公子打个喷嚏:“嗯?”他拿手帕揉了揉鼻子。   李默闻言眸光有些黯然,“明公子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   明岑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也就李默能面不改色地说明岑是好性子了。   若被在场诸公子中任何一个知道了,恐怕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李默在皇帝面前虚伪矫饰。   偏偏李默说得无比自然,不见半点违心。   语毕,君臣二人再无二话。   赵珩慢悠悠地往前走,李默静静地在他身后跟着。   若是其他陌生人紧随赵珩身后,皇帝难免防备,只是李默看起来实在太无害了,让他生不出一点戒备之心。   赵珩动作幅度很轻地皱了皱眉。   这于他而言,可算不得好事。   片刻后,李默轻声道:“琬南明氏与太后早年不睦,若是明公子,陛下在太后面前或许多有为难。”   赵珩扬唇。   李默拐弯抹角地说明岑不合适,却绝口不提明岑的缺点。   以退为进,姿态谦恭柔顺。   且样貌家世都无可挑剔。   比之被赵珩委以重任的崔抚仙,无官无职的李默,的确是最好的立后人选。   这个于皇帝而言可谓无缺的美人方才还跪在地上,说自己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君,就心满意足。   寻常人连梦都不敢做的如此圆满。   赵珩眉眼弯弯,含笑的眼睛望向李默,“以世子的伶俐,想来必得太后满意。”   李默恭敬地垂首,:“陛下谬赞。”   语调轻柔得像一阵春风。   赵珩越看李默越觉得有意思。   如果说姬循雅是个披着漂亮人皮的恶鬼,满身森森戾气,这位李世子就与之截然相反,恬静得简直生出了几分仙姿。   可这是人间。   人间怎么会有仙人?   李默一直微微垂眼,触目所及唯有帝王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生得薄唇,这样的唇形让皇帝看起来本该分外薄幸,然而他太爱笑了,唇瓣上扬,看起来丰润了不少,便显得没那么疏离。   李默移开视线。   他缓缓开口,“有满殿珠玉在前,臣不敢自夸。只是,论及性情,似乎臣更适于内廷。”   不止性情,还有李默的为人、样貌、声名、家世。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人选。   话音未落,李默肌肤便觉一暖。   帝王二指曲起,抬起他的下颌。   李默没料到赵珩的动作,清亮的眼眸有一瞬受惊般的圆睁。   惊愕、茫然,又隐隐流露出了些无措,却碍于君臣身份之别不敢躲开。   他眼眸太清澈无害,简直像一头幼鹿。   赵珩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好像面前不是芝兰玉树般的世家子,而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器物。   李默无法低头,被迫保持着这个姿势。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睛并非纯黑。   熠熠日光下,帝王的眼眸涌动着一层熔金般的光彩。   于是李默也仿佛感受到了被熔金灼伤的烫,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颤栗的欲望。   以前的皇帝,也是这样吗?李默愕然地想。   “李卿。”皇帝含笑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李默悚然,忙收敛心神,“陛下。”   赵珩笑道:“朕若迎娶李卿,九江王会对朕鼎力相助吗?”   赵珩问的随意,内容却尖刻至极。   李默一愣,旋即竟觉得脖颈处不可抑制地发冷。   被帝王注视着的暖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但也不过瞬息,他便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与臣父忠心天地可鉴,无论陛下娶臣与否,臣与臣父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虽死未悔。”   赵珩松手。   热源倏然消失。   温暖转瞬即逝,比两人未相贴时更冷。   赵珩道:“时辰不早,世子自行可出宫了。”   “是。”   赵珩转身。   李默突然开口,“陛下。”   赵珩偏头,见李默站在原地,肌肤洁净,笼着层柔和清透的光。   “不知日后,臣还可以入宫吗?”他低声询问。   赵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九江王世子,若有要事,自然可以奏请入宫。”   于是李默笑,笑容满足,“是,臣明白了。”   ……   离开琼池后,赵珩先去了御书房。   他一面看文书,一面在想李默。   李默,九江王世子。   只要九江王不谋反大昭没亡国李默没身死,他就必然承袭王位。   是做一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实权王爷好,还是做个事事受限,日后史书或将其描述成祸国妖物的皇后好?   答案不言自明。   以李默的身份,会对后位如此热络,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纵然李世子表现得心甘情愿非君不嫁,赵珩仍觉得万分古怪。   连九江王的王位于李默而言都不足为重,要么,李默疯了,要么,他想得到比王位更好,更权势滔天的位置。   至于李世子对他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为了皇帝连王位都不要了这个可能,赵珩只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绝无这种可能。   赵珩批复文书。   正批着,听外面道:“陛下,周大人来了。”   “传他进来。”   不多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他见礼。   赵珩嗯了声,头也不抬,扬手示意周截云坐到自己对面。   周大人不期皇帝待他如此礼遇,饶是脑子出乎常人,也犹豫了两秒。   只有两秒。   他就跪坐到了赵珩面前的位置。   奏折中的事务并不十分紧急,赵珩边看边听周截云说话。   轻吕卫的组建日成规模,其中诸人皆由周截云挑选,再送到皇帝面前。   “……还有一事,”话锋一转,周截云道:“陛下,诚郡王与安王想将两位世子送到轻吕卫中,臣不敢做主,请陛下决断。”   依周截云的意思是,要两个连刀都拿不动的小世子来做什么?   轻吕卫是保护陛下的,总不能再派人保护两位小世子,非但于上无益,更平添掣肘。   他本想一口回绝,但在副统领的恨不得抱着他大腿哭的劝告下,终于借着来宫中陈事,将此一道秉明。   赵珩惊奇道:“周卿还有这个心思。”   若是旁人这时候定然谦虚两句,周截云一板一眼道:“回陛下,臣未想到,臣本欲回绝两位王爷,是副统领盛承业告诉臣要向陛下奏明。”   赵珩险没笑出来。   他抬手按了按抻起的唇角,决定还是给自己新选的统领大人留些面子。   “好,好。”赵珩忍笑,“卿与盛卿皆好,赤诚待朕,可谓群臣表率。”   周截云茫然地眨眼。   显然不太懂皇帝在笑什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赵珩道。   周截云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此事还是由他亲自回复诚王和安王更为妥当。   其实就先例而言,为帝王持刀者,必须在皇室中选。   但现下与昔年不同,一则众宗亲羸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别说持刀站在赵珩身边,就算端个茶杯让他们站一日都能累得他们去了半条命,就如周截云所想,非但不能保护皇帝,还会给轻吕卫造成诸多满麻烦,二则,皇帝与宗室关系算不得融洽,宗亲贵胄们的忠心,未必如这些静心挑选的侍卫。   “是。”   周截云行事虽不如其他众臣灵敏,不知变通,一板一眼,但其对皇帝的命令绝对执行,不问缘由,没有异议。   这就是他最大的好处。   赵珩又翻过一本奏疏,忽地想到了什么,“若不日后,朕想让卿全权重组禁军,卿当如何?”   于武将而言长得有些罕见的睫毛开阖,他不解地向上望去,“陛下所令,臣自然要领命。”   重组禁军,必会对靖平军造成冲击。   于姬循雅而言,任何敢触及他权势者,皆罪该万死。   而今姬氏权倾朝野,难道周截云就没有半分顾虑?   赵珩放下奏疏。   帝王眼眸沉沉地看着周截云,语气辨不出喜怒,却道:“周卿,你不怕死吗?”   话音中失去了往日的笑意,低沉,又威势十足。   周截云顿了一秒才垂首。   却又不曾完全低下,他依然可以看清皇帝的眼睛。   这双眼眸中情绪涌动,他看不懂缘故,亦无心分辨。   轻吕卫是保卫帝王的甲胄,是帝王,最后一把刀。   他只需要做一把沉默寡言,对主人忠心无二的锋刃。   臣子反问:“陛下会让臣死吗?”   胆大妄为,只是将这话说出口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于帝王而言是大不敬。   静默。   立在帘栊外的宫人神色惶恐。   “滴答。”   是宫漏流水的鸣声。   宫人不由得一惊,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窥伺内书房。   不料下一刻,内里却传出帝王畅意至极的笑声。   “周卿啊,可惜,”赵珩的声音中犹带笑意,“可惜!”   周截云不解地询问,“陛下,臣不明白,陛下在可惜什么?”   下一刻,他与帝王对视。   周截云倏然怔住。   他看见了一双正在熊熊燃烧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周截云仿佛听到了战场上鸣金锋利而悠长的声响。   皇帝的目光太过炽热,烧得他血都觉得滚烫。   “可惜你晚生了几年。”   可你晚生了几百年。   若你与朕同在一世,功臣阁上,未必无卿一张丹青像!   周截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惜。   他思量一息,“陛下,臣不觉得可惜,臣若早生几年,当在先君时为官,”至于先君干成了什么鬼样子朝野有目共睹,周截云不觉得在先帝朝为官能比在赵珩手下更官更好,“臣本罪臣之亲,陛下不计前嫌启用臣,臣深为感激。”   武将仰面看向帝王,认真地说:“若早生几年,才是臣的憾事。”   赵珩不料周截云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愣了一秒,旋即笑得愈发开怀。   周截云不解地看着赵珩大笑,笑得面颊都微微泛红,好似白玉生晕。   周截云以为皇帝在笑话他,莫名地有些急了,“陛下,臣所言字子句句皆出于真心。”   赵珩笑道:“朕不觉得卿说假意,朕只是,”话未说完,笑得太久嗓子生疼,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周截云眼巴巴地看着他,“很高兴。”   ……   入夜后。   因姬循雅一份文书写的不明不白,赵珩“不得已”去神卫司寻他。   刚一踏入书房,赵珩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但熟悉的味道。   赵珩心中笃定,是烧东西的味道。   这次是竹简。   赵珩甫一踏入内室,但见姬将军百般留恋地在竹简上抚摸不去,而后垂眼,仔仔细细地看过竹简上的内容,启唇默念了数遍后,就直接将竹简扔进炭盆中。   “啪。”   火光四溅。   赵珩脚步一顿,难得积攒的温情脉脉顿时一扫而空。   姬循雅怎么这样爱玩火。   皇帝含笑道:“你书房中放了不知多少文书奏折,极易引燃,若因此烧了神卫司,牵连其他殿宇,修缮的费用你来出。”   姬循雅抬眸,淡淡地明知故问,“国库空虚?”   赵珩冷嗤了声,“姬将军此言差矣,国库什么时候有钱过。”   “既然没钱,陛下就该开源节流,”姬循雅平静地说:“立后靡费巨大,还是日后再说吧。”   火光明明灭灭,落在人面上晦暗不清。   赵珩生生被他气笑了。   听见他笑,姬循雅终于抬头,“陛下心情不错?”   赵珩看着姬将军。   后者清丽出尘的面容上似有一层冷意笼罩,是烈焰也化不开的阴寒。   “嗯,”不知为何,他很难对姬循雅真正生气,“美人在侧,朕的心情自然好。”他哄道。   姬循雅深以为意地点头,慢慢道:“九江王好色人尽皆知,迎娶的王妃有曲北第一美人之称。臣先前因公事见过九江王,虽已不惑之年,仍丰神俊朗。”   他盯着赵珩,“有这样的父母,其子容貌定然远超常人,难怪陛下看见李默高兴。” 第九十四章   姬循雅冷着一张脸, 幽幽火光下默然不语,鬼气四溢。   赵珩强忍着去摸他下巴的欲望。   赵珩笑眯眯道:“九江王世子的确样貌过人,一双眼睛尤其漂亮, ”他去看跪坐得端雅的姬循雅, “顾盼生辉。”   姬循雅面色不改, 却听他手中的竹节发出咔地一声脆响。   赵珩目光游移,正落在燃得并不十分旺的火盆上。   他继续道:“且性格柔顺,知礼数,懂进退。”   “啪!”   被姬循雅掰成两片的竹节遭他投入火中。   火光缠绕竹节,蜿蜒而上。   赵珩仿佛才看见姬循雅在烧东西,凑近两步, 故作疑惑道:“你烧什么呢?”   姬循雅弯唇, 朝帝王露出一个最进退有度,可称谦恭的微笑,“烧纸钱。”   赵珩笑,“还不急。”   他见好就收,俯身在姬循雅冰凉的唇上贴了一下,“你我百年之后共葬, 定有后代帝王祭祀,不必自己预备贡品。”边亲,边顺手拿起桌案上剩下的竹简。   姬循雅仰面与皇帝亲了下。   正要继续, 余光正瞥见赵珩偷偷摸摸但动作利落地顺走一节竹简。   “陛下。”他阴阴测测地开口。   赵珩讪然一笑, 把竹简从袖中抖出来。   但见其上清晰地篆刻了年月,赵珩手中的这节正写着:帝与李默对谈。   竹简由刻刀镌刻,笔锋本已极利, 又因持刀人太过用力,李默这两个字刻得龙飞凤舞, 笔势横飞,利若刀裁。   赵珩一看是这玩意,面上装出来的赧然全消。   “好啊,”赵珩扬了扬竹简,“窥伺圣驾,这可是大罪。”   姬循雅面不改色道:“臣是在为陛下撰写起居注。”   赵珩哼笑一声。   他随手一扔,却忽地向前一倾,没骨头般地倒向姬循雅。   姬循雅伸手揽住他。   “景宣对朕的私事这么感兴趣,不若莫要再做将军了,”赵珩弯眼,“且在朕身边做个长史如何?正好了了你的夙愿。”   折腾了半日,赵珩发冠有些松垮,长发散了他满背,姬循雅捞起一缕把玩,一面捋一面道:“陛下身边不是有周截云了吗?三步之内,不知要置臣于何地。”   前有崔平宁,后有周截云。   不对,不对,不止这些人。   赵珩身边为何总有那么多人!   他垂着眼,姿态看起来很乖顺。   像一头,状若假寐的狼。   赵珩逗他,“他站左,你站右,如……唔!”   被啃得满口血腥——姬循雅的血,他的血,浓烈地混在一处。   不分彼此。   待挣开后,赵珩疼得嘶嘶吸气,险些抬腿给姬循雅一脚。   姬循雅道:“边地有异常。”   赵珩精神一震,立刻被姬循雅按住膝盖压了下去。   他顾不得嘴疼,坐直正色道:“怎么了?”   姬循雅又将人揽进怀里,赵珩满心正事,自然不会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姬循雅把下颌往赵珩颈窝中一抵,“朝中有人里通外族,走私盐铁和茶,怪不得边地贼匪屡剿不止,运往当地的辎重十次有九次被劫,”他语调温柔,不像在谈正事,却轻如情人间私密的耳语,“原来是在毓京有靠山。”   朝廷将甲胄武器和盐茶走官路运往当地,本是给当地驻军的补给,却屡屡被贼匪所劫。   官兵屡剿不止,剿匪的军资消耗,既要朝廷出五成,又要当地百姓摊派五成。   军匪勾结。   于是贼匪愈剿愈多。   剿匪的消耗索取,也越来越多。   军资武器再通过沙匪出面卖给异族,更是获利巨大。   军饷尽支取于国库和百姓,却尽数入涉事官员的私库。   将手指插入赵珩的长发,姬循雅慢慢地摸着,“陛下,这样靡费下去,大昭居然还没亡国,可见底蕴深厚,”话音愈发缠绵,“您该高兴啊。”   赵珩平静地说:“你把我气死了,你就没陛下了。”   “别生气,”姬循雅安抚般地贴了贴他的脸,“我三个月前得到消息,已处置妥当。贼首绞死,头颅悬挂城门以做警示,又杀了当地将军,换了信得过的人理事。但到底不治本,朝中这些巨蠹,您打算什么时候处置?”   “往来账目呢?”赵珩被他弄得很痒,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   又被姬循雅按住。   “嗯,被烧了一些,还有一些封存后已运往京中,估计不日,就要到了。”姬循雅柔声说。   笔挺的鼻蹭了蹭赵珩的颈窝,“陛下,臣是不是很有用?”   赵珩看见他惺惺作态装得乖巧模样既毛骨悚然,可又克制不住自己,觉得很是受用。   赵珩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卿乃国之股肱。”   若是军报没被姬循雅处理得密不透风,就更好了。   赵珩眯眼,“边地异族畏威而不怀德,只处置驻军将军,也不知长久之策。”   于他们而言,昭朝强盛富足,在这个王朝鼎盛时,他们当然要俯首称臣,恨不得争着为奴为犬,然而当这个强大的王朝开始衰落,则——争相撕咬,要从中扯下一大块肉!   “侵扰频频,非要大军压境,扫平夷军,”赵珩道:“才能换得边地长久太平。”   姬循雅轻轻嗯了一声。   “若朕亲自领兵。”   帝王乌金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暗。   姬循雅微微抬头。   两人没有对视,赵珩却感觉得到姬循雅在看他。   透过柔长的发丝,姬循雅冷黑的眼睛若隐若现,比往常更像个幽怨的鬼。   “然后待陛下得胜归来,兵临城下,就逼臣这个乱臣贼子自尽以谢天下。”   赵珩闻言大笑。   不承认,亦不否认。   他偏头,给了姬循雅一个吻。   “景宣,好多疑呀。”   一吻毕。   赵珩毫不犹豫地抽身。   腰间手臂陡然施力,生生将他拉回怀中。   姬循雅在他耳边道:“九江王世子身份不低,却情愿侍奉陛下,其背后必有大谋,陛下小心。”   赵珩摸了摸他的脸,反问道:“将军权倾天下,不也想入主中宫?”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拿我同他比?”   “玩笑玩笑。”赵珩又亲了他一下,“他想从朕身上得到一些东西。”他微笑,“是什么呢?”   姬循雅淡淡地回答:“皇位。”   趁姬循雅不备,赵珩倏然往下一滑,躺倒在姬循雅膝上。   他伸手勾了缕姬将军的头发,嗔道:“哎呀,将军好不解风情,怎么不能是朕?”   赵珩剔透的眼中倒映着姬循雅含笑的脸。   姬循雅线条冷冽锋利的唇上扬。   一点森白从唇角溢出,阴冷若刀刃。   “那臣现在去杀了他。”姬循雅柔声说,寒光粼粼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赵珩,“陛下不会心疼吧?”   ……   从那日赵珩允许九江王世子有事可请旨入宫后,李默就常来。   李世子不能说无事,九江也有公务要处理,九江王亦忠心耿耿地上书,说其封地也在推行陛下之新政。   那些并不算晦涩的法典与政令文书姐被李默带入宫中,请教陛下其中自己不通的地方。   韩霄源同何谨等都有几分惊讶,因为——陛下竟没嫌弃频频入宫的李世子烦。   平心而论,赵珩的确不觉得李默扰人。   李世子聪慧,再复杂棘手的事情都一点即透,却又不显得过分聪明,在赵珩说话时只拿一双好看的眼睛静静地,崇敬地望着他。   赵珩第一次被李默这样看着的时候难免感叹了下,若放在他十六岁时,碰到这么个敬重他,信赖他,满眼都是他的大美人,尾巴都足够翘到天上去。   李默话不多,气韵更安静。   如同溶入河流中的一滴雨,不着痕迹。   赵珩看奏折,未明说让他离开时李默便沉默地跪坐在旁侧,读自己带来的文书。   皇帝余光随意一瞥,正看见一尊莹莹若玉的人。   李默察觉到帝王在看他,起先没有动。   但赵珩没有移开的意思,他便微微垂首,任由皇帝看。   耳垂却悄然泛红了。   赵珩移开视线。   李默在书房中像个漂亮的摆件,刻意隐去自己的存在,一点也不烦人。   仿佛满意于李默的知情识趣,皇帝默许了他的存在。   待有朝臣拜见,李默就自然地离开。   崔抚仙连续八天都碰见李默从御书房出来。   待恩科之事同皇帝确认完后,崔抚仙欲言又止。   赵珩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把伸手虚虚挡住了自己耳朵。   他笑吟吟地看着崔抚仙,“崔卿可还有公事?”   崔抚仙无声地叹了口气,“臣无公事。”   他这幅纠结的模样看得赵珩颇觉好笑。   崔抚仙万事都好,就这个性子实在太黏糊了,颇像他先前用过的一道小茶点,软软的,口味甜腻,还特别粘牙。   赵珩道:“崔卿。”   崔抚仙听他唤得认真,神色一敛,“陛下。”   赵珩笑道:“朕让太医院给你两幅安神静心的方子,你说好不好?”   崔抚仙不想赵珩如此不着调,更想叹气了,他无奈道:“陛下,臣受之有愧,不敢领受君上厚恩。”   赵珩盯着他笑而不语。   脉脉含笑的一双眼,多情太过,其中漾着百般缱绻。   结果自然是崔大人再次落了下风,道完公务,快步告辞。   赵珩目光游移,落到一册与众不同的文书上,面上笑意全无。   那是他让韩霄源查出的结果。   如明岑所说,一字不假。   甚至诸人行事之恶劣,视国法民情如无物,远不止明岑所言。   赵珩端茶,喝了一口,又不耐烦地搁下。   “何谨?”他唤道。   一个立在阴影处的内侍忙跑出来,“回陛下,何公公出宫了。”   赵珩道:“出宫?”   旋即仿佛想起了有自己让何谨出宫这一桩事,神色稍霁,扬扬手。   内侍忙退下。   英王府。   赵郢以手撑颌,神情有几分苦恼地看着面前的书信。   片刻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皇帝竟看上了李默。”似是自语,“九江王和王妃都生得好样貌,李默简在帝心,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表情仍有些郁闷。   而后他感慨道:“皇帝竟真喜欢男人。”   幕僚看着他的神情,小心道:“皇帝既与李默交好,那必然,会更触怒姬循雅。”   赵郢闻言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皇帝竟还妄图重组禁军,依本王看,姬循雅也算心慈手软,皇帝行事已如此放纵,此刻不逼宫,又待何时?”   他随手将信扔到茶炉中。   火苗倏地将雪白的纸张吞噬殆尽。   ……   此刻,宫中。   赵珩并未重组禁军,皇帝只是扩大了轻吕卫,而已。   随着皇帝的动向,姬循雅对此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忍耐——如果拱卫毓京的靖平军没有增加的话,姬循雅待赵珩,简直可谓宽容了。   军士兵刃森森,在阳光下,寒光刺目。   崔抚仙与冯延年先后入宫,冯延年居后,见眼前一抹秀挺多朱红,便唤了声,“崔相。”   崔抚仙脚步顿住,转身还未见到人,面上已露出笑,“冯大人。”   冯延年快步上前。   二人并行入宫。   冯延年道:“秋日天寒,崔相怎么没多穿些?”   “是吗?”崔抚仙仿佛有些疑惑,笑道:“我倒不觉得冷。况且陛下向来畏寒,才入秋御书房内便燃了炭笼,在里面待久了热得人满头大汗,就更不必多穿了。”   崔抚仙温和若秋水的眼睛含笑看向冯延年,关切地问:“冯大人很冷?”   冯延年道:“多谢崔相关怀,”他扬唇,“我虽是一文官,却还不至弱不禁风。”   “耐寒些好,”崔抚仙温声说:“不经彻骨寒,哪来梅花香呢。”   冯延年微微垂首,“崔相所言极是。”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入官署。   外面日光虽还刺目,风却已极凉。   赵珩上辈子从未用过锡奴,这一世身体不同以往,才初秋已觉得骨子里都发寒,乍然捧住宫人奉来的锡奴,被暖得一惊。   于是他就整日抱着。   赵珩喜欢黑色,锡奴的套子用得都是黑漆漆的貂毛,摸起来软且暖。   姬循雅第一次看他抱锡奴,还以为他怀中揣了只黑猫。   眉眼秾丽的帝王神情有些倦倦,一身常服亦穿得一丝不苟,腰间玉饰琳琅,怀中却搂着个毛茸茸的玩意。   金尊玉贵得几乎娇矜的模样。   姬循雅静静看了他半晌。   而后却蓦然笑了。   赵珩懒洋洋地抬眼,“笑什么?”   “笑你娇贵。”姬循雅半跪在赵珩眼前,笑道:“臣甚少见到男子用这东西,”他伸手,赵珩以为姬循雅要拿他锡奴,忙怀里一塞。   传国玉玺他都没看得这么重!   俊美飞扬,又凉薄削刻。   这种锋利的气质被赵珩怀中的锡奴中和了不少,姬循雅越看越觉得赵珩很好。   好得万中无一,毫无缺憾。   连平日里姬循雅最恨的狡猾此刻都显得无害。   姬循雅看了他半天,喉结忽地剧烈地滚动了下。   姬循雅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就如同在和赵珩商议公事一般,“陛下,臣想亲你。”   赵珩头也不抬,“白日不可宣淫。”他忍不住提醒,“况且眼下是什么时候,”他轻笑了声,“不知多少人以为朕与将军斗得短兵相接呢。”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轻声道:“陛下。”   轻柔和煦,似春风沐面。   是,李默。   这段时日来,李世子从原本的入宫需请旨到可凭鱼符入宫,再到,可以无诏直接在御书房外等候。   姬循雅目光一凉,望向赵珩时却温柔极了。   “阿珩。”他说,轻得只剩气音。   赵珩一愣,扭头正与姬循雅视线相撞。   黏腻的、紧密贴合的。   深陷其中,挣脱不得。   “我想亲你。” 第九十五章   姬循雅的声音温柔太过, 温柔得赵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深深地望着姬循雅,本想忍着,手却背叛了主人的意志, 贴上了后者的脸。   “你觉得朕吃这套?”他轻嗤了声, “还是说, 在循雅心中,朕就是个会为美色所惑的昏君?”   姬循雅不答,只偏头,以面颊轻轻蹭了下赵珩的手。   赵珩:“……”   他还真吃这套!   两人皆久经沙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得多,虽隔着门, 却仍听得到李默与韩霄源说话的声音。   韩霄源方才眼见着姬将军气势汹汹的入内, 又见这温和若水的九江王世子在门外恭候,嘴里都忍不住发苦,面上却仍露出个笑脸,“国事繁忙,陛下刚还吩咐了先莫要让人打搅,烦请世子等候片刻。”   赵珩既然说要李默来, 他不敢替皇帝让李默先回去。   李默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日光耀目,落在九江王世子洁净的面颊上, 他神情淡静, 看不出喜怒。   赵珩稍一凝神去听,发间就觉得微微发疼。   姬循雅百般缱绻地摸着他的长发,面色还是温和的, 眸中却毫不掩饰不快。   “秋天日高,陛下就不怕晒坏了这位, ”发间长发不断收拢,姬循雅不阴不阳地问:“玉人似的世子,嗯?”   明知李默心思并不纯粹,姬循雅却仍压制不住对李默的满腹厌恶——他对在赵珩身边晃来晃去的人都无甚好感。   前有崔平宁伽檀太子,幸好,他们都死了。   重活一回,赵珩身边居然又多了好些人!   一个,比一个该死。   姬循雅用了天大的克制,才没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   赵珩笑眯眯道:“人晒不化的,景宣多虑。”   姬循雅含笑道:“臣怕陛下心疼。”   赵珩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短暂一贴。   温热的触感瞬间顺着二人相接处传来。   姬循雅抬眸,但见一双明媚的眼。   眼尾弯弯,情义浓得简直要溢出来。   赵珩轻笑着说,“朕只心疼你。”   骗子。   姬循雅冷静地心道。   两世为人,他若还相信赵珩的话,那可真是活该万劫不复,死无全尸了。   但这不妨碍他心口阵阵发烫,烧得他小指受不住般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倏然起身。   赵珩以手撑颌,笑着看他。   姬循雅转身而去。   赵珩见他不往门的方向走,挑了挑眉,“去哪?”   姬循雅绕进后面。   御书房以帘栊隔开,前面是赵珩日常批阅公文接见臣子的地方,后面则放了近两年的奏折并一些皇帝常看的书,虽不多,却也摆了数个书架,分门别类放好,比寻常成年男子还高些。   堪堪遮住姬循雅的身形。   姬循雅顺手拿出本刑律,朝赵珩道:“陛下不介意吧?”   赵珩有意逗他:“朕若说介意?”   姬循雅低头,“臣自知貌不惊人,年岁渐长,性情亦不讨人喜欢,陛下厌烦臣,也是理所应当。”   赵珩无言地瞅着这个“貌不惊人”且“年岁渐长”的臣子,而后,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随你随你随你。”赵珩连声道。   还不等姬循雅装模作样地谢恩,皇帝陛下霍然回头,警告道:“以后不许这么说话。”   虽然他很喜欢看姬循雅做小伏低,但绝不包括眼前这种方式。   太吓人了。   赵珩总觉得姬循雅说完后下一刻就要拔刀了,还要温温柔柔一笑,轻声问:“既然陛下厌恶见臣,那臣就剜了陛下的眼睛,您说臣这个主意好不好?”   语毕,赵珩就道了声,“谁在外面?”   李默精神一震,“回陛下,是臣,九江王世子李默。”   “过来吧。”   韩霄源躬身推开门。   李默大步进入御书房。   甫一进来,但见皇帝陛下穿得虽不太厚,怀中却搂着个毛茸茸的锡奴,赵珩垂头看奏疏,漆黑貂毛尖搔着他的下颌,愈发衬得肌肤洁白若有流光。   李默定定看了他片刻,感受到赵珩看过来的目光,才“恍然”回神,忙道:“陛下,臣失礼,请陛下降罪。”   赵珩失笑道:“这点小事世子也要让朕罚你,未免太多礼了。”说着,略扬了扬下颌,示意李默坐下。   书架内,姬循雅不经意地抬头望去。   皇帝眉眼锋利,实在是最俊美逼人不过的样貌,他面前的李默却气韵柔和,恍若春风拂面。   两人的相貌气质如天渊之别,却因为都生得好样貌而显得分外和谐。   甚至隐隐能看出几分互补。   手中刑律被他悄无声息地捏皱一角。   什么多礼?   姬循雅冷漠地想,分明是做作。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看,没什么心思,一目十行。   正殿内,李默小心地看着去赵珩。   他眸光清润,被他看着,仿佛被一泓温水漫过。   “陛下。”他开口。   赵珩抬头,“何事?”   李默沉默许久,只静静地望着赵珩。   太久了,久到让姬循雅心烦。   杀了他?   但马上就被姬循雅否决。   赵珩会不高兴。   可他的皇帝,为何总会为不重要的人和事不高兴?   总有一日他要让赵珩的喜怒,只能为他一人牵动。   再开口,李默的声音已经哑了,“臣能见到陛下,便觉……便觉欣喜万分,臣今日失礼太多次,请陛下处置。”   李默定然清楚此刻宫中紧绷的氛围,外人看来,这就是姬循雅要与皇帝将兵戎相见,可他冒着风险还是来了。   赵珩摇摇头,“关心则乱,世子不必如此。”   两厢无言对视,颇有几分“执手相看泪眼”之感。   姬循雅手上力道蓦地一重。   再看时,那页纸已被一把扯下。   “撕拉——”   骤然打破了书房中的凝滞连绵。   李默遭吓了一跳,清亮的眼眸受惊地望向皇帝,“陛下?”   “是记录朕起居注的长史,”赵珩道,而后陡地压低了声音,“乃朕之心腹,世子放心。”   手中纸张轻飘飘地滑落。   长史?   倘若此刻赵珩说里面的人是他的男宠,姬循雅都会比现在高兴。   李默轻声道:“多谢陛下告知。”   赵珩的坦白无疑是为了让他安心,李默欣喜于皇帝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柔声关怀道:“臣见陛下面容憔悴,还请陛下万要保重玉体。”   赵珩一贯晒不黑,只在常年行军打仗时肌肤色泽看起来健康,自醒来后多居于深宫,面色的确比旁人白上不少。   但他向来生机勃勃,快死时方露出点行将就木的死气,赵珩闻言差点揽镜自照。   他,憔悴?   喜得皇帝陛下差点笑出声来,他竟也有这般有心有肺的时候。   赵珩点点头,低声回答:“朕明白。”   说完,只轻轻叹了口气。   万般愁绪,皆在其中。   而后他似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如此,面上忧愁一扫而空,强撑着对李默道;“近日来宫中的情势你也看到了,李卿,你不该入宫的。”   李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臣只想见陛下一面。”   他感觉得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动容的,却又震惊不解的目光。   李默喉头滚动。   “陛下,您先前问臣,若您娶臣,九江王会不会为您所用,当日臣说……”   赵珩接口,“你说你们父子忠心天地可鉴,无论你入后宫与否,你们父子都对朕忠心耿耿。”   姬循雅已快忍到极致,闻言猛地转头。   李默算什么东西,他也敢对赵珩说这种话。   他也配对赵珩说这种话!   姬将军眼底一片浓郁的血色,身上戾气渐浓。   他一双手遭自己捏得发青,依旧死死地抵在膝头,生怕自己一时未克制住,冲出去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杀了。   赵珩余光瞥向书架。   下一刻,手被一片温热笼罩。   竟是被李默紧紧攥住了手。   赵珩悚然一惊。   皇帝陛下肆无忌惮了多年,也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己总和臣子们勾肩搭背执手对谈时,锦衣侯为何总是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   太突然了!   “陛下,若臣今日说,无论您是否娶臣,臣与臣父都必为陛下所用,”一直恭顺的,在帝王面前只会垂首的九江王世子终于敢抬头直视天颜,“还有,九江之兵。”   他望着皇帝熔金般的眼睛,笃定地吐出这六个字。   话音很轻,却有如惊雷落下。   果然!   赵珩心道。   皇帝仿佛惊吓过度般地一震。   皇帝惊愕道:“你……”他想抽回手。   “陛下,”九江王世子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强势,紧紧地攥着帝王的手腕,“臣字字句句属实。”   温热的。   李默愕然地发现自己居然有心思想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   皇帝白得像雪魄,他以为这个人也是冰凉的。   不料,肌肤相贴处是暖的。   他看着赵珩。   看着对方因为惊愕而睁圆的眼睛。   许久后,皇帝才哑着嗓子道:“为何?”   短短一句话,似已抽干了他全身力气。   “论公理,您是天子,是我大昭朝的皇帝,陛下,臣不忍见您为乱臣贼子折辱。”李默掷地有声道。   他说得真挚,仿佛字字句句皆是真心。   “朕,朕知道了。”赵珩抽手。   热源陡然消失。   李默顿了顿,旋即也将手平放在膝上。   皇帝神色极疲倦。   他眉目锐利,就更显得这点倦意浓重。   好像丢盔卸甲后,到底露出了一点柔软的,轻而易举就能受伤的内里。   皇帝垂眸,黑长的睫毛轻颤了下。   动作很轻,很小。   李默心头似被针刺,蓦地痒疼。   “陛……”   赵珩打断道:“李世子,你的心意朕明白了,”嗓音沙沙的,说得有些艰难,李默甚至听到了他不堪重负般换气的气音,“容朕多加考虑。”   李默点头,“兹事体大,臣明白陛下的顾虑。”   赵珩朝李默感激一笑。   李世子发现自己心尖又颤了下。   他甚至有点不敢再看皇帝。   明明是在以□□人,却被对方不经意间的举止蛊惑得神魂颠倒。   李默忽地有些明白姬循雅为何同赵珩纠缠不清了。   皇帝自小没受过一日委屈,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天之骄子的矜傲都融进了骨血里,便是现在多加收敛,摆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姿态,那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傲慢偶尔亦会在赵珩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流露出来。   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可这种人,却愿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不足为外人所见的脆弱神情。   做这个世间最尊贵之人的特例。   只想想,就足够让他心旌摇曳了。   李默见赵珩神情凄然,便决意再添一把火。   他不再安慰皇帝,只道:“陛下,臣去了。”   赵珩张了张嘴,似乎想挽留他,却只道:“好。”   李默起身,快步离去。   他好像于心不忍,又回头。   果然看见赵珩面色愈发凝重。   赵珩当然凝重,他已经感觉到姬将军身上的森森鬼气了。   看见李默回头,赵珩简直汗流浃背。   怎么还不走,留下来是等着和朕一起吃晚膳吗?   李默低着头,说:“陛下,臣方才还有一事没秉明。”   赵珩绝望地闭眼,“卿说吧。”   乌黑的睫毛紧紧压在肌肤上,轻轻颤抖。   让帝王看起来,更流露出了中孤立无援的无助。   “于私情,臣更不忍陛下受辱。”李默说得很轻,但足以让书房内所有人都听见,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赵珩,“五年前的事,陛下或许已经忘了,但臣终身不能忘怀。”   语毕,郑重见了一礼,转身而去。   赵珩瞪大了双眼。   你就走了!   你说完就走有没有想过朕的死活!   赵珩目送书房门又一次被关上。   室外的阳光,被毫不犹豫地,截断。   房间骤暗。   诡魅横行。   “陛下。”那阴冷的男鬼在他耳畔柔声唤道。   仿佛,要索命。   亦或者,索些别的。 第九十六章   吐息是冰冷的, 贴在后颈上的面颊肌肤是冰冷的。   姬循雅整个人都如同刚从坟墓中被挖出来一般,满身森森冷气。   唯有耳畔的低语,透露出了股被竭力压制的、将要喷薄而出的滚烫。   如置身火海。   又如, 与寒冰倾身相拥。   赵珩不知自己该冷还是该热, 只感觉到脊背出升起了阵诡异的战栗。   姬循雅未像从前一般搂着他, 却虚虚环着他的腰,似万分缱绻地贴住赵珩的后背。   赵珩余光后瞥,但见衣袍迤逦,乌发委地,凉丝丝的吐息时不时扑到他颈上。   好一个,道法高深, 青天白日便能现身人世的厉鬼。   想, 用唇去探探这厉鬼,试试他周身所有,是不是皆凉得表里如一。   这个想法一出,赵珩忍不住喟叹了声。   和姬循雅在一起久了,连他都变得不正常了起来。   若方才太平盛世,赵珩恨不得日日君王不早朝, 奈何正事要紧。   他猛地转头。   二人皆是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的好样貌,赵珩乍然回首, 二人鼻尖堪堪擦过。   正与姬循雅对视。   触目所及, 唯有双幽暗又炽热的眼睛。   见他转头,这双眼睛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笑意,旋即眼睛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眸光骤然冷厉。   色厉内荏。   赵珩心笑道。   不待姬循雅开口,赵珩先发制人, “将军此举何意?”   姬循雅不期赵珩这样回答,不阴不阳地“嗯”了声,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赵珩,似在反问陛下竟问臣何意。   赵珩毫不躲避,直直地与姬循雅对望,拿姬将军素日里那种不动声色又分外阴阳怪气的语气道:“李默本就在离间你我关系,今日他所作所为,亦是为了获取朕的信任,让朕与将军离心离德,将军却因此迁怒于朕。”   他伸手一扯姬循雅垂落的长发,迫使对方低头。   从赵珩的角度看,勉强算得上恭谦。   “景宣,我的景宣,”赵珩官话说得再好,不正经讲时总带着点北澄人特有软和滞,甜腻得粘牙,俊美简直成了孽的男人却操着这口软语,神情含着几分委屈,“你不信朕?”   姬循雅呼吸一停。   赵珩感觉到那目光愈发利了,冷顷刻间不见踪影,灼得人骨节都发烫。   赵珩唤他景宣时总爱用我的,朕的,姬循雅的名字是他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爹所取,字为加冠后族中长辈赐,这两个叫法都与赵珩无甚关系,景宣却不同。   景与宣,无一字不好,那是赵珩亲自挑的美谥。   他与姬循雅兵戈不休了许多年,在姬循雅兵败身死后,他仍愿意亲自为姬循雅定下谥号。   礼部的官员询问该如何为姬循雅定谥,以礼部的意思,平谥便也算了,不用恶谥,乃是看在定国初年,怀柔待人的国策份上。   赵珩却不要。   他一笔一笔地写下姬循雅的谥号,在最后一笔写成后,他甚至有几分自得。   姬循雅不投降不称臣不顺从,“可你看,”赵珩不无得意地将自己写好的字在崔平宁面前晃了晃,“他的后事,不还是落到了朕手中。”   崔平宁古怪地看着赵珩,回答:“陛下的字愈见风姿。”   赵珩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突然道:“你说,若朕身死,燕君会给朕一个怎样的谥号呢?”   崔平宁不答。   这样不吉利的话锦衣侯不愿回答,况且,他也的确无法揣摩一个疯子的想法。   赵珩突然想起此事,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变本加厉,去贴姬循雅的额。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纯然的亲密举动。   简直像在撒娇。   “你不信朕,却信李默,他三言两语,卿便要兴师问罪,”赵珩低语道:“景宣,你不能这样狠心对我。”   回答他的是一只冰凉的手。   这只手卡住他的下颌,五指裹住了赵珩大半张脸。   紧密贴合,亲昵无间。   姬循雅道:“我信你。”   没有一丁点茧子的手指擦过赵珩的唇,凉、滑,不像人,反而像是传说中深海里的妖物。   赵珩抬手要挥开姬循雅,一边动作一边道:“那卿现下是在作甚?”   “陛下说得很是,”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赵珩的手腕,五指收拢,将一截嶙峋的腕骨圈入掌心,没用什么力气,便将这只手压到自己大腿上,“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说得话,无一句不对极了。”   隔着衣料,赵珩依然能感受到掌下起伏隆起的弧度。   武将的肌肉柔韧,在用劲时,又极坚硬。   像与一块巨石相贴。   赵珩静候下文。   果不其然,姬循雅的下一句是,“但臣不高兴。”   赵珩笑着逗他:“卿不是三岁稚童,不高兴的时候未免太多了。”   姬循雅眯眼。   能屈能伸的皇帝陛下立刻继续道:“可朕就喜欢卿这个脾气秉性。”   用伽檀的话来说就是活得太好,要为自己一帆风顺九五至尊但平平无奇的日子增加些波折。   伽檀所言甚是,荣获陛下两脚。   “他贴近与你说话,你不让他滚开,他握你手,”姬循雅慢条斯理道,可语调越来越冷,说到后来,已透出了彻骨之寒,“你竟未将他的五指剁下来。”   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赵珩无言半晌。   他见臣子不带刀。   除非自己活腻了还和家里有血海深仇想捎带九族一道升天,不然不会有能近帝王身三步之内的大臣敢行刺赵珩。   他顿了顿,干巴巴地说:“朕没带刀,朕下次掰断他的手?”   姬循雅抬眼,凌厉的眼光骤然扫向皇帝。   “陛下竟想有下次?”   赵珩居然还想用手掰断李默的五指!   李默凭什么?   赵珩:“……没有。”   手指肆无忌惮地揉捏着这处柔软的肌肤,姬循雅俯身,几乎要贴上赵珩的唇,“陛下,臣厌烦李默看您的眼神。”   那种为帝王屈尊降贵似的亲近而为之受宠若惊,心神荡漾的眼神,他在许多人身上见过。   他们都那样看着赵珩,炽热的、仰慕的、信赖的……简直让姬循雅发疯。   他想,将这些人的眼珠一颗一颗地挖出来,装好,送到赵珩面前。   让这些眼睛看着,他与赵珩是如何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   赵珩再怎么近墨者黑也猜不到姬循雅此刻到底在想什么阴暗东西,赵珩想哄他,又觉得他生气起来也好看,看得居然有些目不转睛。   姬循雅生气时是他最像活人的时候,眼底遭怒火烧得泛红,一双冷幽幽的眼睛发着亮,如同笼罩着一层坚冰的火焰。   多漂亮。   赵珩静静地看他,忽地凑过去。   姬循雅脑海中人间炼狱猛地一顿。   扑鼻而来的是,帝王身上暖甜的龙涎香。   赵珩贴得极尽,鼻息都撒在姬循雅脸上。   太热了,热得姬循雅神思不定,以至于那地狱图景都摇摇欲坠。   赵珩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似的,惊叹道:“景宣,你眼睫生得好长。”   密且长,因为太黑了,隐隐洇出了点青暗的光。   姬循雅张口。   在姬氏那种鬼地方,举世罕见的美貌反而徒增无数烦忧,让姬循雅过早地看到沉沦于欲望中的人是多么丑态百出,令他作呕。   可赵珩夸他,他只觉得头晕乎乎的,像饮了蜜酒。   他故作平静地问:“是吗?”   于男人而言浓密纤长得过分的眼睫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轻轻地阖了下。   赵珩不语。   旋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到姬循雅眼上。   柔软而湿热。   姬循雅没有闭眼。   他一眼不眨地,静静地盯着赵珩的一举一动。   他此刻正襟危坐,腰背笔直,无分毫暧昧纠葛之态。   若此刻有外人进来,都定然会以为是肆无忌惮的君王在轻薄自己端雅的臣子。   然而,赵珩却感觉得到,握着他手腕的力度在收紧。   不断收紧。   骨骼相撞,发出嘎吱的酸响。   赵珩以唇碰他的睫毛,轻笑道:“好刺人。”   呼吸吹到再敏感不过的眼珠上。   姬循雅手背上青筋骤然隆起。   此时此刻,他倒希望,被剜去双目的人是自己。   刀锋刺入身体的剧痛,总好过这若有若无,似近还远的折磨。   赵珩看他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轻笑着问:“还生气吗?”   姬循雅不答。   他想说不生气,又恐赵珩闻言立时抽身而去,可赵珩偏偏还含笑地望着他。   眸光溶溶,一切纠结的情绪在这双眼睛中都无处遁形。   永远都不说自己想要什么。   便压抑着,自我折磨着。   赵珩看他忍耐,觉得这也是好神情。   可他到底没那么狠心,吻就下滑,落到姬循雅唇上。   轻轻一点,他不提李默,只问:“燕君,若当日赢得人是君,君当为朕拟个什么谥号?”   又是这样,浅尝辄止。   喉结滚动了下,而后马上被主人狠狠克制住。   “我不会让你死。”姬循雅哑声道。   一字一句,笃定非常。   不是拿来哄情人的戏言,亦不是帝王的许诺,而是,在陈述事实。   赵珩弯眼,很有几分兴味,“哦?”   姬景宣该不会不舍得给他一个好谥号吧?   下一刻,眼前景致骤然颠倒!   赵珩挣脱不得,已经学会了在姬景宣面前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纵得本就贪欲滔天的权臣愈发得寸进尺。   头枕在姬循雅腿间,他的长发垂落,罩住怀中人的半身。   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姬循雅的手指下移,轻轻压住赵珩的喉结。   “陛下,你好天真,”那声音冷冰冰的,真如大权在握的帝王在面对自己昔日的仇敌,此刻的阶下囚,“若你兵败,我怎么会让你那么轻松地就去死?”   冰冷的触感随着二人贴近的地方蔓延全身。   奇怪的是,冷意却带来了热,冷热交融,逼得人发颤。   “臣会将你锁起来,”姬循雅柔声低喃,似沉溺在美梦中,“陛下不是喜欢臣送你的玄铁匕首吗?臣就拿那东西为陛下铸一条链子你说好不好?”手指轻擦,“就扣在这里。”   内里不要绒垫,赵珩若真成了阶下囚,他才不会心软,只拿玄铁做链,任由铁器将赵珩被囚后常年见不得光的肌肤磨出一圈圈红痕。   病态的低语在耳边缠绵不绝。   这不对,太不对了。   赵珩觉得自己应当表露出些厌烦或者恐惧,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只感受到了兴奋。   姬循雅所言未尝不可,只是,被锁住的人要换一换。   可不待赵珩为自家将军的幻想添砖加瓦,姬循雅却一下顿住。   他如初梦醒般地住口。   他不去看赵珩的眼睛,只道:“殿试臣替你去。”   语毕,居然要起身离开。 第九十七章   赵珩闻言神情有一瞬古怪。   若殿试时姬循雅代他出现, 既坐实了姬循雅的弄权之名,又将因皇帝取代考官成为学子名义上的老师一事,截断士子对世家的依附, 与豪族交恶得彻底。   以姬循雅的心智, 不会想不明白。   赵珩眸光流转, 若有所思。   姬循雅要抽身,赵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浅灰色的衣袖瞬间被拉扯得极直。   姬循雅偏头看他,神情晦暗不明。   赵珩却大咧咧地仰脸朝姬循雅笑。   “将军。”赵珩笑吟吟地唤他。   袖子被攥在手中,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们皆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之人, 以赵珩对姬循雅的了解, 姬循雅做了这许多事,应当向他要些什么。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剑指天下的权势,亦或者讨一个轻柔的吻,姬循雅都该向他索取。   赵珩将姬循雅不要的原因归结为,这一切他都唾手可得。   可姬循雅总该讨要。   “陛下。”姬循雅开口。   赵珩笑问:“卿是不是忘了什么?”   姬循雅定定看他。   赵珩眨眼。   这种轻佻的小动作由他做起来总显得格外好看, 不庄重,但极有生气。   是个能长命百岁的活人样子。   姬循雅就俯身,在他额角短暂地贴了下。   唇瓣冰冷, 同肌肤毫无缝隙地接触, 如与寒冰相接。   赵珩眨眼的动作一顿。   不对,不对。   姬循雅会因为李默的几句话借题发挥,此刻却大度得反常。   赵珩一把按住姬循雅的后颈。   姬循雅霍地抬眼, 眼神沉沉地看向赵珩。   无论是他还是赵珩,都还未尽兴。   将军身上任何一处都凉得像冰, 赵珩啧了声,只觉自己不是拥住了一个人,而是一把化作人形的刀刃。   手掌再往下,脊背宽厚,肌肉随着赵珩的触碰隆起紧绷。   炽热掩在坚冰下。   似,一触即发。   掌心游走,一路到将军腰间。   赵珩听得见,姬循雅滞重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起身,亲密地拥住姬循雅。   他不动,姬循雅亦不动。   赵珩这样亲密无间地和姬将军贴着,发现姬循雅连心跳声都很轻缓,若非二人离得极近,他甚至感受不到后者心口的起伏。   赵珩忽地道:“景宣,你读过朕的起居注吗?”   姬循雅没有回答。   他在等待下文。   “你读过。”赵珩笃定道。   姬循雅这才开口,“读过如何,没读过又如何?”   当然读过。   自他醒来后,凡是与太祖有关文史书册,无论是正史,亦或者风闻,他皆仔仔细细地看过上面每一个字。   看赵珩问鼎中原,看赵珩成为天下之主,看他亲手亲手奠定一个天平盛世,看他成为名篆史册,流芳百世的明君英主。   看他与那些惊艳才绝的臣子友人的轶事美谈,看他珍爱亡妻,厚待与皇后所生的太子。   他从史书中看完了赵珩的一生。   那些辉煌灿烂的,与他无关的一生。   赵珩闻言轻笑了声。   他与他亲密无间,赵珩没骨头似地依附在姬循雅怀中。   赵珩将下颌抵在姬循雅胸前,仰脸笑道:“卿既然读过,当知道,朕是如何评价卿功过是非的。”   姬循雅看他,觉得赵珩此刻的笑容简直可恶。   不需明言,姬循雅已知道赵珩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赵珩下一句便是,“当年有人醉后问朕,陛下以为,燕君理政,最大的错处是什么。”   姬循雅居高临下,垂首便能看见一截雪魄般洁白的颈袒露在眼前,美好的线条流畅下滑,再往里,影影绰绰间,若有莹润的光泽。   很细,很长。   好像抬手就能圈住。   掐断。   姬循雅蓦地察觉到自己尚未平复的呼吸愈发重。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抬起手,轻轻放到了赵珩肩上。   他动作幅度很小,仿佛怕惊到一个怯懦的小玩意似的,指尖绕住了赵珩垂肩的长发。   于是赵珩便没有理会这个小动作。   “陛下以为,臣的错处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   太祖本纪中写得清楚。   赵珩赞他才智世间少有,赞他用人妥当,吏治清明,赞他用兵出神入化,可为当世第一人。   明明只是纸上文字,姬循雅却想象得出,那与他少年相识的人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笑颜粲然的模样。   而后赵珩话锋一转。   赵珩眸光含笑地垂下,饮了口酒,说:“他不够狠心。”   酒香满殿,醇厚绵长,吹得人醺醺然。   然而还有臣子闻言惊愕地看向赵珩,因为醉酒,来不及掩饰脸上的不可置信。   陛下说什么?   说姬循雅不够狠心?   在场诸人有不少昔年都随帝王入曲池,满池人头,鬼火飘荡,莹莹有光,若延药莲盛放,鲜血沿着地面铺设的砖石上的花纹四溢流淌,不似人间,却如坠炼狱。   这样一个临死前能让至亲殉葬的疯子,不够狠心?   赵珩收紧手臂,牢牢地抱住姬循雅。   他似乎听不见将军话音中的寒意。   姬循雅的手指慢慢移动,悄然贴上了赵珩的脖颈。   他没有掐,只是抚摸着。   一下,又一下。   好像在磨刀。   赵珩被他不快的动作弄得要笑。   皇帝从来不知死活,虎豹临阶前尚要逗弄。   活该葬身猛兽之口。   赵珩道:“你不够狠心。”   姬循雅的动作一顿,旋即,警告般地用力刮了下那处微微凸起的颈骨。   “天予弗取,”赵珩偏头,拿脸蹭了蹭他冰凉的指尖,“反受其咎。”   姬循雅陡地掐住了他的脸。   赵珩看见了一双晦暗阴冷的眼睛。   当年燕君暴亡,余下一群狼子野心的,虎视眈眈的公子们,而姬循雅,则是诸公子中看起来最能承继大统的那个。   年岁尚不足弱冠,静雅寡言,既无外戚为援,也无权臣支持,是个,再好不过的傀儡君上。   于是众意一心,推举姬循雅上位。   这个过于漂亮也过于安静的年轻人不负众望地做了燕君,却,不是个听话的傀儡。   从备受掣肘到政由己出,也不过用了两年。   若至此,姬循雅做的可谓干脆利落,完美无缺。   然而或许因为尚顾惜血脉亲情,又或许,是为了朝局稳定,姬循雅并没有彻彻底底地将这些野心勃勃的宗亲贵胄们清理干净。   他们在姬循雅大权在握时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当局势稍稍动荡,这些万世富贵的宗亲们便摇摆不定,“倘归降,则可保宗庙,又可得禄位,仍为千户侯、万户侯。”   譬如,后来做说客来劝降姬循雅的宗正。   片刻后,赵珩听到了姬循雅冷若冰霜的声音,“我已将他们全杀了。”   赵珩吻了下姬循雅的指尖,缱绻道:“你杀得太晚了。”   人之将死,才挤破身上的毒疮,剜肉放血,岂非于事无补?   话音未落,面颊便被人捏抬起。   姬循雅问:“陛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眸中似有暗光涌动。   是怒火。   是,方才还未散去的欲望。   怒意蒸腾,火上浇油。   姬循雅盯着皇帝上扬的唇瓣,很想用什么东西狠狠顶进去,堵住赵珩的嘴。   让皇帝说不出任何惹他生气的话,只能流着泪,无助地呜咽。   他还没见过赵珩崩溃恸哭的样子。   那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赵珩漫不经心地笑道:“别急啊。”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被阴影笼罩。   是一个狠厉的吻。   将刚结痂的伤口又咬开,动作凶狠得仿佛在食肉吮血。   见赵珩亲吻得乐在其中,姬循雅深深拧眉,一把扯开了赵珩。   皇帝陛下毫无防备,猝然分开后动作顿了几息,而后蓦地笑出了声。   姬循雅眉宇间的不快更甚。   旋即赵珩觉得颈间一紧。   手掌裹住了他的后颈,没用力,警告的意味却相当明显。   赵珩却往后贴了贴,让姬循雅攥得更紧些。   他盯着姬循雅的眼睛,低声道:“你上一世利用过豪族贵胄,应当知晓他们都是一群什么东西,审时度势,见利忘义,却又代有人才,可为国之砥柱。”   所以,一个聪明人实在不该替皇帝出面。   姬循雅无疑聪明,但这个决定,做得令赵珩疑惑、惶然。   姬循雅冷笑了声,“既然陛下是这样想的,何不俯首,与宗亲、世族、哦,还有那些在外的王侯们,共治天下?”   赵珩却道:“你知道朕是怎么想的。”   只一句话而已,两人沉默了下去。   唯听得见,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姬循雅从来不知道,原来怒火也能激起人欲。   将赵珩食肉寝皮,一块一块吞吃下去的欲望。   尖齿切入皮肤,腥甜满口,听着帝王无力挣扎,断断续续的哽声助兴。   不待他俯身再去咬,赵珩却已低下头,将脸与姬循雅的心口相贴。   比刚刚急促了不少。   砰、砰、砰。   赵珩道:“卿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景宣,朕的景宣。”字字温存入骨。   将军温凉的吐息扑落在他耳廓。   在姬循雅说出要替他去殿试时,赵珩觉得悚然。   姬循雅已位极人臣,距离世间最尊贵的皇位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身外之物,赵珩已无所赐。   那姬循雅,还能要什么?   赵珩的话说得并不明白,姬循雅却立刻懂得了赵珩的言下之意。   怒火非但没有因为帝王屈尊降贵的软语而有所化解,反而愈演愈烈。   “陛下,”掐住赵珩的后颈,姬循雅迫使他抬头,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赵珩,嗓音森冷,“你还是以为,你我之间是一场交易。”   因为是交易,所以要财货两讫,互不相欠,生意才能长久地维系下去。   说得再好听,包裹了无数层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的内里竟如此不堪!   明明是姬循雅发怒,可觉得面上生疼,仿佛被打了一耳光的人还是他。   “陛下好生娴熟,”姬循雅盯着赵珩的一举一动,他清楚赵珩的为人,可怒意还是烧得理智岌岌可危, “不知和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交易?”   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还能谈笑自若,实在令姬循雅自愧不如。   可后者喉结滚动,竟意外地令姬循雅觉得他在紧张。   在乎才会紧张,赵珩怎么可能在意他心中所想?   姬循雅冷笑,不待赵珩回答,便俯身狠狠咬住了这块再脆弱不过的骨头。   “既然是交易,”犬齿轻轻擦磨,似在下一刻,就能将其咬得粉碎,“臣先收几分利息如何?”   赵珩被他咬得轻嘶一声。   姬循雅非但没停,却变本加厉。   吐息冰冷。   腥甜血气扑鼻,灼得赵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似与一头狼面面相觑。   “好听,”他命令道:“再张开些。” 第九十八章   姬将军来势汹汹, 一口一口看起来都极用力,仿佛真要将赵珩吞下去。   疼,又不完全是痛楚。   赵珩要说话, 却被姬循雅以手卡住面颊。   二指将腮间软肉往上一推, 迫使赵珩张开嘴, 话却说不清楚。   “景……景宣。”   难得流露出几分慌乱的声音湮灭在唇齿中。   呼吸交融,腥甜血气蔓延,浓烈得让人几乎感到了窒息。   如此炽热。   急于解释的慌乱与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冲得人头脑滚烫发昏。   赵珩想开口,可姬将军似乎笃定了皇帝陛下除了哄骗他的甜言蜜语再说不出其他,不愿听瞬间便能识破的谎言, 更不愿意被赵珩的诱骗迷了心智。   姬将军身体力行地, 教这位素来口齿伶俐多话的陛下何为闭嘴。   武将线条精悍健壮的肩背在赵珩眼前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   耳边鼓噪,赵珩亢奋得头皮发麻。   “姬循雅……!”   是急促的一声惊唤。   这声太失态,连守在外面的宫人都听得清楚。   何谨面色隐隐泛白。   五指猛地收紧,正将当日赵珩送他的翡翠扳指死死压在掌中。   翡翠冰凉,冷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何谨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轻声道:“韩大人。”   韩霄源看他。   何谨目光投向房门紧闭的内书房, 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与将军在里面,我们要不要……唤人过去看看?”   他们两个奴婢自然不敢擅闯, 可若如崔抚仙冯延年等大臣在, 去见皇帝汇报公事可谓名正言顺。   韩霄源面无表情地说:“何大人既然知道陛下和将军在书房,怎敢遣人入内?”   何谨急道:“那我们就干看着?”   韩霄源冷淡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何谨见他不为所动, 将心一横,“我这条命是陛下给的, 今日若能看见陛下安泰,便是豁出这条命又何妨!”   语毕,竟真的大步向前走去。   韩霄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陛下未曾宣召!”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何谨对皇帝私事的关切太过了。   但如谨所言,皇帝毕竟救过何谨,一个为了君上的安危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忠仆,又有哪里不应该?   泛灰的眼眸紧紧盯住少年人清秀的脸,“何大人,不要僭越。”   何谨深吸一口气,恨恨道:“韩霄源你枉食君禄。”   冷冷撂下一句话,他转身就走。   韩霄源立时偏头对身边人道:“派两个伶俐的宫人跟着他,”他将监视说得正大光明,“免得何大人一时悸动,头脑昏茫,做出什么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殿外,不知何时黑云层层堆叠,势若压城。   殿内,银炭烧得通红,热意蒸得人面颊滚烫。   赵珩好不容易寻到了喘气的时机,剧烈地深吸了两口气。   想躲开,寻个远离姬循雅的位置俩人再好好说话,刚直起腰身,便被狠狠攥住脚踝,往下一拖。   五指冰冷,宛若道枷锁。   严丝合缝地扣住,并且还在不断缩紧。   赵珩闷闷地吭了声。   两人动作幅度太大,撞得桌案剧烈摇晃,朱笔滚动,在雪白的凝光纸上留下道道凌乱的斜红。   赵珩再忍不住,伸手一把扯住了将军束起的长发,用力向后拽去。   “循雅,听朕说话。”赵珩的声音沙哑。   姬循雅启唇。   他冷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一面看,一面慢条斯理地舐尽唇边的血迹,“请讲,”喉结滚动,将满口腥气咽下,“陛下的声音,臣向来洗耳恭听。”   赵珩咳嗽了一声。   见姬循雅态度有所缓和,下意识地谈条件,“朕想先喝口水。”   姬循雅幽幽地盯着赵珩。   赵珩:“……朕突然发现朕又不渴了。”   他从善如流,而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在姬循雅面前居然威严全无。   赵珩悄然松了两根握姬循雅头发的手,道:“景宣,朕,其实只是想问你想要何种赏赐。”   姬循雅微微一笑,笑容分外娴雅,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赵珩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温柔地摸了摸皇帝的脖颈,薄唇微启,“你的性命。”   赵珩把脖颈往他手里送。   “杀吧杀吧,你我同生共死,”赵珩道:“有你朕在黄泉路上就不觉寂寞了。”   姬循雅冷笑,“花言巧语。”   赵珩垂眼,蓦地叹笑一声。   “景宣,”他收敛了满面不正经,语调中竟流露出了几分疲倦,“朕的确没有同你做交易的心思,你这样说,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轻贱了。”   姬循雅冷冷地重复,“我将自己看得轻贱?”   赵珩仿佛看不见他的不快,深以为然地点头,“是。”   不等姬循雅再开口,赵珩立刻道:“难道卿以为自己一无是处,朕对卿百般优容,只因为朕想与卿做交换,而非朕真对你有情?”   似乎是近日来繁忙的国事困扰,不再掩饰后,赵珩声音里透露着难言的倦意。   与一点,几乎微不可查的笑。   像是疲倦到了极致,还要提起精神哄自己的情人开心。   赵珩这个骗子说得自然是手到擒来。   姬循雅如此想。   可手上的力道还是松懈了两分。   “朕真对你有情。”   掐头去尾,回忆瞬间将赵珩说过的话美化得姬循雅甚至不敢再回想。   可帝王含倦又带笑的声音,却仍在脑海,一遍又一遍。   像是一把小刷子,刷得心口又酥、又痒。   下一刻,颈上骤然一暖。   姬循雅瞳孔一缩。   得寸进尺的帝王趁着他松懈,猛地挣开了他的束缚。   却没有落荒而逃,而是紧紧地拥了他。   姬循雅僵硬地偏头。   赵珩的面容近在咫尺,从眉宇到唇瓣无一处不锋利俊美,只唇角被咬破了,苍白的面颊上泛着一层病态的湿红,看上去分外狼狈。   更脆弱。   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身上的血气与帝王身上的龙涎香混杂在一处,甜暖腥,暧昧得人耳下滚烫。   姬循雅想转头。   可稍稍一动便会蹭上帝王的发丝,若向反方向去,动作幅度太大,反而显得他太在意。   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连行军时,姬循雅都不曾如此纠结过。   就在此时,赵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景宣,朕不是在同你做交易。”   暖暖的气息扑落到耳尖。   或许是赵珩的吐息实在太热,姬循雅并没有能冷笑出声。   “只是朕以为,倘对一人尽极深爱,应奉之以世间最尊崇的一切,”赵珩将下颌抵在姬循雅颈窝,“朕不知,还能给你什么。”   这话是真的。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再给姬循雅何种恩赏。   不,不是恩赏。   不知何时起,他对姬循雅,再不能以帝王之尊,高高在上地,随意逗弄后给予奖励。   他待姬循雅的感情,再不是因上一世势如水火,而以与亲近这一世姬循雅的方式弥补少年时的遗憾。   到底是什么?   连赵珩自己都难以辨别清楚。   酥软的话音吹入姬循雅耳廓。   姬循雅说不出何种滋味,是惊是喜,是畏是怒,情绪交织汹涌。   骗子。   他想。   却还是心口巨震。   姬循雅深知赵珩性情,帝王擅作伪,他从来不信,便冷冰冰地开口,“你是想与我两清。”   赵珩沉默一息。   再巧舌如簧不过的帝王有一瞬间深深地怀疑了一下自己嘴出了问题。   他方才说的话有一个字表达的是姬循雅所想的意思吗?   他说的明明是对姬循雅爱重珍视之至,不知道再给他什么好。   姬循雅却以为他要与他两清。   赵珩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朕没有。”   话音未落,下颌便被抬起。   姬循雅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你我少年相识,你用人之道我再熟悉不过。你予臣下赏识恩赐,换得臣子对你忠心耿耿。”   至于感情,也能拿来交换。   以情为诱饵,钓得不为财货权位动心者。   这是多么精妙的算计。   “你故技重施,想让我像你从前的任何一个臣下一般,让我为你所用,”手指碾压皮肉,“你未免太过自负了。”   赵珩深吸一口气,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并无给自己辩解的打算,却反问:“所以,你不相信我对你真心?”   “不信。”   “你口口声声说,你我之间皆是交易。”他看着姬循雅的脸,面上流露出了几分伤心。   长睫轻颤,竟有几分可怜。   姬循雅手上力道更松。   只要赵珩想,轻而易举就能挣脱。   旋即,赵珩面上的伤感一扫而空,他扬起个笑,看得姬循雅眸光一暗,果然,果然!   “你很清楚朕的行事呀,景宣。”   他又不好好说话,话音软,且甜。   仿佛含了满口蜜糖,腻,可让人又舍不得吐出。   姬循雅笑,指尖划过赵珩的下颌,“不再做戏了?”   明明在意料之内,心口却紧得发疼。   姬循雅有些愕然地垂眸,他并不记得自己近期伤过这里。   可痛楚还是随着赵珩绽开的笑脸,迅速地蔓延全身。   如用锈刃割肉。   “既然姬将军不上钩,朕再多费心也无益。”   赵珩满不在意地笑了,那没心没肺的笑脸刺得姬循雅眼眶发疼。   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赵珩笑眯眯地看向姬循雅,神色慵懒自若,仿佛刚才的慌乱根本未曾出现过。   赵珩道:“听姬将军的意思,是一直明白朕心中所想?”   姬循雅柔声道:“两世为人,总不能一直错下去。”   那就,罪该万死了。   赵珩闻言哽了一下。   姬循雅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   姬循雅软硬不吃,顺毛哄不成,可硬来又不行。   别看姬将军现在咄咄逼人,赵珩此刻若真冷下脸来叫他滚,他恐怕眼眶都能立刻红一圈。   心思流转,赵珩叹了口气,“所以将军一直看着朕做戏,却置身事外。”   姬循雅见他不解释,心中早已一片冰凉,面上却笑容依旧,“是。”   赵珩沉默一息,视线下滑。   他似乎有些不解,道:“那你这是作甚?”   姬循雅呼吸一滞。   “姬将军口口声声说自己神智清明,”赵珩目光似嘲似讽,“朕看来,却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赵……”   手指紧紧抵在姬循雅唇上。   指骨分明,硬得硌人。   “我不是要与你两清更没有两清后就将你弃之如履的打算,”赵珩一口气说得极快,“我欠你良多,要我还,我还不起。”他微微一笑,活似个无赖,“也不愿意还。”   姬循雅闻言眸光微闪。   方才如凌空般的恶心感随着赵珩“无耻”的话反而瞬间消失了。   赵珩看他的神情,立刻明了自己猜对了。   他与姬循雅,果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赵珩为人,旁人对他愈好,他愈要加倍奉还,投之木桃,报之琼瑶。   旁人可以欠他,他却不愿意亏欠旁人。   所以,姬循雅对他越是情重,他越要挖空心思予以回报。   然而在姬循雅眼中,这便是赵珩撇清关系的方式。   就只能竭力,让赵珩欠他的再多些。   让他偿还的时间再长些。   皇帝往下一趴,“还不清了,”声音含糊,“让朕好好想想,朕拿什么抵债呢?” 第九十九章   帝王俯身, 整齐洁白的齿间探出一截猩红的舌。   吐息滚烫。   喉结剧烈地滚动,姬循雅深深闭了下眼。   而后,伸出手。   掐住了赵珩的脸, 迫使他抬头。   赵珩:“嗯?”   对上后者晦暗的目光, 赵珩发现自己居然微妙地理解了姬循雅的意思。   大约是他用了抵债二字, 又让心细如发的姬将军觉得他们不过是场交易,赵珩被姬循雅气得要笑,含糊问道:“还得清你不高兴,还不清你也不高兴,朕的将军,”一双明丽的眼睛含笑望向姬循雅, 语气柔和甜腻得比起抱怨, 更像是嗔怪,“你到底想如何呢?”   姬循雅拧眉。   赵珩分不出他的目光是恼怒多一些还是恨铁不成钢多一些,他觉得此刻姬循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长出了人样的木头桩子。   姬循雅冷笑了一声,赵珩听他阴森森地说:“谁要你还了?”   谁要赵珩还了?   怨也好,恨也罢,是他一厢情愿咎由自取, 谁要——赵珩还了!   话音幽冷,却并不吓人,他明明面上殊无变化, 神色凌然得高不可攀, 好似全然不在意,可莫名地让赵珩看出了点……怨怼。   更像鬼了,还是遭薄幸情郎抛弃, 死不瞑目,怨气冲天, 可怜可恨的鬼。   赵珩一愣。   御下有诸多手段,或以德服人,或以利诱之,或以威势逼迫,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然而面对姬循雅时,这些方法无一管用。   姬循雅不是他的臣子,对他,除了他本身以外,别无所求。   心尖似被指甲用力掐了下,又疼又痒又酸又麻,种种滋味混合在一处上涌,刺得赵珩神色微变。   刚才还摆出一副无赖架势的帝王满脸的混不吝陡然消失,他神情有一瞬空白。   “砰——”   是躯体被砸到地上的声响。   韩霄源面色微变,平淡无波得恍若的眼眸望向内书房,闪过了丝微不可查的担忧。   他相信皇帝不会自寻死路,但,哪怕是天子,也只有一条命。   倘稍有差池……韩霄源简直不敢往下想。   书房内,那股龙涎香与血腥气混杂的味道愈发浓郁。   御用熏香华贵温暖的香气似已浸透了面前帝王的骨头,暖香四溢,与腥甜纠缠,此消彼长,交融难分。   赵珩五指微微收拢,轻轻揉了揉姬循雅的后脑,歉然道:“朕第一次,实在没有经验。”   他居高临下。   方才帝王拿出了擒敌的方法,久经训练后的人是最精妙的杀器,当上身被缚,亦可以双腿绞断人颈,结实劲瘦的腿,狠狠压在颈骨上,朝旁侧一拧,“咔吧。”   赵珩不是要杀人,故姿势文雅了不少。   只卡在姬循雅腰间,而后,猛地发力。   将对他毫无防备的姬将军生生压到在地。   他本意是想和姬将军来个亲昵些的接触,奈何只有杀人的经验没有抱人的经验,撞得书房乒乓作响,幸而桌案稳固,不然遭俩人这一通折腾,早就散架了。   姬循雅喘了两口气,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赵珩又揉了他两下,“撞疼了吗?”   姬循雅启唇。   淡色的唇瓣开阖,他道:“疼。”   赵珩故意问:“朕去传太医?”   正要起身,手腕倏然被攥住。   赵珩“被迫”又坐了回去。   赵珩低头,俯视着姬循雅。   视线黏腻地划动,从冷黑的眼眸看到秀挺的鼻梁,再向下,在唇间流连不去。   从姿态上看,实在很像他这个荒唐的帝王在强迫忠心耿耿的臣子。   赵珩扬唇,低语道:“景宣,你要什么,总要同朕说明白?”   姬循雅垂眼。   长睫轻颤。   于是,也确实像个受尽屈辱的模样。   唯有乌黑的睫毛下,漾着一层冷冽骇人的幽光。   如装模作样,静候愚蠢猎物无知无觉踏入陷阱的毒蛇。   赵珩呼了一口气。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太过了。   热得人呼吸都发烫。   赵珩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向昏君的方向偏移,明知姬循雅不是个楚楚可怜,需要他拯救的小美人,偏偏还是将头垂得更低,“景宣,你想要什么?”   长睫开阖,姬循雅似要抬眼,而后又猛烈地下压。   睫毛在洁净的肌肤上留下道阴影。   像是纠结到了极致,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赵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他低头,柔声问:“要我亲你吗?”   姬循雅闭了下眼。   他眉心微蹙,似在忍耐什么。   赵珩越看他这幅隐忍又动摇的神情便觉得心口发痒,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下颌,“用,还是不用?”   耐心地、循循善诱地,等待后者颤声应答。   却,事与愿违。   位置轰然颠倒。   赵珩的眼眸睁大了一瞬,而后猛地意识到姬循雅做了什么。   姬将军断然道:“不必。”   他脸上的方才的犹豫踌躇瞬间烟消云散,冷淡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俩人折腾了许久,姬循雅因来见赵珩,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发冠不堪重负,终于一下从姬循雅发间滚落。   “珰——”   发冠坠地。   三千黑发垂落,细密,光亮,又柔软,简直像是,一网蛛丝。   发丝遮住大半视线,昏暗中,唯一明亮的只有姬循雅的眼睛。   明亮,却冰冷。   可内里情绪汹涌,赵珩似乎看见了,那薄冰存存龟裂。   漫出熊熊烈火。   人本能地渴光,于是赵珩倾身,想去触碰这抹光亮。   一直自居上位者,掌控全局的他,终于成了蛛网唯一的猎物。   ……   氤氲了半日的雨缓缓落下。   秋雨细密,不比夏日来势凶猛,却连绵不绝。   “滴答、滴答。”   雨滴自檐上落下。   冰凉光滑的手指在温热的肌肤上游走。   赵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忍了片刻,踹了他一脚。   只是操劳过度,反应难免比平时慢些,还未碰到身边人,便被抓住了脚踝。   五指收拢,严丝合缝地贴住。   “陛下。”   姬循雅柔声唤道。   赵珩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听到姬循雅这么温柔的声音,当年姬循雅做公子时都没如此腻歪地唤过他。   脑海中警戒声大作。   方才俩人的接触,让赵珩微妙地意识到了些不对劲。   与他想象中的,很有出入。   赵珩掀开眼皮,“景宣。”   正看见姬循雅将一方帕子四四方方地折好,放入袖中。   赵珩定睛看去,瞳孔剧震了下,“景宣。”   “嗯?”   赵珩由衷地问:“你是不是有病?”   姬循雅轻轻点头,神情竟然透出了几分赧然。   还是那副,不胜羸弱,任君施为的模样。   赵珩刚升起了那点色心又因为身上的疼而被掐灭了。   皇帝陛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却因为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   “陛下。”姬循雅忙去扶他。   赵珩道:“不对劲。”   姬循雅清凌凌的眼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好像根本没听懂。   赵珩今日被他骗过好几次,说不出哪里不对,只道:“不对。”   姬循雅垂首,露出片净白的颈,“臣不解,臣明明事事皆按陛下的意思办。”   赵珩:“是,但……”   不待赵珩纠结完,姬循雅面带忧色地问:“陛下您腿上要不要紧?臣方才见有些红了,要不要传太医来,”   赵珩接口,“来看看?”   “来为陛下开些消肿去磨伤的药。”   赵珩深以为然,信手扯过一份被他批为狗屁不通的奏折,往姬循雅怀里一扔。   立刻被姬将军接住。   赵珩面无表情地说:“滚。”   姬循雅眨了眨眼。   他神情越无辜,赵珩就觉得大腿越疼,“不滚等着朕留你用膳吗?”   姬循雅朝赵珩感激一笑,“陛下仁德,已经留臣用过了。”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   谁来告诉他这等混账话是谁教姬循雅的!   若非他现在实在不想动,这时候已经摇晃着姬将军大声问:“你是被鬼上身了吗?”   不,姬循雅本身就厉鬼,谈何上身?   姬循雅曲起手指,轻轻碾过唇角,温柔地说:“多谢陛下盛情。”   震悚已经不足以形容赵珩此刻的心情了。   赵珩决定好好冷静一下。   帝王深吸一口气,拿最一本正经的语气道:“姬卿,你该回去了。”   姬循雅今日得了帝王的保证,从未觉得心情如此舒畅开阔过。   说不出的喜悦与暖意在胸口一点一点地扩散,直到蔓延全身。   他听到这话,微微抬眼看向赵珩,“臣在京中无处可去。”   赵珩闻言按住姬循雅的肩膀,示意他向推开了一角的窗户看。   窗外,层层阴云下,宫室楼阁叠嶂矗立,灯火长明不熄,灿灿生辉,如在天宫仙境。   “看见朕的寝殿了吗?”   姬循雅眸光一亮,乖巧回答:“看见了。”   赵珩心道放屁,根本看不见。   对于姬将军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陛下已经习以为常,勉力地拍了拍姬循雅的肩膀,笑道:“现在把朕杀了,你去住朕的寝宫。”   姬循雅:“……”   赵珩甚少这么阴阳怪气,可见今日确实把他疼狠了。   姬将军牵起赵珩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下,而后抬眼,轻声道:“臣不敢,那臣,就告退了。”   说完,仍旧不走,静静地看着赵珩。   赵珩意动,旋即恐故态复萌,立刻闭上眼,铁石心肠地回答:“卿自去,朕就不送了。”   冰凉的触感从掌中消失。   姬循雅起身,向前慢吞吞地走了几步。   亏得他生得一双长腿,走起路来慢得连九十岁老翁都不如。   姬循雅回头。   赵珩闭目。   姬循雅转头。   又慢悠悠地挪了两步,而后倏然转头。   赵珩依旧不为所动地阖着眼。   姬循雅眸光微暗,这次彻底转过身,快步向前。   将至门前,他又忍不住,轻轻转了下头。   倘这次赵珩再闭着眼睛,他想,他便这一个月……这半个月都不来皇帝面前自讨无趣。   他看见赵珩睁眼。   帝王以手撑颌,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二人视线相接。   赵珩笑了起来。 第一百章   七日后, 瑶光宫。   礼部尚书陈宁无声无息地看了眼面前人,不待对方与之对视,又倏地垂下头。   年逾半百的尚书大人本已做好了可能会与陛下一同监考的准备, 谁料, 谁料来的人竟是姬循雅!   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姬循雅从头到脚都写着离经叛道焚书坑儒八个字, 这样的人,居然是代替陛下的主考官之一。   即便是北地,初秋的白日亦不冷,陈宁鼻尖却沁出了层细密的汗。   “陈大人,姬将军。”属官的声音打断了此刻诡异的沉默。   姬循雅抬眼。   陈宁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那属官道:“两位大人, 诸学子已至, 皆在瑶光宫外等候。”   陈宁看向姬循雅。   他与这位姬将军素无往来,但其嚣张跋扈的行事早已朝野闻名,故,陈宁一切以姬循雅马首是瞻,生怕得罪了他一点。   姬循雅开口。   陈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乱臣贼子说话时却出奇地彬彬有礼,与传言中大相径庭, 比起征战沙场的武将,其实更像个温润的世家公子,“廷试一应流程我并不熟悉, 陈尚书请在前。”   陈宁愣了一息。   姬循雅是不是在同他先礼后兵?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姬循雅实在和他这么做的必要。   陈宁斟酌道:“将军厚礼,下……我实在惶恐。”   姬循雅道:“尚书过谦了,既然陛下亲自下诏令尚书为主考之一, 尚书定然学养深厚,远超朝中诸臣, 尚书请。”   姬循雅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宁自然不可能再推辞,便道:“那我便厚颜主持了。”   姬循雅微一颔首。   陈宁扭头道:“让考生们进来吧。”   等在外面的学子们俱屏息凝神地等候。   不多时,传令声次第传来。   “宣诸贡士进殿——”   众人心中一凛,皆提起精神,鱼贯而入。   待诸人进殿,陈宁净手持香,恭恭敬敬地朝正殿上悬挂的画像下拜。   画像上中人面容清矍,虽是画像,一双眼睛却如悬珠般明亮有神,微带笑意,颇有几分仙风。   乃太祖之师,白岳。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移开是视线。   殿内黑压压地跪下。   陈宁余光瞥见姬循雅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站着,嘴里阵阵发苦。   但,陈宁心道,陛下都管不了,他操这些心做什么?   他长拜三次,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   而后一展文卷,高声宣布殿试禁令。   诸如不准窥探邻桌策卷、未经巡考、主考官允许不得擅自起身离开、不可出声、不可随意递送笔墨等等十几条。   一口气说完,陈宁便要宣布考试开始。   姬循雅上前半步。   陈宁住口,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姬循雅。   旋即又很担心,这沉默无语了大半个时辰的姬将军不会终于要发难了吧?   “传陛下旨意,”姬循雅道:“本次恩科与以往任何一次皆不同。策卷在交上来后,皆会被糊住姓名,交由书吏撰写后再转呈诸评卷官。”   此言一出,大多安静得鹌鹑般的考生们皆惊愕地抬头。   什么?!   先前以重金投卷讨好达官显贵者面色泛白,有两人不知是受惊过大,还是什么其他缘故,竟摇摇欲倒,在京中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则面露狂喜。   若无外力干扰,只论诗书策论,他们自问不比世族子弟差。   陈宁闻言瞪大了眼睛。   心思一转,心道糊名再撰写策卷,以防考官通过名字和字迹判断考生身份来评卷的确公平,但,但,此举岂非将那些个世家子们得罪透了!   世袭的官职有限,国法在上,又不可正大光明地将子孙后代塞入朝中做官,便绕上一圈,通过科举入朝,进士及第,也比蒙祖宗荫蔽更风雅好听些。   这这这这究竟是陛下的主意,还是姬循雅的主意?   若说是姬循雅的主意,他难道疯了,除非他真有改朝换代之能,不然有朝一日权柄易主,既得罪了贵胄豪族,又让皇帝恨他得想将他挫骨扬灰,他的下场,只会比他祖上那位兵败引火自尽的燕君更凄惨。   正殿内安静无声,却有暗流汹涌。   然而这一切到此还没玩,姬循雅继续道:“自此以后,所有考生在考中后,皆不以主考官为师,”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无异于投下了道道惊雷,惊得诸人神魂剧震,“而以陛下为师。”   此言一出,瑶光宫内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是此刻再熟读礼经的礼部官员都挑不出一丁点错处,因为连礼部之首,尚书陈宁都惊得险些跳起。   此举无疑截断了士子入朝后依附其“师”,结为党羽,力量不断壮大的可能性。   陈宁忍不住深深闭眼。   税制、官制,都在有条不紊地改革着,现在,利利刀锋已挥到了世家的头顶。   要知道世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就是靠着代有人才,自家子弟不能皆为人中龙凤,那便以师生为纽带,吸纳更为优秀,却没有倚仗的寒门学士为自己所用。   如一棵棵巨树,靠着朝廷公器,源源不断地吸纳养分,壮大自身。   “好了,”陈宁只觉身边姬循雅的声音如在云端,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殿试开始。”   殿外日晷阴影静静地移动着。   陈宁僵硬地看向姬循雅。   搅起惊涛骇浪的姬将军却没有看殿中任何一人,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唯有在手指捻过腰间佩挂的玉环时,淡色的唇角才微微上扬。   那是一枚,赤红若血的扳指。   陈宁颤颤伸出手,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参茶。   要变天了。他想。   真的要变天了!   他下意识再次看向姬循雅,可姬将军依旧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那枚扳指。   姬循雅垂眼,乌黑得泛青的长睫下压,掩住了他冷沉阴森的眼睛,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仿佛整个昭朝权力至高之地的风云变幻,成百上千年世家的兴盛衰亡,都没有他把玩着的扳指来得有趣珍贵。   疯子。陈宁想。   疯子。   殿试改制的事情随着考试的结束,飞一般地传遍了整个毓京。   此刻,避雪阁。   银丝炭在炉火中寸寸爆开,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   厅中窗户大开,清新的凉风涌入正厅,屋内却温暖如春,炉火虽暖,可不闻半点炭气,唯有股如檀似沉的暗香萦绕。   李默拈起一颗明珠,二指曲起,倏然用力,将明珠弹到地上。   “铛——”   众人一惊。   忽见一白影猛地扑向明珠,张口将珠子衔入口中。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狮子猫,漂亮的猫儿骄矜地抬起头,口中明珠在柔光中熠熠生辉。   “李世子。”   静默被打破,有人苦笑着唤了他一声。   李默置若罔闻,只伸出手,示意猫儿将珠子还他。   狮子猫却不理,朝着李默不止是挑衅还是撒娇般地轻哼了声,轻捷地躲到屏风后去了。   李默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世子,”方才唤他,面色凝重的中年人又道:“廷试之事,您不是不清楚。”   李默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在皇帝身边久了,他似乎也比以前怕冷好些。   从前避雪阁秋日从不用炭火,只在冬天雪下得最大时点一小炉。   不等李默回答,厅中众人已忿然引论开。   “姬循雅行事实在得寸进尺。”   “我先前就说不该将田税补齐,昨日是钱,今日便从人身上动心思,明日难不成要我等引颈受戮吗!”   “倒不如……”   不知多少声音充盈在耳边,李默却一个字都没留心听。   好吵。   他心说。   他半掀开眼皮,清亮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烦躁。   不远处,狮子猫正拿幼粉的鼻头顶珠子玩,看得李默神色稍霁。   不会有人相信,他爱去赵珩那,除了那点尔虞我诈虚与委蛇的破事,还有便是,皇帝处当真很安静。   没有幕僚苦口婆心的劝告,没有突然从九江来名为关怀实则命令的书信,亦无人情往来,应付着一干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官员。   皇帝的书房永远静、暖、龙涎香的气味也少有地不惹他不快。   唯有,笔尖落在奏疏上的沙沙响。   不知皇帝此刻在做什么。   是与姬循雅沆瀣一气在叫好呢,还因这逆臣贼子愤恨不已呢?   “……世子我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前面的话李默没听清,只听到了后半句,不等此人说完,便轻笑了声。   那人立时噤声。   李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眼眸依旧是静漠美丽的,却透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   他慢慢地重复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人听他的语气,哪里还不明白李默动怒了,冷汗唰地淌了下来,忙解释道:“下官,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李默笑道:“我父祖封王九江,位列昭朝五大异姓王之一,列土封疆,政由己出,岂有与尔一荣俱荣之礼?”   即便说出了这般咄咄逼人的话,李默的气韵看起来依然温和如水。   那人脸涨得通红,狠狠咬牙,垂首道:“是下官失言了。”   身边有官员冷眼看了片刻,脸上倏然露出个笑,对李默温言道:“乔大人一时心急,请世子莫要见怪。”轻叹了声,“若是放在平日,便是奉千抬礼给世子致歉亦理所应当,只是眼下我们俱被姬循雅派人监视,连到世子处都要万般小心。”   语毕,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之色。   “利刃悬颈,难道诸位大人还要忍辱吗?”一俊秀的青年人愤愤开口,“既然皆是死,与其悄无声息地等死,还不如鱼死网破,说不定能挣条生路!”   眼见厅中又要群情激奋,不堪其扰的李默轻轻放下茶杯。   “咔。”   于是众人的视线倏然凝在他身上。   渴望的、愤怒的、希冀的、贪婪的。   李默强忍着想皱眉的欲望。   “张公子说要鱼死网破,本世子想问,要如何网破?”李默淡淡地问。   那公子道:“引兵,清君侧!”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杀意凌然。   李默道:“此举岂非谋反?”   “若是取到陛下手谕,我等便是名正言顺地奉诏讨贼。”一温文的中年人微笑道。   “只是,”张公子又说:“现下陛下为逆贼所惑,不到万不得已,恐不会同意降旨诛杀逆贼。”   他们都很清楚缘由,眼下皇帝还未被逼到绝境,何必非要同姬循雅斗个你死我活?   有人急切地望向李默。   李世子端坐上首,垂眼敛神,袅袅薄烟中,如一尊太过年轻美丽的白玉神像。   他像是不曾察觉到那些热切目光,只是又很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啊。”他说。   众人忙凝神去听。   李默道:“是个聪明人,假以时日,定成位明君英主。”   他说这话时语气重含着温柔的笑意,同在赵珩面前,谨小慎微又善解人意的九江王世子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都很是不解。   李默的意思是,不愿意再去皇帝身边了?   所以,李默带着几分敲碎美玉的欣喜与怅然地想,他更该死了。   皇帝为何不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君呢?   如果他是,他日事成,李默也能保证,皇帝会在他的荫蔽下活得很好,很舒服。   可惜。   多可惜。   ……   在诸朝臣的猜想中,赵珩应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至少,也该坐立难安。   赵珩现在的确如坐针毡。   帝王半眯起眼,精神紧绷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向他伸来的手修长,从手指到腕骨线条无一处不锋利精美,没有分毫瑕疵,肌肤洁白,如用冰魄凝成。   二指中夹着点乌黑。   明明生得圆润,烛火下,却凝着幽幽的寒光。 第一百零一章   “咔。”   落子。   赵珩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姬将军这双手长且白, 从长指到骨节无一处线条不凌厉好看,微微屈指时手背凸起荦荦,练武之人关节有些变形, 利利若刀锋。   甲缘却修得异常光洁圆润, 在灯下几乎涌动出了种珠光。   冰凉, 光滑,赵珩知道这双手的触感。   赵珩忍不住轻啧了声。   姬循雅注意到赵珩的视线——皇帝陛下的目光实在太过赤裸,只要姬循雅还有感知,就不会一无所觉。   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示意赵珩专心。   赵珩就顺势专心地将目光移到他手上。   视线炽热,灼得姬循雅小指微蜷了下。   “陛下。”他出声提醒。   赵珩笑呵呵地同他对视, 眸中虽满是笑意, 神情却流露出了几分苦恼,“嘘,”他垂眼,仿佛极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让朕想想,再好好想想。”   他一面看着棋盘, 一面顺手拈了粒葡萄送入口中。   尖齿刺入,圆润的晶紫在唇舌中汁水四溢。   赵珩这才拿起棋子,但不着急下, 慢悠悠地在棋盘上一下一下地磕着。   想不出。   姬循雅棋路并不如他人那么狠厉, 相反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待对手察觉时已回天乏术,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遭他一口吞掉。   半晌,赵珩抬起头, 满脸真挚地询问姬循雅,“下哪?”   姬循雅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难得姬循雅拿出了做燕国公子时的几分耐性与温文,尚还未被赵珩气得发笑。   “景宣,”赵珩以手撑颌,可怜巴巴地求他,“好景宣,你教教朕。”   见姬循雅不想理他,赵珩又不老实地拿手指去勾对方的袖子,一圈一圈地在指上绕,“景宣,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不能不理我。”   话音未落,手便被一把反扣住。   赵珩抬眸,正对上一双晦暗的眼。   “先生?”   赵珩象征性地动了动手,旋即便被攥得更紧,他故作疑惑,“难道景宣先前没应?”   姬循雅紧紧攥着他的手,面上却淡淡,端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尚未见过礼,陛下亦未给臣束脩,算什么学生?”   赵珩忽地凑近,“景宣真想做我先生?”不待姬循雅回答,帝王蓦地压低了声音,低笑道:“你我若为师生,却行此事,”声音愈发低了,每一个仿佛都在唇间滚过,温热、湿润,“岂非颠倒人伦纲纪,是在乱……”   小指剧烈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抬手,想将手置在膝头,至少不该在赵珩眼前。   然而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得生生忍耐住躲避的冲动。   他盯着赵珩开阖的唇,不愿意再从中听到扰乱自己心智的话。   所以,他用了种简单的方式让赵珩闭嘴。   赵珩先停了几秒,而后深觉却之不恭,回吻过去。   他一手撑着桌案,长指悄无声息地挪动,将棋盘上几枚黑子倏地扫入自己袖中。   再看姬循雅,但见后者长睫轻垂,似不满意他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他唇瓣一口。   赵珩只当姬循雅没看见,心满意足。   待分开,赵珩先发制人,言之凿凿地道:“将军技不如人,便以□□之,想让朕转移注意,其心不善,幸而朕定力远超常人,未上将军的当。”   姬循雅还没见过这么拙劣的贼喊捉贼,也不恼,朝赵珩微微一笑,“陛下的棋技若如口齿一般伶俐,也不至于连输四盘。”   唯一一盘和棋还是赵珩“一不小心”扑倒桌案上撞散了棋盘。   赵珩张口,被咬得红肿的舌尖若现,“卿的确该学学朕的口齿。”   亲和咬是两回事。   有他这么个好先生,姬循雅进步竟然还能如此缓慢,可见其资质愚钝!赵珩心道。   姬循雅不理会赵珩的挑衅,朝皇帝伸出手。   赵珩眨了眨眼。   姬循雅不为所动。   赵珩横了横心,将下颌抵在了姬循雅掌心。   先伸手的是姬循雅,愣住的反而也是他。   掌中肌肤温热而柔软,毫无防备般地贴着他,这样没有戒备的亲昵竟令姬循雅感受了何为瞻前顾后。   能拉得动十石硬弓的手捧着这么个无害的人脸却有些无措,不愿纵着赵珩的耍赖,要抽手,却怕忽地移开闪了赵珩的脖子,不移开,自己却觉得愈发古怪。   明明这个动作远没有唇齿贴合亲密,可姬循雅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头莫名跳得很快。   明媚璀璨的眼望着他。   只望着他。   砰。   砰。   一下又一下地轰鸣作响。   赵珩明知故问,“将军,你在向朕讨什么,为何贴着朕的脸不放?”   姬循雅闭了下眼,回答:“棋子。”   皇帝陛下见此计不好用,立时换了模样,作势要起身。   旋即颈上一凉,他遭一只手狠狠压了下去。   赵珩:“!”   皇帝眼眸被瞬间睁大。   却只能隐隐看见从指缝中透出的光。   姬循雅掌心冰冷,紧紧贴在颈部的肌肤上凉得令人战栗。   被遮住眼后,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听得见,姬循雅沉沉的呼吸声。   眸光一转,赵珩含糊的声音传来,“以下犯上,姬循雅你好大的胆子!”   色厉内荏,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却要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姬循雅自己都无所觉地扬了扬唇。   胆大包天的臣子声音依旧淡淡,一板一眼,“心无静气,卖乖取巧,自作聪明。”   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地灌入耳中。   冷淡、威严。   真如刻板的先生在规训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赵珩喉头一紧,“景……”   姬循雅打断他的话,冷漠地下了决断,“阿珩,你该罚。”   温热的吐息扑在掌心。   赵珩扬唇,再扬唇。   他这种人不到穷途末路不知怕字怎么写,刀架在颈上还觉得兴致盎然,“你要怎么罚朕?”   姬先生不愧出自诗礼大家,教训人还要援引前例,是那种最不惹人喜欢,最古板不知变通的先生。   “我少年学棋时,有人取巧,就如阿珩现在这般,趁对手不备去偷子,”手指警告般地敲过赵珩的后颈,如皇帝先前敲击棋盘那样,有规律地,一下接一下,“先生发现后,说他既然喜欢吃子,便吓唬他说,让他将一盒棋子全吃了。”   “玉石做的棋,吃下去和要人吞金自尽有什么分别,”赵珩嗤笑,“你们先生可不敢。”   嘴上虽如此反驳,赵珩却感受到了一阵危险。   如被毒蛇绕身的危险。   这种对危险的抵触非但没有形成恐惧,反而催化了亢奋。   姬循雅温和地说:“自然不是要咽下去,只是含着。但少年到底面皮薄,遭人只声色俱厉吓一通便不敢再犯了。”   “可陛下,”那温和男音突然落在耳畔,唬得赵珩骨头一颤,“你不是少年人,面皮也不怎么薄,这么罚大抵无事。”   口中塞满棋子,帝王平日里最灵活善辩的舌也被冰凉的玉石压得不能动弹,闭不上嘴,又吐不出,只能无助地任由口涎滑落。   声音循循善诱,“您觉得如何?”   赵珩拖长了嗓音,“朕觉得——”   他倏然抽身,灵活得就如同一尾入了水的鱼。   姬循雅曲了下手指,未再去抓他。   “不怎么样。”皇帝笑眯眯地接下一句。   笑容得意得近乎挑衅。   赵珩将袖中的棋子抖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桌面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道:“学个棋而已,哪里要用这么刁钻的法子罚人,你方才那话是编出来吓朕的?”   姬循雅也笑,弯了弯眼,“信口胡言,惹陛下一笑罢了。”   这句话是真的。   姬循雅从小到大还未见过如他所说的那般温和的处罚手法,燕国皇室中有不知多少阴损的处刑方法,能让人看不出丁点外伤却痛不欲生。   至于学棋则没那么严重,只罚跪而已。   赵珩静默一息,骤然上前,展开双臂将他往怀中一拥。   姬循雅一怔。   他下意识想推拒,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赵珩。   在这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夙敌、君主、情人面前,他实在无需惺惺作态。   于是环住了赵珩的腰。   很细的一截骨,好像稍微用力些就能勒断。   但他现在不愿意赵珩死,所以抱着极轻,极小心翼翼。   赵珩余光瞥过姬循雅莹白若玉的脸,突然觉得有点怜惜。   就一点点,因为姬循雅无需他怜惜。   他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   赵珩把这种荒谬的怜爱归咎于姬将军长得太好看,太有欺骗性。   赵珩启唇。   他说:“景宣。”   姬循雅慢慢抬眼。   帝王语调深沉,“你得承认这盘朕赢了。”   姬循雅:“……”   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当年姬衍对他忍性不足的评价有失偏颇,面对赵珩这样百折不挠屡败屡战输了还撒泼打滚的臭棋篓子,他居然没想掐死他,可见他涵养多么深厚!   姬循雅尽量温和地说:“陛下,臣很少与您这样的对手下棋。”   赵珩只当自己听不懂姬循雅在阴阳怪气,也可能是真没听出来,毕竟皇帝陛下觉得自己下得挺好,至少当年像崔平宁赵旻都说他棋技出神入化,可谓国手。   皇帝美滋滋地问:“因为朕棋技高超?”   姬循雅含笑道:“因为这么下的都被臣砍了。”   赵珩摇头,“景宣,莫要总喊打喊杀的。”   生得这么漂亮,却总要杀人。   可惜。   更可惜的是,姬循雅还真能杀。   蜻蜓点水般迅速地在姬循雅耳垂上亲了一口,皇帝立时起身。   滚着乌金龙纹的衣袖往桌案上一扫。   “哗啦——”   棋子坠地。   姬循雅蹙了下眉。   无论过多久,他都无法习惯。   偏偏除了时局如此,赵珩还对于这种扮演仇敌的戏乐此不疲。   这次依旧是将军拂袖而去。   服侍的宫人们未得诏令不敢进来,只得守在殿外。   唯何谨因素日简在帝心,才进入殿内服侍。   见满地狼藉,亦不再开口,就静静地跪在地上捡拾棋子。   黑白混杂。   一时间,殿内只有棋子被放入棋盒中碰撞的轻响。   “陛下,”何谨不看皇帝都猜到他的脸色会多么苍白,白中,又泛着怒极的青,“这样下去,奴婢恐陛下会伤及自身。”   温软的劝慰刚一出口便被帝王截断,赵珩冷笑了声,“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向姬循雅低头?”   何谨慌乱下拜,“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只是担忧龙体,陛下,”说到此处话音已有些哽咽,“气大伤身。”   回答他的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困顿无奈,千般苍凉在其中。   何谨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又在触碰到那枚冰凉的翡翠扳指时猛地松开。   ……   而在那日姬循雅离开后,内宫委实清净了几天。   只几天。   一封奏报被急急送入宫中。   皇帝看后面色惊变。   “陛下?!”   赵珩似恍然回神,又一把抓住手中的奏报。   一眼扫过去,但见其上清晰地写着,城郊黑火油库有贼人意图放火,幸而驻扎在旁侧的靖平军军士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   而那伙贼人,却有三人曾为禁军,一人,现就在周截云麾下! 第一百零二章   骨节被赵珩攥得青白。   皇帝霍地回首, 厉声道:“传周截云入宫!”   何谨甚少见皇帝这般声色俱厉,心中不由得一惊,“是, 是奴婢这就去传周大人。”   他战战兢兢地垂首退下, 然而多年察言观色成了本能, 大着胆子悄悄抬头,但见皇帝端坐在桌案前,腰背依旧挺拔秀直,然眉眼含倦,面容苍白,几与绵纸同色。   何谨忽地想起皇帝死而复生后, 他们在陪都相见的第一日。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即便满目血色,依旧脉脉含情。   不像今日,似有万千重担锁帝王在颈上,他已至强弩之末,马上就会倒下。   何谨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   他别过头, 匆匆踏出书房。   秋日夜里风冷,吹得何谨身上凉透了,繁杂的思绪顷刻间凉了下来。   皇帝是天下之主, 他心道, 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奴婢可怜?   他阖目,深深地吐了口气。   再睁眼,已一切无恙。   ……   不足片刻, 周截云便至御书房外等待皇帝传召。   周大人甫一接到火油库险些被失火的消息,立刻就要向皇帝请罪, 正与宫中来传旨的内侍相遇。   “陛下。”何谨小心翼翼地唤道:“周大人来了。”   内里沉默许久。   何谨悄然抬眼,只能看见帘栊后一个垂首静坐的影子。   周截云低头而立,御书房太静,静得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越来越急促。   赵珩开口,“让他进来。”   皇帝的声音传出,冷且倦。   何谨忙撩开帘栊,请周截云进去。   武将入内。   他身量高挑,步伐本又大又快,只是面对着不远处的身影,他只觉双腿似坠了镣铐般,挪一步都分外艰难。   未至帝王五步内。   “陛下。”周截云俯身下拜,额头紧紧压在地上,“罪臣来迟了。”   死寂。   肌肤与黑金石板紧密贴合,奇怪的是,他却没有觉得地面寒凉。   他的体温此刻比这块石板更冰冷。   “唰。”   他听见衣料擦磨作响,仿佛是皇帝终于动了。   如将心剜出置于油锅般煎熬。   两排牙齿死死咬着,周截云面色绷得青白。   皇帝信他至深,他却未尽到统领之责,险些酿成弥天大祸!   周截云垂眼,道:“罪臣蒙天恩深厚,却渎职失察,虽万死不足以抵过,”他自觉说得流畅,在外人听起来却艰涩无比,“罪臣辜负陛下信赖,请,陛下降罪。”   皇帝道:“罪臣?”   不是周截云想象中的雷霆之怒,一如既往的醇润好听,只是透着好些疲倦。   周截云心绪愈加翻涌,道:“是……”   喉口似堵了把刀子,割得周截云嗓子生疼。   他不敢再多说。   生怕再吐出一个字,就会发出难堪的哽音,明明是他失职,若再在陛下面前表露出此等模样,倒像是为了躲避责罚而惺惺作态一般。   “谁说你是罪臣?”皇帝问。   在周截云听来声音悠远,如隔九天之外。   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   他愕然地想。   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这是帝王盛怒前的明知故问,还是他在阐述一个事实。   “三司未曾会审,朕亦未看到言明你罪责的奏疏,”赵珩望向周截云,从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武将紧绷如刀刃的下颌线,“不过是险些失火,这样的小事,毓京年年都有不知多少,若像周卿所言,这点小事都要重罚,我朝还有官员可用吗?”   周截云头脑一片空白,缓了片刻后才理解了赵珩的言下之意。   陛下是在说,他无罪?   为何?   为何?   那三个人要点燃的地方可是火油库,若真被他们得手了附近驻扎的军营顷刻间就会被炸上天!   更何况,无论得手与否,此事都太像赵珩授意禁军所为,皇帝不重罚他,岂非令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更雪上加霜?   因自己失察,竟将陛下置于险地,可陛下,却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了。   周截云只觉五内俱焚,哑声道:“陛下仁德,只是,只是臣实在不配陛下的恩遇。”   他是认真的。   他在郑重其事地、绝无任何虚伪做作之意地,请皇帝责罚他。   无论是削去官职,还是取他性命,他皆绝无怨言。   赵珩温言忍不住点了点眉心。   此情此景若放在冯延年身上,冯大人现在已经爬起来感激涕零地谢恩了,偏偏周截云还固执地跪着,要帝王降罚。   死板得简直令人发笑。   可正是这种刻板得近乎迂腐的性子,才最适合做轻吕卫的首领。   不为外物所动,不为任何威逼利诱所移。   赵珩语调轻缓了些,不像告诫,倒似在劝慰了,“人心易变,本就不可测。周卿,这并非你的过错。”   被抓的那个禁军在军中并未官职,与周截云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禁军现已扩大至千余人,难保其中有人为财货动心。   毕竟,比起追随这位根基不稳,好像随时都能被扯下皇位的帝王,想为自己再添条后路也并非不可理解。   周截云张了张嘴,“陛下,罪臣……”   “周卿,抬起头。”赵珩道。   这是一道命令。   周截云下意识仰面,看向帝王。   他素日平淡无波的眼眸微微动颤,眼底血丝密布,明明没有任何告饶的企图,看起来却有几分可怜。   周截云毫无防备,故而眼中的惊惧、懊悔、乃至自我厌恨都来不及掩饰。   乍然与帝王对视,他瞳孔受惊般地猛缩了下。   平心而论,周截云武艺高绝,恃能傲物,又年纪轻轻深受帝王赏识,面上虽不曾显露,但也的确自信、且自傲。   他麾下的人做出了这种事,他之前竟一无所知,对周截云打击可谓不小。   虽然竭力掩饰,但赵珩总觉得周截云很有可能下一刻就哭出来了。   赵珩:“……”   前有崔抚仙,后有周截云。   再想想上辈子那些他稍稍受了点小伤就哭得好像天都踏了臣子们,赵珩有一息自我怀疑。   他长得很催人泪下吗?   “眼下有宗亲、有外族,还有权臣,皆虎视眈眈地盯着朕,”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双黑中泛金的眼睛望向周截云,轻声问:“周卿,你竭力请罪,该不会是想弃朕而去吧?”   怎么可能!   周截云睁大了双眼。   帝王话音未落,他就口不择言地解释道:“臣绝无此意!”   脱口而出后,他才发觉这话说得多么失礼。   赵珩起身。   周截云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   他眼见帝王向他走来,心口震颤得愈发厉害,可他依旧听得见皇帝的脚步声。   他看见皇帝伸出手。   向他伸出手。   这只手肌肤颜色苍白,就显得经络极其清晰。   淡青色在手背上蜿蜒、游走。   “好了,”赵珩无奈一笑,“周卿,起来说话。”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位宽和的兄长。   可明明皇帝的年岁比他还要小一些。   周截云怔怔地看着这只手。   而后他蓦然回神,“陛下,罪臣……”   这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截云噤声。   地上虽无灰尘,但他方才跪了许久,自觉衣袖上都染了尘埃,不敢去碰皇帝,就赶紧撑着起身。   赵珩见周截云紧张得手脚都好像不知道怎么放了,也不要他扶,便顺手拍了拍周统领的肩膀,道:“不必怕,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周截云垂首,“是。”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姬循雅若不拿此事大做文章,他就不是姬循雅了。   “若姬将军借此,”周截云一时词穷,干涩地说:“发难,臣……”   赵珩心道没有倘若,姬循雅一定会做。   他却轻笑了声,戏谑地反问道:“在周卿心中,朕竟是纸糊的了,吹不得碰不得,稍稍捏一下便坏了?”见周截云又要请罪,“还是说,周卿以为朕是好欺负的?”   周截云沉默。   他倒不觉得皇帝好欺负。   只是权臣当道,皇权式微,他恐赵珩会受屈辱。   “朕唤你来,便是想告诉你,只当做无事发生。”赵珩近日来做戏做得炉火纯青,本是要演全套,周截云虽无大过,但上官有督查下属之责,若细究,的确能治他一个失察的罪名,他便将人先唤进宫怒斥一番,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料稍稍冷脸就将周统领弄得要以死报君,手压在周截云肩上,“不必忧心。”   掌心发着烫。   皇帝看似羸弱,身上居然这么烫。他有一瞬走神。   而后他猛地觉察到帝王含笑看他的目光,心中慌乱更甚,低声道:“臣,臣明白了。”   赵珩安抚般地拍了拍他,转身落座。   “陛下。”   赵珩偏头。   周截云道:“臣以为,此事过于巧合,纵火处在靖平军附近,而放火的人则是禁军与前禁军,”他顿了顿,赵珩颔首,示意他说下去,“会不会是有人,想离间陛下与将军的关系。”   但这个想法说出口周截云都觉得荒谬。   因为,以赵珩与姬循雅的关系根本不需要离间!   姬循雅对皇帝晦暗复杂,但在周截云看来亵玩更多些的感情暂且不提,至少皇帝无时无刻都想着将野心勃勃的将军斩草除根。   犹豫一息,他接着道:“或者,是姬将军故意,想拿此事大做文章。”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既不反驳,也不赞同,皇帝只道:“让朕想想。”   “是。”   “好了,”赵珩笑道:“卿的心意朕已明白,卿先回去吧。”   周截云欲言,沉默片刻,只道:“是。”   待臣子退下,赵珩立时四仰八叉地躺倒。   他少年时行事恣意随心,后来把太子接到身边养着,因要给孩子做个表率,且身份已然不同往日,便时时正襟危坐,端正仪态。   坐了半日的腰终于得到放松,赵珩舒服地喟叹了声。   文书自他手中飘落,堪堪遮住他上半张脸。   赵珩阖目。   此事不是姬循雅的手笔,姬将军虽放纵,但兹事体大,总会提前知会他一声。   在赵珩看来,更像是周截云说的第一种可能。   有人欲挑拨他与姬循雅的关系。   令姬循雅借此机会能更咄咄逼人,而无所倚靠的皇帝,则会更快地,倒向,一直在静候他,看似无比温顺忠诚的世家。   “呼……”   赵珩长舒了一口气。   劳累许久,他太阳穴钝痛,接连不断的痛楚中,赵珩不耐烦想:真想把他们全杀了。   赵珩猛地睁眼。   他发现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和姬循雅靠拢的趋势。   完了。   他痛苦地捂住脑袋,朕真的要成疯子了。   然而,他扬起的唇角却始终没有放下。   ……   翌日。   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没有刻意隐瞒消息,加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至于火油库失火,而纵火者是禁军的消息经过一日夜已是朝臣皆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朝时诸臣皆提起精神,生怕稍有不慎,触怒了诸事不顺的皇帝陛下。   但赵珩看起来很好。   冕旒下,帝王神采奕奕,唇角含笑,仿佛根本没受影响。   粉饰太平。   有臣子心道。   皇帝越是镇定,越是佯装无事,越能看出他心情有多急切。   他竭力想掩饰,连周截云都不曾问罪,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纵火一事指向太过明显,像极了皇帝指使,此人心说,姬循雅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恩科进士名单俱已……”   礼部尚书有条不紊地汇报着。   今日早朝与平日无甚差别。   风平浪静。   就在诸臣都要松一口气时,忽听一声传令,“陛下,姬将军求见!”   群臣精神悚然一震。   果然来了!   赵珩皱了下眉,旋即又恢复了正常,淡淡道:“朕正在与诸臣议事,令将军先在外面等候。”   说是求,实则无非一声通传。   话音刚落,一道清雅的男音已从殿外传来,彬彬有礼地唤道:“陛下。”   赵珩霍地抬头。   额前玉珠撞得噼啪作响。   他似不可置信姬循雅竟敢擅闯宫殿,死死地盯着声音的方向。   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   众臣看不清姬循雅的表情,却还是惮于此人身上过于阴冷可怖的杀气,下意识屏息凝神。   厚底军靴踏在黑金石板上,随着主人向前,一下一下。   咔、咔、咔。   人的心跳也紧张地随之提起。   “事情紧急,臣不得已擅入。”这浑身煞气,杀神一般的将军气势汹汹地进来,面对帝王,却露出一个再恭顺不过的笑,“请陛下恕罪。”   却拿一双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帝王,森森鬼气几乎要溢出。   帝王皮笑肉不笑,“将军多礼,朕岂敢问将军的罪。”   殿内气氛紧绷。   朝臣大气都不敢喘,心道,完了。   看姬循雅这兴师问罪的架势,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姬循雅弯眼,居然坦然地接受了,轻轻一点头,“陛下,臣本无意打扰陛下,延误国事,只是兹事体大,臣只得来见陛下。”话锋一转,他声音骤冷,“想必陛下已经知晓,有禁军放火,险些引燃火油库的事情了?”   赵珩不答,却寒声斥问:“将军咄咄逼人,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帝王威势迫人,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不料姬循雅却不辩驳,“臣确实是来问罪。陛下,周截云乃禁军统领,如今禁军内出了这样大胆的逆贼,其身为统帅,事前不察,事后不请罪,既玩忽职守又藐视陛下,请陛下降旨,处置周截云。”   他语气和缓,却透着一股不可违逆的气势。   他不是在与皇帝商议,而是已罗织好了罪名,要皇帝直接料理周截云。   姬循雅口口声声说周截云藐视皇帝,实则在这大殿之上,真正没将皇帝放在眼中的唯他一人。   骄横恣意至此,谁是皇帝?   谁又是臣下!   赵珩被气得呼吸急促,剧烈地喘了两口气。   冯延年刚想表达一下对皇帝的担心,却见崔抚仙仍旧端正地站着。   以崔抚仙对皇帝的忧心关切,不应该啊。   冯延年悄然将要上步的脚缩了回去,转而继续低头不语。   崔大人不是不担心赵珩,但他对皇帝莫名其妙有种盲目的信任。   事已至此,陛下绝不会放任局面变得难以收拾。   何谨看赵珩眼眶都被气得泛红,忙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   赵珩一把推开要来扶他的何谨,怒道:“你放肆!”   “姬循雅,你口口声声说周截云失职,却忘了周截云乃朕一手提拔,朕为君上,用人还轮不到臣子来置喙,”帝王死死地盯着姬循雅的眼睛,“还是说,你口口声声要处置周截云是假,你今日来,却是想问朕的罪!” 第一百零三章   话音中裹挟着雷霆之威, 如一条怒龙,威势迫人胆寒。   熔金般的眼眸中怒意疯狂翻涌,最后被主人狠狠压下, 只剩下一片可怖的刻骨之寒。   玉珠轻摇, 帝王的眼神晦暗难明。   但即便不看, 任谁都感觉得到他身上冲天的杀意。   众臣惶恐悚然,双膝一碗,跪俯在地。   朱衣紫袍纷纷委地,满殿公卿之中,唯一人依旧站得笔挺,与帝王遥遥对望。   是, 那个始作俑者、乱臣贼子。   若此刻还有人敢抬头, 就会发现这谋逆犯上的权臣眼中,细细观之,有丝丝缕缕的笑。   不是讲帝王逼至绝境的得意,更非耀武扬威的嘲弄,而是一种,欣赏般的, 赞叹的笑意。   他微微仰面,望着赵珩。   如在仰望,他此生中唯一虔敬信仰、敬慕的神明。   赵珩:“……”   虽然姬循雅面上不显, 但他和姬循雅实在太熟了, 熟得同床共枕如胶似漆,那点微不可查的小情绪赵珩一眼就看得清晰。   姬循雅在那傻呵呵地乐什么呢!   看他生气姬将军很开心吗?   姬将军在帝王阴冷的注视中微微颔首,这是一个极谦恭的姿势, 像是在同皇帝请罪一般。   他口中说的,也正是请罪, “臣不敢。”姬循雅恭恭敬敬地说:“臣自入朝为官以来,一直恭谨侍上,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今日陛下说臣欲问陛下之罪,臣实在惶恐无地。”   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有大臣闻言差点把眼珠瞪出来,疑心自己听错了,姬循雅是不是没把话说明白,应该是他自为官以来,一直让别人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吧!   就凭他现在敢在大殿上质问陛下,他同这八个字可沾了半点边?   若非场合不对,赵珩差点被姬循雅逗笑了。   好一个谨、小、慎、微的姬将军。   惶恐万分的姬将军继续道:“陛下为君父,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甘之如饴,”他微微垂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长睫轻颤,“只是周截云渎职,险些酿成大祸,请陛下,还臣一个公道。”   说得自己好像十分委曲求全,实则被派去烧火油库的说不定就是姬循雅的人。   皇帝就算再恨姬循雅,之前姬循雅狂悖犯上他都忍了,岂会在昨日突然沉不住气,还命令禁军去放火,岂不是在明告天下,他要把靖平军的营地炸上天吗?   在场诸人多被姬将军这幅模样弄得身上阵阵发寒。   此人不仅狼子野心,更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明明极有可能是贼喊捉贼,却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简直,像条毒蛇。   安静无声地蛰伏着,只等待给人致命一击。   赵珩深吸了好几口气。   从何谨的角度看,赵珩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他想给皇帝顺气,奈何赵珩不要旁人碰,他只得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皇帝。   皇帝双颊都泛着一层湿红,理智似乎有些回笼,他强压怒火,沉声道:“那你想要如何?”   姬循雅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看,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   他喜欢看赵珩除了装出来的笑以外所有表情,愤怒亦然,皇帝眸光中怒意摇曳,生动而粲然,如同一团,能焚烧尽世间所有的火。   他开口,“臣以为,既然周截云疏忽失察,就说明此人心浮气躁,难堪大用,放在陛下身边,臣不放心。”   冯延年不是没见过姬循雅对赵珩那种容不得任何人插入的占有欲,在这种严峻场合,忽地有一瞬走神。   你不放心恐怕不是因为周截云犯错,而是因为他样貌尚可。   他腹诽了句。   皇帝搭在案头的手有一瞬攥得铁青。   何谨看得心惊胆战。   “周截云为陛下一手简拔,”姬循雅继续温言道:“天恩浩荡,即便他有大过,臣以为,也不该处置太重,只剥夺官位,罢为庶人,令他自裁即可,便不牵连家人了。”   此话一出,大殿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罢免官职,令其自杀,还只是即可?   倘火油库当真爆炸,就算那禁军和周截云毫无关系,也足够周截云这个禁军首领死几百次了,可——火油库不仅没爆炸,还极有可能是有人构陷暗害。   难道仅凭此,姬循雅就要杀了一高官要员吗!   姬氏之跋扈狠辣可见一斑。   姬循雅含笑地望向赵珩,温柔地询问:“陛下觉得,臣处置得可妥当吗?”   看得出来,皇帝陛下并不满意。   皇帝陛下气得差点拍案而起。   奈何陛下天潢贵胄,接触到的腌臜话实在有限,翻来覆去也只能骂出几句乱臣贼子胆大包天和你放肆。   在姬将军听来——说不定他还挺喜欢听赵珩拧眉骂他的。   众人只得陛下抽了一口气。   皇帝眼眶都红着,如熹光照雪,白处极明净,红处又似染了血,却不给人缱绻之感,唯觉气势愈加逼人。   “昭昭国法,”众人听得帝王声音有些沙哑,“非尔党同伐异的刀。”   这话说得就太狠厉直白了,只差没有将此事就是你做的来构陷朕的人说了出来。   百官跪俯在地,赵珩看不见他们的神情。   三三两两的目光交错中,暗潮涌动。   既然皇帝能如此想,那便,再好不过了。   姬循雅面色沉了一秒,旋即又露出个很温和好看的笑容,非但没有半点被戳破了的尴尬,反而坦然地问:“陛下以为,是臣在诬陷周截云?”   难道不是吗?   有人忍不住心道。   他问得太过坦荡,就不像疑惑了,却像挑衅。   便是我做的,便是我随意寻了理由要杀你亲自挑出的禁军统领,陛下,您当如何?   “是与不是,卿自己明白,又何必问朕?”赵珩冷笑道。   语毕,竟起身,拂袖而起。   他只冷冷地掷下几个字,“散朝,诸卿自去。”   众臣无不错愕,膝行上前半丈,“陛下——”   仓皇抬头中,只见一着浓黑滚金朝服的背影转身而去。   何谨也愣了一秒,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您等等奴婢。”   上朝上着把皇帝气跑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但通常发生在臣子忠直,皇帝还算有容人之量的时候,他们这位陛下有无容人雅量他们尚不确定,但姬循雅绝对与忠这个词毫无干系。   姬循雅似也没料到赵珩能直接离开,顿了两秒,旋即抬腿大步跟上。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崔抚仙。   崔抚仙犹豫一息,“陛下既然已经言明,那就请诸卿自去。”   众臣见事无转机,也都起身,有的如同劫后余生,快步向殿外走,有的则看着崔抚仙欲言又止,还有的直接到崔抚仙面前。   譬如周小舟。   小周大人面色方才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心绪复杂之至,既觉姬氏狂悖陛下受辱,又觉得自己无能,隐隐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最终道:“崔相,不需要派人去看看陛下吗?”   正要离开的冯延年脚步顿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小舟。   派人看看?   好蠢的话。   人家有争端,自然是床头打架床尾合,姬循雅与皇帝的关系太非比寻常,他们派人过去只会添乱。   周小舟毫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   崔抚仙想点头,旋即又轻轻摇头,“不必,陛下自有分寸。”   周小舟张了张嘴,“姬循雅武艺高强,我怕陛下会吃……”   亏字还未说出口就遭冯延年打断,冯大人弯了弯眼,“小周大人多虑了,陛下身边自有轻吕卫保护,你个文官,过去做什么?”   他上下扫视一圈周小舟,狭长的双眸中清晰地写着:也不如何抗揍。   周小舟怒目而视,“你……!”   陛下怎么会重用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周小舟冷笑一声,“既然大人们顾虑重重,那我过去。”   语毕,转身就要走。   刚迈出两步就被一把攥住了胳膊,周小舟猛回头,正好对上冯延年黝黑的眼睛。   “别去给陛下添乱。”冯大人的声音还是如平日那般和气,却透出了股不容置喙的冰冷。   “两位大人,”正剑拔弩张时,一声音插入其中,冯延年回头,见工部尚书乔舒瞻正站在不远处,温和地笑道:“大家同朝为官,何必动气呢?”   周小舟甩开冯延年的手,朝乔舒瞻略一点头,转身出殿。   崔抚仙轻叹一声,道:“到底年幼,关心则乱,还请冯大人勿要与他计较。”   乔舒瞻笑道:“话虽如此,不过为官了就不是孩子了,我知道崔相与小周大人的父亲交好,视之如子侄一般,只是未免娇惯了些。”   情势不对,连崔抚仙都不比以往镇定,这样偏私的话也说得出口。   难道,就不怕冯延年与之离心吗?   乔舒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崔抚仙一笑,疲态尽生,他亦不辩解,朝两人颔首,“公务繁忙,我便不苦留大人们了。”   乔舒瞻与冯延年都朝崔相见礼。   待他背影已看不见,乔舒瞻才对冯延年笑道:“崔氏累世高门,与诸族多年联姻,沾亲带故也是自然。”   话明为劝慰,实则挑拨。   冯延年笑,豁达道:“无事,我已司空见惯了,多谢乔大人开解。”   乔舒瞻听他语气中似有阴霾,亲密地说:“冯大人雅量,旁人所不能及。”脸上又划过一缕忧色,“今日将军行止,未免有些损伤陛下颜面。”   冯延年轻轻点头。   而后好像意识到自己不该与乔舒瞻多言,便道:“乔大人,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乔舒瞻道:“子明。”   冯延年字子明。   冯延年脚步一顿,乔舒瞻道:“我与子明许久未聚,想起先前与子明月下同饮,尚历历在目,不如今日来寒舍小聚如何?”   冯延年的确和乔舒瞻之前常常月下喝酒赏花,冯延年爱侍弄花草,而乔府向来不缺名品异株,在冯延年未第二次改换门庭之前,俩人关系的确尚可。   但,冯延年回忆了一下,这个先前,仿佛是三年前。   冯延年有些踌躇。   听乔舒瞻道:“前些日子我家仆从琬北回来,不知从哪听闻我爱花,就挖空心思寻了数十盆魏紫,花倒不稀奇,只是交之毓京牡丹,花色愈加浓烈,倒如紫绶一般。”   冯延年听见有花可看,忍不住缓缓挪动了下。   “不谈政事。”他道。   乔舒瞻闻言眉眼含笑,“自然,自然。”   ……   此时,寝宫。   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没有边走路边吵架任人围观的习惯,故而帝王乘辇,姬循雅骑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赵珩余光瞥见姬循雅在不远处跟着,姿态悠然,竟如同在闲游般。   赵珩眯眼。   好个明晃晃赤裸裸的靶子。   手指无意识般地勾起,挽弓般向后轻轻一拽。   姬循雅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赵珩,见到皇帝这个小动作,柔声问道:“陛下在做什么?”   此言既出,本就大气不敢喘的宫人更屏息凝神。   何谨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   赵珩的怒气似乎消减了不少,也似乎愈演愈烈,闻言笑道:“朕在想,可惜没有一把好弓。”   话音平和,却透着股杀意。   帝王姿态高高在上,虽面带笑意,目光却凛然,不可近身、更不可亵渎。   多好的表情。   姬循雅紧紧地盯着赵珩的脸。   姬氏家训重于节欲修身,姬循雅幼时又逢巨变,更心冷狠辣,他素对情爱不以为意,可若对象是赵珩,便怎么都好。   怎么都让他移不开眼。   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   “哦?陛下竟还会射箭吗?”   马蹄声自身后响起,原本与赵珩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姬循雅蓦地靠近,马身几乎马上就要贴上车驾。   姬循雅抬手。   何谨心中一紧,却见姬将军这双足以生生拧断人颈骨的手温存地搭上赵珩的手腕,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器。   他轻轻托起赵珩的几根手指,欣赏般地送到眼前,笑道:“太细了,臣恐怕弓弦勒断了陛下的手指。”   语调柔和缱绻得令人面红耳赤,可却蕴藏着不可忽视的危险。   温热的肌肤贴上他冰凉的掌心。   姬循雅眯了眯眼,竟觉得连这样随意的相贴都觉得满足。   帝王手指细长,向来养尊处优,只因近来勤于政事,指腹上也留下了握笔的薄茧。   姬循雅目光黏腻地舐过这只手的每一处。   从圆润的甲缘看到骨节荦荦的手背,姬循雅微微垂首,若非与赵珩若含警告的双眸对视,他此刻已以唇与之相碰。   “陛下金尊玉贵,这样劳累的事情,还是交给臣下吧。”姬循雅低语道。   温凉的呼吸刺过指缝,微微发痒。   那处肉柔软,弄得赵珩头皮有些发麻。   最要紧的是,此刻宫人环绕,众目睽睽,姬循雅在发什么疯?   赵珩差点没反手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   “不劳将军关心,”赵珩想抽手,但没抽动,“这样近的距离,便是没有簇的箭,都能射中将军。”   姬循雅弯眼。   纤长的睫毛垂下,又是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   何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生怕自己出声会让陛下的处境更难堪,于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姬循雅的态度实在不恭不敬,轻佻之至。   于帝王而言,被自己的臣子当着这么多宫人面戏弄亵渎,于羞辱又有何异?   赵珩轻轻吸了一口气。   陛下要做什么?   何谨愈发担忧,生怕赵珩会忍不住与姬循雅动手。   陛下,可打不过姬将军啊。   周截云今日还休沐!   与其说是休沐,不如说赵珩令其暂避风头,眼下,只在不远处有轻吕卫跟着。   若姬循雅突然发难,不知他们能撑多久?   一众宫人皆深深垂首,看不清二人的表情。   因而除了姬循雅无人看见,赵珩的表情比起愤怒,更像一种无奈。   “是吗?”   姬循雅牵起赵珩的手指,往心口处轻轻一贴。   他低语道:“真的射得中吗?”   砰。   指下,姬循雅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赵珩想移开手,却被姬循雅紧紧攥着,压在自己胸前。   武将身量精悍,便是隔着秋日绝对算不上单薄的衣料,依然能感受到那极有弹性的触感。   赵珩眸光有一瞬摇曳。   而后,悚然一震。   妖妃误国!   赵珩的眼中写满了谴责。   但,没拿开手。   姬循雅弯了弯唇,慢悠悠地放开赵珩。   “陛下,臣失礼了。”   话音缠绵入骨,却听得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如同露出獠牙前最后一点温存。   何谨垂首,紧紧地盯着地面。   他从未如此期盼过从瑶光宫到寝殿的路程能再漫长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   寝宫已近在咫尺。   姬循雅先下马,而后朝赵珩笑吟吟地伸出手。   森白尖齿在上扬的唇瓣中有一瞬显露,寒光凛凛。   何谨内心几乎绝望。   在他看来,姬循雅方才未在忠诚面前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今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点温情和守礼,不过是恶鬼噬人的前兆。   愈是温柔,就越令人恐惧。   赵珩将姬循雅的手一推,自己跳下车辇。   姬循雅不以为忤,含笑跟上赵珩的步伐。   于是,宫人为二人开门,见君臣前后而入。   内殿的门被缓缓关上。   外界的阳光,随着关门的动作被截断。   姬循雅微笑着看向赵珩。   赵珩张口欲言。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问姬循雅现在不是洞房花烛,他从始至终都在笑什么?   还未开口,手腕便被一把扼住。   “景……”   “嘘。”   是再轻柔不过的气音。   姬循雅冷冰冰的手指压在他唇上。   赵珩抬眸,意味不明地盯着姬循雅看。   他另一只手轻轻抚着耳边垂下的碎发,轻巧地将这几缕头发绕到他耳后。   “陛下方才说,这么近的距离,”姬循雅柔声道:“便是不用箭簇,也能射中臣,是吗?” 第一百零四章   目光灼灼地黏在肌肤上。   炽热、黏腻, 又密不通风,如影随形,如同蛛丝, 将他牢牢包裹。   赵珩被看得脊骨有些发酥, 笑眯眯道:“卿知道, 朕的箭射得一向很准。”抬手,极温存地摸上姬循雅的脸,“足以在乱军之中,”温热的指尖擦过后者微扬的唇角,“取贼,”声音愈发低柔, 他有意停顿, 与对方目光相接,方说:“性命。”   赵珩力道很轻,带着薄茧的手指所到之处都泛着痒。   他感受到指下唇角上扬,再上扬,“谁是贼?”这乱臣贼子明知故问。   指尖稍稍用力,深陷唇肉。   凉的。   姬循雅身上无一处不冷, 人又生得极素净清雅,很像具刚死了不久,尚算漂亮的尸体。   赵珩贴得更近, “窃国者贼。”   话音缠绵得形同耳语。   温热绵软的吐息扑在唇边, 被后者贪婪地敛尽了。   “那觊觎君上,窥伺后位者,又当为何?”   后位?   赵珩有一瞬同暧昧迷离的气氛中脱离出来, 古怪地看了姬循雅一眼。   “景宣,”想起方才姬循雅大庭广众之下的所作所为, 皇帝陛下由衷道:“娶妻娶贤,以卿之貌美,还是做……嘶,你轻些!”   做个妖妃吧。   姬将军对赵珩对自己容貌的肯定心中很升起了种充盈的飘然,但旋即黑眸一凛,“陛下的意思是,臣不配为后?”   他根本不给赵珩说话的机会,声音温和柔软无比,却分外咄咄逼人地问:“那陛下以为,谁可堪伴陛下左右呢?”   姬循雅笑容温雅,含情脉脉得几乎能摄人心魂。   可细看之下,却能看到姬将军眼中酝酿的杀意。   是谁?   他攥住赵珩摸自己脸的手腕,垂首,与赵珩鼻尖贴着鼻尖,呼吸交错纠缠,声音更缠绵温柔,“崔平宁?伽檀?”死人他勉为其难地暂且不去计较,可眼前还晃着几个大活人让他如鲠在喉,“还是崔抚仙?”   “再或者,是那个连公务都未料理好的周截云?”   姬循雅冷笑一声,又不想自己的不快表现得过于明显,“陛下用人的眼光真是江河日下。”   赵珩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不然朕怎么喜欢你。”   他说得如此坦荡,以至于姬循雅一息之间未能反应过来,正要再阴阳怪气两句,话音猛地顿住。   “什……?”   黝黑幽深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赵珩,姬循雅下意识冷笑了下,一缕红却悄然从脖颈爬到了耳尖。   赵珩说喜欢他?   赵珩居然这么直接地说喜欢他赵珩一定别有用心不对不对不是赵珩说喜欢他是假的而是这时候说出来定然要哄骗他骗得他抛盔弃甲神摇魂荡。   赵珩见姬循雅安静下来,就把话题扯回了公事,道:“此事说到底的确并非周截云之过。”   没有周截云,也会是任何一个禁军统领。   对方只是想借此挑拨皇帝与权臣本就岌岌可危的君臣关系而已。   姬循雅不语。   即便如此,但,赵珩说喜欢他。   上一次赵珩坦然地说喜欢他还是上一世。   赵珩确认他是女子后,两人以友人相处,少年郎与他剖白心意,第一句就是:“我从前的确很喜欢循雅公子。”   姬循雅当时性子还很寡淡,若是亲爹卒于眼前都能忍住不庆祝,平生头一回这么恨从前这个词。   可现在,赵珩说的既非从前,也不是调戏玩弄般的倾慕。   赵珩见姬循雅神色平淡无波,只颈间红得愈发厉害。   黑睫羽翼般地垂着,素日冷凝的目光轻轻摇荡,似有千言万语漾在其中,欲说还休。   好一张赧然的美人面。   不过——为何?   赵珩疑惑地看着姬循雅,“景宣?”   他说喜欢我。   “循雅?”   这么好的时候偏偏又要提周截云。   何其扫兴!   赵珩终于忍不住,“姬循雅!”   姬循雅蓦地回神。   不知为何仍旧垂着眼,仿佛不敢看赵珩似的。   赵珩几乎想要冷笑了,姬循雅以为他很吃这一套吗?   他还,他还真吃。   终姬将军一生能示弱几次,见一次就少一次。   赵珩强忍着现在亲他一口的欲望,“怎么了景宣?”   姬将军问:“你方才说什么?”   赵珩如实道:“朕说周截云无辜。”   姬循雅霍地抬眼,目光骤利。   美人含羞带怯固然好看,怒火中烧也别有风姿。   赵珩逗他不够,凑过去亲了口,“嗯,朕说喜欢你。”   刚要抬头,便被猛然按住后颈。   浓烈、绵长,如饮一坛佳酿。   酒香醉人得几乎令他喘不上气。   待分开时赵珩抿了下唇边水渍,“教会了学生,饿死先生。”   姬循雅目光微暗,不让他舔,拿指尖帮他拭干净了。   姬将军揽着皇帝陛下的腰,愈看愈觉得赵珩好。   好在哪里说不出缘故,可就是好。   细细密密地轻吻落在唇角,赵珩觉得姬循雅拿他当饴糖,非要一点一点吮干净了才罢休,伸出手去推姬循雅的脸,反被对方牢牢攥住。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指尖。   赵珩说:“那几个人犯说什么了?”   “嘴很硬,没吐出什么要紧话。”姬循雅轻声道,他弯了弯唇,“只是他们仿佛对陛下忠心耿耿,怒斥臣为乱臣贼子,有负天恩,日后必然不得好死。”   前面说他负恩,无非是要扮忠贞臣子,后面的诅咒才是真心实意。   不得好死这种话姬循雅不知被人骂过多少次,早已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同说了。   话音未落,面上却觉一痒。   赵珩贴了贴他的面颊,笑道:“将军,你与朕同生共死,当与朕共度万岁。”   姬循雅怔然一息,而后他好像觉得赵珩笑容太晃眼了,几乎慌不择路地垂下眼睑。   赵珩惯会哄人。   如此信手拈来,不知面对多少人都说过这种话。   只要想到还有此种可能,姬循雅身上的杀意就蠢蠢欲动。   但,但无论真假,只要赵珩愿意说,就足够他欣喜若狂。   赵珩被姬循雅牢牢抱着,他身上虽是冷冰冰的,但到底是个活人。   在燃着地龙的寝殿里两人紧紧贴着,依旧令赵珩感觉到了热。   鼻尖沁出了点汗,赵珩闷吭了声,“人犯可还活着吗?”   “还剩颗头,”姬循雅亲他,“早知道陛下要提审,臣便再谨慎些了。”   许是久站太累,姬循雅自然坐到塌上,精壮的手臂用力一揽,将赵珩整个带入自己怀中靠着。   赵珩摇头,“既然循雅已经问过了,朕无意再问。”   热。   恰到好处的暖意本足够人昏昏欲睡,可此时此刻,赵珩无论如何都起不了一点小憩的心思。   虎狼近在咫尺,张着满口獠牙,对人肉垂涎欲滴,让他怎能坐得住?   况且,也太热了。   与他贴合的手臂非但没有挪开的意思,却变本加厉地缠住他的腰,亲昵,又不容抗拒。   赵珩只觉嗓子都被这热气熏得有些哑,定了定心思,慢慢道:“朕打算不日就让周截云官复原职。”   腰间手臂的力道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收紧,那虎狼之辈只是垂了头,将笔挺的鼻压在赵珩的后颈上,“陛下对旁人实在宽仁。”   脖颈本就是人体最脆弱的所在,赵珩戒心又远超常人,被温凉的鼻息一刺,头皮顿时发麻。   “朕最纵容的就是你。”赵珩看不见姬循雅的神情,对危险的抗拒与亢奋并存,他深吸了一口气。   “臣沐浴皇恩,”冰凉的手指点上唇角,很是轻柔地碾了碾,姬循雅意有所指,“感激非常,所以,今日特来投桃报李。”   赵珩想躲,又避无可避。   喉结缓慢地、迟滞地上下滚动。   线条姣好锋利,如一把被拉到了极致的弓。   正落入姬循雅眼中。   赵珩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刺了句,“卿未免太知恩图报了。”   饶是与姬循雅心意相通,赵珩还是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难以脱离的感觉。   失去对局面的掌控会令赵珩万分烦躁。   可面对的人又是姬循雅,便只能生受。   “臣记性本不好,只是陛下对臣恩遇太深,”姬循雅笑,“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啪。”   异兽炉中的银丝炭爆开,火星四溅。   姬循雅算不得多么有耐性的人,赵珩于他更是意义非凡,他一刻都不愿意等,恨不得立时就将人拆骨吃肉,尽数吞咽下才好。   今日却难得慢条斯理。   疾风骤雨有疾风骤雨的有趣,可徐徐图之,偏头去欣赏赵珩的神情,滋味亦假。   汗水滑入眼中,赵珩被蛰得眯了眼,“景宣。”   姬循雅道:“臣在。”   “你……”   刚出口一个字的气音,忽闻外面脚步声传来。   赵珩精神一震。   姬循雅缓缓抬眼,方才还柔情蜜意的眼眸顷刻间浮现出丝丝缕缕杀气。   但在面对赵珩时,又一下烟消云散。   那脚步声踌躇犹豫,在门外来回踱步,叫人听来,好像万千心事在其中。   脚步声的主人仿佛在顾虑什么,走走停停,在窸窣的擦磨声中,隐隐可听闻声声叹息。   是关切、担忧、亦或者是为皇帝伤怀悲戚?   可赵珩此刻已没有心思去理会此人百转千回的心思了。   他轻轻拧眉,正要开口令此人先退下。   在门口绕了许久的人终于停下。   “陛下。”他开口了,声线清澈动人,“您如何了?”   赵珩脖颈一僵。   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姬循雅低笑了声。   只是声音中毫无笑意。   他慢慢地,像是化形后,还不太适应人说话的兽类妖物一般,触着赵珩的耳垂一字一句,缠绵刻骨地重复道:“陛下您,如、何、了?” 第一百零五章   姬循雅声线清润, 开口时总透着股森森的凉意。   此刻却黏腻地萦绕在赵珩耳畔,若近若离,温湿刺得脖颈都在发麻。   赵珩本就在竭力忍着他, 听他拿腔拿调地学李默说话, 忍不住抬手想扇他一下。   却被一把攥住了削刻的腕骨, 牢牢拢在掌中,“做什么?”姬循雅低头要亲不亲,被咬出了几分润泽的薄唇勾起,“陛下的忠贞臣子来寻陛下,臣还未动怒,陛下却生气了。”   始作俑者明知故问, “莫不是恼羞成怒?”   赵珩张口欲骂, 奈何会骂出口的词实在有限。   “闭嘴。”他低低警告道。   他的确喜欢与姬循雅亲近,但显然不包括这种方式和,在仅仅隔了道门的臣子面前。   赵珩行事虽恣意,但还要脸。   听里面悄无声息,李默只以为皇帝今日受了奇耻大辱,不愿见人, 即便知道对方看不见,依旧恭恭敬敬地垂了头,低声道:“陛下, 臣很担心您。”   李默的声音很轻, 但已足够耳力敏锐的君臣二人皆听得清楚。   语调轻缓,微微带着些犹豫,尾音发哑, 似极哀怜疼惜他的君主,万般滋味皆在其中。   却不可明言。   姬循雅手上力道一重。   赵珩霍地回眸。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 李世子极担心您呢。”   一句简单的话,叫他说得百转千回,意味深长,尾音学着赵珩往日说话的样子上卷,却不显得软黏,反而非常,鬼气森森。   赵珩没好气道:“朕还没聋。”   姬循雅今天刚学会说话吗?怎么李默说一句他要学着重复一句。   话音未落,一双冰凉的手已贴上了赵珩的耳垂。   赵珩身上本就烫,这双手又太凉,如冰炭相接,凉得赵珩一震。   “嗯?”   指尖贴上耳垂,先是慢条斯理地捻,而后半个掌心附上,严丝合缝地轻轻罩住了。   修长的十指顺势插-入皇帝发间,他倾靠过去,低语道;“臣却希望,陛下除了臣的声音,谁的话也听不见,听不进。”   赵珩身边有他一个便好,何必再要那些无足轻重但扰人的东西?   因为被掩住了耳朵,姬循雅的声音听起来愈发低柔,混杂着掌心与耳朵擦磨起的鸣音,含混朦胧得如在梦境,勾人沉溺其中。   可这不是梦境。   这是帝王的寝宫,外面不仅有侍卫宫人静候吩咐,更立着个貌若恭顺,身份尊贵的李世子。   赵珩压住了姬循雅的一只手,轻叹一声,“做妖妃也没有你这么做的。”   姬循雅不悦地扬眉,“臣可不是妃妾。”   赵珩无言片刻。   你应该在意的不是这个吧!   “陛下?”外面又轻唤道。   赵珩只能感叹幸好寝宫正殿内还有隔断阻障,能让李世子站在殿内说话,不然在殿外门口一遍遍唤皇帝,未免太不像话。   姬循雅目光泠泠,望向赵珩时依旧柔和动人,“陛下,李世子仿佛不愿意离去。”他将下颌抵在赵珩颈窝,以这个算不上舒服的姿势贴着皇帝的面颊。   赵珩觉得姬循雅这姿态同他少年时听的志怪故事中,悄然出现在人身后的鬼类也无甚区别。   “臣以为,李世子不见到陛下不会离开的,”线条锋利的唇贴上赵珩,“陛下,要不要拨冗见李世子一面。”   缠绵地、循循善诱地蛊惑着。   他低语,“就这样,让您的臣子看看陛下现在的样子。”   赵珩扬眉。   姬将军说得绘声绘色,实则无非在逗弄皇帝,想要自家陛下含怒地斥责自己一句,亦或者,双眸含泪,无力地瞪他一眼。   但他显然低估了皇帝陛下的脸皮厚度。   赵珩闻言,细细思索了片刻,顺便抬手把姬循雅要送过来的吻拨到了一边。   在对方定定地盯着他脸看的时候,赵珩点头,“姬卿所言极是,既然如此,就让他进来,与朕……”   话尚未说完,一只手立时从后面伸来,一把捂住了赵珩的唇。   触感冰凉,微微有些湿润,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唔!”   赵珩有一瞬猝不及防,睁大了双眼。   旋即他才缓下来,心道这和养了个水鬼有什么分别。   “陛下。”姬循雅的声音沉沉。   赵珩弯眼,含糊道;“朕与李卿皆是男子,无需回避,怕什么?”   语毕,便觉得唇间力道发紧。   赵珩余光瞥过姬循雅幽暗的双眸,惊叹于他当真无一处不好看,就连眼底不知何故泛起的血丝,配上这双黑沉沉的眼睛都显得分外摄魂夺魄,于是非但不收敛,轻轻去掰姬循雅手,给自己喘息的余地。   “还是景宣觉得朕衣冠不整为外人看去了有失体统?”赵珩笑:“朕昔日行军打仗时哪有这么多讲究,景宣,卿卿,”手被姬循雅攥住,“娶妻娶贤,卿当贤德恭谦才是啊。”   腕上被他手指不轻不重地捻了下,“若有这样贤良的皇后,臣还真想见见。”   话音未落,却听李世子缓声道:“陛下,”迟疑一息,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吸了口气,“臣知道陛下更属意明公子,但,臣待陛下的心意始终未变,无论有无名分,臣想留在陛下身边,请陛下容臣,再放肆一次。”   李默这话说得既含蓄小心,又放肆大胆。   谨慎在于,他只说自己倾慕皇帝,而只字不提国事,而大胆在于,他竟又直言阐明了一次自己的心意。   更属意明公子?   什么明公子?   姬循雅费力才从记忆里发出一个姓明名岑的世家公子,介于此人不学无术于皇帝毫无用处,他直接将人否定了,根本不期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姬循雅神色有一瞬沉静。   最最要紧的是,何为有无名分?!   李默算什么东西,也配乞求侍君!   赵珩望着姬循雅死气沉沉的脸,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旋即看他脸色实在难看,忍了又忍,险些没笑出来。   寥寥数语就能把姬将军气成这样,李世子也算颇有本事了。   眼见姬循雅抬手,赵珩一把按住了他将要抽剑的动作。   “寝殿见血不吉,”赵珩迅速地说:“你让朕日后如何安寝?”   姬循雅的手已压在剑鞘上,闻言露出个鬼气森森的笑容,“无妨,日后臣夜夜陪着陛下,为陛下守夜,妖鬼不敢近之。”   也是。   赵珩深以为然,有这么个恶鬼在侧,怎么有小鬼敢觊觎活人?   但是,这也不是姬循雅能在皇宫里刀劈九江王世子的理由!   “等等等等等,”赵珩道:“李默此举必有深意,你现在杀了他,于局面无益。”   姬循雅唇角上勾,但他面上丁点笑意也无,就显得此举像个被朱笔勾勒出笑样的纸人,“陛下,有人要做贤后呢。”   赵珩忙道:“你是,你是,仅你一个。”   在赵珩话出口的刹那,他就觉得姬循雅手中力道一松。   他偏头,正对上姬将军的眼睛。   十分怒气已散了七分,见赵珩看过来,眉眼弯起,竟露出了个十分柔和笑意。   长睫轻阖,他眼下又泛着点晕色,竟透出了几分赧然。   可见方才种种皆是故意的,只为赵珩一句承诺。   “陛下一言九鼎,”姬循雅满足地轻笑了声,“臣百死不忘。”   赵珩:“……”   此人阴险狡诈,极擅长借题发挥,切记切记。   李默仍未听到赵珩的回应。   只是……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一直都萦绕在耳边。   又被衣料擦磨的簌簌声遮掩,听不清内容。   李默方才就升起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印证。   姬循雅在里面!   正是因为姬循雅在里面,赵珩才迟迟未有反应。   更不能有反应。   有一息,李默竟觉得帝王有那么点点可怜。   明明是九五之尊,却是居心叵测的臣下们可以摆弄、算计的玩物。   李默扬唇。   那点心疼自然转瞬即逝,他不是不通人事的稚子,自然明白皇帝此刻的处境绝对称不上好。   那双骄傲的、张扬的眼眸,此刻会不会蓄满了屈辱的眼泪?   若他真为皇帝着想,他该适可而止。   但他没有。   他垂眼,苦笑了一下道:“臣亦知晓陛下觉得臣的倾慕之意没有来由,”他轻叹,语气怅然,“自七年前陛下救过臣后,臣就对陛下倾心,只是碍于臣与陛下身份有别,臣又是男子,故而……”一顿,话音中苦意更甚,“臣的心意,从未变过。”   明明是很简短的一句话,他却说得万分艰难。   仿佛只是对赵珩表露心迹而已,就足够竭尽他的浑身力气。   语毕,再不发一言。   姬循雅霍地看向赵珩。   赵珩本听得津津有味,暗叹这位李世子要是不做世子了,以后去唱戏也不是不行,接触到姬将军冷凝的视线时身上一紧,“将军,朕冤枉,朕醒得比你还晚。”   若是他七年前就醒了,岂能容姬循雅领兵犯上?   姬循雅温声道:“陛下,臣实无容人雅量,请陛下降罪。”   语毕,将赵珩放倒在塌上。   话虽说得人不寒而栗,动作却很轻柔。   赵珩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姬循雅看他。   赵珩道:“别出人命。”   姬循雅又将榻前帘栊放下,也不知应允了没,径直转身而去。   赵珩按了按太阳穴。   这位九江王世子……他轻啧了声。   挑拨皇帝与权臣的关系,直至,将皇帝逼到无路可退,只能选择与他合作。   只是……赵珩心道,他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王侯在外?   想挟持天子的人,不止九江王一个。   倘他真与姬循雅决裂,也未必只有李默及其父一个选项。   李默本垂首站在门口。   忽听一阵脚步声。   不紧不慢。   “嘎吱。”   门被推开。   李默还未来得及流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寒光骤然掠过眼前!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防备。   在那一瞬间,唯有放大的瞳仁映出了向他而来的利器。   是,剑锋。 第一百零六章   剑锋迎面而来, 清光凌厉刺目。   “唰——”   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   冰凉的,剑锋太快太疾,以至于剑刺向他的瞬间他只感受到了面颊微微痒。   旋即才是皮肤被割破的痛楚, 温热倏然涌出。   是血!   鲜血汨汨流淌, 打湿了他颈边的衣料。   向来沉静柔美的眼眸在生与死之间本能地发颤, 神魂在姬循雅放下剑的那一刻方稍稍回笼。   鼻尖涌动着血腥气,李默瞳孔放大,他确信,姬循雅是真的想杀了他。   也真的能杀了他。   待回神,他虽面色如故,后颈上却已覆盖了一层湿淋淋的冷意。   姬循雅收剑回鞘, 剑身与剑鞘相接, 发出一阵泠然清越的鸣响。   他冷淡地瞥了眼仍因受惊有些怔的李默,“陛下休息了。”   姬循雅清楚非常,李世子在赵珩心中的地位连微末都算不上,他只偶尔拿李默对赵珩的亲近来小题大做,根本不曾真正在意过李默。   杀之虽不可惜,但留之尚有用。   赵珩此生最厌烦公私不明, 因私废公,今日他若因私情杀了李默,等下面对赵珩, 却有些棘手。   他并非惧内, 只是,不愿意多费口舌与赵珩解释,而已。   更何况为了个李默伤到二人难得稳固的关系实属不智, 昔年同赵珩亲密无间如兄如友的崔平宁他都未杀,又如何暂时容不下李默?   “李世子的满腹赤诚, ”姬循雅微笑了下,“皆未被陛下所知,当真可惜。”   他的语气绝非挑衅,相反,带着种世家豪族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彬彬有礼。   因为,李默连被他挑衅的资格都没有。   李默轻而又轻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对方看不出端倪。   比起对死的恐惧,更让李默难以接受的是姬循雅看他的眼神。   居高临下的、不以为意的,轻蔑至极的眼神。   那不是看对手的目光。   姬循雅根本不屑于视他为对手,无论之于权位,还是之于,此刻寝殿中被迫安睡着的,象征至高权势的帝王。   长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李默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畏惧地面向姬循雅。   视线重新落到姬循雅身上,李默却又怔然一息。   武将今日未着甲胄,亦未穿官服,仅一身常服出入宫禁。   他衣饰本极一丝不苟,此刻腰带却略有些散乱,显然是被人拉扯过,也不知是扯他衣带的人手上腻了太多湿汗,一时又用不得力,没能解开他的衣服,还是匆忙之下,姬循雅随意地将腰带系上。   亦或许,两者皆不是。   是姬循雅故意为之。   他的发冠亦被拆下,只剩一根发带勉强将长发束起,黑发在风中微微摇荡,愈显得冷冽肃杀。   不需言明,任谁都能看出方才姬循雅同皇帝做了什么。   李默心中清楚皇帝受姬循雅所迫是一回事,亲眼见证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心思转得飞快,只一息便想到了该如何应对,压下了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来由的复杂情绪,只咬牙道:“无耻之尤。”   半是作伪。   半是真心。   姬循雅不耐地半掀眼皮,扫过李默。   “陛下允准,”姬循雅实在厌烦李默在赵珩面前惺惺作态,偏生皇帝的确更偏好温和柔婉的性情,他手指又忍不住搭上佩剑,“这句话还不配李世子来说。”   姬循雅竟说得如此直白!   简直已经摆明了态度,他就是乱臣贼子,就是欺辱君上,诸位公卿,当如何?   李默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正要开口,却听内里传来一道倦倦的声音,“来人。”   二人同时噤声,不约而同地向内殿看去。   一直在正殿装聋作哑的韩霄源终于动了,小跑着上前,隔门道:“陛下,奴婢在。”   赵珩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韩霄源?”   韩霄源垂首,“是奴婢。”   深得帝王宠信的宦官貌若恭敬,从脖颈到腰都仿佛没什么骨头一般地弯着,一派奴颜婢膝之态。   李默心中却有些别扭。   皇帝明知道他在正殿,但只唤一奴婢,未免有几分轻视的意味。   然而转念一想皇帝也没叫姬循雅,心绪居然诡异地稍平。   赵珩真怕自家将军脾气上来真把李世子杀了,道:“朕头晕,听不得声响,让两位大人都回去。”   韩霄源道:“是。”   他转身,依然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姬将军、李世子,陛下所说的两位大人都听见了,请两位大人为了龙体考虑,请先回去吧。”   李默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似乎碍于姬循雅在场,欲言又止。   他担忧地转向内殿,余光却瞥了眼姬循雅,只轻声道:“是,请陛下万要保重龙体。”   姬循雅冷冷地看了李默一眼。   装模作样。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见,李世子还是朝内殿的方向见了礼,这才转身离去。   姬循雅见李默若有回头的打算,似无比忧心皇帝,又恋恋不舍,只不过因他还站在原地,只得离开。   步履缓慢沉重,活像在寝殿扎了根!   姬循雅神色愈冷,不需太多时日,他必然将赵珩身边这些“芝兰玉树”尽数削株掘根,料理得干干净净!   他冷笑一声,径直推门而入。   那边,有宫人引李默离开。   秋日风凉,吹得颈上冷汗越发阴冷,寒意直直地往脊骨上刺。   李默正要拿出手帕,动作却猛地顿住。   一线乌黑的东西在他肩头飘飘荡荡,随着他的动作,被风轻轻卷落。   是,他被姬循雅削断的长发。   攥手帕的长指蓦然收紧,碾得指腹一片青白。   姬循雅对皇帝,居然真在意到了这种程度。   送李默出宫的侍人见这位素性温和的李世子神色古怪,先是彻骨的寒,而后忽然扬起了抹笑意,宫人忙低下头去,只当什么都看不见。   李默讥诮地想着,从一开始,他父王妄图以重兵威之,以利诱之,想与姬循雅合作共谋天下的想法就不能实现。   姬循雅视皇帝为鼎中禁脔,绝不可能与旁人共享。   无论是权势,还是皇帝,姬循雅都不会罢手——只能去抢,去夺!   李默哑哑地笑了声。   他脑海中突然映出了皇帝的影子。   他方才所谓救命之恩并不假,但也不能完全真。   当年李默随其父九江王入宫时,的确坠入池中,被当时尚是储君的赵启命人捞出。   只不过,他也是被赵启派人推下去的。   至于缘故,或因先帝赞了他两句谦恭温雅,端宁守礼,可堪诸王世子表率,正触怒了当众鞭打讲师而被禁足才放出来两天的储君,亦或许,是他在不知何时的不谨,得罪了储君殿下而不自知。   在被推入池中的刹那,初入宫禁的少年惶然回头,惊慌失措间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衣袖上精致的云纹。   不像奴婢所有。   眼见他在水中挣扎,被娇惯得视人命若草芥的储君殿下才慢条斯理地出现。   李默仍然记得对方脸上尚来不及掩藏的笑意,而后,立刻被惊讶取代了。   储君殿下高高在上地审视着他的挣扎,过了许久,亦或者只有须臾,他像是终于看够了李默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来人。”   立时有宫人下水,将他拖了上来。   呛了太多水的喉管火辣辣的疼,李默却顾不得许多,跪俯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储君居高临下地望着李默,少年漂亮得流露出几分张扬恶意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缕缕很得意的笑,他故作惊讶道:“方才孤在远处看见池水荡漾,还以为是哪个妃子养的小玩意不小心落水了,”他厌恶李默满身泥水,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原来是李世子。”   李默艰难地喘了口气,触目所及唯有储君金丝龙纹繁复的皂靴,他哑声道:“多谢殿下相救。”   皇储笑眯眯道:“方才父皇还盛赞世子矜平谨慎,怎么才得了夸奖,就这样不小心?”   李默低着头,答道:“臣第一次入宫,得意忘形,不谨踏入池中,让殿下见笑了。”   方才拖他上来的宫人衣袖上正绣着云纹。   后来他才得知,东宫的宫人服色都与别宫不同,连最低等的扫撒下人衣袖上都有如意云纹。   身为先帝唯一的子嗣,赵启在宫中活得太好太顺遂,连伤人都不屑于多加隐藏。   而他,虽为世子,却不受父王所喜,事事谨小慎微,生怕行错一步,连世子之位都难以保全。   秋末风冷,李默强忍着打颤,感恩戴德地下拜:“若非殿下救臣,臣或已命丧于此,殿下待臣厚恩,臣百死难报万一。”   他听见储君嗤笑了声。   似在笑他愚蠢,竟对险些要了自己命的人感恩戴德,又似在笑他谄媚,承颜屈膝。   他耳廓肿胀生疼,嗡鸣声连绵不绝,因而对方的笑声就显得极远。   如隔天堑。   李默一面以手帕轻轻拭净面上的血,一面离魂般地细细想着。   所以他真的很好奇,当皇帝听到他说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时,皇帝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是惊讶?是得意?还是,根本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默轻笑,心道生死果然玄妙。   濒死一回,就能让赵启也学得收敛本性,装出个圣君贤主的模样。   可惜,他不能装太久了。   五指一松,手帕立时被一道风卷起。   血色浸透丝绢,在素淡帕面上留下一道狠厉的红。   比起皇帝矜持闲雅,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更想看的是,皇帝那张脸上流露出失态崩溃的神色。   在被掐住喉咙,濒死之时,他会害怕吗?   会求饶吗?   宫人愕然地抬头,忙要折身过去捡。   李默摇头,“不必了,不是要紧的东西,丢就丢了。”   “是。”   ……   姬循雅进内殿时并不开口,只拿一双好看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赵珩。   皇帝陛下方才整理了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看奏折,听到声响也不抬头,唤了声:“过来坐。”   衣料簌簌擦磨,不多时,一道阴影笼罩到他眼前。   视线黏糊糊地粘在赵珩身上,从下垂的眼睫一路划过鼻梁,落到唇瓣,再往下,一路游移。   赵珩就算是死了也能被姬循雅神似垂涎人肉的恶鬼一般的目光盯活过来。   他问:“怎么?”   姬循雅挡他光了。   话音刚落,手边就被轻轻搁了样东西。   赵珩一瞥,居然是——茶杯?   姬循雅给他倒了杯茶?   除了他眼瞎的时候,姬将军两世加起来给他倒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以至于赵珩怀疑姬循雅是不是给自己下了断肠剧毒。   赵珩忽地意识到事态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放下朱笔,正色道:“景宣,出什么事了?”   姬循雅垂眸,轻声回答:“陛下公务繁忙,此等小事,臣本不该叨扰陛下。”   赵珩端起茶杯,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才放下,知道他以退为进,却不点破,笑道:“景宣但说无妨。”   姬循雅道:“此事或许令陛下为难。”   赵珩见他装贤德装得艰难,忍不住逗他,断然道:“既然景宣如此识大体,那朕就不勉强景宣说了。”   姬循雅黑漆漆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赵珩静静与他对视了半天,被后者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他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景宣,你要做贤后,朕成全你,怎么现下又不高兴了?”   见姬将军眸光冷沉,别有一番凌然不可亵玩的傲气,赵珩伸手去摸他的下颌,以指腹擦磨,“说罢,朕的景宣为何不虞?”   姬循雅任由赵珩摸了,很给了皇帝陛下一种乖巧的错觉,“方才李世子对臣无礼,说臣无耻,陛下是听见的。”   赵珩点头,“嗯。”   他听见了。   但实际情况仿佛和姬循雅说的有点出入。   “臣以为,皆因臣无名无分地跟着陛下,臣同陛下稍稍亲近,就有奸贼跳出来说臣霍乱超纲,”姬循雅抬眸,几乎有点可怜地望着赵珩,“若臣能名正言顺地在陛下左右,或许,便不会有这么多非议了。”   语毕,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赵珩。   赵珩:“……”   赵珩坐直,“朕并非无意给将军名分,”他看见姬循雅眼前一亮,继续道:“但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姬循雅以为赵珩要搪塞自己,眸光微暗。   明明是凄楚乞怜的模样,却莫名地令赵珩后颈发凉。   “诸臣反对不是因为你没有名分。”   没名没分这是你被李默骂无耻的原因吗将军!   就算是,也只是原因之一。   姬循雅轻笑了声,一点也不阴阳怪气地说:“陛下的意思是,群臣反对,只因为臣这个人,而无关其他,若是李默李世子,或者什么明岑明公子,便是皆大欢喜了。”   赵珩立时丢了笔,“朕绝无此意。”   他无奈地笑了声,绕过去拥住姬循雅。   两个皆是身量修长的男人,况且姬循雅经年习武,筋骨精壮,遭赵珩这么拥着,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赵珩却不觉得怪异。   怀中人是姬循雅,姬将军还格外顺从地将头倚在了他的肩膀处,令赵珩的心口微微发胀。   偏头,见姬循雅长睫一开一阖,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似的,遮住眼底冷冽的寒光,就显得眉目愈发清丽隽秀。   不远处,朱笔搁在案头,下面正放着各部公卿的奏折文书。   权势、美人,皆在他掌中。   赵珩望着姬循雅,色令智昏之下就忘了姬将军并非什么柔弱美人,心潮澎湃说出了句,“卿卿,你说什么朕都答应。”   姬循雅霍地抬头,“果真?”   赵珩下意识摸了下后颈。   怎么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果真。” 第一百零七章   姬循雅眸光凌凌, 神采流转间竟叫赵珩看出了十分的楚楚动人,伸手想碰他的睫毛,刚抬起就被一把攥住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 恰好足够赵珩不费力地挣脱。   赵珩摇头一笑, 便要放下手, 姬循雅却不要他放下了,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引到自己面前。   姬循雅像是早就看出了赵珩的心思,握着他的手,令他去触自己的眼睛。   手指在眼前放大,姬循雅下意识垂了眼睑, 却并不打算避开。   若不看姬循雅紧紧扼住赵珩腕骨的手, 只端详姬将军俯首低眉,很有几分任君采撷的柔弱。   姬循雅面对赵珩气韵收敛,身上那骇人的森然鬼气少了大半,他本就是眉眼清丽隽秀的美人,此刻更显端宁雅正。   仿佛当真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入朝为官却被帝王看中, 遭这位风流多情的皇帝半是玩笑,半是诱惑地戏弄一番,也情不自禁地与之亲近。   赵珩喉结不争气地上下滚动, 明明知晓姬将军是在使计, 装出了副羸弱堪怜的模样,还是心甘情愿地上钩了。   下次姬循雅再有事同他说,他先让将军把脸蒙上!   免得影响了他判断。   赵珩差点便被眼前将军的容色晃得闭目。   赵珩啊赵珩, 他在心中叹息,你当真没出息。   长睫刮擦指尖, 痒得赵珩有些心神摇荡,“姬卿,你有话不妨直说。”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臣以为,现下已到了臣与陛下决裂的最好时刻。”   赵珩动作一顿。   姬循雅抬眸,注视着他,继续道:“事已至此,臣若不封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怎么对得起他们一番辛苦筹谋?”   火油库失火这个引子出现,令皇帝与将军本就不睦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于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封宫门、逐禁军、禁止任何人出入宫廷。   斩断皇帝与外界全部的联系,就此,将这个耳目尽失的可怜帝王,禁锢于深宫之中。   无所倚靠,任权臣肆意欺凌。   而皇帝,又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受之天命的至高权力象征。   救他、利用他、掌控他。   这本在赵珩的预期之内,然而——他古怪地看了眼姬循雅,他以为,姬将军的意思不止于此。   果不其然,姬循雅微微仰面,令赵珩的手指顺着他的眼窝滑下,一路游弋,落到他的唇角。   “陛下,既然火已经烧起来了,”舌尖如蛇信般在手指上一触即退,“何妨臣再添两把柴?”   指尖湿热仿佛犹在。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   后者依旧乖巧地垂着眼,貌似一个恭谦且顺从的模样。   唯有在眸光流转的间隙,这双漆黑冷凝的眼中才会泄露出那么一点,鬼火般的阴沉晦暗。   滔天野心与欲望,在这双眼睛里悄无声息地燃烧。   只等待一个机会,风动、燎原。   危险。   赵珩脊背本能地绷紧。   这是一个谨慎提防、便于随时出手的动作。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陛下?”对方轻声开口。   琳琅动人,若玉碎声。   落在赵珩耳畔,刺得鼓膜都阵阵发颤。   连带着心口都一阵阵地震荡。   交睫之间,赵珩来不及细细思量,手下意识去摸衣袖,却并没有碰到那柄他惯用的小刀。   他猛地反映过来。   这是他的寝殿,而非战场。   面前人是姬循雅,却与他非敌非友,彼此间的是非对错,历经两世都难以厘清。   可无论如何,现在的姬将军都不是他需要佩刀相会的人。   赵珩定定地看了姬循雅一息,下一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危险。   脑海中似有沉沉声响警告。   赵珩作势移开手。   旋即腕上力道被陡然加重。   五指紧紧合拢,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腕上细腻的皮肉被从指缝堆挤出丁点。   扼得人发疼。   姬循雅似乎也觉得用力太过,于是稍稍松力,安抚般地碾过指下的肌肤。   他垂首,薄唇勾起,方才被赵珩咬得猩红的唇间若露出些森白的利齿。   他抬起赵珩的手腕,一眼不眨地盯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将手腕不知挑衅,还是试探帝王底线般地送到自己唇边。   他张口。   动作被刻意放得缓慢,因而赵珩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处。   因为犬齿太尖,隔着不过半掌之距看,竟生出种这两颗犬齿微微带着些弯的错觉。   似蛇的毒牙。   唇色极红,即将被送入口中肌肤又过于苍白,两厢对比,反差之大刺得人眼睛都发疼。   帝王的手腕生得削刻,他亦并没用劲,软绵绵地被姬循雅攥在掌中,仿佛无分毫反抗之力。   好像马上就要,被蛇所噬。   对这种剧毒冷血生物刻入骨血里的恐惧令赵珩悚然一震。   “既然赵珏、赵瑄枉顾人伦手足,自相残杀,”耳边似乎幽幽地响起了一个男人沧桑的声音,其实他的声音并不老,反而还很年轻动听,只是其中倦意太过,听起来极没精神,“虽死而不足惜。珩儿,天命归你,这国君合该你做。”   赵珩记得自己下拜,毕恭毕敬地跪在齐国国君、亦是自己父亲的面前。   年轻的公子已经控制了帝都内外,煊赫权柄尽握于掌中,满朝拥戴,天命归焉,他太志得意满,连谦辞都不屑。   事实上,为继弱冠的赵珩做得已足够好,他的语气仍旧毕恭毕敬,却只道:“是,儿臣明白。”   赵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在诸子中他最宠爱娇纵赵珩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见赵珩即位。   这个孩子身上留着他和戎鄞的血,他们都曾为了权势手足相残,而赵珩即位的年岁比他当年还要小,更气盛得意。   更铁血无情。   赵祈哑声道:“珩儿,我知晓你聪明远胜于你的兄弟们,治国之策想必你早已筹谋妥当,不必我多言。”   他的话中大有深意,似乎在嘲讽赵珩为了篡权夺位已筹划多年,可赵珩只自若地回答:“是。”   赵祈点到辄止,毕竟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我别无嘱咐,只有一样想同你说,你的两个哥哥虽起兵谋反,但其妻妾子女到底无辜,不要牵连他们。”   赵珩温和地说:“儿臣已派人询问两位兄嫂,若愿意归家,则可带公子府中的赀财回去,若不愿意,亦可长居兄长们的封地。”   赵祈忍不住冷笑了声,“珩儿,你考虑得当真周到。”   赵珩平静地回答:“多谢父王赞许。”   赵祈胸口剧烈地起伏,赵珩一愣,见状忙上前搀扶。   一股腥甜焦糊并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硝烟和死人的味道。   赵珩料理完城中的叛军后就匆匆赶来。   他一言不发,略有些散乱的长发柔软地落下,稍稍有些挡眼。   他脸上刻着道狭长的血痕,即便戴了面甲,可他离叛军距离太近,遭利刃迎面劈砍,虽立时躲闪,仍受了些伤。   仿佛一日夜间,赵珩身上那些稚子童般的天真幼稚尽数散去,一道血迹未干的伤痕,平添无尽冷峭锐气。   赵祈看着他最小的孩子,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孤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赵祈任由赵珩扶着自己躺下,在赵珩要起身时,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甲胄凉得他掌心抽搐了下。   赵珩半跪在榻前,洗耳恭听,“您说。”   “诸王公子中,与你交好者众多,但与你关系最为特别的,唯有姬氏公子一人。”赵祈目光看向赵珩的腰间,他今日着戎装,自然不会将玉佩悬在身上,“你与他互换信物,胶漆相投。”   这时他才看见自己胜券在握,以为大局已尽在掌中的儿子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独属于年轻人的慌乱无措,但马上消失不见。   “是,”赵珩坦荡地承认了,“儿臣与姬氏公子惺惺相惜,视同手足。”   赵祈的神色有一瞬凝滞,旋即慢慢道:“燕国风俗迥异于诸国,以其王室最为循规蹈矩,恪守成制,其自以为节欲修身,然物极必反,姬氏族规森严,长此以往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压抑本心,”他与赵珩对视,“人还算得上人吗?”   赵珩正要反驳,赵祈抬手,示意赵珩稍安勿躁。   “因为你与姬循雅交好,我难免对这位公子多留意些。其人若美玉,冰洁渊清,你与之相交,并无十分不妥。”   赵珩只觉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赵祈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了姬循雅,只谨慎地说:“循雅公子的确无有指摘之处。”   赵祈轻轻摇头,“孤少年时亦识得一位姬氏贵女,品貌高洁,无可挑剔,之后却落得个引火自尽的结果,而在最盛年时便选择一死了之的,在姬氏中,绝非她一人。”不等赵珩开口,他意味深长地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位循雅公子的母亲不知所踪,他自小养在别处,七岁后才被接回?”   赵珩明白赵祈的意思。   赵祈想说姬氏森严的规矩足以将人生生磋磨成疯子,成不了疯子的正常人只有死路一条,而活下来的疯子又诞育新的疯子。   一代一代,如此重叠、往复。   他明白赵祈要他小心姬循雅,却不以为意。   他对姬循雅一见如故,深交之下更觉此人并非只有一张貌美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的的确确是位谦雅端方的君子。   “循雅就是循雅,而非他人。父王对儿臣的关心儿臣在此谢过,只是儿臣不会思量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自寻烦恼。”   赵祈见赵珩说得笃定,言谈间很有些不容置喙的娇纵。   他目光柔软了一瞬,“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珩儿,你有今日何其不易,人心易变,不要拿你的真意、你的王位,乃至你的性命去赌。”   他伸手,最后一次如抚摸孩童一般摸了摸赵珩的发顶,“于姬循雅,你要慎之又慎。”   危险。   警告一次又一次地汹涌而来。   姬循雅张口,咬下。   奇怪的是,姬将军明明来势汹汹,看起来好像要生生从他腕上扯下一块肉,接触到皮肤时却一点都不疼。   湿热的吐息扑落在肌肤上,刺得赵珩头皮都发麻。   “阿珩。”   这个由毒蛇,由恶鬼,由对帝王至死不休的恨意怨念倾慕幻化成的人形温存地开口。   是一个,令人战栗的诱惑。   赵珩看着姬循雅的眼睛。   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如既往地清晰。   你要,慎之又慎。   危……   险字还未再度在耳边响起,赵珩一把扯开了手。   刚刚还要将他吮骨噬肉的人瞬间小心地移开尖牙,生怕划伤了赵珩一点。   姬循雅正要开口,颈上却觉一暖。   赵珩环住了他的脖颈。   先是手臂弯曲,收紧,而后是整个人体,慢慢倾入姬循雅怀中。   姬循雅怔然一息,而后毫不客气地抱住了他。   将军哼笑了声,话音中却并无一点不快,反而更像是在哄,“陛下不愿意便直说不愿意,臣能奈陛下何?”   这是在做什么?   撒娇吗?   这个认知让姬循雅忍不住将赵珩搂得更紧些。   “景宣。”赵珩唤他。   姬循雅道:“臣在。”   赵珩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可流连在姬循雅耳畔,又无比清晰。   唇瓣开阖,他说一字一句地,慢条斯理地说……   姬循雅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珩。   赵珩说什么?!   皇帝陛下却仿佛觉得倦累,懒得起身,只没骨头般地粘在姬循雅身上。   隔着衣料,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骨肉贴合,亲密无间。   如果能就这样同帝王葬在一处……实在美好得如在梦中。   姬循雅漆黑双眸幽幽地盯着赵珩,内里波涛汹涌。   赵珩不设防地抱着姬循雅,露出一截崚崚削刻的颈骨,常年不见光的肌肤白得几乎要凝光,正落入饥肠辘辘的恶鬼眼前。   姬循雅忽然觉得焦渴。   他凑过去,要咬。   却终究只停留在后颈上,隔着一纸之距,姬循雅启唇,道:“陛下,再说一次。”   他以为赵珩会哼笑一声不做应对,亦或者调侃逗弄他说些旁的,故意看他心急如焚。   但赵珩没有。   皇帝陛下屈尊降贵,将方才的耳语重复了一遍。   赵珩说:“就像你想的那样,把朕关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或许因为帝王癖性轻佻多情, 又或许因为赵珩对他信任至极,于是无比郑重、又随意地向他承诺。   “将朕关起来。”   帝王的声音犹在耳畔。   有那么一瞬间,姬循雅被简直蛊惑得神魂颠倒, 心旌摇荡, 恨不得就此乖顺地伏在帝王脚边, 做他那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忠心耿耿的狗。   而后,却感受到了阵微妙的恼怒。   赵珩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姬循雅眸光晦暗。   赵珩的一生活得虽不算万事顺遂,但未尝见过那些令人作呕的阴私之事。   于是,帝王似乎难以想象, 姬循雅所谓的关起来, 并不是那么简单。   将军府密室中的锁链与器具,也不过是他对赵珩那些肮脏的、不可见光的欲念所展现万分之一。   赵珩怎么敢,就这样信任、毫无防备地同自己说,将他关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他会遭到怎样过分,难以言说的对待!   连姬循雅自己都不曾发觉,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赵珩见姬将军似乎怔住了,只一动不动地跪坐着,半是好笑, 半是开怀, 就伸手,摸了摸姬循雅的下颌。   触手温凉,线条却绷得极紧, 仿佛身体的主人用尽力气与自制在忍耐着什么。   赵珩当然知道姬循雅在忍耐什么,至少, 他以为自己知道。   可他非但不停手,反而变本加厉。   试探姬循雅的底线在哪,一直都是赵珩最爱干的事情之一。   姬循雅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眸光中似有暗光翻涌。   赵珩便捏住姬循雅的下颌,在上面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   不出意料地,感受到唇下的肌肤愈发僵硬。   赵珩含笑地与姬循雅对视。   姬循雅这种人,实在是太能勾起他得寸进尺的欲望了。   一如上一世他与尚是公子的姬循雅相处时,姬氏公子永远矜持克己,温雅节制,在赵珩眼中,简直同活着的神像无甚差别了。   端宁清峻、含章挺生。   哪怕两人一起被叛军包围,赵珩持剑劈砍向姬循雅——身后的叛军,在生死之间,面对盟友突如其来的疑似倒戈,循雅公子神色都殊无变化,只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玉人一般的面颊上,被溅上了几滴血。   他垂眼,一点猩红顺着睫毛尖落下。   明明只是一滴温热的血,落入赵珩眼中,却锋利如刀刃。   划得赵珩心头猛然一震。   幸好,少年人的第一反应竟是幸好,这位循雅公子只是燕君七公子,除非他的所有兄弟都暴毙,不然王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姬循雅来继承。   不然,赵珩想,他无论如何,恐怕都难以对眼前人刀剑相向。   “多谢,”姬循雅哑声道:“珩公子救命之恩。”   赵珩定定看了他片刻,蓦地笑了起来。   他望着这张沾了血,竟显现出几分诡异妖气的漂亮面孔笑道;“循雅公子客气了,齐燕交好,我与公子自然该肝胆相照。”   他一甩持剑的手,方才不慎被刺了一剑的伤口还来不及结痂,就因为他肆无忌惮的动作扯得更开,血流如注。   姬循雅仿佛被刚才的动作吓到了,沉默地站了好一会,抬手。   “撕拉——”   他扯下广袖一角,轻轻拉住了赵珩的手腕。   赵珩觉得很有趣,便一动不动。   时下诸国多爱窄袖短袍,不仅便于骑马射猎,更兼干练洒脱的意气风发之美。   然而燕国却不同,燕惯以王族后裔自居,凡燕国宗亲大臣,俱长袍危冠。   姬循雅这件衣服方才还未乱,此刻为给赵珩裹伤而被他自己扯了下来。   齐君公子天然含笑的目光注视着姬循雅。   赵珩以为姬循雅会恼怒,又或许,应该表露出点劫后余生的惊恐,但他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握托住赵珩的手,将缎条裹住了后者的伤处。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掌中的不是赵珩用惯了刀剑,被薄茧与伤痕覆盖的手,而是什么传国玉玺,稀世珍宝。   不卑不亢,沉静温良。   他越是克制,越是忍耐,赵珩就越是想看他再维持不住这幅淡漠面具的样子。   赵珩一手压着姬循雅的肩膀,借此撑起身体,又去吻他眼睛。   长睫受了惊似的,轻轻一颤。   因为他垂眸的动作,赵珩看不见这双眼睛涌动的情绪,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姬循雅衣袖下手指握得极紧,用力太过,连骨节都泛着白。   只要赵珩靠近,再靠近点。   就能将这不知收敛,还要继续逗弄他的人,吞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见姬循雅隐忍,赵珩心口发软,几乎要升起点爱怜的情绪了。   多可怜示弱的模样。   “卿卿。”赵珩唤他,语调酥得姬循雅眼睫垂得更低。   他的眸光更沉,更暗。   赵珩未免,太不设防了。   帝王毫无防备地越靠越近,宛如没有不怀半点戒心,就靠近假寐的毒蛇身旁的猎物。   愚蠢、轻忽、不知死活。   龙涎香的暖甜与血腥气的阴冷混在一处,缠绵相融,难分彼此。   姬循雅轻缓地抬眸。   赵珩同他对视,正要笑话他羞赧得宛如未出阁的姑娘家,旋即与之目光相撞,唇角笑意陡地一顿。   那是一种晦暗得如同泥沼深渊,能溺毙吞噬一切生灵的目光。   赵珩暗道一句不好。   多年行军打仗的警惕令他头皮蓦地一麻,下意识地要与这过于危险的人拉开点距离。   下一刻,变故骤起!   “景……”   宣字还未说出口被被迫咽回。   猝不及防地被拖拽过去,两人在体力上本就有差距,久居深宫的帝王倘手无利器,便会被将军轻而易举地拢入身下。   赵珩瞳孔受惊后本能地猛地收缩。   天旋地转间,他缓了一息才重新看清姬循雅的脸。   姬循雅的面容近在咫尺,依旧,清丽出尘,似化外之人。   然而,他却用着这张最清心寡欲的面容做着这种事。   皇帝陛下此刻悔也晚矣,他一直都知道,面前状若温顺的姬将军可不真是个柔弱无依的小美人。   姬循雅愿意短暂地低头,只不过是在等待。   等待能一击毙命的时机。   赵珩诚然欣赏这种果决狠辣的优点,只不过若用在他身上,他很难真正笑出来。   如迎风持炬,引火烧身。   “陛下。”姬循雅终于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赵珩。   也望着这双粲若熔金般的眼睛里,占据了赵珩全部心神的自己。   至少在此刻,是他。   也只有他。   动作狠厉凶猛,不留余地,姬循雅的声音却无比温存。   他垂首,将冰凉的面颊轻轻贴上赵珩的脖颈。   幽冷的触感令赵珩脊骨都发僵。   又或者,不仅仅因为姬循雅身上的冷意。   “陛下,”姬循雅道,唇齿开阖,亲昵却危险地,贴上帝王因紧张不断滚动的喉结,“臣领命。”   ……   “歘——”   长剑入鞘。   剑柄与剑鞘口相撞,发出咣当一声响。   武库空荡,任何声响都显得分外明显,燕靖思猛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燕朗把剑又扔回剑架上。   “哥。”他长长松了口气,有几分抱怨地叫了声。   燕朗淡淡地问:“方才就见你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燕靖思余光一瞥正在清点兵刃的军士们,快走上前了几步,走到燕朗身前,将他拉出了武库。   燕朗静默两秒,与同僚略一点头,和他一道出去了。   燕靖思四下环顾了一圈,见无人在旁侧,声音仍压得极低,“我方才在想,将军为何如此突然地命人清点兵刃甲胄。”   虽则先前在驻地时姬循雅也时常命人清点辎重兵刃,且时日不定,或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但燕靖思莫名地觉得有些微妙。   这事本与燕朗无关,但燕靖思见自家兄长并不当值,就将人拽来了与自己一道监管核对。   燕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为何?”   燕靖思声音放得更低,“我觉得,”他一面觑着自己兄长的脸色,一面试探道:“莫非,近来战事又起?”   “哦。”燕朗道,只表达听见了,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得燕靖思心又提起,“哥,该不会是将军真要……”杀字刚出了个模糊的气音,就在燕朗的注视下被迫噤声,“了陛下吧。”   燕朗怀疑地看了眼燕靖思,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自己这个弟弟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就凭那两位如胶似漆的劲儿,无论是赵珩想杀姬循雅,还是姬循雅想杀赵珩,都恐怕用不着调兵那么麻烦,照燕朗所想,枕头底下藏把匕首足够用了。   “哥,你说是不是?”燕靖思认真地问。   燕朗笑眯眯地说:“军机大事,我不敢告诉你。”他拍了拍燕靖思的肩膀,“若你关心则乱将此事奏明了哪位,咱家的三族在九泉下也不能放过你我。”   燕靖思:“……”   燕靖思辩解道:“我不过是看将军近来夜宿皇宫的次数比往常多了,才以为……”   以为将军终于打算将谋朝篡位一事化为现实。   话尚未说完,就遭自家兄长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哎!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燕靖思欲躲,未躲开,结结实实地被踹了下。   燕朗斥了句,“与你无干的事不要问。”   燕靖思可怜兮兮地应了声,旋即又嘀咕了句,“你是我亲哥,我又不会问旁人。”   “你还想问旁人?”   燕朗抬腿又要踹他。   “燕大人!”   燕朗动作一顿,燕靖思趁着这个空当忙道:“大人属下先进去了。”   来人急急上前,“大人,将军有要事令我等去办。”   燕朗瞬间收敛了满面玩笑之色,沉声道:“怎么了?”   “将军下令,命,封锁宫禁,严禁任何人出入!”   ……   此刻,寝宫。   宫漏内泄出一滴水液。   “滴答——” 第一百零九章   琉金鱼炉中炭火燃得正盛。   朱火烧灼银炭, 但见炭心爆裂,时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   赵珩从前是不畏寒的,从前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为了好看, 他曾着只单薄的一身素银锦衣外批大氅, 猩红的大氅曳过大雪, 少年身姿玉立秀直,迎着玉屑般的细雪款款而来,粲然夺目得好似一树红梅盛放。   他不怕冷,却有些怕热,习武之人气血充沛,筋骨强健, 素日身上都比寻常人烫些, 即便再活一世,赵珩依旧耐不住热。   比起迎面而来,利若刀割的疾风骤雪,赵珩更受不住这种文火慢烤般的烫。   细细密密,缠绵跗骨。   如釜中游鱼,釜底薪柴熊熊燃烧, 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周身由凉转温,再缓慢地、温存地变烫。   却躲避不得。   无处不住在的炽热包裹着他,炽热得他几乎难以喘息。   “滴答——”   又一滴水自宫漏落下。   渐闻水声。   ……   床帐早不知何时被悄然放下, 帐幕厚重, 将烛光尽数掩在外面。   内里昏暗茫昧,不知日月。   纵然才沐浴过,又换了件轻薄的寝衣, 赵珩仍觉得热。   刚刚被擦干的鬓发热得有些濡湿,软软地贴在脸上。   先是热, 炙烤得赵珩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块肉,被烧得通红的锅底翻来覆去地煎烤,他喉口干疼的厉害,想要水,只是实在疲累,略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发出了声音没。   而后面上忽地一凉,有什么轻轻地贴住了他的脸。   幽冷得仿佛一捧雪。   赵珩半梦半醒间,正热得十分难捱,就本能地去接触那点令他舒服的凉。   不料这东西居然是活的,他越要拿脸去碰,凉意却离他越远,非要他仰着脸,百般乞怜地贴蹭,恨不得抱着这东西往脸上放,对方才肯稍作停留。   赵珩微微蹙了蹙眉,旋即又被那抹凉意轻轻按住了眉心,好像要抚平他眉间褶皱。   又凉、又滑、又是活生生的、灵巧会动的东西。   是……什么?   他昏茫地想。   赵珩在北澄出生,那里多虫蛇毒物,因而只一瞬间,昏昏沉沉的皇帝陛下便料定,此刻正亲亲密密地贴住他额头的东西定然——是蛇!   鳞片凉滑,肌肉起伏却极精壮有力,除了蛇,他再想不出其他。   许是无毒的蟒,只拿身体环住猎物的颈,缠绵却用力地环绕、收紧。   “咔吧。”   颈骨尽断。   赵珩霍地睁眼。   床帐上精美繁复的花纹落入眼中,赵珩有一瞬恍惚。   他先前被迫哭湿了半面软枕,眼皮略有些肿,乍然睁开,眼前诸事物皆朦朦胧胧,如隔云端。   蒙昧不清,就愈发显得床边正拿指尖蹭他眼角的男子端丽恬静,若神仙中人。   那漂亮的神仙见他醒了,便抬头,朝他柔婉一笑。   赵珩:“……”   刚刚度过的数个时辰令他见到姬循雅后短暂地形成了种趋利避害的退让,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坐在床边,弄得赵珩条件反射地往里躲了下,却不想牵动了身上哪处伤口,疼得他轻嘶一声。   其实不止是疼,随之疯狂涌来的更多是酸和倦。   赵珩此刻只觉周身每一处骨肉被人拆解下来,又一块块地仔细拼好,因而身上无一处不酸软难耐,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   见赵珩喊疼,姬循雅面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慌乱,“陛下。”他顺势靠近,小心翼翼地揽住了帝王的腰,让赵珩有能借力的地方。   “你身上有伤,”他轻轻将人扶起,又极其贴心往赵珩腰后垫了两个软枕,看得皇帝额角青筋都鼓起来了,“莫要乱动。”   姬卿,赵珩看他简直可称得上贤惠地服侍自己,咬牙暗道:好贴心啊。   自睁开眼后,赵珩一直目不错珠地盯着姬循雅看。   姬将军任由对方看。   可被看久了好像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就微微垂下头,耳尖都爬上了星点颜色,赧然得活像刚嫁人没两日的新娘子。   赵珩看着他装模作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赵珩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他道:“景宣。”   姬循雅柔顺地回答:“臣在。”   他一面同赵珩说话,一面还悄然抬眼,去看赵珩的反应。   这幅小心翼翼、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赵珩身上疼,哪里都疼。   碾压般的疲倦与酸痛弄得赵珩这等极其能忍疼的人都吃不住,况且还不止倦和疼,种种复杂浓烈的滋味混杂在一处,在赵珩这具本就算不上很耐折腾的身体上达到了顶点。   皇帝陛下连睁开眼都嫌累,却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姬循雅,他轻了轻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沙哑,他望着姬循雅,温柔地问:“你怎么还没死?”   此言一出,姬循雅还未如何,赵珩自己先捶胸顿足了一息。   活了两世赵珩都没想过,在他与姬循雅真正同床共枕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按照赵珩的构想,他应该温柔地抱着姬将军去沐浴更衣,将姬循雅身上每一处水痕都细心擦拭干净,再倚靠在枕边笑看姬循雅疲倦的睡颜。   对方醒来后,他温言问上一句,“景宣觉得怎么样?”   而后见美人含羞带怯,将姬将军不论是羞赧是恼怒皆照单全收,屈尊降贵地去哄人高兴。   现下被姬循雅温柔小意哄着的人成了他自己,令赵珩怎能镇定自若?   就此情此景而言,姬循雅脖颈与耳下俱笼罩着一层红,赵珩面容则倦中带怒,望之,其实很像帝王与臣下春风一度后立刻翻脸无情。   姬循雅听见这话不觉伤怀,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柔声回答;“未得陛下谕旨,臣不敢死。”   赵珩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   当年他与姬循雅都撕破脸了,列国会盟却又不得不去。   酒过三巡,在场诸人皆醺然。   他向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看的燕君含笑奉酒,后者倒没把酒泼他脸上,姬循雅不会,赵珩很了结他的为人。   在姬将军还没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之前,他一直都静雅端严、休休有容。   燕君持酒盏,向他缓步而来。   于是人声鼎沸的华堂为之一静,在场诸人皆侧目,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这对离成为仇敌只差一场恶战的两位君王。   赵珩笑着起身,举酒相迎。   酒盏相撞,脆响琳琅。   若有晶莹酒液飞溅而出,落入对方杯中。   不分彼此。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有好事者甚至免不得遗憾一番,多好的机会,多好的距离,倘燕君袖中藏刀,赵珩此刻就算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到时候两虎相争,由他们这些作壁上观者得利,岂不甚好?   人声又起,足以将两人不轻不重的对话声淹没。   姬循雅很轻,很温柔地唤赵珩:“君上。”   赵珩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愧不敢当的神色,道:“岂敢。”   姬循雅微微一笑,他说:“有个问题想问君上。”   仿佛先前歃血为盟的信赖豪情与撕毁誓约后姬循雅的痛恨怨怼都已烟消云散,二人间只剩下一种淡。   死灰一般的淡漠。   赵珩笑道:“齐君但说无妨,我必言无不尽。”   姬循雅又笑,他微微低头,正好是个能堪堪擦过赵珩耳廓的姿势。   在旁人看来,就如同在交颈私语一般。   亲昵得令人忍不住想移开眼。   那温柔的话音在耳畔响起,他问:“你怎么还没死?”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赵珩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不知道觉得荒唐还是旁的什么,他甚至有那么点惊异,姬循雅如此感情用事,是怎么在疯子众多的燕国一步一步爬上国君之位的?   赵珩便也笑,天生风流多情的眉眼笑意秾丽得令人生恨,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未得燕君允准,仆不敢死。”   语毕,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姬循雅盯着他,亦喝尽了杯中酒。   至于之后两军对垒时明里恭恭敬敬暗地里问候对方汝何不遄死的时候就太多了,赵珩在心里把先前那对破事快速过了一遍,他倦极疼极,况且面前人是姬循雅。   他冷笑三声,扯了姬将军的长发,意味不明道:“将军,好记仇啊。”   姬循雅一愣,却未反应过来赵珩的意思。   赵珩见他神色不似装傻,忽地意识到是自己多思,也静默一息。   荒唐只荒唐在二人少年相识,纠缠两世,对彼此知根知底,诡异地生出了极致的默契,纵然不是有意为之,却连应答同意问题的方式都大差不大。   姬循雅闻言似有所感,眸光一转,凝着赵珩含倦带怒的眉眼,越看越移不开视线。   比之帝王一视同仁,面具似的温和笑颜,姬循雅更喜欢看他此刻的模样。   因为自己,而产生波动的情绪。   赵珩是何等样人,坚韧果决,旁人不可动摇其心意,亦难左右他情绪。   但现下,只要他一句话,几个字,便能让帝王心思流转,似怒还嗔。   赵珩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姬循雅扬唇,继续逗他道:“更何况这里是陛下的寝宫,臣若死在龙床上,岂非令陛下饱受非议?”   赵珩不期姬将军如此应答,一时目瞪口呆。   姬循雅是被什么妖物上身了吗?!   赵珩抬腿就要踹他,尚没碰到姬循雅,扯到伤处,自己先面色惊变。   姬循雅见他面色泛白,忙将他环住了,手往他腿上一压,不似活人般的体温冰得赵珩颤了下,旋即便感受到这只手力道妥帖地为他梳理揉按酸胀的肌肉。   姬将军先前也曾亲自审问犯人,对人身上每一处经络筋骨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怎么处置皮肉骨头会让人痛不欲生。   自然也知道这双手落到赵珩身上,自己怎么做他才会舒快。   赵珩被按得闷闷地吭了声,的确比方才好受得太多,又脱不开,就由着姬循雅去了。   掌下肌肤温热,因为带伤的缘故,比往日更热了些。   痕迹交错,如道道烙印。   而亲自落下这些痕迹的人,正是他自己。   赵珩愿意为他让步。   只为了他让步。   这个认知令姬循雅眼眶都微微发烫。   他垂首,过分纤长浓密的眼睫掩住了其中令人心惊的占有欲,他笑道:“陛下,臣在外素无善名,倒不怕多添一桩惑主的罪过,”听他跃跃欲试的语气,哪里是不怕,分明是恨不得立刻就昭告天下,“只是臣恐怕,陛下沉湎男色的事情传出去,会玷污圣誉。”   赵珩轻哼了声,“朕还有圣誉?”   姬循雅闻言眼前一亮。   他的言下之意本是他与赵珩的情谊不能为外人所知,帝王的回答却是将此言驳了回去。   连他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眉眼含笑,刹那间仿佛寒泉破冰汨汨而出,明澈清丽得要命。   赵珩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扼腕叹惋。   觊觎垂涎了两世的美人一遭被他吞吃入腹,滋味的确比想象中还要好上千百倍,但,和赵珩想象中的吃法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姬循雅欣赏着赵珩变化莫测的神情,奇怪的是,从前多疑多思虑的人现在并无任何想法,只笑吟吟地望着帝王。   赵珩恐自己再看下去又要被此祸国妖妃所蛊,断然转头,“你生得再好看都没用,朕是不会……”   话还未说完,却觉面颊一凉。   是一个吻。   他这个姿势正好将侧脸露给姬循雅,姬将军当然清楚皇帝不是要自己去亲他,却毫不客气地笑纳了这份恩泽。   姬循雅知道他乏力,亲得很轻,柔声哄道:“阿珩。”   声音清润而泽,醇醇温雅。   赵珩身体陡然发僵。   僵中又泛酥,一阵阵地从颈上涌。   没出息!   赵珩在心中大骂自己。   姬循雅一手环了他的腰,亲昵地将下颌抵在他颈窝,“好阿珩,莫要再恼我了,好不好?”   赵珩倒吸一口冷气。   他紧紧阖上眼,不去看姬循雅,生怕自己看一眼就会克制不住亲上去。   倒不是他今日突然生出了廉耻,而是身上实在太倦太累,没有力气再与姬循雅分个高低上下了。   赵珩闭目,却精准无比地捏住了姬循雅的下颌,“妖妃祸国,朕见爱妃仿佛是蛇精变的。”   不然怎么无论寒暑皆通体冰凉,还满口尖牙呢?   姬循雅不恼。   这时候哪怕赵珩伸手给他一耳光,他都能甘之如饴地接受再从赵珩手背吻到骨节。   他闻言伸手轻轻按了按赵珩的小腹,笑道:“白蛇绕身,可是天大祥瑞。”缠绵刻骨的声音入耳,莫名地有些低哑,“若阿珩能诞育子嗣,日后,定会做帝王,睥睨天下。” 第一百一十章   赵珩到底不是多么要脸的人, 听姬循雅意有所指,长眉一挑,手压在姬循雅的手背上, 摇头道:“景宣此言差矣, 朕为天子, 朕的子嗣后代,譬如太子,”即便赵旻早已登基,赵珩依然习惯如此称呼,“朕百年后,便是由他承继大统。”   赵珩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无论有无白蛇绕身, 他的后嗣都会是皇帝。   提起自己最喜欢还是最争气的小辈, 赵珩倦倦的眉眼都神采飞扬了不少,“旻儿那皇帝做的凡庸,也不过是外拓疆土,内修国政,百姓安居乐业,被后人奉为盛世而……嘶, 姬景宣!”   姬循雅抬头,神色无辜地看着赵珩,“陛下怎么了?”   赵珩盯着自己腿上那只爪子, 微笑问道:“景宣聪慧, 不如猜猜为何?”   姬循雅笑道:“大抵是某些乱臣贼子心胸狭隘,听到陛下谈及爱子,伤怀吃醋太过, 手上一时失了分寸,竟伤到了陛下。”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 把赵珩都气笑了。   可见他眉目低垂,葳蕤灯火中,别有一分楚楚动人的情态,赵珩刚才还因为疼而熄灭的色心又蠢蠢欲动。   在遇到姬循雅之前,赵珩从未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好色之徒。   但盯着在蒙昧光影下愈发显得轮廓凌凌秀挺的姬循雅,赵珩转念一想,英雄配美人,他一统乱世,开创新朝,应该算得上英雄。   至于姬循雅,则毋庸置疑是美人。   即便偶尔姬将军言行举止鬼气森森,不那么像人,也该是个艳鬼。   赵珩伸手刮了刮姬循雅的下颌,似笑非笑道:“将军竟然知道自己心胸狭隘。”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不也知道?”压在赵珩小腹上的手略用了些力,五指展开,笼了腰腹大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似的,“明知道臣没有容人的雅量,却还要在此刻提旁人。”   就算赵旻是赵珩的子嗣又如何?   赵珩此刻在他怀中,与他交颈缠绵,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赵珩有意逗弄,二指曲蜷抬起姬循雅光洁的下颌,顺着他的话笑道:“诚如景宣所言,卿万事皆好,唯独肚量小些。”   姬循雅闻言不由得冷笑一声,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珩,语调却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臣不大度,陛下便已是如此多情,臣若要做个贤后,岂非要臣将侍君亲自送到龙榻上?”   姬循雅肤白,在暗处面色白得隐隐泛着瓷质,现下不知是气恼,还是寝殿炭火烧得实在太盛,熏炙得他耳下都泛着靡红。   比之刚刚局面多在姬将军掌控之中,而赵珩自己只如巨浪上的一叶小周随波逐流,赵珩更喜欢看他恼怒的样子。   皇帝弯眼一笑,仿佛已经看见了姬循雅描述中的美好场景,“诚如景宣所言,不知朕贤良淑德的皇后,打算何时将新人送来?”   姬循雅闻言神色微凝,一时间心绪复杂,不知是该气帝王秉性风流,还是该喜赵珩口中那句皇后,情绪交杂冲击,又惊又喜又恨又怒,竟无言了片刻。   赵珩见他沉默无语,以为玩笑开得太过,就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亲了下,温柔哄道:“是朕失言。”   他爱逗人羞恼后再诱哄,却不太喜欢被人哄着。   姬循雅一动不动,仿佛百般依恋仰赖地抱着他,皇帝陛下心情更好,也顾不上身上酸疼,屈尊降贵地多说了了几句,“别气了景宣,朕不提旻儿了。”   姬循雅凉飕飕地看着他。   赵珩又凑过去亲姬循雅。   吻稍纵即逝,可不待他抽身,被姬循雅狠狠咬了上去。   凶狠却亲昵至极。   趁着喘息的空挡,赵珩含笑注视姬循雅,唇欲落不落。   姬循雅要抬头索吻,奈何被后者制止,赵珩拇指擦磨着他的喉结,余下手指不轻不重地压在唇上。   四指虚虚笼罩,如同给猎犬止咬的铁器。   赵珩低头,却贴在指骨上,将自己与姬循雅堪堪隔开。   不过一指之距,呼吸黏腻地交融。   可望而不可触。   姬循雅凝视着赵珩,眸中显露出一丝渴求的焦躁。   赵珩笑道:“景宣方才说朕的子嗣日后能为承继大统,朕可不要庸碌之人做朕的储君。”   因二人距离太近,赵珩的声音比往日更低,略带一点哑,落入人耳中,小刷子刮蹭似的痒。   姬循雅眸光幽暗,道:“是。”   却有些言不由衷。   事实上,此时此刻面对赵珩,他甚至有些恍然失神,只想与之亲近,连赵珩说了什么都难以去细细思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若是朕与景宣的孩子,想来定然少而岐嶷,如珪如璋。”赵珩轻笑道。   姬循雅一愣,旋即霍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珩。   陛下说什么?!   指下喉结激烈地滚动,而后姬循雅猛然间才意识到赵珩以手指轻轻卡着自己的脖颈,不愿表现得太受赵珩所蛊,便勉力压抑着。   可越压制,绷得越紧。   线条凌厉,似一把锋锐的刀。   赵珩弯眼道:“可惜,可惜,你我都诞育不了子嗣,”话音愈发低柔,是情人间隐秘的私语,他循循善诱,“景宣,若是你我有子嗣,我定然是要这孩子来做东宫的。”   话音未落,蛰伏许久的妖物终于忍耐不住,张口蓦地咬住了赵珩的指骨。   “谁说生不得?”姬循雅紧紧盯着赵珩的眼睛,含笑道:“陛下这是在斥责臣,未尽全力吗?”   赵珩笑,但马上他就笑不太出来了。   “唔……景宣,景宣你别再,别再闹了!”   ……   再睁眼东方已微微泛白。   赵珩这次倒没再说多余的话,抬起遍布咬痕的手,无力地朝姬循雅的方向一指,“朕杀了你。”   姬循雅亲昵地拥着赵珩,“陛下不忍心。”   赵珩哑声道:“你现在就去领死。”   这话是真的。   他就铜皮铁骨也经不起姬循雅这么折腾,有今日没明朝似的不餍足,更何况赵珩本就是个体力精力都远逊于姬循雅的活人,此刻真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姬循雅应答得也很妥帖,“臣恐怕陛下舍不得臣。”   赵珩冷嗤,“你恐怕的太多了。”   他合眼假寐,姬循雅仿佛根本不知疲累,轻柔地给赵珩揉按太阳穴。   他坐在床边,赵珩躺在枕上,长睫微微颤。   赵珩道:“方才燕朗来了?”   姬循雅方才悄然离开,自以为悄无声息,却不想他刚离开,原本困倦得昏睡过去的人就睁开眼睛。   倒不是赵珩有意监视姬将军行踪,而是他觉太浅,姬循雅怕扰了他小心地起身,可他稍有响动就会被惊醒。   他不去看知道姬循雅去做什么了,也懒得去听。   这个想法一出,赵珩自己都愣了片刻。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姬循雅已经互信到这种程度了?   殿中温暖如春,赵珩独自躺着,又觉得炭火太足,姬将军不在旁侧,热得竟有些睡不着。   直到姬循雅又无声地回来,赵珩方睡去。   此刻听到赵珩提起燕朗,姬循雅给他按头的手一顿,笑道:“陛下耳聪目明,臣拜服。”   赵珩疲倦到了极致,此刻已无力同姬将军你来我往地慢慢拉扯。   他只倦倦道:“是来同你说封锁宫禁的事情?”   姬循雅轻声说:“是。陛下既为臣所囚,自然要做出身陷缧绁的样子。”   要封宫、禁止任何人出入王城、乃至,胆大包天地窥探帝王。   将帝王囚于深宫,日日夜夜,只能面对他一人。   姬循雅爱怜地撩去赵珩鬓角散乱的发丝,连自己都浑然未觉,他的目光中酝酿着多么浓烈的占有欲。   深沉炽烈得令人胆战心惊。   赵珩早就被他看习惯了,也不觉得古怪可怖,只唔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帝王与权臣终于撕破了彼此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那么,一直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当如何?   赵珩道:“景宣守卫内宫,朕自然放心,只不过……”   姬循雅垂首,笑道:“只不过什么?”   黑发还带着点刚刚沐浴过后的幽香,轻轻撩过赵珩的鼻尖。   但皇帝陛下此刻的确是真没心思,也没力气了,极不解风情地将头发撩到一旁,“只不过,”他半掀眼皮,话锋一转,“朕什么时候躺到你腿上的?”   姬循雅弯唇,“臣不知,许是陛下觉得臣腿比软枕舒服,就悄无声息地挪过来了,也说不准。”   分明是他偷偷移开了枕头,拿自己的膝头取而代之。   赵珩再忍不住笑,撩起姬循雅的一缕长发,轻轻亲了下。   不等姬循雅回应,他又道:“只不过要留些空当余地,不然,他们无法给朕传递消息。”   赵珩的意思姬循雅立时明了,眼中笑意加深,却道:“只是,臣却不愿意看陛下对旁人好。”   赵珩知他又犯病,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将毓京内外,觊觎王位,窥伺天下者尽数杀了,朕就只对你一个好。”   姬循雅轻笑一声。   “陛下所言的乱臣贼子,可包括臣吗?”   赵珩弯眼,逗他,“你猜?”   手指依旧有条不紊地为赵珩按着太阳穴,姬循雅的语气似笑非笑,“觊觎王位的都要死,臣这等觊觎君父的贼臣,岂不是要株连九族?”   赵珩嗤笑,“诛卿九族?朕可不如卿的意。你待君父不恭不敬,我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死了?自然要……”他收声。   殷红的唇贴上乌黑的发。   极致的艳丽与极致的乌黑。   姬循雅动作一顿。   赵珩扬唇,笑道:“人尽其用。” 第一百一十一章   疯子!   这是众人知晓姬循雅命靖平军包围皇宫, 严禁任何人出入后的第一反应。   姬循雅并非第一次封闭皇宫,但上一次皇帝刚回毓京,诸事繁杂, 人心浮动, 此举至少利于朝局稳定, 然而这次却不同——关闭宫门,夜宿寝宫,囚禁帝王,桩桩件件皆大逆不道,简直将谋反篡逆写到了脸上!   赤裸裸地摆在众人眼前。   既是姬循雅对诸王群臣炫耀、羞辱,又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姬氏已放肆至此, 当集四方之军, 讨贼勤王!   此刻,寝殿外。   何谨垂首安静地站在,树荫浓密,笼罩在他头顶,映得少年人面色失血似的白。   他思绪混乱,一时担忧着自昨夜便未再露面的赵珩的安危, 一时又忧心自己前途性命,况且……况且此刻宫闱被重兵把守,他要如何向英王殿下传递消息?   何谨抬手按了按肿胀的额角, 疲倦地叹了口气。   “大人。”有一小太监低声唤道。   何谨抬眼扫过去, 但见一样貌平平,叫人过目就忘的少年弓腰站着,见他看过来, 脸上忙堆了笑,“大人。”   何谨并不识得此人, 心中先戒备三分,道:“何事?”   无论外面如何愁云惨淡,宫中在这名为将军实则摄政的权臣治下,依旧看似风平浪静。   也是,纵然改朝换代,也不过是陛下与外面诸位高官贵胄需要操心的事,只要姬循雅还没疯到见人就砍,他们在宫中依旧要服侍主上,与赵珩不亲近者,亦不会被迁怒。   不过,宫中虽一切如常,只往来巡视的靖平军比以往多了三倍、出入寝宫都需搜身检查、验明身份,而已。   那少年躬着身道:“奴婢是内膳司的,因内膳司这两日送来的膳食都被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奴婢等实在惶恐,您是陛下身边人,素知圣心,奴婢的师父就命奴婢来,想着讨您一个示下,不知陛下近来可有什么爱用的,便是龙肝凤髓,奴婢等也要弄来给陛下奉上。”   何谨闻言差点没被气笑,脱口而出,“好奴婢,你和你师父倒是忠心,可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用膳还没说出口,何谨猛地意识今非昔比,哪容得他抱怨,立刻噤声了一息,道:“圣心如渊,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小太监闻言满脸惶恐,连连道:“奴婢失言,请大人宽宥。”   何谨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小太监却有些踌躇,犹豫着不肯离去。   何谨听他口齿伶俐,不像是个憨傻的,不料对方竟如此没有眼色,有些厌烦地瞥了他一眼。   小太监立时如同得保命符,躬身求道:“求大人救救奴婢,若今日得不到回话,奴婢怕是要活不成了。”   何谨本就心烦,此刻更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将话说得明白,此事非他们能够揣测,这小太监却还要寻根究底,冷笑三声道:“我竟不知宫中何时能草菅人命了,你只管去回话,但凡出了事,我一力担着!”   小太监胆怯道:“奴婢不敢。”   何谨被烦得要命,沉下脸想叫他滚,忽地觉得有些异样,话锋一转,依旧冷笑道:“来,你带我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混脏东西敢在宫中放肆。”   小太监也被吓了一跳,嗫嚅了半秒,不敢回话。   何谨看他窝窝囊囊的样子似是更气,喝道:“走!”   小太监身体猛地一抖,大气不敢喘,低着头引何谨出去。   路过寝宫外巡视的靖平军士,为首者知晓何谨身份,将军未下令,他们自不会与皇帝旧臣为难,还同何谨客客气气地点点头。   习武者耳聪目明,方才在不远处听两人说话,连靖平军士都生出了几分好笑,只觉这些天子内侍行事都太琐碎了些。   何谨回了一礼。   昨夜下过一场雨,秋雨寒凉,雨中花木愈显苍翠。   “滴答——”   一滴水顺着花枝滴落。   “大人,”侍从见冯延年抱着只黄玉花盆,内里牡丹开得盛极,枝叶繁茂,足有半人多高,随着冯延年的动作摇摇晃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人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冯延年立刻道:“别动!”   侍从被他一嗓子喊得刚伸出去的脚又缩回。   冯延年小心翼翼地花盆挑了个地暖足又不不至热得炙烤的地方摆着。   他直起腰,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面前可称一句绝品的魏紫,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娇艳欲滴的花瓣,感叹道:“美极美矣。”   欣赏了半晌,冯延年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个眼巴巴的侍从,信手取过帕子擦了手背上的泥水,道:“怎么了?”   侍从道:“大人,乔大人在正堂候您两个时辰了。”   冯延年一愣,“为何不早报?”   侍从老老实实地回答:“乔大人听说您在花房,便不令我等打扰您,只是……”   只是冯延年赏花逗鱼时间太长了些,乔舒瞻喝了半日茶都不见人影,这才对侍从委婉地表示能否去问问冯延年何时赏完。   冯延年吩咐道:“你去告诉乔大人再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语毕,又恋恋不舍地欣赏了番花房内的魏紫姚黄。   看在这几盆绝代佳人的份上,冯延年决定,今日无论乔舒瞻同他说什么荒唐话,他都愿意给对方好脸色。   ……   此刻,寝殿。   食髓知味,自昨夜后两人荒唐得有些过分。   赵珩体力较之常人并不差,奈何面对姬将军恐怖的耐力与精力,深觉难以望其项背。   今日卯时二刻,很不给面子地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再次被人温柔地放入水中,但赵珩实在没有力气,就随他去了。   他睡得不踏实。   生平头一次彻彻底底把前程性命乃至皇位都交入旁人手中,他又倦极,终于尝到了欣赏美人,且还被对方慷慨地喂得饱得不能再饱,种种心绪混杂在一处,以至于赵珩做了梦。   他不是念旧情的人,因而很少做梦。   且这次的梦与平日大有不同。   他梦见了他娘。   北澄摄政王,戎鄞。   梦中场景与他亲历的现实无异,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场清晰无比的回溯。   他问了他娘一个问题。   “你问赵……你爹和我是怎么认识的?”戎鄞以指敲了敲太阳穴,思量一息,“仿佛是你爹受了他弟弟算计,被乱兵捅了数刀扔进白水河里,一路随水飘下来,正好被我的人捡到了。”   赵珩仿佛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但还是不死心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以为他是齐国来的探子,便弄醒了之后拷问了一番,”戎鄞笑眯眯地说:“不料他竟不是。我看他身受重伤又长得不错,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北澄做我的,”犹豫一秒,她决定当着孩子的面给赵祈留些颜面,“王夫。”   赵珩:“……”   他觉得他娘更想说的是男宠。   还是之一。   望着赵珩欲言又止的神情,戎鄞宽慰了他一句,“不过你爹生得好看,我最喜欢他。”   赵珩道:“这话您还是留着和父亲说吧。”   戎鄞弯眼,笑道:“我说过啊。”王侯秾丽绮艳又不失英挺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怀念之色,“我说完后赵祈居然和我许诺,等他做了齐国君上,便来迎我为后。”   赵珩按了按眉心。   但赵祈的君后不是戎鄞。   戎鄞见赵珩走神,毫不刻意地轻轻咳了声。   赵珩极配合地问:“之后怎么了?”   “我当他失心疯了,”戎鄞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你爹废物得能被亲弟弟暗算,若非被我好心搭救,早喂了白水河中的鱼,他能当君上,除非齐国王室近支一日之内尽被雷劈死。”   赵珩深深闭目,“娘,我……”   “不包括你。”戎鄞摸了摸少年人的脑袋,难得耐性安慰道。   赵珩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说。   “结果他居然真做了君上,他谴使来求婚时我还以为这些人是胆大包天竟骗到了我头上的骗子,”戎鄞没忍住,啪地拍了下赵珩的脑袋,“老娘当时刚成摄政王,我那不安分的侄子恨不得从我身上扯两块肉下来,实在没功夫去料理和赵祈的婚事。”   “更何况,”戎鄞笑,她那纤长浓密的、绘以灿灿金粉的长睫开阖,宛如一对艳丽无比,又遍是剧毒的蝶翼,“小珩儿,若是你,你愿意权掌一方,凡治下,皆仰你鼻息度日呢,还是愿意到深宫中,去和无数女人争抢一个男子,喜乐、乃至生死皆系于他身上呢?”   赵珩无言,只很轻地点了下头。   比起将荣辱寄于他人,他更爱旁人对他俯首。   犹豫一息,赵珩继续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或者说,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说。”   对于许久未见的,生得又格外漂亮的孩子,戎鄞愿意多施予些温情。   赵珩望着戎鄞,“您当您为何非要将我送到齐国呢?”   语气中倒无丁点伤心,只是很不解。   身为当时摄政王为数不多的孩子之一,赵珩在北澄过得可谓众星捧月,被送到齐国后,他既是赵祈最小的孩子,又是身份意义最特殊的那个,自然被无比娇惯。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赵珩,实在对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难以产生怨怼的情绪。   “因为……”戎鄞又笑,有意逗他,“小珩儿,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你的父亲到底是齐国公子,让你一生留在北澄,对你或许不公平,”戎鄞温柔地说:“你留在何处,该由你亲历后自己决定。”   这种话听得他满身鸡皮疙瘩,赵珩忍不住揉了揉手臂,“真话呢?”   “真话是你小时我就看出来绝非善类,小珩儿,你很像你父亲,你狡猾得像只狐狸,可还很讨人喜欢,”戎鄞此刻是真心的,可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她望向赵珩,眼眸中涌动着骄傲又疯狂的笑,“但你身上又留着我族的血。”   野心勃勃的、狠厉无情的血!   戎氏用了五十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部族成为了北澄的国之柱石,而这一代的掌权人戎鄞,又用了二十年,篡取了北澄王位。   对权势的渴望浸透了戎氏一族的骨血。   戎鄞幽幽道:“你或许都忘了戎阳,那是我的兄弟,你的舅舅,你出生后不久我就将你送到他身边养着。”   经戎鄞提醒,赵珩才忽地从记忆深处翻出了这个人。   戎阳对他很好,比起只能蹑手蹑脚潜入议政殿才能悄悄看一眼的母亲,他更愿意黏在戎阳身边。   一个愿意带他骑马射猎,会在他大哭时将他抱住抛起又稳稳接住的舅舅。   直到……   “直到你七岁那年,戎阳发动叛乱,还拿你做和我谈判的筹码。”   弯刀划开了孩童细腻的脸,血汨汨流淌,她却没看见赵珩眼中的眼泪。   那一刻,戎鄞竟感受到了无比满意。   一城之隔,她命令人传话,“我与你是一母同胞,你尚且敢背叛我,你不顾及血肉亲情,我又岂会在意一个孩子!”   “杀了他吧戎阳,看在他是你亲姐姐的儿子的份上,别折磨他,一刀割开他喉咙,给他个痛快!”   对上孩子熔金般的眼睛,戎阳,弯刀高举,却并没有砍到赵珩的脖子上。   或许为了所谓的骨肉亲情,也或许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刀刃刺入赵珩的左臂。   血倏然溅出。   其实至亲的血与仇敌的血没有什么不同。   被血溅入双眼的戎阳想。   都是红的。   都是热的。   “是死是活,”戎阳一把扯开赵珩,将孩子推入虎视眈眈乱军中,“这都是你的命!”   独属于北澄人,光华流转的眼睛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戎阳哑声道:“你若是活着,就亲手来杀我,你若是死了,黄泉路上会有舅舅、或是你娘陪你。”   他大笑抽出刀,“好孩子,别怕!”   赵珩自然没死。   但身上狰狞的伤令他发了五日高烧,足足昏睡了几个日夜才醒来。   他睁开眼睛先看见的是戎鄞。   戎鄞身上带着浓烈的铁与血的味道,她审视着自己孩子,数日的高烧令赵珩瘦得有些脱相了,看上去苍白又狼狈,她说:“小珩儿,娘要问你一件事。”   她的语气很郑重,不像是平日里逗弄或者玩笑的口吻。   赵珩勉力坐直身体,干涩的嘴唇开阖,“您说。”   “戎阳背叛我,现在已经伏诛,”戎鄞问:“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你的舅舅,所以,我很犹豫,”她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吃了大苦头的孩子听清,“我该拿他怎么办?”   “告诉我小珩儿。”   因为消瘦,孩子圆溜溜的眼睛就显得大的有些吓人。   沉默许久,也可能只有一息,赵珩轻声询问:“按照律法应该怎么做呢?”   戎鄞的眼睛一亮,她强压着那种说不出缘由,悲哀与兴奋交织的情绪回答:“凌迟,然后将他的肉扔到荒原喂狼。”   赵珩无言。   戎鄞不催促他,耐性地等待着。   她看这个孩子启唇,镇定地、平静地回答:“那就,杀了舅舅。看在他是您兄弟的份上,不要折磨他,给他一个全尸。”   那一瞬间戎鄞的感觉无法形容。   是激动,是亢奋,还是微不可查的惶然,都已分不清。   她伸手,将孩子紧紧搂抱进怀里。   她忽地意识到,这个孩子很像她,也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赵祈。   像赵祈那般狡黠、善于掩饰,又像她这样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他们这对父母性情大相径庭,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冷酷无情。   戎鄞说:“在你不哭不闹地说要杀了戎阳后,我很欣慰,又很犹豫。”她与赵珩对视,“小珩儿,我觉得,你会长成一个英武的君王,可你,并不是皇帝的孩子,也不是我唯一的孩子。”   “当和你同样野心勃勃,但未必如你一般果断狠辣的兄弟姊妹们长大,当他们挡了你的路时,告诉我,你会善待他们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   “您不愿意看见手足相残,更不愿意看见我们相残致使政局动荡,”赵珩无言了片刻,“所以您让我过去祸害我父亲?”   戎鄞深以为然,“这叫祸水东引。”   赵珩被气笑了。   戎鄞摸了摸赵珩的脸,“我知道你父亲为何让你回来,他不止想让你看看我这么简单。你的父亲老了,他的心变软了,面对他年轻力壮的儿子们,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你,你与你的兄弟们都不同,因为,”戎鄞笑了,她也不再年轻,可最华美的珠饰,最至高无上的权势令她看起来依然神采飞扬,“你背后有我。”   “他举棋不定,所以想让你,先远离权势中心,等他做好决定再回去。”   赵珩依旧没有说话。   在这个洞察一切的女人和母亲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虚伪。   他以为自己已经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了英朗的少年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隐藏自己的情绪。   可他的焦躁犹豫与故作镇定,都被戎鄞一眼看穿。   女人的手并不柔软,这是一只握惯了弓与刀、御笔与玺印的手。   炽热的。   是健壮活人的、是权力的温度。   炙烤得少年人面颊微微发烫。   “小珩儿,”戎鄞说:“我来教你最后一件事。”   手掌下移,她握住了自己孩子的手掌,少年的手尚算纤细,但已经布满了练剑留下的伤痕与茧子,“不要让任何人掌控你的命。哪怕是我,哪怕是你父亲。”   光怪陆离中,赵珩猛然转醒。   他睁开眼。   他先看见了一双阴冷漆黑的眼睛。   赵珩心跳霍然一滞。   这双眼睛的主人半跪在床下,以下颌点着床榻,却微微仰面,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的脸。   阴阴测测,像个伺机而动,要取人性命的恶鬼。   赵珩静默一息,伸出手。   他没有去触碰姬循雅,可这满身鬼气煞气的将军去乖顺地仰头,以面颊去贴赵珩的掌心。   恶鬼吞吃人的血肉,肆无忌惮地噬咬过他身上的每一处。   餍足之后,就显得分外温顺。   手指下移,轻飘飘地落在姬循雅的脸上。   或许是今日的地暖烧得实在太旺盛,连姬循雅的脸上都染上了三分温度。   又或者者,是由面前人的体温侵染而来。   温温的,算不上十分热,但比起从前,的的确确像个活人。   然而温顺的画皮还未披上片刻,恶鬼便扬唇,他一面看赵珩,一面张开嘴,轻轻含咬住了帝王的手指。   “陛下,”他柔声道:“为何不多歇一会?”   余下的四根手指轻轻擦磨着姬循雅的脸,赵珩望着他。   赵珩轻轻道:“景宣,朕的确很喜欢你。”   这话是真的。   姬循雅动作一顿。   旋即霍然抬眼,内里闪动的暗光令人心惊。   赵珩:“……等等等!朕不是那个意思!”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动木叶无力地摇晃, 唯闻响声簌簌。   ……   姬循雅向赵珩伸出手。   帝王原本因为倦怠微阖着的眼睛霍然睁大了,警惕地向后一退。   觉察到赵珩的躲避,姬循雅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只抬眸, 似有几分茫然无措地望着赵珩, 只拿一根暗红发带低低束起的长发柔软地贴在他后颈上,如云青丝映得人面愈发白净清透,如冰似玉。   敛了周身渗人的鬼魅与煞气,他看起来不过是个漂亮得过分的世家公子。   赵珩开口,“没有下次了。”好像被什么硬物伤了嗓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   这一日半, 皇帝陛下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了何为美色误人, 何为人不可貌相,决意做个铁石心肠,不为容色所惑的明君。   主要是,他真的没有力气同姬循雅胡闹了。   三个时辰前他梦到戎鄞,联想到自己信奉了半生的行事准则,却愿意以命相托姬循雅, 心生无尽感慨。   难得想同姬将军推心置腹一番,就被个畜生拖上榻。   与姬循雅做这种事并非不好,也并非不令赵珩高兴, 然而世间再好的事情都需适可而止, 便是竭泽而渔,也没有这么个竭法!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姬循雅想借此弄死他, 报上辈子的仇怨。   姬循雅柔顺道:“陛下,奴并无他意, 只想为陛下更衣。”   奴这个字叫姬循雅说得无比自然,见其姿态谦恭,百般曲意侍奉,仿佛当真是个身份卑微,却侥幸得了皇帝宠爱,心中惶惶不安,生怕君恩如流水逝的宫人。   赵珩头皮轰然一麻。   先前他眼睛受伤时,姬循雅为了隐藏身份,在他掌上写字,声声自称为奴。   只是用掌心感受,同听姬循雅亲口说出到底是两种滋味。   明明姬循雅声线清润,是个高不可攀的出尘模样,然而这句话却莫名地令赵珩品出了几分动人至极的柔婉。   让姬循雅这种人俯身称奴,实在是——太能满足赵珩的征服欲了。   皇帝险要再次为这妖妃所惑,而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惊变,果断拒绝道:“多谢景宣,只是……”   不必二字还未说出口,本跪坐在床边的姬将军立时偏身,双手奉了件寝衣转向赵珩,“陛下。”   赵珩无言地望着毕恭毕敬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始终不太明白,姬循雅这个爱服侍人瘾的怪癖怎么来的。   他目光下移,正落到这身寝衣上。   衣料柔滑异常,烛火映照之下,隐隐涌动着明月一般的柔光。   赵珩目光一缩。   倒不是这件寝衣的衣料华贵得赵珩都一震,而是这寝衣的颜色竟是扎眼得不能再扎眼的朱红,不似穿在内里的亵衣,倒似一件高官显贵的官袍了。   姬循雅极贴心地考虑到了赵珩不喜欢连片的绣样花纹,故而这件寝衣只在领口袖口和衣袍下拜处密密匝匝地绣了粲若流金般的凤凰羽。   有时候赵珩不得不承认,本性难移这句话用在姬循雅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历经两世,姬将军依旧如此持之以恒地喜欢满绣凤凰羽,连带着赵珩身上一应衣袍饰品,都或多或少地篆刻了凤羽纹样。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不必担心,衣料柔软,”他一手拿着衣服,一手去牵赵珩的手,令他的掌心与衣料相贴,“不会磨到伤处。”   丝织寝衣娇贵,用手指轻轻一掐就容易留印子。   姬循雅不提还好,提了赵珩的火气就有些压抑不住,他含笑道:“景宣,你怎么有脸同朕说这种话?”   他身上这些痕迹难道是这一日半里凭空长出来的吗!   再一扫姬循雅身上,只在领口处若有若无地露出些青紫的痕迹来,赵珩尚算有分寸,且不爱咬人,他平日多话,被逼狠了反倒一言不发,宁可死咬唇瓣也噤声,姬循雅恐他咬伤了唇,就主动把脖颈往赵珩口中送。   因而才留下这些遮不住的痕迹。   姬循雅反手攥住赵珩的手腕,垂眼笑道:“臣举止失措,不知进退,以至于冒渎了陛下,请陛下看在臣是初犯的份上,恕臣一回吧。”   手指游移,他勾住了赵珩的袖子,轻轻摇晃了两下,语调柔软得不能再软,“陛下。”   赵珩身上还疼着,闻言只要笑不笑地盯着姬循雅看。   他不抗拒,在姬循雅眼中与纵容无异,就垂首,以唇轻轻贴了下赵珩的指尖,他抬眸看向帝王,平日里乌黑阴冷的眼中此刻好似笼罩了层雾,他轻柔道:“阿珩,不要不理我。”   话音未落,唇上便被一根手指狠狠压住了。   赵珩的声音中充斥着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莫要这样唤朕。”   再这么沉湎声色下去,他不日就要唤太医给他开些补气益精的药了,赵珩自觉虽算不上十分要脸,但的确丢不起这个人。   姬循雅亲昵地蹭了蹭赵珩的手指。   帝王握笔持剑,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他轻轻一碰,便觉得痒。   一路痒到了喉间。   “奴错了。”姬循雅的声音依旧温柔,却透出了一股哑。   赵珩道:“也不许如此自称。”   这话委实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可落到姬循雅眼中却是千好万好,他爱看所有赵珩不会轻易袒露在外的样子,无论是喜是怒,还是旁的什么更隐秘,更不该向外人言之的神情。   喉口发痒,心口也痒。   仿佛遭芦苇轻轻刮蹭过,绒毛又软又细密,痒得人受不住。   姬循雅弯着眼看赵珩,“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不如请陛下屈尊赐教,臣该唤陛下什么?”   赵珩这一生的身份太多了,他是君上、是陛下,既是赵旻的皇父,又是当年赵氏一众宗亲子弟的兄长。   赵珩闻言若有所思,他眸光流转,看得姬循雅又想去吻他。   奈何皇帝陛下唇上已被啃咬得红肿,一碰就疼痒非常,是断断不可能再依姬循雅的。   赵珩故作思索,望着姬循雅洗耳恭听的神情,笑道:“既然卿卿执意要问,朕便指教你一二。”   他倾身凑近,活人身上的暖扑面而来,姬循雅觉得喉咙更难受了。   天生多情的眼眸顾盼生辉,温情却浓烈的情意足以将人溺毙其中,“夫君如何?”   声音掠过耳畔。   姬循雅身体猛地一滞。   赵珩笑着看他。   姬循雅仿佛过了一会才从这般刺激中缓过神来,他犹豫着开口,“夫……”只出了一个模糊的气音,却霍然顿住。   赵珩见他额角隐隐有些湿,黏住了几缕鬓发,愈发显得无辜,赵珩伸出手,以指将他的长发轻轻撩过耳后,“怎么了?”   顺手又捏了一下冰凉的耳垂——然后唾弃自己的定力。   姬循雅望着赵珩,忽地极认真地询问:“陛下,还有旁人这样唤过您吗?”   赵珩:“……”   赵珩不期姬循雅居然问出了这么个玩意,顿觉殿中旖旎暧昧的氛围散个大半。   赵珩正要回答,却扯动了唇上的伤口。   疼痛如针刺,帝王垂眼,剔透的眼眸一转,却接过寝衣,起身下床。   他余光瞥去,但见姬将军乖乖地跪在床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好望眼欲穿的可怜样子。   床帐半落,姬将军轮廓锋利清绝的五官也在蒙昧的光影中融化,影影绰绰,暧昧不明。   赵珩赤脚踩在地上。   寝衣垂地铺陈,艳艳朱红如火,仿佛要将旁侧细白的肌肤燃尽。   血管青白,在嶙峋的踝骨处蜿蜒。   羸弱极了,仿佛伸手就能将他圈入掌中,牢牢禁锢。   火与冰。   于是姬循雅的眼眸仿佛也被这抹反差极大颜色刺痛,瞳孔微微一颤。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拖地的寝衣一拽,“你猜?”   性格恶劣的皇帝弯唇,“猜对了朕就告诉你。”   姬循雅怔然。   他愣了几秒才道:“陛下,你去哪?”   赵珩道:“沐浴更衣。”   姬循雅道:“臣服侍……”   赵珩偏头,一言难尽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慢慢将话说完,一双黑沉却漂亮的眼睛希冀地望向赵珩,“服侍您。”   赵珩很心动。   赵珩断然拒绝。   为了防止沐浴再度变成他俩的荒唐胡闹,皇帝陛下道:“不必,宫门既然已经封闭,拱卫宫禁,严谨出入,外面可有的是人想打探宫中情势,卿把握好度,且先自己应对。”   他笑,“朕去去就来。”   从前未得近帝王身侧时,赵珩的冷漠和疏离虽然难熬,但竭力也可忍耐。   然而一朝陪伴左右,亲昵入骨,赵珩再要离开姬循雅,哪怕只三步之外,都让姬将军深觉难以接受。   见姬循雅可怜巴巴地垂着眼不语,赵珩又安慰道:“朕一定回来。”   姬循雅哼笑一声。   赵珩越强调什么他就越不放心,道:“陛下这话说得奇怪,”他也下床,逐赵珩而去,“臣不问,陛下却答了,岂非欲盖弥彰?”   姬将军较他高些,身量更是武人的精悍。   姬循雅褪去甲胄,只着了身单薄寝衣,愈发显得身上肌肉线条无一处不精壮有力,面无表情地凝神看人时,压迫感更强。   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狼。   赵珩知道他多思多虑的毛病,顺便亲了口姬循雅,“朕不是欲盖弥彰,”他摸了摸将军冰凉的脸,柔声道:“朕是怕你忧心。”   此言既出,果然见姬将军神色复杂。   动容难耐乃至晦暗兼而有之。   赵珩立刻道:“不用跟着朕,你自去理事,朕回来你做不出个条陈给朕,朕且收了你的官印。”   姬循雅浑不在意,却道:“那陛下打算几时将皇后册宝给臣?”   赵珩轻笑,“卿自勉,以观后效。”   语毕,转身而去。   姬循雅定定站了片刻。   想过去。   可过去,陛下定然要恼。   姬循雅狠狠攥住微蜷的小指,向书案走去。   不急。   姬将军心道。   他该平心静气,又不是离不开人的稚子,难道要他拽着赵珩的衣袖哭求他让自己跟随吗?   且他和赵珩也腻了十几个时辰了,即便如此,依旧生出了点细密的委屈。   不急在这一时。   他和陛下尚有半生共度。   这个想法一出,他的心情莫名地上扬了几分。   ……   袅袅水汽中。   赵珩闭目养神许久,温水漫过全身,只觉舒筋活络。   他泡了快一个时辰方起身,犹豫片刻,还是选了那件红得扎眼的寝衣。   谁家寝衣是这个颜色?   赵珩心道,晚上不怕做噩梦吗?   他穿这身会不会吓到姬循雅他不知道,但若反之,他深更半夜在床头看见一红衣人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足够吓赵珩一跳。   却依旧将寝衣穿得妥帖。   赵珩穿衣服的手顿住——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先是嘎吱一声。   赵珩头也不回,只当是有宫人不懂规矩,道:“朕这里不用服侍,下去吧。”   “陛下。”回答他的却是变嗓时少年人微哑的声音。   赵珩偏头,见何谨奉着锦袍玉带进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人会置喙,晚间沐浴后再宴饮或召王公大臣,或去妃嫔那也是有的,因他未吩咐,为了稳妥,何谨仍送了正装进来。   还不等他开口。   何谨跪倒在地,手中漆盘高具过首。   “唰啦。”   是衣料委地擦磨的声响。   滚金乌袍之上,是一条再精致美丽不过的玉带。   玉是羊脂白玉,温润细腻,似美人肌肤。   然而,其上雕刻的却并非富贵吉祥的纹饰,而是一条龙。   赵珩眯起眼。   不,不是龙。   是,长着角的虺。   鳞片怒张,长角锋锐,若不仔细看,的确很像龙。   若玉带上雕龙,本该,很适合帝王的身份。   “陛下,”何谨能感受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划过他的脸,他喉结紧张地剧烈滚动,可开口时声音却无比平稳,“奴婢有罪,侍奉二主,请陛下赐死奴婢。”   语毕,屏息凝神等待着。   等待着帝王的宣判。   温泉殿内本该温暖湿热,他却遍体生寒,冷汗洇得后颈衣料都泛起了深色。   陛下会怎么说?   会怒斥他是个叛主的奴婢,要他去死吗?   还是会高深目测地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又或许,只有一息后,何谨听到赵珩道:“何卿,这是何意?”   只是平平淡淡两个字何卿,何谨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险些扑跪在赵珩脚边。   他不敢抬头。   触目所及的,是一片朱红中雪似的白。   无论是红与白颜色都太盛太极,不留半点余地,简直……何谨瞳仁猛缩,为自己这个不祥的想法感到心惊肉跳,简直像是雪地上被溅了大片人血。   朱红,乃先燕国姬氏最爱的颜色。   旋即汹涌而来的愤怒悲凉将他心口的惶恐冲淡了好些。   何谨托着漆盘的手指连自己都无知无觉地抓紧。   他是为了陛下,为了皇帝的安危、尊严、性命,为了天下的安定,为了剿灭逆臣贼子,还社稷一个郎朗清明,而非出于私利。   他并不是叛主。   决然不是!   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对他道。   鼓动、诱惑、还有,逼迫。   于是,何谨此刻说不出自己是恐惧到了极致已然麻木,还是真的连自己都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绪比方才平静不少。   “何卿?”   赵珩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帝王仿佛一无所知,有些不解,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只是现在赵珩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何谨哑声道:“只是陛下在诛杀奴婢之前,奴婢还有一件事向陛下秉明。”他深深叩首,“陛下,这是英王的玉带。”他声音微微有些颤,“英王殿下有满腹耿耿忠心,欲报陛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滴答。”   一滴水落地。   明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声响, 何谨肩头却剧烈地颤了下。   不是冷汗。   何谨愣愣地想。   是温泉殿内过于温暖缠绵的白气,扑在他冰凉的脸上,立时化作了水。   何谨不敢抬头, 他一动不动地跪俯在地, 举着漆盘的手已然麻得发抖, 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陛下……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赵珩看向何谨。   帝王平淡无波的目光从少年白净的额头下移,一直落到他微微发颤,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望着他胆怯惶恐的模样,赵珩的确生出了点可惜。   何谨毕竟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性格也算活泼有趣, 因为自己死时赵旻还未弱冠的缘故, 赵珩对少年人总会多些纵容。   “何卿。”   何谨听到赵珩叫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次,却没有了方才的疑惑。   何谨一时如坠冰窟,身上却被温泉殿的热气无时无刻地侵扰着,只觉冰火两重天, 难熬得要命。   他颤声应答:“陛下。”   赵珩道:“放下吧,不坠手吗?”   何谨一怔。   什么?   素来耳聪目明的少年人缓了片刻才意识到皇帝在说什么。   他缓缓抬头,惊疑地看着漆盘。   而后仿佛被烫了手似地一抖, 却听“咣当”一声响。   华丽沉重的漆盘重重跌落在地。   玉带节节相撞, 声音异常琤然动听。   摔下漆盘的人是他,被吓了一跳的人也是他。   摔东西的声音不小,守在外面的军士精神一震, 警惕地开口询问:“陛下?”   赵珩看了眼何谨。   少年人跪地仰面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一泓清池, 微微漾着波澜。   简直像是在和帝王祈求着什么。   怜悯,或者,宽恕。   赵珩平静地说:“无事,不必进来。”   那守卫应道:“是。”   听到外人的声音,何谨如初梦醒,倏然垂了头,他脑子还算不上十分清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收拾地上的东西了。   少年面色苍白若纸。   赵珩系好衣带,忽觉发间仍有些湿,就向里多走了两步,欲取巾帕擦头发。   何谨本在僵硬地叠着锦袍,眼前忽地掠过一抹朱红。   他动作立时顿住,“陛下。”   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听了。   他并非优柔寡断胆小怯懦之人,从他当年敢从皇帝的“尸体”上偷东西就可见一斑,相反,何谨虽年少,但浸淫在深宫多年,又有李纹这个曾经权倾内宫的内司监掌事做义父,他极会权衡利弊,见风使舵。   先前李纹受皇帝宠信,何谨自知上位无望,便一直暗暗为看中他的英王递送消息。   而在皇帝死而复生,性格大变,重用他后,他的确也起过就此收手的念头,奈何朝中大事皇帝做不得主,姬循雅专权,若来日姬氏上位,他这个天子内臣必然不得好死。   不如两厢观望,依旧为皇帝处置内宫之事,依旧……为英王传递消息。   何谨今日敢同赵珩直言,就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然而,然而——在心中事先预演过千万次的词句面对赵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流丽自然地说出口。   他只觉浑身冷得厉害,连舌头都被冻得僵硬。   身上唯一滚烫的,就是那枚他当日怎么用力都没拽下来的翡翠扳指。   刚刚历经生死之间的皇帝睁开眼,眸子被血染得通红可怖,却一点都不显得狰狞。   帝王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逗弄一个晚辈似的,随手摘下扳指给他。   拇指间的扳指愈发灼手。   赵珩的反应出乎何谨的预料,他原以为赵珩会惊、会怒、会在这些激烈的情绪被压抑后,向他询问细情。   那时候,他正可以将事情和盘托出,再表忠心。   然而赵珩没有。   皇帝陛下听了他说英王殿下欲报陛下的反应就同听见今日膳房少备了道点心一般平淡,仿佛这不关乎朝局,亦不关乎皇位,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想去为赵珩擦头发,忽地又想起自己伏地跪了许久。   温泉殿的地面自然是不脏的,可他莫名觉得自己手上沾了尘埃,不敢去触碰帝王。   “陛下。”何谨颤声道:“奴婢背离君父,不忠不孝,但请一死。”   赵珩随手抽了挑巾帕,挑了一绺头发,慢悠悠地擦着。   他对湿发吹风从来不以为意,只头发湿了被姬循雅看见,免不得要听将军胡言乱语。   昨夜姬循雅细细地给他擦头发,赵珩半睡半醒,不以为旖旎,只觉有点恼人,便低语道:“不必了,景宣,你也睡吧。”   “不擦干寒气入颅,臣怕陛下头疼。”   赵珩半掀眼皮,触目所及唯有将军专注的脸,他一时心尖酸软,笑道:“朕哪里就羸弱得经不住风了。”   姬循雅冷嗤一声,“病皆从小处来,日积月累,终成大患,陛下年轻时不谨慎,日后可怎么好。”   赵珩深觉此情此景好笑。   他和姬循雅都不长命,死时尚是盛年,两个短命之人居然如此言之凿凿地谈起养生,未免令人发笑。   但姬将军说的不错,赵珩受过的伤不少,从前仗着年少身体好就恣意妄为,且数年来开疆拓土勤于内政外战,始终绷得极紧,一朝奠定大业,才稍稍放松,病势就日增。   赵珩不知姬循雅还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亲了下姬循雅悬在自己脸侧的手腕,含糊笑道:“嗯,日后有卿相伴,朕定然能千年万岁不死。”   乌发与巾帕擦磨,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珩声音也慢慢的,仿佛在与何谨闲谈,“是谁,教了你说这种话?”   却透出了种令人忍不住想要跪俯在地的压迫感,何谨悚然一震。   看不透,猜不出。   他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揣摩上意,自觉也算对帝王有了几分了解,然而在此时才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看不出。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恐惧、惶然、乃至一点微不可查的期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沉重得何谨几乎要喘不上气。   不等他解释,帝王继续道:“宫门眼下被姬循雅封闭,宫中消息难以出入。”纵然宫中防卫并没有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但以何谨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得到英王的传讯难于登天。   “何卿,告诉朕,”他弯眼,居然一点生气的模样都不见,“除了英王,还有谁教唆你说这种话?”   何谨一窒,慌不择路地垂了头,抖着嗓子道:“奴婢……”   此言既出,他便听到衣料擦磨的簌簌声响。   是赵珩走近他。   一步、又一步。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擦巾扔到旁侧,顺手捏起何谨的脸。   何谨瞳仁猛地缩紧。   被迫仰面,可他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也无。   指尖温热,却烫得他想要发抖。   赵珩看见了一双可怜哀求的眼睛。   其中纵有五分做戏,大约也带着丁点真心实意。   “奴婢,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轻笑了声,“好孩子,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可自始至终,赵珩的态度都那么随意。   仿佛,被禁锢在深宫之中,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是他一样。   赵珩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无论赵珩信不信何谨的话,有没有意同英王联手,他绝不会再这时许诺给何谨什么。   就如他所说,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给何谨传递消息的人并不露面,只令何谨来告知皇帝。   这让本就处于劣势的帝王如何能应允。   何谨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不知皇帝对他的话信了几分,但皇帝无疑不信任他。   倘若他就是姬循雅派来试探皇帝的人,那就更给权臣废帝留下了绝佳的把柄。   何谨被迫与赵珩对望。   他这次,没有在帝王粲然的眼眸看见淡漠。   那是一种打量的、探究的、还有几分怀疑的眼神。   可却足以,令何谨看到了一点希望。   这种眼神,比漠视要好得多。   至少说明赵珩有一点考虑了何谨说的话。   只不过,一条玉带做凭证还不值得帝王颔首。   何谨哑声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赵珩松手。   何谨毫无防备,往前一倾,他本能停住,但思绪流转间他猛地想到了什么,顺势往前倾倒,额头重重砸在玉带上。   声响沉闷。   冰凉的玉令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陛下,这条玉带如何处置?”   赵珩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何谨,“既然是英王的爱物,就仔细收起来罢,莫要让姬循雅看见。”   “……是。”   姬循雅不爱财货珠玉,或者说,除了擅权以外的任何事他都无甚兴趣,他当然不会去搜刮帝王府库内的珍宝,这样私密的东西,只要皇帝不戴在身上,姬循雅如何能看见?   除非,这位将军已经放肆到了要掌控皇帝衣饰这等小事的地步了。   病态的控制欲下,又,透出了种诡异的狎昵。   毕竟衣带这种东西,实在太亲密了。   就像,赵珩身上的朱红寝衣。   不知帝王受既是自己的臣子、又曾是自己先祖手下败将的姬氏将军这般侮辱亵渎,是用了多大的定力与忍耐,才能看起来这般镇定自若。   何谨悄然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赵珩的方向。   皇帝其实并不算十分消瘦,只是身量很高,又穿了这么一件繁杂的寝衣,就显得格外空空荡荡。   朱红色泽太浓,落入何谨眼中,竟叫他看出了几分死气。   是个高挑的、华美的、日薄西山的架子。   何谨忽地有几分明白赵珩为何表现得如此平淡了。   皇帝能依仗的人、物,本就不多,他处于下风,若现在任谁抛出一个香饵,他就要感恩戴德地吞下,任其驱使摆弄,才真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帝王已是姬循雅掌中的傀儡,发号施令的工具,岂可再沦为一件,能被臣下予取予求的玩物?   这个认知令何谨心口狂跳,说不出由来地紧张,胃里又一阵翻涌作呕。   他无声无息地吸了一口气。   ……   赵珩回来时姬循雅正在灯下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本想立刻搁了笔迎上去,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未免显得太热络了,太离不开赵珩了,便竭力装着无动于衷。   只在赵珩坐到自己面前时轻轻扬了下唇。   “陛下,”姬循雅听见自己开口,“你去了许久。”   虽然先开口还是太迫切,但姬将军以为自己语气很平淡冷静,听起来不至于太着急。   赵珩笑道:“料理了些小事。”   一面说着,一面去拿姬循雅已经写好的文书看。   姬循雅提笔的手顿住,“小事?”   他抬眼,见赵珩看得聚精会神,就仿佛极不经意地抽走了赵珩手中的纸,歉然道:“臣忽地想起来还有些地方没写好,待臣改过,再奉予陛下看。”   赵珩正看得专注,不妨被姬循雅将文书抽走,他下意识抬头,刚好与姬循雅对视。   他撞入了一双幽幽的眼眸。   赵珩立刻就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道:“英王给宫中某位贵人传了信,又由何谨转告给我,说想为我尽忠。”   姬循雅道:“陛下是如何答复的?”   他神色平淡,仿佛浑然不在意。   然而,以姬循雅对赵珩的了解,不猜都知道帝王应答了什么。   赵珩也知道。   但姬循雅明知故问。   就说明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赵珩的回答。   赵珩伸手,以指尖轻轻在姬循雅面上一揩,半哄半逗,“朕说,国赖忠臣良将,姬将军既是国之股肱,又是朕的心上人,朕有将军一人足以,不需其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姬循雅反扣住赵珩的手, 送到自己唇边,张口咬了一下。   不轻不重,湿热的吐息扑落到肌肤上, 缓和了尖齿刺入皮肉的疼。   赵珩没养过蛇, 但北澄林木繁茂, 多蛇虫,伽檀就爱养蛇,赵珩偶尔会逗弄缸碗中那些色泽艳丽的小蛇,伸出一只晃来晃去,成功引得一条蛇骤然扑来,咬住了他的指腹。   赵珩晃晃手, 非但没晃开, 反而令蛇咬得更紧。   他好像也不嫌弃疼,少年拿那双英美秾丽的眼睛看向伽檀,很有几分委屈地告状,“你养的蛇咬我。”   说着,挪动手指给伽檀看。   若有血珠渗出。   每每这时伽檀都会双手抱臂一言难尽地望向赵珩。   两人无言地对视几秒,终究是伽檀先移开视线, 熟练地捏住蛇头,将赵珩的手指“救”出来。   伽檀养的蛇都有毒,只是这样能被赵珩随便碰到的几条毒性都很轻, 伽檀倒也不怕赵珩死在自己眼前, 他扫了眼尚在渗血的伤口,少年人皮肤白皙,伤痕就显得格外狰狞。   伽檀深觉赵珩手欠, 意有所指地问:“公子,我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引火者必烧身, 不知作何解释?”   赵珩笑眯眯道:“你几时也学得他们说话那般迂回了?”他信手扯了块丝绢擦血。   伽檀也笑,“公子,”他捏着蛇头,冷不防拿蛇往赵珩眼前一凑,后者毫无防备,乍见一个尖牙怒张的红口,下意识向后躲了下,“我是怕你被蛇毒死。”   赵珩拍开伽檀的手,“难道你这有毒蛇?”   “我这自然没有能危及阿珩性命的毒蛇,”伽檀把蛇扔了回去,“旁处,”他轻笑,“可说不准。”   烛火下,姬循雅漆黑的眼眸依旧冷凝暗沉,既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又像块笼了霜的石头,阴冷沉郁兼而有之,并不似活人的眼睛。   他的确,引了一条蛇来。   赵珩动了动手指。   与当时咬住他手指的小蛇不同,姬循雅很顺从地松开了他。   他的手指便上移,指腹一路碾压过冰凉的肌肤,悬在姬循雅眼睛上,欲碰不碰。   姬循雅一动不动,轻声唤道:“陛下?”   他这幅任君施为的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赵珩看得心中文火炙烤似的热。   姬循雅话音未落,他便以指尖压住了姬循雅的眼皮,沿着蜿蜒折叠的曲线向眼尾一勾。   后者只静静地看着他,并未询问原因。   赵珩笑道:“怎么不问朕在做什么?”   姬循雅依言道:“陛下在做什么?”   赵珩认真地说:“找东西。”   姬循雅极自然地握住了赵珩的手,将五指插-入指缝中,压在自己膝头,“陛下要寻何物,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蛇的竖瞳。不知卿可见过吗?”   姬循雅知道赵珩在逗他,自然不会恼怒,温柔一笑,道:“臣未见过,却听人说,在安置太祖陵寝的山中曾逃窜出一只巨蛇,历经不知几百载,早已修成了能化作人形的妖物。”   他看向赵珩,眼中若有暗火涌动,“若陛下看见那妖物,兴许可见人面蛇眸。”   蛇妖影射的是谁不言而喻,赵珩故作惊叹,“妖物已出,或乃不吉之兆啊。”   姬循雅的声音愈发轻柔,“陛下乃天子,周身自有龙气萦绕,”他攥着赵珩的手往内里探去,“若以身渡之,何愁妖物不除?”   原本笑着与姬循雅打趣的赵珩额角迸出一条青筋,忍无可忍,“姬景宣你给朕适可而止!”   “陛下。”姬循雅柔声唤道。   赵珩这几日不知上了他多少次当,早已练就得心如铁石,只冷笑三声,拒绝得断然,“不行。”   姬循雅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着赵珩,“陛下,”他想讨好般地蹭蹭赵珩的面颊,帝王犹豫一瞬,又狠下心退开半尺,“陛下。”   赵珩道:“景宣,凡事过犹不及。”   他觉得自己简直可谓苦口婆心。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姬将军在赵珩眼中几乎完美无瑕,唯独太过腻人这点,令他既苦恼,又……受用。   毕竟对赵珩而言,姬循雅愿意无时无刻不腻着他,实在极大地满足了皇帝陛下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姬循雅垂眸。   睫毛太黑,密密匝匝地压下,几乎泛出了点寒意。   然而他神色却柔和。   灯火暗淡,姬循雅小半身子都在暗处,他着一身雪白的寝衣,衣袍下摆铺陈于席上,如同泥沼中开出了朵不染污秽的花。   赵珩蓦地想起他与姬循雅初见时,姬循雅矜持守礼得近似孤傲,高不可攀。   此刻,当年那个冷漠疏离的姬氏公子跪在他面前,求他赐一夕温存。   赵珩不得不承认,他是,心动的。   但他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景宣,适可而止。”   他怎么也想不到,姬循雅居然如此索求无餍。   姬氏族训令其族人皆克己节制,可纵然压抑多年,反噬起来也不该……不该这样厉害,姬循雅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拉他沉沦。   姬循雅眸光颤了一瞬。   看得赵珩心口也颤了下。   姬循雅轻柔的声音刮过赵珩的耳廓,“陛下或许不解,臣为何这般欲壑难填。”   赵珩想苦笑,“朕并无指责卿之意,只是觉得纵欲伤身。”   这倒是实话。   赵珩虽是个风流多情的天子,于酒色上却很克制,浅尝辄止而已,除了权欲,他甚少放纵什么欲望。   “臣亦知晓臣秉性不佳,行事有失体统,”不等赵珩反驳,姬循雅就倾身贴近他,喃呢般地低语,“陛下,臣幼时姬氏内彼此倾轧,臣因此被囚于暗室多年,不见天日。”   他语气并不沉痛,平淡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只音调愈发低了,灌入赵珩耳中,几乎引起了阵阵战栗。   赵珩想阻姬循雅的动作猛然顿住。   他霍地抬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   姬循雅说什么?   因为当年姬氏彼此倾轧令他少年时被囚禁?!   赵珩清楚姬循雅不会拿此事扯谎,一时间心虚激荡,岂止惊怒二字可以言明。   姬循雅望着这双情绪激烈碰撞的眼睛,低柔道:“姬衍未继位之前,燕国便有权臣乱政,”他顺从地贴着赵珩,被咬出几分猩红的唇弯起,“而这位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权臣,正是臣的外祖。”   他能感觉到捏住他下颌的手指陡地一紧。   而后赵珩立刻反应过来,动作轻得仿佛并非贴着个凶神恶煞的鬼,反倒像捧着一斛价值连城的明珠。   余下的话,即便姬循雅不说,赵珩也想得明白。   因为姬循雅格外特别的身份,姬衍掌权后,当然容不下这个既非同自己心爱女人所生,身上又流着他憎恶的,乱臣贼子的血的余孽。   可杀一个尚未记事的幼子,实在无甚必要。   留下,又令姬衍心生反感。   “姬衍厌恶臣,但还没厌恶到想将臣杀了,可将臣抚养长大,日后臣为自己的母家报仇岂非给自己平添麻烦?”姬循雅语调柔软缠绵,好似在给赵珩讲一个诡魅艳情的故事,“后来不知是谁,为姬衍献上了一个绝妙的注意,他说:‘小公子体弱,见不得风,不如放在房中安养。’”   将幼子囚于房中,不令人教其说话,更不准其读书识字。   长此以往,人虽渐渐长大,心智只如幼儿一般。   既令姬循雅活着,又没有任何威胁,多么,两全其美。   姬循雅觉得自己有必要落两滴泪。   但他虽不襟怀磊落,但好歹不会记死人的仇,姬氏那一脉被他杀得几乎断绝,姬衍离奇暴毙后尸体都被姬循雅挫骨扬灰,他提起旧事,实在很难恸哭出声。   仅仅是赵珩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的心绪而已。   不想要赵珩为他伤怀,又想要赵珩闻及往事,再重视他一些——直至,被他占据全部的心神与注意。   姬循雅趁着这个时候得寸进尺,“臣提起旧事非是要向陛下乞怜。”   不,不是。   他在说谎。   他当然向赵珩乞怜。   姬循雅一生说谎的次数都不多,并非此人如何光明磊落,而是目无下尘,不屑为之。   可他现在,却如狩苑中那些被驯化得乖巧腻人的畜生一样,主人稍稍伸出手,便仰躺在地,谄媚地露出肚腹和颈子,只求讨得三分爱怜。   简直无耻。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上姬循雅的心头,却又被他不屑地反驳了——那又如何?   他的容貌、他在朝堂上的价值、他的性命,还是那些他憎恶的旧事也好,其实都不过他能信手拿出,讨得赵珩或爱或怜或疼惜的工具。   二人朝夕相处,姬循雅将赵珩的脾气秉性揣摩得透彻。   赵珩最是吃软不吃硬,强迫他只会立刻打破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的温情,需得懂得示弱,引得帝王垂怜。   于是姬循雅装可怜装得愈发得心应手。   他在等,等待向他的陛下怜惜又无奈的让步。   “陛下,”姬循雅垂首,以面颊贴住赵珩的掌心,果不其然,方才还要抽手的人动作立时停滞,“暗室中万事万物皆不足,若仆从怠懒,连水,都要两三日送来一回。”   他能感受到,赵珩的手掌陡然僵硬。   旋即,很轻地贴上他的面颊。   姬循雅弯眼。   “臣自知臣秉性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或许五分天生,五分后天造就。”   仓禀实才能知礼节,对于那时连活着都成问题的姬循雅而言,要求他克制欲求未免强人所难。   不然,他决计等不到姬衍大发慈悲将他放出来那一日。   他将脸贴在赵珩掌心,满意地感受到了后者掌心似乎轻轻颤了下。   仿佛有小刀刮过心口。   疼痒,可又令姬循雅无比满足。   吐息间柔软的呼吸刺得掌心发痒,奇妙的触感一路蔓延,撩动得脊背都有些发颤。   下颌旋即被一只手抬起。   姬循雅对上了一双眸光颤颤的眼睛。   赵珩如何不知姬循雅在同自己装可怜?   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滋长得姬将军行事愈发随心所欲。   但,偏又狠不下心拒绝。   对于这样的姬循雅,他又怎么可能忍心拒绝?   姬循雅垂眸。   即便他是个瞎子,也该感受得到赵珩望向他时的痛惜。   所以不与赵珩对视。   他深恐自己再看赵珩,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诡异的喜悦与痛楚一道涌来,姬循雅喉中痛痒难耐,如同饮了一杯烈酒,酒液入口,似吞了把刀子。   然酒香四溢,与血的腥甜混杂,熏得姬循雅既难捱又趁醉。   既然赵珩还愿意怜悯他,为何不能再心疼一些?   长睫微微发颤。   “臣性情如此,不知悔改,”姬循雅低喃,声音轻得只余气音,“陛下,您救救我。”   “求您,”他握住赵珩不再推拒的手,向纠缠重叠的衣料内压去,“救救我。”   ……   “唰。”   李默翻阅从九江秘密传送来的信。   烛火跳动,映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的好父王在心中写得明白,此刻皇帝身陷囹圄,无所倚靠,他受辱于姬循雅,必对其恨之入骨。   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威逼利诱,其中分寸要李默好好把握,若能得到帝王下令讨贼勤王的密诏,则——“不负为我家儿郎。”   九江王在信中道自己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日后大局必然要李默这个世子主持。   简直将我死后你为王这个香饵赤裸裸明晃晃地送到李默嘴边,且九江王早有远谋,大事若成,李默承继得又岂止只是一小小王爵?   是东宫皇储,是未来的九五之尊。   但有二三分野心,谁人能够不心动呢?   李默向下看,果不其然,九江王又装若无意地提起他那几个好兄弟,他兄长业已代替九江王操练兵马,信中道:“你二哥精于练兵,他日为你所用,我亦可安心。”   李默不由得冷笑一声。   多少年了,依旧是这一套,许以王位为诱,又提起他其他几个有资格继位的儿子,名为勉励,实则威胁。   九江王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他:你所依仗的不过世子这个身份,既无母家支持,也不曾掌兵,只要我收回你的爵位,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必须听话,顺从。   李默放下信。   他先前像九江王说的那般竭力去接近皇帝,下贱到了恨不得自荐枕席的地步,如今姬循雅与赵衡的关系恶劣至此当有他一份功劳,九江王不想着怎么利用眼下的大好局面,却还指望着他获得皇帝信任,取一封讨贼密诏来。   此时京中风声鹤唳,权贵人人自危,连出入毓京都需仔细查验,姬循雅不许帝王与外界勾连,兵部侍郎半日前才下狱,他的两个儿子与他一道收押,妻女内眷尚被囚于宅中不得出,可连犯了什么事诸臣都不得而知。   这种时候,九江王要他想办法入宫,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默伸手。   他姿态从容优雅,抬手时分外好看。   他就这样很平静、很雍容地将手搭在棋盘上。   “哗啦——”   棋盘被一把掀翻,棋子四散飞溅。   守在书房外的护卫听到内里声响,担忧地互相对望。   能在书房外守候的都是李默的亲信,李默不担心他们会向九江王传递消息。   每每接到九江的来信,世子都是心绪不宁。   有人小心翼翼地唤道:“世子?”   李默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哑声道:“不必进来。”   他独自站在满地狼藉中许久,才稍稍回神。   他的好父王不拿他的命当命已许多年了,他早就习惯,实在不该动怒。   对于九江王而言,李默能活得拿到密诏当然好,若不能,被姬循雅发现了,杀他泄愤,也算得出兵的大好借口。   李默目光扫过满地棋子,许是他掀翻棋盘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有几枚棋子都被磕撞出了裂痕。   李默伏下身,捡起一枚棋子细看。   美玉生瑕,触目惊心。   五指蜷缩,将这枚棋子握得死紧。   “咔吧。”   手指用力太过,指骨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   ……   皇帝被囚禁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毕竟仍是名义上的帝王,在姬循雅决定杀他之前,哪怕是出于展示仁德的考量,都没有苛待他的必要。   然而宫人皆知,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   那便是,权倾朝野,恣意妄为的姬将军,似乎对同为男子的帝王,生出了些别样的兴趣。   是那种不知是刻意折辱,亦或者见色起意的,兴趣。   皇帝的确生得极好,样貌俊美张扬,眉眼生得尤其绮艳,比从前更添了无尽缠绵情意。   然而,无论再怎么看,这都是一张男人的面容。   他轮廓英朗锋利,身量高挑颀长,与雌雄莫辩这四个字一点都不沾边。   所以即便关于这位陛下与姬循雅的流言自他回宫后就一直没停过,但多数人,都以为不过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可近日来姬循雅的所作所为,却由不得旁人不信。   起先只是他夜夜宿在寝宫中,却不许皇帝移驾。   倘先前二人还有秉烛夜谈政事的必要,现下皇帝被姬循雅牢牢攥在掌中,又有什么要紧政务需要探讨一整夜?   而后是一些伤痕。   青紫的、细密的、如同蛇蜿蜒后留下的痕迹,出现在帝王身上。   从指腹到手腕,从后颈至……再深处,那不可能是皇帝不慎弄伤自己能解释的淤青和齿印。   譬如说,此刻。   帝王倦倦地坐在铜鉴前,长发散落。   或许因为被困于深宫,赵珩连殿门都极少出,面色愈加苍白。   小宫人一手拢着赵珩的长发,一手以梳子插-入发中,小心地理顺。   发丝交错间,一枚齿痕赫然落入他眼中。   不大,却很深,显然尖齿已经刺破肌肤,血珠溢出,又被对方爱怜地、一下一下地舔吻干净,致使伤口边缘泛着白。   君子需束发正冠,在长发被尽数收入发冠后,这枚衣领难以遮掩的伤痕,就会袒露在外。   留下这枚齿痕的主人显然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是一枚耀武扬威,宣示帝王为其所有的私章。   落下的位置,却不是宣纸,而是,皇帝后颈的肌肤。   小宫人瞳孔猛缩。   众人对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叫他撞破则是另一回事。   皇帝脾气虽比从前好上太多,但他深恐帝王恼怒愤恨之下拿他撒气,一瞬间他连自己死法都想好了,两股战战,正欲俯身请罪,却听有人道:“下去。”   是,姬循雅的声音。   宫人从未觉得这位煞星似的姬将军声音如此好听过,如获大赦,连声道:“是,是。”忙放下梳子,朝皇帝一拜,仓皇而去。   赵珩觉察到来人是谁,身体一僵,旋即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放松。   姬循雅却好像根本没看见赵珩的抵触,自然地拿起玉梳,跪到赵珩身后。   他一手持梳子,一手自后面环住赵珩的腰,将他轻轻往后一带。   “你作甚?!”   皇帝一惊。   而后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厌恶表现得太过明显,长袖的手指用力攥紧,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将军,是要做什么?”   臣子恭顺地回答:“臣为陛下束发。”   动作亲昵无比,说是为赵珩梳头,其实更像将帝王揽入怀中,肆意把玩。   两人在镜中对望。   倘忽略赵珩警觉提防的神情,倒真像一对密不可分的爱侣。   “陛下怎么不唤臣来?”姬循雅在他耳后低语。   这里并不是封闭的所在,不远处便有一众宫人垂首静候吩咐。   众宫人此刻皆低眉顺眼地站着,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这其中,自然包括何谨。   韩霄源先前为皇帝处置过不少外务,姬循雅也清楚,于是在封闭宫禁的那一日,韩霄源就消失不见了。   何谨不猜都知道,这位大人的下场最轻不过一死。   可何谨尚未弱冠,他不想死!   不想费尽心机汲汲营营半生后,还要卑若草芥地死。   何谨紧紧咬牙,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他已尽人事,现在,唯有静候天命。   那边,温凉的气息似乎唤起了皇帝某种不好的记忆,赵珩身体发僵,强作镇定回答道:“一点小事,何必劳烦将军。”   “只要关于陛下,便没有小事。”姬循雅撩起赵珩的长发。   一截秀弱嶙峋的颈映入眼中,他扬唇,觉得满意。   帝王轻而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竭力忍耐姬循雅的触碰。   姬循雅一笑,并未再作弄他,而是真的为赵珩束发。   他动作很慢,不是不会服侍人的小心,而是刻意放得慢,对于赵珩身上每一处,他都有无尽的兴致去欣赏把玩。   亵渎,却暧昧得令人不敢再看。   赵珩阖目,眼不见为净。   仿佛自己看不见这个胆大包天的臣子对他所做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明明,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然而姬循雅将他与自己那种诡异又耻辱的关系暴露在众人眼前时,皇帝好像依旧羞耻得心绪难平。   被迫屈身于人,已是耻辱。   况且二人身份有别,他为天子,却要……帝王思绪猛然截断,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就要悲怒得肝肠寸断。   镜中,连赵珩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自己因为忍耐,眉心微蹙。   “陛下?”   温柔的声音蛛丝般地缠住了他。   赵珩闭眼回答:“将军。”   连看都不想看姬循雅。   没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姬将军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看得一众宫人胆战心惊。   旋即,姬循雅又笑了起来。   他笑中毫无冷意,清丽动人非常。   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赵珩的耳垂,换得帝王微颤的忍耐,道:“陛下,臣听闻,太后重病。”   帝王霍然睁眼。   镜中人,一个温柔含笑,一个警惕戒备,身在同一面镜子中,却判若两途。   不喜欢赵珩这样看他,姬循雅就伸出手,轻轻刮蹭了下赵珩的眼睫,示意帝王笑一笑。   赵珩冷冷地看着他。   这神情虽不是笑,但也生动有趣,姬循雅便笑纳了,他一眼不眨地欣赏着赵珩的脸,柔声道:“陛下,太后想见你,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这种亵玩的态度弄得帝王心火上涌,他冷笑了声,“朕去与不去,不是要看将军之意如何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陛下, 您将臣想什么人了。”手指穿过长发,顺滑的触感令姬循雅弯了弯眼,“陛下乃天子, 臣不过是您趁手的兵刃, ”他张口, 湿冷的气息侵蚀着赵珩的耳廓,“怎么敢替陛下做主。”   气息冰冷不祥,真如谶语中所说的妖物一般。   赵珩深深拧眉,要躲,奈何身后是武将精悍的身体,恰好将他圈在镜面与姬循雅怀抱之间。   避无可避。   赵珩向前倾得太急, 一时不慎, 险些撞到镜上。   五指急急附住铜鉴,正欲稳住身形,腰间手臂忽地一紧,将他牢牢带入怀中。   姬循雅趁着赵珩上前,更往前挪了几寸。   于是赵珩能够容身的所在愈发狭小,更与身后逆臣贼子“亲密无间”。   皇帝躲不开, 又因听闻了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心中急切,烦躁厌恶交织,一时方寸大乱, 半是挑衅, 半是自嘲地回答:“将军替朕做了多少回主,本也不差这一次。”   姬循雅看他眉心微颤,一副被逼到了绝境的可怜模样, 不假思索地低下头,想去亲亲赵珩的眼睛。   赵珩焦躁苦闷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何其罕见, 当年两人刀兵相向,他与齐国国境陈兵时,赵珩尚能戏笑着与他去信,今日却仿佛急流中的浮萍一般无助可怜,纵然知道是假,姬循雅喉结还是滚了滚。   赵珩抬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姬循雅动作立止。   保持着这个欲吻不吻的姿势,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这话,说的我伤心。”   赵珩张口。   对上后者含笑看他的眼睛,又狠狠地咽了下去。   于姬循雅而言,显然皇帝的所有挣扎反抗,都会被他当成一件兴味十足的消遣,被他愉悦地,一点一点地嚼碎了咽下去。   赵珩岂能让他得偿所愿?   干脆用力闭上眼睛,再不给姬循雅一点反应。   姬循雅喜欢看赵珩轻易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的神情,只是不包括眼前的疏离冷淡。   手指绕过长发,轻轻向后一拉。   姬循雅不为让他疼,只想吸引赵珩的注意。   皇帝猝不及防,轻嘶了声。   姬循雅忙松开手,语气极歉然地哄道:“臣弄疼陛下了?臣方才失了分寸,还请陛下降罪。”   就现在姬将军做小伏低的态度而言,他哪里像个要篡权夺位的逆臣,分明是再体贴温柔不过的夫婿。   然而,然而这种体贴,恰恰建立在两人地位权势的不对等上。   就如皇帝先前对自己宠臣内侍的宽纵。   他们两个,都是太享受这种感觉,区别在于,姬循雅只爱对赵珩一人如此。   赵珩也不睁眼,厌烦地去推姬循雅的手。   立刻被姬循雅握在掌中,他低头,在赵珩冰凉的指尖上落下一吻,“陛下身上好冷。”   赵珩被这种黏腻的态度弄得心绪不宁,只冷声回答:“虎狼临于阶前,朕不过一凡人,自然怕得身上发冷。”   姬循雅像是听不出赵珩的讽刺,轻柔一笑,“那臣一定要好好守卫宫禁,勿令龙体受损。”   赵珩冷笑不语。   姬循雅一面给赵珩梳头,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臣听闻,太后病得很重,今日早膳时,竟咳了血。”   赵珩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叶太后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虽说做戏必要做全,叶太后既然想通过称病正大光明地见皇帝,必然或多或少要伤损自身,但赵珩没想到叶太后居然这般果断狠心。   即便母子感情不深,然而毕竟是亲娘,更何况皇帝现在与太后处境相同,物伤其类,怎不会比往日更   担忧太后?   果不其然,赵珩闻言立刻睁开了眼,面上忧色难以掩饰。   姬循雅明知故问,“陛下很担心太后?”   赵珩听见他柔软含笑的声音,好像才意识到太过表露担忧反而会成为姬循雅要挟他的把柄,遂淡淡道:“太后那有御医诊治,朕不通医理,纵然担心也无用,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姬循雅笑道:“陛下嘴硬心软。”   这话出口连姬循雅都觉得好笑,无他,实在因皇帝陛下可谓世间最最嘴软心硬之人。   满口甜言蜜语,转头刀剑相向的事情赵珩做过不止一次,姬循雅以为荒谬,赵珩倒想点头,他算不得好性子,但自以为绝不是心狠之人。   “陛下与太后是母子,”姬循雅柔声说了句,“您担心太后,太后自然也牵挂着您。”   赵珩不语。   他垂眸,余光却能看见镜中姬循雅专注的脸。   好像刚才的事情只是心口一提,不必放在心上。   赵珩等了片刻。   姬循雅正专注地为赵珩挑发冠,见赵珩余光时不时地瞥向他,就笑道:“陛下觉得,戴哪一个更好?”   皇帝哪有心思去注意这点小事,不想答,想到病重的太后,他心烦意乱,随手指了一件,“这个罢。”   姬循雅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但见一玉冠,整块的羊脂白玉被雕琢成了尚未绽开的莲,极素淡雅致,莹莹生光,他弯唇,笑道:“原来陛下喜欢这个。”   赵珩听他语调阴阳怪气,似是真恼了,有些疑惑地看向那玉冠。   鉴于赵珩在这些小玩意上从不费心,因而看了半天,竟没看出姬将军百转千回的心思又转到了什么诡异的方向。   赵珩道:“怎么?”   姬循雅拿起发冠,俯身在赵珩耳畔道:“臣记得,这是二十七日前李世子进呈的,君子如玉,睹物思人,陛下自然喜欢。”   赵珩:“……”   李默几时送的这玩意?   而且为什么李默送他的发冠,他不记得,姬循雅却知道样式。   倘若可以,赵珩确实很想撬开姬循雅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整日都装了什么玩意。   他无奈地转头。   两人对视。   姬将军眼中的不虞都快溢出来了。   李默此人居心叵测,蓄意接近陛下,又装出一副痴心不改,不求名分的恶心模样,陛下居然还能给他几分好脸色看!   今日李默送来的玉冠能戴到赵珩发间,来日还能干什么,姬循雅简直不愿意想!   赵珩正要开口,姬循雅手却一松。   却听“咣当”一声响,惊得众人身上一颤,但皆不敢抬头。   姬循雅动作看似不经意,却用了十足的力道,玉冠遭大力砸地,登时四分五裂。   姬循雅从容地收回手,语气比方才更歉然,“陛下,臣未拿住,”他居然连理由都不找,“损坏了陛下的爱物,请陛下恕罪。”   赵珩真是懒得理他,好笑地看眼自己快要把自己气死的姬循雅,“算不得爱物,命人收拾了吧。”   他忽地想到英王那条玉带,叫姬将军见了,定然又要生出种种风波。   姬循雅面上云淡风轻,内里早已恼怒,只觉镜前今日摆出来的发冠无一个能入他的眼,便取了根发带往赵珩头上系,“既然这些陛下都不喜欢,便先用这个吧。”   赵珩无语片刻。   系了发带他今日都不必出门了。   皇帝本就有求于姬循雅,见他有意为难,只得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将军。”   声音不同以往,更柔和些,也更……心不甘情不愿些。   姬循雅只当没听见,想他多唤两声。   赵珩又道:“将军。”   帝王与姬循雅对视,眼中写满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姬循雅嗯了声。   赵珩犹豫了片刻,他似觉得面上过不去,可又不得不开口,片刻后才垂了头,低声说:“我见将军所戴发冠甚好,不知可否,”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已耻辱得不敢抬头与姬循雅对视,“请将军割爱。”   羞耻烧的帝王眼尾都泛着红。   姬循雅满足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皇帝却不知姬循雅的意思,听他不答,一时惴惴难安。   赵珩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从姬循雅的角度看,因为过于紧张,他无声地吞咽了几下,一枚凸起的骨在纤长嶙峋的颈上下起伏着,叫人很想,很想咬住这块骨头。   毫不掩饰的目光灼得赵珩头皮发麻。   片刻后,姬循雅才笑了起来。   “既然陛下想要,”姬循雅道:“臣自然要奉上的。”   这便是,允许赵珩去见太后的意思。   帝王紧绷的呼吸骤然放松了,心绪一上一下刺激太过,方才对于姬循雅的怨恨在对方难得宽容中居然意外地消解了几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想法之可笑,忍不住狠狠掐了下指尖。   姬循雅不急着拆发冠,目光却慢悠悠地扫过赵珩全身。   他毫不意外地看着帝王的身体愈发紧绷。   落到腰间时,姬循雅五指抬起,仿佛确认着什么似地摸了下。   皇帝强忍着挣扎的欲望。   姬循雅看他身体绷得愈发紧了,轻轻一笑,道:“陛下,不要怕臣,臣并无冒犯龙体之意。”   赵珩闻言险些嗤之以鼻。   这话姬循雅还是拿去哄鬼吧!   姬循雅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安抚般地揉了揉赵珩,却只换得对方更加警惕,“臣将身上的玉解下来给陛下可好?”   赵珩道:“戴将军的发冠已是不该,怎可再让将……”   迎上姬循雅的视线,赵珩缓缓噤声,他深吸了口气,道:“多谢将军美意。”   姬循雅解下腰间玉饰。   不是玉佩,而是一枚色艳若血的环。   赵珩目光一滞。   是……这个?   他心绪莫名,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被姬循雅错开了手。   “将军?”   赵珩的目光此刻真真切切有些茫然。   姬循雅俯身,轻声道:“陛下太心急了,”他爱怜地揩过赵珩的喉结,“还是今晚,再将这枚玉环戴给臣看吧。”   何谨当然听不见姬循雅的声音,只在悄然抬头时,看见了赵珩由红转白的脸色。   是惊怒、是耻辱、更是,愤恨。   ……   两个时辰后,长信宫。   赵珩更衣的时间本不长,奈何每一件事都要姬循雅亲自经手了他才算满意,因而耽搁了好一会。   赵珩来长信宫时正是午时。   日光盛极,既是至阳又是至阴时。   庭院由重兵把守,裹挟着落叶的风吹过人面,诸守军却巍然不动,形同石刻铜雕,一派威严肃杀之感。   众侍从压下心中恐惧,迎赵珩入内殿。   姬循雅没跟来。   自封闭皇宫后,许多机要事务必须姬循雅亲自出面料理,他并无太多闲暇逗弄皇帝取乐,更何况,他也没有跟着赵珩的必要。   其实众人也想得明白,恐怕在那位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姬将军看来,无论是皇位,还是皇位上的那位陛下,都早已是他的掌中之物,帝王没有反抗之力,只有顺从逢迎以保全性命一条路可以走。   赵珩踏入内殿。   迎面,一股苦得人反胃的药味扑面而来。   赵珩脚步顿了顿,而后步履沉重地向内走去。   床帐低垂,内里人面模糊不清。   赵珩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影子,他沉默了下,问身边侍人道:“这是怎么了?”   侍人悲戚地回答:“太医说了,娘娘忧思过度,五内郁结,又……”她顿住,不能说也不敢说,但显然原因就是姬循雅封宫,形同谋逆的举动刺激到了太后,“太医给娘娘开了药,用后不得见风,只得暂且如此。”   赵珩抽了一口冷气,忙上步。   “太后。”   只两个字而已,声音却已哑得不能听了。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清,太后听到他的声音还是闭了眼。   她未回答,两行泪倏然滚落。   “你来了。”太后嘶声道。   赵珩道:“是。”沉默片刻,“竟不知,太后竟病成了这个样子,是我不孝,令太后徒增烦忧了。”   太后苦笑道:“事已至此,本就不是人力可勉的,皇帝也不必太过罪己了。”   不必太过罪己的意思是还得罪己。   其实倘若皇帝是个平庸的守成之君,面对这种局面也无能为力,但若皇帝平庸良善,也不至于令时局恶化到今日这般田地。   皇帝无言反驳,只垂首,悲恸闭目。   太后道:“皇帝,我就要死了。”   赵珩大惊失色,“御医医术高超,定然能治好太后的病,便是宫中的大夫不好,朕便广选名医,来为太后诊治!”   太后轻轻摇头,“身上的病好治,心病却难医。”   再开口,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更哽咽,“皇帝,我就要死了。我十六岁入宫,至今日,已逾二十载,哀家享天下养,本,无甚遗憾之处,只是……只是……”   赵珩心中一凛,忙握住了太后伸来的手。   二人隔帐相对,似乎都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泪光。   “只是我大昭三百年江山,竟要断绝在贼人之手,”太后泪如雨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我儿,百年之后,你又怎么该面对历代先君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语调悲戚, 声声泣血,说至最后,尾音透出一股凄厉, 听得人既肝肠寸断, 又觉毛骨悚然。   诚如卿言, 赵珩深以为然,他们怎么有脸去见朕!   自赵启往上数四代帝王,有一个算一个,赵珩都恨不得将其吊房梁上打死,奈何这几个皇帝死得最早的投胎转世都该好几次了,他又不能去挖皇陵, 只得暂且忍着。   赵珩扶帐, 垂首嘶声道:“一切皆是朕之过,致使国都沦丧,权臣窃柄,”精致的帐幔被他攥入掌中,拧做狼狈不堪的一团,“累及太后与朝臣宗亲, 与我一道受辱。”   赵珩思绪转得飞快,心道他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就是立国,他二百多年前不建立昭朝, 如今昭朝岂不是就无亡国之危了?   这个荒诞念头险些把赵珩逗笑了。   他对面的太后闻言第一反应居然是她这个儿子也算有了点长进, 知道是自己的过错,而不是扯出一堆诸如被奸臣蒙蔽,内侍篡权阻塞皇宫内外联系的鬼话。   皇帝认错的态度很真挚, 可惜百无用处。   太后眼中若有泪光闪烁,“我与皇帝是母子, 宗亲亦是皇帝至亲,怎能说是累及?”她温言安慰了一句。   此时此刻,此种境遇,皇帝闻言大抵会十分动容。   赵珩也表现得很是动容,哽咽道:“是我无能。”   隔着帐幔,皇帝的身影朦朦胧胧,唯见他双肩轻颤,似乎在强忍泪意。   太后等了片刻,只等得赵珩压抑颤抖的气音,也不见后文,她不虞地扬眉,静默片刻,骤然开口,“皇帝,事已至此,哭泣又有何用?”   赵珩心中一凛,却颤颤抬头,露出双含泪的眼睛,他忍得厉害,连鼻尖都泛着层红。   看上去既可怜,又没用。   缓了片刻,赵珩轻轻说:“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简直将手足无措写到了脸上,太后不爱看他这幅庸懦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知道自己力有不逮的平庸,比之从前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愚蠢强上太多。   况且皇帝越是六神无主,对她就越有益。   太后沉了嗓子,“皇帝先前身边不是能臣众多吗?为何事到紧急关头,反而无一人献计,反而无一良策可用了?”   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太过,皇帝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只低声辩解道:“姬氏篡权封宫,外臣无可出入,自然也……也无法面圣。”   太后冷笑。   听得毫无防备的人战栗了下,不由得惊惧地望向太后。   她方才温情脉脉,此刻态度急转而下,令人忍不住揣度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心中惴惴不安,屏息凝神,以待后文。   这位叶太后实在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奈何这些诱逼威慑手段赵珩见得太多,只面上惶然,唤道:“太后?”   太后道:“皇帝,哀家并无怪罪你的意思,说句不恭不敬的话,自先帝时国事倾颓,百业凋敝,”到赵启继位,他不过是给摇摇欲坠的又狠狠踹上几脚,而已,“积重难返,我儿,你非英睿之主,只堪守成,”她长叹一声,“世事艰难,便是我朝太祖太宗来,也无济于事。”   太祖皇帝陛下无言地瞅着太后。   虽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是搬出太祖太宗来打压皇帝,但……赵珩还是很有几分一言难尽之感。   这话关怀开解打压兼而有之,皇帝此时已无心细想太后的意思,权当母亲关怀,感动不已,又难掩惊恐,“诚如太后所言,朕……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在求教了。   太后大感满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再叹一声。   幽幽一声,直叹得人心发颤。   皇帝无所倚靠,闻太后所言,依稀看到了点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叠声道:“求太后赐教!”   叶太后凤眼微眯,掩饰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之色,“皇帝,哀家的确知道一策,或可解皇帝眼前之危,只是……”   赵珩忙道:“只是什么?”   叶太后道:“只是恐怕皇帝不愿。”   皇帝的精神业已紧绷到了极致,闻言声音微哽,“太后这样说,便是不愿意救我了。”   “我儿,你我母子一脉,本是荣辱与共,我怎么忍心不救你?”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叶太后虚弱地咳嗽了声,“可英王不过赠你一条玉带,你便那般抵触,要哀家如何能开口?”   皇帝一怔,旋即立刻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原来,原来一直借着何谨与英王互通消息的人是您!”   他似乎震惊太过,他猛地往后退了半丈,而后才察觉到自己表现得过于抗拒,又不好回去,不得已愣愣地坐着。   太后见他反应这么激烈,也不意外,只苦笑道:“你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这般,哀家才该道,如何是好。”   她靠回软枕,疲倦地合眼,道:“罢罢罢,既然皇帝不愿,只当哀家从未说过。”   眼皮微抬,但见床帐外的皇帝坐立难安,欲走不能走,想留又实在不愿意同英王有牵连。   寝殿内一时寂静。   珠帘槅门外,有宫人道:“娘娘,该用药了。”   皇帝心绪纷乱,听那宫人说话,更乱上添乱,他知晓自己能与太后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若得姬循雅大发慈悲再允他来见太后,此事太后日后定然闭口不言。   他像是一时方寸大乱,下意识看向太后。   “娘娘……”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叶太后见他态度松动,便道:“药先放着罢,你下去。”   宫人忙诺诺应答,躬身离去。   “怎么?”叶太后明知故问。   皇帝怎不知叶太后的意思,此刻感受岂止屈辱二字,然无可奈何,他哑声道:“借英王铲除姬氏,不过是朕换了个新主,太后,你说是吗?”   且不提英王能否剿灭逆臣,便是真杀了姬循雅又如何,给他,给毓京,给天下换了个新主,依旧野心勃勃,依旧不甘为人下!   况且英王乃赵氏宗亲,倘皇帝有不测,这位大权在握的王爷顺“天意民心”登基可比姬循雅来得容易的多!   才驱猛虎,又引豺狼。   赵珩偏头,看向叶太后。   却见一只净白纤长的手从帐幔伸出,霍地一掀。   “唰啦!”   帐幔被倏然撩起,露出一张苍白却不失锐利的脸。   太后痛心疾首道:“哀家不通政事,只知晓,若英王来京,绝不会令皇帝受那般侮辱!”   那般侮辱是什么,不需言明,二人都心知肚明。   帝王温言,本就白的面容更是没丁点人色。   洁净得如同一捧雪,血色全无。   太后见他眸光巨颤,当即又添了一把火,她悲恸道:“皇帝,难道哀家就忍心你为人臣所掣肘?”   赵珩没心没肺地想,叶太后这句掣肘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只是比之姬循雅心性暴戾,行事诡秘莫测,英王素有贤名,”叶太后道:“我儿,与姬循雅这等人朝夕相处,同与未入鞘的利刃共枕有何分别?”   无时无刻都有伤己之危!   赵珩不语。   皇帝眉眼低垂,却不是驯服,而是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疲倦。   叶太后望着赵珩。   他面色太白,就显得眉眼轮廓无比鲜明,浓墨重彩得到了刺目的地步。   皇帝不愿意。   无论是英王入主毓京,还是姬氏屹立不倒,对于皇帝而言其实都无太大分别。   叶太后想。   可眼下的局面,哪里轮得到皇帝说愿与不愿呢?   帝王虽在名义上权掌天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能被诸王权臣在手中轮流把玩,名正言顺发号施令的傀儡。   皇帝之于诸王侯权臣,就如同开国帝玺,有,那自然好,道一句有德之君受命于天,没有,的确会令人头疼,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彻底影响局势的程度。   “哀家竟不知,你几时成了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叶太后叹息道。   赵珩终于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关乎天下,如何不慎重?”   叶太后冷笑着想你现在知道天下了。   他若真是个圣明君主,不对,不需圣明,只要不像从前那般恣意妄为,何以会南逃到陪都,何以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这个儿子与文臣接触多了,旁的没学会,说话倒是冠冕堂皇了不少。   叶太后的手轻轻按上皇帝微抖的肩,低声道:“况且胜负难分,我儿,何不暂准英王,令其奉诏讨贼,你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女人的嗓音放得极轻柔。   皇帝今日的心绪本就时上时下,根本不曾定下来过,乍然听太后这样温柔地对劝他,下意识就想点点头。   太后温和一笑,“令两方彼此消耗,我儿,你坐收渔利不好吗?”   不好吗?   女人嗓音低柔,描绘出了个如同幻梦般,令人头晕目眩的美好前景。   若能如此,怎么会不好呢?   ……   赵珩去了许久,回来时夜色渐浓。   他进入内殿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在看文书的姬循雅。   姬循雅似乎等了他许久,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掀,淡淡道:“太后留陛下用饭了吗?”   他说的迅速,显然方才想了许久,甫一听到赵珩的脚步声,立刻开口询问。   赵珩笑,“自然留了。”   姬循雅抬眼。   乌黑的眼珠冷如寒星,唯有在面对帝王时,才会闪烁出一点若蛛丝般缠人的情意。   赵珩随意地坐到姬循雅身边,“但朕心中想着将军,固辞不受。”   姬循雅幅度很轻地扬了下唇,而后想到自己是在兴师问罪,实在不该笑。   他仿佛不经意地握住了赵珩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他垂眸,轻轻道:“去了这么久,想必太后与陛下谈了许多。”   赵珩点点头,倒也不隐瞒,“是。”   姬循雅偏头看他,静候下文。   赵珩微微一笑,“太后想让朕换个皇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循雅望着赵珩笑意横生的双眼, 微微一笑,道:“恐怕不是太后想让陛下换个皇后,却是陛下见臣蒲柳之姿, 又不贤德, 起了废后之念。”   他自然知晓这是赵珩的玩笑话, 即便不是,姬循雅也会让这句话变成玩话。   赵珩顺手摸了下他的脸,笑眯眯道:“卿贤德与否且先不提,只道蒲柳之姿,朕实不以为然,卿卿, 莫要妄自菲薄呀。”   姬循雅柔顺地贴着赵珩, 当真装出了几分贤良模样,不继续问,只道:“兵部侍郎同英王往来甚密,朝廷送往各地州府驻军辎重被劫,这位刘大人在其中出力不少。”   赵珩轻轻点头,道:“先不要杀他, 我留他尚有用。”   姬循雅以面颊蹭了蹭赵珩的手,柔声道:“臣明白。”   “被劫辎重多由英王手下官员运往西北,”赵珩慢慢道:“此举既能为英王换得战马, 又能换得西北诸王支持, ”他将一份文书反扣过去,“所图不小啊。”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王爷,怎么会心甘情愿进京只为拱卫保护皇帝呢?   更何况, 西北诸国与昭朝百年来战火不休,英王此举, 与资敌叛国无异!   西北诸国在他统一中原诸国后亦臣服,却不听朝廷政令,名为昭朝臣子,实则依旧为一方之主。   大战过后百业凋敝,太祖当政时国政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为主,至武帝时,方开疆拓土,马踏西北,于是四境朝天子,愿万世依附大昭。   武帝之后,几代帝王中虽再无雄才大略之雄主,却能定国安邦,其治下,百姓安居,海清河晏。   而后……赵珩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那些畏惧着天朝上国国威兵强,暂时蛰伏起来的异族们,不断起兵,滋扰地方,抢掠百姓,鲸吞蚕食,直到彻底吞州府边地。   姬循雅亲了下赵珩的指尖,毫无波澜地接了句,“死不足惜。”   赵珩暗道满意。   以两人先前近十年的对抗征伐,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乃是最最亲密的夙敌,现下一道议事,默契远非旁人可比。   赵珩偏头,看向姬循雅,朝姬循雅伸出手,“给朕。”   姬循雅眨眼,状似不解,“陛下?”   说着,又要拿面颊去蹭赵珩的手。   赵珩差点被他气笑了,却忍不住又摸了两下,逗弄似的,嘴上却毫不客气道:“崔卿和冯卿的奏疏。”   姬循雅极疑惑,温声道:“陛下,两位大人自陛下不见朝臣以来,”亏得此言他也能说得理直气壮,“再无一言奉上。”   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向赵珩,他语气更柔和了,仿佛在劝赵珩宽心,“明哲保身,静观局势发展,亦是人之常情,陛下莫要怪罪两位大人。”   赵珩轻啧了声。   有没有人告诉过姬循雅,他做奸臣进谗言的姿态非但迷惑不了圣上,只给赵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旁人说这话会令赵珩以为此人居心叵测,欲谋害国之股肱,然而姬循雅说这话,只会让赵珩觉得,他已经将其他臣子都谋害完了。   赵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姬循雅不期赵珩竟是这种反应,哀戚地看了赵珩一眼。   只是他眼睛太黑太冷,不似撒娇,却像恶鬼索命的前兆。   赵珩道:“拿来。”   姬循雅垂眸不语。   单看神情,当真有几分茫然委屈。   却向赵珩倾身,唇瓣微扬,意有所指。   赵珩挑眉,恶声恶气道:“岂有此理,朕乃天子,卿莫非是忘了朕的身份?”挑起姬循雅的下颌,警告似的在他唇角狠狠咬了口,“拿来。”   姬循雅侧头,主动为赵珩换了个方向。   依旧不言不语,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赵珩看。   赵珩被他生生气笑了,提醒道:“将军克己节欲,修身自持,现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姬将军似为赵珩说动,“惭愧不已”地垂首,默默从袖中取出份奏疏。   赵珩太了解他,道:“还有。”   姬循雅又取出了两份。   赵珩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明知故问:“将军不会还藏着其他文书吧?”   姬循雅顺从地摇头,道:“臣不敢。”他二指夹着奏疏,低眉顺眼地说:“请陛下自取。”   貌若恭敬,实则单手拿着奏疏而不奉上。   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赵珩清楚,当然不会乖乖讨要,话音未落,他陡然拉近了与姬循雅的距离,朝他伸手一揽,动作迅捷利落至极,快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姬循雅向后一避,顺势将倾身过来的赵珩揽入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腰,骤然收紧,将人牢牢禁锢住了。   赵珩毫无防备,更无需防备,与姬将军紧紧相贴。   文书依旧姬循雅在掌中,他轻轻晃了晃,仿佛这东西不是治国的良策,倒似引诱猫儿上钩的小鱼干。   他以文书轻轻刮了刮赵珩的耳垂,笑道:“陛下未免太过客气了。”   他指的是投怀送抱。   纸张到底不如人皮肤细滑,蹭弄得赵珩有些痒。   赵珩也不恼,下颌点着姬循雅的心口,攀附上后者的手臂,手指慢悠悠地沿着手臂肌肉线条游走,直至,落到手背。   他以掌心覆盖住姬循雅的手背,五指收拢,连文书带姬循雅一道攥入掌中,慢悠悠地拽到自己眼前。   姬循雅不松手,赵珩乐得拿他当软架,翻开一页,令他端端正正地拿着,自己专注地看。   于国事上,赵珩素来极认真,且厌烦旁人搅扰。   姬循雅深知他习惯,不再开口,端着书。   赵珩专注看文书,他则静静地看赵珩。   目光缱绻而黏腻,如影随形。   赵珩被盯得早已习惯,待看完冯延年的文书后,神情有些奇异,旋即忍不住扬了扬唇。   姬循雅不喜欢看他这样对旁人笑,连旁人的笔迹奏疏亦不许,“不知冯大人写了何等好事,令陛下这样高兴。”   赵珩听他声音虽温柔,语调却百转千回,分外阴阳怪气,以指节敲了敲姬循雅的唇,“冯大人近日备受九江王世子礼遇,往来密切,频频欢宴,更有朝臣宗亲同乐。”   还,附录了某些宗亲贵胄的名字。   冯延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是在向皇帝表明九江王世子绝非像他表现出得那般忠心耿耿,且,更知晓了哪些朝臣首尾两端,欲要几方下注,谁赢就倒向谁。   冯延年名声不佳,前前后后改换门庭数次,然而其的确能力卓然,位高权重,又曾得帝王重用,九江王世子拉拢他不奇怪。   李默很清楚,若能许以重利,加之局势复杂,皇帝势弱,冯延年既可以舍弃师长,为何不能再背叛皇帝?   可冯延年这次却毫无回转地选择了赵珩。   冯延年是聪明人,审时度势,对朝中大小事务皆观察入微,他或许看得出赵珩与姬循雅之间那种复杂暧昧的关系,微妙地意识到,二人并非向外界展现的那般水火不容,可他竟没给自己留丁点余地。   若是行差踏错,当真向傀儡皇帝效忠,只死冯延年一个,只能说是最轻的处置。   故而,看到这份文书,连赵珩都有几分惊讶。   姬循雅垂眼,望向赵珩手中的文书。   他眼神有一瞬晦暗。   帝王有忠臣良将,人才辈出,济济一堂,共议国政,于天下,于百姓,的确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但赵珩身边,实在不必有太多人!   就如崔平宁,姬循雅当然承认其为臣为友皆无可挑剔,却不妨碍姬循雅对他厌恶至深,哪怕他已死了两百多年依旧心存反感。   不,不是太多人。   而是,只他一个就好了。   方才姬循雅对赵珩提及兵部侍郎与英王暗通款曲,并有数位官员参与倒卖辎重粮饷的事情,既是汇报国事,请皇帝决断,又的确存有私心。   帝王此刻身在内宫,为了戏做得更真,获取消息的渠道不能说全无,但也不似寻常那般敏锐通畅。   他有意借着这个时候,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半真半假的事,诱使着帝王觉得,所能依靠的人唯有自己。   长睫下压,掩饰住了眸中涌动的阴暗。   再抬眼,依旧是一派无害的柔和。   赵珩似叹非叹,“冯卿啊。”   姬循雅温言道:“陛下想见冯大人吗?”   声音柔情似水,却听得正若有所思的赵珩陡然回神。   他与姬循雅视线相接。   皇帝陛下断然道:“不见,还不是时候。”   姬循雅弯唇。   若有一点森白在唇角闪烁。   是,犬齿。   赵珩忙收敛心绪,朝姬循雅安抚一笑,去看崔抚仙写的奏疏。   然而这一笑在姬将军眼中无论怎么看都有种粉饰太平的味道。   姬循雅正要开口,却见赵珩头已埋入文书中,看得聚精会神,认真得已经到了作伪的地步,无声地冷嗤了下,视线死死地黏在赵珩脸上。   却未发一言,不曾打扰皇帝。   赵珩一面看一面在心中默算。   崔抚仙对帝王赤诚朝野共知,故而这封文书不似冯延年那般提了些不足为人明言的私下往来,而是粮价起伏及些关乎民生之物的价钱变动。   总体而言,起伏不大,依旧稳定。   待赵珩看完。   姬循雅仍然在看他。   赵珩有些啼笑皆非,心道幸好姬循雅只是目光尖锐如刀,而不是真刀子。   哪怕是钝刀,这样长此以往地看,都足以将人捅个对穿。   赵珩握住姬循雅的手,笑吟吟地问:“好将军,怎么不理朕?”   姬循雅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岂敢多言?”   赵珩见他眸光闪烁,分明刚才被刺激得要命,却生生忍下,此刻还在装模作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姬循雅继续道:“臣现在已经为太后所不喜,若再多言引得陛下厌恶,臣在这宫中,就无法安身了。”   赵珩伸手,就近环住姬循雅的颈部,半哄半逗,“整个皇宫都是将军的,将军想在哪就在哪,怎会务安身之处呢?”   赵珩眉眼含笑,话音轻柔,伏低做小至此,姬循雅想不看,又移不开视线。   他喉结不自知地滚动了两下,垂下眼睑,搂住了赵珩的腰。   姬循雅低声道:“太后是想借谁的刀杀臣?”   赵珩毫不隐瞒,“英王。”   姬循雅呵了声。   他虽不说话,赵珩却已从中听到出了不自量力这四个字。   “就算要杀臣,也该选把举世无双的好刀,方配得上陛下的身份。”姬循雅道,手掌抵在赵珩腰窝处轻轻揉按了下。   赵珩嘶了声,“别闹。”   姬循雅不管他形同放纵的拒绝,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揉得人尾骨都发酥。   “陛下,近水楼台,您说,太后怎么不让您杀了臣?”姬循雅一口咬上赵珩的脖颈,才尝到丁点血腥就立刻松口,温柔地舔吻了下,“就这样,杀了臣。”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赵珩笑道:“大抵太后知晓朕手无缚鸡之力, 实难成事。”他被咬得轻嘶了声,伸手去推姬循雅的口唇,却被对方攥住了手指。   姬循雅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赵珩。   手无缚鸡之力?   谁?   赵珩莫不是在说自己吧?   他这位陛下在双目失明时犹然狠厉非常, 凭借一根银簪便能暂且挟制住他, 无论是这一世, 还是上一世,都与柔弱这两个字沾不上丁点干系。   姬循雅轻吻了下赵珩的指尖,轻笑道:“陛下若想杀臣,臣愿意为陛下献策分忧,”不待赵珩回答,他便抓着赵珩的手, 略略用力地压在自己唇畔, 暗示之意极其明显,声音愈发低柔,“若在……时,臣定然对陛下毫无防备。“   他大方地将脖颈送入赵珩面前,皮肤洁净得几可生光。   姬循雅骨相生得分明,虽披着张清丽的美人皮, 然而诸如鼻梁、眉骨等处,又极鲜明凌厉,为这张看起来秀雅无害的脸上平添无尽泠然。   落进赵珩眼中的脖颈亦是如此, 线条起伏锐利若刀锋。   可姬循雅的姿态又是如此顺从, 是忠心耿耿的臣下,在向自己的君王表忠。   赵珩顺手摸了下他,只觉触感温冷如一块软玉。   所以赵珩时常怀疑姬循雅不是人, 若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妖物, 体温怎么这样低?   也只有在暖帐中,最最动情意乱时,姬循雅身上才会因沾了他的体温而微微热。   真像条化了形的蛇,来世间为非作歹,欺、君、犯、上。   赵珩笑眯眯道:“朕看卿此刻便毫无防备。”   姬循雅弯眼,循循善诱似的,“陛下试试看?”   莫看此刻姬将军笑意温柔,话音低软,好像的的确确一副任君施为,甘之如饴的模样,赵珩望之却极不以为然。   倘他真表现出一星半点对太后的话动心,姬将军恐怕会拿一整夜来好好”劝“他,非要缠磨到帝王心力体力全无,半醒半昏之间,只得将姬将军提出的那些荒唐无耻的要求应了个遍。   赵珩语气异常真挚,“朕哪里舍得卿卿。”   姬循雅扬唇,却继续道:“陛下未见英王便下此决断,未免为时尚早。”   这是个很拙劣的试探。   若是姬循雅想,大可做的滴水不漏,偏要漏洞百出,将试探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赵珩看姬循雅。   后者明明满眼得意,他对帝王占有欲之深,已是到了病态偏执的地步,不许任何人、任何事比自己更得赵珩重视,连史册内帝王与臣下共度的篇幅字数他都要数清比较,又哪里真的会容下一个大活人在赵珩身边?   明明听到赵珩哄他的话开怀又满意,偏偏要做出副大度贤亮的模样。   又不是百年之后想进贤后传,况且此刻两人身边也无史官,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赵珩忍不住按了按姬循雅上扬的唇瓣,“既然连景宣都这样说了,若有机会,朕也当见见英王,倘其无有称帝之野心,更兼能力卓然,仁德宽和,又端庄貌美,朕未必……”   这话只在逗姬循雅,只论英王向西北诸国输送辎重武器这点上,赵珩就绝不可能让他活着。   姬循雅闻言霍地转头,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赵珩,静候下文。   赵珩立刻改口,“朕也必然不可能同意太后之谋。”   姬循雅温言发问:“端庄貌美?”   赵珩轻咳,奈何他刚咳出一半,姬循雅倏然倾身上前。   离得太近,赵珩一时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生生将脸憋得泛红。   二人间几无距离,于是看得愈发真切。   烛火跳动,也为这双近在咫尺的黑眸染上了层鬼魅妖异的光华,浓密的长睫微微垂,望之,竟有十分堪怜。   这张脸赵珩到底惦记了两世,如今才与姬循雅心意相通,神魂契合不久,最是腻歪情浓的时候,更何况姬循雅还有意示弱。   睫毛轻颤,宛如蝶翼,直扇到了赵珩心尖上。   陡然间酸软酥麻非常,赵珩望着他怔然须臾,半晌才低喃道:“朕一时失言。”   姬循雅听赵珩语气放软,又冷笑,“陛下总是如此。”   他说的总是如此不是在说赵珩失言,而是说赵珩看他怔住了。   帝王多情,好绝色,这等风流癖性姬循雅早就知晓,偶有赵珩望他出神,姬循雅心中既喜又忧,喜的自然是赵珩依旧喜欢他,哪怕是喜欢他的脸,忧的是如果赵珩日后遇到了样貌更合心意的人,他当如何?   不过他一瞬间就得到了答案。   自然是将那迷惑圣上的妖物挫骨扬灰,至于赵珩——是他不好,没有同陛下寸步不离,竟让赵珩还有力气注意旁人。   赵珩的脖颈很细,手腕脚踝也是,姬循雅以手指处处都丈量圈起过,轻而易举就能拢入掌中。   锁起来的话……   也不是没锁过。   将军府密室内的铁链留了些情面,内里垫了软绒,外表看上去凶神恶煞,里面却无害,若再有机会,他一定……   姬循雅目光幽暗。   赵珩哪里知道面前人脑中又闪过了什么阴暗玩意,闻言连声道冤枉,他满眼含笑,专注地凝视着姬循雅。   目光太认真温存,凝望着他,炽热得姬循雅仿佛感觉到了一点疼。   赵珩反扣住姬循雅的手,与他十指交叠,自己拿面颊贴上姬循雅的手背,喃喃道:“朕只对你这样过。”   姬循雅阴冷渗人的思绪猛地顿住。   他想说撒谎,当年那些诸侯家的漂亮公子你又哪个没去招惹,又有哪个没同你修好。   可赵珩语调有点说不出的黏,不似寻常不好好说话那般刻意抑扬顿挫,却像吃醉了酒,眸光流转,竟流露出了几分惘然痴态。   姬循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只道:“陛下。”   赵珩望着姬循雅,认真地说:“朕当真是失言了,你别恼朕。”   姬循雅不知赵珩今日是怎么了,心绪被撩动得太过反而竟生出了些惶恐。   是,他怎配赵珩如此真心、用心待他的惶恐。   “陛下,”姬循雅的嗓子哑得仿佛被沙砺过,“臣……我岂敢生陛下的气。”   事实上,姬循雅此刻心旌摇曳,连神智都不甚清晰,被扔入沸水里煮似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赵珩往后推了两寸,借着这个距离,稍稍仰面看姬循雅。   自从承继王位后,他已很少这么看人,因为太不习惯,神色略带赧然。   赵珩道:“果真?”   眸光闪动。   姬循雅强压着去吻他眼睛的欲望,只道:“自然。”   话才说出口,立刻便想与赵珩贴近。   下一刻,却被帝王灵活地避开。   赵珩觉察到了姬循雅目光中的不解,他松了一口气,快速道:“卿卿不生气便好,卿卿近来抓了不少与英王一道私卖辎重的官员,朕适才又回绝了太后,英王与太后定然已看得出朕无意与他们共谋,而非欲擒故纵,说不定,还会猜出你我的关系。”   “朕有预感,英王不日便会发难,”赵珩扯过一本奏疏,一面摊开一面道:“与其到那时猝不及防,不如现在便想想如何应对。既然景宣已不生气了,不如同朕议事吧。”   姬循雅:“……”   赵珩看着他的脸色,明知故问:“卿卿,你怎么了卿卿?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   如果赵珩是个惜命的,此刻就该好好和姬循雅保持安全的距离,可惜皇帝陛下从来不知安分二字怎么写,见姬循雅眉心微蹙,呼吸有些急,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别有些被迫隐忍压制的情致,就没忍住凑过去看。   “怎么了?真生气了?”赵珩自下而上看。   刚对上姬循雅阴森森冰凉凉的眼睛,赵珩暗道不好,正欲抽身,旋即腕上陡然一重,刹那间天旋地转,“哎哎哎,景宣,卿卿,”赵珩连声道:“朕错了,朕不再与你玩笑了……唔!”   ……   此刻,长信宫中。   坐在镜前的女人并未梳妆,面色透着几分憔悴伤神的白,她疲倦地阖目。   两个时辰前帝王的回应犹然掷地有声,萦绕在耳畔。   赵珩面对着眼前简直可称之为诱惑的选择,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丁点动摇。   他与太后面对面端坐。   方才那些示弱、懊悔、绝望顷刻间烟消云散,只余一派平静从容。   叶太后敏锐地眯了眯眼。   她觉得眼前人仿佛变了,然而五官轮廓无一处不像,气韵风姿却又无一处相似。   她忽地觉察到了点威胁,下意识戒备般地直起腰身。   她试探地唤了声,“皇帝。”   赵珩不应她,却道:“不好。”   叶太后一愣,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皇帝在回答她的话。   她方才问皇帝:“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不好吗?”   现在皇帝绝无回转余地地告诉她,“不好。”   不是一时赌气的拒绝,亦非只为占据更多优势,只为哄抬价码的故作矜持,只是,纯粹的拒绝。   这身陷囹圄,或许不久之后,连同皇位,包括他的尊严、自由、乃至性命都可能尽数失去的帝王,却没有分毫犹豫地反对了她的计策。   叶太后以为,就算皇帝现在故作姿态地拒绝,但也不会如此干脆决断。   简直,简直不像是皇帝所为。   这个认知令叶太后蓦地有些发冷。   而眼前人,无论是平淡从容的眼神,还是威势迫人的姿态,都与从前的皇帝相差太多。   赵珩平静地说:“隔岸观火,未必不会惹火烧身。太后,你与朕皆在毓京之中,宫墙之内,只要引姬循雅与英王相争,你我必要绝对倒向一方,不若,只会开罪两方。”   无论是姬循雅还是英王,都绝不会容忍一个左右逢源的盟友。   “更何况,眼下百业倾颓,民生凋敝,即便英王当真倒行逆施,胆敢出兵,朕更不会摇摆不定,以期姬循雅与英王彼此消耗。”   叶太后惊悚地看着赵珩。   这种惊悚来源于眼前人与从前样貌殊无分别,然言谈却是天壤之别!   帐幔用得缎料娇贵,赵珩瞥过,见自己方才竟弄皱了一小块,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一压,“毕竟,归根结底,两军消耗的精兵、辎重、粮草,尽皆为我朝所有。”他与叶太后对视,“娘娘,我说的可对吗?”   叶太后不期与皇帝对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双她早已习以为常的眼睛,气势竟能如此逼人。   叶太后死死盯着赵珩的眼睛,眼眸灿灿若流金,倒影中,叶太后看见了自己失态的脸。 第一百一十九章   翌日。   上谕明发, 言及太府卿、兵部侍郎、归德将军并一干官员二十四人等,俱行走私辎重通敌谋利之事,误国欺君, 贻害无穷, 现皆已革职查办。   因这二十四人官阶不低, 又涉通敌,故而教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黎寄见上谕心情很有几分复杂,喜忧怒兼而有之。   一则昭朝与西北诸国近百年来征战不断,竟有中央官员为了私利走私武器到西北,武将文臣竟无一不有,实是国贼叛臣。   连英王都牵涉其中!   英王处事温吞, 待人借物俱妥当多礼, 与朝中官员多有交往,在朝廷中素有贤德之名,先前皇帝南下陪都,有不少朝臣都做好了若皇帝死于姬循雅之手,则迎英王为帝的打算。   此事不成,无非因姬循雅非但没杀皇帝, 还把皇帝带回了,且有崔抚仙主持大局,毓京未乱。   皇位近在咫尺, 英王或许心有不甘, 但——刑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也不是英王能掺和西北走私的原因。   他一个王爷,封地千里, 他难道会缺钱?   若不是因钱财而私卖辎重,更是其心可诛。   皇帝无子嗣, 英王作为近支宗亲,倘皇帝出事,他是有资格承继大统的,那么英王此举,就是为了同边地诸国交好,以期他日支持……乃至出兵相援。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二则眼下皇帝被困宫中,这封上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姬循雅借皇帝弄权,尚不可知。   至于其三,黎寄心道,自新帝登基来,帝王行事……恣意,奖惩俱是随心,想惩治谁连今日左脚进门都是君前失仪能罢官还乡的重罪,这回终于想起朝廷还有个掌管刑律的刑部。   他放下文书,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刑部侍郎阮正心刚同下属一道取了涉及此案的文书证据回来,见上峰长吁短叹,顺手取了一盏茶来,搁到黎寄手边,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黎寄看见茶盏,无奈道:“说了多少次,你是官身,莫要如此小意。”   且不提阮正心给他倒茶被御史看见了会不会参他一本欺压同僚,单阮正心给他倒茶,旁人不知二人关系,只会道阮正心谄媚太过,竟亲自侍奉上峰。   阮正心笑道:“学生见老师愁眉不展,心中忧虑,一时竟忘了您的教诲,还请先生见谅。”   黎府与阮府相距不远,黎寄与阮正心的父亲又是同年,关系颇亲近,阮正心少年时常往黎府,二人间私下也已师生相称。   黎寄摆摆手,“我并非怪你。”   “学生……下官知晓。”阮正心道,复语气关切,“老师可有什么忧心事?”   黎寄听他还一口一个老师,忍不住好笑,阴郁不由得散去几分,“我心中烦忧,小大人可解?”   阮正心忙道岂敢,答:“学生虽未必可解,但有愿为您分忧之念。”   黎寄收敛了玩笑色,又叹了口气,道:“你先前已看过上谕,作何感想?”   此刻正厅中除了他们师生再无第三人,阮正心毫不犹豫地回答:“学生觉得好,闻之畅怀,再好不过。”   黎寄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   阮正心不急不缓地回答:“回老师,学生觉得好。先时兵部侍郎未闻缘故被抓,使毓京本就浮动的人心更惶然,人皆恐姬循雅是在排除异己,然而今日明发上谕,证据确凿,这二十几人的确犯大错,于安定人心有益。”   黎寄不语,示意阮正心继续说。   阮正心继续道:“且其中涉及英王,非三法司可处置。英王是皇族贵胄,陛下要平息宗亲内的浮言,或许,会亲自出面,我们这些为人臣的,见陛下安好,也可放心。”   黎寄想起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自皇帝回京后,万般变化他都看在眼中,他实在不愿意皇帝有事。   “且,”阮正心手指虚虚地划过上谕,“英王此举形同谋反,可陛下并未直言如何处置英王,只令英王早早回头,‘不负朕如天之恩’,若英王愿意此时进京,为了宗室稳定,陛下未必真的会大义灭亲。”   黎寄眯眼,“英王本就是一人之下,在封地内权势滔天,即便他无野心,要他束手伏诛以求活命,他绝不可能答应,更何况他与外族暗中勾连,其意若何显而易见,他根本不会进京请罪!”   “是,所以朝廷与英王必有一战。”阮正心断然道:“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倘一举平定内忧,更有益于家国万姓。”   黎寄愕然地看向阮正心,“你竟是如此想的。”   阮正心轻轻点头。   方才的笃定坚持倏然消散,青年人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学生口出狂言,令老师见笑了。”   黎寄不语。   阮正心颇有些忐忑地望着既是自己上司又是自己老师的长辈。   静默良久,黎寄看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秀挺的青年人,沉声道:“好,甚少。”   他暗叹时光易逝,官场浸淫多年,他不知何时也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然而,后来者审时度势当断则断,又令他欣喜,忍不住拍了拍阮正心的肩头,似叹似笑道:“后生可畏啊。”   ……   骏马疾驰,踏起半丈扬尘。   英王府建于平康城内,近日来不知因何缘故,平康城内外限制出入往来,城中戒严,又执行宵禁,一派萧索肃杀之感。   军士策马自闹市穿过,一路上行人避让纷纷。   有人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与马撞上,幸而旁边伸出手,一把将他退拽到旁侧。   那人一个踉跄后仰,手中米袋不慎落地。   “哗啦!”   黄莹莹的小米撒了一地。   英王重兵戎,这一年更是征兵频频,强令青壮年入行伍而误农时,粮价远高于往年。   大米价高,便退而买小米。   不想竟遭此横祸,那兵士眼见险些撞人竟连停都没停!   那人来不及道谢,匆忙伏地,以袖将小米扫入袋中,一面往里扫一面骂道:“哪个瞎了眼的敢在……”   话音未落,便被人狠狠捅了下后背,低声道:“那是英王府的府兵!”   那人面色一白,立时噤声,匆匆将小米扫入袋内,快步离去。   偶有些嵌入砖石缝隙中,阳光下,浅黄如金。   方才缩在角落的乞儿快跑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混杂了灰土的米粒抠出,如获至宝地置入破碗中,拿手盖着,小跑着去了。   此刻,英王府内。   赵郢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越看,脸色越发阴沉。   如兰似桂的暖香在鼻尖萦绕,只是今日点得香似乎太多太浓,非但没能起到凝神静心之功效,只令赵郢深觉厌烦。   赵郢目光阴冷地瞥了眼那正缓缓吐出香雾的嵌红宝异兽炉,不待他开口,立刻有聪明伶俐的侍从招呼人,两人将香炉抬出去。   马上又有侍从撩挂珠帘,开窗换气。   “殿下?”   一干幕僚下属本在与赵郢汇报近日平康城内的情况,那兵士匆匆而来,送上书信。   幕僚见赵郢神色阴沉,暗暗猜到了七八分。   莫不是,皇帝抗拒与王爷联合?   又或者,事情败露,被姬循雅发现了?   赵郢将信往桌面上一掷,只冷冷道:“诸位自便。”   一青年人率先拿起迷信,迅速地扫过,却惊声道:“皇帝竟偏向姬循雅?!”   皇帝是疯了吗!   众人听他这样说面色也都不大好看,几人极快地传阅了一圈,信上内容极简单,道皇帝断然拒绝叶太后的提议,听其言辞,似是更重姬氏。   这……这怎么可能?   说句最最难听的话,即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喜怒不定,阴沉诡魅的权臣,素有贤名,且与皇帝同宗同族的王爷才是更好的选择。   皇帝难道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耻辱了吗?   青年望着英王的脸色,犹豫片刻,道:“殿下,属下以为,或许是何谨暴露了行迹,又或许是叶太后为人所控制,这封信乃姬循雅假借太后之名命人写下的,不可尽信。”   然而他们都看得出,信至末尾处,是太后的私印。   且笔迹、行文,俱与叶太后先前的信一模一样。   旋即又有人通传,道:“殿下,又有军士回来了!”   赵郢沉着脸道:“宣。”   忙有甲士入内。   他一身衣袍灰蒙蒙的,脸上道道汗渍,显然是从上一个传信人那拿到消息,立刻就骑马往回赶,他不敢耽搁,跑了两天一夜方入平康城。   他甫一入内便跪俯在地,信筒高举过头,汗味与土味混合,味道熏人,扑面而来,“殿下。”   第一个看信的青年人忙起身接过信筒,双手递于赵郢。   英王接过,倒出信,目光飞快地扫过信纸。   众幕僚官员沉默地坐着,都觉得有几分难捱。   有知情识趣的侍人悄然捧了青釉荷叶盘来,盘上放置了几个大佛手,刹那间满室清甜,驱散了不少臭气。   几人缓缓放松了呼吸。   此人身上脏污,与渊涓蠖濩的厅堂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慌乱地垂了头,面色通红。   一呼一吸间,尽是浊重滚烫的气。   那青年人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了。   军士忙垂首,窘迫地出去。   英王神色冷沉,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他手中的信明言京中局势,姬循雅竟连抓了二十四人,且个个都与他,有向西北输送君子有关。   赵郢心中陡地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往下看,瞳孔猛地缩紧了,果不其然,信中当真提到了他。   “……英王枉顾大体,识人不明,竟暗自与夷狄私相授受,忘我朝征战百年,军士不得卸甲,万姓受颠簸流离之苦……若其痛下决心悔改,则速速入京请罪,方不负朕如天之恩。”   一封信看完,赵郢面色却不似方才那般难看,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不将信交由幕僚传阅,令亲近的谋士读了一遍。   言讫,众人无言。   正厅内寂静得令人心慌。   赵郢自斟了杯茶,不喝,慢慢地刮去漂沫。   “殿下,此举阴毒至极!”一人恨恨出声。   怎不阴毒?   将英王所为大白于天下,将英王先前积攒的贤名毁得一干二净——毕竟,身为王侯享百姓养却资敌叛国,合该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这样的大罪,朝中岂会有官员再在明面上倒向赵郢?   然而皇帝却没说要诛杀赵郢,仅仅要他进京请罪而已。   若帝王将他监禁至死,是帝王仁慈,若皇帝杀他,则是他死有余辜。   既不能不回应,又不可进京,进退两难。   一句话立时打破了此刻的死寂。   有幕僚附和道:“如此阴毒的计策,必出自姬循雅之手。”   赵郢眼皮也不抬,只专注地望着茶杯,仿佛这不是普通的一盏茶,而是开国帝玺,“未必。”他道。   信中说皇帝拒绝得极果断,虽有姬循雅作假之可能,但……如果真的是出自皇帝本意呢?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判了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此二人,未必就是权臣和受尽屈辱的傀儡皇帝。   说不定,赵郢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收紧,是心机叵测的帝王同他那条忠心耿耿的狗!   赵郢呼吸有些急促,饮下茶,生生将遭人算计的不虞和愤恨压了下去。   “殿下。”那青年人见他眼底微红,担忧地唤了声。   赵郢转头,语气还算平静,“济良,你以为如何?”   青年人,陈宁陈济良当即道:“殿下断不可去京城,以姬氏心思之歹毒,必会谋害殿下。”   “陈大人所言极是!”   “殿下,诚如陈大人所言,您莫要为浮言所裹挟啊。”   赵郢面无表情地听着,并不言语。   下首一人自看见密信后未发一眼,他仔细地注视着赵郢的神情,忽道:“殿下养兵千日,何不出兵征讨奸臣以解陛下之危,荡平寰宇,使四海升平,日月重光!”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厅堂内陡然一片寂静。   陈济良离赵郢最近,他看得清英王不知因亢奋还是紧张瞬时放大的眼睛。   如其所言,英王现下兵精粮足,士气高涨,且其封地与京城所距离不远,从屏婺关出兵,若是一路顺利,则不过半月就能兵临毓京城下,况且,姬循雅本非皇族,乃一篡权的逆臣,比之姬循雅,宗亲朝臣更能接受赵郢。   地利、人和,他业已竭尽人力,既然如此,为何不一试剑锋?   最最要紧的是,英王现下还能与各处联络往来,粮草、武器,不仅其治下封地有之,更可从外源源不断地获得。   但朝廷在同他撕破脸后,会立刻着手收紧,切断那几条往来各处的水路、陆路商道。   长此以往下去,英王的势力会日渐萎靡,以后莫说是一战之力,恐怕只能引颈受戮!   英王目光沉沉扫过自己的一众心腹,道:“君等意下如何?”   “臣等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扶危定乱,解民倒悬!”   声音雄厚,响彻正厅,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去为国锄奸平乱。   英王霍地起身,“好好好!本王幸得诸位,来日平乱除贼,各位当属首功!”   却未明说,这个首功,究竟是清君侧之功,还是,从龙之功。   ……   御书房内。   赵珩正揣摩着面前的军报,忽听人道:“陛下。”   正是许久未曾出现的韩霄源。   他见帝王略一点头,便继续道:“陛下,英王回奏业已送回,亦是……明发天下。”   赵珩眯眼。   端坐于旁侧崔抚仙神情看不出几多变化,依旧在凝神为皇帝拟一份奏疏。   赵郢的态度恰在他预料之内,倒并不惊怒,道:“他说什么了?”   韩霄源犹豫片刻。   他迟疑地看了眼崔抚仙。   赵珩嗤笑一声,“既已明发天下,又怎会怕你崔大人知道?”不容置喙道:“念。” 第一百二十章   韩霄源踌躇片刻, 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张嘴,正要出声,却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念什么?”   嗓音清润明澈, 却总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劲儿, 不是姬循雅,还能是谁?   韩霄源一惊,忙住嘴,退到旁侧。   姬将军神出鬼没,无论突然出现多少次韩霄源乍然听到他的声音还会发毛。   姬循雅进御书房如入自家后宅,不要宫人通报, 坦然地进入内殿。   他才从城外大营回来, 一身戎装未换,银甲熠熠,反射出道森然肃杀的光,这身杀气愈重,却显得他面容愈加清丽泠然。   戎装齐备,可未戴佩剑。   见天子, 怎可携凶器?   赵珩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过后又觉不仔细,又抬眼扫了下。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眉眼微弯。   崔抚仙放下笔, 客客气气地道:“姬将军。”   姬循雅略一颔首,权作还礼。   他见崔抚仙在下首坐着拟旨,不去下面坐, 极自然地走到赵珩旁侧。   赵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管他, 一面示意韩霄源念,一面对姬循雅道:“是英王的回奏,内容似乎不甚恭敬,朕令韩卿念,他还不敢。”   姬循雅闻言道:“既然如此,便给臣吧,臣来为陛下念。”   韩霄源面色更加诡异,立刻看向皇帝,“陛下。”   赵珩点头。   得他首肯,韩霄源忙双手将回奏奉上,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姬循雅随意扫了一眼回奏的文书,神色先是冷了一息,继续往下看,却又扬唇,转向赵珩的方向,毕恭毕敬道:“陛下,臣念了。”   赵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嗯。”   姬循雅唇角更上扬,极其愉快地道:“姬氏余孽之后,出身卑贱,侥幸存……”   无意去听他们二人对话的崔抚仙耳尖颤了下,这回奏,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赵珩显然也觉得不对劲,断然道:“停。”   虽则以英王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俯首请罪,但这封回奏的内容直指姬循雅,倒令赵珩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英王要怒斥皇帝无德,以至于山河沦陷,日月无光——即使没有。   姬循雅眸中笑意闪烁,看得赵珩更一言难尽,看见骂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姬循雅含笑道:“陛下要看吗?”   赵珩望着他弯起的眼,轻嗤了声,“朕若不看,岂非辜负了将军的心意?”   姬循雅闻言非但不将文书奉上,反而故技重施,将文书往身后一送,只露出一个边角给赵珩看,摇动文书,似在引诱帝王亲自拿来。   赵珩迅速地看了眼崔抚仙。   崔大人专注地忙于笔墨,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君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姬循雅不满地扬眉,但微笑道:“陛下。”   平白无故的看崔抚仙做什么?   难道与他亲近是一件需要避忌旁人的事吗?   赵珩给姬循雅一个你收敛些的眼神。   赵珩于旁的事情上还算好说话,唯独在公事上一丝不苟,不允许有分毫差池。   姬循雅深知他性情,却微妙地从赵珩半是警示半是提醒的目光中看出了些撒娇,连帝王微垂眼眸的肃静,都像是欲盖弥彰。   不是求,可远胜于求。   这想法一出,姬循雅心中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恭恭敬敬地将文书奉上。   赵珩只觉一言难尽。   他真的很好奇,姬循雅到底从始至终都在笑什么。   但为了避免自己近墨者黑,病入膏肓,皇帝陛下决定不去探究,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过。   与其说他手中的玩意是回奏,不如说是檄文。   讨伐姬氏逆臣贼子的檄文。   一言蔽之,这篇檄文是在说姬循雅出身卑贱,姬氏全族本来就是余孽逆贼,能侥幸存活全靠太祖垂怜,谁料后人不思报效,还敢作乱。   乱臣贼子胆敢羞辱君上,囚禁帝王于深宫,威服专权,但凡尚为人,都为之不耻愤恨,定与姬氏势不两立。   话说得很明白,姬循雅是逆臣贼子,他若起兵,则是顺天应民,讨贼报国。   赵珩拿余光瞥了眼姬循雅,檄文中的乱臣贼子正在斟茶,自己以掌心试了试杯壁的温度,确认合适后,才无声地送到赵珩手边。   但……赵珩又看了一遍,依旧没看出姬循雅在高兴什么。   赵珩心道罢了,他不必知道。   赵珩本欲将文书给崔抚仙看看,奈何这内容怎么看都些古怪,内里还有诸如妖孽惑主之类的话,虽然是为了将赵珩也骂进去,说他是昏聩君主,但,还是令赵珩品出了些别样滋味。   用词实在不像在骂臣下,倒像是在骂皇帝后宫的妃妾。   姬循雅看出了他的打算,姬将军难得殷勤,取来文书,递于崔抚仙,道:“崔相,陛下请你也看看。”   赵珩:“……”   朕没有。   崔抚仙亦意外于姬循雅的“热情”,道了声:“是。”将文书接过。   他读东西本就比旁人精细,也慢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研读,看得姬循雅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崔抚仙只觉惊悚,下意识看向赵珩。   赵珩更觉无语。   他好像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鬼东西了。   文书里既说了太祖皇帝对姬氏网开一面,又说当今皇帝为姬循雅所蛊惑,姬循雅非但不尽人臣之道,竟敢囚禁皇帝,威服自专,乃至欺辱圣上。   看姬循雅兴高采烈的模样,赵珩甚至怀疑他不介意亲手写一篇檄文,讨伐自己。   崔抚仙看完全文,眉心深皱,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令赵珩感动简直热泪盈眶。   这才是个正常人啊!   崔相轻声道:“不可救药。”   末了觉察自己失言,马上道:“陛下,臣失态。”   赵珩摆摆手,“卿是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姬循雅脸上真挚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赵珩余光瞥到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道:“卿……为国分忧,别具一格。”   姬循雅这才稍稍满意。   崔抚仙沉吟道:“陛下,英王此举有伤圣誉。”   对于在外人看来君臣一体的赵珩和姬循雅而言,攻击姬循雅,就等同于攻击皇帝,除非赵珩此刻站出来说,自己从头至尾都是被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但,赵珩不会这样做。   他继续道:“英王野心勃勃,居心不良,陛下,请恕臣直言,英王这封回奏是在为起兵寻一理由。”   赵珩赞同地点头,他眸光一转,看向姬循雅,笑道:“姬卿,英王毁卿清誉,朕实在不忍,朕该为卿做主。”   姬循雅垂眼,柔声道:“不知陛下,要如何为臣做主?”   ……   是日,风轻云净,白日高悬。   煊赫日光之下,太庙殿宇愈显堂皇宣明,飞檐连云,气势磅礴。   群臣肃立于玉阶之下,垂首静默,一派端宁。   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禁军险些烧了靖平军驻地旁的火药库,致使皇帝与姬循雅间关系愈加紧绷,甚至到了封闭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的地步,明为保护,实则幽禁,而后几十名官员被抓,原因竟是同英王一道私卖军资,至昨日,英王回奏传遍朝廷,直指姬循雅乃谋权反贼,窃据权柄,囚禁陛下。   未料及传言中或已遭毒手的皇帝陛下非但没死,且活得甚好,直至亲眼看到皇帝,朝臣心下方定。   帝王繁丽恢弘的仪仗穿过人群。   群臣跪迎,有人心惊胆战,待见赵珩,面上血色全无。   李默垂眸,掩盖了眼中的复杂。   高台之上,赵珩手持玉圭,朝灵位躬身拜了三拜。   帝王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周身气韵冷沉,岳峙渊渟,给人十分不可测之感。   冕旒轻晃,堪堪遮住了他的双眼。   实际上赵珩一言难尽更多。   毕竟谁都不喜欢拜篆刻着自己尊号的灵位。   待三次拜完后,帝王放下玉圭,取香供奉,再度躬身拜礼。   礼官扬声道:“国事紧急,大礼从简——”   “拜——”   朱紫衣冠伏地。   “起——”   衣冠擦磨摇动,声响簌簌。   赵珩将香插入香炉中,转向众臣。   居高临下,于是众人神情变化,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尽收眼底。   帝王开口道:“朕今日祭祀先君,实为请罪。”   群臣愕然地面面相觑,不知此言从何而来。   唯素知赵珩性情的近臣们面色了然。   陛下欲先请罪,再,引出英王之事。   果不其然,赵珩道:“先前毓京内有贼臣宵小欲行不轨之事,朕命姬将军封闭宫门本为擒贼,未思及令诸卿惶恐,此皆朕之过。”   这话说得很明白。   先前封闭宫门是皇帝故意,而非受姬循雅胁迫。   封闭宫门的成效他们亦看见了,借着京中局势紧张,有人自以为无有束缚,加紧了与西北往来,输送辎重,以国帑民膏,换得万贯家财,帝王命人一举将其擒获,现已发往三司会审。   帝王是为,封闭毓京期间惶然的人心请罪。   此言既出,却令不少人冷汗淋漓。   无他,只因这段时间内,其非但没为家国安定悬心,却是东奔西走,为自己选定的新主招徕人望。   烟香随风飘散。   上好的沉香气味醇厚,甜中微带苦涩,似乳醴,却并不腻人,略含草木的清苦。   或许是闻不得这样的香气,有官员似被熏得脸色惨白,摇摇欲倒。   赵珩扫视一圈众人,见如释重负者有之,开怀欣悦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惶恐无措者亦有之。   他继续道:“朕其罪之二,便是先前未能识破英王用心,朕深感惭愧,”他长叹一声,“英王有罪,亦罪在朕躬。”   倘若赵珩上一个“罪名”尚算有据可依,可英王之事,实是无妄之灾。   果不其然,此言既出,太傅立刻越众而出,道:“陛下,英王先前素有贤名,然而竟做出此等悖逆之事,可见其心思深沉,内藏诡诈,陛下先前顾惜血脉亲情,令其进京,不想赵郢非但不请罪,更毁谤忠臣,构陷君父。所谓大奸似忠,其罪岂在陛下?”   崔抚仙马上道:“陛下,臣等失察无措,请陛下降罪。”   有这两位大人在前,众臣齐道:“请陛下降罪——”   赵珩抬手示免礼。   一时静默,落针无声。   赵珩缓缓道:“赵郢行事悖逆,包藏祸心,欲起兵谋逆。”   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帝王沉声道:“屏婺关外动兵频频,意指毓京。朕今日祭拜先君,不仅要请罪,更为上告我朝太祖太宗,朕欲扫平国贼,以还社稷安宁。”   言讫,举酒泼案,“倘我朝先君在天有灵,但请护持将士破坚摧刚,凯旋而还!”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入夜, 御书房内。   灯火通明,守在门口,隐隐闻得人声。   “……朕会从并州抽调粮草, ”赵珩以毛笔末端轻点一处州府, “尽量将辎重补给线缩至最短, ”他见姬循雅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仿佛全听进去了,又道:“将军,你想由谁负责军资调度?”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赵珩,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几分痴迷。   帝王极专注地望着姬循雅,与他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 力图让对方不会对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产生误解, 细致慎重,一丝不苟。   赵珩双眸在烛火下璀璨明亮,光华熔金般地熠熠流转。   每一句话说完,赵珩总要询问般地抬眼看姬循雅,仿佛在询问自己是否说明白了。   若不称帝,姬循雅心道, 以赵珩筹谋时的耐性细致,做先生也该强过旁人千万分。   军国大事祭祀后已召集群臣议论过一番,至散朝, 又前后命崔抚仙、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议事, 至天色浓黑,二人方有了会独处的时机。   这几日二人皆忙于国事,皇帝调配军械钱粮以备战事, 姬循雅则全权负责军务,这点独处的时间就更显可贵。   姬循雅视线随着赵珩的动作移动, 越看唇角弯得越厉害。   虽则方才赵珩也单独宣召了旁人,但毕竟同赵珩一道用晚膳的只有他一人。   他的心情本因为这独一无二的殊荣大好,思绪转动,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赵旻是赵珩一手养大的,储君受尽帝王宠爱栽培,单独训导教诲的时候不知有多少。   恐怕早已习以为常了。   太宗本纪中有则记事,便是赵旻在赵珩死后回忆起父皇对他的养育教导,当着臣子的面都忍不住潸然泪下,原话道:“先君待朕眷爱疼惜,虽遍观史册而不得见。”   赵珩原本以为姬循雅不言不语是在考虑人选,耐心等了片刻,却见姬将军上扬的唇角都耷拉了下来,面色仿佛有人拖欠他军饷似的难看。   虽则看不见,但赵珩总觉得姬循雅身旁此刻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黑气。   赵珩疑惑道:“将军?”   眷爱疼惜眷爱疼惜眷爱疼惜……   姬循雅衣袖下手指悄然攥紧了,连自己都尚未察觉。   这表情不像在参详押运官,倒似他亲眼看见有人将姬氏已经变成灰的列祖列宗救活了过来。   赵珩忍不住又唤了声:“将军。”   虽遍观史书所未有所有未有……!   反观他,与赵珩纠缠了半世也不过落得夙敌这样平平无奇的后世评价。   赵珩终于忍不住,扬声道:“循雅。”   姬循雅回魂了似的扭头,道:“陛下,您果真极看重赵旻。”   这话不能说是有头有尾,只能说和赵珩方才讲的毫不相关。   皇帝陛下意识到姬循雅在走神,只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咣地一拍桌案,“姬景宣!”   他力气不算大,至少不如上一世能将十几斤的刀用得得心应手,翩若游龙,却还是震得桌案一阵乱抖。   赵珩虽不是计较的人,但上一世还从未有人敢在他谈公事时有这些混账念头,性格放肆无拘如伽檀,又是同赵珩沾亲带故的青梅竹马,旁听赵珩与大臣谈国事时都是满面肃然。   姬循雅见赵珩眼皮都有些发红,不由得心念微动,忽地很想凑上前去,以唇碰碰那处皮肤,是不是被气得发烫。   但他没动。   皇帝陛下余威犹在,此刻上前赵珩非但不会给他两耳光,只会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令他退下。   之后想必也不用再进来了。   姬循雅立时道:“陛下,臣有几个人选,不若等下写成折子,请陛下参详。”   听他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珩面色稍霁。   姬循雅又道:“并州与屏婺关相距不远,现下是麦熟时节,或该令并州守加强防备,以免遭贼军抢收粮食。”   赵珩点点头,脸色肉眼可见比方才好上太多。   “臣先前赠了陛下一把小刀,不知陛下可还记得,现下军中精锐皆配由此法锻造的兵刃,比寻常刀刃更锋利,又不易折断,”姬循雅自桌下伸出手,慢慢覆住了赵珩的手背,“若陛下愿意,臣恳请陛下屈尊,明日同臣一道去看看改良兵刃齐备后的效果战力。”   “大军将出,诸事繁杂,”赵珩摇头,“不必如此。军士用这样的神兵利刃征战杀敌,自可显现效用。”   虽是拒绝,但没挣开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慢条斯理地得寸进尺,将五指根根插-入指缝,待皇帝反应过来,已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严丝合缝,骨肉贴合。   这样的亲密令姬循雅满足。   又,没那么满足。   肌肤相贴滋长了妄念,让他想靠进些,再靠进些。   姬循雅低眉顺眼道:“臣方才想起旧事,心酸难言,才在君前失态,请陛下降罪。”   长睫低垂,却还悄然抬眼去看赵珩,又小心,又可怜。   赵珩无言了一会,勉强找出一个理由,“出兵在即,岂有岂可处罚大将之理?”   姬循雅闻言倏然抬眼,“陛下的意思是,若非将出兵,臣就要被按律法处置了。”   姬将军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何为适可而止,赵珩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捏起姬循雅的下颌,道:“朕倒是想现在就治你的罪,奈何查遍律法,装傻充愣也算不得大错。”   姬将军以退为进,闻言低了头,再不言语。   因这个惺惺作态的模样,眼睫就显得格外长,睫毛尖黝黑得几乎泛起了点鸦青,小刷子似的,一颤一颤地蹭人心尖。   长睫下,漆黑的眼眸也无甚光彩,明明是双气势迫人的眼睛,偏生叫赵珩看出了星点委屈。   有,但又不多,是主人压制着,又刻意流露出的那点。   配上他清丽绝俗的脸,眸光潋滟,原本十分火气,也能叫皇帝生生降下去九分。   赵珩:“……”   他能和姬循雅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全靠姬循雅这张脸撑着。   尤其是在姬循雅学会装可怜后,于帝王更是攻无不克。   赵珩捏他脸的手不由得松了送,“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起了太子?”   即便赵旻已作古多年的太宗皇帝,在赵珩口中,依旧是太子。   那个备受他喜欢疼爱的太子。   姬循雅眸光中有晦暗一闪而逝。   他掩藏的极巧妙,没让赵珩看出分毫端倪。   姬循雅柔声道:“臣出身微贱,朝野所共知,”他说的是英王的那封讨贼檄文,一面说,手一面往赵珩袖内伸,“本无福侍君,幸而陛下垂怜,得以侍奉左右,臣能侍君,已是陛下如天之恩,怎敢再奢求其他,故而臣心虽悲戚……”   美人乞怜的确令人神魂颠倒,但如果这美人满身煞气,能徒手将成年男子的脖子扭断就大不一样了。   赵珩示意他停,“你有话直说。”   姬循雅乌黑的眼睛盯着赵珩,“陛下缘何对赵……太子那般优容宠爱?”   赵珩简直莫名其妙,“废话,你都说他是太子了。”   他儿子他不宠爱,让他去宠爱谁?   姬循雅幽幽地望着他,道:“敢问陛下,何为你对太子眷爱疼惜,遍观史书而不得见?”   赵珩自醒来后自己和太子那朝的史书除了大事几乎不看,乍然听到这话,被腻歪得头皮发麻,心道太子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腻人了。   见姬循雅目光愈发凄楚,可怜中又藏着一丝凌厉,无奈道:“一个孩子说的话你也要计较。”   姬循雅冷笑道:“寻常孩子的话臣自然不会计较,只太子身份尊贵,又是陛下最最心爱的皇后所出,臣想视而不见,奈何徒劳无功。”   赵珩方品出一丝怪异。   原来是为这个。   赵珩张口,本想直接告诉姬循雅哪里有什么皇后,只战事在即,这话甫一出口,却像是哄姬循雅的谎话。   不若之后寻个合适时机,他再详细道来也不迟。   赵珩静默一息,抬手将姬循雅揽入怀中。   俩人身形有些差距,幸而姬循雅愿意配合,武将身量高大精悍,却顺从地将将头贴在赵珩心口。   赵珩动作顿了顿。   他本意是揽一揽姬循雅的肩膀就算了,是个纯然的,表达亲近,却与情爱无关的姿势。   谁料姬将军顺势将脸贴上了他的胸口。   胸口随着赵珩的呼吸平缓起伏。   一下,又一下。   近在咫尺的,是心跳声。   姬循雅忍不住离得更近些。   这样近,赵珩却对他毫不设防。   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将一把利刃插入赵珩心口。   只要他愿意,亦能剥开这身算不得厚重的衣袍,在帝王的心口处,落下一个齿痕。   只有他可以。   赵珩浑然未觉,哄道:“无妨无妨,过些时日,我命郎官在起居注里加一句,朕对姬将军之宠信,亘古未有,可好?”   话音未落,赵珩忽然觉察到一点不对劲。   仔细点说,就是湿漉漉,凉津津的东西,蹭过他的喉结。   他缓慢地低头。   他与姬循雅茫然的眼睛对视。   赵珩深感无语。   他伸手摸到姬循雅的头发,向后不算用力地一扯,示意对方可以起来了。   姬循雅却一动不动。   姬循雅眸光深深,好似饿得饥肠辘辘的狼。   赵珩怎不知他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他本想说不该纵欲。   只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倒令他说不出了。   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反扣住姬循雅的后颈,向前轻轻一压,含糊道:“轻些,也别太久。”   姬循雅呼吸一滞。   听帝王又道:“不日出兵,朕自去送你。”   姬循雅哑声道:“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草木萧疏, 寒意料峭。   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黑金旗帜连片,纵横十余里, 遮天蔽日。   帝王居高临下, 但见大军银甲熠熠, 生辉耀目,可夺日光。   纵然赵珩曾带兵征战多年,再见此情此景,仍觉心绪激荡。   他偏身端起酒爵,持杯送于姬循雅面前,“将军。”   姬循雅双手接过, 闻得帝王深沉的声音响彻耳畔, “朕在京中,静候诸将士大胜,凯旋而还!”   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不期二人竟有勠力同心的一日,姬循雅深深望着赵珩,道:“臣等定不辱命。”   言毕,仰头满饮杯中酒。   礼官挥下令旗, 刹那间,鼓角齐鸣,雄浑的乐声几可穿云裂石。   群臣诸将叩拜见礼, “陛下万年——”   呼声若山崩。   ……   待回宫后, 赵珩先换了常服,而后立时入书房,与户部尚书议事。   征战不仅考验将帅之能、军士素质, 更是在比拼后勤供给,辎重输送。   凡动用大军, 日辄万金之数。   先前国库空虚,经过赋税改革,虽只第一年,但成效斐然,足可支撑大军征战。   只不过,除了军饷粮草外,还有其他开支,譬如工部呈上来的请拨款修筑十二州河工水利设施共计二百七十万——毕竟上次支出这笔已在十九年前,二百七十万算不得多,关乎民生,是决计不能省的。   这笔钱户部做不得主,要交给皇帝批示。   赵珩自然允准。   户部尚书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封文书,道:“陛下,这是宗正寺感念时局艰难,自求削减宗室开支的书函。”   赵珩抬眼,这等取悦皇帝又赚得名声的好事宗正寺怎么不自己上折子,他接过文书,也不看,轻笑一声,“冯卿,莫要同朕拐弯抹角的,还有什么话,一并同朕说完。”   冯延年垂首道:“是,回陛下,宗正寺请求削减宗室开支,只是从前已多年未曾核查宗室人数,恐有错漏冒充,请批银八十万,核准人数后,再行削减。”   他听皇帝语气不明,似对宗室有些厌烦,故而说得直白,半点不为宗正寺遮掩。   果不其然,下一刻赵珩冷笑道:“宗正寺打算削减多少?”   冯延年道:“宗正寺怕一下削减太多会引得宗室动荡,请先削减十中之一。”   “去年开支多少?”   “回陛下,去年宗正寺账面上支银三百一十万。”   赵珩冷冷道:“账面上?”   冯延年听他语带怒意,很尽职尽责地劝了句,“陛下息怒。”   赵珩将文书往桌上一掷,“削减十中之一就是三十一万,却先向朕讨八十万,宗正寺这是来户部做梦了!你且告诉宗正寺,不,你传朕的旨意,就说宗正寺为克时艰,自请削减开支令朕心甚慰,但削减过半未免太多,看一百万就很好。”   冯延年瞠目结舌,“陛下?”   怎么就从十中之一变一半了?   那些王公宗室哪个是缺钱的?   明知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假惺惺道为国为民削减禄米,实则还想再从国库掏钱,赵珩本想过段时间再处理宗室事宜,不料宗正上赶着往他面前撞。   养得一群废物,皇帝陛下越想越怒,一面怒这些人享受天下养而百无一能,一面又怒后代子嗣无用。   赵珩按了按太阳穴,“就按朕说的办。”   冯延年转念一想,帝王金口玉言,他说一半,谁人敢反驳,更怪宗正不长眼,非要这个时候来赵珩面前做戏,他们这位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是心慈手软的?   遂道:“是。”   二人又谈片刻,末了,赵珩忽笑道:“冯卿是爱花之人。”   冯延年身上一僵,正想解释自己收下那几盆魏紫姚黄的缘故,是为表示与李默的亲近,也是,的确喜欢。   赵珩见他神色惶恐,摇摇头道:“朕无他意,只是突然想起花房中尚有些花木,冯卿若喜欢,着人搬过去。”   冯延年眼前一亮。   皇帝不喜欢花草,但先帝可极爱奇花异草,命人在各地寻找,又广募技法高超的匠人侍弄,花房里养着的说是仙株都不为过。   冯延年喉结微滚,但还是客气道;“陛下,花房中都是先帝爱物,臣不敢擅取,况且若奴婢不仔细,弄折了花枝就不好,”话锋一转,眼巴巴地看着赵珩,“臣想自己过去。”   取。   赵珩失笑。   若说先前他给冯延年权,冯延年是惊喜惶恐交织,现下就只剩喜气洋洋了。   赵珩道:“卿自去。”   冯延年道:“是。”   他倏然起身,然后猛地意识到什么,“臣告退。”   赵珩摆摆手。   冯大人步伐轻盈地走了。   待他出去,赵珩脸上的笑意一下熄了大半。   信手将笔掷入笔洗,砸得水花四溅。   皇帝长叹,“钱,钱,钱,朕又不是银山,岂铸得了钱?”   韩霄源端了盏茶奉上。   赵珩扭头道:“韩卿,你看看朕,是个能生出钱的样子吗?”   韩霄源笑道:“陛下是圣明天子,万般难事,落到陛下手中皆迎刃而解。”   赵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满嘴发涩。   “陛下,”韩霄源道:“奴婢有要事容禀。”   赵珩放下茶杯,“好事坏事?”   韩霄源:“奴婢……”   “罢了,”赵珩道:“你直接说吧。”   韩霄源:“陛下先前命奴婢等监视九江王世子并其他与之亲近的官员,已有结果。”   赵珩抬眸,“哦?”   韩霄源沉声道:“陛下,这些逆臣贼子有意在本月十七,也就是五日之后,欲趁京中防卫空虚时引神卫司军作乱,挟持陛下。”   赵珩又喝了一口茶。   他这辈子犯上的事见得太多,也干过几件,听到了毫不惊讶愤怒,只笑了声,不阴不阳道:“神卫司,不是靖平军入毓京后就被打散了吗。”   韩霄源不敢应答。   赵珩道:“李默怎么说?”   韩霄源道:“李世子态度暧昧,故而,神卫司司使阮成岫并其叛党有意瞒着李世子。”   赵珩闻言笑道:“却是稀奇。”   其实想来也不奇怪,李默毕竟是九江王世子,与这些失去圣心,甚至招致了皇帝厌恶的臣子亲贵不同,他有退路,但这些人没有。   况且,姬循雅在外动兵,李默也在观察。   倘他在京中擅动,极有可能为九江王一脉招来灭族之祸。   赵珩放下茶杯,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甚好地说:“传周截云入宫。”   ……   五日后,夜中。   毓京在北地,秋末夜间已极冷。   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烛光映于地,凉得仿佛一层白霜。   这样的夜晚,本该躲在暖房,躺进锦被之中休憩,奈何,偏偏有人要扰他好眠。   李默才室内初来,夜风瑟瑟,吹得他外露的脖颈上立时浮现出了一层小疙瘩。   不止是冷,更是——心惊胆战。   在看清跳下马车的人是谁后,九江王世子沉静的眼眸一时瞪得浑圆。   皇帝怎么会漏液来他府上?!   李默愣了一息,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大步上前,虚虚扶住帝王的手臂,毕恭毕敬道:“陛下巡幸寒舍,臣荣幸之至。”   赵珩望着李默还点恍惚疑惑未来得及掩饰的脸,笑眯眯道:“朕深夜到访,不会打扰世子吧?”   李默忙道:“陛下愿意屈尊来此,臣喜不自胜。”   赵珩朝李默一笑。   月下看人,帝王本就俊美张扬的五官愈显秾丽,润泽的唇瓣上扬,好看得惊心动魄,简直像个趁夜作祟,引诱世人的妖物。   李默当然不会被引诱。   他业已知晓这位陛下的心性手段,心中一紧,料想皇帝今日来此,必有大事要办。   说不定,是来要他的命。   只是,杀他而已,何必皇帝屈尊?   李默胸口狂跳,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试探下帝王的意图,却听赵珩道:“卿是否很好奇,朕为什么要来找你?”   一干随侍陪赵珩入内。   朱红大门自其身后缓慢地关上。   “咣——”   响声沉闷。   李默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似的,头皮一麻,神色却愈发恭敬,“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想去哪,臣等安敢揣摩。”   他引赵珩入正厅。   茶已备好。   甫一落座,赵珩便端起茶杯。   他动作随意,却看得身后的韩霄源如临大敌。   注意到韩霄源的动作,李默心中冷笑。   好奴婢。   他就算疯了也不敢在自家给皇帝下毒,这位韩大人当真忠心护主。   赵珩不着急喝。   杯壁有些烫,灼得他指尖泛红。   赵珩笑着道:“天冷,还是世子贴心。”   李默垂首,“陛下谬赞。”   赵珩悠闲地端杯暖手。   他神色太怡然淡静,仿佛真的无甚要事,只是夜里无趣,趁月来自己喜欢信赖的大臣家中闲谈而已。   李默低眉顺眼,从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赵珩漫不经心拨弄茶杯的手指。   一上、一下。   李默的心也随着颠簸。   他心绪太乱,一时想着皇帝来送他最后一程只是不知道他如何配得上这般如天之恩,一时想着皇帝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寻他,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李默断然否定。   若姬循雅大胜还朝,外部安定,赵珩定然要着手处置朝廷内的事务,人心浮动,风起云涌,皇帝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李默端起茶杯,轻啜了口。   热茶入喉,他的惊疑却未随之平息。   “李卿,你方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珩微微倾身,笑对李默道:“那率土之滨,可是王臣吗?”   他声调平和,还因为没那么惯说官话而透出了股含糊,明明是很腻人的说法方式,却听得李默惊惧骇然。   他怀疑我了!   这是此刻李默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开口,却忘了自己刚刚喝了茶,刚要解释,水液骤然涌入喉咙。   “咳咳咳……”   他忙以袖掩口。   稳住皇帝装傻充愣,千万,千万不要表现出任何端倪!   激烈地喘了两口气,他立时放下袖子,尚来不及抬头,道:“陛下,臣……”   眼前不是帝王的怒容,却是一方白帕。   李默手犹然有些颤,他双手接过,拭了唇边狼狈的水渍,声音沙哑,“陛下,请恕臣愚钝,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弯眼。   大概没有人敢告诉他,他这样笑起来很像狐狸。   李默垂首,不敢与帝王对视。   他能感受到,帝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   不加掩饰,且兴味十足。   李默身体紧绷。   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紧张的呼吸。   也许只过了须臾,能赦他万死之罪,也能顷刻间取他性命的声音的主人终于再度开口了,他说:“李卿,朕很喜欢你。”   李默呼吸一滞。   立在赵珩身后的韩霄源面色异样了几秒。   幸而这话不是当着姬循雅面说的,若被姬将军知道了,又要闹出场风波来。   而后李默立刻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赵珩这句喜欢,是惜才爱物之意,与情无关。   “你很聪明,”赵珩道:“目下又无甚大错,于情于理,朕都不舍得你死。”   赵珩话说得很明白,李默面露惶然无措,仿佛不解此话从何而来。   赵珩看他。   耐性尚可的帝王不介意再给李默一些时间,但如果李世子执意装傻,他亦不会勉强。   李默的神情却在下一秒变了。   那茫然惊惧的神色瞬间消失,余下的只有一派被人看穿后破罐子破摔懒得再挣扎的坦然。   在皇帝面前扮无辜会被一眼看破,实在无甚必要。   李默自以为镇定,只是呼吸比平常略微急些。   他反问道:“陛下已知细情,又何必再问?”   他样貌生得静美,故而这幅伶牙俐齿的样子非但不招人厌恶,反而带些有趣。   赵珩笑道:“问自然是要问的,朕说了,朕很喜欢你,不忍杀之。”   帝王这话说得既认真,又不认真。   一双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他,吐出来的词句却轻薄得令李默不敢信。   李默第一次与赵珩对视。   眼眸粲若熔金,自然也滚烫若熔金。   足够将所有被这双眼睛迷惑,沉溺其中的人,灼烧得连骨殖都不剩。   然而,李默却发现赵珩并没有在说谎。   他心跳快得几乎想要干呕,对前路的茫然、对死的恐惧、受制于人的厌烦,还有种种连李默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交杂,灼得他太阳穴发烫。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而后道:“陛下,您并不是喜欢我聪明。”   他忽地明白了赵珩的意思。   帝王星夜前来,又耐性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就绝不可能是为了杀他。   他有自知,他还没有重要到能让赵珩亲自为他端一杯毒酒的地步。   赵珩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想控制九江!   三代昏聩君主,致使朝廷对地方的管控能力大大降低,诸王各自为政,暗含野心,其中自然包括九江王。   现下姬循雅正在外征战,再兵行九江不是不可。   但,无甚必要。   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一旦动兵,不仅加重国库负担,更使百姓流离。   既然有更好的方法,为何不用?   眼下,这个最好的方法,李默惊觉,正是他自己。   徐徐图之,不立刻削藩,依旧用李氏为九江王——拿走一个野心勃勃的、老迈的王,换一个年富力强,但更听话的傀儡。   可,李默张了张嘴,目下大军在外战果不明,你又凭什么要我倒向你?   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答案他当然清楚。   正因为此刻尚未有战果,赵珩才愿意出现过来。   若尘埃落定后再向帝王表示忠心,赵珩岂会要一个见风使舵的臣子?   李默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赌,但他的确在赌博无疑。   若不选赵珩,他或许能凭借着积年功劳,最终历经一番厮杀,坐上他父王的位置,也可能死于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的算计,若选赵珩,只要帝王权柄在握,他便一定是九江王。   沉默半晌,李默蓦地笑出了声。   赵珩也不问他笑什么,要给自己斟茶,李默见了,下意识先执起茶壶,给皇帝斟满茶。   赵珩也有点意外地看了眼李默,“多谢。”   李默放下茶壶,苦笑着摇摇头,“不敢受陛下一声谢。”   察言观色都刻进了他骨血里,以至于成了不假思索的习惯。   选他那个素来不喜爱他,对他既打压又利用,还有一堆不省心的儿子的父王,还是选眼前这个难以揣摩圣意,变心比变脸还快的帝王?   李默疲倦地勾了勾唇。   这种前有饿狼后是深渊的感觉,真令他欲罢不能,无从抉择。   不过皇帝比他父王强些,赏罚尚算分明。   李默抬首,“敢问陛下,将如何做?”   赵珩也不隐瞒,“朕会让九江王心甘情愿地退位。”他朝李默一笑,“由卿承袭王爵。”   这句心甘情愿到底有几分可信李默不愿意去细想。   沉默须臾,李默道:“那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赵珩含笑道:“卿是应下了吗?”   刻意造就的温顺性情让李默险些点头,他动作僵了僵,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不明白,臣还有许多兄弟,您尽可以选其他人,为何非要是臣?”   当年之事或许皇帝早就忘记,本不是大事,他也不该斤斤计较,至少对于这个身份远远高于他的上位者而言,不该计较。   他呼吸微微发颤,他当然清楚这时候不该提起和自己一样有袭爵资格的李家人,但他没有忍住,他想知道为何。   是皇帝的真心实意吗?还是又一次因为无趣才加诸给他的羞辱?   赵珩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李默。   李默脸色白得几乎趋于透明,莫说李默没有参与今晚的事,就算参与了,他的反应也不该这样大。   李默被他看了眼,心下发紧。   他在静候皇帝的戏弄,嘲笑他果真痴心妄想。   但赵珩没有,赵珩实事求是地回答:“朕说了,朕很喜欢你,更何况……”李默心随着往上提,“朕也只认识你。”   帝王黑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朝中还有你其他兄弟在吗?”   这并非搪塞敷衍,而是事实。   赵珩不欲出兵九江,自然要选一个李氏族人来继承王位,旁人他不认识,唯一个李默在京,无论是为人背景还是性情,都太适合做九江王了。   且他既无母族亲戚干涉,也与老九江王关系平平。   一个顺从听话又聪明的王。   李默:“……没有。”   就,就因为这个缘故?   李默承认自己的确很好控制,他不得九江王支持,也无强劲的母族,多年在京中卫九江王探听消息处理事务,在封地没有根基,但,他不是唯一。   赵珩既知他野心,却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用他。   未免可笑。   简直像是他的痴心妄想。   可赵珩在看他。   帝王眼眸生得太深太含情脉脉,当他专注地看着谁的时候,很容易给此人一些自己在帝王心中独一无二,受他珍视异常的错觉。   李默思量良久,嘴唇微张。   他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臣落水之事?”   赵珩见他眉眼郁郁,唇角却竭力扬起一抹笑,像是既不可置信,又防备抵触。   赵珩心念微动,联想到皇帝先前的所作所为,突然道:“是朕推你落水?”   他居然是疑问的口气。   李默欲言又止,欲止却没止住,生生被气笑了,咬牙道:“是。”   赵珩:“……”   朕的子孙后代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啊?   李默处事谨慎,又不受宠,没有人可以倚仗,按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得罪赵启才是。   那么缘故只有一个,就是赵启无端命人推李默入水,说不定还看李默挣扎了许久才将他救上来。   难怪方才他同李默许诺,李默都是一副难以置信又复杂非常的神情。   如果赵珩是李默,赵珩也不会相信这个曾经羞辱过自己的皇帝,会对自己委以重任。   赵珩无言一息,“朕先前在陪都时,饮药伤了心智,”他说得无比流畅,“以至于不少旧事都忘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是我之过,还请世子见谅。”   李默:“嗯……嗯???”   皇帝说什么?   皇帝说是他之过?   这话居然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的!   李默沉静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而后猛地意识到自己无礼,忙垂了眼。   赵珩见他神色松动,笑眯眯道:“世子,若治下九江稳定,百姓安居,朕就算让你推回去又何妨?”   李默一愣,立时回道:“臣不敢。”   而后君臣二人都静默了片刻。   李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正要再度开口,余光却瞥见窗纸上投着一个高大人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他一惊,喝道:“谁?”   赵珩也看过去。   那身影道:“陛下,公务紧急,请恕臣不请自来。”   是周截云。   李默眸光微沉。   赵珩道:“进来说话。”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周截云大步入内。   他满身寒气,交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腥气,踏入正厅,立刻将房中的沉香味都冲淡了。   周截云着全套甲胄,拱手时精铁相撞,发出铿地一声响。   直令人惊心动魄。   他许是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便在赵珩五步开外回话,人大半站在阴影中,英挺的面容半明半昧,望之竟有些阴森可怖。   周截云不知此刻说话是否方便,只道:“依陛下旨意,一切均已办妥。”   李默看向赵珩,见帝王抚掌笑道:“好,甚好。有周卿在,朕可高枕无虞了。”   即便知道皇帝素来不惮夸奖臣子,周截云有几分不习惯,头垂得更低,“谢,陛下夸奖。”   赵珩饮尽茶,将杯放下,朝李默道:“李卿,你明日入宫一趟,朕有话要同你说。”   李默道:“是。”   赵珩起身,“周卿,同朕回宫。”   周截云垂首,侧身立于皇帝身侧。   血腥气四溢。   像条凶神恶煞的狗。   他眼尾微扬,话音却转低,轻得有些模糊,“朕急于检验,卿的战果。”   周截云嗓子被烟火熏得有些沙哑,“是。”   李默送赵珩登车。   待放下车帘,赵珩将闭目假寐。   只刚闭了几息,又倏然睁眼。   韩霄源疑惑,“陛下?”   赵珩道:“你的手帕,落在李世子那了。”   韩霄源不是第一次给皇帝递手帕,乍然听他提起,自己倒有些无奈,“奴婢还有许多。”   赵珩又闭上眼,“回去叫内府给你补一匣新的。”   韩霄源原本想拒绝,但想想这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收下了,皇帝就不必回回都记着给他补上。   遂道:“是,多谢陛下。”   ……   翌日一早,照例该是小朝会。   只是皇帝昨夜派人通传,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悉皆入朝,实际上与大朝会已无分别。   深秋卯时二刻天色浓黑,正殿内上千明烛高照,映得整个宫室内亮若白昼。   皇帝还没来。   众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时闻私语声。   有人眼尖,甫一踏入正殿,立刻就看见了玉阶下摆放着三个箱子。   箱子长三尺宽三尺,正中紧紧贴着封条。   箱子似用沉木所制,色泽暗沉,四角皆用精铁包边,耀目烛光下,冷冽阴沉,望之竟有十分不祥之感。   有朝臣见了心里咯噔一下。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多时, 皇帝已至,朝会方始。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有朝臣悄然去看那箱子, 陛下技能没有第一时间揭晓木箱内里是何物, 只心平气和地听着臣子汇报政务, 又与诸臣商议了番河工水利修缮的事。   卯时已过,赵珩见诸臣再无上前禀奏者,便道:“诸卿可知道,那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何物?”   众人皆仿佛才注意到那两个箱子一般,随着赵珩的话音正大光明地看过去,皆有些疑惑不解。   若论大小, 里面装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有人心道, 旋即又为这个想法感到阵阵恶寒。   崔抚仙上前两步,躬身道:“陛下,臣等愚钝,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还请陛下不吝见教。”   有崔相在前,立时群臣附和, “请陛下见教——”   皇帝倾身向前,他望着底下诸臣,语气非常平静, 无丁点怒意地说:“这里面装的是, 在京一众高官显贵,与诸王私相往来,递送消息, 乃至,欲意合谋的文书。”   此言既出, 在场官员面色无不惊变!   一心侍上者自然是惊于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而有些人则面容灰败,仿佛已看见自己死期将至,祸延妻子。   连崔抚仙都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亦怔然半晌,无言以对。   赵珩笑眯眯道:“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动荡不安,诸卿自觉前途渺茫,想改换门闾,另寻出路,亦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不轻不重,却如同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人脸上。   有朝臣只觉身上冰凉,如坠冰窟,面颊上却火辣辣地疼。   这哪里是人之常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岂有享受着帝王予的高官厚禄,一面在旧主面前应付了事,一面又暗地里投靠新主,邀宠献媚的道理?   赵珩起身,冠冕上玉珠轻撞。   哒、哒、哒。   就如他们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赵珩缓步走下玉阶,“卿等如此急切,”他原本含笑的语调骤然转厉,“莫非是看出朕命在旦夕,唯恐慢于旁人,挣不得一个从龙之功吗?!”   威势骇人,凛凛若龙啸。   群臣一震,刹那间朱姿官服黑压压地跪了满地。   竟连请陛下息怒都不敢说出口。   崔抚仙悄然抬首,见帝王双眸亮得仿佛燃起了两蓬烈焰,他心绪复杂难宁,既担忧赵珩发怒太过反而损伤自身,又暗道自己无能,竟未能提早觉察,为帝王分忧。   赵珩慢悠悠地走到两只木箱前,冷冷道:“朕得知内情,痛心疾首,这些悖逆之言尚未来得及看。”   有人闻言眼前微亮,仿佛看见了救命的曙光。   陛下的意思是,他还没看这些书信?   至少,他愿意表达出的意思是,自己还没看——既然没看,就不知道谁秘密与诸王联络。   他冷冷地扫过群臣,目光却与崔抚仙对视半秒,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旁人虽未注意,但身为当事人的崔抚仙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异样。   陛下是在……暗示什么。   赵珩伸手,刚要搭上封条,却听身后响起道声音,“陛下。”   是崔抚仙。   赵珩动作一顿。   他看向崔抚仙,眸中有笑意转瞬即逝。   “崔卿,”赵珩极不客气,“你不想朕打开这两只箱子吗?”他面上笑容全无,只余一派令人心惊胆战的寒意,“你在害怕?”   崔抚仙对道道求救般看向他的目光满心厌恶,可赵珩有意放过,他自然要配合,“回陛下,臣的确在怕。”   赵珩含怒的目光刮过崔抚仙的脸,“怕什么?”   崔抚仙下拜,毕恭毕敬地叩首,“陛下龙体痊愈不久,依旧清弱,臣恐怕陛下怒火攻心,伤及玉体。”   君臣二人间相距不过十步。   从赵珩的角度看,文官满身绯红,愈发显得面容俊秀细白,虽是跪拜,姿态却依旧端雅守礼,若琪树瑶花,风姿卓然。   赵珩微不可查地、满意地点点头。   只不过他面上不显,抬手一拍木箱。   殿内寂静,这力道不重地一拍,响声如惊雷在众臣耳边炸开,有臣子双肩巨颤,险些跪不住。   “来人。”皇帝寒声道。   韩霄源忙着人上前。   皇帝落在木箱上的视线转移,毫不掩饰地扫过众人。   众臣皆屏息凝神,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帝王的裁决。   他面无表情地说:“抬下去烧了。”   这里面东西不少,若细究起来的确可以治一个私下结交在外藩王居心叵测的罪名,但还没严重到如英王那般私通敌国倒卖军资,且未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就如赵珩所言,此乃多事之秋,越是巨变时,越是人心浮动。   木箱内的文书牵涉到其余未露反相的王侯,并许多在臣子,赵珩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赶尽杀绝,使京中动乱。   一众人等听闻此言,大惊与大喜交错而来,险些受不住,身上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内侍忙抬了木箱。   赵珩又寒声补了句,“就在殿外烧。”   几人道:“是。”   手脚麻利地抬着箱子出去。   有朝臣想看,目光眼巴巴地随之而去,又恐自己太关切露了行迹,忍得十分难受。   崔抚仙觉察到不少目光可谓感激涕零地看着自己,安觉厌烦,叩首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愧非常。”   算是将皇帝令他做的人情又送回皇帝。   赵珩本折身上阶,闻言差点扬起唇,他失笑,心道崔卿啊崔卿,累世公卿家的子弟,自小耳濡目染,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好性子。   他脚步顿住,微微偏头看过去。   众臣心随之一提。   赵珩道:“昨夜神卫司的逆臣带兵入宫,意图对朕不轨之事,卿等或知晓,或全然不知,”他语气淡淡,仿佛不是在说谋反这样天大的事,而是在与人闲谈,“但无论知与不知,贼臣业已伏诛。”   言讫,众臣皆神色大变,这次是真真正正被惊到了。   带兵入宫?   即便方才受了刺激,已经有些麻痹的诸人此刻俱惊得魂飞魄散,更有甚者下意识惊慌地看向皇帝。   依旧是个,好端端的、气定神闲的活人。   皇帝是怎么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逆臣贼子带兵谋反的!   寻常人不说是惊怒交加大病一场,也得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吧,偏偏赵珩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逆臣倒行逆施,罪无可赦,主犯着今日午时一刻压赴法场,明正典刑,诸卿,可自行去观斩。”   话音未落,殿外火光已起。   映得站在最外侧的官员脸色红红白白,摇曳跳动。   得赵珩示意,内侍高声道:“散朝——”   声音尖细,回荡殿宇。   ……   半月后。   大军无任何消息传来,莫说战况,连一封禀报现状的文书也无。   姬循雅此举不能说是嚣张跋扈,只能说:“形同谋逆。”兵部尚书将话原原本本地回给赵珩,见帝王毫无反应,又补充道:“自然,这是外间的流言,臣与陛下一心,既然陛下信任姬将军,臣等自然绝无怀疑。”   赵珩弯了弯唇。   他正在持朱笔批阅奏疏,笔锋持重沉稳,却在落下最后一笔时,难掩飞扬的锋芒。   “甚好,卢卿能与朕同心,朕甚感欣慰。”   卢不闻垂首一笑,斟酌着用词道:“不过,将军在外,不回奏不上书,未免……有些令人担忧,先帝时凡武将带兵,皆要有监军随行,陛下不派监军,乃是至信姬将军,将军也该,体恤上意才是。”   “监军?”赵珩道。   卢不闻道:“是。”见皇帝似有不解,只以为这位陛下向来不学无术,不懂成例,又补说充:“先帝都是派内侍前往,既传达了陛下的关怀,又,时时刻刻都能让陛下了解军中动向。”   说是了解,实际上就是监视,有时还要传达皇帝对行军打仗的要求,更有甚者,自己依仗天子之威,竟敢干涉军中事务。   战场瞬息万变,皇帝远在万里之外不了解战况却要指挥已是可笑,令不知兵不识文断字的内侍对军队事务指手画脚更是荒谬至极。   赵珩应道:“嗯,所以先帝命大军出兵征讨五次,大败五次,直打得府库空虚,军中精锐十不存一,”他抬头,正好与卢不闻对视,后者缩瑟了下,忙低下头,“卢尚书,是想让朕重蹈先帝覆辙吗?”   卢不闻没想到皇帝提起自己爹都毫不客气,立时伏跪在地,慌张道:“是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赵珩扔下朱笔,接过韩霄源递来的丝帕,一面擦手一面道:“你不是失言,你只是无能。”   蠢而已,不是大错。   一滴汗顺着卢不闻的额角淌下。   “卢卿今年多大了?”   赵珩问这话时居然还是笑着问的。   韩霄源接过帕子,莫名地觉得皇帝此刻不似在议论大事,倒像在逗弄良家子。   卢不闻干涩道:“臣,臣五十有二。”   话音未落,赵珩就笑道:“好,好年纪,可回家含饴弄孙,以享天年了。”   卢不闻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说:“陛下,陛下臣……”   赵珩微微笑。   这笑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许你尊荣而退,乞骸骨回家吧。   卢不闻面上刹那间失去了全部血色,他知事情已无回转余地,无力地垂了头,哑声道:“是……”   ……   不足半日,皇帝陛下为了姬循雅竟处置了一兵部尚书的消息传遍朝中。   赵珩对此嗤之以鼻,“故态复萌,”他不满地对崔抚仙道:“朕这里是朝廷,还是南市?个个尸位素餐,只知说些风言风语,这么喜欢说话不若皆乞骸骨回家,朕命人到南市给他们置几个算命测字的摊位,且去议论短长。”   崔抚仙安抚道:“陛下息怒,何必同些不明事理的蠢鲁之人计较?”   赵珩轻哼一声,“朕不会与他们计较,只会免他们的官。”   崔抚仙笑。   赵珩抬眼,“卿笑什么?”   崔抚仙温声道:“臣,臣在笑,若陛下当真再免几个臣子的官,姬将军就不是将军,而是妖妃了。”   赵珩闻言一哂。   甚少有人面对着崔抚仙还能生气,赵珩摇摇头,亦笑了,“崔卿,你知道缘故,朕岂会因一点小事就免卢不闻的官?朕气的是他手下官员与英王牵连,先前朕同他提及英王反心,他竟告诉朕,不如循太祖封抚北王的成例,让英王管其封地全部事宜,朝廷不插手不理会,让他称心如意也安宁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卢不闻怎么不叫朕将毓京都给英王,岂不更趁他心意?”   不过是诸多事情累计起来,才到了今天这步。   崔抚仙闻言神色微沉,“若如此,陛下已是宽仁至极。”   赵珩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取过一封加急的文书,以刀撬开封口,展开纸张去看。   英王封地不与北澄相连,但有一条水路粮道贯穿北澄,赵珩去信给抚北王,令其截断这条粮道。   这封信,便是抚北王戎和光的回奏。   待看完,赵珩嗤笑一声,“戎和光,倒是个和光同尘的好名字。”他将信递给崔抚仙。   崔相双手接了,细细读之。   信中内容一言蔽之就是北澄对陛下忠诚无二,一定尽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命令,但——北澄地势复杂,林木众多,或有力有不逮之处,请陛下万万见谅。   崔抚仙看完后道:“陛下,”他沉默片刻,“抚北王似有搪塞之意。”   “不止是搪塞,是要两面讨好。”赵珩笑眯眯道。   崔抚仙不答,只轻轻颔首。   赵珩看着他手中的信,若有所思。   他正想着,忽听外面道:“陛下,有军报!”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珩倏然回头, “进来回话。”   话音刚落,即有人捧书信而入。   赵珩接过,只觉沉得坠手, 拆开纸封, 但见内里有两份文书, 一厚重,一不过两页纸。   赵珩先展开那两页纸,但见第一张写着:臣姬循雅谨奏。   余下竟再无只言片语。   赵珩愣了一秒,翻过下一页,只见纸张上停着极飞扬跋扈的四个墨字:首战告捷。   赵珩不由得抚掌道:“好!”   崔抚仙忽地听赵珩出声,立时猜到了文书内容, 明知故问道:“可是姬将军大胜?臣在此恭贺陛下。”   赵珩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轻咳一声,将信递给崔抚仙,故作云淡风轻道:“八万精兵,且皆配利器,又有后方粮饷补给源源不断送过去,循……姬将军若首战失利, 才出乎朕的意料。”   崔抚仙望着自家陛下扬起又被竭力压下,压下又不自觉扬起的唇角,无言地接过了军报。   看见军报内容, 崔抚仙更无言了片刻, 旋即摇头轻轻一笑。   这封信不必说定然出自姬循雅之手,如此狂妄放肆,寻常人根本模仿不出其分毫。   然而见赵珩唇角含笑, 又觉得喜意充盈。   崔抚仙想过姬循雅不会败,但没想到首战胜得竟如此迅速。   赵珩打开另一封厚的文书, 这份倒是详细记录了战况,他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弯了弯眼,一面递给崔抚仙,一面道:“首战歼敌万余人,哦……还烧毁了些粮草补给,是大胜,但也算不得奇功——抚仙,你说朕该犒赏全军上下什么好?”   崔抚仙:“……”   陛下可能没注意,因为过于高兴,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   他双手接过军报,刚看两行,就听赵珩道:“赏金自然是要赏的,抚仙,先帝一朝时打胜仗赏金多少?可有定额?”   不等崔抚仙回答,赵珩就道:“嗯,先帝那一朝甚少打胜仗,大约也无成例,”他无甚情感波动地说了句,偏头,“唤户部尚书来见。”   韩霄源道了句是,领命而去。   崔抚仙欲言又止。   赵珩道:“崔卿,有话直说。”   崔抚仙沉默片刻,“臣,臣无事。”   赵珩也不在意,略一颔首,似是极漫不经心地说:“待卿看完,便让人抄录几份,传阅诸臣知晓。”   至于写着首战告捷的这封,赵珩晃了晃信,还是他收起来为好。   绝非皇帝陛下有意私藏,而是不愿意给姬将军本就嚣张的声名上再火上浇油。   崔抚仙含笑道:“是。”   得益于皇帝不遗余力地宣扬,不足半日,姬循雅首战告捷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   不仅胜了,还是一场如此漂亮、迅速的大胜,一月前围绕着帝王命姬循雅出兵的争议与阴霾随之一扫而空。   户部下午就上折,拟出了对全军褒奖赏赐,比旧有成例多一倍还不止。   翌日早朝,口中状若浑然不在意的皇帝陛下恨不得将捷报贴在场诸人的脑门上。   散朝后,有大臣感慨道:“陛下对姬将军当真是宠幸之至,梁侍郎,您说是不是?”   梁声乃是新晋的户部左侍郎,先前在边地为官十余载,政绩斐然,被皇帝越级擢升调回了京中,因尚书之位空悬,梁声能力过人,着暂摄兵部尚书事。   梁声才回京不久,闻言偏头看去,他不认识此人,亦不知此人为何要同他搭话,听此人意有所指,梁声只道:“既是大胜,又是陛下临朝后第一场胜仗,有厚赏也属应当。”   况且赏赐也不是只给姬循雅一人的,是犒赏全军,而皇帝对姬将军的赏赐只按旧例,相较之下,只能算平常,至于其他,陛下道容后再议。   那官员还要开口,梁声不耐烦再听,朝他点点头,大步离开。   京里面人说话怎么都这样古怪?梁声心道。   那官员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武将步子大,已走出数丈,他当然不能小跑着追,话说到一半梁声就转头离开,显然未把他放在眼里,更让他羞恼。   “陈大人,”一个含笑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说什么呢,本官也想听听。”   他僵硬地回头,先看见了个绯红官服的高挑人影。   是,冯延年。   ……   十日后,屏婺关外驻地。   待听完完帝王犒赏全军的旨意,姬循雅垂首,双手接过圣旨,道:“臣谢陛下隆恩。”   前来宣旨的兵部柳漱寒笑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说将军的封赏要再议。”   再议,等同于还有封赏,然而他却未见姬循雅露出多少喜色,一时有些纳闷,莫非是姬将军对陛下的赏赐不满意?   他继续道:“陛下还有手书一封,要我转交给将军。”   然后他就见方才还神色淡淡的姬循雅眼前一亮。   柳漱寒心中疑惑更甚,但转念一想,陛下给姬循雅书信,更显二人亲厚,如姬循雅已位极人臣,赏赐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宠信。   姬循雅接过书信,道:“柳大人一路辛劳,我已命人备好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柳漱寒见惯了姬循雅在朝堂上种种放肆举止,虽然皇帝后来说是请将军与他一道做戏,用以惑敌,但听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难免生出了种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多谢将军厚意。”   “只是我尚有军务,少陪大人,请大人见谅。”   柳漱寒笑道:“岂敢岂敢,国事为重,将军请自便。”   送走柳漱寒,姬循雅并没有立刻看信,而是如他所说,处理公务。   先前赵郢派军出关迎战,是断定姬循雅率军千里奔袭而来,必然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想一举伐之,长驱直入。   不料大败一场,仓皇率军逃回关内,据守牢关不出。   姬循雅带兵在外,先前又曾出兵“勤王”,皇帝对他的信任到底有多少,此次出兵,究竟是皇帝主动委派,还是被迫亦难明,但即便皇帝真疯了,会信任这么个乱臣贼子,长期僵持,粮草辎重白白消耗,朝廷也定然不满。   原本该是如此。   姬循雅目光往赵珩的书信上一瞥。   纸封平平无奇,看不出用了心思,他方才接过时就用手捻了捻,发现很薄,最多不过两三张纸。   姬循雅收回视线,将今日的奏报一一看过批示。   英王军首战失利,还是在有关可守,又不曾长途行军的情况下战败,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屏婺坚固,且有天险为依托,姬循雅不率军强攻,而是以兵包围关隘。   虽围,但围得并不十分紧密,而是恰好留出了几条可供逃跑的小道。   时有逃兵偷偷出关,姬循雅亦不派人追赶。   且每日包围圈都缩小一些,任谁也不知,明日姬循雅究竟是会网开一面,还是严令围城,因而近几日出逃的兵士越来越多。   姬循雅扫过哨探送来的文书,见其上写着:贼军首震怒,下令严惩抓住的逃兵,并命长官严加监视手下兵丁,若有逃兵,上峰亦要受罚,忍不住冷嗤一声。   先前若非国库太过空虚,皇帝与他岂会若能英王存于至今。   待看完全部,天色已暗。   姬循雅这才放下笔,伸手去拿信。   他以小刀沿封口仔细地裁开纸封,展开书信一关。   看到第一行字,姬循雅的眉头就微拧。   笔迹显然是赵珩的笔迹,无旁人代劳,只不过写着:将军亲启。   将军是谁?谁是将军?   朝中又不止他姬循雅一个将军。   赵珩先赞他能征善战,文韬武略,首战告捷,甚慰朕心,如是种种溢美之词竟写了小半页。   姬循雅暗道他旧病又犯,但凡谁对了赵珩的心意,皇帝陛下素来不吝惜甜言蜜语,眉头皱得更深,只不过……就算大都是假话,也该有十中之一是真的,念及此,他神色稍霁。   后面则是交代了国事,道这么久才来信是因为抚北王终于表态,自己与贼臣势不两立,定要截断其在北澄境内的粮道,以报圣上,以安万民。   皇帝陛下评价:见风使舵,还表现得如此明显。   不过抚北王到底是赵珩亲娘那一脉,赵珩就算真怒,只会换一个抚北王,而不会拿北澄如何。   果不其然,赵珩道朕已令抚北王送冲龄子弟入京。   既然现任抚北王他不满意,自然要换。   虽是公务,但姬循雅仿佛看见了赵珩在自己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扬唇。   除此之外大事不多,只些琐碎小事。   赵珩在信中道神卫司领兵闯宫谋反,现在都已伏诛。   姬循雅心绪起伏不大,毕竟在赵珩面前宫变,未免过于可笑了,只是有些烦躁他们倒会挑时候,待他出京才敢动兵,倒要劳动皇帝陛下亲自下令诛杀。   赵珩又劝他勿要太过辛劳,虽则——朕自知,朕说了你只会当耳旁风。   但朕还是要说。   姬循雅为之一笑。   倘赵珩在他面前,他该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赵珩。   然而赵珩不在。   姬循雅有些烦躁。   再往下看,见赵珩道可叹国事繁忙,朕不可轻易离京,未能与将军并肩,一览将军银甲戎装之风姿。   姬循雅目光陡然软了,正欲往下看,却见之后乃是空白一片。   没了?   竟只有这几个字?   他递与赵珩的书信可是厚厚一沓,虽是军报,但也是他一字字写的,不料赵珩回信,竟只有两页纸。   又或者,赵珩是在气恼自己没给他写家信?   可,赵珩分明厌恶至极旁人公私不分,贻误公事。   姬循雅先前出征时已惹恼了皇帝一回,难得吸取教训。   他微微垂眼。   不知是自己多虑赵珩并无此意,还是当真如他所想那般皇帝恼他不写信。   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书信边角,在他先前以为是墨渍的位置,他目光一顿,旋即细细看去。   赵珩用的大约是鼠须笔,似是玩笑,又极郑重其事地写道:朕亦思卿。 第125章 正文完结   赵珩再度收到军报, 是在二十日后。   依旧是厚厚一沓,极详细地道明了近日战况,言及抚北王切断粮道对英王打击极大, 逃兵人数与日俱增, 可见其粮食短缺, 士气低落,决战或近在眼前。   赵珩对此只批复:卿尽可自决。   战场瞬息万变,除非身在其中,不若最好,莫要干涉将帅于军事上的决策。   待看完,赵珩即令兵部官员传阅。   “陛下。”   看了小半刻, 梁声忽开口。   赵珩看过去。   但见梁侍郎双手捧着一张极薄的信笺, 慎重地问:“敢问陛下,这也需要臣等传阅吗?”   他刚说完,他旁侧的柳漱寒就险些露出了见鬼般的表情,狠狠掐了下虎口,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赵珩有些意外,道:“给朕吧。”   他方才看得专注, 姬循雅这封信又放得隐蔽,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   接过信笺一扫,姬循雅同他问安, 说得也不过是些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太过操劳的寻常话——不对, 赵珩目光骤凛,但见姬将军扮贤良淑德还没扮上片刻,就极其大逆不道地问:   敢问陛下, 泰陵在哪?臣正好在外,闲暇时或可前去拜会。   赵珩从来没想过, 泰陵和闲暇时前去拜会可以连在一起,姬循雅当他的坟头是什么名胜古迹闲时可以去游览吗?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况且,姬循雅去泰陵作甚,总不会是姬将军对他突然心生无穷敬意要给他祭祀烧纸。   赵珩垂眼,神色变换。   他若有所思不要紧,可惊到了旁侧一众兵部官员,除了正认真看军报的梁声,余下诸人皆有些提心吊胆,心道莫非战事有变?   还是姬循雅趁此机会要同陛下谈什么条件?   下一刻,赵珩提笔写道:尔疾甚重。   好像断然拒绝了将军大逆不道的想法。   ……   姬循雅不久便收到回信。   照例是先交代公事,私事的回信则非常简单,言简意赅地说就是:你病得不轻。   姬循雅看见赵珩骂他的话唇角上扬,深以为然。   翻过下一页,姬循雅怔然片刻。   他犹豫了下,才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拂过那行字。   正是,泰陵地宫所在。   静默半晌,姬循雅蓦地笑出了声。   他摇摇头,无声地唤道:赵珩。   赵珩啊,赵珩。   他这位陛下,永远都知道怎么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自己。   下一刻,姬将军脸上所有笑意都消失不见,他道:“来人。”   近军快步入帐,“将军。”   北澄内的粮道被尽数切断,姬循雅又频频派人滋扰焚烧叛军贮军粮所在,近日来包围越近,而逃兵越多,至两日前,英王竟派人自关上射杀逃兵,一时间人心惶惶,士气更散。   决战之时,近在眼前。   姬循雅道:“传令全军养精蓄锐,明日寅时三刻出兵剿贼!”   将军神色凛然,自有十分英锐之气在其中,近卫不由得屏息凝神,在听到命令后,精神一震。   报效朝廷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不令人心潮澎湃,当即扬声道:“是!”   ……   毓阳,夜。   时已初冬,夜风寒冽。   殿内烛火摇曳,人声不闻,唯有烛花爆炸时噼啪作响。   “陛下!”   韩霄源匆匆进来,“屏婺急报。”   赵珩眼前一亮,“给朕。”   他一面拆军报,一面想,算算时间,大约该在这几日。   视线落在军报上,寥寥数语,却足以令人精神振奋,信上道:叛军大败,降兵五万余,溃逃者不计其数,英王自尽,尸首已送给其亲信辨认,正是英王。   另,叶国舅被生擒,将与大军一道回京。   赵珩扬声道:“好,甚好!”   他倏然起身,道:“传吏部尚书即刻入宫。”   韩霄源忙道:“是。”   他转了两圈,眼见韩霄源已经出去了,忽觉不对,低头,却见军报还在自己手中,不由得拍了拍自己脑袋。   “来人,”赵珩清了清嗓子,“将这份军报送到军部,并供诸臣传阅。”   内侍接过军报,“是,奴婢立刻去办。”   虽已是半夜,但还未至天明,消息已经遍传朝野。   此乃皇帝登基后第一场胜仗,还胜得如此漂亮,怎么不令人喜不自胜。   嘉奖的旨意第二日早朝后就明发天下,令兵部官员快马加鞭,往屏婺传旨。   有这样天大的喜讯,九江王自请退位,上书请世子袭爵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赵珩很有几分仁君风度地关怀了一下九江王的身体,道世子为先帝所立,袭爵理所应当,朕自然允准。   帝王体贴地让李默五日后就回九江,莫要耽误公务,除了派去上百官员帮助九江王处理各类事务外,赵珩还送了一干滋补药品给九江王,以示帝王宽仁体恤。   温情脉脉地告诉了老王爷,好生养老,朕惦念着你。   自朝廷对地方的管控能力下降后,九江已有七十多年未有朝廷直接派官员任职了。   先前皆是九江王直接委任,而后上书,做个样子请皇帝批示而已。   此举令不少人都品出了丝不一样的滋味——皇帝不可能放任地方做大专权,视朝廷政令如无物,但目前并无动兵的打算,而是徐徐图之,只要这些王侯们懂得适时罢手,就还可保全尊位。   若得寸进尺,英王就是前车之鉴。   御书房内,赵珩正看文书,不知为何,看着看着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崔卿,”他晃了晃手中书信,“前倨后恭,莫过于此。”   崔抚仙含笑道:“臣不解,请陛下赐教。”   赵珩笑了声,“戎和光先前告诉朕难以阻断粮道,和赵郢首鼠两端,待见大军势如破竹,匆匆截断粮道献媚,想以此讨好朝廷。看到朝廷逐步接管九江的事务,又上书试探朕,请求削爵。”   赵珩本想宽慰一下自己,可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止赵氏如此,但,北澄也是他家。   赵珩幽怨地看了眼天。   罢了罢了。   “那陛下是打算?”   赵珩含笑道:“什么东西,那是太祖给母族的爵位,轮得到他一个十几代后的王爷置喙削爵与否?”   崔抚仙觉得陛下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似在为太祖不平一般,思量片刻道:“抚北王心志确有些不坚。”   赵珩哼了声,“见风使舵。”   提笔批奏道:削爵之事不必提。   而后又令戎和光将家中年十五岁以下子女送入京中,以观大礼。   放下书信,赵珩又翻开一奏疏。   姬将军的上书,说自己还有两月方能返京,地方尚有军务要料理。   赵珩道:“两个月?”   倒比他想象中长些。   帝王思来想去,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先前铺着的布防图上。   屏婺关外三百里,赵珩眯眼,有一处宣宗朝建的温泉行宫。   赵珩信手一划,红痕横穿毓京至行宫。   若轻装从简,乘良马去的话,七八日足以。   赵珩扬唇,笑眯眯地看向崔抚仙。   崔相心中蓦地生出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帝王温和地唤道:“崔相,朕有一事,想与卿商量。”   崔抚仙:“……陛下,陛下请讲。”   ……   七日后,温泉行宫。   庭院内虽无水汽,亦有些湿热,姬循雅微微蹙眉。   赵珩让姬循雅到行宫接旨,他心中说得明白,一则行宫离毓京更近,旨意能更快些到姬循雅手上,二则也可在行宫中休憩几日,只当缓解夙夜忧劳。   但姬循雅对此无甚兴趣,只欲接完旨就走,推门大步而入。   越走,内里越静。   只听得铁靴踏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姬循雅慢慢将手压到剑上。   又过一转角,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人影。   一个……歪歪扭扭躺靠在凭倚上的人影。   不需回头,他已看得出此人是谁。   姬循雅目光剧震。   陛下!   赵珩听到脚步声,刚要回头,忽觉身后掠起阵冷风,欲动,腰便被一双手紧紧揽住。   紧密相贴。   衣袍不算单薄,但可能是抱得太紧,赵珩甚至能感受到姬循雅所着甲胄上的纹理。   裹了精铁铠甲的手臂严丝合缝地环着他的腰腹,赵珩被勒得闷闷地吭了声,“你要弑君谋逆,就换把好刀来。”   姬循雅将头埋入他的脖颈。   温热与冰凉相贴,两人都忍不住抽了口气。   “臣算得上是好刀吗?”姬循雅压着他的小腹,温柔地问道。   赵珩笑骂,“混账。”   姬循雅声音极轻,寸寸缠绵入骨,“陛下怎么来了?臣还以为,再过许久,才能得见天颜。”   赵珩推了他一下,根本推不动。   这身甲胄足足五十斤,又罩在这么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身上,赵珩似在推岩,也不执拗,推不动就放手,哼笑道:“将军先几日率军往北澄的方向去,弄得抚北王心神不宁,百般乞求,朕才过来看看,将军意欲何为。”   赵珩的话不能说是假的,只不过,大军?   一千人的大军?   姬循雅垂眸,“原来陛下,是因抚北王上书。”   赵珩听他语调沉沉,却刻意流露出委屈,竭力地扮可怜,忍不住微微一笑,“不是。”   若姬循雅真是条蛇,此刻已经缠赵珩身上了。   他偏头,去贴赵珩的脸,“那是为何?”   赵珩顺嘴亲了他一下,坦率道:“想见你。”   触感温凉,形似一块软玉。   赵珩惬意地眯了眯眼。   姬循雅一怔,正要再贴一下,却忽地顿住。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放开赵珩,转而跪坐到帝王对面。   赵珩不解。   姬循雅毕恭毕敬道:“陛下,臣有一样礼物,想送给陛下。”   赵珩更茫然,眨了眨眼睛,但唇角已露出七分笑意,“多谢循雅,是何物?”   姬循雅不答,只从剑鞘处,本该是挂着剑穗的位置,取下一小香囊。   香囊做的异常精巧,底色纯黑,却绣满了粲然如金的凤凰羽。   他解开香囊,将香囊送到赵珩面前。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到好处地,几乎要贴上赵珩的下唇。   赵珩垂眸一扫,但见内里装了大半白色的粉末,经过精心研墨,粉质十分细腻。   “这是,”赵珩迟疑道:“香粉?”   看颜色不大像,更似是某种药粉。   他脑中一时间掠过无数种可能,他轻啧了声,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姬将军在外打仗还不忘给他带……土仪?令他十分感动。但姬循雅既不解释这是何物,又不说明用途,很令赵珩有种对方要给自己下毒之感。   还是正大光明地下毒。   他微微抬眼,与姬循雅对视。   后者柔情似水地唤了声,“陛下。”   比赵珩从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温柔,温柔得简直令赵珩后颈发酥。   皇帝陛下酥着酥着,顿生警惕。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装得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赵珩伸出手,以指尖捻了一点,笑道:“这是什么?”   姬循雅温柔地问:“陛下猜猜看?”他握住赵珩的手指,送到自己的唇边,作势要以唇蹭净。   赵珩怕这玩意不能吃,一把抽回了手,反拿手背拍了拍姬循雅的脸。   “不是鹤顶红,”肌肤相贴的亲昵触感太好,赵珩忍不住喟叹了声,考虑到自己手上这玩意才没去捏姬将军的脸,开玩笑道:“也不会是牵机。”   姬循雅用脸贴了贴赵珩,低语道:“您将臣想得太大逆不道了。”   赵珩垂首轻嗅了下指上残粉。   姬循雅先前似乎拿什么香粉与这玩意混合过了,幽香阵阵,如麝如檀,香气散去,余下的是种焚烧草木后的焦与苦涩,还有点水腥气,很是凄冷古怪,比起敷面的脂粉,倒像是祭奠亡者时点燃的香。   赵珩又仔细闻了闻。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刮刀似的,一片片掠过赵珩的脸。   幸而赵珩早就习惯他这样,不以为意。   他拧眉沉思了片刻,还是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抬眼,困惑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随手将小瓶放到案上,自己取出手帕,一手托住赵珩的手腕,一手拿丝帕,极细致地拭净赵珩指尖上的灰烬。   “景宣,”赵珩自问不是好奇心盛的人,却还是被姬循雅勾起了兴趣,“那里面是什么?”   姬将军一直闭口不言,那瓶子里莫非是某种助兴的秘药?   这个想法一出,就立刻被赵珩否定了。   无论是他,还是姬循雅,都不需要这种药。   手帕拭过之处,姬循雅也要以手指擦磨丈量,凉滑的触感弄得赵珩后颈都有些发麻。   他凑近,以唇贴了贴姬循雅的额角,“到底是什么?”   “唰。”   手帕落地。   姬循雅以手压住了赵珩的颈,微微用力。   于是吻也随之下落。   堪堪半寸之隔,呼吸交融。   姬循雅的目光始终在赵珩脸上连绵不去,“是,”他开口,“臣的烬骨。”   什么玩意?   赵珩顿了片刻。   两世加起来能让赵珩脑中一片空白的人不多,姬将军可算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烬骨,那不就是骨灰吗?!   姬循雅拿了一瓶自己的骨灰给他他还蹭到手上放到鼻尖下面闻而且为什么姬循雅的骨灰会有香气姬循雅往自己骨灰里添香料了到底什么人会干这种事更何况他不是尸骨全无吗?   姬循雅看他瞳仁都瞪大了,很像受了惊的小豹子。   赵珩呆了两秒。   唇角冰凉的触感唤回了赵珩的理智。   赵珩霍地抬眼。   “你……”   姬循雅长睫轻颤,“臣死后尸首落在江河湖海内,无人收敛祭拜,机缘巧合下,臣才找回尸骨。”   赵珩无言地盯着他。   虽然姬循雅找到自己的尸体他很为姬循雅高兴,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自己方才差点没被哄着灌一嘴骨灰。   方才姬循雅把骨灰瓶送他嘴边之举动,其心可诛。   可诛!   赵珩突然无比庆幸姬循雅在骨灰里掺的是香粉不是蜜粉,不然他嗅到甜味说不定真会舔一口。   姬循雅牵起赵珩的手,“臣从前不过孤魂野鬼,寻到尸身,想告与陛下同乐。”他眼巴巴地望着赵珩:“一时喜不自胜,得意忘形,请陛下降罪。”   赵珩被生生气笑了。   他顺手扒开姬循雅靠向他的脸,“离朕远些。”奈何姬循雅非要将脸贴过来,被赵珩二指钳住了下颌。   赵珩捏着姬循雅的脸,冷哼了声,“朕为何会高兴?朕和卿可不同,朕早与皇后合葬,生则同床死同陵,恩爱缱绻,可不会同卿感同身受。”   姬循雅顺从地蹭了蹭赵珩,头一次未因赵珩提起皇后而不满,“陛下,不曾与皇后合葬。”   赵珩心中蓦地升起了种不祥的预感。   姬循雅仰面,双眸含笑,亮晶晶地看着赵珩,“臣挖开看了。”   赵珩闻言眼前一黑,再忍不住,抬腿朝他踹去。   逆臣贼子!   姬循雅也不躲,顺势攥住赵珩的小腿,往自己怀中一带。   指下肌肉紧实,姬循雅下意识又揉按了两下,柔声道;“陛下,你身上好冷。”   赵珩气若游丝,“人之将死,自然身上冷,”他脸还未冷上须臾,腿上传来的异样感觉便令他闷吭一声,“别再往上了。”他呵斥道。   姬循雅俯身。   长发随着主人的动作垂落,略略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赵珩抬手,手腕因为绷得过于用力而有些发颤,他要去阻止,又被按着手腕内的软肉压下。   下颌抵住赵珩的小腹,他看向赵珩,“陛下,”他道:“皇后呢?”   赵珩觉得自己大概被气得头晕眼花,神志不清,不然怎么会在姬循雅的口唇处看见逸散处的星点热气。   唇瓣却猩红。   赵珩深深地抽了一口气,一把薅住姬循雅散下的长发,把他扯到自己面前。   “陛下。”姬循雅唤他。   赵珩冷漠地回答:“皇后在你那个破瓶子里。”   姬循雅双眸陡然放大了。   不可置信的狂喜、震惊与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头晕目眩。   赵珩见他神色怔然,抬手正要去拍姬循雅的脸,却被后者紧紧攥住手腕。   “阿珩。”他喃喃。   他似有几分恍惚,垂首,慎之又慎地贴近赵珩。   他得到了一个落在唇角的吻。 第126章 不散魂   赵珩登基后勤勉于朝政, 与民休息,清净少滋扰,定国三年, 百姓安居, 朝局稳定, 可谓一派太平天景。   然而——   赵珩近日觉得很古怪。   不是政事繁杂棘手、人心浮动,他劳心劳力出现了什么可怖的幻觉,亦不是身体抱恙,难以支撑,以至于神志不清,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怪异。   冰凉的、黏腻的、如影随形的, 附着在他的后颈上, 像蛇的信子,饱含恶意地划过他的肌肤。   马上天子,久经沙场,比寻常人更戒备警惕,因而那触感还未落到身上,赵珩已若有所觉, 下意识紧绷了身体。   太怪异了。   他强忍着去拔剑的欲望。   在赵珩第七次微微偏头后,白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您身体很不适吗?”   赵珩本想否认, 但看见老师略带责怪, 似乎在问他为何不专心的目光,皇帝陛下旧病复发,只摇摇头, 朝先生露出一个疲倦的笑,轻声道:“并无, 让先生忧心了。”   白岳怔然。   旋即目光再度落到赵珩脸上,却陡然软了下来,他语气依旧严厉,“陛下是万民之君,天下之主,若倦极而不知休憩,积劳成疾,岂非贻误正事?”   赵珩闻言又轻轻回道:“朕知道了,谢先生。”   白岳听他语气不同以往,竟没顶嘴,莫名有些心惊,立刻起身道:“臣去传太医。”   赵珩不期白岳居然是这么个反应,他以为老师会劝自己多喝点热茶,一把拽住白岳的袖子,“不必,先生,朕突然觉得朕好了。”   白岳怀疑地看着他。   赵珩仰面朝他笑。   白岳蓦地明了,又见赵珩满面嬉笑,坐没坐相,怒道:“龙体康健并非小事,陛下怎可拿来玩笑。”   赵珩不以为意,“先生太小题……关怀朕了,朕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说两句玩笑话就被咒坏了,”他扬唇,得意洋洋地说:“朕命可硬着呢。”   沉默片刻,这个素性严苛的帝师道:“当真无事?”   赵珩以手撑脸,懒洋洋地回答:“无事,非但无事,我现下还能马踏边疆,却敌百余里。”   白岳把袖子扯了回去。   赵珩悠哉地转了两圈手中朱笔,只将方才异样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但马上,他就发现,他宽心得太早了。   夜色渐沉,至午夜,四下无声。   许是因为太过湿冷,赵珩下意识向窗外看去时,但见外面月色如霜,一层薄而阴冷的雾气笼罩庭院。   正是阴气至重,妖诡横行的时候。   赵珩暗道自己多想,转过头,动作却陡然一僵。   那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沿着他的脊背,一路蜿蜒向下。   触感冰凉滑腻,却又灵活异常,简直像是——沾了人血的手!   赵珩合上奏折,一动不动。   事实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萦绕着他的身体,令他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什么东西?   生在北澄那种巫蛊横行的地方,赵珩却不信鬼神。   若人死后当真有知,那,或为他亲手所杀,或间接死于他手的怨魂怨鬼早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了,恨不得生生将他食肉寝皮,哪里能容他活到现在。   直到此刻,赵珩更愿意相信,是他太累了。   但脊背上游走的感觉骗不了人,赵珩不自觉地咬了下牙。   “陛下……”   有声音唤他,小心翼翼,像个怯懦的少年人。   赵珩想开口发问,奈何无法出声,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用口型问道:谁?   他的内侍吗?   他并不记得身边有年岁这样小的孩子。   “呼——”   幽冷的气息拂过耳垂,激得赵珩精神一震,耳后肌肤立刻不可自控地浮出了层小疙瘩。   湿、凉、又带着股淡淡的冷腥味,既然像水蛇,又像才投江自尽刚死没多久便被捞上来的人尸。   帝王眼珠缓缓转动了下,他有一种自己若能回头,大约会与一具泡涨了的尸体面面相觑的感觉。   然而他不能回头。   半是挑衅半是亵玩的动作还在继续,并且,愈发放肆。   “阿珩。”那声音叫他,悠远飘忽,冷得如同碎冰。   非人之物。   皇帝终于下了决断。   若是装神弄鬼的活人,怎么会冷成这样?   这怨鬼见他不能挣扎反抗,似乎觉得很是畅快,阴森森的目光满意地划过赵珩的脸,自下而上。   从他紧绷的下颌线向上,唇瓣处稍稍多停留了片刻,再游移,落到赵珩的眼睛上。   这不是一双恐惧的眼睛。   从这双眼睛里,祂看不出惧怕,也无愤怒,有的只是轻蔑。   即便被不知生死的妖物禁锢着,帝王依旧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怨鬼倏然恼怒,祂早已空无一物的心口似乎瞬间涌上了层滚烫的血,祂在赵珩耳畔道:“阿珩,不猜猜我是谁吗?”   随着祂开口,阴气更甚。   赵珩心道朕管你是什么东西。   总归是他的手下败将,心有不甘化为怨灵盘踞在他左右。   见赵珩不答,或者说,没法答,怨鬼轻轻地笑了起来。   祂笑声其实很好听,若没有那股渗人的阴气的话,原本该十分动人。   赵珩冷漠地闭眼。   帝王生得极俊美,鼻梁高挺,轮廓深邃,若没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就显得过分疏离。   于是,这鬼物不笑了。   祂饱含恶意的视线巡视过赵珩全身,一阵阴气拂过赵珩的下颌,他觉得,应该是这东西想碰他。   奈何阴阳两隔,无法触及。   “阿珩,”怨鬼柔声道,几乎像是在撒娇了,阴气一转,凝聚在赵珩的后背处,他只觉好似被刀抵住了,重且冷,“你来陪我好不好?”   赵珩狠狠咬了下舌尖。   一蓬浓烈的腥气在口中爆开,赵珩忽地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倏然睁眼,手中的东西狠狠向怨鬼一掷,“败军之将,你也配?”   “啪!”   御笔落地,朱砂四溅。   一切异状陡然消散。   赵珩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再度向外看去。   雾散了。   活着时不能将他如何,妄想死后借鬼神之力杀他,赵珩冷笑一声,做梦。   ……   赵珩近来精神有些不济。   那鬼物夜夜到来,如疽附骨,却不能伤他,反之亦然,赵珩同样不能让祂魂飞魄散,只得僵持。   赵珩到底是个活人,白日政务繁忙,夜里还要被怨鬼侵扰,时日一场,难免困倦。   皇帝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偶有头晕只会拿手用力按片刻。   如是半月,赵珩同太子一道用过晚膳,正检查着太子近来的功课,忽觉眼前一黑。   赵旻见他身形摇晃,有倾倒之势,忙扑跪上前,一把扶住赵珩,惊道:“父皇?!”   赵珩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人,快传太医!”   赵珩想说我没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面前隐隐有一道身影闪过,着高冠长衣,是早就被弃之不用了的繁琐礼袍。   身影高且修长,雍雅有仪,不是,赵珩迟钝地想,不是太子。   视线彻底暗了下去,意识就此终结。   “陛下太忙于国事,以至于伤损龙体……”赵珩听到有人说。   “为何不劝陛下?”   “他是听劝的性子?”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道:“轻些,不要扰了父皇。”   赵珩薄薄眼皮下眼珠滚动,他原醒了,却迟迟不睁眼,只闷闷地吭了声。   殿中所有的议论立时停止,众近臣皆屏息凝神地望向龙床。   赵旻最年少,方才见赵珩昏了过去,一时之间只觉天崩,碍于帝王昏迷,自己这个东宫更不可慌乱,因而竭力装出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此刻再稳不住,倾身过去,小声唤道:“父皇?”   赵珩听自家太子声音微微颤,好不可怜的样子,哪里还忍得住,睁了眼道:“旻儿,好贴心呀。”   含笑的话音灌入耳朵,赵旻一愣,眼泪险没落下。   少年人脸皮薄,只觉赵珩在调侃自己,旁边又立着一群叔叔辈的大臣,别过头,不再吭声。   “呦,脾气越发大了。”赵珩揉了揉赵旻的头发,少年恨不得将脑袋拧到身后去。   赵珩失笑,放下手,撑着要起身,赵旻立刻扭脸,将皇帝按了回去。   十几岁的少年能有多大力气,赵珩轻易就能挣开,但看赵旻双唇紧抿,认真地盯着他,只得无奈躺下。   “眼见着有人欺君罔上,”赵珩嘟囔道:“众卿为何一言不发?”   能在这时被放进寝殿的,都是重臣中的重臣,亲信中的亲信,说话自然不像旁人那么顾忌,更何况——赵珩还昏过去了!   伽檀笑嘻嘻道:“臣倒觉得太子做得对极,若能多欺陛下几日,那就更对了。”   赵珩无奈地说:“朕能指望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伽檀听他应答自若,心放下大半,嘟囔道:“既然陛下无事,臣就告退,臣锅里还练着丹呢。”   赵珩气得差点捶床,“没心没肺,朕都比不得两颗丸药了。”   崔平宁递上茶碗,“陛下。”   赵珩看也不看地接过,笑着夸道:“还是朕的锦衣侯贴心。”仰头一饮而尽。   水液甫入口,赵珩才察觉不对。   这玩意根本不是水,是药!   又酸又苦又涩,种种诡异滋味侵蚀着赵珩的味觉,他容色惊变,唇角抽搐,想吐,奈何太子眼巴巴地瞅着他,他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伽檀抚掌,“的确忠臣。”   崔平宁瞥了他一眼,没做声,正要再送一碗,伽檀已递了杯水。   赵珩这次留了个心眼,见水色暗红,先小心地尝了一小口,发现是甜的。   伽檀道:“是桂圆甘草水,陛下宽心。”他笑颜粲然,“臣哪里舍得让陛下喝苦药?”   崔平宁嗤笑。   他端了药,伽檀就要送碗甜水,倒会谄媚奉上。   此二人一是赵珩在北澄的发小,一是赵珩在齐国的挚友,性格大相径庭,战时勉强能通力合作,新朝建立后,互看对方不顺眼多时,赵珩化解矛盾不得,只能尽量不让二人见面。   赵珩闻言哈了声,迎上两位近臣看过来的目光,安抚道:“都好都好。”   皇帝有意表现得无事,戏笑如常,甚至比往日更爱玩笑些,令殿中沉重的氛围稍缓。   伽檀双手环胸,很没站像地站着,“不是臣要置喙陛下的私事,但操劳至此,与竭泽而渔何异?”   赵珩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要去炼丹吗?”   若放在十几年前伽檀早回一句你死了我炼给谁吃,但今时不同往日,细想之下,竟体味到了丝悲凉,他生生忍住了,冷笑不语。   赵珩:“……”   他看向崔平宁,崔平宁觉得伽檀难得说了句人话,也不帮赵珩,点点头,“伽檀大人所言甚是。”   赵珩很委屈。   昏过去难道是他的错,分明是那只鬼的错处!   对了,赵珩下意识环顾一圈,鬼呢?   崔平宁见他眼珠提溜提溜地转,显然不觉自己有错,被气得发笑,“陛下。”   语调严厉,赵珩自知此刻无人会向着他,往后一躺,以手扶额,“哎呦,朕头疼。”   他动作一顿。   他捻了捻头顶的缎条,愕然地看向两人。   崔平宁似乎也觉得不像话,咳嗽了声,“太医说陛下额头不能吹风。”   赵珩只在妇人坐月子时见过戴这东西,“胡扯,分明给朕戴个帽子也一样。”   他看这两人就是想戏弄他!   崔平宁道:“殿内太热,戴帽子恐陛下出汗,汗冷了再着凉对龙体更不好。”   赵珩舌头发麻,连打机锋都不似往日利落。   他按了按眉心,决定眼不见为静,道:“怎么还不走?”   伽檀笑看赵珩,话却是说给崔平宁听的,“臣在等崔大人结伴而去。”   崔平宁亦笑,反问道:“伽檀大人找不到出宫的门?”   赵珩:“……”   到底是谁把他俩一起叫来的。   他扭头看太子,小太子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按眉心。   那缎带怎么按怎么别扭,赵珩见他俩争锋相对,若不是顾忌他,恐怕已经吵起来了,他不想二人矛盾加深,转移话题道:“再不走宫门都落锁了,如此忧心,你俩是孩子的爹?”   崔平宁和伽檀同时怔住。   旋即立刻意识到赵珩是在说什么,   “陛,陛下,”明知他在玩笑,崔平宁偶尔还是受不了赵珩这样毫无顾虑的说话方式,结结巴巴道:“岂可如此?”   伽檀倒习以为常,还能笑嘻嘻地接一句,“臣怕太子不愿意再有弟妹。”   赵旻茫然。   父皇又有妃妾了?   不对,他们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崔平宁狠狠瞪了伽檀一眼。   陛下言行无忌,身为人臣不劝谏阻止就算了,还顺着接口!   赵珩一笑,正要再说两句,忽觉肩上发冷。   那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并且,比先前更为恶毒。   赵珩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下一刻,听不远处有人道:“谁的孩子?”   赵珩身体一僵。   “老师怎么来了?”   白岳大步进来,手里还扯着一个蠕动的人形玩意,“臣来看看陛下。”   人形玩意一落地,就扑倒床边,悲戚地哭道:“哥,你怎么了哥!”   此玩意正是国公锦叡。   赵珩说:“你要给朕哭丧会不会太……”他在白岳的注视下噤声,讪然一笑。   白岳却叹了口气,“不是说无事吗?”   听到这话,三个人三道视线同时落到赵珩身上。   听白岳的意思,赵珩早有不适,只是没传御医来看看?   赵珩如芒刺背,又咳嗽了声。   唯有赵锦叡个傻孩子还在抱着他哥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拿他雪白的寝衣擦眼泪。   这话让他怎么说?赵珩心道。   晚上有鬼,阴魂不散地缠着朕?   赵旻委屈地看着皇帝,“父皇为何不早早与我说。”   赵珩无奈道:“我当真无事。”   赵旻可怜地看着他,看得赵珩这般没良心的人都觉得受到了谴责,笑道:“朕当真无事,不信你过来看看。”   赵旻本就在床边跪坐着,闻言膝行两步。   须臾之后,赵珩伸出手,拦腰抱住赵旻,往肩上一抗。   殿内人皆大惊失色。   少年人就算再轻,再纤细,但身量骨架都在那,也足有百来斤,赵珩单手抗人,放在从前不算什么,但他还在病中!   太子的脸已涨得通红,“父皇,父亲,爹,爹你快放我下来!”   白岳率先反应过来,“陛下。”   赵珩气定神闲地放下太子,又摸了摸儿子炸起来的头发,面不改色地说:“你看,朕说了朕无事。”   “胡闹!”白岳道。   赵珩只笑,却不反驳。   那阴冷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他脊背上。   正午明明日头盛极,殿内暖意融融,可他依旧觉得后背发冷。   阴冷的,恶毒的视线,若能化为实质,简直要能将赵珩洞穿。   赵珩含笑地面对虚空一角。   他看不见,但他就觉得鬼在那。   你在嫉妒朕。   赵珩的眼中尽是嘲弄。   你在嫉妒朕问鼎中原君临天下,你嫉妒我,良师挚友尚在,有子孙绕膝,你在嫉妒我。   而你,不过是暗处的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目光愈发阴冷。   不……   隐隐有声音在赵珩耳边响起。   赵珩没听清。   什么?   “不是!”那阴阴测测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   我怎么会嫉妒你!我是在——   赵珩眸光骤冷。   群臣担忧地望向他,“陛下?”   赵珩扬唇,那鬼的情绪波动太明显,显然是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朕无事。”   待他如同什么稀罕物为臣子们参观,不,关切了一番后,天色业已西沉,赵珩单独留下伽檀,“伽檀,你通晓鬼神之事,以你之见,”他偏头,刻意望向那片有鬼在的虚空,“我该如何才能再杀死一个恶鬼呢?”   在他眼中,虚空剧烈地波动,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困兽的低吼。   话音未落,伽檀倏地靠近。   赵珩一愣,若非对方神色清明,他险些以为伽檀被鬼俯身了。   伽檀的视线在他脸上游走。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并不灰败,除了精力外,也无其他异样。   伽檀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他目光仍旧黏在赵珩脸上,“你杀人无数终于被鬼盯上了?”   他以为赵珩会反驳,不料后者幽幽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伽檀面色微沉,略略倾身,几乎要将头压在赵珩肩上,“在哪?”   赵珩轻笑,“你身后。”   伽檀脸色愈发阴沉,却扬起了一个笑,低语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按说,妖鬼之物不该能近身才对啊。”   赵珩一怔,听他道:“阿珩,你给了那恶鬼什么?”   给了什么?   赵珩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昔年朕与诸国公子交好,往来相送的礼物不知凡几,我如何能记得。”   “非也,”男子柔和的声音莫名地透出几分诡秘,“需得陛下最最亲近的东西,譬如头发、骨血,”他拈起赵珩断了小指的手,“阿珩,你的扳指去哪了?”   那枚,镶了人骨的扳指去哪了?   赵珩精神一震。   他大约,猜得出那东西的身份了。   伽檀不知赵珩究竟为何沉默,但他没有细问,只道:“陛下,臣那有一把古剑,或能制服恶鬼,使之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他起身,“臣去为陛下取来。”   赵珩张了张嘴。   伽檀看他。   赵珩道:“无事。”   他垂眼静静地坐着。   那鬼不知道将他们间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也死死地盯着他。   竟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至赵旻又来,赵珩方回神。   不多时,伽檀即命人将剑送来。   赵珩打开剑匣,还未碰到剑身,已觉寒意砭骨,煞气逼人。   剑身上已有道道裂痕,凹痕内,凝固着已经腐败干枯的黑血。   剑茎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和圆润,不至于持剑人割伤手。   赵珩将剑横置在案前。   甫一放手,顿觉荒唐。   他居然真信有鬼缠着他。   居然真的有鬼,缠着他。   许是伽檀这把剑的威力太大,立竿见影,赵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后数月,风平浪静。   平静到若非赵珩不曾无意间看到桌上的剑时,他都要忘了这点小事。   九州万方,国事繁杂,被鬼缠身又不至于伤及性命,于赵珩而言的确是一件可以轻易抛之脑后的小事。   又三月,夜。   时已入冬,御书房内极暖,久坐热气扑脸,便开一窗。   夜雪沉静,悄无声息地落下。   赵珩再度转头看向窗外时见细雪如絮,天地一白。   灯花爆开,发出“噗”地一声响。   除此之外,竟无半点声音。   许是离窗外太近,赵珩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自脖颈起,一路下滑的寒意。   赵珩瞳孔霍然放大了,他猛地伸出手,想去握剑,然而那冷意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上上百倍,顷刻间,他已不能动弹。   “哈……”   幽幽的笑声似有还无。   赵珩动弹不得,既不能闭眼,也不能捂住耳朵,只能被迫承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被他方才丢下的朱笔凭空而起,像是被什么东西握着,游荡到他眼前。   赵珩睫毛轻轻颤了下。   此刻若是活人在他面前,莫说是持笔,便是拿刀,他都不会心怀丁点畏惧。   偏偏,是如此诡异的情况。   朱笔凌空,红色陡然在赵珩眼前放大!   狼毫尖死死地抵着他的眼珠,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他的眼睛。   赵珩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拿东西执笔,极有兴味地点了点,却没有伤到赵珩分毫。   只在赵珩的眼睑处,划了一道艳红。   恶鬼欣赏着这张脸。   明明是俊美凌厉、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却动弹不得,任由自己把玩。   眼下绯色,如同一道新伤,又似痛悔至极淌下的血泪,偏偏赵珩目光灼灼凝视着祂的方向,粲然的眼眸内怒火熊熊燃烧,美得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毛笔移开,复又落下。   这次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笔法轻柔无比,仿佛不是在拿笔写字,而是在为自己心爱之人上妆。   赵珩心中惊怒。   这种被恶鬼肆意玩弄又不能反抗的滋味太不好,令他很想,很想让这个东西魂飞魄散。   耳畔响起轻轻的笑声。   笔尖在肌肤游走,一字一顿,力图让赵珩感受得到每一个字。   粗糙的狼毫刮过肌肤,引得赵珩头皮发麻,朱砂冰凉黏腻,被拖拽着,留下道道痕迹。   我来,恶鬼缱绻万分地写道:杀你。   杀你。   一笔一笔地重复着,自上,而下。   被羞辱的怒火侵蚀着赵珩的理智,帝王的额角沁出道道汗珠。   即便是常服,解起来也太过复杂,没有耐性的恶鬼不愿在衣服上多费心神,于是衣带自中间断开,裂口整整齐齐,如被刀割。   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再可怖不过的一幕。   书房内室明明除了帝王外再无旁人,他一动不动,然而毛笔在虚空停滞,游移,于帝王外露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血字。   世间最最尊贵之人却连反抗都无法,只有激烈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犹有知觉。   诡异至极,又因为那过于轻柔旖旎的动作,而显出一种古怪的绮艳。   一滴汗滑入眼中,蛰得赵珩面颊轻轻一抽。   那笔也停了下。   鬼仿佛想问你很厌恶我吗?旋即又觉得自己自取其辱,冷笑了声,骤然用力。   疼。   赵珩小指抽搐了下,而后他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帝王反手拔剑,寒刃出鞘,“锵——”   手腕迅速一转,刀刃狠狠刺向他面前的恶鬼!   他眼前一白,竟有个人影跪坐在他面前。   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白衣与黑发一同委地铺陈,竟是个分外沉静美丽的模样。   他眉眼清丽秀美,听到拔剑声响时稍稍抬眼,黑得发青的长睫微掀,露出一双亮若寒星般的眼睛。   是,二十岁时的姬循雅。   赵珩动作遽然顿住。   恶鬼趁此机会攥住他的手腕,不知按住了哪根筋脉,赵珩顿觉手臂疼麻无力。   “咣当!”刀刃坠地。   他被狠狠推倒在桌案上。   居高临下,那恶鬼精心装扮出的姿态立时变了。   出尘的气韵全然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令人发冷的鬼气。   “阿珩,”恶鬼猩红的唇弯起,“我来取你……”冰冷的手指爱怜地捏起赵珩的下颌,“性命了。”   “你看,你总容易会被皮相会惑,一张皮囊而已,你就这么喜欢?”恶鬼垂首,低柔,又阴阴测测地质问:“你说,你将我引为至交,可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你身边,为何还有那么多人?”   ……   翌日。   赵珩伏在案头,眉宇紧紧地皱着。   陛下为处理国事一夜未眠是有的,宫人不敢进来打扰,只马上要到早朝时,内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案旁,轻声唤道:“陛下,陛下,该起了。”   赵珩一动未动。   内侍心中惶恐,大着胆子去看赵珩,不由得大惊失色。   赵珩颧骨上泛着一层湿红,他似乎太难受了,呼吸有些急促,又断断续续的。   更奇怪的是,赵珩跪坐着,膝头却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把古剑。   内侍胆怯地伸出手,去碰赵珩,不由得惊呼一声。   他这才发现,陛下身上披着的那件雪白外袍已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   “快,”他疾步跑出去,“快传太医,陛下烧得很厉害!” 第127章 少年行 上   赵珩少年时过得无疑是很恣意的。   赵祈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儿子娇纵宠爱之至, 而他的兄弟们则对赵珩既提防,又拉拢。   况且,赵珩生得很不错, 上天见怜, 好像有意让他挑赵祈和戎鄞最好看的地方长, 他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容貌俊美锋利得像一道刀光,可眼睛偏偏像父亲,天然的含情脉脉。   少年人样貌漂亮,看起来又无太多野心, 每日只会同发小友人腻在一处疯玩, 既不知结交大臣,也不明白树立个贤德的名声。   叫人感慨金玉其外,又让人不由得放心。   毕竟,供养一个尊贵且无用的小王子需要靡费多少呢?   赵珏看向昏昏欲睡的赵珩。   轻透的日光下,少年人白净的面容微微泛红,于男子身上纤长浓密的眼睫恹恹地下垂着, 只泄出了丁点亮光,随着他摇摇晃晃的动作轻闪着,像只餍足的小豹子。   明明容貌已极靡艳, 偏偏还不知收敛, 发冠要用紫金,灿灿生辉,一室华光, 锦袍是惹眼的银红,肩头到右胸口又绣了一条狰狞的墨龙, 龙目怒睁,栩栩如生,直直地注视着赵珏的方向。   赵珩困得下巴颏一点一点。   龙头与人面相映,愈显人面靡艳,绣龙睥睨,二者若即若离,却仿佛下一刻,少年人就要将脸贴到龙身上似的。   赵珏微微皱了下眉,只觉他这个弟弟穿锦袍虽然好看,但未免太张扬了。   心中稍有不满,赵珏唤他的语气却很温和,“阿珩,阿珩。”   赵珩掀开眼皮,含混唤了声,“二哥。”   这么多年了,他官话说得还不好,黏黏糊糊的,一句简简单单的二哥也能让他叫得七扭八歪。   赵珏见他不起,道:“先生来了。”   “哪个先生?”赵珩不为所动。   赵珏淡淡道:“白岳白先生。”   话音未落,果然见方才困得都要昏过去了的赵珩霍地坐直,伸手使劲揉了两下自己的脸,睁开眼,“哪呢?”   赵珏看得好笑,“刚走了。因见你睡得香甜,白先生不忍打扰。”   赵珩闻言如遭雷劈。   除了舅舅谋反拿他做人质,还有当时招魂取了一截指骨外,赵珩前半生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唯一个白先生,面善心狠,明明是个文官,一尺厚的板子却能舞得虎虎生风。   凡赵珩犯错,白先生知道他口齿伶俐,不要他辩解,一律让他自己捏着手腕来领板子,躲一下加五下。   且只打左手。   不能耽误赵珩写字。   在手肿了好好了肿数次,且赵祈一点都不向着他后,赵珩终于学会了听话。   至少看上去听话。   低眉顺眼,绝不顶嘴——但敢逃课。   鉴于上次白先生被他气得拂袖而去后,赵祈让他跪着把先生请回来,赵珩这几日方消停了好些。   他膝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白先生在屋里读书,他在阶下跪着。   读书声不停,赵珩亦不起来。   待读完一卷,白岳正要换书,却听屋外惊雷骤起。   大雨瞬间如注。   白岳忍了一息,见那破孩子还在地上跪着,怒斥道:“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滚进来!”   赵珩闻言得意地扬了扬唇,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却还朝先生的方向露出个笑。   其意无非是:你先开口唤我,你输了。   见老师视线冰冷,赵珩忙不迭地滚进来了。   房内静心凝神的沉香味遭他身上的水汽冲淡了不少。   白岳不知从哪扯了块巾帕从头把赵珩的脸盖住,“擦擦。”   赵珩在外面跪着时倒不觉得冷,乍然进入室内,反而打了两个哆嗦。   白岳深深皱眉,起身去倒了杯热茶,咣当一声扔到赵珩面前。   赵珩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面上可怜巴巴,眸光却闪着得意的笑,“先生,我没手。”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便是要他这个先生把茶端到嘴边。   话音未落巾帕便被从头顶提起,连带着赵珩几缕头发都被裹在里面,白岳垂眼,俯视着赵珩,“小公子,别得寸进尺。”   赵珩仰面,笑眯眯地说:“学生怎么敢在先生面前得寸进尺,前几日您走了君上气得差点把我吊起来打,今日若再放肆,还不知该怎么善了呢。”   白岳也笑,“小公子向来是不记打的。”   这话就明晃晃说他是狗了。   少年人定力不足,忍了片刻,没忍住,嗤笑了声,一把扯过白岳手中的巾帕,“先生,我不喜欢您,您也厌烦我,不若您大发慈悲,明日给君上上疏,就说,我顽劣不堪,难以造就,”几缕头发在二人的动作中被绷得极紧,“给我另换他人为师如何?”   长发被赵珩扯得欲断。   白岳皱眉,松开手。   赵珩毫无防备,被巾帕盖了一头一脸。   旋即一只手便覆盖了他的头顶,隔着巾帕狠狠揉了揉,“绝、无、可、能。”   赵珩拼命从巾帕和头发中扒出了一双眼睛,“为何?你我何必互相折磨?”   也只有在这时,他看起来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赵氏的小公子早慧,自有一套道理,他若不服,旁人便是搬出了圣人之言他也不屑听一个字,性格跳脱恣意,偏偏赵祈给他选了个最刻板不知变通的先生。   可很显然,除了这位白先生,再无别人能压得住赵珩顽劣的性子,其他先生大多惮于赵珩的身份与赵祈的宠爱,不敢管教。   白岳起先也对这位身上有一半异族血脉的公子颇不以为意,赵珩顽劣厌学,赵祈又舍不得管教,以至于赵珩十五岁了,还只通北澄文字,连刚开蒙的娃娃都比他强些。   虽无轻视之心,但并未尽力,只打算过半年便请辞了事。   但眼下见赵珩这么不愿意,白岳反而生出了点强人所难的恶趣味。   只当,对赵珩的走神逃课顶嘴的礼尚往来。   白岳轻笑,回答,“小公子英睿□□,尊师重道,知礼守制,能教小公子,乃是鄙人的荣幸,你放心,为师尚存一日,绝不会让小公子叫旁人先生。”   赵珩被他揉得炸毛,“你……!”   “不许同先生这么说话。”   白岳脸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语气瞬时沉了下来。   赵珩猝不及防,被哽了一下,竟真的无言片刻。   白岳看他难得乖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赵珩忙道:“你去哪?”   “‘你’是谁?”白岳头也不回地问。   赵珩生怕他被气得去告状,不愿再被自己爹骂一次,他到底年岁尚轻,还没修炼成日后刀枪不入的脸皮,心不甘情不愿唤道:“先生去哪?”   白岳心情稍霁,“去给你找药。”   赵珩端起茶,闻言立刻道:“不必,我不疼。”   说不疼是假的,他不是铜皮铁骨,跪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已经快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   他还以为白岳会再为难他一会,谁料白岳居然要去给他取药。   而立之年的男子生着张清峻冷漠的脸,表情向来不多,不管是笑还是怒都很清浅,活像截木头板。   “回去让君上看见你身上的伤,疑心我对你动了手,”白岳哼笑了声,“一怒之下再诛为师的九族可如何是好?”   赵珩道:“我爹不会的,更何况先生你祖母不是位公主吗,诛九族就杀到自家人啦。”   白岳听他又腻着腔调说话,蹙眉道:“把舌头捋直,不成体统。”   赵珩闻言刚对白岳升起的那点好感立刻烟消云散,“我捋直啦捋直啦捋直啦,你要是从小长在北澄你官话说的还不如我呢!”   他不知道这些齐国人都什么毛病,总愿意拿他出身北澄说事,明里暗里道北澄苦寒鄙俗。   出身北澄怎么了,不都一个脑袋两条腿,更何况当年戎鄞是齐国君上亲自去求娶的,他们怎么不敢和赵祈说北澄人都粗俗无礼呢?   白岳拿药的手一顿。   他转身。   赵珩披着洁白的巾帕,神情不满且戒备地看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谁?”   “你。”赵珩硬邦邦地说。   话音未落,白岳向前走了几步,至赵珩面前,方停下来。   少年线条姣好的下颌桀骜地扬起。   白岳道:“伸手。”   赵珩刚才被白先生一番似有似无的轻蔑弄得满腹火气,“不……”   还未说完,头顶便被搁了个药瓶。   赵珩下意识抓在掌中,触手温润,像是玉。   “伤药,自己涂好。”白岳道。   赵珩的不字还未说出口,就听白岳继续道:“方才我的话说重了。”   赵珩转瓶子的手一停。   白岳静静地看着他,“我并无轻视你身份之意,我只是觉得,身为王族公子,像公子这样说话,未免有些不矜身份,轻佻太过。”   赵珩眨了眨眼,好像微妙地理解了点白岳的意思,“你是说,你觉得我这样说话,会令想人心怀不轨?”   “不,”白岳轻轻摇头,“只是不合礼制。”   心怀不轨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心怀不轨,与赵珩言谈举止无关。   赵珩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白先生未免太刻板了。”   “我与公子初次相见时,我面色不虞也非因公子出身北澄,”赵珩抬眼,看着白岳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而是因为公子大字不识。”   “我在北澄长大……”赵珩眼见着又要炸毛。   却被白岳断然截断,“公子已回齐国四年,识文断字却还不如一幼子,其中固然有君上娇惯,师长放纵的缘故,更是公子自己不求上进,只一味懒散度日。”   赵珩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主要是白岳说的都是真话,他难以反驳。   沉默半天,才道:“先生,我曾经见我母亲率领千军万马,我不愿意读书,我只想做大将军。”   说起大将军,少年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明亮夺目。   白岳失笑,“武艺再高强也只能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见他发顶凌乱,白岳伸手给他整理好,“公子,做大将军不是只会杀人,”他轻轻笑了声,“像公子这般,连兵书都看不懂,谈何统帅千军万马?”   少年一时无语。   他想承认白岳说的是对的,可碍于面子不想低头。   白岳又补了句,“难道摄政王也不识字吗?”   “自然识得。”赵珩下意识接口。   “我虽没有面见摄政王之幸,却也听闻过摄政王的声名,传言中说她擅弓马骑射,精通诗文,史册兵书更读过不知凡几,还有君上,君上五岁进学,至今仍终日手不释卷,公子,你是君上与摄政王的孩子,难道能目不识书吗?”   半晌,赵珩才犹豫地点了下头,然后在白岳震惊的眼神中猛地摇头。   连白岳都没发现,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柔和。   “先前的确是我先入为主,才使得公子厌我,”白岳道:“是我有错在前,”他颔首,“对不住公子。”   不期这位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白先生能向自己低头道歉,赵珩噌地一下弹起来。   “你你你……”   扯到了腿伤,疼得赵珩呲牙咧嘴。   他瞪大了眼睛,如同白日见鬼。   白岳下意识纠正,“先生。”   但赵珩已经顾及不了许多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岳,意外地发现,对方是真诚的。   不是哄骗,不是敷衍。   于是赵珩甩下一句,“知道了。”   可白岳脸上没有不满。   看得少年那点未泯的良心摇摇晃晃,若是白岳斥责他,他反而能坦然地接受对方的道歉,静默许久,赵珩猛地扭过头。   “我也错了,你我这次算扯平。”他含糊道。   白岳微微垂眼,遮住了眼中的笑意。   他说:“是先生。”   自那日后,白岳待他照旧严厉,于功课教习上的严苛远甚于先前,用心程度更不是从前可以比拟的,赵珩虽照旧哭爹喊娘,但总算有了点长进。   至少不再逃课。   赵珏笑话他,“阿珩素日连父亲都不怕,却怕白先生。”   赵珩哼哼,“你被他打几板子你也怕——不对,我这不叫怕,叫尊师重道。”   “呦呵,我们阿珩了不得,”赵珏奇道:“竟都学会尊师重道这个词了。”   赵珩薄薄的眼皮半掀,不太高兴地回答:“二哥,我还知道什么叫兄弟阋墙。”   若旁人说这话,赵珏此刻脸都沉下来了,但说话的人是赵珩,少年郎面上情绪不加掩饰,还有点肉感的面颊微微鼓着,有如一白玉团糕。   赵珏偏身。   想捏捏赵珩的脸,奈何小公子毫不给面子地偏开脑袋。   赵珏捻了捻手指,忽地笑道:“阿珩,永都好玩吗?”   赵珩是闲不住的性子,他已在永都住了四载有余,永都便是仙境他也呆腻了。   赵珩眨了眨眼,实话实说,“好玩,就是有些小。”   赵珏被他噎了下。   他想说永都纵横百余里,哪里小,怎么小,北澄的国都很大吗?   瞅着他二哥变化莫测的脸色,赵珩觉得特别有意思,怕把人逗得像白先生那样拂袖而去,便主动凑上前,“但有二哥在,就哪里都比不上永都了。”   “二哥,你知道我官话说得还不好,有词不达意之处,还请二哥别和我生气啊。”尾音上扬,赵珩笑眯眯地哄道。   “你啊……”赵珏狠狠捏了两下赵珩的脸。   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不少。   眼见少年的面颊被自己揉捏成了各种形状,赵珏心情缓和不少,“阿珩真是聪慧,这么短的时间,倒学会了不少词。”   赵珩惊呼道:“哥疼疼疼。”   他语气夸张,眼中却全是笑意。   显然疼是假,演给赵珏看才是真。   赵珏松手,赵珩立刻离他两丈远,一面轻轻揉脸,一面道:“是白先生教得好。”   赵珏心道,怕不是白先生的板子打得好。   他这个弟弟在他看来就是匹顽劣骄傲的烈马,非要给套个笼头上去,才能收敛些。   赵珏笑着看赵珩,朝他招招手,“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赵珩警惕地看着他,“什么事?”   赵珏道:“自然是好事。”   赵珩轻哼了声,依旧远远地站在赵珏面前,绝不肯挪动一步。   赵珏弯眼,“阿珩,好记仇啊。”不待少年反驳,他继续道:“好了,是兄长不对,兄长给阿珩赔不是。”微微垂首,竟真是个道歉的样子。   赵珩忙上前去拦他,被赵珏一把捏住了脸。   二指钳着少年的下半张脸,将腮上软肉往内推,赵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赵珏不善武艺骑射,赵珩明明能轻易挣开,却由着他捏了一息,方往后一避,“哥!”   “诶诶诶,”赵珏连声应答,见赵珩难得乖顺,他心情更好,“这次是真的,你过来,我告诉你。”   ……   崔平宁顺手从赵珩箭囊里抽了支羽箭出来,不着急射,手指先碾过箭簇,若有所思地摆弄着。   “嗖——”   羽箭破风而出。   崔平宁回神,眼见那支箭疾若流星、气势逼人地射了个空。   赵珩放下弓,笑眯眯地问:“这么出神,想什么呢?”   崔平宁满腹心事,张扬傲气的凤眼微垂,闻言随口敷衍:“想你。”   赵珩大惊失色,“你完了,引诱国君公子,不必我奏明君上,你爹知道了就得打断你的腿。”   崔平宁无奈抬头。   他正对上一双明媚带笑的眼。   眼睛的主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可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况且我也不喜欢男人。”   崔平宁无语地看着他。   “不过若是平宁的话,”赵珩作势伸手,登徒子似的朝好友白皙的下颌摸去,“本公子可以勉为其难一试。”   爪子还没碰到崔平宁的脸,立时被崔公子一把攥住。   赵珩哪里都好,奈何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异族风气开放,赵珩自小耳濡目染,待人未免过于亲昵随意了些。   赵珩眨眼,“平宁?”   崔平宁深吸一口气,“我的公子啊,你能不能,稍稍……”   赵珩虚心求教。   “稍稍有点心。”   赵珩挺起胸膛,“我不是有点,我是有一整颗。”   崔平宁更无语凝噎,但方才愁云惨淡的心事经他这么一闹竟散去不少,“二公子说您在王都憋得太久了,半年后的曲池会盟,他欲举荐你与君上同去,只当散心游玩。”   赵珩一面漫不经心地点头,一面拈起箭,“平宁你去过曲池吗?好玩吗?”   崔平宁语调微沉,“近来大公子找您找得太勤了,以二公子的性子,”他轻哼了声,“自然忌惮。”   赵珩身后有那位权倾北澄的摄政王殿下,齐君的几位公子焉能不忌惮、拉拢?   无论赵珩偏向哪一位兄长,于其而言,都是助益。   崔平宁搭弓,眯起眼。   野草轻晃,似有什么在后面若隐若现。   而正因为赵珩显赫特殊的身份,赵祈绝不可能立他为储君。   赵祈与戎鄞勉强算得上半个枕边人,赵祈很清楚戎鄞的秉性,他不会允许,齐国在自己百年之后,为外族通过赵珩所控制。   或许赵珩会成为一个英武的国君,但赵祈不能赌。   弓弦被绷到极致,嘎吱作响,几乎像是哀鸣。   崔平宁松手。   弓箭倏然射出!   这点众人心知肚明,所以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亦或者依附于其的幕僚官吏,都会对赵珩百般拉拢。   赵珩持中,不偏不倚,偶尔与二公子赵珏亲近,却又不拒绝大公子赵瑄的示好。   “噗!”   利器入肉,血喷涌而出,溅得旁边黄草剧烈地摇晃。   既然无法让赵珩彻底效忠,与其放任他与赵瑄接触,还不如让他陪赵祈同去会盟,暂时切断二人的交往。   赵珏之意昭昭,将赵珩算计了个彻底,偏偏赵珩非但不急,还满口答应了下来!   平时看起来伶俐狡黠,怎么在大事上犯傻。   “啪啪啪。”   崔平宁偏头。   见赵珩没心没肺地鼓着掌,夸他:“好箭术。”   崔平宁定定地看着他。   赵珩回望。   粲然的眼眸在秋日耀目的阳光下流光溢彩,摄人心魂。   “别板着一张脸,平宁,”赵珩笑着说:“会盟我求君上带你同我一起去。”   崔平宁硬邦邦道:“臣不去。”   “哎呀,”赵珩慢悠悠地理着马鬃,“你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改日可别跪到我家门口求我带你去。”   奇怪的是,明明总在外面骑射,少年人没被晒黑,肌肤依旧是透着点羸弱气的苍白。   细白长指在黑漆漆的鬃毛里起伏刮擦,赵珩半伏下身,轻声道:“走。”   这匹马极通人性,竟真的抬起腿,慢悠悠地载着主人前行。   崔平宁咬牙想了半刻,深觉再这么轻轻揭过,自己说的话赵珩以后愈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想策马就走,却见平素策马疾驰的少年此刻好似初学骑马,几步一停。   马尾在衰草中摇摇晃晃。   赵珩亦无坐像,身体好似没骨头似左右摇晃,口中悠悠然地哼着什么。   仿佛是首北澄的民歌,断断续续,经少年清亮亮的嗓子唱过,似一捧冷泉。   崔平宁策马跟上。   他静静听着赵珩唱完。   飘飘忽忽,若近若离。   一时无言。   崔平宁正要开口,赵珩却回头,笑道:“平宁,你知道我在唱什么吗?”   以崔平宁对这不着调的小公子的了解,猜测道:“情歌?”   “情歌岂能对着平宁唱,”赵珩轻哼,“卿都俯首称臣了,本公子再与卿亲近,失礼太过了。”   明明笑得见牙不见眼,还要做出副生气的模样。   在崔平宁看来,不似怒,倒像嗔。   好看的眼睛弯做一线,唇角却向下耷拉着,崔平宁见不得他这样,“臣……是我失言,公子雅量,请宽纵了我这一回吧。”   见赵珩扬唇,又道:“阿珩,你方才唱什么?”   赵珩心满意足,“鏖曲。”   崔平宁不懂,“什么?”   “旁人为了讨好殿下编的曲子,”这个殿下自然是赵珩的母亲,“讲一人如何忍耐蛰伏,料理了自己一众野心勃勃的兄弟姐妹,最后大业有成的故事。这是鏖曲的第六节 ,名为破阵。”   听名字气势磅礴,叫赵珩一唱,却有些不符合名字的不伦不类。   但却温情脉脉,百转千回。   不怪崔平宁会误解。   崔平宁怔然一息,旋即见赵珩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弯腰,将崔平宁方才射中的猎物拾起。   是一只火红的狐狸,生得肥润,连绒毛尖尖上都镀了层圆融的光。   利簇恰到好处地刺穿狐目,贯颅而出。   血顺着赵珩拎起的剑杆淌下。   “滴答、滴答。”   赵珩道:“前几日瑾姐给我送了对黝黑的貂毛旁囊,”谈及长姐,他眉眼弯弯,俨然一副炫耀的情态,“说是自己不喜欢那颜色,就命人做好了给我。”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赵瑾不喜欢那颜色送他,却继续道:“上面还用金丝绣了两条灵蛇,以明珠为目。”他笑,“我正愁不知拿什么回礼。”   崔平宁怀疑道:“所以?”   赵珩道:“好平宁,我定然告诉姐姐,是你猎的狐狸。”   崔平宁断然道:“大殿下的旁囊给我一个。”   赵珩挑眉,“你怎么不要一对?”   “要一个公子说不准就大发慈悲地送我了,”崔平宁道:“若要一双,公子只会告诉臣你痴心妄想。”   他作势要夺狐狸,“给不给,不给就还我。”   赵珩犹豫片刻,“给,给。”   崔平宁下马,把狐狸接了过来。   “血淋淋的,”沾了血的箭杆滑腻冰凉,崔平宁单手扯出帕子,递给赵珩,“拿着它做什么。”   赵珩毫不客气地接过帕子,将手上的血擦了。   他不说话,只望着崔平宁笑。   似乎是手上的血太滑太黏,崔平宁有点心烦意乱,“公子看我作甚?”   赵珩道:“平宁啊。”   拿腔拿调,一个音拧个要九转十八弯。   崔平宁道:“是。”   “本公子当真想不到,还有谁能这般细心,”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会盟来来回回少说也要两个月,若平宁不去,我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崔平宁:“臣……”   “我知道平宁方才信誓旦旦说不去,我自然不能逼迫平宁,”赵珩擦完手,将帕子折了三折,“脏了,待我拿别的还你。”   崔平宁下意识道:“一条手帕还什么。”   赵珩却不接口,只道:“我才到齐国不久,亦不明白中原诸国礼节,若真出了差池,也只好贻笑大方了。”   崔平宁终于忍不住,掩额笑出了声。   赵珩知不知道,装可怜不适合他这张好看得盛气凌人的脸?   崔平宁无奈道:“公子,臣去,无论公子要去哪,臣都定然要跟着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