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师尊,但绑错系统   作者:楚清漪   文案   身陨魂消后,薛镜辞与系统绑定,成为起点位面里指点气运之子逆袭的职业师父。   穿越到修真位面十余载,薛镜辞收过三个徒弟。   第一个徒弟谢争,是少年天骄,正气凛然的状元郎,却因奸臣所害,被他捡回了家。   薛镜辞尽心教诲,那人却是个白眼狼,转眼投了第一宗门下,成了高高在上的少峰主,转头就不认他这个穷师父。   第二个徒弟萧寻,是个儒雅君子,对他尊敬有加,因诡异的命格半生孤苦,受尽磨难。   薛镜辞于心不忍,花了所有积分,兑换了道具,替他清洗了厄运。   然而拜师大典之时,却眼睁睁看着他另拜他人为师,甚至大逆不道地将他囚禁起来。   直到死遁逃脱,薛镜辞终于质疑起系统挑人的眼光,决定这次要自己选。   事实证明,薛镜辞的眼光不错,很快小徒弟裴荒就一跃成为了魔界至尊。   然而正当他倍感欣慰时,这人却又大张旗鼓的将他娶到了魔宫。   大婚当夜,薛镜辞坐在婚房里,痛心沉思。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不等他想清楚,前两个孽畜徒弟竟打上门来,意图抢亲。   系统兴奋地甩着猫咪尾巴:“我干火葬场系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积分!”   薛镜辞终于察觉了不对劲:“火葬场系统?”   不对啊!   他不是来点家位面,指引气运之子走上人生巅峰的嘛?   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小猫咪被看的心虚。   “哦,之前忘了告诉你,你从主神空间出来的时候走错了。”   薛镜辞:???   眼见三个人打到面前来,薛镜辞终于缓过了神,开口叫停。   曾经狂傲的谢争心魔四起,放下身段哀求:“师父,和我回去吧,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萧寻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师尊,当年是我误会你,求你再看看我好吗?”   轮到裴荒时,这人却不讲武德,捞起薛镜辞就跑,彻底封了对方追来的路,钻到准备好的地宫里。   薛镜辞这才发现,就在魔宫之下,竟备着更华丽的婚房。   裴荒笑吟吟地将人放到软床上,解开他的衣襟。   “师尊也可怜可怜我吧,我从小就没老婆。”   【清冷美人天然呆受×蓄谋已久徒弟攻】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穿越时空系统成长   主角:薛镜辞,裴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绑错火葬场系统后孽徒都想娶我   立意: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第1章   风云涌动,暴雨雷鸣。   震蕩声回响在天地间,绛紫的电流刺透天穹,像是要生生撕裂整个世界。   雨打在山林中,混着噼啪的响动,动物慌乱逃窜,鹰鸣划破长空,不知向何处飞去。   雷声阵阵,黑压压的云像是要塌下来,将大地吞噬。   而在山之巅,却见一白衣道人迎着雷雨,执剑而立。   薛镜辞正渡雷劫。   他双目紧闭,浑身都被浇透,面色苍白如雪。   冰冷的雨砸得他长睫颤动,露在法袍外的手也被冷风吹得通红,唯有握剑的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泛起青白。   此刻他体内丹田震蕩,分明已是到了突破的临界点。   可偏偏来自天道的雷劫迟迟降不下来,他只能任由那灵气搅动心肺。   “宿主,我们改日再试吧。”   系统小声劝道:“你如今身处凡间,是很难感应天道的。”   闻言,薛镜辞擦去嘴角的血,朝天穹看去。   那并非真正的天穹,而是由上古大能布下的阵法。   千年以前人族与妖族混战,人间沦为炼狱,五位大能联手布阵,以魂魄献祭阵眼,布下足以覆盖整个凡间的“天门阵法”。   阵法吸纳凡间的浊气,承载太多污浊之气,年複一年地厚重起来,直到遮蔽了真正的天光。   只有每日天光最盛的几个时辰,才会有微弱的光透过阵法,施舍人间。   薛镜辞收了剑,应道:“好。”   系统静静地盯着他看。   薛镜辞的容貌极为出衆,但第一眼让人注意到的,却是他的气质。   清冷出尘,岳峙渊渟,像是孤岩积雪,又冷又干净。   它试图从宿主的脸上分辨出一丝情绪。   渡劫失败,宿主应该会有一些伤心?不甘?愤怒?   看来看去,都没有。   系统叹气,宿主样样都好,就是情绪太淡了。   不过如此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   作为穿书局火葬场位面的老牌员工,系统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位面从盛极一时到无人问津。   它的上一任宿主,是曾经的位面一哥,精通挖肾、掏心、捐眼、跳城楼、顶替入狱等多项技能。   可大概是负面情绪积压太多,他突然在某次任务里奋起反抗,以渣攻的性命逼迫主系统开放转职。   系统至今记得,当初位面一哥咬着烟蒂,讥讽地说道:“我下手重吗?他只是失去了一条命,但我失去的是笑容啊。”   然后用烟点燃了草垛,準备把渣攻烧了。   主系统最后只能妥协。   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宿主跳槽到其他位面——什麽团宠、鹹鱼、打脸之类。   到后来,几乎没有宿主愿意来火葬场位面了。   直到薛镜辞出现。   这人十三项科目排行第一,然而情感互动次次不及格,这才被迫从主角组转到配角组。   遇到这样的宝贝,系统几乎喜极而泣。   简直就是火葬场位面的完美人选。   只是他们的任务目标已经去了天穹之上,如果想继续完成任务,还要先渡劫追去才行。   薛镜辞稳住体内气息,今日他确实到了极限,不宜再渡劫。   无碍,来日方长。   “我们先回……”薛镜辞本想回到自己隐居的青竹林,耳边却忽然响起了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哭喊。   “河……河妖吃人了……”   “求神仙……救……”   薛镜辞立刻转了方向,御剑朝东南方的村落赶去。   自从各派宗门迁往上界后,妖族和魔修愈发行事无忌,经常肆意掠夺凡人的生命。   因此上界宗门会派弟子来除妖诛魔。   但毕竟天高地远,好几次等他们赶到时,整个村子都已血流遍地,再无活人气息。   他在好几处道观里亲手布下传音阵法,如此一来,只要有人来跪拜,他就能听见。   这次求助的阵法来自于东来村。   凡间的村落,有些是流民聚集而生。流浪在外,这些人总想着记住自己的根。所以,起的村名就有什麽西来山来之类……   但“东来”这个名字,令薛镜辞罕见地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收回思绪,眼底不见分毫波澜。   “宿主,你怎麽了?”系统向来关注薛镜辞的情绪,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什麽。   薛镜辞没应声,也没靠近村子,只是放出神识笼罩村落。   叮铃——   穿戴特异的神婆在摇铃。   河水滔滔,拍打着礁石,岸边用白布盖着几具孩子的尸体,身穿达蒙长袍的汉子们环绕尸体,闭眼祈福。   这是一场祭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神婆唱着颂词,又念着孩子们口口相传的千字文。那是贫瘠的村落里最富有的东西,被成年无力的大人们努力注入孩子们的脑海。   如今却用做招魂送魂的祭词。   汉子们擡起孩子的尸体,围绕着村落游走。茅草与泥土混合的房屋十分简陋,破落不堪。   许多人家的门口挂着灵幡,刺耳的唢吶声与哭泣混合在神婆的唱词里。   “河妖大人,求您放过我们的孩子吧,我们愿意将牛羊都献给你。”   天幕黑沉着,只有东方的天透出一丝光亮,汉子们绑来牛羊,任凭牲畜的哀嚎响彻天空。   耳朵听到河妖二字,薛镜辞果然感应到一股妖气。   古怪的是,那些被神婆手中灵幡吸引的魂魄都很完整,身上也没有沾染浊气,不像是被精怪,或是妖杀的。   他御着剑,循着河道慢慢找了过去。   靠近一处城镇时,妖气越来越重,薛镜辞当即敛了气息,缓缓落地。   这条大河横贯东西,名为川穹。   河底淤泥堆积,阴气四溢,久而久之就诞生出一些精怪来。   精怪没有灵智,灵魂被禁锢在淤泥之中,靠吞噬落水者的精气来修行。而妖则是厉害之中的厉害,他们开了灵智,可以像人族修士一样使用法术。   如今站在薛镜辞不远处的,就是一个河妖,修为还与他不相上下。   看起来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容貌阴郁,肤色死白,手臂上还缠着腐败的水草。   此刻他正弯腰在河里捞着什麽东西,等要起身时,却发现自己起不来了——   一柄细剑横在他脖颈上。   “我有话问你。”   薛镜辞压了压剑:“东来村死了好些人,与你有关?”   话音刚落,薛镜辞就感觉自己的剑下一轻。那河妖身体泛起涟漪,竟是瞬息之间消失无蹤了。   妖族喜欢化为人形,但本体并不是人。显然,这河妖的灵魂已经和这滔滔江水相融为一体。   白茫茫的雾气弥漫开来,巨浪滔天,伴着可怕风声,瞬息间就堵住了薛镜辞四个方向的退路。   薛镜辞握着剑柄的手陡然一松。   原本长三尺宽两寸的剑,爆出莹白色的剑光,身形涨成二十丈,气如渊停,巍峨劲阔。   薛镜辞屈指一压,庞大剑意便直直劈开了河面。   “那些孩子真不是我杀的,他们是为了去河里捡灵石,这才不小心溺死了。”   河妖被这一剑彻底唬住,以为他出自什麽名门大派。   “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自成妖就没吃过一个凡人,以后也不会吃,若是说谎,便让我遭天打雷劈。”   真要吃,那也是吃修士,凡人皮燥肉烂还没灵气,只有无脑的精怪才吃。   天门阵法之上,传来隐约的动静,很快又恢複了平静。   凡修道者,无论人妖魔,皆与天道有所感应,自然是不能随便立誓的。   薛镜辞看向河妖:“没有这些牛羊,他们很难熬过冬天,跟我走一趟,去解释清楚。”   “向他们解释?”   河妖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他是可以对着薛镜辞立誓讨饶,可那些凡人凭什麽?   薛镜辞擦了擦剑。   而不远处的祭祀,已经到了最后的环节。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沿岸冰冷的礁石,漆黑的天幕也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跪下,就显得一个孩子格外突兀。   年幼的孩子拉住娘亲的衣角,他不明白什麽是祭祀,只知道平日里爹娘看的得比命根子都重的牛羊,正一步步被推到河水里。   他急得几乎要哭泣,伤心地问:“为什麽要把小羊推到河里?”   女人面容沧桑肤色黝黑,擦掉落下来的眼泪,伸手遮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见活物在河水中挣扎的惨状。   “阿苏,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把牛羊驱赶到河里,只要把河妖喂饱了,自然就不会吃小孩子了。   村民们发自内心地乞求着,任凭那些牛羊沉没在河水里。   天越来越暗。   像是有座无形的山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直到,河水吞没了牛羊,黑暗也即将吞没最后的光。   然而就在下一刻,捂着阿苏眼睛的手下意识松开了一点,女人倒抽了口气,似乎看到了极其不同寻常之事。   阿苏透过指缝,看到一束耀眼的光。   巨大无比的剑凭空出现,缓缓而落,竟悬停在滔滔河水之上。   紧接着,一道白影自黑沉的云中降落,法袍随着风浪翻飞,足尖轻点,十分轻巧地立在剑柄之上。   那人墨发低垂,素衣如雪,周身泛起柔和的光。   阿苏睁大了眼,只看到那人轻轻翻开手掌,就将跌入河中的牛羊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岸上。   就像救赎世人的神明。 第2章   东来村来了位神仙,就住在山下的道观里。   那天薛镜辞逼着河妖解释清楚了“杀人”的事,终于让连日悲伤的村落添了几分喜气,比起过年还要热闹。   虽然薛镜辞几番表示自己只是途径路过的修士,却还是成了村民口中的“仙人”。   阿苏时不时跑来,起初只敢呆在远处偷看,见薛镜辞没有生得三头六臂,才信了他只是个比较厉害的凡人。   薛镜辞自然能察觉到有人偷看,他沖着门外的阿苏招招手,将村民送来的一块糍粑递过去。   阿苏吞了吞口水,摇头说:“娘不让我吃别人的东西。”   薛镜辞开口道:“不是别人,是你娘亲送来的。”   阿苏馋坏了,这才说了谢谢接过去。   他很乖,被教得很好,薛镜辞看他吃东西,自己也觉得饿了,拿出糍粑与他一起吃。   “那些孩子为什麽会去河里?”   薛镜辞声音淡漠,似乎只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阿苏低下头,许久之后见门外没有人,才小声对他说:“因为河里有灵石。”   薛镜辞看向他:“灵石?”   阿苏点点头,舍不得吃完最后一口,慢吞吞说:“我们之前都见过,只要捞到了灵石,就能去镇上换钱,阿爹就不用那麽辛苦了,但我怕水,所以不敢去。”   去镇上换钱?   薛镜辞见阿苏舍不得吃,又递了一块糍粑过去,问道:“和谁换?”   阿苏道:“我只远远看过一眼,那人大概长这样……”   他在地上比划起来:“一颗灵石给三十文钱。”   薛镜辞垂眸。   一颗灵石市价五百文,看来是有人在故意唆使孩子下河挖灵石。   阿苏走后,薛镜辞继续在道观里修补。   比起村民们住的茅草屋,道观就“华丽”许多,至少看起来是座正经的庙宇,麻雀虽小五髒俱全,道祖像前的垫子有些破旧,但也还凑合能看。   这个世界对于神仙的敬畏更深,人们虔诚相信,九天之上必有神明。   村长莫临几番来看,本来瞧着他气质清冷,想是修行的仙长不好亲近,后来发现他整日敲敲打打修缮道观,也会落得一身灰,这才大着胆子进来帮忙。   见薛镜辞总会去看道观前的大石头,莫临前去解释道:“这是我们东来村的族碑,也没什麽特殊,只是想后辈们能记住,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石头上刻着字,清晰写着,乾丰年间,麟城大火,十室九死。余下之人南下逃难,途径邙山、川穹……后居于此。   薛镜辞擡手轻抚,像是能透过时间,感知到镌刻之人的情绪,忍不住夸赞道:“苍劲有力,好字。”   莫临笑起来:“是我祖父的写的,听我父亲说,未生灾变前,我家祖上也出过举人,后来流落至此,祖父也一直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希望他们以后还能回去,回到我们的来处。”   他自然清楚东来村的来历。   东来村里大多都是从东方麟城迁徙而来的流民,而他初到这个世界便降落于麟城。   麟城之变那年,薛镜辞刚刚接到系统任务,让他收主角谢争为弟子,当即御剑朝皇城飞去。   可就在他走后不久,有魔修作乱大火焚城,麟城一夜之间沦为焦土。   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给谢争断裂的手骨上药。   那夜他没有练剑,看着麟城的方向坐至天明。   当年死在麟城里的人不知凡几,可逃出去的人却又这麽挣扎着,像野草一样重新有了生机。   薛镜辞收回思绪。   莫临想了想,忽然对着他躬身一拜:“不知仙长可否赐字?”   薛镜辞回头看他:“赐字?”   “经此事后,大家一起凑了些钱,买了块稀罕木料,想在道观镌刻经文,表以虔诚,求神灵庇佑。”   莫临直起身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如今东来村里,已经没几个写字好的人了,我也只是会写而已,恐怕糟蹋了大家筹钱买来的好木料,所以想请仙长代为镌刻,酬劳的话……”   薛镜辞摇头:“可以写,酬劳不必,只需每日带上几口饭菜给我便是。”   莫临喜出望外,连忙喊人将木料擡过来。   虽说心里有了估算,可薛镜辞还是没想到,他们竟舍得买下昂贵的阳木。   大地少了光照,植物不知何时也有了阴阳之分,如今随处可见的多是阴木,阳木可是价值不菲。   他不敢轻易落笔,写了几个模板给莫临看,确定后才落笔,认真雕刻。   开头上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田埂间传来稚嫩的诵读声,在随风吹来的稻香中隐隐约约,飘进道观里。   薛镜辞接着往下写,心想应该会是个丰收年。   然而他苦心镌刻了几日,一时不差,只不过上山采药的功夫,刚刻好的神牌被人挖了个窟窿!   谁会干这种事……   薛镜辞难得地生出几分怒气,就看门口阿苏鬼鬼祟祟地偷看。   见他发现,阿苏转身就要跑,却被轻而易举地拎住了衣领问:“怎麽回事?”   阿苏对他很是尊敬,不敢撒谎,犹豫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松子糖。   这糖已经有些化了,怕是被小孩攥在手里很久,想吃又不敢吃。   阿苏垫脚靠近他耳朵,小小声地说,是个镇上的混混干的。   薛镜辞当即寻了过去。   黑夜静寂,镇中只有几处销金窟还亮着灯,传出丝竹声。   长长的巷子里,堆满了麻袋,约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坐在麻袋上,翘起一只腿。   他穿着一身黑衣,与其他少年满身补丁不同,这衣裳好歹得体,却不大合身,倒像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他半侧着头,眉毛尾部断开一点,看着像是被人砍过一刀,再深些几乎将他脑袋劈碎。   “老大,我还是有些怕。”   一个高个子少年咽了下口水:“那、那毕竟是仙人……”   “什麽狗屁仙人?不过是力气大些罢了,喝了我酿的酒,保管他睡死。”   黑衣少年拍拍那小孩的脑袋,道:“按我说的办,肯定没问题。”   他从麻袋上一跃而下,右手勾起条皮绳,三两下束在腰间,原本松垮的衣服便紧紧贴在身上。   很快,巷子里传来节奏不规律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修士浑身酒气,走路歪斜,显然是醉得不轻。   模样倒是与阿苏描画收灵石的人有些相似。   先前站着的少年们,不知何时已全部蹲到了墙上,就在修士经过的剎那,黑衣少年将一个麻袋对着他当头扣下。   面粉簌簌而落,瞬间滚进了修士眼中。   他怒喝一声,视线却越发模糊,最后被麻袋整个罩住陷入了黑暗。   黑衣少年挥了挥手,其他人便一跃而下,用木棍狠狠击中修士的膝盖后侧,紧接着又有两个少年一跃而下,击中了修士的后颈。   这便是在“借势”。   借助下落之力,一击即退,可以发挥出比原本更大的力量。   打斗还在继续。   那修士此刻终于从宿醉中回过了神,狠狠一摸腰间,便有银光闪过。   竟是一件法器。   黑衣少年显然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后招,虽然闪身避过,那暗器却掉转了方向,直直刺入他的肩膀。   剧痛令他面色瞬间苍白,一个少年忍不住惊呼起来,却在下一秒,被他死死捂住了嘴。   “谁!!”   修士气急败坏,努力听着周遭声音,想要记住动手之人。   巷子却格外安静,只有几道急促的呼吸声。   黑衣少年抿着唇,肩膀上传来绵密疼痛,令他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   但他仍旧未发出一点声音,而是将手摁在伤口上,狠下心拔出暗器,反手扎在了修士身上。   修士发出一声惨叫,终于栽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几个少年团团围了过来。黑衣少年擡起尚能动弹的一侧,比了个手势,让衆人去搜修士的身。   直到彻底走远了,确信那修士听不见,少年们才惊喜道。   “好多灵石。”   “居然还有一本炼体功法。”   少年们惊喜不已。   其中个子最高的孩子满脸恨色,说道:“先前就是他骗我弟弟去河里挖灵石,畜生!”   衆人将灵石分发下去,很快就散了,巷子里恢複寂静,皓月当空。   黑衣少年走出了镇子,手里多了一袋灵石,就连伤口的剧痛都抚平了,往山中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世上哪有仙人,不过一群恃强淩弱的……啊!”   他话没说完,忽然地上便显出金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脚腕被捆住,紧接着世界颠倒,竟被倒吊在树上。   少年以为是那修士醒来,眼底显出一抹狠厉懊恼,却不想,树后竟走出个满身月白的清冷男子。   两人无可避地面对面,让少年眼底的兇狠暴露无遗。   薛镜辞走近了看他,垂眼盯着他眉骨的刀疤,说:“狼崽子。”   他说话轻轻柔柔地,却让少年感到畏惧。   因为他认得此人,正是东来村道观里住着的仙长。   “你抓我干什麽!”   少年挣扎着,叫这绳子晃来晃去,可薛镜辞只是伸出手指点他眉心,便使得他动弹不得。   薛镜辞静静看他:“是不是你破坏了神牌?”   少年直觉眉心冰凉,肢体就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心知眼前人与以往看到的三流修士不同,放软语气装傻:“什麽神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薛镜辞目光中显出冰冷,擡了擡指尖,少年身下就显出一丛火。   “再撒谎,烧了你。”   他身上的杀意与气质完全不符,可说出的话却万分冷静笃定,让少年心底的惶恐沸腾。   那火苗越烧越大,很快少年嗅到了丁点焦糊味道,灼热的气浪在他头顶蒸腾。   心跳声如雷如鼓地打在耳膜,在火苗彻底逼近前,少年终于忍不住大喊:“别烧!对不起!是我……是我干的……”   薛镜辞翻过手掌,火焰瞬间消散。   小孩子果然好骗。 第3章   火堆熄灭,山风凛冽吹来刺骨秋风,树上吊着的少年打了个冷颤。   薛镜辞神情稍霁,问道:“被你挖走的木牌呢?”   少年声音越发乖顺:“没用的东西,自然是扔了。”   “扔到哪里去了?”   “记不清了。”   薛镜辞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饱含威慑,但少年谨慎地与他对视。   “你叫什麽名字?”   薛镜辞重新开始问话。   少年回答:“阿裴。”   两人沉默对视了一瞬,薛镜辞随手一指,两人便回了道观里。   阿裴隔空跌落,好在时值深秋,地上铺了层落叶,滚到地上却没沾满身的土。   他咬牙爬起,擡手摁住肩膀的伤口,吃痛地闷哼出声。   薛镜辞这才看到鲜血从少年指缝中淌出,止也止不住。   他垂眸思索,从衣袖里翻出瓶药丢过去,道:“自己上药。”   说罢转身进了屋子,连个眼神也没留。   少年乖顺畏惧的神情在他转身的瞬间变得兇恶,抓起瓶子仔细看,只见瓷瓶质地如玉,摸起来冰冰凉凉。   跟那个人一样。   他没见过这样精细的药,扒开瓶塞,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一股强烈苦味扑面而来,赶紧将瓶塞摁回去。   这人莫不是要毒死他。   不敢乱用别人的药,阿裴收起药瓶,轻车熟路地扯了里衣领子包扎伤口,很快走进了道观。   薛镜辞正在看神牌上的窟窿。   他满目清冷,面若神佛,满身散着高洁不可攀的气息,那皎洁如月的白衣似乎容不得丝毫污秽。   阿裴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将沾满血迹的手藏在身后蹭了蹭,才走上前去。   薛镜辞转过身,看向少年道:“从今日起,你就住进道观后面的客堂。”   “每日卯时,你就要起床。辰时之前,我要看到整个道观都清扫干净,包括院子的落叶。”   阿裴眼中闪过一丝藏不住的烦躁,但毁了道观神牌,亵渎了神明,手脚又不利落被人抓住,只好认栽。   少年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薛镜辞也不看他,只是盯着那神牌说:“去睡吧。”   等少年离开,薛镜辞转身拎起先前随手放下的背篓,将里面的草药一一倒出来清洗、铺平、晾晒。   系统看着宿主行云流水的动作,打趣道:“你不做医修也是可惜。”   薛镜辞摇头:“我只懂得皮毛,并没有这种天赋。”   他这人总正经得很,不爱开玩笑,系统见他回答得认真,也没法继续说什麽俏皮话,连忙安慰。   “没关系,等系统商城开啓,什麽绝世神药买不到?”   薛镜辞点头,继续认真挑拣他的草药。   只是要开啓系统商城,他们必须先前往上界,继续做任务才行。   系统看他不慌不忙的模样,问:“宿主,我们什麽时候去上界?”   薛镜辞仍是语气淡淡:“先前是我大意,还需些时日积蓄灵力才好,不必心急。”   系统知道他向来靠谱,便不再打扰。   一夜过去。   透过道观的围墙,隐隐可见远处高山上有座钟楼。   那是坤禅宗的遗迹。自所有仙门迁往上界后,没了护山大阵的护持,木质钟楼早已倾颓,只余一口铜钟屹立不倒。   人间的光越来越少,难以靠光影记时,唯有钟声响起时,才能依稀分辨出时间。   转眼到了卯时,肃穆的钟声穿透夜色传向四方,传到东来村时却只有隐约的余响。   农人早已习惯这若有若无的钟声,立即从酣睡中醒来,收拾农具朝田埂上赶。   卯时之后,光明随时可能降临,他们必须抓紧一分一毫的时间耕作。   留在家中的妇人也都起了,村头村尾升起高高低低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稻谷与食物的浓糯香气。   薛镜辞动了动鼻子,猜测着附近的人家大概煮了甜梗粥,待回过神才发现,客堂里仍是静悄悄的。   于是他起身叩门:“起床。”   阿裴瞬间从酣睡中惊起,只觉得浑身酸痛,伤口更是疼得他瞬间清醒。   薛镜辞拿了套衣裳给他,虽说粗陋,却很合身。   他脱下自己最爱的黑衣外袍,虽说肩膀添了个窟窿,却也小心地叠好。待喝光了桌上的热粥,便认命地握起笤帚,选了背风的地方开始扫。   刚一出门,他就被冻了个哆嗦,用力摩挲了一下手臂。   等扫完整座道观,薛镜辞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让他跟自己去麦田。   见到薛镜辞,正在劳作的村民立即停下来,招呼道:“仙长来了!”   待见到薛镜辞身后的阿裴时,他们则露出震惊之色,小声嘀咕起来:“这不是那个混……小孩,他怎麽会跟在仙长后面?”   薛镜辞缓缓道:“送个人来帮忙秋收。”   阿裴抿着唇,神色比寒风还要冷硬:“你先前可没说还有这事!”   然而薛镜辞只看他一眼,眼中的威胁不言而喻,接着毫不留情地将他丢进了稻田里。   顺手替他借了把镰刀。   阿裴握紧镰刀,挺直了脊背,顶着无数人探究的视线朝麦田走去。   薛镜辞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远远看着。   割麦子并不容易,需要长时间弯着腰,田里不乏其他来干活的孩子,比起大人动作难免要迟钝一点。   可阿裴速度却很快,动作也很熟练,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薛镜辞这才放心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一旁,那河妖不知何时上了岸,正蹲在他不远处,笑眯眯地跟着看热闹。   见薛镜辞看过来,河妖彬彬有礼地对他笑了笑。   起初他是有些畏惧这位仙长,生怕他临走时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但暗中观察多日,这人也没什麽找麻烦的意思,便大着胆子凑过来。   “既然如此在意这些人,当时为何不救那些孩子?断气不久,招魂回来也不会被发现。”   薛镜辞擡眼看他,眼中见不到什麽情绪,无悲无喜:“逝者已矣,不可逆天而为。”   河妖左右看看,见他像是真心说这话,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绳结,递给薛镜辞:“这是那个孩子的。”   薛镜辞伸出手接过。   说罢河妖消失在原地,风一吹只听到麦浪的沙沙声。   薛镜辞回了道观,绕着村子走一圈,怀里便多了各种蔬菜瓜果。   村民们敬畏仙人,得知他独居在道观中,生怕他吃睡不好,如今他又送去了个苦力割麦子,更叫大家喜欢了。   在这小村子里,消息总是传得最快,村东口的王大娘嗓门大,扯着嗓子喊:“也只有您能制得住那样的小混混了!”   薛镜辞不习惯这样的热情,道了谢艰难回到道观,将东西放进小厨房里,接着去打坐修炼了。   灵气自体内轮回四十九周天,再睁开眼,已是黄昏时。   他察觉有人进了道观,香火气在观里挥散,便寻过去正堂,看见三道青烟自香炉静静氤氲。   妇人跪在蒲团上,虔诚祭拜,贡品下压着纸,是那淹死孩子的名讳。   乡俗中有讲究,枉死的孩子需要大人自道观送灵至三七之后,才能保护他在地府不受小鬼欺负。   薛镜辞等那妇人上完香,才缓缓走上前。   对视的瞬间,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安,讷讷道:“是不是惊扰了仙长……”   平日里,她担心惊扰仙长清修,都是选在卯时之前偷偷过来祭拜,从未沖撞过这位仙长。   薛镜辞看出她的紧张,放轻声音问:“今日怎麽来得这麽晚?”   妇人一怔,原来自己祭拜,仙长全都知道,叹口气道:“家里有事耽搁了,幺妹发了热,足足哭了一日,怎麽也哄不好,刚刚才累得睡着。”   薛镜辞若有所思。   如今尚未入冬,已有许多人患了病。   孩子尚能哭泣休息,种田的农人却只能强撑着身躯收割麦子。   他问了孩子的病症,送了几幅药。   惦记家中幼女,妇人道谢后便要告辞,却被薛镜辞叫住。   “有东西要还给你。”   说着他将绳结交给妇人,朱红色的发绳已经被河水沖刷的有些暗淡,但妇人一见便浑身颤抖。   “这是……”   妇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却刷刷落下。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她给儿子的东西。   村里孩子没有玩具,连衣裳也是换着穿。自欢儿死后,妇人在家里翻找许久,竟找不出一件真正属于她孩子的东西。   而这红绳,令她一下子想起欢儿扎着头发的模样。   妇人泣不成声,薛镜辞将道观留给她一人,默默离开了。   刚出道观外,就见到阿裴脸上髒污,怀中抱着只鸡,是王二婶送的。   少年单手钳住鸡嘴,不让鸡闹出动静,显然也听到了他与妇人的谈话,不忍打扰。   只是这模样看起来实在滑稽。   薛镜辞将村长莫临送来的饭食热了一下,叫阿裴去打水洗脸。   “洗了手过来吃饭。”   或许是风太大,声音太轻,少年竟産生了一丝错觉,这人好像很温柔。   “吃完之后,记得去多打几桶水。”   阿裴神情错愕,反应过来立即说道:“你不是会法术,挥挥手就有水了,为什麽非要我去费力打?”   薛镜辞也不回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用餐。   他吃饭的样子慢条斯理,与阿裴狼吞虎咽的模样大不相同。   少年抿着唇,觉得这人就是在戏耍折腾自己,咽下嘴里的米粒,恶狠狠地抛下一句:“不就是水,我现在就去!”   薛镜辞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脾气还不小,饭都没吃完,宿主,你不去追他啊?”系统忍不住问道。   “小孩子一餐不吃也饿不死。”   系统默默为少年掬了一把泪。   阿裴跑出门去就放慢脚步,支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他还以为薛镜辞是个温和的人,必会追上来哄他两句。   谁知左等右等,半个人影也没追来。   摸不清这人脾气,他只得认命地打了水回到屋里。   “先打一桶。”   阿裴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余下的吃完再打,不然菜都凉了。”   薛镜辞点点头。   阿裴埋头吃饭,薛镜辞吃饱了,擡眼看着他。   薛镜辞眼神直白,倒是看得阿裴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自己吃相不雅,竟难得起了几分羞赧心情,故意放慢了速度咀嚼,不想让这人觉得自己是个饿了几辈子的鬼,会被瞧不起。   然而薛镜辞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为何要破坏神牌?”   阿裴不吭声。   他本不想回答,可是脑中莫名闪过薛镜辞将红绳递给妇人的画面,鬼使神差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什麽神。”   “若是有,为何大家还会受冻挨饿,甚至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若是有,那神明为何不来救我们?”   说完,他暗中观察着薛镜辞的神色,却什麽也看不出来。   阿裴猜他会生气。   修道之人,比之凡人更为敬畏神明。除了求庇佑,更是惧怕什麽“雷劫”。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一时又有些僵住。   阿裴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去打水。”   薛镜辞突然喊:“阿裴。”   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声音温柔,阿裴心间微震,有些期待地回头看过去,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难道是发了疯病,想眼前的修士认同附和自己的话?   然而薛镜辞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说:“记得还要洗碗。”   阿裴扭头果决地走出去,等到打水回来,忽然看到屋里蹲着只貍花猫。   这貍花猫并非真正的猫,而是系统化形。   如今它能量少,只能化形成弱小的貍花猫,却足够系统开心很久,地上打了个滚。   “宿主,快看,快看我!”   薛镜辞还没说话,少年却抢先开了口——   “哪来的野猫?真丑……”   气息羸弱,毛色杂乱,眼睛像绿豆。   系统被一句话气得喵喵叫,最后能量消耗殆尽,动弹不了了。   薛镜辞沉默片刻,弯下腰将动弹不得的系统拎起来抱住,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沾了一个黑乎乎的猫爪印。   少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薛镜辞淡淡开口:“我的。” 第4章   大雨过后,阳光格外大方地垂落人间。   道观简陋,但比起村中的屋子已经算得上精致,屋顶上铺着整齐瓦片,秋雨落时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啪嗒砸在青石砖上。   时间久了,砖石上多出一排水坑,叫地面坑洼不平,走路都硌脚。   于是薛镜辞又捣鼓回来沙土,让阿裴搅拌着铺平地面。   貍猫跳到庭院中的枫树盯着他监工,自打被骂了丑猫以后,系统格外针对这小屁孩,每每发现他偷懒就迅速地喵嗷喵嗷乱叫,非要将薛镜辞喊来才甘心。   阿裴蹲在地上和泥,烦躁地看了看那丑猫,等阵大风吹过,更烦躁地盯着院子里那棵枫树。   和那只丑猫一样,这棵老枫树也是个大麻烦,每天起床看见一地的红叶子,就什麽好心情都没了。   扫了又掉,掉了还要扫,白天还要去割麦子。   这讨人厌的秋天什麽时候才能过去。   少年盯着老枫树,心里幻想了无数次趁着晚上把树砍掉,一劳永逸。   顺便将树上那只丑猫也丢出去,碍眼的蠢东西。   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道观有小半月,天生地养的野孩子皮糙肉厚,肩膀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只剩个狰狞的疤。   等他终于抹平地面,又不敢走,生怕那坏心眼的丑猫会踩上去,弄坏还没干透的地面,喝了两大碗水,索性坐到树荫下乘凉。   蝉鸣声烦,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   他半眯着眼,咬着一根甜叶子乱嚼,嘴巴里的苦味驱散些许,漫不经心地看着道观正殿的窗户。   薛镜辞正端坐在那,趁着阳光看书。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细瓷茶盏,白雾从口沿与杯盖间的细缝中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面容。   许是室内光线有些昏暗,薛镜辞微微侧身,推开了窗。   外面被午时的太阳晒得滚烫,屋子里却凉,茶盏腾起热气,轻而易举融化掉薛镜辞眉目间的寒霜。   风吹得树叶唰啦啦地响,红枫顺着窗口飞到薛镜辞肩膀,被他顺手夹到了刚刚看过的书页里。   少年看入了神,随后见薛镜辞看过来,认命地抓起笤帚接着扫院子。   那日之后,阿裴扫完了地,总会来到这个位置站上片刻,后来索性蹲在那窗下休憩。   薛镜辞午饭后常抄写经文。   无论写字还是看书,总不会有太大响动,那些声音落入耳朵里,倒是能叫阿裴晒着太阳靠在墙角好睡一阵。   少年人躁郁的心绪也沉静了下来。   直到他有天发现,窗边的人不在了。   难道那个人走了?那他岂不是自由了!   少年欣喜若狂,顺着窗子就翻进道观,却在偏僻角落看到了薛镜辞的身影。   狂跳的心髒瞬间死寂。   阿裴走过去,见薛镜辞正在切割木料。   那木头色泽鲜润,一看就知道是阳木,阿裴难免心虚,语速也快了很多:“你这是做什麽?”   听到声音,薛镜辞擡头,将身边雕刻好的木牌递了过去。   阿裴看过去,只见上面精巧地雕刻着道祖像,背后是镌刻的颂文,字体苍劲,可谓是鬼斧神工。   阿裴目不转睛地看着,难掩惊豔喜爱:“你还会雕工?做得真好,这麽精细的东西,我只在王员外家的藏宝阁见……”   说了一半他才想起,自己很难解释为何去过员外家的藏宝阁。   好在薛镜辞正认真雕刻,并没打算问他。   阿裴不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镜辞雕刻的动作,想不出这双看起来文弱漂亮的手,怎麽能稳稳地拿着剑,又会用雕刀。   薛镜辞切好了木头,擡头看向阿裴:“你今日不必去田里,就留在这里。”   竟然有这种好事,可以不用去干活?   这人会有这般好心?   但不用去干活总是好事,阿裴索性坐下来,盯着他雕刻木头。   “仔细看好。”薛镜辞道。   少年很快又高兴了起来,什麽都不必做,只要坐在这里就行,实在是舒服极了。   正看得入神,一把刻刀递了过来:“你来一遍。”   “我?”   阿裴惊讶地眨眨眼。   薛镜辞将块普通木料递给他:“用这块先试一试。”   这回少年才意识到,薛镜辞是真的要让他雕刻。   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让自己閑着的。   少年握住刻刀,学着薛镜辞的模样雕刻,或许是真有几分天赋,雕刻竟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连着雕刻小半天木头,才终于听见薛镜辞夸赞:“不错”。   这还是第一次被这人夸赞,阿裴压不住唇角,难掩惊诧的小心思,试探问:“这些木料,是被我破坏的那块神牌?”   薛镜辞点头:“对。”   他看向阿裴,缓声说:“你虽是抱着捣乱心思,但也算点醒了我,如此昂贵的木料放在到道观中,未免惹人觊觎。”   薛镜辞看向阿裴布满细碎伤口的手,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你去割麦子,觉得辛苦吗?”   阿裴自然不会说苦,梗着脖子说没什麽,好像只要说一声累他就输了什麽似得。   薛镜辞不戳破他:“农人辛苦,每天风吹日晒,即便秋日多病,伤寒低热也不敢耽搁片刻,辛苦赚来的钱连养活家人都不易,却还要凑这些钱去买一块木头供奉神灵。”   他将木牌递给阿裴,是个半成品,只差收尾的打磨,即便是刚上手的人也能做到。   “既然坏了,不如索性雕成艺品转卖,赚了钱还给大家。”   阿裴握着木牌,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并不像以往见到那些眼高于顶的修士般可恨可恶。   “你不是修道之人吗?怎麽……”   他以为自己将神牌挖一个窟窿,已经算是大不敬,这人却直接拆了神牌。   薛镜辞垂眼,接着雕刻新的木块:“就算再贵的木料放在这里,请这世上最顶尖的书法家来写,神明也看不到。”   “也听不见凡尘的祈语。”   少年瞳孔微缩,心里好像有什麽东西被撞碎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空气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雕刻木头的声响。   薛镜辞将雕刻好的木牌刷了防虫的油,等待晾干时才起身,朝道观外走去。   阿裴下意识站起来,却因跪坐太久腿脚发麻,跌回去膝盖狠狠砸在地面上。   他顾不上痛匆匆开口:“你去哪儿?”   “去做块新的神牌。”   阿裴不解,蹙着眉仰头问道:“可你不是说,神看不见吗?”   薛镜辞回头去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神不需要,但是人会需要,这世道乱,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可日子还要过下去。若是看到这块神牌,大家能觉得安心,好好睡个踏实觉,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也算好事。”   少年愣住,回过神时薛镜辞已经走了。   他看着自己被那人抓过的手臂,又盯着地上的木屑,脸上神色变幻,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   小道观里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阿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开始习惯,看着地上的红叶子不再觉得烦,村子里的人与他渐渐熟络,村头的王大娘会在他回道观时塞两块糖在他手里。   就连那只丑猫心情好的时候都会让他揉揉脑袋。   只有那个告了状的小鬼阿苏心虚,见他还是绕着道走。   等他们将阳木全部雕刻完,薛镜辞也写好了新的神牌。   薛镜辞用包袱将艺品收好,递给阿裴:“镇上那些销赃的地方你更熟悉,那就今日去一趟,将这些木牌卖了,价格不必过高,不拖欠帐就好。”   阿裴嘁了声,心想这人说话真难听。   只是……卖完之后呢?   他犯下的过错,都已经弥补,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薛镜辞道:“早点回来。”   说不清高兴还是失望,阿裴提着包裹快步走了。   系统蹲在树上晃猫尾巴,盯着他背影嘟囔:“到底是小孩子。”   入夜回来时,阿裴就看到道观中挤满了人。   他费力地从人堆里挤过去,紧巴巴地护着怀里的糖糕怕被挤碎,也不知道这小小的道观院子怎麽塞得下这麽多人。   等这些人离开,又要重新打扫了。   村长莫临站在最前面,神色激动地看着新雕刻好的神牌。   虽然早就见识过薛镜辞的字,可笔锋入木,淩厉飞扬,比用墨汁书写更要洒脱百倍。   薛镜辞向阿裴招了招手。   少年跑到他面前,晃晃手里的钱袋子,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抢走。   薛镜辞将钱袋子交给莫临,说道:“先前的阳木被我和阿裴雕成了艺品,未经商议便擅自做主,是我无礼。只是眼看入冬,多给老人孩子添些衣物才是正理。祈福一说,自来心诚则灵,道祖心怀仁慈,并不分什麽高低贵贱。”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来说,村民必定不敢相信。   可薛镜辞能解决河妖之事,是有能耐的仙长,大家自然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薛镜辞又叫阿裴拿出这些日子采来的草药,分发给村民,告诉他们这是治愈伤寒的汤剂。   寒冬将至,除了孩子还有不少大人也病了,只是秋收的时候哪敢休息,强撑着不敢倒下,更舍不得去看病吃药,如今手里拿着草药,再刚毅的汉子也红了眼。   阿裴看着村民们感激涕零,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才是真正修者的模样。   他想起镇子上那些修道者,那群人张口闭口要修“大道”,却说不出“大道”是什麽东西。   他如今好像看到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喝了薛镜辞的汤药,大家病气都减轻了不少,加紧时日地干起活来,阿裴倒是也帮了忙,却常常被人塞满了东西遣回来。   时间空下来,阿裴仰头看着红枫树,原本繁茂的枝叶越来越少,颜色也不如前些日子那般赤红如火了。   这树终于如他所愿,快要秃了。   因为这个缘故,少年扫地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跑去看薛镜辞练剑。   那剑法看着简单,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悄悄折了树枝跟着学起来。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料全都落入了薛镜辞的眼中。   便在某次练剑时,忽然收剑落到了少年的身侧,冷声道:“不对。”   他突然出现,吓得阿裴树枝掉在地上,薛镜辞看他傻愣着,竟将自己的剑递给了少年。   偷学被抓了现行,阿裴耳朵忍不住涨红了,手里的剑沉重,饶是他平时干活不少,也被坠得手臂直晃。   原来这看起来轻飘飘的剑这般沉重。   “像这样握剑,手腕不要紧绷。”   薛镜辞教他怎样握剑,徐徐而来的声音清润如溪,有着让人安定的魔力。   少年心中杂念渐渐消失,他从小就明白要抓住一切机会的道理,现下更是半点不敢分心。   薛镜辞只教了两招,就让阿裴明白了,那看起来简单的招式,要做到完美有多难。   直至日暮,阿裴都在院子里苦练。   起初薛镜辞以为他会喊着学更多,却想不到这孩子竟十分有耐力,将这基础的剑招练了四五日。   到了后来,少年出剑竟渐渐有他的影子。   他只教了少年两招。   薛镜辞破天荒地主动问:“不问我学更多招式?”   阿裴刚洗了把脸,水流顺着脸颊往下淌,随口回答道:“我以往走的是野路子,想要学剑,就要打好基础,以后才能学好更多的招式。”   薛镜辞浅笑,心说孺子可教。   天气渐冷,繁忙的丰收季终于熬过去,所有人终于可以暖乎乎地窝在家里,睡个偷閑的好觉。   夜里风声加重,晨间远山传来钟声,推开窗的剎那雪花散落,一股凉气瞬间钻进屋子里。   “下雪了!”   一层雪铺在地上,映着微光让天地变得莹白,几片殷红的叶子零星散落在雪地上,让整个院子都变得精致漂亮。   阿裴瞬间从床上跳起来,兴沖沖地跑出屋子,喊薛镜辞也出来看雪,可找遍了整个道观也没见到薛镜辞的身影。   他不在喝茶,不在写字,不在练剑。   那人走了。   可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堂屋里的桌上放着自己的衣裳。   那套不合身的黑袍曾被暗器扎出破洞,阿裴仍然当成宝贝放好,却不知何时竟被修补好了,只多出些隐约的暗纹。   而在黑袍的旁边,还放着银子和灵石,下面压住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两个苍劲有力的字。   报酬。   阿裴呆坐在桌边,望着那张字条大半日。   直到夕阳落下,他才被那光亮惊醒,看向门外去。   院中的老枫树还对稀疏的叶子依依不舍,然而一夜之间覆盖天地的雪却冷酷地宣告了离别。   阿裴忽然猛地跑出道观去。   他越跑越快,途中似乎有人喊他。   阿裴充耳不闻,将所有声音甩在身后,穿过漫天纷扬的碎雪,最终停在了白浪滔天的河边。   尚未结冰的河面上激起水雾,凝出一道有些阴郁的身影。   河妖看着他,笃定说:“他走了。”   “我知道。”   阿裴攥紧了手里的纸条:“我的东西呢。”   河妖动了动手,一块木牌从河中飞入他的手里。   阿裴低头看向掌心,先前他从神牌上切割下这个字,藏了心思一直偷偷放在河妖手里。   少年的指尖在木牌上摩挲。   是四海八荒的荒。   也是裴荒的荒。 第5章   自东来村离开,薛镜辞一路御剑西行。   长剑升空极快,东来村很快化为芝麻大的黑点。   系统趴在剑上俯瞰苍茫山雪,直到东来村彻底看不清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这半个月来日子安逸閑适,肚子都吃圆了一圈,真要分离还颇有些不舍。   “宿主,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系统见薛镜辞独自坐在剑上,周身萦绕着孤寂气息,忍不住仰头喵喵道。   “回渝城。”   薛镜辞低头看去,明明刚用过洁净术的干净衣裳,却又沾上了几根猫毛。   他站起身往剑尖走去,悄悄离系统远了些。   长剑风驰电掣,越往西去,沿途的修道者也渐渐多了起来。不知飞了多久,一道巨型禁制拦住了所有修士,逼得他们落地步行。   温家属地,禁御剑。   温家修红尘道,是上古修道世家,与凡人共居,因此主城布了禁制,不许修士御器飞行。   薛镜辞御剑缓缓落下,看到系统爪子陷进了泥土里,迅速收回了想去抱起猫咪的手,便听不远处传来繁杂声响。   渝城永远是个热闹的地方。   这里多险峻山峰,即便在城中行走,也总要爬坡上坎,许多凡人便以替人挑货谋生。   此刻,城外几个壮硕汉子赤着胳膊,正靠近篝火饮酒。   烈酒饮下,再一张口便呵出白雾般的热气,让人远远看着就忘却了茫茫风雪的冷。   见到有修道者自结界处落下,那些人早就习以为常,争着站起来要帮忙挑货物。   修道者虽有储物袋,但不能装活物。这些修士靠猎杀妖兽赚取灵石,新鲜的价格更高,但难免污浊,便很愿意花点银钱,找人帮忙运进城中坊市。   薛镜辞慢了一步,几个壮汉很快寻到了生意,只剩下那个少年无人问津。   “就你这身板,还想抗妖兽,去去,一边儿玩泥巴去。”   “仙长,我真的抗得动!我很便宜!”   听到便宜,薛镜辞耳朵动了动,拎起系统朝孩子走去。   “抱这只髒猫,要多少银钱?”   系统擡头不满地喵喵叫,但要它自己走山路的确太为难,于是两眼一闭,不吭声了。   少年看着猫,磕磕巴巴地报了个低价,薛镜辞付了银钱。   两人脚程快,自山口到城内,不过半个时辰。   少年不敢多问去哪,就只抱着猫乖乖跟着,直到薛镜辞走到华裳阁前,才问:“仙长来买法衣吗?”   薛镜辞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城内制作法衣的店铺有四家,最大的就是这家,在修士中颇有名气,无论用料还是裁剪皆是顶好。   薛镜辞这人看着无欲无求,实际上却爱俏,就是初来乍到穷苦之时,也要定期来华裳阁买衣裳。   他一进门,视线就落在了正中的红色法衣上。   正道修士的法衣大多颜色朴素,红色过于招摇秾豔,颇为少见,但面前这件,衣缘袖缘为金,倒有些烈火熔金之感。   薛镜辞想到去了上界要见徒弟,总不能空着手,该有些像样的东西,便叫掌柜拿了这件法衣。   掌柜见薛镜辞不还价,面上笑容更热络了:“客官且随我去一旁量体,以便调整法衣尺寸。”   薛镜辞微摇摇头,浅笑说:“是要送人,他身形与我相似……”   话说一半,他微顿了顿:“算了,还是改大些吧。”   六年未见,他那徒弟应该不是旧时身形,大了些倒也好改。   “好说,好说。”   解决了礼物的事,薛镜辞心底松了口气,便去挑选自己的法衣。   一连三月都住在村庄里,衣裳好些都旧了。   于是他挑选了许久才满意,让店家在上面多加几道除尘、避水、防风的咒符。   约定了明日来取,薛镜辞又去坊市买了丹药、符箓和一衆渡劫所需之物,这才告别了挑货的少年,顺手买下他的竹篓。   系统被少年抱在怀里,一派悠閑,见他又往城中掌管土地宅契的官邸走去,慌忙问道:“宿主,你是要卖了宅邸吗?”   见薛镜辞点头,系统惋惜道:“也是,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刚来这世界时,薛镜辞身无分文,时常借住在破庙。直到在这里定居,才算有了个落脚之处。   家里小至锅碗瓢盆,大至家具陈设,都是宿主一点点添置出来的,就这麽卖了,着实有点可惜。   薛镜辞却没什麽伤感,反而难得有些高兴,没想到这屋子升值这麽多。   “仙长不知,明年又到了五年一次,上界仙人下凡挑选弟子的时候。除了京城,便数渝城来的宗门最多。眼下来此地等候的少年修士络绎不绝,可谓一屋难求啊!”   薛镜辞心中高兴,将卖房的牌子挂上去,便带着少年回了住处。   山城弯弯绕绕,不仅要看东西南北,还要分上下,薛镜辞的住处并不算大,却也是个漂亮宅邸,只是地势偏颇,左邻右舍少了些人气。   但也并不算难找。   隔着墙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结满红果的老柿子树。   薛镜辞叫少年将猫放下,便叫人回了。   他刚一进家门,不远处的刘大爷就跟过来问询,薛镜辞一走就是几个月,便是这些邻居帮忙照看院子,见有人来,于是又翻出些别处的特産做答谢。   刘大爷推辞几声,便也笑呵呵地收下了,问道:“这次回来住多久?妞崽这两天定了亲事,等明年过了春,就要嫁人了。”   薛镜辞煮了热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道:“就要走了,院子已经挂到了交易所,应该是不回来了。”   刘大爷也跟着愣了愣,良久才想到什麽,问说:“这次可以去上面,找小谢了?”   薛镜辞点头:“是可以了。”   “好,好事情!都过了这麽久,你也该去找他。”   刘大爷喝了他的茶水,嘴上说着好,眼圈却有点泛红。   他知道这些修行之人,与他们并不一样。   薛镜辞初来买了院子的时候,他家孙女也才六七岁,转眼过了十几年,眼看着小姑娘都要嫁人了,眼前的人却仍旧是从前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临走前,薛镜辞又将他叫住,从储物袋里翻出漂亮的玉坠子递过去,道:“婚事赶不上了,这是送给妞崽的,祝她以后一直平安快乐。”   刘大爷抹了眼泪,收了东西道谢才走,十年前还精神抖擞的人,如今已经弯了背脊,要靠着拐杖才走得稳当。   待他的身影消失,唯留薛镜辞与那颗柿子树在原地。   薛镜辞收回了目光,开始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   值钱的放进储物袋,漂亮的放进储物袋,而谢争的东西也要收拾好,全都装进储物袋。   这宅子不大,总共就两间屋子,一间是他的,另一间是他徒弟谢争的。   十年前,他按照系统任务的指引,寻到了谢争做徒弟,兢兢业业地做主线任务,培养出优秀的弟子。   彼时的谢争正跌入人生低谷,昔日春风得意的状元初入官场,得罪了权贵流放,断手断脚地在苦寒之地乞讨维生。   薛镜辞就是这时出现,将人带回了家里,收做弟子,治好了他的伤患,又教他修行入道。   师徒二人在这小宅子里住下,偶尔出门历练,转眼就是四年多。   直到谢争得到了机缘,被贵人带去了上界,一去就是六年。   而上界却是大宗门才能去的地方,如薛镜辞这般微寒的散修,连天门阵法都越不过,唯有渡过金丹之劫,才有资格跨过天门阵。   如今眼看他要化成金丹,终于能去上界寻谢争,继续做任务了。   说不高兴是假的,谢争是薛镜辞第一个徒弟,从引气入体到一招一式,都是他亲自教导。   谢争又有状元之才,两人亦师亦友,相处的十分融洽。   许久不见,薛镜辞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谢争房间里的东西仍然是六年前的样子,分毫未变。   有木雕,有画册,有诗文……   薛镜辞舍不得丢掉,索性全收起来,储物袋很快就满了。   他纠结许久,从里面取出了自己东西舍弃,这才勉强腾出些位置。   而那些被舍弃的东西也没浪费,薛镜辞只轻轻一碰,便见那些东西像是被吸走了所有灵气。   从鲜活的模样到干枯缩水,最后手指微点,便化成了灰烬。   凡人自是没有这样的能耐。   可薛镜辞是异世之人,有着吞噬万物的饕餮血统。   系统慌忙提醒:“不要贪吃,你的力量还被锁定,胡乱用会被发黄牌的。”   薛镜辞只能收回手,脑海里品味了下刚刚吸收的味道。   不给吃算了,反正又不好吃。   直到黄昏,他才吐出口气站起身,终于算是收拾好了院子,揉了揉肚子,决定临走前再去望天楼大吃一顿。   大约是血统作祟,薛镜辞天生就是个馋嘴的,这些日子在东来村苦了嘴巴,回来头一天就要全补回来。   然而等到了望天楼尝到了心心念念的招牌蹄花,却是皱着眉不怎麽动筷子。   系统是吃不出好坏的,叼着小黄鱼问:“你不是最喜欢他家的蹄花了,怎麽不吃?”   薛镜辞不满地与蹲在旁边的小猫说:“难吃。”   旁边的客人听见,夸他舌头灵,举着酒杯道:“仙长有所不知,两个月前这望天楼的王厨子回了乡,如今这个不太行,只味道学成了七八份,到底不如从前了。”   那人摇头晃脑的感叹,薛镜辞心说可惜,筷子戳着碗里的蹄花,怎麽也不肯再吃了。   系统小声吐槽说他嘴刁。   待几日后房子卖了出去,薛镜辞换上新法袍,出城御剑飞回渡劫之地。   他体内灵气轰鸣颤动,天际间乌云重拢,绛紫色的雷电如蛛网密布,却又被一股力量拦住。   旧事重演,天道仍被天门阵法阻隔。   薛镜辞脑中想起先前河妖发誓的模样,举起右手淡淡道:“我今日对天发誓,此番渡劫必不出剑。”   系统愣住,怪叫起来:“你胡说什麽呢!”   说完将剑收回剑鞘,见长剑嗡嗡不愿进入,他安抚地拍了拍,继续道: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此话一落,苍茫道意瞬间罩定了他所在之地。   薛镜辞似有所感,知晓天道终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   薛镜辞发完誓言后,仰头看向天门阵法,重新将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轰隆隆。   天门阵法剧烈颤动,最后终究拦不住那狂涌而下的雷劫之力。   系统终于慢半拍的明白了什麽,这人竟然想以违誓之雷引来金丹雷劫!   如今两道雷劫相随而来,天地震怒,整只猫瞬间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喵喵地声音回蕩。   “薛镜辞,你这是玩命!”   薛镜辞仰头看着天雷,心说果然可以,接着不再多想,专注地抓紧了剑迎雷而上。   纵有天门阵法相隔,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金丹雷劫。 第6章   天门阵法将人间一分为二,上界之中只有凡界各处山脉的顶峰。   山越高,雪也化得越慢。白日里好不容易融了些,经过一宵寒风,便又重新冻住了。   卯时将至,天光未明。   薛镜辞从深山归来,将篓子随手放在酒肆一角,顺手拿了笤帚去扫雪。   这座山是上界有名的大集市,沿路店铺繁多,处处张灯结彩。一眼望去五彩斑斓,与苍白云海形成鲜明对比。   唯有这间酒肆灰扑扑的,通体并无装饰,就连牌匾也是拿破木头雕的,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不知不觉,薛镜辞已在这山头住了四个月。那日渡劫成功后,他便被天门阵法随机传送到这处散修云集的山头。   初来乍到,他临时寻了处招人的酒肆歇脚,暗中打探消息。   他离开凡界时是冬天,如今峰顶只余积雪,想来此刻的凡界已是春光一片。   薛镜辞鼻尖动了动,扫雪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视线隔着幕篱掠出山外,出神地望着滚滚云海。   系统原本团了个雪球要拿给薛镜辞看,爪子才举了一半,就见幕篱的白纱被寒风吹起,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脸。   分明不是第一次承受美颜暴击,系统却直接宕机。它总觉得宿主的气质有了变化,认真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火葬场位面最需要的“破碎感”。   系统紧紧盯着薛镜辞的眼睛。   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呢……像是眷恋与落寞交织在一起,令人看一眼就会心疼不已。   没有一个渣攻,可以从这种眼神中活着走出去!   系统想不到情绪淡漠的宿主会忽然开窍,心中对完成火葬场任务多了几分自信。   “宿主,你是想起谢争了麽?”   系统轻声问。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多方打听谢争的消息,却都一无所获。   薛镜辞喉头动了动,摇头道:“我想吃渝城的河鱼了。”   系统:“……”   河流破冰,鱼经过一冬丰腴鲜美,无论蒸或者烤都是极好的。   可惜上界没有河,更没有海。除了高高低低的山顶,便只有那万里连绵、危机重重的云海。   这个春天,他注定吃不到了。   薛镜辞收回思绪,继续扫雪,忽然见地上多出几个瓜子皮。他擡起头,发现是扈三娘来了。   这扈三娘是街上一霸,修为深不可测,平日里摊子总是随意支到人气旺盛的店铺门口,谁也不敢惹她。   前些日子骤然消失,衆人都松了口气,以为她闭关修炼去了。   也不知今日怎麽支到这间酒肆来了。   “这酒肆掌柜黑心得很,招人只供吃住,从不给工钱,你还这般尽心尽力?”扈三娘边磕瓜子,边与薛镜辞搭话。   薛镜辞摇头:“初来乍到,有吃住便足够。”   说罢,他继续默默扫雪。待扫完一圈,太阳终于撕开天幕,金红色的光倾斜扫过,光影在云海中跳跃,壮丽磅礴。   上界大多数时候,都是茫茫一片白,此刻终于拥有了片刻的色彩。   薛镜辞转身进了屋子,搬出了昨夜刚刻好新牌匾。   扈三娘忍不住盯着牌匾上的“此处归”三个字。没想到薛镜辞这人看着瘦削,写出的字却格外苍劲有力。   日出之后,山头像是醒了过来。沿着山路而上,两侧街铺开门迎客,无数散修御剑穿行山间,很是热闹。   其他店都很热闹,只有“此处归”依旧清冷无人。偶有散修被牌匾吸引,想进来看看,就会立刻被路人劝止:“这酒肆里的酒可是出了名的寡淡无味,还是去别处吧。”   薛镜辞对此心知肚明。他来到酒肆的第一天,就尝出这里的酒是用现成的酒兑了点水。   掌柜的恐怕根本不会酿酒。   薛镜辞转身进屋,虽然身处室内,也没摘下幕篱。   刚从凡间渡劫上来的散修,大多适应不了上界刺目的光,要呆上一年左右才会好转。   他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盘算在上界生活所要花的钱。先前他卖草药时特意问过丹药价格,竟然比下界便宜不少,一瓶聚灵丹只要三块下品灵石。   但酒楼内的饭菜,却要贵上几十倍!随便一碟红烧肉配灵米,就要六十块下品灵石。   薛镜辞这时才真的想起谢争了。   捡到谢争的时候,他只是个穷散修。原本还能一周去一次酒楼吃蹄花,可养了徒弟后处处要花钱,就很少再去了。   他也是第一次当师父,便努力学着其他师父的样子,给谢争买法袍,买符纸……最贵的要数打造法剑。   薛镜辞也记不清自己是杀了多少妖兽,攒了多久的钱。总之,顺利赶在谢争筑基前夕,替他打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法剑。   取剑那日,薛镜辞又路过酒楼,闻着蹄花味道,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麽想吃。   谁知到了半夜,才后知后觉地馋了,直接从床上坐起来发愁。   然后,他意外地发现谢争也没睡。   薛镜辞走到偏室,就见他那素来成熟稳重的徒弟正一遍遍仔细擦着剑,眼眶泛红。   听到脚步声,谢争慌乱地擡起头,然后又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师父,日后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般辛苦。”   谢争曾是状元,身上带着文人特有的含蓄与矜持。大多数时候,他只会默默地做,很少说些什麽。   但那一夜,谢争却破天荒地与薛镜辞说了许多,师徒俩一番推心置腹,这才算真正交心。   后来谢争又自学炼丹,决心以后要辅修丹道。   因为丹药卖得最贵,这样就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以后师父想吃什麽都可以随便买。   薛镜辞忍不住感叹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上界最赚钱的行当居然不是炼丹,而是当厨子。   物以稀为贵。   毕竟能飞升上来的散修必须有金丹修为,人数凤毛麟角。酒楼里食材不缺,但是缺人。   况且,这世上从未听说以厨入道的,偶尔做菜还行,天天与锅碗瓢盆为伴,怕是要耽误修炼。   也不知道,谢争刚到上界的时候,心中是什麽感想。   耳边传来脚步声,薛镜辞收回思绪。他本以为来了客人,擡起头却发现是掌柜的。   薛镜辞站起身,倒了两杯自己用野山桃酿的酒,递过去道:“尝尝?”   掌柜的喝了一口,只觉得酒香醇烈,隐隐有股蜜香。这才想起薛镜辞常常背着篓子往山上跑,原来是去摘桃子琢磨酿酒了。   他赞道:“好酒。”   话音未落,一人走入酒肆。先是抱拳向掌柜的施了一礼,说了句“和气生财”。接着,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拿另一只的酒杯。   “什麽酒,让我也尝尝……”   薛镜辞夺回自己的酒杯,那人只闻到一股浅浅的桃子味。   “闻这味道,我与道友果然有缘。”那人没喝到酒,仍是笑眯眯开口。   说罢,薛镜辞幕篱上缀着的白纱,忽然被一枝桃花挑开。   他被光刺得眯起眼睛,细密的睫毛垂下,柔和了脸上的冷意。   薛镜辞不说话,那握着桃枝的男子却笑了起来:“美人配桃花,我一大早摘的,喜欢不喜欢?”   “许忘,前日你给周道友送兰花时,也是这般说的。”   掌柜忍不住拆台,说罢终于懒洋洋的起身,进屋去了。   许忘也不恼,等在一旁,将桃花枝放在薛镜辞怀里,正经道:“薛道友,我今日来找你也有正事的。”   这人与掌柜相熟,常来店里坐坐,薛镜辞早知晓他行事轻浮,之前每每见他,都张口闭口“美人”。   许忘随手捞了条凳子过来,坐在柜台上,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一直在打听谢争的事情?”   薛镜辞蓦地擡眼,双眼在强光中一点点对焦,终于第一次认真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模样。   只见许忘穿了身绿衣,肩膀缀着几根孔雀翎羽。模样倒是端正俊朗,只是腿搭在板凳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气质。   “你有他的消息?”薛镜辞问。   许忘得意道:“先前你说谢争是你在凡间收的徒弟,你要去找他。然而却无人相信,你可知是为什麽吗?”   薛镜辞想起自己找活干时,连吃好几次闭门羹,便好奇问道:“为何?”   许忘右手托着腮,深情看向薛镜辞道:“想知道?对我笑一下吧。”   薛镜辞凝视他片刻,认真地笑了一下:“说吧。”   许忘被迷晕了头,得寸进尺地去碰薛镜辞的手,假正经道:“道友,还请在我说话时,一直握着我的手腕。”   “你也知道,消息从口出,往往难辨真假。但人撒谎时,心跳总会变得快些。”   “你把着我的脉,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同为男子,搭个手不算什麽事,薛镜辞正要动作,却听身后传来冷笑声,掌柜的从屋中出来,丢给许忘一个黑漆漆东西,直奔面门。   “许忘,我可不记得你卖消息的时候还要搭手。”   许忘擡手接住,见薛镜辞眼巴巴看着自己,便坐直身体娓娓道来。   薛镜辞认真听着。   他来到上界便四处打听谢争的消息,但一提到谢争的名字,很多散修便直接闭口不言,神色颇为忌惮,有些还露出不善之色。   直到今日许忘与他说出实情,他才明白这是为何。   许忘先说的是一桩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的谢争身为淩虚宗首席弟子,率领衆多弟子参加仙盟法会。比试之时,淩虚宗的一位外门弟子遭到五音门弟子的暗算,气血逆行而死。   对方是掌门亲传弟子,地位极高,从头到尾都没出面,只让宗门执法堂长老与谢争交涉。   执法堂长老说已将那位亲传弟子关押起来,待审问清楚后,定会给那惨死弟子一个交代。   很快,审问结果出来了。   五音门未经允许便剖开那弟子尸体,说发现他肚内残留了毒药,想是为了临时提升修为,好赢下比试。   如此气血逆行,便是自作自受。   但谁都明白,这是强词夺理。   谢争什麽也没说,只认真敛了那弟子尸体,转身离去。   衆人都以为此事就作罢,却不想就在当晚,他一人杀入五音门,将那亲传弟子拖到宗门白墙之下,挥刀斩断头颅。   如此不还算,又放出灵兽白虎,吃了那人的心髒。   待五音门的人发觉时,谢争不避不让,反倒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蘸着那人心口上的污血,在宗门外的白墙上题写下此人杀人害命的罪状。   谢争写罪状时,便被围攻,然而面对诘问,他只放出白虎抵御,冷言道:“如此恶人,五音门不审判,便由我来判。”   白虎善战,五音门在场的长老都被逼退,谢争明晃晃地杀人题字,又在五音门的‘问心池’中洗了笔,然后一步跨上老虎的背腾空而去。   许忘说这事时,眼中露出几分钦羡:“自此后,谢争一战成名,旁人不敢直呼名讳,便唤他饮血判官。”   薛镜辞喃喃道:“这倒是他的性格。”   他没想到,徒弟来上界才短短数年,就闯出了“饮血判官”这样可怕的名号。记忆中的谢争,虽然性子刚直,却没有这般疯狂。   然而至刚易折,薛镜辞心底忍不住担忧,他这样的性子,少不了仇敌。   许忘本以为说出这些,薛镜辞会被吓退,不敢再打着谢争的名号到处唬人。   谁知薛镜辞言语之间,仍旧将谢争当做弟子。   饶是许忘伶牙俐齿,一时也有些无言。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明白?   薛镜辞越想越担忧。   谢争在这上界的根基还是太浅,如此行事恐会遭人记恨。   薛镜辞看向许忘,问道:“后来呢?他这样必定得罪了很多人,可有人伤害他?”   许忘看向薛镜辞,放弃了委婉说辞,直言道:“确实得罪了许多人,但没人敢伤害他。”   “因为,他的师尊是淩虚宗刀峰峰主李玄风,那人修为已接近化神,是位高权重的大能。”   “谢争不仅是他的亲传弟子,还是他亲口认定的少峰主,将来是要继承刀峰的。”   “所以冒名是他师尊这种大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说了。就算他不介意,他那师尊行事霸道,绝对容不下这种传闻。”   薛镜辞彻底愣住。 第7章   许忘走后,薛镜辞就一个人留在原地发呆。   往日里酒肆少有生意,掌柜的常常看到薛镜辞发呆,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换下的那块破旧牌匾,槁木似的了无生机。   掌柜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转身出了酒肆。   直到天色将暮,掌柜的才拎了只鸡回来,却见薛镜辞仍旧坐在原本的地方,动都没动。   薛镜辞自打来这酒肆后,便成日里忙得像个小陀螺,将整个酒肆打理得焕然一新。   掌柜的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拎起手中的野鸡晃了晃,问道:“今晚吃辣子鸡?”   听到有人说话,薛镜辞这才回神,鸡也没拿就朝后厨走:“不,今晚吃青菜豆腐。”   掌柜的顿时急了。他修为高,很早以前就已辟谷,向来对吃食不屑一顾。直到后来偶然吃了薛镜辞做的,才念念不忘起来。   他赶紧追上去,心想要赶紧让薛镜辞的心情好起来,这样才能吃上好菜。   “许忘那个人,十句话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你想知道些什麽消息,倒不如问我。”   薛镜辞这才接过了鸡。   “若是你给我做上一桌好酒好菜,无论是淩虚宗,或是谢争和李玄风,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了这话,薛镜辞才彻底打起精神,做了一桌的菜。豆腐也没浪费,做出鲜香麻辣的滋味。   他心中确实有很多疑问。   若是谢争真的已经改拜他人为师,为何他的主线任务并未判定为失败?   薛镜辞的主线任务是收谢争为弟子,将其教导至元婴境界并完成出师任务。   他打开系统面板,仔细看了看任务进度。   这个世界的任务进度很特别,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小火苗的模样。薛镜辞本以为火苗会熄灭,谁知这会儿仿佛烧得更旺了。   见薛镜辞沉默不语,也不下筷子,掌柜的直言道:“你是不是想问,谢争为何会入淩虚宗,又改拜李玄风为师?”   “改拜”二字令薛镜辞有些惊讶。许忘说过,这里的散修根本不信他说的话。   掌柜看出薛镜辞所想,说道:“不必惊讶。我与你相处多日,自然知晓你不是会说大话的人。”   “你虽是从下界飞升上来,应该也听说过天门降妖吧?”   薛镜辞点头。当初妖族肆掠,人间如同炼狱。幸而人族悟出修炼之法,这才有了一战之力。   后来人族修士之中,又诞生出一位顶尖的阵道天才,联合四大世家携手布下天门阵法,终将可怕的妖物隔绝于阵法之上。   “然而这些年,天门阵法却有松动之象。有大能预言,百年之内,妖族将挣脱阵法的束缚,引得生灵涂炭。而能挽救这一切的人……”   “是谢争?”薛镜辞问道。   掌柜摇头:“天机难测,那大能呕心沥血占蔔数月,也只算出那人来自凡间。这些年各大宗门屡次下凡间,带回资质奇绝之人,谢争只是其中之一。”   “但他修为进展最快,可谓是千年难遇,很快就从数百人里脱颖而出,成为预言所指之人。”   “因此,他要修什麽功法,拜谁为师,都是整关乎整个修真界的大事,恐怕由不得他自己去选。”   原来如此,不过是主角标配剧情罢了。   薛镜辞吃了一口辣子鸡,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他又问道:“靠自己飞升到上界的散修,如何才能拜入淩虚宗?”   掌柜的一一道来,未了忍不住问道:“你真要去找他?”   薛镜辞举起酒杯,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瘦削苍白的手腕:“这四个月来,多谢掌柜的照拂。”   掌柜的看向那截手腕,知晓他必是常年经脉淤积、气血不畅。纵使有着金丹的修为,去了淩虚宗那样天才云集的宗门,也只能当上最底层的弟子,做着最苦最累的宗门任务。   还不如当个散修潇洒。   他向来懒得多管旁人的閑事,此刻却忍不住说道:“以谢争如今的身份,即便他心里还认你这个师父,你们也绝无可能重续师徒的缘分。”   薛镜辞将酒一饮而尽,语气坚定地说道:“可我还有东西没有教会他。我已经想明白了,只要能继续留在他身边,没有名份也无所谓。   “你……”掌柜的捏住酒杯,想说些什麽,却见薛镜辞面颊微微发红,似是醉了。   “罢了,喝酒。”   两人喝着喝着,最后掌柜的将整坛酒都喝光了,醉倒在桌子上。   他足足醉了两日,薛镜辞等不及他醒来,第二日便临时闭了店,留下一张纸条走了。   待薛镜辞走后,掌柜的才爬起来,视线扫过酒肆外新刻的牌匾。   “此处归”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引人注目,颇有一股百年名店的气势。   掌柜的正思考是否换回原本那块不惹眼的招牌,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正要起身,余光看见桌子上用酒杯压了张纸。   是薛镜辞留的,上面是用野桃子酿酒的完整方法。   掌柜的摇摇头,将薛镜辞酿好的酒细心藏起,顺手又往其他酒缸里舀了几瓢水。   ***   薛镜辞一路向北,先是坐了一段路程的灵舟,又换了几次传送阵,终于在五日后抵达了淩虚宗的外围地界。   一眼望去,他顿时明白掌柜的为何会说,淩虚宗与别处是不同的。   上界之内,无论是宗门、世家亦或是散修,都是居住在山峰上。   但淩虚宗的大小山峰,却一律浮在空中,底部被人一剑劈开,不再与凡间山脉相连。   山峰之外,大小术法若隐若现,闪耀着金色流光,形成一道气势磅礴的结界。   不愧是第一仙门。   薛镜辞看向系统,越靠近淩虚宗,系统就越是恹恹的,就差痛哭流涕了。   “你怎麽了?”薛镜辞拎起系统,说道。   “呜呜宿主,你是真的觉得没有名份也无所谓吗?”系统只要一想到宿主说出那句话时神情,就心如刀割。   它知道宿主只是看起来脆弱,实则一身傲骨。可事关谢争,他竟也会卑微至此。   火葬场位面,实在太苦了。   “无所谓。”薛镜辞一边向守山弟子递交名帖,一边说道:“虽然在人前他不能叫我师尊,但人后他可以称呼我为薛老。”   系统:“……?”   良久,它才反应过来宿主在想什麽,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喵喵叫:“不可以!这个称呼绝对不可以!”   薛镜辞却没听见系统的声音。   他已经将猫寄放在山门弟子处,独自朝问心阶走去。   各大宗门对于战斗经验丰富的金丹散修,向来是来者不拒。只要通过了问心阶,便可进入外门。   但若想从外门进入内门,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淩虚宗作为第一宗门,对于内门弟子资质的要求更是极为严苛,七岁筑基在里面都算不上什麽。   薛镜辞收束心神,停在了山门后的问心阶前。   与他同行的还有数十人,都是想要进入外门的散修。一人紧张得手心冒汗,悄悄往身上贴了张禁言符,却被引路弟子喝止:“道友进入幻境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在《问心册》里,供旁人查看。若道友心存畏惧,大可自行离去。”   长阶两侧,不知何时来了好些旁观试炼的外门弟子。闻言低声议论起来:“外门弟子时常要外出杀妖,幸好有这《问心册》,不然谁知晓同队之人是什麽品性……”   那人咬咬牙,还是踏上了问心阶。   薛镜辞没有理会两人的争执,他将神识放出,专心研究长阶上的阵法,很快就发现阵眼藏在两边乱石之中。   这个阵法包含两重子阵,似乎能放大一个人心中的恐惧,令其展露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只见先前踏上长阶的人面色煞白,努力抿着唇,却还是忍不住露出惊慌之态,大声说道:“你是被妖兽杀死的,我想要救你,只是迟了一步……”   又过了片刻,那人半跪下来,大声哭喊道:“我错了,我不是故意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你别过来……”   “王从余,失败。”引路弟子名唤钱缜,十岁那年便因资质出衆被选去上界,自幼受内门长老教导,本就对外门这些鱼龙混杂的散修不太喜欢。   如今见第一个应试者就是这等品格败坏之人,他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毫不迟疑判定失败。   此后,又有五人踏上问心阶,一人顺利通过,四人失败。   接连的失败,令试炼者队伍躁动起来。   一人忍不住说道:“这大宗门的内门弟子与我等不同,小小年纪就拥有无数修炼资源,就连外出历练都有高阶修士保护,哪里需要用命去搏,自然不必经历那些丑恶之事。罢了,这宗门我不入便是!”   说罢,他御剑离去。   “我看是自己心虚了吧。” 钱缜面色不虞,说道:“谢争师兄亦是年少坎坷,不知经历多少苦楚,可他渡过这问心阶时寸步未停,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行至山顶。”   “是问心阶上第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听了这话,薛镜辞眸光微动。   这引路弟子出身内门,或许可以向他打探些谢争的消息。   没等他开口,钱缜就颇为不耐地说道:“下一位试炼者,薛镜辞。”   薛镜辞刚一踏上问心阶,就见系统追了过来。   “宿主,有支线任务!稍后系统会强制替换幻境画面,变为与谢争有关的恐惧回忆。你需要在问心阶上喊出谢争的名字,即可完成任务。”   薛镜辞正发愁如何让旁人相信他认识谢争,方便日后打听消息,就来了这麽个及时的任务。   只是,他与谢争之间有过什麽恐惧的回忆麽?   容不得他细想,问心阶上的幻阵便发动了,周遭景物飞速变幻,幻化成一片茂密丛林。   远处坐着一个正在打坐的人。   许是夜色太暗,那人伸手点燃了火折子放在一旁。火光影影绰绰,映照出他的脸来。   那是张极其矜冷尊贵的脸,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轮廓如斧刻刀裁,可谓完美至极。若非要挑出个欠缺之处,便是那偏薄的唇,哪怕不言不语,也平添出拒人千里的冷厉。   多年未见,薛镜辞还是一眼认出,这是他徒弟谢争。   他尚未反应,身体就随着幻境而动,朝附近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与徒弟外出猎杀妖兽,去的是一处丛林,里面布满瘴气易进难出。   一旦闯入,没有十天半月是绝对出不去的。   而谢争才筑基不到一个月,尚不能完全辟谷。因此临行前,薛镜辞在储物袋里放了好些肉干、糕点。   可眼下才刚进丛林两日,薛镜辞就将干粮全部吃光了。   薛镜辞捏起储物袋,眼中闪过懊恼之色。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与过去不同,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好在这丛林中菌子衆多,薛镜辞凑近闻了闻,挖了些看香甜可口的,然后用灵力生火,替谢争煮了一锅汤。   煮好后,他才朝谢争走过去:“抱歉,带出来的东西都被我吃光了。”   “……我以前从未养过活人。”   谢争蓦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薛镜辞露出这幅微微茫然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   那股拒人千里的冷意瞬间消散无影,火光流转间,他整张脸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这是师尊做的?”谢争立即喝了一口:“我以前从未喝过这般好喝的汤。”   薛镜辞也想尝一口,然而身后忽然传来妖兽急促的呼吸声。他将谢争挡在身后,拔剑跃起,便与偷袭的妖兽缠斗在一处。   等他解决了妖兽,回过头,就见谢争面朝下栽倒在地。   薛镜辞顾不上去收妖丹,飞速跑了回来将谢争扶起,却见他双唇泛着青紫,气息也微弱至极。   菌子有毒!   薛镜辞第一次生出恐惧之感,他急声问系统有没有快速解毒道具。   直到帮谢争解了毒,薛镜辞才缓过气来。   第一次做任务,他就险些把徒弟养死了。   薛镜辞将谢争小心放在地上,转头从野猪妖身上割下几块肉来。   他烤好了肉,却没心思吃,不时担心地触碰谢争的额头。   直到熬过了一夜,谢争才苏醒。   薛镜辞想着他体虚,应该吃点东西补补,就将手中烤好的野猪腿递了过去,问道:“你……还吃吗?”   他不太确定谢争还敢不敢吃。   谢争没有犹豫,接过去就咬了一口。见薛镜辞仍愣在原地不吃,他温声道:“昨日喝了汤后,我看到了极有趣的场面。”   “地上的石头一个跳到一个的头上,自己立成一座山来。”   “林子里的鸟都飞到我面前,扭着身体大声说道‘恭喜宗主开山立派,广收门徒’。”   说完,谢争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下,薛镜辞才信谢争是真的好了。不过他没有笑,而是认真说道:“说不準你日后真的会开山立派。”   幻境至此,便如潮水般后退,又回到了谢争中毒倒地的画面。   那画面远比薛镜辞记忆中的更恐怖,只见谢争口鼻都渗出血来。   薛镜辞握剑的手剧烈颤动起来,画面便又回到谢争準备喝汤的那一刻。   “谢争,别喝……”   [支线任务完成。]   薛镜辞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问心阶的尽头。   钱缜正用一种古怪至极的目光看着他,许久才宣布道:“薛镜辞,通过。”   旁观的外门修士窃窃私语:“这人是谁,他的幻境怎麽会和谢师兄有关?”   “他说的别喝是何意,话也不说完,真叫人难受。”   薛镜辞安静地等在一旁,直到余下的试炼者都走过问心阶,他才靠进钱缜问道:“你知道谢争住在哪个峰头麽?”   “他在内门……”钱缜正要作答,眼中忽然闪过警觉之色,问道:“你与他是什麽关系?”   薛镜辞道:“故友。”   他们的声音很轻,但仍旧被旁人神识捕捉到。   顿时引起一阵喧哗。   钱缜想了想,还是打算回内门问过谢师兄再说。面前这人虽然通身气质清冽无害,但恐惧的事情却如此奇怪。   若非宗门有规矩,对于幻境所见不可刨根问底,他恨不得让薛镜辞把来龙去脉都讲清楚。   通过试炼的弟子被引到宗门“天衣阁”前,很快就有外门弟子出来,替他们量体裁衣。   淩虚宗的弟子服有两种颜色。内门是深蓝,外门是浅蓝。   摆在薛镜辞面前的,就是一件外门弟子服的样衣。   只见双肩处绣着云纹,加持了御风阵法,可直接御风飞行。袖子处则直接刻了储物法阵,将东西往袖口一放便可自行收纳。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玄妙阵法,其中包括最顶级的出尘阵。   薛镜辞试着将系统放在样衣上蹭了蹭,竟没沾上半根毛。   他越看越喜欢,问道:“现在就能拿到吗?”   那外门弟子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迫切之人,视线落到薛镜辞的法袍上,便露出了然之色。   这人的法袍像是凡间采买的,阵法陈旧,用料也差,难怪他急着要弟子服。   “弟子服需要现裁现做,这张纸条你拿好,五日之后过来取吧。”   薛镜辞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道了谢。   走出天衣阁,薛镜辞发现那位内门弟子不见了,换了一男一女两位修士接引他们。   那两人穿着蓝色弟子服,应该同他们一样是外门弟子。   “恭喜诸位通过试炼,我叫陈昭,这是我师姐苏逐雨。今日天色有些晚了,请各位御剑随我们前往住所。”   薛镜辞催动长剑,跳了上去。   正要走,他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紧紧盯着自己,回过头那视线却消失了。   许是今日在幻阵中呆得太久,産生了错觉吧。   不远处。   陈昭只觉得后背湿透,方才第一眼见薛镜辞,他就觉得有些眼熟。但对方戴着幕篱,一时难辨长相。   直到这柄熟悉的长剑陷入眼帘,他才悚然一惊。   这人不是在凡界麽……以他的资质,居然也来到了淩虚宗? 第8章   用过午膳后,薛镜辞重新戴上幕篱,离开了外门内的食肆。   他白衣墨发,衣袂胜雪,像是误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转身要回明台之上。   好些尚在用饭的弟子都忍不住停了筷,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直到有閑聊声传来,才将他们的思绪拉回。   “旁人都羡慕淩虚宗屹立上界最高峰,可谁知晓我们的苦处!这每逢正午日光倾晒,能叫人晒丢了半条命!”   “谁说不是呢!”一个弟子接腔道:“可苦了正午轮值的弟子们。听闻这一次又来了不少新人,可算是能少轮几日了。”   话题转到新弟子身上,讨论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敢入淩虚宗的散修,多半早就在上界闯出了名气,衆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这些弟子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唯有薛镜辞,日常行走还戴着幕篱,想是才刚渡劫不久,还不适应天光。   不知是谁提了句:“虽然先前没听说过薛镜辞这个人,但我就是看他最顺眼。”   这话不假。   先前薛镜辞用午膳时,不知多少弟子明里暗里看向了他。   见有人提起薛镜辞,陈昭的神色变得古怪,忽然开口道:“这个人……”   衆人本就对薛镜辞十分好奇,闻言纷纷看向陈昭,催促道:“陈师兄你见多识广,快和我们说说这个人!”   陈昭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茶盏:“罢了,也不算认识。”   他是外门中人缘最好的弟子,平时最为和善,从不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微妙神情。   “陈师兄,这人到底怎麽了?”   弟子们纷纷围拢过来,大有追问到底,绝不放人的架势。   陈昭难以招架,被央求了许久之后只好说道:“我与此人在凡间有过一面之缘,曾见过他借着指点剑术的名义,对一女修欲行不轨,幸而我路过拦下。”   衆人哗然,大骂此人竟是个知面不知心的禽兽。   陈昭犹豫道:“许是那日他吃醉了酒,罢了,既然飞升,想必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日后大家都是同门,切莫将这事宣扬出去。”   衆人应承他的话,纷纷点头,很快又转了话题聊别处去。   这些事情薛镜辞自然不知,他修整一日,隔天就按照宗门规矩,前往云海附近轮值。   不知为何,昨日还对他和颜悦色的弟子,今日却神色古怪,交代好轮值时间之后便匆匆走了,一句话也不愿与他多说。   大宗门的弟子有些脾气不是怪事,他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转头就走了。   薛镜辞拿到的轮值时间是正午。   上界灵气充盈,修行速度远胜凡间,薛镜辞估摸着时间,猜测谢争的修为已经远远超过他了。   两人分离前,他只教过谢争筑基期的修炼法门,也不知这些年,谢争修行是否顺利。   薛镜辞心知谢争修道晚,与旁人不同,罕见地生出些担忧。不过很快就收回思绪,专心巡视起来,直到午时的钟声响起,才睁开眼睛朝轮值禁地走去。   等薛镜辞结束了轮值,才发现自己的法袍彻底汗湿,浑身上下快要冒火了。   系统也热得不行,不停地哈气吐舌头,愈发怀念起昏暗无光的下界来。   接连三日皆是正午当值,薛镜辞若有所思,领着系统朝食肆走去,熟练地掏出一块灵石递给掌勺修士,那修士才懒懒散散站起来给他开小竈。   “今日还吃那两样菜?”   系统正想着换换口味,却见薛镜辞点了点头。   他这人极为念旧,喜欢吃的东西总是怎麽也吃不腻,系统只好打消了念头,心道不换也好,换了别的菜说不定更贵。   入门这些天宿主都被安排在正午轮值,以至于每每赶不上饭点,还得自己掏钱。   不知等了多久,那懒散修士终于做好了饭,端到薛镜辞面前。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碗碟看着比昨日还小了一圈。系统知晓宿主爱吃,吃了两口就说饱了,蹲在旁边喵喵叫。   “宿主,我觉得不太对劲。”   系统回忆起入门以来发生的事情,飞快说道:“他们分明是在刁难你。这天气一日三变,就数正午最是酷热难捱,偏偏宿主你的轮值时间都是正午。还有我们分到的屋子,不仅临近危险的云海,还在最偏僻的山脚上,光是上山就要走一个时辰,宗门内又不能御剑。最重要的是……那屋子连屋顶都是漏的!”   “我看他们分明是在欺负新人……太可恶了。”   系统越说越是生气,喵喵叫个不停。就连那掌勺修士都忍不住看了过来,心道这猫好似会骂人。   “昨晚我已经补好了,今晚你可以睡个好觉。”   薛镜辞并非全无察觉,但这些琐事无伤大雅,如今他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如何见到谢争。   他揉了揉系统的脑袋:“只是如今谢争身处内门,整座山都布有强大的结界,而我只是刚入门的弟子,想要靠近绝无可能。”   薛镜辞吃下最后一口饭食,笃定道:“看来,只有另寻方法了。”   说罢,他领着系统朝外走。   正午的阳光依旧刺眼,薛镜辞走得急,忘了戴上幕篱,下意识微微阖上眼睛。   那双眼眸里的锋芒一旦被遮去,神色间的疲惫就再也藏不住。   系统这才想起宿主几日没好好睡过了,心疼地说道:“宿主,我们赶紧回去休息吧。”   薛镜辞很快睁开眼,摇头道:“不用,还要去找一个人。”   “宿主要找谁?”   薛镜辞没应声,只是干脆利落抱起猫咪,加快了脚程,很快就在山门附近寻到了一个身着劲装的弟子。   系统也看过去:“你是找这人,他是谁?”   薛镜辞淡淡解释道:“他叫何江,是宗门内专门负责跑腿送物的修士。我想托他给谢争带个口信。”   系统一头雾水:“你何时知道的,我们明明一直在一块。”   薛镜辞轻笑了声:“偷听到的。”   系统晃着尾巴打量薛镜辞:“宿主你学坏了。”   薛镜辞应了一声:“跟你学的。”   系统哑口无言。   小猫咪能有什麽错,他只是爱听八卦而已。   而后接连两日,薛镜辞都会主动去帮何江送东西,何江是会看眼色的,想着薛镜辞是有事求他,便主动搭话。   “你这猫倒有灵性。”   薛镜辞心知有戏,与他攀谈起来,何江消息灵通,听了几耳朵这新弟子的传言,却也没有尽信。   他也听说了薛镜辞在打听谢争的事,留了个心眼,故而顺水推舟着问:“师弟初来乍到,帮我甚多,有什麽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薛镜辞早就等着他松口,才将袖袍下藏着的灵石缓缓递过去。   “可否劳烦师兄,去内门送物时替我给谢争递个口信。就说薛镜辞已经来了淩虚宗。”   何江刚刚接过灵石掂了掂,仔仔细细将薛镜辞打量了一番。   若薛镜辞果真认识谢争,他与这人结交,岂不是攀上了谢师兄那棵大树。   思及此,何江看向薛镜辞,热情道:“这事好说,除了口信,师弟可还有东西要捎带?”   薛镜辞便将红色法袍从储物袋中取出,交给了何江。   “师弟放心,明日我就跑一趟,替你将这东西送去。”   何江说完这话,又问起薛镜辞住在何处,听他说了住所,露出愤慨之色:“那屋子又破又旧,离山顶的藏经阁和演武场都极远,平日里根本没弟子会住。”   薛镜辞道:“无妨,那里很清静。”   何江极通人情世故,眼珠一转便道:“明日这个时候,你在演武场等我。至于那屋子,我差人说一声,让外门收拾间好点的院子给你。”   他自以为想得万分周全。   演武场是外门内弟子最多的地方,明日若是谢争与他一同回来,自然最好。若是谢争不来,他将回话带到,也必定能给薛镜辞长脸,叫外门衆人都知晓他与谢争的关系,再不敢欺负他。   两人道了别,薛镜辞只觉得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心情也好了许多。   以至于隔日轮值时,不等那弟子开口,他便主动道:“午间炎热,师兄前去休息,我前去轮值吧。”   引得那弟子神色一阵古怪。   系统晃着尾巴问:“心情很好?”   薛镜辞浅笑着捏了捏他的毛爪子,点头说是。   等去了食肆,薛镜辞又破天荒买了两个新菜,虽不合口味,也认认真真吃完了。   临去演武场前,薛镜辞又施了个清净法术,把法袍上的髒污拂拭干净,这才领着系统匆匆赶去。   本以为来得够早,不料远远地,他就看到何江站在人群之中,正死死盯着入口之处。   见到薛镜辞,何江脸上的怒容再也忍不住,用力将手中的红色法袍朝薛镜辞身上砸去。   “我是看你新入宗门,才想着照拂一二,信了你的鬼话,去往内门里送东西。”   何江指着薛镜辞:“哪里想到,居然又是个乱攀高枝的蠢东西!人家谢师兄可说了,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起了个大早,站在谢争院外等了两个时辰,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起那传话的弟子诡异的眼神,何江肚子里的火气更旺,声音吼得极大,极力摆明立场,显示出自己与薛镜辞可不是一路人,身后是不停窃窃私语的人群,整个演武场都喧闹起来。   薛镜辞抱着红色法袍,彻底呆愣在原地。 第9章   两人的喧哗,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纷纷围过来探看。   见薛镜辞不说话,暗道这人莫非真如何江所言,是个妄图攀附谢争的蠢货?   外界的窃窃私语并未打断薛镜辞的思绪,他想起许忘曾所说过,谢争的新师父行事霸道,或许谢争在宗门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薛镜辞看向何江,冷静问道:“这话,是他亲口说的吗?”   “你想得倒是美。”   何江啐了一声,撇嘴道:“谢师兄如今正準备闭关事宜,怎麽有空理会你这样的无赖之徒。”   说罢,他扬长而去。   系统弓起背,龇牙朝何江吼去,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薛镜辞听它骂人,骂着骂着就骂到谢争头上,无奈地揉了揉它的脑袋,示意它跟着自己离开。   两人离开演武场,系统终于意识到自己怎麽骂,那高居内门之人也听不见分毫,便洩气地垂下了脑袋。   “宿主,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薛镜辞摇摇头,不容置否道:“这世上许多人会攀高媚上,但我相信谢争不是这样的人。”   系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它跳到宿主脚边,伸出爪子安抚地拍了拍。   雪白的法袍上瞬间留下两个黑溜溜的爪印。   系统尴尬收爪,薛镜辞却若有所思,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   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他险些忘了今日是去天衣阁取弟子服的日子。   正好这法袍被日光暴晒有些旧了,那弟子服样式漂亮,镌刻的阵法也多,很合他的心意。   薛镜辞快步朝天衣阁走去,递出字条后很快就拿到了弟子服,还有一张课表。   他垂眸一看,一眼就发现衣袖处有修补过的痕迹,便将衣服退过去,问道:“这衣服怎麽是别人穿过?”   制衣弟子眼皮一翻,说道:“就这件了,爱穿不穿。”   薛镜辞微微蹙眉,指着字条说道:“可那日你分明说过,弟子服需要现裁现做,十日后才能取。”   制衣弟子背过身,敷衍地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想到最近来了那麽多新弟子。我们人手不够,你就凑合穿吧。反正过两个月,宗门又会做新的了。”   薛镜辞冷冷擡眼,那弟子以为他必要争辩,心中早已备好说辞,正要先声夺人,却见薛镜辞伸手取走了衣服。   他冷哼一声,道:“还算识相。”   次日一早,清寂的山崖上人来人往,纷纷朝论道台赶去。   等到了哪里,却见人群中混着一个标新立异之人,既不穿弟子服,还两手空空。   见他面前什麽都没有,一人低声道:“快看,这不是那个新来的吗?他来上阵法课,竟连阵盘也不带?”   坐在他身侧之人也望过去,惊诧道:“周紫陌长老的脾气可不好,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嘘,快住口,周长老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果然,周紫陌过来后,眼睛一扫就发现了薛镜辞,当即点他起来问话。   “你是新来的散修?”   薛镜辞恭敬作答,应是。   周紫陌见他彬彬有礼,语气稍缓问道:“今日你初次上课,不带阵盘便也罢了。为何在宗门内行走却不穿弟子服?”   薛镜辞道:“昨日宗门发给我的是旧衣,我从不穿旧衣。”   周紫陌强自压住火气:“罢了,你坐下听课。下次记得带好课具,穿好弟子服。”   谁知第二日又轮到她授课时,薛镜辞还是两手空空,穿着自己的旧衣。   她顿时勃然大怒,心道此人太过心高气傲,便指了指后山说道:“既然全身长满了刺,那就去后山跪三天,好好磨一磨你的骨头。”   薛镜辞面色不改,施了个拜礼道:“弟子领罚。”   从论道台到后山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但气温却是天差地别。   薛镜辞轮值时曾经过崖边,知晓后山是用来惩戒弟子的所在,曾远远看过一眼,今日却是第一次下去。   到了崖底,只见不远处有个寒潭。明明日头攀升,此地却依旧冰冷刺骨。   系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爪子触碰到光秃秃的地面,只觉岩石坚硬,跪上三日怕是膝盖都要跪烂了。   它担忧地看向宿主,却见宿主早已面朝寒潭跪下,神情清冷凝重,低声道:“寒潭里竟然有……”   系统头皮发麻,愈发觉得此地诡谲危险,颤声问道:“有,有什麽?”   薛镜辞:“有鱼。”   系统无言以对。   它虚惊一场,还未缓过来就被宿主指派去抓鱼,却不甚熟练,捞了个空。   薛镜辞见四下无人,干脆站起身一掌把鱼拍晕了,又让系统从附近找来木材生火。   材料备齐,薛镜辞正欲烤鱼,就听悬崖上边传来来脚步声,他赶紧让系统藏好东西,自己重新跪了回去。   崖边上,几个弟子探头探脑地朝下张望。待看清受罚之人竟是薛镜辞,忙拉扯陈昭过来看。   “陈师兄,你看那跪着的是不是薛……”   他尚未念出名字,就被身侧之人捂住嘴巴。   “你小点声,别被他听见了。不过,这人怎麽会被罚跪在此处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听闻他在周紫陌长老的课上闹事,当即被赶出去罚跪三日。”   听了这话,最先开口的弟子冷哼一声,故意提高嗓门嚷嚷。   “要我说,他就是活该!自以为飞升上界便了不起,也不知在下界时做过什麽龌……”   陈昭原本神色淡淡,听了这句话立即呵斥道:“住口,他犯了过错,理当受罚,既已受罚,便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日后莫要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语人是非。”   见陈昭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色,想是真的动了气,几人赶紧噤声,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等人走了,系统才将藏在岩石后面的木块扒拉出来,叼给薛镜辞。   “这些人真讨厌!”   它张牙舞爪的喵喵叫,薛镜辞却并不在意,熟练地将鱼架上,不一会儿就香味扑鼻。   吃完了鱼,薛镜辞拿出课表,掰下一块烧过的木炭当做炭笔,轻轻划掉了周紫陌的课。   “我阵法造诣在她之上,这课不必听了。”   三日罚跪结束,薛镜辞立即领着系统,朝宗门内发布任务的阁楼走去。   他刚一出现,原本热闹的阁楼就诡异地安静下来。   薛镜辞径直走进去,意外发现后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正是当日主持问心阶的内门弟子,钱缜。   钱缜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讨厌一个人便会明明白白地摆出来。   薛镜辞当做没看见,神色自如地说道:“我想接取宗门任务。”   钱缜正要拒绝,却想起薛镜辞毕竟是宗门弟子,自然也拥有接取任务的权利。   他只得点点头,弯腰从柜台里翻出一个报酬最少又辛苦繁琐的任务——捉虫。   钱缜将牌子丢给薛镜辞,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却见薛镜辞握住牌子轻轻一笑。   待薛镜辞离开后,阁楼内才渐渐有了声音。   “方才钱师兄怎麽将那个任务给他了?万象虫善于隐匿,身形可与环境融为一体,极难捕捉。且此虫毫无攻击力,算不上危险,宗门给的报酬也少。”   “你竟还不知此人的事情,这几日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钱缜仔细听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曾动过心思,觉得这人气度不凡,不由有种被皮相诓骗的厌恶感。   好在这任务做起来极为耗费心神,这大半个月都不用再见到那个人了。   可钱缜却没想到,再次见到薛镜辞会如此之快。   不出半夜的时间,薛镜辞就回来了。   钱缜原本昏昏沉沉趴在桌上睡觉,听了动静才迷糊起身。   待看清薛镜辞手中之物,他立即清醒过来:“你怎麽这麽快就抓到了!”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钱缜抿起唇,仔细接过瓶子,认真地检查起来。   里面确确实实是“万象虫”。   “你是如何做到的?”   钱缜将功德值记录在薛镜辞的玉牌上,忍不住问道。   薛镜辞道:“我在凡间时,曾与捕虫的农人住过一段时日。他们有许多土方子可以主动引来虫子,只是宗门内懂农事的人很少,才会觉得难抓。”   钱缜不信邪,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派发无数刁钻的任务给薛镜辞。   薛镜辞也是奇人,旁人总要为难很久的事,在他面前仿佛只是喝茶饮水般自如。   不知从什麽时候起,两人渐渐相熟,钱缜不再刁难薛镜辞。   察觉他急着拿到自由出入的令牌,还会偶尔提醒功德值点数,薛镜辞每次总是会选危险但分数高的。   就这样,三年过去。   这一日薛镜辞如往常一般回来交取任务。   他知晓自己的功德值快要攒够了,便好心情地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食盒,递给了钱缜。   钱缜打开一看,发现是他爱吃的桃酥,样式精致,和宗门食肆里的完全不同。   应该是薛镜辞花了大价钱找人买的。   钱缜犹豫片刻,丢了一块任务牌子给薛镜辞,问道:“等这任务做完,你就可以换取自由出入的令牌了。我还是好奇,莫非你真的要去找谢师兄?”   薛镜辞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就在钱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轻声道:“暂时不找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钱缜一时心绪複杂,忽然想起,这三年来,再没听薛镜辞提过谢争了。   他打开食盒,捏起一块桃酥,心绪在香甜的气息里渐渐安定。   月前新入门的弟子问:“那位师兄看着器宇不凡,是哪位长老门下?”   一听这话立马有人劝阻道:“他风评很差的,品行不端,向来又独来独往,阴恻恻的,你还是离远一点为好。”   小弟子好奇起来。   那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与他说起当年薛镜辞入门时闹出的丑事。   小弟子感叹真是白长了副漂亮的皮囊,没想到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钱缜擡眼看去。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麽,可最终还是没出声,反而将食盒悄悄藏了起来。   系统因为偷听衆人议论,慢了薛镜辞一步,一边骂骂咧咧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加快速度,着急地用四条小短腿往前跑。   等它追过去时,却见薛镜辞眉头紧锁,不由好奇。   “宿主,这次的任务很难麽?”   薛镜辞点头,此刻也颇觉头疼。   因此这一次的任务,是要和四位弟子一同下界除妖,而任务带队之人,正是三年来他天天翘课的长老周紫陌。 第10章   自那次后山罚跪后,薛镜辞便不再去上周紫陌的阵法课。   三年以来,只有几回碰巧遇到别的长老闭关,与周紫陌换了课,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听了几节。   薛镜辞带着系统去任务集合之地,远远地看到周紫陌身边还站着几个弟子。   他将任务令牌递去,恭敬施礼道:“周长老。”   说罢将视线转向其余几人,想不起名字,也不知辈分。   薛镜辞正思索,一人抱胸打量着他,不屑道:“薛镜辞,这任务需要衆人合力破解一处玄级邪阵,你一个连阵法课都不怎麽上的人,也好意思来接?”   “好了,宋珏。”周紫陌出声制止:“时辰已到,速速随我下凡界。”   见周紫陌面色不善,谁也不敢再出声,安静跟在她的身后御剑飞行。   薛镜辞走在末尾,低头望向下方漫无边际的云海。   渡劫穿过天门阵法时他失去了意识,仿佛睡了一觉便上来了,也好奇今日该如何下去。   不知飞了多久,周紫陌示意衆人御剑降落。   “周长老,莫非我们要穿过云海?”宋珏眼睛惊恐大睁。   他本以为下凡界只需站在某处阵法上便可传送过去,谁知竟是要穿过危机重重的云海。   云海里满是可怕的浊气,沾上一点连骨头都能化掉,任你修为滔天,进去了也是必死无疑。   周紫陌面容严肃,转头看向衆人道:“稍后我会开啓通行令牌。你们只管跟着我走,不要掉队,也不要四处张望。”   见薛镜辞还在看,周紫陌看向他强调:“云海内的浊气会勾起人的心魔,即便有阵法保护,亦是万分危险,要想活命就收起你们的好奇心。”   薛镜辞点点头,转而看向周紫陌手中的通行令牌。   令牌火玉黑漆,传闻只有五块,只存放于淩虚宗,平日里周紫陌也是碰不到的。薛镜辞还是头一回看到,原来能用于通行天门阵法。   宋珏好奇道:“其他宗门也有通行令牌麽?”   周紫陌露出骄傲神色:“自然没有。如今天门阵法由淩虚宗掌管,其他宗门若想下界,需来我宗借取通行令牌。”   薛镜辞这才知晓下界有多难。难怪有的修士飞升上界后,终其一生都不能再回凡间。   周紫陌将灵气注入令牌之中,原本平静的云海瞬间诡谲震蕩起来,露出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光柱。   衆人依次跳入光柱之中,只觉得身体急速下坠,像是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阵法,炫目的五行灵气在身侧炸开,拦住了不停沖撞过来的黑影与兇物。   所有人都紧闭着双目,甚至封闭五感,以免道心动摇。   唯有薛镜辞,偷偷睁开了眼睛,试图透过五行灵气,去看藏在云海深处的东西。   隐约间,他似乎听见一声低语,却又听不仔细。   薛镜辞想起周紫陌的告诫,但他很确信那声音绝非自己的心魔,而是别人的声音。   云海翻涌,他静静看着,那声音越来越淡,直到最后消散得彻底,薛镜辞却像是来了兴致,动了动鼻子去嗅,仿佛那白团团的云是什麽诱人的食物。   但很快,他的身体就下坠到云海最底层,周遭的浊气越来越重,再也看不清外界的一切,整个人都被一股浓稠绵密的气息包裹,几乎无法喘息。   难闻。   他立刻封闭五感,像渡劫时那般睡去。   等回过神来,衆人已经躺在一架马车内。   马车在旷野疾驰,扬起滚滚烟尘,直奔洛城而去。   因近来妖族作祟,眼下洛城重兵把守,严格盘查过往人员。守城卫兵拦下马车,正要开口,便见周紫陌亮出道任务令牌。   知晓来者是上界仙长,士兵正要收剑行礼,却被周紫陌止住。   “此行不宜声张,带我们入城吧。”   一行人悄无声息入了城,很快就在府衙内见到了洛城知府。出乎衆人意料的是,这知府竟十分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   他未着官袍,布衣长衫看似风尘仆仆,却难掩清正的气度。   “在下洛城知府蔺远山,见过诸位仙长。”   蔺远山躬身行礼,没有客套寒暄便直切正题。   “洛城曾是前朝皇都,吸引了附近妖物布下邪阵,妄图吸取龙气。可邪阵需要人来献祭,这些日子洛城失蹤了不少人,隔了段时间便被丢在城外,不是丢了脑袋就是丢了四肢,死状极为骇人……”   周紫陌又细问了妖族布阵的情形,听完之后面沉如水。她沉思片刻,看向蔺远山道:“按你所述,这阵法不出两日便会彻底落成,届时一城人气都会被吸入阵中。”   “两日!”蔺远山心急如焚,来回踱步:“我今夜便让士兵护送百姓出城。”   “不可打草惊蛇,让百姓照旧生活即可。”周紫陌看出此人心系百姓,语气稍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时间紧迫,今日我便率弟子出城布阵。”   “但凭仙长吩咐,城中士兵随您调遣。”   周紫陌点点头,让大家回到房内换了普通人的衣裳,才要了几个士兵领路,打算先行带着弟子们去阵法附近探查一番。   洛城原本也是皇都,依山傍水,风景极美,城外种满了枫树,金秋时节一片盛红,是上界少有的色彩。   除了薛镜辞外,几个小弟子都是自小就长在上界的,从未见过如此美景,连风中的气味,似乎都不相同,自然被吸走了目光。   只薛镜辞,抱着方才自城门口买的牛肉烧饼,咬得急,嘴上被烫了个水泡,正吸着气缓和。   周紫陌回头瞥了眼这些没出息的,最后还是没说话,想当年她自己第一次下界,也是玩得疯了心。   一行人里,只尹心药一个女弟子,她性子好,又是药峰峰主的女儿,大家都喜欢这个小师姐,见到什麽好玩的,都会喊她一声。   薛镜辞吃完了烧饼,恋恋不舍的回味,他很久没吃到这麽好吃的食物了,心情也变好起来,就连尹心药问那些花草的名字,他也难得的回答了两句。   身为唯一一个散修,薛镜辞对凡界自然了如指掌,其他弟子不服地盯着他看,有气撒不出来,只偷偷和尹心药说他坏话。   尹心药不是个听信谗言的人,没将这些话听进心里,只觉得薛镜辞好看,是超凡绝尘的漂亮,怎麽会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   一行人正说着话,没察觉远处飘来一团黑色雾气。   薛镜辞弯腰抱猫的手一顿,眼神淩厉地看过去,在衆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时,淩厉剑光一闪而过,飞身将剑身穿透在树干上。   “薛镜辞,你干什麽呢!”   宋珏大喊道,话音还未落下,那被穿透的树上竟然开始滴滴答答的流血。   衆人哗然,一团黑雾逐渐显现,庞大的黑狼正挣扎在寒剑下,被钉在树上。   直到薛镜辞收剑擦拭,那狼妖彻底没了声息,衆人这才反应过来,有妖物来袭。   周紫陌悄然收起长鞭,看向薛镜辞道:“剑法不错,却太急躁了,少生事端,切莫打草惊蛇。”   薛镜辞收起剑,恭敬称是。   这麽一闹,大家玩耍的心才又收紧,待查看过四周阵位,默不吭声地回了落脚的客栈里。   商议好了明日除妖的对策,周紫陌便让衆人回屋休息。   薛镜辞盘膝打坐修炼,一直修炼至黄昏时才出门。   守城卫兵早被知府叮嘱过,望见薛镜辞腰间悬挂的弟子令牌后,立即尊敬地放行。   薛镜辞转眼看那守卫,问道:“先前的尸体都停到了哪里?”   卫兵道:“百姓惧怕,都停到了城外义庄,仙长想看,属下可以陪同前往。”   薛镜辞摇摇头:“不必,只是前去祭拜。”   说罢他便离开,直奔东街吃食最多的地方穿行而去。   小猫尾巴在他腿上扫了扫:“你这是祭拜?”   薛镜辞咽下口中的桂花糕:“顺便。”   待他挨个尝了味道,才心满意足前去义庄,倒是真如他讲,恭敬在外上了香,供奉了好些祭品,才进去查探。   义庄内的尸体皆被分尸,死状凄惨。有的是新婚之夜横死的夫妇,有些却是寿终正寝停灵之日被劫走的遗体。   不叫活人好过,也不準死人入土,这些妖物当真可恨至极。   小猫咪不敢多看,趴在薛镜辞肩膀上埋着脑袋问:“有什麽好看的?”   薛镜辞见它不适,才从义庄踱步而出。   “喜丧之时,极悲极欢,作为祭品最合适不过,这些人,都是妖族喂给邪阵的食物。此时并不显山露水,长而久之,遭难的就是城中百姓,他们的阳气会被吸走,运道消散,死后也不入轮回,成为地缚之鬼。”   出了义庄,小猫的胆子又大起来,跳到那些祭品前面打转:“这麽多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死人?”   薛镜辞摇头,将东西全都重新提起来。   “聊表心意罢了。”   回城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城中喧哗,临近灯会,宵禁也被解除了,秋风吹拂闹市,散出满街的花香。   薛镜辞嗅到空气中的甜味,擡头看高大的枝头,桂花拥簇着点缀月光。   小猫蹲在他肩膀上,也跟着擡头看,见着圆圆的月亮,满脑子都是热气腾腾的月饼。   没想到薛镜辞却先抢话道:“吃月饼吗?”   小猫咪兴高采烈摇着尾巴,正要说话,薛镜辞的肩膀就被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愣头撞得一晃。   系统虽说是个猫身子,却没有寻常猫咪的灵敏,直接被撞飞了出去,喵呜一声惨叫。   薛镜辞赶紧伸手将它捞回来,抱在怀里揉揉脑袋,将它吓得炸起的毛顺回去。   几息之后,薛镜辞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朝腰间一摸,果然自己的弟子玉牌没了。   他眼神一戾,立即转头看,循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薛镜辞速度不慢,可那人熟知城中的暗道杂口,空气中的气味纷杂,几乎嗅不到那人蹤迹。   换做旁人,大概也就要认栽了,偏偏薛镜辞敏锐,与常人有异,还是找到了痕迹,顺而追到城郊去。   直到行至白天里,他斩杀狼妖的枫树林,薛镜辞才骤然停下。   系统紧紧挂在他身上,不敢松爪子,生怕被甩下去,警惕问:“不见了吗?”   却见薛镜辞擡头看向树梢,冷声道:“出来。”   枫树叶茂密,将那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小猫咪开始怀疑是不是薛镜辞听错了。   直到自那树丛后,传来一声轻笑,它才弓起身体,警惕地盯着那个地方。   大片的树叶被人扒开,冷月的光穿透树影,戴着面具的少年坐在大树的枝干上,只露出的一双眼睛,狐貍似得狡黠。   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手指摸着玉牌上的字迹,轻声呢喃:“原来你是叫薛镜辞。”   薛镜辞望着他看,眼中盛满月光,彷如三年前一样清冷无暇。   少年身子一纵,跳到了薛镜辞的面前,勾唇一笑,接着挑开面具,将手中的枫叶送给他。   “好久不见。” 第11章   干枯的树叶被踩碎,发出沙啦啦的响声,与风吹着树叶的动静混在一起。   薛镜辞打量着少年,那双眼是很熟悉的,只是如今面前的人已经和他一样高。   他恍惚了片刻,仿佛又嗅到东来村里的麦香。   “阿裴?”   裴荒愣了一下,唇角忍不住弯起:“原来你还记得我。”   薛镜辞看他几眼,伸手索要:“令牌还我。”   裴荒反倒将令牌揣进怀里:“是我的了。”   这人也不知是吃什麽长大的,个子越高越无赖,系统不满地沖他叫,显然记仇他刚刚差点将自己撞飞出去的事。   哪知道裴荒这厮直接伸手,揪它的耳朵:“怎麽肥成这样,不过倒是顺眼了不少。”   说着他又想去揉系统的毛脑袋,系统这下灵活起来,跳到薛镜辞怀里去,又将头埋起来。   结果却被捏了捏尾巴尖。   薛镜辞听着小猫咪骂骂咧咧,终于拦下裴荒的手问:“你怎麽在这?”   裴荒只觉手背像是被烫了下,烧灼的感觉悄悄蔓延,见他没再讨要令牌,欣喜道:“不过四处讨生活,暂住几日,你也是来除妖的?”   薛镜辞擡眼看他:“你消息倒是灵通。”   裴荒也不打算遮掩,笑道:“我有个朋友,就在府衙当差。”   薛镜辞不说话了,转身要向城中走。   裴荒心里一紧,忙追上去问:“令牌你真不要了?”   前夜下过雨,山路难走,薛镜辞脚步不算快,抱着猫咪回答:“送你。”   裴荒张了张口,着急道:“那也是好玉,值不少钱呢,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不如我请你吃东西吧?”   说罢,薛镜辞低头看了看满手的东西,说:“吃饱了。”   裴荒寻了三年,好不容易见到了他,哪会轻易放过,想了想说:“明日中秋,我知道有家做月饼好吃的铺子,要不要买点尝尝?”   小猫咪的脑袋又露出来,这下就连耳朵也支起来。   薛镜辞顿住脚步,问他:“在哪?”   裴荒总算放心,走到他前面去带路。   只是买了月饼,薛镜辞就要回去,裴荒有心想问他多些话,却见他仍旧像三年前般不冷不热,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薛镜辞没发觉他心思,到了客栈直接回了房,泡在热水里才觉得舒坦,还没洗好,便听见窗口传来嘎吱嘎吱的异动。   他转过头,视线与翻窗进来的少年撞了个正着。   裴荒没料到薛镜辞正在沐浴,顿时脸颊发烫,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木桶中的水还热着,氤氲的雾散开,撩着乌黑的发丝飘蕩,落在莹润的肩膀上。   裴荒强作镇定跳进来,见薛镜辞定定地看他,才背过身去:“好久没睡过床了,来你这里蹭一晚,不介意吧?”   薛镜辞张了张口,未等回答,少年已经滚上了床榻,反客为主地给他留出个位置。   看来赶都赶不走了。   薛镜辞倒不介意与他同住,只是视线落在裴荒的黑色外袍上。   “外套髒,换掉。”   听他这样说,裴荒就笑起来,乖乖脱掉了外袍,倒真的乖巧闭眼睡觉。   直到听见薛镜辞穿衣躺到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裴荒才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描绘薛镜辞的睡颜。   除了窗外的猎猎风声,就是温软的呼吸,裴荒却无法入眠。   他向来警惕,有人在他是绝对无法入睡的。   裴荒朝薛镜辞看去,却见那人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显然是睡得很实。   他莫名有些气闷,旁边多了个不知底细的人,薛镜辞也能呼呼大睡?万一他是坏人,要趁机做些什麽……   这人究竟是信任他,还是看不起他的实力?   裴荒就这样看了他整晚。   直到晨钟的声音传来,他才坐起身,又从那扇窗户跳了出去。   等薛镜辞醒来,身边的被子早就凉透了,他并不好奇少年去了何处,换好衣服便出去与周紫陌等人彙合。   昨夜布下阵法后,周紫陌就开始用阵法追蹤妖窝的位置。   这个任务难就难在妖族狡诈,分散而居,必须一网打尽才能不留后患。   临别时,周紫陌特意叮嘱大家:“妖族布下邪阵,吸走城中百姓气运。你们的任务就是在邪阵破开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击杀妖物,方能令气运回归。”   薛镜辞分到的妖窝在东南边。   路上系统忍不住喵喵叫着,感慨那小屁孩竟长大了这麽多。   薛镜辞没说话,大概也没什麽多余的想法。   系统叹息,薛镜辞有时比自己还不像人类。   换做旁人,少说心中也会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可他与人同住一晚,竟然连半个字也没说。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薛镜辞御剑到了妖窝附近。   他提前收剑,小心潜伏,等待阵破之时再出手。   城中百姓收了消息,皆闭门不出,周紫陌便开始破阵。   她神情严肃,阵旗向六个方向飞去,同时爆发出极为精纯的灵气。   周紫陌吩咐知府及官兵退避五十里,随后独自飞入邪阵之中,挥袖攻击,彻底触动了邪阵。   地面上浮起一层血光,无数符文在其中闪现,可怖的黑气朝四周涌动,被提前布下的阵法反弹回去。   直到这时候,周紫陌才真正看清邪阵全貌,心中不由一惊。   这邪阵,似是魔修失传已久的血煞之阵。   此刻阵法虽未成形,残缺甚多,周紫陌仍不敢轻视,立即擡手破阵。   血煞最大的特点,便是有两个阵眼,必须同时毁去才能破阵。如今她为了围剿妖族,已将带来的弟子尽数派走,只能左右手同时破阵。   周紫陌闭眼凝神,将神识同时落到两个阵眼上。   远处,蔺远山艰难踱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砰的几声巨响,剎那间地动山摇,惊得战马嘶鸣。   一道身影踏空而来,蔺远山认出是周紫陌,忙挣扎着站起,迎了上去:“仙长,那邪阵可是破了?”   周紫陌点头,看向知府道:“邪阵已破,花灯节就照办吧。”   蔺远山俯身跪拜,周紫陌用气劲将他托起,脑中浮起破阵瞬间发生的事情。   昨日布下的阵法,不知被谁动了,竟然也多出一个阵眼,位置还与邪阵分毫不差。   即便她最后没能做到左右手同时破阵,那修补过的阵法也能挡住血煞。   这阵法……被人改过。   ***   薛镜辞守在妖窝外面,阵法被破的剎那,妖族立即感应到了,纷纷飞出来查看。   他立即出剑,剑意所到之处,妖物顷刻间便被取走性命。   杀光了外围的妖,薛镜辞直接提剑入了妖窝,却不想在里面撞上了阿裴。   两人合力杀妖,一时间谁也没工夫说閑话。   等妖族尽数死去,裴荒面上才闪过一点慌乱。   他没想到会这麽巧,薛镜辞被分到的正是这个方向——若来的是别人,方才他断不会洩露气息。   薛镜辞淡淡看向裴荒,将少年面上的尴尬尽收眼底。   方才打斗时,他便发现这人的目光四处游移,似乎在找什麽东西。   薛镜辞偏过头,擦了擦剑朝妖窝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动作快点。”   裴荒一怔,万万没想到薛镜辞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薛镜辞竟然纵容他?   裴荒惊讶之余,忍不住偷笑,飞快地从洞窟深处的妖物尸体中,挖出一颗红彤彤的珠子。   他动作干净利落,熟练的收起珠子,手上就连滴血都没沾,翻出帕子将匕首擦干净,便转身而出。   薛镜辞守在门口,洁白身影笼在光中,似是不染尘埃的神明。   他一时恍了神。   薛镜辞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少年,道:“动作挺快。”   裴荒有些不自在,“嗯”了一声。   见薛镜辞没问他究竟拿了什麽东西,才浅浅松了口气。   谁知薛镜辞忽然转了话题:“这里的妖物不堪一击,阵法粗鄙简陋,虽说学了上古阵法的形式,却不见其意,本不该如此招摇,竟接连杀死百余人,还残忍地分尸用来祭阵。”   裴荒不说话,薛镜辞注意到他面色有异。   薛镜辞盯着他的手道:“看来分尸这事,你也是很熟练。”   裴荒顿时慌乱起来,解释道:“妖族阵法虽然简陋,可久而久之定成大患,我只不过从乱葬岗里挑了些死人,冒充妖族手笔,好吸引上界之人下来除妖罢了。”   薛镜辞点点头,似乎赞同他的说辞。   裴荒却还是不敢松气,小心问道:“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薛镜辞摇头,轻声笑了笑:“不是麻烦,反倒算是帮了我的忙。”   本来这简单的除妖任务不会有这麽多积分的,这下不仅凑够了换令牌的分数,还能下界一饱口福,和郊游也没什麽两样。   话音刚落,前来接应的士兵赶来,拜过薛镜辞便朝妖窝深处走去。   这些年妖族从百姓和修士身上搜刮了不少财富,都要充公才行。   得知没有给薛镜辞引来麻烦,裴荒彻底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竟然紧张得发了汗,不由得扯开衣领透气。   薛镜辞眼尖,见他脖子上挂着的木牌熟悉,迅速伸出手,指尖轻动,轻易就将木牌勾到了手心里。   裴荒被他扯得差点跌倒,骤然拉进的距离叫他心髒跳得猛烈,混乱的思绪还没理清,剑光一闪,脖子上的绳子就被割断。   木牌落入薛镜辞手中,正是当初裴荒从道观里挖走的那块。   裴当初谎称丢了,实则放在河妖手里保管,后来便一直用根红绳戴在脖子上。   薛镜辞垂眸,摩挲着当初自己亲手刻下的“荒”字。   裴荒立刻伸手去抢:“还给我!”   薛镜辞灵活的躲开,裴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不依不饶地讨要。   良久,薛镜辞把木牌揣进了怀里,轻声嗤道:“小贼。”   裴荒自重逢来,第一次有了些许少年样,整张脸瞬间就红透了。 第12章   裴荒盯着薛镜辞的眼睛,像是发狠的小狼。   这幅模样倒是有点好玩,薛镜辞眼底竟浮起一点笑意。   良久后裴荒扭过了头,没再开口,只是跟在薛镜辞身后,尾巴似得也不离开。   薛镜辞随他跟着,转头回去城中複命。   裴荒擡手朝脖子上摸了一把,觉得空落落的。   大家追杀妖物,个个都钻了妖窝,哪还有昨日风光霁月的仙气,灰头土脸的站在周紫陌面前。   宋珏最惨,他被分到的是个狐貍窝,里面臭味熏天,他如今从头到脚都是那股味道。   他平日里极为讲究,又好面子,本想偷偷回到客栈打理干净再与其他人见面,却不想进门就被周紫陌拦下了,带去彙报情况,被大家看了个正着。   宋珏擡起头,却见薛镜辞亦是满身狼狈,根本没比自己好到哪去,全然没有半点平日里高傲的模样,心中才安慰不少。   宋珏想起自己在妖窝的经历,他以为的除妖该是一剑斩万妖,仙气飘飘。谁知大部分时间,都在掏狐貍窝。   大家都心有戚戚,没想过修士还要做这事。   偷偷商议,如今也算是共患难了,日后回了上界谁也别提这事。   周紫陌见到衆人的模样,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这一次除妖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今日花灯会照旧,想玩就出去玩玩,今夜子时集合,我们返回上界。”   到底都是些年轻人,闻言开心起来,议论着一会儿要去买什麽东西,逛哪家铺子。   薛镜辞正要走,却被周紫陌叫住。   周紫陌将一瓶丹液递给他。   “指尖沾了朱霞草的颜色极难消除,用这个去洗会比较快。”   系统凑到薛镜辞身边,嗅了嗅宿主的指尖,问道:“这是什麽意思?”   薛镜辞看着指尖的暗红:“她是在告诉我,知道是我改动阵法了。”   先前改动阵法时,他手边没有趁手材料,就用朱霞草染了阵符。   “改动阵法?”系统更加茫然:“什麽时候改的?”   “去义庄的时候。”   薛镜辞随意道:“顺手而已。”   系统瞪大眼睛,它分明一直跟着宿主,也确实见到宿主摘花弄草,却完全没有察觉这事!   薛镜辞回到屋子,用了周紫陌给的丹药,果见指缝残留的颜色瞬间消退。   今日去妖窝时,沾上不少难闻气味。他认真沐浴一番,顺便把系统也洗干净,放在窗口边上晾晒。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系统抖抖毛,閑适地趴下身子,去看街上的行人。   今日中秋,按照惯例会举办灯会,知府又张贴布告,说明了邪阵已破,妖族尽除,满城上下顿时更加热闹,许多样式新奇的花灯被挂上去,夜晚亮起想必会十分漂亮。   系统心痒难耐,催促他道:“我们出去玩吧,好不容易下来,终于能好好吃顿饭了!”   只是刚出门,就碰上了其他人,如今大家都换上了凡人的衣衫,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没想到竟是宋珏先开口:“薛师弟,我们打算去看花灯,你要不要一起去?”   薛镜辞有些意外,面对这人难得的示好,还是摇摇头:“我有故友相约,就不去了。”   宋珏本想冷哼一声掉头离去,最后还是别扭道:“我们打算去城外护城河放花灯,要是你又改了主意,可以过去找我们。”   待三人走后,系统才问:“你要去找裴荒?”   薛镜辞捏着它的爪子,指了指对面的房梁上,裴荒早就换好了衣裳,等在那里。   裴荒足尖轻点,落到他面前,喜盈盈说:“我算故友?”   薛镜辞瞥他一眼,道:“小朋友。”   裴荒不满:“朋友就朋友,为什麽还要加个小?我不小了,过了这年,我就十七了!”   薛镜辞不等他,城郊的湖心食肆只在这个时辰开鱼,过了可就吃不到了。   两人一猫很快到了游船边,总算赶在开船之前上去。   湖心食肆算是洛城的特色,鱼是从湖中当天捞上来的,只生长在洛湖中的冷水鱼,鲜美异常,每日只限捕这一网。   游船离岸,泛舟而行,船头推开水波,滚烫的鱼头锅上桌,薛镜辞紧盯着沸腾的奶白鱼汤,吸了吸鼻子。   这动作异常可爱,裴荒仿佛回到从前,在那道观里,只是简单的与他吃一顿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享受食物,本没有什麽口欲,结果见着薛镜辞吃得开心,连那只蠢猫也舔爪子,终于动了筷子。   裴荒从前很少吃鱼,或者说很少吃水里的东西。   他总会想到小时候从河里捞起的死尸,自然对这些东西没多喜爱,现在却觉得面前的鱼汤仿佛是天底下最诱人的美食。   薛镜辞吃得专注,盯着食物的眼神近乎天真,吃相也好看,却并不慢,一口接着一口,有时还会与身边的猫一样舔手指。   换做别人,裴荒一定嫌弃的要命,可薛镜辞做起来却浑然天成,并不奇怪。   他忍了许久,等薛镜辞吃得差不多了,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件事,你怎麽知道是我干的?”   薛镜辞咬着筷子回答:“其一,妖窝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说明你最有动机。”   “其二,我们一来你就现身,说明对城中之事监控严密。”   多年未见,薛镜辞行事还是如此缜密,裴荒一时觉得自己输得不冤,追问道:“还有呢?”   “没了。”   裴荒愣住:“没了?”   薛镜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其实我并没有确定,只是诈你。”   裴荒瞪圆了眼睛,完全没想到薛镜辞还有这一面。   吃过鱼后,船上又有戏子唱曲,薛镜辞对这种项目不感兴趣,填饱了肚子,在阳光下,被船摇晃得发困,后半程几乎是睡过去的。   下了船已经接近黄昏,两人顺着洛城最宽阔的长街走,凡界天色暗得快,没走多远,便见不到太阳了。   但今日,城中自有无数个太阳。   千万盏彩灯次第亮起,映得高悬天际的明月都失了色彩。   垂髫小童提着竹篮,如灵活的鱼儿一般在人流里穿行,卖烟火棒和鲜花。   沿街商铺都在卖力叫卖着,薛镜辞一路走过去,胃里就塞满了各色好吃的小食。   裴荒没吃东西,只静静盯着薛镜辞看。   薛镜辞吃东西很快,却丝毫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去了一趟上界,怎麽饿得像是三年没吃过东西。   他在上界过得都是什麽苦日子?   裴荒耐心等薛镜辞吃完手上的东西,才开口道:“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原来是去了上界。”   薛镜辞看他一眼,疑惑道:“你找我做什麽?”   裴荒:“……”   “也不是特意找。”裴荒偏过头:“就是偶尔,顺便。”   说罢,他又继续问起自己最为在意的问题:“你在上界过得好吗?”   薛镜辞点头:“挺好。”   裴荒早就知道薛镜辞会这麽说,视线忍不住转向一旁的系统。   他早就看出这猫极有灵气,若是能学会写字,说不定他就能问出薛镜辞真正的境况。   他先前猜测薛镜辞在上界过得并不轻松。   当日淩虚宗弟子一入城,他就追过去查探。除了周紫陌实力太强难以接近,其他人都被他悄悄查探了一番。   那个叫宋珏的,言谈中对薛镜辞颇为轻视嫌弃。   只是今日再看,又好像不全然是。   见裴荒一直盯着自己看,系统心说果然没有人能抵抗小猫咪的魅力,便在薛镜辞怀中翻了个肚皮,善心大发地让裴荒去摸。   裴荒不为所动,他满心想的都是薛镜辞到底过得如何,哪有功夫去抱这胖猫。   系统邀请了半天,也不见裴荒伸手,顿时瞪圆了眼睛。   居然有人可以拒绝一只小猫咪!   要知道,这些年连宿主都时不时会摸摸它。   系统不满的喵喵叫,终于引来了裴荒的注意。   “看顺眼了,也还挺可爱的,它多大了?”   薛镜辞想了想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回答说:“十几岁了。”   裴荒有些意外,看这老猫的眼神多了一点怜惜:“活这麽多年,应该快死了吧。”   似乎想到自己先前并不友好,裴荒在路边买了点鱼干,挂在它脖子上:“趁着还能吃,多吃点。”   系统几乎要被气晕过去,嗷呜嗷呜的骂人。   裴荒竟然觉得它在高兴,满意地点点头。   薛镜辞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猫咪还在抗议的乱叫,裴荒也不与它计较,见薛镜辞认同自己的话,两人之间的生疏感像是忽然消散,话也多了起来。   他一会儿问薛镜辞上界是什麽模样,一会儿又问淩虚宗在什麽地方。   薛镜辞都一一作答。   花灯如昼,人潮涌动。   裴荒问着问着,便朝薛镜辞靠近了一些。   见薛镜辞朝自己投来疑惑目光,裴荒赶紧说道:“这里太吵,我都听不清你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片刻,裴荒脸上有些烧。   忽然他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挤去,只听不远处锣鼓声响,竟是来了一队杂耍艺人。   两人本来就靠得近,这下被人流挤在了一起,饶是大罗神仙也逃不出去。   裴荒下意识地伸手将薛镜辞护住,把人和猫都圈进怀里。   薛镜辞擡眼看去,忽然发觉眼前的少年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原本那个爱闹腾的狼崽子,现在竟然知道护着自己。   他打量的眼神毫不掩饰,裴荒只觉得被盯着的那块皮肉都烧灼起来,结结巴巴问:“要,要去看看嘛?”   薛镜辞点头,两人跟着人群走过去,就见几个踩着高跷的怪人正在喷火。又走几步,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薛镜辞这才生出几分好奇,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有人正在表演猴戏。   那猴子极为灵巧,一会儿倒立,一会儿翻滚,引来无数叫好声。   演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一只猴子从猴戏人手中抢过铜锣,绕着圈敲打。另一只猴子则抱起一个碗,蹦蹦跳跳地朝人群跑去。   听到这声音,原本围拢的人群四散离开,露出了站在后方的薛镜辞和裴荒。   耍猴戏的老头见了此景,忍不住骂道:“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的,谁知道穷得叮当响,白看猴戏不给钱,一辈子穷死。”   说罢,又说了好些缺德话。原本几个想要给钱的人,也愤然离去,觉得中秋之夜听到这种话十分晦气。   捧着碗的小猴吓得缩了缩脑袋,见附近还站着人,赶紧凑了上去。几个走得慢的不好意思,掏出几个铜板放了上去。   等到了薛镜辞面前,碗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足有一百枚铜板!   捧碗的小猴吓了一跳,先前满嘴粗话的老头赶紧过来拍了拍小猴的头:“还不快给大人表演一个作揖。”   小猴赶紧放下碗,又是作揖又是跪拜。这是它的拿手绝活儿,平日里不会轻易展示,原本走开的人群忍不住又聚拢过来,却被老头啐了一脸:“看什麽看,一个个穷酸鬼。”   薛镜辞趁乱带着裴荒走了。   裴荒疑惑道:“你怎麽给他这麽多钱?”   薛镜辞解释:“我见过他,以前来洛城时,也常看他的猴戏。但那时没钱,看完转身就走了。”   裴荒下意识问道:“那他是不是也骂你了?”   薛镜辞点头。   他那会儿确实没钱,对旁人的白眼便坦然接受,骂他的话听了几句,并不放在心上。   裴荒心情有些奇怪,想不到薛镜辞以前还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忍不住道:“那人嘴上没个把门,缺德的很。他以前骂过你,你怎麽还给他那麽多钱?”   换做是他,被人如此辱骂,少不得要悄悄将猴子“借”回去玩两天。   薛镜辞淡淡道:“罢了,维生本就不易。”   两人看过去,耍猴戏的地方,只见那老头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包子,正撕开了吹凉给猴子吃。   薛镜辞眼中流出几分暖意:“就当做是买他们的高兴。”   裴荒一时怔住,许久才倔强道:“旁人的高兴,哪值这麽多。”   薛镜辞不置可否。   他能看出眼前的少年行事虽有偏激之处,却也分得清好坏,至多是少年心气。   等再长大些,就不会将这些琐碎事情放在心上了。   薛镜辞看向少年,问道:“你一直戴着面具,是在躲什麽人?”   裴荒含糊应了一声,薛镜辞没有多问。   他悄悄掐了个法诀,在裴荒怀中的令牌上留下了一道隐匿气息的阵法。   两人穿过人群,裴荒忽然想起什麽,小心翼翼问:“你这次下来做任务,能呆多久?”   薛镜辞如实道:“子时就走了。”   裴荒瞬间停下脚步,垂眸不再说话。   薛镜辞等了一会儿,见裴荒安静得过分,即便再迟钝也察觉出少年情绪低沉。   他忽然问道:“你觉得,旁人的高兴值多少?”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听见自己先前赌气般的话,心中一时涌出说不清的情绪,有些担心薛镜辞这样淡然的性子,回了上界要受欺负。   想了想,他说:“最多值一个铜板。”   你的铜板要花在自己身上,要对自己好些。   他话没说尽,藏了半句,不肯说了。   漫天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薛镜辞静静看着他,忽然翻出一枚铜板,拉过他手,将铜板放在他手心里。   “买你的。”   周遭的一切在剎那间退化成虚影,裴荒看着薛镜辞微微垂下的眼睫,漫天的光落在那人眼中,璀璨如星。   他用力握了一下,那沾了薛镜辞掌中凉气的铜板就热了起来。   裴荒忍不住笑起来,问他:“要不要去看河灯?”   薛镜辞点头,两人一起朝城外走去。只见护城河边支了许多小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   不少人正提笔写字,将纸条放在灯芯上燃烧,随着河灯一起推下水。   薛镜辞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   “那边有座桥,可以将整条河尽收眼底。”   裴荒带着薛镜辞上桥,临上去时,想起他们还没买河灯,匆忙跑走喊道:“你在这里等我。”   薛镜辞不知道他又干嘛去了,独自坐在栏杆上等,忽然皱了皱眉。   这一路上,他总察觉到有不舒服的气息,像是有魔修在跟着他们。   薛镜辞略一思索,便朝气息发出的地方打出一道法诀,起身的瞬间消失无蹤。   裴荒买回了花灯,急匆匆地往回赶。   可栏杆边早已经空蕩蕩,只有几片被人踩过的枫叶,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第13章   城中热闹依旧,薛镜辞独身追着那股气息一路向西,只觉对方身法诡谲,似是魔道路数。   那人极为敏锐果决,察觉到有高阶修士追来,竟直接引动了身上的火焚符,顷刻间整个人化为灰烬消失不见。   此事诡异,薛镜辞立即返回城中客栈去寻周紫陌。   周紫陌听了魔修以火焚身一事,面色凝重起来。   “莫要再插手此事,待我回宗后上报,自会有人前去处理。”   恰在此时,其他人也返回了客栈,见衆弟子都平安归来,周紫陌面色稍缓,说道:“子时将至,随我返回上界吧。”   听了这话,薛镜辞才想起,自己还未和阿裴告别。只是时间紧迫,若错过子时,便要再等上一日方能返回宗门。   妖物已除,衆人不必再费心遮掩行蹤,便直接御剑离去。   经过洛城上空时,恰好赶上孔明灯自城中徐徐升起,漫天灯火洒落,地上隐隐传来孩童的惊呼:有仙人!   其他人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护城河上花灯摇曳,宛若繁星点点。   薛镜辞也看向护城河,不知阿裴如今还在不在那里。   罢了,有缘自会相见。   穿行天门阵法时,薛镜辞依旧没有封闭五感,只是这一回却没听见什麽声音了。   回到上界时,已近卯时,天光大盛,雪花簌簌落下,与下界之景截然不同。   周紫陌见衆人疲累,便放出一条灵舟载着衆人穿过云海上空。   “原来凡界是这般景象,不仅有河有海,还有那麽多人。”   尹心药回忆起昨晚的景象,仿若做了一场幻梦。   “是啊,我们宗门也算是大宗门了,修士衆多。可昨日去了花灯会,我才知道什麽叫做人挤人。”   周紫陌也感叹道:“凡人之中,能修炼者千而有一,能飞升者更是寥寥无几。但正因人多,里面也不乏惊才绝豔之辈。”   说罢,她似是想起了什麽,问道:“这次下界除妖,你们可有收获?”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收益颇丰。   宋珏犹豫片刻,说道:“周长老,我觉得这次任务有些过于轻松了。”   虽说掏狐貍窝令人狼狈,但比起其他同等级任务来,可以说是毫无危险。   “你能发现这一点,倒是不错。”   周紫陌看向薛镜辞:“你们在客栈休整之时,我去了趟义庄。发现里面有一部分尸首,并不符合妖族祭阵的要求。看来是有人从别处寻了无名尸体,僞装妖族手段进行分尸,好故意闹大此事,让上界人知晓。”   衆人哗然,想不到竟有如此大胆之人。   周紫陌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此人心思不坏,只是手段过于残忍。但若非他如此行事,等那阵法彻底完成,只怕死去的远不止百余人。”   听了这话,衆人皆是沉默。   往时他们总将下界除妖当做高阶任务,如今才觉得,那分明是足以令凡人血流成河的祸事。   飞舟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飞入了淩虚宗的地界,缓缓停在山门处。   登上飞舟时,尹心药刻意选择坐在靠近薛镜辞的位置,一路上欣赏他的侧颜只觉得分外赏心悦目。   她有心想和这清冷似雪的师弟说几句话,无奈薛镜辞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只好作罢。   谁知,临下飞舟时,薛镜辞竟主动朝自己看了过来。   薛镜辞盯着尹心药,鼻子轻轻动了动。   这一路上,他总能从她的身上嗅到一股奇异香气,这香气似乎对妖兽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他沉思片刻,还是打算提醒一句,便凑近了说:“师姐,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很香。”   尹心药瞳孔剧震。   她本来对此人心生好感,此刻却一下子想起他在下界骚扰女修的传闻。   愣了片刻,她立即后退三步,头也不回就从另一侧下了飞舟。   薛镜辞不懂她想法,见此便不多说,带着系统前往接取任务之地,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通行令牌,又听闻谢争出关的好消息,当即马不停蹄朝内门赶去。   薛镜辞早就打听出了谢争住所的具体位置,一进入内门地界就直奔而去。   谁知到了门口却被轮值弟子拦住。   他这才知道,谢争在宗门内地位超然,事务繁多,必须等人通报后才能安排时间见面。   他等了这麽多年,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看向轮值弟子说道:“劳烦通报一声,外门弟子薛镜辞求见谢争。”   那弟子年纪不大,却穿着内门弟子的衣服,想来资质非同一般。   小弟子上下打量薛镜辞一番,问道:“你有何要事?”   薛镜辞被问住了,师父找徒弟天经地义,可他如今却不能自称是谢争的师父。   沉默间,又有人前来找谢争,说是要宗门内藏经阁的阵法年岁已久,需要修缮。   听了这话,小弟子立即转身传话,没多久那人就被叫了进去。   见薛镜辞还傻愣愣地等在一旁,小弟子皱眉道:“问你话呢,你有何要事?”   薛镜辞垂眼道:“我没有要事,只是想见他。”   听了这话,小弟子面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说道:“谢师兄每日不仅要处理诸多宗门杂事,还要修炼,你若并无要事,我是不会帮你通传的。”   说罢,便不再理会薛镜辞。   却不想此后薛镜辞每日到点就来门口求他通报,说只需见谢争一面,说上一句话就走。   薛镜辞气质清冷,容貌也出尘脱俗,乍一看实在不像无理取闹之人。   小弟子接连拒绝他几次,终于碰上了谢争閑暇之时,一时心软便答应帮他通传一声。   薛镜辞到道了谢,抱着系统等在门口,呢喃道:“很快就能继续做任务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镜辞终于见到那小弟子出来,忙迎上去,想跟着对方一起进去。   却再次被拦下了。   “你不能进去。”   小弟子面色冷淡:“谢师兄叫你不要再来找他了。”   薛镜辞静静站在原地,直到系统用爪子抱住他冰凉的手,才回过神来。   “宿主,我们先走吧。”系统轻声劝道。   薛镜辞愣了片刻,点头答应了。   这些年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从凡界走到上界,又走到了第一宗门淩虚宗。   再从外门,一步步走到了内门。   他总觉得,不管这条路有多长,只要一直走,总会走到。   可眼下,他与谢争不过一墙之隔,却仿佛无路可走了。   薛镜辞回到外门,一进去就被一人拦住。   “我这几日有事,正午的轮值你帮我去吧。”   薛镜辞擡眼看他,许久才想起这人是谁,淡淡道:“不去。”   说罢,他转身离开。   那人身边还带着新弟子,被当衆甩了面子,便恶狠狠说道:“敢对我耍脾气,看我之后不好好教训他。”   一人一猫很快回到了外门,系统看了看食肆,问道:“宿主想吃东西吗?”   薛镜辞摇摇头。   到了晚上,系统见薛镜辞没有打坐修炼,而是独自出了门,心中越发担忧起来。   宿主不太对劲!   它赶紧翻窗追上去,等翻完窗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走正门,暗道都是被那小屁孩给带偏了。   等跳到地面,系统左看右看,都不见半个人影,顿时紧张得喵喵叫了起来。   “我在。”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系统仰起头,就见宿主抱着剑,坐在了屋顶上。   “宿主。”   系统轻巧地跳上屋檐,踩着瓦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屋顶一开始破败不堪,经宿主修缮后,如今怎麽踩都稳稳当当。   系统知道薛镜辞做事向来靠谱,哪怕再难得任务也会想办法完成,从不会停滞下来。   可如今谢争避而不见,宿主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系统心中叹气,凑到宿主身边,劝道:“宿主,你原本与人交集就少,来这里后又一门心思跟谢争相处。除了他之外,就再没有真正融入哪个地方,与谁真心相处过。因此你可能并不知道……”   真心不一定能换来真心。   薛镜辞知他所言,摇头道:“我也曾与人真心相处过。”   系统一时愣住。   它查看过宿主的资料,知晓他最初是降生在一个混乱的末法时代。   那个世界以力量为尊,世界混乱无序,杀戮是生存的唯一方式。也正因如此,才会诞生出宿主这般情感缺失却实力强大的人。   可宿主竟说,在那样的世界里,有人与他真心相处过?   系统好奇问道:“那个人是谁?”   “阿婆。”   薛镜辞抱起系统,第一次和人说起自己的过去。   他诞生自末法世界的大部落里,降生之时,便拥有着兇兽饕餮般的吞噬能力,而第一个被吞噬的,就是生育他的母亲。   这个不详的孩子族人遗弃在荒野里。   薛镜辞记不清自己是怎麽长大的。   他饿了就会吃东西,凡是被他双手触碰的东西都会化作灰烬,成为能量归于他体内。   许多人叫他怪物,想要杀掉他,可都被他一一吞噬掉。   直到某一日,他吞噬太多,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只能蜷缩在一处山洞,等着体内的力量爆炸开来。   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他被人捡了回去。   那是一个年迈的阿婆,不知其名,只知道姓薛,因为精通医术在部落里地位很高。   她治好了薛镜辞的伤,又教他识字,学习怎麽当一个人。   等薛镜辞终于学会说话的时候,阿婆给了他一面镜子。   他第一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是干干净净的,身上既没有挂着狰狞的血肉,也没有因力量爆炸而裂开的伤痕。   阿婆握着他的手,去触碰镜子。   他的动作轻柔,镜子里的人也一样温柔。   “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薛镜辞擡起手,眼中的迷茫之色消去,渐渐恢複了往日的平静。   “阿婆说过,只要我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我好。只有想要杀死我的人,才能吃掉他。”   他的手臂上流动着岩浆般的光,指尖涌出火焰。   在这个世界里,他对谢争是最好的。   薛镜辞始终记得阿婆的话,相信谢争也会对他好。   系统见他情绪好转,心中喜悦,却又忍不住弱弱开口道:“宿主,你在这个世界里,可不能吃人啊。”   薛镜辞点点头,认真回答:“尽量不吃。”   他攥起手指,掌心跃然而出的火焰熄灭,肌肤的纹理恢複如常。   那夜交谈之后,薛镜辞再次跨入了内门。   得知谢争前往别宗议事,薛镜辞便留在山门处等他。   他性格固执,硬生生地等了两天两夜,先前替他传话的小弟子偶然路过,见他如此也觉得吃惊。   他没想到薛镜辞这般执着,竟然选择在山门蹲守。   淩虚宗地势高,终年落雪,寒冷刺骨,正午的太阳又灼人,小弟子静静看向薛镜辞,从他衣摆上的雪便知这人到底等了多久。   想了想,小弟子忍不住上去劝道:“今夜还会有大雪,你这麽等下去,身体扛不住的。”   说罢,将手里的伞递给了薛镜辞。   薛镜辞道了谢,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弟子见他如此固执,只得无奈离开。   入夜之后,果然又下起雪。   薛镜辞尚能忍耐,系统却被冻得直打哆嗦。   他思索片刻,干脆整个人蹲下来,将小猫咪抱入怀中,又撑起伞挡在他们的头上。   直至曙光破晓之时,伞面上已经积下了厚厚一层清雪。   远处传来脚步声,薛镜辞将伞偏了偏,终于看见了那道记忆里的身影。   他扶着膝盖,用力站了起来,将伞面上的雪抖落干净,仿佛是不久前才刚来此处一般。   天光似水,还不甚明亮,浅浅淡淡的落在山路上,一切都难以看清。   但薛镜辞知道谢争看见了自己。   可很快,那道利剑似地目光便匆匆扫走了,像是看到了一块恼人的拦路石。   谢争径直往前走,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薛镜辞追上去,喊道:“谢争!”   衆人喧哗,谢争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看向薛镜辞,神色冷淡。   薛镜辞追上去,像是怕他来不及听,语速比往时快了许多:“我找了你许久,你怎麽不理我?”   谢争擡眸朝他瞥去:“你找我有事?”   薛镜辞一时愣住,没想到谢争会是这个反应。   他想起谢争身后还跟着一衆内门弟子,心里边自然而然地替他寻好了理由,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身份不同,当着衆人的面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可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能不能寻个安静的地方?”   谢争眼底浮起厌恶,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没什麽话可说。”   薛镜辞向来淡漠的躯壳像是被砸开了裂口,睁大了眼睛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心口处传来隐隐的酸胀与刺痛,这感觉极为熟悉,就像阿婆死去的那天一样。   薛镜辞不明白这种感觉代表什麽。   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谢争的手,却被谢争避开,落了个空。   指尖早被冻得通红,薛镜辞迟缓地收回手,擡眼看他:“谢争,你当真不想见我?”   谢争收回手,轻轻掸了下衣袖,并未开口。   而一旁的弟子早已忍不住,上前迟早道:“又是你,这几年来一直纠缠不休,是听不懂人话吗!谢师兄,不必理会这疯子。”   若是以往,谢争不会忍让旁人对于薛镜辞的狂悖之言,可他却没有责备那弟子的话,只疏离地问道:“你还有事?”   薛镜辞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伸手解下了腰间的储物袋:“你的东西还在我这。”   这储物袋里装的,是薛镜辞当初渡劫前从渝城的家里带走的,全是谢争曾经用过的东西。   他想着谢争或许日后还有用处,便一直精心呵护至今。   薛镜辞从怀中又翻出一块玉佩,与储物袋递给谢争。   “既如此,都还给你。”   谢争却将那储物袋随手丢给了身边的弟子,漫不经心道:“没用的东西,都丢了吧。”   他向来狂傲,身后弟子习以为常,直接将手伸出悬崖边轻轻一松。   储物袋坠落下去,半点声息也听不见,彻底消融在云海之中。   薛镜辞此刻才确定了谢争的想法,他是真的不愿与自己再有干系。   于是他弯下腰,以外门弟子的身份对谢争行了拜别礼,转身撑着伞向山下走。   谢争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薛镜辞的背影。   大风吹来,卷得地上残雪纷飞,而新雪仍簌簌落下,很快就将那个瘦削的背影吞没了。   小弟子察觉到他紧握的指尖里有一抹红色,似是那人留下的玉佩便问道:“谢师兄,这玉佩可要一同……”   谢争没回答,再不看他,向朝山峰处行去。   上清峰的山路崎岖狭窄,只容得下一人独行。   因此薛镜辞一路走去,并未再遇到什麽人,只有风声与雪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这熟悉的声音,令他想起了十年前。   那也是在一个雪天,他撑着伞,遮在谢争的头上,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   彼时那人身影落魄,目光却纯澈坚韧,拖着断腿踉跄着与他回到了那简陋的屋子里。   如今他锦衣华服,高不可攀,却与他背道而驰,走向截然不同的路。   谢争向上走,去往那清冷孤傲的山巅,薛镜辞顺路而下,回到山脚那僻静无人的小院。   朝阳的金辉洒在翻腾的云海上。   雪花似鹅毛雨般汹涌飘洒,很快将上下两行脚印埋没,消失得无影无蹤,好像从未有谁来过。 第14章   大雪凛冽,入夜之后,甚至将院子里的树枝都压塌了。   巨大的闷响令系统瞬间惊醒,它下意识朝床榻望去,却见上面空蕩蕩的。   宿主不见了!   系统心头一紧,立即就要出去找人,谁知出了卧房后,却见薛镜辞正在屋内烤果子吃,身边的桌几上还放着一壶热乎乎的桂花茶。   系统围着薛镜辞转了转,着急得喵喵叫。   薛镜辞递给它一个烤好的果子,却并不与它交谈,只专心吃着东西。   围炉温暖,系统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见状也不说话了,只是团了团身子,靠在他腿边,陪他一起沉默。   薛镜辞将小猫咪抱起来,问他:“怎麽不说话了?”   系统蹭蹭他的手心:“你不开心。”   薛镜辞抿唇:“的确。”   他将小猫的爪子贴在心口处,道:“这里闷闷的,很不舒服。”   系统知道薛镜辞向来与常人有异,不懂这是伤心,也不想他懂,安抚说:“是谢争不识好歹,你不要为他的事再多想,我们有吃有喝,不就很开心了。”   薛镜辞淡淡笑了笑,说是这样。   话虽如此,可薛镜辞却像是骤然卸掉了所有力气,以往不知疲倦的人,竟连着几天不见人影,只闷在屋里睡觉。   他与人打交道极少,也没个人发觉异常。   直到第四日,才有弟子被派来拍门,语气不善地喊道:“薛镜辞,长老让我喊你去上课,你要是不去,就等着受罚吧。”   屋内静悄悄的,那弟子又喊了两声,没听到应答,便不耐烦地走了。   又过去两日,就连负责安排轮值的人也来了,高声喊道:“薛镜辞,你连轮值都不来,莫非是想被逐出宗门吗?”   屋内依旧没有回应。   那人转了一圈,发现院子内的树被雪压塌,却也没人清理,心中不由得担忧了一下。   不会是出什麽事了吧?   薛镜辞的屋子在山脚处,平日里他总能经过这里。虽说曾经是个破落院子,却被收拾得清净舒适,从未有过衰败杂乱的时候。   莫非……   那人心念微动,许久后才见窗前晃着人影,才转身离开。   中午去食肆时,那位师兄随口说起了这事,怀疑薛镜辞是不是病了,这麽久都没出过门。   听了这话,有人嘲道:“这般冷天,蹲在山门两日两夜,可不是自找的吗?”   “听说当面被骂走了,说不定是攀高枝不成,无脸见人。”   闻言钱缜放下筷子,再也坐不住了。   他打包了一份食肆的点心,径直去找薛镜辞,见来的是个熟人,薛镜辞终于开了门。   钱缜将手上的糕点递过去,迟疑问道:“听说你一直没去上课,轮值也没去,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   薛镜辞摇摇头,不说话。   钱缜又道:“最近有不少新任务,你想接的话,我可以给你留几个。”   薛镜辞这才终于开了口,淡淡道:“以后都不用了。”   说罢,他擡手掩上屋门,是逐客的意思。   钱缜赶紧伸手挡住屋门,急声道:“其实……我听说了你去找谢师兄的事。”   薛镜辞的手微微一顿,神情虽依旧安静,目光中却透出一丝迷茫。   钱缜盯着薛镜辞,只觉得面前这人身形萧索,孑然一身很是孤独。   于是他忍不住劝道:“我虽不知你与谢师兄的纠葛,但我清楚,你绝不是旁人口中攀龙附凤之人。马上就是宗门考核,你不去轮值也不去上课,这时候犯错,可是要记大过的。”   听到这话,几日来都不知如何安慰的系统灵光一闪,凑到薛镜辞身边。   “宿主,宗门考核可是外门最大的盛事,何不趁此机会另寻目标?”   薛镜辞垂眼看着小猫,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任务走入了死胡同,再也难以完成,如今听系统所言,莫非还可以换个人继续做任务?   倒是个好主意。   他这才看向钱缜,点点头道:“多谢提醒,我会去的。”   钱缜闻言浑身一松,见薛镜辞听劝,心里也舒服了些,看来自己这趟不算白跑。   于是多嘴细细交代了一下宗门考核之事,这才转身离去。   有了好消息,薛镜辞的神情轻松许多,第二天早早就起身了。   他按照钱缜所言,拿上弟子令牌去后山报名。   后山人山人海,喧闹非常。   此番考核,共计九项,每一项的前二十名都有额外奖励,因此不少人在排队之余,会观察队伍中有无高手,若有便会换去其他队伍。   薛镜辞没怎麽犹豫,直接选了人最少的阵法。   见他站过去,有人低低吸气,心道薛镜辞莫不是脑子坏掉了!阵法队伍里高手如云,旁人避之不及,这人还上赶着过去。   薛镜辞安静站在队伍里,却在考虑任务的事。   按照任务要求,他需要帮助身处人生低谷的可怜徒弟完成逆袭,可放眼一看,能进入淩虚宗的弟子哪个不是天之骄子?   薛镜辞想得认真,身体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收回思绪,才发现有人堂而皇之的插队,站到了自己前面。   “滚出去。”薛镜辞冷声道。   眼前之人,正是昨日被他甩了面子的林恒,如今他这幅架势,显然就是挑衅,打算好了来找麻烦。   薛镜辞这话瞬间勾起了他心底的火。   林恒瞪圆了眼睛:“知道少爷我是谁吗?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他今日仍是带着几个新弟子来找场子,话落身后的剑身飞转,便向薛镜辞袭来。   薛镜辞身形一晃,轻易避开了迫至身前的剑锋,瞬间抽出长剑,眼神冷冽地攻去。   他速度极快,剎那间剑光夹杂着风雪纵横如电,如天罗地网,将那人罩入其中。   林恒挥剑抵挡,却在重重剑影的压迫下仓促后退,就算是一个不懂剑的人,也能看出他落了下风。   他没想到自己对上薛镜辞,竟连一拼之力都没有,只能狼狈地被对方压制,节节败退。   “你们都愣着做什麽!”   话音落下,便有白影掠过,他竟还带了帮手,皆是金丹修为,从背后偷袭薛镜辞。   两股力道夹逼而来,薛镜辞避无可避,擡手握住飞来的剑锋。   他被剑气震得身形一顿,握剑的手也隐隐发麻,但面上仍是一片淡然。   三人剑势一变,竟化为剑阵袭向他。   林恒得意一笑:“兵行诡道,和我斗,你还嫩着呢!”   薛镜辞不知所谓地轻笑了声,眼中杀意蔓延,整个人气势骤变,长剑扫过之处寒光飞洩。   系统察觉到薛镜辞身上散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心知不好,喵喵喵地提醒他:“宿主,不要乱来,会扣积分!”   然而此时薛镜辞哪还听得进去,他被谢争惹怒,这几日心绪正烦,这几人恰好撞到他气口上,很快节节败退。   林恒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薛镜辞一个闷不吭声的废物,竟然能对抗三个金丹还游刃有余,再打下去,丢脸的就是他自己!   可薛镜辞已经不打算停手,寒剑飞至他面门前,林恒几乎要吓破了胆,大喊道:“停!我不和你打了!”   林恒感觉得到,薛镜辞真的打算杀了自己,而他连逃走的力气都用不上,全身的灵力凝滞,像是被压制住了一样。   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命丧于此时,叮的一声,薛镜辞的剑被一枚冰针击偏,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了。   林恒再忍不住,脚一软跪了下去。   “都给我住手!”   来人身上带着一件法器,只见青光一闪,几道锁链从天而降,瞬间将薛镜辞等人分开困住。   剑影散开,衆人看向锁链困住的弟子,只见他们个个衣衫沾血,狼狈不堪。   “公然在此地斗殴,向同门出手,这考核你们不必参加了,都等着受罚吧。”   薛镜辞闻言不语,满脸漠不关心,其他几人却急了。   宗门试炼事关未来一年的修炼资源,怎能轻易放弃。   林恒甚至不敢擡眼看薛镜辞。   那日薛镜辞拒绝替他轮值,当着旁人拂了他的面子,他便想着要教训此人一番,没想到闹成这样。   现在此事闹大至此,连刑堂长老都引来了。   “长老……我……”   林恒跪在地上心虚不已。   另外两个人见状立刻开口。   “此人出手狠辣,我看见他偷袭林师兄,才过来帮忙。”   “我也冤枉,我本意是想劝架,好言好语地让薛镜辞放下剑,谁知他竟对我起了杀心,半点不讲同门之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林恒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   倒是林恒傻了,完全没反应过来状况,又不敢说出实情,只能硬着头皮认下。   那师兄也不傻,知道此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便又随手点了几个围观的弟子问话:“方才你们就在此地,说说,究竟是谁先挑起事端?”   谁都知道,林恒可是剑峰峰主的亲侄子,而薛镜辞向来风评不好,便有人开头昧着良心说:“是……是薛镜辞!”   衆人见有人说话,纷纷附和:“对,是薛镜辞先动手的。”   林恒本是心想,自己闹事也不是第一次,罚就罚了,也不想再招惹薛镜辞这个硬茬。   却没想到这麽多人都帮着他睁眼说瞎话,这时若是他认栽,岂不是坐实了这些帮他讲话的兄弟?   他心底挣扎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选择跟着撒了谎,支支吾吾的说没错。   系统听了这话,气得喵喵叫,莫非这些人的眼睛都瞎了,竟全都帮着那人说话。   就在薛镜辞百口莫辩之时,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方才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分明是那位师兄先动的手,另外两人欲行偷袭之事。”   薛镜辞没想到会有不相识的人替自己说话,下意识循声看去。   说话的人看着年纪不大,身上没有穿弟子服,应该是刚入门不久的弟子。   那人缓缓拨开人群,手里的竹杖发出“哒哒”轻响。   “哪来的瘸子,路都走不稳,也敢大放厥词。”   听了这毫不客气的话,那人神色依旧温和,握着竹杖慢慢走到刑堂长老身前,说道:“若长老不信,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修道之人皆敬畏天道,起誓是极为严肃的事情,一时间,刑堂长老也踟蹰起来。   “不必起誓。”   一道声音凭空出现,衆弟子都擡头望去。   周紫陌视线在薛镜辞和另外三人身上扫过,淡淡开口道:“方才我就一直在。”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得惨白。   她一拂手,撤掉束缚住薛镜辞的锁链,怒目看向林恒三人:“无端滋事,伤害同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简直不知廉耻!滚去崖底跪三个月。”   若说差点被薛镜辞一剑毙命时他还没能及时反应,现在看见周紫陌就彻底吓得抖成筛子。   周紫陌目光接着落在那些附和林恒的人身上:“不辨是非,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敢做僞证,你们也都滚去崖底跪七日,禁足一年不準外出,心口不一,就少出去丢人现眼。”   “至于你……”   周紫陌看向薛镜辞,一时有些头疼。   她作为外门长老,自然也听说了一些事情,这些日子薛镜辞不去上课,也不轮值,几乎是自暴自弃了。   可薛镜辞确实是个好苗子,门内考核又特意选了阵法的队伍,显然是癡迷阵法一道,今日又见到他剑术高超,收放自如,她不能不管。   想了想,周紫陌说道:“虽说算是自保,但你下手太重,这些日子也不必去上课轮值,去长阶扫三日的雪,静静心吧。”   “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为了什麽入宗门。”   薛镜辞点头应下。   两位长老离开,林恒不敢留下,连滚带爬的跑了,很快围看的人都散去。   薛镜辞答应得痛快,但也没去领罚,仍旧不急不慢地重新排队。   他本来是要继续回人最少的阵法队伍,谁知走到半路,经过剑道队伍时,人群忽然散开。   那些弟子方才见识了薛镜辞的剑术,虽不喜此人的人品,却不得不承认自己难以敌过。   一时间,竟生了退意,不想和薛镜辞撞上。   这麽一来,反倒是剑道的队伍人最少了。   薛镜辞毫不迟疑,直接站了进去。   周紫陌瞠目结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这小兔崽子!   薛镜辞很快就排完队,拿到了剑道试炼的令牌。   他穿过人群,朝长阶走去,忽然听见一声系统提示。   “宿主,我发现了一个可以绑定的新目标,你快回头看看!”   薛镜辞回过头,长阶另一端,方才替他说话的那名弟子正拄着竹杖,艰难地追过来。   视线交错,那人朝薛镜辞笑了笑,递来个瓷瓶。   “在下萧寻,是新入门的弟子,师兄手上还有伤,先处理一下吧。”   薛镜辞看了看自己被剑刃割伤的手,又擡眼静静看他。   他笑容很清淡,却像是雪融后的春水,明澈又柔和。 第15章   这日之后,萧寻便成了薛镜辞小院里的常客。   两人逐渐熟悉起来,系统心想这下可以继续做任务了,但不知为何,薛镜辞迟迟没有将他锁定为任务目标。   想到萧寻今日可能会来,系统摇着尾巴,围着薛镜辞打转:“宿主,你怎麽还不接受任务呀。”   薛镜辞却不着急,淡淡道:“既要收他为弟子,还需多相处些时日,看我是否有能力教他。”   系统歪着脑袋看向薛镜辞,见他当真翻出一本剑谱,不时圈圈点点,才知晓宿主是真的打算收萧寻为弟子。   它不懂宿主为何执着于收徒。   火葬场任务自由度很高,只要宿主与任务目标好好相处,日后能让对方生出悔恨值即可完成任务。   不过,只要宿主开心就好。   系统爪子一动,轻巧地跳上了桌几,视线落在剑谱上,只见薛镜辞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迹。   显然是对收徒一事极为上心。   它不由得生出担忧,小声提醒道:“虽说要做任务,但也没必要那麽真情实感,再来个谢争,你又要伤心。”   薛镜辞握笔的手一顿。   系统说的没错。   他与谢争相处时,亦师亦友,极少摆师父的架子。或许正因如此,谢争才会觉得自己不够有师父的威仪。   这一次重新收徒,他应当慎重对待。   薛镜辞点点头:“我知道了。”   谈话间,屋外传来敲门声,薛镜辞放下笔,起身去开门。   “薛师兄。”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萧寻。   他生得面如冠玉,发丝整齐束起,穿着一身竹青色的弟子服,当真是君子如竹。   薛镜辞拉开门,示意他进来。   萧寻将食盒递到薛镜辞面前,又从腰间解下一串小鱼干递给系统,高兴得系统喵喵叫。   揉了揉小猫脑袋,他才轻声道:“上回师兄教我出剑之法,我回去后自己练习了一番,却总不得要领,时常感觉气息凝滞。不知师兄可否再提点我一二?”   薛镜辞点点头,打开食盒,顿时嗅到一股极为香甜的气息。那食盒底部竟布有阵法,令盒内糕点如刚出炉般新鲜酥脆。   倒是有心。   薛镜辞看向萧寻,问道:“你每次来都给我带吃食,这些东西我怎麽从未在宗门内见过?”   萧寻浅浅笑了笑,语气有几分羞涩:“是托人在外面买的。”   他说得轻巧,薛镜辞却知晓这背后的不易,便道:“以后不必如此破费。若有困惑,直接来问我就好。”   听了这话,萧寻惊喜万分:“多谢师兄关照。”   沉默片刻,複又低声道:“自我来了宗门,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系统叼着小黄鱼,仰头看看萧寻,跳到宿主脚边问道:“奇怪!萧寻性格好,样貌也好,怎会这麽不受旁人待见呢?”   听了这话,薛镜辞突然意识到了什麽。   莫非是因为那日萧寻当衆替自己说话,才让旁人都疏远他?   薛镜辞盯着萧寻,问道:“林恒他们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萧寻愣了愣,视线下意识避开薛镜辞,摇头道:“师兄放心,不曾。”   那就是有了?   薛镜辞没再继续追问,只淡淡道:“日后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过来随我一起练剑吧。”   萧寻难掩激动,语气却有些迟疑:“真的可以随时过来吗,会不会打扰师兄修炼……其实,我自己练也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薛镜辞摇头:“不会。除了剑,我还能教你些别的,你想学吗?”   萧寻连忙点头,十分开心地答应了下来。   从这日起,他几乎是眼睛一睁就往薛镜辞身边跑,像是一条甩不开的小尾巴。   他每日卯时过来,风雨无阻,日日缠着薛镜辞虚心请教,十分勤勉好学。   薛镜辞一心牢记要有师父的威严,教导萧寻时便十分严厉,往往一个简单的握剑姿势都要纠上几百遍,哪怕萧寻力竭也不允他休息。   好在萧寻虽然资质普通,心志却坚韧非常,竟硬生生地坚持下来了。   有一次练得狠了,走路都有些不稳,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安静拜别了薛镜辞,约好明日再来。   到了第二日卯时,萧寻头一回失了约。   系统见薛镜辞不说话,只定定看向门外,知道他到底是对任务的事上了心。   但或许有了谢争的前车之鑒,薛镜辞看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屋外终于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薛镜辞起身开门看。   萧寻衣摆沾着泥土,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来时路上摔得不轻。   “薛师兄。”   萧寻握紧竹杖,下意识遮住擦伤的掌心,问道:“不知你这里有没有能换的衣裳。”   薛镜辞知晓萧寻向来洁癖,犹豫道:“只有旧衣。”   萧寻却轻笑说:“多谢师兄。”   薛镜辞没想到他应得这般痛快,微微惊讶了会儿,才取了衣服,让萧寻去卧房换,自己则在外屋煮了些热汤。   等萧寻换好衣服出来,薛镜辞分给他一碗汤,待他喝完后才不经意地提议道:“你腿脚还未好利索,每日这样跑实在不利于养伤。”   听了这话,萧寻以为薛镜辞是让他日后不要过来,急得赶紧放下碗,说道:“薛师兄,我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薛镜辞道:“我这院子里还有空房,若不嫌弃,不如搬来一起住吧。”   萧寻握着碗的手微微一紧,眼底闪过惊诧,接着脸上绽出笑容:“师兄不嫌弃我已经是萧寻之幸,既如此,以后便叨扰了。”   薛镜辞细细打量他的神情。   这间屋子位于山脚,是外门中最为破落的一间。   虽经他修缮,仍比不得其他住所。萧寻为了求学,丝毫不嫌弃屋舍简陋,心性算是不错。   待萧寻走后,系统跳上薛镜辞的膝头,翻着肚皮撒娇。   “宿主,你也考察他这麽多日了,赶紧趁热打铁锁定他吧,不然之前的积分都浪费了。”   薛镜辞仍是摇头,戳戳它软乎乎的肚皮,道:“不了,再看看。”   系统舒服得眯起眼,瞬间不多话了。   萧寻应下搬来之事,当日就带了东西过来。   他随身物品极少,吃穿用具都极朴素,浑身上下最贵重的,恐怕就是背后的剑。   那剑为玄铁所铸,寒芒湛湛,绝非凡品。   薛镜辞看出这剑应当是他攒了许久才买到的,问道:“你很喜欢剑?”   萧寻点点头,毫不迟疑地应道:“对。”   薛镜辞没再说话,低头将萧寻送来的茶装进瓷罐子里。   萧寻就这样在薛镜辞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薛镜辞本以为他会不习惯,却不想萧寻相当适应,又极会照顾人。   他平日閑下来便钻研功法典籍,看书又快,往往落得一地书卷。   系统又是个跳脱性子,时常在薛镜辞身边打转,将地上的书卷踩得更乱。   以往这些书卷总要落得凄惨下场,萧寻一来,便救了它们的小命,将书卷挨个卷好,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   原本院子里的树,被大雪压塌枝丫后只剩下孤零零的树干。萧寻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许多香气宜人的花,种在院子里。   薛镜辞清晨推开窗,不一会儿就染得满室馨香。   其中有一株名为荆芥,形似薄荷,却能散发出浓烈的奇香。系统有一次路过,嗅到这气味,竟如醉酒般晕乎乎地打起滚来。   “那是什麽?”   薛镜辞还是第一次见系统露出这幅模样,心中也有些好奇。   萧寻微微怔住。   平日里,薛镜辞总是淡漠少言,除了指点他剑法时会多说几句,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这样閑谈聊天的时刻。   他悄悄朝薛镜辞靠近了一些,两人一起挨在窗边看小猫打滚:“那是荆芥。模样像是薄荷,又能醉猫……所以,也可以叫做猫薄荷。”   听到醉猫二字,薛镜辞觉得有趣,淡淡一笑。   他们靠的极近,萧寻几乎能嗅到薛镜辞身上的味道,一时忘了言语。   沉默片刻,薛镜辞忽然想起什麽,问道:“你的腿,是怎麽回事?”   萧寻骤然回神,愣了片刻轻声道:“是我自己砸的。”   薛镜辞不解,侧头看他。   这模样不知是不是与猫咪学的,萧寻目光柔软。   “那日通过问心阶时,我在幻境中,望见幼时被魔修追击之事。那时候有魔修追击几个正道修士,非要逼我带路,我不从,他们就将我的腿砸断。”   萧寻的笑容收敛,像是忆起痛苦之事:“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生出向道之心。”   薛镜辞点点头,没再提起,让萧寻与自己一同练剑。   经过多日教导,萧寻的剑术总算有了些模样。薛镜辞难得没有蹙眉,还夸了句不错。   萧寻谦逊道:“都是师兄教导有方,只是,哎……若你能做我师父就好了。”   突然听到萧寻主动提起这事,系统喵喵叫起来,活像是被踩了尾巴。   他大喊大叫地催促薛镜辞接受任务,薛镜辞却还是没有急着绑定,只说要继续观察些时日。   直到大半个月过去,薛镜辞才觉得时机成熟,终于答应了系统锁定任务对象的要求。   萧寻刚练完剑,薛镜辞望着他,问道:“若你有意,将来我做长老,拜我为师如何?”   毕竟他还不能收徒,萧寻拒绝也是正常,然而这人万分高兴,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滋滋地应下。   “那我可要好好準备拜师礼。”   见萧寻答应得如此痛快,薛镜辞也有些错愕。   这些日子,他虽说抱了考察萧寻的心思,才迟迟不答应绑定,实则也是怕萧寻日后会后悔。   萧寻刚入宗门,还未见识过其他长老的厉害。   可如今,萧寻也上了不少次长老的课,竟然还是一心拜自己为师?   见薛镜辞朝自己看过来,萧寻忽然敛了敛衣衫,极为认真地向他拜弟子礼,笑着擡头问:“我能不能现在就叫您师父?”   这下薛镜辞确信萧寻并不是客气,而是存了真心实意。   看来系统说得不错,这次任务应该会很顺利。   他点点头,见夜色已深,叫萧寻好好休息,伸手抱起疯狂摇尾的系统离开了。   竟然已经绑定了新的任务对象,他需要和系统好好商议一番,重新规划任务之事。   等到薛镜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外,萧寻眼神暗了暗,垂在身侧的手也开始微微发颤。   他回到屋子,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枕边薛镜辞先前借他的那件旧衣,眼中混杂着浓烈的怀恋,珍而重之地将衣裳捧起来,轻轻贴在脸颊上。   “师父……”   “我终于可以再叫你一声师父了。” 第16章   风雪加急,院中的树又被刮得呼呼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萧寻放下衣服,手指搭在还未好全的右腿上。   他说了谎。   无人知晓,那日在幻境中他见到的并非是魔修,而是薛镜辞。   幻境中的他断了右腿,在凡间雪地里乞讨。   有人路过此处,朝他丢下一个馒头,然后饶有兴味地站在一旁。   萧寻死死盯着那馒头,饿到麻木的肚子疯狂叫嚣起来,传来阵阵绞痛。   他的腿动不了,便极力伸出手,想要去够那馒头,偏偏还差一点,只好伏低身体,慢慢爬过去。   眼看就要够到那馒头,一只白色靴子缓缓踩在了上面。   沾了泥土的靴底在馒头上尽情碾压,很快将馒头染成了青黑色。   头顶传来一声讥讽的轻笑,那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萧寻静静望着那馒头。   身体的剧痛令他再也顾不上尊严,只犹豫了片刻,就伸手去抓那髒污的馒头,大口朝嘴里塞去。   一只手拦住了他。   萧寻仰头看去,就见一白衣道人身负长剑,撑着伞蹲在自己的面前。   伞柄微微倾斜过来,他头上的风雪被彻底遮去,却又轻轻覆上那人的肩头。   那人神情淡淡,面色清凛,如同九天之上尊贵的神祇,右手却从怀中摸出了用油纸包裹的酥饼。   “吃这个吧。”   萧寻小心翼翼地接过,不敢触碰到那人洁白无瑕的法袍。   “我叫薛镜辞,是云游的散修,三年前曾在洛城见过你第一面。”   萧寻咬着香甜的酥饼,听着那人淡漠的声音,心却跳得像是要跃出胸口。   直到他听见那人说:“我知道你,谢争,因为谏言举族被流放。你本是状元郎,不该沦落至此,不如和我走吧。”   萧寻像是被一柄利剑穿了心。   明明身处幻境,他的神志却瞬间清醒过来。   萧寻看着被自己亲手打断的腿,这才意识自己被幻境影响,到底做了怎样的疯狂之举。   他不是谢争,而是萧寻。   只是明明已经恢複了意识,他却没有挣脱幻境,而是眼睁睁看着薛镜辞扶起自己,然后拖着断腿,与那人一同回到破落的道观里。   薛镜辞替他治伤,教他修炼,又四处遍寻奇珍异宝替他炼化本命法剑。   在幻境中,他们一起在凡间生活了三年。   直到风雪拍打窗户,发出哐当巨响,萧寻才从回忆中抽回思绪。   白日里温柔似水的眼神变得阴冷,发了疯般反複呢喃:“如果真的是我就好了……”   萧寻的心思,薛镜辞并不知晓。   几日后他行走时自如了许多,薛镜辞便开始教他需要身法配合的剑招。   萧寻练得认真,腿脚也渐渐利索起来,等到考核之日,几乎瞧不出腿脚曾经断过。   两人一同前往考核之地,只见人声鼎沸,异常热闹。   外门考核三年一次,若能博个好名次,不仅能得到大量修炼资源,还能在宗内扬名。   更有不少人在弟子服上动了巧思,加了些风吹的阵法,好让自己显得更加仙风道骨,以求得到佳人眷顾。   也有人临时抱佛脚,捧着功法读个不停,仿佛多看一眼名次就会更好一些。   这片热闹里却没有薛镜辞的身影。   薛镜辞怀中抱了只小猫,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只静静等着。   无数人暗暗打量着他,却无人上前与他搭话。   直到萧寻走到薛镜辞身边,揉了揉薛镜辞怀里的小猫,薛镜辞身上的疏离骤然消减许多。   陈昭站在人群中,目光忍不住频频投向看薛镜辞。   这三年来,他与薛镜辞交集甚少,只是午夜梦回之时,总会梦到薛镜辞将他在凡界做过的混账事给当衆抖落,令他在宗门内颜面扫地。   察觉到他的视线,站在陈昭身侧的弟子也看了过去,问道:“那就是薛镜辞?”   这人是林恒的表兄林肃,此番考核恰好抽到了薛镜辞。   陈昭点点头,心思一转,道:“林兄,他实力极强,你既抽到与他对战,可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硬碰硬。”   偏偏林肃是个武癡,听了这话反倒被激出战意,恨不得立即拔剑与之一战。   先前薛镜辞与表弟打斗时,他并不在门内,是近日才回来的。   谁知回到宗门,就见自己那向来骄傲的表弟,日日活在恐惧里,连提起薛镜辞的名字都害怕得战栗,像是被打怕了。   林恒虽有错处,但经此一事道心有损,薛镜辞未免做得太绝。   思及此,他神色一冷,道:“待我与他一战。”   演武场上响起密集的鼓点声,弟子们们四散分开,按照令牌序号依次登上比试台。   薛镜辞排序靠前,很快就轮到他上场。   有人认出林肃身份,知晓他是林恒表兄,纷纷赶过来看戏。   谁知还未靠近,比试台上的两人就打了起来,竟是直接掠去自报家门的环节。   林肃剑气横扫,狂风自三尺青锋上呼啸,一时间吹得衆人齐齐仰倒。   此人剑风苍劲有力,薛镜辞单手一翻,迅速抽出剑来。   他右手挽出剑花,一时竟如惊龙遁地,直取林肃双足,逼得对方淩空一跃。   林肃胸中战意汹涌,迅速闪至薛镜辞身侧,剑如疾雨,阻他四方退路。   两人剑峰“砰”然相撞,全凭灵气对抗。   铺天而来的剑气将二人彻底卷掩,令外人难以窥出胜负。   转瞬之间,百招已过。   林肃察觉体内灵气狂洩,心知必须速战速决,当即将全身灵气灌入剑中,使出巅峰一击。   薛镜辞擡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寒剑,不再恋战。   剑气吹得他袖袍鼓动,薛镜辞身姿灵动飘逸,如轻盈掠过叶间的蝴蝶般落在台下。   “我认输。”   干脆利落丢下这话,薛镜辞捞起地上的小猫,绕去另一边看萧寻比试。   林肃见薛镜辞认输弃战,便收了剑,盯着薛镜辞远去的背影道:“ 也不过如此。”   说罢跳下台子,回到陈昭身边,嗤道:“先前林恒得知我要与他对战,吓得瑟瑟发抖,让我千万小心。要我说,你们真是一样的胆小。”   陈昭连连应是,心里对于薛镜辞的实力有了数,终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那林恒就是个废物,到现在还吓得不敢见薛镜辞。   另一边,薛镜辞赶到时,恰逢萧寻登台。   他抱着系统看了半场,就起身离开。   走出演武场,周遭变得安静下来,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清晰可见。   薛镜辞转头,没料到来者是周紫陌。   周紫陌直言不讳,质问道:“考核在于公正,方才你为何留手?”   薛镜辞淡淡道:“没什麽意思,饿了,想去吃饭。”   周紫陌盯着他,像是在分辨他话语的真假。   过了片刻突然笑了,说道:“你这小兔崽子,幸好没来我这里丢人。走,想吃什麽,我请客。”   薛镜辞有些奇怪的停住脚步,他记得自己与周紫陌的关系并不算好。   周紫陌见他不动,竖起眉喊他:“还不走,难道还怕我毒死你?”   薛镜辞摇摇头,跟着她离开了。   等吃完饭回到住所,屋门竟然开着。   萧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吃吧。”   薛镜辞将食盒递给萧寻,两人视线交错,萧寻轻轻一笑,极力挥散眉宇间的落寞。   方才他与人比试到一半,就见到薛镜辞离开,心中无比失落。   此刻见薛镜辞给自己带了吃食,他才重新高兴起来,半真半假地抱怨:“师父都不看完我比试就走,还以为我打得不好,给您丢脸了。”   薛镜辞点点头:“你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说罢,薛镜辞又伸手挑起萧寻的衣袖。   萧寻手臂上的伤口极深,薛镜辞毫不留情道:“那人擅长左手剑,修为深厚,基本功扎实,不是狂妄之辈。你与他对战,却掉以轻心,只攻不防,若他比你更快——”   “换做实战,这一剑就该落在你脖子上。”   萧寻面露窘色,一言不发。   薛镜辞没有继续说话,等萧寻吃完东西,终于开口:“萧寻,你并不适合用剑,不如改学其他兵器,我都能教你。”   萧寻愣了愣,毫不迟疑地拒绝:“我知道,但我不会放弃剑道。”   “日后我会更努力的练剑。假若别人一日练三个时辰,那我就练六个。就算是不吃不眠一直去练,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薛镜辞愣住,这大概是萧寻第一次反驳他的提议。   萧寻话中执念颇深,薛镜辞也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有人执念于财,有人执念于权势,有人妄想得道飞升。   但薛镜辞其实并不明白,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他看向萧寻的眼神里终于有了探究,斟酌许久后,不解问:“何必执着呢?”   萧寻抿唇不语,神色显出一丝痛苦,内心似乎挣扎许久才开口道:“师父有所不知,我出生卑贱,自幼流落勾栏瓦舍。”   薛镜辞侧头看他,眼中没有丝毫杂质,只是如寻常时閑聊,等着他往下说。   萧寻却不敢看,主动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有些人生来没有尊严,命也贱如草芥,无人会教导他们礼义廉耻、传授安身立命的本事。所学之事,唯有取悦人的手段罢了。”   “我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看见许多修士,风流肆意,温文尔雅,那手执长剑的模样,像是话本里说的那般,斩妖除魔,而不是挥着软剑起舞。这便是我所向往的君子之相。”   薛镜辞一时静默无言。   萧寻垂眸,抚摸放在身边的长剑:“师父,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逃出来,所以我不能放下这柄剑。”   “那麽难的路都走出来了,如今只是辛苦些而已,无妨。”   薛镜辞似乎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云里雾里,便只点头:“我知道了。”   他让萧寻好好休息,自己抱着系统去了书房,打算重新制定适合萧寻的练习方法。   萧寻却睡不着,他隔着木窗,望着远处久久未熄的灯火,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上,幸福得有些眩晕。   直到半夜,萧寻才轻手轻脚出了门,难得去厨房亲手做了宵夜,端到薛镜辞的屋子里。   薛镜辞搁下笔,问道:“怎麽不睡?”   萧寻摇摇头:“师父为我辛劳,弟子哪能安睡。”   他将自己煮的面递过去,不好意思地说道:“夜色深,食肆关了,我只能勉强做一些。”   薛镜辞尝了一口,觉得难吃,但还是勉强咽下。   “下次不必做这些。你身为我的弟子,只需勤勉修炼。”   萧寻点头应是,心里也知道自己厨艺不佳,便不再提起此事,只是安静的陪在薛镜辞身边。   薛镜辞催他回屋睡觉,萧寻却道,师父没睡,他怎麽能睡。   结果等薛镜辞再一回头,就见萧寻挨着床榻睡着了。   薛镜辞知道他今日与人比试受了伤,如今执意来陪自己却抵不住身体困乏,也没将人喊醒,放任他在屋子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薛镜辞叫萧寻换好衣服后同自己一起练剑。   “你伤的是右手,今日便试试左手剑,日后若再遇上善用左手剑的人,也好防备。”   萧寻点头,见薛镜辞要走,忽然出声叫住,面上露出窘迫之色。   “勾栏瓦肆之人从不允许束发,师父,我不想回到那时的样子,可以劳烦师父替我束发吗?”   萧寻如今伤了一只手臂,自然难以完成。   薛镜辞点点头,坐回萧寻身边,顺手拿起自己的发簪替萧寻束了发。   感受着薛镜辞的手穿过自己的头发,萧寻垂眸不言,藏在袖袍里的手却攥紧了。   等薛镜辞离开,他才将手从袖袍内伸出来,盯着镜子中的发簪,擡手轻轻抚了抚。   “虽然和从前那根发簪不同,但仍然是你亲手替我簪上的。”   “师父,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替你做到。” 第17章   薛镜辞并非无心之人。   阿婆临终前对他的教诲,一直留在他心底,于是他总想更懂得人心,充满无限的探究欲望。   可在系统看来,这并不是什麽好事。   眼见薛镜辞待萧寻越来越好,系统忍不住提醒他:“你可别忘了谢争那事,又掉进坑里去。”   薛镜辞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这第二次收徒,对比惨烈的前车之鑒,其实他心里也反思很久。   他当年初来乍到,不懂这世界的规矩,与谢争亦师亦友,虽说教了许多东西给他,但平日里更像是被照顾的那个人,所以谢争不觉得他算是合格的师父,打心底不认可他,也是正常。   因此,这一回面对萧寻时,薛镜辞不再随意免去师徒之间的诸多规矩,由着那人对自己恭敬有加,不敢僭越。   他自以为这回终于摆出师父的架子,定能令萧寻心存敬畏。   殊不知上一世萧寻最仰慕的,就是他这幅清冷不可亵渎的模样。   他越是冷淡,萧寻越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师父,心中涌起失而複得的执念。   薛镜辞吩咐一声,带着萧寻朝演武场走去。   如今考核结束,演武场的人少了许多,却仍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林恒便是其一。   见到薛镜辞的身影,林恒恨不得拔腿就跑。   林肃拎着怂包表弟的衣领子,看着薛镜辞说:“来得正好。你当日被他打怕了,今日就再打回来,否则心魔难消,不利修行。”   “表兄,不必了吧!”   林恒面露难色,后背却被林肃重重一推,整个人向前几步,挡住了薛镜辞的去路。   以为他又要找事,薛镜辞目光瞬间一戾。   萧寻低声道:“您在一旁看着,我去会会他。”   薛镜辞知道林恒的实力,便放心让萧寻过去,自己坐在外围台阶上观战。   见薛镜辞走远,林恒松了口气,看向萧寻道:“我可不欺负瘸子,薛镜辞还看着呢,你别……”   话没说完,没想到林肃大喝:“不过是个初入山门的弟子,比试切磋若你也怕,小心我回去打你!”   林恒进退两难,见萧寻已经上了比试台,只好灰溜溜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登台,短短几个瞬间就交锋了十几下,剑气纵横,白练如雪。   烟尘落尽后,衆人只见林恒狼狈坐地,竟是输得彻彻底底!   萧寻转身跳下台子,朝薛镜辞走去,笑盈盈问:“这回没给您丢脸吧?”   薛镜辞察觉他高兴,先是淡淡夸了句不错,然后才直言道:“林恒今日状态不对,不过发挥出十之三四的功力。你容易轻敌,日后对上他仍要小心。”   萧寻点头应是。   “表弟!”   林肃愣了片刻,赶紧跳上台子,将自家不成器的弟弟拎了起来。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那萧寻剑势绵软无力,不过以奇巧取胜,绝非你的对手,怕个屁啊!”   林肃这人耿直,从不背着人说话,因此这点评也尽数落入萧寻耳中。   听到这些毫不客气的话,萧寻避开薛镜辞的视线,笑意收敛,眼神中浮出一种异样的冰冷。   林恒面色煞白,低声辩解道:“他的剑法里竟有薛镜辞的影子,我一时慌了神……”   听了这话,萧寻怔了怔,眸中冷意竟在顷刻之间散得干干净净,面上扬起一抹和煦温柔的笑容。   “就因为这?”   林肃瞠目结舌,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想到林恒竟对薛镜辞怕到了这般地步。   他恨铁不成钢的将林恒丢下台子,转身看向薛镜辞道:“敢不敢与我再打一次?”   薛镜辞没兴趣,摇头道:“不打。”   说罢,便领着萧寻离开,留下林肃在原地七窍生烟。   两人沿着山阶朝下走,却并不是回住所的路,萧寻认出这是去内门的方向,口中却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哪?”   “去内门药峰。”   薛镜辞瞥了一眼萧寻的手臂:“这几日变天,你的右手是不是时常疼痛?”   萧寻没料到自己隐藏极好,仍被薛镜辞发现,心中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意。   他轻轻点头:“许是练剑拉伤筋骨,不碍事。”   “持剑之手不可大意。”   薛镜辞淡淡道:“今日难得药峰出诊,还是去看看为好。”   萧寻听话地跟上,不再推脱。   等到了内门地界,薛镜辞却意外遇到一个人,正是先前站在谢争屋外轮值的小弟子。   四目相对,小弟子神色尴尬,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薛镜辞却自然地走过去,恭敬拜礼,接着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伞:“上次多谢江师兄的伞。”   “不用客气,只是一把伞而已。”   江承意虽然年纪小,辈分却比薛镜辞高很多。听他恭敬喊自己师兄,一时不太适应,忍不住问:“你这次来内门,不会还是……”   薛镜辞打断他的话:“只是去药峰治伤,先行一步。”   江承意忍不住打量萧寻,见他黏在薛镜辞身侧寸步不离,一时有些愣住。   等回神后,他才想起今日谢争师兄也要去药峰取药!   药峰地处山谷内,温度更暖,树木高耸遮天蔽日,许多灵药栽种其中,外人求不得的东西,在大宗门里,不过就是路边一棵草。   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向半卷的竹帘,空气中氤氲着药香,令人心神宁静。   轮值的长老给萧寻看了手臂,说道:“你这手上旧伤颇多,经脉瘀滞。我今日替你行针疏通,再开些汤药。”   薛镜辞没有留下看医修行针,径直拿着药方出去取药。   到了药堂,听了那骇人的报价,他微微一愣。   这疏通经脉的汤药居然要花三块上品灵石。   见薛镜辞穿着外门弟子的衣裳,想必手头并不宽裕,药堂弟子便贴心说道:“这汤药中有几味五百年生的草药,可以换成百年生的,如此只要一块上品灵石就好,药效也差不了太多。”   薛镜辞摇头:“不必换了。劳烦师兄将药捡好,我需要回外门一趟取灵石,必定会在日落前回来。”   说罢,他转身回到先前萧寻行针的地方,打算和他说一声。   药堂弟子一口答应下来,正要去分拣草药,忽然看到药堂外站着一人一虎。   他面上顿时涌出激动之色,恭敬迎上去道:“谢师兄,你今日怎麽亲自过来?”   谢争收回视线,应道:“顺路。”   “上次你要的丹药、汤剂都已制好,一共是三百块上品灵石。”   谢争漫不经心地解下储物袋,将一袋上品灵石递了过去,问道:“方才那人,买的什麽药,为何药材还能随意替换?”   他的语气疏离淡漠,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药堂弟子道:“是五神行气汤。正常抓药需要三块上品灵石,不过那人瞧着没什麽钱,我就自作主张,问他要不要换成年份低些的草药,如此只需一块就好。”   谈话间,药堂弟子已经将谢争所需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清点灵石后,问道:“谢师兄,药堂近日进了许多千年生的草药,要不要替你换了,只需多加一百块上品灵石。”   谢争沉默片刻道:“不必。”   他拿了东西,走出药堂后便顺路朝看诊之地走去。   远远地,他看见薛镜辞正和一个年轻弟子说话。   谢争身形不动,等薛镜辞离开许久之后,才朝萧寻走去。   听到脚步声,萧寻擡起头,浅浅笑道:“师父怎麽又回……”   待看清来人,他愣了片刻,恭恭敬敬行了个外门弟子礼道:“在下外门弟子萧寻,见过谢师兄。”   “师父?”   谢争的眼神落在萧寻身上,审视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薛镜辞与你说的?”   萧寻擡眼浅笑着摇头:“上界谁不知晓,谢争师兄便是预言所指的救世之人。”   谢争脸色难看:“薛镜辞又收了徒弟”   萧寻笑而不语。   谢争不再与他绕弯子,单刀直入道:“你刚入宗门,怕是还不知事,我只提醒你一次,离薛镜辞远一点,否则小心将来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萧寻微微垂首,脸埋在树叶的阴影下,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直到察觉谢争欲走,萧寻才重新擡起头,轻声道:“师兄。”   听他喊自己师兄,谢争立刻转身,死死盯着他,满身的威势放出,身边的老虎怒目低吼。   萧寻却不理会,仿佛对那压迫的感觉毫无所知,擡手轻飘飘的接住片落叶,轻笑道:“师兄这样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就是要牢牢攥在手里。”   “但凡一不留神松开了手……就是死生不见。”   萧寻手微微松开。   寒风袭来,他手上的落叶被吹起,打着转儿飞入了云海,瞬间没了蹤迹。   谢争看着萧寻身上与年龄修为皆不相符的气势,心中警惕起来,面上却分毫不显。   两人对视许久,谢争斥道:“冥顽不灵。”   说罢转身离开,无人知晓,他袖中的手正死死攥住一枚血色的玉佩,心神不宁。   这玉佩红如火,雕刻极为细腻,正是薛镜辞还给他的那一块。   只是时隔多年,玉佩上出现许多裂痕,像是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待他走后不久,薛镜辞忽然从一旁的树影中闪身而出,走近了打量萧寻,问道:“方才谢争与你说了什麽?”   谢争如今修为不低,他无法听清两人交谈什麽,心中不免疑惑。   萧寻轻哼一声,眼中显出怒意:“那谢争不知何故,竟突然来说您的坏话,让我离您远一点,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当即就驳斥了他。虽说他地位高崇,我不该沖撞贵人,但您是教导我的恩师,怎能任人轻蔑!”   见薛镜辞不说话,萧寻细细打量薛镜辞的表情,笑着哄说道:“我想着他怕不是妒忌您容貌出衆,又天资过人,担心以后您会抢了他风头,人人赞叹的谢争,看来也不过如此。”   薛镜辞没说话,唇角轻轻扬了起来:“走吧,回去了。”   萧寻见他没有难过,放下了心,接过他手里的药包,静静跟在身后走。   两人一同回了住所,薛镜辞煮好汤药让萧寻喝下,叮嘱他好好休息,自己也回房休息,没有丝毫异常。   谁知到了半夜,他忽然坐起,摇醒了系统。   小猫咪睡得迷迷糊糊,刚睁开眼睛,就被薛镜辞抱起来轻轻晃了晃,脑袋又被轻轻戳了戳。   薛镜辞语气不对,竟带着一点气恼。   “我凭什麽要躲起来?”   系统还没从梦中回过神:“啊?什麽……”   薛镜辞用力抖落他:“开商城,我要兑道具!”   小猫咪晕乎乎的替他打开了商城,薛镜辞直接下单购买了隐形符咒,就从窗口跳出去,直奔谢争的院落而去。   谢争所住的是一处三进院落,每一层都设有阵法,平日里连只鸟雀都飞不进去。   就连薛镜辞,也是研究了三年时间,才想到办法破开。   那日与谢争决裂,他便暗示过自己可以偷偷前来,哪想这人不识擡举,如今又敢挑衅他,闹到他的任务目标面前去。   薛镜辞反应迟缓,竟是到了半夜才觉得气不过。   谢争刚练完刀,正打算回房休息,忽然瞥见墙头上坐着一个人,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他拔出刀蓄力欲击,却在看清那道身影时愣住。   夜风拂过那人的面容,月光落了他满身,这张清冷圣洁的脸谢争记了整整十年,怎麽也不可能忘记。   是薛镜辞。   谢争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怎麽也想不到,以薛镜辞的修为,竟能避开所有阵法,悄无声息潜入自己院中!   薛镜辞静静盯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石头:“我不曾找你麻烦,也从没有与人说你坏话,好歹曾经师徒一场,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谢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薛镜辞冷声威胁道:“离我徒弟远点,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以后我只当你是个死人,别来找我。”   地上的白虎兇恶的低吼,小猫咪不输气势地也钻出个脑袋,将一只死老鼠丢进院子里,冷酷地看过去,竟比老虎还要嚣张。   说罢薛镜辞抱起猫,飞身融入月色之中。   谢争脸色瞬变,立刻追上去拦住:“你是如何闯进来的,说清楚。”   薛镜辞转身看他:“你想与我动手?”   谢争眼中浮起忌惮之色,看向薛镜辞道:“你莫非真的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无人知晓你的髒事。”   他的语气暗含警告之意:“你若还想留在淩虚宗,就趁早点废掉你那一身邪功。”   薛镜辞根本懒得理会他在说什麽,眼中浮出若有实质的杀意,直接抽剑朝谢争攻去。   他身边的灵气汹涌到了极致,隐隐竟浮出一道虚影。   谢争心惊不已。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法相!   系统察觉到薛镜辞身上散逸出吞噬的力量,赶紧提醒道:“宿主,你的力量与此方世界的力量体系并不相融,强行使用会令世界崩溃,快别生气,别生气!”   薛镜辞眼中的杀意渐渐消散,身后呼之欲出的法相也化为灰烬。   他擦了擦剑,转身离开。   有轮值弟子察觉到此地的动静,打着灯笼追来,问道:“谢师兄,怎麽回事,难道是有魔修入侵?”   这些年魔修一直蠢蠢欲动,如今竟胆大至此,敢夜闯淩虚宗!   谢争低下头,冷硬的轮廓隐在黑暗里,许久才道:“无事,我方才练刀未能收住力道,这才闹出动静。”   待所有人离去后,谢争仰头望向夜色里巍峨无尽的山峰,手指紧紧攥住玉佩,指节苍白。   薛镜辞心满意足,总算有了困意,怀抱着小猫咪回到住处。   刚要推开窗,系统笑他:“你还说我,自己不也是被那小鬼带坏了?”   薛镜辞手指一顿,转头绕到门前去。   然而不等他走了两步,就浑身紧绷,瞬间寒剑出鞘,直逼床榻的方向飞去。   “谁!”   系统这时候才见到床上坐着个人影。   剑光冷冽,霎时分成数道白光将那人围困。   直到看清那人面容,薛镜辞才收回剑,走近了问:“萧寻?你怎麽还没睡?”   萧寻低着头,闻言缓缓看向他,伸手将他手腕攥住,看起来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许久薛镜辞才见他张了张口,语气轻柔。   “师父方才去了哪里?” 第18章   屋子里黑漆漆的,窗紧闭着,就连月光也透不进来。   薛镜辞不喜欢黑暗的环境,对他而言,黑暗代表着危险,所以手指一撚,屋里的灯就全都亮起来。   萧寻猛地闭上眼,像是不适应光的映照,擡手挡了挡。   薛镜辞上下打量他一番,没发觉哪里受伤,如实道:“我去找谢争了。”   萧寻强扯出一个笑容:“师父与他是故交?”   不等薛镜辞开口,萧寻便自己反驳道:“又不像。”   见薛镜辞没有反应,似是默认了与谢争不算故交,萧寻紧绷的表情才松弛下来。   他又试探着问道:“既然不是故交……”   薛镜辞依然不回答,萧寻意味深长问:“师父深夜还去找他,莫非师父与他是仇敌?”   当初薛镜辞去找谢争一事,早就在宗门内传遍。   萧寻入门虽晚,或多或少也听说过一些,有这样的猜测并不奇怪。   薛镜辞并未觉得奇怪,只是摇摇头道:“谈不上,我和他之间没什麽可说的。”   萧寻低下头,眼中的阴郁泛滥,久久无法消磨。   无论是爱还是恨,说到底都是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才会生出的情绪。   上一世,他也曾向薛镜辞问起谢争的事情,那时候薛镜辞也是这般回答他。   他本以为谢争与薛镜辞之间确实无甚交集,门内的事情也不过是添油加醋的谣传。   直到后来,薛镜辞竟为了救谢争而坠崖,谢争发疯般地找到自己,萧寻才渐渐知晓两人在下界的过往。   萧寻擡头看向灯火下的薛镜辞,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记得师父死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熄灭过夜里的灯。   这世上所有能够招魂的邪术功法他都练了一遍,却只招来些不知名姓的孤魂野鬼。   后来有个小鬼告诉他,坠崖之人的灵魂会被束缚在地上,永世难以逃脱。   于是他去到崖底,发了疯般一寸一寸地找……   “师父。”   萧寻轻轻唤了一声,死死抓住薛镜辞的手央求:“你先别走好吗,陪我一会,就一会儿……”   上辈子他与薛镜辞认识得太迟,来不及阻止许多事情,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他会彻彻底底取代谢争的位置,绝不会让薛镜辞再去救他。   薛镜辞察觉到萧寻的状态不对,可人都有无法言说的事,于是并没有多问,只是抽回手,在他身边打坐了起来。   萧寻终于从前世种种里回神。   他再次擡头,已经很好的藏起了心中的情绪。   半个时辰过去,薛镜辞才从入境的状态脱离,察觉萧寻正看着自己,问道:“好些了?”   萧寻面色有愧:“师父不问我缘由?”   薛镜辞道:“你想说自然会说。”   萧寻擡眼道:“其实昨日顶撞谢师兄,我心里是很畏惧的,晚间发现师父不见了,我才觉得害怕。”   “师父勿怪,像我这种身份,不谨慎一点,是没法活下来的。”   见他如此坦然,薛镜辞神色稍缓,没有打断他的话。   “过去人人都能踩我一脚,直到我入了宗门,遇到师父,才得到尊重。”   萧寻垂眸,藏住眼底的眷恋,像是许下承诺般说道:“我知道师父是真心为我好,所以即便今日是宗主污蔑您清白,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薛镜辞定定地看着萧寻,忽然问道:“可你第一次见我,就为我说话,那时候也不怕吗?”   萧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看着他笑了笑,道:“其实您很久以前就帮过我,只是您不记得了。”   薛镜辞全然想不起自己曾经见过萧寻,便追问道:“什麽时候?”   萧寻却不回答,只是温声说:“也不是什麽大事,师父那时也只是路过随手而为,夜已至深,徒儿回房去睡了,师父好好休息。”   薛镜辞对旁人的过往并不好奇,既然萧寻不愿说,他便不问了。   他在床榻上躺下,耳边听见小猫上蹿下跳的声音,便睁眼问道:“你有话想说?”   系统摇着尾巴,问道:“宿主,今日谢争说你修炼过邪功,这事儿是真的吗?”   薛镜辞想了想:“不知道。”   他所修功法乃是自创,融合过许多宗派的功法,与旁人的都不一样。   系统问道:“若是邪功,我们在淩虚宗这麽久,为何无人发现?”   薛镜辞道:“我所修功法繁杂,自己都不清楚是哪宗哪派了,何况是他们。”   见小猫歪着脑袋打量,薛镜辞将他抱起来,指尖轻晃,一点精纯幽黑的气息便冒了出来。   系统吓得尾巴竖起,爪子赶紧抱住薛镜辞的手指,用力吹了几口气,试图将黑气吹熄。   它慌慌张张道:“看着的确不像什麽好东西,宿主你可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不然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系统看向薛镜辞,知晓宿主与旁人不同,对于正邪之分并无那麽强的执念。   只是人与人并不相同,谢争那人素来善恶分明,眼中容不下半点沙子。   系统欲言又止,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与谢争分道扬镳,也就不必再为那个人忧神。眼下还是尽快将萧寻收为徒弟,继续做任务更重要。   薛镜辞向来心宽,见系统不问了,他也不再去想这事,打算睡下。   刚闭上眼睛,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窗,瞬间坐起身来。   “什麽人?”   系统也竖起瞳孔,喵喵示威,还让不让它睡觉啦!   它原本胆小,今日朝谢争那厮的屋子内丢了老鼠,顿觉自己与过往不同,足以保护好宿主。   “是我。”   窗外传来清亮的声音,接着便自报家门:“许忘。”   闻言薛镜辞便拉开窗,未见其人,一支桃花倒是先送进来,许忘坐在窗边,也不进来,一副随时打算逃走的架势。   这些年薛镜辞没少从许忘手上买消息,看惯了他这幅贼样子,便问:“先前让你帮忙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   许忘拎过来一小坛酒,道:“就不能先喝一杯叙叙旧,再谈生意吗?”   薛镜辞很少将力气花在无用之事上面,比如叙旧。   不过喝酒不算无用之事。   他点头道:“可以。”   许忘拿出酒,薛镜辞专心地喝,他专心地说话。   先前下凡界的时候,薛镜辞察觉有魔修出没,但周紫陌却不让他插手此事。   他只好托许忘打听。   许忘神色正经了些,说道:“魔界近来异动频繁,似乎是在找什麽人。”   薛镜辞放下酒杯:“找人?”   “就和正道那边去寻谢争差不多。我打听到,魔修亦有擅长预言之人,占蔔出百年之内,魔修会降生一名身负特殊血脉之人,可以彻底破开天门阵法。”   许忘将酒杯放在窗台上:“只是那人恐怕没有谢争这样的好命,会被顶级宗门带回,倾尽一切去栽培。魔修行事向来狠厉乖张,若真找到那个人,怕是第一时间想方设法地掠夺那血脉。”   提起谢争,许忘才想起来问:“你这一次从凡界回来,想是已经换到令牌去见谢争了吧?”   薛镜辞放下酒杯,淡淡道:“他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许忘沉默一瞬,懂了他话中之意,不再追问,安慰道:“不提他了。从前来你院子,可都只有你一人,方才从你房中离开的那人又是谁?”   薛镜辞擡眼看他,这才说道:“萧寻,我新收的弟子。”   许忘啧啧摇头:“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心又是只白眼狼,反过来咬你一口。”   薛镜辞没说话,许忘捡起花枝递到他面前:“你一个人多潇洒自在,为何偏要收弟子,劳心又劳力。”   许忘看到手中花枝,才想起了什麽。   “对了,洛城牡丹花开,有人让我将此物带给你。”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水滴状的琥珀,这琥珀足有成人手掌般大小,里面竟封着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   牡丹可是上界养不活的东西,娇贵极了,薛镜辞诧异擡头,问道:“你竟能通行去下界?”   下凡需要通行令牌,许忘是散修自然拿不到,想来是有其他的手段。   许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宗门弟子,不要多问。”   薛镜辞从储物袋中掏出许多灵石,认真道:“我加钱买。”   许忘看着他笑了:“小朋友,我也不是什麽生意都做。”   见薛镜辞沉默下来,许忘主动逗他:“让我送东西的这人,年纪不大,好像叫……裴荒?他与你是什麽关系?我问他是否要给你带话,他又说不必,只说故友相赠即可。”   听到裴荒二字,薛镜辞轻笑一声。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非要留下那个刻了荒字的木牌。   薛镜辞傻乐的模样难得一见。   许忘仔仔细细打量他,好好欣赏一番月下美人的笑颜,然后方才打趣道:“不会是你的小情人吧,用不用我带点什麽东西给他?”   薛镜辞收了花,摇头说不用。   “萍水相识罢了。”   许忘仍是好奇:“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薛镜辞知他爱财,便道:“再问可就要收钱了。”   许忘还想说些什麽,却见外头有巡视弟子经过,身形一晃,便瞬间消失在夜色里,也不知是什麽身法,竟如此神出鬼没。   那支桃花被丢回来,就算是告别了,薛镜辞早就习惯,不以为意的关上窗。   系统凑到薛镜辞手边,歪着脑袋去看琥珀,问道:“好漂亮,这是那小鬼送的吗?”   薛镜辞点头,琥珀映着月光,散发出淡淡的光,令他下意识忆起洛城的万盏灯火。   系统却只顾盯着封在琥珀内的牡丹,只觉得花瓣娇豔欲滴,明豔绚丽,衬在薛镜辞莹白如玉的掌心上,人与花都十分漂亮。   它嘀嘀咕咕道:“这小鬼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嘛。竟能说动上界的修士替他送东西,算他有心了。”   薛镜辞看它一眼,不知为何想起少年强调自己年纪的事。   他揉揉小猫,说道:“阿裴如今长大了许多,日后你提到他,也别叫小鬼了。”   “那我叫他什麽?”   系统晃晃尾巴,扭过脑袋说道:“反正不叫他阿裴,我可还记着,上回他说我快死了的事。”   薛镜辞也想起那事,忍不住笑起来。   他摸出那块刻着荒字的木牌,认真的看了许久,又想起自己被偷走的弟子玉牌,轻声呢喃:“小贼。” 第19章   月色如水,不久后轮值的弟子彻底走远,天地重归清静。   折腾了一宿,小猫困倦极了,不知不觉就窝起尾巴,在窗台上呼呼大睡起来。   薛镜辞却睡不着,握着琥珀反複想着许忘带回的消息。   魔修在找人……   上次见到裴荒时,他就察觉有魔修的味道,莫非是那小贼惹了什麽事?   薛镜辞仔细的看那枚琥珀,似乎要看出个什麽究竟。   不知过了多久,屋檐上的冰淩融化,眼看要落到小猫头顶,薛镜辞伸手接住,掌心传来滴答轻响。   小猫毫无所觉,舒服地咕噜一声。   薛镜辞回过神,见天边透出淡淡青光,才知自己在窗边坐了一夜。   他伸手将小猫抱起,又顺手捡起了地上的桃花,插入屋内的花瓶里。   一时没了睡意,薛镜辞干脆起身,绕去屋后的竹林,看萧寻练剑。   这段日子,萧寻果然如先前承诺的那般,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去练剑,每日天没亮就出了门。   远处传来剑气声,薛镜辞隐在一旁,也不出声。   他本无意现身,却见萧寻手中的剑忽然轰鸣震颤起来,剑身上骤然迸裂出几道痕印。   薛镜辞一拂袖,身形翩然落至萧寻身前,挥散了剑身上狂乱游走的剑气。   “师父。”   萧寻惊诧道:“您怎麽来了?”   薛镜辞不语,只专注盯着萧寻的剑。   此刻剑身上裂纹纵横,分明是难以承载用剑者的灵气才会如此。   可萧寻不过刚入门,修为也不高,这剑又是用玄铁铸成……   见薛镜辞一直盯着自己的剑,萧寻眸色闪动,似乎有些紧张。   他垂眸握住剑,眼角有些泛红,叹息道:“此剑炼成时,我正被人追捕,未能及时用寒泉淬火,终是浪费了一柄好剑。”   法剑若未及时淬火,韧度便会下降许多。   薛镜辞拿过剑,细细查看了一会儿,提议道:“此剑尚能补救。若你信得过我,可以替你重新铸造。”   萧寻惊喜不已,连连道谢。   薛镜辞盯着萧寻空蕩蕩的手心,见他没了武器,转身道:“随我过来。”   两人进了屋,薛镜辞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什麽,小猫跟着一起刨东西,傻里傻气的。   萧寻看得想笑。   师父虽然清冷,但偶尔会藏不住,露出几分可爱,也许他当初正是被这点傻气吸引,好像窥见到了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薛镜辞。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偏爱,薛镜辞自己却不知晓。   找了许久,薛镜辞才将几个压在最下面的剑匣抱出来,铺开到桌面上。   “这些是我这些年做任务得到的,我也用不上,品相不算太好,你先凑合用,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   他认真地逐一打开剑匣,未察觉道萧寻眼中的阴郁之色。   萧寻死死盯着花瓶里的桃花枝和桌上的琥珀,心中知晓,那个神秘人又出现了。   他一直都知道,薛镜辞时常与一个神秘人联系,却从未见过那人真容。   那人来时,总会折一只枝桃花赠给他,想来是位爱花之人。   而他上一世初次见到薛镜辞时,就见他身上一直佩戴着一枚琥珀。   ——里面封着雍容美豔的牡丹花,不知来路。   能让薛镜辞贴身佩戴,想必意义非同寻常。   如今琥珀与桃花同时出现,定是那人所赠。   原来这麽早,那神秘人就已出现了。   不会是谢争,究竟是谁?   萧寻拢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面上却露出浅浅笑容,问道:“师父,这琥珀可真好看,是从哪来的啊?”   薛镜辞不知想起什麽,唇边竟露出难得浅淡的笑意,说道:“一个小朋友送的。”   萧寻伸手拿起琥珀仔细端详,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叹道:“这琥珀莹润剔透,封着的牡丹也栩栩如生,真是难得,虽说牡丹天香国色,但这一朵可不一样。”   往日对吃食之外皆无兴趣的薛镜辞,竟好奇的看过来,有些期待的问道:“怎麽不一样了?”   萧寻垂眼道:“此花名唤洛阳锦,同株一花二色,环抱交错,共生共死……”   他话音减弱,而后擡头莞尔一笑:“师父的这位小朋友,着实有心了。”   昨夜昏暗,薛镜辞还真没瞧这麽仔细,现在放到阳光下看,果然如萧寻所言,那花竟如阴阳太极,双色交融难舍难分,是极少见的品种,花瓣肥硕雍容,想来价值不菲。   薛镜辞伸手拿过琥珀,越看越觉得喜欢,想着穿个孔洞戴在身上,应该会很漂亮。   萧寻见他笑容渐深,目光恋恋不舍地落在上面,心底戾气翻涌,面上却不显,语气轻快地夸赞:“我曾经也制过琥珀,却不如这般精致。”   薛镜辞极少见萧寻露出这般神态,便道:“若是喜欢琥珀,下次见到我买一块给你。”   萧寻收回视线,意有所指道:“琥珀封着的是心意,哪里是用钱能买来的。”   这话令薛镜辞微微愣住。   萧寻不再提琥珀的事,转而拿起桌上的剑,问道:“师父,我能选这个吗?”   薛镜辞点点头。   他行事向来利落,没多耽搁就抱起系统,去替萧寻重新炼制法剑,再回来时,已是两日后。   刚一进入屋子,就见萧寻正跪在地上,努力捡拾地上的琥珀碎片。   碎片散落在地面各处,里面封着的牡丹也四分五裂,那原本永生无法分割色彩的洛阳锦,就这样零散地分开,滚落到尘土里。   系统扒着薛镜辞的手臂探头去看,才看一眼就喵喵叫道:“那小鬼送的琥珀怎麽碎掉了!”   薛镜辞凝视着地上的碎片,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心里像是被什麽给堵住了,闷闷的不舒服。   听到响动,萧寻握着碎片慌乱擡头。   碎片的边缘极为锋利,割裂了他的掌纹,留下无数细碎的血口。   萧寻却浑然不觉,任凭鲜血顺着指缝滚落下来,惶恐道:“对不起,师父您罚我吧。”   “是我不好,整理书卷时,见到这精美绝伦的琥珀,一时好奇便拿起研究,想仔细看看是如何样制作的。却不想竟失手将这孤品打碎了。”   他身躯簌簌发抖,跪在地上不停地认错:“我知道这琥珀封着的情谊,是什麽都抵不过的,弟子万死难辞,请师父责罚。”   薛镜辞沉默不言,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细看许久,道:“算了,你起来吧。”   萧寻还欲道歉,薛镜辞将铸好的剑递给他。   “去练剑吧。”   萧寻只好告退。   薛镜辞这才叹了口气,将琥珀碎片捧在手心看了又看,忍不住小声说:“可惜了。”   小猫咪蹭过去,用尾巴扫了扫他的手。   转眼一年过去,上界终于又迎来了十年一度的仙门大会。   大会由上界宗门共同举办,每个宗门派出十名弟子进入秘境历练,根据表现进行排名,分配修炼资源。   今年的历练之地,定在了一处上古战场。   那战场地处凡界,曾是上古修士与妖族大战之地,留下了大量身具煞气的亡魂,难以超度,只能用禁制困在原处。   每隔一段时间,上界便要派人进去杀一杀,防止亡魂煞气过重,沖破禁制。   里面极为兇险,却也遗留下许多古修士的灵宝,十分适合弟子进去历练。   这一年来,薛镜辞的任务进度增长极快,只可惜他还不是长老,无法真正收萧寻为弟子。   好在几日前系统发布了一个新任务,让他带着萧寻前往一处上古秘境。   进入秘境后可以凭着贡献值换取信物,上交宗门后便足以让他升至长老的位置。   “师父!”   萧寻自屋外跑来,笑着将一张纸放在桌上,赫然是此番淩虚宗前往仙门大会历练的弟子名单。   “这还是我第一次下凡界。待试炼结束后,我们去下界城池走一走吧?”   萧寻紧紧盯着薛镜辞,神色紧张又期待。   薛镜辞想到各种美食,点头应下。   上界阳光明媚,而此时下界却是梅雨时节。   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电光撕裂乌云,在暗空中划下一道长线,雨水将翻滚的黄沙浇灭。   大漠荒无人烟,唯独一家客栈还点着灯。   内里昏暗,灯油在大漠也是稀罕物,裴荒歪歪斜斜地坐在柜台上,盯着门口,似乎在等谁来。   若人看到会觉得荒谬,这荒漠里有谁会来?   可偏偏在大雨倾盆之下,那门竟然开了。   狂风卷入屋内,吹得桌上烛火明明灭灭,勉强能看清台子上浸着血色的纸页。   来人全身都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裴荒终于坐直了身,伸手点了点面前的纸页,擡眼看向黑袍人。   “你们是想让我去这秘境?”   他年纪不大,这一眼却藏着机锋,仿佛能看穿旁人心底的一切阴私。   黑袍人抖落满身雨水,开口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您想要的东西就在这秘境之内,只是我们的人进不去,您只能自己去看。”   他似乎想要走近,裴荒眼色微变,一直静静窝在旁边的瘦弱少年突然发作,眨眼间闪身而出。   未等黑袍人看清,脖颈上已经被割去一层血皮。   冰冷的刀刃贴在他脖颈上,但凡他再向前一步,整颗脑袋都会被切下来。   “说话就说话,离这麽近干嘛?”   裴荒仍旧坐在原处,手上把玩着一把匕首,勾唇道:“我弟弟脾气可不太好,见谅。”   黑袍人喉结滚动,强行忍下怒气,朝后退了一步。   裴荒低头去看桌上的纸页。那人说得不错,他想要的答案也许就藏在里面,只有靠他自己去印证。   “这秘境的确兇险,但……”   黑袍人顿了顿,干枯的手指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朝裴荒抛掷过去。   “那个人这次也会进去,去不去就请您自己斟酌了。”   裴荒擡手握住卷轴,一打开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名字,视线扫过“薛镜辞”三个字时,瞬间正色,眼神锐利的看向黑袍人。   良久,他神情松懈下来,将卷轴收进怀里。   “你可以回去複命了。” 第20章   天清日朗,放眼望去草木盛放,晃着光影发出沙沙细响。   万事堂前,十名弟子一字排开,正恭敬等在院外。   古树自院内斜伸出枝丫,伞盖般遮住了衆人的身影。   江承意站在薛镜辞身侧,笑着说道:“恭喜你啊,这次去秘境内拿了信物,回来便能做外门长老了。”   薛镜辞颔首:“该恭喜师兄才是,你可是要做内门长老了。”   江承意打量他一番,眼中透出敬佩,叹道:“你明明入门不久,却硬生生将功德值追上来,实在太过拼命,钱缜与我说起过你,头三年几乎不曾歇息。”   听了这话,另一端传来一声冷哼。   出声之人满脸不忿。   许是想起自己入门多年,也没能拿到这麽多功德值,闻言冯易便扬声道:“这世道,什麽人都能当长老了?”   “老天在头顶上看着呢,能不能拿到信物还另说,这麽早就道喜,怕是……”   他话音未落,就被身侧的陈昭呵斥:“住口,不可无礼。”   几人重新安静下来,院门也终于被人推开。   黑袍长老无精打采地走出来,见人齐了,便揉揉眼睛道:“进去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外袍套上,连衣领都不曾扶正,袖子也歪歪斜斜。   待衆人进了院子,便见院内几位长老都是这幅被吸走阳气的模样。   宋珏拉住尹心药,低声嫌弃道:“这万事堂的人,怎麽都是这幅怪模样?”   他声音极小,却还是被带路的长老听见。   长老回身瞪他:“你以为你们几个为何能站在这里?仙门大会共有八千多个弟子入选,五日便要拟定名单,我们这些人差点累瞎!”   不远处的屋子里探出个圆脸男子,好脾气地劝道:“苏长老,莫生气,不如想想中午吃什麽?”   尹心药也看向那位苏长老,代宋珏致歉。   认出她是药峰峰主的女儿,苏长老这才熄了火,转头回院子里睡觉去。   “我哥这性子,当上外门长老后,定是要去刑堂的。”   林恒偷偷看了看林肃,小声和陈昭说道:“你以后不会要来万事堂吧?我倒是觉得,你更适合去礼和堂,那边长老最重规矩,都斯斯文文的。”   陈昭脾性向来温和,闻言便轻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衆人进了屋子,迎面就看到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文册书卷。   后面端坐着一个男子,衣着端正妥帖,看起总算像个正经的仙门修士,正是万事堂的堂主荀苍。   荀苍将桌面上的书卷推开,取出生死状铺在衆人面前。   “适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看得出你们对当上长老颇有信心。但你们别忘了,我们宗内已经十几年没有新的长老了,这秘境也是不好过的,切莫掉以轻心。”   “生死状一签,若真是死在里面,宗门可不负责收尸。”   听了这话,衆人瞬间正色,不複先前的随意。   你们十人中,只有江承意、宋珏、林肃、薛镜辞和陈昭有资格带出信物,换取成为长老的令牌,其余五人只作历练。   荀苍神色稍缓,说道:“若是有人现在萌生退意,还来得及。”   衆人认真去看生死状上的字,没人开口说话。   冯易眼中露出讥讽,下意识朝萧寻看去。   在场人中,萧寻实力最弱,此刻见了这恐怖的生死状,也不知……   谁知萧寻却目不斜视,反倒是第一个上前,签下了生死状。   荀苍赞赏道:“不错,有胆识。”   待大家都签完生死状后,衆人便回到自己的住所休整。   薛镜辞叫住萧寻,特地叮嘱道:“这次前去秘境,切记遇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沖动行事。”   萧寻听得认真,乖巧地保证道:“我一定跟紧师父,您让我做什麽就做什麽。”   薛镜辞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法器,递给萧寻,细细说了使用之法。   “此物可以保命,你要贴身带着。”   萧寻接过法器,察觉到那上面还留着薛镜辞手指的余温,便紧紧贴在心口,浅浅笑道:“多谢师父,弟子谨记在心。”   薛镜辞欲言又止。   他说的贴身,是指放进储物袋里。   次日一早,十个人在山门处集合,穿过云海前往下界。   白茫茫的云翻滚着,看起来柔软又无害,可上界人人都知道,这云华之中才是最兇险的地方。   这一回薛镜辞留了心眼,特意放出神识探寻。   无人察觉,薛镜辞的神识悄悄潜入了云海之内。   只是刚一进去,整个魂魄便被无名之力拉扯,直接跌入云海中。   薛镜辞只觉耳畔响起兵器交击的厮杀声,周遭弥漫起杀戮的气息,仿佛身处烽烟弥漫的战场。   这感觉万分奇妙,待他想要再走近些,却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父,你怎麽了?”   等薛镜辞再睁眼时,便对上了萧寻万般焦急的脸。   薛镜辞呆呆地低下头,满身是汗。   柔软的黑发此刻有些淩乱,贴在颈窝上,显得面色更加苍白。   萧寻忍不住伸手拨开他的头发,眼中浮出些许怜惜,用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语气轻轻哄道:“别怕。”   薛镜辞这时才从灵肉分离的状态中恢複。   他擡起头,只见云海已经离自己很远,便淡淡道:“无事。”   系统喵喵叫着,钻入薛镜辞怀中,紧张道:“宿主,你以后还是不要去看云海了,那里面怪得很。”   薛镜辞也没想到云海的力量这麽强大,心中愈发好奇,揉了揉小猫脑袋。   “下次不看了。”   系统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薛镜辞道:“直接进去就好。”   它喵呜一声栽倒,四脚朝天。   两次穿云海,薛镜辞已经可以确认,那里面一定有什麽东西!   容不得他细想,衆人已经原地休整好,要一起前往南州登船。   上界与人间皇族有约,似这般浩浩蕩蕩的修士队伍同时下界,是不允许御剑的,否则凡人皆看,岂不是扰得人心惶惶,无心农事。   起初,衆人还有些不满,觉得水路缓慢,哪里比得上御剑潇洒肆意。   可登船之后,却纷纷改了主意。   南州富庶,水路纵横发达,大江贯彻东西,运河往来南北。   此时入了夜,江上游船如织,有乐姬拨弄琵琶,正莺声燕语地弹唱小调。   也有舞姬乘着小画舫,穿行在大小船只之间。   每当有人呼喊,舞姬便从船篷悬挂的流苏轻纱后走出,翩然跃至船头,袅娜起舞。   不远处的大船上,许多修士兴奋着推搡,学着凡人的模样朝画舫上抛掷鲜花与银钱。   哪处抛得多,画舫上的船夫便撑起桨,朝哪处靠拢过去,一时引得无数人争抢。   林恒头一回下界,忍不住叹道:“这才是享乐之地,哥,你说下界这麽好,大家怎麽还削尖了脑袋想去上界苦修呢!”   林肃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在上界是为了修行,再说这乱七八糟的屁话,我就把你丢下去一起跳舞。”   林恒缩了缩脑袋,嘟囔道:“我错了哥,若真让我去披散着头发跳舞,今后哪还有脸见人啊!”   萧寻听见两人对话,眸色变得晦暗。   林肃跟着看了一会儿,无聊的移开眼,捧着酒壶说:“有什麽好看的,勾栏之所,玩物丧志。”   林恒躲开哥哥的手,转头就溜,却险些撞上萧寻,不由大喊道:“你这人走路怎麽也没个声,吓死我了。”   萧寻微微偏头,眼神晦暗不明:“抱歉。”   船上的灯笼随风急晃,明明灭灭的光打在萧寻脸上,令他神情忽明忽暗。   林恒并不算多聪明,但总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下意识后退一步,觉得他眼神有些瘆人,转身就往回走。   甲板也不宽敞,站了这麽多人,叫他无头苍蝇似的又被林肃抓了个正着。   林肃见他脸色奇怪,正要问个明白,就见薛镜辞也从船舱里出来了。   看来这小子,又是被薛镜辞给吓的。   林肃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将林恒独自丢下,自己去屋内打坐修炼。   外面的风和软,薛镜辞抱着小猫,倚在船舷边,鼻子动了动。   方才他原本在里面打坐,忽然嗅到一股清甜的气息。   可惜船行太快,等他出来却又闻不到了。   萧寻见薛镜辞盯着水面,似乎在看画舫上的舞姬,面上的假笑都维持不住,冷下神色问道:“师父觉得那舞姬好看?”   薛镜辞认真说道:“她很厉害。”   萧寻愣住,追问道:“怎麽说?”   薛镜辞道:“那些人一直朝船上丢东西,船身重量不一,极易翻覆。但她却不时变换位置,恰好令船身平衡,又将东西都轻巧地踢到船舱里去。”   萧寻没想到薛镜辞看了半天,竟只看出这个,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恒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薛镜辞与萧寻说了什麽,只是觉得萧寻此刻笑容真挚,全然没有先前的阴冷之感。   他抓了抓脑袋,心想是自己想多了吧。   这一夜大部分修士都没有回船舱内睡觉,只觉得人间的富贵美好根本看不尽,直到清晨时分下起大雨,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只是这梅雨时节的雨,一下起来就不停。   衆人一路顺水而下,只觉得船身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雨水滴在船篷上发出恼人的杂响。   可谓是睡也睡不好,一闭上眼耳朵就灌满雨声,以至于许多人都心绪烦闷,稍有不顺就与旁人争吵。   唯有薛镜辞,安安静静不为外物所动,每日该做什麽便做什麽。   好不容易捱过了漫长的水路,一行人终于改换车马,一路西行而去。   可越往西走,官道变为土路,车身颠簸尘土飞扬,更是令人晕得想吐。   又熬了大半个月,马车终于停在一片荒漠之中。   路的尽头,便是天地交接之处。   一轮红日贴着横平的地线下坠,将地面的粗砂染得赤红。   孤烟直直升起,远处驼铃声与野狼的低吼起起伏伏,惊醒沉睡的戈壁。   江承意握着地图指路,终于在太阳彻底陷落沙地前,寻到了一处客栈。   这次前来秘境的宗门甚多,客栈却小,根本容不下这麽多人,难免生出纷争。   见到淩虚宗弟子前来,人群都静默一瞬,让他们先选。   五音门弟子露出不忿之色,他们贵为第二宗门,原本饱受优待,谁知淩虚宗恰好此时进来,有了第一谁还看得见第二。   除了宗门弟子,萧家和温家这样的世家也有许多人来。   他们并不畏惧第二宗,但对第一宗还算客气,此刻也安静等在一旁,让淩虚宗弟子先选房。   萧寻跟在薛镜辞身后,擡眼看见萧家人,便取出风巾遮住了脸。   见薛镜辞看向自己,他咳嗽一声,解释道:“这里风沙太呛。"   一行人很快选好屋子,顺利住下。   这一路憋得太久,大家都不想闷在屋子里,稍作休整便都走出去閑逛。   萧寻也来敲门,问薛镜辞要不要出去吃些东西。   两人一起走出客栈,只觉得寒意浸入了四肢百骸。   这荒漠之中,白日极热,晚上又极冷,令人如同游走在冰与火之间。   城中物资匮乏,根本没什麽贩卖吃食的地方。   两人走了一圈,便重新回到了客栈,萧寻去后厨找了一圈,拿了些馕饼回来。   薛镜辞咬了一口,觉得难吃,吞咽动作慢了很多。   比上界的东西还难吃。   客栈里皆是仙门弟子,大多吃不下这粗糙的东西,便放下了,却不想一只黑乎乎的手从桌子底下蛇一样钻出来,将林恒桌子上的馕饼迅速的偷走了。   见此,掌柜的立刻跑来,将桌下髒兮兮的小童揪着耳朵拎出来,就要喊人将他打出去。   林恒看不过眼:“不过一张馕饼,他想吃就吃了。”   小童看起来并不像本地人,掌柜的沉默一会儿,叫他拿着饼子出去。   林恒好奇问道:“我这一路上,看到许多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从哪来的,是遭了灾吗?”   掌柜的点点头,就被其他人叫走,忙活去了。   薛镜辞淡淡开口:“常见的事,以后不要再给了。”   林恒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顶撞薛镜辞的话,转头问林肃说:“哥,为什麽不能给?”   林肃沉默不语,却也没反驳。   薛镜辞瞥林恒一眼:“待会你就知道了。”   林恒心里奇怪,忍不住蹲在门口等,果真不一会就见到了大群流民,涌到了客栈门口。   见状林恒心里震撼,只见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地磕头,哭喊着求一口饭,于心不忍。   掌柜的忙叫人去驱逐,派了小二去寻官差,衆弟子却看不过眼了,正要阻拦,却被薛镜辞一道剑光挡了回去。   林恒虽怕他,可心到底是好的,被薛镜辞这一剑激怒,反倒壮了胆,问道:“只是一口饭,为何心狠至此?”   掌柜的急得汗都流下来,关了门说:“诸位仙长不懂,南面发了洪水,许多人跑到我们这西边来,今日你们能帮一人,可小人以后还要开店,万万帮不了成千上万人啊,各位行行好,不要再为难小人了……”   客栈的几个小二哪里是这一大群流民的对手,那大门被拍的啪啪响,听起来叫人心惊胆战。   而薛镜辞的剑还未收回去,冷冽的刃光刺眼,竟然一时没人敢说话。   正焦灼时,官差衙役终于赶来。   薛镜辞收了剑,坐在桌前慢吞吞的继续咬那没吃完的馕饼。   将流民赶出了城,官差才进屋告罪:“北城墙破了个洞,这才让这些刁民钻进来,惊扰了诸位仙长。”   林恒皱着眉问:“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你把他们赶出去,这麽冷的天,岂不是要命。”   官差不卑不亢地擡头:“城外自有临时搭建的安置所,只是这样的流民太多,想要安置好,岂是易事?”   林恒还要说话,林肃却将他扯到身后去了。   江承意睡了一觉,听着声响从房内出来,薛镜辞突然递给他一袋沉甸甸的金子。   他正奇怪,却见薛镜辞指了指官差。   江承意聪慧,很快就听懂了骚乱的缘由,明白了薛镜辞的意思,上前对官差行拜礼。   “这位大哥,我师弟不懂事,才会出言莽撞,只是眼看着他们饑寒交迫,我们心中也不好受。”   说罢自己又加了袋银钱递过去:“便凑些银钱交给官府,相信你们定会处理好此事。”   林恒见此,扒了林肃的钱袋也凑过去:“算我一份。”   他们开了头,诸位弟子纷纷翻出银钱,递到官差手里。   那官差没想到上界仙人们会对他如此恭敬,惶恐道:“自然竭尽全力。”   官差离去,客栈里总算消停了下来,衆人盯着面前的馕饼,心有所感,余下的几天里,也不嚷嚷着难吃了。   本以为这事情就算是了结,没想到过了两天,官差大哥再次前来。   林恒见到他,立刻开口说:“这次我可没干什麽!”   官差哈哈大笑,道:“下官这次前来,是想感谢各位,有了诸位仙长的帮助,城外已经加设了安置所。城里百姓得知此事,今夜打算在城中举办庆典,到时便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无需付钱,敞开了吃就是。”   薛镜辞来了兴致,将馕饼仔细收进储物袋里,专心等着庆典到来。   入夜后,城中果然燃起熊熊篝火,跳动的橘红色火焰映着万顷星河,照亮了一大圈人。   城里的凡人极为朴实,纷纷从家中搬出葡萄酒,告诉他们喝了就不冷了。   各宗各派的弟子,都借此机会攀谈结交,世家子弟则坐在另一边,双方泾渭分明。   一片热闹中,唯有薛镜辞专心吃着烤羊肉,时不时还喂一些给身边的小猫。   他容貌太过出衆,前日横剑拦下衆人的身姿耀眼,不少人想要上前结交。   薛镜辞不胜其扰,干脆取了些好吃的,带着小猫悄悄登上城墙。   城墙外好些流民用兽皮扎起简易的帐篷御寒,密密麻麻地扎在沙地里,远远的看,只有黑影与许多火光。   薛镜辞吃着东西,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江承意本是来寻他喝酒的,视线却掠过低矮的土墙,被下方正在扎帐篷的流民吸引。   那些人过得极苦,可只要点起了篝火,又能在这样的境况下手拉着手载歌载舞,双眼中满是对生活的希望。   江承意叹道:“我从前在上界时只在书中见过凡界,以为皆如淮水夜景一般美好。如今再看,却有些许不同……”   薛镜辞扭头看他,问道:“只是些许?”   江承意喝了一口大漠烈酒,呛得咳嗽,摇头道:“怪不得这里的人都爱喝这种刺喉烈酒。此地日落后极冷,若不是这酒,怎麽熬得过去。”   见薛镜辞竟给小猫喂酒,阻拦道:“它能喝吗?”   薛镜辞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喝不死。”   江承意本来还想说什麽,见那猫咪竟还伸着舌头舔,也就没说话,只是好奇的盯着看了好一阵。   两人都没再说话,也没有玩耍的兴致,便回了客栈。   此次仙门大会的秘境只在特定时间开放,如今时候未到,衆人只能静静在城中等待。   时间一久便觉得苦不堪言,没想到这地方既缺水又少食,嘴巴一张都是沙子味。   薛镜辞倒是不急,躲在房中研究馕饼的各种吃法,掰碎了泡在肉汤里吃,忽然有人过来叩门。   他打开门,店小二将一个食盒递给他,说道:“这是一位修士叫我转交给您的。”   薛镜辞好奇打开,一股清甜扑鼻而来。   他愣了愣,想起这是自己在南州时嗅到的气味。   原来是青团。   薛镜辞想到什麽,向店小二道了谢,又问道:“那人长什麽样子?”   店小二回忆片刻,说道:“那人全身裹着黑袍,看不清脸。只是气质不同,一看就是个修士。”   薛镜辞若有所思。   等店小二走后,他关上门,立即捏起一个青团朝嘴巴塞去,却被小猫爪拦住。   “宿主!”   系统晃晃尾巴:“那人穿得古怪,不像是好人。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吃,不怕有毒啊!”   薛镜辞捏捏它的脸,将青团塞进小猫嘴里:“那你先吃。”   嗷!   ——杀猫啦!!!   小猫咪咂咂嘴,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好吃!   它两三口就将青团吞了下去,喵呜一声摇着尾巴道:“错怪这个人了,分明是大好人。”   薛镜辞见它夸得情真意切,轻笑一声,也拿起一个青团吃。   不多时,屋外又响起敲门声。   薛镜辞眸光亮了亮,起身开门,却见来者是个陌生男子。   那人上来就是一拜,自报家门道:“在下曾轩朗,先前多谢恩人先前救下我的未婚妻……”   薛镜辞先是惊诧,随后想起了这个名字,应该是药宗少主。   门口又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左右看了看,将人带进屋子:“进来说。”   待关上屋门,薛镜辞才问道:“你未婚妻是谁?我什麽时候救过她?”   曾轩朗认真回答:“不知恩人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在下界,曾救过一个被人骚扰的女修?她叫周汝晴。”   薛镜辞大脑一片空白,半点想不起来。   曾轩朗笑了笑,说道:“本来她这次也想来当面道谢,但未能入选资格,看到你的名字在其中,才知道你已经到了上界,特地嘱咐于我,要来拜谢。”   温润的公子面色微红,眼睛却亮亮地,继续开口。   “我们过些日子就要成婚,待此事过后,我们夫妻会亲自将拜帖送去宗内,还请恩人赏面观礼。”   薛镜辞想了想药宗少主的喜宴,应该很好吃,于是点头答应。   恰逢此时,陈昭在屋外路过,一听见“周汝晴”三个字,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没想到那年醉酒做下的荒唐事,竟成为此后挥抹不去的污点,每每见到薛镜辞,都让他难以入眠。   这几年两人相安无事,他本放心了不少,现下听闻这话却彻底慌神。   他安慰想薛镜辞还没认出自己,许是年份太久已经忘了……   正想着,房内传来脚步声,惊慌失色的匆忙避开,险些撞上别宗其他人。   这一夜,陈昭都未能入睡,翻来覆去神色惊疑不定。   薛镜辞却是吃到香甜的青团,难得睡了个好觉。   然而天明将至,衆人还未清醒时,大漠上忽然升起龙卷风。   黄沙直沖云霄,一时间大地震颤,所有房子都剧烈震动起来。   空中盘旋的乌鸦惨叫几声,四散飞去,骆驼和牦牛发出凄厉嘶鸣,竟挣脱了绳索朝外逃走。   风沙呼啸而起,黄沙遮天蔽日,令人难辨东西。   店小二和掌柜仓惶喊道:“大风暴来了,快躲啊!快跑啊!”   听到动静,城中百姓立即躲入避难的地窖之中,官差也急忙引着城外的流民,排着队往地下钻。   而留宿城中的衆弟子们,却是瞬间来了精神,逆着狂奔的野兽与人群,毫不迟疑地御剑沖入龙卷风里。   ——风眼便是秘境的入口。   他们苦等多时,这秘境终于开了!   薛镜辞抱着系统,随着人流闯入龙卷风里。   匆忙混乱中,他隐约看到个熟悉的影子,可未等细看,就被卷入风眼之中,失去了意识。   这感觉与先前在云海里灵肉分离时极为相似,没人发觉薛镜辞的法相突然显现,在他身后化成了黑洞般看不清楚的庞然大物,又瞬间消失。   只是转眼间,薛镜辞就苏醒了。   他朝左右看去,发现在其他人皆是双目紧闭的模样。   薛镜辞正要伸手去推醒离他最近的萧寻。   只是刚伸出手,萧寻便骤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淩厉。   见是薛镜辞,他眼神瞬间柔软下去,轻声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薛镜辞有些意外。   萧寻修为虽低,神魂却很强大,竟能先于旁人醒过来。   不过,弟子修为高是好事。   薛镜辞摇摇头,不再去想此事,吩咐道:“你去那边,将淩虚宗弟子都唤醒。”   说罢,薛镜辞又伸手去推离自己最近的尹心药。   林恒自恍惚中苏醒,隐约察觉到有人在触碰自己,一睁眼便与薛镜辞安静的眸子对上。   “啊!!!”   林恒吓得整个人惊叫一声,下意识抱起胳膊往后缩去。   但下一秒,他就看到薛镜辞收回手,起身继续去推下一个人。   林恒抱住自己,一时心绪複杂,没等他回神,就被林肃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乱喊什麽!”   薛镜辞倒是很满意。   因为林恒这一嗓子,直接将军帐内其余的人都喊醒了。   江承意捂着头,看向周围,却没发现师姐他们,只有几个眼生的别宗弟子,与他们在一处,立刻站起身来。   “先去找人。”   闻言大家急忙沖出军账,便看到不远处的矗立的城池。   待走进城门口,很快就看到宋珏护着师姐往里面走,也在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人。   正要喊他们,却被几名士兵拦住:“你们怎麽还在这,城主大人与元帅正在军备处等你们呢。”   薛镜辞碰了碰江承意的肩膀,道:“先去军营。”   江承意知道他的意思,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赶去军营,才见到陈昭等人。   总算是兵荒马乱的彙集,所有人都聚在军营里,等待眼前的将领发号施令。   淩虚宗的名望自不用说,而宗内这一辈里,数江承意的辈分最大,修为最高,他又是内门弟子,自然成了领头人。   他前去交涉,得知他们如今正身处五百年前的古战场里。   第一个任务是分配人员,前往各个据点,与守城的士兵们一同戒备,以防妖族来袭,两日后再回城複命。   各宗弟子选了据点,自然以宗门分组,三五成群的离开。   薛镜辞难得仔细看了江承意一会儿。   这样的交涉固然简单,但此人年纪轻轻,能快速的分析结论,将所有人的据点分配都安置妥当,无一人生出异议。   他只扫一眼堪舆图,就能按各宗擅长之事将人如撒豆般派出去,已经初显将才之相。   平心而论,这样的事,薛镜辞是做不到的,他不善交际,若是打架可以,但若是排兵布阵,却输了一筹。   这个江承意,倒是有点意思。   待衆人走后,江承意才带着他们往自己的据点走。   也许路上是薛镜辞盯他的时间太长,江承意有点不好意思说:“师弟为何这样看我。”   他这时倒是害臊起来了,全然没了方才的沉稳。   薛镜辞想了想,道:“只是觉得你很适合这种环境。”   江承意也不自谦,颔首道:“祖父说过,若我生在下界,必定也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只是上界安稳,用不上我这般才能。”   薛镜辞听他语气有些失落,奇怪问:“不打仗不好吗?”   江承意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说得对,这是好事。”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据点内。   分给淩虚宗的据点自然是要点,因在东面,地处山岭低谷,多以羽卫把手,配合步兵拦截妖族斥候。   衆人与校尉交涉,领命守卫据点,便不能去村庄中住,只能自己搭建军帐。   林恒看了看这破旧漏风的兽皮帐子,跑去尹心药身边去,关切说:“师姐,这里环境髒乱恶劣,不如你去附近的农庄上住吧,还安全些。”   却听宋珏轻笑了一声:“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能不能住得惯吧。”   尹心药笑着摸了摸林恒的头:“没事,师姐这里还有零食,你馋嘴了就来找我。”   林恒笑嘻嘻地滚回了林肃身边,正要帮忙,却见林肃已经手脚麻利的独自搭好了帐子。   林肃瞥他一眼:“学会了没?”   林恒眼神飘忽,不敢说自己压根就没看见步骤,见他们的帐子紧挨着薛镜辞的,心里一紧。   他这才发现,薛镜辞这人看起来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却和他哥一样,做事麻利得很,很快就搭建好了自己的。   小猫咪踩踩薛镜辞的肩膀:“宿主,那小子一直在看你,不知道又在打什麽坏主意。”   薛镜辞揉揉它的小脑袋:“放心,他没胆子。”   萧寻脸色却不好,因为薛镜辞竟然打算和江承意住一个帐子。   方才两人交谈,也颇为和乐,师父眼中竟有欣赏之色,叫他心里像是滚了热油般难受。   可他只是个新入门的小弟子,现在又不是胡闹的时候,只能暂时忍下。   薛镜辞看着山势,问尹心药说:“师姐,一起去采药吗?”   尹心药神情露出一丝戒备。   “采药做什麽?”   一边的宋珏也凑过来,两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他,同样不解。   薛镜辞低声说:“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若师姐不想,我可以自行前去。”   尹心药察觉他话中的隐晦含义,这秘境任务看起来简单,但的确不能轻心,便附和说:“我与你一起吧。”   宋珏自然要跟着,三人与江承意知会了声,便穿林而行,隐入山中。   尹心药自小学医,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草药的蹤迹。   三人很快就采了不少,尹心药发觉薛镜辞找的大多都是止血凝伤的草药,疑惑问:“修士体魄强健,与凡人不同,为何担忧?”   “师姐觉得修士强健,但别忘记,这里的情况不同。”   薛镜辞神色淡淡地叙述:“我曾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灵气极其稀薄,与这里很相似,若是不及时补充灵力,我们与凡人也并没有什麽差别。”   尹心药点点头,又抓着草药问:“为何只捡这种药?”   薛镜辞道:“方才我去军备处看了看,药品不多,我们可以抵御,怕是那些将士不能,若他们受伤,这一仗很难打赢。”   尹心药这才恍悟。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里只是幻境,所以并没有将那些士兵当成活生生的人,可薛镜辞这样一说,她才明白此中道理。   论真正沖锋陷阵,还是要仰仗他们才行。   宋珏静静听着,与薛镜辞对视一眼,竟擡手做了个拜礼,开口说:“受教了。”   小猫咪甩着尾巴看他们,感叹道:“还是不笨的嘛。”   日光强盛,穿过树叶落下,土地蒸腾着热气,散起层层的浪。   薛镜辞的肤色都被蒸得粉红,叫他看起来比往常少了些清冷气。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汗,却又蹭了土上去,看起来和肩膀上的小猫脸一样。   尹心药盯着他的脸,噗嗤笑了出来,将宋珏的帕子递给他。   “擦擦脸吧,小花猫。”   薛镜辞这才反应过来,接着手帕背过身将脸擦干净,埋怨系统:“你怎麽都不提醒我。”   系统笑得在草地上打滚:“因为很好笑啊!”   薛镜辞决定不理它,晚上也不分享给它好吃的了。   而这时他们谁都没察觉到,丛林里竟忽然涌来几只妖蜂,悄无声息地朝尹心药扑去!   薛镜辞耳朵霎时动了动,身形急掠,瞬息之间挡在尹心药的身前。   尹心药眼见着身边剑影交掠,如置身惊雷急电之中,立刻开啓防护,手指翻转间,显出一枚玉色如意。   那如意闪烁光芒,眨眼间放出几道毒雾,直奔那些尾针闪着寒光的妖蜂,瞬间笼罩妖物,让它们皮肉连同骨血,尽数化为飞灰。   两人还没来的急反应,却见身边空蕩蕩的。   眼看更多妖兽就要沖破尹心药布下的防护圈,薛镜辞的身影立刻沖出去,长剑一扫,瞬间血肉纷飞,两只狼妖已经身首异处。   余下妖兽四散而逃,薛镜辞大喊:“抓活的!”   然而便奔着一个方向追去,宋珏与尹心药立刻也分路而寻。   丛林中草木茂盛,行走不易,薛镜辞追了百余米远,竟然叫那泥鳅般滑不留手的妖逃掉了。   他记下了妖物逃走的方向,正要回去找人,却忽然察觉有什麽东西正在高处盯着自己。   薛镜辞眼神瞬变,一道剑光便飞过去,将大半遮掩的树枝砍掉,轰然坠地,惊得鸟雀乱飞。   而待他顺着那道视线望去,却见一身形修长的黑衣男子,正不避不让地躺在树枝上。   “好兇。”   四目相对,裴荒懒洋洋地坐起身,丢下只半死不活的雀鹰。   ——正是方才那逃窜的妖兽。   没等薛镜辞开口,裴荒忽然变了眼神,手臂上绑着一个通体漆黑的弓弩。   此刻弓弦满张,杀气十足地对着薛镜辞的脑袋。   薛镜辞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擡头看他。   裴荒嘴角弯了弯,“咻”的一声,冷箭飞过,擦着薛镜辞耳朵越过去。   他身后扑来的妖兽瞬间被彻底洞穿,挣扎几下就重重落地。   时间仿佛凝固,裴荒撇了撇嘴说没趣,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到薛镜辞面前。   系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喵呜喵呜地沖着裴荒叫。   裴荒对着小猫做了个鬼脸,才侧头问薛镜辞:“你怎麽也不躲,就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他变化不小,虽仍然是一袭黑衣,却是锦缎制成的法袍,薛镜辞打量了一番,淡淡道:“你又伤不到我。”   裴荒正要说些什麽,薛镜辞身后那妖兽尸体竟然自爆了。   瞬间整个树林血雾弥漫,裴荒立刻伸手将薛镜辞拉进怀里,擡起衣袖遮挡,替他挡住了溅来的髒血。   宽大的袖子轻轻擦过薛镜辞的耳边,似乎将外界杀戮的气息也尽数隔绝。   那血髒污至极,腥气沖天,裴荒看着薛镜辞的白衣,不好碰他,自己往后退了两步,甩了甩衣袖上的血珠。   见薛镜辞仍旧干干净净,才放下心,斟酌着问:“青团好吃吗?”   “果然是你。”   薛镜辞眨了眨眼,擡头看向裴荒。   他这才意识到,记忆里才过腰身的小孩,如今居然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 第21章   夕阳的余晖在两人身上跳跃,明明是血色漫天的古战场,此刻竟透出几分静谧。   薛镜辞视线落到裴荒的衣袖上。   那袖箭通体漆黑,远看时几乎与衣衫融为一体,近了瞧才发现雕工极为精巧。   见他看得认真,裴荒难掩得意的心思,献宝似地举起来:“怎麽样?我自己做的。”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伸手解下,递给薛镜辞道:“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薛镜辞不解地盯着他:“工艺精巧,做得不错,你舍得?”   裴荒将弓弩塞入薛镜辞怀中,故意卖关子道:“这玩意我多的是,以后慢慢给你看。”   薛镜辞不再推辞,将袖箭收入储物袋中,难得起了几分好奇。   上次见裴荒时,他用一把小巧的匕首杀妖,动作干脆利落。今日的弓弩也同属暗器之流,却不知裴荒的本命武器究竟是什麽。   两人短暂交谈,薛镜辞心底记挂着妖族斥候的事,便俯身去捡拾地上半死不活的雀鹰,要带回据点複命。   见那雀鹰血迹斑斑,臭味熏天,裴荒忙拦住他:“我来拿吧,反正身上已经髒了。”   听这意思,是要与薛镜辞一同回据点。   古战场兇险,薛镜辞倒不介意多带个帮手回去,便任由裴荒尾巴似地跟在自己后面。   系统窝在薛镜辞肩膀上,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喵呜起来:“原来那青团是他送的。”   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以为它是吃人嘴短,忍不住逗它:“这回终于不喊他小鬼了?”   系统尾巴晃了晃:“个子高一点,也是个小鬼。”   小猫咪盯着前面的裴荒看,也不知这人是吃什麽长大的,个头蹿得那麽快。   两人回到据点,见薛镜辞身后多了个陌生人,衆人神色都有些戒备。   薛镜辞让裴荒将雀鹰递给江承意,主动介绍道:“这位是我故友。他是凡界散修,风眼出现时恰在附近游历,便被卷了进去。”   秘境开啓突然,确实有不少凡界散修误入。   虽然有薛镜辞出面做保,但衆人的戒备仍然不减。   林恒胆小不大,对危险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仔细打量着裴荒,总觉得这人周身充斥着一股兇兽般的野劲。   林恒捅了捅林肃,悄悄说道:“我听闻妖族有化形之术,但总会保留几分本来面目,比如肌肤上会残存鳞片。这人裹得如此严严实实……”   他话才说到一半,裴荒忽然看了过来。   那眼神淩厉,林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给盯住了。   裴荒移开视线,忽然伸手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肌肉虬劲的手臂。   “这位道友说的有理,我来路不明,此处又多有妖兽出没,是该自证身份才对。”   他如此坦蕩,倒是叫宋恒有些不好意思。   换做是他,被人如此质疑只怕会与那人打起来。   薛镜辞看向裴荒,淡淡道:“不必如此。”   裴荒凑过去贴在薛镜辞耳后偷偷说:“我才不在意旁人说什麽,只是不想让你为难罢了。”   薛镜辞轻笑,擡手将他的袖子放下来,裴荒忽然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了自己的手臂。   手臂瞬间变得炙热滚烫,直到薛镜辞收回手,他才小心地呼出一口气。   说不清楚是何时开始,薛镜辞每一次的触碰,哪怕只是极微小的一下,也会让他心绪慌乱。   衆人散去做事,裴荒跟在薛镜辞身后回了帐子,左看右看的打量,许久后才纠结着问道:“上次我托人带去上界的琥珀,你收到了吗?”   薛镜辞眨了眨眼,竟觉得有些亏心,扭头不去看他,只说:“收到了。”   裴荒高兴起来,追问:“你喜欢吗,那朵洛阳锦可是我从几千盆里挑出来最漂亮的一朵。”   他话还没说完,萧寻撩开帐子走进来,愧疚地向裴荒说出实情。   “那琥珀原来是这位道友送的,怪我不好,先前去师父房中时失手摔碎了,辜负了你一片心意,实在抱歉。”   师父?房中?   裴荒看向萧寻,眼底瞬间凝出一层寒气。   转头看向薛镜辞时,那寒气又渐渐消散,只是声音微凉:“这又是谁?”   薛镜辞眼中显出厉色,看向萧寻:“你我没行真正的拜师礼,出门在外,不必喊我师父。”   转而才与裴荒解释:“萧寻是我新收的弟子,那琥珀我很喜欢,本是打算穿了孔戴着的,但不小心碎了,萧寻只是想看看,并非有意。”   裴荒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忽然觉得自己倒是个外人,碍事得很,瞬间下颌紧绷,轮廓愈发显得冷峻,冷声道:“无妨,反正也不是什麽值钱的东西。”   薛镜辞想说些什麽,却见裴荒扭头朝外走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直到晚上,裴荒都没有再出现。   薛镜辞心想这人先前还寸步不离跟着自己,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蹤,脾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差。   他心中有些闷闷的,吃饭时也没出帐子。   萧寻端了饭食过来找他,满脸歉意地说道:“师父,都是我不好,让他不高兴,还伤了师父的心。我这就去找他道歉,只要能让他消气,我做什麽都行。”   薛镜辞摇摇头:“不用。”   他看了看萧寻带来的干粮,掰了一半,余下的退回去道:“这些你拿去分给据点守卫。我要打坐修炼,你出去吧。”   萧寻只好离开。   尹心药见到这一幕,心中有些担心,便拦住萧寻问道:“薛师弟怎麽不来与大家一同吃饭?”   萧寻对她没什麽好感,淡淡道:“师父说要打坐修炼。”   尹心药没有多问,只是转头回了自己帐中,取出一个食盒,用灵力热了热。   宋珏挑开帘子进来,嗅到香味惊喜道:“师姐对我真好,怕我吃不好,还额外开小竈。”   尹心药护住食盒,摇头道:“这可不是给你的,我要拿去送给薛师弟。”   宋珏闻言,脸上露出懊恼之色:“白天多亏他机警,不然你就要受伤了。”   尹心药想起那惊魂一幕,此刻也后怕得汗透衣衫。   她摇头道:“没想到,我之前一直疏远他,他却过来救我……我想,他应当不是旁人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宋珏沉思片刻,附和道:“他这人确实不坏。”   谈话间,食盒已经变得温热。尹心药拉上宋珏,走到薛镜辞的帐子外,问道:“薛师弟,我有些事找你,可以进来吗?”   等了许久,帐子里都没反应。   正要离开,里面传来喵呜的叫声,片刻后有人拉开了帐子。   薛镜辞似乎是刚睡下,发丝被枕头压得有些淩乱,低敛的眉眼甚至有几分茫然。   尹心药还以为他是醉心修炼才不去吃饭,谁知是在军帐内偷偷睡觉,一时有些好笑。   但转念想起薛镜辞今日又是采药,又是捉妖,必定疲累无比,便赶紧将温热的食盒递给薛镜辞:“薛师弟,今日多谢你救我。这里有些果酱,还请你收下。”   薛镜辞打开食盒,鼻子动了动,果然嗅到一股玫瑰花的香气,忍不住问:“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尹心药点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干粮难以下咽,我便捣鼓了些果酱,抹上去果然好吃多了。”   薛镜辞心情好了些,见尹心药要走,主动叫住她,说道:“尹师姐,你身上有香味。”   再次听见这轻慢之语,尹心药却不複先前的反感。   她认真嗅了嗅自己衣裳,确实闻到一股淡淡香气,便道:“也许是香粉的味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瓶。”   薛镜辞摇摇头:“不是那种香味。”   尹心药瞬间正色,追问道:“那是?”   薛镜辞道:“我有些说不好,只是这种香气似乎与灵力有关,你灵力纯彻,妖兽自然会更注意你,要小心。”   尹心药面色微变。   她这才知晓自己先前错怪了薛镜辞,还误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同时也想起自己今日被妖兽围攻的事来。   没想到竟不是巧合。   她点头应下,说道:“多谢师弟提醒。”   听见尹心药又谢了自己一次,薛镜辞心安理得道:“师姐,这果酱还有其他口味吗?”   尹心药被他逗笑,此时才发觉薛镜辞其实是个极为纯澈的人。   这幅眼巴巴询问地模样,也挺可爱。   她赶紧点点头:“还有无花果味的,我回头给你拿。”   送走尹心药后,薛镜辞没了睡意,索性真的打坐修炼起来,只是半夜又被人叫起来。   江承意竟从那妖雀口中得知妖族準备从东南方向奇袭,便立刻动身去其他据点传达消息。   这下帐中只剩他一人,在夜风里静悄悄的,直到二更时,帐子外忽然传来军号声。   “妖族夜袭——”   薛镜辞眼神一戾,拔剑便杀了出去。   外头交战正酣,薛镜辞随意扫了扫,并未见到裴荒。   他杀了一阵,忽然望见存放粮草有火光闪动,似是妖族要放火烧粮。   薛镜辞疾掠而去,杀了几只外围的妖,就见火光闪了闪,彻底熄灭了。   空气中传出妖兽凄厉的嚎叫。   薛镜辞赶过去,在帐子前看到几只死透的妖兽。   那些妖兽死状凄惨,竟然被生生剥了皮,鲜血将地面都浸湿了。   薛镜辞蹙眉沉思,那杀妖之人手段狠绝,干净利落,不像淩虚宗的手法。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隐约听见附近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剑光一闪,那草丛便被劲风吹开,露出了藏匿其中的少年。   少年年纪很小,身形苍白瘦弱,一手握着滴血的匕首,一手卷着刚刚剥下的兽皮。   像是黑夜里索命的恶鬼。   察觉到有人的靠近,少年眼中兇光毕现,可看清薛镜辞的脸后就愣在原地,将匕首丢到地上去。   他乖巧地将手举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许是很久没笑过,以至于有些瘆人。   少年打着手语说了些什麽,薛镜辞看不懂,只是隐约觉得少年熟悉。   “你是……阿苏?”薛镜辞迟疑问道。   不远处响起战事结束的军号声,薛镜辞让少年跟上自己,回到先前搭好的帐子里。   他取出纸笔问:“会写字吗?”   阿苏擦擦手上血迹,握住了笔,写道:“我现在叫裴苏。”   薛镜辞原本只是猜测,如今却已确定,这小少年确实是跟着裴荒一同来的。于是接着问道:“你怎麽跟着裴荒,你父母和村长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裴苏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顿住,许久才写下:已经没有东来村了。   他低头写字,薛镜辞便看见了他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疤,一时沉默下去。   裴苏不再提起往事,将纸翻了面,重新写道:哥说你去了上界,你果然是神仙,那里好玩吗?   薛镜辞摇头,说起上界之事,很是枯燥无趣。   说完上界,薛镜辞想问裴荒的事情,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思索时他眼神便落在纸上,开始还不觉得,盯得时间久了,越来越觉得阿苏的字迹很是眼熟,竟然和自己的有六七分像。   薛镜辞心念微动:“谁教你写字的?裴荒?”   裴苏眨眨眼,在他心中薛镜辞始终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是有问必答。   他老老实实点点头,写道:跟哥学的,他说想要修炼就要能看明白功法上的字。閑下来时哥让我练字,我有他写的字帖,每天都练。   说罢,阿苏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薛镜辞看。   薛镜辞就着烛火,细细去看上面的字。   若说阿苏的字与他有六七分相似,那裴荒的字几乎是与他一模一样了。   秋日的麦谷香混杂记忆扑面而来。   薛镜辞恍惚记起,自己在东来村时每日午时都会抄写经文,后来离开时也没将经文带走。   他放下字帖,问道:“裴荒练字,用的是我留下的经文?”   裴苏点点头。   离开东来村后,他和裴荒一路颠沛流离,经历不少危险,但薛镜辞留下的东西都被好好地保管了起来。   甚至两人攒钱买下的第一个储物袋,也全都拿去装了薛镜辞的东西。   裴苏对此倒是毫无意见,在他心中,薛镜辞始终是年少时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的神明。   只是他哥这人,平日里从不信神,路过神庙都要顺手从供台上偷点东西吃,竟也会对一个人如此恭敬。   收回思绪,裴苏看着桌上自己写下的字,又看了看裴荒的字帖,突然觉得自己的字有些丑。   他看向薛镜辞,忍不住像小时候那般偷偷告状道:其实我以前也想直接抄你的字,但是哥不让,只同意我抄他的。开始哥的字也丑,我就跟着学,所以现在写成这样了,不怪我。   薛镜辞忍不住轻笑起来。   帐子外有动静,是先前去其他据点的江承意回来了。   裴苏伸出两根手指,朝薛镜辞比了个“走路”的手势,然后身形敏捷地从军帐底部钻出去了。   临走时,还将桌上的白纸一并带走,碰乱的东西也顺手归位,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来这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干。   薛镜辞心想,裴荒怎麽也不教点好事,好好的孩子跟着他都成了贼。   江承意没察觉,走进来摁了摁眉心,神色却并未松懈下来:“今日多亏你捉了那雀鹰,各处据点早有準备,损失不大。”   薛镜辞问道:“你在担心其他几个方位?”   江承意微微愣住,没想到薛镜辞竟轻易猜中了他心底的担忧。   这秘境对仙门弟子来说是一次试炼,更是难得的机缘,因此大多数人都抱着各自为战的念头。   他们身处东面,顾好自己即可,余下的便是多去搜刮资源,充实本门派的力量。   江承意摇摇头道:“先休息吧,今日来攻击、据点的都是些飞禽妖兽,想来是前锋,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方,随时有可能攻来。”   他倒头就睡,薛镜辞却没了睡意。   屋子里多了个不算熟悉的人,他本能地生出防备,干脆就地打坐起来。   天明时分,军帐外传来汤药的甘苦气味。   薛镜辞掀开帘子,果然看到尹心药正在熬煮止血凝伤的汤药,想必是要给受伤的士兵送去。   宋珏也在一旁帮忙,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扇子,色红如血,轻轻扇动便能给丹炉加热。   见了薛镜辞,宋珏主动开口搭话,心情颇为不错:“薛师弟,多亏了你那日采摘的草药,昨日收获如何?”   薛镜辞疑惑:“收获?”   宋珏扬了扬手中的扇子,兴奋道:“我昨日杀了只赤练鸟,从它身上搜出这把扇子,竟是件稀罕的灵宝。”   尹心药闻言也摸了摸头顶的翠翎发簪,说道:“领头的妖是一只蛊雕,身死后落下一枚妖珠,里面藏了不少上古修士的物件,我出力少,却也分到一支灵簪,可以凝聚灵力。”   说完这话,尹心药忽然想起击杀蛊雕时薛镜辞并不在场,自然也没分到东西。   她朝宋珏看了一眼,两人神色古怪起来。最后还是宋珏问道:“薛师弟,你该不会一直都在杀妖,忘了去搜罗妖兽身上的宝贝吧?”   薛镜辞点头。   髒。   况且他来秘境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攒够军功,换取成为长老的信物。   那妖兽尸体血气沖天,他也没有兴致一一翻捡。   宋珏有些哽住,若是换做别人,他肯定觉得那人心机深沉,必定是得了宝贝后藏起来,不愿外人知晓。   可是薛镜辞这人,越是相处久了,越明白他的直白。   既然他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恐怕,薛镜辞是真的将这次试炼当做一次真正的战争,只顾着杀妖去了。   宋珏忍不住拉了拉尹心药的衣袖,低声道:“陈昭拉上了林肃和林恒,想去周围碰碰运气,看看还有没有遗落的宝贝。我本想和你也去找找,不如再叫上薛师弟吧。总不能让他来一趟秘境,什麽也没拿到。”   尹心药点头答应。   待煮好了汤药,尹心药便邀薛镜辞同行,只说是采草药。   薛镜辞答应下来。   宋珏和尹心药自幼在上界长大,对于秘境夺宝之事熟悉至极,还真让他们找到不少好东西。   将东西平分后,三人回到军帐,恰好撞上了陈昭一行人。   林恒满脸笑容,正拉着陈昭的手臂说话。   陈昭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总是不经意往薛镜辞身上扫。   今日这趟外出,为的是寻宝,因此组队之人必须是平日里熟悉且信得过的人。   他与林肃林恒熟悉,组成一队并不奇怪。   但薛镜辞何时与尹心药他们走得这麽近了?   萧寻也走过来,亲昵地凑到薛镜辞身边说话。   陈昭这才意识到,十人之中,竟有半数人都对薛镜辞颇有好感。   他面色微沉,寻了个借口独自离开。   萧寻今日没有与薛镜辞一同行动,此刻旁敲侧击问道:“师兄今日有没有遇到那位故友,我还是想与他郑重道歉。”   尹心药心中好奇至极,但她不是多话的人,当即拉着宋珏走开,留萧寻与薛镜辞说话。   薛镜辞摇摇头,今日一整天,他都没有再见到裴荒。   萧寻松了口气,神色自如地请教了薛镜辞几个修炼上的问题,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天就这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第三日一早,天还蒙蒙亮,便有人急急来帐中寻江承意。   “江师兄,我今早起来忽然打不开储物袋了!这可如何是好……”   来者是冯易,昨日得了不少好东西,今早他正要取出战利品好好欣赏,却怎麽都打不开储物袋,急出了一身冷汗。   江承意神色一凛,毫不迟疑地拿出自己的储物袋,果然也取不出东西了。   薛镜辞看向他,冷静道:“我也不行,想必是秘境的禁制。”   江承意迅速召集衆人问话,还派了几个士兵去附近据点传递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无法打开储物袋。   不仅如此,他们体内的灵力也被一股力道锁住,此刻近乎是凡人的状态。   “你们几个,随我去清点物资。其余人跟着林肃巡逻据点,防止妖族奇袭。”   江承意神色冷静吩咐下去,起身朝存放军备的地方走去,等清点完毕后,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衆人一直知晓主城和各处据点战备吃紧,却都觉得与自己无关。毕竟能来这里的修士哪个没点底蕴,储物袋早就装满了食物、丹药和武器。   可如今,衆人却要真正仰仗着稀薄的军备物资,与妖族对战了。   江承意呼出一口气,还未走出帐子,就听见军号急吹。   妖族军队果然攻过来了!   另一边,林肃剑势淩厉,虽然失去了强大的灵力,每一击仍有恢弘之势。   他见林恒出剑缓慢,忍不住骂道:“没了灵气就不会出剑了?你平时到底怎麽练剑的!”   林恒面色涨红,修士的剑招本就与凡人不同,灵气灌注剑身时光芒大盛,随便挥挥都让人感觉威力十足。   如今换了这不会发光的剑,林恒都觉得自己不会打了。   对方攻势太急,江承意忙叫大家凝聚起来,形成一道密集防线,将东面据点死死守在身后。   前方有林肃撑着,薛镜辞便游走在衆人身后,见谁力竭便出手相助,以确保这长长战线不被妖族攻破。   清冷干净的气息慢慢将所有人笼罩,竟让人觉得被这股气息包裹着,可以安心托付一切。   衆人面上的急躁不安渐渐消去,只专心擡手对敌,用尽余力。   原本隐隐溃散的战线,渐渐变得牢固起来,甚至主动前进,朝汹涌的妖族逼去。   就在这时候,异变陡生。   妖族领头的,是只通体漆黑的狼蛛。   此刻它腹鸣如雷,原本正在攻击的小蜘蛛,忽然朝它身边聚拢过去。   此刻,狼蛛张开巨大的口器,大口吞下几只同族,周身泛起红光,俨然是一副晋阶之象。   其他妖族也立即聚拢过来,保护它晋阶。   林肃剑气一扫,不再吝惜体内为数不多的灵气,高声喊道:“随我攻过去,绝对不能让那狼蛛晋阶!”   他正要强攻,去见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竟直直落到那狼蛛身上,一把抓住粗粝的长毛。   那人身上并未带着武器,看得人心惊不已,正是裴荒。   “危险,快回来!”   林肃下意识高声喊道。   话音刚落,就见那狼蛛猛地一震,要将裴荒甩下去。   衆人纷纷看过去,为那人捏了一把冷汗。   要是真被甩下去,等待他的便是万妖分食的凄惨下场!   然而就在狼蛛抖动庞大身体的瞬间,裴荒却顺势一跃,足尖轻点腾空而起,与此同时,竟迅速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   这剑极软,却在顷刻之间凝聚了磅礴的灵力,化为陨铁般无坚不摧。   裴荒看準时机,狠厉地向下扎进去。   狼蛛的心髒被刺穿,瞬间发出响彻天地的惨叫。   裴荒身上脸上被溅上青色的血液,却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反倒接着将剑身捅进去,手腕翻转将狼蛛的心髒彻底绞碎。   首领被杀,妖族彻底翻腾,转头要对準裴荒攻击,衆人纷纷上前救人,却见裴荒极其熟练地伸手掏出一颗淡蓝色的妖核。   他跳下狼蛛巨大的尸体,将妖核抛到空中,迅速丢了张黑色符纸到天上,那符咒上朱砂赤红发光,瞬间催化出妖核内漫天的妖气,让其他妖物动弹不得。   直到裴荒极快地穿梭而出,那符纸也燃烧殆尽,妖族大军瞬间反扑,发了疯的要将他扯进兽潮里。   然而没了狼蛛,此时的妖族已经失去控制,乱作一团,竟让裴荒真的溜了出去。   薛镜辞自然也看见了裴荒的身影。   那日阿苏出现,他便猜测裴荒也在附近,只是昨日一整天都没见到。   没想到,他其实并未走远。   衆人一鼓作气,沖上去击溃了妖族的部队。   他们简单处理伤势,便打算返回帐子休息,不知下一波妖族攻势何时回来,忽然有两个满身沾血的修士闯过来。   江承意细细询问,才知今日妖族从四方进攻,如今北面据点岌岌可危,药物也彻底告罄,不出一日,就会被妖族大军彻底击溃。   大家商议过后,江承意打算将东面据点的物资,运送一部分给北面,甚至还要派修士过去支援!   冯易第一个站起来,反驳道:“江师兄,如今大家的储物袋都被锁定,灵力也削弱不少,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哪有功夫去管别人!”   其他宗门的弟子也纷纷附和:“是啊,此番历练按军功分配资源,我们的任务是守好东面,他们守不住,是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别人。”   尹心药看了薛镜辞一眼,忽然站起来道:“战场兇险并非儿戏,我同意去支援北面。至于丹药补给,诸位道友不必担心,我先前已经与同门采摘了许多草药,只要两日时间,就能补上缺口。”   听了这话,人群中又站起一个男子,正是药宗少主曾轩朗。   他高声道:“我也同意支援北面,虽是历练,但尽量不要有伤亡,这几日我们药宗会与淩虚宗一同炼制丹药。”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少了许多。   但仍有人不满道:“可听江道友之意,除了支援丹药,我们还要派修士过去帮忙守护据点,那我们自己的据点岂不是无人看守?”   “是啊,我们自己的据点也很危险,派人是万万不行的。”   江承意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派人之事由淩虚宗负责,诸位道友回去休息吧。”   待所有人离去后,冯意怒声道:“江师兄,你辈分与修为皆是我们之中最高的,按理我该听从你的命令。但支援北面,恕我难以从命。”   说罢竟直接拂袖离去。   一时间无人说话。   薛镜辞淡淡道:“我们面对的是城战,并非个体,北面若是失守,所有据点在不远的未来都将倾覆。你们去吧,我们自己的据点,可以布阵防御。”   江承意的眼睛微微亮起:“你当真可以?”   薛镜辞点点头,江承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即安排好了支援之事。   待阵法布好后已经过去了一日,前去支援北面的陈昭、林恒与林肃却仍旧没有回来。   系统窝在薛镜辞脚边,问道:“宿主是在担心北面的情况?”   薛镜辞点点头,他不习惯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总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只是东面阵法需要有人守着,他一时走不开。   系统扒拉着薛镜辞的衣袖,想不出安慰的话,忽然一个果子从天而降,砸在它的脑袋上。   “嗷——”   系统瞪圆眼睛,朝罪魁祸首看去。   就见裴荒嚼着一个果子,朝自己得意地笑了笑。   系统把果子从脑门上扒拉下来,递给宿主道:“宿主,你快帮我砸回去!”   薛镜辞捡起果子,想了想道:“挺好吃的,丢了可惜。”   说完咬了一口。   裴荒找了半个山头,才找到这麽几个果子,就这麽送人也不可惜,却也不看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阵法是五方玄灵阵?东方为杀门,西方为……”   薛镜辞转头看向他道:“你也懂阵法?”   裴荒被他看得不自在:“自然懂。”   见薛镜辞仍然看着自己,他想了想又说:“比你那徒弟可要厉害多了,想去就去吧,这里我来守。”   这人面冷心热,薛镜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也不与他啰嗦,转身就走,直奔北面,他放松的神情才骤然紧绷起来。   这里的情况比他想得还要更危险。   地上血迹弥漫,无数折损的法器跌落在黄沙中,风一吹,便彻底陷落下去。   北面竟然有流沙。   薛镜辞御起剑,小心贴着地面飞行,减少灵气流转。   不知飞了多久,他忽然看见流沙之中有人。   林肃大半个身体陷落进去,林恒站在剑身上,伸手去拽他。   可两人体内的灵气都几乎消耗殆尽,林恒脚下的剑也剧烈颤动起来,随时都要栽倒下去,却死死攥着林肃不撒手。   薛镜辞心中有些惊诧。   林恒这人欺软怕硬,胆子又小,没想到也有不怕死的时候。   他不再迟疑,御剑过去,悬停在两人的上方。   薛镜辞朝林肃伸出手:“上来。”   林肃愣了愣,赶紧抓住薛镜辞的手。   那只手苍白冰凉,看起来脆弱无比,林肃下意识不敢握得太用力,只是轻轻地触碰。   薛镜辞却误以为林肃力竭,便更紧地反握住他,直接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剑上。   “你……”林恒整个人都惊呆了。   先前在客栈时,这人看起来冷心冷肺,平日里也一副生人勿进的冰冷模样。   谁知道,他竟会来救自己和哥哥。   薛镜辞上下扫了一眼林恒,见他没受伤问道:“怎麽只有你们,陈昭呢?”   往日林恒总爱与陈昭混在一块,可现在提起这名字,林恒却差点咬碎了牙。   “那孬种见有危险,早就跑了!”   林肃不满他非议同门,呵斥:“林恒,不準乱说。”   林恒眼睛都气红了:“他明明就是……”   薛镜辞却没耐心听他们说话,御剑朝东边飞去:“我的灵气支撑不了太久,快走吧。”   等回到东面据点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   薛镜辞找到尹心药,让她去看看林肃,陈昭也从侧面的沙土里钻出来,灰头土脸的不敢靠近。   林恒怒目而视,幸而林肃一直拎着他衣领,才没叫他沖过去打人。   好在大家虽然狼狈,却也没什麽大事。   薛镜辞挂念着阵法那边,先行一步,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据点。   裴荒还守在原处。   树枝上挂着黯淡的冷月,薛镜辞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第一次没等裴荒朝自己走来,而是主动靠近过去。   “今日我见到你用剑了。”   裴荒故意不看他,然而薛镜辞凑得极近,清清冷冷的声音拂过耳边,还是令他耳尖瞬间烫了起来。   薛镜辞晃到他面前去,声音温软:“剑法精进许多,虽是简单剑招,却发挥到了极致,可见功力深厚。”   裴荒还是第一次听薛镜辞这般认真的夸奖他,嘴角忍不住弯起,又很快压了下去,说道:“那是自然,我天资出衆。”   薛镜辞纠正道:“是我教的好。”   “琥珀虽然碎了,但碎片我都收好了。”   薛镜辞对着他笑了笑,轻声道:“别生气了。”   裴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脑海中忽然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说:“你……”   “你是不是在哄我?”   下一秒,他就见薛镜辞点了点头。   裴荒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微颤,忽然有些扛不住,心绪大乱。   紧接着,笼罩营地的阵法瞬间破碎。 第22章   阵法一破,天空便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风吹得更急了,惹得树枝上鸟雀飞散。   薛镜辞看向裴荒,问道:“你不行了?”   裴荒脸色发红,不知是被这话气得还是恼羞成怒,瞪着薛镜辞道:“还不是你!”   薛镜辞皱了皱眉,有些迷茫地问:“与我有什麽关系?”   裴荒不说话,转身走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薛镜辞清清冷冷的声音,嗅不到他身上新雪般的气息,紧绷的身体才缓和下去。   他入了密林,很快走到一条小河边,蹲下身掬了捧清水,朝自己脸上扑去。   清澈的水竟然开始滚动,像是在沸腾,扬起来的水花溅到裴荒身上。   裴荒嫌弃的站起身,眼见那透明的水慢慢化成一个男人的模样,一把按下去。   “别出来,附近有人。”   河妖只能露出个脑袋看他,笑眯眯问:“好不容易找到他,竟然舍得耍脾气?”   裴荒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离开,像是还在生气。   其实他早就学会藏起所有情绪,不叫旁人看穿他的底牌。只是对上薛镜辞,又总是沉不住气,藏不住事。   但若非如此,他恐怕也想不到,薛镜辞还会有轻声哄人的时候。   河妖收起笑容,说道:“不过,你确实要回去找他。方才我潜进南面的河里,听到妖族议事,他们丑时要从水路入侵南面据点。”   裴荒看他一眼,从怀里摸出块灵石丢过去:“谢了。”   他顺着原路返回,就见薛镜辞还在阵法附近,正弯腰将布阵的东西尽数收回去。   如今物资稀缺,这布阵之物都是从好几个修士手里凑出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河妖一路跟着裴荒过来,此刻忍不住感叹道:“真贤惠,持家有方说的便是如此吧。”   裴荒闻言神色一变:“别乱说话。”   河妖抿嘴憋住笑。   他虽是妖,却不关心什麽人族妖族之争,只想赚点小钱好好生活。今日特地过来送信,也不过是想看裴荒的好戏。   认识裴荒这麽多年,眼见着这人从机灵活泼的少年变成心思深沉的模样,有时候连他都猜不出裴荒真正的情绪。   只有遇上薛镜辞的事,裴荒才会露出几分鲜活的气息来,叫他一猜一个準。   比如此时,裴荒嘴上让他别乱说话,心里怕是和他想的也差不多。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薛镜辞抱起阵旗,朝裴荒看去。   裴荒顺手接过他手上的东西,郑重说起河妖传来的消息。两人一同回了据点,去找江承意。   河妖的身份不能暴露,裴荒便说这是自己去妖族敌营里探知到的。   这话换了旁人说,江承意必定不信。   可今日裴荒孤身一人闯入妖族军队,取首领性命,这份胆识与能耐实在让人钦佩。   他没有犹豫,便决定连夜去南面据点送信。   临走时看了眼床榻,看向裴荒说道:“你若是没地方住,今夜就睡这里吧,我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裴荒没推辞,只是第一次把江承意这个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见他盯着江承意,薛镜辞想起他前不久还问起萧寻是谁,便简单介绍:“他叫江承意,是内门的师兄。”   裴荒盯着床榻,难得夸道:“这人不错。”   薛镜辞以为裴荒是见识过江承意统筹布局的才能,便也点点头。   系统晃了晃尾巴,奇道:“这小鬼竟然还会夸别人呢!他不是一向觉得自己才是最厉害的吗?”   薛镜辞揉揉系统脑袋,想了想道:“他确实也很厉害。”   今日与那狼蛛对战,若不是裴荒出现,即便仙门弟子胜出也会损失惨重。   只是也不知裴荒这些年都经历了什麽,才有了这麽多鬼点子,竟敢直接跳到狼蛛身上去!   薛镜辞低头,见裴荒已经躺在对面江承意的床榻上,甚至没忘了将外袍脱去。   他熄了灯,本想和前几日一般打坐至天明,可不知怎麽忽然有了睡意,便也跟着躺下了。   薛镜辞难得睡得沉,半夜里却被急促的军号声唤醒。   他没叫醒裴荒,反而给他布了个隔绝声音的阵法,好让他能安稳的休息。   想了想,又把系统也塞进阵法里,免得他们之后会打起来。   等薛镜辞走出军帐,裴荒才睁开眼睛,盯着阵法出神。   一切的嘈杂声响都被这阵法隔绝,裴荒的心渐渐安宁下来,看向猫咪的眼神也温柔了几分。   与军帐内的温和宁静不同,外头此刻是风雨欲来。   江承意难得露出了怒色,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南面据点已被彻底攻破,所有人收拾东西,退守偃城。”   衆人刚从睡梦中惊醒,此刻还有些迷迷糊糊,不解问道:“南面据点怎麽会破?白日里妖族不是都被杀退了吗?”   江承意气得快冒烟,冷声道:“今夜我收到消息,南面有妖族从水路奇袭。可前去提醒时,却无人当回事,个个只顾着去捡拾白日里交战掉落的宝贝。”   “可是江师兄,南面据点被破,我们东面还安然无事啊,只要坚持到明日早上,不就完成任务了吗,为何这时候急匆匆离去?”   江承意摇摇头,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便看向薛镜辞道:“薛师弟你来告诉他们,这是为何。”   薛镜辞淡淡道:“任务虽是守护据点,可守护据点,为的是守护偃城。如今南面被破,妖族便可长驱直入攻上主城……”   其他据点的修士,此刻皆是清醒过来。   他们终于明白,先前淩虚宗为何要坚持支援东面。   无论是哪个据点被破,任务都必定会失败。   上了战场,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衆人不再迟疑,立即回去收拾东西,连夜退守偃城。   薛镜辞回了军帐,将裴荒叫醒,告知了南面据点被破的事情。   裴荒面上不显,心底却嗤了声,暗道仙门弟子果然不中用,单凭他们怕是根本走不出这秘境。   两人一起收拾东西,很快就跟着大部队回到了城里。   这一夜还算平静,妖族不知何故,并未一鼓作气攻过来,总算让衆人有了喘息的余地。   可第二日醒来,衆人才得知,城中余粮极少,竟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若是换做前几日,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可他们如今储物袋被锁,灵力也被压制,只比凡人力气大些罢了。   早饭吃不上,到了中午修士们个个都饿得心慌腿软。   好在中午时终于有人送来稀粥和鹹菜,勉强可以填饱肚子。   萧寻见那粥稀得过分,根本喝不饱,便又拿了几个柿饼过来找薛镜辞。   薛镜辞没接,疑惑问道:“这柿饼是从哪儿来的?”   萧寻解释道,先前江承意派了好些弟子去向百姓征粮,这柿饼是一位大娘硬塞给他的。   “师父,那位大娘说,希望我们吃了这柿饼能事事如意,将那妖兽彻底驱逐出去。”   薛镜辞若有所思,却仍是不接柿饼,看向萧寻道:“今夜必有恶战,我肚子还不饿,你留着吧。”   萧寻被推辞后也不走,仍旧守在屋外,却见屋内人影一闪,似乎不止薛镜辞一人。   他心知是那叫裴荒的人又来了,眼底霎时泛起杀意,强按下心思,转头走了。   裴荒就是故意露出身影给人看的,免得有些不懂事的人打搅,正想说什麽,屋外却又有人拍门。   林肃高声喊道:“薛师弟,你在麽?”   薛镜辞还未应声,裴荒咽下了话,见他在忙也不多留,用手撑着窗框,麻利地溜了出去。   等裴荒离开,薛镜辞才去开门,问道:“何事?”   林肃拿了本剑谱,直接了当地开口:“你救了我和林恒,我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想着你也是爱剑之人,便自作主张拿了这剑谱过来,上面都是我多年习剑的心得。”   薛镜辞来了兴致,拿起剑谱便翻看起来,说道:“多谢。”   林肃忽然想起什麽,说道:“我擅左手剑,所以用剑方式与你略有不同。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薛镜辞没应声,林肃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自来熟了,赶紧补救道:“或者去问你那朋友也行,他惯常用左手,应该与我差不多。”   说罢,林肃便离开了。   薛镜辞却愣在原地。   裴荒以前并不是左撇子。   可这几日细细回想起来,他确实一直在用左手。   甚至今日他跳窗进来时,也是下意识拿左手撑着窗框。   薛镜辞走回屋子,窗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裴荒正要撑着窗框跳进来,薛镜辞忽然走过去,“啪”地关上了窗户。   “以后走正门进来。”   裴荒还以为薛镜辞不让自己进去,没想到却是要自己走正门,听到那句“以后”心中莫名有些喜滋滋的。   他手里拎着条烤鱼,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绕到正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薛镜辞盯着裴荒拎鱼的左手,眼神变了变,上前一步重重关上了门。   这下门户紧闭,室内昏暗无比,几乎看不清五指。   裴荒正献宝般将鱼递给他,道:“那柿饼你不爱吃,这鱼还不错,尝尝……”   话音未落,他就被薛镜辞从背后摁住,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   裴荒举起左手,那条鱼就被薛镜辞勾着放到桌上去。   薛镜辞也不说话,只是又一把握住裴荒的右手臂,从手腕处往上一路摁了起来。   他只不过是轻轻摁了摁,就引得裴荒的手颤抖起来。   偏偏这人一声不吭,只是放在衣袖外的手青筋隐显,让人看不出他究竟伤在何处。   薛镜辞稍稍用了些力道,摁到肩胛处时,终于听见裴荒轻轻嘶了声。   应该就是这里了。   薛镜辞没迟疑,一手挥亮了烛火,一手扒开了裴荒的衣服。   裴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用力挣脱起来嚎叫:“你要干什麽!”   薛镜辞摁住他另一边肩膀,像是小时候那般轻易钳制住他,冷声道:“别动。”   骤然亮起的灯火,令裴荒微红的耳朵无处遁形,好在薛镜辞专心看着他背部伤势,并未察觉。   薛镜辞紧紧盯着裴荒的背。   那上面疤痕交错,好几处都伤在要害,再深一些,再偏一些,都会要了这人的性命。   或许有很多次,这人都差点死掉。   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薛镜辞垂眸不语,看向裴荒右肩处的伤。   那里有道旧伤,像是被弯刀破开的,用刀之人的修为应当在元婴初期左右。   伤口外部有厚厚的痂痕,想来是曾经愈合过,却又在近日重新撕裂开来。   薛镜辞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刚进秘境的时候,裴荒右手绑着袖箭,便是因为这手有旧伤使不得力,只能换用这样轻便的武器。   只是那时候,他右手尚有力气,还能擡起手臂拿袖箭指着他。   直到裴荒用剑杀狼蛛,才又撕裂了旧伤,以至于再也没用过右手了。   薛镜辞久久没有说话,裴荒有些不自在,重新挣扎起来,想把衣衫拉回去。   “这伤不碍事,回头我让阿苏替我上点药就好了。”   听着他满不在乎的声音,薛镜辞伸手在那伤口上用力摁了下:“伤口沾到毒血还不处理,你真是不要命了。”   裴荒疼得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许久才埋怨道:“好兇啊。”   薛镜辞不说话,指尖放出灵气,吞噬着裴荒伤口上的毒血。   他的手指冰冰凉凉,顺着裴荒的肩背游走。   裴荒触电般的绷紧身体,手指攥成拳,放在膝盖上面,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薛镜辞问:“这麽疼?那我轻些。”   说罢,他指尖的力道更为轻柔,几乎像是抚过裴荒的背一般。   薛镜辞用剑,指腹有着一层薄茧,磨着肌肤的触觉蔓延,几乎让裴荒跳起来,心髒跳得剧烈,噗通声好像闷雷似得打在耳膜上。   裴荒咬着牙道:“不用,不用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镜辞终于处理好裴荒右肩上的伤,刚一松开手,裴荒就迅速将衣服穿好,彻底遮去了身上的伤疤。   他不敢看薛镜辞,闪躲般看向桌子上的烤鱼,张口道:“鱼有点凉了,我,我拿出去重新烤一下。”   薛镜辞却不让他走,追问道:“你惹了元婴境界的仇家?是谁?”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眼光如此毒辣,只看伤口就猜出这麽多事。   想到薛镜辞也不过只是金丹修为,他便随口道:“我的仇家多得是,谁知道是哪来的不要命的野鬼。”   薛镜辞没有再追问,只是将鱼从裴荒手里拿走,坐下吃了起来。   裴荒看着空空如也的筷子,索性也坐了下去,就着烛火看薛镜辞吃鱼。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薛镜辞偏过头看他。   烛光跌进薛镜辞的浅色的瞳孔里,那双眼睛好看得过分,此刻又多了一分旁人难见的温柔。   裴荒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这些年他总是想起薛镜辞,想起在东来村时两人一起吃饭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心跳也时常这样莫名乱了一拍。   年少的他,还以为是因为窗外的老枫树秃了,又或是薛镜辞难得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   直到此刻,隔着与当年差不多的烛火,他才终于厘清了年少时那一瞬间的悸动是因为什麽。   裴荒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放在桌子上:“这是狼蛛的妖核,虽然已经没了妖力,但仍可以拿去换军功,应该差不多够你去换长老信物了吧?”   薛镜辞愣了愣。   裴荒见薛镜辞不拿,直接将珠子塞进薛镜辞的手心里。   然后又攥住薛镜辞的手腕,直直看着他道:“保护好自己。”   说罢,裴荒站起身,这次没有跳窗,指尖燃了张黑色符箓,瞬间消失无蹤了。   系统跳上桌子,去吃剩下的鱼肉。   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盯着门口发呆。   一日过去,裴荒没有再出现过,直到傍晚,薛镜辞回房间就看见阿苏窝在椅子上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阿苏蓦地擡起头,神色戒备又冰冷。   待看清是薛镜辞后,才慢慢松弛下来,乖巧地摸出张白纸写字:哥让我来帮你守城。   薛镜辞点点头,又问道:“他没说别的了?”   裴苏对薛镜辞向来是有问必答的。   他仔细回忆一番,不错过任何细节,最后写道:哥说自己三日都不要洗手了。   薛镜辞面露疑惑。   想不明白,有点嫌弃。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召集人员的军号声。   虽是迟了一日,妖族大军到底还是攻上城池了。   薛镜辞往外走,阿苏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军备处人声鼎沸,阿苏有些不适,便朝薛镜辞打了个手势,跳到树上找了根树杈子窝了起来。   入了军备处,薛镜辞便嗅到一股浓郁的米香。   细问之下,才知道今日江承意派了好些弟子去城中征粮,本想拿银钱去换,谁知百姓不收,说只有将士吃饱,才能驱逐妖兽,他们饿几日肚子也无妨。   林恒自从被薛镜辞救了,就时不时黏上来找他说话,俨然将他当做第二个大哥。   “今日江师兄让大家去城中征集粮草,我以为那些百姓必不愿意,还準备了好些银钱。谁知没说几句话,那些百姓就将家中余粮都搬了出来,还分文不取,只希望我们能打胜仗便好。”   林恒喝着热粥,眼中透出钦佩与感动。   他见识过流民抢粮的疯狂,知道他们有多在意食物。   这几日他自己也饿得眼冒绿光,若是有人想要让他分出手中的食物,只怕他会立即出手。   连他都做不到如此慷慨,那些凡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林恒看向薛镜辞问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偃城百姓为何都如此慷慨?”   薛镜辞淡淡道:“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吃饱穿暖的好生活,只是活下去罢了。”   林恒一时沉默,上界修士争功夺利,为了丁点修炼资源可以抢破脑袋,而下界的凡人想要的,居然只是活下去而已。   衆人吃完了饭,便朝四方城楼赶去,抱着武器等待妖族大军的逼近。   二更天时,黑夜中骤然亮起惊人的火光,燃着火焰的箭矢如急雨般射向城中,瞬间将几个士兵烧成火人。   悄然而至的妖族前锋,展开双翼,强行登上南面城门。   城楼之上,好些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夺去武器,不得已肉搏厮杀。   而东面城外,妖族玄甲大军如黑云般压境而来,里面的妖族皆是皮甲坚硬的大妖,此刻幻化本体,猛烈沖击黄土筑就的城墙,令整座墙都晃动起来。   “报,东门抵挡不住,城墙有崩碎之象!”   “报,南门沦陷……”   听到从四方传来的军报,坐守偃城的将领看向江承意,问道:“是否要退守内城?”   江承意看向他问道:“支援和粮草何时会到?”   将领道:“天明时分。”   江承意沉默片刻,道:“不必退,我会派弟子去前线接应,只要先一步拿到支援军备,便有可能扭转战局。”   他派了士兵给各处城门传话,很快所有宗门的弟子都接到命令,死守城门直至天明。   与此同时,药宗弟子和各宗医修,带上连夜赶制的丹药爬上城楼。   得知有部分弟子需要跳下城楼,为输送粮草的支援部队开出一条道来,尹心药握住玉如意道:“我也下去。”   林恒连忙拉住她,劝道:“你一个女孩子,怎麽能去这麽危险的地方,还是留在这里,看我如何杀敌。”   说罢,林恒潇洒地纵身一跃,跳入妖群之中。   只是,这深入敌营与在自己的大本营里抵御外地,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林恒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孤立无缘,面对杀不尽的妖兽,他不知不觉就腿软了下去,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危机时刻,一双手将他拎起,直接丢回了城门楼上。   林恒一把抱住林肃的腿,哭嚎道:“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林肃一巴掌拍过去:“那日在流沙里尚有几分胆气,今日却如此孬种。你睁大眼睛看看方才救你的是谁!”   林恒低头一看,就见尹心药和宋珏正在妖群之中厮杀。   这妖群的小头目是个化了形的狼妖,竟偷了士兵衣服,僞装成尸体躺在地上。趁着尹心药不备,双手化作利爪,直接撕开了她的肚子。   “师姐!”   林恒此时也顾不上害怕,扒拉着城墙又要往下跳,只是双腿还在抖着。   林肃将他拎起来:“跟我走。”   说罢,两人一起跳下城楼,去支援尹心药二人,终于击杀了狼妖,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此时,尹心药才有功夫去看肚子上的伤。她极为随意的将场子塞回去,顺手掏出根针就缝上了。   见林肃手臂上也有伤,她收针的手微微顿住,问道:“也给你缝一下?”   林肃盯着那寒光闪烁,无比粗大的银针,赶紧摇头:“小伤,忍忍就好。”   尹心药也不强求,收回银针道:“好。”   三人绕开妖族军队,到了约定的彙合之处,很快就见到了薛镜辞。   见薛镜辞手上也带了伤,尹心药神色骤然一变,赶紧从身上装针的布袋里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薛师弟,让宋珏御剑带我们就好,我替你将伤口缝上。”   薛镜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伤口虽然狰狞,却没伤到骨头,便摇头道:“小伤而已。”   然而这回尹心药却没轻易作罢,难得强硬起来,直接抓住薛镜辞的手要仔细缝合。   这麽漂亮的手,万万不能留下难看的疤痕!   薛镜辞不习惯地抽回手,闻言却又停住。   他本不在意什麽疤痕,只是忽然想起裴荒让他保护好自己时郑重的眼神,便由着尹心药去了。   林恒这才缓过神,见尹心药对上薛镜辞时,简直细心到了极致,悄悄捅了捅御剑的宋珏,低声问:“你不是喜欢师姐,她对薛……”   宋珏摇头:“师姐只是单纯喜欢好看的人罢了。况且薛师弟他……”   林恒对薛镜辞的事情极为好奇,追问道:“怎麽了?”   林恒与林肃本是内门剑峰的弟子,是因与外宗之人打架,才被丢到了外门,如今不满半年,自然对薛镜辞的事知之甚少。   宋珏这才说起薛镜辞与谢争之间的事情,从送衣被拒,到苦做三年任务只为见谢争一面,再到储物袋被丢。   “一开始我也觉得薛师弟是个胡乱攀高枝的人。但是如今想来,我倒觉得他与谢师兄,恐怕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才会做到这般地步。”   林恒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另一边,尹心药给薛镜辞缝合好了伤口,又取出一瓶祛除疤痕的膏药递给他,叮嘱道:“薛师弟,一定记得每天都要用!”   这一次薛镜辞倒是干脆利落地道了谢,握着祛除伤疤的膏药不知想起了什麽。   五人御剑急行,很快就与输送粮草军备的队伍遇上,一路保护着他们返回了郾城。   到了城下,阿苏如鬼魅般出现,身后是一地死相狰狞的妖兽尸体。   他朝薛镜辞比划:走这边,路开好了。   林肃见他面生,本有些戒备,听薛镜辞说起这是裴荒的弟弟,面色瞬间缓和许多。   裴苏领着衆人在黑夜中疾驰,很快大家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   狗洞。   衆人一时沉默,薛镜辞却第一个俯身钻了过去,林恒从小就没少干钻狗洞的事,尹心药又是从小在尸体堆里学医的人,自然不会嫌弃。   只有林肃面色铁青。   “不就是……洞。”   林肃咬咬牙也跟上了,结果一出去就撞上了前来接应的药宗少主。   林恒正要说话,林肃一把捂住他的嘴。   身后跟随的运输队伍鱼贯而入,看着那成堆的粮草和武器,林恒红了眼眶,再也不记得要调侃他哥钻狗洞的事。   死守多时的衆人,终于成功等到了支援和粮草。   江承意下令反击,天明之时,妖族大军被逼退到五十里外。   衆人暂时休整,薛镜辞叫住阿苏,问道:“裴荒呢?”   今日妖族攻城,到处危机四伏,也不知他会不会有危险。   阿苏茫然地摇摇头,简单比划道:不知道。   薛镜辞追问道:“他去哪里之前,都不告诉你一声吗?”   阿苏这回没有比划,而是拿出白纸写字:不会。哥去哪里,要做什麽,都不告诉我。   系统跳到薛镜辞怀中,感叹道:“这阿苏,什麽时候被那小鬼卖了都不知道。”   两人谈话间,萧寻过来喊薛镜辞去城中参加篝火晚会。   他的视线在阿苏身上扫过,浮出忌惮之色,却什麽也没说。   阿苏不喜热闹,见薛镜辞没有危险,便又随便找了处黑暗的地方窝着睡觉。   才睡了一会儿,就被人晃醒。   那晃醒他的手极为熟悉,裴苏没有反击,只是懒懒睁开眼睛,疑惑地看向裴荒,无声喊道:哥?   裴荒比划了几个问题,都与薛镜辞有关。   得知薛镜辞钻了狗洞,他一时沉默。   空气中传来控制不住的笑声,河妖的面容模糊,一团薄薄的水雾凑过来说:“可惜,可惜!早知道我留下来和小阿苏一起,不和你去那阴森的鬼地方了。”   阿苏听了这话,就知道巫淮这坏河妖,是想看自己笑话,不高兴的盯着他。   攻城战时巫淮与裴荒应该去了危险之处,不过他向来不会多问,只是打着手语,把薛镜辞问他的话传达一遍。   薛镜辞想知道,裴荒却不想说。   但两人对他都很重要,只好让哥自己决定要不要讲。   裴荒唇角微微掀起,心道才消失一日,薛镜辞就这麽急着知道他去了哪里。   巫淮盯着他,意有所指道:“距离那处地方开啓还有一个时辰。”   裴荒早就知道城中有篝火晚会,闻言朝巫淮摆摆手:“一个时辰后我再找你。”   “等等!”巫淮叫住裴荒:“你就这麽灰头土脸的过去?”   裴荒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满泥土,衣衫上也是。   巫淮擡手拂了拂,瞬间落下许多水来,裴荒正要洗手,却被阿苏拦住。   阿苏比划道:哥你忘了,你说了三天都不洗手。   裴荒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阿苏竟然牢牢记住了,还当着旁人的面说了出来。   河妖又笑得前仰后合,施展法术给裴荒洗了手,看向阿苏道:“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洗就洗了,待会儿不是又能续上三日。”   阿苏茫然比划:什麽意思?   巫淮趁机捏了捏阿苏的脸蛋说:“你长大就懂了。”   裴荒一言不发,拿灵石狠狠砸了巫淮的手,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巷子里。   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他走到城中,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薛镜辞。经历过一场恶战,所有人都放松下来,围着篝火跳舞,说话吃东西。   只有薛镜辞抱着一只猫咪,坐在篝火堆旁边的石头上发呆。   火光在他的身上跳跃,他整个人看起暖融融的,和怀里的猫咪一样。   裴荒轻巧地跃到薛镜辞背后的大树上。   这一次他没再故意弄出什麽动静,只是静静看着薛镜辞,直到一个时辰过去,才不舍地收回眼神。   他来秘境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那是条很危险的路,说不好什麽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半道上了。   只是真要走的时候,裴荒又有些不甘心,最后小心翼翼摘下一片树叶,在掌心焐热了。   然后朝下一弹,丢到了系统的脑门上。   “喵嗷——”   系统和薛镜辞同时擡头,却见风摇影动,什麽人都没有。   “哪里来的妖风!!”   系统不满地喵喵叫。   薛镜辞拿起那片树叶,正要丢掉,忽然眼神动了动。   他的掌心总是冰凉,那片叶子却是温热的。   篝火燃了一夜,终于快要燃烧殆尽。   各宗门的弟子都从狂欢中安静下来,围着火焰说话。   经过此番浴血奋战,衆人仿佛都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谊,先前守护南面的修士主动起来认错,说不该为了搜刮宝物而疏于防守。   江承意紧绷的神情终于松下了一些。   他挥手灭了篝火,黑暗中望着一双双比先前更加明亮的眼睛,他高声道:“日出之后,大家拿上武器,我们直接杀上妖族的据点。”   人群欢呼起来,片刻后安静下来,盘膝打坐为明日的大战做準备。   林肃与林恒低声说话,想要明日一举斩落敌军首领。   尹心药起身分发丹药,又恢複了平日里温婉沉静的模样。   天明时分,所有人都站起身,周身气势大涨,拿着武器沖出了城外。   薛镜辞落在队伍后方,见衆人这般气势高涨,便知今日反攻之战必胜无疑。   他无心抢夺军功,算了算自己拿到的分数,加上那枚妖核,只差一点就能换到成为长老的信物。   薛镜辞随手杀了个路过的妖族小兵,便逆着人群回城去了。   这一战,仙门修士势如破竹,把妖族部队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宋珏、林肃和江承意都拿够了分数,可以换取长老令牌。   只有陈昭,对战时没有用本命法器,没能拿够分数。   今日,是所有人在秘境里的最后一日。   得胜归来的修士们无心睡觉,聚在军备处换取奖励,一起等着天亮后离开秘境。   此番他们收获颇多,不仅得到诸多宝物,心境也与过去大不相同。   薛镜辞先一步回城,早早就换好了东西,此刻便呆在屋子里睡觉,并不去凑热闹。   然而才刚睡下,就听见屋门响动,擡头就看到门被推开,熟悉的人影偷偷钻进来。   裴荒轻手轻脚走进屋内,鱼一样滑到床边来,作势要爬上来。   “好久没睡过床了,过来蹭一晚不介意吧?”   薛镜辞往里面挪了挪,将床让出一些。   裴荒用的还是上次的说辞,但这次薛镜辞却认真问他:“真的很久没睡过床吗?”   “当然不是。”   薛镜辞侧躺着看他,裴荒被他凝视着,心口微微颤动,索性掀开被子钻进去,闭上眼小声说:“我是来保护你的。” 第23章   七日将至,异像多生。   各大宗门的人突然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自第五日起,他们就与秘境内的衆多弟子失去了感应。   这几百弟子皆是各宗看好的苗子,万万不能出什麽闪失。   衆人惊慌失措,立刻聚拢起来商议对策,派遣各位长老前去下界解决。   待衆人来到沙漠里,才真觉得事情闹大了。   茫茫黄沙之中,风平浪静,察觉不到丝毫秘境的气息,只一朵朵魔气侵染的花,诡谲的开在沙漠上。   成片的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根茎环绕着魔气扎在土壤里,竟占据了整片绿洲。   哈曼特跪在诸位仙人面前,痛苦的哀求:“这是沙漠唯一的绿洲,没了这里的水源,人就活不下去,请仙师救救我们……”   城中百姓纷纷跟在城主哈曼特的身后跪拜。   这画面让人看来心酸至极,然而各宗之人都碰不得这魔花,就是接近也会被侵蚀,五髒惧裂。   那花护着魔气,汲取绿洲的养分疯长,最大的那朵已经有树一样高。   正待衆人束手无策时,远处竟有一头白虎踏空而来,而在白虎背上,正端坐着一名紫衣修士。   此等大事,前来之人皆是各宗长老,而谢争一个无位份的弟子却代淩虚宗前来。   然而无人不服,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更是有人双眼放光的喊道:“是谢仙师!”   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却有下界散修不知其人,问身旁的长老道:“这人就是淩虚宗的长老?”   “非也,谢仙师无位无名,只是内门弟子。”   那散修不懂了:“那为何……”   长老耐心解释道:“虽无位份,但他可是灵虚宗上清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一手执斩魔刀,一手执判官笔,此辈之中,无人可夺其锋芒,既是他来,这事情就有转机了。”   他话音刚落,谢争便毫不犹豫地从白虎背上跳下来。   重达千斤的斩魔刀横扫,瞬间攻向那绿洲中心最豔丽的花朵。   那花朵中又散出浓郁的魔气,散修正担忧,却见谢争毫无畏惧,身后竟闪显出金色的巨大法相。   谢争不过元婴,竟得化神期才能修练出的法相护体,散修惊异的睁大眼。   金色法相与谢争同样手执长刀,却阖眼不看外界,那面容竟有与他本人不符的悲悯。   如菩萨覆面,不见世间哀苦。   而那魔花,已经在金光环绕的刀刃下一分为二,顷刻间枯萎了。   花为魔阵之眼,此花一除,周围的曼珠沙华便以此为原点扩散,迅速的枯萎,被风一吹就化成黄沙散去。   “不愧是谢仙师!”   衆人欢呼,百姓也在城主的带领下向谢争叩首。   而散修不解:“魔气汹涌,我们这麽多人都束手无策,他不过元婴初期,怎会不惧魔气?”   长老替他解惑:“你可知他师尊李玄风早年被魔族屠戮满门,平生最恨魔族,自创功法皆是专门用来化解那骇人的魔气。而如今他的亲传弟子,手中拿的那把刀就叫斩魔,别说小小魔花,就是魔族大军压境也不惧。”   白虎方从空中落下,乖顺的站在谢争身边。   然而衆人激动之后,却发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他们原以为破了这魔阵就能重新找到秘境蹤迹,可等了许久,也没法和秘境内的人建立感应。   焦灼之意重新席卷而来,就连谢争的表情也不好看了。   谢争眼底的不安显现,紧盯着沙漠深处,也像其他人一样,感应不到丝毫秘境气息,不自觉的攥紧了刀柄。   外界纷扰骚乱,而秘境内还一片安宁,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   现实中皓日当空,秘境里却仍月色如故。   月光从窗外洒落,被树影分割作细碎的光斑,随着晚风轻轻晃落薛镜辞的眉眼上。   薛镜辞认真凝视着裴荒,许久才迟疑道:“你……”   他素来是个直白的人,有什麽便说什麽,裴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荒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忍不住生出些期待,不知道薛镜辞要与自己说什麽。   然而等了半天,薛镜辞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   裴荒被他盯得受不了,轻声问道:“你有话想跟我说?”   薛镜辞顿了顿,视线朝裴荒的手看去,问道:“你洗手了吗?”   “自然!”   裴荒砰砰直跳的心瞬间碎了,一片片的。   他双手伸出被窝,气急败坏道:“你少听阿苏那小子乱讲,他笨笨的,听话都听不明白。”   薛镜辞却突兀的笑了出声,闭上眼不说话了,没一会呼吸就变得匀称。   裴荒叹气:“你倒是睡得快。”   次日一早,薛镜辞醒来后,身边的被子已经凉透,裴荒又不知去了何处。   他并不是个好奇之人,此刻却盯着那空了的被窝发呆,直到系统拱了拱他的手背,才收回视线。   系统咬住薛镜辞的衣袖,兴奋道:“宿主,今日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薛镜辞没答话,揉了揉系统脑袋道:“出口在军备处,先去看看。”   然而到了军备处,只见大门紧闭,所有宗门弟子都聚在门外等候。   见了薛镜辞,萧寻立即走过来,正要说几句话,却被林恒抢了先,只能眼神晦暗地站到薛镜辞身边。   林恒拉住薛镜辞,滔滔不绝地讲起昨日林肃斩落敌军首领的事迹。   林肃忍不住捂住他的嘴,大声斥道:“够了,你今日都说了好几遍了!”   薛镜辞认真向林肃道喜,祝贺他即将升为外门长老。   林恒趁机把余下的部分也讲完了。   林肃无奈:“这下好了吧,淩虚宗弟子都知道了。你可别再说了!”   林恒四处看了看,目光忽然落到系统身上,当即摇摇头:“不行,这只猫也要知道。”   说罢,他竟弯下腰,同小猫也讲了一遍。   系统被吓得喵喵叫:“不是,他有病吧?”   衆人哄笑起来,林肃面色涨红,林恒却不以为意,还高声邀请衆人,回宗之后一起去食肆吃饭喝酒,好好庆祝一番。   宋珏不解,看向尹心药小声问道:“淩虚宗食肆的饭食有什麽好吃的,此番历练结束,必定还要经过南州,还不如大家一起在那里聚一餐。”   尹心药心思细腻,想了想笑着道:“林恒师弟这回倒真是有心了。薛师弟在外门处境尴尬,林恒这是要让旁人都知晓,他与我们关系匪浅。”   宋珏恍然大悟,说道:“小心思倒是不少,难怪剑峰长老冷面无私,唯独偏疼这小子。”   两人谈话间,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衆人惊喜不已,争着要离开秘境。   可进去之后,却发现门后还是冰冷的军备处,根本没有离开的路!   身着玄甲的将领迈步出来,锋锐的目光扫过衆人,最后停在了江承意的身上。   “前方战事吃紧,还请诸位即刻出城,前往各处据点守卫。两日之后,若无异状便可回城。”   这话一出,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面前神色严肃的将领。   昨日他们亲眼见到,妖族首领已被林肃斩落,怎麽这会儿又战事吃紧了?   而且据点……不是早都破了吗?   江承意最先回过神,朝那将领点点头,说道:“我这就安排大家千万不同据点。”   将领又叮嘱他几句,还给了一份地形图,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待他离去,江承意攥着地形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只见上面描画的据点和第一日一模一样。   他心中最后的期翼也被彻底打破,知道衆人恐怕是被困在了秘境里。   若是出不去,就只能一遍一遍重複这七日里所经历的一切。   江承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衆人说明了形势,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上古秘境存在已久,全靠先辈留下的法器维系,许是年岁太久力量衰弱,这才出了差池,诸位不必太过担忧。”   听了这话,焦灼不安的人群这才安静了一些。   江承意又道:“我们久不出去,外界定会有所察觉。这几日我们仍按先前分配的方位守卫据点,每宗再派出一人,随我去秘境内查探有无其他离开的通道。”   他神色冷静自若,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各宗弟子的去处,待到衆人都散开,才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江承意将淩虚宗弟子召集过来,说道:“此事不简单,大家小心为上,若是发现什麽异状,一定要及时互通消息。”   衆人都沉默下来,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薛师弟,你带着大家去东面据点,这几日我外出查探,林肃留守城内,一有情况立刻支援。”   薛镜辞点头答应,等到了东面据点,宋珏与林肃自告奋勇出去拦截妖族斥候,林恒则跟着尹心药帮忙炼制伤药。   薛镜辞叫住萧寻,让他和自己一起提前布置防御阵法。   待到阵法布好,萧寻看向薛镜辞,欲言又止道:“师父,你那位故友……”   见他无端提起裴荒,薛镜辞有些疑惑,但还是安静等着萧寻说完。   萧寻望着薛镜辞,认真说道:“他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那日狼蛛攻来时,他燃了一张黑色符箓,才从万妖群中顺利脱身。那符箓之术很是古怪……”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薛镜辞的神色。   见薛镜辞面色平静,便又说道:“还有他那个弟弟,师父一定看的出来,其实是个半生半死之人。”   这话一出,薛镜辞还没什麽反应,系统却吓得险些栽倒下去,喵喵问道:“宿主,这是真的?可阿苏他明明会动,怎麽会是死人。”   薛镜辞安抚地揉揉系统脑袋,看向萧寻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萧寻轻声解释:“他的弟弟白日惧光懒散嗜睡,体温冰冷,周身阴气极重。那日在城外时,我与他一起杀妖,观他呼吸时断时续,为半生半死之身,必是有人用了什麽邪术给他吊住性命,绝非正道。”   薛镜辞闻言垂眸思考。   萧寻说的这些,其实他早有发现,只是一直没深想。   他心中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什麽半生半死之身,只要还能喘气吃饭不就行了?   见薛镜辞神色似有动容,萧寻急声道:“我知道师父与那人关系极好,本不该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只是我实在担心师父的安危……”   他话音未落,身后树林里传来一声嗤笑。   裴荒不知从哪棵树上纵身跃下,抱着手臂看向萧寻。   萧寻脸色骤变,裴荒年龄不大,修为也并不高于他,可他方才竟没察觉到树上有人。   裴荒不再看他,晃到薛镜辞面前去,撇了撇嘴说:“哥哥想知道什麽可以问我,不必听旁人说,也不用在心里瞎猜。”   薛镜辞眨了眨眼睛,看着裴荒没说话。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有什麽好问的。   萧寻死死摁住腰侧剑柄,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今日大家无法离开秘境对不对?”   裴荒不回答他,只是盯着薛镜辞,笑着点头道:“是啊,所以我昨夜才去陪着哥哥。”   他这话避重就轻,萧寻自知背后议人,怎麽看都是他理亏,咬着牙道歉。   薛镜辞让他先行离开,萧寻无奈应下,临走前深深看了裴荒一眼。   等萧寻彻底走了,裴荒才收起先前那副从容嚣张的模样,变得蔫头蔫尾地问:“阿苏的事……你早就知道吧。”   薛镜辞点点头,问道:“是在东来村的时候?”   裴荒道:“我见到阿苏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被妖物切断了,就剩下一口气。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哪怕是这样活着。”   他话说的急,面上游刃有余,可眼神里还是透出一丝紧张。   薛镜辞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阿苏能活着不就行了,至于用什麽方法,并不重要。   想了想,薛镜辞看向裴荒道:“饿了,想吃鱼。”   裴荒惊诧地眨了眨眼,心知这事情算是过去了,笑着跑去捉鱼。   接下来的几日里,薛镜辞仍旧没有多问什麽,但见裴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便知这秘境里的变故绝不简单。   秘境内人心浮动,衆人又一遍地经历了先前的杀戮,不由得情绪暴躁,寝食难安,甚至一言不合就与旁人动起手来。   “明日,我们就能出去了吗?”   无数人找到江承意,问出这个问题。   江承意无法回答,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七日时间,外界不可能毫无动作,可他们仍旧被困在这里。   若是明日依旧无法出去,连他都不知该如何安抚人心。   衆人守在军备处外,在忐忑不安中等到天明,终于看到大门的边沿看到些微的光亮,然后轰然打开。   “通道开啓了!我们得救了!”   “终于可以出去了!”   人群欢呼起来,朝着出口涌去。   江承意也终于松了口气,带着淩虚宗衆人赶紧逃离此地。   可等光芒散尽,衆人才惊觉那门后根本不是茫茫黄沙,而是一片不见天日的森林峡谷!   此刻乌云密布,整个天地都晦暗不明,雷声像是兇兽的嘶吼,一声比一声狠厉。闪电如蛛网密布,直直将不远处的树劈成焦木。   衆人下意识想要退回门内,却见身后的大门早已消失。   江承意大喊道:“快往山谷走,那边地势低,可以躲开这些雷电!”   衆人这才找回几分神智,纷纷祭出法器护体,不敢停留地朝谷底走去。   走到谷底,衆人看到那里竟坐落着一座古老的祭坛。   寻常祭坛都是设在地面上,这一座却是往下挖,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底。   衆人不敢上去,围拢在一起等着雷电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间下起雨来。   暴雨势若洪水,很快将漆黑的祭坛灌满了,一颗通体漆黑的珠子,从水中浮出。   “这是……鬼珠?”   一道惊诧声音响起,衆人齐齐看向天衍宗的方向,追问开口讲话的清阳子:“你识得此物?”   天衍宗以道法立派,最是清楚妖鬼之事,清阳子面色沉凝,解释道:“这鬼珠是一个人生前执念所化,所到之处鬼气纵横,无人能活。我宗长老曾将其镇压到一处秘境中,并永久封闭了入口……我们怎麽会走到这鬼珠秘境里来!”   江承意走向清阳子,急声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出去?”   清阳子沉默许久,才道:“需要有人将自己的魂魄献祭给鬼珠,以后千年万年困缚于此地。”   “如此才有一线生机,否则所有人都要死。当年为了镇压这鬼珠,我宗有百余位长老献祭,才成功。”   听了这话,无人敢去冒险。若只是受伤死了,两眼一闭不知身后事,痛苦也就一剎那。   可灵魂永久困于此地,不能死也不能活,便要受那永生永世的折磨。   僵持不下之时,鬼珠上泛起森森鬼气,离得近的人只觉得身体一冷,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着,强行朝水潭拽去。   衆人还未反应,那人便死在水底,尸身被溶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很快就剩下一副森白骨架,竟还挣扎着想逃走,直到神魂俱灭再无声息。   “远离水潭!”   清阳子大喝一声,衆人立刻往后退,盯着那祭坛心中唯余冰冷。   萧寻拉着薛镜辞朝后退去,心中却惊疑不定。   前一世薛镜辞去这秘境时,他尚未进入淩虚宗,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只知道薛镜辞最后平安出来,还当上了外门长老。   如此想来,定是有人出手解决此事,他们只要等着就好。   薛镜辞没动,叫萧寻站到自己身后去,萧寻心里思虑,面上不动声色的听话被护着。   裴荒正想要抓住薛镜辞的手收回来,许久后才扭过头,强迫自己不看两人,开口道:“我去试试。”   无数双眼睛看向裴荒,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清阳子阻拦道:“不行!鬼珠大兇,你修为尚浅,怎能敌得过,我们先冷静下来另想办法。”   江承意同意他的话:“此话有理,我们还是另寻办法……”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那水潭竟然沸腾般翻滚起来。   衆人恐慌起来,只见那潭中的黑水漫出,竟如潮汐般涨水,向四面八方逼来。   裴荒蹙眉道:“来不及了。”   薛镜辞察觉到他的动作,迅速将他手腕攥住:“不要乱来。”   裴荒将视线转向薛镜辞,故作轻松地挣脱,安慰他说:“都说了我是来保护你的,等我回来,你要对我更好些,比对任何人都要好。”   说罢他足尖一点,动作极其迅速地飞向祭坛,直接伸手握住了黑气蔓延的鬼珠。   他速度之快,竟然连薛镜辞都没有反应过来。   系统尖叫起来:“宿主快跟上!裴荒想的没错,这鬼珠才是离开的关键!”   不等其他人回神,薛镜辞就也跟着一跃飞到了祭坛边,竟然抓住了裴荒的衣角,与此同时,水底瞬间探出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将他们朝祭坛底部拖拽过去。   两个人顷刻间被祭坛中泛着血色的黑水吞没。   祭坛里的雨水如沸腾般翻滚起来,顷刻之间暴涨到数丈的高度,将谷底的所有人都淹没进去。   那黑水漫过头顶的瞬间,薛镜辞就失去了意识。   直到他意识回笼,已经与系统断了联系,竟然无法再输送消息出去。   薛镜辞睁不开眼,只觉自己头晕的厉害,身体沉重疲乏,双手像是灌了铅,许久无法动弹,只觉自己正坐在什麽的地方,摇晃颠簸得很。   约有半刻钟后,他的听觉才慢慢恢複,从深陷的黑暗里苏醒,锣鼓唢吶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好半天才清晰,全都灌进耳朵里,震得他头皮发麻。   等他眼皮终于能擡得起来,睁眼却只见一片血红。   薛镜辞一愣,以为自己的视觉出了什麽问题,很快就察觉不对劲。   不是他眼睛坏了,而是他头上正盖着层红布。   他费力地擡手撩起红布,才发觉自己正端坐在红轿子里,手中的红布绣着金鸳。   好半天薛镜辞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身新娘装束,蒙着盖头被推进了喜轿里。   唢吶声沖天,这竟然是个送亲的队伍! 第24章   轿子继续往前走,约摸过半个时辰后才停下。   薛镜辞听见外头传来喜婆的声音。   “新郎接新娘下轿!”   然而他等了半天,轿子外都毫无动静。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轿子外面,裴荒正身穿大红的喜服,站在喜婆的面前,脸色相当难看。   先前裴荒握住鬼珠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隐约察觉到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靠近了自己。   待他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坐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身上还穿着新郎官的衣服。   见他不说话,喜婆僵硬的转过头,再次用欢快的语气重複催促。   裴荒转身就要离开,急着去寻找薛镜辞。   察觉到他的动作,所有吹奏喜乐的人都停了下来。   这场面十分怪异,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齐刷刷转向他,就连周围的百姓都凝滞住,一起用空洞洞的眼睛紧盯着裴荒。   周遭的空气似乎冰冷下来,明明豔阳高照,风却凉的刺骨。   裴荒心里一沉,大约明白了这是一群什麽东西。   他倒是有点想看看,这些玩意究竟有什麽能耐,丢下手中的红绸,转身就走。   结果那些东西却没有追过来的意思,裴荒正心疑,紧接着就觉得天昏地暗,再睁开眼,便落回刚刚进入这幻境的场景。   如同时间倒流,所有的事都重複了一遍,直到那轿子又落到他面前,果然喜婆又高声喊道:“新郎接新娘下轿!”   裴荒静静看着,心知这是逼自己一定要接那鬼新娘了。   他仍然不愿伸手,可就在气氛凝滞之时,不远处喜轿忽然被人掀开了帘子。   一阵风吹过来,似乎带回了些许暖意。   喜婆捂着嘴“哎呀”一声,看向裴荒慌慌张张道:“新娘子的脚可不能沾地,新郎官还愣着做什麽,还不过去将新娘子给背下来!”   她说着就将裴荒推着朝前走了一步,力气竟然大得可怕。   裴荒知道此地诡异,不敢轻举妄动,心中虽然万般不情愿,却还是假装配合,正打定主意要跑,右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微凉触感。   那鬼新娘竟然强行攥住了他的手!   裴荒想要挣脱,却察觉到那人的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茧,熟悉的触感令他瞬间怔在原地。   是薛镜辞!   薛镜辞捏了捏他的手,瞬间知晓了面前的人正是裴荒,低声道:“不要胡闹,我们先拜堂。”   这几个字钻进裴荒的耳朵里,像是涌入一阵热风,瞬间把他的耳朵烫红了。   裴荒赶紧背过身,将薛镜辞从喜轿上背下来。   静默的乐队重新奏起了喜乐,锣鼓唢吶声整耳欲聋。   待跨过火盆,入了院子后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宾客。   两人挨得极近,裴荒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踩在棉花里。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打量起院子里的人来。   这一看,倒叫他发现好几个熟悉的修士,正面色古怪的看向自己。   其中最为眼熟就是萧寻。   人群里传出恭贺之声,几个混杂其中的修士也认出了裴荒,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随便上前相认。   二人行至中堂,眼看就要跨过门槛,薛镜辞勾着裴荒脖子的手松了松:“放我下来。”   见裴荒不吭声,薛镜辞简单解释道:“进去之后还有许多礼仪,你背着我不合规矩。”   裴荒这才将薛镜辞放下来,直到跨进了中堂,还没有回过神。   负责主持婚礼的礼生走上前来,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端着盆,一个拿着水壶。   “请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礼。”   裴荒听不懂这沃盥之礼是何意,伸手就要去拿那水壶。   薛镜辞赶紧拦住他的手说道:“沃盥之礼,是让你洗手的意思。”   说罢薛镜辞将手朝水盆上伸去,一人将水倾倒下来,清水顺着他的手背滴入铜盆之中。   裴荒也依样照做,心中却忍不住嘀咕起来,洗手这事还真是过不去了。   沃盥礼之后还有却扇、同牢和结发礼。   裴荒对这些规矩都不甚了解,好几次险些露出破绽,亏得薛镜辞轻声提醒,才没有惹得旁人怀疑。   礼毕后,三人便要拜天地。   对拜时挨得太近,头碰着头,看起来傻兮兮的。   薛镜辞又看不到,后知后觉地捂脑袋,疑惑道:“你站这麽近干嘛?”   “抱歉,有点忘记了……”   裴荒支支吾吾还想说什麽,却被司礼之人强行带走,去前院招待宾客。   而薛镜辞则被一个喜婆引到了洞房里。   他端坐在喜床上,听着喜婆说了几句吉利话,接着便是大门阖上的声音。   周遭安静下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而这期间只要他稍微乱动,就会有人推门进来提醒,好像他身边有双眼睛盯着似的。   薛镜辞只能这麽硬生生坐到了晚上。   太阳一落,屋里就暗下来,侍女进屋来,点燃喜烛,明亮的光透过通红的灯笼将整个屋子都映得血红。   很快侍女离开,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也许是没了阳光的原因,空气也凉了起来。   系统没办法跟进这鬼珠幻境,薛镜辞以往觉得他吵,现在没了小猫讲话,反倒还觉得有些无聊。   直到半刻钟后,薛镜辞隐约察觉什麽,一阵冷风吹来,房门吱嘎一声就被吹开了。   奇怪的是,外面似乎没有了人守卫,听不到丝毫响动,只有虫鸣从远处透进来。   薛镜辞睁开眼,视线透过盖头缀着的流苏,便看见了一双染着血的喜鞋。   那鞋尖正对着床榻,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   然而等他再眨眨眼,那红鞋便消失了。   薛镜辞鼻头动了动,嗅到一股着寒气的铁鏽味,擡手掀开盖头。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那双红色喜鞋正静静停在门口,被雨水沖刷着,竟流出殷红的血来。   他站起身走过去,不惊不慌的盯着那红鞋看。   察觉到他的注视,鞋上的血迹越涌越多,很快就染红了门前的青阶。   薛镜辞看烦了,转过身环顾四周,正对着门的桌上,应该摆着龙凤喜烛,此时却只剩一根,孤零零地被寒风吹得摇晃。   薛镜辞想了想,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又乖乖坐回床上,将红盖头盖了回去。   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仍然黏在他的身上,可薛镜辞恍若未觉,只摸了摸肚子,伸手去拨弄床上的五谷。   红色喜被上洒满了桂圆、花生和红枣,薛镜辞挑选了一番,捏起颗红枣放入嘴里。   那盯着他的视线忽然消失了。   等到他将床上的东西吃了大半,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荒看着那贴满喜字的屋舍离自己越来越近,竟然紧张得满手心都是汗。   他之前还急着要过来,怕薛镜辞一个人会不安全,然而真的到了门口,却忽然顿住了,犹豫了半天,才擡手敲门问:“我能进去吗?”   薛镜辞擡手一指,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   裴荒盯着喜床上端坐的人,眼睫乱颤,故作镇定地走了进去。   喜婆跟着裴荒走进来,将交杯酒放下后,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的吉利话才告退。   裴荒视线扫过床榻上的花生桂圆莲子,和地上的红枣核,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到薛镜辞身边,翻出袖中用油纸包着的鸡腿。   “这个给你吃。”   新娘在屋内是不能吃东西的,他怕薛镜辞饿了,先前招待宾客便顺手藏了不少吃的。   等薛镜辞晃了晃头,裴荒忽然意识到他还蒙着盖头,一时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揭掉。   就在他迟疑时,薛镜辞已经闻到了香味,干脆利落地掀开了红帕,眼睛亮亮的擡头看他,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往日里薛镜辞总是一身白衣,纯净无垢,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可今日他的脸竟上了浅妆。   虽不似寻常红妆繁複,不过是简单的描眉画唇,却衬得他眉目如画,清冷中透出冶豔。   尤其是眉心那一点花钿,像是皑皑白雪上落了株寒梅,叫人想起雪胎梅骨的风姿。   四目相对时,裴荒呼吸一滞。   灯火映照下,他心中忽然冒出个离谱至极的念头。   如果是真的娶媳妇就好了。   或者……要他嫁给薛镜辞也行。   直到薛镜辞隔着盖头拿走鸡腿的时候,裴荒才回过神,硬生生的找话说:“今日多亏有你在,不然我就是死也不会和鬼拜堂的。”   薛镜辞吃相不算斯文,含糊着问:“我要是再不出来拦住你,又要坐那轿子晃一路。”   裴荒心知今天自己鲁莽了,心虚说:“只是拜堂时,我还见到了其他人,看来进入这鬼珠幻境的,不止有你我。”   薛镜辞接着啃他那鸡腿,眼也不擡:“他们离得太近,被强拉进来也正常。”   裴荒点头道:“看来我们不能做出违背幻境意愿之事,否则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只是不知其他人会不会影响。”   薛镜辞这才正色道:“如果所有人都是这样,那的确是很麻烦。”   裴荒与他想法一样,只是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将得知的信息告诉薛镜辞。   在这幻境里,薛镜辞是这座城的城主。   城主大嫁,自然是万民欢庆。   薛镜辞吃完了鸡腿,擡眼看向裴荒问道:“那其他人都是什麽身份?”   裴荒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林恒是你门中客卿,旁人说他才气惊人,善作诗文,五步即可成诗。”   薛镜辞知道林恒有几斤几两,怕他露馅,便问道:“难道今日他也作诗了?”   裴荒点头道:“我去敬酒时旁人起哄,让他现场作诗。他憋了许久,总算是憋出两句来……”   “喜宴吃食都很香,盖头绣的是鸳鸯。”   裴荒回忆起那场景,原本喧闹的宾客忽然安静下来,连他都替林恒捏了把汗。   谁知片刻后,衆人便面不改色地夸赞道:“好诗,好诗!此等佳句当千古传颂!”   薛镜辞听得好笑,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此处的限制似乎没有他想的那麽大。只要他们不做太过出格的事,旁人便不会察觉他们是外来之人。   “还有江承意也在,他如今是护城军队的统领,日常还要负责训犬。不过我看他的模样似乎很怕狗。”   “除了他们两个地位高些,还有一些修士也附身到了……”   薛镜辞看着裴荒,忽然打断道:“那你是什麽身份?”   裴荒盯着他看了会儿,甩了甩嫣红的喜服袖子,扬起个小狐貍似的笑凑近。   “我以前是你的贴身护卫,如今是你的夫君。” 第25章   外面的风透过房门缝隙吹进屋里,挂满房间的红灯笼顿时摇晃起来。   烛火幽幽,裴荒话落时,恰好那灯芯刺啦一声轻响,本是微乎其微的动静,可偏偏此时谁都没有再说话,静悄悄的屋子里,这响声就格外清晰。   裴荒的心髒也跟着缩紧了一下。   直到见薛镜辞听了“夫君”二字也并无异状,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落。   夜色渐深,薛镜辞催促裴荒去喝交杯酒,又亲自给两人将酒斟满。   裴荒局促的举着酒杯,正打算去勾他的手腕,却见薛镜辞已经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裴荒张了张口,最后什麽都没说,也喝掉杯中的酒水。   薛镜辞咂咂嘴,嫌弃道:“好淡的酒。”   裴荒想起旁人对城主的评价,说道:“听说这位城主爱民如子,平日里除了管理城中大小事务,还要亲自领兵对抗妖族,怕是担心喝酒误事吧。”   将场面事做完,薛镜辞放下酒杯,问道:“你从门口进来时,有没有看到一双喜鞋?”   裴荒摇摇头:“什麽喜鞋?”   薛镜辞沉默片刻,道:“你进来前,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盯着你。”   裴荒却又摇摇头:“并未察觉。”   这倒是奇怪了,难道那女鬼只盯着他自己?   薛镜辞觉得不公,扬眉道:“方才这屋里有个鬼,应该是女鬼,一直盯着我看,很讨厌。”   他说的轻松淡然,可裴荒却紧张的很,四处张望的寻找。   薛镜辞拍拍他的手:“你一进来她就走了,只是应该还在附近,搞不懂她想干什麽,你要小心些。”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卸掉身上沉重的物件,却发现自己根本拿不下来那头冠,无奈看向裴荒:“看来要你帮我了。”   裴荒睁大了眼,本还在警惕的心开始飘忽不定。   薛镜辞头上的华冠贵重,裴荒生怕扯了他的发丝,小心翼翼的拆。   好半天才将头冠取下,薛镜辞竟又伸手去放下床幔,不设防的对着他宽衣解带。   这下裴荒不敢看了,结结巴巴说:“你,你是要……”   薛镜辞盯着他身上规整的喜服:“你不睡?”   裴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并不是那个意思。   薛镜辞便接着说:“你要是不睡就守夜吧,我坐了一天,好累。”   裴荒脸上有点烫,扭头不看他。   “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薛镜辞滚到了床榻里面,留出个位置给他:“好。”   这夜裴荒整晚没睡,时刻提防着周遭的一切。   然而一夜平安过去,什麽都没有发生,薛镜辞所说的那双红色喜鞋也没有再出现过。   次日一早,就有侍卫前来喊薛镜辞去书房议事。   两人去了书房,就见江承意和林恒也在。   林恒穿了身文士的衣服,手里捏了把扇子,正面素白无暇,背面却密密麻麻写了小抄,以防有人忽然叫他作诗。   见到薛镜辞,听着旁人恭敬喊他城主,林恒瞬间瞪大眼睛,手里的扇子险些掉到地上。   那日裴荒主动握住鬼珠献祭,他心中十分钦佩,又见裴荒被迫与女鬼成亲,却谈笑风生神色自如,更是觉得此人了不得。   谁知道,哪有什麽女鬼,这城主竟被薛镜辞附身了!   江承意不动神色地摁住林恒,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城主,如今公子身份与过往不同,不如给他安排一个新的官职,让他跟着统领吧。”   说话的人面孔很生,并非仙门修士。薛镜辞正思索该如何作答,裴荒已经先一步拒绝道:“我不要什麽虚名,仍旧做城主的贴身侍卫就好。”   听了“贴身侍卫”四字,连江承意都有些绷不住面色,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统领的身份,便也帮腔道:“公子不慕虚名,一心保护城主,真是忠心耿耿。”   意见被驳回,说话的中年男子面色不虞,但到底没说什麽。   之后便是掌管城中事务的官员轮流向薛镜辞上报情况,轮到江承意时,薛镜辞特意留他下来单独问话。   裴荒牢记自己贴身侍卫的身份,守在门口寸步不离,谁知先前那提出让他升官的中年人竟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麽,莫非忘记了我们的目的!”   什麽目的?   裴荒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显,镇定道:“我自有打算。”   那中年人还想说些什麽,余光见江承意从书房里出来,便只好作罢,低声提醒裴荒莫要忘记自己妖族的身份。   裴荒万万没想到,自己附身之人还有另一重身份,竟是妖族细作。   他不禁有些好奇,这妖族与人族的身体究竟有什麽不同。   沉思间,薛镜辞推门出来,带着他离开府邸,去城内校场领兵操练。   操练结束后,还要去视察农田沟渠,一直忙活到入夜才回府。   薛镜辞累得很,如今虽不用像先前那般打打杀杀,可当城主更是劳心劳力。   他回屋沐浴之后就要睡下,却见裴荒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低声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薛镜辞知道裴荒喜欢做些工艺精巧的玩意,睡意瞬间被驱散了几分,颇为好奇的盯着他。   裴荒伸手扯下床幔,开始脱衣服。   他直接将衣服褪到腰腹处,露出了线条紧实的肌肉,薛镜辞懵了片刻,蹙眉道:“你干什麽。”   裴荒没应声,竟又开始脱裤子。   薛镜辞不可思议的睁大眼,右手已经蓄力,做好了要打人的準备,却见裴荒费力地从裤子里揪出一条白白软软的毛绒尾巴。   裴荒把尾巴捧到薛镜辞面前给他看,尾巴尖难掩得意地翘起来,说道:“你看,我有尾巴了。”   以前他总是看到薛镜辞去揉那只丑猫的脑袋,应该十分喜欢柔软的小动物。   如今,小丑猫没能进入秘境,这位置正好归他了。   裴荒又低头凑到薛镜辞眼前,一对白软耳朵忽然冒了出来。   他动了动耳朵,问道:“你看看这狐貍耳朵,白不白,软不软?”   见薛镜辞只是紧盯着看,并没有上手摸的意思,裴荒有些失望。   他暗自蓄力,引动妖气,只听“砰”的一声,竟彻底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狐貍。   衣衫里的小狐貍拱了拱脑袋,努力钻出去,却被层层叠叠的布料困住。   薛镜辞伸手帮他,触碰的瞬间眼睛亮了亮。   雪白柔软的皮毛极为暖和,薛镜辞忍不住开心地揉了起来。   裴荒感受着他冰凉的指尖触碰着自己,异常柔软温柔,整个人晕乎乎的,几乎要失了魂。   就在这时候,屋内忽然起了疾风,剎那间吹得烛火摇曳,天昏地暗。   等薛镜辞再睁开眼时,便又重新坐到了红豔豔的花轿上。   他闭了闭眼,长吸一口气,轿子便又摇晃起来,顶着沉重的头冠,晃得他脖子都要断了。   没想到短短两天,他竟然坐了三次花轿。   一切如旧,没有丝毫变化,拜堂后入洞房,那女鬼又出现,非要闹得他去门口转转才罢休。   薛镜辞不明其意,只能跟着那双喜鞋走过去,那鬼气森森的风才停止。   两人又经历了一遍先前发生的事情,直到入夜后才终于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裴荒叹气道:“对不起,都怪我……”   薛镜辞立即打断他:“别乱说话,我可不想再坐一回花轿。”   裴荒点点头,擡手捂紧了嘴。   薛镜辞说出自己的猜测:“这鬼境诡异,我们有些话可以随便说,有些话却不能,慎言。”   裴荒此时也意识到,他身为妖族奸细,随意在城主面前暴露是不被允许的。   但若他真要滴水不漏地当个奸细,不去暴露自己妖族身份,许多消息就无法传递给薛镜辞。   想了想,裴荒突然开口说:“城主,今夜我在书房睡。”   薛镜辞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还是点头答应。   裴荒推门出去,一路上遇到许多侍女和守卫,明明那些人才是鬼,此刻却一副见鬼神情。   见他去了书房,喜婆赶紧追来,问道:“公子你这是……”   裴荒咳嗽一声,正经说道:“城主不习惯身边有人,我怕影响他休息,今日就在书房睡下。”   喜婆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捂嘴抽气。   直到见裴荒进了书房,砰的关上门,他们才聚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今夜可是新婚之夜……难道公子他不行?”   却没想到那门又开了,裴荒听了个正着,黑着脸训斥:“没事做就去后院砍柴。”   这才将衆人赶走。   待人群散去后,他才重新引动妖力,又变回了白狐貍的模样,四只小短腿紧着换的跑回了洞房。   薛镜辞一人呆在屋中,正有些无聊,忽然听见有什麽东西在挠窗户。   他起身去开窗,就见月色之下,一只半大不大的小白狐笨拙地掉了进来,慢吞吞地钻进被窝里。   “你……”   薛镜辞正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裴荒先前说过自己今夜都在书房,便将被窝掀起来,小声嘀咕:“哪里来的小狐貍。”   他只字不提这狐貍是裴荒,等了一会儿,周遭安静无风,并没有时光逆转的迹象。   原来睁眼说瞎话真的可以。   薛镜辞放下心,疲惫感瞬间如潮水涌来,挨着暖乎乎的小狐貍,很快就睡着了。   裴荒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闭目的薛镜辞。等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挤过去,欲盖弥彰地叫唤了几声。   他以为自己的叫声会是充满力量与野性的“嗷嗷”,谁知道脱口而出却是“嘤嘤”。   “……”   裴荒赶紧收了声,谁知这轻微声响还是惊动到了薛镜辞。   薛镜辞隐约听见什麽声音,像是系统在撒娇,便下意识伸出手将白团子抱入怀中,将头埋过去用脸颊蹭了蹭哄说:“睡。”   随着他的动作,乌黑的发丝散落到白皙的颈间,又轻轻倾泻在小狐貍的身体上。   裴荒动了动白耳朵,只听到起起伏伏的呼吸声,鼻尖是清淡冷冽的香气。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有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第26章   初升的太阳耀眼,清凉的光落在金瓦上,与梅红的墙壁融为一体,淡淡散着光晕,照在窗户时,却被阻隔在外。   屋里静悄悄的,层层叠叠的红纱幔裹着床榻,薛镜辞还未苏醒,抱紧怀里暖融融的团子,努力将脑袋埋进被窝里。   春寒料峭,院子里桃花盛放,粉白娇嫩,屋中却都是深红色,墨发散开的美人怀中拢着白狐貍,陷在喜床里,映衬得更加豔丽。   薛镜辞睁眼时,一条白绒绒的尾巴恰好扫过他的脖颈,有些痒痒的。   屋外传来敲门声,有丫鬟来叫薛镜辞起床。   等他再一细看,就见小狐貍连滚带跳地栽下窗台,白绒绒的身体瞬间淹没在灼灼桃花里。   薛镜辞很少见裴荒露出如此紧张的模样,想来是怕被侍女识破身份才会如此。   他掀开锦被,朝外喊道:“进来。”   两个身穿粉白蝶花裙的侍女先后进屋,一人伺候薛镜辞梳洗,另一人则弯腰拂去床上褶皱。   这两个丫头走路脚不沾地似得没动静,要不是听到敲门声,就连薛镜辞也没发觉有人来,如今走近他身边,自然要好好看看。   这一看才觉得古怪,分明是豆蔻年纪,两人面色却如白纸般惨淡,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装饰,眼里空洞洞的,透着股死气。   薛镜辞不再看她们,端坐在铜镜前,个子稍高些的侍女替他梳顺长发,浓烈的焦糊味从她嫩生生的肌肤中透出来。   这味道越来越重,薛镜辞皱起眉,侍女却突然问道:“昨夜公子回了房?”   薛镜辞揉了揉鼻子道:“洞房花烛,自然要回来。”   侍女替薛镜辞插上发簪,掩唇娇笑,那声音咯咯咯的刺耳,不似少女的音色,倒像是嗓子里卡着东西一样渗人。   她俯下身体,凑到薛镜辞脸旁边,整理簪花。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铜镜中猝然映出的脸却是如黑炭般焦糊,眼眶周边的肌肤几乎看不见,只剩眼珠怨毒地盯着他。   “奴婢昨夜还想着去提醒公子,城主新婚之喜,若要恩爱百年,可要记着同房的规矩。”   侍女擡起头,那恐怖的面容消失不见,带着凉意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从薛镜辞身后飘来:“可惜了……”   薛镜辞盯着铜镜思量了一会儿,只见镜子的微光淡淡映出他的模样,并未有诡异之处。   他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见镜子内又多了道红色人影,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那人影垂着头,墨发如瀑遮去了面容。   但薛镜辞能感觉到,那人正静静望着他。   薛镜辞被盯得烦了,直接伸手摆弄铜镜,对上了窗户。   日光映在上面,瞬间折射出无数明光。   两个侍女立刻“呀”了一声,握着束带的手微微颤抖。   薛镜辞将铜镜重新转回来,里面的红色身影果然消失不见。他淡淡道:“退下吧。”   待侍女离开,薛镜辞走出屋子,心中微微一沉。   这话里有话,摆明了不对劲。   薛镜辞想了想,向着萧寻的住所走去,远远地就看见萧寻正与林恒待在一处。   林恒面上透出不正常的惊骇之色,一手捂着嘴似乎有些想吐,整个人缩在石阶上瑟瑟发抖。   萧寻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背,哄小孩般安慰道:“不要害怕,今日轮值我与旁人换了,会一直和你呆在一起。”   薛镜辞眉头轻蹙,走过去问道:“怎麽了?”   萧寻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忙站起身答道:“昨夜府中发生了一些诡异之事。”   他话说的急,紧紧盯着薛镜辞,难掩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薛镜辞摇摇头。   听到两人说起昨夜的事情,林恒霎时激动起来,想要说出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可他受惊过度,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怎麽都无法将事情说清楚。   萧寻见薛镜辞安然无恙,心中巨石落地,冷静地道:“我来说吧。”   其实这事情说起来也不複杂,可回头一想,就让人遍体生寒。   昨日喜宴热闹非凡,可林恒是府中人,便也没法好好休息。   可就是再累,进了这个鬼地方,他也不敢轻易睡下。   就在床铺上滚到了二更天时,却听见有人在咚咚地敲门。   他这时刚有睡意,瞬间被扰乱清醒,不耐烦的拉开门一看,就见外头站着四五个眼熟的侍女,皆是穿着浅红的衣裙,面颊上还涂着两团豔丽的胭脂。   虽说大晚上敷脂抹粉有些奇怪,但今日府中有喜,林恒也没多想,便开口问她们来干什麽。   若是个好色之徒,此时应该心花怒放,偏偏林恒虽然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这方面却开窍的晚,故此没什麽好脸色。   可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侍女们娇滴滴得举起手中的东西笑说:“我们个子矮,怎麽都挂不上这幅喜联。若是耽误了时辰,怕是会被管家责罚,所以来请小公子你帮个忙。”   女孩子们眼巴巴看着他,林恒就是再不怜香惜玉,也没法拒绝,便应下道:“这有何难,让我来!”   他跟着侍女们一路走到回廊外的拱门前,那是新人明早要路过的院门,此时两边空蕩蕩,的确不像样子,林恒想也不想,擡手就要往上贴。   几个侍女赶忙阻拦道:“哎呀小公子,这喜联是要高高贴的,寓意着新人以后的生活蒸蒸日上,你个子这麽高,再往上一点嘛。”   林恒心想也是,于是又试了几次,眼见都已经快挂到顶了,侍女们却还嫌不够高,催促他踮起脚。   他折腾这麽会儿,倒是又有了困意,正要照做,萧寻却在这时赶过来了喝止。   “都什麽时辰了,莫非都忘了宵禁的规矩,还在此处胡闹。”   闻言几个侍女停下娇笑声,表情都凝固在脸上,竟齐刷刷的转头死盯着萧寻。   萧寻视若无睹,上前一步抽出喜联丢回侍女身上,拉着林恒扬长而去。   林恒不解,萧寻素来是个体面的人,因何会给这些个女孩子难堪?   如此被用力抓着走出几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险些把他的魂给吓没了。   只见暗红色的砖墙下,那几个侍女身形单薄,被风吹得摇晃,分明就是烧给死人的纸扎人!   她们的脚像是长在了墙根下,明明想要追过来却被红墙困住,只能怨毒地看着他们离开。   林恒看向萧寻,颤声问道:“你,你方才阻止我是……”   萧寻见他脚步虚软,半拎着他回到屋子里,见侍女没有追来,低声道:“先进去。”   两人便这样枯坐了一整晚,直到这会儿,林恒才有些缓过了神。   薛镜辞认真听完,终于明白林恒为何会吓成这幅模样。   林恒后怕的开口:“死人脚跟没法落地,我一垫脚,又自愿把喜联贴上,怕是就要代替她们留在那里了。”   他看向萧寻道:“还好你拦下我。”   以往林恒对萧寻还有些不喜,今日一事倒是让他喟叹,自己心胸狭隘,以后对萧寻要以礼相待才是。   说罢,薛镜辞也说起今日早上自己遇到的诡异事情。   萧寻冷静下来,与薛镜辞分析起可疑之处:“昨夜我也隐约闻到焦糊气味,这些人应该是被烧死的,死后怨气不散,滞留原地变成地缚灵。只是为何他们竟能在府中自由移动,还能去寻替死鬼……”   薛镜辞附议道:“在我们之前,一定还有无数人进来过。大概那些人是想在墙根烧些祭品化解怨气,没想到反而让他们附身其上,有了移动的能力。”   萧寻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些横死之鬼无法投胎转世,必会用尽手段去找替身……若是真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们就赶紧朝我这边跑。”   他眼神极深地看向薛镜辞,缓缓开口:“我一定会保你安全。”   这话一出,林恒就笑开了:“虽说你救了我一次,可论修为可要比你强,放心,不会有事的。”   薛镜辞听出萧寻是真心说这话,不由得有些动容,对他笑了笑。   经历了谢争之事后,他只将收徒之事当成任务,对萧寻并不算亲近,时常还会训斥他。   薛镜辞看向萧寻,轻声安慰道:“放心,没事的。”   他说这话时,眼中露出的是萧寻从未见过的笑意。   柔软而温和,像是无形的暖风,将人整颗心都给裹住了。   萧寻有些恍惚,直到薛镜辞离开,才不舍地攥起拳头,像是要努力留住些什麽。   薛镜辞走出不远,就见先前服侍他梳头的侍女正在找他。   “城主,该用饭了。”   听她这麽一说,薛镜辞倒是真有些饿了。等到了膳厅就见裴荒早已坐下,正神情古怪地盯着面前的鱼。   府中有规矩食不言,因此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侍女上前替两人布菜,伸手夹起一大块鱼放入裴荒的碗中。   薛镜辞吸了吸鼻子,发现这鱼蒸煮时没有放葱姜,满身腥气很是难吃。   裴荒本就不爱吃鱼,这股腥气更令他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   见他不吃,一旁布菜的侍女忽然诡异地笑了笑,盯着裴荒问道:“公子往日最爱吃鱼,怎麽今日却不动筷?”   明明门窗紧闭,屋内无风,气温却无端冷了下去。   裴荒微微蹙眉,这鱼看来是非吃不可了。   他刚拿起筷子,薛镜辞却开口朝向侍女吩咐道:“替我取些果酒来。”   那侍女直愣愣的盯着裴荒看了一会儿才走,薛镜辞拿起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大片鱼放入口中,很快就将鱼吃得只剩下个骨架子。   屋中只剩二人,裴荒察觉异样,看向薛镜辞。   薛镜辞却只摇摇头,便不说话了。   用过了饭,两人便一起回了房,大门一关,确定了院子里无人,才松了口气。   薛镜辞轻声道:“看来白日还算安全,即便我们行事稍有偏差,旁人也不会立即发作。只是入夜后却不见得。”   他将早上的事与林恒经历的事情与裴荒说了一遍。   裴荒听完脸色大变,瞬间意识到自己昨晚险险躲过一劫。   那侍女知道他不在书房,必是进去看过,说不定和那些接近林恒的鬼一样,是要去杀他的!   他蹙眉道:“入夜后府中诡异,行事稍有偏差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实在防不胜防。对了,昨夜你有没有看到烛火变成蓝色?”   薛镜辞摇头道:“不曾。”   裴荒沉默了一会儿,道:“昨夜我去了书房后便点起烛火,本是好端端的,可离开时看到火焰变成蓝色,或许是个征兆,预示着危险在靠近。”   薛镜辞沉思片刻,说道:“但府中并非处处有烛火,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才行。”   裴荒点点头,两人一起去了书房,翻找城主与公子留下的东西。   想要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他们必须处处小心。   小到衣衫颜色,大到行事作风,都不能有偏差。   这一翻找就到了晚上,薛镜辞想起侍女的话,连忙拉着裴荒回到了卧房。   侍女早早守在屋外,见两人回来,她脖子不动,只是头忽然偏过来露出个诡异笑容:“今夜我守在屋外,城主和公子若是半夜醒了要人伺候,只要唤我即可。”   薛镜辞点点头,脱去外袍上了床榻,颔首示意裴荒也睡过来。   裴荒强作镇定地上了床榻,视线掠过薛镜辞清瘦的身躯,眼睫不由得微微一颤。   昨夜他变成狐貍时,被薛镜辞抱着睡了一夜,即便隔着里衣,也能感受到那冰凉如玉的温度,和肌肤柔软的触感。   裴荒收回视线,转个身背对着薛镜辞,看着不远处燃起的烛火说道:“你放心睡吧,我盯着烛火。”   薛镜辞不跟他客气,闭上眼很快呼吸就均匀了起来。   裴荒紧绷的背这才松了几分。   他盯着烛火,一时倒没工夫再想些什麽。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传来打更声,尚未燃尽的烛火抖得厉害,泛起幽冷的蓝光,像是漂浮着的鬼火。   站在外头的侍女咚咚敲门,窗外也有黑影掠过不停沖撞,一时间门窗剧烈摇动,像是要炸开一般。   裴荒心头一凛,赶紧叫醒薛镜辞,手臂一挡将那人护在身后。   他另一只手夹起黑色符纸,甩到空中一字排开,接着咬破指尖淩空一划。   符纸上血光明灭,瞬间化作数道锁链,紧紧贴在了门窗上。   薛镜辞打破沉默道:“看来我们还是做错了什麽,难道今夜还要真的圆房才行?”   裴荒原本还在冷静地观察四周响动,听了这话神情顿时出现裂隙。   他瞬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脑子里混成一团,最后勉强理出两个字来:“……现在?”   薛镜辞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裴荒正满脸通红,就看见他忽然伸手抓住四角的床柱,用力摇晃起来。   床板嘎吱作响,屋外的动静停了一霎。   察觉有用,薛镜辞示意裴荒去摇床,自己则躺了回去。   裴荒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心跳从嗓子眼平稳地落回胸膛里。   床榻剧烈摇晃起来,垂落的床幔隐约映照出一跪一躺的两个身影,不时还传出几声急促的呼吸声。   烛火晃动,渐渐变回了明黄色,薛镜辞道:“可以了。”   裴荒却还是不停,仿佛和那床柱较上了劲,边摇边道:“不行,时间太短了。”   这是尊严。   薛镜辞由他去了,闭上眼很快就呼吸均匀。   裴荒又摇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停下。见薛镜辞睡熟,终于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来。   屋子里有些凉,薛镜辞的右手压在红色锦被上,手指修长漂亮,像是白玉似的。   裴荒慢慢俯身,握住薛镜辞的手想要塞回被子。   两根带着剑茧的手指微微一扣,圈住了裴荒的拇指。裴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紧张地看向薛镜辞,却见那人依旧紧紧闭着眼,方才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裴荒松了口气,将薛镜辞的手塞到被子下,自己也躺了进去。   一夜平安过去,裴荒正要起床,却被薛镜辞拉住手臂,咚地栽回床榻上。   薛镜辞坐起身,盯着裴荒沉思。   昨日裴荒走后,侍女便进来伺候他梳洗,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敲门,还是要再谨慎些才行。   想了想他重新躺回去,头挨在裴荒的肩膀上。   裴荒仿佛被人施了定身符咒,紧张得不敢动弹,结结巴巴问:“你,你要干什麽?”   这些日子薛镜辞见多了裴荒游刃有余的模样,无论与谁交手都占尽上风。   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慌张窘迫的模样。   薛镜辞觉得有趣,便将解释的话咽下,反问道:“你害羞了?”   裴荒急声反驳道:“谁害羞了,我有什麽好害羞的。”   见他否认,薛镜辞没说话,脑袋蹭了蹭贴在了裴荒的胸膛上。   他整个人几乎趴在裴荒身上,清晰地听见了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像是擂鼓。   薛镜辞贴着裴荒的胸膛,擡起头看他。   趴着时视线低,薛镜辞仰起头时脖颈也跟着伸长,连带着锁骨也从微敞的领口里露出些许。   “撒谎。”   他嗓音清冷地指认道:“你心跳加快了。”   裴荒还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对上薛镜辞的眼神,就什麽也说不出来了。   薛镜辞的瞳色浅,琉璃般剔透。   平日里这双眼睛总是冷淡的扫过人和物,从不为世间的任何东西而停留,但此刻,裴荒甚至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裴荒的心口颤动起来,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见他还不承认,薛镜辞伸手揉了揉裴荒的耳朵,说道:“耳朵也红了。”   裴荒眼神闪躲,蓦地推开薛镜辞,想要起身。   薛镜辞擡手摁在他的胸膛上,微微低头道:“别动。”   紧接着,薛镜辞伸手将裴荒的头摆正,低头凑近过去。   裴荒心跳都停了一拍,弄不清楚薛镜辞究竟是要做什麽。长这麽大,他还从未与人做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移开视线,感受着薛镜辞越来越近的吐息,忽然耳垂传来一阵刺痛。   “好了。”   裴荒骤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耳朵被薛镜辞咬了一口,亏他还以为……   他欲盖弥彰,故作气恼地问道:“你咬我干什麽?”   薛镜辞正低头去看裴荒耳朵上的红印,那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见,隐约还渗出些血珠,想必一整天都不会消失。   他这才放下心来,解释道:“做戏要做全套。”   裴荒恍然大悟:“你是怕那些人不相信。”   他心中浮出些许庆幸,知道今后又可以如常地与薛镜辞相处,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   裴荒强行压下心中那些旖旎念头,回过神却发现薛镜辞还趴在他的身上。   他呼吸一滞,正要说些什麽,就见薛镜辞擡手撩起乌墨般的头发,微微垂头,露出了雪白的脖颈。   “挑挑看,你想咬哪里?” 第27章   庭院里静悄悄的,屋外桃枝绽放娇豔的花,簇拥着挤在一起。   薛镜辞伸手取来腰封,要替裴荒系上,低头露出的白嫩脖颈上印着一枚暧昧的红痕。   裴荒哪舍得真的咬他,犹豫了许久,最后也只留下个红印子。   只是唇上的温度似乎依然残存,裴荒闪躲着不敢看他,伸手去抢腰封,结结巴巴说:“我自己来。”   薛镜辞轻轻抚开他的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那侍女还在外面。   裴荒只觉得手被烫了下,收回了手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自幼四处流浪,摸爬滚打,还从来没有被人服侍穿衣过。   裴荒眼睁睁地看着薛镜辞伸手环住自己的腰,捏着腰封绕了一圈,最后细致地拢在身前。   那双漂亮干净的手,在经过他腰侧时不轻不重地撞了下。   一股电流瞬间蹿起,沿着他的经脉四处沖撞,电得他整个人混混沌沌,如同被点了穴一般。   裴荒心知再这样下去,自己必会露出异样,便又伸手摁住腰封,故作镇定地分析道:“你我只要挨得近,不就能骗过那侍女了?这系带还是我自己系……”   他顿了顿,总算想出个完美的借口:“你打的结,我解不开。”   薛镜辞不明白裴荒为何如此纠结这件小事,随口说道:“这有何难。”   “晚上我再给你解。”   裴荒的脑子瞬间空了,再也无法清晰地思考,只觉得整颗心都莫名躁动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   薛镜辞动作利落,很快就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侍女在屋外站着,见他们举止亲密,便没有进来打扰。   薛镜辞想了想,问道:“出去之后还要继续演戏,我们要不要牵手?”   然而等了一会儿,薛镜辞也没听见裴荒应答,便又低低唤了他一声。   裴荒终于寻回神智,他隐约听见薛镜辞问了自己什麽,再具体的就回想不起来了。   他不想在薛镜辞面前露怯,一边努力回忆,一边镇定开口道:“好。”   两人朝屋外走去,裴荒却还没想起薛镜辞要他做什麽,似乎是什麽演戏……   等等,薛镜辞说要跟他牵手!   裴荒的耳根瞬间红了,幸好屋外日光虽好,气温却还是很冷,风一吹就冻得人脸颊泛红。   倒是叫薛镜辞看不出他的异样。   不然,他这碰一碰就脸红的模样,也不知道薛镜辞会怎麽想他。   眼看就要走到书房,裴荒把心一横,直接伸出左手试探地勾了勾薛镜辞的手指。   可还没等他握紧,江承意就匆匆跑了过来。   他额头上急出一层冷汗,神色也不太对劲,是薛镜辞从未见过的焦急与慌张。   薛镜辞将手抽回去,推开书房的门,说道:“进去再说。”   江承意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将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下。   进屋后,薛镜辞关好门窗,又特意点了蜡烛,这才问江承意发生了什麽。   江承意攥紧拳头,眼珠有些发红:“有人死了。”   薛镜辞瞬间正色,追问道:“怎麽死的?”   “昨夜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有几个人受不了,结伴想要逃到城外去。”   “结果才出城门一步,便凄厉地惨叫起来,七窍流血而死。更可怕的是,不过数息之间,他们的尸体就消失不见。”   江承意回忆起昨晚的一切,面色凝重到了极点:“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但你们切记,绝不能出城门一步!”   薛镜辞点头,也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两人说话间,有其他人过来议事,江承意也被迫留了下来。   裴荒见江承意神色焦灼,连带着薛镜辞也有几分魂不守舍,便贴近薛镜辞说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他做事,薛镜辞自然放心,神色瞬间就恢複如常。   城中事务繁多,等议事结束已接近中午。   先前那高个子侍女推门进来,笑盈盈说道:“城主,后厨说今日到了许多新鲜的肉,滋味极好,不如留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江承意想到了什麽,面色唰地变白,几乎立刻就要站起身离开。   但想到薛镜辞还在此地,他又勉强坐了回去,趁其他人不备,朝着薛镜辞无声的说了句什麽。   其他人则纷纷起哄道:“多谢城主让大家一饱口福啊!”   几个外宗修士混在其中,担心暴露身份,也跟着起哄,说要尝尝这美食。   江承意心中着急,但事发突然,他没法将昨夜死人的事情通知到所有人。   见薛镜辞不说话,侍女咯咯咯的笑起来,嗓音尖锐地问道:“城主该不会舍不得这几两肉吧?”   “自然不会。”   薛镜辞淡淡开口,视线却一直盯着摇曳的烛火。   方才一闪而过的幽蓝色,让他知晓自己唯有选择答应。   侍女在前面引路,衆人朝前厅走去。   江承意终于寻到机会,将情况告诉给其他修士知晓。   几个修士面色难看,脚步虚浮,缀在队伍最后想要离开。可刚转过身,就见侍女和小厮直直盯着自己,便只得乖乖站回队伍里。   这条路不算长,薛镜辞在主位坐下,其他人也依次落座。   江承意低着头,他的确饿了许久,可当传菜的小厮经过他面前之时,他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盘子上装着的是红烧肉,虽然已经炖煮得稀烂,却仍能分辨出几根带着指甲的人指。   他几欲作呕,手指死死抓着桌几,几乎要抠出个窟窿来。   小厮在薛镜辞面前停下,侍女立即上前布菜。   几个府中客卿伸长脖子,眯着眼喟叹:“好香,好香……”   薛镜辞此刻已经有了主意。   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悠悠一叹:“诸位真要吃这肉吗?”   这话一出,前厅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还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得昏暗起来,仿佛有黑云催压。   烛火一跳一跳地落到厅中人的脸上,照出他们惨白如纸的面色,和阴森狠厉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薛镜辞不去看那摇曳的淡蓝色烛火,绕过桌几走到那盘人肉的面前,毫不在意地低头嗅了嗅。   “如今战事已起,城外的百姓尚且困苦,我们如何能在这里大快朵颐,端出去,送与城中的百姓吧,我等以身作则,食素便是。”   江承意知道薛镜辞是怕衆修士吃了人肉后道心有损,这才不惜违逆鬼物的要求。   他心下动容,也站起来帮腔道:“城主心怀大义,与妖族之战必大捷而胜。”   其他几个修士也从惊恐中回神,纷纷感激地看了眼薛镜辞,立刻站出来支持他。   侍女咯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一起,窗外便劈下一道惊雷,夹杂着泼水般的雨声,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场面僵持起来,薛镜辞的视线不闪不避,竟真有几分城主不容置喙的威风。   侍女收起笑,眼神怨毒地盯着薛镜辞夸道:“城主果然有大义,我这就传话给膳房,让他们将余下的肉都送出去。”   江承意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汗透了衣衫。   然而他一口气还未松完,就见侍女拿着小碗,乘了些肉直接走到了薛镜辞的跟前。   她一字一句说道:“只是城主日理万机,劳心劳力。这红烧肉旁人可以不吃,你一定要多吃几口,免得累垮了身子。”   江承意动了动唇,想要说话。   他能看出,薛镜辞破坏了鬼物计划,那些鬼物便将气都撒到了他的身上。   薛镜辞朝江承意眨眨眼,接过那碟肉淡淡道:“你费心了,我吃。”   他拿起筷子,刚夹了一块,便有人从雨幕中沖来,摁住了他的手。   裴荒垂眸看着碗里的人指,手背上青筋毕现。   这些人就这麽看着薛镜辞去吃人肉?   要是他没能及时过来……   裴荒的视线狠狠扫过江承意几个人,落到侍女身上时已恢複了平静,淡淡道:“城主不能吃这个。”   烛火泛起幽冷的蓝光,侍女们聚拢过来,不再掩饰眸中的杀气。   “为何不能吃?”为首的侍女个子最高,沖着裴荒和薛镜辞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裴荒神色自若,笑了一声转开视线,伸手揽住了薛镜辞的腰。   片刻后,他叹气道:“其实这件喜事,本不想这麽快就告诉大家。”   “夫人有孕在身,近来一直食欲不振,吃荤腥之物就会吐。”   侍女久久不能回神,怒火沖沖道:“荒唐!城主何时有孕!”   也不知裴荒做了些什麽,竟捏捏薛镜辞的手腕就扰乱了脉象,喊那侍女来察验。   那侍女愣了一会儿,怨毒的神色恢複平静,躬身道:“城主确实有喜。”   不知过去多久,风雨骤然停歇,摇晃的烛火也平静下来。   她像是凝住了身影许久,才僵硬的直起身,朝小厮摆摆手:“撤了吧,换些清淡之物来。”   一场风波这才消弭,裴荒顺理成章坐到薛镜辞身边,仍是如临大敌的模样,直到将新送来的饭食一一检查过,才拿给薛镜辞吃。   其他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出声恭喜,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裴荒自然地牵起薛镜辞的手回房。   四下无人时,薛镜辞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脉象却已经恢複正常,心说这小鬼邪门歪道的东西懂得还真多,打趣着盯着裴荒问:“我什麽时候怀了孩子?”   裴荒笑了笑,本想说事出紧急,他不得已才编出这样的瞎话。   可见薛镜辞神色认真,他忍不住生出逗弄的心思,真就擡手轻轻摸了摸薛镜辞的肚子,一本正经道:“这我也不知道。算算时间,应该是瓜子的?也可能是桂圆的……或者米糕的也说不定。”   薛镜辞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是吃了不少东西,也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裴荒被这笑晃了神,许久才正经解释道:“我今日其实也有些莽撞,险些惹恼了那些人。但一想到你被逼迫吃人肉,也就顾不上这麽多了。”   入夜后,两人正要继续摇床,忽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薛镜辞眼中闪过惊诧,还以为是事情败露,忙放下床幔强行将裴荒摁在床上,自己走过去开门。   屋外站着的却不是侍女,而是一个披着重甲的士兵。   “城主……不好了!”   那人嗓音急迫:“妖族派来议和的使者还未抵达,就被杀死在城外驿站里。如今妖族震怒,正集结重兵欲攻打城池。”   他话音刚落,屋外骤然刮起狂风,呼啸着几乎将半个院子的桃枝都吹断了。   窗纸哗啦啦地响,烛火明明灭灭,一瞬间竟连天地都被吹得倒转。   等薛镜辞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又坐回了花轿上。   轿子摇晃着,唢吶声沖破耳际,薛镜辞的思绪却越发地冷静。   他仔细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   先前几日处理城中事务,薛镜辞将军情摸得七七八八。   如今人族弱势,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迎战妖族。原本两方已经有了议和盟约,却因使者死去而破碎。   这一次重来,必须保护好使者,才能继续走下去。   只是使者在城外,而出城之人必死。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无解的局,薛镜辞一时也想不出什麽好办法。   轿子停在城主府外面,这一次薛镜辞轻车熟路,不等喜婆开口就跳到裴荒背上,催他快点进去。   重来这麽多次,薛镜辞的耐性也快消耗殆尽。   两人跨了火盆,直奔中堂而去,动作快得连喜婆都追不上。   中途几个人过来恭喜,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其他修士抢了先,语速飞快地说出了他们要说的话。   进了中堂,还是熟悉的嫁娶礼仪,两人不等司礼之人开口,就熟练地洗了手、结了发。   直到三拜之礼。   薛镜辞还想快些糊弄过去,裴荒面上却露出温柔之色。   他的动作一下子慢了下来,正了神色,郑重地看向薛镜辞。   然后,用生平最周全的礼仪,朝薛镜辞拜了下去。 第28章   喜房里很是安静,外面的喧闹传不进来,这小院似乎独立在世界之外。   薛镜辞掀开了盖头,没等那双绣鞋出现,就站起身想要往外走。   也许这时候会发现什麽不同之处。   然而身子刚刚探出房门,院中就涌起一股冷风,夹杂着无数哭嚎哀泣,狂卷着将他吹进屋子里。   那风凉得透骨寒,薛镜辞打了个哆嗦,转眼看到院中竟自院门口,印着一排血淋淋的脚印。   脚印凭空出现,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薛镜辞回头看向身后正堂的蜡烛,那红烛上的焰火果然变成了冰冷的蓝色。   眼见那血脚印逼到门口,他面不改色的关上门,又慢悠悠的坐了回去,重新蒙上红盖头。   果然那双绣鞋又如期出现在他眼前,而他回来的及时,也并未触发杀戮的条件。   待那女鬼离开,他心里便有了盘算。   正如裴荒能脱身,那火焰的确是预兆,看来以后行动,身边还是带着个火折子才好。   而后的发展如之前一般,只是第二天,江承意面色难看地找上他。   “他们不见了。”   薛镜辞擡眼问道:“他们?”   江承意稳住心绪,说道:“是先前出城的那几个修士。看来,这幻境虽能回溯光阴,可死了就是死了,无法重新来过。”   裴荒一直静静站在薛镜辞的身侧,闻言想了想,说道:“恐怕不止是死了无法重来。”   见二人齐齐看向自己,裴荒说起一桩往事。   他也曾去过类似的幻境,虽不如这个兇险,但受过的伤都会令神魂有损,脱离幻境后肉身亦会受伤。   裴荒看向江承意,叮嘱道:“你是侍卫首领,可以在城中自由行走。尽量想办法通知大家,不要受伤。”   江承意点头答应:“我这就去。”   待他走后不久,侍女便来寻二人去用午膳。   看到桌子上那条熟悉至极的鱼,裴荒轻车熟路地扯谎:“夫人有孕在身,闻不得鱼腥味。”   这话一出,屋角燃起的烛火变得幽蓝,窗外寒风呼啸,顷刻间落下滂沱大雨。   裴荒不慌不忙地抓起薛镜辞的手,喊侍女前来查探脉象。   验出是喜脉后,侍女便愣在原地。   裴荒又道:“除了这鱼,寻常的荤腥味夫人也闻不得,日后府中都食素。”   等侍女端走了鱼,裴荒才坐回薛镜辞身边,神经却依旧紧绷。   重来一次,他们多少有了些经验,可以提前避开许多兇险之事。但眼下最为兇险的,还是使者在城外被杀一事。   出城是万万不行的,裴荒能想到的方法,便是找个人易容成使者的模样,拖延时间努力备战。   但这方法并不稳妥,若失败了被妖族察觉,彻底惹怒了他们,怕是战况会更加激烈。   裴荒看了一眼窗外,只见大雨停歇,地上却残留着许多水洼。   他转回头,看向薛镜辞说道:“这些日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刮风下雨,我担心耕田被雨水沖毁,不如城主随我一起去城门附近看看吧。”   听到“莫名其妙的刮风下雨”,侍女面色有异,不过很快就挤出个笑容,凑过来说道:“城主想出去看看,奴婢这就差人準备。”   薛镜辞摇头道:“如此兴师动衆,恐会惊扰百姓。你们还是都留在府中,我和公子微服出行就好。”   他这话说得坚决,侍女僵在原地,眼神诡异地闪动,许久才应道:“便依城主所言。”   两人飞快地吃好了饭,终于有机会单独去城门附近查看。   接近城门之时,风从外边灌进来,带着透骨的凉意。   两人继续朝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薛镜辞燃起火折子,明黄色的光随风晃动,并没有转为蓝色的迹象。   裴荒盯着火焰猜测道:“那些人死在夜里,或许白日可以出城?”   薛镜辞点头道:“靠近了试试。”   两人继续朝前走,火焰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到了城门附近,薛镜辞擡手摸了摸石壁,只觉得冰凉至极,不过触碰了一下,寒意就渗到了他的骨头里。   裴荒没有多想,就将薛镜辞的手护在怀里,将他往后拉了拉:“小心,别站太近。”   话音未落,城楼上的兵器架猝不及防地倒下,哐当当坠下无数利刃。   好在他们已经先退了一步,这才及时闪身躲开。   裴荒盯着地上密如荆棘的刀刃看。   那些刀刃几乎封掉了他们所有的后路,若是换做旁人,只怕会第一时间向前跑着躲开。   如此一来就出了城门。   这简直比哄骗林恒的侍女还要阴损。   薛镜辞神色也有些难看,低头去看手中的火折子。   离开府邸后,那烛火似乎不会再变色,也无法提前警示危险。   “先回去。”   薛镜辞目光暗了暗,意识到出城是不太可能了。   两人回府邸去商议对策,靠近书房时,迎面撞上了萧寻。   萧寻满脸焦急之色,额头上都出了层薄汗。   见到薛镜辞,他怔了怔,眼眶有些泛红,急声道:“师父……我到处都找不到您,莫非您是去了城门?”   薛镜辞点点头,萧寻的心瞬间坠了下去,忍不住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恨,轻声道:“师父日后再去兇险之地,能不能带上我,我不想您总是一人面对。”   薛镜辞疑惑地挑了挑眉,他似乎没去过什麽兇险之地,何来“总是”。   不过他并没多想,猜测萧寻定是听了江承意的话,才会担心地到处找他,以至于言语错乱。   薛镜辞淡淡安抚他道:“我并非孤身一人。”   萧寻愣住,注意力这才落到裴荒身上,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那、那就好。”   顿了顿,他轻声道:“师父去看城门,可是担心那使者的安危?”   薛镜辞点点头。   萧寻神色早已恢複如常,浅浅笑了笑,说道:“您不必担忧,等使者再来时,我会想办法保护他。”   薛镜辞见他说得笃定,问道:“你要如何保护他?一旦出城则必死无疑。”   萧寻动了动唇,视线落到裴荒身上,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裴荒盯了萧寻片刻,无意去听他身上的秘辛,主动找了借口离开。   等他走后,萧寻才道:“其实我会一些傀儡术。”   说罢,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半人高的木偶。   那木偶没有五官,四肢打磨得圆润,看起来并无惊悚之感。   薛镜辞好奇地靠近,只见萧寻抖了抖手腕,那木偶便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动,极为灵活地动了动。   “这丝线名为千仞,纤如雨丝,目力难以察觉,却可以将修士自身的灵力传入傀儡身上,施展神通。”   萧寻勾了勾手指,那傀儡的掌心骤然迸出灵光,朝远处地桃树劈去。   树枝剧烈颤动,落下花叶无数。   萧寻看向薛镜辞,轻声解释道:“如此一来,我不必出城,就可以靠这傀儡去保护使者。”   薛镜辞知道施展此术,不会像萧寻说得那般轻松,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安全的办法了。   他点点头,嗓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认真:“施展此术时,我会一直在旁边陪你。”   从薛镜辞口中听到这种堪称温情的话,萧寻整个人都愣住了,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赶紧答应下来。   淡金色的光晕洒下来,落在眼前之人身上,那双眼睛望向自己,寻不到一丝算计与丑恶,清清淡淡的,像是淙淙的泉水流到萧寻心里。   但最后他还是摇头拒绝,说道:“师父是城主,冒然离开府邸会引起那些人的猜忌。况且……”   萧寻从储物袋中摸出薛镜辞交给他的护身法器,温声道:“有它陪着我,就够了。”   薛镜辞还想说什麽,萧寻已经快速将话题转开了:“对了,我离开太久,不知道林恒那边怎麽样了,这就回去看看他。”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薛镜辞,郑重说道:“师父自己也要小心。”   等萧寻走远,裴荒才从附近的桃树上跳下来,问道:“你答应让他去保护使者了?”   薛镜辞点头,提了句萧寻会傀儡术,并没有多说。   时间缓缓流逝,比起往常更缓慢,晚饭时有侍女来请他们,薛镜辞推说没胃口,不吃了。   裴荒盯着他看,知道薛镜辞是真的在担心萧寻,问道:“你和萧寻,是如何相识的?”   薛镜辞轻描淡写地说起去找谢争的事情:“我去上界,起初是为了寻人。”   “那人呢?”   薛镜辞摇了摇头,用最简单的表述,说起与谢争之间的旧事,也说起与萧寻的相识。   旧事重提本就不是他的性格,可偏偏裴荒是个好听者,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给出一些回应。   换做旁人,总该会有些的想法感慨,可裴荒却好像没有。   他只是听一个故事,不参与任何评判。   薛镜辞不知不觉说得多了,忽然闭上了嘴,盯着裴荒看:“你不想说点什麽?”   裴荒想了想,说:“也算好事,在那样的情形下有人愿意去帮你。”   他的话似乎没说完,张了张口,却又咽进肚子里。   若是那种情形他也在就好了。   薛镜辞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原本压在心底的忧虑,似乎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轻轻笑了笑,说:“你说的对,是好事。”   故事说完,天色越发阴沉,转眼就到了傍晚。   距离使者被杀的时辰越来越近,而一旦黑夜降下,整座城也会变得更加危机四伏。   薛镜辞不再说话,视线紧盯着屋门。   侍女早早就被裴荒找借口引开,说是夫人胎像不稳,需要开些安胎的药。   两人坐着等,眼看太阳就要彻底沉下,屋门忽然发出了一道响声。   薛镜辞赶紧去拉门,才刚拉开一点缝隙,浓烈的血腥气就混杂着寒风扑过来。   他神色一凛,忙将门用力拉开,一眼就看到了满身伤痕的萧寻。   萧寻向来束得齐整的发丝彻底散落开来,染血的手指艰难扶着墙,正大口喘息着。   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一扫往日的沉稳,见了薛镜辞,立即从怀中捧出道卷轴,笑着说道:“师父,议和书我拿到了。使者也安置在了偏房里……”   他说得急,一时有些喘不上气,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别说话了,先进去。”   薛镜辞赶紧将他扶进屋子,裴荒跟在他们后面,最终站在门口等待,没有跟过去。   薛镜辞掀开被子,扶着萧寻躺下,悉心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他拿软巾给萧寻擦了血迹,简单地包扎伤口,又盘膝坐在萧寻身后给他渡灵气。   裴荒说道:“我在屋外守着。”   薛镜辞点点头,继续专心给萧寻医治。   随着灵力运转,萧寻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稳下来。薛镜辞稍稍放心,问到:“怎麽伤成这样?”   萧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说道:“弟子学艺不精,让师父看笑话了。等离开这里,还要劳烦师父慢慢教我。”   薛镜辞心中早有猜测,从那日凭空而降的刀刃就可看出,留在城中亦是危机重重。   “好,以后教你。”   不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侍女虽未回来,薛镜辞却不敢留萧寻宿在这里。   薛镜辞唤来裴荒,两人一起将萧寻送回侍卫的住所,还找来林恒,叮嘱他好好照顾萧寻。   林恒这才知道萧寻去保护使者的事情,当即拍胸脯表示,端茶倒水不在话下,绝对会将萧寻照顾好。   薛镜辞知道林恒看着混不吝,但在大事上却很靠谱,便放心地带着裴荒离开了。   只是这一夜到底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人也有些心不在焉。   裴荒看出他在担心萧寻的伤势,主动开口道:“你身为城主,天天去看一个侍卫必会引来旁人猜疑,但我可以。”   “放心,我这就去替你看看他。”   薛镜辞点点头,从屋中翻出好些珍贵的草药,让裴荒带给萧寻。   裴荒点头应下,转身就去了膳房,借口给夫人做药膳,支开府中厨子,将草药煮成汤药。   等待的时间里,他顺便将膳房也查探了一番,看看有没有可以用上的线索。   使者一事安全解决,可想要出去,还有许多未知的危险。   直到煮好了汤药,裴荒便拎着去找萧寻。   进去时林恒不在,萧寻正靠着枕头看书,两人视线对上,萧寻眼中瞬间泛起惊喜之色。   可当看到来的只有裴荒一人后,眼神便黯淡下去。   裴荒将汤药递过去,说道:“这是你师父叫我送来的。”   萧寻摸了摸汤药罐子,问道:“师父人呢?”   裴荒搬了张椅子,坐到萧寻对面,慢悠悠地开口:“一城之主,怎麽能频繁地去看一个侍卫呢。”   “哥哥他,可是最守规矩的人。”   萧寻听懂他话里有话,忍不住攥紧了汤药罐子,指节微微发白,眸中带上了冰冷的怒气。   裴荒避也不避地与他对视,笑着催促道:“快喝吧,喝完我还要回去跟哥哥複命。”   萧寻眼中的怒火一点点平息下去,渐渐冷静下来。   他慢条斯理地揭开盖子,边喝汤药边问道:“辛苦你了,说起来我和师父认识这麽久,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你,不知你们是何时认识?你天资卓越,若是有缘,以后也可以来我们宗门里。”   “你不知道也正常。”   裴荒放松的靠在椅子上:“我与哥哥自幼相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确实不好跟外人讲。”   萧寻下意识看向裴荒的耳垂。   那上面的印记已经消失了,但萧寻依旧记得清楚。   他不说话了,握着勺子专心喝药,好让裴荒快些离开此地。   等萧寻将汤药喝干净,裴荒这才不经意地问道:“据我所知,以傀儡术立族的萧家只有一个,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家族,莫非,你也是萧家后裔?”   不等萧寻回答,裴荒便自觉失言般住了口,顿了顿才继续开口。   “抱歉,我忘了世家弟子向来高傲,怎麽会沦落到要去宗派里谋生路。你不要介意,我一个下界散修,见识短浅,只是个没由来的联想罢了。”   萧寻轻轻笑了声,他自小便是被人挖苦惯了的,竟也不辩解,一口认下:“我确实是萧家人,只不过,是登不上台面的私生子,自然要靠自己谋生活。”   裴荒点点头:“看来你和我一样,也都是苦命人。”   “不过自食其力也并非坏事,这次还要多谢你,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萧寻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荒。   他的眼中浮出偏执的癡意,轻声道:“我自小孤苦,如今师父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不过是受点伤罢了,只要能让他平安地出去,就是让我把命搭上也行。”   裴荒静静看着他,像是要从中找出些什麽端倪。   这萧寻怪异,总给他一种违和感,就像是这人脸上一张皮,身体里却是另一幅骨相。   但对薛镜辞倒是真心实意,无话可说。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好像绷着根弦,一时间竟有些冷场。   恰在这时,林恒大咧咧地推门而入,扬了扬手中的瓶子说道:“萧寻,我卖字画换了瓶金疮药,这可是高级货。”   他说完这话,才发现裴荒也在,只是没人看他,也没人说话。   林恒疑惑地收回视线,心道怎麽他一进来,两人都不说话了,有些怪怪的。   过了好一会儿,裴荒才起身告辞,快步朝主院走去,一进门,就看到薛镜辞正对着铜镜梳头发。   他长发浓黑如瀑,柔顺的垂在身前,手中拿着枚木梳子,一遍遍重複着相同的动作,几乎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裴荒立时紧张起来,大声喊他的名字,问道:“你这是怎麽了!”   薛镜辞眨眨眼,眼神中浮起一丝鲜活的气息,见他担忧,安抚道:“我在试着招那女鬼。”   他回答得一本正经,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以前听说,夜里对镜梳头,镜子里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裴荒从小知道自己胆子大,别人不敢做的事,不敢去的地方他都不怕。   这还是头一回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看薛镜辞梳头。然而直到深夜,镜子里的人也没有丝毫变化。   裴荒咬着桃子,盯着镜中的薛镜辞问:“你是不是瘦了?”   薛镜辞转过头看他,两人面面相觑,最终放弃。   他觉得有些累了,将梳子丢到一边,思考还有什麽办法可以引来女鬼。   虽说这府中处处是鬼,但显然那红色喜鞋的主人就是城主,她的怨气也是支撑幻境的核心。   薛镜辞忍不住想,若是将她召唤出来直接一剑杀了会怎样。   沉思间,屋外终于又出现了新的异象。   这处院落作为城主居所,修建得极为精致秀雅,除了栽种桃花,还特意引了活水做池。   先前薛镜辞被里面的鱼吸引,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这池子极深,足有一丈多。   此刻隔着窗户,两人都听见了巨大噗通的落水声。   薛镜辞站起身,拉开门朝外走去,趴在池边的栏杆低头看,紧接着就一双布满尸斑的手从池中伸出来,顺着池边的岩石爬回了岸上。   ——扑通!   那具尸体还未站稳,又再次朝池子里跳去。   他在水中挣扎着,池水泛起涟漪,很快就蔓开血色。   直到湖中冷气上窜,他被冻得手足僵硬,整个人彻底朝池底沉去,彻底被黑沉沉的水吞噬。   片刻之后,水池边再次浮起一具尸体。   薛镜辞看着那人又跳了两次,拉住裴荒示意他和自己过去。   两人走到岸边,正好那尸体又浮了上来。   裴荒想了想,手指一撚,不知施了何种秘术,竟将那尸体定住了。   二人上前一步,将尸体捞出来,趁着侍女们没回来,直接拖回屋子里研究。   大门砰地关上,薛镜辞谨慎地点燃烛火,低头看裴荒的动作。   他动作极为熟练,想来是没少跟尸体打交道。   不知过去多久,裴荒收回银针,看向薛镜辞道:“是中毒而死。”   薛镜辞也蹲下来盯着尸体看,疑惑道:“既是中毒,为何要跳水?”   裴荒猜测道:“这不奇怪,有些毒素会使人全身肌肤溃烂,奇痒难耐。想来生前应当是受不了,才会跳入水中溺死。”   知道死因,接下来要查的便是这人的身份。   会选择在城主的屋外跳水而死,身份必定不凡,可惜这人面部溃烂,根本看不清长相。   不过这难不住裴荒,他仔细观察尸体的骨相,脑中随之浮现出一张脸来。   等那脸彻底浮出,他倒吸了口冷气。   “是江承意……”   闻言,薛镜辞也微微一怔,两人一时间都没了声音,暗夜里屋子静悄悄的。   可就在这时,敲门声突兀的响起。   “谁在里面?”   薛镜辞眼神一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裴荒下意识熄灭了烛火。   二人都没有想到,听这声音,那敲门的人分明就是江承意!   黑暗中,灼热的光源消失,惨白的月光将外面的人影映在房门上,狰狞而扭曲。 第29章   见屋内久久没有动静,屋外的人又伸手敲了敲门。   许久没传来动静,江承意轻轻蹙眉。   他分明感应到了有人的气息,莫非又是什麽诡异的事?   换做别人,怕是转身就走,然而江承意却是个胆大心细之人。   这空房许久不住人,地处偏僻,下人也没那麽精心打扫,若是鬼魂妖魔,这门上又怎麽会有个手印呢?   他索性推门而入,刚一进门,就看到裴荒与薛镜辞在里面,彻底松了口气,关上门走到两人面前。   “这麽晚了,你们……”   他话没说完,薛镜辞忽然擡手,指尖极迅速的抵住了他的心口。   江承意一怔,薛镜辞慢慢收回手,转头看向裴荒道:“放心,这是活的。”   听见这话,裴荒才重新燃起烛火。   寒风从破开的大门中灌进来,呼啸着与跃动的火光纠缠在一起。   江承意回过神,颇为意外地看向薛镜辞。明明这人的修为低于自己许多,可方才他甚至没能看清薛镜辞的动作,就被抵住了命脉。   他看向两人问道:“这话什麽意思,我自然是活的,你们在这里做什麽?”   薛镜辞没应声,只是错身往一旁站了站。   他这麽一让,江承意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江承意掩住口鼻,错愕地脱口而出问道:“你们杀人了?”   薛镜辞没反应,裴荒开口回答:“人不是我们杀的,只是你不觉得这尸体眼熟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床上死的似乎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江承意心里一紧,凑近了去看,忍不住微微蹙眉。   死者是个男子,尸体肌肤溃烂,布满红色抓痕,又被水泡了许久,很是肿胀恶心。   江承意仔细辨认许久,才从骨相上看出熟悉之处。   他应当见过这人,不应该想不起来。   正当他想直接询问薛镜辞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白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铜镜。   他猝不及防的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江承意望着地上的尸体,忽然通体生寒,终于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张脸。   ——是在镜子里。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江承意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无法冷静的思考,嘴唇颤了颤问道:“这是我?”   薛镜辞撇他一眼,没说话。   府邸中自然不可能有两个江承意。   如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胡乱说话说不定一切又会重新来过。   江承意回过神来,捂住了嘴,薛镜辞从屋子里拉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又让裴荒诊脉。   这一查,就发现江承意体内果然有中毒迹象,只不过他修为高深,神魂亦是十分强大,这才没像那鬼一样死在这时候。   乍一听自己中了毒,江承意倒是冷静得很,看向“自己”的尸体说道:“此事必与妖族脱不了干系,明日我多加人手排查,府中定有奸细。”   薛镜辞点了点头,看了眼天色渐晚,嘱咐他赶紧回去睡觉,便带着裴荒又回了房间。   两人坐在床榻上,裴荒想到自己妖族奸细的身份,神色不由得有些难看。   可一低头,就发现薛镜辞已经阖眼睡下,呼吸均匀。   这人一向淡然处世,脸上也没什麽多余的表情,却莫名让人呆在他身侧时,多了几分安心。   裴荒缓缓躺下,睁眼看着床顶,就这麽看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裴荒与薛镜辞又去那池边院落查探,正好撞上江承意。   见尸体到了白日不翼而飞,三人都有些庆幸昨夜及时的查探。   入夜之后府中常有诡异之事发生,许多人都不敢外出。   但这危急之中,似乎也藏了许多线索,可以让他们提前有所準备。   江承意看向薛镜辞,说自己已经安排好排查奸细之事,只是如今尸体不翼而飞,恐怕需要将毒物搜出来才好寻找解药。   薛镜辞想了想道:“我去搜。”   江承意想起薛镜辞也颇懂医理,找到毒物不算难事,便点头答应。   待他走后,薛镜辞带上裴荒在府中四处查看。他们先是看了膳房,接着又去府库查看香料,却都一无所获。   裴荒咳嗽一声,视线落到书房附近的屋舍。在迎娶城主之前,公子便一直是住在那里。   “城主还记得那里吗,以前你总来找我下棋。”   薛镜辞看了裴荒一眼,见他神色古怪,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旁人不知道裴荒是妖,他却记得那只白绒绒的小狐貍。   “过去下一盘。”   两人过去后不久,侍女便来传膳。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用裴荒开口,薛镜辞便假装有了身孕。他推说口味不佳,让侍女拿了些水果,专心与裴荒下棋。   等侍女都走开,他才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起来。   这一找,倒真让他在后院挖出一坛药酒来,闻着清香扑鼻,但却分辨不住到底是用什麽药材酿造的。   薛镜辞立即想起了尹心药。   江承意先前提过,她如今是城中有名的大夫,每日病人繁多,想要见面还需找个理由才行。   正思索着,忽然狂风大作,一瞬间天地倒转,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出现。   等薛镜辞回过神,他又坐到了喜轿上。   这一次重来得太过突然,不知是谁又犯了禁忌。   薛镜辞陷入沉思,直到又回到洞房,才想起什麽,自己掀开了盖头。   薛镜辞看向角落里的喜烛,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上一次重来,他看见血脚印,退回屋子时特意看了烛火颜色,当时烛火泛着蓝光,但如今细想,烛身的颜色似乎也淡了些。   而这一次,那喜烛的变化已经肉眼可见,几乎是从深红变成了浅红!   薛镜辞这才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重来的次数并非无限,一旦蜡烛彻底转白,就会从喜烛变成灵烛。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都会死,这灵烛就是为他们而点。   薛镜辞将盖头重新盖回去,耐心等着裴荒回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放下书中的红枣和桂圆,说道:“你去看那蜡烛,颜色是不是变了?”   裴荒擡眼看去,心头立即重重一跳。   薛镜辞能够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原本只觉得重来几次有些惹人烦躁,却也给了他们探索的机会,如今才明白,这其实是最大的死劫。   但最可怕的是,这一次重开他们甚至不知道原因。   裴荒心头浮出个猜测,却又强行压了下来。   容不得他细想,门外侍女又来催促圆房,这一次裴荒心中再无什麽旖旎的念头,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将薛镜辞平安送出秘境。   第二天,薛镜辞正打算去军营找江承意,顺便见见尹心药,问问那坛药酒的事情。   不想半路却被一个佛修拦住。   那人穿着府中侍卫的衣服,却留着一个突兀的光头,这才叫薛镜辞一眼看破他的身份。   “城主可否与我移步?”   薛镜辞点点头,跟着那人出府,很快就来到了城中的寺庙里。   他们进了最大的一处宝殿,端坐莲花台的佛像法相庄严,面上带着慈悲笑意,姿态神情都栩栩如生。   佛修松了口气,正色道:“薛施主,这些日子我和几个师兄弟悄悄修缮了佛堂,给这尊佛像开了光,可以将鬼物抵挡在外。”   薛镜辞听他直接喊破自己的身份,周遭却无异常之事发生,瞬间明白其中缘由。   看来,他们总算能有个随意说话的地方了。   谈话之间,殿外传来脚步声,竟是江承意、尹心药与宋珏三人。   江承意见到薛镜辞,连忙走上来说道:“昨日佛宗师兄找上我,我本想立即将此事告诉你,谁知出了些意外,导致秘境又回到原点。”   “意外?”   薛镜辞问道:“你知道这一次重来的原因?”   江承意点点头,说道:“我排查奸细时,意外查到林肃身上。你也知道他这人最是耿直,还没等我假装用刑,他就直接把妖族的机密全招了。”   裴荒听了这话,微微松了口气。   先前他还猜测,秘境重来是与他有关。   假若公子真是奸细,自然会想方设法除掉人族最大的将领,所以才会下慢性毒药。   而他做了违背身份之事,就会导致一切重新来过。   “好在有了这处佛堂,日后重要的消息可以压在香案上,这样大家都能知晓。”   江承意拿出自己写好的东西递给薛镜辞看,上面全是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例如不可做违背身份之事,不可出城,不可受伤等等。   薛镜辞看了一眼,从储物袋中拿出纸笔,加上了喜烛变白的事情。   看到这行字,衆人面色都凝重起来,忍不住陷入焦灼。   林恒和萧寻就在这时候跨入佛堂。   萧寻视线落到薛镜辞身上,见他也在望着自己,忍不住露出笑容来,主动站到薛镜辞身边去。   薛镜辞轻声问他:“伤势好些了吗?”   萧寻点点头,说道:“放心,那汤药很管用。”   两人说话间,林恒也从江承意口中得知了林肃的事情。   他向来藏不住事,有什麽都摆在脸上,此刻满脸愧疚地替哥哥道歉。   衆人摇头说无碍,但士气却很低落。   没办法,这一次进入秘境的修士实在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谁会出错。   如今乍一知晓喜烛的事情,只觉得出去的希望也越发渺茫起来。   萧寻视线扫过衆人,走过去拍了拍林恒的肩膀,温声道:“你别这样想。虽说一切重来,可江师兄记忆超群,想必已经将林师兄说的情报都记下来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缺失的一环,补上之后,这一次就可以安全离开了。”   他嗓音清润,嘴角噙着笑,眉眼梢间没有半分不耐与责备,神情很是温柔。   倒是让安静凝滞的气氛重新活了过来。   江承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林恒感激的看向萧寻,偷偷过来道谢,说到最后却有些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他照顾萧寻,比旁人更知道他伤势有多重。眼下因为林肃的缘故一切重来,意味着还要再经历一遍保护使者的事情。   他觉得对不起萧寻,害他白白涉险,可听见江承意正好安排到保护使者的事情,便立即闭上了嘴巴。   江承意也觉得为难。   萧寻见他不说话,便主动说道:“我去吧。”   薛镜辞正要开口,萧寻淡淡笑了起来:“放心,我一定能将使者安全带回……”   “我不放心的不是使者……”薛镜辞打断他的话:“是你。”   晨光微破,柔和的光线透过袅袅升腾的檀香烟霭,轻轻洒在薛镜辞的身上。   萧寻向来知道,薛镜辞不爱与旁人多言,也很少会直白的表露心意。往常他最多是从薛镜辞眼中窥见几分温情,已经觉得满足。   他眨眨眼,避开薛镜辞的视线,生怕心底的欲念彻底挣脱牢笼。   这日之后,一切如常,只是有了佛堂后,更多修士都明白了秘境的玄机,不敢再随意妄动,只专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薛镜辞则将酒坛交给尹心药,让她查验是否有问题。   尹心药研究了几日,借着香案传信,约衆人一起聚到佛堂里。   衆人到齐,唯独少了萧寻。今日正是保护使者的日子,薛镜辞心中担忧,提前嘱咐萧寻不要回府邸,直接来城主府,好方便尹心药替他医治。   尹心药点头答应,拍了拍自己的药箱,说是压箱底的宝贝都带来了。   衆人稍稍松了口气,尹心药面色却微微一变,从怀中取出酒坛说道:“这酒里有毒。”   江承意面色一变,追问道:“是什麽毒?”   尹心药道:“说来也巧,我曾经在古医书上看到一件事情,跟我们如今的情况非常相似。”   “当年有座城生了瘟疫,最终被妖族大军攻破。妖族放火烧城,这绿洲一夕之间化作焦土,被黄沙掩埋了蹤影。后来,有医修前辈进去查探,才发现所谓瘟疫,其实是一种毒。这种毒妖族沾了无碍,人族却不行。”   江承意问道:“中毒之人可是会浑身奇痒难耐?”   尹心药点点头:“正是,那是种慢性毒药,乍看起来像是过敏之症,最后却会死得凄惨。不过那古医书上记载有解毒的方法,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对了薛师弟,这酒你是从哪弄来的,下毒之人你可一定要盯住了,以免我还没制出解药,那人就动手。”   薛镜辞沉默片刻,看向裴荒道:“他屋里。”   衆人齐刷刷朝裴荒看去,尤其是江承意,罕见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先前下这慢性毒药的竟然是公子?那他之后还要继续下毒吗?   正午当头,佛堂内香火缥缈,此时却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定定的看向裴荒,无端的从背后涌出一股寒气。   见薛镜辞也看向自己,裴荒当即表忠心道:“我绝不会……”   但他话还没说完,一双冰凉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唇。   薛镜辞口气中带着几分威胁,认真盯着裴荒说道:“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裴荒想起之前向薛镜辞炫耀尾巴和耳朵的事情,小幅度的点点头:“好……我再想想。”   想什麽想,他是那样的人吗!   裴荒这幅模样倒是少见,薛镜辞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平日里裴荒总像只难驯的小狼,现在竟让他感受到一种委屈来。   薛镜辞捏了下他的掌心,然后松开手解释道:“出了佛堂,就不能做违背身份的事。我们必须好好想清楚,若是真正的公子,他会怎麽做。”   “我们?”   裴荒疑惑,这事说起来与旁人并无关系,要做决定的也只是他而已。   薛镜辞点头:“事关重大,我想这一次的选择应当由大家一起来做。”   宋珏一直没说话,此刻才骤然开口:“不错,先前没有佛堂,只能自己去想。如今大家都是一体的,自然要同进退,若是选错了,也别怪旁人。”   裴荒看向薛镜辞,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薛镜辞是不希望他一个人去背负这件事。 第30章   江承意想了想就同意下来,直言道:“我觉得公子一定会下毒。妖族与人族势不两立,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此时并不将公子当做裴荒,而是真正的将那人当做妖族细作。   回想起那双红色喜鞋上的怨气,城主与公子之间必有难以化解的仇恨。   没什麽比城破民亡的仇恨更大了。   林恒自从见识过薛镜辞的厉害,对他总是格外信服,想了想也道:“我也觉得他会下毒。大家想想,假若是我们被安排到去魔修那边当奸细,难道会迟疑吗?”   江承意点点头,眼中没有半分迟疑:“不错,正魔对立,就与当初的人族妖族对立一样,我是他的话绝对立刻下手。”   他话音刚落,宋珏便握住尹心药的手,坚定道:“若是我和心药,即便立场不同,我宁愿死也绝不会害她。”   尹心药脸红了一瞬,却没把手抽回去,开口缓声说:“你们又不是他,怎麽知道他怎麽想,我倒是觉得,眼下做决定还为时太早。”   “从我的立场看,城主和公子之间应当是真心相爱的,未必不能超越立场的限制,若真无情也无意,城主又何来这麽大怨气呢?我们还是需要去搜集证据,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替他们做决定。”   宋珏附和道:“我陪你一起去。”   尹心药对他笑了笑,旁人纷纷扭过了头,看向裴荒这个当事人。   这下只剩裴荒没说话,还记着薛镜辞让他好好想想的事情。   只是听了尹心药的话,他心思微微一动,竟忍不住生出同样的想法。   或许是那人的处境与心境,与他有些微妙的重合。   衆人说话间,佛堂外传来脚步声。   是萧寻回来了。   与衆人想象中的狼狈不同,这一次的萧寻步履从容,浅色的瞳里含着笑意,看去像是根本没受伤一般。   “一切都很顺利。”   萧寻轻描淡写地开口,问道:“你们这边有什麽进展麽?”   林恒正要说话,却被尹心药摁住。   她走向萧寻,上下打量一番,说道:“萧师弟还是先随我去内室,看看伤势吧。”   萧寻摆摆手:“我没事。”   尹心药却执意要看,最后说这是薛镜辞的意思,萧寻才点头同意。   萧寻朝内室走去,薛镜辞正要跟上,却被尹心药止住,说道:“你们先别过来,我自己能行。”   “师姐,我也去吧,给你搭把手。”   林恒凑上去,主动拎起尹心药的药箱:“虽说我没什麽用,但是递东西的眼力劲还是有的。”   尹心药被他逗笑,但很快笑意就收回去,摇头道:“你们没觉得萧寻有哪里不对吗?”   林恒瞪大眼睛,紧张道:“难道他其实受了很重的伤,却瞒着大家,强装出没事的模样?”   尹心药却摇头:“他能瞒住大家,却瞒不住我。我方才探了他的脉象,很平稳,但却过于平稳了。”   “我以前在医书上看过,若是遇到难以抵抗的强敌,垂死之际反而会回光返照,爆发出数倍于过去的力量,甚至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和异样。”   见薛镜辞脸色有些不好,尹心药立刻转了话峰:“总之,现在要紧的是让他放松下来,你们人太多,会让他觉得自己仍旧置身战场,还是不要过去了。”   衆人沉默下来,看着尹心药进了内室。   尹心药自幼学医,心中没什麽男女之防,她让萧寻躺下,随后伸手在他的脊背上拍了拍。   这一拍,尹心药就发现萧寻浑身都紧绷着,分明还处在备战的状态。   她试着和萧寻閑聊,想让他放松一些。可萧寻虽然句句回应,手却还攥着,条件反射地运起灵气,随时準备着攻击。   尹心药叹了口气,这种状态下她实在没法看出萧寻的真实情况。   她想起小时候外出采药,意外遇到狼群,也是这样一个人守着山洞,攥着火把强撑着不退后。   直到爹爹来找她,才扑过去哭了,没哭几下就晕了过去。   自己一个人无所依靠之时,只能强撑着,可若是有人能给于些许支撑,便能松口气。   想了想,尹心药让萧寻先休息,自己出去找了薛镜辞。   薛镜辞听了萧寻的情况,立即走进内室,坐到萧寻身边轻声问道:“疼不疼?”   萧寻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立即睁眼想要坐起来。   奇怪的是,他稍稍一动竟真的感觉有些眩晕和疼痛。   明明之前没有感觉,可薛镜辞问他疼不疼,他就真的感觉到疼了。   萧寻浅笑了笑,道:“一点。”   尹心药心中一喜,知道萧寻见到亲近之人,终于放松心神,连忙过去查探他的脉象。   果然,萧寻脉象乱了起来,分明是灵气枯竭导致经脉受损。   她赶紧给萧寻扎针,几针下去,萧寻额上渗出冷汗,双唇也变得苍白起来。   薛镜辞问:“只是一点?看着不像。”   萧寻轻轻吸了口气,许久才道:“很疼。”   尹心药边施针边道:“萧师弟忍忍,等这套针法用完你经脉的疼痛就会缓解。”   她对自己的医术向来自信,只是行针结束,再去探萧寻脉象时,眼中竟浮出难以置信之色。   “怎麽了?”   薛镜辞看出她心中藏了事情,连忙问道。   尹心药抿了抿唇,说道:“这城中很诡异,他体内有鬼气交织,阻止伤势愈合,恐怕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医治。”   薛镜辞这才真的担心起来。   萧寻是他的弟子,绝对不能死,也不能伤了根基,否则日后修为再难增进。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两人说话并未避开萧寻,尹心药知道生病之人心思敏感,刻意避开了说反倒不好。   “萧师弟,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切记不要再动用灵气。”   萧寻点头:“余下的就要劳烦你们了。”   尹心药提着药箱出去,想了想让薛镜辞留下来陪着萧寻。   佛堂清净,浅淡的檀香气飘入鼻中,让人心绪也跟着安宁下来。   萧寻闭上眼睛,也觉得累了,却怎麽也睡不着,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离开秘境的事情。   察觉到他睫毛颤动,薛镜辞给他盖被子的手顿了顿,问道:“疼得睡不着?”   萧寻轻轻“嗯”了一声。   薛镜辞没干过哄人睡觉的事情,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背个剑谱吧。”   他选了篇最艰涩难懂,令人昏昏欲睡的,想着既能哄萧寻睡觉,万一萧寻听多了留下些许记忆,对日后修行也有帮助。   萧寻听着薛镜辞清缓的声音,伴着若有若无的佛号,繁杂的心绪一点点沉静下来。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温柔哄着自己。   直到剑谱背完,萧寻还是没睡着,薛镜辞正迟疑要不要再背一篇,忽然听见萧寻小心翼翼的声音。   “师父……可以抱下我吗?”   薛镜辞不解,但见萧寻笑容温暖,还是伸手抱住了萧寻。   萧寻轻轻低头,依恋的靠在薛镜辞的肩膀上。   先前操纵傀儡的时候并不觉得累,此刻彻底停下来,竟觉得有股疲惫席卷而来。   薛镜辞身上的气息混着檀香,萦绕在萧寻的身边。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全都卸去了,终于能好好地喘口气。   薛镜辞见他没动静,忍不住问道:“抱一下难道就不疼了?”   萧寻有些困倦,喃喃道:“对,这样就不疼了。”   屋外,裴荒见天色已晚,便来叫薛镜辞回府邸。   如今绝不能再重来一次,他们必须更加小心。   谁知走到门口,就看见这温情的一幕。   裴荒抿了抿唇,收回了视线。   他识趣的走到了门口,背靠着墙壁低头发呆,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手里的桃枝已经被他一节一节的折碎了。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薛镜辞见萧寻睡着,主动走出来了。   裴荒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不留在这里陪他吗?”   薛镜辞疑惑地看着裴荒:“我又不是医修,留在这里没用,走吧,和我去一趟坊市。”   “去坊市?”   见裴荒疑惑,薛镜辞认真道:“去给萧寻买副棺材。”   听了这话裴荒险些脚下一滑。   虽说他对萧寻这人观感複杂,倒也不至于咒他死,实在有些太突然了。   “你……他……”   裴荒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麽,最后缓了口气问:“萧寻伤得这麽重?不然再想想办法。”   他想到刚才的拥抱,心想这不是临终关怀吧?   薛镜辞奇怪的看他一眼:“别乱想。”   裴荒知道是自己想歪了,摸了摸鼻子,假装什麽都没说。   直到走近坊市,裴荒才弄清楚薛镜辞要做什麽。   当然不是要买副棺材将萧寻葬了。   只要呆在秘境,他的伤势就不会好,薛镜辞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自然要想个办法才行。   “好的棺木可以保尸体不腐,他身上有鬼气,接近半死之人,说不定在棺材里可以延缓伤势加重。”   薛镜辞低声解释,两人很快就来到一处棺材铺子。   天色渐沉,棺材铺子外堆放了好些纸扎的小人,黑暗中似乎有无数视线朝薛镜辞二人打量过来。   薛镜辞视若无睹,看向掌柜问道:“你们这都有什麽棺材?”   见来了大主顾,掌柜的连忙放下手中正在折的金元宝,堆起笑容说道:“二位随我来。”   走到院子里,只见地上密密麻麻放着好些棺材,寒风一吹,地上的纸钱也随之飞舞起来。   薛镜辞看向棺材,等着掌柜的开口介绍,却见那人面色青白,紧抿着唇,竟是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了。   裴荒垂眸看向其中一幅棺材,说道:“这是梓木的,坚固耐用。”   薛镜辞没想到他对棺材的材质如此熟悉,又指了指另一副问道:“这个呢。”   裴荒凑过去敲了敲棺盖:“这副更好些,楠木的耐腐。”   薛镜辞眼神亮了亮,但并未急着买下,而是继续朝前走。   走到尽头,忽然看到一口玉石棺材,如冰雕而成,寒气逼人。   见两人盯着看,一直不曾开口的掌柜忽然咧咧嘴,绛紫色的舌头从口中垂落下来,竟长得像条蛇。   “抱歉,这口不卖,是我自己用的。”   夜色渐浓,那掌柜伸手将舌头塞回口中,肤色从苍白转为青白,手指的指甲也变长许多。   薛镜辞退后一步,指了指楠木棺材和另外一幅棺材,说道:“这两口我要了。”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来,收了钱,询问棺材要送到哪里。   薛镜辞摇头,让裴荒和自己一人扛起一口,直接离开了棺材铺子。   出了铺子,两人将棺材收进储物袋里,便立即朝城主府走去。   薛镜辞想了想,看向裴荒问道:“你很熟悉这些?”   裴荒随意地点点头:“我六岁之前,都是随爹娘生活在义庄里。”   这还是薛镜辞头一回听裴荒讲起自己的家人,但他不是好奇性子,闻言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不说话,裴荒却忽然想起什麽,忍不住问道:“你方才怎麽买了两副棺材?”   薛镜辞露出善解人意的神情,回答道:“还有一副是给你备着的。”   裴荒愣了愣,随后喜滋滋地摸了摸储物袋。   薛镜辞还是想着他的!   直到走回城主府,裴荒才从晕乎乎的欢喜中清醒过来。   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居然因为别人给自己买棺材而高兴? 第31章   回到府中后,薛镜辞与裴荒便带着棺材去找萧寻。   入夜后外面极为危险,林恒一早就将昏睡的萧寻从佛堂里背了回来。   裴荒从储物袋里拿出楠木棺材,让林恒搭把手将萧寻放进去。谁知才放了一半,萧寻便醒了,气氛一时有点诡异。   萧寻神色一变,满是警惕地盯着两人,直到看见他们身后的薛镜辞才放松下来。   薛镜辞凑过来,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猜测,问萧寻感觉如何。   萧寻没有立即应答,安静地呆在棺材里感受了许久,才惊喜道:“真的有用,伤处似乎没有继续恶化了。”   衆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尤其是林恒,激动得就差没有痛哭流涕了。   薛镜辞见天色快要彻底黑下来,带着裴荒告辞了。   等薛镜辞和裴荒靠近卧房时,侍女早已等在门口,正诡异地垫着脚张望。   屋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来自悬在房梁的大红灯笼。   薛镜辞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裴荒,见他走得慢就站在原地等。   “在想什麽?”   薛镜辞等得不耐,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拽就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走快点。”   不远处的侍女还虎视眈眈,薛镜辞声音压得很低,混在风声里有些模糊,却叫裴荒耳根发烫。   两人紧挨着,宛如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在侍女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回了屋。   进屋之后,薛镜辞第一件事便是点灯。   漆黑的屋子骤然亮起,裴荒的视线下意识就被光吸引住了。   或许不是光,而是那微微俯身的人。   薛镜辞生得好看,只是往日里清冷疏离,像是个游离尘世外的仙人,叫人不敢多看。   裴荒盯着薛镜辞看,直到那人投来疑惑视线,他才转开目光,淡定地拿起床榻上的书,说道:“今日回来得晚,还好烛火无恙。”   薛镜辞撇他一眼,解开过于束缚的腰带:“你书拿倒了。”   裴荒本就三心二意,被他点破便笑嘻嘻的凑过来,大着胆子卷起书卷轻挑薛镜辞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薛镜辞没动,奇怪的问:“怎麽了?”   裴荒没想到他没什麽反应,自己倒是脸红起来,轻咳一声收回手道:“想和你赌一场。”   薛镜辞没应声,只是默默地想,裴荒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   烛火摇晃,裴荒着急地又用书戳了戳他的手:“快说可以。”   他这孩子气的动作罕见,薛镜辞也被逗得轻笑,点点头说:“可以,赌什麽?”   裴荒笑起来,道:“府中徐管家近来跑医馆跑得勤,想来耳濡目染,也懂医理,你说让他去给萧寻治病,会不会治得一病不起?”   薛镜辞愣了一下:“他哪里惹你了?”   裴荒却又用书拍了拍桌子,不耐烦说:“你都应下了,明日就让他去看看。”   薛镜辞不理他,裴荒凑过去问:“好吧?”   裴荒这话异常,薛镜辞早就听懂了话中之意,但见他沖自己眨眼,起了逗弄的心思,扭过头去,只说自己累了,要去睡觉。   果然裴荒有些着急的跟过来,掀开他的被子,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你都答应了,出尔反尔的话,今晚我们都不睡了!”   见薛镜辞侧过身趴在软枕上,看着自己忍笑,裴荒这才反应过来,又将被子替他盖回去。   薛镜辞却还是盯着他看,直到看得裴荒不自在,才开口说:“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裴荒立刻挺直了身板:“我什麽时候怕过你?”   薛镜辞挑了挑眉:“小时候啊,你那时候眼睛滴溜溜的转,满肚子都是……”   裴荒瞪圆了眼睛,扑过来捂住他的嘴,义正言辞:“好汉不提当年勇!”   薛镜辞心想,原来那算是当年勇?   他说不出话,也没有挣扎,几息之后,裴荒才察觉自己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薛镜辞身上。   这人往常话少,看起来也冰冷,惯常一袭白衣,宛如月宫中的仙人。   然而只有裴荒知道,这人身上暖得很,抱起来也软乎乎的,不知平日用的是什麽香,打在鼻子里萦绕不散,又丝丝绵绵的勾着人。   月光透过窗子缝隙流进来,落在薛镜辞的眼睛里。   他垂下眼,示意裴荒将手松开,睫毛小扇子般刷了刷,裴荒看得入神,竟没反应过来要起身。   薛镜辞疑惑的擡眼看,伸手捏了捏他耳朵。   裴荒有些吃痛,这才松开手,急忙滚到了一旁。   从背后的方向看,裴荒的耳朵红红的,薛镜辞坐起身,趴到他身上去,歪着头看。   “你脸红了。”   “没有!”   裴荒没想到他还会凑过来看,哑口无言的将他推回去,将脸埋在被子里。   当夜无论薛镜辞再说什麽,裴荒都不回答他了,次日一早,这人又跑出去,薛镜辞睁开眼,两人连面都没见着。   还真的害羞了?   薛镜辞没想到他这麽不禁逗,又不免觉得好玩,连去找江承意的路上都面带笑容。   这表情放在被人身上实属正常,可放在薛镜辞身上,却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江承意看了他好半天,忽然问道:“入门时的历练是什麽?”   “问心阶。”   薛镜辞不懂他这话的意思,顺口回答。   江承意又开口问:“那问心阶有多少节?”   薛镜辞看了他一会儿,擡手去测他额头的温度。   “若是患了恶疾,可以去找徐管家看看。”   江承意愣住:“徐管家?”   薛镜辞淡淡道:“他最近医馆跑得勤,应该也学会了,你不妨去问问诊。”   说罢,他不想再理江承意,转身便离开了。   江承意念叨着徐管家的名字,很快就反应过来什麽,起身往前院走去。   两个都是聪明人,话不点破,果然江承意暗中查探一番,便摸出了徐管家的真实身份。   “毒必然是他下的,之后怎麽办?”   佛堂内烟雾缭绕,薛镜辞诚心诚意地拜佛烧香,而后顺手取了个贡果吃,含糊道:“防着些就好,误不了什麽事。”   江承意正思索,闻言豁然开朗,此时打草惊蛇也是多余,既然知道了是谁,事情就好办,心里也算踏实下来。   擡头见到那供桌上已经少了三四个果子,阻拦道:“如今你我还靠佛门帮衬,切莫对佛祖不敬。”   薛镜辞擡眼看了看他,将盘子里最后两个果子也揣进衣袖里。   这果子甜得很,拿回去给裴荒尝尝。   两人便早早回了府中。   薛镜辞身为城主,每日都要处理大量的文书,什麽军事调度、农事商事……各个都极为麻烦。   江承意倒是擅长这些,可他身为右将军,并不能过多干扰其他政务。   好在有裴荒。   这人年纪不大,懂得却多,极为顺利地将城中大小事务一应处理好,替他们节约不少时间,可以用来搜集离开秘境的线索。   薛镜辞终于明白先前裴荒说的,这些年四处讨生活是什麽意思。   见裴荒专心处理城中事务,薛镜辞也拿起城主的家书,继续寻找有用的线索。   上一回林肃主动向江承意自曝奸细身份,并非是一时莽撞,而是得知了极为重要的消息。   林肃所附身之人,在府中的身份是谋士,颇得城主器重,这些年上报了许多重要的意见,无一不被采纳。   他最近一次提意见,恰在婚礼前几日。   文书中写道:请城主将一直驻守天堑崖的少将军燕行,调动到前沙关口。   这座城池北靠群山,壁立千仞极为险峻。   从西至南则是大片荒漠平原,既无水源也无草木,极易迷失方向,东面河道汹涌,乃是天然屏障。   这些年主力军队一直驻扎在天堑崖上,修筑防御工事,只有少量军队驻扎在东西方位。   林肃给出的缘由是,妖族秘密练兵,从外族借来许多沙蛛,可以钻入沙地里秘密潜入城池,必须提前派军队过去布防。   至于天堑崖,那里易守难攻,又有许多防御工事,留少量兵力即可。   直到林肃自爆身份那日,他一觉醒来,就有人找上他,偷偷给他许多妖丹,还说什麽“你做得不错,如今少将军当真调兵前沙关,妖族这些日子秘密练兵,后日便会从天堑崖攻城。”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奸细,想到城破所有人都会死,顾不上太多,直接拦住江承意说出了一切。   裴荒处理完城中事务,见薛镜辞还没睡,便凑上来撞撞他的胳膊,示意他伸手。   “尝尝?”   裴荒手里撚着圆滚滚的白荔枝,薛镜辞察觉到他将东西喂到自己唇边,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眼睛都没睁开,就下意识的张开嘴了。   他这会儿懒洋洋的,头也不想擡,软舌卷着荔枝裹进口腔里,不轻不重的舔到裴荒的指尖。   裴荒瞬间抽回手,心髒在胸膛里跳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问:“好吃吗?”   那荔枝裴荒特意叫人冰过,汁水饱满酸甜可口,薛镜辞点点头,咬着果核睁开眼睛看他。   裴荒没成想这人懒到这个地步,以前竟没发现,不由得气笑,又老老实实伸手去,将果核捡走。   薛镜辞还是看他:“还想吃。”   裴荒被他这一眼勾走了三魂七魄,任劳任怨的当仆人,还觉得欣喜。   “你喜欢吃,等出去以后,带你去灵山,虽说时候尚早,有些酸口,但也好吃得很。”   薛镜辞点点头:“我喜欢酸甜。”   裴荒见他反应,试探道:“你们这次还要原路返回吧?若是这样,我可以带你走另一条路,我近些年也寻到不少美食,一起去尝尝?”   见薛镜辞不说话,裴荒又急着道:“走另一条路,会比旁人都快些,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薛镜辞想了想,应下道:“好啊,我也烦了上界那些难吃的东西。”   他说罢见着裴荒剥好了一枚荔枝,正等着投喂,裴荒却起了坏心眼,撚着荔枝就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却是不动了。   薛镜辞奇怪,裴荒趁机问道:“不会再不辞而别?”   他拿腔做派的模样气人,薛镜辞撇他一眼。   “自然不会。”   说罢忽然仰起头,一口将荔枝咬走。   裴荒的手指也遭了殃,落下了微红的齿痕。 第32章   一室静谧,直到打更声穿透晨雾,两人才一齐醒过来。   两人用过早膳,按照先前和大家约定的时间前往佛堂,辰时刚过林肃的身影就出现了。   江承意迎上去问道:“如何?妖族还是打算从天堑崖攻城吗?”   林肃点点头:“和上次说得一样。”   这次重来,衆人已经提前知晓了妖族攻城的计划,从第一日开始便各自做了充足的準备。   为防临时生出变数,还準备了其他守城的计划。如今听闻一切照旧,衆人松了一口气后,立即就要行动起来。   裴荒盯着林肃看了看,忽然开口道:“再等等。”   林肃问:“等什麽?”   裴荒擡眼看他:“我们不能凭空知道妖族的计划,否则不合常理,恐怕要先将你抓起来拷问才行。”   林肃直视裴荒,神情渐渐变了。   裴荒知道自己这话不讨喜,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谁知林肃忽然重重一掌拍在裴荒肩膀上。   “还是裴兄弟聪明,上次是我自爆身份,才导致一切重来,若是严刑拷打,撑不住招了,不就合乎情理了?”   裴荒揉了揉肩膀,劝说的话瞬间咽回了肚子里。   “事不宜迟。”   林肃是个急性子,当即就跨出佛堂,留下一句:“我先回府,你们快来抓我!”   江承意收回视线,深吸了口气道:“拷问一事,就由我去吧。”   三人出了寺庙,江承意的身影就不见了。   一时间两人倒是空閑下来,难得放松些,裴荒本是打算带他去街上逛逛,就在这时,寒风乍起。   一个侍卫匆匆跑过来,急声道:“城主,牢头说要见您。”   薛镜辞先前将自己的身份令牌给了江承意,好让他去捉人,如今看来,似乎是出了些变故。   他连忙和裴荒一起回了城主府,刚走入地牢昏暗的甬道,两人就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甬道两侧燃着许多火把,空气灼热干燥,压得人喘不过气。   凄厉的哀嚎声从不同牢房里传出,细听像是鬼哭,很是瘆人。   “这里阴气重,小心。”   薛镜辞声音仍旧清冷,却多了几分郑重。   牢狱之中潮湿阴暗,两侧燃着烛火,被穿堂风吹着摇晃,让这肮髒的地方显得更加诡异。   直走到尽处那间牢房后,薛镜辞才看到了江承意的身影。他正与牢头对峙,说自己得了城主命令,要对林肃用刑。   可牢头却说两人平素就不对付,江承意分明是在公报私仇,一定要见了城主才允许用刑。   听到动静,牢头猛地转过头,脑袋忽然扭动成一个奇异的角度。   他的眼珠死死的看向薛镜辞,张口问道:“不知城主为何怀疑他是奸细?”   甬道里就吹起狂风,剎那间火把摇晃,将两侧牢里囚犯的影子吹到了墙上。   那些人身形狰狞,□□被困在牢笼之中,影子却顺着栅栏往外爬,所到之处一路血迹。   江承意紧张地握起了拳,却见薛镜辞看了牢头一眼,淡淡道:“你看看这封文书。”   牢头死死盯着他,将文书举到面前。   这文书写的是城中小贩云集,占了道路,林肃提议将他们的摊位挪走。   牢头眼珠转了转,露出大片眼白,冷声问道:“这文书有什麽问题?”   他一开口,烛火晃动得更加厉害,薛镜辞指着文书上的字句念道:“据我所知,他们兄弟二人自幼生长在南地书香世家,然而近来却多购置北方运来的红角香。”   “那东西味道呛人,普通人家都是用来炖肉,可掩盖腥膻气味。”   “妖族却不同,北方许多妖族是以用来研制香粉,用来掩盖身上的味道。我怀疑他们故意掩藏身份入府,这不奇怪吧?”   牢头愣了愣,喉头咽了一下。   许久他才僵硬着让开身体,用钥匙打开了牢房。   甬道里的火光恢複正常,薛镜辞心知过关,赶紧和裴荒进去。   牢房中心放着个木架子,此刻林肃整个人都被捆在上面,脚下是无数可怕的刑具。   方才薛镜辞和牢头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薛镜辞早有準备,解释得顺理成章。   他朝江承意投去个眼神,示意他赶紧动手。   江承意弯腰从刑具里选了杀伤力最小的,朝林肃挥去。   他知道打哪里可以避开要害,下手看着重,实际根本没怎麽伤到人。   林肃也配合着啊啊大叫,不出一炷香功夫就招了。   见他招得这般快,牢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挑起嘴角道:“还以为是个硬骨头。”   江承意将沾了血的刑具丢到地上,看向薛镜辞行了个礼道:“城主,事关重大,还是去书房商议为好。”   三人回了书房,薛镜辞立即提笔给少将军燕行传信,让他速速领兵回天堑崖。   待将一切都安排好后,江承意忽然看向薛镜辞,意有所指地说道:“徐管家医术只是半吊子,不知城主从哪里听说,他医术还不错?”   薛镜辞知道江承意已经查明了徐管家才是下毒之人,指了指裴荒。   江承意有些意外。   裴荒虽然做得隐晦,却也算是背叛妖族帮了他们,莫非他真的站在城主这一边?   江承意目光有些複杂,但同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担心。   裴荒愿意帮着人族这边,固然是好事。但假如城池护住了,妖族那边就会大败。   而他们有不少人都分属他们的阵营。   可若是最后所有人只能活一半呢?   他正要说话,却见裴荒凑到薛镜辞身边,讨要赌赢的奖励。   薛镜辞早有準备,从衣袖里摸出供果,递给裴荒。   裴荒面上欣喜,极力压住唇角问:“你早就準备好了,是不是知道我一定会赢。”   薛镜辞偏不回答,转头道:“回去休息了。”   见两人走远,江承意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佛堂里,缭绕的檀香中同样站着沉默的两个人。   冯易率先打破沉默,看向陈昭问道:“陈师兄,怎麽你每次来佛堂查看消息都要避开其他人?”   陈昭叹了口气,说道:“只是觉得,自己是妖族细作……”   提到细作的身份,冯易也不说话了。   如今修士们个个都在想方设法抵御妖族,他们地位实在有些尴尬。   陈昭看向窗外,脑中忽然浮现出药宗少主和薛镜辞的脸,这两人倒是好运气,一个变成城主,在城主府中发号施令。   一个变成济善堂的主人,每日只要去城门口给贫穷百姓施舍热粥就好。   哪像他们,日日受妖族那边驱使,干的都是髒活累活。   他越想越不忿,忽然看向冯易说道:“其实我一直有种担心。如今修士们分散到两个阵营,万一只有一半的人才能出去呢……”   说着他自知失言,捂住嘴巴说道:“我只是这麽一说,兴许不对呢,你别往心里去。”   两人身后伫立的韦陀菩萨像,正慈悲的垂着眼眸。   可他手中的降魔杵却重重插入地里。   日影西斜,将二人影子拉长,恰好投在了降魔杵的下方。   冯易整个人也似被什麽东西给钉住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他从未想过这一点,此刻想明白了顿时遍体生寒。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将许多妖族的消息都留在佛堂香案上,他神色顿时难看起来,在震惊与害怕中来回变换。   是啊,妖族若是败了,他们这些奸细能有好下场?   那江承意可是说过,死了就是真死了!   说不定,护住城池后妖族第一时间就要拿他们这些奸细开刀,根本没机会活到离开城池。   冯易不说话了,心中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既然他能将消息放在佛堂上,为何不能将消息传递给妖族?   他是无法出城拦截家书,但妖族肯定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朝佛堂外走去。   不久,一个妖族悄无声息地飞出城外,将信鸽拦截下。   前沙关。   燕行正举着水瓢,给自己的战马洗澡。   洗干净马身上的泥沙,少年顺着枣红马的毛发,揪出个沖天辫用红绳扎上。   “小花。”   少年将水桶递过去,笑道:“给你梳了辫子,喜不喜欢?”   马儿颇有灵性的低头朝水桶看去,晃动的水花映出它如今的模样,只见头顶处一撮毛被扎起,炸开了花。   它瞳孔剧震,撩起蹄子朝少年踢去。   两人在沙地里追逐,直到太阳西沉,落入地平线里。   “错了,我错了。”   少年捂着被战马轻轻踹到的屁股,笑着讨饶。   他摸着马儿的脑袋轻声道:“别生气了,你知道我不是阿姐,不会梳那种好看的麻花辫。”   “我知道你也想她了,对吗。”   马儿乖巧的伏低身体,少年踏着马鞍一跃而上,银色长枪在夕阳中划出一道银光。   他策马朝营地奔去,沙漠里留下一串低促的笑声。   “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就回家!”   回到营地,远远地就见副将朝他摇手:“少将军,你的家书!”   燕行惊喜地跳下马,一把接过卷起的书信,顺手摸了停在栅栏上的白鸽一把:“又肥了,小心被府里的厨子捉了炖汤。”   本以为白鸽会咕咕叫着抗议,谁知这会儿却蔫蔫的,眼神也毫无光彩。   燕行不逗它了,心道许是飞累了。   他赶紧将信展开查看,只一眼,就神色冰冷。   ——义姐出事了!   少年死死攥住藏在信中的信物,眸光不停闪烁,最终下了决定,施展遁术瞬行回府,终于在清晨时分抵达了城门。   却被一个医师模样的人拦下。   这医师正是宋珏,见少年背着和城主如出一辙的长枪,瞬间认出他的身份。   可这不对!   薛镜辞明明送了信,要燕行带兵回天堑崖,为何燕行却出现在这里!   眼看燕行要走,宋珏急忙扯住他胳膊。   少年扭过头,明明年纪不大,神色却冰冷至极,看他的眼神像是猎手盯着猎物。   “松开。”   宋珏急声道:“你可是要找城主,她不在府邸,如今在军营里练兵!”   “练兵,她不是……”中了毒吗?   少年满脸狐疑之色,却听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燕行。”   薛镜辞远远就见宋珏被一人钳制,正要过来解围,就望见了少年身上的银枪。   此刻少年急急转身,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说道:“阿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燕行常年驻守边关,以至于肤色变得黝黑,但那双眼睛却很亮,笑起来时一侧还露出个笑窝。   四目相对,薛镜辞罕见地睁大了眼。   他没想到竟会在这秘境之中,见到“此处归”的掌柜! 第33章   燕行跑得急,清晨边关寒气扑面,他额间却浮出一层薄汗,散发着少年人蓬勃的生机,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此时的燕行,与薛镜辞记忆中颓废惫懒、胡茬遍脸的模样截然不同。   薛镜辞很快回过了神,问道:“我给你的家书,可曾收到?”   燕行松开薛镜辞的手腕,点点头从怀中取出家书递过去。   薛镜辞只扫了一眼便道:“这信被人换过,我所写的是让你速速领兵回天堑崖。”   薛镜辞简单说了审问奸细之事,燕行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自己中了计,顿时懊恼不已。   他急坏了,立刻就要动身回前沙关,一刻也不敢耽搁。   可还没牵上战马,就被裴荒拦下:“你这时候走,肯定来不及了。不如传信给副将,让他来领兵。”   “你在怀疑我?”   燕行盯着裴荒,眼神极为不善。   听裴荒这话分明是要剥去他的军权,而城主竟然没有反驳他。   燕行眼中涌起怒火,说道:“我还没提你的身份!当年你入城之时,可是连身份文牒都没有。”   薛镜辞扯了扯裴荒的袖子,裴荒便退到一旁。   燕行见此,心里舒坦了不少,薛镜辞这才看向他,冷静分析道:“你现在回前沙关,最迟也要两日才能抵达。倒不如先将城中军队调去天堑崖,抵挡妖族进攻。而你所率领的军队,就疾驰回城,补上城防空缺。”   “如此一来,就可以拖延时间,阻止妖族长驱直入攻下城池。”   燕行垂着眼,沉思了片刻。   不错,这城里原本就有一只颇为精锐的骑兵,只是历来守城军都有死守城池,绝不踏出城门的规矩。   但眼下事出紧急,若是让守城军先出去抵御妖族,就能提前布防,破解妖族的奇袭。   而他所率领的大部队,距离城池虽远,却比天堑崖要近。   只要赶在防线溃散前回来,便能补上城防的空缺。   燕行是个聪明人,又领兵多年,稍加思索就明白裴荒说得不错。只是他和这人向来不对付,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也明里暗里在怀疑这人图谋不轨,一时有些拉不下脸。   薛镜辞看向燕行,说道:“就按他说的办。”   见薛镜辞开口,燕行利落地答应下来:“好,我现在就带着守城军前往天堑崖。”   等他走远,薛镜辞让宋珏去通知江承意,自己和裴荒先去了佛堂。   裴荒若有所思的看向燕行的背影。   先前这人出现时,薛镜辞竟一直盯着他看,实在有些奇怪。   等入了佛堂,裴荒压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你认识这个人?”   薛镜辞点了点头:“我刚刚渡劫到上界之时,就是他收留我,让我在酒肆里卖酒。”   裴荒笑了笑,没想到薛镜辞刚去上界时,竟要靠卖酒维生。   想来他那个时候,是希望能赚到灵石去找谢争吧。   裴荒努力压住心头的异样情绪,问道:“他给你多少工钱?”   薛镜辞如实答道:“包吃包住,没有工钱。”   裴荒脸顿时一黑,盯着薛镜辞认真道:“这秘境里都是鬼,不好讨要工钱。日后你见了他,可要记得把这账算清楚。”   薛镜辞深以为然,点头道:“你说得对。”   想了想,薛镜辞又开口道:“只是没想到,他将来会和现在判若两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每日都胡子拉碴的,像是没骨头一样地瘫在摇椅上,不是喝酒就是睡觉。”   和现在这神采奕奕的少年将军完全不像。   薛镜辞转念想起初入上界时,散修都不信他是谢争的师父,只有掌柜的信他,便补充道:“但他提点过我,算是个好人。”   他垂下眼眸,心想若是那女鬼当真出现,他可以替燕行带个口信。   两人说话之时,佛堂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回头,只见江承意和宋珏面色有异,衣摆上甚至还沾了血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苍白之人,竟是多日不见的陈昭。   “陈师弟,这里你可以放心说话了。”   陈昭唇色发白,闻言深吸口气,缓缓道:“先前我曾借给冯易一件保命的法器,今日察觉那法器碎了,连忙循着神识印记去找,就看到……看到……他在被妖族灭口。”   “说什麽……少将军果然中计,这人留着也没用了。”   说罢,陈昭捂住眼睛蹲下身去,嗓音染上呜咽:“我去得太晚,连冯师弟的尸体的没能保住。”   听了这话,薛镜辞有些愣住,一时到没料到修士里会出叛徒。   江承意早有预料,说到底在生死面前,谁又能毫无私心。   他深吸口气,转头就对上薛镜辞那双琉璃般干净清透的眼睛。   那里面毫无算计,让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江承意扶起陈昭,安慰道:“这秘境诡谲,你能将保命的法器借给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是不要太过伤怀。”   陈昭轻轻点头,面色仍旧十分苍白。   若是这些人知道,是他怂恿冯易去做这事,只怕不会这般好言好语地与他说话了。   但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陈昭脑中闪过冯易的死状,说起来这也与林肃有关,若非他招供太快,妖族也不会将他们这些奸细都当做弃子,用完就扔。   江承意见陈昭缓了过来,便和大家商议了明日抵御妖族进攻的事情,最后轻声说道:“明日就是妖族进攻天堑崖的日子,怕是会有一场恶战。今夜就都宿在佛堂,好好休息。”   这原本不合规矩,但今日恰逢沐佛节,许多百姓都在寺庙礼佛,通宵念经。   时间缓缓流逝,越来越多的修士进入佛堂,江承意默默盯着这些人,心中提防着有人去给妖族通风报信。   修士们就地打坐,几乎没人有睡意。   出去的希望近在眼前,却不知还会发生什麽变故。   薛镜辞倒是没什麽紧张的情绪,找了处僻静角落,从储物袋中翻出凉席铺好,又抱了床被子出来睡觉。   裴荒这几日与他睡习惯了,见了被子就习惯地钻进去,等进去后才发觉这并非城主府的大床。   凉席倒还勉强够宽,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可被子盖两个人却有些局促了。   见薛镜辞没有要赶自己走的意思,裴荒也就装作不知。   两人虽然只占了一出僻静角落,但却吸引了无数视线,毕竟这时候有心思睡觉已经很奇怪了。   有心思一起睡觉就更奇怪了。   宋珏守着尹心药,见萧寻也进了佛堂,连忙朝他招手。   尹心药有些担心地问道:“萧师弟,你身体好些了吗?”   作为侍卫,萧寻明日也必定是要上战场的,以他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萧寻笑了笑:“我没事,你们见到……”   “你是找薛师弟吧,他在那边。”   宋珏伸手指了指角落,萧寻视线跟着过去,脸色瞬间就冷下来。   他一直都知道,师父这些日子与裴荒睡在一起。可佛堂是个安全之地,那些鬼又进不来,根本不必再假装成夫妻。   还是说,他们的亲密并不是假装。   萧寻收回视线,手不由得攥紧了袖口,胳膊有些抖,呼吸也颤了颤。   他眼睛像是蒙上层水雾,遮掩住其中的偏执和阴鸷,心中翻涌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裴荒与他,究竟谁对薛镜辞更重要些。   可他双腿却像灌了铅,不敢上前,最后只是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他平安无事就好,我先打坐修炼了。”   衆人的视线裴荒早就有所察觉,却并不在意。   枕头只有一个,裴荒用手臂枕着头,望着薛镜辞,突发奇想问道:“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怎样的感情?”   他刚开口,窗外忽然劈下一道惊雷,雨水怕噼里啪啦地砸在树叶上。   薛镜辞听不清他的身影,下意识挨得近了些,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你说什麽?”   裴荒这才惊觉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麽,忙改口道:“我是说,你觉得公子和城主之间,是怎样的感情?”   薛镜辞想了想,说道:“猜疑”   裴荒摇摇头:“你还不够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薛镜辞淡淡问道:“难道你很懂?”   裴荒下意识觉得这事必须说清楚,赶紧辩解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我肯定比你要多懂一点。”   说罢,不等薛镜辞回应,赶紧抛出个问题来:“你知不知道,城主和公子是如何相识的?”   薛镜辞看了裴荒一眼,听他这话,分明是将城主与公子的过往都调查清楚了,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他心中有些好奇,先是小幅度摇摇头,又紧紧盯着裴荒,等着听下文。   裴荒一时愣住。   薛镜辞摇头的时候,头发在枕头上蹭得乱了,软软地贴在面颊上,不同于往时的清冷沉静,而是带了几分茫然。   眼巴巴的看过来,有点可爱。   裴荒喉结滚动一下,说道:“四年前,城主追杀一个江洋大盗,不小心被藤蔓缠住,是公子救了她。”   “城主要给他诊金,公子却说,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   “城主这才知道,公子常年隐居在山林里,竟然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伤好以后,城主时常去找公子,有时给他带去好吃的东西……”   裴荒说到这,发现薛镜辞眼睛亮了起来,和之前兴趣缺缺的模样完全不同。   “什麽好吃的东西?”   裴荒回想了下,说道:“驼峰肉,放了香料盐巴,用牛皮包裹,丢到沙子里烘烤几个时辰,挖出来切成小块,架在明火上炙烤,香脆可口。”   他又接着说了许多新奇的吃食,薛镜辞听得入迷,问道:“所以他们就是这样生出感情的?”   “当然不是!”   裴荒赶紧反驳:“几道吃食而已,有什麽特别的。”   他越想越是担心,生怕薛镜辞真就被几个好吃的东西骗走了,赶紧说道:“能用灵石买来的,都算不上稀罕。”   薛镜辞听了这话却愣了愣。   想起萧寻说过,琥珀封着的是心意,不是钱能买来的。   裴荒见他沉思,知道他听进去了,这才放下心,正要开口却听薛镜辞问道:“他们的事,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   裴荒从怀中摸出一本手记,说道:“这些都是公子写的。”   薛镜辞伸手问他要,看了两眼就觉得无聊。   裴荒说的时候,其实掠过了许多事情,只是挑了重点去说。   而手记里却密密麻麻记满了公子与城主的事情。   城主常去给公子送吃食,一来二往,两人便熟悉起来。见公子也对外界十分好奇,她便劝公子随自己出去看看,但公子总是摇头拒绝。   后来城主才知道公子命格不祥,一出生就克死了娘,又被亲爹抛弃荒野,所以自卑怯懦,不敢与人多有接触。   公子其实撒了谎。他确实是被爹娘抛弃,只是并非因为命格之说,而是因为他是个半妖,出生时身上长出绒毛。   后来是个路过的灵芝妖救了他。   那灵芝妖毕生愿望就是化形,但是草木无心,很难成人。最后它因修炼功法出错而死,临死前将一身医术,还有化形的办法教给了公子。   公子学习功法多年,可以自如收起狐族的特性,只是他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便不敢和城主走。   直到他生辰那日,城主给他煮了长寿面,带他去了山林里最高的山头。   她指着远处,说你看,公子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就见一簇簇烟花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开,将大半天空都照亮了。   城主笑着说,既然你不敢亲眼去看看,那我就把外面的世界带到你的眼前,好看吗?   薛镜辞起初只是想看看这手记中会不会有什麽线索,看着看着,竟也隐隐被触动。   裴荒见他看入了迷,伸手将他眼睛捂住:“这里没点灯,不要盯着书看,想听我再继续给你说。”   “我都背下来了。”   薛镜辞有些意外,他知道裴荒记性好,小时候教他剑诀往往一遍就记住了。   但那剑诀对仗工整,字数也不多,这手记却是篇幅极长。   他拨开裴荒的手,夸道:“你记性不错。”   裴荒心想,他也不是记性好,只是公子写的东西,他也有过差不多的感受。 第34章   裴荒慢慢地说,不知什麽时候薛镜辞就睡着了,到后来雷声雨声也渐渐停歇,日出时候竟是个好天。   薛镜辞很快醒来,跟着江承意一起去了军营,让裴荒回城主府里坐镇。   燕行带兵确实颇有一套,虽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却在天堑崖布上了重重的陷阱,拦住了大部分妖族军队。   这一日安全过去,入夜后修士们没有借口继续待在佛堂,只能回原本的住处。   薛镜辞睡到熟悉的床榻上,只觉得比冷硬的地板强上百倍,很快就睡着了。   他这一睡,竟做了个颇为诡异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门处,最后万箭穿心而死。   薛镜辞一下子惊醒了,扭头朝裴荒看去,却见裴荒神色痛苦,但牙关始终紧咬着。   这人倒是真能忍。   陷入梦魇的人,乍然醒来会使神魂受损,薛镜辞轻轻推了推裴荒,不敢太用力。   但却毫无作用。   寒风从窗子灌进来,薛镜辞下去关窗,被风吹得呛咳了一声。   再一回头,就见裴荒坐起来了。   裴荒盯着薛镜辞,眼神还有些涣散,薛镜辞便倒了杯水递给他:“做噩梦了?”   “嗯。”裴荒喝了水,耳边仿佛还响着侍女们凄厉惨叫的嗡鸣。   他怎麽也想不到,公子竟然是自焚而死的。   梦里,火焰席卷上他的身体,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件嫁衣,似哭似笑地说:“你以为死了就能和我分开吗。”   狂风将地上的纸钱吹起,他近乎癡狂的喃喃道:   “我把自己也烧给你了。”   爱与恨,都葬在火焰之中。   裴荒不理解这种近乎疯魔的感情,只觉得沉重到窒息。   明明手记上,最初两个人的感情是如此美好,最后却演变成这样。   薛镜辞见他端着杯子发呆,隐约猜到他梦见了什麽。   昨夜若不是燕行及时带兵抵挡住妖族,只怕城主和公子就是死在这一夜。   他们应该分别梦到两人死因。   那梦太真实,像是真的死过一次。   但薛镜辞也不是第一次死,所以没有太大的感觉。   只是这对于裴荒来说,或许就太恐怖了。   薛镜辞上下打量着裴荒,明明这人肩宽身长,肌肉中蕴满了力量,早已过了被叫做小孩的年纪,是个成年的男子的模样。   但他却总是下意识想起东来村那个瘦弱的少年。   薛镜辞伸出手,哄孩子般拍拍裴荒的后背:“只是梦而已,不用怕。”   “我才没觉得怕。”   裴荒不服气地强调,薛镜辞想了想,干脆地收回了手。   那就不用哄了。   裴荒感受到那只温软的手从自己后背抽离,顿时后悔起来,但要他故意示弱装可怜却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了噩梦,两人都无心再睡,就这麽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时,屋外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有侍卫拍门道:“城主!妖族攻来了!”   薛镜辞赶紧起身,冷静问道:“人数多少?”   “前峰约有三千精兵,正如城主所料,皆是背生双翼!”   薛镜辞神色稍松,带着城主府的侍卫去城门抵挡。   如今守城军都去了天堑崖,主力部队正从前沙关赶过来。   今日是最关键的一日,只要撑住了,明日援军以来,这座城就算是真的守住了。   裴荒追着薛镜辞出去,却被他拦住。   “你留守城中,护住城里的百姓,这是她的愿望。”   裴荒愣了愣,心中放心不下,却知道这是薛镜辞昨夜做的梦。   他们想要彻底逃离这里,就必须完成城主与公子的愿望。   “你放心去。”   裴荒盯着薛镜辞,笑了笑:“这里我来守。”   守城战比薛镜辞预想的要难。   三面城门,他、江承意、萧寻各守一处,原本萧寻要守最危险的北门,却被薛镜辞阻止,直接命令他去南面接应援军。   那些妖族善用弓箭,隐匿在城门外,怎麽也不踏入一步,而薛镜辞却不敢贸然离开城门。   几道暗箭飞来,薛镜辞挥剑擡手,瞬间将那箭打落,只是身后的侍卫却中了招,鲜血溅到他的身上。   薛镜辞没让那人退下,知道护住城门就是这些侍卫亡魂最大的执念。   他收束心神,专心应战,温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从炽红转为金黄,又转为炽红。   这场战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越来越多的妖族士兵突破防线,朝城中扑来。   他们不能退,不能叫那些妖知道城中军力极弱,硬生生用几十人杀出了几百人的气势。   到了后半夜,那些妖族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在隐匿于城门外偷袭,而是径直朝城中攻来!   “他们只有几十人!”   为首的妖族这才看清城中情况,惊觉上当,羞恼之下,竟直接将妖力倾囊而出,喊道:“取城主首级!必有重赏!”   他话音落下,所有妖族都整齐划一朝薛镜辞攻来,无论其他侍卫如何攻击都不再还手。   薛镜辞压力骤增,剑气压得虎口生疼。   他目光一戾,杀意沸腾,无形的黑影笼罩在他周身,竟有一瞬突破了幻境的限制。   然而很快天道的桎梏便如一只无形的手,向他压来。   薛镜辞这才收敛,身形轻盈地一跃,迅速脱离了妖族的攻势。   下一秒,他手中长剑急旋,如切割稻草般转了一圈。   那些妖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气绝倒地。   薛镜辞喘了口气,脚踝却忽然被一道藤蔓缠住,直直朝城门外拖去。   他挥剑去斩藤蔓,可那藤蔓却像是杂草般,从无数地缝中钻出,砍了一道还有一道,根本杀不干净。   眼看他脚后跟就要踏出城门,一道黑影自夜空中跃下,如流星剑雨般从天而降。   裴荒的眼神冷的可怕,衣袖轻挥,竟从里面抖落出无数双目血红的黑蚁。   它们密密麻麻朝藤蔓爬去,顷刻间将那些藤蔓啃噬干净。   甚至连地上的妖族尸首,也没有放过,很快就吞吃干净,只在地上留下一滩人形的血迹。   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雨水溅上裴荒的眉峰,却沖刷不掉他眉宇间凝结的煞气。   他整个人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通身戾气。   几个侍卫栽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黑蚁爬上自己的身体,却被一道剑气拂开。   他们看到城主,握住了公子的手腕。   “冷静点。”   薛镜辞看出裴荒的状态不对,正要提醒他别忘记自己妖族奸细身份,双手却被反握住,朝前重重一拉,几乎栽进了裴荒的怀里。   裴荒紧紧抱住他,手臂比先前的藤蔓还要更紧,勒得薛镜辞喘不过气。   薛镜辞推推他:“松开,我没事。”   裴荒却不放手,呼吸打着颤,跟着心跳一起发抖。   大雨落下,裴荒整个人都被淋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小狗一样蹭到薛镜辞颈边。   薛镜辞愣了愣,擡手拍拍他的背。   裴荒想到他差一点被拖离城门,便觉得通体冰冷,连血液都要凝固住了。   薛镜辞听见军号声传来,知道是援军入了南门。   难怪裴荒会来找自己。   薛镜辞不动了,直到有人朝这边靠近,他才又开口道:“松开,不然解释不清了。”   裴荒反应过来,薛镜辞是在说地上的蚂蚁。   他赶紧松开手,打扫战场。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欢呼声,这一战终于胜了。   无论是百姓还是修士们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就此便能离开秘境的时候,谁知却毫无动静。   直到城主下令说,要在整个城中举办流水宴席庆功,衆人才再次静下心来,猜测庆功宴后,才能离开幻境。   却无人知晓,正在不久前,已经有人找上裴荒。   “你果然生了异心,背叛妖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那人生着一双妖瞳,此刻死死盯着裴荒说道:“我们的主力部队虽然折损许多,但精锐尚在。明日就是庆功宴,我要你今夜就把这包毒下给城主,让她死在宴会前。”   “如此一来,人族群龙无首,到时候我们再反扑,此城必亡。”   见裴荒迟疑,那人冷笑一声:“你是半妖之体,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这些年活得很痛苦吧?”   “主上答应过你,事成之后,就以狐族的妖丹替你重塑经络,到时候你就能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妖族。而不再是这样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东西。”   “若你执意不从,明日你的身份就会彻底大白于天下。想必庆功宴,也很需要一些东西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将士,你说城主会不会杀了你祭旗,以平民愤呢?”   裴荒平静地接过药,终于知晓公子为何同意当奸细。   半妖之人游离于妖族和人族之外,他一定很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部族。   只是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爱上城主,想要获得消息去帮她才答应当奸细。   裴荒心中却隐隐有了决断,他握住毒药,说道:“我明白了。”   他走出了回廊,转身朝膳房而去,精心挑了一坛桃花酒。   回到卧房,他远远地就看见薛镜辞坐在窗边。   风一吹,树枝刷拉拉的响,花瓣飞起来,落在薛镜辞的眉眼和发丝上,竟然比裴荒手里的酒还要更加醉人。   “城主。”   裴荒快步走过去,将酒抱起来,笑着说道:“明日城中庆功,人数太多酒水不足。我见膳房要往着酒里掺水,赶紧救了这一坛,与你一起尝尝。”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盅酒递给薛镜辞。   酒中映着烛火光,飘飘摇摇的晃着,又像是落了太阳,夕阳散去余晖。   然而很快,两人便看到,杯中的光瞬变成幽蓝色。   整个空间的气温都冷下来,薛镜辞盯着那杯酒,许久不曾说话。   若他猜得没错,这幻境最后的考验,便在于此。   这杯酒,至关重要。 第35章   如果他信了裴荒,饮下此酒,许是会中了妖族的计策。   即便他心里相信,裴荒不是那样的人,可当年的公子又是如何做想呢?   半妖之身,折磨半世,孤伶无依的苦楚他曾受过,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悲哀的痛苦。   即便身死来到这个世界里,他也是庆幸,能生活在人群中的。   公子真的能放弃这个机会,永不归于族群吗?   那火光闪了闪,薛镜辞才回过神,此时想公子会如何,根本是没用的,他最要考虑的,是城主的想法。   情这种东西,真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抵过对他族的猜忌吗?   那火光紧接着又闪烁起来,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掀起诡异的冷风。   薛镜辞擡眼看向裴荒,心说就赌一次。   他想赌若百姓无事,城主也会网开一面,对爱人以诚相待。   薛镜辞没再犹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荒有些愣住,他此前还觉得紧张,薛镜辞一直不相信公子爱城主,愿意为她背弃阵营,也不信城主会放过那谎话连篇的人。   却没想到,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忍不住笑了,等薛镜辞喝完,平静的摸出那枚毒药包,俯身跪下去请罪。   “城主信任,小人受之有愧。”   薛镜辞静静看着他。   裴荒一字不差,将妖族所托尽数说出,从头至尾没有丝毫替自己开脱之意,打定了主意等候发落。   薛镜辞一动不动,角落的烛火轻轻晃了晃。   他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这酒醉人,你说了什麽,我没听清。”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那火光竟慢慢回了温,化作暖融融的橙红。   而对着门的正座前,却凭空出现一双鬼影,分立于红烛两侧,面对着两人。   这夫妻二人仍身着喜服,城主头上仍然盖着赤红的盖头,看不清神情,只是满身血污,万箭穿心,浓稠的血从脚边流下,几乎要铺满整个屋子。   那公子的死状更凄惨恐怖,浑身被烧得溃烂,几乎看不清面容。   然而两人身上的喜服却穿得规整,手中各执一方红绸,将二人远远相连。   绸缎颜色红的发黑,隐隐透出股禁锢之力,其中流淌着浓烈的执念,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眼花。   二人的身影与烛火慢慢变的正常,地上的血迹消散,公子的面容也恢複了七分,只是看着肤色冰冷苍白,眼珠浑浊。   然而两人紧握着红绸的手,却仍是原样,满是血污与腐烂。   便是这一截红绸,将两人死死缠绕在幻境里,爱恨交织,千年来不死不休。   薛镜辞认出他们身份,起身行了一礼,唤道:“拜见城主,公子。”   裴荒跟着微微行礼,擡眼默默打量着他们。   二人没有丝毫动作,很快薛镜辞便察觉到什麽,蹙眉抓紧裴荒的手腕:“这里正在坍塌。”   裴荒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着急说:“走!”   整个秘境都摇晃起来,两人正要离开,那夫妻二人却缓缓走来。   薛镜辞的身影顿住,回头看向城主问:“你有话想说?”   城主缓慢的伸出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薛镜辞面前。   薛镜辞低头看过去,那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写着:致义弟燕行。   落款处,写着城主的名讳,燕回。   薛镜辞伸手接过那信,擡眼看向燕回:“我会替你送到的。”   新娘的手收回去,重新抓紧那红绸,本已经有些恢複莹白的指尖迅速萎缩,如同真正的千年古尸。   只是这般痛苦,为何谁也不曾放手呢?   薛镜辞实在是想不透,看了裴荒一眼,转身推开那门,走入白光之中。   然而裴荒摸了摸耳朵,却没急着走,转而看向燕回,伸出手去。   “若你们有意留下,东西就交给我。”   燕回没有动,似乎在透过那厚重红盖头打量着他。   整个世界摇晃得更加剧烈,裴荒叹了口气,看着她开口:“若你不想留下,也不会放我们走的,如今执念的力量消退,你们对付不了它。”   就这时,公子却僵硬的动了动,擡手摸了摸桌子,下一瞬,桌上便显出个被黑布包裹着的重剑。   “多谢!”   裴荒抓了东西,转身推门而出。   出了门后,裴荒发现外面已经乱作一团。原来那鬼珠幻境中除了人族的亡魂,亦有不少妖族亡魂。   它们没有执念,有的只是生前兇狠厮杀的兽性。   此刻幻境一破,它们竟从鬼珠中挣脱出来,只要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便会一拥而上地吞杀。   裴荒眉心拧了拧,加快了脚步去寻薛镜辞的身影,终于在祭坛的东南角,察觉到一丝熟悉的剑气,还有浓厚的血气。   像是有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裴荒纵身一跃,跳入祭坛边沿。   裴荒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修竹般的身影,薛镜辞出手利落又狠绝,正牢牢将萧寻护于身后。   萧寻此刻半身染血,气息微弱命悬一线,但仍握剑与妖魂拼杀。   薛镜辞虽然实力强悍,可群敌环伺,又要顾念着重伤的萧寻,身上也受了些轻伤。   裴荒一跃跳至二人身边,方才在外围时,他就粗略算了算周遭妖魂的数目,此刻极快地找出了突破重围的方向。   “这边。”   裴荒从腰间抽出软剑,轻轻一抖,就劈开水波般饱含杀意的剑气,薛镜辞不再藏锋,配合着挥剑斩开一条出路。   就在这时,裴荒忽然察觉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自身后袭来。   他微微回身,就见黑暗之中,那些妖魂竟放弃了攻击,转而吞噬起彼此来。   无数妖魂的身体开始消融,最后竟隐隐拼凑出一个人形的肢体,先是脚,再是手……   一旦它们融合成功,就会诞生出更为可怕棘手的敌人。   必须阻止它们。   裴荒当机立断,偏头看向薛镜辞道:“你先带他走,这里快崩塌了。”   薛镜辞淡淡看了他一眼,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手中的剑挥得更快了。   他鼻尖动了动,很快就嗅到了裴荒身上传来的血腥之气,正要问他哪里受伤,脑中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   小猫跃上他的肩头,焦急地喵喵叫道:“宿主!萧寻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听了这话,薛镜辞赶紧扭头去看萧寻,就见他不知何时换成了双手握剑,此刻一剑刺出,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滑下,几乎是半跪在了地上。   薛镜辞赶紧背起他,听到到他鼻翼间溢出微弱气息,才松了口气。   裴荒抿唇转开了目光,朝不远处看去。   那边聚集了好些修士,不知动用了什麽法器,竟硬生生将坚硬的崖壁破一个大洞。   无数风沙从石缝外灌注进来,隐约能看见外面的荒漠。   出口出现了!   无数修士朝出口奔去,江承意混在人群中,看到薛镜辞背着萧寻,立即过来帮忙。   他将两人拉出秘境,转头看到裴荒朝后面走,也赶紧跟了上去。   洞口外,各宗长老早已守候多时,见到弟子们自行破开秘境逃了出来,赶紧围拢上去。   谢争紧盯着从洞口里狼狈逃出的修士,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攥紧,直到望见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才快步走过去拦住,沉声问道:“你受伤了吗?”   薛镜辞蹙眉看向谢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正打算绕开,耳边忽然响起急促的咳嗽声。   萧寻咳出一口血,慢慢转醒。   薛镜辞擡起衣袖,替他擦拭唇边的血迹,正要开口询问他的伤势,就见萧寻的睫毛颤了颤。   萧寻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如纸,虚弱地问道:“师父,你受伤了吗?”   同样的问题,薛镜辞却答得认真,轻声安慰道:“我无事,只是灵气消耗太多有些乏力,打坐调息片刻就能恢複,先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去医治。”   谢争终于听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拢在衣袖内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眼睁睁的看着薛镜辞背着萧寻离开。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心口处却像是被火灼烧一般,怎麽也静不下心。   “少峰主!”   江承意扶着陈昭出来,见到谢争后神色颇为激动,追上来问道:“你怎麽会亲自过来?”   谢争最后看了一眼萧寻和薛镜辞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淡淡问道:“这次前往秘境的皆是我淩虚宗精锐弟子,我自然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你们伤势如何?”   江承意素来崇拜谢争,听了这话眼睛不由得亮起,摇头道:“我不严重,只是陈师弟伤得重,需要赶紧医治。”   谢争拍了拍江承意的肩膀,低声道:“回去吧。”   不远处,薛镜辞将背上的萧寻放下来,瞥了他一眼说道:“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吧。”   萧寻紧闭的眼睛动了动,从薛镜辞背上爬下来,小心去勾他的手臂,笑了笑说道:“师父不扶着我,我可没力气走。”   薛镜辞不说话,先前他被谢争拦住时,萧寻便醒了过来,只是才说了一句话就又昏迷过去。   起初薛镜辞很是紧张,走了几步却发现不对,意识到这一次萧寻只是装作昏迷的模样。   当着谢争的面,薛镜辞没揭穿他,一直走到这里才点破。   见他不语,萧寻神色有些紧张,问道:“师父生气了?”   薛镜辞摇头,萧寻能醒过来是好事,他的任务总算是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萧寻勾着薛镜辞手臂的手轻轻晃了晃,轻声道:“师父你听我解释,我只是看出你不想与谢争说话,才装作昏迷,好让你有借口赶紧离开。”   他都伤成那样,谢争若是还强留薛镜辞下来,岂不是要耽误他医治的时机了。   薛镜辞终于弄清楚萧寻的心思,一时有些好笑。   见他笑了,萧寻放下心,安慰道:“不过让师父担心这麽久,是我不好,您放心,我已经没什麽大碍了。”   薛镜辞“嗯”了声,两人继续朝医修所在之地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薛镜辞忽然想起什麽,忍不住回头看去。   也不知道裴荒现在怎麽样了。   没等他细想,薛镜辞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死死攥住了。   他扭过头,就见萧寻双目紧闭,额头渗出冷汗,唇边溢出痛苦难耐的喘息。   下一秒,萧寻整个人脱力般倒下,薛镜辞护着他的身体,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好在这里是沙漠,摔倒也不怎麽疼。   薛镜辞正要将怀中的萧寻扶起来查看,就被尹心药打断。   “薛师弟,让我来看看吧。”   尹心药急匆匆地赶过来,蹲下身体用银针探了探萧寻的经脉。   这一探,她神色大变,急声道:“不好,他浑身上下的经脉都碎了,此时万万不能再移动!”   闻言,薛镜辞抱着萧寻的手也紧了紧,再也不敢动弹。   尹心药从袖中取出一件荷叶样式的法器,注入灵气催动后,那法器骤然变大,轻柔地包裹住了薛镜辞和萧寻二人。   荷叶的边缘生出许多露珠,裹挟着浓厚的灵力朝两人滚去,如甘霖天降,驱散了两人体内的燥热之气。   薛镜辞心知这法器难得,看向尹心药认真道谢。   尹心药摆摆手,催动着法器,将两人转移到了淩虚宗的飞舟之上。   上了飞舟,尹心药怕薛镜辞担心,简单说了萧寻的情况。   “他的经脉上附着了太多的鬼气,经脉生出裂痕,但不至于经脉尽断,我爹一定能治好,我们要尽快回去才行。”   薛镜辞没想到萧寻伤得这麽重,此刻倒希望他真是装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恒、林肃和宋珏也登上了飞舟。   薛镜辞看向他们问道:“你们出来的晚,有没有看见裴荒?”   林肃点点头到:“他已经出来了,只是受了点伤。”   薛镜辞心里松了口气,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见淩虚宗弟子皆已登上灵舟,谢争当即驱动飞舟,迅速朝天门阵法飞去。   薛镜辞垂眸看向越来越远的荒漠,眼中露出犹豫之色。   然而飞舟已经迅速升空,萧寻伤势极重,连着他也动弹不得,便轻叹了声算了。   小猫见他有些不开心,凑到他的手边蹭了蹭。   “你不高兴?”   薛镜辞低头看它,忍不住轻声道:“我答应过裴荒,不会不辞而别,却食言了。”   系统晃晃脑袋安慰道:“阿苏体质特殊,相当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所以和我一样,都没有被卷入鬼珠幻境里,那小鬼更不需要担心,他主意多的是,肯定没事。”   薛镜辞心知裴荒本事不小,但答应过的事没能做到……   但萧寻的性命要紧,也只能默默回头看向重重云层,没再说话。   飞舟穿过天门阵法,很快就回到了宗门,所有弟子都被送去了药峰。   尹心药的爹是药峰峰主尹方,一身药草香气,看起来慈眉善目。   见萧寻伤得重,尹方便破例让他留下来,泡在峰顶的药泉里温养经脉。   萧寻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好在医治及时,并无性命之危,只要等上些时日便能醒过来。   在等待他苏醒的这段日子里,薛镜辞顺利当上了外门长老,等掌门亲自赐下长老令牌,便会昭告整个宗门。   但他最在意的事情却不是当外门长老,或是萧寻什麽时候苏醒,而是许忘何时会来淩虚宗。   这天夜里,薛镜辞坐在窗边,握着桃花枝发呆。   他的屋子里有许多桃花枝,不知许忘用了什麽手段,竟能令那桃花一直盛放如初,不知不觉就攒下了许多。   如今薛镜辞当上外门长老,宗门里给他分配了更宽敞的院子。   他怕许忘找不到,便特意将这些桃花都摆到窗边去。   等到半夜时,窗户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薛镜辞连忙拉开了窗,喊道:“许忘。”   许忘又递来一枝桃花,笑着说道:“你这新屋子倒是不错,这麽着急传信给我,不会只是邀我来看你的新屋子吧?你这样我会误会你是看上我了。”   他嘴上不正经,假装认真的想了想:“换做别人我可不答应,不过你这张脸看着还是很顺眼的,你拿些灵石贿赂我,说不定我就半推半就了,考虑一下?”   薛镜辞不理会他,将一封家书递过去,淡淡开口:“我想你将这封信,交给此处归的掌柜。”   许忘奇怪:“就这一封信?你写的?”   薛镜辞摇摇头:“你只交给他,替我带个话,向他讨些好处来。”   许忘收了信,随口道:“他那麽穷,工钱都发不出来,哪来的好处。”   薛镜辞也只是随口一说,此时他更关心另一件事情,一向清冷的脸上竟生出几分异色。   “之前送我琥珀的那个人,你还记不记得?”   许忘点点头,他对那少年印象颇深,毕竟小小年纪,就敢托人朝上界送东西,实在有趣。   “记得,怎麽了?”   薛镜辞眼睛亮起来,道:“若是你能找到他,替我和他说……”   许忘问他:“说什麽?”   他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努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麽才好。   要向裴荒解释自己为何不告而别吗?   可他有什麽好特意解释的?   薛镜辞心里觉得别扭,说出去好像自己有多在意这事一样,可说不準人家根本就没想那麽多。   但他答应过不会不辞而别的。   裴荒不会生气吧?   见他半天也不说话,许忘扭头朝夜色里张望,催促道:“快说,你这地方巡逻的人多,我不能久待。”   薛镜辞擡起眼,想了许久,最后回了屋子里,取来一个小盒子。   “你就替我把这个交给他,再问问他还能不能修好。”   许忘轻轻掂了掂盒子,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响声,好奇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麽?”   薛镜辞道:“琥珀。”   “碎了?”   许忘想到那枚封着牡丹的漂亮琥珀,忍不住打开盒子。   这一看,他顿时吸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坏成这样,我看你就不必问他,除非有时光倒流之术,否则绝无可能修好。”   薛镜辞抢过盒子,重新扣上又递过去,执拗地看着他:“你就拿去问问,说不定……”   “万一,他会有办法呢。”   许忘盯着他看,忽然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不知为何,薛镜辞竟觉得有些紧张。   但最终许忘什麽都没说,闪身跃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冷风吹过院落里,恢複一片宁静,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响。   薛镜辞只觉手指被风吹得冰凉,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揉碎了花朵,沾了满手桃粉的花汁。 第36章   萧寻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燥热的风吹开雕花窗,卷着阳光与荷叶的清香,透过床帐落到萧寻的脸上。   萧寻睁开眼睛,入目之处是一间陈设古朴的卧室。   这屋子极宽敞,正面靠窗的地方摆放了桌椅茶几,右侧是一扇屏风,绕过去后有一道木板桥,连接着中心处的水榭。   左边则用月洞门隔出一间书房,里面放满了书架,架上除堆放玉简外,还放了许多崭新的阵盘、法器。   除此之外,并无华丽的装饰,只在书房的蒲团边摆了个小小的石盆。   石盆上插着一截青竹,清泉自顶部缺口处流下,发出淙淙清响。   水满则被青竹底部的阵法抽走,又自顶部重新淌下。   这水声给屋子添了一抹生机,也叫人浮躁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眼前的景象太过熟悉,以至于萧寻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前世他刚被萧家找回去,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就被派去淩虚宗当卧底。   他选了根基最浅的薛镜辞做师父,起初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后来再想起,那段时间竟是他最为清净心安的日子。   那时候,他住的也是这间屋子。   想来在他昏睡的之时,薛镜辞已经将信物上交宗门,成功当上了外门长老,这才分到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屋子。   萧寻下了床榻,沿着屏风后的木桥去找薛镜辞,很快就在水榭后的庭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薛镜辞正在庭院里种花。   自打当上外门长老后,不少人送花和树庆贺,薛镜辞不喜欢将花拘在盆里,就将它们挨个挖出来,全部种到土里去。   只是现在种了一半,却全丢到地上摆着,想来是觉得累了。   萧寻轻笑了声,摇摇头过去将栽倒的树苗扶起来,移到旁边的土坑里。   他又弯腰搬起一盆花,正要继续干活,却听树上传来薛镜辞的声音。   “日头正足,你刚醒来,就先放着吧。”   萧寻愣了一瞬,他擡头向树上看,那结实粗壮的树干上,正懒洋洋的躺着一人一猫。   这画面熟悉,萧寻目不转睛的盯着,过热的光线似乎从他眼底刺到了心间,让他眼眶都红起来。   上一世,师尊也总爱在树上休憩。   萧寻常常在树下练剑,稍有懈怠,那枣树上就丢下个酸涩的果,砸到他脑袋上。   那枣子不大,次次却直击痛点,起初萧寻心中十分不耐,对于这个严苛的师尊,也没有多少好感。   可渐渐的他发现薛镜辞是个非常纯粹的人。   在萧寻练剑的时候,薛镜辞从来不会离开,从清晨陪到傍晚,都静静的坐在那棵树,认真的看着他。   从那一刻起,萧寻就在心里祈祷,这个人能一直这样看着自己。   如今一切从头来过,他的师尊也果然仍然在这里。   然而很快萧寻却又想到,上一世,师尊就喜欢呆在这个老枣树上,然而此前一年里,他却从未见过薛镜辞会做爬树这样的事。   萧寻扬起来的唇角瞬间落下。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萧寻擡头问:“师父,怎麽想起到树上去?”   薛镜辞仍旧眯着眼,伸手轻轻柔柔的抚摸着小猫说:“以前总见裴荒在树上,那时候就好奇,现在躺一躺,倒是真的很舒服。”   他毫不避讳的说起这个名字,说罢竟还坐起身来,笑着说:“我要在这里架块木板,应该躺起来会更舒服。”   系统喵地一声,表示赞同,伸手在树干上磨了磨爪子。   见萧寻沉默不语,薛镜辞上下打量着问:“身体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萧寻摇摇头,尽力绽出个笑容道:“没有,这些日子让师父担心了。”   薛镜辞见他面色仍有些苍白,本想赶他回去休息,可转念一想,他昏睡这麽久,也该出来晒晒太阳。   便跳下树,叫他坐在石桌前,泡了一壶药茶。   “尹峰主说,你大病初愈,要多喝些药茶才好,虽然味道怪了点,但也不算难喝,尝尝看。”   萧寻心里的情绪散去,乖乖将杯中的茶喝光。   也许师尊只是觉得好玩。   毕竟现在陪着师尊的人仍是自己,以后也不会再给其他人接近的机会。   正午的日头过去,薛镜辞又开始摆弄那些花草。   只是空气里还盈着热气,他面上很快起了一层薄汗。   萧寻上前帮他,问道:“如今师父已经是外门长老,按规矩来说,至多能配十二个侍从,怎麽师父还要亲自做这些杂事?”   薛镜辞头也不擡的回答道:“挑了两个。”   若非这分给他的屋子实在太大,薛镜辞甚至连这两个都不想要。   萧寻想起前世薛镜辞身边确实有过两个侍从,便开口问道:“既然师父选了两个侍从,他们如今在哪里?”   薛镜辞指了指另一侧的木板桥,只见一个胖墩墩的弟子,正靠在厨房前的竹椅上睡觉,脚边还散落了一地的瓜子壳。   见萧寻盯着那人看,薛镜辞重点介绍道:“他叫罐子,是一个月前飞升上来的散修,做饭特别好吃。”   萧寻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头疼,只觉一切都和上一世的画面重叠了起来。   那名叫罐子的,是个胖食修,天生之才,却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平日里除了做饭就是睡觉骂人,脾气大得很。   偏偏薛镜辞爱吃,对那胖子百依百顺,萧寻刚来的时候,没少被那胖子挑刺。   那胖子本名上官遥,据说世代都是宫中御厨,自小顺风顺水,是萧寻最厌恶的一类人。   因他天生命格有异,注定无法过上那样平顺的生活,唯有熬尽了苦头,才有一线生机。   萧寻忍下不耐,面上做出好奇之色,明知故问地问道:“他是如何飞升上来的?”   薛镜辞想了想,说道:“说是外面下雨,他把锅扣在头上遮挡,迷迷糊糊就睡了一觉,再醒来时,锅被雷劫劈碎了,就莫名飞升了。”   本是已经知晓的事,可再听一遍,萧寻心中还是不平。   这人命格应当贵不可言,才能如此轻松渡过雷劫,老天就是如此不公,那麽多人苦苦追寻的,却是有些人唾手可得的东西。   萧寻心里冷笑一声,看向薛镜辞问道:“上界擅长厨艺的人极为稀少,师父是如何说动他来当侍从的?”   薛镜辞道:“我答应用最好的材质,替他打造一口新锅,且他来这里除了做饭,别的事情都不用干。”   谈话间,一个面容阴郁的弟子走到罐子脚边,将地上的瓜子皮尽数扫走。   这人萧寻倒是很有印象,名叫舒默,人如其名不爱说话,旁人问几句话才答一个字。   他来宗门已经十年了,却不做任务,也不与旁人交流,每日只是安安静静在宗门内扫地。   后来薛镜辞坠崖,舒默也离开了宗门,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想到,这一次薛镜辞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   说罢,薛镜辞看看天色道:“我要去万事堂一趟,你先回屋休息,晚上一起尝尝罐子的手艺。”   萧寻点头答应,只是视线仍旧落在那两个侍从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薛镜辞这处新屋子建在山顶天池上,三面环山,一面建了石阶可以下山。   他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了万事堂内的葱郁古树。   正要上前叩门,却被林恒拦住。   林恒扯着薛镜辞的衣袖走到僻静处,小声问道:“你真要去万事堂?”   见薛镜辞点头,林恒赶紧劝道:“你还是再想想,这地方事情多,他们忙不过来才让你提前过去。我哥去了司刑堂,那边说等他正式拿到长老令牌再去报道。”   系统走累了,跳到薛镜辞肩膀上。   薛镜辞习惯了,倒是没理,闻言侧头看林恒问:“林肃是内门弟子,既拿到信物,不该直接晋升内门长老,为何会去司刑堂?”   林恒心虚起来。   但如今他与薛镜辞相熟,便不愿编瞎话瞒他,小声道:“我们俩是因为打架被罚出内门的,哪有那麽容易回去,要不是哥拿了令牌,又差点死在秘境里,四叔还不答应让他做外门长老呢。”   他口中的四叔,是林肃亲爹林空照。   这人正直严苛,是剑峰的峰主,宗门里人人畏惧,对亲儿子也兇得很。   内门弟子晋升比外门弟子要容易许多,若是资质出衆,只要修为境界够了便自然升为内门长老,甚至不需要去兇险之地拿取信物。   而若是被一峰之主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便有机会成为少峰主,地位与长老相仿,待峰主寿元将近闭死关时,代为执掌一峰事务。   因其地位特殊,各峰峰主很少会早早定下少峰主,更不会随意将亲生孩子定为少峰主。   整个淩虚宗能被称为少峰主的,也只有谢争一人。   而外门弟子晋升,则要难上许多。   首先是要完成大量的宗门任务,获取成为外门长老的机会。   成为外门长老后,要从司刑堂、司礼堂、万事堂任选其一,经过多年历练当上堂主,最终才有机会转为内门长老。   可以说只要有机会,宗门内没有哪个弟子不想去内门。   虽说进入的条件极为苛刻,对年龄、资质都有很高要求,但也有便捷之法,那就是被某位峰主看中,收作亲传弟子。   似林肃林恒这般,虽因坏了规矩被赶出内门,但只要林空照松口,将二人收作亲传弟子,便能轻松将他们召回内门。   可见林空照此人,当真铁面无私。   见薛镜辞转开话题,林恒又劝说道:“我消息比你灵通些,你可知道,这万事堂人员最少,要做的事却多,里面的各位长老也性格特异古怪,寻常弟子不爱接近,去了少不得被折腾一番。”   薛镜辞摇摇头:“但万事堂可以自由调配时间,我不喜欢被管束。”   林恒见他坚定,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转身走了。   薛镜辞重新走回万事堂门口,敲了几下门都无人应答,便自己推门进去。   进去之后,发现里面与之前截然不同,所有人都非常忙碌,脚下堆满了玉简和册子。   薛镜辞站在原处,正犹豫从哪里下脚,就被人淩空砸来一个玉简。   他蹙眉握住玉简,擡头就见一个神情暴躁的女人正倚着门栏看他。   那女子眉宇间透出三分英气,右手指尖夹着杆碧玉烟枪,说话间云烟从唇齿悠然氤氲蔓开。   “新来的?这里容不下閑人,后悔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缭绕的烟雾散到院子里,却不似寻常的烟那般呛人,反倒有种别样诱人的香气。   薛镜辞动了动鼻子,他听说过这种烟草,名叫燎灵,是能助人凝神的好东西,寻常人家一生都见不得一次,上界所用之人也少而又少。   一来是因为这燎灵草可遇不可求,十分昂贵,二来就是因为这烟草极其霸道,不是寻常人能消受的。   眼前之人却当做普通的烟来抽,丝毫不受影响,也没有灵海翻腾的迹象。   想必便是传说中的万长老,万玉娆。   薛镜辞说道:“我是来报道的。”   万玉娆又抽了一口烟,定睛看了他一会,忽然千娇百媚的笑起来。   “长得倒是不错,进来吧。” 第37章   万玉娆说罢侧了侧身,薛镜辞便跟着走进去,路上摊开玉简查看,发现衆人正在忙活的竟是不久后的拜师大典。   她的身子软得像是条蛇,没骨头似得往竹椅上靠,将那珍贵的碧玉烟枪随意地丢到桌上说道:“药峰的田中又生了虫害,人都被喊走了,老娘刚熬了几天几夜,没功夫搭理你。”   薛镜辞正想自己查看籍册,就听万玉娆破口大骂。   “妈的,这些内门弟子除了修炼,其他什麽事都不干!”   她说话难听,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竟无人理会,甚至心里也是这麽想的,只恨自己没长出这麽一张利落的嘴。   万玉娆骂了一会儿,终于从椅子上爬起来,见薛镜辞还留在原地,丢给他一张除虫方子,让他自己照着玉简去处理此事。   说罢,也不管薛镜辞会不会做,转身就走了。   万事堂是整个宗门的钱袋子,日常的需求以及各峰的花销都要算的清清楚楚,便是一瓶驱虫药,也要核实确认清楚,事情实在繁杂。   薛镜辞刚过去,就忙活了大半日,直到日落时分才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   远远的,他就看到林恒缩在水榭一角的栏杆边上,正在咬米糕吃。   米糕的碎屑掉落到荷花池子里,瞬间引得鱼儿疯动,呼群而来抢食。   见到薛镜辞,林恒露出心虚神情。   薛镜辞见他声色古怪,走过去问道:“怎麽了?”   林恒支支吾吾,视线落到不远处的舒默身上,露出一个尴尬的假笑。   罐子正在一旁剁肉,见状菜刀朝案板上重重一拍:“这还看不出来,他俩有仇呗。”   林恒露出惊悚神色,看着他问:“他和你说的?”   罐子翻白眼:“还用他说,瞎子都看出来了。”   林恒听到不是舒默讲的,松了口气,拼命朝罐子使眼色:“事情已经过去那麽久,你别再提,说不定他已经忘了……”   “没忘。”   一道阴沉声音骤然响起,舒默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林恒身后,用扫帚扫去地上的糕点碎屑,木头似得碎碎念。   “天门九百八十一年,七月十五日,卯时,剑峰弟子林恒派五十七人,将山上落叶尽数倾倒于石阶上,命我重新扫过,还用石块砸我。”   明明他语气平淡无波,林恒却觉得发憷。   这世上居然有人记仇竟然能记到準确时辰的!   他小声辩解道:“我、我只是告诉他们扔落叶,没说拿石头砸你,那是他们自己做的!”   “哦。”   舒默眼皮也没掀,轻飘飘地绕开林恒,精準抓住了地上的系统,面无表情说:“髒了。”   说罢他抓起还没回神的小猫咪,就要去池边沖洗。   系统玩了一天,滚了满身的泥,此刻得知要洗澡,疯狂地向薛镜辞喵喵求救。   薛镜辞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如云的衣袖,想了想没有动,眼睁睁看着舒默将小猫咪拎走了。   想着系统那一身的土,的确有点髒。   林恒盯着那被紧紧束缚,沉入水中的小猫,感觉自己也被扼住了咽喉。   他看向薛镜辞,心虚地说道:“我就是见他跟块石头一样,想逗逗他,不是故意欺负……”   薛镜辞打断他:“这话你该和舒默说。”   林恒后悔起来,想起自己以前干的那些混账事,捏着米糕小声道:“可我觉得,他不会原谅我。”   薛镜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道歉是你的事情,他为何一定要原谅你?”   林恒一时失语,想了想道:“可是他不原谅,我道歉又有什麽意义呢。”   薛镜辞想了想,说:“我怎麽知道。”   萧寻此时恰好过来,将手中的白纸递给薛镜辞道:“我将院子又检查了一遍,这些是缺的东西,师父看看是否齐全。”   说罢他看向林恒,笑眯眯问道:“今日我们还要将院子整理下,不如一起?”   林恒拿着还没吃完的糖糕,心中顿时后悔不已。   但凡前面少说两个字,这会儿他都吃完走人,不必干活了。   只是见萧寻紧盯着自己,实在不好意思白吃,认命地答应下来。   虽是这般想着,林恒干活倒也不含糊。   他在内门呆得时间长,打小就呼风唤雨,跟班一堆,自然很少干这种打扫庭院的杂活。   林恒只好跟在薛镜辞身后,见他做什麽便立即伸手抢着做。   罐子早早去了厨房,只有舒默不紧不慢跟着萧寻,去了另一侧的院子。   入夜之后劲风骤起,吹得荷叶刷啦啦地响。   很快就下起瓢泼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薛镜辞看向林恒,示意他跟自己回中心水榭休息。   林恒累得快要瘫倒,心说日后再也不来了,可嗅到食物的香气,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菜式十分精致,甚至比他在下界南州那里见到的更加美味。   最有意思的要数那道莲蓬豆腐,豆腐与肉泥压制成莲蓬形状,表面均匀洒了七颗青豆,与水榭外的荷花池辉映成趣。   林恒望向罐子,感慨道:“你在下界一定是了不得的大厨。”   罐子笑了笑,拍着胸脯吹起来:“那是,我家可是世代御厨,皇家几代人,管他什麽公主皇子,见了我家爷爷也要礼让三分的。”   林恒眼睛亮起来:“原来你这麽厉害!”   越说林恒就越觉得饿,正要偷偷动筷子,却看薛镜辞也没动,便收回手规规矩矩坐好,过了片刻就见舒默独自回来。   他问道:“萧寻怎麽没和你一起。”   舒默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事。”   林恒摇了摇头:“什麽事比吃饭重要,走,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舒默摇头:“不去。”   薛镜辞看了眼天色,站起来道:“我和你一起。”   两人沿着木板桥,走到一处屋子的后方,终于见到了萧寻。   他正忙着挥剑砍木头,很快就在原地搭起一座木头亭子,将花草护在下面。   这雨下得大,那些花草薛镜辞才种下不久,根基不稳很容易被雨水沖毁。   林恒跟着薛镜辞走了一下午,早已无师自通了眼里有活的本领,赶紧也抽剑过去帮忙。   谁知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轰隆巨响。   萧寻头顶处的山石被雨水沖刷,好几处土块都骤然塌陷下来。   不过瞬息之间,一块巨石就砸到他肩膀上。   虽说他及时运起灵气护体,可久病初愈,动作还是慢了一剎,手臂被嶙峋的石块砸得生疼。   薛镜辞跃至他身边,剑光一闪就将所有滚落的巨石劈成碎块。   他掀开萧寻衣袖,见他手臂红肿,忍不住皱起眉头。   林恒反应慢了些,此刻才追上来,他实在想不到宗门内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上界多山,所有山体的外围都设有阵法,除非是阵石灵气消耗殆尽才会出现这种事情,竟就叫萧寻撞上了。   这人未免也太倒霉了。   薛镜辞白皙修长的手指握住萧寻的胳膊。   他的手指极冰凉,触碰间冷玉一样的触感,透过指腹袭向萧寻的大脑。   萧寻紧紧盯着薛镜辞,却见他朝自己红肿处用力一按。   剧痛袭来,萧寻猝不及防,险些喊出声来。   薛镜辞却禁锢着不让他动,冰冷的手指迅速揉捏了几下,淡淡道:“没伤到骨头。”   按说薛镜辞应该放心,可他细细想来,似乎从两人相识之初,萧寻就小伤不断,大伤常有,实在让他有些担忧。   他的任务是收弟子,指点弟子修炼,若是萧寻总这样受伤,难免会损害根基。   两人挨得近,萧寻自然将薛镜辞脸上的担忧神色尽收眼底。   见薛镜辞是真的担心他,他心里反而有些闷闷的,温声哄他道:“放心,只是一点小伤,不算什麽,我都习惯了。”   说完,他见薛镜辞仍旧蹙眉不语,便又开玩笑道:“我以前还要更倒霉些。好好坐在船上,谁知船忽然漏了个大窟窿,害我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去。”   萧寻拍拍薛镜辞的手臂站起身来,几人回了餐桌前,终于吃上了饭。   林恒好奇问:“你说掉进水里,是真的?”   萧寻见薛镜辞仍蹙眉,故意顺着说起俏皮话,逗他开心。   “当然是真的,还有一次出去采药,别人都没事,就我被马蜂追着跑了几里地,最后跳到水里,又被什麽东西给扎了屁股。”   “结果拎出来一看,才发现是根木头,不知道哪家缺了德,往河里丢破烂了的窗框。”   罐子听他这般说,心想原来真有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哈哈大笑道:“都说苦尽甘来,你这样的人日后必有后福。”   萧寻点点头,许久才轻声道:“不说以后,现在就很好。”   他说完擡眼去看薛镜辞,却见薛镜辞正看着自己,似是陷入沉思,并没有将他的话听入耳中,只以为他还不高兴,安慰地替他夹了菜到碗中。   却不知此时此刻,薛镜辞眼中的世界与旁人截然不同。   整个世界变成灰白色,所有的色彩都消失殆尽。   唯有萧寻身上,竟附着一黑一红两道雾气,交织厮杀在一起,难舍难分。 第38章   细密的雨丝如同给天地笼了层轻纱,蜻蜓掠过水面,点出一道涟漪。   如今的院子漂亮又坚固,在房间内也听不到雨声,不像之间的破屋子,风吹得大一点都要担心房顶会被吹跑。   然而薛镜辞用过晚膳后,就有些闷闷不乐。   实则在其他人眼中,薛镜辞一直都是这幅冷淡样子,只是系统太过熟悉他,很快就察觉了。   见他一直沉思不语,小猫咪凑到他脚边,咬着他的衣摆喵喵叫道:“你先不要想了,先帮我吹干毛毛不好吗?”   他回过神,才发现系统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身上的毛一绺一绺粘在一起,再也不複往日里蓬松柔软的模样。   有些丑。   薛镜辞这才想起,舒默将系统丢进水池里涮了几圈的事,伸手捞起小猫,拎起两只爪子,抖了几下,本来湿漉漉的小猫很快就被抖干了。   没等系统抗议这种烘干方式,就又被抱起来,使劲揉了揉软乎乎的肚皮。   “你这样很不尊重我!”   薛镜辞凑过去,闻到它身上香香的,终于笑了笑:“很尊重你,这样才漂亮。”   这样仔细看,薛镜辞才发现,猫咪似乎长大了点。   他身上的杂色消失替换成乳白,只背上还有些金色,刚刚烘干的毛蓬松,眉心竟然隐隐生出三道红痕,像是花钿一样。   他知道这是力量积攒的象征,点了点小猫眉心夸他:“很可爱。”   听到薛镜辞罕见的夸自己,系统那点恼怒立刻烟消云散,跳到镜子前扭来扭去,臭美的很。   只是很快又想起正事,一屁股坐在镜子前,轻声问道:“萧寻身上的命格有问题?”   薛镜辞解释道:“命格虚无缥缈,难以窥见,我方才不过是从他身体上看到了两股气。”   小猫又问道:“气代表着什麽?”   薛镜辞想了想,开口说:“你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吧。”   小猫点点头:“有什麽问题吗?”   薛镜辞坐下来,用手指点了点小猫脑袋:“我们和这个世界的人类不一样,大家都是靠吞噬其他生命体获得力量,在捕猎时会通过对方身上的气息,来判定好不好吃。”   “那些气息红彤彤的,就是最上佳的食物,反之色越浑浊,就越难吃。”   说到这里,薛镜辞蹙了蹙眉:“但萧寻体内却有两股气,一黑一红缠在一起,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小猫听了这话,顿时紧张地喵喵叫:“宿主,你又饿啦?在这个世界可不能随便吞噬别人。”   薛镜辞定定看它,翻出一颗莓果放到它嘴边:“以前吃那些只是为了生存,比起人,这些才是好吃的东西。”   小猫咬了满嘴的红,满足地舔舔舌头:“不想吃就好!”   薛镜辞睁大眼睛,赶紧用手帕替它擦了擦。   然而那莓果的颜色很难擦掉,刚刚洗干净的小猫,就像是涂了女子爱用的口脂一样,变得滑稽可笑。   他忍下笑意,怕系统会生气,扭过头继续说:“但我要想个办法,将萧寻体内的黑色的浊气分离掉,只留下红色气息,如此一来他的气运就会转变,才不会影响我做任务。”   若是萧寻一直如此倒霉,日后修炼也会遇到许多困难,难以顺利突破境界,完成最终的师徒任务。   小猫歪着脑袋,看看薛镜辞又看看萧寻,意味深长的开口:“你心软了。”   薛镜辞没应声。   系统说的没错,方才他嘴上只是说为了不影响任务,实则是对萧寻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萧寻是苦命之人,他过往艰难,身世坎坷,好不容易熬到了如今,日子开始好了起来,薛镜辞也不想他因为这些虚无之事,再生劫难。   系统认真的看着他,髒兮兮的猫脸上,竟然显出平日见不着的正经。   “人的命运是无法干预的,你是外来者,贸然行动会很危险。”   薛镜辞揉揉猫咪的耳朵,说道:“如果遇到我也是他的命运呢。”   小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它不能过多干预宿主的决定,只能从旁辅助,最后做决定的只能是宿主自己。   薛镜辞见它不说话,就当作同意了,将脸贴在他柔软的背上蹭了蹭。   “直到现在,我也会感激阿婆当年带我回去,即便我是个怪物。”   系统擡起爪子,拍了拍薛镜辞的眉心:“你决定就好,放心,不管怎麽样,我都会跟着你的。”   薛镜辞趴在桌上,安心的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林恒虽然嘴上说着辛苦,却还是贪嘴想来蹭饭,天没大亮就抱着食材,去和罐子聊天。   罐子倒是喜欢他性格,特意给他做了些糕点準备着。   林恒一边吃着东西,喜上眉梢,一边又偷偷打量舒默,每每见人看过来,就迅速放下东西,继续干活。   薛镜辞坐在树上,巨大的枣树上架好了木板,变得更加舒适。   见林恒躲着舒默走,丢了片叶子过去。   林恒只觉得脖子痒痒的,察觉薛镜辞竟在捉弄他,瞪大了眼睛往上看:“你怎麽也爬树了?”   薛镜辞没理他这话,好奇问:“你就这麽怕舒默。”   林恒立刻硬着头皮嚷嚷:“谁怕他?我怎麽可能怕?”   系统碎碎念的吐槽:“这还不是怕?要不是看到他的脸,我还以为院子里进了贼。”   薛镜辞侧头看它,心说罐子才来了几天,小猫咪说起话来,竟然也有点像他了,可见这人影响力巨大。   薛镜辞这样想着,可能是心有灵犀,系统竟然也提起罐子道:“宿主你这可算是挖到宝了,罐子做饭这麽好吃,林恒这小少爷都被哄住了,以后说不定还会吸引很多人过来蹭饭,到时候不用花钱就能白得几个干活的侍从。”   系统晒好了肚皮,翻了个面趴在木板上:“咱们这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宿主,你不觉得吵吗?”   薛镜辞远远看着林恒抱起碗碟跟在罐子身后去,摇了摇头。   “不吵,我很喜欢。”   萧寻见舒默要扫走地上的糕点碎屑,忙伸手阻止,弯腰拾掇起来,撒入荷花池。   薛镜辞见他出现,跳到树下走去,从怀中取出萧寻昨日给他的字条,开口道:“不够。”   萧寻愣了愣,他自幼在勾栏瓦舍里讨生活,最会察言观色,总能将事情办得稳妥。   薛镜辞惯用之物,他都写上了,就连不甚熟悉的罐子与舒默,也细细问过一遍。   应该不会还有缺漏才对。   他一时想不出来,紧接着开始懊恼,若是能再想细些就好了。   薛镜辞见他不说话,偏头看着他说:“你自己也要添置一些东西。”   这不过是句轻飘飘的问话,却令萧寻的心莫名一乱。   他笑了笑,认真说道:“师父房中那套笔洗我就很喜欢,不如送我?”   薛镜辞点点头:“喜欢就拿去吧。”   入夜之后,绵绵密密的小雨仍未停歇,整个院子都透出一股清新之气。   薛镜辞回了屋,下意识在桌案上点起一根蜡烛,才想起已经离开那秘境一月有余了。   小猫凑到薛镜辞身边,忍不住喵喵叫着,让他再和自己说说秘境里的有趣之事。   薛镜辞也不知道什麽算有趣,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裴荒的身影,便又说起他变成狐貍,朝自己卖弄尾巴的事情来。   也许是他长大得太快,薛镜辞总还是记得他小时候,忍不住逗弄他,看他露出几分孩子气。   系统得知它不在的时候,裴荒竟然变成狐貍抢占了自己的位置,心里有些不满,却也觉得这种情况罕见,忍不住问:“宿主,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你经常会提起那个小鬼?”   薛镜辞被他问的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最近确实时常想起裴荒。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往常他除了收弟子,吃东西,对别的人和事都不太上心。   只是这一次,他答应了裴荒却没做到,心中总是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惦记。   小猫咪眼睛亮起来,尾巴绕到他手腕上撒娇:“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宿主,你是不是想他了?”   薛镜辞推开它的毛脑袋,熄灭了烛火,翻身上了床。   “睡觉。”   系统甩甩尾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想凑到他被窝里。   也不知薛镜辞哪里不顺心,却将它一把推了出去,气得小猫在他枕头边跳了又跳。   第二日清早,他早早起身去万事堂,本以为罐子还在睡,谁知道他早早生了炉火,给他做了碗绿豆棋子面。   做好后,他将碗搁到薛镜辞面前,打了个哈欠。   薛镜辞觉得疑惑:“为什麽起这麽早。”   罐子摆摆手道:“睡觉重要,一日三餐更重要,我昨夜就想好了,中午吃五柳鱼,晚上包饺子。”   说罢,他又歪到竹椅上睡觉。   薛镜辞对今日的食谱颇为满意,吃完面就朝万事堂走去,在门口又撞见了先前那个拿烟枪的女人。   今日万玉娆穿了件崭新的紫纱裙,整个人端庄温柔,看到他时立即笑脸相迎,十分和气。   系统缩在薛镜辞肩膀上,惊悚问道:“她不会是鬼上身了吧,怎麽和前几日完全不同?”   薛镜辞也有些奇怪,等进了万事堂才发现里面安静极了,几乎没几个人影。   “他们都回去休息了。”见薛镜辞疑惑,万玉娆主动解释道:“我们万事堂虽然忙,但閑下来就毫无拘束,来去随意。”   说着,她又给薛镜辞介绍起万事堂长老每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事极为繁杂,小到弟子服的更换,大到宗门庆典的预算,可谓是事无巨细。   “不过,你入了我们万事堂,日后在宗门内就不必怕谁,便是宗主吃口饭,也要管我们要钱。”   万玉娆说得狂妄,竟然连宗主也不避讳,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递给他一本名册:“只是过不久后,便是十年一度的拜师大典,算你命苦,刚来就有的忙了。”   薛镜辞点头,接过那弟子名册,发现里面的内容十分详尽,甚至还有每个人的生辰八字。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入宗门时也上报过,似乎是用来制作命灯的。   翻到中间,薛镜辞忽然看到了萧寻的名字,才知道他的生辰竟然就在今日。   薛镜辞心里有些异样,飞快看完了弟子名册,做完事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萧寻如今尚未正式拜师,还要去论道台上课,所以并不在院子里 。   薛镜辞找到罐子,问他饺子有没有包好。   罐子以为他饿了,随手摸出一把果仁递过去,问道:“皮都还没擀好,早着呢。这万事堂的活当真如此幸苦?一上午就把你饿成这样。”   薛镜辞摇摇头,似乎有话想说。   罐子问他:“有心事?”   薛镜辞看他一眼,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给人过生辰要準备什麽?” 第39章   薛镜辞以前从未替人过生辰。   那时候谢争还为死去的父母戴孝,所以从不过节庆之日,他自然也无从知晓,这种日子要怎麽庆贺。   罐子听他说完,想了想,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灵石。   “那就将这灵石包入饺子里。”   薛镜辞捏起灵石,问道:“为何?”   罐子说起萧寻昨日被山石砸伤的事情,又说他自幼过得苦,从来与好运无缘。   “下界过年时,吃饺子要放铜钱。若是谁吃到了,那麽一年都会好运连连。”   薛镜辞瞬间懂了他的意思,罐子却将灵石又揣进了口袋里,伸手管他讨要。   “灵石我可不出,你自己拿。”   薛镜辞闻言,立刻换了一块更为纯净的灵石,放到他手心。   罐子夸张的瞪起眼睛:“乖乖,这可是特品灵石,你对你那徒弟还真好,不然我也拜你当师父?”   薛镜辞被他逗笑,总算明白系统怎麽会被这人教坏。   等饺子蒸熟了,院子外边传来脚步声,还有叽叽咕咕的叫声。   林恒进了院子,有心向舒默示好,便拎着装了小鸡的竹篓去找舒默,让他和自己一起做一个篱笆。   舒默动作麻利,很快在庭院空地上竖起篱笆。   林恒将小鸡崽子倒下去,又摸出一把谷米喂它们。   嫩黄的小鸡仔叽叽叫着围拢过去,其中一只被撞得跌倒,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   舒默蹲下身,将这只小鸡仔抱起来,揉了揉它晕乎乎的脑袋,又用另一只手抓了米单独喂它。   罐子吐出瓜子皮,感叹道:“怪不得大家都想来上界,不说是人住久了好看,连只鸡都水灵灵的,比下界的漂亮多了,就是小了点,这些都不够炒一盘的。”   舒默开口说:“可以养段时间。”   林恒偷偷觑舒默,感觉这人似乎也没那麽阴郁可怕,便主动搭话道:“你倒是挺喜欢小动物,以前养过?”   舒默道:“我养过一只鸽子。”   林恒眼睛亮起,心说这不是让他找到话题了吗,赶紧接话道:“去哪了?”   舒默放下小鸡:“被人打死了。”   林恒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什麽,许久才道:“那你一定很伤心吧?”   “是很伤心。”   林恒正想着要不要安慰几句,就见舒默站起身道:“不过炖出来的汤很香。”   “你,你怎麽把它吃了!那不是你的宠物?”   舒默低头看林恒:“不然呢?死都死了。”   他伸手扶了扶篱笆,看着林恒道:“真的很好吃。”   他转身离开,林恒还傻愣愣的留在原地没动。   直到远处传来饭菜香,他才挪了挪脚步,走到中心水榭。   看到热气腾腾的饺子,林恒瞬间又高兴起来,夹起一只就塞到嘴里,甚至忘了去沾酱料。   才吃完一只,他又伸手去夹,被里面流出的汤汁烫得直吸气。   见他吃得快,薛镜辞神色变了变。   下午他就与罐子商议好,故意将藏了灵石的饺子放到萧寻面前,这样他一定能吃到。   谁知道林恒饿死鬼投胎,吃得这麽快,很快就把自己面前的吃完了,伸手朝旁边夹去。   他倒是真的运气好,这一筷子落下,便直直沖着那藏着灵石的饺子。   薛镜辞赶紧伸出筷子,抢先一步夹走。   萧寻难得见薛镜辞这般急切,心里悄悄记下他爱吃这种馅料。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自己面前的碗里,多了只白胖圆滚的饺子。   萧寻一时愣住,反应过来朝薛镜辞看去,就见他眼神清亮地盯着自己,似乎在等着自己吃下去。   他垂下头,夹起饺子,咬了一口就发现不对劲。   里面藏了什麽东西。   林恒一眼看到那灵气逼人的石头,脱口而出道:“哇,灵石!”   罐子解释道:“饺子里藏东西,这是我们下界的习俗,一锅饺子,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个,吃到的人必定福气满满。”   林恒这次去下界历练,也听说过这个习俗,虽觉得有趣,但也有些疑惑,问道:“可是,那不是过年才会有的习俗吗,今日又不是什麽特殊日子?”   薛镜辞看向萧寻,笑了笑:“是萧寻的生辰。”   碗里热气蒸腾,萧寻眼眶红了,不敢擡头,只是紧紧攥着筷子。   “生辰快乐。”   薛镜辞轻声道:“快吃吧,吃了这饺子,今后一定会有好运。”   萧寻深吸一口气,将饺子整个塞入口中。   鹹香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他另一只手攥紧了灵石,用指尖小心的摩挲,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他入门晚,薛镜辞对他总是冷冰冰的,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这样温情的时候。   但这一次不同了,薛镜辞会记得他的生辰,亲手夹给他藏了好运的饺子。   林恒乍然得知今日是萧寻生辰,赶紧打开储物袋翻找起来,拿出好几个精巧的小玩意放到萧寻面前。   罐子抱来一坛酒,给衆人挨个倒上,所有人都站起来碰杯。   杯盏相击,发出叮当脆响,不知不觉衆人都带上了三分酒意。   月朗气清,微风拂面,一盏盏河灯顺水而来,烛光在池水中明明灭灭。   萧寻放下酒杯,偏头去看薛镜辞,只觉得一切好似梦境,他有师父在身边。   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朋友。   他的心口重重跳了起来,小心翼翼靠近薛镜辞,哑声道:“师父,我头疼。”   薛镜辞听他声音含糊,带着酒醉的鼻音,赶紧扶住他。   想起他病刚好,不宜饮酒,薛镜辞与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就扶着萧寻回屋睡觉。   回到屋子里,薛镜辞替他盖上被子,正要走,手腕却被紧紧攥住了。   “师父,我……”   薛镜辞没抽手,任凭萧寻抓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屋外林恒和罐子还在吵闹,混杂着鸟类喳喳的叫声,一片热闹喧嚣,让人仿佛又看到了下界的烟火气。   连带着薛镜辞,那清冷如月的脸上也沾染了些许烟火,眼神又亮,又温暖。   萧寻的心莫名软了软,许多从未与旁人说起的话,就这麽脱口而出。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小时候我想吃个肉包,却吃不上,但别人咬一口就直接丢掉。人与人的命,从出生就不同……”   萧寻说着,声音轻了下去,试探着靠在薛镜辞的手臂上。   薛镜辞见他微合着眼,似是醉了,没有推开他,晃了晃他肩膀,开口道:“今日你生辰,我身为师父,合该送你一份生辰礼。”   萧寻笑起来:“师尊想送我什麽?”   薛镜辞没有回答,萧寻就这样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恍惚中察觉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躺回床榻,轻轻盖上了被子。   一缕发丝撩到他脸上,他熟悉这味道,很想伸手将靠近的人拢到怀里,最后却没有动。   他就真的这样睡了过去,梦中前世如昨,师尊仍在那棵枣树上,看他在树下练剑。   “师尊……”   萧寻轻声呢喃,却不见梦中之人做出回应。   他正想要擡头看,却发觉心口传来阵阵刺痛,几乎要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二。   萧寻的身体颤抖起来,周遭的景象也开始变幻,强烈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以袖掩面,却听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木鱼声响。   “施主,许久不见了。”   萧寻回过神,发觉自己回到熟悉的佛堂里。   那年轻的和尚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袈裟刺眼,那光似乎就是从这人身上传来的。   檀香缭绕在佛堂内,八千尊佛被刻在墙壁上,环绕在圆顶凝视着下方,肃穆威严。   “施主可还记得这枚金印?”   和尚缓缓开口,萧寻低下头看,金色的佛印正烙铁般浮在他胸膛上。   萧寻心底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和尚接着说道:“贫僧曾为施主烙下金印,此印护体,施主命格非同寻常,幼时孤苦,若活至后日,必有大成。只是这般恪异的命格,也易引来觊觎,若是有人妄动,这枚金印会提醒你。”   萧寻没有回答,只觉全身的骨血都冷下去。   那白光又刺入眼底,将他带回现世。   心口刺着尖锐的灼痛,是那金印正试图唤醒他,萧寻却没有睁眼。   只因如今在他面前的人,是薛镜辞。   萧寻一动不动,心中想着薛镜辞会不会对他于心不忍。也许这人是一时迷了心,只要他收手,自己就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屋内的灯芯缓缓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最后落下长条的灰烬。   萧寻感觉到有什麽东西正从自己身体内抽离,连骨缝都疼得厉害,然而心髒像是四分五裂,比身体还要疼上百倍。   不知过去多久,他感受到薛镜辞缓缓站起身,替自己掖好被子,接着吹灭烛火推门离去。   冰凉的夜风顺着门缝吹来,萧寻重新睁开眼睛。   他僵硬地侧过头,就见薛镜辞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中越走越远,白色的衣角被风吹得飘飘摇摇。   萧寻藏在被子之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几乎要将床榻抓出个洞来,盯着那道身影呢喃道:“师尊……难道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上一世你收我为徒,也只是为了我的命格吗?”   萧寻合上眼,遮住了眼底泛起的阴郁和疯狂,心中却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叫嚣。   谢争那样对你,你还能为他去死,而我用尽全力,也得不到你的半点真心。   屋内回蕩起他粗重的喘息声,过往种种美好的回忆,皆如牵制傀儡的丝线,死死扼住他的脖颈。   萧寻深吸一口气,蓦地清醒过来,头一遭觉得自己如此的可笑。 第40章   寒风卷起残雨,唰唰地打在石阶上。   小院褪去了先前衆人围桌吃饭时的喧嚣,显得格外寂静。   薛镜辞方才用了系统道具,强行抽走萧寻命格中不好的部分,此刻步履沉沉,显然已是疲乏至极。   小猫安静地窝在他肩膀上,有些心疼地开口道:“宿主,这十年你好不容易才攒了这麽多积分,如今全用在萧寻身上……你这是在赌!”   薛镜辞摇头,淡淡开口道:“那种东西,没了再攒就是。”   见小猫仍旧恹恹的,薛镜辞安慰道:“等拜师大典以后,我们任务成功,会有更多积分。”   系统想了想也对,火葬场世界不就是如此,付出越多,得到也越多。   只是一旦赌输,积分虽然还会回来,宿主却免不了一场伤心了。   系统没再开口,薛镜辞也不再说话,顺着木板桥回到卧室,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日之后,薛镜辞彻底忙了起来。   万事堂内不过才清净了几日,就又恢複了昼夜不休的状态,衆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拜师大典做準备。   这一次的拜师大典,各大宗门都将派出长老携弟子前来观礼,届时需要在淩虚宗住上三日。   薛镜辞被分派的任务,便是做好修缮宗门内屋舍的预算。   外门屋舍虽多,但好些都破旧不堪。如今一连下了几日大雨,许多瓦片被雨沖坏,根本住不了人。   薛镜辞一一记下,走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附近时,恰好撞上几个外门弟子。   几个弟子凑在一起,正巧在议论着他的事情。   “你听说了吗,薛镜辞真当上外门长老了,还去了万事堂,果然怪人都是一窝的。”   听了这话,另一个弟子附和道:“那他岂不是也能参加拜师大典,去收弟子?”   提到拜师大典,几个弟子都露出向往神情。   这大典乃是淩虚宗内的盛会,衆弟子都可以去挑选心仪的师父,若是运气好直接被某位峰主看中,便可一跃成为内门弟子。   “不提他了,我倒是听说,灵峰峰主陆承渊今年也要出关挑选亲传弟子,但他十分严苛,衆弟子都不敢前去拜师。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碰碰运气。”   听了这话,一人点头道:“去,为何不去。我听说他刚出关,萧寻就前去参拜,你我现在才去,已经比有心人晚了一步。”   见有人提到萧寻,先前议论薛镜辞的弟子便又开口道:“萧寻不是与薛镜辞走得最近吗?听闻薛镜辞还教导他剑术。如今薛镜辞当上长老,我以为……”   “薛镜辞不过一个外门长老,怎麽比得上内门峰主。萧寻又不傻,怎麽可能选他呢。”   薛镜辞记录好房屋受损情况,便赶着去下一处屋舍。   他心中并不在意几人人所说的话,这些日子以来,背后说他坏话的人不少,并没有因为他当上长老就多加尊敬。   薛镜辞没有刻意避开那几人,经过之时,瞬间令那些人吓了一大跳。   几人面面相觑,直到薛镜辞走远了,一人才轻声道:“我们方才说的话,怕是都被他听见了,这样不好吧,毕竟他如今是长老了,地位不同。”   另一个高个弟子冷哼一声,皱眉道:“听见又如何!他这样的人也配做长老。你入门晚,怕是不知道他当年在下界干过的龌龊事。”   “那事我听人说过,只是已经过去许多年,也没见什麽确凿的证据。”   高个弟子脸色微寒,有些不悦地开口道:“陈师兄所言,怎会有假!再说,若非他这次在秘境中受了重伤,怎麽会拿不到长老令牌。要我说,準是薛镜辞又使了绊子,你看他从那般兇险的秘境出来,身上连个破皮之处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路边的树却忽然晃了晃,一道人影从枝叶间掠过,恰好落在两人的面前。   薛镜辞淡淡道:“他受伤,是他自己实力不济,与我有何关系。”   他说完转身离开。   几人没想到,薛镜辞竟没走远,顿时面色青白,再也不敢妄议了。   薛镜辞走得急,很快就赶到了下一处屋舍。   一直没出声的小猫露出担忧之色,忍不住开口问道:“宿主,你说萧寻怎麽会去灵峰拜会峰主,难道他真的动了其他心思?”   系统仔细回忆这几日萧寻的情况,倒是与往常无异,只是这人既然能够被火葬场系统锁定为目标任务,必定有火葬场的潜质。   薛镜辞正擡手测算屋顶破损的大小,闻言摇头道:“萧寻不是这种人。”   小猫喵喵叫了一声,还想说什麽,就见薛镜辞伸手去碰墙皮。   墙皮泡了水,轻轻一动就脱落下来,霎时尘土飞扬,将小猫染成了灰猫。   “宿主,你慢点呀!”   薛镜辞将小猫抱起来抖落,说道:“等回了院子,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小猫疑惑道:“还有什麽事,不就是吃饭,睡觉?”   薛镜辞却摇了摇头,嗓音依旧清冷淡漠,但语气却颇为认真:“等萧寻真正拜师后,我要传授他新的功法,之后还要带他外出历练,这些都要提早计划。”   听了这话,系统明白薛镜辞是真的将萧寻当做了弟子,便不再多说什麽。   他们忙活大半日,终于赶在午膳前回了院子。   四个人围桌吃饭,薛镜辞和舒默向来不爱说话,往日里都是罐子与萧寻在閑聊打趣,可今日却有些安静的过分。   院中的枣树摇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竟成了唯一的动静。   薛镜辞看向萧寻,只见他安静的吃完了饭,放下碗说了声要去练剑,便独自朝外走去。   小猫凑到桌边去偷吃薛镜辞剥好的鱼,见状忍不住开口道:“宿主,你看他干什麽,再帮我剥一点。”   薛镜辞直接塞了块鱼到它嘴巴里,淡淡说道:“你再吃就胖成罐子了。”   系统擡头看了看不远处晾肚皮的上官遥,咬着鱼肉,也不说话了。   吃完饭,薛镜辞又要继续去统计受损屋舍的情况。   午后的阳光不算刺眼,风吹云动,天际间灰蒙暗沉。   上界气候变得快,才过了夏就开始落叶。   寒风一过,微卷的落叶洒满了石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薛镜辞远远就听见剑气相击的声音,猜到是萧寻在练剑,便绕了路走过去看看。   “手臂要下沉,力道集中于腕处。”   薛镜辞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指点。   听见他的声音,萧寻身体僵了僵,很快点头应道:“是。”   薛镜辞又道:“重心放在右脚上,再出剑。”   这回萧寻不出声了,放下手中的剑问:“师父以为,何为剑道?”   薛镜辞毫不思索:“世间之物,无不成剑,你太拘泥于剑本身,不必过于执念。”   萧寻的面色渐渐苍白,系统凑到他身边喵喵叫着,问薛镜辞:“他今日是不是练太久了?”   薛镜辞伸手将猫咪捞起来,拢进怀里:“不要打扰他练剑。”   萧寻的眼神渐深。   原来在他心里,一切都是妄念吗?   他轻声笑了笑,手上挽了个淩厉的剑花,树叶被剑气斩断,飘飘洒洒的飞舞。   系统擡起爪子去抓,正抱着一片叶子乱嗅,却听叮地一声脆响,萧寻的剑竟然很突兀地四分五裂了。   他眼中显出茫然,手指紧紧攥住剑柄,心乱如麻。   薛镜辞见状,伸手取掉那毁坏的剑,安慰道:“这剑用得太久,本就有了瑕疵,你心神不宁,自然控制不住。”   萧寻低下头,隐忍道:“是我的错。”   薛镜辞奇怪:“这有什麽关系,你去取来材料,晚些我替你重新锻造便是。”   萧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出了院子。   直到灵峰之下,繁花未尽,走近便嗅到阵阵馨香,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到两人面前。   她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却很是机灵聪明,见到薛镜辞身上悬着的长老玉牌,便擡手乖乖行了个礼,然后一头扑进萧寻怀中,熟稔地喊道:“小师兄。”   萧寻伸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啾啾,纠正道:“是萧师兄。”   “小……小师兄。”   小女孩含糊的念了几遍,还是念不对。   见小孩将萧寻缠住,薛镜辞便先一步离开,往万事堂的方向去了,留下萧寻看他背影,沉默不语。   薛镜辞大步往前走,却从不刻意等他。   天边乌云滚过,阴沉沉地掠过山头。   见萧寻不说话了,小女孩从怀中摸出几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几只丑兮兮的鸟,看起来很是潦草。   “小师兄,看!”   萧寻接过画,端详许久,问道:“小铃铛画的是仙鹤?”   小铃铛点点头,又将另一张画递过去。   萧寻将她抱起,朝灵峰的方向走去。   贴近内门禁制的瞬间,铺满落叶的泥地上陡然浮出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笼罩在萧寻身后。   明明只是一团模糊的黑气,却能隐约辨出是个人形,最后甚至凝出一双人手朝萧寻的肩膀抓去。   萧寻感受到那股粘稠阴森的气息朝自己逼近,扭头朝身后望去,唇边绽出一个笑容。   他伸手揉了揉小铃铛的脑袋,眼看着那团黑气朝后退了些,这才将人放到地上,低头轻声道:“内门禁制已开,我进不去,你自己回家,好吗?”   小铃铛看不清周遭发生了什麽,点点头乖巧地走了。   等她走远,萧寻见那黑影又蠢蠢欲动,神色阴沉下来。   “我能从秘境活着回来,你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   黑影在寒风中剧烈晃动起来,似是有道冰冷视线朝萧寻盯去,许久才传出一道冷肃声音。   “我若是要杀你,必会堂堂正正将剑刺进你的心髒,绝不会像你这般卑劣!”   听到“卑劣”二字,萧寻轻笑一声。   这笑声显然激怒了黑影,逼近一步道:“你要是敢打小铃铛的主意,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萧寻讥讽的勾起唇角,视线朝小铃铛消失的方向看去。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的女儿先死。”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萧寻的面色晦暗,声音隐隐融进了寒风之中,明明极轻,却叫人不寒而栗。   山雨欲来,林中冷风呼啸。   兀自离开的小铃铛却并没有回家,而是顺着薛镜辞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她长得太小,要跑起来才跟得上,薛镜辞立刻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回头看去,竹林涌动,似有什麽东西藏在里面,冷声喝道:“滚出来。”   结果竹叶之间,竟是一个小脑袋怂哒哒地探出来。   薛镜辞收起剑,静静与她对视。   “为何跟着我。”   小铃铛仰着头,虽然被薛镜辞冷漠至极的声音吓住,但还是经不住诱惑地朝前走了几步。   “我……我想要摸猫猫。” 第41章   阴云低得几乎要压到屋顶,清脆规律的雨声打在瓦片上,白蒙蒙的雾笼罩又逸散,让人看不清前方,像是穿着白裙的伶人和着乐声轻舞。   薛镜辞和小女孩并肩坐屋檐下上,小猫窝在小铃铛怀里。   天气沉闷正好是睡觉的好时候,然而猫咪刚眯起眼睛,就被一双小手搓醒。   “喵喵喵!”   救我!要秃了!   听着系统急切的求救声,薛镜辞转头看向小铃铛,问道:“不要欺负他。”   雾气像是要与他的白衣融为一体,明明清冷淡漠的神情,却莫名让人觉得柔和了几分。   小铃铛胆子大了起来,仰头看着他问:“我以后还能找它玩吗?”   薛镜辞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小铃铛依依不舍放下猫,又伸手捏捏猫咪的耳朵:“它叫什麽什麽名字呀。”   薛镜辞认真答道:“猫。”   闻言小铃铛瞪大眼睛:“这算什麽名字呀?”   “猫就是猫。”   薛镜辞将猫咪抱回自己的怀里,将他淩乱的毛理顺,轻声说:“他有名字,不需要我来取,只是现在他想不起来。”   小铃铛不懂:“为什麽想不起来?”   猫咪乖顺的任由摆弄,薛镜辞淡淡开口:“会想起来的。”   他答非所问,小铃铛撑着下巴看,只觉得面前的人好看极了,是她见过最美的人。   这场雨绵延很久,像是要将天空下个窟窿。   小铃铛担忧的问:“爹爹说,云变成了雨,天才会放晴,现在还有这麽多云,什麽时候雨才会停啊?”   薛镜辞摇摇头:“不知道,我不会看天气。”   “你是大人了,怎麽不会看呢?”   薛镜辞奇怪地看她:“大人就一定要什麽都会吗?”   他这话将小铃铛也问住,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没再说话,齐刷刷的扭头去看云朵。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   薛镜辞忙着处理万事堂的事情,总算赶在拜师大典前,将受损的屋舍统计清楚。   他上交的册子条理清晰,字迹也工整漂亮。   万玉娆本在疾言令色地训斥人,翻到这册子时,只觉眼睛都清明了不少。   “做得不错,我听闻你也有意在拜师大典上收弟子,这几日就回去好好準备,不必过来了。”   薛镜辞确实有许多事情要準备,谢过万玉娆后早早回了院子,却发现萧寻并不在。   罐子躺在竹椅上睡大觉,舒默安静地打扫地上的落叶,见了薛镜辞也只是点点头,并未说话。   院子里静得出奇,薛镜辞回了书房,提笔蘸墨,在準备教给萧寻的功法上写下一行注释。   他话少,有时候难以说清功法的玄妙,倒不如写下来,留给萧寻自己参悟。   不知过去多久,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打破满园的寂静。   “哥,你看这院子多清净漂亮,有花有鱼。”   薛镜辞立刻朝窗外看去,果然林恒正拖着林肃在院子里閑逛,好像这院子是他自己家一样顺路。   他眼里添了几分笑意,放下笔出门,就见林恒正缠着罐子,问他讨要点心吃。   林肃被强塞了块糕点,起初还有些不屑,吃掉一块后,闷不吭声的又拿了一块。   林恒笑起来,像是沖人摇尾巴讨要奖励的小狗,得意道:“我就说吧,你肯定没吃过这般好吃的点心,薛师弟这里可真是神仙宝地啊!”   林肃回过神,拍了他脑门一下:“叫什麽薛师弟,没规没矩的。”   林恒捂着脑袋,这才想起薛镜辞已经当上外门长老,且自己不日就要拜林肃为师,若论关系,该叫薛镜辞一声师叔。   他赶紧敛了敛衣襟,朝薛镜辞拜了拜,喊道:“师叔好。”   这称呼倒是新鲜,薛镜辞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打算拜你哥哥为师了?”   林恒听了这话,却忽然有些垂头丧气的,趁着薛镜辞去拿刻刀雕剑柄时追上去碎碎念。   “其实我根本不想拜师,也不想练剑。”   薛镜辞知道他喜欢的是暗器秘术,可惜这东西在他哥哥和叔叔眼中,却是旁门左道,一提就要挨揍。   林恒整张脸都写满不开心,薛镜辞想了想,叫他等等,回了屋中取来个小玩意。   “这个送你。”   林恒手心里多了个铁匣子,也不知是怎麽做的,精巧至极。   薛镜辞看向他:“若是你能打开,里面的东西就送给你。”   林恒兴奋起来,问他里面放的是什麽,薛镜辞却只笑了笑没讲话。   其实他也不清楚,只是见他不高兴,谎称进屋去和系统用仅剩的那点积分兑换的。   不过应该是个品质不低的暗器。   只是具体是什麽,积分商店里并没有说清楚。   但这盒子要打开,还是要花些心思的,按薛镜辞的性格,绝对不会买,可林恒对机关偏爱,看样子也爱不释手,算是哄得开心了。   他认真解盒子,低头不说话了,脸上竟多了几分难以见得的认真。   薛镜辞盯着他看了会儿,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讨厌林恒,甚至有点喜欢让他来,有林恒在,这个小院子总能变得热闹。   两个人一个解机关,一个雕剑柄,一时间都不说话。   然而这宁静也很快打破了,宋珏走进院门口,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弟子。   见林恒不讲话,宋珏稀奇道:“去你院子找不到人,我就知道你又来偷吃东西了,怎麽哑巴了,镜辞终于忍不住把你给毒哑了?”   林恒擡起头,说道:“你才哑巴了呢,还不是送礼的人太多,我们院子都快堆不下了,烦得要命……”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朝薛镜辞看去,将后边那句话收起。   先前他夸薛镜辞的院子清净,是真心话。   但此时一想,之所以清净,不就是因为前来庆贺的人少嘛。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珏也注意到薛镜辞的院子很是清净,除了些许花草,几乎没什麽值钱的东西。   他立即想起薛镜辞在宗门内风评不好的事情,想来有许多人,并不服气薛镜辞能当长老。   林恒见气氛有些凝滞,连忙将视线转到宋珏身后的小弟子身上,转了话题问道:“这位是?”   宋珏将那弟子推到衆人面前,说道:“他叫方圆,三日后会在拜师大典上正式拜我为师,先带过来给大家看看。”   衆人一听,都生了兴趣,围着方圆打量,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林恒松了口气,宋珏左右看了看院子,劝薛镜辞道:“以前你是普通弟子,宗门之人捕风捉影,尚能睁一只眼闭一眼,但如今你已是长老,名誉之事不应容得他人败坏,当年之事……”   薛镜辞果断开口:“我没做过。”   林恒瞪大眼睛道:“他怎麽可能调戏女修,準是那陈昭信口雌黄,这人本就是个僞君子,上次我和我哥落难,那厮竟然头也不回就跑了!若不是薛镜辞救我,我和哥都要死在流沙里,他怎麽有脸说瞎话的!”   薛镜辞淡淡道:“只是几句閑话,说便说了。”   “这怎麽行!”   林恒着急起来,说道:“没做过的事情,当然要解释清楚,我去找陈昭当面对峙,看他有什麽证据,害你被白白议论这麽多年!”   说完,他便气沖沖的跑了出去。   宋珏心觉不妥,正要阻拦,林肃却将他按住。   “小恒说的没错,若真是陈昭故意,那就将事情挑明,叫他也尝尝被议论的滋味,再说有我在,还怕他不成?”   薛镜辞没什麽反应,宋珏这才摇摇头说:“你和林恒可是被你爹从剑峰赶出来的,小心行事才好。”   林肃坦然道:“我剑峰之人,素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有怕事的道理。”   罐子听着好奇,忙问之前究竟发生什麽事,却不想一向不爱说话的舒默竟开口了。   他言简意赅,几句话就将事情说了清楚。   罐子气得直拍大腿,嚷嚷着要跟林恒一起去骂人,衆人拦不住,便随他去了。   两个最能说话的人没了蹤影,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宋珏转头四处看看,忽然想起什麽,问道:“萧寻怎麽不在?”   下了几天的雨,太阳终于又露出来,几人围坐在树下,连系统也赖在桌上晒着太阳睡觉,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四脚朝天的昏睡。   薛镜辞摇头,揉了揉小猫咪的软肚皮:“不清楚,可能是出去了吧。”   林肃心里奇怪,往日里萧寻可是一直粘着薛镜辞,寸步不离的。   他自己一个人,将一整盘点心都吃光了,喝了口茶打趣说:“这几日来院子都不见萧寻的身影,论道台的课也停了,他出去忙什麽呢?该不会是要拜师了觉得紧张,偷偷修炼去了吧。”   林肃往日里并不爱开玩笑,显然是不想再提起流言之事,让薛镜辞烦心。   宋珏心神意会,便跟着起哄道:“他是要拜师,又不是要拜堂,这有什麽可紧张的。若真论起拜堂,镜辞的经验恐怕是最丰富的。”   他在鬼珠幻境中可不止拜了一次堂。   听了这话,舒默惊讶地朝薛镜辞看去。   薛镜辞想起先前在鬼珠幻境中,一遍遍坐花轿拜堂的事情,向来冷清的脸上带出几分笑容。   “拜堂也没什麽紧张的。” 第42章   想起大家死里逃生的经历,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林肃想起什麽,忽然开口道:“不知道裴荒在下界如何了,那时候他也受了伤,现在该是痊愈了吧。”   薛镜辞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垂眸看着地上的落叶,不知在想些什麽。   萧寻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恰好将薛镜辞神情的变化都看在眼底。   心里清楚薛镜辞是在担忧裴荒的伤势,他藏在衣袖内的手攥起,扬起笑沖衆人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留下说话的意思,径直回了屋子。   林肃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他怎麽看上去怪怪的。”   宋珏喝了一口面前的热茶,没有开口说话。   又聊了几句,见林恒还没回来,林肃决定出去抓人。   小徒弟也识趣的离开,宋珏看向薛镜辞道:“走,心药培育了好些药草,我们一起去看看。”   薛镜辞正想拒绝,却被宋珏一把捞起,直接扯着他走出院子。   两人转了个弯,走到悬崖边的小凉亭里,却并不是前往药峰的方向。   见薛镜辞面露疑惑之色,宋珏解释道:“叫你出来不是要看药草,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提醒你。”   “你不觉得萧寻近来有些奇怪吗?”   薛镜辞仔细一想,并不觉得萧寻有什麽奇怪之处。   宋珏知道这人实力强悍,感情却迟钝,便将话直接说开了:“灵峰峰主陆承渊近来出关,听说萧寻去了灵峰不止一次,你说他会不会起了其他的心思。”   听他这样说,窝在薛镜辞肩膀上的小猫咪瞬间绷紧脊背,蹭了蹭薛镜辞的脖颈,说道:“宿主,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薛镜辞却道:“峰主出关,自然该有体面,他前去拜会一下也是正常。”   见薛镜辞如此笃定,宋珏也不好继续说下去。   两人分开后,薛镜辞又回到小院,下意识朝萧寻的屋子看了一眼,却见屋子昏暗着。   萧寻今日睡得格外早。   薛镜辞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走到屋子门口,却见门外蹲着个人影,竟是林恒。   他正要开口,林恒朝他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进屋说话。   林恒拽住薛镜辞进了屋,偷偷摸摸地开口道:“别声张,我哥还在找我,我是有话想和你说的。”   薛镜辞将他带回了屋子,林恒才松了口气,也不管桌上的茶凉透,直接一饮而尽。   “陈昭那小人已经承认了,他就是嫉妒你长得好又厉害,怕你抢了风头,才信口雌黄!”   林恒一副得意的样子,伸手将猫咪抱紧怀里揉搓。   系统刚刚醒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问道:“出了什麽事?”   它昨晚去做了飞贼,追着山上的灵雀疯玩了整夜,被薛镜辞拉着买了个暗器盲盒,就又睡了过去,半个字也没听到。   薛镜辞没回答它,只是看着林恒说:“多谢。”   林恒骄傲起来,不存在的尾巴左摇右晃:“你可是本少爷的朋友,怎麽能让你白白受欺负,不出三天,全宗门都会知道陈昭当年干的坏事,不过罐子那张嘴说话真是难听,要不是我和他站在一边,都要捂着耳朵跑了。”   薛镜辞能想象到,忍俊不禁地开口:“其实也没什麽,我并不在意。”   林恒冷哼一声:“我以前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真是瞎了眼睛,你放心,他已经应下了,日后会和你当面道歉的。”   薛镜辞看着他,觉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狐貍犬,问道:“现在解气了?”   林恒点点头,只是脸上的笑容很快又落下,犹豫着开口:“还有一件事,我不能拜我哥为师。”   他紧张得揪起衣摆,结结巴巴的解释:“我并不是个练剑的料子,胆子又小,也不喜欢那样枯燥的修炼,要是真的拜了师,我后半辈子天天看着我哥那张脸,肯定会后悔死的。”   林恒以为薛镜辞会阻拦自己,不敢擡头,却听他沉默了一会说道:“那就不拜。”   他这话,让林恒万分欣喜,瞬间眼里又有了笑意。   “所以我打算今晚就走!”   薛镜辞面露疑惑:“你要去哪?”   林恒的语气中浮出憧憬之意,笃定道:“我要去下界,去我没去过的地方看看。”   薛镜辞本想问他要如何去,忽然想起许忘说过的门路,便不再打听了。   见他没有说话,林恒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捏着他的袖子晃。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薛镜辞吐出口气,道:“不会。”   林恒开心起来,兴奋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酒,忍不住将这些年来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告诉面前之人。   薛镜辞本打算睡觉,嗅到酒香后,就不再出声赶林恒走。   他举杯饮酒,林恒却不喝,只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这次一起去下界历练,我才真正体验到人间的生活,是什麽样子。我想去下界更多的地方走一走,而不是按照叔叔和哥哥的安排去拜师、练剑,常年在宗门中闭关修炼。”   “其实我很羡慕你。”   林恒顿了顿,看向薛镜辞,认真开口道:“所以我也想像你一样。”   他说罢,将那机关匣子摆在两人面前。   “本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走,但今日你给我这个,我十分喜欢,却发现自己根本打不开它,便决定了要走。”   “上界之人注重修身修己,总觉得这些机关暗器只是旁门左道,可我却天生喜欢好奇,也并不认为此道不通,既然如此,我就要去找我自己的路。”   林恒垂下眼,手指轻抚着机关暗纹:“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打开它,看看里面究竟是什麽东西。”   薛镜辞盯着林恒,心说他这样半吊子的修为,没了兄长与宗门的庇佑,出去就是送死。   可看着林恒眼睛明亮,里面仿佛燃起两簇火焰,他却又下意识不想阻止。   想了想,薛镜辞微一擡手,唤来自己的本命剑放在桌上。   那剑极沉极重,落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瞬间让林恒的酒醒了一半。   他紧张地攥紧小包袱,心说薛镜辞该不会改变了主意要揍他一顿,抓走交给林肃吧。   谁知下一秒,就听薛镜辞淡淡道:“下界危险,此剑有灵,送你。”   听了这话,林恒剩下的一半酒也彻底醒了,惊恐问道:“你,你真要送我?这可是你的本命剑啊!”   薛镜辞将剑朝他推了推,不以为意道:“无碍,我用什麽都一样,只是你要对它好些。”   林恒感动得吸吸鼻子,心道他果然没想错,旁人都会千方百计阻拦他,只有薛镜辞会明白,他真正想走的路是什麽。   他伸手接过剑,没有再与薛镜辞客气。   既然薛镜辞曾用这剑做过许多侠义之事,今后换做他去做,也不算辱没了剑。   天边透出极淡的光,眼看天快亮了,再不走就很难掩藏行迹。   林恒抱起剑,背过身逆着光阴,朝薛镜辞挥挥手:“那我走啦。”   说完他没有再回头,追着日光透过树影落下的光斑,一路奔向自己选定的方向。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各宗各派的弟子相继赶来,淩虚宗上下都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拜师大典设在上清峰的山顶,此处为淩虚宗最高峰,峰顶残雪终年不化,气温也比别处更低些。   薛镜辞上次来这里,还是去找谢争。只是最后两人一个朝山顶走,一个朝上下去,终是分道扬镳。   这一次,薛镜辞带着系统,顺阶而上直接抵达了山顶处。   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老服,衣袖如流云般洩落,气质清冷如雪,虽从热闹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却不带走半点人间烟火。   无数道灼热视线朝他投来,外宗弟子们暗暗询问身边人,这人是谁。   修士虽日日修仙问道,却没有谁真正见过九天之上的仙人。   此刻见到薛镜辞,许多人忍不住由衷感叹,神仙真容大抵就是如此。   夜色渐沉,薛镜辞被弟子引到一张太师椅上落座,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盏灯火摇曳的铜灯。   淩虚宗的拜师大典与别处不同,并不在白日举办,而是入夜后才正式开啓仪式。   仪式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名为“传灯”。   凡欲拜师的弟子,需要手执铜灯,向师父行跪拜之礼。   师父若同意,则将手中的灯递去,点亮弟子手中之灯,寓意灯火相传,一脉相承,以所学之术,驱散长夜黯淡,开盛世之光。   若不同意,则以烛相赠,让弟子自行点灯离去。   萧寻走到薛镜辞身侧停下,朝他点点头。仪式将啓,他们这些弟子并不能在高台上久留。   薛镜辞原本正低着头,听到脚步声擡起眼来。   耀眼的灯火在他眼底跳跃,许是光芒太盛,萧寻竟从那双素来清淡冰冷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热烈的情绪。   是因为要收他为弟子,才如此高兴吗?   萧寻心口一跳,默默移开了视线,站到等待拜师的弟子队列之中。   薛镜辞本想同他说几句话,可萧寻走得急,他也只得将话咽下,想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尹心药和尹方朝薛镜辞走过来,恭喜他即将要收徒。   前些日子,萧寻一直在药峰养伤,薛镜辞去得勤,与两人都熟悉起来。   尹方对萧寻颇为欣赏,受了如此重伤,治疗时却一声不吭,心性实在难得。   见了薛镜辞,尹方直言道:“你那弟子不错,只是这次受伤太重,难免伤了根基。日后晋阶之时,可来药峰寻我帮忙。”   薛镜辞没听萧寻提过根基受损之事,闻言紧张起来,不过很快就释然,想来先前萧寻倒霉,就是因为命格作祟。   如今命格一改,贵人自会出现。   想来萧寻今后的修炼之路,不会再那样地难走了。   薛镜辞心中高兴,萧寻修炼顺利,那麽任务很快就能完成。   趁着没人注意,尹心药跑到他身边来,凑近了说:“完蛋了,林恒那小子又闯祸,林肃和剑峰主要被气疯了,想必不会再来。”   薛镜辞并不意外,尹心药吸了口气:“你知道这事?”   见薛镜辞默认,她反倒镇静下来:“真的跑去下界了?”   薛镜辞闭口不言,尹心药见状,埋怨的看他一眼。   “你们这些鬼机灵,什麽事都瞒着我。”   薛镜辞忍不住开口:“我答应过他。”   拜师大典即将开始,尹心药不好和他多说,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修士们逐一落座,谢争虽不收弟子,但身为上清峰的少峰主,少不了要四处巡视。   他走到薛镜辞身边,忽然停下脚步,传音道:“我若是你,就不会坐在这里。”   薛镜辞的好心情瞬间消散无影,盯着他冷声道:“与你无关。”   谢争面色铁青,转身欲走,可走出几步却察觉不对。   一转头,就见他那白虎灵兽,竟亲昵地凑到薛镜辞身边,歪着头去贴他的掌心。   结果被桌案上的小猫,一爪子拍在脑门的“王”字上。   谢争一时僵在原地。   白虎极通人性,忍不住让人心生喜欢,但薛镜辞一想这是谢争的灵兽,就觉得没那麽顺眼了,远不如自己的小猫咪讨人喜欢。   谢争蹙眉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白虎并未跟上来,只能又硬着头皮折返,硬生生将老虎带走。   远处传来钟声,预示着大典正式开始。   宗主尚在闭关,此次大典便由谢争的师尊李玄风来主持。   他的修为深不可测,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背负长刀,神识一扫便透出骇人的威压。   那刀染着血色,名为残阳,可谁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血。   衆人屏息等着他开口,却见他淡淡退后,露出身后的谢争。   人群传来低低吸气声,看这架势,李玄风似在让权,想来不久后这正道魁首的名头就要落到旁人头上了。   谢争面对着万人,神色却从容自如,身侧白虎静伏,叫人不敢小视。   薛镜辞也对大典上的暗流涌动有所察觉,但心中并不在意,只觉得大典冗长,几乎让他有些打瞌睡。   他微微垂眸,旁若无人的修炼起来,直到人群一阵躁动,才重新擡起头。   原来仪式不知不觉到了尾声,衆多弟子鱼贯而出,挨个前往心仪的长老跟前拜师。   其他长老面前十分热闹,唯独薛镜辞面前清冷,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想来除了萧寻,别人也不会拜他为师,毕竟他根基浅薄,远不如其他底蕴深厚的长老。   萧寻站在人群最末处,轮到他时,夜色早已浓稠如墨。   他是最后一名弟子,所有人都下意识朝他看去,薛镜辞脑袋里想的却是晚上回去吃点什麽。   眼见萧寻终于缓缓走来,薛镜辞才坐直了身体,将身侧的灯往前推了推。   然而紧接着,他擡眼却看到萧寻对自己露出个讥讽的笑。   薛镜辞脑海里的瞌睡瞬间散尽,手指不自然地抓紧了扶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萧寻并未停下脚步,略过他的身边,继续朝高处走去。   那端坐高台的,正是灵峰峰主,陆乘渊。   陆乘渊神色沉冷,见萧寻朝自己附身拜下,最终还是拿起身侧的铜灯,点燃了萧寻的灯。   周围传来无数人的恭贺之声,恭喜陆乘渊收到亲传弟子。   那声音明明飘在耳畔,薛镜辞却只觉得双耳嗡嗡,什麽也听不见。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身侧的灯燃了一夜,早就落下厚厚一层灯灰。   微弱的灯火禁不住风吹,在此刻骤然熄灭了。 第43章   仪式虽已结束,人群却并未散去。   长老们带上新收的弟子,与外宗的朋友攀谈,一片和乐融融。   只有薛镜辞,抱着那盏熄灭的灯,独自坐在木椅上。   他似乎融不进这片热闹,月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出他微微垂下的脖颈,仿佛白瓷般一碰就要碎了。   宋珏和尹心药主动过来找他,可真的走到薛镜辞身边,两人都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我没事。”   薛镜辞擡起头,知道庆典结束,衆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便抱起小猫说道:“我就先走了。”   宋珏动了动唇,想要伸手去拦,却听尹心药轻声道:“让他一个人静静。”   两人看着薛镜辞走远,风吹得他衣袖翻飞,远远看去像是要被卷走般单薄轻盈。   薛镜辞不停朝前走,再走几步,就是深不可见的悬崖。   谢争一路跟着他,因为先前的不欢而散,本不欲再现身,只是见到那人落寞至极的身影朝崖边走去,以为他受了刺激,一时竟想不开,脑中顿时空白,身体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迅速扯了过去。   他用力拉住了薛镜辞的手臂,狠声道:“萧寻并非善类,你识人不清如今也该清醒,别再作茧自缚……”   薛镜辞将手抽走,冷冷盯着谢争说:“我确实识人不清。”   谢争一时说不出话。   他心里像是被什麽给堵住,嘴唇动了动,寒风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入了胃,灼烧翻滚起来。   眼看薛镜辞走远,他追上去,横刀拦住。   “你等等!”   见薛镜辞不回头,谢争着急地喊道:“如今宗门正在……”   他说了半句,忽然意识到此事不能对外伸张,便强行咽下,快步跟上去,低声道:“我劝你尽快废掉这一身魔功,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薛镜辞心中正烦,不料这谢争却三番两次来激怒他。   他眉目间生出戾气,指尖轻动,一道剑光抵上谢争的脖颈:“谢争,你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谢争紧紧攥起手中的刀,克制住抽刀还手的欲望。   这人曾经温柔地扶他回家,替他治好腿上的伤,也曾严厉地教他用剑,握住他手腕纠正错处。   如今却持着冷剑,横在他脖颈上。   系统伏在薛镜辞肩膀,惊叫着让他冷静。   薛镜辞收了剑,退后一步,看向谢争说道:“不要再来找我。”   他语气极轻,却像锋利的刀刃割在谢争心里。   谢争停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薛镜辞的身影,才收回视线。   身后传来轻笑声,谢争猝然回头,就见萧寻从树影中走出来,面上挂着玩味的笑,掌中拎着先前拜师的铜灯,早已熄灭了。   谢争并不遮掩自己的厌恶,冷声质问:“他究竟如何得罪了你,要你这样折辱他!萧寻,你究竟想要干什麽?”   萧寻偏了偏头,意味深长地开口道:“想要干什麽?这话该我和少峰主说才对。”   谢争眉头皱得越发紧,正要追问,就见萧寻身法诡谲,呼吸之间竟就消失不见。   他盯着地上被萧寻踩断的树枝,低声骂道:“疯子。”   薛镜辞抱着系统下山,隐约察觉有人追来,以为又是谢争,再不留情面,头也不回地挥出一道剑光。   剑气如霜,森寒冷然,瞬间令身后之人惊呼一声。   这声音不像是谢争,却很熟悉。   薛镜辞蓦地转身,就见陈昭正狼狈的唤出本命法宝抵抗。   那法宝是朵金色莲花,莲瓣处晕染开七彩的光芒,瞬间令薛镜辞想起了什麽。   他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曾在下界见过陈昭一面,也彻底想明白,陈昭为何会对他有那麽大的敌意,不惜花费那麽多时间精力诋毁。   确切的说,他并未看到陈昭的脸,只是见到了他的法器。   当时他偶然路过,听见有女子呼救,走进了就嗅到浓重的酒气。   一个男子将女子禁锢在身下,伸手去扒女子衣衫。   薛镜辞出手阻止,又将外袍借与女子披上,心中记挂着给谢争炼制本命剑的事情,并未久留。   以至于先前宋珏问他是否记得调戏女子之事,他什麽都想不起来。   如今见到这法器,薛镜辞瞬间明白了一切。   分明是陈昭见到了自己心虚,才将做过的混账事安到他头上,先发制人,这样即便自己认出他来,旁人也不会相信。   冰冷的剑落在他颈侧,杀气腾腾,陈昭声音颤抖:“别动手,是林恒让我来和你道歉!”   薛镜辞看向陈昭,冷声道:“我想起你了。”   这话瞬间令陈昭遍体生寒。   薛镜辞收回剑,淡淡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不想死就别来烦我,否则你想瞒住的事,我会一件不留地说给大家听。”   陈昭不敢动弹,直到薛镜辞走远,才卸了力气般跪在地上,死死攥紧本命法器。   他出生陈家,家中向来以克己守礼为训。   陈昭自幼被教导要恪守礼仪,从不敢做逾矩之事。唯独那一次去了下界,一时遮掩不住心中恶念,犯下混账事。   如今族人只是知晓他诋毁他人,已是奇耻大辱,这些天来他如坠地狱,旁人的议论与冷眼几乎将他吞没。   若他说了那件事……   他攥起拳头,面色不停变换,时而恐惧,时而狠厉。   心中一会儿闪过薛镜辞冰冷如刀的剑意,一会儿想起旁人指指点点,呵斥他辱没门风的场景。   最终他缓缓站起身,吸了口气,将法器收回,狼狈而去。   薛镜辞回到小院,远远就嗅到了饭菜的香气。但他却没有胃口,绕开吃饭之处,径直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罐子和舒默对视一眼,布了个阵法将桌上的菜温着,转身也各自回了屋。   小院彻底安静下来,薛镜辞没有点灯,就着月色垂眸看向掌中新铸好的剑。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伸出手,轻轻拂过剑身上雕刻的纹路。   宗门内有规矩,收徒之后需要赠予弟子一件拜师礼。   薛镜辞知道萧寻喜剑,便费了不少心思将这旧剑重铸,想来萧寻定会喜欢。   直到大典开始,薛镜辞才看到其他人準备的拜师礼都是什麽。   那是他见都没见过的灵宝与丹药,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还是听了旁人惊豔赞叹的议论声,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谢争身侧那只白虎灵兽,便是李玄风当年赠下的拜师礼。   这白虎是一只天阶灵兽,不仅修为会与主人同步增长,施展血脉秘术虎啸时,还会形成一道护罩,足以抵御化神修士的倾力一击。   与之相比,他手里的剑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薛镜辞心知委屈了萧寻,便将剑默默收起,打算等大典结束,他们回院子吃饭时再交给他。   等日后,他会再替萧寻觅得一把更好的灵剑。   系统凑到薛镜辞身边,蹭了蹭他的手说:“宿主,这一次全是那萧寻不识好歹,我们出去吃点好吃的,别想他了。”   上一次谢争与宿主决裂,它便是这样安慰的,那时候宿主笑着点头应是。   然而这一次,薛镜辞却只是呆呆坐在窗边,像是一尊失了魂魄的木偶。   淩虚宗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门,门内天才如云,英杰辈出。   其中不乏百年就突破元婴境界的强者,更有出生于顶级修真世家的子弟,灵石资源享之不尽。   可他给谢争和萧寻的,不过只是自己编写的功法,和亲手锻造的法剑。   除了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便再也拿不出更多的了。   薛镜辞忍不住问自己,任务接连失败两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不量力,还是说他有哪里做错了,根本就不适合做人家的师父?   薛镜辞郁闷地爬上屋顶,仰头望着天穹,看向遥远的主神空间。   “是我做的不好吗?”   天上的星辰闪烁,云雾慢慢散开,露出漂亮的夜空,一种奇特的力量轻柔柔,温和的风拂过他的发梢,像一只手在安抚他的情绪。   薛镜辞难得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情,将身体蜷缩起来,任由那阵风裹挟,垂下头呢喃:“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麽。”   他的眼里显出空落落的茫然,直到天空闪烁着一道光,才有些意外的擡起头。   手心里似乎多了什麽东西,薛镜辞伸展手指,看到一枚红红的宝石。   这东西散着柔和的力量,很快化成了莹红的液体,慢慢漂浮起来。   会动!   薛镜辞睁大眼睛看,只觉得这东西像是透明的琉璃莓果,不知道好不好吃。   只是这果子闻着没什麽味道。   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尝一口的时候,那琉璃莓果忽然长出了两只小手,连手指都没有,脸上也跳出了眼睛嘴巴的轮廓,发出布啾布啾的细微声音。   不能吃吗?   主神为什麽要给他这个东西?   薛镜辞有点疑惑,然而那巴掌大的小东西已经飞到了他脸上,紧紧抱上来,似乎很喜欢与他亲近。   就在薛镜辞想将小东西扒下来之前,一只猫爪子忽然打过来,将那小东西扯下去。   “哪里来的小幽灵,放开我的宿主!”   小莓果的眼睛闭起来,似乎觉得害怕,嘴巴里一直不停地发出啵啵啵的声音求救。   薛镜辞伸手将他拎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是主神送给我的。”   小猫的眼睛眯起来,好半天才一屁股坐下来,说:“是神阶的灵宝啊,都能说话了。”   他看了看天空,酸溜溜的开口:“我还只在手册里见过,主神对你可真好,用这麽好的东西哄你。”   薛镜辞用手指戳了戳小莓果,那小果子被怼得翻了几个跟头。   “这能吃吗?”   系统睁大了眼睛,伸出爪子,将小莓果扒拉到自己肚皮上:“他能听到,你不要这样吓他!”   看来是不能了。   薛镜辞扭过头,继续发呆看天空。   罐子和舒默并未睡着,一直暗中观察着薛镜辞的动静。   眼看到了半夜,薛镜辞还是独自坐在屋顶上不吃不喝,两人这才推门出去,也爬上了屋顶。   普通人看不到神阶灵宝,罐子望向薛镜辞,摇头道:“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你这样怎麽行!上次我就说让你收我做徒弟,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薛镜辞看向罐子,知道他命格富贵,并不符合系统选人的标準,轻轻摇了摇头。   舒默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一坛烈酒递给了薛镜辞,然后又拉着罐子走了。   薛镜辞盯着酒坛许久,最后没有伸手去拿旁边的杯子,而是直接抱起坛子,仰头灌下。   他酒量不算差,轻易不会醉,却也经不住这样猛烈的喝法。   到了后半夜,他彻底醉了,清冷的眼睛里似是蒙了层轻纱,透出几分茫然。   薛镜辞抱起小猫,醉酒后的嗓音染上几分沙哑,问系统:“我是不是不好?”   系统静静看着薛镜辞,只见他眉心微蹙,虽然还是往日里安静清冷的模样,却能隐约看出几分茫然无措。   他模样生得极好,这样蹙眉低语,揪得系统的心也酸了起来,立刻跳起来说:“你怎麽会不好,明明是萧寻的错!”   等他说完,薛镜却已经辞蜷缩着躺下,竟就这麽枕着空了的酒坛子睡着了。   它打开系统界面,想要买些什麽安慰宿主,可积分栏空蕩蕩的。   正发愁时,系统忽然看见底部闪过一条金色的提示。   【叮——您有新的支线任务!】 第44章   第二日清晨,闪电划破天际,雨水溅落到瓦片上敲出急促又窒闷的声响。   薛镜辞被这声音惊醒过来,宿醉后的额角突突直跳。   他慢慢坐起,擡手揉了揉,忽然看见系统顶着小莓果朝自己跑过来。   “宿主,快看啊,这里有一个新发布的支线任务!”   薛镜辞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就多个冰凉凉的东西贴上来,瞬间清醒,面无表情地将小莓果扯下来,丢到系统脑袋上。   这些年他一直做任务,除此之外便再没有自己的目标。   第二次收徒失败,他本以为主线任务难以继续进行下去,一时没了方向。   谁知却忽然来了个支线任务,奖励还如此丰厚。   薛镜辞看向小猫,问道:“这任务要做什麽?”   小猫摇摇头:“随机的支线任务,只有到了对了时间、对的地点才会触发,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想了想,小猫歪着脑袋打量起薛镜辞,语带调侃地说道:“不过宿主,你与主神是什麽关系,他竟然直接把你先前花掉的积分全部返还了。”   薛镜辞只摇摇头,没讲话。   想到自己苦心积攒多年的积分很快就能回来,薛镜辞的心情总算是稍微好了一些。   他双手合十,像模像样的朝天穹行了个礼,口中念念有词:“谢谢主神大人。”   小院飘来食物的香气,薛镜辞擡眼看去,就见昨夜罐子做好的美食还用法阵温着。   他抱起系统走到桌边,咽下几块糕点,苍白的脸终于恢複些许血色。   罐子和舒默远远看到薛镜辞吃东西,都放下心来,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没有过来打扰。   然而一阵敲门声却打破了小院的清寂。   薛镜辞以为是尹心药和宋珏,放下糕点过去开门,谁知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不该出现在此地之人。   “你回来做什麽。”   萧寻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薛镜辞。   晨光昏暗,他头一次看见薛镜辞如此狼狈的模样。   平日里严丝合缝的洁白法袍被弄得淩乱,衣襟微敞,露出玉色的肌肤。   隐约的酒气顺着寒风散逸开来,那人眼神疏离淩厉,却掩不住其中的红血丝和眼下的乌青。   萧寻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因为命格一事,他始终怀疑薛镜辞对自己是否真有情谊,如今他当衆背叛,薛镜辞竟如此气恼与伤心。   是因为在意自己?   萧寻忍不住上前一步,温声解释道:“师尊,昨日之事都是灵峰峰主逼迫我的,他知道我是萧家人,想要从我身上挖出萧家傀儡术的秘密……”   薛镜辞取走他的命格,他也报複过了,此事就算扯平。   今日之后,他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薛镜辞静静看着萧寻,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如今却只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他。   “你不必说了。”   薛镜辞打断了萧寻,“我们之间师徒缘分已尽,想来我并不适合当你师父,从今日起,就当从未相识过。”   萧寻愣住,没想到薛镜辞竟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可明明他对薛镜辞所做,根本不及薛镜辞伤害他的万分之一。   萧寻心口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薛镜辞的衣袖:“师尊……”   薛镜辞冷冷拂开他的手,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灵峰:“这里没有你的师尊。”   说罢,他重重关上了门。   可谁也没想到,此后接连几日,萧寻竟都提着往日里薛镜辞爱吃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在门口等候。   舒默与罐子自然不会让他进来,罐子说话难听,见到萧寻便直接出言嘲讽。   “有些东西就是脸皮厚,蹭吃蹭喝那麽久,转头咬得人家房梁都塌了,舒默,来捉老鼠了——”   罐子嗤笑一声:“这院子也该打扫一下,免得什麽阴沟里的东西都能进来。”   听到两人将自己比作老鼠,萧寻面色沉凝。   他生平最恨别人说他出生卑贱,此刻心中恨意翻腾不息。   但最后萧寻还是强行压住,只是轻声道:“无妨,我会等到师尊消气的那一日。”   “师尊如此气恼,只是因为他看重我,只要他能开心,随他如何责罚都可以。”   罐子翻了个白眼,骂他是个疯子。   既然知道薛镜辞对他好,为何又当衆羞辱给薛镜辞难堪。   如今摆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他砰地关上门。   知道自己无法进入院子,萧寻便耐心守在门口,等着薛镜辞出来。   一连等了两日,直到又一场秋雨带走了最后的暑气,萧寻终于在门口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萧寻连忙凑上前,露出笑脸:“师尊,你愿意见我了!”   “萧师弟慎言,这里没有你的师尊。”   薛镜辞定定看向他,道:“认识这麽久,我至今都觉得自己看不透你。”   萧寻对上他的眼神,低低说道:“师尊想知道什麽,可以直言问我……”   薛镜辞淡淡问道:“你与我纠缠这麽久,究竟想要什麽?”   雨势渐急,水滴顺着薛镜辞的伞檐滑落,像是在他与萧寻之间分割出一道线来。   萧寻没有撑伞,一点点地朝薛镜辞靠近,轻声呢喃:“我想要的,我想要的——”   他长相温润如玉,可眼里的偏执却越来越深,竟还能再这样对峙的境况下,露出从未发生过这些事一般的纯粹笑意。   “我想要的,就只有师尊啊。”   见他神情疯癫,薛镜辞厌恶地皱起眉,觉得没什麽话再和这疯子好说。   然而萧寻却蓦地走近,伸手攥住了伞柄。   两人挨得近,萧寻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执拗地强迫薛镜辞看向他。   他大半个身子还落在伞外,风从他身后吹来,却被尽数挡住。   萧寻的靴子和衣摆都浸透了雨,视线却直直落在薛镜辞瘦削的手腕上。   前世也好,今世也罢,他所求的不过是牢牢抓住这个人。   雨水不断地打在伞面上,伞下隔绝出一方湿润的空间,两人靠的太近,薛镜辞的瞳孔微缩,忍不住侧头闪躲。   萧寻伸手去轻抚他落在肩上的发,喃喃开口道:“当日幻境里,师尊与裴荒身着红衣的模样,想想就叫我妒忌。”   “我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自己穿上那身喜服,与你站在一起。”   薛镜辞的脸瞬间冷了下去,用力抽走伞柄,擡手将他击出几米之外。   “萧寻,你真是疯了。”   薛镜辞背过身朝小院走去,当着萧寻的面喊住舒默,吩咐道:“把他的东西都拿出去,我们这里不留外人。”   萧寻眼神颤了颤,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一件一件的丢出院子来。   最后,薛镜辞从怀中取出那柄修複好的剑,当着萧寻的面折断了,丢在积水的洼地上。   薛镜辞本不想做得这麽绝,可萧寻竟说要将裴荒抽筋拨皮,这番话将他彻底激怒,令他忍无可忍。   萧寻脸色剧变,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去抓地上的断剑,在紧闭的院门前站了许久,神情晦暗。   “你我之间,自此再无瓜葛。”   薛镜辞再不看他,转身撑着伞离去。   萧寻捂住心口,冰冷的衣料紧紧贴在骨肉上,早已被暴雨浸透,终于撑不住地吐出殷红的血。   那红色迅速地被雨水沖刷,消失无蹤。   只是他的手还死死抓着剑,即便被剑刃伤的体无完肤,也固执地不愿放手。   “师尊,我总会如愿的。”   “换了我的命,就要留下来永远陪我。”   这日之后,萧寻没有再出现。   直到三日后,小院又响起敲门声,来的却是尹心药。   薛镜辞拉开门,问道:“师姐找我何事。”   尹心药从怀中翻出一块任务令牌,递给薛镜辞道:“近来魔族似有异动,宗主派我们去稳固边线。”   薛镜辞正想着如何拒绝,系统却着急地凑过来,说道:“宿主,支线任务开啓了,你快答应下来。”   心里再次感谢了一下主神大人,薛镜辞点头答应,跟上了尹心药。   登上灵舟后,薛镜辞才发现宗门内大部分精锐弟子都出动了,想来魔族此番动作并不小。   边线的环境苦厄,除了驻扎在此的宗门弟子,渺无人烟,就连高耸入云的山也是光秃秃的,露出内里坚硬的黑色岩石。   天上的云也不再洁白,浓郁得像是黑色的衬布,铺天盖地的压迫下来,裹挟着让人不适的魔气。   大部分人族在这里都会被影响,薛镜辞却只是盯着黑色的云层看,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系统头顶着小莓果,问他:“看出什麽了?”   薛镜辞淡淡开口:“能量,不好吃。”   系统两眼一黑,他还以为薛镜辞沉默地看这麽久,在想什麽深奥的事。   却不想小莓果忽然抖动着飞起来,雀跃地往黑云中飞去,滚了一圈,吃了满口的云雾才回来。   薛镜辞捏住它告诫:“不要乱吃东西。”   “啵啵啵啾!”   薛镜辞点了点头,系统奇怪:“你能听懂它的话?”   “不能。”   系统不知道该说什麽了,叼着小莓果丢到头顶,嘱咐它不要乱跑了。   尹心药觉得薛镜辞一定还在为萧寻的事情心伤,想着找机会安慰几句,谁知这里的情况,比衆人想象的都要严重。   魔族不知使了什麽诡计,在边线附近布下阵法陷阱,许多靠近的弟子都中了招,倒地哀鸣。   尹心药身为医修,第一时间前去医治,薛镜辞便按照分派的任务独自出去巡逻,设法拆除陷阱。   走到一处乱石堆时,他忽然察觉到一丝魔气。   薛镜辞正要弯腰查探,忽见地面金光一闪,紧接着一张巨大罗网当头落下。   他神色一凛,挥剑抵抗。   这分明是件元婴后期的法器,心知不能硬抗,第一时间将小猫丢出去,然后挥剑与金光相抗。   这样的法器,用来对付他这个金丹修士,想来是有人要治他于死地。   陈昭藏身在一旁,见薛镜辞竟然真的依靠剑诀将罗网撑开一个口子,心中最后的迟疑也消失殆尽。   这人绝不能留。   他看向掌心的金杵。   几日前江承意找他喝酒,将这可以废去旁人修为的法器赠他。他起初觉得是瞌睡了遇上枕头,细细一想又觉得一切过于巧合。   到底是旁人给的东西,来路不明,他本不打算用。可是家族给他的攻击法器不多,大部分是防御法器,为的就是怕他随意杀戮,引来祸患。   他如今手上只有这元婴境界的金网,除此之外便是这件同为元婴境界的攻击法器。   以薛镜辞的修为,绝对抵挡不住这可怕的暗器。   眼看薛镜辞就要破开金网逃出,陈昭不再迟疑,将金杵狠狠砸向薛镜辞的后心。   一股锐利的疼痛划破薛镜辞的血肉,他体内压抑的黑气瞬间翻涌起来,与灵气交织。   混乱的灵气令薛镜辞闷哼一声,大脑眩晕不已,强行用剑撑住身体回眸看去。   陈昭正要上前动手,趁着薛镜辞修为被锁,一击将其击杀。   却忽然察觉到一股阴冷气息将自己缠绕包裹,像是有道无形丝线束缚住了他的手脚。   陈昭不受控制地迈出一步,直接将整张脸暴露在薛镜辞的面前。   “是你。”   陈昭的神情变得扭曲:“是我又如何,既然你看到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就让你看清楚,究竟你会怎样死在我手里!”   薛镜辞冷冷擡起剑,察觉到体内灵气在急速流逝,意识到那刺中他的东西绝非凡品。   他忍着疼痛要将陈昭斩杀。   陈昭心里一片冰凉,自知躲不过,却又察觉到手脚被人牵动,竟以一种诡异步法闪避过去。   他心中惊异不定,不知是谁在助他。   薛镜辞袖袍扬起,剑光刺目,将陈昭半片衣摆斩断。   两人缠斗起来,陈昭吓得收回金网,尽数落到自己身上,只敢狼狈防御,不敢再有丝毫攻击的念头。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薛镜辞虽修为高深,可此时体内灵气不停流逝,最终还是失了力气,昏沉地朝地上栽去。   陈昭死里逃生,大着胆子靠近,见薛镜辞一动不动,嗤笑一声。   “林恒不过是个仗着剑峰主为虎作伥的二世祖,竟逼我向你道歉?你也配?”   他冷冷地看着薛镜辞:“你不该认出我,都是你逼我的!”   薛镜辞意识模糊,发不出半点声音,小莓果着急的贴在他身上,系统赶紧回到空间内,用自己的专属积分兑换了防御致命一击的道具。   陈昭不再说话,冷剑直出,奔向薛镜辞的脖颈。   可就在此时,一人持剑落下,轻盈地挡在薛镜辞的面前。   剑气相击,陈昭被震得后退几步,只觉脖子一凉,似乎被什麽无形的丝线给勒住。   他有些窒息,身形晃了晃,最后昏倒在地上。   萧寻手指勾了勾,将那无形的傀儡丝重新卷上指尖,然后转身去看薛镜辞。   薛镜辞此刻神志并不清晰,只是隐约认出萧寻的身影。   这人……是来救他的?   萧寻俯身将薛镜辞抱起来,怀中之人很轻,那双握剑的手此刻无力垂下,修长又清癯。   他微微低下头,漆黑的睫羽颤了颤,遮住眼底疯狂涌出的独占欲望。   见薛镜辞死死盯着自己,萧寻弯唇笑了笑,将手指贴在他后颈上,很快薛镜辞就陷入了黑暗里。   柔软的身体无力地靠在萧寻的怀里,他依恋地抱紧薛镜辞,轻声呢喃:“原来师尊乖巧的模样,是如此可爱。”   “师尊,我说过,我会如愿的。” 第45章   熹微晨光透过山石裂隙,落在薛镜辞的床榻上。   山洞里一片漆黑,只有潺潺水声经久不散,细密的水汽弥漫开来,夹杂着青苔与古藤的气息。   萧寻坐在床榻边,盯着薛镜辞苍白的侧脸出神。   那人青丝如瀑,瘦削的身体陷在洁白的狐裘毯子上,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细密的睫毛低垂着颤动,让人看着心也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不知过去多久,床榻上传来轻微响动,薛镜辞蹙起眉,下意识地想要翻身。   萧寻伸手护住薛镜辞的肩膀,轻声哄道:“师尊后背有伤,不可翻身。”   这声音太过熟悉,瞬间令薛镜辞清醒过来。   薛镜辞缓缓睁开眼。   一只蝴蝶掠过他苍白的手背,翅尖散发出幽蓝色的荧光,映照出他手腕上紧扣着的锁链。   意识到自己竟被囚禁起来,薛镜辞眼神一戾。   可不知为何,当他看清萧寻的脸时,心中的怒气却骤然消散,神色一点点的柔和下来。   萧寻的眼中闪过喜色,伸手将薛镜辞扶起来抱在怀里,端起药碗喂他喝药。   薛镜辞下意识地想推开萧寻,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响起,带着诱哄的意味说道:   这是你所爱之人,你是如此深爱着他,怎麽能推开呢。   薛镜辞有些迷茫,但还是下意识地不想与人亲近,微微侧身闪躲。   萧寻怔了怔,松开薛镜辞,扶着他靠坐在床榻边缘,举止温润守礼。   他眼中浮出倾慕迷恋,轻轻攥起薛镜辞的手说道:“师尊可是在怪我?那日陈昭出手伤你,我却没有守在你身边。”   听到陈昭二字,薛镜辞脑中浮出那人狰狞的面色,也记起萧寻挥剑救下的他模样。   他盯着萧寻,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淡淡摇头道:“我想吃柿饼。”   萧寻伸手拂开他散乱的发丝,温柔地笑了笑:“好,我这就去给师尊买。”   等萧寻走后,薛镜辞只觉得头脑昏沉,却强撑着没有睡去,而是在脑海中呼唤系统。   系统从空间中跃出,变回小猫咪的模样,打了个滚坐到薛镜辞的身边,气愤至极地说道:“宿主,那厮竟趁着你昏睡之时,在你身上下了情蛊!”   薛镜辞的眼神一瞬清明,问道:“情蛊?”   小猫气得双颊鼓起:“这东西十分阴损,一旦中蛊,你就会觉得自己深爱他,若是不爱他或是爱上别人,就要承受万虫噬心之苦!”   “他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你,想让你爱上他,真是恶心。”   薛镜辞蹙眉不语,他隐隐能够察觉,自己身上的蛊虫是子蛊,而母蛊就在萧寻身上。   一旦他们距离贴近,蛊毒就会发作,令他下意识对萧寻言听计从。   如今萧寻离开,他才勉强寻回几分理智。   “萧家除了傀儡之术,另一成名绝技便是蛊毒。”   薛镜辞的眼神冷凝下来:“看来,他与萧家早有私联,只是一直都在骗我。”   小猫喵喵叫起来,口吐芬芳。   小莓果趴在他脑袋上,啵啵啵地学他说话。   系统赶紧闭嘴,说道:“这个不能学。”   小莓果却伸手捂住耳朵,飞到一边的桌子上,动了动嘴巴学道:“呸呸呸。”   系统想着有人帮自己骂也不错,渐渐冷静下来,趴到薛镜辞手边,摆弄起冷硬的锁链。   然而这锁链是用玄天精铁所铸,根本就砸不坏也打不开。   系统叹气道:“宿主,先前我看到陈昭要杀你,一时情急就用最后的积分买了防御道具,如今想折价退回去也不行,只能靠你自己了。”   薛镜辞点头:“无妨。”   他擡起手腕动了动,锁链发出当啷声,回响在空寂的山洞中。   “我可以弄碎这锁链,但需要些时间,看来这几日只能暂且忍耐。”   说罢,他闭目打坐调息。   此刻薛镜辞经脉之中灵气枯竭,一身修为尽数消失。但先前萧寻喂给他的药却有温养经脉之效,此刻他隐隐新生出些许灵气来。   萧寻走出山洞外,顺着石阶朝山下食肆走去,脑中浮现薛镜辞安静乖巧的模样,止不住地露出笑容。   然而这笑容,在看清灵峰脚下站着的人时,便骤然消失了。   谢争横刀将萧寻拦住,眼底浮出狠厉之色,问道:“薛镜辞在何处?”   萧寻微微垂眸,玩味地看向谢争:“想知道,你该去审问陈昭才对。”   谢争眉头紧皱,冷声道:“这几日你常去药峰,买了不少温养经脉催生灵气的草药,可你看上去并未受伤。”   萧寻擡眼看向谢争,若有若无地笑道:“如今魔修纠集起来,要攻打天门阵法,我自然要多备些草药。”   谢争不说话,脸色变得难看至极,竟要直接越过萧寻朝灵峰走去。   萧寻擡起手,腰间灵光一闪,整座山的阵法瞬间震蕩起来,将谢争拦在外面。   “这里可不是你的上清峰。”   萧寻面上笑意淡去:“那日陈昭在刑堂亲口指认,重伤薛镜辞的法器是江承意所赠,少峰主当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谢争瞬间面色惨白,萧寻冷笑一声,绕开他的独自朝食肆走去。   待买好柿饼后,萧寻便急步返回山洞之中。   虽说薛镜辞如今修为尽失,身上还戴着他用玄铁铸造的锁链,可这人太过强大,萧寻并不敢放心。   进了山洞,萧寻远远就听见铁链晃动的铛啷声,心头不由得一跳,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薛镜辞正站在门口,似乎想要往外走。   锁链已经被他扯得笔直,直到再也无法继续拉伸。   他手腕被锁链磨出一道红印,却仍执着地朝前走,最后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栽倒在地上。   萧寻脚步顿住,眼中露出冰冷的情绪。   “师尊要去哪里?”   前世这个时间,薛镜辞被谢争的人带走,安置在一处密室里养伤。   后来谢争护持天门阵法,神识有崩碎之相,薛镜辞竟从密室里逃出,不顾一切地去救他,最后力竭坠落云海而死。   萧寻死死攥紧手中的柿饼。   这一世他绝不会让薛镜辞去救谢争。   薛镜辞侧头看他,眼中的清醒慢慢蒙上一层水雾,慢吞吞地说:“我……想去找你。”   眼看那蛊毒再次发作,萧寻知道要不了多久,师尊就只会爱他一人。   萧寻伸手替薛镜辞理了理淩乱的发丝,将柿饼递给薛镜辞,牵着人回到原处。   薛镜辞没有反抗,只是微微蹙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萧寻心知那蛊虫还没有完全种在他的身体里,需要一段时间培养,很快便松开手,拿起一本剑诀,温声请教问题。   薛镜辞侧头认真的听,每个问题都会回应他。   两人仿佛回到了最初那段时光,一切的裂隙尽数被修补好。   此后一连数日,萧寻都呆在石室内,即便离开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系统藏在空间内,见宿主眼神逐渐变得迷茫,心中很是着急。   那蛊毒太过霸道,宿主此刻又毫无修为,很难不被影响。   好在到了第四日时,萧寻似乎被什麽事给缠住了,竟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薛镜辞恢複清明,立即动手破开锁链,只是还未成功萧寻就回来了。   他放下锁链,安静坐回床榻上。   萧寻走过来,伸手锢着薛镜辞的肩膀,低下头道:“閑来无事,与师尊说个乐子,前些时日宗门刑堂审讯陈昭,他竟抵死不认,说自己与你并无仇怨,断不会下此狠手。”   “谁知药宗少主带着未婚妻找来,说要送喜帖,请你去参加他们的喜宴。得知你被陈昭所害,失去下落,他们立即赶去刑堂。那少主的未婚妻见了陈昭,竟瞬间认出他就是当年在下界欺辱自己的人。”   听到这话,薛镜辞眼神动了动,却没出声。   萧寻看向薛镜辞,笑了笑说道:“陈昭这才招了,说自己是怕当年之事败露才对你痛下杀手。如今大家都知道师尊是清白之人。”   薛镜辞定定看向萧寻,问道:“当日陈昭动手时,你也在附近。你就不怕他将你供出去。”   萧寻眼睛亮了亮,问道:“师尊在担心我?”   他摇摇头:“不必担心,他如今身中蛊毒,根本没这个胆子乱说话。”   薛镜辞垂着眼,问道:“什麽蛊毒?”   萧寻轻笑起来:“伤害师尊的人,我自然不会放过。那蛊毒会让他日日钻心,饱受蚀骨之痛,但子夜一到,又会释放力量修複他的身体。”   他说这话时,脸上又隐隐透出阴毒之色。   薛镜辞却未觉察异样,反倒放轻声音与他商议:“可宗门都在找我,迟早会找上你。”   萧寻不以为意:“师尊放心,我如今已是灵峰少峰主,刑堂之人不敢拿我如何。”   说完,萧寻想起药宗少主送来的喜帖,听闻他们将在蓬莱设宴,又宴请八方宾客,心念一动,低头朝薛镜辞看去。   他眉眼在灯火映照下竟露出几分缱绻,看着像是话本里温润儒雅的贵公子:“八月十五宜嫁娶,师尊,我们成亲吧。”   薛镜辞睫毛颤动,心中浮起层层怒气,却又被蛊毒之力压制住,许久才道:“好。”   见他答应下来,萧寻激动得浑身紧绷,双眼的亮光怎麽也藏不住。   他认真说道:“我没有亲人,到时候就让灵峰峰主替我们证婚。这次不能光明正大地操办,着实委屈了师尊,但日后我一定会补给你的。”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萧寻站起身,难掩激动神色,出去一趟,回来后便从储物袋中取出许多红烛、喜字。   他点起红烛,一点点将山洞布置成婚房,最后取出红纸与笔墨递给薛镜辞。   “我一直最喜欢师尊的字。”   萧寻唇角带笑,指尖试探着在薛镜辞的手背滑动,轻声说道:“我们的婚书,就由师尊来写吧。”   薛镜辞这次竟没有抽回手,只是蹙眉思考了一阵,点头应允。   萧寻眼中的惊喜藏不住的流露而出,他不说话了,像是害怕惊扰此时的温馨安宁,静静看着薛镜辞在灯下纸笔写字。   师尊的气质清冷如月,练字时尤为端庄。   可如今那双玉色的手映衬在大红的纸上,竟透出一股令人心惊动魄的风情。   萧寻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恨不得日子能过得快些。   待到八月十五,种在薛镜辞体内的子蛊就落成了,纵使大罗神仙,也没办法改变他们的结局。   关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薛镜辞近来清减许多,连婚服尺寸都与曾经的法袍不同,萧寻一时有些心疼。   再等等。   只要与师尊正式结为道侣,他就替师尊疗伤,助他彻底恢複修为。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两人的婚服也赶制成了,萧寻欣然外出去取,开心地说要带回来给薛镜辞试试合不合身。   眼看萧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洞外,薛镜辞眼中的乖顺消失不见。   他手腕一动,那牢不可摧的锁链竟轰然碎裂。   薛镜辞眉间沉凝如水,一想到要与萧寻拜堂,就觉得恶心至极。   可一旦他动了离开的念头,体内蛊虫便顷刻发作,剧烈的疼痛瞬间似有万蚁噬心。   系统变回猫身子,凑到薛镜辞身边蹭了蹭,担忧问道:“宿主,蛊毒发作是不是很疼?”   薛镜辞摇头:“此地不宜久留。”   他强忍疼痛朝外走,牙齿和手臂都在颤抖,却硬生生忍住了。   小莓果歪着脑袋,察觉到薛镜辞身体的异样,忽然张开嘴咬住他的指尖。   这些日子它偷吃了不少东西,嘴巴里竟长出小小的乳牙。   小莓果抱住薛镜辞的手指用力吸吮,口中释放出一股霸道的力量,很快就将藏匿在薛镜辞经脉中的蛊虫给吸了出来,随便地嚼了嚼,便吞了下去。   它一口吃掉蛊虫,似乎觉得有些撑,身体歪了歪,当场困倦地睡过去了。   薛镜辞诧异地看着它,只觉得体内那股诡异的力量彻底消散无影。   他再不犹豫,抱起系统跑出山洞。   就在这时候,久违的提示音响起,那个许久没有动静的支线任务,竟在此时被触发了。   [支线任务:修複天门阵法]   [倒计时:三刻钟]   薛镜辞顿时一惊,这时间未免也太赶了,赶紧看了任务地点指向,从储物袋中取了一柄剑。   这把剑虽然不是他的本命剑,却也早早认主,薛镜辞轻而易举地将剑拔出。   但也只是拔出。   想要催动长剑御风飞行,必须注入磅礴灵气才可以。而薛镜辞如今修为尽废,仅剩不多的灵气也都用来破开锁链。   他垂眸看向长剑,忽然用力一划,掌心擦过剑刃,血气瞬间弥漫开来。   鲜血顺着指尖,一点点浸入剑身之内,瞬间令剑柄亮起光芒。   “宿主,你这是做什麽!”   系统紧张得喵喵直叫,想要替薛镜辞包扎伤口,却被他避开。   “我如今体内虽无灵气,但血液与灵气交织,其中尚且残留不少气息。”   系统着急的说:“这任务时间太赶,你又刚刚从那鬼地方逃出来,先养身体要紧,再说任务等级不低,你这点灵气怎麽撑得住!”   薛镜辞迅速扯下衣角的碎布,缠绕流血不止的手心。   “放心,足够了。” 第46章   急速飞行了约一刻钟,薛镜辞终于抵达天门阵法附近。   可怕的黑云在天际间翻涌震动,各式法宝的光华沖天而起,引得地动山摇。   暴雨如注,不停沖刷着血腥之气,却无法浇灭这滔天战火。   无论正道抑或是魔道修士,都杀红了眼。   薛镜辞迅速地避开战局,将一腔心思都放在天门阵法上。   此刻阵法进入防御状态,表面灵气浮动,驱散了附着其上的云海,露出了庞大的真容。   不断有死伤的修士自天穹坠落,鲜血滴落在阵法上,瞬间就被冰寒的灵气冻成一片,但很快又被赶来支援的修士踩碎。   薛镜辞足尖轻点,落在阵法东南角,蹙眉朝中心处看去。   浓稠的雨幕中,谢争盘膝坐在地上,仿若一尊冷硬的雕像。   即便面对这样惨烈的战况,他神情依旧冷冷的,只是专心修複阵法,眼中不起半分波动。   旁人早就习惯了谢争的狂傲镇定,可薛镜辞却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谢争如今这幅模样,分明就是神识衰败导致的五感封闭。   白虎与谢争心神相连,此刻也焦躁不安的踱步,仿佛失去了方向,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   薛镜辞淡淡收回视线,朝另一端走去。   系统紧跟着他问道:“宿主,支线任务让你帮助谢争渡过这次的难关,你不去救他吗?”   “死不了。”   薛镜辞沉思道:“倒是这阵法,已经有了明显的缺口,必须立即修複。”   他盘膝坐下,神识一扫,瞬息之间整座阵法的构造都清晰可见。   他凝神屏息,周身气息一点点提升,毫无保留地放出了全部神识。   长剑在他身后嗡鸣,剑刃撞上阵法,透出凛冽的杀意。   薛镜辞没有力气慢慢去找阵法的缺口,便直接用剑攻击试探,很快就察觉到有五十二处阵石挪移了位置。   他睁开眼睛,黑眸静谧,给苍白的面色平添了几分肃峻。   鲜血从他指缝中流淌下来,不多的灵气浸入阵法之中,随着薛镜辞的神识在阵石间游走。   修複到第四十二处时,薛镜辞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动静。   他出手修複阵法,谢争那边的压力骤然减轻,整个人也从五感封闭的状态缓缓恢複过来。   谢争最先恢複的是听觉。   倾盆大雨之下,隐隐夹杂着极轻微的咳嗽声,闷闷的,像是没有压制住才不小心洩出了几声。   谢争莫名觉得熟悉,心口处无意识地发紧,迫不及待想要恢複其余四感。   接着他恢複了嗅觉。   浓郁的血腥气在鼻尖蔓延,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这气味谢争并不陌生,先前交战时周围的血腥味便缭绕不绝。   他努力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视线里却仍旧是一片黑暗。   薛镜辞还在修複阵法,当他将第五十二块阵石挪到应在的位置后,身形有些不稳,险些跌落在地上。   系统紧张地凑过去,说道:“宿主,我看谢争快要恢複了,如今阵法也已经修複好,我们可以走了。”   薛镜辞点点头,任务最后一个要求,便是要他跳到云海之中。   但他正要走,忽然想起什麽,重新盘膝坐回原地。   系统以为他是担心云海危险,凑过去用爪子托起一块玉佩:“宿主,这就是之前我用积分兑换的防御道具,可以抵挡一次致命攻击,你别怕。”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重新放出神识,又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几块特品灵石充作阵石,最后竟然在天门阵法之中另外布下了一道小阵法。   系统跟着薛镜辞多年,见过他布下无数阵法,却看不出这是个什麽阵。   它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安静窝在薛镜辞脚边,担忧地看着他。   系统比任何人都清楚薛镜辞的身体状况,没了灵气,又透支了神识,这一次宿主不知道多久才能彻底恢複。   好在他们很快就能拿到支线任务的积分了。   时间缓缓流逝,薛镜辞终于站起身,看向系统道:“走吧。”   他们穿过无数人的身边却没引起什麽动静。   那些人此刻都和谢争差不多,正处于神识透支,五感缺失的境况。   小猫窝在薛镜辞的脖颈边上,见他衣衫都染上血红,咳嗽时血迹也一点点从指缝渗透出来,不由得心疼道:“宿主,你方才究竟布了什麽阵法?”   薛镜辞掩唇咳嗽了几声,脑中却浮现出在下界时见过的景象。   下界的光很少,阳木和灯烛都是稀罕物,一年到头也只有花灯会时,才能感受到何为天光明亮。   此番阵法修複,比之前会更为牢固,但透过的光也会稀少许多。   所以,他思索片刻,在阵法之中嵌入了另外一道阵法。   薛镜辞简单解释:“是个镜子阵法,可以折射上界的天光。”   小猫喵喵叫着,还是不解:“可是支线任务只说要修複天门阵法,也没说要另外布阵。宿主你为什麽……”   薛镜辞也被它问得愣住,想了想才答道:“因为,想给下界留一点光明。”   下界的日子清苦,可那些人却很奇怪,好像只要有一点光,就能生出熬过漫漫长夜的希望。   系统还想问什麽,两人却已经来到阵法边缘。   薛镜辞握住那枚护身的玉佩,纵身一跃,白衣被云海彻底吞没。   而谢争也终于彻底恢複了五感,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朝身后看,总觉得留在周围的功法气息熟悉至极,却又想不到在哪里看过。   远处的云海颤了颤,像是被寒风吹起了涟漪,隐隐有一丝血色闪过。   谢争下意识迈出一步,却被其他宗门的弟子拦住。   那弟子精通阵法,此番与魔修大战特来天门阵法上帮忙,此刻见阵法修複,不由得情绪高涨。   “谢仙师不愧是预言所指之人,神识强大无匹。方才我等皆被阵法所困,五感消失,无法继续修补阵法,若非是谢仙师出手……”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纷纷围拢上来赞叹。   谢争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握紧了斩魔刀,逆着人群朝外走:“我方才亦是五感消失,如今各宗各派云集于此,许是哪位长老出手才最终修複阵法,与我无关。”   衆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忘记拦下他。   谢争心绪烦乱,骑上白虎朝天穹飞去。   如今天门阵法缺口已被补上,魔修大军传出退军的号令声。   谢争一路斩杀许多遁逃的魔修,直到刀锋被鲜血染透才冷静了几分。   他如此着急离去,是为了要继续审问陈昭。   当日他将金杵交给江承意,又另外安排了人去接应薛镜辞。   谁知,接应之人却被引走,等他赶到时只看到陈昭昏迷不醒,手中还握着染血的金杵。   刑堂对陈昭用了重刑,起初这人一口咬定是江承意包藏祸心,后来见了药宗少主的夫人,这才松口说是自己对薛镜辞起了杀心。   可无论如何逼问,他都不说出薛镜辞的下落,只说自己昏迷前薛镜辞就在不远处,醒来却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   谢争亲自找遍了整个边线,都寻不到薛镜辞的蹤影。   恰在此时,魔修大军来犯,天门阵法破损,他必须立即赶去修複。   他也曾迟疑过,但最后只是带走薛镜辞的魂灯,决定等迎战魔族后再继续找。   想到薛镜辞,谢争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连忙从储物袋中取出魂灯,盯着里面闪动的火光,呼吸才一点点恢複了平稳。   “谢争!”   萧寻赤红着双眼,发疯了一般拦住谢争,“师尊呢……师尊他在哪里!”   谢争皱起眉,还未开口就被一柄冷剑抵住了胸口。   萧寻握住剑的手不停颤抖,死死盯着谢争,神情狼狈又绝望:“你一定看到他了,他在哪!”   “这话我还要问你。”   谢争冷冷挥刀,撞开萧寻的剑,一步步朝他逼近。   “陈昭说过,薛镜辞被金杵所伤,一身修为已废,怎会出现在这等战场之地。”   萧寻喉咙中溢出悲鸣:“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想起自己满心喜悦的抱着嫁衣回到山洞,却只看到一地鲜血。   原来这些日子里,薛镜辞一直在对抗着体内的情蛊,从未真正失去清醒。   他宁肯承受噬心之痛,也不愿爱上自己。   最后甚至不惜动用鲜血中的灵气逃跑,只为了过来救谢争!   谢争冷冷看向萧寻,满脸震怒之色:“我没见过他,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清楚,不必到我面前装模作样!”   “你害死了他,又是你害死了他!”   听了这话,萧寻发了疯一般地朝谢争挥剑砍去,谢争本就怒发沖冠,见状立刻擡起刀迎上去。   周围的人见他们起了内斗,纷纷过来阻拦。   “谢师兄!”   “萧师弟,快住手。”   然而不等那些人靠近,萧寻的身形却忽然停滞了。   谢争见萧寻骤然安静,心中有些疑惑,却听人群发出抽气声,这才低头去看掌心的魂灯。   灯火在他手中剧烈摇晃着,摇摇欲坠。   他霎时顿住,生生挨了萧寻一剑,紧盯着微弱的灯火。   然而很快,那点光便熄灭了。   温热的血顺着谢争唇边淌下,他却没有任何知觉。   魂灯灭了。   薛镜辞竟真的死了。   谢争握紧斩魔刀,撑着身体缓缓跪下,最后吐出大口鲜血,彻底跌倒在地上,竟使不上半点力气爬起来。   萧寻抢过谢争怀里的魂灯,抱在怀中试图用体温让它重新燃起。   可无论他怎麽努力,那灯上的余温都一点点消散不见。   他踉踉跄跄朝天门阵法跑去。   药宗少主曾轩朗听到此地动静,赶忙过来救人。   谢争地位特殊,得知他昏倒,各宗各派叫得上名字的大能都赶来查看。   曾轩朗立刻施针下去,谢争面色灰白,虽缓和过来几分,伤处也不再流血,却反倒像是彻底失去了生气。   刚刚击退魔修大军的李玄风自然心忧无比,问道:“他怎会如此?”   曾轩朗扶起谢争,低声解释道:“你根骨天生不足,按理没办法引气入体修炼。是曾有人用功法替你重塑了,平日看不出来有问题,但你临近突破,才会在心绪不宁时産生晕厥反应。”   “根骨天生不足?”   听到这话,人群中传出惊诧之声。   上界之中,谁不知道谢争天资奇绝,他怎麽可能根骨天生不足?   谢争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段被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那时候,他才刚拜薛镜辞为师,每天夜里都会看见那人点灯翻阅书籍,似在研究什麽功法。   可第二日,那人却只是教他用蛮力挥动基础的刀法,不準他修行任何引气炼体的心法。   直到半年后,薛镜辞才允他正式修炼,将一本崭新的功法递给他。   谢争问:“这是什麽功法?”   薛镜辞不说话,只是嚼着果子,随口说道:“是我自创,对你有益处,练就是了。”   那一刻,谢争因族人惨死而冰冻的心又渐渐複苏。   他知道薛镜辞嘴上说得轻飘飘,背后却钻研了无数个日夜,才替他量身写就这样一本功法。   谢争发誓,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不辜负师父的心意。   可后来,他没想到,自己也正是因为这本功法才与薛镜辞决裂。   他无意之中发现,那功法中有许多东西,都是从魔族功法里演化而来。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被迫修炼了魔功。   谢争心中难以接受,直接选择一走了之,独自前往上界。   思绪从回忆里抽回,谢争嘴唇颤动,心口蔓延出难以抑制的疼痛。   他从没有想过,那本被他深恶痛绝的功法,才是他能够修炼的原因。   功法……   是那本功法!   谢争脑中闪过萧寻字字泣血的质问,先前他一直笃定,自己从未在这里见到过薛镜辞。   此刻却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不是的,就在不久前,他就曾经在云海附近感应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功法气息。   当初他和薛镜辞功法同源,所以才会对他的气息感到熟悉。   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拼命让自己忘掉那功法,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想起。   那道气息出现在阵法上……   是薛镜辞帮他修複了阵法,之后力竭掉进云海里。   谢争僵在原地,忘了周遭的一切,只余下云海里那道隐约的血色。   萧寻的话没有错,是他害了薛镜辞。   他跌跌撞撞,不顾一切朝云海跑,死死盯着云海深处,毫不犹豫就要往下跳。   李玄风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压在阵法上,冷声斥道:“谢争,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整个修真界的安危都系于你一人之身,怎可如此沖动!”   谢争半跪在阵法上,死死抓着那被修複过的阵石。   残存的气息未散,还留着熟悉的功法灵力。   自爹娘死后,他头一次落下泪来,仰头看着李玄风问:“师尊当年破格收我为弟子,是因为我乃预言所指之人?”   上界有大能预言,百年之内,妖族将挣脱阵法的束缚,引得生灵涂炭。而能挽救这一切的人,来自凡间。这些年,灵虚宗在凡间四处搜寻,唯有谢争资质心性都是最好。   李玄风皱起眉头:“你这是什麽样子!这般冒失,怕是我们都看走眼了。”   “您说的没错,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谢争闭上眼睛,声音平静至极,嘴角却溢出鲜血,竟忽然又笑了。   “师尊,这阵法是薛镜辞修补的,并不是我,您当真选错了人。”   人群传来抽气之声。   虽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陈昭之事,薛镜辞风评早已扭转。   但还是没几个人会相信,他能以一己之力修複天门阵法。   周紫陌先前在阵法外围抵御魔修,听了这话眉头动了动,俯身去查探阵石。   薛镜辞留下的功法气息几乎消散干净,但周紫陌很快就发现,天门阵法中竟巧妙嵌入了另外一道阵法。   她想起第一次带薛镜辞去下界的时候,心中其实很欣赏这人,只是觉得他太过傲气,便没有直言夸奖,而是用丹霞草暗示自己知晓他修改阵法一事。   见周紫陌神色有异,其他精通阵法的修士也弯腰查探,很快发现了这多出的阵法。   “周长老,这……”   周紫陌想起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夸赞,摸着阵石,低声呢喃道:“你这次改得不错。”   说罢,她便沉默不言,转身离去。   人群陷入寂静,只有苍茫的云海翻涌着,仿佛要吞噬掉一切的印记。   九重云上世事纷杂,层叠的云海之下,却又另有乾坤。   薛镜辞也不知自己在云海中漂浮了多久。   坠落后不久玉佩便碎了,他感觉自己顺着山涧水流往下漂,身体越来越冷,最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他落在一片冰霜里许久,久到无法探知岁月。   直到体内的灵力骤然苏醒,他的指尖才逐渐有了触觉。   浑浑噩噩中,他似乎被冻僵了,听到许多次系统呼唤他的声音,却像是被封锁了神识,无法反应。   直到一阵白光将他笼罩,温柔的力量注入他冰冷的身体,灵魂与躯壳脱节,黑暗与光撕扯对峙。   薛镜辞迟缓的思考,自己这次去见主神,要说些什麽好呢?   也许他的身体已经死了。   但系统曾经说过,他兑换了什麽道具,可以保命的。   可是如果活下来却缺胳膊少腿,岂不是很难看?   那还不如重新换一副躯壳呢。   他脑袋里的想法胡乱飘蕩着,过了不知多久,又忽然想起,也不知道许忘有没有将那琥珀碎片交给裴荒。   之前他失约了,那小贼怕是会生气吧。   然而紧接着,他的身体便渐渐恢複了些许感知,发现自己似乎正被什麽人背着走。   那道气息温柔熟悉,薛镜辞想不起究竟是谁,却还是下意识就放松了心神,很快又昏死了过去。   直到他被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睁开眼费力的扭过头,竟看见裴荒就坐在自己身边。   而那人的手,正解开他内衫,探到他衣襟里。 第47章   空气冰冷的笼罩四周,未干的水从两人的发稍滴落。   四目相对时,莫名安静的可怕。   换做别人,薛镜辞早就蓄力要打人,但见是裴荒,他便又懒懒地不想动弹了。   谁知裴荒却收回手,语气冷淡地说道:“醒了?你衣衫湿了,自己脱下来拿去火堆上烘一烘。”   他说这话时没什麽表情,再没有先前朝气蓬勃的模样,反倒是有种超脱年龄之外的成熟。   熟悉中又多出几分陌生。   薛镜辞撑着身体坐起,另一只手解开被溪水打湿的内衫。   他本就话少,以往都是裴荒在一旁连珠炮似的说话,如今两人都不开口,气氛莫名有些冷凝。   裴荒撇开视线,听见起身的动静,知道是薛镜辞脱好了里衣。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让薛镜辞自己来,反正距离篝火也就几步路,还轮不到他去献殷勤。   可听见身后传来薛镜辞有些艰难的喘息声,裴荒忍不住抿唇。   但说出口的话不好收回,想了想,裴荒快步走到火堆前,撩起几根燃着火星的木头,转头放到距离薛镜辞几步之遥的地方。   “我才想起,那火堆还要烤吃的,你用这个烤。”   他说话时刻意撇开视线,但还是看清了薛镜辞的模样。   衣衫褪去后,那人布满伤口的单薄身体便再无遮掩,透出几分羸弱的病态。   裴荒眼中的神色複杂。   当初薛镜辞那麽着急地回上界,他还以为是赶着去过什麽好日子。   结果只是几月未见,却这样满身伤痕的出现在他面前。   裴荒转头望着薛镜辞,想问问他究竟为何受伤,薛镜辞却蹙起眉。   “我的东西,你有没有……”   裴荒将先前摘下的东西捡起来放到薛镜辞身前,冷声道:“你的东西全都在这里,我没有动。”   这人语气与以往不同,薛镜辞一时愣住,心知裴荒误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东西,指的并非身上这些,而是先前托许忘送去的琥珀碎片。   但如今看裴荒的态度,应该是没能收到。   薛镜辞擡头,迟疑地思考要不要和他解释,却见那人果决的扭头,朝密林走去。   “我去找些吃的东西。”   裴荒头也不回的离开,很快消失了身影。   小猫凑到薛镜辞身边,一屁股坐下,喵喵叫道:“宿主,那小鬼手上的剑神秘莫测,先前在云海之下时,竟然一剑破开禁制,将你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薛镜辞闭了闭眼,的确感应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微弱力量。   小猫见他已经懂了,继续开口:“这里也是个修真世界,只是等级比我们那边要高得多,宿主行事千万要小心。”   薛镜辞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紧盯着火边烘烤着的衣裳,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小猫却还在嘀嘀咕咕:“宿主,你说那小鬼来这里是要做什麽?”   薛镜辞却摇摇头,不说话了。   裴荒走得很急,但很快心中的烦躁就被眼前的景象消弭了。   林中的树木高耸,遮天蔽日的将阳光阻拦,霜寒的风自林间吹过,带来远处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冷意。   裴荒身上的衣裳还没干透,被风一吹,四肢有些僵化的麻木感。   他动了动手腕,慢慢冷静下来,停住了脚步,看着来时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从鬼珠幻境离开的那个晚上,巫淮和阿苏并不知道他和薛镜辞有过约定,一直催着他赶紧带上剑离开。   裴荒推说受伤,在密林里坐了很久。   直到远远看见淩虚宗的飞舟升空,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对薛镜辞来说,从来都是不需要道别的人。   他站起来,摁灭了手里的灯,朝黑暗里走去。   说来也奇怪,薛镜辞没来,他心里却比前两次都要平静,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解脱的轻松之感。   裴荒心中清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但命运就是这麽难以捉摸。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刻意找过薛镜辞,却不想这次会在云海之下,又与伤痕累累的薛镜辞意外重逢。   裴荒深吸一口气,认真的看向远处的雪山,如神祇般屹立着,带给他奇妙的向往。   直到许久后,裴荒才回过神,弯腰去捡拾掉落到草地上的松果。   忽然他的手僵住,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走动声。   那声音像是陷在雪里,伴随着野兽的喘息声。   裴荒眼中锋芒骤现,反手抽剑朝身后刺去。   身后掀起猛风,野猪庞大的身躯直袭裴荒而来,他未加思索便擡手挥出一道剑气。   剑身发出铮铮鸣响,刺目的血光应声而落,野猪庞大的身躯从裴荒左肩擦过,最后重重落地。   裴荒没去看地上的野猪尸体,收剑回身,冷冷刺向右边的方向。   然而一支树枝比他的速度更快。   新折的枝叶瞬息之间就穿透昏暗夜色,洞穿了猛兽的眉心。   裴荒蓦地转身,薛镜辞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他身上披着半干不干的素白衣衫,数不清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打透轻薄的衣衫。   在裴荒的印象里,薛镜辞总是端庄得体的,可如今面前的人长发淩乱的散着,面色苍白如纸。   显然这一击,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力量,还没走近裴荒身边,便撑不住地合上眼,再次栽倒下去。   裴荒面色骤变。   他赶紧跑过去,将人从地面扶起,眼中顿时涌起慌乱。   那野猪倒在地上,很快血气就在密林中蔓延,不知是什麽东西踩中了枯枝,发出“咔嚓”声响,在寒夜里十分刺耳。   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惊得四散飞起,重重树叶之下,闪过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这里竟还隐藏着数目衆多的狼群。   裴荒一手护着薛镜辞,一手握紧了剑,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催动剑气,视线锁定在身躯最高大的头狼身上。   谁知那头狼眼中却露出几分人性,视线掠过剑身的纹路,两只前腿竟微微屈折,跪伏在地上。   裴荒猜测这剑有秘密,但此刻薛镜辞太过虚弱,他无心去想这些,背起薛镜辞就朝密林之外走去,很快回到了篝火边上。   他解下长剑,放在离自己稍远的地方。   这剑与他颇有渊源,离得近了就会生出血脉感应,催动他体内魔气生生不息。   但此刻,裴荒要替薛镜辞疗伤,却不能动用这股魔气。   他小心翼翼扶住薛镜辞,将手抵上那人的后背。   裴荒并没有急着给薛镜辞渡气,而是先将体内魔气尽数压制,重新运起另一套功法。   直到经脉中涌起一缕微弱的灵气,他才缓慢将其渡进薛镜辞的身体内,顺着经脉缓缓游走。   其实刚刚见到重伤的薛镜辞时,他就想过要运功替这人疗伤。   只是不久前魔修才与正道修士在天门阵法上大战,裴荒心知薛镜辞会受伤定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他自嘲地想,若是他贸然用魔功替薛镜辞疗伤,说不定薛镜辞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剑除魔卫道。   直到方才看到薛镜辞力竭昏迷,裴荒才想起以前为了隐藏身份,修过一种异术,可以短暂将魔气转化为灵气,只是转化率极低,十不存一,亏本得很。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那麽多。   裴荒收起思绪,专心替薛镜辞疗伤,可灵气运转一周天后,他瞬间变了神色。   薛镜辞的身体,除了那肉眼可见的累累伤痕之外,竟还藏着更大的问题。   他的身体像是漏了孔洞的布袋,灵气一进去就会四散溢出。   难怪薛镜辞一击之下就晕了过去。他怕是已经修为尽失了。   裴荒彻底愣住,手无意识地攥紧薛镜辞的手腕,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   还好,这人还活着。   他不知握了多久,仿佛只有感应到那点微末的跳动,才能安抚心中的不安与躁动。   直到察觉薛镜辞要睁眼,裴荒才迅速松开他的手。   裴荒看向薛镜辞,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伤成这样,以后不要随便跟上来,免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薛镜辞也没料到自己才攻击了一下就昏倒过去,脱口而出道:“不是还有你在?”   裴荒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递给薛镜辞几个松果,转头去一旁守着篝火,不再看他了。   背后传来急促的喵喵叫声,裴荒向来知道那丑猫通人性,此刻竟生出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来。   说不定这猫真能安慰薛镜辞。   小猫凑到薛镜辞身边,头一回没有“小鬼小鬼”的叫,而是说道:“宿主,刚刚多亏了裴荒,是他一直运功替你疗伤,你睁眼之前他手都不敢松开半点!”   “他对你倒是真的很不错,话虽然变少了,可事情却没少做,想来是真的长大了,变沉稳了吧。”   不像萧寻,嘴上说得好听,转头就背叛的宿主。   不愧是任务的完美匹配者。   听了这话,薛镜辞却更加沉默起来。   他意识到裴荒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小孩子了。   而人恰好是複杂的种族,薛镜辞已经吃了许多的亏,实在搞不懂,眼前的人会不会也突然就变了。   所以他拿不準,这人究竟是因为之前的事情生气了,还是疏远了自己,才会变得话少?   薛镜辞闭上眼睛,听着篝火堆里传出来的噼啪声,想着想着昏昏沉沉睡着了。   待他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这才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   草原开阔平坦,苍鹰从云层下掠过,河水清澈至极,甚至能看清碎石的滚动。   不远处裴荒抓了鱼,正架在火堆上烤,焦香的气息隔着很远就能闻到。   见薛镜辞醒了,裴荒将两条鱼递过去,一条递给薛镜辞,一条丢到小猫面前。   他自己却是捡起地上的野果子吃,被酸得皱起眉头,可当着薛镜辞的面又不好意思吐掉,最后梗着脖子咽下。   薛镜辞侧了侧头,本想把鱼分给裴荒,又想起他不吃鱼。   他忽然就没了胃口。   见薛镜辞吃得慢,裴荒以为是味道不好,沉声说道:“等顺着水流找到村子,可以用草药与他们换些别的吃食。”   薛镜辞这才注意道裴荒衣摆沾满了泥泞,也不知晚上去了哪里,身边除了野果子还有不少草药。   他轻轻点点头,加快速度将鱼咽下,站起身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裴荒不时用剑撩开地上的草丛,以防有毒蛇窜出。   寻常毒素奈何不了修士,可薛镜辞如今没了灵力,与普通人无异,在这荒野上需要处处小心。   他们走了足足一日,直到太阳西沉,才望见许多红蓝色的毛毡搭成的圆帐子。   那像是一个村落,马匹与羊群被聚在几处,悠閑的吃着草。   远处的雪山纯澈,与外面奔跑着的孩子们的眼睛一样。   他们穿着兽皮与羊绒缝制成一体的袍子,皮肤黝黑,每个人的身后都背着弓箭。   就连小孩子的腰间,也佩戴着弯刀。   村庄的人长久居住在这种环境里,各个骁勇善战。   裴荒让薛镜辞等在外面,独自拎着草药进去与牧民交涉。   这里的语言与他们的世界稍有不同,夹杂许多特别的方言,但勉强能听懂。牧民很快与裴荒熟悉起来,邀请他们去家里吃羊肉汤。   两人走进帐子中,浓郁的肉香味就飘过来。   女孩立刻站起来,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什麽,又去给他们端肉汤。   她扎着长长的鞭子,眼睛像是高原的鹿,常年在高原生活,脸上晕着两团可爱的红。   她讲得太快,薛镜辞半个字也听不懂,但那肉汤确实很香,一碗喝下去,身上的寒气瞬间就被驱散了。   裴荒喝过汤,看向薛镜辞说:“我和村长讲好,你先留在这里养伤,等我的事处理好,再回来接你。”   他话说完,也不等薛镜辞回答,站起身便走出了帐子,背起剑朝风雪中走去。   太阳渐沉,大片的云在天穹上缓缓挪移,草原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很快,裴荒就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垂下眼,转身缓缓看向身后的人。   天与地相交的山丘上,薛镜辞逆光站着,周身勾勒出光明的轮廓,脚边还跟着一只猫。   裴荒深吸一口气,转身不去看薛镜辞,继续朝前走。   薛镜辞加快了步伐追来,侧头问他:“你要去哪里?”   大片的云被风吹开,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一瞬间给绿草描上了金边。   裴荒不讲话,却也没有叫他回去。   他像是忽然有了许多心事,薛镜辞看得见他面前的路,却不明白那是通往什麽地方的。   薛镜辞开始感到好奇。   然而裴荒似乎并不打算将秘密告诉他。   可薛镜辞不敢让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世界走动,只能执着地跟着他往前走。   这样无赖的事情,以前只有裴荒才会干,如今两人却反过来了。   裴荒心知这人打定了主意,眼看天色就要彻底沉下去,只好认命的转头回去。   他心里估算了下回程的距离,但很快在山丘上便出现许多双绿油油的眼睛。   裴荒心念一动,嘱咐道:“在这里等我。”   薛镜辞点点头,没多久就看见裴荒回来,身边竟然跟了一头野狼。   裴荒拍了拍它的背,狼不情不愿伏低身体。   薛镜辞眼中有些诧异,他能看出这狼对于裴荒似有臣服之意。   有些愉悦地看向他问:“给我的?”   裴荒终于露出了重逢以来第一个笑容,无奈的点点头:“试试。”   薛镜辞骑上狼,那狼瞬间昂起脖子长啸一声,远处的圆月也恰在这时候掠出地平线。   系统激动地喵呜叫:“宿主,我还是第一次骑狼,这不比什麽白虎威风多了!”   薛镜辞看向裴荒,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好像又回到前几次与裴荒见面的时候。   裴荒小时候调皮爱闹,面上总是带着活泼鲜明的笑意。   长大一些虽然稍有收敛,眼睛却总是亮晶晶的,一有机会就跟他炫耀着分别期间新学会的东西。   如今居然连狼都能降服了,回过神却发现裴荒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蹙眉认真思索着什麽。   自雪山吹来的风寒凉,裴荒将外袍脱下来,递到他面前去。   “太阳落了,把这个穿上。”   薛镜辞坐在巨大的狼背上,低下头垂眼看他,忽然意识到,记忆里的小狼崽子,真的就这样悄悄地长大,变成了可靠的男人。 第48章   午后的草原格外静谧安宁,毡帐升起炊烟,空气里弥漫着肉油与青草的香气。   薛镜辞将裴荒采回的草药悉数抱入怀里,走出毡帐晾晒。   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在这高原上住了小半个月。   草原的牧民热情好客,见薛镜辞面色苍白像是生了重病,竟分文不取地借了这顶毡帐给他们住。   但要维持基本生计却不能全靠旁人接济。   裴荒没再提起要离开的事,每日天蒙蒙亮就跟着牧民外出打猎,再将猎物拿去集市上售卖。有次他偶然发现了一片金莲花海,顿时发现了商机。   这种草药可以清热消肿,牧民们时常因为吃多了肉而上火牙痛,用金莲花泡水喝能缓解不少。   裴荒将金莲花也一并拿去集市卖,换了钱后买了几张羊毛毡,替换了原本铺在地上的干草,终于将整个毡帐布置得温暖舒适起来。   薛镜辞晾晒好了草药,起身朝村长家走去。   村长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名叫塔瓦。   年轻时的塔瓦是这一代最为悍勇的猎人,曾经孤身猎杀过一头狼王。   他双目如炬,一见裴荒和薛镜辞就嗅出他们身上的野狼气息,猜出他们也曾与野狼交手过,顿时露出欣赏的眼神,甚至主动将自己的弓箭借给裴荒。   作为报酬,薛镜辞答应空閑时就去陪他的孙子孙女玩,塔瓦的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异族人。   进了毡帐,薛镜辞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佛龛前的少女。   佛龛正对着北面的雪山,这里的牧民相信,雪山之上住着神明,只要虔心祈祷就会得到庇佑。   这场景让薛镜辞想起了东来村的小道观。   听到动静,巴雅尔立刻转过身。   阳光顺着帐顶天窗洒落,其中一缕正好落在薛镜辞的身上,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覆上一层金光。   他面容清冷,目光平静无波,像是从雪山上走下的神明。   巴雅尔下意识想对着薛镜辞拜一拜,刚弯腰就想起这人是借住在村子里养病的客人。   她面上有些尴尬,搓了搓手站在原地。   薛镜辞只以为她面对陌生人有些拘谨,主动朝她招招手,将怀中的金莲花递过去。   “是你爷爷让我来教你辨认草。”   巴雅尔接过金莲花,好奇地放在鼻子下嗅,比划着问薛镜辞这是什麽。   薛镜辞轻声解释,虽然语言不通,但巴雅尔勤奋肯学,慢慢地就明白这草药的妙处。   “□□呢?”   薛镜辞没看到塔瓦的孙子,下意识问了一句。   巴雅尔不好意思地笑笑,手指比划出剪刀的动作,口中说着“咔嚓”。   薛镜辞垂眸,早就听塔瓦说过,□□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   今日村子里的女人聚在一起剪羊毛,他定是过去凑热闹了。   他没有多问,坐下来继续教巴雅尔打算盘。   这一教,就到了傍晚。   熟悉的炊烟和香气再次出现,草原的生活简单,似乎除了放牧就是这一日三餐。   巴雅尔指了指毡帐中央的火炉,又指了指用细绳挂起,糊满盐巴的羊腿,邀请薛镜辞留下来一起吃饭。   薛镜辞却摇头,起身告辞。   如今裴荒一出去就是大半日,他们只有晚饭才会在一起吃。   薛镜辞朝外走,经过村头的大柳树时,忽然看见了消失多时的□□。   □□鬼鬼祟祟的站在树底下,正伸手去搓系统的脑袋。   听到脚步声,□□收回手,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薛镜辞快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树枝上呼呼大睡的小猫。   只是它的脑袋被人用青草汁胡乱涂了一片,绿油油的看起来十分好笑。   薛镜辞嫌弃地拎起它,抱到附近的溪水去洗。   走到一半,小猫迷迷糊糊醒过来,问道:“宿主,我们这是要去哪?”   薛镜辞淡淡道:“给你洗洗。”   听说要洗澡,小猫瞬间清醒,挣扎着要跳下去:“不用了吧,我明明很干净!”   “是吗?”   薛镜辞将它举到溪水之上:“你自己看看。”   小猫低头,从水中倒影中看见自己发绿的毛毛,顿时嗷嗷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谁干的,是不是裴荒那个小鬼!”   说完这话,小猫忽然愣住,自己摇摇头道:“不对,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薛镜辞原本正用手掬了清水替它清洗,闻言愣住,许久才问道:“他以前做过吗?”   小猫立即告状道:“当然了,就是在东来村的时候。宿主还记得吗,我们住的地方有一棵老枫树,天天掉叶子,你让那小鬼每日去扫。我怕他偷懒,就窝在树上监督他,有一次睡着了……”   “他竟然把你采的草药碾碎,沾了药汁在我脑袋上画画!”   薛镜辞摇头道:“我不记得有这事。”   小猫晃了晃脑袋上的水珠:“他那时候还算敬畏你,趁着你采药回来前就把我洗干净了。”   说话间,薛镜辞把小猫头上的草汁洗去,回去的路上又看到了那棵大柳树。   他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东来村里火红的老枫树。   两人回到毡帐时,裴荒已经烧开了水,正将风干的牛腿切成小小的碎块,放进锅里炖煮。   听到脚步声,裴荒下意识擡头去看。   这里的日子平静,远离了修真界那些烦扰,薛镜辞的脸上总算是养出了一点血色,只是与常人相比,还是苍白得过分。   裴荒收回视线,拿起一个罐子递给薛镜辞道:“今日去集市看到有人卖蜂蜜,就买了些。你晚上喝完药,可以舀一勺泡在水里。”   薛镜辞伸手去接罐子。   两人指尖险些触碰到一起,裴荒却飞快将手抽走了。   锅里的肉翻滚起来,发出噗嘟嘟的声音。   很快牛腿就被炖煮得软烂,薛镜辞和裴荒拿起筷子吃饭。   没吃几口,屋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女人紧张的喊叫:“羊少了一只!”   裴荒闻言立即放下碗筷道:“我出去一下。”   他提起挂在墙上的弓箭,又拿了支浸满羊油的火把,飞速往外赶去。   薛镜辞放下筷子,没有继续吃。   小猫跳到锅边,小声嘀咕起来:“饭都没吃完,他跑出去做什麽?”   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解释道:“牧民每到傍晚,都要将放牧在外的牛羊驱赶回来。如今清点数量少了一只,裴荒应该是去帮忙找了。”   小猫点点头,伸舌头去舔小碗里的牛骨汤。   小莓果也有样学样,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竟然直接飞到锅里,嗷呜喝了一大口。   它个子小,体内却有股庞大的力量,轻轻一吸,就将牛骨汤吸走了大半。   薛镜辞赶紧伸出手阻止,揪住它的小手道:“给裴荒留些。”   裴荒这一出去,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轻手轻脚掀开帐子,怕扰了薛镜辞休息,谁知那人竟还坐在桌边等他。   羊油火把燃了许久,只余下微弱的火光,两人目光相接,几乎要与跳动的火焰纠缠在一起。   裴荒哑着嗓子问:“你怎麽……”   薛镜辞端起碗:“等你吃饭。”   裴荒想说什麽又哽住,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一手还抓着帐帘。   他赶紧把帘子放下,怕寒风灌进来又惹得薛镜辞咳嗽。   “哦。”   裴荒将火把挂到墙上,帐子里瞬间有了些许光亮。   小猫早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羊毛毡上呼呼大睡,呼噜声和锅里的开水声交织在一起。   热乎的香气飘入鼻子里,裴荒低下头,捧着碗吃饭。   他平日里吃饭很快,巫淮总嘲笑他像是饿死鬼投胎,但今日却每一口肉都细细嚼过。   直到听见薛镜辞放下碗,他才擡头道:“去睡吧,这些等我吃完了再收拾。”   薛镜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今夜还要出去守夜?”   裴荒应了一声,拎起碗筷去帐子外清洗。   这里的生活很原始,会修炼的人并不多,裴荒怕惹人眼球,也很少动用法术。   他挽起衣袖,将碗筷洗好后便朝村子外走去,一跃跳到村外的大柳树上。   这里可以将整个村子的情况尽收眼底,若有野兽靠近,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裴荒看了一圈,没发现有野兽的动静,视线便落回到薛镜辞的毡帐上。   直到帐顶透出的火光彻底熄灭,他才收回视线。   第二日,裴荒还想跟着牧民出去打猎,却被一个男人拦下。   这男人,正是昨天夜里丢了羊的赛罕。   他早年曾领着商队走南闯北,甚至还做过海贸。   可惜行船遇到风浪,虽然捡回一条命,腿却跛了,只好回到村子里做个集市商人。   赛罕沖裴荒笑了笑,他去的地方多,精通各处俚语,与裴荒说起话来竟十分顺畅。   “你在集市上卖的的兽皮我看过,手法精细皮毛完整,可惜对本地人来说不是稀罕物,这才卖不上价格。再过几日,会有商队经过,到时你再卖,价格能翻上几倍。”   裴荒道了谢,赛罕又热情地挽留他吃饭,见他摇头干脆一把将他摁下,直接出去请薛镜辞一起过来。   他妻子乌图娅与赛罕的性格恰好相反,是个腼腆细腻的女子。   先前听自己丈夫与裴荒谈起收购价格的事情,想了想从屋子里拿出个账本递给他。   见裴荒疑惑不解,乌图娅笑笑说:“你初来乍到,不了解东西价格,容易被骗。”   裴荒这才接过账本认真翻看起来。   翻到其中一页时,他忽然看到里面夹了片火红的枫叶,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端详。   乌图娅原本有点羞涩,见裴荒爱不释手地拿着枫叶看,有些骄傲地开口说道:“是赛罕拿回来的。我一直生活在雪山底下,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叶子。”   裴荒笑起来:“我见过,很美。”   他一直拿着这片叶子,怎麽也舍不得放下。   若是别的东西,乌图娅肯定大方的送了,但这叶子她实在很喜欢,乌图娅打定主意要拿回枫叶,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直到毡帐外传来脚步声,裴荒才如梦初醒般的放下枫叶。   见乌图娅紧紧盯着那枫叶神色纠结,他松开手说抱歉。   薛镜辞远远就见裴荒宝贝似的捧着什麽东西,走过来问道:“在看什麽?”   说罢他低头看见了夹在账本里的枫叶,疑惑道:“只是一片叶子。”   乌图娅合上账本,转身去準备饭食。   薛镜辞看到那抹红色消失不见,看向裴荒问:“你很喜欢枫叶吗?”   裴荒沉默下来。   许久他才擡眼看向薛镜辞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   “对,我很喜欢。” 第49章   寒风拂过毡帐外的青草,发出唰唰的声响。   裴荒转身去帮乌图娅去搬杯盘碗碟,背过身的剎那,他眼中的冷静瞬间瓦解,藏在其下的炽热情绪翻涌起来,几乎要将他的克制尽数击溃。   也许薛镜辞早就不记得了,很多年以前,他在窗边喝茶时,也曾经随手将一片叶子夹进抄写的经文里面。   走的时候,那些经文薛镜辞没有带走。   薛镜辞留给裴荒的东西实在很少,灵石与银两,起初他并不想动,但四海为家的讨生活,总有捉襟见肘之时。   后来替阿苏治伤,最后一颗灵石也用掉了。   薛镜辞给他的伤药,救过他几次性命,最后也没有了。   那件修补过的黑色法袍,因为天天穿着,终于还是变得破破烂烂,找了最高明的裁缝也修补不好。   所以当裴荒无意中翻开一卷经文,望见里面抖落下的枫叶时,心中得惊喜简直快要溢出来。   原来薛镜辞还给他留了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枫叶,谁知风干的枫叶太脆,轻轻一碰就碎在他的掌心里了。   从那日起,裴荒开始抄写薛镜辞留下的经文。   直到他的字与经文上的相差无几,裴荒近乎天真的想,哪怕这辈子没机会再见到那个人,至少他终于能留下一些不会失去的东西了。   从赛罕家离开后,裴荒外出打猎时更加卖力了,打算赶在商队到来前多备些兽皮。   先前他只用蛮力打猎,现在趁着旁人不注意时,会直接动用体内的力量,好快速击杀猎物。   然而好几次他出手攻击后,都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窥探自己。   草原苍茫无边,一个人很难藏匿住身形,裴荒四下查探都没看见人影。   他有些不放心,问了同行的猎人,那些人却纷纷露出豔羡的表情。   其中一个名叫图特的猎手与他关系最近,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有没有听过雪山神明的传说。”   裴荒挑了挑眉:“雪山神明?”   “哦,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也正常。”   图特压低声音说道:“传说雪山神明的座下,有一位金乌神使,常年行走人间。”   “当他注视你时,你就会得到祝福。”   裴荒点点头,没有多说什麽。   回到毡房后,他立即问薛镜辞:“你这几日,有没有感觉到被人跟蹤?”   薛镜辞摇摇头:“谁会跟蹤我们?”   裴荒自觉失言,说道:“也许不是人,是野兽。”   草原上的野兽成群结队,有时候目睹同族被猎杀,会暗中报複猎人。   但薛镜辞直觉裴荒说的并不是野兽。   他早就知道这里其实是另一个世界,很显然裴荒也是知道的,他来这里也一定有什麽特殊的目的。   薛镜辞装作不知,叮嘱道:“你要小心。”   裴荒点头,转身去帐子外剥兽皮:“赛罕说过几日有商队会来高价收兽皮,我先不去打猎了。”   他守在门口,警惕地盯着村子里的动静。   整整一日,那道窥伺的目光都没再出现过,只是到了傍晚,村子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指名道姓地要找裴荒。   村子里的人认出他是集市上收兽皮的商人格根,热情地给他指了路。   那人见到裴荒手中新剥好的兽皮,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竖起大拇指夸道:“好货!好货!”   连裴荒不搭理自己,格根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这几日你没去集市,我就自己过来了。我想从你这里买十二张兽皮,我们也算熟悉了,价格多算你些,四十文一张可好?”   裴荒冷笑一声:“不卖。”   格根这才有些急了,他有相熟的商队,之前就约定好要卖给对方五十张兽皮,如今还未凑够,怕是要失约。   “我,我给你加价!四十五文一张!”   裴荒淡淡擡眼,眼中明显透出几分不耐:“再过几日商队就要来,他们收兽皮开价一百一张,我为何要卖你。”   格根涨红了脸,没想到自己的小算盘会当面被人戳破。   这些年商队来得勤,大部分牧民都知道他们出手阔绰,也只有裴荒这样的外乡人才被蒙在鼓里。   眼下距离商队过来还有几日,其他人绝对不会再卖掉手中的兽皮。   想到裴荒先前看起来很好说话,格根厚着脸皮套近乎:“商队收价高,可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这样吧,这一次的兽皮算你八十文一张,等商队走后,我还按六十一张收你的兽皮,你看可好?”   见裴荒仍不说话,格根摆出掏心窝子的模样:“你也知道我是个商人,先前骗你是我不对,但大家都别跟钱过不去。你这兽皮生意还要长久做下去,待商队离开后,别人不可能开出高于六十的价格……”   裴荒冷着脸打断他的话:“不卖。”   他盯着格根,语气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我从小奉行一个道理,那就是事不过三。”   “之前已经给过你机会,但你骗了我三次,日后不会再把货给你了。”   薛镜辞原本正坐在毡房内吃干果,闻言忽然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开始认真数数。   第一次,东来村。   他给裴荒留下了报酬就不告而别了。   第二次,洛城。   裴荒说要去买花灯,他察觉到魔修气息,又直接走了。   第三次,鬼珠幻境。   裴荒和他约定离开之后要去灵山吃东西,但那时萧寻伤得太重无法动弹,他甚至没能问问裴荒有没有受伤,就直接回了淩虚宗。   薛镜辞放下干果,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正好将裴荒丢下三次。   事不过三,那……?   正思索间,裴荒已经将格根赶走,掀开帐子回来,脸上的冷漠神情还未来得及散掉。   薛镜辞下意识看向他,腮帮子里藏着没来得及咽下的果干,有些鼓鼓的。   像是只正在努力嚼着草的兔子。   裴荒没见过他这幅模样,有点想笑,但很快就察觉到薛镜辞神色有异。   他怔了怔,知道薛镜辞一定是听见了自己说“事不过三”的事情。   裴荒说起自己从小到大奉行的原则,只是为了堵那商人的嘴,但见薛镜辞露出这幅低落的神情,心里却像是被什麽给扎了下。   薛镜辞不知道,即便他丢下自己三次,自己也不会像对旁人那样,冷漠无情的撇下他离开。   因为薛镜辞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旁人。   如今他不过是藏起先前那些多余又难堪的心思,只努力地将薛镜辞当做一个普通友人去照顾。等薛镜辞好得差不多了,他就该想个办法避开这人,去激发体内的血脉力量了。   裴荒正思索着,忽然感觉指尖一疼。   草原上虫子多,裴荒没太在意。可是很快,他眼中就泛起诧异。   他的手指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莓红色的小人来!   “啊啵啵啵。”   薛镜辞听到这声音,再一看裴荒的眼神,心中也是一惊。   原本只有他和系统能看见小莓果,可看裴荒的神色,似乎他也可以看见了。   小猫一爪子将小莓果薅过来,恨铁不成钢的喵喵叫:“你这笨蛋小东西,知不知道自己是神阶灵宝,竟随随便便就去吸食别人的血。”   自古以来,就有灵宝滴血认主一说。   小莓果此刻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懊恼地拍拍脑袋,闭眼装死。   它刚刚只是忽然嗅到一股香甜至极的气息,没忍住就吃了一口。   薛镜辞下意识抓住裴荒的手指,他嗅觉敏锐,很快也察觉到裴荒血液中有股异样的气息。   小莓果似乎生来就喜欢吃阴邪之物,而裴荒的血中似乎蕴藏着相当精纯的魔气。   难道这些年他一直在修魔?   裴荒不自在地抽回手指,这下没法当做自己未曾看到过小莓果。   他看向薛镜辞,叹气道:“那是你的神阶灵宝?下次可要看好了,换了别人只怕受不住这等诱惑,要干出杀人夺宝的事来。”   薛镜辞却想起事不过三的事情,又想到这些天都是裴荒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   他干脆捏起小莓果,放到裴荒的手心上:“它主动咬了你,就是与你有缘,送你。”   “送我?”   裴荒头一次藏不住自己心思,将震惊彻底展露在脸上。   不等裴荒再次拒绝,薛镜辞一把拽住他想要收回的手,将他强行拉回到自己身边。   然后他又将小莓果轻轻放到裴荒的手心里。   薛镜辞盯着小莓果,淡淡道:“别再叫我阿爸。”   小莓果这才真的着急了,心里记得主神的叮嘱,抱紧薛镜辞的手指“啵啵啵”的叫。   裴荒原本只觉得这啵啵啵听起来像是小鱼吐泡泡,此刻听起来倒是真有点像是“阿爸”。   想来这灵宝对薛镜辞有些雏鸟情节,才会这样唤他。   裴荒正想着,忽然听见薛镜辞认真开口道:“以后他才是你的阿爸。”   明明薛镜辞如今修为尽失,力气并不算大,裴荒却像是被这句话给定在了原地。   心跳猛地错了几拍。   他垂眸看向环住自己手腕的苍白手指。   除了薛镜辞昏迷时自己背着他,重逢以来,他们的距离再没这麽近过。   周遭一片寂静,只余两人呼吸声纠缠在一起。   恰在这事,屋外忽然掠过一道人影。   薛镜辞修为虽已失去,神魂的力量却还在,很快察觉到来者气息强大。   他立刻低喝道:“谁?”   门外无人应答,薛镜辞松开裴荒的手,第一时间掀开帐子去查探。   月光洒落在草地上,隐约可见几棵青草被人踩得弯折。   裴荒想起先前那道窥伺自己许久的视线,叮嘱薛镜辞留下来等他,然后毫不犹豫地顺着痕迹追了上去。   可那人身形诡谲,几个呼吸间就跑得无影了。   空气中,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魔修功法气息,竟与裴荒身上的十分相似。 第50章   晚上的草原漆黑,只有漫天繁星点点。   裴荒追出去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村长塔瓦。   “今日不是卓力图去守夜麽,你怎麽也出来了?”   裴荒找了个借口道:“家里炭火没了。”   塔瓦知道薛镜辞身体不好,受不得冷风,连忙从屋子里抱出一捆炭火,让裴荒拿回去。   “你现在出去捡木头要耽搁不少时间,这些先拿去用。”   裴荒道了谢,与塔瓦一起朝村子里走。   想起那人逃离的方向,裴荒问道:“村子外溪水边有好些树屋,我看似乎没人居住,那是用来做什麽的?”   听了这话,塔瓦的面色却变了变,神情严肃地说道:“那是供神使行走人间之时,临时休憩的地方,你不要随意靠近。”   他们借住在村子里,自然要尊重他们的信仰,裴荒认真地应下,心中却不相信世上真的会有什麽雪山神明。   等走回毡房,他没提树屋的事情,只说自己没有追上,让薛镜辞这几日多加小心。   裴荒将怀里的木炭仔细地收好。   其实毡房中最不缺的就是炭火,只是薛镜辞如今没了护体灵气,外伤又数不清,绝不能受冻,炭火怎麽都不嫌多。   做完这些事,裴荒让薛镜辞躺到床榻上去,好给他的后背上药。   薛镜辞伏在床榻上,墨发散了一片,落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   裴荒用布巾沾了药汁,一点点擦拭薛镜辞后背上的细碎伤痕。   薛镜辞左肩上有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似是被什麽厉害法器所伤。   明明已经过去好几日,其他伤口都渐渐结痂,唯有那道伤口仍旧没有彻底愈合的迹象。   往日里即便是受了再重的伤,裴荒往自己身上倒药时都是眼也不眨,可此时握着布巾,他却迟疑起来。   裴荒知道薛镜辞不爱喊疼,背着他走的时候,明明已经神志昏沉,却也会下意识忍住痛吟。   以至于他直到那人彻底昏过去,才发现他修为尽失的事情。   裴荒咬牙将布巾覆到血洞之上,很快就看到薛镜辞的手指攥紧被单,骨骼颤动着发出轻响,连带那发丝也一同颤动,像是枯枝上摇摇欲坠的雪。   他心口抽了抽,掩住眼底的情绪,将薛镜辞扶起来穿好里衣。   裴荒将小莓果从衣兜里拽出来,放到薛镜辞的枕边:“你比我更需要它,我会想办法解除契约。”   薛镜辞顿时急了。当日听到裴荒提起事不过三,他有些担心这人会不会生他的气,才送出小莓果,想着哄哄他。   可现在裴荒又将小莓果还了回来。   难道他真的生气了?   薛镜辞看向裴荒,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出声道:“裴荒,今晚一起睡吧。”   裴荒身形微僵,却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像小时候那般与薛镜辞同睡,便坚决地摇摇头道:“我要去守夜。”   薛镜辞不说话了。   白天他去村长家陪巴雅尔玩时,意外得知这几日守夜的人早就换成了卓力图。   所以裴荒是在刻意避着他。   薛镜辞头一回生出茫然与无措,有些不知道怎麽才能哄好这个人。   但之前的事情,也确实是自己的错。   情急之下,他直接去拉住裴荒的手不让他走,着急说道:“伤口疼。”   感受到掌心处独特的触感,裴荒看向他,忽然失去了挣脱的力气。   那双手是很冰凉的,内侧生着厚厚的剑茧。   薛镜辞学着平日里系统用爪子抱着他胳膊的模样,轻轻晃了晃裴荒的手。   裴荒没见过这人软绵绵央求的样子,再也招架不住,稀里糊涂就留下来睡在薛镜辞旁边。   薛镜辞这才安心睡下,夜里却被伤处扰得惊醒,下意识想要忍住,却又意识到原来这样就能哄住裴荒。   于是苏醒之后,再也不忍着了,疼了就会喊,一下说想喝水,一下说想起身,一下又说想吃干果。   他什麽都指派裴荒去做,明明在欺负那人,两人的气氛却莫名热络起来,仿佛又回到从前。   裴荒除了偶尔出门,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薛镜辞身边,怕这人不舒服时找不到人使唤。   又一次裴荒出门的时候,薛镜辞揉了揉小猫的脑袋,问道:“为什麽我让裴荒做这麽多事情,他反而没那麽生气了?”   换做是他,被这般欺负应该更生气才对。   系统早就习惯了薛镜辞在感情上的后知后觉,想了想解释道:“因为你说难受,所以他心疼你了。”   薛镜辞垂眸:“这样会不会不好。”   “我是骗他的。”   薛镜辞以前从不喊疼,其实并不是刻意忍着,而是真的不觉得疼。   他降生在力量为尊的世界,灵魂力量早就锤炼得极为强大,对于疼痛的忍耐也远超常人。   系统惊诧地看着薛镜辞,欣喜道:“所以宿主已经好了?”   薛镜辞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不说话了。   那时候为了留住裴荒,他撒了谎,说自己难受。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感知到疼。   可这几日下来,他好像真的被裴荒养坏了,开始真的会疼了。   薛镜辞想不明白,只是盯着毡帐内的火盆发呆。   先前没有火盆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屋子冷,哪怕是发了热,也只是觉得冷汗浸湿衣衫,有点髒。   可是当这簇火光燃起来时,有了对比,他才感知到冰冷。   裴荒并没有离去太久。   这几日里,商队终于经过村子,有赛罕牵线那些人开价十分大方,如今裴荒手上的钱很多,够用一阵子了。   他不再急着出去打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薛镜辞,偶尔出门,也都是去溪水边上的树屋查探。   这一带有许多这样的树屋,旁边坐落着半人高的石像。   远远地,裴荒听见隐约的动静,他飞身赶去,却发现是鸟雀在啃食石像上的青苔。   他正要走,视线一转,忽然朝石像跟前看去。   附近村民相信,是这些雪山之神在庇佑他们,所以打猎时会将多余的猎物放到石像前,虔诚祭拜。   可这处石像前却干净得过分,像是有人将祭品拿走了。   然而这麽显而易见的事情,却没有人会惊讶。   裴荒记下这处树屋的位置,见天色暗了,怕薛镜辞担心,连忙赶回家了毡房。   他有些心不在焉,烧火时被火星燎了下手指,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从很小的时候,裴荒就发现,自己似乎天生不惧怕火焰。   后来河妖找上门,告诉他亲生父母的事情,他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体内有特殊的血脉之力。   裴荒捏了捏手指,将肉汤端给薛镜辞河。   却不知道方才他的一切都被薛镜辞看在了眼底。   薛镜辞喝完汤,躺在床榻上休息。   裴荒给他上完药后也在旁边躺下,直到听见薛镜辞均匀的呼吸声,才小心翼翼坐起来,朝屋外走。   他打算趁着夜里无人,去那树屋附近一探。   然而没等他走出毡帐,身后就传来薛镜辞清冷的声音:“这麽晚了,你要去哪?”   裴荒身形僵住,难以解释自己这鬼祟的行为。   薛镜辞走到他身边,静静看着他道:“我能看出来,你来这里是有目的。这几日你看似无所事事的出去閑逛,实则是在找什麽东西。”   裴荒被薛镜辞点破心思,一时不知该说什麽。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此事危险,他并不想将薛镜辞也卷入进去。   薛镜辞见裴荒不说话,拦住他道:“我可以帮你。”   裴荒知道此刻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果断地拒绝:“这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插手。”   薛镜辞却没有轻易放弃,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怎样才能哄住裴荒。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不会碍你的事。”   裴荒心口一颤,急着解释:“我不是觉得你碍事,你不要乱想。”   听了这话,薛镜辞露出笑意,擡眼看他。   “那就走吧。”   裴荒眼中的情绪複杂,又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他相信这世上很难有人拒绝薛镜辞的恳请。   只能将薛镜辞一起带上,两人走到树屋附近,薛镜辞不动声色放出神识,很快察觉到一丝端倪。   树屋里有人住过,且那人离开不久。   薛镜辞蹲下身,捡起树枝,两三下就布好一道简易的困阵。   裴荒跟在他身边,默契地朝阵法内注入能量,很快地面上闪过一道光芒,将整座树屋围拢起来。   两人退至一旁,屏息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神像附近的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朝天际飞去。   一道模糊人影从草地中跃出,分明是施展了什麽高明的遁术。   那人浑身上下都裹在一件红色斗篷里,身后背着黑色的重剑,面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金乌面具。   面具遮住了他的容貌,唯有漏出的眼睛寒芒闪烁,十分慑人。   就在他俯身要进入树屋的瞬间,他脚底下的草地嗡嗡颤动起来,先前薛镜辞布下的阵法瞬间啓动,植物根系化作丝丝缕缕的绳索,将他整个人缠缚住。   裴荒沖上去,一把捏住那人的肩膀,重重朝后一推,砸在冰冷的神像上。   他目光发狠地扯下那人脸上的金乌面具:“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面具砸落在地上,惊动了藏在草地间的蚂蚁,密密麻麻地沿着神像飞快爬行。   那人的脸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却让两人倒吸了口冷气。   什麽雪山神明的使者,面前这人的脸被大火灼烧,焦黑得如同一截木炭,皮肉扭曲蜷缩。   简直像是索命的恶鬼! 第51章   裴荒很快回过神,知道眼前的是人,非鬼也非神。   他冷声问道:“这些日子,是你一直在跟蹤我?”   那人定定看着裴荒的脸,眼中竟有怀念之色一闪而逝。   但很快,他口中念出一串怪异的咒语,瞬间有火焰自足底蹿出,竟在瞬息间将他整个人烧为飞灰,挣脱了阵法的束缚。   虽说叫那个人给逃了,但也不算全无收获。   那人看他的眼神似在怀念着什麽,巫淮说过,他亲娘的族人就在这个世界里。   或许那人就是族人之一。   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神剑就再没给过他指引,裴荒也不能确定。   裴荒收束心神,看向薛镜辞道:“回去吧。”   薛镜辞心中诧异,他对自己的阵法素来自信,然而当那簇火焰燃起时,他瞬间感知到阵法被毁去。   这股力量,实在过于霸道。   两人回到毡帐,裴荒主动开口道:“想必你也察觉了,这里的灵气十分充沛,即便上界也难以相比。”   薛镜辞只是静静看他,没有要问的意思。   裴荒却觉得这个巨大的秘密,似乎随时从他心底跳出来。   那是无法与人言说的事,是从小到大缠绕着他的荆棘。   他忽然无法忍受,很想告诉薛镜辞,难以自制地开口,倾诉那些不该公之于衆的往事。   “我来这里,是要继承我亲生父母留下的力量。那力量属于这个世界,只有来这里才能激发出来。”   薛镜辞脑中闪过先前裴荒被火燎到手指的画面,又想到那股烧毁他阵法的古怪力量,心中瞬间有了猜测。   裴荒要继承的,就是这股足以毁灭一切的火焰。   薛镜辞看向裴荒,忽然觉得那个成熟稳重的影子忽地又碎了,变回东来村里那个小男孩。   他伸出手,忽然在裴荒头上揉了揉,道:“我可以帮你。”   裴荒睁大了眼睛,迅速地伸手捉住他的手腕,下意识问道:“你不问这是什麽力量,就不怕我会骗你?”   薛镜辞思考了一会儿,罕见地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我的确不太懂,但没关系了,又不是没被骗过。”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会这样说,心里封闭的入口像是又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之前一直没问过你,萧寻……他的伤没事了吧?”   提起萧寻,裴荒刻意掩饰了语气,显得自己并不是那麽在意,又接着问道:“你当时怎麽会伤成那样,掉进云海里?”   听他主动问起这事,薛镜辞终于找到了时机解释,当时自己为何会不辞而别。   “那时候他经脉都碎了,整个人倒在我身上,师姐说绝不能挪动他半分,所以我只好先带他回淩虚宗。”   “没事。”   再次确认薛镜辞真的很在意那个人,裴荒心口有些酸,转了话题问道:“我记得你去幻境历练,就是想要拿到外门长老的令牌吧。”   “你和他应该已经正式行了师徒之礼?”   薛镜辞摇头:“拜师大典上,他另拜了其他人为师。”   听了这话,裴荒呼吸一滞,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想说什麽,最终却又咽回肚子里。   他并不会说些虚话去安慰人,所以第二天夜里回毡房的时候,给薛镜辞带去了一面镜子。   那镜子被他用特殊手法打磨过,表面凹下,会将人照得很胖。   “送你个东西。”   裴荒将镜子正面藏在手心,见了薛镜辞就让他将小猫抱起来。   小猫刚睡醒,迷迷糊糊间被镜子折射的光晃了眼睛,定睛看去,就见自己的脸像是村长家婶子糊在锅边的大饼。   它记得这段时间自己吃得是有些多,惊吓得瞪大眼睛,将脸凑近了贴到镜子上。   这下更像是一块饼了。   小猫惊恐地扭头看向薛镜辞,喵嗷喵嗷地叫起来。   薛镜辞没忍住,轻笑了声。   小猫这才意识到有诈,扭头看了一圈,觉得裴荒嫌疑最大,不满地朝他拍了一爪。   薛镜辞捏住它的爪子,安慰道:“是这镜子胖,不是你。”   小猫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算了。”   “他也是好久没欺负过我了。”   重逢以来,裴荒一直冷静沉稳得过分,这时候才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气息。   薛镜辞见小猫这麽轻易就熄火了,愣了片刻,这才松开它的爪子。   他将镜子抱入怀中,看向裴荒道:“多谢。”   想了想,薛镜辞又道:“你是第二个送我镜子的人。”   裴荒顿住了目光,问道:“另一个人是谁?”   他心说,不会这麽晦气,正好是薛镜辞前两个徒弟之一送的吧。   薛镜辞眼中浮出些许异色,说道:“是阿婆。”   裴荒松了口气,这才真正生出好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薛镜辞提起以前的事情。   关于阿婆的事情,薛镜辞只和系统说过。   此刻再提,却要略过那些涉及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但这也足够裴荒了解薛镜辞的过去。   原来薛镜辞自幼被遗弃在荒野里,直到被阿婆捡走才有了名字。   他名字里有个“镜”字,是因为阿婆曾送他一面镜子,还握着他的手说,只要他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他好。   就像是镜子一样。   但你温柔地去触碰镜子,镜子也会温柔地回应你。   裴荒恍惚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薛镜辞的景象。   第一印象是很兇。   从来没人这麽严厉的管教过他,裴荒有时候觉得薛镜辞这人像是块冰,冷到骨子里。   可久了之后,偶尔也会透出几分笨拙的软意。   会握着他的手教他剑术,带他去山上辨识能治伤的草药,做好饭菜等他回家。   裴荒回过神,看向薛镜辞低声道:“她说得对。”   薛镜辞许久没有遇到过裴荒这样耐心的倾听者,明明他既没有打断自己的话,也没有回应太多,却让人觉得他每个字句都听进去了。   他不知不觉又多说了几句,最后想起萧寻的事情,垂眼道:“算了,也没有什麽关系。”   薛镜辞说这话时并没有什麽难受的语气,却让裴荒心里堵得厉害。   他差点就要不管不顾,抓住薛镜辞让他和自己走。   可是想到自己将来要去魔界,裴荒的理智重新回笼,克制住想要伸出的手。   他站起身,看向薛镜辞道:“再去树屋附近看看吧。”   “我需要你帮我。”   提到正事,薛镜辞压在心底的複杂思绪,瞬间消散了。   两人来到溪水边上,这一次薛镜辞换了个更为厉害的阵法。   这道困阵分为内外双层,还夹杂一道幻阵,绝不会再让那人轻易逃去了。   唯一的问题是,上一次他们已经打草惊蛇,不知那人还会不会出现。   薛镜辞弯腰布阵,裴荒将他需要的东西挨个递过去。   就在阵法就要完成之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猎手团团围起。   他们平日里与裴荒一起打猎,十分熟稔,此刻却个个神情不善。   塔瓦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今日穿着身湖蓝色的法袍,带着尖尖的高帽,手里还握着一根柳树制成的杖子。   “外乡人。”   塔瓦眼中透出犀利之色,紧紧叮嘱薛镜辞和裴荒,像是条毒蛇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是不是你们惊扰了神明?”   听到这话,裴荒下意识将薛镜辞护在身后,抿唇不言,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人。   图特凑到塔瓦身边说了什麽,他看向裴荒,冷声道:“先前你感受到了神明的注视,却前来树屋附近,破坏了这里。”   听到这话,几个猎手扬起手中的弓箭,面色沉凝地说道:“就因为你们,这些日子再没有人得到过神明的祝福,放在神像前的祭品也全部腐朽了!”   塔瓦擡手让他们冷静下来,看向裴荒道:“你们今日,必须随我去雪山下祭拜。若是能取得神明的原谅,这一切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小猫窝在薛镜辞肩膀上,紧张地叫起来:“宿主,这个世界的位面等级很高,该不会真有什麽神明吧!惹怒了祂,我们要怎麽才能回去!”   薛镜辞安抚地揉揉它的脑袋:“我倒是真有些好奇。”   “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有神。”   系统知道宿主向来大胆,此刻只能拼命祈祷,希望别出什麽差错才好。   裴荒见薛镜辞主动站出来跟上了塔瓦,便也安静跟着衆人朝雪山脚下走去。   高山载着厚雪,亘古耸立在草原之上。   无数身着蓝衣的僧人正合十双手祷告,口中诵起艰深古奥的经文。   薛镜辞走到山脚下时恰逢破晓,金光倾洒上白雪,给五彩的经幡染上淡淡明黄。   长风绕旋着错落叠起的金轮,撞出叮铃脆响,一切世间喧嚣皆被隔绝。   不幸死去的牧民被安置在金台上,任凭秃鹫和野兽啃噬躯体。   这里的人们相信,死亡不过是卸去□□的枷锁,灵魂会随着飞鸟走兽,行往自由之地。   薛镜辞看着,心中也有所震撼。   那些困在过往里的心绪,似乎也被扬起的薄雪卷走了。   一时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整个人都变得放松与自在。   然而这份放松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与裴荒都被推上了金台。   来的路上,他们的双手都被捆在身后,此刻对着雪山,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猛兽。   “请神明宽恕罪孽——”   衆人齐声高呼,裴荒双手蓄力,做好了攻击的準备。   可没等他出手,一道红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到他们的面前。   “放开他们。”   薛镜辞擡眼看去,男人面上依然带着那张狰狞的金乌面具,缓缓走入人群,所过之处,衆人纷纷避开,虔诚地躬身行礼。 第52章   听见红衣人发了话,大家纷纷放开了手,看向两人的眼神也带着些许困惑。   然而那人未曾向大家解释,只是淡淡地看了裴荒一眼,低声道:“跟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等候停留的意思。   裴荒的眼中却泛起激蕩,双腿扎根在原地,似乎动弹不得。   薛镜辞隐隐察觉了什麽,伸手将他手腕握住,轻轻的按了按,才叫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我在,没事的。”   薛镜辞仍是沉静的语气,却平添了几分安慰,裴荒将握紧的拳松开,反手将他牵住,迅速地跟了上去。   这一路他都没放手,薛镜辞体会到他的紧张,便由他扯着,很快两人跟着那红衣人,又来到那座树屋。   树屋之下别有洞天,穿过长长的甬道,三人竟来到一座规模宏大的地宫。   红衣人显然有话要与裴荒说,薛镜辞见状,主动站在地宫外面,不进去了。   裴荒想说什麽,最终还是咽下,嘱咐薛镜辞在外边等他。   系统好奇地伸长脖子朝宫门背后探看,推推薛镜辞问:“宿主,你难道就不好奇小鬼的身世吗?”   薛镜辞摇头:“我只知道他是裴荒就够了。”   小猫晃晃尾巴,不说话了。   地宫之中,红衣人朝裴荒恭敬跪拜,口中说道:“属下金池,见过世子。”   裴荒闻言一怔,悄悄收起袖中的匕首:“世子?”   “其实少主初来这里,我就感应到您身上的功法气息,与王和长公主是一脉同源。只是您的年纪太大,我一时不敢相认,这才耽搁了一些时日。”   裴荒有些疑惑:“年纪?”   金池欲言又止道:“长公主离开不过十八年,没想到您已经这麽大了。”   十八年?!   听到这话,裴荒难掩震惊:“据我所知,我娘是七百年前去往另一处世界的。”   难道这两处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样?   金池脸上露出唏嘘之色,但很快就收敛起来,和裴荒说起血脉的事情。   这个世界以血脉为尊,每种血脉都会穷尽一切去延续家族的荣誉。   “焚狱”血脉是最为顶级的神族血脉。   从第十二代开始,族长便用禁术施展诅咒,只要是同时降生的孩子,终其一生都会彼此吞噬,直到血脉力量融合,留下最强的那一个。   裴荒的娘亲是长公主,和当今的王龙凤双生。   为了防止彼此吞噬力量,姐弟两自幼分别,不敢见面,只是用书信传递消息。   后来舅舅继位成王,越发难以压制诅咒之力,为了护住姐姐就派谋士四处寻找解决之法。   有人提出,多年前曾经遇到过一个人,言行举止与衣着样貌都十分古怪,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那人姓燕,手上竟然拿着绘有王族印记的剑鞘,在雪山下住了八年多才消失不见。   起初舅舅并未太过在意,焚狱血脉极为强大,许多人会篆刻印记以求获得力量。   若是那人手上的剑鞘真是出自皇族,皇族应当有所感应才对。   只是后来,王翻阅先王留下的皇族秘记,才得知百年前皇室分支也降生过一对双生子,哥哥带着刻有皇族印记的剑,在克斯特尔草原附近消失了。   他这才意识到,那处草原并不寻常,暗中派人过去查探,竟发现一处时空通道。   最后,他和姐姐各自出了一半血脉之力,终于打通了通道,利用传送阵将姐姐送至另一个世界。   金池看向裴荒,怅然道:“我们都以为公主有天还会回来,不料沧海桑田,那个世界竟已过去七百年。”   “公主她还好吗?”   裴荒垂眸,许久才道:“在我出生之时,爹娘就已经过世了。”   “娘亲功法有异,被正道斥为魔功,无法上界,但很快被以力量为尊的魔界奉为尊主,再后来只听说他们归隐,娘亲和父亲去世时,我尚且还未出生。”   金池瞬间愣住,裴荒苦笑了一声,解释道:“我是棺生子,是义庄的收尸人发现了我,将我抚养长大的。”   听了裴荒的话,金池握紧拳头,红了眼眶。   他们还在苦等,长公主却早就死了。   金池压制住内心的痛苦,看向裴荒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想要激发体内的血脉力量吧?”   裴荒毫不犹豫的点头。   金池叹了口气:“你娘当初离开,就是想避开这一切纷扰。若是她还在,必定不愿意你卷入这些是非中,只希望你平安的过一生就好。”   裴荒看着金池,忽然掀了衣袍跪了下去。   “我必须得到力量,才能回到那个世界,找出杀害我父母的真兇,为人子女,若连父母的冤屈都无法洗刷,枉活于世。”   金池盯着他,此刻才惊觉,面前的裴荒与长公主是极为相似的。   他想起当年因为激发血脉之力出了差池,容貌尽毁被世人当做怪物。   是长公主赠予他金乌面具,又教他修炼。   此后他一直誓死追随,直到长公主离开此方世界。   金池叹口气道:“你要想清楚。”   “激发血脉之力危机重重,轻则毁去容貌,重则迷失心智。容貌尚能用面具遮掩一二,可一旦心智迷失,那就会彻底变成怪物,世子心中要有所準备。”   裴荒与魔修打交道,见过那些人失控的模样,绝不愿意自己也变成那副样子。   但他若真没有力量,就无法拥有与那些魔修谈判的筹码,一日抓不到真兇,父母在天之灵便一日无法安息。   金池看向他道:“我容貌毁去后,试了不少手段,可以帮助少主锻炼筋骨皮肉,免去火烧之险。但心智想要坚不可摧,世子需要有所羁绊。”   人在世上总要有羁绊,否则没有来路,没有去路,便很容易自自我毁灭。   金池递给他一枚铃铛。   “这几日,世子可以好好想想此事,等想明白了,只要晃动这个铃铛,我就会出现。”   裴荒从树屋中离开,很快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薛镜辞。   他似乎是有些累了,半坐在地上眯着眼,小猫也同样眯着眼,两颗脑袋挨在一起。   听到脚步声,薛镜辞瞬间清醒,见是裴荒,眼中淩厉之色渐渐淡去。   “回来了。”   裴荒点点头,主动说起自己的身世和两个世界的事情,只是隐去魔界之事。   “我也是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我的亲人。”   两人离开地宫,重新回到草原之上。   薛镜辞其实早就猜到裴荒的身世凄楚,当年见他的时候,这小孩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了想,薛镜辞问:“裴荒这名字,是你爹娘死后,你自己取的?”   裴荒却不愿薛镜辞觉得自己可怜,扬起头说:“当然不是,是我的养父,他对我很好。”   “我养父是义庄收尸人,据说当年我是他从尸体中接生下来的,算是棺生子。”   薛镜辞擡眼看他,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想起裴荒对尸体和棺材都很熟悉。   原来是这个原因。   “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但我阿父说过,棺生子的几率极低,定是母亲用尽了力量护住我。”   裴荒笑了笑,难得露出小孩神情,温声说:“她一定很爱我。”   薛镜辞没想到裴荒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身世,换做旁人只怕会心怀憎恨,感慨命运不公,但他似乎总能看到好的地方。   暖融融的日光落下来,将浮动得尘埃映照得清晰分明。   裴荒被薛镜辞盯着,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   金池没有想到,裴荒第二日就摇动了铃铛。   地宫的甬道极黑极冷,唯一的光源来自缠绕在金池手臂上的毒蛇。它吐着信子,双眼散出绿芒,口中发出“滋滋”声响。   金池看向裴荒道:“这是王都的传信蛇,不喜光。”   听到王都二字,裴荒神色变了变,猜测这蛇应该来自他那素未谋面的舅舅。心中虽有一丝好奇,却没有多问。   金池盯着他那张与长公主极为相似的面庞,放缓了声音解释:“王很想见你,但只要你们靠近,他就会不自觉地吞噬你身上的血脉力量。”   说罢,他擡指朝毒蛇的舌尖探去,细细的尖牙刺入他的手指中,瞬间释放出可怕的毒素。   毒液顺着血液流淌,没过多久,金池手臂被毒素浸染,竟显露出乌青色的字迹。   “你体内只有一半王族血脉,若要激发这股力量,有九成几率会失败。一旦失败灵魂将被永久地封冻,无法再入轮回。”   金池缓缓念出手臂上的句子,余光见裴荒脸上未曾露出半分畏惧与迟疑,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毒素游走,乌青色的字迹缓缓变幻,又化出另外的话来。   “若你想要赌一把,金池会全力助你,储物戒中有一切你需要的东西。若不激发,也可以带着储物戒离去,里面的东西足够你一辈子平安无忧。”   “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中。”   裴荒毫不犹豫道:“我要激发这股力量。”   乌青色的字迹渐渐淡去,但很快,又重新蔓延上金池的手臂,这次却一点点像是支撑不住一样,一点点散去了。   像是有什麽话到了嘴边,最终犹豫着没有讲出。   裴荒的嘴唇不由得动了动,应了声好。明明没能亲眼见到那位舅舅,两人却好似在面对面说话一般。   金池弯下身体,那蛇顺着他手臂扭动着爬走,很快消失在甬道的石头缝隙里。   他手指一撚,甬道里的火把依次亮起,昏黄的光线从两旁射下,瞬间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金池看向裴荒,缓缓开口。   “激发血脉之力,需要前往雪山脚下的碧桑湖,三日后我在那里等你。” 第53章   金池说完便打算离开,裴荒却跑到他身边,问道:“金叔,对了,你知不知道,哪里能买到修士需要的东西?”   听到这称谓,金池有些不自在的侧了侧头:“买东西?”   金池疑惑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将一枚古朴的金戒递给裴荒:“激发血脉之力所需之物,王已备好,你只要过去就行了。”   说罢他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事非同小可,你自己买的东西,品质怕是……”   裴荒自幼就会揣摩人心,旁人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麽。   显然金池是在误会他不相信他们,所以才要自己準备。   裴荒忙开口解释:“我没有不信任你们,只是我不清楚三天后自己迎来的结果,会是什麽,如果我只有三天时间,就必须和一个人好好地道别。”   金池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问:“是那个孩子吧?”   他眼神深沉,像是能够看破什麽,裴荒心虚的移开眼,金池却忍不住笑了。   到底是年轻人。   裴荒见他笑起来,耳尖泛起红晕,最后郑重说道:“无论我成功与否,还请替我安全将他送回另一个世界。”   金池听得愣住,许久才点点头:“你放心。”   据金池所说,这里居住的大多都是没有特殊力量的牧民,想要买些其他东西,可在子时前往草原深处的鬼市。   裴荒回到毡帐里的时候,薛镜辞刚喝了药。   药劲一催,薛镜辞就觉得有些困倦,见了裴荒却立即从床榻上坐起,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   裴荒见薛镜辞气色不错,竟主动伸手去扯开他的被子。   “去了个有趣的地方,带你去看一看。”   他这话说得神秘,连薛镜辞都生出几分好奇,抱起昏睡的小猫跟上了裴荒的脚步。   两人走出村子,就见两头野狼早已安静伏在地上。   看这架势,那地方似乎有些远。   薛镜辞骑上狼,跟着裴荒朝鬼市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路上裴荒主动说起激发血脉之力的事情,看向薛镜辞道:“这几日我们好好逛一逛,準备需要的东西。”   薛镜辞自然不会推辞,很快就在心底盘算起要买什麽。   鬼市位置并不固定,入口处隐藏在一片密林之中。   树杈上悬着一排排白色灯笼,开市之时就会亮起,为行者引路。   那地方的气息很是诡异,野狼靠近了便有些不舒服,鼻子喷出白雾,正要扬天嗷鸣,就被裴荒一手钳住了嘴巴,轻柔的拍了拍。   “你先回去。”   这里离碧桑湖很近,三日后也用不到它们。   薛镜辞乍一看那些白灯,还以为又回到鬼珠幻境里。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来这里的人虽然个个披着斗篷,遮掩容貌,但身上却实打实的布满活人气息。   裴荒领着薛镜辞走到一处山洞,踩过水滩后,视线豁然开朗。   一条长街向前延伸,几乎望不到尽头。两边商贩林立,每个摊位都悬挂着红色的灯笼。   那灯笼挂得很低,照不到来往行人的脸,只能照清摊位上的东西。   裴荒摸出个面具递给薛镜辞,说道:“这里是鬼市,附近修士都是来此地交易。”   薛镜辞戴好面具,一擡眼就见裴荒眼里露出淡淡笑意。   他心中微微一动。   金池说过,裴荒的样貌很像长公主,看着这张脸,也能想到公主是位怎麽的美人。   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多看了裴荒几眼。   裴荒奇怪的问:“怎麽了?”   薛镜辞才发觉自己竟看他入了神,茫然地摇摇头说没事。   裴荒收回视线,心里却还想着薛镜辞带上貍猫面具的模样。   和他怀里的猫一模一样,都是呆呆的。   裴荒自己也戴上面具,却是个狰狞恶鬼的模样。   系统大半夜睡得好好的,被这两人强行带出来,还以为是去吃美食,结果却到了这个鬼地方。   它喵喵叫起来,看向薛镜辞道:“宿主,我饿了。”   薛镜辞正跟着裴荒往长街走,两侧的货品十分丰富,有古朴厚重的法宝残片,还有灵气四溢的仙草,但就是没有吃的。   闻言,薛镜辞问裴荒:“这里有没有吃的。”   裴荒一眼看去,也没发现有贩卖吃食的摊子。但和薛镜辞在一起他早就习惯了备好吃食,以防这人饿了。   “有的。”   他正要去掏布袋里的果干,却见薛镜辞晃晃小猫:“它饿了。”   裴荒立即改口,指了指昏暗街道说:“这里老鼠很多。”   小猫瞪大眼睛,不满地张开爪子示威。   裴荒坏心地去捏它的爪子,掌心里却藏了颗果干,施舍般说道:“吃吧。”   他这幅模样实在气人,可小猫叼起果干,却忽然想起那年在洛城时,这人以为它快死了,给它脖子上挂小鱼干的事情。   一切恍如昨日,那时候裴荒才和薛镜辞一样高。   小猫忽然不生气了,看向薛镜辞道:“宿主,他还是这样比较好,看起来像是二十岁的人,没那麽死气沉沉。”   薛镜辞愣了愣。   他修行多年,对时间已经没什麽概念。   这一次重逢只觉得裴荒似乎长大很多,听系统提起,才想到他也不过才二十岁。   薛镜辞隐约察觉到今日裴荒有些变化,似乎是比往日活泼了许多,却又想不明白这变化的缘由。   但正如系统所说,还是这样比较好。   薛镜辞很快将这事放下,转而去研究起摊位上的东西。激发血脉之力,首先要做的,就是购置滋养经脉的草药。   谁也不知道那股力量会有多庞大,一旦经脉无法承受就会爆体而亡。   他低头去挑拣摊位上的草药,正要和摊主还价,就被一双手粗糙却温热的手捂住了嘴巴。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剑茧,力道并不算大,却蕴着一股不容旁人挣脱的力量。   裴荒捂着薛镜辞的嘴巴,手微微一带,就让他望向自己。   然后他立即松开手,沖薛镜辞摇摇头。   裴荒拿起薛镜辞手中的草药,按照上面字条的标价付了钱。   两人朝前走,裴荒这才压低声音解释道:“我方才观察了一番,这里的规矩很多。”   “一是不能走回头路,哪怕后面的摊子价位更低也只能认栽。二是买东西不能出声,不能透露身份……”   两人朝前走,一切果如裴荒所言,人人都遵循着不成文的规矩。   走到尽处时,两人买了不少东西,但还有几样没能买全。   裴荒端详着薛镜辞的神色,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已经想得很周到。今晚我们先布一个阵法,缺的东西明日再来看看。这里卖的东西每日都不同,实在有缺的,我再去问金池,有没有别的门道。”   薛镜辞这才放心下来。   裴荒虽未细说激发血脉之力的危险,但修道之人都知道,修行本就是生死一念间的事情。   他看向裴荒问道:“你对这里的规矩很熟悉,以前可曾去过类似之处?”   裴荒点头:“我们那边也有鬼市,名为通幽。”   薛镜辞定定看向裴荒,忽然轻声道:“我还没去过。”   裴荒闻言愣住,随后低头去拨弄手里的阵石,说道:“通幽鬼市在下界皇城附近,你想去的话,可以到城东棺材铺子,找一位上官掌柜……”   他说得极为细致,将进出鬼市的方法、需要注意的规矩一一告诉了薛镜辞。   却从头到尾,没提过以后要带薛镜辞一起去。   薛镜辞点点头,沉默许久,没有再开口。   第二日两人又来到鬼市,薛镜辞终于备齐了所需要的东西,提前和裴荒前往激发血脉力量的碧桑湖做些布置。   他们忙活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日的晚上,薛镜辞才惊觉,裴荒马上就要去激发血脉之力了。   薛镜辞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整个人都变得僵硬和紧张。   两人睡在湖边的草地里,谁也没能入睡,却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还有牧民燃烧柴火发出的噼啪声,薛镜辞才意识到天亮了。   晨光微弱,从远处斜斜的照过来。   他们所处的地方背着光,青草是深绿色的,而远处的桑碧湖却波光粼粼,泛起金光。   裴荒坐起身,看向薛镜辞道:“我就要去湖底了。”   他说罢,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放进薛镜辞手里。   “如果从湖底走出的不是裴荒,而是一只没有理智的怪物,就用这把匕首杀死我。”   薛镜辞的心髒猛地抽痛几下,待终于攥住那冰冷的刀刃,裴荒却已经走远了。   直到看见裴荒走到湖边,他才惊醒过来,急急朝湖边追去大喊。   “裴荒!”   薛镜辞抓住裴荒的手,愣愣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   这几日他常常听雪山下的僧人诵经。   这里的人都说,肉|体死去是挣脱枷锁,但若是灵魂破碎,就会飘散在时空的洪流里,再也无法入轮回。   裴荒静静地看向他,没有挣脱薛镜辞的手。   然后他感觉到薛镜辞握住他的手一点点地收紧。   那人向来清淩的嗓音有些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坚决。   “放心,我守着你。”   “不会让你的魂魄无处可去。” 第54章   碧桑湖边,薛镜辞坐了足足七日。   最初几日,湖水时而剧烈涌动,激起白浪,时而平静无波,映照万物。   到了后来水温越来越热,游鱼挣扎着跃出水面,却被无数可怕的漩涡,卷入漏斗般的漆黑深渊里。   薛镜辞几次三番想要纵身跳入湖中查探,却被系统拦住。   “这是他自己的劫难,你跳下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乱了他的心神。”   系统仰头看向薛镜辞,宿主向来冷静自持,它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如此焦急与慌张的神色。   想了想又道:“说不定,就成了变数。”   薛镜辞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心冒出的汗被雪山山刮来的冷风吹过,一点点冰凉下去。   他重新坐回湖边,眼睛却紧紧盯着湖面,哪怕只是一道微小的涟漪,也让他的心髒跟着窜动。   第六日,湖水骤然变冷,冻结成冰。   宽约数十丈的瀑布自雪山之巅洩入湖中,却在触碰的湖水的剎那静止下来,瞬间被冰封成一座垂天巨幕。   碧桑湖是个不冻湖,以往再冷的年岁,也从未冻结过。   传闻若是它冻结,就意味着有圣人降临。   也有人说,当它冰封之时,会将沾满罪孽的恶人永远冻结在湖底,灵魂永世不得超脱。   得知碧桑湖结了冰,附近方圆百里的牧民与僧人都急急赶了过来。   先是双手合十面向雪山方向参拜,随后跪在地上,绕着湖泊诵念经文。   谁也不知道,这异象究竟是兇还是吉。   薛镜辞也站起身,死死盯住湖面。   他雪白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瞬间天际风云变幻,狂风吹得草木摇晃,鸟兽四散狂奔,俨然是暴雨将至的模样。   然后风忽然停了。   一束金光拨开厚厚的黑云,洒落到湖面上。   从冰晶中析出一道的影子,看不清形状,却不是黑色的,而是染着琉璃般的色彩。   那影子落到冻结的飞瀑之上,隐隐幻化出一道巨大人影,瞬间将整座湖面映照得光华流转。   一股天地之力朝四周蕩开,竟融化了寒冰积雪,转瞬之间春暖花开。   薛镜辞下意识伸出手。   空气被如有实质的暖风吹动,一朵花轻旋着落在他的手心。   从湖心处涌出平磅礴又纯净的力量。   薛镜辞的力量代表吞噬与杀戮,这股力量却蕴藏着包容万物的仁慈。   这种与他完全相反的力量,竟逼得薛镜辞本能地感到忌惮。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身后的庞大黑影瞬间闪烁,又快速地消失。   像是感应到他的异动,那丝丝缕缕的纯净力量顷刻间向他涌来。   薛镜辞眼中的戾气显现,然而那力量却只是轻轻柔柔地缠绕在他身上,最终消弭四散了。   湖面上传来冰裂的咔嚓声,双目紧闭的男人正踏出水面。   他脚下没有任何可供站立之物,整个人如同虚空漫步,一步步朝河岸走去。   不知是谁先跪下来,很快所有牧民与僧人都如浪潮般跪下来,朝着湖心的方向叩拜。   “是雪山神明降世了!”   没人敢擡头去看,只有薛镜辞,不知何时已站到那人的面前。   薛镜辞擡眼去看裴荒。   他浑身沾满了水汽,身体表面很快结出一层淩冽的冰霜,就连睫毛也缀着雪白的冰淩。   薛镜辞运起体内好不容易养出的几缕灵气,伸手贴到裴荒的脸上,为他驱散寒意。   温热的暖意落到脸上,裴荒终于重新睁开眼睛。   他思绪还有些迷迷糊糊,只记得灵魂陷入被撕裂的痛苦中,又一点点粘合起来。   恍惚中,他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   “冷吗。”   裴荒想要回应,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倒,落入一道瘦削身影的怀中。   那人想要抱起他,他却下意识反客为主地环住那人的腰,还将头挨在那人的颈间蹭了蹭。   薛镜辞没有推开裴荒,明明刚刚激发了血脉之力,眉眼还沾着冰霜气息,锋利如刀剑。   周遭的诵经声隐约传入耳中,感受到那人乖巧安静的模样,薛镜辞一颗紧绷的心终于软了下去。   眼看有人察觉到这里的动静,系统终于反应过来,动用积分将两个人直接传送到一处清净之地。   它有些兴奋地喵喵叫道:“太好了,这小鬼总算是平安无事,如今看来力量也是大增。”   “我们也该干正事了,你还记得我们进入这个世界是为了什麽吧!”   薛镜辞当然记得。   就是裴荒不来这里,他自己也会来的。   因为在这方世界他也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关闭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只是先前顾忌裴荒的事还未完成,他才一直没有去做这任务。   见薛镜辞不说话,小猫着急地凑到他身边,用爪子指了指不远处坚硬的山壁。   “宿主,这里就是两个世界互通的地方,你需要……”   薛镜辞打断它的话,淡淡道:“不急,等裴荒醒来再说。”   系统盯着他看了一会,贱兮兮的笑起来。   “我就说你怎麽一直不做任务,明明就是因为裴荒!”   薛镜辞不理他,捡了些枯落在地上的树枝,燃起篝火。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薛镜辞素来清冷的目光中竟透出几分迷茫。   他忍不住去想,两个世界,究竟哪里才是裴荒的家呢?   在原本的世界里,裴荒已经没了亲人,可这里却不同,他的力量也与这世界密不可分。   沉思间,薛镜辞听到动静,知道是裴荒苏醒了。   他压住思绪,看向裴荒问道:“你感觉如何?”   “无事。”   裴荒哑声道。   他缓缓坐起身,就着篝火的光线朝薛镜辞看去。   昏迷期间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但显然,自己不可能凭空从湖边飞到这里。   是薛镜辞带他来。   裴荒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篝火的亮光落在上面,隐约照出一道火焰的纹样。   传闻之中,足以毁天灭地,摧毁一切的焚狱血脉,如今就这样静静呆在他的体内。   他擡眼朝薛镜辞看去,忽然觉得面前的景象很是熟悉,仔细一想,似乎正是他穿过两个世界时,第一眼看到的地方。   这里藏着勾连两个世界的通道,可薛镜辞那日分明昏迷不醒,怎麽会知道这个地方?   薛镜辞看向裴荒,有些欲言又止。   裴荒主动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薛镜辞问他:“你以后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裴荒没有犹豫地说道:“自然是要回去。”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薛镜辞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心绪又沉了下去。   一直以来,他从未质疑过主神发布的任务。   执行任务,就是他唯一要紧的事。   可这一次他却有些动摇,若是真的封印了这个地方,裴荒岂不是与仅剩的家人永远分隔。   毕竟若是不封印,裴荒以后或许还可以回来。   薛镜辞看向裴荒,忽然开口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裴荒盯着薛镜辞看,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他心中浮出隐约的猜测,薛镜辞会出现在云海之下,也许不是巧合。   甚至他原本就是要来这个世界。   裴荒不清楚薛镜辞的目的,却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不想看到这个人纠结难过。   想了想,裴荒摇头道:“不会了。”   “我并不属于这里。”裴荒回忆起金池手臂上乌青色的字迹,心中涌出种特别的情绪,认真说道:“只要知道,在遥远世界还有亲人存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而我的朋友,我的……都在原本的世界里。”   薛镜辞看向裴荒,两人都知道彼此藏了秘密,却都默契地没有询问。   这信任毫无理由,却又这样真切的存在。   薛镜辞不再纠结,抱起小猫问道:“我要如何做?”   小猫晃晃尾巴:“这事情涉及两个世界,我们需要联系上这里的系统。宿主,你试试感应此方世界的系统。”   薛镜辞点头,回忆起一开始与系统绑定的情景,闭眼放出神识。   很快,一道激动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宿主,你,你可终于来了!我是6B啊!”   小猫也听见这道声音,不满地哼哼一声,宣誓主权道:“这是我的系统,我们不过是误入这里而已。”   6B愣了愣,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交谈中,小猫和薛镜辞得知6B的宿主迟到很多年都没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   6B看了眼薛镜辞,只见那人五官出尘,皮肤白得像是被雪山溪水浸过的冷玉,忍不住私底下和小猫说道:“你这宿主,怎麽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   小猫解释道:“他刚被弟子背叛,又遭遇囚禁……”   6B肃然起敬:“原来如此。哎,大道无情,情谊怎能比得过仙缘的诱惑。你也别太伤心了,他今日虽落魄,可一旦有机会成长起来,必将在仙门中掀起滔天巨浪……”   说罢,它又想起自己那位迟到的宿主,叹气道:“不管怎麽说,你到底是有宿主的系统。听说我那位宿主拥有强大的实力,淡漠的心性,十三项科目都是第一名,十分擅长帮助气运之子逆袭。”   “因为他的迟到,本该拳打血脉皇族,重构世界秩序的气运之子,如今还在边陲小村里割猪草。”   系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只觉得再说下去就要满头大汉,不,是大汗。   它赶紧挤出两滴眼泪说道:“哦,这真是太不幸了。”   6B点点头:“封锁两个世界通道的事情,我研究一下,明天再来找你们。”   待6B走后,系统才心虚的抱住薛镜辞的手臂,撒娇地晃了晃。   它轻声问道:“宿主,你当时从主神空间出来,进的是哪一道门啊?”   薛镜辞回忆了下:“左手边第三个。”   “……!!”   小猫咪耳朵竖起,心虚地移开视线。   怪不得宿主总是执着于收徒开啓教学模式。   原来是两个世界入口挨得太近,宿主不小心走错了! 第55章   小猫咪立刻就下了一个决定,要将这事情彻底烂在肚子里。   它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对宿主更好一点!   这麽好的宿主,可绝对不能被别人抢走了。   薛镜辞见它表情古怪,问道:“你方才和6B偷偷说什麽呢?”   小猫咪掩饰住心虚,淡定地说道:“哦,我们在商量如何封锁通道的事情,它说回去想想办法,明日来找我们。”   “明日吗。”   薛镜辞没想到这麽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一时间愣在原地。   想了想,他还是第一时间将离开的决定告诉裴荒。   裴荒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早些回去也好,这两边的世界时间流速并不相同。”   如今他们来到这里不过短短地三个月,另一个世界却已经过去足足十年。   十年时间,沧海桑田,不知道那边的人与事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薛镜辞倒是没有生出太多的感慨。   他盘膝坐下,开始闭目打坐修炼,努力感受着体内灵气一点点充盈起来。   薛镜辞身上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被金杵废掉的修为只能慢慢地重修。   裴荒见他闭眼,一直极力克制的视线,终于明目张胆地落到他身上。   那日金池看出他对薛镜辞的在意,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彻底查探了薛镜辞的身体。   因为怕影响裴荒心境,直到他彻底激发出血脉之力,才告诉他一件事情。   薛镜辞被法器重伤,后有强行运转灵气,以至于根基受损,这辈子修为只能止步于金丹了。   篝火映着薛镜辞苍白的容颜,裴荒的心像是被什麽给堵住。   当初选择救下薛镜辞,他就跟自己说,等这个人的伤好了,两人就分道扬镳。   可如今这样,能算是治好了他吗?   裴荒攥起拳头,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想带着薛镜辞一起走。   可是他将来要去的地方,是充斥着肮髒与血腥的魔界,历来最为正道修士所不齿。   薛镜辞干净无暇,一身正气凛然,又怎能被他手上的污浊沾染。   裴荒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许久才低声道:“既然明日要走,不如我们现在回去一趟,和大家道个别吧。”   薛镜辞睁开眼,一时有些愣住。   道别?   他性子清冷,这些年四处游历,往往说走就走了,还从未有特意和谁道别过。   如今听到裴荒这样说,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离开一个地方,或者说离开一个人,是要好好道别的。   薛镜辞点头答应,两个人回到村子后,先是去了村长塔瓦的家里。   见到薛镜辞与裴荒,塔瓦神色激动。   那日裴荒激发血脉之力时,他就在现场,心中已将这人视作雪山的神明。   想到先前曾对两人不敬,他又愧又怕,下意识就要行跪拜之礼,却被裴荒拦住。   “我们要走了,今日只是回来和大家道个别。”   说罢,裴荒将塔瓦借给他的弓箭取出,上面已经重新抹了桐油,弓弦也重新紧过了。   巴雅尔抱着小羊,躲在门边,偷偷抹眼泪。   见薛镜辞看过来,赶紧用衣袖擦擦脸,进来给他和裴荒倒酥油茶。   “其实当年也有个和你们一样的异乡人,来过我们家。”   塔瓦眼中泛起离别的愁绪,擡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竟存着一副画。   他仔细的展开画卷,怀念的说:“那时候我还和巴雅尔一样大,这幅画是我的姐姐画的,如今她已经不在了,但那时候的快乐却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薛镜辞闻言看去,很快眼中浮起惊诧之色。   画像中央是一座层叠起伏的雪山,山脚之下却是一副百花盛开的奇异景象。   几个身着兽袍的牧民正盘膝打坐,居中之人服食却与衆不同,一袭劲装,背负长剑……   赫然就是先前在鬼珠幻境中见过的燕行!   裴荒眼中也显出诧异。   金池说过,当年曾有个姓燕的人拿着剑鞘来到此地,他们才知晓这里有处时空通道,可以通往异界……   原来那人竟然是燕行。   薛镜辞眼中闪过恍然之色,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妙心境。   得知两人要走的消息,其他人也赶了过来,在村头燃起篝火,炙烤现杀的牛肉。   那牛肉膘肥体厚,表面抹上盐巴和葱段,很快就滋滋地冒出香气。   起初过来的人都是要和裴荒与薛镜辞道别的,也有来道歉的,比如先前用绳子捆过他们的猎手。   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只是单纯地被火光与焦香吸引,提着一袋马奶酒,或是一桶酥油茶就席地坐下。   等到一头牛被卸去大半肉块时,这一圈里已经多出不少薛镜辞叫不上名字的生面孔。   那些人不清楚这堆篝火是为道别而燃起,在这草原之上,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人。   加入一场欢笑中,似乎也并不需要什麽理由。   “来,来喝酒,吃肉。”   草原上的草纤细,却偏偏挡得住凛冽冷风,倒是篝火剧烈晃动起来,被风刮得歪斜。   醉酒的牧民随手捡起枯黄的草,丢到篝火中,瞬间令火势又旺了起来。   酒囊在每个人手中转过一圈,很快就见了底,轮到一个猎手时再也倒不出来半滴。   他也不懊恼,歪歪斜斜提着酒囊,去溪边装了清水,晃晃就把自己和身边人的酒杯又满上了。   每个人都在笑,连薛镜辞似乎也被这热闹感染,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样的道别,似乎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到了半夜,大部分人都醉倒在地上,薛镜辞喝了些掺了溪水的酒,也有些迷糊。   裴荒扶他起来,怕他吹了冷风会不舒服,两人一起朝毡帐走去。   薛镜辞沾了床榻就睡着了。   裴荒很少见他这般疲累,仔细一想,才想起薛镜辞在湖边守了他七日。   他捡起羊毛毡,盖在薛镜辞的身上,然后站起来收拾毡帐内的东西。   因为觉醒了血脉之力,他可以自由开啓储物戒。   裴荒把他们用过的小锅,没喝完的蜂蜜罐子,干透的火把一个个装起来。   然后坐到薛镜辞身边静静看着他,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薛镜辞醒得很早,睁开眼时天还是灰蒙蒙的。   裴荒提前用小锅煮好了蜂蜜甜粥,放在床榻边的碗里,用法术温着。   薛镜辞喝了一口,残余的酒气就消失干净了。   他推开帐子,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香味与碎雪的冷风,远远地看见裴荒从村外走来,胳膊下夹着一捆木材。   见到薛镜辞,裴荒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解下挂在墙上的披风递给薛镜辞:“那边靠近雪山,你要多穿些。”   听到这话,薛镜辞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今日就要离开了。   他看了眼天色,问道:“现在就走?”   裴荒点点头,说:“你等我一下。”   他爬上毡顶,把表面盖着的羊毛毡仔细卷起,然后拆开用作支撑的木栅栏,一捆一捆地束缚好。   这是赛罕家的帐子,既然要走,便该好好还给他们。   薛镜辞要帮忙,可是裴荒动作太过麻利,他竟然一时插不上手。   “走吧。”   裴荒将拆得七零八落的毡包用绳子捆起来,朝赛罕家拉去,到了门口,两人恰好遇上乌图娅。   乌图娅怀了身孕,昨日并未与衆人一起饮酒吃肉,此刻见了两人,赶紧从屋子里拿来许多肉干,让他们路上吃。   说了几句话后,裴荒和薛镜辞往村外走。   薛镜辞回头看了一眼村子,忽然意识到住了三个多月的毡帐已经消失,地面变得空蕩蕩的。   他望着裴荒问道:“所有人都道别完了?”   裴荒脚步一顿,定定看向薛镜辞。   他心想,还没有,还有一个人。   只是最终什麽都没说,指了指远处到:“我们去一趟树屋。”   到了那里,只见树屋的屋顶有些破损,是先前裴荒和他来这里查探的时候碰坏的。   裴荒将切割好的木板抱起,很快就将屋顶修补好。   他烦乱的心绪,似乎也随着钉入木板的钉子一起,终于敲定了。   裴荒爬下树屋,看向薛镜辞,忽然开口问道:“回去以后,你还是打算收徒弟吗?”   薛镜辞点头道:“对。”   裴荒静静定定看着他,眼中翻涌起薛镜辞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那天碧桑湖里骤然汹涌的漩涡。   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日后还要收徒,记得要找个听话些的,最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培养,这样他才会更依赖你。”   “他的心性全由你来塑造的,即便长大了,也不会走偏路。”   薛镜辞认真听着,脸上并没有什麽多余的神色。   裴荒见薛镜辞神色淡淡,既庆幸他无知无觉,又有些说不清的酸涩。   薛镜辞看向修补好的屋顶,忽然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事。”   裴荒摇摇头:“不会忘的,你以前教过我。”   弄坏的东西,都要修补好。   薛镜辞一怔,想起了东来村里,那块被裴荒挖了个窟窿的神牌。   后来他们一起把阳木拆了,掉成艺品转卖,换了银钱还给了村民。   裴荒仔细看着薛镜辞,到底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遭,即便是用心养了三个月,也难掩苍白与虚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薛镜辞接连被两个徒弟伤害,竟受伤至此。   而除了身体的伤,薛镜辞心底也添了伤痕。   那日他甚至会问,这是不是他的问题。   裴荒咬紧牙关,将漫出心底的疼意压住,看向薛镜辞说道:“所以,你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他们的决定并不是你的问题。”   “我能走到今日,也是因为你曾经教过我,才会做成很多事。”   薛镜辞茫然问道:“我教过你什麽了?”   “剑术和书法……”   裴荒勉强勾了勾唇角,笑着开口:“还有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拉拉的响声。   他说的认真,神情温柔,薛镜辞忽然觉得有些移不开眼,也不想与他就此分别。   既然系统的目标都不靠谱,他为什麽不能自己找一个徒弟?   “你说的这种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薛镜辞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紧盯着裴荒,目光越来越炽热:“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第56章   裴荒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可不等他开口,嘴巴就被薛镜辞捂住。   薛镜辞道:“你先想想再说。”   他的视线紧锁着裴荒,眼中分明还如往日一般,清清淡淡没什麽情绪,却让裴荒觉得,这人已经猜透了自己的想法。   裴荒眼中神色複杂,他原本早就打定主意,待离开这里后就与薛镜辞分开。   却不想,薛镜辞会忽然提出要收他为徒。   那岂不是两人今后都要一直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却让裴荒的心口被轻轻烫了下,近乎慌乱的移开视线。   没等他继续想清楚,就觉得视线变得模糊,紧接着眼前一黑,竟直直昏了过去。   薛镜辞下意识地接住他,系统喵喵叫着凑过来解释:“宿主别怕,他没事的。只是稍后封印两处世界时,我们需前往虚无之地,他只能待在系统空间里才安全。”   薛镜辞扶住裴荒,按照小猫的指引,将他放进系统空间。小莓果不想进去,被小猫一爪子捏住,一并丢了进去。   “你看好他。”   说罢,一人一猫往雪山的方向行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雪山远比先前所看见的,还要高得多。   雪花呼啸盘旋,彙集成云雾横在山间。起初路上还有行人和野兽的足迹,等向上穿过云雾之后,便再也看不到任何人迹,只有飞鸟才能栖息在这绝高之地。   它们在雪地间相互追逐,蕩起片片积雪,留下一个个细小的爪印,很快又被风雪吞没。   薛镜辞想起村民说过的话,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口中的“圣域”。   四周越发安静下来,只能依稀听见山脚下金轮的叮铃脆响,到了后来,连这声音也听不见了。   系统这时候才终于擡起爪子朝前指去:“就是那里!”   薛镜辞大步朝前,感觉自己似乎撞破了什麽透明的结界,一瞬间周遭的风雪和温度都彻底消失。   这里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有些像是主神空间里的虚无世界。   忽然,薛镜辞察觉到有什麽巨大的声音在朝自己逼近,他眼神一戾,转身就要攻击。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撞入一团柔软的皮毛里。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薛镜辞收了攻势,仰头看去。   面前是一只极为庞大兇悍的异兽,双眼如灯笼般巨大,正投射出黄澄澄的兇光。   它通体雪白,眉心染着火焰般的红色印记,身后八条巨大的尾巴正抽动翻腾着,像是狂舞的巨蟒。   薛镜辞心中惊异,忽然见那兇兽咧开三瓣嘴,露出个傻兮兮又得意的笑容:“宿主,是我呀!这里危险,我用积分临时将身体权限开到最大,好助你一臂之力。”   “你……”   薛镜辞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八尾猫?”   这名字令系统瞬间愣住,封印许久的记忆顷刻间卷席而来。   它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成为系统之前的事情。   为了得道成仙,生出第九条尾巴,它曾四处游历,替别人实现心愿。   那时候,人族都叫它八尾。   可它究竟为何没能长出九条尾巴,又与主神绑定成为系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系统眼中的纯澈忽然淡去,变得有些冰冷和锐利。   许久,它才笃定道:“对,这是我的名字。”   薛镜辞没觉察到它的异常,只是认真道:“以后旁人若是再问起,我会告诉他们。”   系统愣了愣,垂头去看薛镜辞,额头的火焰也跟着微动。   它想起过去薛镜辞在宗门内处境不好,但他容貌出衆,总有些人会与他搭话。   有人曾问他小猫的名字,薛镜辞说就叫猫。   那些人因此觉得薛镜辞脾气古怪又高傲,像是特意戏弄他们一般。   哪有猫叫猫的呢?   系统让薛镜辞给自己取个名字,好随便糊弄过去。   薛镜辞却摇头说,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   系统眼眸中的深沉淡去,没忍住地笑了笑。   “宿主,我们走吧。”   薛镜辞跟在八尾身边,朝结界深处走去,这里连时间都似乎凝固了一般,让人察觉不到过去了多久。   越往深处走,周遭的力量就越发驳杂,到了一定程度就失控般的爆裂开来,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一切。   八尾伸出尾巴,将薛镜辞环绕起来,蹙眉道:“之前分明已经约好,6B怎麽还不出现?”   话音落下不久,一头白色巨猿终于从天而降,落到他们面前。   它毫无形象地半蹲下来,尾巴懒洋洋地蕩来蕩去,伸出爪子在下巴上挠了挠:“抱歉啊!这些年没有宿主过来,我只能待在虚无世界里睡大觉,这里很难感知时间的流逝,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见他提起失蹤的宿主,八尾眼中露出心虚之色,忙用尾巴将薛镜辞藏好:“没关系。”   6B这才收起脸上不正经的笑容,指了指周围的力量团说道:“我们两边的世界挨得太近,如今只不过是力量在互相碰撞,再过一段时间两个世界就会渐渐重叠,那可是会导致巨大灾变的!”   薛镜辞拨开尾巴,问道:“我要怎麽做?”   6B先前见过薛镜辞一面,觉得是个病歪歪的美人,今日再看只觉得他虽然虚弱,体内却蕴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以他堂堂9级系统的实力,居然根本看不透此子修为到了何种境界!   难怪在那个世界里,有那麽多人想要伤害他。   恐怕他们早就看出,此子不除,日后必为大敌!   6B看向系统,说出心中的担忧:“你们此番回去,还有大事要做吧。要我说,那些至高的位置,也该易主了!”   系统:“……”   它如今总算明白为何宿主教导徒弟时,眼中总是露出欣慰之色,偶尔还会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笑意,让人移不开眼。   原来他脑子里在想这个。   6B不清楚系统的思绪已经转了好几道弯,又接着说道:“但是封印两个世界需要耗费大量的能量,有可能会陷入沉睡,误了你们的事情。”   薛镜辞一直没开口,认真在脑海里思考世界重叠的事情。   这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会降临到另一边,假若是火山熔岩,顷刻间就会覆灭一座城池。   封印之事,刻不容缓。   他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道:“现在就开始吧。”   6B见他眼神坚如磐石,心中很是佩服,这等心境可不是常人能有的!   它眼中流露出敬佩:“首先是要将这些凝聚在一起的失控力量都打散,然后我和你的系统联手,重新布置结界。”   薛镜辞蹙眉,问道:“能不能直接吞噬。”   “吞噬?!”6B大惊失色:“你冷静一些,这样虽然可以快速解决问题,但你会爆体而亡的。”   现在的年轻人怎麽这麽沖动啊!   薛镜辞不说话了,转身彻底释放体内压抑已久的力量。   一道可怖黑影自他身后闪现,竟是个望不见底的深渊。那深渊若有若无地遮住他身体,散发出足以破灭一切的杀戮的气息。   薛镜辞神情冷冽,双眸漆黑,面无表情地朝力量团走去。   空气中传来嗤嗤声响,原本暴动失控的力量,刚一接近薛镜辞,就尽数被无形的手拉扯,最后被深渊腐蚀殆尽。   明明没有血色,只有冰冷死寂的黑,却让人仿佛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从心底生出恐怖与绝望来。   6B垂在身后的尾巴如旗子般竖起,神情如临大敌地看向系统:“你、你不害怕吗?如果他想的话,随时可以吞噬掉你。”   系统晃晃八条尾巴,警觉地投去视线。   6B该不会是看上宿主了,想要挑拨离间吧!   它高声反驳道:“宿主才不会呢,他最喜欢我了!”   说罢,它甩起尾巴,催促6B道:“我的宿主已经将混乱的力量解决了,你快与我去重设结界!”   两个系统很快就配合着,灌注系统力量,重新构筑两个世界的屏障。   不知过去多久,薛镜辞终于将这里的力量吞噬干净。   他的身体慢慢碎裂,消失在空间里,化成点点星河,朝天穹飞去。   这是十分奇异的视角。   薛镜辞一低头,就能看到两个巨大的光团挨在一起,一个是绿色的,一个是红色的,原本相融的部分渐渐分开,最后彻底脱离了彼此。   6B朝薛镜辞看去,只见他早已不是人身的样子,而是变成一团狰狞的黑影,飘蕩在两个世界之间。   他忍不住看向系统说道:“你这宿主真不简单,像是来自那种神级的高级位面,唤做旁人吞噬这麽多力量,早就陷入沉睡自我修複。他却这麽快重新凝出身体来……”   6B羡慕极了,摇头道:“听说之前分配给我的宿主,也是来自高级位面。”   系统干笑一声,故作不知地问道:“是吗?宿主他这人就是谦虚,从来不和我说这些,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来自这麽厉害的地方!”   眼看两个世界彻底分开,系统朝6B晃晃尾巴,算是道别。   “通道马上就要消失,我们必须立即回去,有缘再见!”   话虽如此,两个世界肯定无缘再见了。   6B点点头,惆怅地想,原来那个宿主指望不上了,还是再去申请一个新的吧!   系统一跃赶到薛镜辞的身边,拉着他朝通道飞去。   薛镜辞体内的力量渐渐稳定下来,又恢複了人形,只是面色苍白至极,仿佛吊着一口气,随时都要昏过去。   系统赶紧让薛镜辞趴到自己背上来,用八条尾巴将他仔细护住。   薛镜辞摸了摸身边的白色尾巴,嗓音虚弱地说道:“你真好看。”   系统先是得意起来,却见薛镜辞偏头咳嗽,血从指缝渗出来。   它心中一揪,先前听6B夸赞宿主强大,自己还与有荣焉。   谁知宿主虽然没有陷入沉睡,身体却还是受了重创。   “宿主!”   系统神情很是心疼:“你是不是很难受,别怕,我现在很厉害了,回去后可以保护你。”   它话音刚落,忽然察觉身体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这才想起自己是靠积分短暂恢複本体。   现在就要变回去了!   一人一猫径直到原本的世界里。   系统用仅存的力量护住薛镜辞,很快就吧唧摔地上,变成一个髒兮兮的小猫布偶。   “对不起宿主,我没力量了。”   系统维持不住本体,空间也缩成成拳头般大小,裴荒和小莓果也吧唧掉到了地上。   薛镜辞脑子里晕乎乎地,闻言说了句没事,低头把他们一个个捡起来。   裴荒只觉得自己睡了很久。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东来村,坐在墙边晒着日光打盹。   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他才猛地惊醒。   他费力的睁开眼,竟看见薛镜辞坐得离自己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笑意柔软,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软了下去。   一瞬间,裴荒竟生出个荒谬念头,想要不管不顾地答应薛镜辞,留在这人身边。   最后还是强压下这念头,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要牢牢镌刻进脑海一般。   薛镜辞守了裴荒一夜,见他醒了十分高兴地开口问道:“徒弟,你醒了?”   这理所当然地语气,一下子让裴荒怔在原地。   他什麽时候答应过?! 第57章   裴荒傻了眼,好半天没出声。   直到薛镜辞又问了他一遍,才急声道:“等等,我什麽时候答应做你徒弟了!”   薛镜辞顿了顿,认真道:“我不是给你时间想了吗,如今过去这麽久,你也没拒绝,不就是答应?”   裴荒瞪大眼睛。   他心说自己这一路都晕着,这才刚苏醒,哪有时间去想。   可没等他开口论证,一群人忽然喊打喊杀地沖了过来,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那些人手里打着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晕,终于叫两人看清了周遭一圈的景物。   这一次穿梭世界,他们还是顺着溪流而下,被沖到一处山林里。   只是这里看着却不像是荒无人烟之地,四周遍栽着果树,分明是某户人家的私邸后山。   不等他们想明白,那些人已沖至眼前。   为首是个穿金戴银的胖子,指着他们大叫起来:“你你你,你们这些可恶的小贼!”   “我就说呢,先前辛辛苦苦给夫人种的梅子怎麽忽然不见了,原来是被你们给偷了!”   裴荒心知这事不好解释,见那些人来者不善,当即随手施了个障眼法,顺手将薛镜辞一提,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先离开这里。”   那富商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落叶飞过,下一秒那两个偷果小贼就凭空消失在山林之中。   悬在心口处的玉佩微微发烫,富商用力闭了下眼,晃了晃脑袋,终于清醒了几分。   可他刚睁开眼睛,一道拳风便直沖他面门而来。   富商被打得嗷嗷乱叫,抱头大吼道:“你们这些蠢奴才快住手,都瞧清楚了,打的是我!是我啊!”   闻言家丁们终于停下动作,看着自家鼻青脸肿,还顶着一个黑眼圈的老爷,纷纷惊呼道:“老爷怎麽是你!”   “老爷恕罪啊!”   富商摆摆手:“罢了,你们也只是中了障眼法而已。”   他擡头朝四周望去,却再也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裴荒扛着薛镜辞足底一点,顷刻间就飞出很远。耳边传来破风声,无数落叶刷刷落下,擦着他们的身边掠过。   薛镜辞伏在裴荒肩上,并不慌张,伸手接住一片飘至眼前的树叶,眼底划过欣赏之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趣。”   “这障眼法虽然简单,可却能因地取材,是你自创的?”   裴荒没想到这种不入流的小法术,也能被薛镜辞这般认真地夸赞,正要说些什麽,就被轻轻拍了拍后背。   薛镜辞声音闷闷地:“你不然先把我放下来。”   裴荒自小缺德事就干得不少,听人一喊捉贼,竟下意识扛起身边人就跑,不由得耳尖泛红,尴尬解释道:“习惯了。”   他将人放下来,见薛镜辞竟朝山林折返,便也跟了上去。   薛镜辞揉了揉肚子,脸上充血地红起来,好半天没恢複,看起来倒是显出几分气色。   他简单查探了几棵果树,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裴荒问道:“怎麽了?”   薛镜辞道:“偷果的不是贼,是山精。”   精与妖不同,妖大多有实体,精却只是一股气,无形无实,很难被人察觉。   但薛镜辞与常人有异,对气息十分敏感,鼻子一动就察觉到这里有山精出没的痕迹。   裴荒蹙眉道:“以前我也听说过,阴气极盛之处会诞生精魄。只是如今怎麽连寻常的凡人宅院也出现了,还好只是偷些果子,没有伤人。”   薛镜辞点点头。   如今的下界,与他们离开时大不相同。   下界的阳光越来越少,阴气的力量大盛,这才衍生出如此多的诡谲之物。   两人谈话间,山林里忽然跑出个胖硕男人,正是先前大喊着要捉贼的富商。   富商见到两人,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声喊道:“二位仙长请留步!”   他身形虽胖,动作却极为灵活,很快就跑到两人面前,连连道歉道:“先前是我眼拙,冒犯了二位仙长,实在抱歉!”   薛镜辞说了声无碍,简单解释了山精之事,便让富商退到一旁,擡手布下一道阵法。   几面阵旗落下,果林中很快响起尖锐的嘶鸣声。   一团黑雾挣扎着蹿起,竟模模糊糊地凝成一个红面黑毛的人形。   薛镜辞屈指一点,阵旗飞起合拢,将那黑雾击溃。   几颗青梅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上,富商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吓得汗透衣衫。   “多谢,多谢仙长出手。”   富商惊惧不已,就差跪下来给薛镜辞磕头。   裴荒伸手扶住他:“你若真想道谢,不妨行个方便。”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灵石递过去,盯着富商脖颈上的玉佩说道:“你能这般快的从障眼法中挣脱,想来与这玉佩法器有关,先前多半曾与修士接触过。我这里有块灵石,想与你换些碎银子。”   富商一听这话,顿时慌手慌脚地爬起来,将沾了泥的手仔细擦干净,才伸过去接住灵石。   “仙长好眼力,家中小儿也在修炼法术,这玉佩便是他嘱咐我贴身佩戴的。这灵石他正合用,二位请随我来——”   富商在前面引路,薛镜辞和裴荒跟上他,很快就走到一处精致秀美的庭院里。   见到这熟悉的马头墙和青石路,薛镜辞终于知道他们此番回来,是落到了南州的地界。   富商让两人在正厅坐下,吩咐侍女去沏茶,随后从屋内取出个包袱,里面密密麻麻装得都是元宝和银票。   裴荒拿起一张银票,看了上面的票号,不由得怔住,沉声说道:“票号变了……”   富商听了这话也不觉得奇怪,想来修士闭关修炼,一修就是十几年,对外界之事自然不甚了解。   他解释道:“灵丰二十八年老皇帝驾崩,新皇继位,如今已经是乾元七年了。”   闻言,裴荒与薛镜辞的脸上都微微露出感叹之色。   没想到他们只不过离开了三个月,这边就过去了十年!   谈话间,侍女已经端了茶上来,是清明后新摘的白茶,汤色清澈透亮,气味也醇厚甘甜。   薛镜辞在草原上吃了三个月的大油大肉,早就腻得不行,便多喝了几杯。   裴荒听富商说起年号之事,心中担忧河妖与阿苏,本想立即离开,但见薛镜辞喜欢这茶,便又重新坐回去,耐心地等他吃完。   趁着这时间,裴荒又问了富商好些问题,总算将下界的情况摸得清楚一些。   等薛镜辞喝够了茶,裴荒才站起身向富商辞行。   富商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劝道:“如今是梅雨季,瞧这天色很快就要落雨。二位仙长不妨多留片刻,待雨停了再走吧。”   裴荒急着去联络河妖,好知道这些年魔修那边又有什麽动静,闻言便摇头道:“不必,我们要先进城。”   薛镜辞没出声,留或者走他都无所谓。   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件要紧事,那就是看好了这个他新挑选的徒弟。   走到天井处,就见一只三花小猫正懒洋洋地趴在水缸上睡觉,裴荒这才想起什麽,看向薛镜辞问道:“你那只猫呢?”   薛镜辞从怀中摸出个髒兮兮的小猫布偶,解释道:“它没有能量了,要过些日子才能醒来。”   裴荒早就察觉薛镜辞身上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只是薛镜辞不说,他也不会多问。   但如今见薛镜辞主动向自己透露这等隐秘之事,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很快又开始担心起,自己昏迷不醒时,薛镜辞究竟做了什麽事情。   看着竟比先前更加虚弱了。   两人离开富商的宅院后,便一路朝主城的方向走去。   那富商看天的本事果然厉害,才走到半路就天色骤变,下起雨来。   眼看着雨势越来越急,薛镜辞擡眼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道观,便提议道:“那里有个道观,可以先去躲雨。”   裴荒自己倒是不惧这风雨,但顾及薛镜辞的身体,还是立即点头答应。   等进了道观,薛镜辞意外地发现这里有自己残留的气息。   以往他在下界行走之时,在许多道观布下过传音阵法。   这道观便是其中一处,只是如今阵法被毁,也不知是自然消失还是被人给破坏掉了。   想来,其他地方布下的阵法,多半也都失灵了。   薛镜辞蹙眉道:“难怪我这次回到下界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裴荒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问道:“什麽声音?”   薛镜辞轻声说起当年的旧事:“当年我在下界布下过许多阵法……所以才会去东来村。”   窗外雨声很大,哗啦啦的打在叶片上,将薛镜辞的声音也模糊了几分。   但以裴荒的修为,自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站在薛镜辞身边,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雨水坠落的声音,和薛镜辞缓慢的呼吸。   他因为河妖与魔修而悬着的心,也一点点放了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这片静谧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一个穿着蓑衣的村汉冒着大雨闯入道观,对着道观中央的神像跪拜起来。   “求天麓娘娘救救我女儿,我愿意奉上一切……”   薛镜辞顺着声音望去,这才注意到,道观内的供奉的神像竟也变了。   虽说只是乡野道观,那泥塑的神像却塑得极为精细,连发丝与衣衫褶皱都清晰分明。   一眼望去,只见这女神像右手拈金色桂花枝,微垂的眼眸中满是对世人的怜悯。   只是薛镜辞在脑海里仔细想了一遍,却认不出这究竟是尊什麽神像。   他并未太过在意,下界传说衆多,有些他没听说过的神也不奇怪。   两人站在一旁,没有去惊扰那男人。   那人点过三炷香后,伸手解下蓑衣,从身后背着的竹筐里抱出一个孩子。   孩子睁着眼睛,面颊烧得通红,一看就知道是生了重病。   可古怪的是,即便如此难受,那孩子依旧不哭不闹,仿佛失魂一般。   男人将孩子托起,用手指沾了些燃尽的香灰,喂进孩子的嘴里。   裴荒皱眉,忍不住上前一步探了探那孩子的脉搏,劝阻道:“大哥,你这孩子是高烧不退导致惊厥,你应当赶紧带她去医馆看看,而非来这里拜神。”   他骤然出现,又是个高大男子,令那男人吓了一跳。   但很快,男人脸上就显出怒色,高声斥责道:“你懂什麽,天麓娘娘可以医治百病,最是灵验!你既然不信,就赶紧从这里滚出去,不要对娘娘不敬!”   裴荒被人劈头盖脸一通乱骂,却分毫不恼,反而仔细地与那人辩解。   “从脉象上看,你这孩子应是三日前起的高热,我说的可对?”   男人面色微变,看向裴荒的眼神郑重了几分。   裴荒心知自己说对了,放缓了神色劝道:“高热不退虽说不是什麽重病,可放任不管,这孩子就要彻底烧糊涂了。你不如现在去医馆,开几味退烧药……”   见他不说话,裴荒又反複劝说了几遍,让他尽快带孩子去医馆医治。   男人眼中露出动摇之色。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劈下,狂风呼啸着将雨丝从门外吹进来,打在神像脸上,竟似流下一道清泪一般。   男人面色骤变,竟伸手将裴荒朝外推去:“出去!你出去!娘娘庇佑你们在此地避雨,你却对她不敬,你根本不配留在这里!”   眼见裴荒被推出道观外,薛镜辞追过去,叹了口气道:“他不会信你。”   裴荒摇摇头,撑起伞遮在薛镜辞头上,说道:“就算不信,我也要讲明白,也许哪句话他就听进去了。”   薛镜辞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你心软。”   裴荒被他这样盯着,笑了一声:“说了几句话就是心软了?”   他还要说什麽,却听见薛镜辞肚子响了,转头道:“你饿了?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薛镜辞应了一声,心中生出好奇。   然而没走出多远,薛镜辞忽然停下脚步,侧头去看裴荒。   油纸伞牢牢遮住他头顶的风雨,裴荒的半边肩头却早已被雨淋透。   “阿裴,离我近一点。”   薛镜辞伸手将裴荒拉过来,拂去他肩头雨水,轻声道:“都淋湿了。”   距离骤然拉近,裴荒瞳孔微颤,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香气。   明明薛镜辞指尖凉凉的,他却被烫得心跳都快了几拍。 第58章   杭城是南州最大的城池,往来商客不绝,极为富庶。   即便是大雨倾盆,路上的行人也不见少,卖小吃的铺子升起炊烟,高高低低地笼在烟雨之中。   薛镜辞和裴荒走到城门附近,就见裴荒熟练地取出两个假文牒,轻松地混过了守城士兵的盘问。   他看着裴荒道:“你倒是熟练。”   裴荒笑了笑:“我还去过皇宫呢。”   这话勾起薛镜辞的好奇心,问道:“宫廷御膳好吃吗?”   裴荒摇摇头:“御膳房守卫森严,每种食材都会记入册子里,寻常人可没机会尝到。”   见薛镜辞有些失望,裴荒又道:“不过,我有朋友在御膳房当差,他祖父曾经带出过个亲传弟子,如今就在杭城开酒楼,我们晚些可以过去尝尝。”   薛镜辞点点头,想起以前在洛城时,他就说起有朋友在府衙当差,难怪他对于文牒之事如此熟悉。   裴荒与他很不一样。   他来这世界很久,一直也没什麽朋友,唯一关系亲密的人就是徒弟。   而裴荒却朋友衆多,想来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明明小小年纪,却似乎什麽都懂。   虽说裴荒提过,自己当年曾教过他很多东西,他才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但薛镜辞明白,如今的裴荒,即便离开他也能活得很好,也许早已不需要他的教导。   只是薛镜辞头一回决定要自己挑个徒弟,除了裴荒,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这个徒弟他一定要收。   薛镜辞有信心,会当一个适合裴荒的好师父。   然而这信心很快被心虚取代。   薛镜辞和裴荒走了一路,终于来到一间铺子前,却只见大门紧闭,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   来得路上,裴荒提过,这次要带薛镜辞去的,正是先前在鬼珠幻境时提过的铺子。   那次没机会吃到,这次正好补上。   可谁也想不到,十年时间许多东西都已变迁,这遗憾竟是没机会弥补了。   薛镜辞这人向来不会心虚,无论什麽时候,他都会做在当下认为是对的事情。   那时候萧寻快要死了,师姐亲口说不能挪动半分,他便选择陪萧寻先回宗门治伤。   哪怕后来萧寻背叛他,改拜他人为师,薛镜辞也觉得无愧于心,不曾后悔。   只是此刻对上裴荒的眼睛,又看到他身后荒芜破落的店铺,薛镜辞心中竟骤然生出愧疚之感。   就在这时,推门声响起。   原来是邻居家的老汉察觉到这里有动静,半个身子从门内探出来说道:“这户人家卖了二十多年的香酥鱼,如今可是发达哩,全家搬去皇城开店喏。”   “你们要想吃,不如去我女儿的摊子吃,酥脆鹹香,过三遍热油,金黄黄的还不粘牙,不比他们家的差。”   他话音刚落,系统就在薛镜辞脑袋里喵喵叫起来:“这一听就好吃!可惜我现在能量不足,变不出身体,宿主你可要替我多吃几口啊!”   薛镜辞擡起头,却见裴荒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正低头看向他。   裴荒笑着应下老汉的话,意有所指地说道:“虽说这里变了许多,但却是越变越好,也是好事。我们不如去尝尝,说不定现在的更好吃。”   他说完这话,心中想着反正薛镜辞也没吃过,无论那小黄鱼滋味如何,他都要说比先前的好,如今便可抹去那时的遗憾了。   只是裴荒也没料到,那老汉竟没有诓骗他们。   两人才靠近老汉女儿的铺子,就听见油水噼啪翻滚的声音。   女子正在铺子里忙活,手中的刀扭转,喀嚓一声便将鱼骨剔除干净,丢给竈台边的三花小猫吃。   油锅边上放着一盆面糊,她利落地将鱼一滚,反手丢入锅中,三起三落迅速捞起,用荷叶包上,递给了薛镜辞和裴荒。   裴荒摸出十个铜板,扭头就见薛镜辞捏起小黄鱼嗅了嗅。   面糊酥脆至极,轻轻一碰就落到荷叶上,最后通通进了薛镜辞的嘴巴里。   裴荒还是第一次见薛镜辞这幅模样,只见他两颊都塞得鼓鼓的,哪还有半点往日里清冷的模样。   他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嘲笑的意思,隐约带着些宠溺。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裴荒想起薛镜辞,都觉得他像是皎白无暇的神仙。   因此,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薛镜辞难以言说的心意时,瞬间就压制住了。   凡人如何敢去亵渎神灵呢。   只是如今,眼看着薛镜辞往鬼门关走了一遭,裴荒才知道他并非不染尘埃的神仙,也不是孤身站在高处,遥不可及的明月。   会疼,会嘴馋,也会伤心。   裴荒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轻轻伸出手,拿指节蹭掉薛镜辞面颊上的碎屑。   “还有更好吃的,走,我带你去。”   薛镜辞这才想起裴荒提过的御膳酒楼,连忙跟上裴荒,朝东市走去。   那酒楼名叫烟雨楼,就建在运河边上,生意好的出奇。   明明才过了午时的饭点,已经有无数人在门外等着晚饭的位置。   薛镜辞和裴荒刚走过去,便有小二拿了号牌递给他们,仔细一看竟然已经排到一百人开外了。   好在等位的时候也并不无聊。   小二提着桂花酒酿穿梭在人群之中,还有免费的河灯可以随意拿取,只待夜色降临后便可放入运河中。   裴荒看向薛镜辞,说道:“你在这里等位置,我要去一趟城里,打听些消息。”   薛镜辞点头答应,视线却紧紧落在裴荒的身上。   系统打趣道:“宿主,你盯得这麽紧,是怕他跑了?”   薛镜辞摇摇头:“不怕。”   “反正我总能找到他。”   话虽如此,薛镜辞却没有继续坐在等位的画舫上,而是独自走出来,上了廊桥最高处的小石阶。   这里可以将大半座城尽收眼底。   裴荒不知道薛镜辞竟一直这样注视着自己,他对城中的暗道极为熟悉,很快就闪身走入一处昏暗的街道里。   街道两旁点着灯笼,数量不一,代表着特定的暗语。   裴荒进了一家点着三盏灯笼的铺子,取出灵石,让店小二帮忙放出消息。   这铺子是用来找人的,裴荒要找的便是河妖和阿苏。   无论他们身处何处,只要去了这铺子的分店,就会得到自己的消息。   做完这事,裴荒正要急着回去,却被店小二拦住,说是管事的要见他。   裴荒眼中生出警觉之色。   这贩卖消息的地方历来正魔两不沾,也从不插手势力纷争,谁都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甚至连河妖多番探查,也只查到与散修有关,旁的就再也探知不出了。   裴荒早就好奇这股势力究竟归属于谁,很快压住眼中的警觉,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道了声劳烦带路。   与裴荒所料不同,那人与他见面的地方竟就在楼上,而非什麽禁制森严的密室。   显然,那人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裴荒小心谨慎地朝前走,神色却很松弛,无论那人是什麽目的,他都不能露怯,才有与之平等谈话的可能。   只是当他真的看见那人时,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这铺子背后的主人,竟是当年帮他朝上界送琥珀的许忘。   许忘给裴荒沏了杯茶,说道:“坐。”   他看向裴荒,眼中透出些许回忆之色。   像他这样贩卖消息为生之人,见过的人不知凡几,能留下印象的却不多。   裴荒算是其中之一。   当年初见时,这孩子才十几岁,竟大着胆子去偷他的令牌。   两人修为悬殊太大,裴荒虽然机灵,像是小泥鳅般滑手,但很快还是落入许忘手里。   许忘晃动着剑穗问:“偷我的东西,想做什麽?”   裴荒年纪虽小,却是狼一样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救人。”   最终许忘没有杀他,倒是觉得这孩子日后定会有所成。   这本是萍水相逢,许忘很快就忘了。   谁知几月后,他奉命去寻一件法器,多方探查都没有头绪。   焦头烂额之时,裴荒竟然翻窗而入,将一个写了线索的字条留在了屋里。   许忘试探着按字条上的线索去找,竟真的寻到那件法器。   他主动去找裴荒,问他为何帮自己。   裴荒却道:“有借有还。”   许忘有些好笑:“你那叫借?明明是偷。”   “差不多。”   裴荒大胆的与他对视,忽然换了语气,试探地问道:“你是上界来的吧,像你这麽厉害的人,应该可以进入第一宗,能不能帮我送个东西?”   许忘这样的地位,历来想结交他的人数不胜数。   但被一个毛孩子有意结交,还是头一遭。   或许是对这孩子有几分赏识,许忘竟真的答应替他跑腿,问道:“那人叫什麽。”   谁知道这话一问出来,刚才还游刃有余,毫无惧色的少年,面色忽然红了红,手背在身后用力攥了几下,才珍重地取出一块琥珀。   “薛镜辞。”   转眼竟已是十几年前的事。   许忘收回思绪,看向裴荒道:“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裴荒倒是没觉得这话有什麽问题。   当年交手的时候,他才修炼没多久,又频频被魔修追杀,能活下来极为不易。   他喝了口茶,摸不清许忘叫他来的真正目的,便不打算主动开口说话。   许忘却从身上取出一个锦盒。   他眼中浮出唏嘘之色,想起十年过去,若非今日偶然见到裴荒,只怕他也会渐渐忘记这件事。   许忘并非看不开的人,只是偶尔想起那个人,还是会感到惋惜。   他压住心底複杂思绪,将锦盒递过去道:“今日恰好遇到你,既如此,十年前未完成的托付,便应该在今日一并了断。”   裴荒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但还是伸手去接锦盒。   谁知他的手刚触碰到盒身,许忘便忽然脱手,施了个法术朝他攻去。   裴荒眼神沉冷,迅速回身反击,不仅将锦盒好好护在怀里,还逼着许忘退了几步。   “长进倒是不小!”   许忘收回灵气,盯着裴荒,眼中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如今这世上,除了各大宗门的宗主,已经很少有人能将许忘逼退。   虽说他方才未尽全力,但裴荒的实力仍旧不可小觑。   许忘难得露出郑重神色,看向裴荒道:“我方才一见你,就察觉道你的修为内息与过去大不相同,看来这十几年中,你没有荒废半点的年岁。”   “你有这样的修为,却没有飞升上界,加入宗派或世家,看来是不喜欢。那不如加入我们和光会,里面皆是如你这般不愿意受拘束的散修。”   和光会?   裴荒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没想到那神秘的散修组织,竟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但他没有周旋的打算,果断地摇了摇头,道:“多谢,但我已经习惯独来独往……”   话音落下,他低头打开盒子,眼底闪过惊讶,神色瞬间变了。   裴荒顿了顿,问道:“这是?”   许忘见了盒子里的东西,也失去了劝说裴荒加入和光会的心思。   他沉默了下,说道:“是十年前,薛镜辞托我交给你的。”   “可惜这十年我多方探寻,竟一直没能遇到你,如今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许忘盯着裴荒,他其实不太清楚裴荒与薛镜辞的过往。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将薛镜辞身死之事如实告知,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斯人已逝,他是看不到了。”   裴荒不动声色。   原来他们都以为薛镜辞死了。   那他岂不是正好将薛镜辞拐走?   裴荒眼中不见哀戚,反而盯着那盒子笑起来,叫许忘捉摸不透。   很快他又砰地将盒子盖回去,只说了声多谢,便飞快朝烟雨楼的方向跑去。   雨后的长街上寒风阵阵,裴荒却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   他终于能确定,那个人是在意自己的。   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多。   裴荒越跑越快,脚步溅起地上的水洼,心中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恐惧。   他有些怕回到烟雨楼时,那个人已经走了。   先前他收敛了心思,只哄骗自己说无所谓,甚至在等薛镜辞主动离开,这样就不必卷入他与魔修之间的纷争。   可如今握着这盒琥珀碎片,裴荒才头一次这麽清醒的察觉,他就是放不下这个人。   哪怕他为邪为魔。   而那人是正道里的皎皎明月。   裴荒越跑越快,像是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花灯会上。   那年他提着灯,跑去找薛镜辞,最后却只看到一地被人踩碎的枫叶。   很快裴荒就跑回了廊桥上,他用力攥着栏杆,视线望向运河上的游船。   夜幕落下,游船亮起灯。   裴荒下意识去找先前自己和薛镜辞坐过的那条船。   船上人流如织,却没了那张熟悉的脸。   裴荒的心瞬间空落,像是经年肆意生长的树被人用力扯出了根,瞬间留下一个填不上的空洞。   “阿裴。”   忽然响起的清冷声音,令裴荒心髒一紧。   他急急回望,就见薛镜辞正蹲在廊桥最高的小石阶上,手里捧着一盏小河灯。   薛镜辞擡头看向裴荒,河灯的光落在他眼眸中,映出几分委屈,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问:“怎麽这麽久才回来?”   裴荒还喘着气,走到他身旁,死死攥住了他提着河灯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看,像是在确认什麽。   薛镜辞有些奇怪,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许久之后,裴荒才终于松懈下来,缓声开口:“抱歉。”   “以后不会再让你等了。” 第59章   夜幕低垂,河上的画舫连成排,映着绚烂的光,点亮水面。   冷风吹过来,雨后的寒凉渐起。   薛镜辞低头看自己被攥紧的手,小河灯跟着轻轻摇晃,旁人偶有目光投来,他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小声说:“你先放手。”   裴荒却固执得可怕。   “不放!”   他声音不小,薛镜辞顿时觉得投来的视线更多,擡头看他,苦恼地叹了口气。   “再不进去,就要轮不上吃饭了。”   薛镜辞话音落下,肚子里就传来几声应景的叫唤,裴荒这才缓过了神,松开手转身往酒楼大门的方向走。   然而走了两步,便心觉不妥,又回过头牵住薛镜辞的手,才觉得安心。   薛镜辞看着好笑,任由他摆弄,问他:“你是不是怕我又不见了?”   裴荒不看他,将手里的牌号递给小二,闷声说:“没有。”   小二眼力好,见这两人一个眉眼锋利如刀剑,通身都是慑人的攻击力,另一个光风霁月,仙人般清冷剔透,便知他们不是寻常食客。   于是绕过人声杂乱的大堂,轻车熟路地将两人引进安静的包厢里,总算是隔绝了旁人的视线。   不多时,便有小二端着刚蒸好的螃蟹过来,放到桌案上笑吟吟地介绍:“这是我们家最出名的醉蟹,腌蟹用的黄酒是冬酿酒……”   薛镜辞鼻尖动了动,果然嗅到一阵甘醇甜香的酒气,当即就要伸手去抓螃蟹。   裴荒拦住他的手说:“我帮你拆。”   薛镜辞摇摇头说:“以前谢争教过我要如何拆蟹。”   没想到薛镜辞好端端地忽然提及那个人,裴荒抿唇不语,默默拿起薛镜辞面前的螃蟹,开始拆。   他动作熟练,先是将螃蟹盖子掀起,挖走里面的蟹黄,然后将蟹肉一点点敲出来,连螃蟹腿里的肉也取得干干净净。   待将肉全部取出,裴荒又在面前的酱料碟里挑挑拣拣,最后混好料汁,将蟹肉与蟹黄一同放进去拌好,推到薛镜辞面前。   薛镜辞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蟹肉味美鲜甜,但最特别的要数这酱汁,竟隐隐有蜂蜜的甜味。   见薛镜辞吃得开心,裴荒紧绷的嘴角也翘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生出比较的心思。   薛镜辞只说谢争教过他拆蟹,又不是帮他拆蟹。   想来这样精细的活,只有他替薛镜辞做过。   薛镜辞不知道裴荒心中那些複杂的心思,他做事情总是很专注,吃东西也是一样。   等将裴荒剥好的蟹肉吃得干干净净,他才擡头问道:“这酱料味道很特别,是怎麽调制的?”   裴荒却故意卖起关子来:“独家秘方,不和你说。”   “你要是以后想吃,我再给你做。”   薛镜辞还想追问,小二又端来一碟炸好的糖糕,嘱咐两人要趁热吃。   他一时忘了酱料的事情,注意力落在糖糕上。   裴荒定定地看向薛镜辞。   方才骤然听见谢争的名字,他心中难以抑制地生出焦躁,想要让薛镜辞待自己更特别些,和旁人都不一样。   一想到谢争也曾经与薛镜辞这样閑聊吃饭,他心里就生出一股沖动,想要薛镜辞离自己再近一些。   裴荒收回视线,手指扣住面前的茶碗,将热茶一饮而尽,终于勉强熄灭了心头肆虐的火焰。   他看向薛镜辞那双乌黑干净的眼睛,知道这人看似强大,在感情上却像是一张白纸。   裴荒心知想要占据薛镜辞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必须徐徐图之。   他放下茶盏,重新提起收徒的事情。   “先前你说要收我做徒弟,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薛镜辞立即放下糖糕,急声问道:“什麽条件?”   裴荒道:“做我的师父,就要对我好才行。”   薛镜辞见裴荒终于松口,心中一阵高兴。可很快又为难起来,问道:“怎麽样才算对你好?”   裴荒擡起手,擦掉薛镜辞唇上的糖霜。   他眼神平静,目光深处却隐隐露出晦暗之色,许久才道:“看着我,不要再看别人。”   薛镜辞目光中透出几分茫然,就连裴荒什麽时候收回手都没有注意到。   想不明白,薛镜辞便直接开口问道:“只是这样,就算对你好了?”   听他这语气,便是同意了自己的话,裴荒轻咳一声,说道:“自然不止如此,只是旁的我还没想到。”   他故意拿腔作调,扬了扬头看向包厢外匆忙走过的小二。   “你看这店里招用伙计,都要先试用一阵子。你若是想当我的师父,也要试用才行。”   薛镜辞还是头一回听说,师父也要试用。   但转念一想,先前他收了两个徒弟都不欢而散,倒不如先试用一阵子,好看看他们究竟适不适合做一对师徒。   他眨了一下眼,同意了裴荒的提议,心中想着还要做些什麽,才算对裴荒好。   想着想着,薛镜辞忽然有些困倦。   先前修补两个世界的界壁时,他耗去许多能量,换做旁人恐怕要昏睡许久。但薛镜辞力量强大,修补好后第一反应,竟是马不停蹄地继续做收徒弟的任务。   裴荒见他累了,唤来小二结账,又问了最近的住店,这才牵住薛镜辞朝外边走。   这次薛镜辞没再试图挣脱他的手,他整个人都被困意和疲惫侵袭,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下意识地挨近了裴荒。   仿佛只要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他就不必勉强支撑什麽,可以放松自己彻底的松懈下来。   裴荒握着薛镜辞冰冰凉凉的指尖,一颗忽然心沉沉的压了下去。   今日骤然听到许忘说起薛镜辞的死讯,他却知道这人还好好地呆在自己身边,因此心里并无悲伤的情绪。   此刻才意识到,薛镜辞虽然还活着,身体状况却变得很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彻底养好。   修士修炼到薛镜辞这样的境界,本该寒暑不侵,可这人如今连呵出的气都是冰冷的。   好在那住店离酒楼很近,裴荒安顿好两人的住所,亲眼看着他睡着之后,才伸手布下几道防御阵法,随后翻窗离开屋子。   回这世界的第一时间,他就给河妖传了消息。   通过迷蜂告知对方,约在附近见面,待他赶到时,远远就见到两个身影。   河妖还是以前的模样,旁边挨着一个身量很高的青年,正没骨头似地攀在他肩膀上,黑色幕篱遮去了容貌。   裴荒走过去,那青年猛地擡起头,隔着幕篱投出道阴戾视线。   直到看清裴荒的面容,那青年才掀开幕篱,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站直身体。   裴荒定定看向他脖颈间脖子深可见骨的疤痕,这才确信眼前的青年就是阿苏。   十年时间,他竟长得这般大了。   “巫淮,阿苏。”   裴荒喊了两人名字,说起自己进入异界后,两边时间流速不同的事情。   巫淮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不少奇异之事,却没想到裴荒身上会发生这样的奇遇,忍不住缠着他问起,那异世界的风土人情。   裴苏对这些不敢兴趣,只是围着裴荒看了看,比划着说:哥你身上的力量很强。   听到力量二字,巫淮神色瞬间正经起来,盯着裴荒说道:“你消失了十年,魔修那边暂时还未发现你回来。但他们一直觊觎你身上的血脉力量,不会善罢甘休。有那个东西在,说不準他们还会感应到你的存在,要小心隐藏才行。”   裴荒道:“我会小心。”   得知了他最在意的魔修动向,裴荒又问了巫淮和裴苏这些年的经历,得知他们一切都好,才放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开。   巫淮心里有了预感,却还是打趣着问道:“这麽急着走?十年未见,不如与我们吃酒去?”   裴荒瞥他一眼:“薛镜辞还在客栈睡着。”   巫淮确定了,便笑起来:“他竟活着,还与你在一起,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死了,不知该如何向你交代……”   水光微闪,河妖的身形瞬间凑到他眼前,仔细地盯着裴荒看。   “但你之前不是说过,要与他断绝联系吗?”   裴荒假装失忆:“我没说过。”   他躲开巫淮的注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的事记得保密。”   巫淮点点头,侧身让开,临别前塞给他留了几只迷蜂。   待裴荒走后,巫淮才得意地转过身,笑吟吟地向裴苏伸手。   “愿赌服输,我就说薛镜辞肯定没事。”   裴荒前往异界之前,给他和阿苏留了类似命牌的东西,虽说十年不见人影,但至少他们都清楚裴荒还活着。   可薛镜辞却不同。   听说当年他留在淩虚宗的魂灯,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熄灭的,竟还能死而複生。   裴苏的表情微变,盯着他看了一会,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手心里,一副打定了主意耍赖的模样。   巫淮气得冒烟,打掉他的爪子,扭头跳到水里迅速消失不见了。   留下裴苏一个哑巴,喊也不是,只能顺着水流追过去。   裴荒一路往回赶,心里打定主意,明日出行,必须要遮掩两人的容貌,僞装成其他人的身份行动。   他心中存着小小的私心,不愿让旁人破坏自己与薛镜辞之间难得的宁静。   只是想起巫淮提道魔修还未放弃找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挣扎。   今日他主动提及拜师之事,临到头却又提出先试用,实则是心里存了担忧,怕有朝一日自己魔修的身份暴露。   薛镜辞会怎麽看他?   裴荒强压住複杂的思绪,顺着窗户翻进了屋子内,见薛镜辞还好好地睡着,不由得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薛镜辞睡觉的时候下意识缩在内侧,像是有意给他留出个位置。   裴荒上了床榻,忍不住轻轻伸手抱住薛镜辞单薄的身躯。   说是抱,其实只不过是将手虚虚环住薛镜辞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触碰,又在下一秒迅速的移开。   重複了几次,连裴荒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从小就胆子大,唯独对上薛镜辞时才会生出怯意。   裴荒收回手,替薛镜辞掖好被子,然后才隔着被子紧紧环住他,闭眼睡去。   薛镜辞这一觉睡得很沉,总觉得有股暖意环绕着自己,驱散了体内浸透筋骨的寒气。   等他睁开眼时,就见裴荒坐在窗边煎药,手边还放着一袋热乎乎的糖糕。   薛镜辞喝了药,又吃了糖糕,这才想起要对裴荒好的事情。   可明明是裴荒提的要求,这人却一直在照顾自己。   薛镜辞将糖糕掰开一半,递到裴荒嘴边:“你尝尝看,很香。”   他说话时忽然靠近,几乎与裴荒只有几寸距离,两人呼吸瞬间纠缠到一起。   裴荒睫毛颤动,一时忘了去接糖糕,直到有人拍门,才如梦初醒般地张口咬住。   薛镜辞竟也不松手,就这麽等着裴荒将糖糕吃完。   裴荒吸了口气,明明这糖糕已经放了一段时间,他却觉得烫得惊人。   屋外的人还在持续拍门,裴荒赶紧回神,给薛镜辞和自己都做了僞装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官府的卫兵,正在查江洋大盗的蹤迹。   薛镜辞本觉得这事与他们没什麽关系,可视线一转,忽然看到一张熟面孔。   这群卫兵的领头之人,竟然是林肃。   裴荒眼神微变,不动声色地攥住薛镜辞的手,将人藏到身后去。 第60章   客栈之内人人都从房里出来,大约事不关己,便纷纷看过去,一时间堂中拥挤,本来宽敞的地方,一下子热了起来。   裴荒下意识的看向薛镜辞,却见这人问身边的妇人讨了一把松子,随口聊了起来。   “最近城里有贼吗?”   他们用了拟形之术,薛镜辞的个子矮了些,面容略去原本的惊豔,却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郎君。   裴荒的脸上多了伤疤,打眼看就知道是行武之人,该是那小郎君的贴身侍卫。   到底是年纪小更讨人喜欢,妇人的话也多起来:“没听说有什麽盗贼,应当没什麽关系,只是你这样的小孩子,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怀里荷包才是。”   薛镜辞点点头,咬着松子应声,妇人忍不住又追问:“你们是哪里来的,来这边做什麽?”   裴荒生怕薛镜辞无法应对,却听他利落地回答:“我自幼体弱,不知有几年活头,便带着府中下人游山玩水,只是途径此处。”   听他说了这麽不吉利的话,裴荒心里升起不满,却无暇顾及,因为那些官兵,已经查到了他们门前。   官府面前,妇人也严肃起来,没再讲话,薛镜辞也一副不担忧的样子,甚至与盘查他们的官差讲起话。   “什麽时候来的贼,不会当街抢劫吧?”   那官差见他是个少年,看起来有面色不好,病恹恹的模样,缓和了音色安慰:“放心,只是个普通贼寇,有我们衙门的人在,小公子无需惊慌。”   薛镜辞点点头,很快那些人盘查过店里,又浩浩蕩蕩的跟着林肃走了。   从始至终,林肃的眼神都没有放在他们的身上。   待那些人都走后,裴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知道他这僞装之术起了作用,没让林肃认出薛镜辞来。   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两人回到屋中,裴荒想起薛镜辞先前与那妇人说的话,给他倒了杯茶。   薛镜辞吃了许多松子,确实有些口渴,正要饮茶,手却摸到杯子的外壁冰凉,嫌弃道:“是冷的。”   裴荒又取了个空杯子递去:“不是给你喝的,是让你含在嘴里吐掉。”   薛镜辞疑惑的问道:“为何?”   裴荒神情严肃:“说了不吉利的话,要吐掉。”   薛镜辞依言照做,心里有些好笑,忍不住问他:“你不是不信这些?”   裴荒转身去向小二讨热茶水,闻言侧头看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没多久,小二就送来了热茶水。   薛镜辞坐下慢悠悠地喝茶,裴荒看向他,欲言又止。   先前乍一看到林肃,裴荒心下便生出几分紧张和慌乱。   一来是怕林肃会识破他的僞装,二来也是怕薛镜辞会主动前去相认。   如今见薛镜辞安静地饮茶,竟分毫没有提起林肃的意思,像是根本未曾见过那人。   他主动提起林肃:“没想到林肃也在下界,你怎麽也不和他打个招呼?”   薛镜辞顿了顿,摇头道:“如今在他们的眼中,我已经是亡故之人。林肃又没遇到危险,就不必相认了。”   听他这样说,裴荒的心才轻轻落回去,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不过忽然听裴荒提起林肃,薛镜辞也想起先前看到他的模样,已经与过往大不相同。   林肃身上没有穿淩虚宗的弟子服,而是穿了普通凡界的衣物,打扮得也不像个修士,反倒像是官差。   不知道这十年过去,他怎麽就离开了宗门,反而成了下界官府的人。   两人说话间,楼下又传来喧闹声。原来那群官兵离开客栈后,就去了附近最热闹的烟雨楼,一时间大街上的人都被吸引过去。   裴荒放下茶杯,定睛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看来这些人不是在找盗贼,而是在找人。”   薛镜辞颇为好奇的问道:“你怎麽知道?”   裴荒示意薛镜辞去看那些官兵的动作,如今他们在高处,许多细节便能看得更清楚。   “寻常盗贼,绝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想要抓贼,只能看他们留下的功法痕迹。比如有的贼人善用飞狐爪,即便没有灵气也能飞檐走壁,循着痕迹就能找到。”   薛镜辞虽说懂得东西很多,但还真没抓过贼,因此听得极为专注,连茶也忘了喝。   裴荒见他喜欢听,便又多说了几句:“这些官差不去找武器和功法的痕迹,反而挨个查看行人的脸和神情,分明就是在找一个样貌明确之人。”   薛镜辞原本只是点点头,脑中忽然浮出先前和系统的对话,便努力吹捧道:“你怎麽这麽聪明。”   昨夜他想不明白怎麽才算对裴荒好,就偷偷问了系统。   系统说这还不简单,你就经常夸他,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听夸奖的话。   裴荒听了这话,耳朵瞬间红了,有些别扭地错开视线。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算得上什麽聪明……   薛镜辞怕不是哄小孩呢。   系统这些日子只能待在系统空间,无聊得很,见裴荒这幅神情实在好玩,瞬间化身头顶犄角的小恶魔。   它坏心地给继续薛镜辞支招:“只是说说还不够,你再对他笑笑,要温柔一些。”   薛镜辞眨眨眼,擡头看向裴荒,眼中流露出柔软的笑意。   窗外的雨还在下,寒气透过窗户渗进来,在整个屋子里流淌着。   裴荒却被一股无形的暖意包裹住,连骨头都酥麻起来,坐也坐不住。   薛镜辞又道:“果然我徒弟是最厉害的。”   裴荒再也坚持不住,伸手去捂住薛镜辞的嘴,无奈道:“你还是别夸了。”   等剧烈跳动的心缓缓平複下来,他才松开手,努力转移话题道:“想不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   薛镜辞摇摇头:“和我没什麽关系。”   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哄裴荒做自己的徒弟,至于林肃到底在找谁,他并不是很在意。   只是裴荒这麽问,难道他想查?   薛镜辞立即改了口:“但你想查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裴荒不由自主地看向薛镜辞,刚刚平複的心跳又鼓噪起来。   他垂下眼,心里担忧是与魔修有关,转开视线。   裴荒说着要去查,却并不急着有什麽动作,反倒是先跑了几趟药铺。   他让薛镜辞在客栈安心休息,薛镜辞却坐不住了,等到第三日时打定主意要跟着裴荒一起出门。   “你不是说要去查案子吗,一晃三日都过去了,怎麽还端坐得如此安稳?”   “急不得。”   裴荒见他这几日服药,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今日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心中微宽,打算带他出去散散心。   他故意卖关子道:“我这三日里,可是偷偷做了不少事,只是瞒过了你的眼睛。”   听他语气轻佻随意,薛镜辞不大信这话:“你有这麽大本事?”   说罢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自觉失言,急忙又挽回地夸赞:“但你的确很厉害,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裴荒被他逗笑:“别找补了,我又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走,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离了客栈,朝城外走去,很快就登上一座精致华丽的画舫。   这画舫在南州极有名气,与那些风月之地不同,这里的女子都以轻纱覆面,并不歌舞,只是端坐抚琴。无论看客出多少重金,都不能窥见真容。   这般神秘,反倒渐渐闯出名声来。   不少文人墨客,乃至高门弟子都以登上这画舫品茶听琴为风雅。   裴荒带着薛镜辞在临窗的檀木桌边坐下,远处有两人正在提笔写词。   画舫离开岸边,推开重重水波,墨香也随之蕩漾。   那两人显然是本地的高门弟子,衣着谈吐十分不俗,写完词后就坐下来饮茶。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藏在琴音中几乎听不太清楚。   但裴荒并不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薛镜辞有些奇怪地看他,似乎在问,为什麽要来这里?   见他疑惑,裴荒也不卖关子,凑近了低语,和薛镜辞说起这几日自己查探出的情况。   林肃如今可不是普通的官差,不久前三皇子来南州私访,而他正是随行之人。   而当日那些追查的官差之中,有些人内息特殊,是皇宫大内特有的功夫。   薛镜辞一听就明白过来:“如今林肃未曾离开,又急慌慌的捉拿江洋大盗,难道是三皇子出事了,那些人在暗中找他。”   两人凑得极近,说话时呼吸都融为一体,裴荒忍不住轻笑,擡手将他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   “应该大差不差。”   薛镜辞并没有觉得他的举止唐突,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小动作,更加疑惑地问:“皇子私服乃是密事,如今也是暗中探查,你又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裴荒知他聪明,这些细节藏不住,便坦白道:“那日盘查之时,与你讲话的官差,算是我的旧友,只是那时人多眼杂,我并未声张,给你抓药的路上又遇到,便多打听了几句。”   薛镜辞眼睛亮起来:“你还真的在皇城里有朋友?”   裴荒得意地仰起头:“自然。”   说罢,他擡头循着琴声望去。   先前他就注意到,那弹琴的姑娘错漏了几个音,身边竟无一人斥责。   裴荒警惕了几分,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本想提醒薛镜辞,却见薛镜辞也顺着他的目光,正盯着那把琴看。   他很少见裴荒露出这样的神情,见他盯着琴看,想是也喜欢听琴。   薛镜辞正不知该如何哄他开心,瞬间心思一动,问道:“你喜欢听?我也会弹,不如弹给你听。”   见他就要起身走过去,裴荒立刻伸手将他的手腕攥住。   他略微一想,便知道薛镜辞打着什麽主意,微微叹了口气。   “想你对我好,又不是做这些事。”   猜错了?   薛镜辞有些沮丧的垂眸,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做好。   裴荒心里一软,捏了捏他的指尖,叫他看向自己。   “你肯为我花心思,就已经在对我好了。” 第61章   水遇急流,船身微微颠簸晃动。   自船舱顶部垂落的珠帘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细小的音节与琴声融在一起,仿佛要流到人心里去。   薛镜辞被扯着又坐下身,心底的沮丧消失殆尽,又扬起了笑问:“你这样说,是不是代表我已经通过试用期了?”   裴荒立刻松开手:“别想赖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他这样说着,扬起的唇角却压不下去。   薛镜辞盯着他看了会,忽然擡起手,在他眉心轻轻弹了一下。   他如今也算看懂了,裴荒就是成心要折腾他一番,但又不过分,不好叫他翻脸,便只能由他去了。   于是薛镜辞闷不吭声地开始品鑒船上的食物,直到下了船,才想起来问裴荒:“我们就这样走了?”   裴荒理所当然问:“不然呢?莫非你还想住在这?”   薛镜辞听他的话,便放心了,也不多问,转身就往回走。   裴荒见他不说话了,倒是急得追上去:“你不再问问我?”   薛镜辞也不看他:“你既然要离开,自然是想知道的都得到了答案,说与不说和我又没有关系,问那麽多做什麽。”   裴荒彻底缴械投降,加快步伐握住他的手。   “我认输了,是我想和你说,你愿不愿听?”   薛镜辞这才回头,眼里尽是笑意:“那你快说。”   他话音刚落,迎面便跑来一大群毛孩子,没头没脑地叫喊沖撞,直奔着东巷的戏班子去。   两人躲过这群小野马驹,便被挤到了街边贩卖糖葫芦的摊位上。   薛镜辞的眼神落上去就黏住了,裴荒乖乖付了钱,取了一根递给他,牵着人慢悠悠往客栈走,一边给他解释。   “那位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的护卫,名叫段成,多年之前我曾救下他的女儿,因此便认识了。段成为人爽朗,是个极好好人,如今他随着三皇子出来,却多生事端,此事不解,怕是没命回去。”   “既是如此,我便应下帮他来这里打探,我能辩出皇宫之人,旁人自然也能,他们不便过来探查,交给我做最为合适。”   薛镜辞被糖葫芦酸的皱眉,顺手塞到裴荒手里,接着问道:“那你看出什麽了?”   裴荒不嫌弃他吃剩的东西,咬了一口也被酸得吸气,好半天才回答说:“你没听到她的音都弹错了吗?”   薛镜辞点点头:“倒是听出了,但也无妨,整体是很流畅的。”   裴荒摇摇头:“这才是问题,一个以琴艺傍身的人,既然弹错了音,怎会不慌乱生畏,而她身边的那些人,竟也没有一个提醒他。”   薛镜辞明白了。   显然不论是琴女还是那画舫上的其他人,都没有仔细的听什麽琴音。   “你觉得这些人与皇子的事有关?”   裴荒不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开口:“我的忙已经帮了,只需将这些事告诉段成,想必他们心中自有答案。”   薛镜辞有些诧异:“那接下来呢?你不管了?”   裴荒终于吃完了那根酸得要命的糖葫芦,站定认真地看着他,回答道:“接下来,当然是调理好你的身体。”   薛镜辞愣住,接着便被裴荒带回了客栈,安安静静地养了几天。   裴荒向客栈老板在院子里讨了个小竈,每日自己静心调配草药,又加了许多古怪的东西,叫人看都看不懂。   熬出一大碗颜色诡异的药汁,薛镜辞嫌弃得想要逃走,却还是被日日盯着喝下去。   换作旁人,肯定要以为裴荒是下了毒。   只是这药色香味俱缺,效果却还不错,薛镜辞总算觉得有了暖意。   许是见裴荒日日去煎药,薛镜辞又是一副久病的模样,客栈老板忍不住找上裴荒,给他支了个招。   “你家郎君这病久治不愈,不妨试试去拜一拜天麓娘娘,她很灵的,什麽疑难杂症去拜了都会好转。”   薛镜辞正巧来院子里找裴荒,闻言摇头道:“多谢店家,只是我们不信这个。”   可裴荒却起了心思,想起那日初来南州时入道观躲雨,似乎就见过一个男人,求天麓娘娘医治自己的孩子。   他一边扇动煎药的炉子,一边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我多年前也曾来过南州,却从没听说过这个娘娘。真有这麽神吗?”   老板凑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这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候南州忽然流行起一种癔症。得病之人仿佛失魂的木偶,整日里一动不动,连饭食都难以吞咽。”   许是想到那年的惨景,老板脸色都变白了几分:“城里医馆人满为患,许多人只能在外头等死。眼看人越死越多,有些人便只能去山里挖草药救人。”   “某日,一个老人采药时,竟然从天麓山挖出一块白玉。那玉石未经雕琢,生来就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女人模样。”   老板说得绘声绘色。   这事神异,老人当即就将白玉石像擦拭干净,供在一个已经败落的小庙里,未曾想,不久后他家女儿的癔症竟不治而愈。   自那以后,南州逐渐兴盛起拜这位地生的神灵,很多庙翻了新,去供奉这位天麓娘娘。   这事听着实在玄异,薛镜辞与裴荒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古怪。   那日道观里,男人背篓里的孩子昏沉不醒,确实像是得了癔症。可那天麓娘娘凭空出现,未免太过巧合。   老板见两人似乎不信,有些欲言又止。   若只是这一次灵验,自然不足以让这麽多人去信仰天麓娘娘。   可五年以来,凡是潜心敬拜天麓娘娘之人,自己或是亲人的病症都有所好转。   他自己都亲眼见证了几回,远比言语来得震撼。   这两个人从外地来,并不知晓其中的厉害。   想了想,老板旁敲侧击地叮嘱道:“这些年也有人不敬神灵,最后都活活病死了。”   裴荒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家小公子体弱,若真是这般灵验,我倒是想去请一尊回来日夜供奉。”   他看向老板问道:“还请老板给我指个路,去哪里才能请到真神。”   老板见说动了两人,面上也露出喜色,热情说道:“若想请神,二位不妨去东巷的戏班子里走一趟。”   裴荒疑惑:“戏班子?”   “对,就是东巷那个戏班子。”   老板压低了嗓子,小声说:“他家有个老旦,原本都唱不动了,嗓子也坏得彻底。谁知有一日去拜天麓娘娘时,忽然与娘娘通灵了,第二日整个人都生龙活虎,直到现在还能上台呢!”   “从她那里请的神像,都格外灵验。只是能否请动,就要看二位是否心诚了。”   裴荒谢过老板,正好炉子里的药也煎好了,便扯了扯薛镜辞的衣袖,让他坐过来喝药。   薛镜辞一闻到药味就忍不住皱眉,正要开口,裴荒却端起药碗,凑到他嘴边哄道:“等你喝完药,我带你去戏班子看一看,正好路上再买一根糖葫芦。那一家我吃过的,不酸。”   还真的要去?   薛镜辞垂眼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药汁,大抵明白了裴荒的意思,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药汁。   苦涩的气味实在难以下咽,他这才擡手捧住碗,深吸一口气,干脆将脸几乎整个埋进去。   等再擡头时,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已经消失殆尽,连一滴都没有留下。   裴荒心里一软,虽说这些日子薛镜辞喝药时总是不情不愿,可却从未浪费过他熬的药汁。   喝完药后,裴荒信守承诺,真的带薛镜辞去买糖葫芦。   那摊主扛着一根稻草棍子,上面插满了裹着糖浆的糖葫芦,红豔豔的煞是好看。   凡是路过的孩子,皆被吸引了目光,非要大人买上一根才肯走,有的干脆坐在地上耍赖。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嘛!”   那大人却没什麽耐性,拎起孩子斥道:“若是耽误了请神的正事,看我回家怎麽揍你。”   薛镜辞咬着裴荒刚买的糖葫芦,朝那人看去,这才发现前去求神的人极多,再过一条巷子就是老板口中的戏班子了。   他吃完糖葫芦,顺着人流朝戏班子走去。   等进了戏班子,就见高高的戏台子上空无一人,而两侧的桌子全都坐满了看客,就连楼梯上都站满了人,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裴荒找到负责收票的人,悄悄塞了些银子过去,询问能否去后台见一见那位传闻中,可以与天麓娘娘通灵的老旦。   那人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银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只来一次就想见她,怕是心不诚。”   他拿腔作调地晃了晃头:“这种事情要看眼缘,今日不行就明日来。只要多来几次,念在你心诚的份上,她或许就愿意见你了。”   裴荒还想说什麽,身后的人却不乐意了,直嚷嚷着他们堵住了路。   “不听戏就出去!”   两人只得朝戏班子里走,那银子自然也是要不回来的。   薛镜辞垂眸,看向身后的队伍,就见还有不少百姓也像裴荒那般悄悄塞了银钱,最后却依旧无缘见那位老旦。   这些银子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得上什麽,可却是这些百姓忙活大半年才能攒下的积蓄。   想来这戏班子打着天麓娘娘的名号,已经暗中赚了不少亏心钱。   至于这戏,恐怕也不见得唱得好。   这里之所以如此热闹,无数人前来捧场,不过是想为生病的亲人祈福,又或是无病无灾,只是想要求个心安。   薛镜辞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很快就有两个戏子登上高台开嗓。   那声音难听至极,显然是许久未曾好好吊嗓子了,不仅毫无唱腔可言,情绪也平淡至极,敷衍得像是念经文一般。   而周遭所有的看客,不仅对此熟视无睹,还纷纷鼓掌叫好。   薛镜辞左右环视,低头看向面前的茶碗,那小小的瓷碗价值不菲,欢呼声震得桌子都在颤动。   茶汤震蕩,映出周围之人扭曲的身影,看不清面容,荒诞得不似凡尘。   而那台上戏文正唱:这三伏天气,红日高照,岂能下雪?   哗啦啦,六月晴空转眼就变了天。 第62章   薛镜辞听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两人半道离开,从小门走了出去。   见裴荒似乎有心事,薛镜辞问道:“你觉得这戏班子有问题?”   裴荒摇摇头:“不一定。只是觉得这神像传说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薛镜辞看向裴荒,想起前几日这人说过,不会再去管这事。   可看他的模样,分明还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薛镜辞想了想,说道:“我身体已经好多了。你要是想查……”   裴荒笑着打断他,侧头问道:“你是想要逃避喝药?这可不行。”   薛镜辞还想说些什麽,裴荒却忽然转了话题,说起要薛镜辞对他好的事情来。   他扬起唇角,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怎样才算对我好?”   薛镜辞眼睛亮了亮,上一次他说要弹琴却被裴荒拦下,这几日正愁找不到方向。   裴荒装作思考模样,直到薛镜辞轻声催促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你看,别人家的师父养徒弟,都是很精心的。我今日想吃面……”   顿了顿,裴荒又加重语气强调道:“不是外头买的那种,我要吃你亲手做的。”   薛镜辞瞥了裴荒一眼,心中有些意外。   自重逢以来,这人看着比以前冷静稳重不少,但此刻说话的语气,却和先前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孩童有几分相似。   这无端的联想让薛镜辞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应道:“不就是面,回去我给你煮。”   正好客栈里有现成的竈房和食材,薛镜辞付了些银钱借用,将里头的人都支了出去。   他如今做了僞装,通体矜贵的气质却难以掩藏,竈房伙计担心他会炸了竈房,忍不住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   可等了许久,却听不见竈台生火的声音,才稍微放下心来,觉得这小少爷不过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要生火做饭,这才放心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却不知道,竈房内的薛镜辞,正在认真的蹂躏面团。   系统在薛镜辞脑海里嘀嘀咕咕道:“这小鬼可真会折腾人!说是要你亲手煮面,可这竈房里明明就有晒干的面条,怎麽还要你重新拿面粉去揉?”   薛镜辞却不觉得这要求过分,他嘴巴刁,自然明白现揉现下的面,会比提前晾干的更为筋道好吃。   他安安静静地揉面醒面,重複三次后搓成长条,放在竈台边上。   做好这些,薛镜辞才掀开铁锅,升起竈火。   薛镜辞把葱段放入冷油中煸炒,待到葱段翠绿的颜色转为暗沉后,便立即捞出来,只留下喷香扑鼻的葱油。   系统虽说闻不到气味,但也能想象出这葱油的香气有多诱人。   “这下那小鬼定是没话说了,宿主连煮面的油都是亲手炸的。”   薛镜辞没应声,神情极为专注地捞起葱油,刷到搓好的面条上。   那面条极长,直到每一处都仔细刷好,他才拎起来放入热水中。   下界天黑得早,如今竈房里黑黝黝的,唯一的光来自竈台,从柴火间丝丝缕缕透出来,明明灭灭地照在薛镜辞脸上。   他纤长的睫毛鸦羽般抖着,很快就被火光覆上一层浅金色。   裴荒看着薛镜辞,忍不住出了神。   直到听见水沸的声音,才醒转过来。   他走到薛镜辞身边,撩起衣袖给他擦汗,然后又语气任性地开口道:“还要加一个溏心蛋。”   薛镜辞满口答应,这下裴荒终于没有再提什麽新的要求,静静退到一边。   很快面就煮好了,薛镜辞拿篱爪将面捞出来,又按裴荒要求往汤里下了个溏心蛋,最后放入肉丁,淋上葱油。   剩下的葱段他也没有浪费,轻轻洒在溏心蛋上做点缀。   系统看得直流口水,在薛镜辞脑袋里喵喵叫,说是等恢複力量重新有了身体后,一定要尝尝这葱油面才行。   然而裴荒却安静地过分,视线紧紧盯着那碗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薛镜辞将面放到他面前,又点了根蜡烛放在旁边,这才开口道:“趁热吃。”   裴荒喉头一紧,双手捧起面碗,只见那碗里的面条纤长柔软,红白的溏心蛋上还缀着浅绿的葱花,热气蒸腾着漫入他眼底。   他闭了下眼睛,掌心感受着碗壁传来的热意,半晌才稳住心绪,小心翼翼的尝了口汤。   汤汁浓香,暖意随着汁水流入胃里,裴荒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慢慢低头用筷子夹了面去吃。   见裴荒一直不说话,薛镜辞便紧张地盯着他。   这样应该可以渡过试用期吧?   可裴荒也没说好不好吃。   直到裴荒吃完了一整碗面,才擡起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放下汤碗,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余温,漆黑地眸子泛起细碎的光:“自我爹死后,许多年没吃过长寿面了。”   薛镜辞忽然愣住了。   竈房里黑漆漆的,借着桌上的烛火,薛镜辞勉强能看清裴荒的身影。   他坐在那里捧着空空的面碗,看起来似乎一动不动,只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手指轻轻颤着,像是在隐忍什麽难以言说的情绪。   薛镜辞心里有些闷闷的,低声道:“原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冷风从竈房外灌进来,吹得烛火轻晃。   薛镜辞忽然伸手拿走了裴荒手里的汤碗,轻轻握住他微颤的手指。   裴荒的手指瞬间僵住,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薛镜辞不容挣脱地拉起,朝竈房外走去。   “今日还没过去,我们现在就去街上走走,给你补份生辰礼。”   此时已经黄昏,马头墙上挂起竹编的灯笼,寒风一吹,就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并肩走在西巷的长街上,周围热闹极了,各色的摊位从街头摆到街尾。   南州富庶,官府也极为开明,只要有手有脚都可以在街上贩卖东西。   薛镜辞擡头一看,就发现一排卖吃食的。   有卖小笼包的,竹笼屉摞成高高一叠,下方连着炉子,远远就能闻见香气。   也有卖茶水的,便宜大碗,只是没地方歇脚,必须端着碗就地喝掉。   还有许多人甚至连摊子都没有,背着个炉子随处一支,就做起生意来,那热油里随便炸些附近的河虾,连皮带肉都十分酥脆。   裴荒一直留意着薛镜辞的视线,只要察觉到他多看了什麽几眼,就打算挤进人群里掏钱买下。   他自己吃了面,薛镜辞却还没吃东西。   可今日薛镜辞似乎对吃食彻底失去了兴趣,对这些卖吃食的摊子视而不见,一门心思朝前走。   不远处人潮忽然朝一个方向拥挤起来,薛镜辞以为那边有什麽新奇玩意,赶紧擡眼去看。   却只见一个锦衣小公子风风火火地策马而过。   那马的四只蹄子上燃起火焰,飞驰间火光闪烁,难怪引得无数人围拢探看。   薛镜辞猜测那人是用了什麽阵法,多半也是个修道之人。   他正要收回视线,却又见到了林肃。   林肃拦住那小公子,手一擡就熄灭了马蹄上的火光。   他不知说了什麽,小公子恹恹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坐在马上,再也不複先前的张扬。   两人很快离开,人群也随之散去。   这小插曲并未引起薛镜辞的注意,他满心想着的,都是给裴荒挑一件好玩的生辰礼。   走过这一排卖吃食的,下了青石台阶,便看见一座七孔廊桥。   桥底下停了十几条小船,头碰头,尾连着尾,可以直接从这条船跨到另一条上去。   竟也连成一片热闹的小集市。   这上面卖的就不是吃食,而是从稍远一些的地方运来的小玩意。   有捏面人的,画糖画的,还有人做了扇子现场题写字句。   薛镜辞一眼扫过去,总觉得这些都不够特别。   他转了转视线,忽然被船头的碗莲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那小巧精致的青瓷碗不过巴掌大小,里面蓄着清澈的水,表面浮着几片碧叶。   几只或粉或白的荷花从叶子里探头,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经彻底绽开,正迎风摇曳。   这碗莲很少见,又玲珑可爱,薛镜辞看着喜欢,驻足弯腰,买了一个打算送给裴荒。   可正要送出,薛镜辞又忽然迟疑起来。   裴荒伸手弹了弹碧叶,就见露水圆滚滚地滑落下来,发出滴答轻响。   他望向薛镜辞道:“这碗莲我很喜欢。”   薛镜辞见他喜欢,心下一阵高兴,却又忍不住叹道:“只可惜这东西易碎,留不了太久,还是再另选一件。”   裴荒却摇摇头说道:“无妨,我知道永远保存的方法。”   薛镜辞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眼睛亮亮地说道:“可以做成琥珀!”   裴荒见薛镜辞与自己心有灵犀,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喜意。   他正要说些什麽,天气却一瞬间变脸,耳边很快响起急刷刷的雨声。   雨水浇落在河道上,激起片片水花。   小贩们急急收摊,一时间周遭兵荒马乱。   薛镜辞怕有人撞碎了怀里的碗莲,只顾抵着头小心护着。   裴荒则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肩膀,护着他朝岸上走。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撞过来,裴荒一手撑起伞,另一只手骤然收紧,紧紧将薛镜辞捞进自己怀里,不让任何人触碰到他。   雨声溅在伞面上,仿佛分割出了一方小小的世界。   伞外是兵荒马乱的人群,伞内只有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   雨水沖洗着青阶,缝隙里长出的小花被揉得歪斜。   一丝青草香,混着泥土与雨水的气息,浸入薛镜辞的鼻间。   他擡起头,视线和裴荒撞在一起。   那双眼睛里蕴着他看不明白的情绪,像是平静水面下汹涌着漩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卷入其中。   两人的呼吸与心跳在冰冷的雨幕中纠缠。   明明周遭都是潮湿与清寒的气息,薛镜辞却感受到一股灼热。   薛镜辞有些恍惚,想起当年在花灯会上,裴荒也是这般护住他。   只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虽然努力伸手护着,两人还是随波逐流地被人群挤着向前。   而如今,裴荒那双手却更稳了,直到人流散去,他们依旧还好好地停留在原地。   裴荒撑着伞,仍然维持那个紧巴巴地搂着薛镜辞的动作。   薛镜辞低下头,手里还小心地捧着小小的碗莲,将脆弱的花护在两人的拥抱之间。 第63章   回到客栈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上都不免被大雨淋湿了。   那碗莲倒是完好无损。   薛镜辞体弱,凡界的雨阴气太重,裴荒怕他风邪入体,病上加病,赶紧催促小二烧了热水送来,叫他泡进加了药草的热水里。   这般体贴的待遇,薛镜辞很少遇到。   他并不觉得有多冷,可还是没有拒绝,乖乖换下衣裳,泡进了水里。   那药草味道香甜,薛镜辞盯着看了一会儿,甚至在药包里看到了细碎的花瓣,心里偷偷想念起昨日尝过的桂花糕。   裴荒早就备好了干净衣裳,等他走出屏风时,就见这人已经取好了碗莲,放置在一个小瓷碗里。   就这麽一会儿功夫,裴荒竟然已经备好了制作的物件,大块的松香放在桌上,叫他更想吃东西了。   他坐下了身,喝了杯茶水,才问:“这些事哪里来的,也没听见你出门。”   裴荒拍了拍腰上的储物袋:“以前用过的,好在没丢掉,还可以用。”   薛镜辞低头细细打量那模具,正想说话,房门却又被敲响。   裴荒去开了门,很快就端回了一盘桂花糕。   薛镜辞惊喜地睁大眼睛:“你怎麽知道我想吃!”   他语气中的讶异藏都藏不住,裴荒笑着将盘子放到他面前。   “猜的,总觉得你会想吃。”   变成玩偶后已经很久没有动的系统,竟然也跳出来,又回複成猫咪的样子,用小猫爪偷糕点吃。   裴荒看了看他,伸手揉了揉毛脑袋,毫不惊讶地问道:“你恢複好了?”   自从系统进入休息状态,小莓果也觉得无聊,跟着钻进系统空间里,果然系统恢複,这小东西就也跟着跳出来,啵啵啵的讨东西吃。   薛镜辞严肃了眼神,将盘子里的桂花糕分成了四份,然而吃掉了自己那份,却还觉得意犹未尽。   系统与小莓果的嘴巴是随了薛镜辞,自然不会分出自己的那份。   裴荒见着好笑,才转头说:“我的给你吃,不够了再叫厨房做一份。”   薛镜辞瞬间开心起来,晃了晃头说:“不要了,晚上我还想吃八宝鸭。”   裴荒点头答应下来,又继续低头摆弄桌上的模具。   薛镜辞不出声,全幅注意力都放在裴荒利落的手部的动作上,就这麽出了神。   许是很久没听见动静,裴荒有些担心,连忙擡头看向薛镜辞。   凡界里蜡烛是稀罕的东西,屋里并不明亮,只有微弱的光漾开,柔和了月光的冷清。   薛镜辞倚在床榻的软枕上,青丝垂落肩膀,就这般静静地看着裴荒。   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月光和烛火都要好看,仿佛还带着几分自豪。   裴荒甚至能脑补出薛镜辞的声音,似是他又在说:我徒弟是最厉害的。   他连忙移开视线,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手下的动作放慢了些,好让薛镜辞看得更清楚。   制作琥珀的工序很简单,最难是将碗莲定型烘干,之后放入模具中,灌入松香等待凝固即可。   虽然简单,但耗时却很多,等裴荒彻底弄好,已经到了半夜。   他擡起头,就见薛镜辞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原本那只小丑猫占据了薛镜辞旁边的位置,此刻却被薛镜辞捞进怀里,像是有意给他空出个位置。   裴荒掀开被子,轻轻躺进去,没有惊扰到薛镜辞。   屋子里弥漫着松香的气息,这东西有毒,但用法术稍作处理后,便只余下香甜的气息。   裴荒侧过身,盯着薛镜辞看。   这几日他日日煎药给薛镜辞喝,总算将他先前消耗的精气养回了几分,只是唇色依旧惨淡苍白,还要慢慢多养些时日才好。   如今南州事多,皇子的失蹤,还有这诡异的神像怕是都与魔修有关,也不知他们在打什麽算盘。   裴荒眼神微冷。   有那件东西在,魔修迟早会找到他。   只希望在那之前,他能将薛镜辞的身体彻底养好。   裴荒叹口气,忽然发现薛镜辞鼻翼动了动,接着唇角扬起了一点。   他猜测薛镜辞是做了什麽美梦,多半是嗅到了松香的味道。   也不知梦到的是桂花糕还是八宝鸭?   裴荒闭上眼睛,松了心神,很快也睡着了。   他入睡后不久,薛镜辞却醒了。   薛镜辞梦见裴荒彻底答应了当他的弟子,他的任务顺利完成,一下子就醒了。   他眨眨眼,视线落在不远处刚刚做好的琥珀上。   那碗莲被封入松香里,姿态玲珑可爱,薛镜辞想伸手摸一摸,又怕惊醒了裴荒,只得作罢。   他回忆起先前的梦境,想着裴荒什麽时候才能通过他的试用期,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天亮。   又到了他喝药的时间,薛镜辞见裴荒睡得熟,心知早上不必喝药了。   谁知裴荒却準时醒来,两人视线交错,都愣了片刻。   裴荒刚醒,嗓音还有些哑,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问道:“天亮了?”   薛镜辞道:“你睡得迟,不然再多睡会。”   裴荒却很快清醒过来,摇头道:“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做。”   说罢,他去给薛镜辞煎药,等端着药回来,就见薛镜辞正在把玩桌子上做好的琥珀,眼中难掩喜爱之色。   裴荒放下药碗,说道:“昨夜还漏了最后一道工序。”   薛镜辞垂眸看向掌心的琥珀,只见表面都已打磨光滑,疑惑问道:“哪一道?”   裴荒却忽然卖起关子:“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薛镜辞心里好奇,很快就将药喝完,把空碗捧给裴荒看。   裴荒不说话,只是拿起琥珀,指尖一晃多了个银针暗器,在顶部扎了个孔洞。   他装作不在意地模样,提议道:“这样你日后若是想佩戴,只要打个绳结就好。”   薛镜辞接过琥珀,伸手摸了摸孔洞,面上闪过迟疑之色,最终还是没有佩戴,只是从储物袋里拿了个盒子装起来。   裴荒眼中的喜悦渐渐淡下去,谨慎地问:“不喜欢吗?”   薛镜辞摇头:“没有不喜欢,只是我怕又弄碎了。”   裴荒愣住,心底有些酸。   像是又吃了一口那日酸得掉牙的糖葫芦。   他伸手拿起盒子,重新将琥珀取出来,又从储物袋里挑了根红绳,俯身系在薛镜辞的腰上。   “碎了就碎了,再做新的就是,你这麽好看,戴着一定很漂亮。”   薛镜辞心口一跳。   明明裴荒正低头看着琥珀,并没有看他,可视线里却满是认真,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前几日系统让他夸裴荒,他照做后发现裴荒脸皮薄,竟还会不好意思,便生出逗弄之心,见缝插针地就会夸他几句。   可如今,轮到裴荒夸他,薛镜辞竟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悄悄伸手摁了摁心口,觉得屋子里忽然热了几分。   薛镜辞努力转移话题:“你先前说今日有事?”   裴荒松开手,点头道:“我还想再去戏班子看一看。”   薛镜辞赶紧拉开门,被清晨的冷风一吹,他面上的燥热才彻底散去。   两人朝戏班子走,清晨路上行人不多,可戏班子门口已经排起长队。   轮到裴荒时,他又暗中给了银子,却还是没能见到那位老旦。   如此一连过了七日。   第七日夜里,裴荒忽然说道:“明日不去了,不如今夜我们就直接去戏班子里探一探。”   薛镜辞看得出裴荒在意那神像,虽然并不明白是为什麽,但还是没有多问,便陪他同去。   两人施展法术遮掩气息,很快就轻飘飘地落入戏班子里。   这里褪去白日的喧嚣,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裴荒沉声道:“奇怪。”   薛镜辞问:“你发现什麽了?”   裴荒压低声音说道:“寻常戏班子,不登台的时候总要练功吊嗓,这里却静悄悄的,连个练功的人都没有。”   薛镜辞点头:“难怪唱得如此难听。”   系统窝在薛镜辞肩膀上,闻言晃了晃尾巴,说道:“宿主别怕!我先进去探探路。”   它身形小,又是个猫身子,确实不容易引人注目。   薛镜辞将它放下来,和裴荒藏在假山石后面等待。没多久系统就从屋子里闪出来,一头钻进薛镜辞怀里,浑身毛都炸起来。   “宿主!里面都是些活死人……”   系统喘着气,瞳孔惊恐地竖起,却见裴荒和薛镜辞毫无反应,忍不住问道:“宿主你不怕?”   薛镜辞捏捏它的猫爪子:“上次我和裴荒去那鬼珠时你不在,那里面到处是纸扎人。”   不过话虽如此,这里并非幻境,而是官府治下的南州,怎会有人在此行诡异之术?   薛镜辞示意裴荒和自己进去看看。   系统顶着小莓果,说什麽都不愿进去了。   薛镜辞和裴荒跳窗而入,很快就看到了系统说的“活死人”。   几个纸扎人躺在床上,旁边还摆着唱戏的行头,可谓是鬼气森森。   薛镜辞正要细看,屋外竟然传来脚步声。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裴荒拉住,躲入床底下。   底下的空间幽闭,两人挨在一起,呼吸交织着响在耳边。   裴荒做贼做惯了,第一时间收敛气息,却见薛镜辞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调侃:“一看你就没当过贼。”   薛镜辞扬了扬眉:“我为何要当贼?”   裴荒轻声道:“可你不是说要当我的师父?”   薛镜辞正要说些什麽,脚步声加重,两人都不说话了。   裴荒暗自松了口气,方才他下意识说出那句话,不过是稍作试探。   他一身魔功,和正道半点都不沾边,当贼竟反而是里面最光明的的一种了。   薛镜辞如今还什麽都不知道,才会一直想要收他当弟子。   裴荒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麽。   直到来人整理了行头,又离开屋子,他才重新回神。   见薛镜辞还蹲在床底,裴荒有些好笑,将他拉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两人正要离开,一回头忽然发现角落里竟然供奉着天麓娘娘的神像。   这尊神像和真人一般大小,盘膝静坐在那里,身前燃着四柱香。   那香已经燃到了根,在他们看过去的瞬间,就彻底熄灭,只幽幽地飘出四道青烟。   裴荒盯住了香,眉头微微蹙起。   薛镜辞知道裴荒懂得多,尤其是这些邪门的东西,便问道:“你又看出什麽了?”   裴荒伸出四根手指,轻声道:“凡间有个说法,神三鬼四,这戏班子的人供神,却点四柱香,实在奇怪。”   薛镜辞胆大,竟直接走过去想要查探一番。   谁知他刚一靠近,那神像边缘忽然亮起道金光,紧接着便开口说话了!   “何人扰我清修,还不速速退下!” 第64章   剎那间神像金光璀璨,如同有了灵性,原本慈悲平静的面容也变得凝肃起来,让人不敢直视。   薛镜辞却听出这声音有异。   天麓娘娘是尊女神,而方才的声音却有些不对劲,像是男子掐着嗓子说出来的。   裴荒也察觉到这一点,抽出剑直直朝着神像后面的暗红色帷幕刺去。   剑气激蕩,神像后传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薛镜辞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少年抱着脑袋,从神像后打了个滚堪堪落到两人面前,高呼道:“饶命!”   他的容貌有些熟悉,薛镜辞略一思索,便想起这人正是先前纵马游街,被林肃拦住的小公子。   薛镜辞上前一步,拦住裴荒的剑锋,低声道:“此人与林肃相识。”   裴荒收了剑,垂眼盯着那小公子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麽?”   温淩云小心翼翼地将脑袋从剑刃边上移开,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们是那鬼戏班子的人,这才故意出声,想要将你们吓退。”   就在这时候,外头屋檐上略过一道黑影,像是有只黑猫跑了过去。   温淩云吓了一跳,搓了搓手臂道:“这里阴森森的,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   薛镜辞点头答应,三人小心隐藏着身形,翻墙离开了戏班子。   温淩云胆子大,此刻看出薛镜辞与裴荒不是坏人,便主动说起自己来此地探查的缘由,想要从两人身上也套出点消息来。   “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人。半月前我与朋友来南州游玩,听闻这戏班子火爆,就慕名过来听了一场。谁知第二日,我那朋友就变得有些浑浑噩噩,又说不出是哪里不正常。我怀疑与这里有关,所以才偷偷前来查探。”   说罢,他看向薛镜辞问道:“那你们又为何会来?”   裴荒道:“我家小郎君生了病,听客栈老板说这里有位老旦可以通灵,从她那里求的天麓娘娘像都极为灵验,就想过来碰碰运气。谁知我们一连来了七日都无缘得见,只好深夜探访。”   听到两人来这里是为了求神像,温淩云眼中闪过失望之色。   他还以为两人或许知道些什麽。   温淩云看向薛镜辞,见他气息虚弱,面无血色,应该是生了重病。想了想,他多嘴说道:“你们既然来了,也该看出此地鬼气森森,绝非善地。听我一句劝,别再信这邪像,更别请回家里。”   裴荒追问道:“邪像?可这里的人都说天麓娘娘很灵验,家里若是有人生病,去拜一拜就会好转。”   温淩云见裴荒似乎对这天麓娘娘深信不疑,顿时有些急了,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怕是不知道,一年前我曾无意中打破过一尊神像……谁知这女像之中,竟还藏着一尊男像!想来是暗中借着天麓娘娘的名头吃香火。”   此事诡异,如今想起来温淩云依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怕两人不信,正想再劝说几句。毕竟这些日子来了南州,他亲眼见过许多重病之人的亲友病急乱投医,将天麓娘娘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绝不容旁人说她的坏话。   可温淩云一擡眼就看到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暗道不好!   林肃竟发现了他偷偷溜走的事情,寻过来抓他了。   温淩云正要逃走,却见林肃脚步加快,竟直直跃过他,一把抓住了薛镜辞的手腕。   那熟悉的身影让林肃心口发闷,甚至头一回无法冷静地思考,双唇发颤地喊道:“薛……”   薛镜辞平静地转身,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忍不住微微蹙眉,转身朝身后看去。   他这一回头,林肃才看清他的容貌。   这人容貌不似薛镜辞那般惊豔,眉眼天真,像是个不经事的少年。   林肃松开手,理智终于彻底回笼,叹了口气道:“抱歉,我认错了人。”   裴荒不动神色牵起薛镜辞的手腕揉了揉,他对自己的易容术颇为自信,只是林肃这人粗中带细,若继续呆下去,难保他不会发现猫腻。   想了想,裴荒望向温淩云,说道:“多谢小公子提点,我和我家郎君会另寻治病方法,不会再去求这位天麓娘娘了。”   说罢便带着薛镜辞先行离开。   两人一走,就只剩下了温淩云与林肃,他原本是心虚地退了一步,怕林肃责怪他贸然独自行动。   谁知林肃却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薛镜辞和裴荒的背影消失不见。   十年过去,上界许多人已经记不起薛镜辞这个人。   但也有许多人始终无法忘记。   林肃是后来才得知薛镜辞的死讯,又从林恒口中知晓薛镜辞当年竟将本命剑赠予他,好让他在下界时能得到庇佑。   他总是忍不住想,假若当时自己还留在上界,没有追去下界找林恒,是否就能阻止这一切。   林肃这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实在罕见,温淩云一时忘了心虚,竟忍不住凑过来问道:“你方才将那小公子认成谁了?还从未见你如此失态过。”   见林肃不说话,温淩云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下终于唤回林肃的神志。   他没了力气责备温淩云擅自行动之事,摇摇头道:“那人已经故去许久了,我一时恍神才会认错。走吧,随我回去。”   温淩云跟着他,走出长街外,口中絮絮叨叨地说起戏班子里诡异的情况。   裴荒也正和薛镜辞说起这事。   神像之中还藏着别人的塑像,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但两人知晓温淩云身份不同,断不会说谎话诓骗他们。   薛镜辞蹙眉道:“难怪上的是四柱香,里面不知供奉着什麽野鬼。”   裴荒沉思着,没有立即应声。   今日去戏班子探查,他主要是想看看此事与魔修有无关系,或者说与他有无关系。   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魔修所为,也不是沖着他来的。   既如此,还是薛镜辞的身体更为重要,他们没必要继续查探下去了。   裴荒望向薛镜辞,说道:“我答应别人要帮忙,如今能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这水浑浊,我们还是不要去淌了,这几日好好吃一吃南州美食才是正事。”   薛镜辞正想点头,忽然又改了口:“渡过试用期才是正事,你再想想,还有什麽事算是对你好?”   他语气认真,裴荒想起那碗薛镜辞亲手做的长寿面,耳根不争气的红了。   裴荒移开视线,摇摇头道:“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听他这样说,薛镜辞放心下来。   系统凑过来打趣道:“宿主,他说什麽你都愿意做吗?”   薛镜辞笃定道:“裴荒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这些日子的相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荒对他照顾颇多。唯一有些难办的要求,也只有亲手做一碗面。   可那日却是裴荒的生辰,作为他的弟子,这要求根本算不得过分。甚至薛镜辞每每想起,都觉得他做的还不够。   确实不如别人家的师父。   系统晃晃尾巴,心道薛镜辞放心得也太早了。   裴荒想要的可不只有这些。   不过系统一转头,就看到裴荒出去煎药,便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薛镜辞却忽然想起什麽,问道:“这一次你醒来,怎麽也不催我做任务了?”   小猫想起和6B的对话,有些心虚地伸出猫爪,拍了拍薛镜辞的手背:“宿主不用着急,现在积分长得很快呢!”   十年过去,无论是谢争还是萧寻,都贡献了大量的火葬场积分。   薛镜辞狐疑道:“可是裴荒还未正式拜师?”   小猫一本正经地解释:“试用期也算是有了师徒关系,主要还是裴荒资质出衆,修为进展极快,积分才会长得快。”   薛镜辞放下心来,暗道终于收到一个好徒弟了。   这日之后,两人不再去管神像与皇子失蹤之事,倒也过了好几日宁静悠閑的日子。   只是到了第五日时,两人正在街边吃早食,忽然看见人流朝一个地方涌去。   知府府邸的外面,有人张贴出了布告,说是要重金求神医治病。   人群围拢过去,对着告示指指点点道:“找什麽神医,只要去庙里拜拜天麓娘娘不就好了!”   也有人摇头叹息道:“前些日子,官府派了好些医者,去附近村子里治病,还劝说那些人不要再去拜神,吃药才是正经。可结果呢,如今这官府内的人自己就病倒了,那些医者也治不好,还要去寻别的神医。”   “怕是不敬神灵,遭天谴了!”   薛镜辞与裴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如今旁人尚不知晓,这得了病的究竟是何人。但能让知府如此重视,甚至不惜布告寻医的,恐怕只有林肃了。   裴荒看向薛镜辞,并不想他卷入是非之中。   可他也清楚,若林肃真的命在旦夕,薛镜辞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想了想,他将面前的包子递给薛镜辞:“想去就去,我陪你。”   薛镜辞轻轻点头:“好。”   他将包子咽下,随后拨开人群,走到告示前,一把将告示扯了下来。   见这麽快就有人揭榜,人群一阵哗然.   听到这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打开门,将薛镜辞他们迎了进去。   他是府邸内的管家,这几日府中贵人接连病倒,实在没有办法才选择张榜求助。   却不想,竟这麽快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揭榜了。   管家虽然年岁高,但目色精明,早就暗中打量了薛镜辞和裴荒一番。见薛镜辞一脸病容,年岁也很小,不由得心中打鼓,试探问道:“二位真是来治病的?”   薛镜辞点头道:“病人在哪,带我们去看。”   管家却没立即带着两人去见贵人,而是绕了个弯朝偏房走去。   偏房昏暗无光,床榻上面躺着一个正难受呻吟的侍卫,旁边还坐着一位医者,此刻正满脸苦色地坐在原地,脚边散落着许多医书。   管家站定,看向两人道:“要医治的人就在这里,有劳了。”   裴荒看出管家这是不信他们,想要先试探一下他们的医术,便主动上前一步给侍卫探了脉。   他的动作很快,引得医者侧目,觉得他像是个江湖骗子。   可很快,医者就听见裴荒认真分析起脉像来,竟与他先前查探的分毫不差。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你,会如何医治?”   “他这病需要下猛药,否则拖得越久,身体亏空越厉害……”   裴荒早年间在下界里四处行走时,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观脉象就是其一。   这些日子为了替薛镜辞养好身体,他一有空的时候就去读医书,此刻侃侃而谈,倒是真把管家和那个医者都唬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医者点点头,严重流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这侍卫的病症他也看过,裴荒说的脉象分毫不差,但用药的思路却与他不同。他习惯以温养身体为重,很少会下猛药。   倒是此人用药大胆,说不定另有奇效。   管家一咬牙,便决定直接领着二人去找林肃。   如今皇子失蹤,林肃和知府也都病倒了,整个府邸都失去了主心骨。   甚至有不少下仆都在议论,是否真是因为他们违逆神灵,才受此责罚。   眼看事情掩盖不下,府中医者也都束手无策,管家无奈才去外面寻找民间高人。   他收回思绪,看向两人道:“先前不知二位医术深浅,这才小心试探,还望莫怪。二位请随我来,要治病的另有其人。”   薛镜辞与裴荒跟上管家,很快就到一处药香四溢的屋子附近。   屋门吱呀一响,林肃正从屋子里走出,见管家领了面生的人进来,神色瞬间变了,问道:“他们是谁?”   管家上前轻声解释,林肃皱眉:“胡闹!”   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昏睡了一夜,府中下人就捅了这般大的篓子。   这一次他跟随三皇子南下,为的就是彻底解决野神之事。   他们原本做好打算,特地带了宫中御医一并南下,想要用正常手段治好患病的百姓。   如此一来,百姓自然不会癡信那忽然冒出的野神。   可眼下才初见成效,皇子便意外失蹤,而他自己也中招,生了和那些百姓一样的怪病,脑中时常昏沉不清,面前浮现出诸多幻象。   林肃本想暗中联系尹师姐求助,谁知府邸的人却乱了阵脚,竟直接贴出布告,说要求神医。   这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此番随行来的宫中御医都是群饭桶,想要治病还是求神更有用。   说不定有心之人已经在散播谣言,说他们是不敬生灵才会生病。   这麽一想,林肃神情越发凝重,一心只想出去查探情况,免得前功尽弃。   见他要走,管家顿时急了,上前说道:“这二位是揭榜的神医……”   “不必。”林肃干脆地拒绝,压低声音对管家说道:“切记不可再张贴布告,我们生病之事也绝不能外洩。至于这两人,你且领去一旁,给些银钱打发就是。”   薛镜辞见林肃脚步虚浮,却不让他们看诊,心知这是不信任他们。   想了想,能快速让林肃信任他的,只有一个方法。   他晃了晃裴荒的手,轻声道:“将易容卸了吧。”   裴荒心底叹口气,知道这下不能再独藏起这个人,但还是按照薛镜辞的意思,伸手替他卸去僞装。   林肃原本一心要朝外走,忽然看见薛镜辞不作僞装的脸,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许久,他才颤声问道:“薛师弟……你,你还活着!”   薛镜辞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想让我们看看你生了什麽病。”   林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过来。”   三人一并进了屋子,林肃这才脱力般地坐回椅子上,视线却紧紧盯着薛镜辞,仿佛一旦移开,这人就会消失一般。   裴荒不动神色紧紧拽了下他的手,示意林肃看向自己。   “你这脉象平稳,不像是生病。”   林肃回过神来,面对着薛镜辞,他自然无所隐藏,直接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这几年南地兴起一种野神,当地人叫她天麓娘娘。起初只不过是烧香跪拜,渐渐的便有人假借通灵的名义传递神谕,惹出不少乱子。我如今为皇室做事,此番随三皇子下南州,就是想要将这野神除去……”   这事情薛镜辞早就听裴荒说过,并不觉得新奇。他好奇的,是林肃身为上界修士,竟然会为下界的皇室做事。   但现在不是发问的好时机,薛镜辞没说话,静静听着林肃将话说完。   林肃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叹了口气道:“来了这里后,我就立即让宫中御医替生病之人医治。他们医术精湛,却对许多人的病症束手无策。多方查阅医书之后,怀疑是一种蛊毒,毕竟如今正是梅雨季,许是有蛊虫从南疆流入。”   “蛊毒?”薛镜辞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了小莓果。   当日他能从淩虚宗逃走,多亏了小莓果吸走他体内的蛊毒。   只是这几日小莓果总是神出鬼没的,仗着旁人看不见它,总是跑出去偷吃东西。   回来之后,就一副饱食昏睡的模样,也不知道吃了什麽。   薛镜辞在脑内和系统对话,让它变回猫身子,出去找小莓果。   系统原本怕自己出现,会让旁人轻易认出薛镜辞。如今既然薛镜辞没有遮掩的意思,它便高高兴兴地重新变回了猫,灵敏地跳出墙外,不过一刻钟就刁了个玫红色的小人回来。   薛镜辞看向裴荒,裴荒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装模作样抓起林肃的手,实则悄悄让小莓果咬了他一口。   他指尖轻动,仿佛施了个法术,遮掩了小莓果的动作。   林肃只觉得指尖一疼,下一秒就有什麽东西顺着血液流出,仔细一看竟是个通体漆黑的蛊虫!   他看向裴荒道:“十年不见,你功力见涨许多。这东西一旦进入体内,就难寻蹤迹,你竟有办法这般快的将它引出来。”   裴荒没说话,捏起那蛊虫微微皱眉。   先前他怀疑是魔修作祟,却没有查探到熟悉的魔修手段。可如今看到这蛊虫,他又不太确定了。   难道十年时间,魔界又涌出什麽新势力?   他正要细看,那蛊虫竟自焚了,瞬间化作一滩水滴落在他的掌心。   裴荒冷声道:“毁尸灭迹得倒是彻底,那幕后之人果然谨慎。”   他从储物袋中摸出个灵盒,将毒液尽数装进去,擡眼时却见林肃神色古怪,便问道:“你是想到了什麽?”   林肃点点头:“原本只是猜测,如今见到这蛊虫,我已经有九成把握,幕后之人就是萧寻。”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薛镜辞愣了下,说道:“他确实擅长用蛊。”   裴荒却没附和二人的话,他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格外沉稳,从不会因个人的好恶而影响判断。   他冷静开口道:“萧家确实擅长傀儡术与蛊术,但只凭这个,还无法直接确定他就是幕后之人。”   林肃张了张嘴道:“我能确定是他,那是因为……因为……”   他露出难以啓齿的神情,竟结巴起来,半天都没说出真正的原因。   薛镜辞与裴荒本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但他们很了解林肃,他心直口快,向来是有什麽就说什麽,如今这副结结巴巴的模样实在罕见。   就在僵持之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淩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扯着嗓子喊道:“你让我找的那位医修尹道友,终于有消息了!如今她就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屋内还站了别人,立刻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寻找医修之事隐秘,这两人瞧着眼生,也不知是什麽来历。   林肃听到这消息,面上闪过喜色,追问道:“她如今在哪,你但说无妨。这二位……是我的故友。”   温淩云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她如今在苏城附近做行脚医生,一直居无定所。不过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里采买药材,明日我们可以去陈记药铺等她。”   说罢,他有些好奇的朝薛镜辞看去。   刚才乍一看,他觉得薛镜辞脸生,可是细想了一会儿,却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人。   温淩云仔细回忆,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睛骤然瞪大,竟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   他指着薛镜辞惊呼道:“你,你就是藏在神像里的那个人!”   温淩云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薛镜辞和裴荒却立刻想起了那日夜探戏班子时,温淩云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曾意外失手,打破过一尊天麓娘娘的神像,谁知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男子的塑像。   难道那男子像,塑得竟是薛镜辞的面容? 第65章   薛镜辞很快回过神来,看向林肃问道:“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林肃叹了口气,说道:“最初大家谁都没想过,神像里还会藏着其他人的塑像。是接连降雨,引发山洪,意外沖毁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庙,才有人向朝廷上报。”   “我一眼就认出那里面是你,只是怕这事会污了你的名声,便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起。所以当日淩云见到你的面容才会如此惊讶。”   裴荒原本不欲再参与此事,但如今这事与薛镜辞有关,他再无旁观的道理,便沉声问道:“你和我详细说说,这个天麓娘娘是何时兴起的?还有皇子失蹤之事。”   林肃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没想到裴荒连皇子失蹤的事情都知道。   他咬咬牙,终于还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全盘托出。   这事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时候,南州一带信奉神佛之人不少,许多富商捐资修建寺庙,足有四百多之盛。   然而不知怎的,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里供奉的佛像竟被人移去,换成一位闻所未闻的“野神”。   前朝曾有巫蛊之事扰乱民心,因此朝廷立即派人前来调查此事,却不想频频受阻。   这位天麓娘娘,与其他的野神不同,竟是真的会显灵!   许多生了病的人去拜一拜她,当晚病就好了。   得知朝廷有毁神之意,那些百姓简直要踏破官府的门槛,一时间民愤如沸水般掀起,朝廷之人只得无奈地离开。   谁知道没过几个月,南州拜野神的风气就变得变本加厉起来,竟冒出许多声称是可以通灵的人。   凡是不信任天麓娘娘的人,就会被这些通灵之人斥为不敬神明,之后便会生重病死去。   这下再无人敢质疑天麓娘娘,不少人还将她的神像请回家里,日夜烧香祭拜。   ……   林肃望向薛镜辞,说道:“所谓神迹,是萧寻在背后捣鬼,故意让人中蛊,再以天麓娘娘之名解蛊,如此便可坐享无数香火……”   裴荒眼中闪过複杂之色,偏头看向薛镜辞道:“我以前了解过一种秘术。若是一个人横遭祸事死去,那麽只要让他受香火,再向大气运之人借运,就有可能令这人複生。”   他顿了顿,直言道:“萧寻善蛊术,手下势力也不小。他如此疯狂行事,应该是想要複活你。”   这一点其实林肃也隐隐猜到,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当年萧寻公然在拜师大典上背叛薛镜辞,却又在他死后与谢争大打出手,行事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薛镜辞想了想,看向林肃问道:“淩虚宗也不管这事?”   在他记忆里,若是凡界出了什麽大变故,上界必定会派长老下来解决。可五年过去,只有林肃这个弟子在下界奔走,还与府衙的人混在一处,实在有些奇怪。   林肃盯着薛镜辞,斟酌着开口道:“宗主修为有突破之象,六年前便闭关修炼不见外人。闭关之前,他将宗门事务尽数交予谢争处理。”   “如今上界并不太平,击退魔族之后,散修势力竟也试图破开天门阵法。谢争绝不容许有人去动天门阵法,手腕狠绝至极,杀了不少散修,根本无暇去管凡界之事。”   一日之内接连听见两个徒弟的名字,且都行事疯狂,薛镜辞也不知道要说什麽。   说到底,还是他没能教好徒弟。   想到此处,薛镜辞偏头看向裴荒,这人资质好,品性也端正,越看越是满意。   林肃追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裴荒,忽然想起了什麽,急声问道:“对了,不知这解蛊之法,可否告知一二……”   裴荒倒是不介意帮忙,只是小莓果胃口有限,一日内吃不了太多的蛊虫。而如今,单是杭城里中蛊的百姓,就有几百人,每日还在继续增加。   他摇头道:“并非我医术高明,而是手头有件异宝恰好可以解蛊。但每日可以动用的次数有限,想要彻底治好那些中蛊的百姓,怕是要另想办法了。”   林肃面上闪过失望之色,温淩云此刻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看向他说道:“不是还有尹道友嘛,她医术精湛,定会有办法!”   听到这名字,薛镜辞问道:“是尹心药师姐?”   林肃沉凝的面色总算浮起一丝笑意:“是她。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苏城,正好也让她给你看看。”   他说这话,其实是打算寻个借口让薛镜辞离开杭城,从这场风波中抽离出去。   毕竟萧寻这人太过偏执疯狂,面上却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当年在宗门时连他也没有察出端倪。   若是他知晓薛镜辞没死,还不知道会对薛镜辞做出什麽事来。   裴荒最为忧心薛镜辞的身体,听说尹心药也在下界,立即看向薛镜辞轻声道:“我们去一趟吧。”   薛镜辞倒是没什麽寻医问药的想法,他的身体衰败与封印两个世界有关,并非寻常医术可以解决。   但裴荒想去,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温淩云早在他们谈话之时,就已经备好了车马,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直奔苏城而去。   抵达苏城的时候恰好是卯时,城里的铺子开得早,裴荒给薛镜辞买了一袋包子,顺便打听了那苏记药铺的位置。   如今薛镜辞又恢複了先前的僞装,看起来像是个久病的小郎君,惹得卖包子大娘怜爱不已,又多给他夹了两个。   林肃也忍不住朝他看去。   僞装的最高境界就是七分真三分假,薛镜辞这一身病气难以遮掩,所以才会顺势易容成这副模样。   想到当年薛镜辞曾因修複天门阵法而坠落云海,林肃忍不住说道:“你的身体……等见了师姐,让她好好给你看看。”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这些年,大家都很想你。”   薛镜辞咽下包子,却不明白为什麽大家都在想他。   十年时间过去,他还以为周围的人早就已经将他淡忘了。   走出长街后,一行人很快就看到了苏记药铺。他们的运气不错,尹心药此刻就站在药铺中,和掌柜的谈买卖。   薛镜辞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十年过去,尹师姐的变化不小,如今她身上没有再穿着曾经的华贵法袍,而是穿了件最普通的粗布麻衣。   宋珏站在他身边,小时候小心地护着她的肚子。那衣衫虽宽大,却也能看出她如今怀了身孕。   薛镜辞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他与尹峰主打交道并不多,却也知道他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   如今尹心药怀了身孕,那位峰主竟放心她独自留在下界?   略略一想,薛镜辞便又明白过来。   林肃说过,如今淩虚宗里是谢争在掌事,他这人向来黑白分明,手腕也强硬,想来尹心药是不想去屠戮散修,才会选择下界。   衆人朝小铺走去,等走近了之后,薛镜辞眼中的诧异更甚。   他记忆里的尹心药本是个温婉的女子,如今却扯着嗓门和那掌柜的争执:“上次这药明明只要三文一株,为何今日却变成了四文?”   掌柜的摇摇头道:“不过是一文钱罢了,您是会法术的修士,何必与我这做小本生意之人斤斤计较呢。”   尹心药扬了扬眉,虽说穿着朴素的衣裳,眉眼却显得更加明豔:“我们是修士不假,可这药是要给城中百姓用的,自然是越便宜越好。若能买到更多的药,不就能救更多的人?”   宋珏护着她朝外走,高声道:“附近还有好几家药铺,不如我们去别处看看。”   见这二人竟真的因为一文钱的价差要走,掌柜的顿时急了眼,连忙改口道:“三文,还是给你算三文一棵!”   尹心药却没回头,似是打定主意,宁愿多走些路,也要再货比三家。   她心里想着事情,并未注意到林肃一行人的存在,直到快要走出铺子,才听到有人喊她。   “尹师姐,请留步。”   尹心药上次见林肃还是三年前,闻言愣了愣,但很快就停下脚步,笑着问道:“林师弟,你不是一直待在皇城吗?怎麽有空来苏城。”   林肃道:“此事说来话长。师姐可否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宋珏走过来,拍了拍林肃的肩膀笑道:“安静的地方自然是有的,但可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你。”   说罢两人在前面引路,竟是直接将林肃一行人带回了他们的家里。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干净整洁,除了晾晒好的草药之外,竟还开出了几片菜畦,边上用小篱笆圈着,几只鸡正在里面踱步,时不时低头去捉虫。   宋珏让尹心药坐下休息,自己去厨房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了几碟卤菜。   几人围着圆桌,耳边传来隐约的鸡鸣。尹心药不知想起了什麽,叹气道:“上一次我们这样围着一起吃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如今尚在孕中,情绪比往日要更敏感些,一时间就想起了淩虚宗里薛镜辞的那个小院。   薛镜辞死后,她又路过那个院子,却见舒默在扫地上的落叶,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   而罐子则用封条封了大门。   曾经的热闹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时候他们意气风发,说起在下界里的见闻,想着将来修炼得道,便可除魔卫道,镇压妖邪。   可一转眼,仿佛一切都随着落叶消散干净。   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变了。   魔修被击退之后,散修中竟冒出个名为“和光会”的势力,认为这些年因为阵法存在,下界连光都难以拥有,阴气弥漫民不聊生。   他们偷偷谋划着要破天门阵,却有散修主动投诚,走漏了消息。   正道宗派和世家自然不会答应,双方交手数次,胜负难分。   直到谢争从淩虚宗宗主手中接过执掌宗门的大权,一手斩魔刀,一手判官笔,将无数要破天门阵的散修无情斩杀,沾着他们的鲜血写判词,才将这股势力彻底打散了。   不少人追随他,但尹心药却受不了他这般残忍行事,最终选择下界行医。   临行前,她曾与谢争起过争执。   那时,她从父亲手中要来通行下界的令牌,却在天门阵外撞见了孤身一人的谢争。   他似乎刚杀过散修,那只判官笔的锋尖上还滴着血。   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伸手去触碰阵法,感应着阵石的存在。   尹心药忍不住开口劝他,那些散修毕竟是同道,不至于如此赶尽杀绝。若是这样日日陷入杀戮之中,只怕会影响道心。   然而谢争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叫她骨血都冷透了。   “我会护住这道阵法,谁也不能破开它。”   尹心药望着谢争腰间的判官笔,想起世人都夸赞谢争行事公正,便是他做出如此疯狂的杀戮行径,也只是为了正道大义。   她忍不住说道:“你当真就没有半分私心?”   这话却仿佛触碰到谢争的逆鳞,他微微俯身,面容冷淡,气势却危险至极,磅礴的灵气自身后展开,连云海都被搅动起来。   尹心药险些被云气灼伤,幸好阵法若有感应,放出道温和气劲。   感受到这股气劲,谢争身上的兇厉之气忽然散去,尹心药不敢耽搁,直接用令牌下了界。   而在下界呆得越久,她心中的天平便动摇得越厉害。   或许“和光会”的散修说的是对的,天门阵法虽说镇压了妖邪,却也遮掩了下界的生机。   只是,她却再也没有胆气去与谢争争论这事了。   林肃替薛镜辞倒了杯热茶,又替裴荒倒了杯酒,才缓缓道出此行的目的。   尹心药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这些年她和宋珏一直在苏城附近的山林间做行脚医生,杭城虽与苏城相隔不远,但他们两三个月才会过去一次采买东西,还真不知道如今那里竟蛊毒盛行,民不聊生。   “我对蛊术的了解不深,只能尽力一试。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跟你们回杭城。”   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转头就要去屋里搬东西,宋珏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好不容易才和林师弟见面,再多聊聊吧,东西我去收拾就好。”   林肃也道:“师姐你就坐着休息吧,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这事重大,你听了之后可要稳住心绪,千万别动了胎气!”   尹心药秀眉一横,摇头道:“你师姐我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这事比蛊毒盛行还要惊人?”   听了这话,林肃看向薛镜辞,示意他卸去脸上的易容。   裴荒侧身靠近薛镜辞,手指轻点几下,就令他原本的容貌直接展露了出来。   尹心药深吸一口气,险些打翻了面前的茶水。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背过身抹去险些要掉下的眼泪。   尹心药深吸一口气,等缓了片刻后,才转头看向薛镜辞,轻轻喊道:“薛师弟。”   薛镜辞正要说什麽,却见尹心药面色骤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师弟先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见她要替薛镜辞诊治,林肃和裴荒的神情都紧张了起来,只有薛镜辞依旧神色淡淡。   尹心药把了会脉,忽然从衣袖里抽出了银针,接着竟直接伸手,把薛镜辞的衣衫扒了下来,露出了光洁的后背和肩头。   她这剽悍的作风,直接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温淩云结巴道:“尹,尹道友,若是需要脱衣疗伤,还是先回房?”   尹心药扬了扬眉:“治病而已,哪有这麽多讲究……”   只是她话还未说完,忽然看见了薛镜辞衣衫半露的模样,一时间便卡住了。   尹心药一直知道自己这师弟长得漂亮,此刻那衣衫恰好滑落到他肩膀之下,隐约露出锁骨,实在有些……   她咳嗽一声:“你说得对,此处风大。”   尹心药想伸手替薛镜辞将衣衫拉回去,却觉得又不太合适,想了想看向裴荒道:“你来吧?”   裴荒睁大眼睛。   一阵寒风吹来,薛镜辞肩膀颤了颤,裴荒顿时回神,心疼得伸手将他的衣衫披回去,牵着他朝屋里走。   尹心药跟在他们身后也回了房,让裴荒将薛镜辞扶到床榻上去。   她重新取出银针,扎在薛镜辞各处穴位上,随后执手探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尹心药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看向薛镜辞道:“师弟,你这身体亏空严重。我先给你抓几味滋养气血的药材调理……”   她说的药材倒是跟裴荒之前钻研出来得差不多,裴荒正要松口气,却又听尹心药道:“只是身体虽能调理好,但师弟你先前多次透支灵气,已是伤了根基,只怕修为境界很难再有所进益。”   林肃原本只是默默守在门口,听到这话,忍不住大步走进了屋子里,急声道:“师姐,真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若是需要什麽药材,你尽管与我说,便是在皇宫内我也想办法弄出来。”   尹心药摇摇头,忍不住朝薛镜辞看去,却见他睫羽低垂着,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想让他开心些。   裴荒眼神也变了变,比起这些人,他是唯一真正见过薛镜辞狼狈模样的,直到如今午夜做梦,还是不是会看见薛镜辞白衣染血的模样,醒来时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薛镜辞虽说感情迟钝了些,但也看出这一屋子的人都失魂落魄,尤其是裴荒。   他下意识就不想让裴荒露出这副表情。便擡起手将裴荒拉到自己身边说道:“还没有跟你们正式介绍,这是我的徒弟。我修为止步于此也没什麽关系,反正迟早要将衣钵传给他。”   听到徒弟两个字,林肃的神色变了变。   他怎麽都想不到,在经历了谢争和萧寻两个人的事情之后,薛镜辞竟又收了新的徒弟。   不过想到先前历练时,裴荒独自抢下鬼珠的事情,林肃又放下心来。   虽说相处不多,但裴荒有实力,又是个可信之人,留在薛镜辞身边反倒让人安心。   几人说话间,宋珏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他看到屋子亮了灯,便循着光亮找了过来。   一看到薛镜辞,他手中的包裹直接就哐当掉落到了地上。   他盯着薛镜辞上下打量,竟也和尹心药一般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只是不好意思当衆展露情绪,伸手抵在唇边咳嗽几声以作遮掩。   谁知动作太大,粘在嘴唇上的胡须也被扯下来,他只好尴尬解释道:“这样打扮更像老中医,外出看诊人会多些。”   薛镜辞被他逗乐,露出个浅淡的笑容。   尹心药见薛镜辞似乎有些疲惫,扯了扯宋珏衣袖道:“我们还要赶去杭城,让师弟好好休息吧,日后有机会再叙旧也不迟。”   想起林肃的嘱托,尹心药又看向薛镜辞道:“杭城的蛊毒我会解决,师弟就安心留在此处修养,我在屋子里留下不少药材,按方子煎药即可。”   林肃点点头,看向裴荒道:“等解决了杭城之事,我们再回来叙旧。对了,若是你们要外出,最好还是做些易容,如今不太平……”   薛镜辞刚扎了针,此刻确实有些困顿,便点头同意了,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尹心药又叮嘱裴荒如何煎药,却不想裴荒手法娴熟,竟比之淩虚宗医峰弟子也不遑多让。   她忍不住感叹道:“我在淩虚宗待了这麽久,也见过不少有天赋的医修,却都不如你这样一点就透。薛师弟能收下你这样天资出衆的徒弟,想必心中很是宽慰。”   裴荒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若他真要当薛镜辞的徒弟,势必要坦白自己是魔修一事情,可如今正魔两道对立越发严重,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薛镜辞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一直到了第二日中午才醒来。   两人走出巷子,随意买了些梅花糕,正要前往杭城,薛镜辞忽然看见了卖糖葫芦小贩。   他停下来,从袖中翻出银钱,说道:“要两串。”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孩童便沖到小贩身边,扬着钱袋子说道:“我要一串。”   小贩有些为难,但见薛镜辞毕竟是个大人,便商量着问:“小郎君可否分一串给这孩子?”   薛镜辞自然不会和一个孩子抢吃的。   他抽走一串糖葫芦,和裴荒继续朝前走。   薛镜辞咬了一口,只觉得今天这糖葫芦格外的甜,连忙将糖葫芦伸到裴荒的面前:“你尝尝。”   裴荒也咬了一口,却被酸掉了牙,倒吸了一口冷气。   见他这样,薛镜辞惊诧道:“难道一根糖葫芦,味道还不一样?”   他决定再尝尝。   裴荒原本被酸得说不出话,却见薛镜辞咬住的那颗,竟是方才他吃了一半的。   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抢那糖葫芦。   可薛镜辞动作极快,已经将余下的半颗都吞进肚子里。   他皱起眉:“这一颗真的很酸。”   说罢,他不信邪地又吃了一颗,却又是甜滋滋的了。   薛镜辞赶紧将最后一颗递给裴荒:“再试试,看看甜吗?”   裴荒整个人还怔在原地,怎麽都想不到,薛镜辞会吃他咬过的东西。   这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直到嘴里被薛镜辞重新塞了颗糖葫芦,裴荒才骤然回过神,耳根发烫地移开视线,轻声道:“甜,很甜。”   两人都未曾察觉,有一道视线自茶楼上投下,紧紧锁着他们的身影。   直到他们登上马车,那视线才缓缓收回。   萧寻视线落到面前的清茶上面,神色晦暗。   方才他无意间看向人群,惊得立即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那人群里有道白色身影,青竹般隽秀,莫名让他感到熟悉。   虽说身量和容貌都与记忆里不同,但萧寻对薛镜辞的一言一行都刻入心肺,便是他走动的模样,也是一闭眼就能想起。   他几乎就要跃下栏杆,去追那人,却忽然看见那人侧头咬住了旁人吃过的糖葫芦。   萧寻浑身力气顷刻间卸去,坐回了椅子上。   只这一个动作,他就可以断定,这不是他的师尊。   他师尊,怎会与人吃同一根糖葫芦?   只怕是他日夜思念,以至于走火入魔,竟将不知从哪冒出的陌生人当做了自己的师尊。   他自嘲地笑了笑,难道他真是疯了,还想找个替身?   想到这里,萧寻眼中透过狠厉之色。   他不要什麽替身,无论用尽什麽办法,他都要让那人重新活过来,回到自己的身边。   下界的天变得快,很快乌云倒卷,天地都黑沉下去。   萧寻等的人也终于到了。   那人身上还穿着戏服,见了萧寻立即跪倒在地请罪:“属下是来向家主请罪的。前些日子戏班子里,有修士来过的痕迹。想来,皇城那些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萧寻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手指在桌子上轻叩了下,一只通体漆黑的蝎子从他衣袖中爬出,顷刻间就顺着木栅栏爬到了茶馆底下听说书的人群之中。   他淡淡道:“那里会暴露,定是你们的手脚做得不干净。”   听了这话,穿着戏服的男子狠狠磕头,吓得不敢说话。   萧寻却道:“罢了,暴露就暴露了吧,反正这些年也没少与他们交锋。如今愿力收集得差不多了,你们不必停手,一切照旧就好。”   “去卖更多的神像,尽快收集下界香火的力量。”   听到这话,那人松了口气,仰头道:“家主请放心,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给百姓下蛊,想来这些日子去请神拜神的人会增加不少……最多七日便可……”   萧寻盯着他,冷声道:“七日太久了。除了杭城,附近的苏城也别放过。”   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萧寻眼底的疯狂与癡缠。   七日?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   *   薛镜辞与裴荒在苏城住了三日,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原本以为有尹师姐相助,很快就能点破蛊毒真相,叫那些百姓不再癡信天麓娘娘。   可如今,竟连苏城里都冒出了祭拜天麓娘娘的庙宇。   看着百姓带着病重的亲人跪拜求神,连医馆也不去,薛镜辞沉默不言,心中却涌出个想法。   要解决这一切,其实不难。   既然萧寻的目的是他,那麽只要他现身,萧寻就没必要再这般大张旗鼓地造神。   裴荒见薛镜辞盯着庙里的神像看,便知他在想什麽。   这人虽然看着冷淡,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但离得近了,就知道他心思柔软。   裴荒看向薛镜辞,问道:“你想怎麽引萧寻出来?”   薛镜辞被他猜中心思,忍不住歪了歪头。   这幅模样呆呆的,有些可爱,裴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薛镜辞的脑袋。   薛镜辞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在脑中和系统说:“我怎麽觉得,裴荒越来越不像个徒弟了。”   哪有徒弟会去摸师父的头!   系统含含糊糊地喵了一声,心道宿主你才觉得不对劲吗?   要知道,之前裴荒就经常去牵薛镜辞的手。   或许在薛镜辞看来,牵手只是因为他曾经多次将裴荒丢下,所以这人怕他又消失不见。   直到今日裴荒去摸他的头,薛镜辞才终于察觉出几分古怪来。   但是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薛镜辞便只是将裴荒的手攥住移开,淡淡道:“自然是砸神像。”   就算引不来萧寻,至少能将他的手下引出来,一步步循着线索,总能找到他。   裴荒触电般地收回手,也知道自己逾矩了,轻咳一声说道:“好。”   说罢,两人径直朝面前的庙宇走去。   这庙很小,香火不算旺盛,但也有不少百姓正跪在神像前虔诚参拜。   薛镜辞干脆利落地擡手,瞬间放出一道淩厉的剑气,叫那神像当场碎在原地。   可没想到,这里面却没有其他的塑像。   看来,只有那些香火极为鼎盛的庙里,才藏着他的像。   百姓们被这道剑气吓得不轻,纷纷跪地磕头,直磕到鲜血直流。   “天麓娘娘恕罪,天麓娘娘恕罪啊……”   温淩云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尹道友虽说医术精湛,却对蛊毒束手无策,杭城中蛊之人越来越多。   然而祸不单行,苏城这边的府衙也传来消息,说一夜之间天麓娘娘显灵,不少百姓开始私下祭拜。   林肃无暇抽身,温淩云便自告奋勇地过来查探情况。   他先是去看了薛镜辞,却不见人。   没想到这两人默不作声,竟做出这般出格举止!   但要他说,砸得好!   温淩云郁结的心终于畅快起来,林肃背后是皇城,行事多有顾忌,他背后是温家,作为世家也与萧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然不可能如此行事。   见薛镜辞二人朝外走,温淩云赶紧追上去,说明自己的来意。   得知薛镜辞是打算砸神像直接将萧寻引出来,他嘴巴张大,喃喃说不出话。   “这太危险了!”温淩云急声道:“你怕是还不知道,他如今早就今非昔比了,只用了三年就成为萧家的家主……”   薛镜辞自然知道萧寻这人有多危险,但他毕竟有系统傍身,倒是并不畏惧。   他淡淡道:“我有办法脱身。”   温淩云劝不动他,从怀中掏出件护身的灵器递过去:“那你可千万要小心。”   说罢,他又紧紧跟着两人,显然是想要贴身保护。   他年纪小,性子又活泼,说起话来嘴巴就关不上,很快就与两人熟悉起来。   薛镜辞以前住在渝城时就听说过温家,知道他们修红尘剑道,常与凡人共居,便忍不住问道:“你既是温家人,为何不去上界,反倒是与皇室走得如此之近。”   温淩云道:“凡界的皇族有条祖训,凡是皇室子弟皆不能修仙。因为若是他们动了修仙的念头,便会受不住长生的诱惑,会四处寻找修炼的天才地宝,劳民又伤财。况且若是皇室子弟都飞升上界了,谁来管凡界之事呢?”   “我们温家也因此立下规矩,弟子在红尘修行,守卫皇族。”   “自打十年前天门阵法加固之后,上界灵气越发充盈,下界浊气弥漫,除了我和姐姐留在皇城外,大部分温家子弟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薛镜辞若有所思,回想刚回到此方世界时见到的精怪。   凡界的阴气,确实太重了。   谈话间,三人赶到下一处寺庙,这个寺庙规模宏伟,香火也异常鼎盛。   薛镜辞依旧是干脆利落地打碎了神像,只见泥石溅落,里面真的藏了另外一尊男子像。   那男子像双目微垂,带着悲悯之色,乍一看与薛镜辞的容貌足足有九分相似。   虽然之前已经从温淩云口中听说此事,但亲眼目睹,薛镜辞还是心里一惊。   几个离得近的百姓也被这一幕给惊呆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连香火烧到指尖都未曾察觉。   薛镜辞很快回神,没有理会地上破碎的男子像,示意裴荒和温淩云继续跟着自己去砸神像。   苏城里天麓娘娘的神像不算多,到了入夜之时,他们已经全数砸完,甚至引来官府。   幸好温淩云随身带着皇城令牌,这才没让薛镜辞被官府的人抓走。   然而,黑夜之中,却有几双眼睛死死盯着三人。   “今夜便是家主行招魂仪式的日子,万一就差了这点香火,我们怕是性命不保……”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闪过狠厉之色,其中一人擡起手,只见地上黄沙漫起,竟凝出几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来。   那人擡手操纵,几个怪物瞬息间将薛镜辞三人团团围住。   薛镜辞只觉得眼前黄沙飞舞,遮天蔽日,下意识去握住裴荒的手。   等回过神时,三人已置身于一处阴冷诡谲的密室之中。   四周跪坐着无数的泥人,面上雕刻出惊惧神情,乍一看像是真人一般。   这里极为昏暗,只有四角点了红烛,明明没有风,那红烛却剧烈晃动着,仿佛有什麽东西在触碰着火焰。   裴荒擡手掐了个法诀,右眼隐隐发烫,冷声道:“此地有怨灵气息。”   温淩云没见过这样奇异的术法,看向薛镜辞轻声问:“这是你教他的?”   薛镜辞自然没教过这些,心中也有些疑惑,但此刻不是问的好时候。   他比了个手势,让温淩云不要说话,正要伸手触碰地上的泥人,便察觉身后有动静。   黄沙漫过,先前暗中窥伺三人的人露出身形,眼中透出冷厉的光芒。   为首之人冷声道:“他们不敬畏神,影响香火,是罪人,所以要一辈子跪在这里。”   温淩云擡起头,脱口而出道:“先前有不少百姓失蹤,莫非就是被你们抓去,做成了泥人?”   另一人恨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今夜家主要……”   他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止住,用眼神示意另外两人一起上前,将三人彻底擒住。   神像已毁,这三个罪人必须跪在此地谢罪。   但他们能不能活,全看今夜家主招魂是否顺利。听闻那三皇子一身龙气,要被秘术抽离,用以为肉身傀儡塑命格。   想来,只是打碎几个神像,应该不会影响家主的大计。   薛镜辞听了这半截话,心中一凛,知道今夜极为关键。   他不再迟疑,催动剑气朝三人攻去。   迫人的威压自他身上散逸出来,令周遭的泥人都隐隐碎裂,露出被封存其中的人来。   温淩云见到那些人,犹自保持着死前惊恐之状,直觉的浑身血液都沖上了头顶,也拔剑朝三人攻去。   裴荒隐隐护着薛镜辞,神识散开查探周围的环境,很快就发现一条密道。   他见薛镜辞和温淩云已经破开那三人的护体灵气,便擡手放出几道暗箭,彻底断了他们性命。   “走,去这边。”   裴荒在前引路,薛镜辞和温淩云紧跟其后,很快就顺着甬道来到一处灯火明亮的密室。   与先前那间密室的昏暗恐怖截然不同,这密室明明密不透风,却充斥着温暖清雅的气息。   层层纱幔包裹着床榻,旁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几本修炼功法。   墙角放着一个石盆,上面插着青竹,此刻泉水自内流下,发出叮咚轻响。   床上隐约躺着个人。   薛镜辞没有动,眉心微蹙,觉得这屋子十分熟悉——似乎是他在淩虚宗时所住的那一间。   他抽出剑,挑开软纱,终于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人。   说是人,却并无生机,此刻双目紧闭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这……这是什麽东西……”   温淩云颤声问道。   之所以说是东西,是因为这人与薛镜辞面容一模一样,然而薛镜辞就在他身边,这自然不会是人。   裴荒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那人交叠的手。   与那些泥石的塑像不同,入手的触感竟是柔软的。   他冷声道:“这是传闻中最高级的一种傀儡——肉身傀儡。”   薛镜辞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闻言才微微擡眼,嫌恶地看向床榻上的傀儡。   他虽然喜爱研究功法,曾经也钻研过魔修法术,却本能厌恶这些阴毒的东西。   手中的剑嗡嗡作响,薛镜辞擡手一挥,直接将那肉身傀儡劈作两半。   空气中,骤然压来可怕的威压。   温淩云险些跪坐下去,想要说话,却无法再开口。   萧寻神色癫狂地站在门口,视线掠过三人,落在被劈成两半的肉身傀儡之上。   鲜血从他唇边滴落,他的眼睛也隐隐露出血色。   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要唤回师尊的魂魄,却被人毁去了这世间仅有的肉身傀儡……   是谁……是谁!   萧寻握剑的手颤抖起来,却没第一时间出手。   他要将这闯入之人碎尸万段,连灵魂都彻底磨灭。   薛镜辞转过头。   早在毁去肉身傀儡的那一刻,他就卸去了易容。   薛镜辞平静地望向萧寻。   萧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切都化为空白,连手中的剑也掉落到地上。   “……师尊?” 第66章   回应他的是一道极为冰冷的剑气。   薛镜辞冷冷看向萧寻,脑中浮出先前萧寻手下无意中说漏的话语。   裴荒说过,若是有人横遭祸事死去,那麽只要让他受香火,再向大气运之人借运,就有可能令这人複生。   显然,萧寻本打算选在今夜行动,而三皇子就是那所谓的“大气运之人”。   “三皇子在何处?”   萧寻一动不动,任凭薛镜辞的剑气落到自己身上。他的双眼再无往日的算计与冷静,只余一片失措,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无意间被薛镜辞救下的孩童。   他一直以为薛镜辞夺走了他的命格,直到六年前,他终于又找到了那位曾经替他批命的高僧。   当年他察觉有人动了自己命格,本想立即去找曾经的僧人批命。   谁知那僧人早年便开始四处云游,行蹤不定,直到六年前,萧寻终于又在寺庙里见到那人。   许是见他神色不对,那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主动放下木桶过来问道:“我观施主神色,似乎已陷入迷障中,可是遇到什麽难以开解之事?”   萧寻看向他,说起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话:“我自幼命格有异,总是经历困苦之事……”   僧人转动了一下掌心的檀木珠,示意萧寻伸出手来。   时间缓缓流逝,萧寻的心也彻底提了起来,就在他忍不住开口询问之际,那僧人却摇头道:“施主怕是说笑了,你的命格尊贵非凡,一生都会顺风顺水。”   萧寻嗓音艰涩地问道:“我并非说笑,是曾有人动过我的命格。”   僧人想了想,说道:“世间确有改动命格的方法,只是施主命格极贵,竟无半点厄运,几乎是与天道伦常相悖。那改运之人,想必不会有什麽好下场。”   “恐怕一辈子,都要厄运缠身了。”   听到这话,萧寻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头乌发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化为苍白。   难怪薛镜辞会选择在他睡着时改命,又从不提起这事。他以为薛镜辞是心虚才百般遮掩,却不知道,那人从未想过要害他,甚至只是出于师徒的情谊,就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而他却一错再错,先是被自己多疑敏感的心思所蒙蔽,接着又自私地将薛镜辞囚禁,自以为这样就可以避过他前世坠崖的时间,最终一切再也不能挽回。   假若他能多信任一点这个人……   萧寻看向薛镜辞,失焦的眼神终于一点点恢複了光芒,只是其中凝聚的痛苦若有实质。   “师尊想见三皇子,我可以带你去。不过,只能是你一个人。放心,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了。”   似乎是怕薛镜辞不信,他说完之后竟毫不迟疑的向天道起誓,还道如违此誓就甘愿受天雷责罚。   修为越高的修士,与天道的感应越强,受到的约束也越大。像是寻常百姓,也常有随口发誓之时,大多不会真的应验。   但若是萧寻这样的境界的修士,以天道起誓,便绝不能轻易违背,否则定会惹来天地力量。   薛镜辞看向裴荒,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裴荒知道薛镜辞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为外人所动,只好压下心里的担忧,没有出言阻止。   萧寻擡手从怀中摸出个卷轴朝裴荒掷去:“这是解蛊之法,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救人。”   这话显然是要支开两人,温淩云看了看薛镜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边是薛镜辞,一边是杭城与苏城成千上万的百姓,他实在无法抉择。   萧寻冷眼看着两人收起卷轴,眼中浮出嘲讽之色。   师尊你看到了吗,这世上所有人都有私心,如今只有我,会将你视为最重要的人。   薛镜辞看了眼那卷轴,主动朝萧寻走过去。   眼看薛镜辞离自己越来越近,萧寻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触碰他,却撞上了薛镜辞眼底的厌恶之色。   他颤抖的收回手,转过身掩饰住眼底的悲伤无奈,催动神器将裴荒和温淩云送了出去。   然后他引着薛镜辞朝甬道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处设下祭坛的密室里。   祭坛的中心立着一根柱子,上面用铁链锁着一个人,已经被折磨得气息奄奄。   薛镜辞在林肃府中见过三皇子的画像,轻易就认出了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薛镜辞眼中闪过厉色,他钻研过命格之术,自然明白皇室的气运与整个凡界的气运相连,如今萧寻想要抽走皇子身上的龙气,外界必会有所感应,灾祸连连。   “放了他。”   听到薛镜辞开口,萧寻并不意外。师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天真干净,心怀大义。   不像他,只是个从污泥里脱身,不择手段往上爬,又偏要僞装高洁的烂人。   萧寻看向薛镜辞,摇摇头道:“师尊,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我是不可能放走他的。”   他视线落到薛镜辞苍白的面容上,以他如今修为,轻易就能看出薛镜辞根基受损,修为停滞不前。若是没有大机缘,根本不可能晋阶,等寿元耗尽便难逃一死。   想到死这个字,萧寻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望向薛镜辞道:“当年我误会师尊夺我命格,才会犯下诸多错事。如今只求一个弥补的机会。师尊既然没死,外头那些百姓我可以去救,但三皇子却不能放走。”   萧寻失神地看着薛镜辞,他当年到底是如何狠心,才会去伤害这样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好的人。   “师尊替我改命,但你自己却会因此而厄运缠身。”   萧寻闭了闭眼,不敢再直视薛镜辞的眼神,轻声道:“只有借他的气运,才能重塑师尊的命格,这几日师尊就在此地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离开密室,身形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会伤害薛镜辞,可心里也明白,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违背了薛镜辞的本心,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伤害。   可是,这是他唯一可以弥补薛镜辞的。   他要和这人一起登上至高无上的大道,绝不能忍受孤独地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   萧寻微微攥紧拳头。   他会给师尊世上最好的一切,无论是修炼的资源,名声与地位,总有一天师尊会原谅他曾经犯过的错。   薛镜辞没想到萧寻见他活了,也依旧要坚持剥夺三皇子身上的气运。   他试着靠近锁链,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挡住,显然这祭台与神器融为一体,只有萧寻这个主人才能催动。   时间缓缓流逝,薛镜辞能感觉到有力量在靠近自己,似乎尝试着进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是黄色的,隐隐有龙吟之象,分明就是皇室子弟特有的龙气。   薛镜辞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对着无人之处唤道:“萧寻,你不是想要弥补吗。”   萧寻其实一直未曾走远,只是不想与薛镜辞起争执,才避开不见。   但乍一听见薛镜辞喊他的名字,萧寻整颗心都剧烈颤动起来,心中忍不住浮出期盼与希望。   或许师尊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衷,不再计较他双手沾血的事情。   萧寻猛地拉开密室的门,心中做好了被薛镜辞指责的準备,无论如何,这命格他一定要换。便是皇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人,他的命怎能与薛镜辞相比。   薛镜辞眼睫颤了颤,定定看向萧寻:“你要替我改命,可以。”   “但我不要别人的,我要你的命格。”   这话一出,萧寻瞳孔猛地收缩,仿佛又回到生辰那一夜。   他拼了命的修炼,想要爬到高处,再不受人欺辱,而他唯一在乎亲近之人,却要夺走他的命格。   让他变成过去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自己。   强烈的愤怒灼烧着萧寻的心,几乎要抹杀他仅存的理智。   系统察觉他状态不对,在薛镜辞脑中惊恐地叫了起来:“宿主,你知道他最在意自己的命格,怎麽还这样去激怒他!”   薛镜辞冷静道:“你忘了他发过的誓言。若是他一时失去理智向我动手,就会引来天道责罚,正好可以破开这件神器。”   他虽然与萧寻相处不多,却也明白这人性格偏激至极,很容易失去理智。   只是这一次,萧寻却很快清醒过来。   他看着薛镜辞,忽然擡手抽出了头上的发簪。   银白的发丝淩乱地垂落下来,再也不複往日的妥帖规整。   薛镜辞知晓萧寻的心结,这人一向不齿自己曾流落勾栏瓦舍,所以每次出现都会认真束发,如今忽然做出如此举动,实在有些古怪。   萧寻摩挲着掌心发簪,眼中闪过痛苦之色,终于还是回忆起自己最为不堪的过去。   “我曾经和师尊说过,您救过我一次,只是您不记得了。”   薛镜辞怔了怔,想起在淩虚宗时,他曾问萧寻为何初次见面,就站出来帮他。   但当时萧寻不愿多说,他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只是没想到,萧寻会在此刻忽然旧事重提。   萧寻擡眼看向薛镜辞,握着发簪的手慢慢攥紧,缓缓说道:“十几年前,您在下界云断山里射死过一只蛛妖,救下一个孩子。那时候他好不容易从勾栏里逃出,却被人当做吸引妖兽的靶子……”   听到“云断山”三个字,薛镜辞总算是有了些印象。   他第一次带谢争外出历练,去的就是云断山,因为不小心煮了毒菌子汤给谢争喝,所以印象极为深刻。   只是救人……他那时确实随手救下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被蛛丝包裹,满身血污,他并没看清长相。   萧寻见薛镜辞眼中闪过异色,知晓他定然是想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再次回忆起那一日的情景,萧寻仍旧能记起当日的一切,甚至连寒风卷着枯叶砸到他身上的触感,都清晰在目。   他从勾栏里逃出来,拿着信物去找萧家人,却不知道自己去的不过是萧家留在凡界的分支。   这一分支听命于萧家的二少爷,知晓他的来历后,第一时间就动了杀心,表面上却热情地迎他入府,还说要考校他是否有修行资质。   他服下萧家人口中激发灵气的丹药,果然周身浮起淡淡的灵气。   萧寻感恩戴德,却不知道萧家人只是要用他去吸引妖兽,好得到炼蛊的材料。   他跟着萧家人去了瘴气横生云断山,却不料那些人忽然翻脸,将他推入陷阱之中。   萧寻后来才明白,萧家人血脉特殊,天生会吸引毒物,而那些人觉得他只是个私生子,血脉必定不纯,才会提前给他服用丹药。   然而那个时候,这些萧家分支的子弟却不知道,自己虽是私生子,却是家主的孩子,血脉力量极为精纯,又有丹药催发,竟直接引来了一头筑基后期的蛛妖!   一群人吓得面无血色,又舍不得这炼制蛊毒的绝佳妖兽,便取出特质的弓箭朝那蛛妖射去。   然而许是太过慌张,直到将箭矢都射完了,都未能将蛛妖击伤,反倒是彻底地惹怒了它。   它疯狂吐丝,将萧寻整个人缠缚住。他能感觉到自己四肢筋骨快被折断,几近窒息。   就是这个时候,薛镜辞出现了。   他毫不迟疑地朝蛛妖挥出一剑,剎那间风声与剑啸声同时响彻在萧寻的耳边,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脊骨。   这人并不知道,重重蛛丝之下还藏着人,或许他今日就要丧命于此了。   然而那剑气劈开蛛丝,却生生在他面前停下了。   凛冽的剑气透着令人战栗的寒意,让他如同置身于雪山之上。   然而下一秒,那剑气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像是轻柔的风。   原来是薛镜辞察觉有人,生生收回了剑气。   萧寻满身血污,努力擡眼去看那出剑之人。   他白衣黑发,头发用木簪束起,苍白的指尖握着剑柄,整个人都像是霜雪般干净无暇,只有漆黑如墨的眉睫与眼瞳,在淡色上勾勒出几笔重彩,有种动人心魄的好看。   明明上一秒才经历生死,萧寻的心却难以克制地浮出个念头:话本里说的君子执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容不得他多想,耳边又想起蛛妖吐丝的声音。   蛛丝缠绕上他的脖颈,几乎让他透不过气,可萧寻双眼却还直直看着那人,想要看清他到底是如何出剑。   薛镜辞却收起了剑。   他蹙眉看着蛛妖,忽然转身取走了萧家子弟手里的弓箭。   “箭矢呢?”   几个萧家弟子被他方才那一剑彻底吓住,以为他是隐世不出的高人,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都射、射偏了。”   萧寻听见两人对话,心里浮出异样的情绪。   这个人竟然想要救他,只是没有弓箭,他又与蛛妖紧紧贴在一起,除了被剑气一并斩杀,再无他法。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萧寻有些眩晕,视线也逐渐模糊。   在即将失去神智的时候,萧寻看到薛镜辞擡起手,竟利落的抽走了头上的发簪,搭在弓箭之上。   他以簪代箭,直直朝蛛妖射去,顷刻间就穿透了命脉,彻底断绝了蛛妖的气息。   风吹乱了他乌黑的发丝,规整的发髻因为没了发簪的桎梏,散乱的垂落下来,贴在额角上,甚至有少许滑入衣衫里。   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甚至只要窥见这一幕的人,都会被那人的风姿所摄,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这一幕彻底落到萧寻的心中。   他从没有想过,即便一个人发丝淩乱不堪,也能被人从心底去尊重。   萧寻从蛛妖的尸体下爬出来,紧紧握着那根发簪,遥遥望着薛镜辞的背影,眼中迸发出从没有过的光彩。   他避开萧家子弟的视线,顺着密林小心翼翼跟上了薛镜辞。   话本上说,遇到高人若有机缘,或许会被收为弟子。   萧寻不知走了多久,都没有寻到那人身影,想到他修为高深,或许早已御剑离开,眼中浮出失落之色。   直到他终于听见熟悉的剑气声。   萧寻瞪大眼睛,急急追上去,却又在靠近之时停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努力用衣袖擦干净脸,又将衣衫上的褶皱小心抚平。   然后才拨开叶子,偷偷去看薛镜辞。   可是他没想到,薛镜辞并不是孤身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满身贵气的青年。   那青年手中拿着薛镜辞的剑,比划着和他相似的剑招,却远没有那般迫人的威势。   而薛镜辞伸出手纠正他的剑招,清冷如雪的脸上竟蕴出一丝温情。   “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那青年闻言便笑起来,偏头看向薛镜辞问道:“师父,一直想要问你……当日究竟为何要收我为弟子?我那时候腿也断了,在街边乞讨,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薛镜辞认真想了想,说:“其实我曾在洛城见过你一面。”   “你本是状元郎,是因为谏言才举族被流放,本不该沦落至此,所以我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说这话时,恰有风吹过,将叶子吹得哗啦作响。   萧寻心口一颤,慌忙蹲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他紧紧握着那根发簪,直到两人走远了,才双腿打颤的站起来。   那个人是状元郎。   可他是什麽呢。   “……那日之后,我一直留着那根发簪,每次误入歧途,做了害人之事时,都会在上面刻下一道痕迹。我心里一直想成为想您这样的人,只是我同样也想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所以最后那根发簪布满了痕印,彻底断裂了。我也终于明白,自己无法成为和您一样的人。”   “可我没有想到,会在淩虚宗又见到您,又得到一根新的发簪。”   萧寻摊开掌心,那根发簪如今也刻了四五条印痕。   他眷恋地望着那根发簪,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早在第一根发簪断裂的时候,他给自己强加的禁锢就也随之消失了,知道自己永远不配再接近这根发簪的主人。   从那时候起,他不择手段地在萧家内夺权,做下无数的恶事,但偏偏在他打算一条路走到黑时,面前又出现一条路。   他百般僞装,用善良的模样去接近薛镜辞,但终究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野心与愤恨。   萧寻闭了闭眼,忽然擡手,直接用指尖在那发簪上又刻下一道印记。   “师尊恨我也好,怨我也好,这三皇子的命格我一定要夺来给你。至于我的命格,我还有恨的人没死,想要的东西没拿到,怕是不能给师尊了。”   说罢,萧寻望向薛镜辞,似是在用视线描摹他的眉眼。   “我知道师尊不想见我,待这替换命格之术完成,我就放你离开。”   话音落下,萧寻离开密室,这一次无论薛镜辞如何唤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薛镜辞又尝试去破开那锁链,甚至询问系统有没有道具可以帮忙,却都失败了。   显然要阻止这场献祭,只能从神器的外部着手。   他皱起眉头,勾了勾手指,示意小莓果靠近自己。   当日他做下决定要引出萧寻之时,就与裴荒约定好,待时机成熟,便让小梅果去找他来救自己。   旁人看不到小莓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看见,正是传递消息最好的办法。   薛镜辞捏了捏小莓果的手,说道:“你这几日天天啃这锁链,还是没法咬断吗?”   小莓果捂住嘴巴,显然是有些牙酸。   它挥舞小手,不甘心地又要沖向锁链,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说道:“这是神器,你再长大些就能要断了。先帮我个忙,去外面找裴荒。”   小莓果点了点头,身形灵巧的从密室缝隙处钻出去,很快就跑到了神器的外面。   然而外头的景色却让它有些茫然。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莽莽黄沙,天际间悬着一轮残月,竟是血色的。   这是哪里?   小莓果正发愁要如何去找裴荒,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裴荒竟然离它并不远。   可它还没去找人,裴荒怎麽自己就先过来了?   小莓果抓抓脑袋,难以思考如此複杂的问题,只记得薛镜辞让自己去找裴荒。   想了想,它便打了个滚,朝那股气息所在之处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小莓果终于在乌云彻底遮蔽残月之前,找到了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   还没有靠近,小莓果就感应到了一股可怕的气浪,足以将靠近的人和东西都灼烧干净。   它灵巧地爬上一块岩石,探头探脑地去寻裴荒的身影。   然而裴荒没见到,却看到许多魔修在营地里行走。   许是因为常年与火为伴,那些人衣衫穿的极少,有些甚至光着上半身,只是用兽皮草草地在腰间围了一下。   这倒是方便小莓果找人。   在一群不好好穿衣服的人里,它很快就看见了唯一一个衣衫规整的男子,正是裴荒。   他穿着黑色劲装,正垂着眼眸,去看地上的残肢血肉。   这一路走来,裴荒至少遇到了三五波的暗杀,却怎麽都看不出这些人到底归属于哪一个势力。   沉思间,地上那些残肢血肉竟然诡异地扭动起来,试图重新拼凑成一个人形。   裴荒冷冷地擡手,掌心处凝出一团火焰,朝地上不轻不重的一挥。   地上的残肢血肉瞬间被大火焚烧,其中一颗头颅双目赤红,不甘地在沙土地里扭动,旁边的断手仿佛被头颅控制,竟从火光中挣扎着飞出来,一把攥住了裴荒的手。   周围的魔修纷纷面露骇色,他们个个双手染血,见惯了杀戮,却没见过这等诡异之术。   “一定是沙魔那些人在搞鬼,他们最擅长傀儡之术。”   魔界如今存在五股势力,分别是水火雷沙风,各自修行的魔功也不相同。   裴荒伸手将那断手拧碎了,随意地丢进身侧火堆里,淡淡道:“未必是他们,做的这麽明显也许只是嫁祸。”   “那就是水魔干的,他们实力最强,自然不愿意看到有人真如预言所说,将魔界势力彻底统一起来。要我说……干脆直接杀过去,问个明白!”   他这话一起,周围的魔修个个都群情激奋起来,眼中闪过红光,似有狂暴之相。   裴荒伸手一指,那先前开口说话的魔修就栽倒在地上,一扭头便对上一个烧得焦黑,却还不瞑目的头颅。   他吓得惊叫一声。   裴荒淡淡道:“现在冷静了吗?我说过,你们要认我为主,那麽一切都要按我说的去做,如今不是开战的时候。”   说完,他擡头朝一望无际的荒漠看去。   虽说之前和薛镜辞有了约定,一旦他有危险,就会让小莓果来找自己。   可裴荒清楚,单凭自己如今的实力,根本无法保护好薛镜辞。   十年过去,无论是萧寻还是谢争,背后都有了强大的势力。   所以裴荒终于下定了决心,借助河妖之手,重新和暗中保护过自己的魔修势力联系上了。   他必须也要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些人原本是他娘亲的旧部,一直相信魔族先辈留下的预言,说是有朝一日会有人出现,统一五族,获得与正道相抗衡的力量。   他们本以为裴荒娘亲就是预言之人,但她并不想插手势力的纷争,选择了隐居,却被奸人所杀,临死生下他。   如今魔界之中,实力最强的是水魔一派,火魔次之,他如今因为预言而被火魔奉为魔主,自然有人容不下他,这才频频前来刺杀。   好在裴荒从小被刺杀到大,倒也并不畏惧。   他唯一有些担心的,是等见到了薛镜辞后,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薛镜辞想要收他为弟子,可他其实早就修魔多年,如今又牵扯进了魔界的势力纷争之中。   沉思之间,裴荒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正要出手攻击,却听到了熟悉的“啵啵啵”。   是小莓果!   裴荒身形一动,就消失在魔修们的眼前。   到了无人的地方,他才把小莓果捧起来问道:“薛镜辞在哪!”   小莓果指了指一个方向,裴荒神色瞬间变得沉凝起来。   那神器可以移形,当日萧寻将他们放出去后,就驱使神器离开,瞬间不见了蹤影。   若不是知道小莓果神通强大,裴荒险些就要立刻追去。   “薛镜辞也在魔界?”   小莓果怔了怔,擡头看看天,心想难怪这地方如此古怪,原来是魔界!   它点点头,伸手去扯裴荒的衣袖,在地上画了根珠子,还有一个被锁链捆住的人。   裴荒以为它说的是薛镜辞,双眼瞬间浮出血色,只是想到萧寻发了重誓,才终于冷静下来。   “捆住的是三皇子?”   小莓果用力点头,指了指裴荒,又伸手破开锁链,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麽。   裴荒虽听不懂,但也明白过来,它的意思是,薛镜辞想要自己去救三皇子。   裴荒心中有些诧异,先前他以为萧寻捉住三皇子,是要複活薛镜辞。可如今薛镜辞好好地活着,那人又要做什麽?   “我明白了,你现在就带我过去。”   说罢,他身形轻动,回到了先前那些火族魔修聚集的地方,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过去。   小莓果站在裴荒肩膀上,仗着外人看不见它,擡手引路指明方向。   一行人急急赶路,不久竟走到了沙魔的地界。   沙魔擅傀儡术,只见远处伫立着一座巨大的沙土城。   城头上立着许多木质的傀儡鸟,双眼嵌了灵石,正死死地盯着城门外的各个方向。   “魔主,我们这就替你引开守城的傀儡鸟!”几个魔修握起武器,主动请缨道。   裴荒点点头:“我此行是来找一件神器,不是要开战,你们只要引起骚乱让我进去就好,不要恋战。”   几人点点头,握起武器就沖了进去,很快破开了城门的防线。   裴荒带着余下的人混入城中,继续按照小莓果的指引寻找神器的位置。   很快,他们就在城中发现了一座高耸的金塔。   裴荒让跟随自己的火族高手一起布阵,灼烧着神器外围的墙壁。   火魔一族擅长炼器,很快就寻到神器上的裂痕,将火焰侵入其中熔炼煅烧。   这火焰极为霸道,很快就顺着塔身攀上去,不久便将整个神器都吞没了。   一个魔修在裴荒身边说道:“魔主,这就是我族功法覆灵诀。若是看上什麽法器,直接重新炼制便可抹去原主印记,你的血脉之力最为强悍,想要彻底炼化神器还需你出手才行。”   裴荒点点头,回忆起那覆灵诀,双手直直伸入火焰之中,放出血脉之力。   整座金塔瞬间轰鸣颤动起来,终于惊动了正在施展调换命格之术的萧寻。   运功被打断,萧寻口中吐出鲜血,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魔族这些人行事无忌,他素来不喜。如今竟在他行大事之时前来干扰,今日必定叫他们见见血色才好。   他拂去唇边鲜血,擡手轻挥,瞬间有无数隐匿的丝线颤动起来。   一个个傀儡仿佛有了生命,站起来朝金塔外飞去。   萧寻没有露面,继续盘膝打坐,心中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要赶在对应时辰前施展这秘术。   命格与生辰八字相关,一旦错过时间,就无法再施展。   至于这些人……等之后再好好收拾也不迟。   可萧寻才坐下没多久,忽然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他前几日就得到消息,说是火魔换了新魔主,却不想竟然是裴荒!   薛镜辞恐怕还不知道,他先前百般维护的人,其实是个双手沾血的魔修吧!   萧寻的手慢慢握紧,他本来已经想好,只要师尊能活过来,自己今后只要远远能看着这个人就好。   他知道自己不配沾染薛镜辞那样干净无暇的人。   但是既然裴荒可以,他又为何要退?!   能被火魔奉为主人,裴荒的手段必定与他不相上下,说不定比他还要狠厉百倍,只是没有让薛镜辞知晓罢了。   萧寻站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竟直接擡手开啓了金塔的门,将裴荒一行人朝薛镜辞所在的密室引去。   他今日就要让薛镜辞好好看看,裴荒和他是一样的!   裴荒顺利进了金塔,心中却有些不安,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声音,一颗心才勉强落下。   他快步走到薛镜辞身边,对上薛镜辞诧异的视线,先是将这人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   然后才轻声道:“这些都是我的人,之后再跟你解释。”   薛镜辞看着跟在裴荒身后的一群魔修,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看向密室中心的铁柱,简单说了萧寻要用皇子气运替他改命格的事情。   裴荒道:“我会一种功法,可以抹去法器原本的主人印记,再过不久就能操纵这件神器,将那三皇子救下。”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魔修忽然躁动起来,各个紧握武器朝密室外看去。   来的正是萧寻,只是此刻脸上带了个面具,显然是不想让这些魔修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直直看向裴荒,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今日无法将三皇子的命格换给他,今后他恐怕无缘大道,总有一天会寿元耗尽。”   裴荒心口一颤,薛镜辞的身体他很清楚,起初只是以为受了伤,调养就会好。   但那日尹道友替薛镜辞诊脉,道出他根基受损之事,与萧寻如今所说的分毫不差。   除非有大机缘,否则薛镜辞确实如萧寻所说,终有寿元耗尽的一日。   萧寻上前一步,嗓音中满是诱惑之意:“你不是很在意他吗?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就算你我不出手,他也活不过百年,拿他的性命去换另一个更为值得的人活下去,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裴荒却瞬间回过神来。   不等薛镜辞开口,便抢先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说罢他不再迟疑,示意手下的魔修朝萧寻攻去,阻止他继续施展替换命格之术。   萧寻擡手唤来傀儡抵挡,冷声道:“错过了时机,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缘,你想清楚了!”   裴荒不说话,催动着血脉的力量,加快速度抹消神器原本的认主印记。   萧寻见他冥顽不灵,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也盘膝坐下,加快速度施展替换命格之术。   随着裴荒的动作,整座金塔都轰鸣震颤起来,原本的禁制也渐渐崩碎。   薛镜辞察觉到自己的力量尽数回归,毫不迟疑地挥剑朝萧寻攻去。   这一剑直接穿透他的肩胛。   萧寻单膝跪下来,手指捂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他面上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轻声呢喃道:“师尊还愿意恨我,真好。”   无论是恨和爱,他至少能在这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若是有一日薛镜辞真的将他当做陌生人,才是萧寻无法接受的。   “不过师尊,这替换命格的法术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就算你再恨我,今后也只能拿了他的气运,顺风顺水的活下去。”   他挣扎着想要伸手去触碰薛镜辞,却又颓然放下,最后用力攥住薛镜辞的剑,感受着上面的余温。   萧寻动作太大,一时间伤口崩裂,皮肉外翻,鲜血涌动不止。   不光是薛镜辞,几个离得近的魔修都被萧寻的癫狂举止镇住。   萧寻疼得冷汗淋漓,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动了动,一只蛊虫悄无声息地朝着裴荒飞去。   他发过誓,不会再用任何阴毒手段去对付薛镜辞,却不代表不会对别人出手。   萧寻仰头看向薛镜辞,咳了一下,断断续续说道:“……最后一步,就是,是杀了三皇子。”   薛镜辞眼神一戾,正要对萧寻动手,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动静。   他转过身,就见裴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三皇子身侧,正伸手掐住他的脖颈。   “裴荒!”   薛镜辞心念急转,很快就意识到什麽,望向萧寻冷声道:“你对他用蛊!”   萧寻咽下口中血沫,仰头说道:“师尊还不明白吗,这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他今日实力不济,就要受人操纵,而我……想要实力,也想要你。”   听到两人争执的声音,裴荒瞬间回神。   看到三皇子脖颈上的血痕,裴荒意识终于彻底清醒。   薛镜辞对这邪术深恶痛绝,他怎能让薛镜辞真的夺去三皇子的命格,从此背负这髒事一辈子?   然而裴荒的意识只是清醒了片刻,又渐渐模糊起来。   小莓果着急地咬住他的指尖,然而这次的蛊毒极为霸道,一时间连它也难以吸附出来。   裴荒眼中闪过一抹戾色,抢在意识彻底的消失前,将右手的经脉直接挑断了。   他重新掐住三皇子的脖颈,只是手上却失了力道,不过是软绵绵的落在上面罢了。   萧寻笑起来:“时辰,时辰到了。”   然而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妥之处,薛镜辞身上竟没有丝毫龙气!   不可能,他分明算準了时辰,操纵裴荒去杀三皇子……   薛镜辞听到这话,转身朝裴荒走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他并非从未杀过人,只是这种邪术实在叫他恶心。   薛镜辞走到裴荒身侧,却见这人的手还停留在三皇子的脖颈上。   而三皇子虽面色苍白,却仍有生机。   裴荒轻声道:“你不想的事情,我不会做。”   离得近了,薛镜辞才察觉裴荒的手有些异样,他赶紧蹲下来握住那人冰凉的手。   这一握,他瞬间怔在原地。 第67章   薛镜辞怎麽都想不到,裴荒为了不受萧寻的操纵,竟在最后一刻直接弄断了右手的筋骨。   这人也是一样的行事疯狂,却又和旁人不同。   萧寻神识强大,自然也听清了裴荒说得话,再看他右手软绵绵地落在薛镜辞掌心上,瞬间明白这人做了什麽。   他的脸色猛地一变。   时辰……时辰到了!   他顾不上肩头还在滴血的伤口,大步朝三皇子疯狂地沖了过去。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替师尊换命!   然而还未等他接近中心处的铁柱,就见裴荒的身上窜出炙热的火焰,瞬间在密室中蔓延开来,化为一片火海。   萧寻恍若未觉,努力朝三皇子所在之地靠近。他发丝淩乱,此刻被火焰灼烧得焦糊起来,身上的衣衫也沾上了火光。   然而等他终于越过火焰,走到铁柱边上时,却见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换命……失败了。   他唯一能够弥补师尊的东西,就这样付之一炬。   *   魔界之中没有白昼,是个极夜之地。   此刻一轮残月悬在空中,照亮了沙漠中宽广无际的长河。   这里十分荒芜,很少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些许杂草挣扎着破土,却难以挡住凛冽的寒风。   薛镜辞捧着裴荒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接续好筋骨,心里仿佛也什麽东西沖破而出。   裴荒望着薛镜辞,长大以后能伤到他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更别提这样致命的伤。   说不疼是假的,他嘴唇紧抿,额间也泛起冷汗,但视线却一直落在薛镜辞的身上。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的命格究竟怎麽了,为何萧寻要用三皇子替你换命?”   薛镜辞先前只和裴荒提过,萧寻在拜师大典上另拜他人为师之事,却没说过替萧寻改命。   如今既然裴荒问了,他便简略的一说。   裴荒心底又是生气,又是酸涩。   酸涩是因为薛镜辞竟能为萧寻做到这个地步,生气则是恨萧寻不肯开口去问薛镜辞,明明这误会只要他问了就能早些解开。   想到这里,裴荒心底忽然一惊。   说到不肯开口,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些日子他与薛镜辞在一起,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坦诚修魔的事情,却被他强行压下,自欺欺人地拖延着。   以至于,让薛镜辞毫无準备地就看见他被魔修奉为魔主。   裴荒擡起头,再也不迟疑,直接向薛镜辞坦白了自己的一切。   从幼年被魔修追杀说起,到发现有一股魔修势力暗中保护自己,自称是他母亲的旧部下……   薛镜辞认真听着,心中的疑惑终于彻底解开。   难怪系统积分这几日一路暴涨,原来是因为裴荒已经不动神色收服了火魔的势力。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助裴荒统一魔界,再找出当年残杀他爹娘的兇手。   薛镜辞忍不住问系统:“裴荒看起来比另外两人更符合徒弟的标準,为何系统竟没能检测出来?”   他这人向来很少后悔,如今却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在东来村时系统就提示他收徒,或许裴荒就不必小小年纪四处躲避追杀。   系统支支吾吾,心想裴荒哪里符合火葬场对象的标準。   好在薛镜辞也没追问,他看向裴荒开口问道:“所以你定下试用期,是怕我不会教魔族的功法?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听他说了这麽多,在意的竟然只是这件事情。   难道薛镜辞从来没有想过正邪不两立之事吗?   裴荒的心彻底松了下去,看向薛镜辞摇头道:“你是正道修士,我怕你接受不了我修魔,才想办法拖延。”   薛镜辞怔了怔,他来自异界,对于正邪之分并没有什麽执念。   只是如今听裴荒这样说,他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正魔两道是对立的存在。   难怪谢争当初会不告而别……   薛镜辞没有深想,很快就收回思绪。如今他只要教好裴荒这个徒弟就好,至于其他人,都与他无关了。   两人彻底说开了修魔的事情,裴荒便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带着薛镜辞朝火魔的地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荒凉的沙漠中竟冒出零零星星的村落。   而村落之中,还有不少人在弯腰耕种,点点绿意从黄沙中倔强的探出头来。   薛镜辞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没有想到在这样荒凉的魔界里面,也有农人在耕作。   谁知忽然间,那些在耕作的人就丢下了手中的犁耙,慌慌张张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跪拜下来。   “见过大人。”   薛镜辞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他们在喊的这个大人就是裴荒,便转过头盯着裴荒看。   裴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加快脚步引着薛镜辞朝城池走去。   他们一进城门,便有个魔修急匆匆地朝两人跑了过来。   “魔主您总算回来了,沙魔那边竟派了使者过来,指名道姓要见你,说有要事相商。”   沙魔?   薛镜辞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微微变了变。   来的路上,他听裴荒简单讲了如今魔界的势力分布,知道水魔是实力最强的一脉,火魔次之,雷魔与沙魔不相上下,唯有风魔实力最弱,常年被其他势力刁难。   而先前,三皇子被囚禁的地界,就属于沙魔,他们又精通傀儡术,显然是与萧家有莫大的关系。   这一路上都不见萧寻派人追他们,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   两人跟在那魔修的身后,朝议事之处走去,远远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端坐在椅子上。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容貌竟是薛镜辞极为熟悉的。   正是当年萧寻在拜师大典上临时改拜的师父,陆乘渊。   薛镜辞掩住面上的惊诧,跟着裴荒在议事厅里坐下。   他的面孔有些生,几个魔修对视一眼,都露出疑惑之色。   裴荒直接向衆人介绍:“这是我师父,只是尚未行拜师之礼,过些日子会正式办个拜师大典。”   几人立即起身恭贺。   听到“拜师大典”四个字,陆乘渊眼神动了动,在薛镜辞和裴荒身上转了一圈。   不过他并未表露内心想法,只是将一个卷轴交给裴荒,说道:“我们魔主听闻你们换了新主,特意派我前来恭贺,这卷轴,就是他送来的贺礼。”   他没说魔主是谁,但薛镜辞和裴荒都知道他的魔主就是萧寻。   裴荒拿起卷轴,粗略一扫,发现竟是比武大会的邀请函。   他定定看向来使问道:“这比武大会就是贺礼?”   陆乘渊面上并无多余神情,依旧保持着在淩虚宗时不茍言笑的模样,只是周身气质阴冷粘稠,再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正道修士。   他看向裴荒,缓缓说道:“这麽多年来,魔界一直无主,如今预言之人既然现身,不如各方势力趁此机会比出个高下。”   “当然,日后这魔界之中的资源分配,也该遵循这次大会来排序。”   裴荒没有应声,将卷轴翻到最后,只见上面写着此次比武大会的规矩。   各方势力派出麾下的三十个人前去参赛,年龄不能超过百岁。   但火魔这边却只能出裴荒一个人。   末尾还特意用朱砂笔写了句一旦登台比武,生死不论。   裴荒蹙眉问道:“为何我们这边只能出一人?”   陆乘渊道:“您的地位与衆不同,既然是预言所指可以统一魔界之人,自然要以一人之力,胜过其余所有势力才能服衆。”   他本是上界第一宗门淩虚宗的峰主,如今却对着裴荒这样一个小辈口称“您”。   旁人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沙魔来使,即便心中多有不敬也要做足表面功夫。   但薛镜辞却觉得怪异。   以陆乘渊的修为和地位,怎会沦落至此?   不过,此刻容不得他多想。薛镜辞更在意的是,这比武分明就是萧寻针对裴荒设下的阳谋。   薛镜辞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眼神微变。   显然,这就是个阳谋。   若是裴荒真的应战,却难敌各个魔主麾下的顶尖高手。不仅难以服衆,更会影响如今火魔的排名。   他才坐上这个位子不久,愿意支持他的人,大多是因为他的娘亲,或是相信那个预言。   但也有很多人,只是随波逐流罢了,一旦火魔一脉的资源减少,内部便会起纷争。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不必其他势力出手,火魔内部就会翻脸拉裴荒下位。   更何况,这比武的规矩还明晃晃写着生死不论,比起之前那些暗杀,更为堂而皇之。   薛镜辞将视线从卷轴上收回,对上了裴荒的眼神。   见无人说话,陆乘渊起身道:“我也出来多时,该回去複命了。您若是不敢参加,这卷轴我便带走,只是余下的势力都已应战,这资源分配的排名怕是……”   听了这话,在场的火魔魔修都有些坐不住,纷纷朝裴荒看去。   裴荒将卷轴卷起,收入怀中,面上神色如常,淡淡看向来使道:“我会去。”   “那就好,这场比武比赛定在一个月之后,地点就设在水魔一族的绝尘谷里。”   说罢,他走到薛镜辞身侧,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家主让我给您带话,当年我只是他的手下,听命办事而已,和他并无师徒之实。”   说罢,他整个人竟化作一团模糊黑影,悄无声息地从议事厅内离去。   裴荒走到薛镜辞身侧,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认识他?”   薛镜辞点点头,说了当年萧寻拜陆乘渊一事,又将方才陆乘渊转述的话也一并告诉了裴荒。   裴荒心道这人还真是没皮没脸,就算他当日的行为只是为了气薛镜辞,并不是真的要改拜他人为师。   但薛镜辞被他所伤,是不争的事实。   一时间,裴荒忽然生出个想法。他如今虽说答应了当薛镜辞的徒弟,可两人拜师并无旁人见证。   裴荒原本打算在火魔地界办一个拜师大典,既然萧寻费劲心思弄出个比武大会来,倒不如直接在那上面拜师,好让所有魔界之人都知道薛镜辞是他的师父。   不过,真要如此行事,必须是在他拿下第一之后。   暂时没把握的事情,他不打算告诉薛镜辞,便将这想法压下。   见来使走了,在场魔修也纷纷告辞,只有一个容貌美豔的女子留了下来。   裴荒向薛镜辞介绍了女子的身份,原来这人就是上一任火魔的魔主,师庭双。   近距离看了薛镜辞,师庭双心下惊奇,以她的阅历修为,自然一眼看出薛镜辞修的并非魔道。   她没有多问,看向裴荒道:“沙魔那位魔主惯会用这样的手段,表面光明磊落,实则居心叵测。只是我没想到,其余四族都会同意这个比试。”   师庭双叹了口气:“若是你能彻底学会你娘留下的功法,这其余四族恐怕没有你的对手。如今只有一个月,到底是太紧了些。”   裴荒面上倒是没有慌乱之色,来到火魔地界的之后,师庭双给他看了不少当年他娘亲留下的东西,因此对于这位旧魔主,他内心十分尊敬。   裴荒缓和了神情安慰道:“我自来到魔界后,日日都被人追着暗杀,打得也有些烦了。如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打出明牌,正好做个了断。”   师庭双闻言笑了起来:“你娘当年资质奇绝,却没有野心,宁愿去城外钻研如何在荒漠耕种,你倒是与她不同。”   师庭双忆起往昔,笑声蓦地止住,不知当年残杀他爹娘之人,会不会也在此战中漏出马脚。   想到此处,她伸手拍了拍裴荒:“你放心备战,一切以性命为重,至于排名,我们火魔一族底蕴深厚,些许修炼资源还不足为意。”   说罢他起身离开,薛镜辞却上前一步拦住她,问道:“这几日裴荒修炼,我想看一看火魔一族的功法,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见他一个正道修士,却主动提出要钻研魔族功法,师庭双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不过师庭双还是点了点头道:“我们这有座藏书阁,你拿着这块令牌,全阁上下的书都可以随便取看。”   薛镜辞谢过她,这日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藏书阁里,连饭也不记得吃。   裴荒担心他,修炼之余便会去看他,盯着他喝药。   薛镜辞平日里不爱喝药,此刻为了节约时间竟直接大口饮下,看得裴荒心疼又无奈。   好在五日之后,薛镜辞就将全新的功法交到了裴荒的手上。   火魔一族对于魔主的这位师父,一向十分好奇。听说他替裴荒改良了功法,纷纷旁敲侧击地想要看看。   裴荒求得薛镜辞同意后,就将功法分享出去,却不料许多人看过以后,对这功法不以为然,纷纷劝说裴荒换个师父。   “他这功法改动不多,只是让原本的运转路线更流畅了些罢了,要做魔主的师父,恐怕还不够格。”   “是啊,魔主身负血脉之力,资质远胜旁人,这薛镜辞的资质却很是平庸,根本教不好魔主。”   裴荒平日里很少摆出魔主的架子,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却罕见地动了怒,将源头之人尽数抓起来,挨个审问。   然而审问到一半时,就被匆匆赶来的薛镜辞打断。   薛镜辞来时,正好听见一个魔修在说他资质平庸,改的功法也没什麽特别的地方。   他怔了怔,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与过去重叠了起来。   在淩虚宗时,凡是有人听说他与谢争的关系,都会露出这样不屑的神情。   谢争资质奇绝,是天之骄子,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今裴荒身为魔修,也同样拥有令人羡豔的血脉之力,仅仅凭借这与生俱来的力量,就能让不少人甘愿认他为主。   薛镜辞在当实习宿主时就明白,这一类人被称作主角,生而耀眼。   而像他这样的配角,虽说比龙套要好些,却注定是衬托主角的存在。   薛镜辞过去感情迟钝,对旁人的指指点点毫不介意,如今却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裴荒见他过来,连忙起身挡住那些魔修的视线,轻声问道:“你好几日没有休息,好不容易才睡下,怎麽过来了?”   薛镜辞垂眸道:“你修炼那功法时,我要在一旁看着。”   听他提起功法,一个魔修忍不住扯高嗓子喊道:“魔主,一个月后你就要参加比武,这功法根本帮不上你!”   薛镜辞擡眼看向裴荒,急声道:“你可以先练几日试试,这功法对你有益,我没骗你。”   裴荒点头道:“我自然信你。”   说罢,他暗中吩咐身边的魔修,先将那几人继续关押。就算审不出什麽,至少可以威慑住外头的魔修,不要再传那些风言风语。   薛镜辞引着裴荒,朝一处闭关之地走去。   等到了那里,他示意裴荒坐下,运转自己所写的功法。   裴荒依言照做,认真练起薛镜辞给他的功法。   薛镜辞松了口气。   世人眼中魔修大多穷兇极恶,双手沾血,很大原因就与他们的功法有关。   会选择修魔的人,大多根骨不好,若是修炼正道功法,连入门的境界都难以达到。   但魔族功法却不一样,即便是根骨极差的人,也可以快速吸纳周围的灵气。   他们突破起来远比正道修士要快,但这种修炼方法却有很大弊端。   只因在吸纳灵气时无法用根骨进行净化,往往会吸入大量浊气。   虽然前期进阶快,但到了后期就容易被浊气影响,以至于神志不清或是陷入狂暴之态。   实力越是高强的魔修,就越容易走火入魔。   裴荒是他的弟子,薛镜辞自然不会让他落入走火入魔的境界。   好在,当年他指点谢争修炼时,就想出了弥补魔族功法弊端的办法。   如今正好给裴荒用。   薛镜辞收回思绪,盘膝在裴荒身侧坐下,也运转起体内的灵气。   修炼之时,极难感知时间的流逝,等裴荒再次睁开眼时,已然过去了七日。   他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明明薛镜辞给他的功法并不出奇,可这些日子他修炼时却进展飞快,更为难得的是神思清明,全然没有往日里那种昏沉暴躁的感觉。   裴荒忽然想起尹心药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在苏城的时候,尹心药交代他如何替薛镜辞煎药时,他便旁敲侧击问了薛镜辞与谢争的往事。   他这才知道,当年在天门阵法上,药宗少主点破谢争根骨天生不足之事,还说是有人替他重塑了根骨,才让他天赋如此出衆。   谢争对此深信不疑,悔恨万分。   但其实许多人并不相信。   毕竟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根骨是天生的,人的资质生来就有三六九等。   就连谢争的师父李玄风,也不信这说辞,让药宗少主不要胡言乱语,乱了自己弟子的道心。   他承认薛镜辞于阵法一道有些天赋,但要说能够替人改变根骨资质,实在有些荒唐了。   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本事,怎麽不替自己也改改,这些年大家都知道薛镜辞修炼速度平平,比不上谢争的千分之一。   药宗少主努力解释,这探查根骨之术乃是药宗的秘术,不可能有错,谢争的根骨就是被人改过。   可他却又说不出,有什麽办法能改变一个人的根骨。   唯一知晓此事的人只有薛镜辞,如今已经陨落,这事便成了一桩悬案。   这些年,在周围人的劝说之下,甚至连谢争都渐渐相信,自己真的天赋奇绝。   自那以后,谢争依旧是宗门里人人豔羡的天之骄子,是天道的宠儿,就连宗主都破格将掌管宗门事务的权利交予他。   他在上界行事也越发独断专横,尤其是对天门阵法极为看重,时常会去薛镜辞修複阵法之处枯坐上一天。   裴荒收回思绪,眼中情绪翻涌。   当日他乍一听此事,也觉得薛镜辞对谢争很好,但改换根骨一说并不可能。   只是这几日亲自修炼了薛镜辞的功法,他确信自己的资质真的有所提升。   这一切一定与薛镜辞有关。   裴荒走到薛镜辞身边蹲下,等薛镜辞睁开眼后,便问道:“师父,除了这功法之外,你还做了什麽?为何我感觉自己的资质竟提升了。”   薛镜辞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没想到裴荒竟连这个都能察觉到。只是要解释起来,却很是麻烦,会牵涉到他来自异界的力量。   他淡淡道:“若是对你有用,只管练就是了。”   裴荒听了这话,大着胆子靠过去,闷闷道:“可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师父的好,而旁人只知道说我天资出衆。”   他嗓音向来低哑沉稳,此刻有意放轻了,竟有几分像是撒娇。   薛镜辞定定看他,见他目光里写满认真,这才缓缓解释起来。   当年谢争被他带走时,已经二十岁了,错过了最好的修行年纪。   为了弥补他根骨上的劣势,薛镜辞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过的几本魔族功法。   会修炼魔族功法的,大多是些根骨奇差之人,修炼只追求快,却不考虑浊气入体的后果。   但这功法运转确实比正道的那些要更为高效。   薛镜辞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现,假若他能先将周遭灵气内的浊气吞噬掉,那麽即便谢争用魔族功法修炼,也只会速度提升,不会吸入浊气。   于是薛镜辞用了大半年,在他们居住的院子里布下阵法,每日不停地吞噬阵法内的浊气,最后只留下极为精纯的部分。   然后他将魔族功法交给了谢争,让他去练。   果然,谢争晋阶极快,而那些入体的灵气反过来滋养了他的根骨,竟然生生提高了他的资质。   在外人眼中,谢争俨然已经迈入绝世天才之流。   这令薛镜辞十分惊喜。   在这个世界里,历来认为根骨是天生的,难以改变,就连薛镜辞也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   裴荒静静听完这段往事,未了听薛镜辞说道:“这事你不必对外人说起,毕竟除了你,我也不会替旁人吞噬浊气。”   他抿唇不语,心知薛镜辞说的不错。魔界有许多修为高深之人,常年受走火入魔之苦。   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只怕要将薛镜辞抓走,逼着他日日吞噬浊气。   可若是不说,外人便永远不会知道薛镜辞付出了什麽,只会说他资质好,修炼才会一日千里。   甚至若是他今日没有刨根问底,也不会知道薛镜辞究竟做了什麽。   明明薛镜辞才应该受到衆人的仰望。   裴荒抿唇不言,心中却下了决定。   他一定要让外人知晓,薛镜辞并不平庸,而他的成就正是来自于这个人。   这个世上,只有薛镜辞才配做他的师父。   一修炼起来,日子仿佛也过得格外快,转眼大半个月过去。   因为裴荒抓了不少人,外头不敢再随意地议论薛镜辞,只是衆人见到薛镜辞时,却依旧没什麽恭敬的模样。   诚然薛镜辞剑术出衆,又精通阵法之术,做别人的师父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但偏偏,他是裴荒的师父,而裴荒的天资放眼整个魔界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系统替薛镜辞难受,甚至忍不住暗中联系了6B,旁敲侧击地问,若是在它们的世界,主角的师父会是怎样的受人尊敬。   6B最近终于分配到了新宿主,心情很是不错,热情回複道:“受人尊敬?这个有点难度,毕竟不能抢走主角的风头嘛。”   “所以在我们这边的话,一般是住在主角的戒指里,或者当他的背后灵,这样有人来挑衅,主角可以借用师父的力量,啪啪打脸,名声大振,是不是特别刺激!”   系统:“……”这听着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它心中郁结,可自家宿主却并不在意外人的评价,令它一腔郁闷无处宣洩。   好在,系统很快发现裴荒也和他一样为此事忧心。   它便时常化作小猫形态去找裴荒,两人关系倒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眼看距离比武的日子越来越临近,裴荒修炼之余,想的都是薛镜辞的事情。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比武大会上拿下第一,然后在衆人见证之下拜薛镜辞为师。   可若是到了那时,旁人也如火魔地界的魔修一般,都在质疑薛镜辞凭什麽能做他的师父,他又要如何堵住这些人的嘴呢。   总不能也都抓起来。   要是他也有吞噬的力量,能反过来替薛镜辞改换资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裴荒却猛地站起来。   他动作太大,险些踩到小猫的尾巴,惹得系统不满地叫唤起来。   裴荒却露出笑容:“我想到了。”   他一路飞奔去找薛镜辞,见他正在研究功法,便安安静静坐到一旁。   等薛镜辞搁下笔,他才急声道:“师父有没有想过,去写一套群体功法?”   “群体功法?”薛镜辞疑惑。   裴荒笑了笑,解释道:“你之前写的功法,都是给我一个人用的。而群体功法,是给一群人用的。还记得吞噬的力量吗,这是师父独有的力量,但我这些日子仔细想了想,运功吸收灵气,本身不就是一种吞噬?”   薛镜辞对功法研究极深,只是先前他的任务一直是指点主角,从未往其他地方想过。   此刻听裴荒这麽一说,他瞬间冒出个模糊的想法,立即伏案在纸上飞速写了起来。   裴荒不说话了,他小时候修炼并无旁人指导,学的都是些野路子,只要能活命的东西都会努力学,并没有薛镜辞这样的本事,可以将一个功法的运转梳理清楚。   屋子里极安静,薛镜辞身上清冽的香气与墨香交织在一起,若有若无的环绕在裴荒身边。   令他这些日子焦灼的心虚也安定了下来。   他干脆盘膝打坐,就在薛镜辞身边修炼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听见薛镜辞说道:“好了。”   裴荒连忙起身去看薛镜辞新写的功法。   这功法需要二十人以上同时修炼,其中十九人所修功法,与寻常魔修功法无异,都会吸纳浊气,只是速度却要慢上许多。   待到他们将浊气吸走,留下至纯的灵气后,余下那个人便用另一套与裴荒相似的功法,加速吸走灵气。   这股灵气至纯,会滋养根骨,最终提升此人的资质,帮助他净化吸入体内的浊气。   然后便是换下一个人……   只是想要真正施行起来,最大的问题在于人的欲望。   薛镜辞行走世间多年,自然知道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当第一个人体会到资质提升的好处,就会想要更多,而非去吸纳浊气帮助其他人提升资质。   所以薛镜辞又在功法之外,加了道阵法。   凡入此阵,需要二十个人协力才能破阵而出。若是有人不守规矩,就别指望其他人能够协助破阵,最后只能一直呆在阵法里。   裴荒看了这功法与阵法的组合,立即去找师庭双。   师庭双最近正为关押在牢房里的魔修而发愁,在她看来,裴荒才当上魔主不久,仅仅因为那些人妄议薛镜辞就关起来惩戒,实在难以服衆。   但裴荒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她难免心软几分,也就由他去了。   此刻见到这薛镜辞新写的功法,师庭双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立即去了牢房,将那群挑事之人聚集起来,一同修行这功法。   起初,牢房里的魔修对这薛镜辞新写的功法不屑一顾,只觉得比之前那份还要浅显。   可等真正修炼起来,才发现每个部分都是恰到好处。   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感受到薛镜辞的阵法有多厉害。   有人不讲武德,提升了资质想跑,生生被阵法困在原地,最后被其他人暴揍了一顿。   等到他们被放出来时,无数人都以为他们会对薛镜辞破口大骂,谁知这些人却像是转了性子一般,将薛镜辞吹捧成天上地下少见的奇才。   旁人以为他们是被用了刑罚,口是心非,却很快又发现,这些人资质竟提升了许多。   薛镜辞对外界的变化并不知晓,每日关心地还是裴荒修炼情况。   距离比武大会越来越近,他作为师父,自然要用心地指点裴荒修炼。   直到小半个月过去,距离比武大会还有一日,薛镜辞才终于离开修炼之地,和裴荒一起踏上前往绝尘谷的路。   然而刚一出门,他就察觉到整个火魔地界对他态度大变。   不仅态度格外恭敬,甚至不时朝裴荒投去羡慕嫉妒的眼神,唉声叹气地说什麽魔主能有这样的师父,真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好运。   薛镜辞茫然四顾,最后对上裴荒含笑的视线。   “我都不知道,我有这麽好。”   裴荒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以前只对一个人好,所以旁人才不知道。”   薛镜辞一愣,还想说些什麽,却被裴荒牵住手。   原本还想追过来请教薛镜辞修炼问题的魔修,见了这一幕,硬生生停下脚步。   两人的耳朵终于清净了。   *   绝尘谷位于魔界中心,在水魔的地界里,是魔气最为充沛之处。   先前一直被水魔一族把控着,从不允许其他族的魔修进入。   师庭双见水魔一族如此大方,担心他们暗中早与沙魔勾结,便主动提出和裴荒分开走。   由他们这些前去观战的人先行,吸引外人的注意。   至于裴荒则与薛镜辞改换容貌,迟了一天才去。   到了绝尘谷附近,路上的魔修越来越多,都是些前来参赛或是观战的人。   裴荒和薛镜辞顶着易容,并未第一时间进入绝尘谷,而是找了间小客栈临时歇脚。   按照计划,师庭双安排了其他魔修易容成裴荒的模样,先一步进了绝尘谷内,好将那些想要对他下手的人先引出来。   至于裴荒,则等到比武的前夜再真正地进去。   两人租好了屋子,便下楼去寻东西吃,谁知走到外面时忽然听见争吵声。   “师父,明明我都已经把他们全都打趴了,为什麽这次比武我不能参加!”   听到比武二字,薛镜辞立刻放慢了脚步,想听听有没有什麽有用的消息。   他扯了扯裴荒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站到墙角后面。   两人竟然就这麽偷摸地开始听起了墙角。   裴荒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是自己把薛镜辞带坏了。   毕竟之前就是他拉着薛镜辞,一起做贼似地躲在鬼戏班子的床底下。   薛镜辞专心地听着,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两人是为何吵架。   这两人来自雷魔地界,少年显然是个天才,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将天雷功练到了第五层,天赋堪称可怕。   但他师父却觉得他没有什麽实战经验,比武时刀剑无眼,擅自将他名字从比武名单中划去了。   两人僵持不下,那少年气上了头,竟然直接转身跑走了。   师父摇摇头,俯身去捡他丢在地上的剑,没有第一时间追过去。   薛镜辞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谢争跟萧寻。   他在主神空间时,情感互动考核总是不及格,评定结论是情感迟钝。   以至于,当初他也是过了很久,才终于想明白那两人为何会与他分道扬镳。   他只是觉得这功法对谢争好,却没有想过以他的性格是否会接受。   谢争当初就是谏言被流放的,在他心中是非黑白永远不可混淆,哪怕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薛镜辞却拿了魔修的功法给他修炼。   所以他才会不告而别去了上界,又拒绝与他相认。   至于萧寻,他从小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多疑的性格,下意识就会用恶意去揣测周围的人。   薛镜辞以为动了命格是对萧寻好,却不知这正是他最忌讳的事情。   这些东西,薛镜辞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却从来没有在跟别人提起过。   此刻见了那个负气跑走的少年,他眨眨眼,忍不住就走了过去。   那少年气得双眼通红,正蹲在地上,揪着身侧可怜兮兮的杂草。   魔界的植物生长艰难,薛镜辞伸手救下这棵草,看向那少年缓缓说道:“方才你和你师父说话,我都听到了。”   少年面色一红,结巴道:“你,你怎麽偷听别人讲话?”   薛镜辞没有回答,只是兀自说道:“我以前也收过两个徒弟,他们和你一样,都生我的气。”   那少年到底年纪小,听薛镜辞这样说,顿时好奇起来,问道:“为什麽啊?”   薛镜辞道:“就像你师父一样,做了自以为对你好的事情,却没有想过你愿不愿意接受……”   少年听着听着,忍不住说道:“难道我师父真是这麽想的?他也觉得自己有做错的地方?”   薛镜辞点点头:“师父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做错的时候,这世界上又并不是只有徒弟才会做错事情。”   小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下意识就去摸身后的剑,却发现剑不在了。   他仿佛一下子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回头的理由,自言自语地说:“对,我是要回去找剑。”   下一秒,他就毫不迟疑的朝自己的师父跑了回去。   裴荒一直静静的站在薛镜辞旁边,听他与那少年说话。   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其实只是阴差阳错,人与人之间不小心错过就再也无法和好如初。   当初薛镜辞三次不告而别,他也想过放弃。如今想来,一切或许是天意,如今自己终于可以好好的陪在这个人身边。   薛镜辞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一路找剑,最后却发现剑早已被自己的师父捡起来擦拭干净了。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麽,忽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竟然彻底地和好了。   薛镜辞也不知道为什麽,只是这样看着就移不开眼,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睛被一双布满剑茧的手给轻轻捂住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低哑却又坚定:“不必羡慕别人。”   心思骤然被点破,薛镜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刚才看着那和好的师徒二人,他心里竟有些酸涩。   毕竟他曾经真的为谢争和萧寻付出了许多,最后却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裴荒感受着薛镜辞的眼睫在自己的掌心上颤动,知道他的心绪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平静。   哪怕上次他毫不犹豫刺了萧寻一剑,却无法抹消两人过去的一切。   裴荒将捂住薛镜辞眼睛的手缓缓松开,然后走到他的面前,让薛镜辞的视线只能看到自己。   薛镜辞正要说什麽,裴荒忽然往他嘴里塞了颗松子糖。   裴荒盯着他笑起来:“因为你有我啊。” 第68章   裴荒牵住薛镜辞,转身不再去看那对师徒,两人重新走回街上,又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到了晚上,他们接到师庭双传来的消息,说是入了绝尘谷后一直平安无事,并没有人前来刺杀那位易容成裴荒模样的魔修。   也不知是识破了僞装,还是真的打算操办这一场比武,直接从明面上对裴荒下手。   眼看明日就是比武的日子,薛镜辞与裴荒不再耽搁,连夜进了绝尘谷。   然而刚一进去,他们就听见有人在破口大骂。   “你们风魔一脉,也太不要脸了吧,虽说各族都可以派人前来观战,可、可你们这来的也太多了!”   说话的是个圆脸少年,身上带着水魔一族的标记,扯着嗓子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来蹭魔气的。”   站在他对面的魔修听了这话,露出讨好的笑容:“卷轴上只规定每族各派三十人参赛,并没有规定观战之人的人数。若是不够住也无妨,我们自己带了铺盖过来。”   说罢,他从储物袋里取出张草席,竟直接席地坐下,摆出打坐姿势,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周遭的魔气。   圆脸少年快被气笑了,却也想起卷轴上确实不曾规定观战的人数。   他转过身,去接待其他魔族的人,不再看这群糟心之人。   见他走了,风魔魔修再无忌惮,纷纷掏出草席,在地上打坐,场面蔚为壮观。   薛镜辞之前就听说过风魔一族,知道他们实力最弱,也没什麽野心,这些年一直龟缩一隅。   两人没有惊动随地打坐的风魔魔修,顺着另外一条小路去了火魔的驻地。   师庭双早就替他们安排好屋子,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屋子里水汽蔓延,不久就凝出一道人形来。   薛镜辞早就习惯了河妖的神出鬼没,擡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研究手上的功法。   魔修与正道修士不同,性子要更为易怒。这一路走来,薛镜辞看到不少魔修一言不合就开打,攻击方式各有不同,倒是给了他观察的机会。   这些人都有可能是裴荒的对手,要好好研究才行。   河妖看向裴荒,说道:“水魔那边我打探清楚了,他们派来参加比武的,有六位是魔主伏阴的弟子,你要格外小心。”   裴荒点点头,师庭双说过,伏阴是如今魔界里实力最强的,他的弟子自然也不容小觑。   两人又说了些话,河妖忽然闭上嘴巴,改为用手语。   裴荒本想说不必如此,没什麽是薛镜辞不能听的,就见河妖比划道:我见到萧寻了。   他瞬间闭上嘴巴,不想让薛镜辞再听见与那人有关的事情。   裴荒比划问道:他怎麽?   河妖面色有些怪异,继续比划道:他肩膀被剑气贯穿,伤得很重,但以他的修为想要治愈并不难。只是那人疯疯癫癫的,竟然抓了只蛊虫放到伤口上,每当那伤口要长好时,就重新撕咬开来……还自言自语说什麽,这是他师尊留给他的。   裴荒一阵无言,这人干下如此多的疯狂之事,如今倒还有脸卖起惨来。   巫淮见裴荒神色难看,提醒道:这比武就是他折腾出来的,如今他亲自过来观赛,多半要对付你,你自己小心。   裴荒比划道:我还怕他不来,正好我打算要当衆拜薛镜辞为师。   巫淮早就知道裴荒对薛镜辞的心意,忍不住诧异:真要结为师徒?你不是对他……   裴荒摆摆手:我何时在意过世俗的礼法。只是薛镜辞想要一个徒弟,当我就可以当一个徒弟。   巫淮想想也是,擡头望了眼看色,忽然挤出个不坏好意的笑容:反正是比划手语,外人也听不见,不如我们来聊一些晚上该聊的东西。   裴荒愣了愣,比划着问他:什麽是晚上该聊的东西。   巫淮看向薛镜辞,却见他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便好心地和裴荒介绍起来。   裴荒越听耳朵越烫,就在这时候阿苏忽然出现,巫淮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他比划道:罢了,其余的下次再跟你说,手语限制了我的发挥。   说罢,他抓起阿苏一起跳下窗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只留下裴荒坐着窗边,顶着寒风沉思,脑子里想的全是巫淮说的那些东西。   他起身喝了几口茶,又盘膝打坐,总算将体内那股难以言说的燥热压了下去。   薛镜辞没有睡太久,心里记挂着裴荒的比试,很快就醒了过来。   见裴荒没有睡觉,还在勤勉修炼,他面上露出欣慰之色。   徒弟这麽努力,难怪一觉醒来系统积分又暴涨了许多。   不过一想到裴荒要以一人之力,对战上百的魔修,薛镜辞还是忍不住担忧。   倒不是担心他能不能赢,而是怕有人借着比试的机会下黑手,会伤到他。   裴荒听到动静,也很快睁开眼睛,和薛镜辞一起朝比武的擂台走去。   此刻,绝尘谷里布下擂台,还有一座高台供各族魔主观赛。   两人到场之后,便又遇到了昨日那个圆脸少年,他手中拿着抽签筒,面色比昨日更难看了。   “今日有人放弃比赛,若是运气好,便有机会轮空。”   一听这话,薛镜辞和裴荒就想到了昨日那群风魔魔修。   看来是忙着蹭魔气,无暇过来比赛。   这倒是帮了裴荒的忙,他一个人对战那麽多魔修,若是遇上轮空,就能及时打坐调息。   薛镜辞悄悄将小莓果塞到签筒里,然后才让裴荒去抽。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裴荒就察觉到小莓果举起一根签子,挠了挠他的掌心。   裴荒顺势握住,拿出一看,果然是轮空。   他一连抽了九次,将三次轮空机会都握在手里。   圆脸少年嘀咕了一声运气真好,便又抱着签桶去找其他魔修了。   很快,战鼓敲响,第一轮比武开始。   这一轮裴荒不必参赛,就在一旁打坐调息,好将体内魔气运转提升到极致。   薛镜辞则去了其他的擂台,想要看看这参与比试之人都有谁。   谁知这一看,竟然让薛镜辞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恒如今竟也到了魔界,还加入了雷魔一族!   薛镜辞不动神色地靠近擂台,去看林恒与其他人打斗。   他用的还是当年自己所赠那把本命剑,只是除了剑,一手暗器也使得出神入化。   原本林恒已经快要落败,却在最后关头挥洒出无数的飞镖。   那飞镖状如花瓣,边缘却极锋利,旋转飞驰间就在对手的身上割出无数裂口。   他的对手惨叫一声,身形晃了晃,重重跌坐在地上,过了许久还未能站起,最终被判定落败。   林恒面上露出笑容,正要跳下比武的擂台,视线忽然死死地定在了某个方向。   他下意识朝前迈了一步,险些从台子上摔倒下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林恒用上生平最快的速度拨开了人群,直直沖到薛镜辞的身边。   “你,你是薛……”   眼看周围的人纷纷将视线投到自己的身上,薛镜辞压低声音道:“换个地方说话。”   林恒先前与人比斗时,举手投足都透出股利落与狠绝,此刻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起来很是乖顺。   两人走出人群,寻了处空旷之地,林恒再也忍不住。   他直接伸手,用力地抱住了薛镜辞。   “你,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薛镜辞下意识地要推开他,林恒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视线在林恒的脸上扫了扫,薛镜辞忍不住感慨道:“你变了许多。”   记忆里的林恒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少爷,身边永远跟着一群人,行事嚣张又跋扈。   后来虽然被林肃管着,收敛不少,但眉眼间总是张扬得意的。   如今的林恒,脸上添了伤疤,不说话时透出股狠劲,倒真的像是个魔修了。   这话林恒从不少人嘴里听过,对于他修魔一事,林肃更是险些与他彻底决裂,不相往来。   他苦笑道:“你也没想到我会修魔吧。”   薛镜辞如今已经明白正魔两道的对立,看了林恒一眼说道:“是有些意外,但你品性还是和过去一样好。”   林恒在魔界待了这些年,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夸赞,一时没反应过来薛镜辞说的是自己。   许久,他才伸手指了指方才被他打得血流如注的人,问道:“我品性好?”   薛镜辞道:“你的暗器之术已经出神入化,可是上面却没有淬毒。”   林恒被薛镜辞说得哑口无言,一时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第一次见面时,他去找薛镜辞的麻烦,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嚣张跋扈,十分讨人厌。   可薛镜辞只是揍了他两顿,并没有计较太多,甚至后面还去救他。   最后更是将本命剑送给他,鼓励他去下界寻找自己想要的道。   这人的眼睛,似乎总能窥破旁人所不能见之事。   只是在薛镜辞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因为任性而离开,没有能够帮上他一点点。   林恒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盒子:“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一开始我修炼暗器之术,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这个盒子打开。”   后来他果然将这盒子打开,发现里面藏着一枚精巧至极的暗器。   他心里想着,薛镜辞果然懂他,日后一定要找到薛镜辞当面道谢。   也让他看看,自己彻底变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内心怯懦,外表却仗势欺人的少年。   只是最后,他却从舒默的口中,得知了薛镜辞死去的消息。   此后的无数年里,林恒都在后悔。   他总想,是不是因为薛镜辞将本命剑给了他才会死?   林恒几乎因此生出心魔,直到后来,他在魔界被人追杀时,眼看就要死了,却因为那盒子里的暗器而成功反杀。   冥冥之中,薛镜辞又救了他一次。   林恒看向薛镜辞,各种情绪在心头沖撞着,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最后,林恒还是什麽都没说,只是盯着薛镜辞看,喃喃道:“你还活着,真好。”   说罢,他又想起什麽,压低声音对薛镜辞道:“你躲到魔界来,想必如今是个黑户吧。我现在如今在雷魔的地界也算是有些地位,手底下管着五六个人,不如你过来跟我混吧。”   想到薛镜辞爱吃美食,他又补充道:“吃饱喝足肯定是没问题的。”   薛镜辞想了想,裴荒手底下管着的人,沉默片刻说道:“不必了。”   林恒还当他是不好意思,毕竟薛镜辞这个人性子清冷,以前在宗门时就总是独来独往。   他拍着胸脯说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若是想好了,就去雷魔那边找我,魔界危险,我可以罩着你。”   薛镜辞看他一眼,转了话题问起他精通的暗器还有哪些。   说到这个,林恒立刻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不少暗器,挨个给薛镜辞介绍起来:“这个叫梅花袖箭。寻常的袖剑,一次只能射出一枚暗器,但这有五个口,能一次射出五枚……”   薛镜辞听得认真,直到远处又传来了下一轮比武的鼓声,他才出声告别。   林恒虽说心里不舍,但还是没有强留薛镜辞,只是再三叮嘱他,魔界难混,若是混不下去一定要记得来找自己。   薛镜辞听到混不下去四个字,擡眼看向林恒,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最终他还是什麽都没说,只是默默回到了裴荒备战的地方。   裴荒虽说是在原地打坐,却一直关注着薛镜辞,知道他去看了别人的比试,还和比试之人去僻静处说话。   那人裴荒认得,正是曾经一起去过鬼珠幻境的林恒。   没想到他也来了魔界。   先前他从林肃的口中得知,当年林恒与他们回了上界之后,本是要拜入剑峰的。   可林恒他自幼就沉迷制作暗器,却总被旁人斥为不务正业,竟在拜师大典的前夜独自逃去了下界。   这事他只告诉了薛镜辞一人,而薛镜辞不仅支持他,还赠予他自己的本命剑。   裴荒不是那种随便拈酸吃醋的人,但此刻还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薛镜辞的本命剑,他也只有小时候摸过几回,只记得是很沉的,和薛镜辞一样的冰凉似雪。   见薛镜辞朝自己走过来,裴荒压住複杂的心绪,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是林恒?想不到他也在魔界,方才见你们聊了许久……”   裴荒正想旁敲侧击问问,薛镜辞都与林恒说了些什麽,就被打断了。   薛镜辞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林恒这十年来进益不少,你对上他要小心,我都打探清楚了,他擅长的暗器都有这些……”   薛镜辞说了半天,却见裴荒紧紧盯着自己,似乎有些出神,便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记下没有?”   裴荒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在,他实在没想到,薛镜辞主动去与林恒说话,竟是在帮他打听对手的底细。   虽说有些对不起林恒,但裴荒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记住了。”   薛镜辞放下心来,又叮嘱了裴荒几句,便继续去周围的擂台上,探查其他人的底细。   这一次他运气不错,正好碰见水魔那边的魔修在与人比斗。   水魔实力最强,也最不愿意看到有人统一魔界,说不定会趁此机会向裴荒出手。   薛镜辞凝神看去。   擂台上,一个女修正在出招。   她的武器极为特别,是条湛蓝色的绫罗。乍一看柔软无害,却能在缠缚住对手的瞬间,将其死死绞住,如同毒蛇猎杀自己的猎物。   不仅法宝诡谲,这女修看着年纪轻轻,功力却格外深厚。明明擂台已经设下阵法隔绝法力波动,薛镜辞人就能感觉她周身浓烈的杀意。   此人会是裴荒劲敌。   薛镜辞神情微肃,甚至分出了一部分心神,特意去听旁边人的议论。   这一听,倒真的叫他得知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原来水魔这一次派出的人,有七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师门,他们的师父正是魔主伏阴。   他们所修的功法名为叠浪术,最厉害的一点是可以叠加同个师门里弟子的修为,好对敌人造成致命的一击。   正在擂台上比试的女修叫奚枫,是伏阴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受宠的一个。   她在登台比试之前,就有几个师兄师姐轮番给她用了叠浪术,所以实力才会这麽强。   “对了,这一次伏阴魔主的开山弟子淩江也来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登台。”   “听说他最得伏阴的器重,伏阴甚至将自己的本命法器也传给了他。那把遁龙剑,挥舞时会有龙吟的奇像,比之仙家神器也不慌多让。不知道今日有没有眼缘能见一见。”   薛镜辞听了这话,神色一凛。   这淩江怕是比眼前这个奚枫要更加地难缠。   奚枫作为关门弟子,得伏阴的教导时间不长,却已经如此厉害。   那作为开山弟子的淩江只会更强,且他手上还有威势可怕的法剑。   思索间,擂台上的比试已经结束了,奚枫果然胜得毫无悬念。   她身形轻盈地跳下台子,亲昵地凑到几个人身边讲话。   薛镜辞仔细看了看,见其中一人气质沉稳,身后还背负着一把玄冰色的长剑,便猜测这就是淩江。   他转身去找裴荒,提醒他要格外地小心伏阴师门的弟子。   裴荒点点头,耳边响起比武的鼓声,他足尖轻点跃至擂台上,对战之人正是方才获胜的奚枫。   他如今虽然当上火魔一族的新魔主,但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多。   倒是奚枫认认真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新任的火魔魔主?”   这话一出,衆人看向裴荒的目光瞬间变了,许多原本打算去其他擂台观战的人,也如潮水般涌来。   咚。   战鼓一响,裴荒的瞬间敛去面上的表情,他向前踏出一步,步法诡谲,身形与落在擂台上的树影融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   奚枫眯了眯眼,收起眼底的轻视之色,她身影急旋,自身后拔出长剑,淩空一抽,试图破开裴荒的障眼法。   薛镜辞神色一凛,没想到裴荒没有抽到与淩江交战,那人却将自己的遁龙剑借给了师妹。   剎那间长剑上魔气翻涌,如同水浪般叠起,最后竟化作一条巨龙腾跃而出,朝裴荒所在之地喷出一股焦黑的龙息。   她竟一上来便动用了杀招。   几个火魔势力的魔修按捺不住,甚至想要闯到擂台上去救人。   他们早就知道水魔不安好心,想要设法除去裴荒,却没想到他们胆子如此之大,竟真的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去击杀裴荒。   然而擂台边上设有阵法,将他们尽数拦下。   薛镜辞掌心也冒了汗,他经历过不少打斗,比这兇险的更是数不胜数,却从有如此刻般紧张的时候。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裴荒身形动了,重重叠叠的剑影自他身后跃出,对着那黑龙砸落下去。   然而就在剑影快要刺破黑龙之时,裴望的手腕轻转,那重重剑影竟在瞬间调转了方向,白虹般朝他的后方飞去。   那里竟还有一道龙影!   裴荒接连斩杀两道龙影,毫不迟疑地挥剑朝奚枫刺去,他体内魔气磅礴,一招一式几乎没有停滞,密无缝隙,直接将奚枫逼至擂台边缘。   奚枫只觉得头顶发麻,那强势锋利的剑气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烟尘散去。   围观的衆人终于勉强地睁开了眼,就见擂台之上,裴荒的剑抵在奚枫的脖颈上。   奚枫面色煞白,想起师父的叮嘱,高喊道:“我认输。”   说罢干净利落跳下了台子。   她擡手摸了摸脖颈,发现并没有伤口,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裴荒的实力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但更可怕的是对这股力量的操纵。   寻常魔修,若是施展如此强大的剑招,难免会被影响心性杀红了眼。   就连她方才攻击时都满心杀机,先前的对手也大多重伤下台。   但裴荒竟能完全控制住剑气,不伤对手分毫。   他的心性竟没有被这魔功影响到半分。   奚枫看向裴荒,说道:“当年我师父遇到我时,已经收了六个弟子,本不欲再收徒。只是见我的资质出衆,放眼整个魔界都是最好的,所以才破格收徒,将我收作关门弟子。”   顿了顿,奚枫叹道:“可如今我才知道,人外有人,你的资质竟还远胜于我。”   裴荒听出她话里有主动示好的意思,那水魔一族似乎只是试探他的实力,并非要与他不死不休。   他便也礼尚往来,淡淡道:“你也不错。”   说完他跳下擂台,薛镜辞立刻过来,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薛镜辞注意到,裴荒的脸上有个细小的伤口。   他立即从怀里掏出药膏,用指尖沾了些,轻轻的给裴荒上药。   薛镜辞的指尖冰凉,落到裴荒的眼尾处时,不轻不重的,像是羽毛刮过,闹得人心神不宁。   裴荒攥住他的指尖说道:“伤口小得很,不必管它。”   薛镜辞却固执地摇头道:“不行。”   认真擦完了药,薛镜辞道:“这几日我看见了好多师徒。别人的师父都会给徒弟擦药,我自然也要给你擦。”   裴荒一时失笑。   先前他担心自己魔修的身份,故意搬出个“试用期”来,总是说别人的师父如何如何,要薛镜辞也照做。   没想到薛镜辞竟还一直记着,到哪里都要看看别人的师父是怎麽样的。   裴荒垂眸,想起这些日子因为功法一事,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想要拜薛镜辞为师,都被他拦住了。   他希望薛镜辞的实力能被所有人看见,也不介意旁人与他分享薛镜辞的功法。   却不想再有个师弟或是师妹。   裴荒脑中忽然闪过奚枫说过的话来,心中浮起个念头。   若是他能做薛镜辞的关门弟子,就不必担心这人再收其他徒弟了。   且谢争已经当了薛镜辞的开山大弟子,地位终归不同。   若是薛镜辞把他收作关门弟子,地位自然也就不同。   薛镜辞收起药膏,忽然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他素来敏锐,一擡头就看见了高台上的萧寻。   两人短暂的对视,很快战鼓声又响起来,这一次裴荒依旧要登台。   薛镜辞的心神立即放到了擂台上。   萧寻静静看着他,脑袋里全是薛镜辞替裴荒擦药的样子。   曾经薛镜辞也是这样替他擦药的。   “方才和你对战之人就是裴荒?”   骤然传来的声音令萧寻瞬间回神,他转过身,看向另一端坐着的男人。   男人正是水魔的魔主伏阴,也是魔界如今修为最强之人。   此刻,他正和刚刚比试完的奚枫说话。   奚枫点点头,说起比试时自己被裴荒完全压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话勾起伏阴的兴趣,不愧是那个人的血脉,修行速度果然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只要给他时间,超过他们这些老家伙是迟早的事。   但比起他那无欲无求,又过分天真的娘亲,裴荒则多了野心,还有杀伐时的果决冷酷。   伏阴垂眸看向奚枫,随手拿出一颗丹药递过去:“吃了这丹药,然后下去休息吧。你不是他的对手,下一轮比试让你三师兄去。”   萧寻视线划过那丹药,认出这是价值上千块极品灵石的明心丹,可以瞬间压制魔修体内狂暴游走的魔气。   然而如此珍贵的丹药,在伏阴口中却连名字都不配有,甚至随手就给了身边的弟子,仿佛这只是颗普通的石头。   魔族虽被正道驱逐多年,但修为境界到了伏阴这样的境界,底蕴之深厚依旧不是寻常修士可以想象的。   萧寻心中闪过个念头,主动朝伏阴走去,说起裴荒的事情来。   伏阴果然对裴荒越发感兴趣,竟从座位上站起,俯身去看他比试。   这一次,裴荒对战的正好是他三徒弟。   伏阴的三徒弟名叫蛮木,是个半妖,体内有一半柏木妖的血统。   因是植物妖,所以自带一股草木清气,天生就能抑制体内狂暴的魔气。   他心性沉稳,并不像其他魔修那般激进,上来就祭出大招,而是稳扎稳打,等敌人暴动之时,再抓住破绽一击必杀。   两人已经打了一阵子,伏阴看着看着,眼底闪过诧异之色。   裴荒先前与奚枫打斗时,下手迅猛狠厉,但此刻却沉稳起来,半点没有魔气狂暴的迹象。   倒真如萧寻所说,是个修炼魔功的好苗子。   两人的打斗持续了很久,薛镜辞双手握紧,眼睛一眨不眨。   他能看出,这个蛮木与其他魔修不同,并不会被魔气影响心性。   虽然这些日子,他的功法在火魔地界广受赞叹,但是否真的能解决魔修被魔气影响,性情暴虐的问题,他还是没有十足把握。   薛镜辞紧紧盯着裴荒,唯恐漏掉他一丝一毫的变化。眼看战局焦灼,蛮木清明的双眼渐渐染上血色,最后大吼着朝裴荒沖过去。   就是现在。   裴荒漆黑的眼眸中一片冷静,擡手祭出飞剑,毫不留情地朝蛮木杀过去。   他心里清楚,蛮木的失神只是瞬间,很快就会恢複清明,所以他不再吝惜体内魔气,直接抽取体内大半魔气灌注到长剑上。   裴荒逼近之时,蛮木也恢複清明,瞳孔剧烈收缩,想要提剑防御,然而已经晚了。   剑气穿透他的手臂,令他手中的剑直接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输到连武器都丢了……   蛮木定定看着裴荒,第一次感觉体内魔气逼紧暴乱的边缘,心中怒火沸腾。   他头一次控制不住体内魔气,竟直接用□□去与裴荒搏击。   裴荒也收起剑,毫不迟疑地一掌拍在蛮木心口上。   这地方还是薛镜辞今早告诉他的,若是不小心走火入魔,拍在这处穴位可以压制一二。   蛮木被裴荒一掌拍飞到台下,但人却渐渐清醒过来,心甘情愿的认输了。   这一切都落入伏阴眼中。   萧寻适时开口道:“早就听闻您自创的功法玄水诀十分高妙,修炼到最高层甚至可以冰封万里,只是对心性要求极高。您这三徒弟应当最有希望练成吧?”   伏阴摇摇头:“他心性还是差点。”   说罢,他又继续去看裴荒比试。   裴荒一场一场的打过去,每当魔气快要耗尽,便利用轮空休整,竟真的扛了下来,甚至一次都没有输,唯有一次战平便是跟伏阴的开山弟子淩江。   终于,到了比试的最后环节,按规矩需要各方势力派出一人进行混战。   风魔那边终于姗姗来迟,派来一个清瘦的青年。   沙魔这边派出一人,看着修为并不高,却一人操纵了十个傀儡,看得围观魔修眼皮直跳。   雷魔那边,派出的是魔主亲子,足见对这比试的重视。   这下只剩下水魔。   裴荒紧盯着台下,担心水魔仍旧会派那位开山弟子登台。   此人修为高深,与他不相上下,若是在混战时与其他势力结盟,便会十分棘手。   果然,那位开山弟子动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登台,一道蓝色身影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淩江的身边,懒懒地说了声:“借你的剑用用。”   话音落下,那人手指轻勾,就这麽将淩江手里的遁龙剑给拿走了!   衆人彻底陷入了震惊。   那淩江,如今可是水魔一族的管事之人。   这人什麽来头,敢去抢他的剑?   伏阴饶有兴味地去看衆人反应,呵呵一笑:“闭关太久,看来魔族小辈们都认不出我是谁了。”   衆人心道:这谁,好大的口气!   下一秒,就见淩江恭敬地拱了拱手,说道:“恭喜师父出关。”   听到这称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谁不知道,这水魔一族之所以能稳居第一,就是因为伏阴的存在。   只是近百年来,他一直隐而不出,许多人都以为他寿元将近难以突破,已经身死道消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衆人下意识地朝裴荒看去。   火魔一族常年在外寻找预言之人,想要统一魔界。   不少人其实也怀了希望,希望魔界可以统一。   他们常年被困在这等荒芜之地,若想要与正道抗衡,就需要有人能将各族的力量集结起来。   只是如今伏阴突然现身,裴荒的处境就危险了起来。   若说谁是最不希望魔界统一的人,那必然是伏阴。   这些年来水魔独大一方,占据了魔界里面最好的资源,怎会容忍有人打破这秩序!   所以伏阴特意出来,是要来杀掉裴荒?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却不想下一秒,伏阴竟然主动压制了自己的修为,站到擂台上道:“看了半天比武,有些手痒,今日就由我代替水魔一族出战。”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吓得后退一步,那风魔修士更是夸张,半只脚都挂到台子外面,已经做好一脚逃跑的準备。   唯有裴荒,眼中燃起战意。   他从未和这种境界的魔修交过手,这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裴荒彻底释放出体内血脉的力量,竟率先朝伏阴攻去!   两人交战时地动山摇,掀起罡风阵阵。   衆人渐渐地看不清他们两个人的身形,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裴荒依然好好的站在台上,他们才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说伏阴压制了修为,可身上的威压还在,裴荒竟能与他周旋如此之久。   假以时日,魔界怕是再也无人能出其右。   “哈哈哈,不错,真不错。”伏阴紧紧盯着裴荒,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欣赏之色,忽然开口道:   “当我的弟子如何。”   他虽是询问,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衆人哗然。   “伏阴最后的关门弟子不是奚枫吗,他当时就说过,今后不会再收徒,如今竟为裴荒破例了。”   “听闻火魔一族已经归顺了他,若是他再当上伏阴的徒弟,统一魔界岂不是再无阻碍。”   “别的不说,伏阴对徒弟是真的好,神器说给就给,灵丹仙草当饭吃……”   衆人议论纷纷,裴荒却沉默不言,仿佛被这天降的馅饼给惊住了。   薛镜辞站在台下,藏在衣袖内的手紧紧攥了攥。   明明知道绝世强者看上主角是很正常的事,他还是莫名觉得心情烦闷。   虽然谢争之事,他自诩早已放下,萧寻之事也不再去想,但是裴荒对他来说,似乎又格外不一样。   假若他真的不认自己这个师父……   萧寻站在高台上,视线却紧紧落到薛镜辞的身上。   看到薛镜辞垂下眼睫,睫毛颤动,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下。   当日拜师大典,他头也不回从薛镜辞面前走过,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萧寻将手死死握紧,收回了视线。   裴荒却终于开了口:“多谢前辈擡爱,但我已经拜了旁人为师。”   一语激起千层浪。   薛镜辞看着裴荒,足见轻点落到台上,将他护到身后,看向伏阴冷冷道:“前辈,剑可以借人,徒弟可不行。”   伏阴盯着薛镜辞,说道:“你就是他师父?可你修为不过金丹境界,以他的修行速度,再过不久就会超过你。”   面对这样的质疑,薛镜辞却不让不避:“前辈虽然强大,但我可以替他解决修魔功气血逆行的问题。”   听到这话,衆人看向薛镜辞的目光瞬间变了。   他们仔细回忆,才发现裴荒确实去其他魔修不同。   打了这麽多场,他始终神志清醒。   一时间衆人望向薛镜辞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就连伏阴也露出些许诧异。他本以为裴荒能做到这一步,是因为远超常人的心性,不料背后还有薛镜辞的手笔。   “罢了,本座没有夺人徒弟的喜好。你是叫裴荒吧,今日这场比武,你已拿下第一,其余四族便要按规矩听命于你。”   “时间以一年为期。”   裴荒点点头,看起来异常沉稳,竟半点没有大权在握的忘形。   他转过身,忽然朝薛镜辞跪拜了下去。   “之前匆忙,未能好好的向师父行拜师礼。如今我已拿下第一,就以此作为我的拜师礼。”   裴荒仰起头,眼神极是郑重。   “日月星辰为鑒,弟子裴荒,愿意拜薛镜辞为师。从此……”   人群安静极了,谁都没想到他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当衆行拜师礼。   薛镜辞心中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初收谢争为弟子时,他并不在意什麽拜师礼,只是喝了谢争的一杯敬师茶就当行过礼。   以至于后来去了上界,他想和别人说谢争是他的弟子,连证据都拿不出。   到了萧寻的时候,他便决定一定要名正言顺的收他为弟子,所以才费尽心机的去做任务,拿到了外门长老的令牌,得以在这个拜师大典上正式的收他为徒。   可那日他处境尴尬,是整个淩虚宗唯一没有收到弟子的长老。   直到今日,裴荒在这衆目睽睽之下,郑重地拜他为师。   薛镜辞心中动容,俯身将手落到裴荒的头上,轻声道:“师父会一辈子保护你。”   萧寻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幕,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只觉得整颗心都疼的厉害。   他垂下头,脑中浮现起拜师大典上的情景。   假如当日他停在了薛镜辞的身前,他会不会也这样摸着自己的头说,师尊会一辈子保护你。   一辈子。   这就是他最想要又不敢奢求的承诺。   ……   比武大会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直到晚上还在被所有人津津乐道。   薛镜辞终于真正地收下了裴荒这个弟子,心里高兴得很,想要送他一件拜师礼。   换做过去,他可能就自己去挑选一样东西送给裴荒。   可如今经历了这麽多事,薛镜辞明白,也许自己给的并不是别人想要的。   所以想了想,薛镜辞干脆直接找到裴荒,问他想要什麽东西。   裴荒笑了笑道:“要什麽都可以?”   薛镜辞点头。   他有系统商城,就算裴荒想要什麽稀世珍宝,也能想办法给他弄来。   可是他等了半天,却听裴荒说道:“那我希望,从今往后,师父就只有我这一个徒弟。”   薛镜辞一时愣住,没想到裴荒会提这样的要求。   可他很快就想起来,当伏阴说要收裴荒当徒弟时,他心里似乎也有些不舒服。   其实那个时候,他心里也同样希望,裴荒只有他一个师父吧。   薛镜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裴荒问道:“那时候伏阴说要收你当徒弟,你迟疑了片刻,有没有过一点的心动?”   听了这话,裴荒大急,赶紧摇头道:“没有,半分都没有!我当时是在想别的事情。”   怕薛镜辞不信,裴荒甚至第一时间想要以天道起誓,却被薛镜辞拦下。   被薛镜辞冰冷的指尖握住,裴荒渐渐冷静下来,很快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薛镜辞会这样问,是不是代表,他对自己也是……有占有欲的?   裴荒嘴角忍不住翘起,又努力压下,整个人蹭到薛镜辞的身边,软下声音说道:“其实我一开始是在想,怎麽才能当你的关门弟子,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收别的徒弟了。”   “谁知道那伏阴不按常理出牌,明明都收了关门弟子,怎麽还能忽然反悔,当衆收其他人做徒弟,我这才有些愣住。”   薛镜辞心中的结彻底解开。   原来即便是面对这麽强的高人,裴荒也会坚定的选择他。   他点头道:“好,那我今后就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你也只能拜我为师。”   裴荒心满意足,却又忽然想起伏阴收关门弟子的事情。   他看向薛镜辞,又得寸进尺的提出新要求:“师父,我不想当你的关门弟子了。”   薛镜辞疑惑地看向他。   裴荒认真道:“关门弟子并不保险,关了这门还能再开。今后若有人问起,你就说……”   “我是你的锁门弟子。” 第69章   薛镜辞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明明白日比武之时,还利落锋锐,整个人似一柄脱鞘的剑。   此刻却又这般幼稚。   薛镜辞唇角笑意加深了些,认真应下:“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就这样说。”   两人说好了拜师的事情,薛镜辞忽然想起什麽,神情转为严肃:“这一次的比武,是你第一次与各方魔界势力正面接触。对于当年杀害你残杀你娘亲的兇手,可有什麽想法?”   裴荒道:“我先前一直觉得水魔一族的嫌疑最大。这些年火魔屈居于第二,若是我娘亲真的统一魔界,势必会威胁他们的地位……”   “但如今看来,又不太像。”   薛镜辞也觉得不像。   这次比武之时,伏阴公开收徒,算是彻底帮裴荒在魔界打响了名头。   虽说后来定下了一年的期限让裴荒,但至少这段时间各方势力都要暂时听命于裴荒了。   两人又分析了其他的几股势力,最后就只剩下实力最弱的风魔。   裴荒道:“我总觉得,这次风魔前来参赛,举止很是诡异。”   薛镜辞没想到裴荒和自己想到了一起,点头道:“外人都嘲笑他们没脸没皮,带着一族之人过来蹭魔气,可这样一来,如今的绝尘谷中,反倒是他们的势力最大。”   裴荒又说起他们弃赛之事,摇头道:“比武结束后,我就让火魔这边做了些準备,希望只是多想了。”   他说完这话,外面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高声喊着,中毒了!   薛镜辞连忙和裴荒走到屋外,只见各处屋舍灯火通明,很多人正口吐白沫,唇角发青地躺在地上。   师庭双走到裴荒的身边,蹙眉道:“果然被你说中了,风魔那麽多人混进来,又提前离场,为的就是去各处屋舍下毒。”   她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他们一族总是唯唯诺诺,谁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一切只是僞装。”   裴荒神色冷静,说道:“先前给你的那些血,分发下去了吗?”   师庭双点点头:“先给我们一族的人用了,服下后毒素很快褪去,现在已经叫水魔的魔修帮着一起分发。”   听到这话,薛镜辞察觉不对,连忙看向裴荒问道:“你用自己的血给大家解毒?”   裴荒安抚地在薛镜辞手臂上顺了下,解释道:“我义父擅长验尸,当年曾从我娘亲的身上,检出一种极为致命的毒药,修为高深的修士中了这毒,体力功力就会一点点散去……”   “那时候,我义父本以为我会活不下去,谁知阴差阳错,我被毒液浸染,反而生出抗性,这血液亦能解毒。”   裴荒目光定定看向栽倒在地的修士们,这些人修为极高,却对这毒束手无策,满脸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只要动一动经脉就疼得快要碎掉。   他娘亲,当年也是这般痛苦吧?可她却还是爬去了乱葬岗,试图给他一线生机。   裴荒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悲伤和恨意。   “事情过去多年,幕后兇手若是有心隐藏,根本不可能露出马脚。我也只是抱了一线希望,说不定兇手还会故技重施。”   薛镜辞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裴荒的手。   这些年来,他一个小小的孩子,却要背负着杀父杀母之仇,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想必一定过得很艰难。   可这人却很少提起这些。   薛镜辞看向师庭双,问道:“风魔那边,派人去追了吗?”   师庭双点头:“伏阴的两个弟子也中了毒,他如今震怒,已经亲自去追了,只是那风魔擅长隐匿之术,又早有预谋,还是让他们顺利逃走了。”   薛镜辞神色一戾,起身道:“我对气味敏感,或许能找到他们的蹤迹。”   师庭双见识过薛镜辞的功法,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忙引他去看最初发现毒物的地方。   薛镜辞鼻尖动了动,果然感知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他不再迟疑,带着裴荒和一衆魔修朝东南方向追去。   他们御剑急行,很快进入一片乱石林里。   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衆人神色微变,立即朝那处围拢过去。   风魔一族的魔主寂禇,此刻就端坐在石林深处,他的唇角边溢出了一丝黑血,预示着自己也深重的剧毒。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神情冷漠又平静,再也不複先前的卑微怯懦。   对上裴荒满怀恨意的视线,他怪笑一声,说道:“本事不小,连这里也能找到。既然来了,就下去陪你娘吧,一家人齐齐整整才好!”   听到这话,裴荒尚能维持冷静,师庭双却控制不住了。   她双手燃起火焰,朝寂禇攻去。   两人修为境界相似,只是如今寂禇被毒物反噬,到底是落了下风。   裴荒与薛镜辞也攻了上去,三人合击,其余魔修则在外围布防,瞬间形成铁桶之势。   打斗持续了足足半日,最终寂禇被三人合力斩杀。   大仇得报,师庭双上前割掉寂禇的头颅,说是要回去祭奠自己的好友。   裴荒面上的凝重却没有半分消退,丝毫不见报仇的喜悦。   薛镜辞没说话,静静陪着他。   直到周围人都返回绝尘谷,裴荒才笃定道:“真正的兇手不是他。”   薛镜辞擡眼看他:“你如何能确定?”   裴荒道:“方才打斗之时,他说当年是为了夺取我娘亲的血脉之力才痛下杀手,后来又被这股力量反噬,才不得不隐忍多年。”   “但我娘的血脉力量极为特殊,先祖曾用尽术施展诅咒,凡是同时降生的孩子,终其一身都会彼此吞噬,直到血脉力量融合,留下最强的那个。”   薛镜辞瞬间明白过来:“当日杀害你娘亲之人,必定图谋她身上的力量,却没想到你会降生。”   裴荒点头:“我们在同一天得到来自我娘亲的力量,虽不是同时降生,却也阴差阳错地对上了这个诅咒。方才我与他打斗时,并未感觉到力量在彼此吞噬……”   听他说完,薛镜辞神色凝重起来。   风魔主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让人误以为他是兇手,显然是在为真正的兇手遮掩。   那人,多半已经盯上了裴荒。   薛镜辞说出自己的担忧,裴荒却反过来安慰他:“仔细想想,他也算是帮了我的忙。原本我这魔主难以服衆,如今各族魔修都服了我的血解毒,多少要卖我个面子。”   薛镜辞擡眼看向裴荒。   这人总是如此,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总是能看见好的地方。   “你说得对。如今我们在明,那人在暗,你若能掌握住魔界这股势力,会增加不少胜算。”   说罢,两个人重新御剑回了绝尘谷。   刚一进去,就见许多风魔一族的魔修被绳索捆缚,面如土灰的坐在地上。   魔修本就暴躁易怒,此刻见风魔那群人被捉拿回来,不由得群情激奋。   他们围拢过去,口中高声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一定要让他们尝尝抽骨拨筋之苦!”   然而虽说他们群情激愤,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动手,而是在等裴荒前来处置这些人。   经过了这一次的比武,大部分魔修都知晓了当初的预言。   一些人看中了裴荒的潜力与实力,一些人却并不服他,只是碍于自己服用了裴荒的血才得救,面上总要恭敬几分。   裴荒将衆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知眼下正是他树立的关键时刻。   “诸位稍安勿躁。”   裴荒等所有人都静默下来,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些年魔界四分五裂,杀戮不止。如今既然联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制定律法和规矩。”   “这些都是风魔的余孽,但有人该死,也有可以干苦活赎罪。”   裴荒将视线落到沙魔一族的身上。   沙魔萧家的分支,如今拯救保持着大家族的繁文缛节。   将整理律法之事交给他们,再合适不过。   至于雷魔一族,向来是最不服裴荒的。   想了想,裴荒直接安排他们去负责行刑,多看些狠厉的刑罚,自然就知道怕了了。   火魔一族算是自己人,裴荒没多想,就他们让去负责最为核心的牢狱。   他分配了一圈任务,到了水魔这里,就只剩下一些杂事。   裴荒不卑不亢地看向伏阴,问道:“水魔主想要掌管什麽与律法有关的事务?”   伏阴摆摆手,兴致缺缺道:“你安排就行。”   他如今最感兴趣的,其实是薛镜辞这个人。   这些日子,他从火魔修士口中探到不少消息。   他们竟然都在练习一种群体功法,可以改善资质,减少走火入魔的危险。   薛镜辞这人对功法造诣极深,又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板,拘泥于已有的功法。   这些年伏阴常年闭关,是因为他修炼遇到瓶颈,好几次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必须常年浸泡在寒潭之中,才能保持清醒。   假如薛镜辞真能解决魔族功法的弊端,那麽水魔一族彻底诚服于裴荒,也未尝不可   伏阴视线落到薛镜辞的身上。   见他似乎盯上了薛镜辞,裴荒神色一变,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伏阴看向薛镜辞道:“魔族既已暂时统一,除了刑法和规矩,也要重视教育。”   薛镜辞没怎麽犹豫,就点头说好。   这一场风波终于暂时消弭。   各个魔族有了具体的事情做,很快就运转起来,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分工合作的联合之势。   水魔这边,也给薛镜辞提供了很大的助力,他们将这些年搜集来的极品功法,都交到薛镜辞手上,供他研究。   期间,河妖带回消息,说萧寻他穿过天门阵法回了一趟上界萧家,也不知是要做什麽。   裴荒让河妖小心行事,继续盯着萧寻,待他回来后立即告诉自己。   萧寻回来是在一个月之后。   他刚一回到沙魔地界,就将陆乘渊叫了过去。   萧寻把玩着指尖的傀儡丝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陆乘渊垂眸,恭敬说道:“我已经告知他薛镜辞没死,如今身在魔界之事。但他对魔界深恶痛绝,不愿前往。”   萧寻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对魔界深恶痛绝……你在说你自己吧。”   陆乘渊神色微变,恭敬地垂下脖颈,说道:“属下不明白家主的意思。”   萧寻定定看向他道:“当年你接受不了老家主用活人试验蛊毒一事,不惜逃出萧家,隐姓埋名进了淩虚宗。”   “我一直在想,那日师尊怎麽就这般巧,偏偏在仪式最重要的关头,被你的三个属下带到了神器之中。若只是寻常挑事之人,不该是在外头就直接杀了吗?”   “你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能伤到我的人,就想借他之手摆脱我。”   陆乘渊面色终于变了。   这些年,他女儿小铃铛被萧寻下蛊控制,他早就想带着女儿逃离这个疯子。   但此人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几乎没有半点破绽。   他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机会……   陆乘渊面上闪过决绝之色,他不再迟疑,擡手放出蛊虫,直朝着萧寻肩膀处的伤口掷去。   这是七绝蛊,用七种至毒之物炼化而成,平日里无声无息,遇血则活。   萧寻实力太强,想对他下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个贯穿的血口,是他唯一的机会。   萧寻嘴角浮出冰冷的笑意,一动不动地任由那蛊虫落到自己的伤口上。   下一秒,原本狂暴的蛊虫竟乖顺地舔了舔伤口附近的血迹,还亲密地蹭了蹭萧寻的心口。   “你、你真的培育出了传说中的母蛊?”   陆乘渊大惊失色。   他修炼蛊术多年,一直听闻传说中有一个母骨,只要将这蛊放入体内,那麽所有的蛊虫都会臣服于这人。   萧寻缓缓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兀自亲密蹭着自己的蛊虫,伸手一弹就将它抖落在了地上。   然后,他直接擡脚碾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就算臣服又有什麽用。”   说罢,他身后忽然涌现了可怕的黑雾,里面满是蛊虫的嗡鸣声,朝陆乘渊席卷而去。   顷刻之间,陆沉渊就感觉自己的皮肉,被无数自己亲手炼化过的蛊虫啃食起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陆乘渊知道这是他的女儿小铃铛,他张开嘴想要喊她快跑,可是蛊虫却顺着他的嘴巴,爬进他的身体内……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包裹自己的蛊虫安静了下来。   下一秒,他看见了自己的小女儿铃铛,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子里。   陆乘渊想说什麽,地板却裂开一道缝隙,他整个人坠落了到了下方的密室里。   外头传来小铃铛清脆的声音。   “哥哥,哥哥你看这个。”   小铃铛擡起手,让萧寻去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个草编的小猫咪。   萧寻笑了笑,问道:“是给我的?”   小铃铛却摇摇头,说道:“是给那个人的。”   “先前每到他忌日之时,哥哥就要给他烧好多东西,但我总觉得还少了些什麽……后来才想起,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他一面。”   “他身边有一只很可爱的猫。所以哥哥,今年祭拜之时,把这个也烧给他吧。”   萧寻伸手摸了摸小铃铛脑袋上的发髻:“那天发生了什麽,跟哥哥好好说说。”   关于薛镜辞的一切,萧寻都想要知道的更多。   小铃铛仔细回忆起来,虽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那天的情景却仿佛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大雨初晴,她记得两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地看着云,自己问起那猫咪的名字。   薛镜辞扬起漂亮的脸,认真想了想,告诉她:“就叫猫。”   她虽说得简单,萧寻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幕。   小铃铛见萧寻攥着那草编小猫,又问道:“今日是他的忌日,哥哥不去祭拜吗?”   萧寻骤然回神,喃喃道:“哥哥,哥哥不会再让他死了。”   小铃铛听不懂这话,眨眨眼问道:“对了,我爹爹呢?”   听她提起陆沉渊,萧寻垂眸勾了勾掌心的傀儡丝,没有说话。   “好了,哥哥还要修炼,你先自己去玩吧。”   等小铃铛走后,萧寻走回正厅,伸手扣了扣墙上的机关。   地板瞬间裂开一道缝隙,他一跃而下,瞬间落到一个阴暗的地牢里。   萧寻盯着陆乘渊说道:“这次我不杀你,不过,只有这一次。”   陆乘渊眼中闪过诧异之色。   传闻当年萧寻也曾有一个妹妹,与他同母异父,只是小小年纪就死了。   他这样的人,竟也对小铃铛存了一分仁慈……   眼看萧寻就要走出密室,陆乘渊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家主,你不能去动谢争的命格!”   萧寻脚步微停,转身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   陆乘渊急声道:“上界一直有个传言,百年之内,天门阵法会破开,妖族出世引得天下大乱,只有谢争才能挽救这一切。”   “若是你现在去动他的命格,不知会惹来怎样的祸事!”   萧寻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之色:“你还真以为天门阵法……”   他话只说了半句就收住,转身离开了密室,去了沙魔一族的议事厅。   几个萧家人早早等在那里,求见萧寻一面。   萧寻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抱了什麽心思。   当初他能如此之快的将沙魔一族收入囊中,靠的就是自己萧家家主的身份。   他给这些人许下承诺,会带他们返回上界萧家。   萧寻坐上首座,指尖在桌几上轻点几下,思考要如何拖延此事。   裴荒当上尊主,虽说只有一年,但也会生出许多变数。   魔界必须有他的耳目才行。   然而萧寻还没开口,就听一人说道:“家主,你不在的日子里,大家一起商议了一下,决定日后留在魔界。”   萧寻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这些人竟然主动要求留在魔界?   他问道:“你们忽然改变了主意,是我不在之时,发生了什麽事吗?”   一人说道:“您去上界这些日子,魔界流传起一种新功法,是那位薛……您的师尊所写。水魔一族设了讲解修炼的法坛,我们也跟着学了那功法,练完后竟耳清目明,一扫先前狂躁之态。”   “若是要回上界,今后肯定不能再修炼魔族功法。但依我看来,这功法就是最适合我们魔修修炼的。”   “萧家虽好,还是不如留在这里修炼魔功来得自在。”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中慢是对那功法的推崇。   而萧寻却只听明白了一件事,急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师尊来过这里?还教你们练功?”   “是啊,待了两日才走呢。”   萧寻紧紧地攥拳头。   若不是那人紧急召他去上界,他就不会挑这个时候离开,竟然刚好与师尊错过了。   ……   萧寻刚一回来,守在沙魔地界附近的河妖就发现了。   他可以随意地附身于水中,今日恰好又下了场雨,他便顺着积水,听到了萧寻与陆乘渊的对峙。   河妖立刻去找裴荒,将听到的事情悉数告诉了他。   裴荒眉头拧起,他没想到萧寻还未放弃替薛镜辞改换命格之事,甚至将主意打到了谢争头上!   他甚至还想将谢争引到魔界里。   裴荒自然不希望薛镜辞再看到这个糟心的孽徒。   另一方面,作为新上任的魔界尊主,他也不想谢争这个淩虚宗的掌权人到魔界里来。   “这些日子,你先不用盯着萧寻那边,好好看看魔界里有没有谢争的蹤迹。”   河妖点头应下,忽然想起什麽,说道:“萧寻还说了句话,我觉得里面似有玄机。”   “陆乘渊为了正道大义,劝说萧寻不要动谢争的命格,萧寻说了句,你还真以为天门阵法……”   裴荒若有所思,难道天门阵法有什麽问题?   容不得他多想,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河妖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原地。   来的是火魔一族的右护法,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一进来就抱住裴荒手臂哭喊道:“尊主,那水魔一族分明是不安好心啊,竟然在上次比武的地方建了一座魔宫,要你搬去住,分明就是要离间你与我们的关系。”   裴荒抽回手道:“火魔的界偏远,其他人找我议事都不方便,还是搬去好些。”   建魔宫其实是他私下与水魔商议后达成的结果。   那边魔气充沛,罕见地生长着许多珍稀草药。薛镜辞住得会更舒服,身体也会恢複得更好。   那汉子仔细想想也是,如今裴荒的身份不同了,不再只是火魔一族的魔主,而是整个魔界的尊主,住在这里确实不像样子。   想了想,他只好任命的叹口气说道:“我去喊几个兄弟,替尊主把东西搬过去。”   裴荒谢过他,先一步去了新建成的魔宫。   魔宫初立,需要不少侍从,如今各大势力的人都想过来碰碰运气。   裴荒本不打算亲自顾问这事,只是没想到,前来应聘的人里面竟然有上官遥。   “你是……罐子?”裴荒走到小胖子的身边,盯着他看了看,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我,厨艺不错,来你这讨口饭吃。”   裴荒顿时一喜,薛镜辞这些日子跟着伏阴,四处开坛讲法,今日去了雷魔地界。   他经常七日才回家一次。   若是有了好吃的,他应该会多回家几趟吧……   裴荒当即拍板让罐子留下,并且没给他休息的时间,就把他塞进了小厨房里。   此时的薛镜辞,还不知道晚上就有一桌子美食可以享用。   他正和林恒与舒默坐在一起,咬干饼。   林恒看着薛镜辞吃饼,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日在比武大会上,说过的那些大言不惭的话。   “混得不错。”   “手底下管着五六个人。”   “跟着我可以吃饱喝足。”   一时竟有些汗流浃背。   他哪里会想到,才是十年不见,裴荒就一跃当上魔界尊主,而薛镜辞还成为了他的师父。   “听闻今日裴荒要搬去新建好的魔宫里住,你也早些回去吧,吃完我送你。”   林恒有些不舍,但想到薛镜辞去了魔宫,吃住都要比在雷魔地界好上许多,便又恨不得他早点走。   薛镜辞点点头,他也好几日没有见到裴荒了。   白日里去开坛讲法时倒还好,可一旦到了晚上歇下来,他就感觉心变得空蕩蕩的。   薛镜辞擡手在心口按了按,觉得这感觉有些奇怪。   魔界的光比凡界更少,林恒打着灯在前面引路,忽然想起了什麽,说道:“我听说,以前魔族还没有分裂之时,新任魔尊都要去承受王印的力量,不知道裴荒要不要去。”   薛镜辞疑惑:“王印?”   林恒抓抓脑袋,他毕竟是个正道修士,对魔界传闻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舒默忽然开口:“当初布下天门阵法的大能里面,有一位魔修。王印封存了他的部分力量,若是能承受住三次攻击,得到王印的认可,就可以进入天门阵法的内部。”   薛镜辞如今已经知晓,舒默其实是魔族派去上界的卧底,便不奇怪他会知道如此多的魔族秘辛。   他追问道:“以前的魔尊是如何承受住攻击的?”   舒默道:“上一任魔尊承受了两次攻击,便气血逆行,最后拼着修为倒退才硬生生承受住第三次。”   “再上一任魔尊则幸运得多,他的道侣是个体修,两个人一起承受攻击,自然会比一个人要容易。”   薛镜辞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这个王印,似乎可以是魔尊和他的道侣一起去承受。   只是裴荒还没有道侣……   另一边的魔宫里。   裴荒在魔宫里走来走去,一下子觉得花瓶摆的不对称,一下子又觉得地板髒了,还要再擦一擦。   等到一切都布置的井井有条,再也挑不出错处,他才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看,想着薛镜辞什麽时候才回来。   薛镜辞远远就嗅到了与衆不同的饭菜香气,加快了脚步,朝屋子里走,一进门就对上了裴荒的视线。   那视线灼热,又充斥着思念。   薛镜辞忍不住在心里认真算了算,他这次到底离开了几天?   算起来并不是很久。   要知道以前他和裴荒一分离,就是数年的时光。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等他的吗?   薛镜辞心中浮出一股莫名的滋味,暗自决定下来,日后出门,还是早些回来吧。   裴荒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去迎薛镜辞。   “今日我遇到一位故友。十分擅长做饭。就让他做了这一桌子菜,你尝尝?”   薛镜辞盯着罐子看,惊讶道:“原来你和裴荒认识?”   罐子也有些惊讶。   他看看薛镜辞,又看看裴荒,心说这两个人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他对裴荒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候。   那会儿他刚从皇城出来,就遇上了四处讨生活的裴荒。   两人年纪相仿,脾性也相似,当即一拍即合。   裴荒常去当地的贪官豪绅家里偷东西,罐子就先一步进去应聘厨子,给他放风。   总之干的事情都不算光明磊落。   至于薛镜辞,罐子的印象还停留在淩虚宗初见那日。   记得他是个清冷淡漠,谪仙般的人物。   后来又因为修複天门阵法而坠落云海。   是个心怀大义之人。   也不知道他和裴荒是怎麽走到一起的。   不过罐子这人向来心大,有酒有肉,日子就能过好。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酒,只觉得今日这场意外重逢,当用最烈的酒才配得上。   罐子把裴荒和薛镜辞面前的酒杯都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朝两人敬了下说:“如此缘分,当痛饮一杯”。   喝下这一杯后,罐子又单独去敬薛镜辞,佩服他当年修複天门阵法。   然后又敬了裴荒一杯,庆祝他当上魔界尊主。   薛镜辞酒量很好,接连喝下四五杯也不见醉意。   而罐子和裴荒却不行了。   罐子做事向来随性,直接趴到了桌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而裴荒虽说脑子昏沉,却始终记得薛镜辞还在。   他脚底有些打飘,却还强撑着走到薛镜辞身边,替他夹菜,怕他吃不好。   未了,又歪坐在薛镜辞身边,用手支着头,盯着薛镜辞看。   薛镜辞察觉到他的视线,咽下一块糕点,转过了头。   当上魔尊后,裴荒整个人都变了许多,气势恣睢兇狠,竟将各方势力的大能都压制住了。   此刻喝了酒,他眼睛有些泛红,隐约还泛着水光,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薛镜辞这才意识到,以他的性格,坐上这样的位置,总会撑着不露怯,也只有无意识地时候才会露出几分疲惫。   裴荒看向薛镜辞,忽然伸手去捉他的衣袖:“不要走。”   薛镜辞的心软了下,明明他素来不喜欢拘束,也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此刻却忍不住想要答应下来。   但裴荒却盯着他看,哑声道:“……太远。”   薛镜辞怔怔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是个沉默寡言,不识趣味的人,但裴荒总很懂他想要什麽。   但他却不知道裴荒想要的是什麽。   裴荒说完这话,忽然闭了闭眼睛,用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起来。   薛镜辞见他醉酒难受,便起身去扶,谁知竟惊动了罐子。   罐子茫然地睁开眼,见薛镜辞扶着裴荒往卧榻走,瞬间清醒了几分,起身去拦。   “他喝醉酒会发疯,说胡话,你还是不要和他待在一处。”   薛镜辞反而被这话勾起几分好奇。   小时候裴荒不想打水,也只是自己生闷气不吃饭,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还没见过裴荒失控的模样。   薛镜辞道了声“无碍”,继续扶着裴荒往卧房走。   罐子还想伸手去拦,然而脚底打飘,只得作罢。   他脑子浑浑噩噩的想,反正他这酒性子烈,谁喝了都要醉倒,就算裴荒说了什麽胡话,明天也没人记得。   这般想着,罐子又趴下去睡着了。   薛镜辞扶着裴荒去了卧房,将他放到床榻上。   裴荒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眉心紧蹙,看起来似乎不大舒服。   薛镜辞有些担心,伸手去碰了碰他的面颊。   不是很烫。   薛镜辞放下心来,然而他正要抽回手,手腕却被裴荒紧紧攥住。   裴荒攥着他的手腕,用力往怀里一带,薛镜辞整个人就半跪到床榻上去。   裴荒环住他的腰,顺势将头抵在薛镜辞的发际。   “薛镜辞。”   自打拜师后,裴荒总是一口一个师父,从未这样直呼其名。   薛镜辞正要说什麽,裴荒忽然软了声音,喊道:“哥哥。”   过了一会儿,他竟开始“夫人师父”的胡乱叫起来。   薛镜辞咽下了想要说的话,看出裴荒确实醉了。   他想让这人躺下休息,可裴荒手劲很大,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环住他腰部的手越发紧了。   “你要答应我,不能再不告而别。”   “不要丢下我,不要看别人。”   “不答应我就不松手,没有师父我就会死掉。”   薛镜辞连连应好,总算哄得裴荒松了手。   这一夜薛镜辞守着裴荒,没有睡觉,反複想着他说的话。   明明他没有喝醉,可是许多平日里不会想的事,不会说的话,却忽然从心底冒了芽。   裴荒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只觉得有股温柔气息在身边缭绕着。   他眷恋着不想睁眼,却又忽然想起什麽,猛的坐起身来。   昨夜他喝了酒,然后被薛镜辞扶回了屋子里,然后呢?   裴荒意识到自己怕是断片了。   他心中涌出一股心虚,知道自己对于薛镜辞还抱有许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薛镜辞只是将他当做弟子。   所以他从不敢表露分毫。   但是昨天……   裴荒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说过不该说的话。   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沉思间,他听见脚步声,只见薛镜辞端着碗醒酒汤走进来,依旧是平日里清冷安静的模样。   裴荒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许是酒劲微消,竟无法判断出薛镜辞的情绪。   他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师父……昨夜,我有没有说过什麽奇怪的话。”   薛镜辞便将昨夜发生的一切都细细道来,包括裴荒是如何抱着他不撒手,耍赖要他答应不会走……   裴荒表面镇定,心里却尴尬至极。   终于,薛镜辞不说话了。   裴荒松了口气,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薛镜辞盯着他:“你说……”   “你喜欢师父,好喜欢师父。”   “还非要让我也说喜欢你,不然就不许我走。”   裴荒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再也装不了镇定,急声解释道:“师父,我,我是喝醉了……”   薛镜辞定定看向他,忽然笑了一声:“但我是清醒的。”   “我说,我也是。” 第70章   裴荒仅存的理智,在这句话下土崩瓦解,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薛镜辞口中的喜欢,和他口中的喜欢究竟是不是同一种。   裴荒盯着薛镜辞清冷的双眼,心跳如擂鼓一般,一下下地鼓噪起来。   他朝薛镜辞靠近。   烈酒醇厚的香气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出,却还是绵密将薛镜辞包裹住了。   “师父……”   裴荒喊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薛镜辞。   没人知道,当年惊鸿一瞥,裴荒心里就住下了一轮明月。   闯过刀山血海,从绝境中突破极限,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掌握魔界至高的权柄,受万人畏惧仰望吗?   不是。   从他第一次握起剑拼杀,想着的就是这个人。   哪怕他如今终于站在万人中央,赢下无上的荣誉,成为魔界的尊主。   也只是想要得到这个人更多赞赏的目光,想要他的视线永远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贪欲。   师父。   薛镜辞一直等着裴荒继续说下去,可周围却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裴荒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意味。   “我说的喜欢是……”   裴荒再次停顿下来,仿佛说完这句话是比与人拼杀还要艰难的事情。   两人离得极近,薛镜辞感受着裴荒的气息轻轻扑在自己的面颊上,心髒没由来地有些酥麻和痒意,让他想要伸手按住胸膛,强行止住这莫名的感觉。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裴荒轻轻锢住。   一个吻落在他的眉心上,轻地像是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他听见裴荒沙哑地开口:“是这样的意思。”   薛镜辞没出声,定定地看向他。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那个吻落下的时候,他的神识前所未有的灵敏,甚至能感受到那嘴唇上带着战栗的温热气息。   薛镜辞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二十岁的男人摁住亲吻。   就在昨夜,他还将这人视为唯一的弟子,一个最重要的后辈,发誓要一辈子护着他。   而现在,这人口口声声喊他师父,却做出这样逾矩的事情。   实在荒唐。   他们同为男子,又是师徒的关系,裴荒怎麽能刚刚拜师就得寸进尺,对他起了这样的歪心思。   若是换做旁人,薛镜辞只会怒斥一句疯子,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击退。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对上了裴荒的眼睛。   裴荒的瞳色很深,不说话的时候像是野兽般冰冷兇悍,但此刻却格外温驯,眼神里蕴满了执拗与赤诚。   薛镜辞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两人一起经历过的事情,秘境里少年毫不犹豫地握住鬼珠献祭的勇敢,坠崖之后的悉心照顾,还有被萧寻用蛊毒操纵时自断经脉的决绝……   也许裴荒只是一时沖动昏了头,才会对他做出这样出格的行径。   薛镜辞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懂你说的这种喜欢。”   他在原本的世界里,一直是怪物一样的存在,人们畏惧他的力量,憎恶他的强大。   薛镜辞因此也习惯了游离于世的生活。   直到主神出现,交给他任务,带他走出那片深渊。   他开始学着去当一个人,学习人的伦理纲常,努力去融入这个世界。   才明白深渊之外,有诸多美好的东西,可他却不敢轻易触碰,怕这些被他的力量毁去。   “抱歉。”裴荒松开了禁锢着薛镜辞肩膀的手,有些狼狈地转开目光,“师父就当没听过这话。”   “不要赶我走。”   薛镜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裴荒走出屋外,到了偏殿无人之处,才放任自己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寂静的屋子里,回响着他粗重的喘息声。   一如年少时,某个深夜他自梦中猝然惊醒,回想起梦里薛镜辞的身影,心里满是情窦初开的茫然与失措。   明明知道不该对这人生出情欲,不该将端坐高台的神仙拉下神坛,却又忍不住。   薛镜辞的心绪也并不如表面那样冷静。   他坐在床榻上,摁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系统手册里说过,成大事的主角不可沉溺于情爱,裴荒如今还没坐稳魔界尊主的位置,怎麽就开始想这些情爱之事。   且他所喜欢的,又不是同龄的女修,而是古板无趣,比他年长太多的自己。   裴荒是薛镜辞亲自挑选的徒弟,本以为这一次任务会完成的很顺利。   可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怕裴荒根本没有真的拿他当师父,竟然生出这种绮念。   他还要继续指点裴荒吗?   这样一来,两人终究免不了肢体接触。   薛镜辞努力按下心头的不自在,提醒自己要尽到师父的责任。   想到今日还要继续指点裴荒练剑,他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说道:“宿主,你的剑忘拿了。”   薛镜辞身形滞了滞,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麽心神不宁。   他拧着眉,折返回去拿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意识到可能是裴荒,薛镜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人,便僵着身体站在原地。   直到他听见河妖着急的声音:“萧寻果然还没放弃换命格之事,这一次竟将谢争骗来魔界,你们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薛镜辞立即转过身去,恰好撞上了裴荒的视线。   四目相对,空气都安静了一剎,但很快裴荒就若无其事走到他身边,恭敬地喊了声师父,然后将萧寻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说。   “谢争实力虽强,却是孤身一人,若真在魔界有所折损,只怕会引起动乱。”   魔界四分五裂多年,又荒芜贫瘠,裴荒早就打算好要韬光养晦,没有与正道开战的想法。   薛镜辞也知此事干系重大,顾不上再去想别的,看向裴荒道:“走。”   *   沙魔地界之内。   萧寻将陆乘渊关入地牢后,便决定亲自放出薛镜辞没死的消息,好将谢争引来魔界。   果然不出三日,他就等到了孤身一人前来魔界的谢争。   两人见面,谢争看向萧寻的目光很是複杂,既有厌恶,也有不易察觉的庆幸:“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   这些年他受宗主所托成为代宗主,处理宗门上下大小事务,还要去杀那些试图破开天门阵法的散修,根本无暇顾及凡界的事情。   但他眼线衆多,到底还是听说了萧寻在凡界收集愿力,试图複活薛镜辞一事。   谢争对这种邪术素来深恶痛绝,可知道此事后,枯坐一整晚,最终还是选择压下这个消息。   甚至借着围剿散修之名,有意无意地阻止上界修士去凡界。   谢争收回思绪,望向萧寻,咬牙问道:“……他在哪。”   萧寻对谢争没有好感,明明和他一样双手沾血,却要虚僞地披上仁义道德的外衣,高高在上的审判别人的罪孽。   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擡手,身后的帷幔无风而动,露出个躺在卧榻上的人。   那若隐若现的熟悉眉眼,令谢争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猛地起身,想要朝卧榻走去,却被一道禁制拦下。   萧寻道:“怎麽,谢宗主大老远赶来魔界,是要急着诛杀妖邪吗?”   谢争额头青筋跳起,厉声道:“他不是妖邪!”   就算师父真的是靠着肉身傀儡才得以複生,他的灵魂也依旧是纯净无暇的,怎麽可能是妖邪。   萧寻仿佛看破谢争的心思,玩味地笑了笑道:“我猜你心里,一定对我这邪术深恶痛绝。”   “但你却又不阻止,等着我将师尊複生后,好坐享其成。”   谢争脸色微变,隐隐露出愠怒之色。   想到薛镜辞还在萧寻手上,他沉声道:“我今日来,就是要带走他。你炼制肉身傀儡的事情瞒不了太久,若他继续留在魔界,将来要以什麽身份自处?”   炼制肉身傀儡与普通的傀儡不同,不仅需要耗费大量天材地宝,还需要许多特殊的引子,比如活人的心头血。   一想到薛镜辞身份暴露,会被无数人指指点点,他的心就焦急痛苦起来。   “我会替他改换身份,没人会知道他的过去。”   谢争孤身一人来魔界,就是不想再有其他修士知晓此事,但他如今身份特殊,不好在此地滞留太久,便快刀斩乱麻地掏出一枚储物戒指。   “这里面有五百万极品灵石,还有你一直四处寻找的炼蛊灵宝,你把他交给我,这些就是你的了。”   萧寻看也不看那戒指,咬牙道:“你以为我複活他,是要用来换取修炼的资源?”   谢争冷冷看着他道:“你又何必僞装,当年拜师大典,你不就是为了修炼资源改拜他人为师,当衆背叛了他。”   “如果这些还不够,你可以继续提。”   萧寻彻底被这话激怒,谢争什麽都不懂,他临阵不拜师是因为……他不想再当那个人的弟子,不想被师徒伦常阻碍。   但想起前些日子薛镜辞收裴荒为弟子的场景,他的心还是变得沉痛起来。   萧寻深吸一口,压住心底的怒意,看向谢争道:“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的……”   谢争窥见他眼中的疯狂,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果然,几息之后,屋子四角忽然窜起黑烟,无数隐匿在黑暗里的魔修露出身形,驱策着傀儡,朝他攻去。   谢争抽出斩魔刀,逼退了围堵他的魔修,然后转身直接杀向萧寻,招招狠厉毒辣。   萧寻装作不敌,暗中引着谢争朝床榻附近走去,悄悄松开了阵法的一线禁制。   谢争果然不再攻击他,奋力沖破禁制,朝床榻奔去。   无论如何,他今日必须将师父带走,绝不能让他留在魔界这等污秽之地。   然而他沖到床榻边上时却发现,那里躺着的,是个早已被毁坏的肉身傀儡。   萧寻的邪术……失败了?   谢争一瞬间惊住,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心绪激蕩之下,护体灵气终于出现了破绽。   萧寻眼神冰冷地看向他,两人修为悬殊,他本也没想过这些魔修能奈何得了谢争。   但他的蛊虫,只要能进入别人体内,就可以跃过境界限制,去操纵对方。   就是现在……   萧寻指尖轻动,蛊虫瞬间飞出,朝谢争护体灵气的缺口处奔去。   可就在这时候,薛镜辞忽然现身,挡在了谢争前面。   他面色冷冽,右手扬起,瞬间便有剑气自指尖迸出,将飞至身前的蛊虫拦腰截断。   萧寻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怎麽都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再次见到心心念念的师尊。   他的视线贪婪地落在薛镜辞身上,嗓音微微发颤着问道:“师尊,他那样对你,你……还要护着他?”   哪怕当年谢争毫不留情地抛下你,之后又冷言冷语伤害你,你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保护他吗?   薛镜辞眼中满是冰冷之意:“这换命格之术,实在肮髒恶心至极。若你真的想要弥补,不如自尽于此,身上命格消失,便算是偿还于天地。”   萧寻神情怔了怔,放轻声音说道:“师尊,我说过,我还不能死。”   他退后一步,嗓音像是哄幼年孩童一般,柔声道:“上次是我不好,选错了人。让师尊强行背负无辜之人的性命,确实肮髒恶心。但……”   萧寻死死盯着被薛镜辞护在身后的谢争,提高声音道:“他可不是无辜的!若不是师尊,他连修行的机会都没有,却为了权势地位抛弃你,与你划清界限。”   “师尊,这是他欠你的,我今日帮你拿回来可好?”   谢争站在薛镜辞身后,失神地望着这个背影。   他初入修途之时,薛镜辞就是这样挡在他身前,一次次拦住扑面而来的危险。   在那时候的他眼中,薛镜辞强大无匹,让他控制不住地感激仰慕。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概是他无意中发觉薛镜辞的书房之中,藏着许多魔修的书籍。   里面甚至有吸食婴孩精血的邪术,利用婴孩的先天灵气,加快修行的速度。   而他所练的功法,竟与这些魔修功法有相通之处。   谢争自幼便受祖训,行事做人要刚直不阿。   他第一时间就想要去向薛镜辞求证,却正好撞见薛镜辞满身是血的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株草药,说是要替他炼制稳固心境的丹药。   谢争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并非眼盲心瞎之人,薛镜辞对他的好,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可要是让他继续这样旁若无事的修炼魔功,却是不可能的。   谢争的心剧烈动摇,最后还是放弃与薛镜辞对峙决裂,选择不告而别,却又意外被淩虚宗的仙人看中。   那仙人一语道破他修习魔功的事情,冷声问他从何处习得。   谢争不敢说出薛镜辞,便说自己从未正统修行过,只是自幼喜好读书,便从书上拼凑出这功法来。   仙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竟真的信了这说辞,夸他双目澄澈,心性坚韧,一时误入倒也无妨,废去功法重修就好。   后来他才知道,这仙人竟是上界第一宗门,淩虚宗的刀峰峰主,李玄风。   而他的资质也十分不凡,灵根纯净至极,虽说步入修途极晚,修行速度却是旁人的百倍。   他渐渐放下了凡界的过往,却不料竟在宗门里看到了薛镜辞。   那个人……是特意来找他的。   李玄风得知此事,特意喊他过去问话,说薛镜辞自称是他的师父,莫非当年他所修魔功与此人有关?   谢争汗透衣衫,却还是冷静说道:“我不认识这人,许是听说我来自下界,便想来攀关系吧。”   他退还了薛镜辞送来的衣裳,又冷言呵斥了送东西的人,薛镜辞终于不再来找他,也不再与旁人说起和他的关系。   李玄风也不再提此事,只是叮嘱他人心险恶,他资质太好,极易遭人觊觎。   可谢争没想到,薛镜辞受到如此冷遇,还是留在了淩虚宗。   周围人都嘲笑他,他却自顾自地去做任务。   薛镜辞做任务从不挑剔,什麽髒活累活都接,旁人不愿意去的任务,他却如获至宝。   不过短短三年,薛镜辞就拿到了进入内门的令牌。   谢争也终于和他见了一面。   那一日大雪满山,薛镜辞撑着伞,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日。   可两人地位却彻底掉转,薛镜辞穿着破旧的外门弟子法袍,而他锦衣华服,身后随从衆多。   薛镜辞叫住他,从怀中掏出个储物袋递过来。   储物袋在下界是稀罕的法器,像薛镜辞这样的散修,也只有一个而已。   以前他们外出历练时,只有最贵重的灵草丹药才能放入其中,而薛镜辞却用来装了他的东西。   其实不必打开,谢争就知道里面都有些什麽。   他离开薛镜辞的那日,将自己看重的东西尽数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些随时可以重买的旧物,比如诗文册子。   又或是他为了锻炼手腕力量,随手雕刻的木雕。   那些都是他挑选之后不要的东西,薛镜辞却不知道,竟然在渡劫时都好好收了起来,尽数带到了上界。   谢争的心动摇了片刻,最后还是抓起那储物袋,丢进了云海之中。   薛镜辞离开之后,李玄风又来找他,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其他宗门内潜入不少魔修卧底,淩虚宗恐怕也不能幸免。   他打算择日用神器逐一排查,凡有修炼魔功之人,一律用搜魂术审问。   搜魂术是极为霸道的术法,被施以此术之人往往非疯即傻。   谢争不知道,薛镜辞为何执意留在宗门,又为何能遮掩住一身的魔功。   可一旦动用神器,薛镜辞是绝对藏不住的。   他忍不住出言提醒,薛镜辞却不以为意。   眼看排查的日子临近,谢争最终下定了决心,借助与薛镜辞有仇怨的陈昭之手,废去他的修为。   当年他就曾废功重修,自然有办法帮薛镜辞也重修一身正道的功力。   可不料横生变故,他派去救薛镜辞的人扑了空。   陈昭重伤不醒,薛镜辞却不知所蹤。   直到——   薛镜辞忽然出现,替他接过修补天门阵法的重任,使他神魂免于溃散之危。   那时候的谢争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和薛镜辞好好地说一句话。   多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   他只记得自己不耐的眼神,和冷漠打断薛镜辞的模样。   很长一段时间,谢争没有在宗门里见过薛镜辞。   那个总是挡在他身前的人,不知从什麽时候起,已经学会了远远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以至于就连修複天门阵法的时候,薛镜辞也习惯地站在他身后。   而不是他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假若薛镜辞还和以前一样挡在他身前,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伸手去拦住他,告诉他自己已经变强了,可以守护想要保护的人。   但是薛镜辞没有。   而他,甚至险些不曾发现发现薛镜辞来过。   他抛下薛镜辞太久,以至于就连师父的气息,他也不再熟悉。   谢争收回思绪,紧紧盯着薛镜辞的身躯,明明是那样的单薄瘦削,却如同一座巍然不动的山。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望着师父的背影……   谢争的身躯微微晃了晃,脑子里浮出萧寻说过的话。   难道师父钻研魔功一事,真的另有隐情?   谢争眼底的沉痛一点点积聚起来,最后控制不住地伸手想要去触碰这个人。   他早就该亲自问问的。   如今这世上,他已经不需要再畏惧什麽人,更不需要和薛镜辞划清界限。   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地听师父说话。   然而谢争刚伸出手,就被一道气劲打断。   裴荒带着其余几个魔修势力赶到,冷冷的视线扫过谢争和萧寻两人。   “你们一位是淩虚宗的代宗主,一位是萧家的家主,不知潜入我魔界有何贵干?”   萧寻过去总会遮掩身份,但今日见谢争时为了取信于他,并没有做僞装,直接露出了真容。   至于谢争,虽说知晓自己偷入魔界之事不算光彩,早早僞装了容貌,但先前情急之下动用了斩魔刀,哪里还有人会不知道他的身份。   跟着裴荒过来的魔修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魔界有这麽厉害吗……竟然需要如今上界最为权势滔天的两人亲自过来当卧底?   师庭双此刻也赶过来帮着主持大局,她朝裴荒行了个礼,问道:“尊主打算如何……”   想到二人身份,师庭双觉得无比棘手,斟酌着措辞,没有用上太过分的话。   然而裴荒却直接开口道:“让他们滚出去。”   听到这毫不客气地话,谢争眼神变了变,但到底没有与魔界开战的打算。   “我可以走,但我要和师父单独说几句话。”   裴荒走到薛镜辞身边,不动神色将他的身体扫了一遍,见没有受伤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愿意薛镜辞过来阻止谢争与萧寻之间的纷争,但薛镜辞又确实是唯一可以阻止两人发疯的人。   这两个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处理不好,就会引发魔界与上界仙门之间的动乱。   裴荒看向谢争,蹙眉沉声问道:“你是在向我提要求?”   谢争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落下面子,只是念及薛镜辞还在一旁,便压下心头怒意说道:“说完我就走。”   裴荒心下冷冷笑了声。   方才他一眼就看到谢争眼底的愧疚与痛楚,但很显然,这些年他只是光长了修为,没长脑子。   还是学不会什麽才是尊重。   裴荒看向谢争道:“你想和我师父说话,却把这事当做筹码和条件和我谈,是不是太可笑了。”   “他又不是不会说话,没有自己想法的物件。要不要和你说话,你应该自己问他。”   谢争面色微变,下意识去看薛镜辞,就见薛镜辞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麽。   裴荒继续道:“或许你心里,他只是碰巧救下落魄的你,给予你温暖与好处,所以你感激他,想念他。但如今的你,早就不再将他视为师父去尊重,毕竟他的资质修为与你相差太多。”   可没了师徒的身份,谢争还有什麽呢?   薛镜辞看向谢争,摇头道:“我和你没什麽好说的。”   谢争身上的傲气顷刻间消散干净,他眼中头一次泛起卑微之色,低声恳求道:“师父……我只和你说几句话就离开,只求你给我片刻时间。”   裴荒见他终于学会低声下气,心里的郁气勉强散掉几分,一转眼看到萧寻,眼眸中的兇狠戾气又积聚起来。   和谢争这自以为是的人相比,萧寻倒是惯会卖惨,此刻一手捂住先前被薛镜辞刺破的肩膀,任凭鲜血从指缝里滴落。   他一句话也没说,可眼中却透出敏感脆弱的情绪,仿佛先前那个疯癫之人不是他。   薛镜辞看向两人,眼中浮出厌恶。   他看向裴荒,淡淡道:“我累了,你如今才是魔界尊主,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说罢他转身离开,谢争和萧寻上前一步想要靠近他,却被裴荒拦下。   薛镜辞不在,裴荒不再遮掩身上的魔气,幽黑的瞳孔里隐隐透出血光。   ……   薛镜辞独自回了魔宫,脑中却还在想裴荒对谢争说的话。   裴荒虽然做出了吻他的荒唐之事,可言语中却颇为尊敬他,并没有不拿他当师父……   只是若他真的拿自己当师父,为何又忽然做出如此轻佻之举?   见河妖还在原地,便走过去问道:“你知不知道裴荒喜欢我的事。”   河妖懵了下,以为薛镜辞是来兴师问罪,当即就想要糊弄过去。   可却又记起裴荒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他说,如果有一天薛镜辞想要了解他的过去,无论那过去是否难堪,是否很难宣之于口,都不要骗薛镜辞。   因为他就是这样,并不算光明磊落的长大。   这般想着,河妖点了点头。   薛镜辞问他:“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河妖抓抓脑袋,努力回忆起来。   “……他一直留着你的东西,可我们总是被追杀,哪怕很努力地护着,灵石和伤药也还是用完了,法袍也破碎的难以修补。”   “只剩下那些你抄写过的经文。”   “然而我们都没想到,那经文里面,还留着一片东来村的枫叶,应该是你抄写经文的时候随手夹进去的。”   “裴荒握着那片叶子,终于露出个笑容,可那枫叶风干多年,骤然被人触碰,忽然就碎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   那一滴泪,落在裴荒掌心的碎叶里,很快就融化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河妖却看得清楚。   薛镜辞不由得怔了怔,脑子里闪过一片红豔的叶子。   在异界的时候,他曾经见到裴荒盯着一片枫叶看,便随口问他是不是很喜欢枫叶。   裴荒沉默许久,才说喜欢。   原来,是那种喜欢。   薛镜辞抿唇不言,下意识擡手触了触眉间。   显然,这份喜欢不是见色起意,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若不是昨夜裴荒醉酒下意识地吐露了喜欢,而他又阴差阳错地回应了裴荒的心意,也许裴荒会一直克制隐藏这份情意。   他以为裴荒只是一时沖动,口不择言。   却不知道,裴荒只是没忍住,不小心笨拙地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他看见。 第71章   薛镜辞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素来冷冽的神情里染上了几分迷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婆给他取名时曾送给他一面镜子,告诉他只要他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他好。   所以他最无法漠视的,就是旁人的真心。   假若裴荒对他好,也是和别人一样有所求,想要从他身上谋得什麽好处,又或者只是被他这幅皮囊所蛊惑,恋慕他的容颜,这事情便极好解决。   他只要收回随手施予的好处,再寻几味丹药,暂时毁去这容颜,便可快刀斩乱麻地断掉这份感情。   但裴荒对他,是一片赤诚与真心,薛镜辞反而不知该如何做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报同样的感情,可感情这东西,又不像修为,日积月累就会自己长出来。   薛镜辞活了这麽久,还从未生出过什麽炽热的情绪。   系统看出薛镜辞的纠结与难受,忍不住开口道:“宿主,这件事你不必太过介怀,是裴荒自己要去喜欢你的,并非你强求,所以无法回馈同样的感情,也很正常啊。”   薛镜辞抿唇不语,许久才又看向河妖,问起裴荒小时候的事情来。   两人初见时,裴荒还是个小混混。   薛镜辞记得他倔强得很,哪怕嘴里说着对不起,一低头拳头却还紧紧攥着。   还有些小机灵,很会审时度势,一旦实力被人彻底压制,就会立刻服软,乖乖认罚。   薛镜辞看出他身上有慧根悟性,这才忍不住将他留在身边数月,教他写字练剑。   只是到底是萍水相逢,到了要完成任务的时间,薛镜辞便直接离开了。   此时再回想,薛镜辞却忍不想要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荒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河妖听了薛镜辞的问话,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他与小时候的裴荒交集并不算多,是后来才渐渐熟悉。   他正要摇头,一个黑衣青年闪身落到他身边。   阿苏将手里的小刀扎在腰间,默不作声地走到薛镜辞面前,擡手打了个招呼。   他习惯了隐匿在暗处杀人,总是来去无蹤,打完招呼后,便下意识地又要掩藏进黑暗之中。   河妖伸手拽住他,低声说了句话。   阿苏身体一顿,擡眼与薛镜辞对视,然后伸手讨要纸笔。   他写的,是当年与裴荒之间的“新仇旧恨”。   所谓“旧恨”是指,他曾经当过裴荒的小弟,两人最后却一拍两散,分道扬镳。   当初裴荒看到有修士在贩卖小孩,準备拿去给人做炉鼎,便出手帮那些孩子跑了。   其他孩子都跑得没影,只有阿苏不仅没跑,还蹲下身去看那修士慌乱之下弄丢的功法。   裴荒看出阿苏识字,人也十分机灵,就动了心思,让他跟着自己。   阿苏还想继续研究那本功法,便同意了。   起初,裴荒以为阿苏与自己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他总是比对别人更好些。   阿苏没有解释,只是时不时会偷偷溜回家里,终于还是被裴荒察觉了。   那日他正和爹娘一起吃饭,一擡头,就看到窗外站着个人。   寒冬雪夜,裴荒不知道站了多久,整个人几乎要被大雪吞没。   阿苏慌乱地放下碗筷,推开门想去找裴荒,却被裴荒揪住领口,对上了他愤怒的眼神。   “原来你是有爹娘的……他们还这麽疼爱你。”裴荒松开阿苏,冷冷瞥他一眼,朝后退了几步。   “你明明有家,还跟着我做什麽!”   两人的动静引来了阿苏的爹娘,他的娘虽说身形娇小,此刻却抡起扫帚沖了过来,要将裴荒打出去。   阿苏用力攥住扫帚,转头就见裴荒头也不回地走入风雪之中。   “你怎麽会和这样的人来往!”   阿苏的娘低头,看见他衣领上沾了尘土的手印,连忙细致地掸了掸,口中絮絮叨叨说道:“他是棺生子,命硬得很,先是克死爹娘,后来连养父也克死了,你要离他远一些。”   她声音很大,顺着呼啸风声传出了很远。   阿苏小声争辩,想说这些日子他跟着裴荒,觉得他不是坏人。   却被娘亲点着眉心,非要他去用生姜洗手,好祛除寒气与晦气。   阿苏年纪小,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爹娘为何要把牛羊推到水里面。   也不明白为什麽大人嘴上总是说“怎麽没人管管这坏胚子”,却没人真的去管裴荒。   直到薛镜辞从天而降,阻止了村子里的祭祀,将牛羊又送回岸上。   阿苏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下意识觉得,若是他的话一定可以管住裴荒。   他悄悄给薛镜辞告密,说裴荒就是毁坏神牌之人。   这便是“新仇”了。   ……   薛镜辞看着纸上的黑白字迹,仿佛能看到裴荒孤身一人站在屋外,偷看着屋子里与他无关的热闹。   他一定是看了很久,才会落了一身的雪。   后来薛镜辞确实如阿苏所想,将这个人管束起来,教他要按时睡觉,认真吃饭,去帮农人干活……   但也只是短短三个月而已。   薛镜辞回了回神,低声问道:“我走之后呢?”   这次轮到河妖开口,他说着说着,忽然噤声,视线落到薛镜辞身后,暗示地眨眨眼。   薛镜辞意识到是裴荒回来了,伸手想要毁去桌子上的纸,但最终不知为何,将这纸叠好收进了储物袋里。   裴荒远远看到薛镜辞与河妖和阿苏站在一块,心中倒是有些庆幸。   如今他与薛镜辞单独相处时,总能感觉到那人有些不自在,人多一点或许会好些。   然而等裴荒走过去时,河妖和阿苏却已经飞身消失在夜色里。   一时间,偌大的魔宫之中又只剩下裴荒和薛镜辞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有些凝滞。   裴荒主动开口,说起将谢争和萧寻驱逐出魔界的事情,却发现薛镜辞神色恹恹,似乎并没有在听。   他下意识攥住薛镜辞的手腕,去探他的脉象:“……不舒服吗?”   薛镜辞轻轻摇了摇头,今日他听阿苏与河妖说起裴荒小时候的事情,心里不知道为什麽闷闷的。   他看向裴荒,忽然开口问道:“河妖说,你一直珍藏着我留在东来村的东西,是从那时候起就喜欢我了?”   他问得太过直白,裴荒的心跳都险些停住了。   许久,他才破罐子破摔地点头,心底甚至生出一丝的期待,薛镜辞在知晓他的情谊后,会给出一个新的答複。   然而薛镜辞只是问他:“为什麽?”   “我在东来村时,对你也不算好。”   他那时不仅让裴荒扫落叶,还带着他去帮村民秋收。   裴荒几乎没什麽休息的时候。   裴荒看向薛镜辞,知道他还是不懂这种感情。   可他却也无法说清喜欢的原因。   那时候他年纪小,正是最为倔强的年纪。   旁人骂他不祥,处处远离他,他便也学着那些人的表情,依葫芦画瓢地去憎恶他们。   他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也不会喜欢别人。   可与薛镜辞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只觉得昏暗的世界里,终于透进了一线天光。   那时候他连字都认不全,还是很久以后,才明白这是怦然心动。   从此之后,他下意识地追逐这个人的身影,本以为不会再遇到,却在洛城意外相遇。   “我也想过,也许只是你的实力强悍无匹,令我心生仰慕,并不是那种喜欢。”   “但在洛城的时候,我看到你法袍旧了,还遭人排挤,心里竟然生出股沖动,想要保护你……明明我的修为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什麽。”   薛镜辞听得认真,他想说自己这些年也保护过不少人,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顺手为之,总之那股情绪很快就散掉了。   这并不一定就是喜欢。   但对上裴荒认真的视线,薛镜辞忍不住在脑海中反複去想裴荒说的话。   他好像终于察觉到了两者的不同。   薛镜辞保护别人,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强悍至极,但那个时候的裴荒才多大,竟然会想要保护他。   能让弱小的人生出力量,这就是喜欢吗?   裴荒没有继续说话。   他还维持着攥住薛镜辞手腕的姿势,此刻感受着薛镜辞忽然乱起来的脉搏,心跳也跟着一颤。   薛镜辞有时候直白的像张纸,从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   因此裴荒一眼就看出,薛镜辞对他口中的喜欢,只是不懂,而不是真的厌恶。   他原本已经做好打算,这次回来后,就想办法退一步,退到让薛镜辞觉得舒服的位置,绝不再有任何逾矩之举。   他不想变得像谢争和萧寻那样,只为自己的私欲就百般纠缠,让薛镜辞这样清冷寡欲的人都生出厌恶。   但如今偏偏让他窥见一丝可能。   让他忍不住想要赌上全部。   *   这日之后,裴荒和薛镜辞的关系便恢複如常。   裴荒修炼薛镜辞改过的功法,修为进展很快,血脉的力量也越发稳固。   一时间,原本还在观望考验他的魔修,也渐渐生出念头,想要真的奉他为尊主。   伏阴主动找上裴荒,还带来了自己的徒弟奚枫。   “先前我们同意参加比武大会,其实只是给各大魔族势力的联合寻个借口。魔界纷乱已久,大家早就想看看统一之后会不会变得更强,只是拉不下脸。”   这小半年来,各大势力恢複了通商,资源流通起来,许多炼器炼丹的魔修实力都更进一步,炼出不少极品的丹药与法器。   还有诸多好处,不必一一言说。   裴荒早就看出这一点,淡淡道:“一年之期还未到,无论如何,我都还是明面上的尊主。”   伏阴朗声大笑:“我这次来可不是要拉你下位,而是要助你成为真正的尊主。”   说罢他收敛笑意,神情严肃起来:“历届魔界尊主,都要承受王印的力量,才算得到了先辈认可。你若是想要成为真正的魔界尊主,就必须闯过这一关。”   裴荒在魔界时间不长,对王印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从伏阴严肃的语气中,便知这王印的力量绝对非同小可。   “王印的力量,究竟是什麽?”   伏阴解释道:“你听说过搜魂术吧,魔族最初的王为了能够留下传承记忆,不惜对自己用了搜魂术,将毕生所学封印到一枚印章里。”   “承受王印的力量,可以得到他的记忆,但也可能被他强大的神魂力量沖击。”   裴荒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道:“我愿意试试。”   伏阴却摇头道:“那股力量对你来说还是太强了,若是你真的要试,需要有道侣与你一同承受这股力量才行。”   说罢,他看向自己的徒弟奚枫。   奚枫上前朝裴荒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也想要王印的力量,不如我们假装结为道侣,共同承受王印之力,等出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   裴荒愣住,他记得自己和奚枫唯一的交集,就是比武大会上切磋了一次,这人怎麽会提出这种要求?   奚枫见裴荒不说话,眨了眨眼,微微笑道:“尊主放心,事后我不会纠缠于你。不信你问我师父。”   伏阴点点头,显然是对自己的关门弟子极为了解:“她只喜欢十八岁的弟弟,年纪已一过就不喜欢了。”   裴荒:“……”   他摇头道:“不行,我有喜欢的人。”   伏阴和奚枫都露出惊诧之色,这些日子裴荒除了修炼就是修炼,简直与正道那群修无情道的人差不多。   他居然有喜欢的人?   伏□□:“若是这样的的话,你们可以结下道侣契约,便可一同承受王印的力量。”   裴荒不置可否,只是细细问了继承力量之事,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试试。   毕竟当初他继承血脉之力时,亦是承受莫大痛苦,神魂远比实际的修为境界要坚韧数倍。   他朝魔宫走去,远远就见到薛镜辞在练字。   那人身上清寒的气息混着墨香,似是一张巨网,将他彻底笼住。   裴荒没有打扰这份宁静,满脑子杂乱的想法都被抚平了。   他静静地看着薛镜辞,忽然察觉到一点异样。   薛镜辞的笔,似乎停得有些久?   直到墨汁在纸上晕开一片,薛镜辞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想起先前吃饭时从罐子口中听到的消息。   伏阴想要撮合他的徒弟奚枫,与裴荒结为道侣。 第72章   裴荒快步走到薛镜辞身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晕染了墨汁的白纸。   薛镜辞练字时手总是极稳,似这般弄髒了纸,怕是因为心绪不宁。   裴荒想了想,猜测薛镜辞是不是在担心他修炼之事。   他如今所修炼的功法,乃是魔界最为厉害的一种心法,但却只是残本,只有第一和第二卷。   虽说薛镜辞这些年来一直在钻研正魔二道的功法,心得颇深,但要修补残本仍不容易。   眼看他马上就要练完第二卷,薛镜辞一定是在为此事忧心吧?   裴荒不想让薛镜辞在为此事烦忧,便站到他身边去,一边替他研墨,一边说起自己这几日修炼颇为顺畅。   他说这话时,脸上漫起笑意,通身都散发着少年人蓬勃生气。   薛镜辞垂眸,指尖轻轻攥紧了手中的笔。   他虽然已经明白了裴荒的心意,却自知无法回应这份感情。与其让裴荒这样无望地等待下去,倒不如想办法让他早日换个人喜欢。   奚枫就不错。   她不仅生得明豔娇俏,资质修为都十分厉害,最重要的是,性格极好。   那日比武大会时,她在台上出手招招狠厉毫不留情,但下了台子后,便丝毫没有架子,和谁都能随口聊上几句。   若是遇到修为与她相当之人,她还会热情无比的介绍自己,缠着对方与自己交个朋友。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知道该如何回应一颗真心。   只是如今,裴荒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余下的时候还要处理魔界诸多杂事,根本抽不开身。   薛镜辞看向裴荒,淡淡道:“你修炼辛苦,今日早些休息吧。”   裴荒摇头,心道只有待在薛镜辞身边,他的心才有片刻的平静安然。   他摇摇头:“师父我不累,你继续练字,我替你磨墨就好。”   薛镜辞见他仍留在原地专心磨墨,堂堂一个魔界尊主却要来干这些杂活,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他沉默片刻说道:“那你多磨一些,灌进瓶子里,我要用的时候自己倒出来就好。”   这样一来,裴荒就能有时间去与奚枫接触。   裴荒摇摇头:“有些东西就是生来易变,这墨水就是其一。一旦隔了夜,色相就会不好。”   薛镜辞听到“生来易变”,眸光微微动了动。   他其实早就从谢争和萧寻的身上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那两个人忽然变了,令他措不及防。   而裴荒,却是他主动想要让这人改变,不要陷入痛苦中。   薛镜辞拿起笔,心里默默有了决定。   他握着笔,这一次手很稳,在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下俊雅的字迹,彻底压住了起伏不停地心绪。   “我明日起,要去栖风谷闭关七日。”   裴荒突然听到这话,心底咯噔一下,难道师父还是因为他的喜欢而感到为难,想要避开他?   可这些日子,他们的关系分明已经恢複如常了。   裴荒忍住心底的诧异,点点头道:“师父且去闭关,我让罐子每日做好吃食放在外面。”   次日一早,裴荒还想亲自送薛镜辞过去,不想这人竟连夜地去了栖风谷。   回忆起昨日白纸上晕开的墨迹,裴荒总觉得薛镜辞有什麽事在瞒着自己。他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慌张,连忙起身去找罐子,做了薛镜辞最爱吃的几样糕点,放到栖枫谷的外面。   罐子抱着食盒,看向裴荒问道:“你準备什麽时候办道侣仪式?我这几日要回皇城一趟,若是赶得及,还能替你筹备婚宴上的吃食。”   裴荒听得懵住,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罐子在说什麽。   他一把摁住罐子的肩膀,厉声问道:“这是哪里传出的谣言!”   罐子挠挠头,仔细回忆了下,说道:“好像是后厨的王大妈,不过她也是听魔宫的护卫说的……”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最后说道:“我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且亲眼看见伏阴带着奚枫来找你,便信以为真了。”   裴荒头疼地摁了摁额角,心说自己也太冤枉了,他可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伏阴的提议,怎麽到这些人嘴里,竟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他要与奚枫结为道侣。   还好薛镜辞不知道此事,不然岂不是将他当成那种朝三暮四之人。   等等……   裴荒擡手一把按住罐子的肩膀:“你有没有和我师父说起这事?”   罐子点头:“我只来得及告诉他伏阴想要撮合你跟奚枫,晚上才听说你们相谈甚欢,当场定下婚约。今日他早早去闭关,还没来得及说。”   裴荒松了口气,只觉得天上应该降下一场飞雪,好替自己洗冤。   罐子拍拍他的就肩膀,想起两人少年事颠沛流离的往事,安慰道:“你爹娘早逝,师父也算半个父亲,到时候拜高堂,你拜他也是一样。”   裴荒听了这话,忍不住直接给他一拳:“都说了是谣言。”   他可从没把薛镜辞当做父亲,要拜也是……   “我喜欢的是他。”   罐子听了这话,惊讶的张大嘴巴,好半天才合上。   然后他一拍脑袋:“怪我乱说话。”   裴荒摇摇头,他刚听到这谣言的时候自然是生气的,但此刻平静下来,却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机会!   昨日薛镜辞心神不宁,他一直以为是在想修炼之事。   假若,是因为罐子说的话呢?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裴荒整颗心都鼓噪起来。   他擡手摁了摁胸膛,将那颗躁动的心强行摁住,然后从罐子手里接过食盒,放到了栖风谷的外面。   裴荒等了许久,见山谷禁制开了片刻,有人将吃食拿进去,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一大早急着过来,就是想要薛镜辞真的是在闭关,而非不告而别。   七日……   或许他该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行。   山谷内。   薛镜辞吃了热乎乎的糕点,随手塞了一块给系统。   虽说只是要在山谷里待上七日,但薛镜辞还是好好打扫了一番,将地上的苔藓和落叶都清扫干净。   还从储物袋中取出几样简单的家具,认真布置好。   系统吃完糕点,也跟着过来帮忙。   它与宿主相处这麽久,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极为熟悉,但这几日的宿主,却总是透出不对劲来。   就像现在,地上的岩石都快被宿主扫秃了!   系统喵喵叫了一声,薛镜辞这才回神,从储物袋里翻出个小盒子,认真放到桌几上。   盒子里装的是裴荒送他的琥珀,薛镜辞觉得桌子有些空,本想放几册,却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就把琥珀拿了出来。   手指触碰到琥珀的底部,薛镜辞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惊讶。   他低头去看,就见琥珀底部刻了“裴荒赠”三个字。   原来裴荒在这块新琥珀上留了自己的名字。   薛镜辞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难怪之前总是让自己将琥珀佩戴在身上。   他有些失笑,可很快又收了笑意。   明明是他要将裴荒推出去,希望他早日觅得良缘,但方才那一刻,他竟觉得隐晦宣誓主权的少年有些可爱。   这样是不对的。   假若他无法回应裴荒的感情,就不该心安理得地继续让他为自己付出。   薛镜辞摸了摸琥珀,想了想还是装回盒子里,妥帖地放入了储物袋。   他深吸一口气,盘膝打坐修炼,入定后,那些纷杂的情绪终于从脑海中抽离。   薛镜辞足足闭关了七日,期间每日都能收到罐子送来的吃食。   糕点的味道极好,送来时还是热乎的,带着丝丝香甜气息。   吃完最后一口糕点,薛镜辞站起身,抱着系统走出了栖风谷。   月光落在地上,一片如水的明亮,裴荒默不作声地立山谷外,不知等了多久。   他眉眼比常人要更深邃几分,像是出鞘的利剑,如今坐上魔尊的位置需要威慑旁人,就更显得阴戾沉冷。   听到动静,裴荒擡起头。   月光落在他身上,将那锋锐的眉眼也衬出几分温柔。   薛镜辞没想到他会来,七日闭关好不容易沉澱安静下来的心绪,又乱糟糟地浮现出来。   他看向裴荒,迟疑问道:“你在这里等我……是修炼遇到了什麽难解之处?”   “没有。”裴荒摇摇头:“……只是想师父了。”   “师父,想我吗?”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盯着裴荒看。   裴荒的声音很低,轻的像是在撒娇,要是在以前,薛镜辞肯定会心软的点头。   但此刻,他却迟疑了。   薛镜辞已经知道裴荒喜欢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如今裴荒身边有新的人出现,活泼又热烈,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的视线就能从自己身上移开。   他不该,也不能多说什麽。   薛镜辞淡淡摇头:“不曾。”   说完这话,他忽然对上裴荒的眼睛。   那人虽然说了想念,却没有和过去一样蹭到他的身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虽说已经长大了许多,眼睛里的倔意却和以前一模一样。   像是被遗弃的,流浪许久的幼犬,明明想要靠近,却自知会被嫌弃,所以一动不动。   薛镜辞心中生出愧疚,破天荒地解释道:“我在修炼。”   裴荒怔了怔,眼底浮出几不可察的笑意。   “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走着,很快就回到了魔宫里。   薛镜辞顺路去了厨房,想要将食盒还回去,却从王大娘口中得知,罐子早在六日以前就离开魔界,回了皇城。   他心中惊诧至极。   这几日送来的糕点,口味一模一样,分明是出自罐子之手,若是他不在的话……   王大娘视线在薛镜辞和裴荒身上转了转,想到前几日自己传谣言被尊主发现,立刻大声开口说道:“他不在的几日,都是尊主亲自下厨做的糕点呢。”   说完,她借口有事,飞快离开了后厨,还贴心地将门关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薛镜辞看向裴荒问道:“你怎麽……”   裴荒不以为意道:“见你爱吃,罐子走之前就让他教我了。”   薛镜辞捏着糕点盒子,只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裴荒从来都是只做不说,若是今日他不来这一趟,也许根本不会知道他为自己做了这麽多。   这个人……   裴荒视线紧紧盯着薛镜辞,不错过他眼神中任意一个细小的变化。   见薛镜辞露出动容之色,他忽然开口道:“师父还记得奚枫吧,我倒是没想到,她也很爱吃这糕点。”   薛镜辞骤然愣住,心底翻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仿佛是独属于他的东西,忽然之间就烙上了其他人的印记。   他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也给她送了?”   说罢,他又意识到不对,连忙补充道:“你做的东西,自然……是好吃的。”   话一出口,薛镜辞才察觉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   他抿起唇,转开视线去拨弄食盒。   裴荒走到薛镜辞面前,笑起来道:“师父,我骗你的。”   “这些事情,我只愿意为师父一个人做。”   “你……”薛镜辞心下莫名有些慌乱,他眉心微微蹙起,努力摆出一副冷相。   裴荒弯腰直视薛镜辞的眼睛,问道:“但师父刚刚听了这话,似乎不大高兴?”   薛镜辞呼吸微微一滞:“没有。”   裴荒听出了薛镜辞话语中的迟疑,心中一喜,紧追着问道:“师父之前又为何心神不宁,墨汁落到白纸上都不知道?”   薛镜辞没想到,裴荒居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神。   他头一回有些失了方寸,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干脆抿紧了唇不再开口。   “师父说过,你不懂我说的喜欢,但我却能从师父身上感觉到。”   薛镜辞心口一跳,望着裴荒眼底的炙热,问道:“什麽意思。”   他本以为,裴荒会提起他修补魔族功法之事,为了这功法,他确实耗费了无数的心力,会让裴荒産生错觉也很正常。   但说到底,这不过是师父为弟子尽心罢了。   哪怕是先前背叛了他的两个弟子,曾经也得到过他的倾囊相授。   裴荒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擦去薛镜辞嘴角几不可察的糕点碎屑。   见薛镜辞不躲,裴荒又更靠近了一点,强烈的侵略感覆上薛镜辞的肌骨,慑得他难以避开。   “其他弟子也能对师父这样吗?”   不等薛镜辞说话,裴荒又牵住他的手,“或者像这样,牵着你在人群里走,睡在你的旁边。”   薛镜辞说不出话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裴荒是不同的。   若是换做萧寻要去牵他的手,他肯定毫不犹豫就会挣脱。   哪怕是与谢争关系最为紧密的日子,他也不会与之同眠,彻夜谈心。   他分明,只对裴荒这样。   是因为这个人太好,所以他不自觉就卸下了满身的防备,纵容他接近自己,最后竟变成了难以察觉的习惯。   薛镜辞想要开口,嘴巴却被裴荒的手捂住。   “师父,你先想想再说。”   这话听着熟悉,当初薛镜辞想收裴荒为弟子时,就说过这话。   薛镜辞对上裴荒的视线,看到了里面祈求的意味,最终还是不忍心说出决绝之语,断了裴荒的念想。   他点点头。   裴荒松开薛镜辞,没有再说些什麽话去逼他。作为师父,薛镜辞为他做的已经太多太多。   这辈子没人对他这麽好,是他太过贪心,还想要更多。   “师父,我这几日会去修炼那本功法的第三卷。”   “十日后是魔族的灯节,相爱之人会往姻缘树上悬挂祈愿红绳,我会在树下等师父。”   薛镜辞听懂了裴荒的意思。   去,或者不去,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两人立下约定后,裴荒就闭门不出,开始修炼那本功法的第三卷。   薛镜辞本以为他给了自己十日,是让他一个人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却不料裴荒隔三差五就拿着功法来请教他,眼中泛着血丝,看起来特别可怜。   分明就是在扰乱他的心绪,让他不自觉对这人又心软一点。   薛镜辞没有戳破裴荒的心思,只是无人之时,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这十日对裴荒来说极为漫长。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绪,好好的修炼这本凝结了薛镜辞心血的功法。   若是他因为情爱之事,耽搁了修炼,又怎麽对得起薛镜辞的一腔心血。   好在他修炼顺利,赶在第十日将第三卷功法完整运转了一遍。   他和薛镜辞约定好,今日要一起去看灯节,然后薛镜辞会给他一个答案。   裴荒深吸了一口气,朝约定的地方走去。   好巧不巧,他在姻缘树下遇到了奚枫,那人身边跟着个少年,正捏着一段红绳问她:姐姐,这上面怎麽有你的名字,另一个人是谁?   奚枫抱着他耐心解释,一转眼看到裴荒,尴尬地笑了笑。   但很快,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视线朝裴荒周围看去。   没见到预想中的人,奚枫有些失望,挂完红绳就走了。   不过没走多远,又鬼鬼祟祟停下来偷看。   她实在很好奇,裴荒喜欢的人究竟会是谁?   不少人认出了裴荒,恭敬地过来行礼。   但见裴荒神情冷肃,不怒自威,衆人都不敢和他多说话。   薛镜辞站在人群中,没有第一时间过去。   他静静看着裴荒与奚枫交谈,也看到奚枫早有喜欢的人。   确切地说,站在姻缘树下的人都是成双结对,只除了裴荒。   时间缓缓流逝,原本神色冷静的裴荒,忽然擡头朝人群看去,像是在努力寻找什麽。   薛镜辞用了系统给的隐匿道具,纵然裴荒如今神识强大,也没能发现他。   裴荒抿着唇,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露出几分难以觉察的手足无措。   他似乎想要去附近找一找薛镜辞,可走出几步后,又紧巴巴地回到了树下,像是害怕若是薛镜辞来了,无法第一时间见到他。   周围的人渐渐变少,裴荒脸上的不安也渐渐显露出来,目光焦急又慌乱。   薛镜辞的心没由来地一阵难受。   他想起了那年洛城的灯会上,裴荒让他在桥上等,自己跑去买了花灯。   但那时候他察觉到魔修气息,就追了过去,之后时间到了需要返回上界,便没有再去找裴荒。   他就这样走了,可裴荒,也许就和今日一样。   明明可以离开,却怕他会回来,最后就这样傻兮兮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薛镜辞不懂感情,但就像残缺的功法可以修补,人的感情也一样。   他该给裴荒一个机会,或者说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试试喜欢一个人。   薛镜辞心底叹气,解除了系统道具的隐匿。   然后他一步步走到裴荒的身后,喊道:“阿裴。”   裴荒身形僵住,反应过来后猛地转过身去。   重重叠叠的灯影之下,他看到薛镜辞就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他还是满目清冷,面若神佛,一袭白衣皎洁如月。   和初见那日一样。   只是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只能仰望着这人的背影。   而如今,他们四目相对,薛镜辞的眼中透出引人沉溺的柔软。   薛镜辞牵住他的手,递过去一截红绳。   那红绳卷在薛镜辞苍白似雪的指尖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瑰豔。   “你想,挂哪里?” 第73章   裴荒激动之下,整个人都有些呆住,好不容易才出声问道:   “师父是说,你也喜……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紧紧盯着薛镜辞,目光炙热而複杂,“是这个意思吗?”   “师父能不能再说清楚些……”   他反反複複地问着,活像是个刚刚开蒙的孩童,即便明白了书本上的字,也怕自己其实理解错了意思。   薛镜辞有些好笑地看向裴荒:“平日里修炼时,不是很聪明吗。”   听了这话,裴荒终于能够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心中腾起巨大的喜悦。   所有的冷静都在这一刻被击碎,裴荒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薛镜辞的手腕。   并不平稳的脉搏,透过皮肉传到裴荒的指腹上,他才知道薛镜辞也并不如表面那样冷静。   薛镜辞当然没法冷静。   在他活过的年岁里,大部分的日子都似一滩平静的水。   而如今,这潭水却被人强势地闯入,在不见底的深处卷起滔天骇浪。   薛镜辞见裴荒还不去拿那条红绳,心底叹了口气。   他既然决定接受这个人的喜欢,就不会吝惜剖开自己的心。   薛镜辞看向裴荒,神色认真又笃定地说道:“还不明白吗。”   “意思是,师父也喜欢你。”   裴荒呼吸险些停住,像是在苦海沉浮许久的人,忽然捉住了浮木。   他紧紧握住薛镜辞的手腕,拉着他跑离了人群,彻底挣脱了旁人探究的视线。   两人跑入无人的深巷。   巷子里悬着形状各异的彩灯,五色的光落到两人的身上,随着心跳一起跳动。   裴荒弯下腰,没有去接薛镜辞手中的红绳,而是松开了另一只攥紧的手。   他拿起自己的红绳,小心翼翼系在薛镜辞的手腕上,因为紧张甚至有些手抖。   那红绳被裴荒攥了许久,还带着炽热的余温,轻轻染上薛镜辞莹白的手腕。   他擡眼看向薛镜辞,双眸渐渐亮起,像是有漫天的星辰落入其中。   “师父,也帮我好吗?”   薛镜辞听着裴荒雀跃又小心翼翼的声音,点了点头,也握住裴荒的手腕,系上了自己的那一条红绳。   红绳系好之后,裴荒又抓起薛镜辞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得寸进尺地问道:“师父,我的脸烧得厉害,你能不能替我降降温。”   薛镜辞其实并不习惯与旁人肢体相触,只是他既然答应了裴荒,就不会再逃避。   他反客为主地擡起另一只手,将裴荒整个脸捧住,轻轻摸了摸。   “这样好些吗。”   裴荒说不出话,身体僵硬地锢在原地,只觉得被薛镜辞碰过的皮肤热得更厉害了。   薛镜辞也察觉到裴荒的变化。   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这种温度的改变,反而更能被他察觉。   这就是喜欢吗,哪怕是再冷静自持的人,也会因为喜欢而无法控制自己。   裴荒努力平複心绪,却无法克制分毫,最后干脆将头埋在薛镜辞的肩膀上,好让薛镜辞看不见他丢盔弃甲的狼狈神情。   “师父,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喃喃道:“是梦的话,就不要醒了。”   薛镜辞听着裴荒在自己颈窝边上胡言乱语,只觉得这样的裴荒陌生的有些可爱。   他从河妖和阿苏嘴里听了不少裴荒的旧事,又从罐子口中知道长大了些的裴荒是什麽模样。   可无论是哪一个时候的裴荒,都没有现在这幅模样。   活像是个耍赖的孩子。   薛镜辞不知为何,想起了杭城时见过的小孩。   那孩子想吃糖葫芦,就朝自己的亲人撒娇撒泼,虽说被劈头盖脸一顿斥责,可后来薛镜辞再见到他时,就看到他开心地握住了一串糖葫芦。   小孩子敢向大人要糖,是笃定了对方会给自己回应。   可小时候的裴荒,只会偶尔用攒下的钱去买几颗松子糖,甚至因为放的太久,糖都化在了糖纸上。   薛镜辞回过了神,开始一句句回应裴荒的话。   “不是梦。”   “不能这样,梦做久了人会魇住。”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两人回到魔宫之时,就发现伏阴已经早早等在了里面。   想到昨日奚枫与他说的话,伏阴面色古怪,想不到裴荒心爱之人竟然是他的师父。   以至于他今日见到自己几个徒弟时,都感觉浑身不对劲起来。   伏阴收回心神,看向两人,又重新提起了王印之事。   而薛镜辞竟然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以至于伏阴走后很久,裴荒还有些恍惚。   他昨夜才与薛镜辞互通心意,今日薛镜辞竟就直接答应了结为道侣之事,一切太快了,像是梦一样。   薛镜辞看出了裴荒眼中的困惑与迟疑。   他轻笑着摇头,有些纵容的说:“当日连魔尊之位都敢肖想,如今就这点出息。”   “难道你以为,我也要给你一段试用期。”   听到薛镜辞重提这旧事,裴荒生怕薛镜辞被自己折腾,心里生气。   可一擡头,就见那人清清淩淩的眼睛里,蕴着几分笑意。   裴荒也不自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他没想到,薛镜辞看似感情淡漠,可一旦认準了一个人,就会无比坚定地跟着那个人走下去,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还好。   裴荒想,还好遇到的是他。   他一定会保护好薛镜辞,永远不叫他伤心难过。   *   为了尽快承受王印之力,三日后薛镜辞就与裴荒结了道侣的契约。   之后的一切都尤为顺利,裴荒和薛镜辞从前任魔尊的记忆里,窥见不少上古修真时代的秘辛。   其中最重要的,与天门阵法有关。   当初妖族为祸人间,人族征战百年,诞生出实力强悍的修士。   随后五位修真大能联手布下天门阵法,将妖族尽数囚禁于阵法之中。   然而无人知晓,这五位大能中,竟有一位是魔修。   薛镜辞看完这段记忆,忍不住感慨道:“林恒曾与我说过,他自幼喜欢研究暗器之术,可他身边之人,都说此乃歪门邪道。”   “但萧家以蛊术和傀儡术闻名于世,却被称作是世家第一。”   裴荒想起曾经自己不敢向薛镜辞袒露修魔一事,也忍不住唏嘘道:“可见是正是邪,全凭世人的嘴来定义。”   如今他既然当上魔界尊主,自然会想办法扭转局势。   而薛镜辞所钻研的功法,就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想到这里,裴荒看向薛镜辞,问道:“先前你去魔族各大势力开设法坛,讲解功法时,可有遇到什麽阻碍?”   薛镜辞道:“魔界荒芜,许多魔修散居在各处,又没有能够传音的法器,根本不知道开坛讲法之事。”   传音类的法器要靠阵法驱动,最好是设在天穹上,才能最快地传递消息。但此方世界因为天门阵法的存在,无法设立传音阵法,哪怕是像淩虚宗这样的第一仙门,也只能依靠修士来传递消息。   裴荒沉默片刻,却是忽然想到了之前魔宫里传出谣言的事情。   只不过一夜之间,他要和奚枫结为道侣的消息就传遍了各个角落。   薛镜辞见他不说话,问道:“在想什麽?”   裴荒回过神,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消息传遍整个魔界。”   薛镜辞擡眼,疑惑地看着他。   裴荒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可以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尊主大婚,这消息一放出去,人人都会自发地传下去,到时候就可以趁此机会,将你修补过的魔族功法一并推行”   薛镜辞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却没立即点头,而是盯着裴荒看。   裴荒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承认道:“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他知道薛镜辞并不喜欢大办婚礼。   毕竟这人喜欢清净,而婚礼却礼仪衆多,宾客喧嚣。   之前在鬼珠幻境时,薛镜辞头一回和他拜堂还尚能忍耐,后面几次却是坐不住了。   裴荒目光闪了闪,见薛镜辞蹙眉沉思,还以为他不想办。   正想要收回提议,却听薛镜辞开口道。   “办婚礼是个好主意,但我这一次不当夫人了。”   薛镜辞一想到那摇摇晃晃的喜轿,还有遮蔽视线的红盖头,就对办婚礼一事敬谢不敏。   “我要在外面吃喜宴。”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沉默半天,是在想这事。   他哪有不依的道理,连忙说道:“都依你。”   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个人谁是夫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洞房的时候谁是夫人。   *   敲定婚期后,裴荒立即着手準备起来。   他让罐子负责安排婚宴吃食,师庭双帮忙拟定宾客名单,还让人重新布置魔宫、裁剪婚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两人要大婚的消息,果然如裴荒所料,不出一日就传遍了魔界。   同为男子,又是师徒的关系,消息一放出去就在整个魔界都炸开了。   河妖在裴荒筹备婚事的间隙找上了他,说起谢争和萧寻又偷偷潜入了魔界,如今得知二人大婚的消息,想必会有所动作。   “要不要先行将二人驱逐出魔界……”   裴荒犹豫片刻,却说不必,甚至还让河妖主动送请帖给那两人。   河妖大为不解,问道:“你就不怕他们去婚礼上闹事?”   裴荒道:“婚礼我会暗中做些布置。让他们过来,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再和师父好好说一次话。”   他总能想起比武大会前,薛镜辞看着那对师徒说开误会,和好如初时羡慕的眼神。   薛镜辞毕竟付出过许多,却连这两人为何背叛自己都不清楚。   让他们过来,既可以解开薛镜辞的心结,也可以让他好好与这两人打一架。   *   乾元八年,魔界尊主大婚,昭告全界,万民同庆。   算上之前鬼珠幻境的婚礼,这是裴荒与薛镜辞第四次拜堂。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回坐上花轿的是裴荒。   花轿是八擡大轿,从绝尘谷起轿,径直擡入魔宫。   一路上无数人沿街庆贺,声势浩大至极。   然而,当轿子即将抵达魔宫时,却忽然生出变故。   人群之中,两个人淩空而起,竟直接拦在了花轿的前面!   有人抢亲——   人群传出惊呼之声,今日可是尊主大婚,敢来抢亲难道是活腻了吗?   一群从沙魔地界赶来的魔修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喊着快去通知尊主,让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人尝尝厉害。   谁知喊了半天忽然发现,这抢亲之人很是熟悉。   好像是……他们家主?!   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一群魔修赶紧噤声,缩进人群里,生怕被家主迁怒。   萧寻却顾不上理会他们,一双眼睛是通红的,布满了血丝。   他怎麽也想不到,裴荒竟也对薛镜辞抱有不可告人的心思,而师尊竟然纵容了他。   不,师尊一定是逼迫的……   就像,就像当初他对师尊做的那样。   裴荒一定用了什麽手段,强迫师尊与自己拜堂成亲。   他今日一定要带走师尊……   谢争的面色也极为複杂。   当日裴荒出手,将他与萧寻一并驱逐出魔界,他便趁此机会与萧寻大打了一架。   他一直怀疑当年自己派去的人没能找到薛镜辞,与萧寻脱不了干系。   然而萧寻却不承认。   这一次他不惜放出法相重伤萧寻,终于逼问出当年真相。   萧寻竟然对薛镜辞下蛊,逼他与自己成亲。   他怎麽能这样折辱薛镜辞!   谢争恨自己当年一时的懦弱,给了这疯子可乘之机,也知道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   所以他想方设法再次潜入魔界,想要好好地和薛镜辞说一次话。   向他忏悔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   可谢争没想到,他回来的第一晚,就听说了裴荒要与薛镜辞办婚礼的事情。   这人竟和萧寻一样疯狂,要逼迫薛镜辞与自己成亲!   想到此处,谢争冷冷看向萧寻,心中发誓今日必须将师父,从那两个人手中救走。   师父这样光风霁月之人,就该回到上界,受万人敬仰才是。   两人视线交错,还未逼近喜轿,便先交手了起来。   剎那间狂风倒卷,地动山摇,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喜轿的位置,不敢伤到那个人分毫。   谢争这一次是有备而来,没有露出破绽,给萧寻用蛊的机会。   他的灵力霸道至极,很快就将萧寻彻底压制住,先一步来到了喜轿边上。   “师父!”   谢争半跪在轿子边上,眼中溢满沉痛之色,面上再无曾经的狂傲。   “当年我去你书房整理时,意外看到了几本魔界功法,其中还有好些是我练过的,一时无法接受,就选择一走了之。”   “可我没想到,你一直在找我。”   “当年我被淩虚宗带走时,他们就发现我身上有修炼魔功的印记,一直逼问我是从何处修来,我不敢提你,只说自己喜好读书,无意中得到魔功秘籍……”   “我怕他们发现你身上的魔功,所以才不敢与你相认。”   裴荒坐在喜轿里,听着谢争悔恨痛苦的剖白,心底叹了口气。   他一早就安排好了人,若是谢争与萧寻前来抢亲,就将薛镜辞带到这附近。   想必薛镜辞此时已经听清了谢争说的话。   裴荒只是希望薛镜辞明白,不是他做的不好,而是这两个人一个狂傲,一个偏执,都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情,不曾信他,才会弄到这般境地。   喜轿外,萧寻也跪下来,他这一次没有再提起幼年时所遭受的一切。   而是将两人初见之时,所有他做过的错事,都一一道来。   “师尊,其实当初林恒去找你的麻烦,里面也有我的手笔。我知道,一个人只有陷入险境时,才会记住向他伸手的人。”   就像他当年,也是这般将薛镜辞深深记在了脑海里。   “裴荒送你的琥珀,是我故意弄坏的。”   “离开鬼珠幻境的时候,我虽然受伤,却没有那麽重。是因为我看到你要和裴荒走,才自己把经脉弄断了,要强留你下来。”   曾经他费尽心思遮掩的东西,都在今日一并说出。   萧寻心中存着唯一的一丝侥幸,那就是师尊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真的知道错了。   萧寻仰头看向喜轿里的人,竟直接擡手“啪”地朝自己嘴巴扇去,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道,直接令他嘴角溢出血迹。   “我所做的一切,师尊怎麽罚我都行。您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吩咐一声,我自己来。”   薛镜辞站在人群里,沉默地看着两个人。   他还记得谢争刚刚拜师时,有一回他钻研功法,不小心走火入魔,谢争为了替他寻草药治病,卖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   甚至包括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一件红丝玉佩。   后来他身体好转,想要赎回玉佩,却得知已经被人买走了。   谢争笑着安慰他,说若是娘亲知道这玉佩用来救了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一定会觉得欣慰。   见薛镜辞还是闷闷不乐,谢争又亲手雕了块红丝玉佩送给他。   他也记得,在鬼珠幻境时,萧寻明知道出城危机重重,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使者。   如今两个人跪在地上,倾述对他的尊敬与爱慕,薛镜辞只觉得荒谬至极。   原来这世界上,有些伤害是竟会打着爱的名义。   裴荒见时机差不多,主动撩开了喜轿的帘子。   谢争与萧寻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想要将他带走。   然而裴荒却一把扯下红盖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擡手鼓了鼓掌。   “真精彩啊。”   谢争和萧寻眼底的悲痛瞬间被震惊所取代,外头都在传魔尊娶亲,他们也都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喜轿里坐的是薛镜辞。   可谁能想到,里面坐着的竟是裴荒!   这人方才一声不吭,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他们。   谢争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胸中怒气翻涌,擡手朝裴荒攻去。   “我师父在何处!”   萧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死死看着裴荒,一字字道:“师尊……最恨被人逼迫成亲,当年他修为尽失,甘愿用血气中的灵力御剑飞行,也要逃离我身边。”   “你不要逼迫他。”   裴荒眉梢一挑,擡手朝两人攻去:“我与师尊早就结为道侣,今日这仪式不过是为了昭告天下。今日我就替他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听到这话,萧寻整个人都怔住,直到手臂被裴荒的剑气割破,才死死咬住嘴唇,止住了险些发出的痛呼。   他眉间闪过阴沉之色,擡手杀向裴荒。   裴荒却灵巧地侧身避过,不知用了什麽诡谲步法,竟直接出现在谢争背后。   他擡手就是一掌,直接拍在谢争后心上。   谢争虽有护体灵气,却也被这一掌激得气血翻涌,死死盯着裴荒问:“你的修为,竟提升了如此之多……”   裴荒冷笑一声:“自然是师父教的好,可惜他精心写就的功法,你却不曾练完,只能便宜我了。”   他的话字字诛心,萧寻的眸色越发幽暗,心里真正动起杀机。   就在这时候,一道怒喝传来。   “都住手!”   他仓惶地擡头,就见一道熟悉身影翩然落下,毫不犹豫地将裴荒护在身后。   “今日是我大婚,不宜见血。”薛镜辞冷冷看向谢争和萧寻:“若你们心中还有半分对我这个师父的尊敬,就随我去魔宫,过往恩怨今日一并说清。”   看到薛镜辞身上的婚服,再听见他清醒至极的声音,谢争与萧寻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也明白了这场婚礼是薛镜辞心甘情愿的。   师父竟然……真的纵容了弟子的不伦之恋。   他就这麽喜欢裴荒,甚至可以无视伦理纲常?   两人缓缓收起身上的气劲,跟在薛镜辞身后朝魔宫走去。   薛镜辞看向裴荒,见他身上沾了血,顿时有些慌神。   他伸出手去擦那血迹,发觉是别人的,立即松了一口气。   这一幕谢争与萧寻都看得分明,三个人打斗,裴荒出其不意攻击抢了先手,他们虽有还击,却比裴荒所受的伤要重的多。   然而薛镜辞看也没看他们。   满眼只有那个人。   分明是他们先来的,最后却是这个人得到了薛镜辞毫无保留的宠爱和怜惜。   到了魔宫内,谢争与萧寻正要开口,就被薛镜辞擡手阻止。   “要说什麽,待到仪式结束后再说。”   说罢,他让谢争和萧寻留在原地,和裴荒一步步迈上魔宫正门的台阶,朝那最高处并肩走去。   天地共庆,万民朝贺。   两人行完了所有礼仪,才一同走进魔宫里。   裴荒让人将谢争与萧寻带进来,又将其余的人打法走,偌大魔宫便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薛镜辞坐下来,看向谢争和萧寻,淡淡道:“要说什麽,现在可以说了。”   谢争本就是个情绪内敛之人,先前一番剖白已是前所未有之举,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寻抢先一步跪在薛镜辞面前,倒是又将之前的话说了一遍。   薛镜辞看向萧寻,再听一遍这些话,他心中已经没有半分动容,只觉得疲累。   裴荒悄悄将手探进他的衣袖,在虎口处的穴位上揉捏了下,还张了张口,无声的嘘寒问暖。   他的小动作自然被谢争和萧寻看得真真切切。   但薛镜辞,不仅没有挥开他的手,斥责他的逾矩和无礼,反倒彻底卸下力气,默许了他的动作。   两人心中憋着满腔嫉妒的火气,却不敢当着薛镜辞的面有所动作。   他们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才能打动薛镜辞,哪怕今后……只能是当徒弟。   薛镜辞先前已经站在人群里听两人说了一遍,此刻便有些走神。   他在脑中问道: “你前面说,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多火葬场积分,是什麽意思?”   先前三个人打起来的时候,薛镜辞的注意力都在裴荒身上,却也注意到系统在他脑子里兴奋地喵喵叫着,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多火葬场积分。   系统一时得意忘形,却被薛镜辞抓了个正着,此时心虚至极,却也知道,这正是个跟宿主坦白的好机会。   “宿主你记不记得,以前我曾问过你,从主神空间出来的时候去了第几个房间?”   薛镜辞点点头。   系统道:“其实你那个时候就走错了,这个世界并非你要去你的男频位面,而是晋江。”   它详细解释了两个位面的区别,如果说男频位面的主角满脑子都是升级打怪,那麽晋江位面则是缠绵悱恻的爱恨纠葛。   “所以,会被选为任务目标的人,都对你有爱慕之心,同时因为性格的缺陷,将来一定会背叛你。”   “等他们悔恨的时候,宿主就会得到大量的火葬场积分了。”   薛镜辞看了一眼正疯狂暴涨的进度条,这些日子他的积分增长极快,还以是因为裴荒当上了魔尊,事业有成。   系统坦白完一切,恳切地道歉:“宿主,先前骗你是我不对……”   薛镜辞却打断它,想到自己新学的知识,活学活用道:“你这也算是火葬场。”   “能不能折算成积分。”   系统:“啊?”   想了想,又觉得宿主说的有道理,便道:“我会给主神打报告。宿主说得对,我也是火葬场的一部分。”   有了这个插曲,两人倒是彻底说开了。   系统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萧寻和谢争,说道:“所以今后他们两个会一直给宿主贡献积分,而你什麽都不需要做。”   “宿主,你不用再去想完成任务的事情,只要去做让你开心的事情就行了。”   薛镜辞微微愣住。   一直以来,他执着于完成收徒任务,其实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活着。   曾经的那个世界,每个人都为了活下去而杀戮不止。   可是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麽,他并不明白,只觉得或许是能吃上一些好吃的东西。   他也曾经想过,假若有一天,自己不需要做任务了,是不是就彻底失去了方向。   但这一刻,听到不用再做任务,薛镜辞的心竟没有空虚的感觉,反倒是被许多情绪给塞满了。   他似乎有很多想做的事。   想看裴荒修炼他的功法,成为当世最强的人。   想以后找个地方隐居,院子里种上一棵大枫树……   薛镜辞终于有些明白什麽是感情。   它不像力量那样容易看见,却能让一个灵魂枯竭的人,重新拥有蓬勃的生命。   薛镜辞沉思之时,谢争和萧寻已经将这些年的愧疚尽数吐露。   裴荒看着两人,说道:“都说完了?”   两人看向裴荒,以为他也要说些什麽,谁知裴荒竟擡手施了个障眼法,将薛镜辞一提,抗在了肩膀上。   他们反应过来,追过去时,却只撞上一堵无形的阵法墙。   薛镜辞只觉得自己的视线瞬间倒转,耳边传来呼呼风声,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裴荒带到了魔宫下的一处密室里。   他伸手扯了扯裴荒的衣袖,手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待到重新站稳之后,薛镜辞才发现这里竟是一间华丽的婚房。   他盯着裴荒看,忽然开口,笃定地说道:“你早就计划好了。”   无论是谢争和萧寻半路抢亲,还是他与两人心平气和地谈了一次,又或是这间无人能够打搅的婚房。   都是裴荒早就计划好的。   裴荒蹭到薛镜辞身边,笑起来道:“师父,你听我解释。”   薛镜辞猜得不错,早在得知谢争与萧寻重新回到魔界之时,他就已经想好了一切。   对这两个人,裴荒的心情极为複杂,一方面恨不得他们永远消失在薛镜辞的面前,另一方面,也知道他们两个是解开薛镜辞心结的关键。   可他又担心,薛镜辞毕竟也曾与这两人有过美好的过去。   万一他真的可怜起这两个逆徒……   所以裴荒才故意引他们前来抢亲,又露出真容激怒他们,好让他们对自己动手。   “我那时候想,要是让你看到他们联手欺负我,就算有几分心软,也肯定是更心疼我。但出手的时候,想到他们对你不好,力道稍微重了些……”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挨到薛镜辞身边,明明身形高大,几乎能将薛镜辞整个人都笼住,却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好像先前兇神恶煞,暴揍了谢争和萧寻的并不是他。   “……好了。”薛镜辞擡手摸了摸他的头,让他靠到自己肩膀上:“打他们太用力,手疼不疼。”   裴荒当真将手伸到薛镜辞面前,配合他的话道:“当然疼!”   然而薛镜辞却看到裴荒手上覆着一层厚茧,斑驳又粗粝。   裴荒一瞬间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攥起手收回来,又说道:“让他们先对着我说,这样师父就不必被过往束缚,可以站在旁观的位置,看清这一切。”   薛镜辞微微愣住。   裴荒说的不错,假若萧寻和谢争一开始就跪在他面前,他或许真的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总觉得身为师父的自己,也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可站在人群的时候,他仿佛不再是这两个人的师父,而只是一个路过的无关之人。   跳出这个身份,薛镜辞心里的枷锁仿佛也松动了。   也许彻底放下曾经的师徒情分,对他,对谢争和萧寻才是最好的结局。   裴荒说了半天,将头从薛镜辞肩膀上擡起来,试探着说道:“师父,我看他们虽然可恨,倒也有可怜之处……”   薛镜辞摇摇头。   这世上可怜之人何其多,但并不是所有人自己受了伤,就要让别人也跟着伤痕累累。   他看向裴荒道:“不提他们了,说说你自己吧,你有没有可怜之处?”   薛镜辞虽然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裴荒的过去,却还是想听这人自己说。   裴荒怔了怔,片刻后目光柔软下去,唇角也轻轻勾起。   “那师父可怜可怜我吧,我从小就……”   薛镜辞神情一肃,等着裴荒说下去,谁知裴荒却话锋一转地说道:“从小就没夫人。”   他微微蹙眉,伸出手指朝裴荒眉心不轻不重地点了下,轻声斥道:“正经些。”   裴荒感受着眉心的冰凉,讨饶道:“弟子知错。”   说罢绕到薛镜辞背后,伸手环住他,好让薛镜辞没法看清自己的表情。   裴荒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但薛镜辞这样问他,他脑子里竟瞬间浮出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髒兮兮的讨人嫌,倔强又执拗,像是山野田间被随时被人踹一脚的野狗。   遇到薛镜辞以后,这人总是罚他去打水,打来的水全都放在缸里。   他扫完落叶要洗手,吃饭前要洗手……   裴荒有时候想,薛镜辞是不是嫌他髒,可是那人后来又握着他的手教他练剑。   养在薛镜辞身边,裴荒渐渐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   可是他心里,还有着对这世间诸多不公的愤懑,对自己身世的怨恨……   直到薛镜辞教他修複好毁坏的东西,让他明白农人的辛苦,他心里的髒污好像也被擦拭干净。   ……   裴荒靠着薛镜辞,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鼻音,低低说道:“师父记不记得,你曾经问我,当年教过我什麽。”   薛镜辞自然记得。   “剑术和书法,还有些我不知道的……”   裴荒抱着他的手收紧了几分,打断道:“还有爱。”   “也许师父自己没有察觉,但你爱着世人,才会替他们除妖,才会卖掉神牌让他们能够过冬。”   而他,也是这世人的其中之一。   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和过去一样憎恨周遭的一切,世事艰难,有人跌入污泥,恨不得将其他人也扯下去。   但也有人,会从污泥里爬出来,然后告诉别人:别走这里。   薛镜辞听着裴荒的话,眼眸中情绪翻涌,抓住裴荒的手,去拿桌几上的合卺酒。   先前两人都默契地没提洞房之事,毕竟先前在鬼珠幻境中,结亲是真,洞房是假。   但薛镜辞这番动作,显然是在告诉裴荒,结亲是真,洞房也是真。   他是真的愿意,同裴荒结为道侣,从此同心同行。   两人将这酒一饮而尽,裴荒忍不住侧头去看薛镜辞。   红烛晃动,薛镜辞的脸冰冷似雪,纤长的手指握着杯身,明明穿着喜服,却仍旧是寡情淡欲的模样。   裴荒微微探身,一手撑在薛镜辞身侧,将他整个人笼在阴影下,一手去解薛镜辞的衣襟。   红色的喜服从薛镜辞肩膀处滑落,薛镜辞下意识伸手摁住,阻止衣衫继续滑落下去。   他脑子里的弦瞬间紧绷了起来。   裴荒察觉到薛镜辞的抗拒,停下了动作,视线落到薛镜辞莹白的手腕上,就见那上面还缠着红绳,豔丽得像是落在雪堆里的寒梅。   他齿间发痒,忽然俯身咬住了那截红绳。   红绳缠过唇齿,裴荒的额头抵上薛镜辞的颈窝,轻轻地拱动厮磨。   他分明叼着红绳,可舌尖却不老实地顺着红绳滑落到薛镜辞的手腕上,滚烫得惊人。   薛镜辞从未被人这样触碰过身体。   他向来情欲淡漠,本能地抗拒这种触碰,但身体却随着裴荒的唇齿一起发烫,滋生出难以言说的欢愉。   薛镜辞闭上眼,扬起修长如鹤般的脖颈,喉结轻轻滚动,压抑着险些脱口而出的呼声。   下一刻,裴荒终于咬开了绳子,仿佛有什麽禁锢也随之消失,他伸手扶住薛镜辞的后颈,轻轻咬住他滚动的喉结。   酥酥麻麻的痒意从脖颈蔓延而下,一直蔓延到薛镜辞被喜服包裹的身躯。   “你……做什麽……”   裴荒松开薛镜辞,擡起湿红的双眼,伸手摩挲着薛镜辞的喉结,呢喃道:“师父,我想亲你。”   “要怎麽做,你教教我。”   薛镜辞紧抿的唇再次掀开,呼吸越发急重,哑声揭穿他的心思:“教什麽。”   “你分明,就已经无师自通。”   红烛摇曳,两人视线勾缠在一起。   裴荒低喘着笑了起来,终于彻底解开薛镜辞的衣襟,两人一起滚落到了红色锦被之中…… 第74章   一夜荒唐。   系统看着睡在一起的两个人叹了口气,幸好它昨天已经提前下载好顶级的打码系统,要不然就要被锁了。   屋子里弥漫着情欲的气息,裴荒先醒来,贪婪地用视线去描摹薛镜辞的容颜。   薛镜辞的脖颈上还留着暧昧的咬痕,墨黑的长发垂落在颈间,胸膛微微起伏着。   察觉到薛镜辞睫毛颤动,裴荒忍不住又吻了吻他红润的嘴唇,然而这一次薛镜辞却没躲,反而伸出舌尖反客为主,莽撞地吻了上去。   裴荒任由他在自己唇齿间攻城掠地,直到薛镜辞松开他,才伸手扶住那人瘦削的身躯,在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哄道:“昨夜让师父疼了,是我的错。”   薛镜辞冷冷将他的手拍下去,瞥他一眼,沉声道:“住口,不许再说。”   说罢他作势要将裴荒踢下床,裴荒顺着床榻滚下去,半跪下来,头抵在床边看向薛镜辞,说道:“师父,我不上去。”   “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薛镜辞不想说话,只是听裴荒语气小心翼翼,最后还是擡起手,轻轻勾了勾裴荒的手指。   那手指雪白剔透,指尖染着红意,勾得裴荒又开始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荒看向薛镜辞眼底的乌青,知道自己昨夜闹得太兇,心底生出几分后悔,便主动拉过被子将薛镜辞遮的严严实实,然后背过身去。   “师父再睡会儿。”   “我守着你。”   薛镜辞闭上眼,却睡不着。   他体温总是很低,像是快捂不热的寒冰,唯有昨夜,那坚冰仿佛融化一般,让他整个人从灵魂到身体都炙热起来。   “上来。”   裴荒闭紧了嘴,老老实实上了床榻,再也不敢有逾矩的行为。   直到看见薛镜辞闭着眼睡不安稳,他才小心翼翼伸手将人搂进怀里。   薛镜辞还想说什麽,但嘴唇还肿痛着,便背着身不看裴荒,努力放缓了呼吸。   温热的体温从背后传来,将他整个人包裹住,薛镜辞起初还在想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渐渐地就放松下来,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中午。   薛镜辞醒来时,屋子里的气息已经快要散干净,余下的那一丁点气息,糅着食物香甜的味道,显得温存而缱绻。   他咬了一口裴荒递来的糕点,神色已经恢複如常。   裴荒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发愁下一次这般耳鬓厮磨究竟是什麽时候。   尊主大婚有十日的假期,他好不容易才跟心心念念的人结为道侣,自然想过几日不被外人打扰的生活。   这般想着,裴荒看向薛镜辞问道:“师父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薛镜辞沉思片刻,道:“我想去天门阵法里面看一看。”   他喜欢钻研阵法之道,修补天门阵法时,就放出神识浅浅查探过里面的构造。   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先前下界穿过天门阵法时,旁人都关闭了五感怕被浊气侵蚀,唯有他没有,甚至还从天门阵法里听到了声音。   难道那些妖兽真的都还活着吗,它们究竟被禁锢在哪里?   裴荒此刻自然是对薛镜辞百依百顺,当即答应道:“王印里提过进入天门阵法内部的方法,若是师父想去,我们今日就出发。”   两人一拍即合,避开外人视线,去到了魔界的幽冥河边。   这里是魔界的禁地,传言河水不仅会化去人的血肉,还会将灵魂永远囚禁在里面。   但如今两人却知晓,这只是个危言耸听的传言。   幽冥河之所以成为禁地,是因为里面藏着进入天门阵法的传送阵。   两人跳入河中,一路下潜,终于望见了河底的祭坛。   循着王印记忆转动机关,不多时,祭台上泛起冷硬地光华,将两人尽数包裹。   周围的气息瞬间变得阴冷污浊,甚至比魔界还要冰冷。   两人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只妖兽便朝他们扑了过来。   裴荒就立刻挥剑抵挡,剑气刺破妖兽的皮肉,溅出乌黑的血花。   血腥气弥漫开来,裴荒暗道不好。   此地妖兽衆多,这血腥气一旦散开,很快就会引来更多的妖兽。   两人转身欲走,却还是太迟了,一群秃鹫俯沖而下,争着去啄食地上的尸体。   尸体很快被啄食干净,没能抢到食物的秃鹫猛的转头,嗅到了薛镜辞和裴荒身上鲜肉的气息。   它们瞳孔散发出红色幽光,口中冒出尖利的怪叫,朝二人追去。   薛镜辞眼神一戾,知道一旦被它们围困住会十分麻烦,便放出神识,极力感应着周围的结界与阵法。   很快,薛镜辞就发现东南方向有一个困阵。   他拉着裴荒朝困阵的方向跑去,那些秃鹫似乎生了灵智,见追不上他们竟又发出尖利叫声,吸引附近的其他妖兽前来阻拦。   系统紧张得喵喵直叫,它本以为两人刚结为道侣,应当是要找一处地方好好度蜜月,谁知道薛镜辞胆子这麽大,竟敢去闯这世间最为神秘可怕的阵法。   而裴荒也陪着他闹,大有薛镜辞想做什麽他都奉陪的架势。   “宿主,这边!”   两人朝着困阵方向走,一路数不清到底斩杀了多少妖兽,终于进了困阵。   跟来的妖兽,很快被困阵中源源不绝的结界与幻境阻隔,再也无法靠近两人。   裴荒微微蹙眉,不知为何,这阵法里似乎藏着一股力量,与他身上的血脉之力互相拉扯,令他气血有些翻涌。   他压下这股怪异的感觉,第一时间去查探薛镜辞有没有受伤,见他无事才松了口气。   薛镜辞注意到裴荒的动作,忍不住抿了抿唇。   以前在自己原本的世界时,薛镜辞每天睁眼就要面对杀戮,早就习惯了这种时时刻刻置身于危险中的情况。   可那个时候,他一直是一个人。   如今却有一个人,会紧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两人打坐调息片刻,薛镜辞放出神识查看起起这个困阵来。   天门阵法设立之初,就是为了困住妖族,所以内部是由大大小小的困阵组成的,宛若一个大型迷宫。   到了外围才是防御和攻击阵法,也就是薛镜辞当初修複的那些。   每个困阵都有生门、伤门和死门,间隔一定时辰便会变换位置。   薛镜辞做起事来总是十分专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几乎完全沉浸在钻研阵法之中。   只有当阵门位置变换之时,才会起身带着裴荒换位置。   系统觉得无聊,又必须忍着,不敢在脑海里打扰薛镜辞。   于是它又变换成小猫的模样,在宿主附近打着滚玩。   眼看七日过去,这阵法内部除了冰冷生硬的阵石,就是茫茫云气,让人仿佛被关了紧闭般焦躁。   系统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谁知它这一开口,竟不是喵喵叫,而是不小心说出了人话。   它赶紧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却对上了裴荒惊诧的眼神。   糟糕!   裴荒将小猫拎起来,蹙眉问道:“你是妖?”   系统这才松了口气。   想到他们如今身处的地方,就是妖族的大本营,它一只小猫咪会说话也没什麽奇怪的。   这麽一想,系统彻底放下心来,看向裴荒的眼神也亮如火炬。   它正愁无聊,如今正好和这小鬼好好的聊聊天。   这想法倒是与裴荒不谋而合。   他其实早看出来,薛镜辞身上有秘密,只是薛镜辞不主动提起,他便装作不知。   这小猫看起来傻兮兮的,说不定能套出几句话。   一人一猫嘀嘀咕咕聊起薛镜辞的事情,还没说上几句话,裴荒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自丹田中传来。   他全身冒汗,只觉得有股力量在拉扯他体内的魔气。   就像是……金池曾经提到过的,他的娘亲一旦与自己的弟弟靠近,力量就会彼此吞噬。   难道这云海之中,竟藏着那杀人兇手的力量?   裴荒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绪,这些年他一直四处打探消息,可线索却断在了风魔那里。   会是谁……   裴荒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经彻底恢複了冷静。   显然,这力量是曾有人动过天门阵法,残留在阵石里的余力。   那个人并不在这里,但实力一定极强,才会令裴荒体内的血脉之力不受控地朝身体外涌去。   裴荒瞳孔燃起血影,毫不迟疑地盘膝打坐,努力将血脉之力收回身体,同时又想办法吞噬残留在阵石上的力量。   不知过去多久,裴荒感觉到一股与自己同源的力量没入身体里。   就在这时候,异变陡生。   那阵石上的残余的力量,也一并被他吸入体内,却难以控制,在他体内横沖直撞起来。   裴荒努力封存这股力量,可他的心却突兀的蕩开一股强烈杀机。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薛镜辞第一时间察觉到裴荒的异常,伸手扶住他,问道:“怎麽了?”   裴荒咬牙忍住体内的剧痛,安慰道:“这里有股力量,与我体内的力量同源,我将其吸入体内,但……”   他有些说不下去,只觉得杀戮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涌动,几乎要成为他的本能。   裴荒擡眼,舔了舔渴望撕碎一切的牙尖,视线定定落到被困阵绊住的妖兽身上。   薛镜辞盯着裴荒,自然看清了他双目中渴血的冷光,心底咯噔一下。   魔修功力越高,越难以压制杀戮的念头,一旦放任这杀心,道心就会被彻底侵染,再难以回头。   明明裴荒之前一直都能控制住对杀戮的渴望,想来是这这股外来的力量影响了他。   究竟是什麽人留下的力量,杀性竟如此之重!   薛镜辞没有犹豫,伸手去抓裴荒的手,冷声道:“将那力量通过双修之法渡给我。”   裴荒眼中的杀气凝滞住了,短暂的恢複了清明。   他没想到,薛镜辞会这麽快就重提双修之事,却是为了这个缘故。   裴荒强压□□内的疼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打趣道:“师父,白日宣淫不合礼数……”   “我能忍住。”   薛镜辞却无法看着裴荒独自承受这样的痛楚。   但双修,一个人可修不来,显然这人打定主意不愿让他承受这股力量。   薛镜辞抿唇想了想,忽然想起裴荒扯开他衣襟的的模样。   他为何不能对裴荒用强?   薛镜辞擡手,搭上裴荒的衣襟,正要用力扯开,忽然嗅到一股与衆不同的气息。   是凝心草。   薛镜辞面上闪过喜色,这草药一旦服下,就能让人恢複清醒,正适合此刻的裴荒服用。   薛镜辞不再迟疑,直接伸手将裴荒劈晕,叮嘱小猫看好他。   他鼻尖动了动,循着气味找过去,果然看到一大片草药。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迹,这天门阵法内的草药肆意生长,粗略一看至少在千年以上。   只是这些草药有些是能治病的良药,有些却是剧毒之物,竟相生相克地长在一处,十分诡异。   寻常人或许就此放弃,不敢靠近毒草,但薛镜辞体质特殊啊,可以吞噬毒草释放的毒素。   他没有迟疑,就朝毒草走去,想要找到藏在其中的凝心草。   这片毒草长在一座高耸的巨门之后,薛镜辞不敢妄动,先放出神识小心查探。   很快,他就发现这巨门也是个阵门。   阵门每隔一段时间会关闭,激活地上的幻阵与结界,充斥着可怕的杀机。   只有再次变为生门时,才会开啓。   如今正是生门开啓之时,但很快就会转为死门。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薛镜辞不再迟疑,小心地朝毒草靠近,离得越近,周遭的毒雾也越发浓郁。   无数毒气试图侵入他的体内,都被薛镜辞尽数吞噬干净。   终于,薛镜辞看到了长在毒草之下的凝心草。他俯身折下,然后快速地走出那石门,却忽然察觉到有人在靠近。   是萧寻。   可是萧寻……怎麽会出现在天门阵法之中?   四目相对,萧寻眼中涌出急切之色。   离开魔界后,他悄悄进入天门阵法采集炼蛊之物,却不想竟在这里撞见了薛镜辞。   他本不该现身,却在见到那人孤身闯入毒雾时,再也无法保持理智。   萧寻大步上前,攥住薛镜辞的手,一只蛊虫从他衣袖间滑落,沿着朝薛镜辞的指尖攀上去。   一看到蛊虫,薛镜辞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先前他好几次,都栽在这阴毒之物上,甚至被操纵着对萧寻生出爱意。   这人明明昨日才跪在他面前忏悔,此刻又死性不改,还拿这髒东西对付他。   薛镜辞不再迟疑,反手一拧,就将萧寻重重摔到地上。   他本要抽剑教训此人,却忽然察觉到阵法在颤动。   身后的巨门轰隆作响,渐渐闭合起来。   显然很快就要变成死门。   薛镜辞不再迟疑,毫不迟疑地朝萧寻挥出一道剑气,恰好将他拍入了那死门后面。   萧寻猝不及防地跌入巨大的阵门里,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门闭合,而他脚下骤然生出许多充满杀机的结界。   萧寻瞪大了眼睛,他怎麽都不敢相信,师尊竟会将自己关入这暗无天日的死门里。   他虽不通阵法之术,但也知道死门一旦关闭,里面的杀阵就会啓动。   师尊竟然这麽恨自己。   薛镜辞冷冷地盯着萧寻,说道:“我这辈子最恨蛊虫这种东西。”   听他说起蛊虫,萧寻这才反应过来,先前放出的蛊虫已被薛镜辞一剑斩断。   萧寻用手指死死扣住即将彻底闭合的石门,用尽一切的力气,又取出一只蛊虫朝薛镜辞丢去。   “师尊,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这是可以解毒的蛊虫……”   萧寻隔着缝隙,死死盯着薛镜辞的背影,然而他们的距离太远,蛊虫最终只是掉落在薛镜辞脚边。   那人没有回头。   萧寻只觉得一颗心都抽痛到了极致,阵门紧紧闭合,险些夹断他的指骨,他却没有将手收回,用尽力气喊道:“师尊,我真的从没想过害你!”   轰隆。   阵门彻底闭合,萧寻脱力般地坐到地上。   他双眼发红,自言自语道:“我真的没想害你,即便是当年将你关起来……也只是想救你,不想你重蹈覆辙,再去救谢争,和前世一样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我只是妒恨,只是不甘……   萧寻闭上眼睛,突出一口血来,一时间气血逆行,竟开始走火入魔。   他陷入自己的心魔之中,迷失在梦魇里。   梦里,他追着薛镜辞的背影,却怎麽都追不上,直到失去力气,眼睛里的光泽彻底消失。   他想起母亲诅咒他不该降生。   但捂着心口却又想,可是啊,可是你当年也曾是唯一对我伸出手的人啊……   萧寻低垂地睫羽颤了颤,拼命地麻痹自己。   师尊没有抛弃我,师尊会来接我的,师尊没有抛弃我,师尊会来接我的……   然而,当脚下那充满杀意的结界彻底亮起时,萧寻眼底的光终于黯淡下去。   死门之外,薛镜辞本来要走,却被小莓果抓住了衣摆。   小莓果捏起孤零零落在地上的蛊虫嗅了嗅,竟抱起来顺着衣摆爬上薛镜辞的手臂,递到他的掌心。   下一秒,蛊虫动了起来,并没有进入薛镜辞的身体,只是轻轻咬了他一口。   薛镜辞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先前他虽然吞噬了大部分毒素,但靠近凝心草时,担心将草药也吞噬掉,就没再用那股力量。   他本打算等离开后再处理体内的毒素,可那蛊虫咬了他以后,体内的毒素竟然消失不见了。   系统迟疑片刻,说道:“那蛊毒,好像还真不是害人的东西,宿主你不回去看看萧寻吗?”   那可是死门!   薛镜辞闻言脚步顿了下,忍不住回头朝死门看了一眼。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不必了,这死门再过片刻就会轮换,我不想再和这样的人産生瓜葛。”   系统怔了怔,忍不住叹了口气。   或许萧寻永远也不会知道,即便他先前那样伤害薛镜辞……   薛镜辞也曾为他,犹豫了一瞬。 第75章   两人很快赶到了裴荒所在的地方,薛镜辞拿出草药,小心翼翼撬开裴荒的唇齿,将草药喂给他。   裴荒原本咬紧牙关忍痛,可在触碰到冰凉手指的瞬间,立刻松了力气,牙关打颤却怎麽也没有用力去咬。   薛镜辞叹气。   那日双修的时候,裴荒还不清不重咬他,此刻神志昏沉,却仍旧记着不能伤害他分毫。   他放轻声音哄道:“吞下去。”   裴荒神志不清,却遵循本能听薛镜辞的话,将那草药吞吃下去。   咽下草药不久,裴荒体内躁动的魔气一点点平複,眼中浓郁的杀机也渐渐消减。   薛镜辞默默守在他身边,足足过去了一天一夜。   裴荒终于彻底恢複意识,他睁开眼,视线落到自己与薛镜辞交握的手上。   这几日他与体内翻涌的魔气争斗,好几次神志不清,却始终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握着自己,令他失控的理智一点点冷静下来。   小猫凑到裴荒身边,心有余悸地扬了扬尾巴。   这一次,它总算是见识到了魔功的厉害,好几次裴荒睁开眼,双眼却是冰冷通红的,眼里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杀戮的本能被彻底激发出来。   见裴荒没事了,薛镜辞起身道:“既然这股力量与当年残杀你爹娘之人有关,我们不如再去周围探察一番。”   裴荒也有这个打算,两人离开这处困阵,望着宛如迷宫一般的天门阵法,一时又不知该从何查起。   薛镜辞想了想,依稀记起自己当年修複天门阵法之时,曾在里面加了一道镜子阵法。   那阵法里有他的神识,若是旁人触碰过,或许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看向裴荒道:“不如去我先前布下的阵法里看看。”   裴荒一愣:“你布下的阵法?”   他从未生出这麽大的好奇。   要知道天门阵法平日里都被厚厚的云海所覆盖,也就只有十年前魔族进攻时,那云海才有片刻的散开,露出底下的真容。   难道薛镜辞那时候也在上面……   裴荒压住心底的惊诧,跟在薛镜辞身后,不知做了多久,才见到一个极为精妙小巧的阵法。   薛镜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布下的阵法。   那日形势紧急,他将阵石尽数打入阵法中,只能凭借神识勉强感知方位。   他走上前,摸了摸阵石,并未察觉到有什麽异样,不免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   裴荒轻轻捂住他的嘴,好让他别再叹气。   “别急。”   “那人既能进入天门阵法,想来定与正道有关系。却又能让风魔替他办事,还知晓我娘亲身上力量的秘密,必定是个心思缜密,善于僞装之人,怎会轻易就露出破绽?”   他嗓音低哑,却莫名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薛镜辞烦躁的心绪被牵引着,轻轻回落下去,终于又有了踏实之感。   敌人隐在暗处,他若是再自乱阵脚,便真就犹如笼中困兽了。   裴荒见薛镜辞眉头稍稍舒展,有心引开话题,指着阵石问道:“这阵法叫什麽?”   薛镜辞想了想,道:“没有名字,姑且叫做镜子阵法吧。”   “镜子阵法?”裴荒越发好奇:“是用来攻击的,还是防御?”   薛镜辞摇头,低声解释起来。   当日谢争和一衆弟子登上天门阵法,修複被魔修大军损坏的阵眼。   薛镜辞出手相助后就打算离开。   只是将走之时,他忽然想到,将来为了防止魔修再次进攻,正道一定会倾尽全力加固天门阵法。   一旦阵法加固,那麽落到下界的光亮就会越来越少。   可修士们并不明白,光对于下界之人的意义。   毕竟他们修炼之时,为了心神合一,时常会选在黑暗无光的山谷或密室里闭关打坐。   百年光阴亦不过是弹指一瞬。   可对于下界普通人来说,黑暗与孤寂足以让大部分人陷入绝望与疯狂之中。   所以他忍不住又布下一道阵法,想要借助这阵法反射些许光亮,落到下界里。   “就像是一面镜子,所以叫镜子阵法。”   裴荒听着薛镜辞的解释,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回到了十年前。   天门阵法上正魔二道斗法之时,他就在下界。   普通人不清楚阵法上发生了什麽,只知道光明一点点消失,漩涡般的黑暗将所有人吞没。   隐约的啜泣声从身后传来,裴荒下意识转头,就见一个妇人举着油灯,从屋子里走出来查探情况。   灯火静静地洒落,光斑落在裴荒脚边。   可还没等他看清,妇人就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传出幼童哭泣的声音:“娘,我好害怕,为什麽不点灯?”   妇人拍了拍他的背,轻轻道:“今后的光只怕会越来越少,这蜡烛要省着用才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泣,然而黑暗之中,忽然有一道光束降临,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力撕裂了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人群才如梦初醒般地动了起来。   妇人擡起衣袖,擦了擦布满泪痕的脸,一转眼就看到自家男人,也在隐忍的哭。   黑暗里,大家尚能放纵自己宣洩情绪,如今有了些许光明,顿时觉得羞耻。   他们年纪这麽大了,竟还和孩子一样无助哭泣,是在有些丢人。   妇人轻笑一声,一手牵起男人,一手牵住孩子,快步朝自家的小店走去。   “五郎快来与我一同磨豆子,明日早上还要卖豆腐脑呢。”   其他人也纷纷动起来,为了生计而忙活。   明明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亮,这些普通人的身上却又生出希望。   ……   裴荒回过神,朝薛镜辞看去。   他的目光里掺杂着许多複杂的情绪,有敬佩,有心疼……   这些年,并没有人知晓薛镜辞做了什麽。   与林肃等人重逢时,裴荒就特意问了天门阵法上发生的事情。   可没有人亲眼看到薛镜辞是如何修複阵法,只是从谢争口中得知他才是那个力挽狂澜之人。   甚至年岁越久,越多人怀疑谢争那样说只是出于愧疚。   在他们的记忆里,薛镜辞只是个资质普通,修为平庸,对剑术和阵法之道颇为精通的修士。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做完了一切,然后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   若是他没有捡到薛镜辞……   裴荒呼吸一滞,感觉整颗心都被攥紧了。   薛镜辞见他神色不对,以为是体内魔气又翻涌起来,连忙伸手握住裴荒的手。   而裴荒却反握住他,往自己怀里一带,轻轻抱住了他。   裴荒低下头,低声道:“要是我早些变强……”   早些激发出血脉的力量,就能与这个人比肩,不会让他孤身一人去做这些事。   薛镜辞忍不住擡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以作安慰。   他们在异世界里过了几个月,而这边却过去了十年。   大家都变了,就连谢争和萧寻都变得成熟不少,一个更加内敛深沉,行事霸道不容置疑。   一个褪去曾经的战战兢兢,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上位者的游刃有余。   但是裴荒才二十岁。   是在外人面前张扬桀骜,此刻却乖乖望向他的青年。   薛镜辞淡淡道:“我比你大许多,自然可以承受更多的重担。”   “但你是我最好的弟子,将来定会超过我。”   裴荒骤然用力,将薛镜辞紧紧抱住。   他没有再说什麽,只是在心里发誓,总有一日会成为让薛镜辞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两人不知抱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不好意思的声音。   “抱歉,打断你们片刻。”   裴荒神色骤变,下意识地护住薛镜辞,冷冷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一道虚无的人形从阵石上显露出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天门阵法的阵灵。”   它没有五官,但薛镜辞却感觉它似乎在看着自己。   阵灵身形轻动,飘到薛镜辞身边。   它虽是阵灵,却是凝聚五位大能的心血而降生。   生来就是为了保护此方世界。   然而如今危机显现,它却不知该如何阻止这一切,直到听见薛镜辞与裴荒的对话,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现身一见。   “你既能布下这样的阵法,又不惜耗尽体内灵气也要修複天门阵,我愿意信你。”   说罢,阵灵主动将手递给薛镜辞:“当年布阵之人立下规矩,不允许任何人认主阵法,我只能带你看一看这阵法的全部构造。”   薛镜辞原本还将信将疑,但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彻底铺开,不再被禁制与结界所影响。   整个天门阵,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薛镜辞下意识看了眼萧寻被困住的地方,却没有再见到他的身影。   想来是阵门变换,他已经逃出去了。   薛镜辞没多想,继续查探起整个阵法来,越看越觉得阵法精妙,环环相扣。   阵灵没有出声打搅,等薛镜辞看完了才说道:“我今日带你看了天门阵的构造,是希望你能集结力量,将天门阵法击破。”   薛镜辞难掩诧异之色,追问道:“可天门阵一破,里面的妖族不就尽数逃出去了吗?”   阵灵身形晃了晃,明明没有五官,却隐约露出生气的模样。   “布下阵法之人,怎会没想到这一点。你也看到了,这阵法内的阵门随时都在变换,一旦阵破,所有阵门都会变成死门,与里面的妖兽同归于尽。”   “当年那些妖兽实力太强,即便是世间实力最强的五位修士联手,也难以将它们击杀,这才选择先用阵法困住。”   “他们给后人留下密令,只要修士源源不断向阵法内注入灵力,积蓄力量,就能彻底激发里面的杀阵。”   “杀阵一啓,便是破阵之时!可是……他们神识陨落,身死道消,以为留下万全之法,却错估了人心。”   阵灵拔高了声音,怒意再也无法遮掩:“不过短短百年,上界因天门阵法的存在,灵力尽数彙集于此,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却再无人提及破阵一事。”   “就连向阵法内注入灵力之人,也越来越少……不然当日光凭魔修大军,怎能轻易就撼动这阵法。”   阵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它被困在这空寂无人的大阵里,日日看着下界与上界发生的一切。   上界修士实力越来越强,而下界之人却连光都被剥夺。   但它却无力阻止,甚至不敢轻易显露身形,怕被人彻底抹消。   阵灵望向薛镜辞,因为见识了人心,它早就发誓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可眼下,危机迫在眉睫,而薛镜辞又恰好是那个布下镜子阵法之人。   他应该与其他修士不一样。   不会为了提升修为,而漠视其他的一切。   况且……这人对萧寻下手时毫不留情,必定不是萧寻的人。   阵灵心中挣扎几下,最终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认识萧寻,但你一定不知道他都做了什麽。”   “他与天门阵法内的妖族做了交易,要借妖族至宝涅槃血去渡雷劫。”   “渡劫前,他会把天门阵法彻底封锁,将上界修士都作为祭品献给妖族,好恢複它们的实力……你们必须赶在他动手以前破开天门阵,否则就来不及了。” 第76章   薛镜辞没说话,脑中却浮现出先前萧寻被他关进死门时的眼神。   那时候,他是真以为这人有心悔过,却不想在萧寻心中,追求权势和力量胜过其他的一切。   薛镜辞眼神微凝,许久才看向阵灵道:“我会想办法破阵。”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抽身事外,一旦萧寻的计划成功,整个世界都会陷入炼狱之中。   阵灵深深地看了他与裴荒一眼,不知今日决定是对是错,许久才道:“我送你们离开。”   话音落下,薛镜辞和裴荒就被一股柔和的灵气所包裹,等回过神时,已经落到了下界的一处城池附近。   薛镜辞垂眸不语,许久才道:“若我当初不替萧寻改命,也许他行事不会这般顺利。”   裴荒握了握他的手,说道:“你如今已经彻底知悉天门阵法的构造,只要有足够多的修士放出力量,就能破开阵法。”   薛镜辞却摇摇头:“单凭魔修的力量还不足以破阵。”   天门阵法极为庞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天穹,想要破开阵法需要同时攻击九十九处阵言。   裴荒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又从怀中掏出许忘给的信物。   先前许望将琥珀碎片交给他的时候,曾试图招揽他进和光会。   虽说裴荒那时候拒绝了,但许忘还是给了他一个信物。   让他若是改变心意,就拿着信物去渝城的此处归。   薛镜辞看着那信物,是块木牌,上面写着“和气生财”四个大字。   看着像是寻常商人悬挂在身上的装饰。   见他面露不解,裴荒解释道:“师父听说过和光会吗?那是下界最大的散修组织。”   薛镜辞正要摇头,却听裴荒讲起托许忘送东西之事,瞬间明白过来。   初入上界之时,他就在一处散修云集的山头住过不少日子。   那里的散修看着独来独往,没想到背后竟有一个庞大的组织。   他眼睛亮了亮,若是再加上这股力量,或许真能破开天门阵法!   薛镜辞看向裴荒问:“你知道如何找到他们?”   裴荒点头,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渝城里。   天门阵法的阵灵特意将他们送至此地,也许不是巧合,而是有心让他们去找这和光会。   两人进了渝城,薛镜辞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看。   离开多年,这里的铺子竟大多没变,还维持着以前的模样。   裴荒一路打听,很快带着薛镜辞走入一间破落的小酒肆里。   看到酒肆熟悉的名字“此处归”,薛镜辞隐约猜到了什麽。没想到,这和光会幕后真正的主人,就是燕行!   但算算时间,鬼珠幻境里的他还是个与妖族交战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过去千年之久,他还能活着,想必一身修为已经到了半步飞升的境界。   两人进了酒肆,里面很是杂乱破败,也没什麽客人,果然是此处归一贯的风格。   燕行神识强大,早在两人靠近渝城时就已经察觉,早早坐在柜台后等他们。   只是今日的他,却不再是薛镜辞先前所见的那副颓废模样。   他刮去了胡子,头发也妥贴梳好,身后背着一个剑鞘,正朝面前的酒杯里倒酒。   这样看着,倒还真有几分当年少年将军的模样。   “坐。”   燕行姿态随意地招呼两人,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只是落到两人身上的眼神却如火炬般,似是在研判着什麽。   薛镜辞喝了一口面前的酒水,发现淡而无味,竟还是那熟悉的掺了水的味道。   只是想到鬼珠幻境里,他与裴荒结亲那夜喝的交杯酒,他忽然意识明白了什麽。   过去他一直以为此处归的掌柜是个奸商,所以才往这酒水里掺水。   可如今想来,那交杯酒亦是寡淡至极。   城主燕回日夜与妖族争斗,自然是不敢好好醉一场的。   或许燕行喝这寡淡的酒,只是想念姐姐了。   一杯酒下肚,燕行看向薛镜辞道:“上次那封家书,多谢。你若是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开口。”   薛镜辞想起此行的目的,直言道:“我想与你联手,一同破开天门阵法。”   燕行原本閑适随意的姿势微微一变,紧盯着薛镜辞看了片刻,摇头道:“这个不行。”   “你如今身份不同,背后是整个魔界的势力……”   他的话点到为止,但薛镜辞却明白了。   魔界荒芜,这些年魔修也一直密谋破阵,想要抢夺上界的修炼资源。   燕行虽说不属于那些名门正派,却也不会贸然与魔界合作。   薛镜辞有些着急,不知该如何劝说。毕竟阵灵之事虚无缥缈,旁人很难相信。   裴荒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似是无声的安慰。   他看着燕行身上的剑鞘,问道:“你身上的这个剑鞘,是来自另一方世界吧?”   听到这话,燕行的神色彻底改变。   燕家人世代守护这柄剑,传闻此剑是由一位来自异界的皇子带来,剑中蕴藏神秘力量,能够破开两处世界的结界。   燕家的家主当年将剑交给燕回,剑鞘却给了他。   当年城破之时,他本应战死在战场上。   却在濒死之时,看到身上的剑鞘骤然绽开明光,等再次睁开眼睛,就落到了另一方世界。   那个世界的力量体系,跟这里完全不同,修行者的实力也更为强大。   燕行留下来学习了他们的功法,养好伤后就马不停蹄地回来,想要报仇。   谁知道回来后,他在在那边不过才呆了短短的光阴,这边却已经是过了五百年。   妖族已经被封印到了天门阵法里,他想报仇也没处去去报了。   燕行收回思绪,冷冷看向裴荒,身上的威压陡然增大,问道:“你怎麽会知道。”   然后他站起身,唤出自己的本命法剑,一柄漆黑如墨的重剑,上面的花纹竟与那剑鞘一模一样。   见到这剑的瞬间,燕行眼神瞬间变了,甚至险些也站了起来。   但他到底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的激动,等着裴荒开口。   裴荒解下剑,递给燕行:“先前许忘邀我加入和光会,我没有答应,如今这剑算是我的诚意。”   见燕行要开口,裴荒打断道:“你不必急着拒绝,且听我把话说完。”   “魔界一直也想破开天门阵法,目的虽与和光会不同,但殊途同归,在达到共同的目的以前,自然不会背刺合作之人。”   他这话说得倒是坦诚,也符合魔界一贯的作风。   若是天门阵法真的破开,那些数不清的修炼资源,魔界修士自然是要争夺的,这却是后话。   燕行面上露出斟酌之色。   和光会目前处境很不好,在上界时被谢争所率领的仙盟修士联手绞杀,精锐力量损失不少,最后只能退至下界恢複力量。   裴荒看出燕行似有异动,竟直接将剑放在桌上:“若你答应合作,为表诚意,这剑我也可以给你。”   燕行呼吸一滞,许久才道:“你也知道这是把神剑,竟舍得送人?”   裴荒毫不在意地摇摇头:“法器终究是外物。”   说罢,他又看向燕行身后的剑鞘:“这剑鞘你都能保存得这麽好,那麽这剑放在你这里,也不会埋没它的光彩。”   燕行紧紧盯着裴荒,脑中电光火石闪过许多想法。   当年薛镜辞坠落天门阵法,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消失了整整十年后,又和裴荒一起再次出现。   唯一有可能的,是他也和自己一样去了异世界。   可能借助神剑开啓结界的,除了当年那位皇子的血脉后人,就是做为剑侍的燕家人。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去握住了剑,触碰到上面的纹路,他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燕行只是燕家的义子,一直想要成为真正的燕家人。   此刻,当神剑入鞘之时,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当年的金戈铁马之声。   燕家的传承,终于又在他的手上合二为一。   他看向薛镜辞与裴荒,问道:“谈谈吧,你们打算如何联手破阵?”   这一谈,就到了深夜。   薛镜辞最终还是将阵灵告诉他的事情全盘托出,出乎意料的是,燕行并不觉得惊诧。   “这些年我早就发现,天门阵法不是为了困住妖兽,而是为了杀掉它们。不然和光会破开阵法反倒将妖兽尽数放出,岂不是成了为祸人间的罪人。”   薛镜辞不再迟疑,又说了萧寻的事情。   “你说的这人我有所耳闻,短短三年就当上萧家家主,心智手段皆是常人难以比拟,但……”   “他年纪太轻。”   燕行这麽一说,薛镜辞和裴荒也有些怔住。   不错,这些日子以来萧寻行事疯癫,以至于他们听到阵灵所言时,都觉得这是那人会做的事。   燕行相信阵灵不会说谎,必定是亲眼看到萧寻与妖族做交易,才会说出这话。   但萧寻再怎麽厉害,年纪摆在这里,哪怕是最顶尖的修炼奇才,也不可能这麽快就修炼到即将飞升的境界。   “除非……他和你我一样有奇缘,也进入过另一方世界。”   两边时间流速不同,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年纪轻轻就拥有如此强大的修为。   “不过要进入那个世界,条件极为苛刻,如果没有这剑作为媒介,就需要身上有那位皇子的血脉力量,且这力量必须极为精纯才行。”   听了这话,裴荒忍不住微微蹙眉。   先前他靠近萧寻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两个人的力量在互相吞噬。   难道萧寻的背后还有隐藏的力量?   燕行没再多想这事,眼下危机将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   他看向薛镜辞道:“和光会里亦有不少精通阵法的修士,你如今已见过阵法全貌,能否与他们一起绘制破阵图,我好让分散在各处的散修,一起协力破阵。”   薛镜辞点头答应。   裴荒也留了下来,只是暗中联系了河妖,让他回魔界,召集人手準备破阵之事。   这里之后,薛镜辞便与和光会的其他散修一起绘制破阵图,几乎是日夜不休,终于赶在三日之后就画好了破阵图。   裴荒望着几乎快要燃尽的烛火,视线落到薛镜辞眼底的乌青上,心底微微叹息。   他看向薛镜辞说道:“师父,这渝城我还未曾好好逛过,不如明日一起去城中吃些东西?”   薛镜辞想到破阵图已经完成,便点头答应下来。   裴荒又催着薛镜辞睡觉,薛镜辞拗不过他,只好吹熄了烛火,躺到床榻上去。   几日连轴转,此刻稍微松懈下来,薛镜辞就感觉到一阵疲惫涌来,很快便睡着了。   裴荒替他盖好被子,却没立即睡觉,而是与赶来的河妖商议事情。   魔界诸事繁杂,他不回去,要处理的事情就更多了起来。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和薛镜辞分开。   裴荒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被一股力量绑在一起,只要分离片刻,就会有拉扯的痛感。   将一衆事务都处理好,已经到了半夜。   裴荒也有些疲累,闭眼睡到薛镜辞身边。两人的气息与呼吸交缠着,很快裴荒也放松心神,睡了过去。   快要天亮时,薛镜辞却忽然惊醒。   他翻身下了床榻,盯着桌几上的破阵图看了看,忽然拿起笔修改了几处地方。   但怎麽改,都觉得不满意,不由得眉心微蹙。   他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时辰尚早,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与鸡鸣。   薛镜辞坐不住,卷起破阵图就去了外面,敲响了附近一位散修的屋门。   那散修本是睡眼惺忪,见薛镜辞神色严肃,顿时清醒了。   听说是破阵图有问题,他连忙出去叫人,不久就叫来一衆擅长阵法的散修,将小小的此处归围的水洩不通。   “薛道友,这破阵图有什麽问题?”   薛镜辞说道:“如今阵眼位置虽已标注清楚,但却没有考虑其所对应的下界位置。像是这里……”   他伸手点了点某处:“若我记得不错,这里恰好是一片沼泽,筑基以下修为的修士,恐怕连站都站不稳,更遑论破阵。”   “还有这里……”薛镜辞回忆片刻,说道:“似乎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部族,语言不通也十分排外,但却擅长御兽,要派些人手与那部族首领交流。”   听他这样说,衆人面色骤变。   不错,他们这几日研究的都是天穹上的天门阵法,但下界地域人文複杂,想要确保破阵时万无一失,仍有许多事情要考虑。   一时间,许多人面露慌乱之色,但听着薛镜辞清冷的嗓音,躁动的心也渐渐沉定下来。   “薛道友,我这就去找之前绘制过的舆图,对应这破阵图。”   “我认识一个四处云游的散修,精通异族之语,这就让他赶去那部族商议破阵之事。”   衆人很快忙活起来,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修补起破阵图的漏洞。   薛镜辞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可他心神才刚松懈一分,就忽然想起什麽,心底咯噔了一下。   他竟然完全忘记了和裴荒的约定。   甚至昨夜匆忙离开,也没和裴荒说一声要去哪里。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自己竟然又不告而别了一次。   薛镜辞眼中难得透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迷茫,他独来独往惯了,行事很少向旁人说明解释,若是他觉得有什麽事需要即刻去做,就会将别的人和事暂时搁置。   自然,破阵图有缺漏之处是极为重要的事,他抛下别的也无可厚非。   但不知为什麽,想到裴荒见不到他时也许会露出空落落的眼神,薛镜辞的心就莫名难受了起来。   他快步推开门,朝自己与裴荒所住的屋子赶去,心里头一回生出要好好解释的念头。   可还没走出几步,薛镜辞就看到不远处的屋檐下,裴荒抱着个食盒在等他。   薛镜辞愣了愣,脚步停在原地。   裴荒原本还在低头温着食盒,此刻听见动静,若有察觉地擡起头。   两人视线交错,裴荒笑了笑,主动朝薛镜辞大步走过来说:“不知道你爱吃什麽,每样都买了一些。”   薛镜辞却没接那食盒,而是轻声道:“对不起。”   “离开之时,应该给你留张字条,说好我要去哪才对……”   裴荒怔了怔,没想到薛镜辞竟会主动与他解释。   他回想今日起床时,见到床榻边空无一人,心中确实生出过一丝紧张与慌乱。   但很快,裴荒就压下这股念头,起身去了城里的酒楼,挑了些薛镜辞爱吃的东西,然后逐门逐户去找那个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他也没急着上前,而是静静等着薛镜辞与其他人议事结束。   裴荒捉住薛镜辞的手暖了暖,这人的手还是和过去一样冷,像是终年不化的寒冰。   但裴荒却知道,薛镜辞的心终究是变得炙热起来。   他摇摇头,伸手将薛镜辞抱住:“我知道师父近来为这破阵之事忧心,若是还要纠结我的事情,想必会更加地劳心劳力。”   这个人向来如此,遇到事情只会自己默默承受,从来感觉不到肩头担子的重量。   裴荒不希望,自己也成为这重量的一部分。   他是想要,能够替这个人分担,替他遮风避雨。   顿了顿,裴荒道:“我做师父的弟子,做你的道侣,不是要你去为我改变什麽,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更开心。”   薛镜辞看向裴荒,下意识想要说些什麽,嘴巴却被塞了一块香甜软糯的糕点。   裴荒定定看向他,认真说道:“师父不必担心不告而别之事。”   “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 第77章   两人在路边吃完了食盒里的糕点,裴荒见薛镜辞眉眼露出疲惫之色,就让他随自己回去休息。   直到他们进了屋子,晨光里才走出来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只白虎。   谢争面色複杂,离开魔界后他本该返回上界,却意外在下界之中发现了和光会散修的蹤迹。   那些人竟有办法穿行天门阵法,难怪之前他一直寻不到和光会的核心人物。   谢争一路追蹤,最终确定了大部分和光会成员都聚集在渝城。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竟看到了薛镜辞与和光会的人在一起,共谋破天门阵法的事情……   谢争早就发誓过不会再伤害这个人,且当初薛镜辞会不顾一切修複天门阵法,如今却又要破开,里面必有隐情。   所以这些日子,谢争一直暗中打探消息,想知道和光会与薛镜辞究竟为何要破阵。   如今他终于有了些眉目。   原来天门阵法,本是个杀阵,破开之时会啓动杀阵,将关在其中的妖物一并绞杀。   而非上界一直传言的,阵法一破,妖兽涌出,引得天下大乱。   谢争仰头看向晦暗无光的天穹,默默攥紧了手里的斩魔刀。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回过下界。   记忆里的下界虽然光亮稀少,却没有现在这般阴气丛生,疫病精怪肆掠。   谢争抿了抿唇,转身走上一条石阶。   渝城多山,屋舍大多沿山而建,谢争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扇紧闭的门。   这是他和薛镜辞曾经在渝城的家。   只是如今,那屋子几经转手,已经破败得无人居住了。   院子里的柿子树也被人砍去,许是做了柴火,只留下一截树墩。   谢争弯下腰,伸手去触碰树墩上斑驳的年轮。   几乎是每一圈年轮,都能让他想起曾经与薛镜辞相处的一幕幕,然而一切都被他亲手毁掉。   谢争站起身,顺着屋子一个个地去找,想要找到一点点自己以前用过的东西,但都一无所获。   所有的东西都被薛镜辞带走,又被他亲手丢入了云海之中。   身后传来白虎隐约的低吼,谢争神色微变,转身道:“什麽人?”   两个人从阴影里缓步走出,竟是许久不见的尹心药和宋珏。   尹心药和宋珏也是为了和光会而来,见到谢争时以为他又会和之前在上界时一样,残忍围剿和光会的散修,便一路悄悄跟随,却不想被白虎察觉。   眼看躲不下去,宋珏护住尹心药,看向谢争道:“你是来杀那些和光会的散修?若是如此,今日……”   谢争神色複杂地看向两人。   他知晓这些年有不少修士主动去了下界,甘愿与散修为伍,却不知道原因。   谢争摇摇头:“我明日就会离开这里,返回上界。”   关于天门阵法之事,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或许只有回了上界才能找到答案。   听到他竟不打算继续追杀和光会的散修,尹心药眼中闪过惊诧之色,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什麽,跃过宋珏问道:“你是为了薛师弟而来,想要带他走?”   谢争没有说话,眼中却闪过沉痛之色。   这些日子看到薛镜辞与裴荒相处的种种,他终于没法再欺骗自己薛镜辞是被逼迫的。   他看向裴荒的眼神里,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和爱意。   谢争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他还活着,就够了。”   尹心药紧紧盯着谢争的眼睛,似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薛镜辞死后,她见过太多这人冷漠独断的一面,根本听不进旁人的话。   如今这样,倒是有了几分活人气。   尹心药上前一步,说道:“有件事,你若是去了上界,可以调查一二。”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发现,这些年我所服用的灵丹似乎有些问题。”   谢争的眼中浮出诧异之色,淩虚宗内天赋出衆的弟子,自打进入宗门后就会服用一种灵丹,可以加速体内灵气的流转,令修行的速度更快。   他自然也是吃过的。   谢争问道:“什麽问题?”   尹心药叹了口气道:“这事还多亏了薛师弟,当年他曾说过我身上有香气,这种香气会吸引妖兽。”   “我和他去下界做任务时,确实时常会被妖兽攻击……”   谢争听见尹心药提起薛镜辞,眼神微微变了变,转身道:“你说的这事,我会仔细查证。”   走出几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尹心药道:“如今他也在渝城,还望你能多看顾他的身体。”   尹心药道:“这是自然。”   谢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渝城里他和薛镜辞曾经住过的小院,然后跨上白虎朝天穹飞去。   到了天门阵法的附近,他轻扣腰间的令牌,却惊诧地发现令牌失效了。   他竟再也无法自由穿行天门阵法。   谢争神色凝重,立即返回渝城去找宋珏和尹心药。   见他去而複返,尹心药颇为意外,但很快就察觉到谢争的面色不对劲,连忙问道:“是出了什麽事?”   谢争取出了腰间的令牌,沉声道:“穿行天门阵法的令牌失效了。”   尹心药和宋珏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知晓谢争在淩虚宗的地位,若是连他手中的令牌都失效,那其他留在下界的弟子,岂不是也无法回去了!   上界一定是发生了什麽变故。   尹心药想到这些日子里,和光会的散修中立聚在一起,似乎在谋划着什麽大事,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只是她身为淩虚宗弟子,与和光会散修之间的仇怨颇深,无法过多打探消息。   尹心药想了想,说道:“薛师弟一定知道些什麽,看来只能去找他了。”   听到她要去找薛镜辞,谢争的眼神变了变,但最终还是摇摇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谢争垂眸,直到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去见那个人了。   曾经他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已经和过去不同,可以让薛镜辞过上世间最好的日子。   那些曾经两人买不起的灵宝丹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唾手可得。   他可以……好好的弥补薛镜辞。   所以这人只有和他走,才能过得好。   直到如今,谢争看见薛镜辞吃下裴荒手里便宜至极的糕点,却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笑意,他才终于明白,薛镜辞要的从来都很简单。   ……   尹心药找到薛镜辞和裴荒所住的屋子,有些忐忑地敲了敲门。   然而开门的,却是个她不认识的散修。   见到尹心药,这散修面色大变,身后的剑嗡鸣震颤,险些就要出鞘:“你是淩虚宗弟子!”   宋珏面色一沉,挡在尹心药身前,眼看争斗一触即发,那散修身后传出道清冷萧肃的声音:“这是我师姐,虽是淩虚宗弟子,但这些年一直在下界行医。”   听到薛镜辞开口,那散修眼中怒意消退,谨慎地退到一旁,双手抱住剑盯着两人。   尹心药深吸一口气,看向薛镜辞,单刀直入道:“薛师弟,天门阵法有异动,我们无法返回上界了。”   听到这话,薛镜辞神色一凝,想到先前阵灵告诉他的事情。   萧寻打算在飞升之时,封锁阵法,献祭上界的所有修士!   难道,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薛镜辞看向散修,低声吩咐道:“快去此处归,将这消息……”   那散修步履匆匆的离去,尹心药斟酌着开口,问道:“薛师弟,这些日子你与和光会究竟……”   薛镜辞看向尹心药,事到如今,再继续瞒着这些仙门弟子也没必要。   破开天门阵法需要极为庞大的力量,若是这些仙门弟子能一并加入,或许可以增加几分胜算。   “师姐,我机缘巧合进入天门阵法内部,从阵灵口中得知萧寻……”   “果然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尹心药喃喃道:“薛师弟,你记不记得,以前你曾说过我身上很香?其实是因为我们自幼服食一种灵药,如今看来,这就是为了要将上界弟子投入阵法里喂食妖族!”   薛镜辞却微微愣住,问道:“这灵药是从何时开始有的?”   尹心药想了想,说道:“大约两百年前,宗主命药峰研制灵药,此后所有资质出衆的弟子都要服食……”   薛镜辞脑中隐约闪过什麽。   当日阵灵亲口指认萧寻与妖族做交易之事,起初薛镜辞也觉得这事萧寻真干得出来。   但这些日子平静下来,又觉得以萧寻的年纪,绝不可能一人完成这样的事情。   他的身后必定还有其他人。   然而此刻破阵之事迫在眉睫,却是容不得他多想。   薛镜辞看向尹心药道:“师姐可能联系上林肃他们?”   尹心药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薛师弟放心,这些年我与林肃他们在下界行走,也结识了不其他宗门的修士,我会劝说他们一起来破阵。”   薛镜辞点头,将破阵图交给尹心药:“如此就多谢师姐了。”   尹心药不敢耽搁,连夜出发去联系尚且留在下界的仙门弟子。   只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天门阵法上便异象连连。。   百姓惊慌不已,好在官府早有準备,张贴了告示安抚他们。   而和光会也在第一时间,派人坐镇各处城池,好让惊慌的百姓都冷静下来。   那些百姓不懂什麽叫做破阵,只知道从第二日开始,平日里仙风道骨、神出鬼没的修士竟直接坐到大姐上去,双手结印,灵气自指尖涌出,直指天穹而去。   第一日破阵结束后,所有修士都疲惫不堪,然而天门阵法却仍旧严丝合缝地压在所有人头顶。   他们注入其中的灵气,根本无法撼动阵眼分毫。   燕行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让一部分修士去休息,那一部分修士轮换着去继续破阵。   薛镜辞也破了一天的阵,此刻颇为疲累,被人换下后,便抱着小猫站在一旁仰头看着天穹。   有阵灵的帮助,他轻易掌握了天门阵法各处阵眼的位置,但这个阵法实在太庞大了。   和光会先前在上界时被各大宗门围剿追杀,损失不少精锐,如今留在凡界的力量已经微弱不少。   至于仙门弟子那边,虽说有林肃等人帮着劝说,可上界修士自幼就被教导要守护天门阵法,哪敢轻易破阵。   倒是魔界出力最多,但还是不够。   他们缺少力量。   薛镜辞正陷入沉思,身边忽然跑来一个小女孩拽了拽他的衣袖,将一碗汤圆递给了他。   “仙人哥哥,娘说明日就是元宵节,你们尝尝这元宵吧。”   薛镜辞接过汤圆,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他这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许多凡界百姓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煮了热乎乎的汤圆递给地上的那些修士。   明明一日以前,这些百姓还被天上的异象吓得瑟瑟发抖,今日却敢从家中出来,给他们送汤圆。   显然,他们并不明白这些修士在做什麽,却也知道是为了保护此方世界。   所以哪怕没有修为,出不上力,他们也尽己所能送上一碗汤圆。   薛镜辞道了声谢,转身走到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捧着汤圆吃了一口。   谢争此刻也刚被人换下来,比起其他修士,看着要狼狈不少。   此番破阵,谢争与一部分修士去了第一线,在距离天门阵法最近之处破阵。   却不料那阵法似乎被人动了,他们打上去的力量竟被反弹回来。   谢争下意识护住身边的修士,自己却伤得很重。   燕行原本对谢争颇为痛恨,但见他救下不少和光会成员,沉思片刻还是让他去下界的大本营里休息。   听到这话,谢争愣住,因为他知道薛镜辞就在那里。   他握紧手里的斩魔刀,骑着白虎落到低山区,很快就看见了在角落里吃汤圆的薛镜辞。   师父还是和过去一样,吃东西喜欢将脸都埋到碗里去。   谢争看着看着,不自觉就看癡了。   忽然,他看到薛镜辞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时间手足僵硬,想要站起身却又动弹不得。   因为他看到薛镜辞,朝着自己笑了起来。   那笑容是很温柔的,明明周围昏暗无光,却因为这笑意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谢争的手颤了颤,几乎握不稳斩魔刀,难道师父是来找他的?   就在这时,谢争看到有个人朝薛镜辞跑过去。   是裴荒。   原来,方才师父那笑容是给裴荒的,只是被他侥幸地偷走了一点点。 第78章   谢争迈出的脚收回,小心的隐藏在人群中,静静看着那两人。   裴荒低头看薛镜辞碗里的汤圆,见还剩了一个,忍不住笑起来问道:“是特意给我留的?”   薛镜辞点头:“这是芝麻馅的,你尝尝。”   裴荒咬了口汤圆,问薛镜辞道:“你不问问我,魔界那边破阵的情况?”   薛镜辞摇头说:“你做事情我自然放心,毕竟你那麽厉害……”   裴荒耳尖红了红。   虽说他与薛镜辞不仅成了师徒,还成了道侣,但薛镜辞夸他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   他正了正神色,和薛镜辞说起了魔界那边破阵的情况。   与这边差不多,魔界上方的阵眼也被人动了手脚,会反弹力量。   这样一来,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   原本破阵的修士力量就不足,如今还要被反弹回的力量伤到,只怕一时半会根本破不开天门阵法。   薛镜辞忧心破阵之事,但也忧心面前这个人。   他一把攥住裴荒的手腕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薛镜辞以知道裴荒的性格,肯定会沖在最前面。   裴荒还没来及安抚薛镜辞,衣衫就被薛镜辞揪住,竟是要当场检查。   他赶紧按住薛镜辞的手,转移话题道:“我没受伤,只是有了些新发现。”   薛镜辞问道:“什麽?”   裴荒道:“这个反弹之力,实力越强的人受到的伤害也越大,但若是很小的力量,就不会反弹。只是不清楚,触发的极值是多少……”   薛镜辞面上露出沉思之色。   阵法不会随时随地触发禁制,否则一片树叶落下,一只蚂蚁经过都会触发。   往往只有人靠近时,才会触发。   只是如今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要摸清反弹的规律只怕很难。   就在这时,薛镜辞的视线忽然落到了面前装着汤圆的瓷碗上面。   他心念一动,说道:“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说罢,薛镜辞便拉住裴荒去找燕行。   两人朝人群里走,忽然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眼熟之人。   谢争的衣衫上沾着血迹,正抱着刀,缩在角落里,全然没有以前的威风。   一个孩子端着汤圆,小心翼翼地说道:“仙师你受伤了,吃点汤圆吧。”   谢争没说话,也不伸手去接,他面容本就生得冷酷,此刻衣衫沾血眉目锋锐,更是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那孩子显然是被他吓着了,眼眶有些发红,却还是勇敢的站在原地,执着地将汤圆递给他。   娘说过,这些仙师是好人,是为了保护他们才会受伤的。   所以他要把自己最喜欢的汤圆给他们吃。   薛镜辞瞥了一眼,就猜到谢争是被反弹之力所伤,此刻最需要的是调息休息,不该被人打扰,便弯下身体轻声说道:“他不吃芝麻馅的汤圆,给我吃好不好?”   那孩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不错,有些人确实不爱吃芝麻馅的汤圆,没想到这个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居然还会挑食。   他将汤圆递给薛镜辞,开开心心地走了。   眼看薛镜辞端着汤圆要走,谢争挣扎着站起来,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你还记得我不吃芝麻汤圆?”   薛镜辞没有应声,继续带着裴荒往前走。   眼看谢争竟然还要追上来,裴荒冷哼一声,说道:“矫情。”   “我看谢仙师是在上界待久了,这些凡俗之物到底入不了口。”   说罢,他攥住薛镜辞的手,低声道:“不是要去找燕行吗,快走。”   直到确定谢争没追上来,裴荒才盯着薛镜辞问道:“你怎麽知道,谢争不吃芝麻馅的汤圆?”   薛镜辞道:“当年我收他做徒弟时,他和我说过这个事情。”   那年他收下谢争之时恰是冬天。   有次他们外出历练回来,发现街上有人在卖汤圆,是芝麻馅的。   薛镜辞想要尝尝,谢争就挤到人群里去买。   他只买了一碗,自己却没有吃。   薛镜辞有些奇怪,谢争这才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流放的时候,他娘也想吃一碗汤圆,只是最后没吃上便死了,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吃芝麻馅的汤圆。   薛镜辞说完这话,忍不住看向裴荒。   他这人情绪总是很淡,当年会对谢争那麽好,确实也是被他的遭遇所触动。   但如今,这些都过去了。   薛镜辞在意和心疼的只有裴荒。   见裴荒只是点点头,却不说话。   薛镜辞有些茫然,不知道裴荒为何会不高兴。   但很快,他脑中闪过之前在魔界时,听说裴荒不单只将糕点送给他,也送给了奚枫之事。   那时候的他,似乎也有些不高兴,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   这一刻薛镜辞终于有些想明白了。   他看向裴荒,认真说道:“都已经过去了。”   “刚才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   裴荒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之前薛镜辞想要让他当徒弟的时候,他说要对他好才行。   其中一条就是,看着他,不要看别人。   那时候的薛镜辞显然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但现在……   薛镜辞好像终于明白了什麽叫做,吃醋。   裴荒嘴角忍不住掀起一些,很快就悄悄放回去。   虽说薛镜辞才是他的师父,但爱这件事,他会慢慢地教会这个人。   谢争看这两个人离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他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红丝玉佩,正是当年薛镜辞还给他的那一块。   谢争攥紧那玉佩,思绪飘出了很远。   娘死的那一日,恰逢上元灯节,押送他们的官吏难得煮了汤圆,气味甜糯。   “我……想吃汤圆。”   谢争紧紧抱住娘,想用体温挽留她的生机,轻声却坚定道:“娘,我这就给你找。”   “别、别去……”这话瞬间令他娘亲清醒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臂说道:“不,娘不想吃。争儿别去,他们会打死你的。”   谢争何尝不知,可既是娘亲最后的愿望,就算是死他也要一试。   许是看出了他眼中的坚持,谢争的娘亲叹了口气:“你自幼便是如此倔,认準了什麽就会认到底,旁人怎麽劝都劝不住……”   “争儿,去找个碗。扶我、扶我到那边的墙角去。”   谢争找来了碗,心中仍在想着汤圆的事情。他心思细,早早观察到附近营帐防护懈惫。   只要等到入夜……   “争儿,你闻到了吗,是汤圆的味道。”娘亲的话令谢争回过神,他这才注意到,这墙角挨着竈房。   娘亲将碗推给他,笑道:“争儿喂我吃。”   谢争双手僵住,却还是照着娘亲所言,握着汤勺假装挖起了什麽。   娘亲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的甜糯气息,大口咬住了勺子。   “好香……”   谢争双眼泛红,却听娘亲问他:“争儿,你猜,这是花生馅的还是芝麻馅的?”   谢争嘴唇颤动,问:“花生?”   他娘亲低低笑了起来:“错了,是芝麻。”   说罢,娘亲又咬了一下勺子:“这个才是花生的。”   谢争喂完了这一碗并不存在的汤圆,正想问娘亲要不要再吃一碗,就见娘亲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伸手朝娘亲鼻子探去,天寒地冻,他手指也僵住,却感知不到半分热气。   “娘,娘你醒醒,争儿日后什麽都听你的……你醒醒啊。”他绝望呼喊,终于指尖又感知到了一丝热流。   他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就见娘亲睁开眼,朝他露出个有些得意的笑容。   “我早跟你爹说过,他管不住你,只有,只有我才行……嫁作高门妇之前,你娘我,我可是是揍过街霸的……”   “争儿,是你……你刚刚自己说的,我醒来就都听我的。”   “那麽,我要你答应娘,平平安安地活着,日后找一心爱之人厮守到老……”   一块雕了回字纹的红丝玉佩被塞入谢争怀中。   “好不好?”说到最后,女人仍是不忍逼迫。   谢争望着他的娘亲,岁月令她两鬓发白,但她的神情却仿佛变回了那个嫁人之前,骑在栅栏上给状元丢花的少女。   “好。”谢争应道。   娘亲看了他一眼,目光似在透过他看着谁。许久轻笑一声:“旁人都说,我举止粗鄙,一介武夫之女,怎能配得上才华横溢的状元郎。但那日游街丢花,只有我在花上沾了鱼胶。旁人的花都落了,只有我的牢牢粘在他身上。你爹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我教不了你行文作画,好在教了些拳脚功夫。今日再教……教你一事,若遇到心爱之人,便要穷尽心思抓着不放……”   “不知道,我的争儿,会爱上怎样的一个人……”   娘亲缓缓推开了他的手指,然后蜷缩起来睡在了风雪之中。   谢争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屋内传来狱卒的鼾声,他才猝然回神。   那人睡着了,娘也睡着了。   他缓缓俯身,抱住了身体已然僵硬的娘亲。   谢争回头望向京城。   今日上元节,那些构陷他的仇敌此刻定在推杯换盏,佳肴美婢环绕。   而他谢家世代清白,却在风雪中枉送了性命。   他收回视线,看向天际。   天南地北风雪同落,有人欢歌笑语,有人冻死路边。   人的对错,连苍天都难判,他一届凡人又如何能断。   除非是终有一日,能站到那苍天之上。   他要修仙。   要断尽这世间的黑白。   所以,当薛镜辞撑着伞站到他面前时,谢争就发誓要牢牢抓住这个人……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感情就变质了。   或许,是他为了替薛镜辞买药,当掉红丝玉佩的那一刻。   又或许,是他为了让薛镜辞不要内疚,重新刻了块玉佩,又鬼使神差送给薛镜辞的那一刻。   谢争收回思绪,看向不远处正在破阵的和光会散修,这些年他追杀围剿和光会,手上沾了不少鲜血。   难道他真的判错了别人的对错吗?   ……   薛镜辞和裴荒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燕行的身影。   燕行此刻正为破阵之事而烦心。   见到薛镜辞,他面色稍缓,问道:“你怎麽来了?”   薛镜辞道:“我们还忘了一股可以破阵的力量。”   燕行面露疑惑之色,如今参与破阵的有散修,正道仙门弟子以及魔修,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力量。   薛镜辞也不卖关子,指指手中的汤圆,说道:“这力量,便是那些百姓。”   燕行更加疑惑,直到听薛镜辞解释,才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些年,薛镜辞一直在钻研功法,想要让根骨不好的人也能修炼。   而凡人,大多数便是根骨驳杂之人,这才无缘仙途。   如今天门阵法有了变动,会反弹攻击它的力量,若是用无数微小的力量去破阵,或许会有奇效。   薛镜辞说完后就将功法给了燕行,说道:“我也只是猜测,但不妨一试。他们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   就在下界的修士努力破开天门阵之时,上界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与无序之中。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北边的几个小型宗门。   一直以来所有的宗门,每日都会安排弟子去巡逻云海,以防止有妖族从里面逃出来。   这一日几个弟子还在像往常一样的巡逻,却忽然就发现整个云海像是沸水一样翻腾起来。   他们赶紧去向师长禀告,说天门阵法里的妖族似有异动。   听说是云海出了问题,宗门内上至掌门下至长老都倾巢而出,御剑去云海的上空查看。   可是等了许久,他们也没发现有妖族从云海里逃出来。反倒是整个山上的灵气,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抽取着,朝天穹聚拢而去。   衆人很快意识到是有人在渡劫,便御剑上去查看。   “这位道友是谁,渡劫竟引动如此大的天地异象。”有小弟子茫然开口,却见身边的师长神色凝重。   “这是飞升雷劫,传闻会同时降落九十九道紫金雷,力量足以毁天灭地。上古修士渡此劫时,大多是进入自己的洞天福地里,可这人竟公然在外面渡劫……一旦他引动天雷,所有人都要死!”   说罢,那位师长御剑过去探看,试探着问道:“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谁知他才刚一靠近,身上的功力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给吸走了,整个人瞬间变得像具干尸一样,坠到了云海里面去。   这骇人的一幕,让整个宗门的人都惊呆了。   掌门反应过来,厉声吼道:“快快回护山大阵里面。”   可还是晚了,天穹之上的那人伸手挥出一道剑气,瞬间将来不及进入阵法之人扫落到了云海里面。   那些修士拼死挣扎,很快被翻滚的云海吞没了。   掌门目眦欲裂,却无法出去救人,只能不停放出灵气支撑护山阵法。   好在那渡劫之人,似乎看不上他们这小宗门的修士,挥出这道剑气后就朝其他宗门的方向飞去。   见他走远,一个小弟子战战兢兢问道:“那人究竟是谁,修为竟如此强悍。”   掌门没有应声。   若是他没看错,那天穹之上的人……是萧寻?!   对于这位年轻的萧家主,他自然早有耳闻。   可他才多大年纪,竟然就能修炼到足以飞升的境界?   且他那功法,竟然可以直接吸走旁人体内的灵气,这简直……与魔功无异!   就在这时候,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有很多修士向这里靠近,似乎是来逃难的。   “掌门,我们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闻言立即有弟子高声道:“不行,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哪还能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掌门却将护山大阵分开一线,说道:“让他们进来!”   说罢,他转身斥责那几个弟子:“如今是各扫门前雪的时候吗?那人功法诡谲,可以吸取旁人功力,要不了多久就能引动雷劫。”   “一旦雷劫降落,所有人都逃不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人鼓掌。   许忘走进护山大阵,说道:“掌门果然有大义。”   掌门循声看去,面色微凝,认出了来人是和光会的几位核心修士之一,许忘。   这些年他们这些小宗门,在淩虚宗的带领下成立了仙盟,专门追杀和光会成员。   只是如今形势危急,不是互相厮杀的时候。   掌门深吸一口气,还是命周围的弟子打开阵法,让外头的修士躲进来。   许忘看向掌门道:“如今想要解决这困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破开天门阵法。”   “我们和光会在下界也有力量,可以上下合力。只要阵法一破,上界灵气下涌,就会打断此人渡劫。”   “破天门阵!”有弟子失声喊了出来。   他们自幼就长在上界,知道天门阵法是困住妖族,护住这个世界的大阵。   可如今,却有人说要破开它!   见衆人不解,许忘心底叹气。   他一开始并不打算与这些正道宗门联手,只是没有想到,天门阵法会骤然关闭,他再也无法联系上下界的散修。   且这忽然冒出的渡劫之人,竟是萧家的家主萧寻,一身功法诡谲古怪,可以吸取旁人修为,这样下去,不出三日他必会引动天地雷劫。   等到那个时候,上界修士都难逃被雷劈死,坠落云海的命运。   许忘看向掌门道:“你们宗门的下方,恰好有一处阵眼,要不要破阵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我们还要去其他的宗门,先行一步。”   待他走后,掌门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命令所有弟子盘膝坐下,将灵力注入下方天门阵法的阵眼里,开始破阵。   有年纪尚小的弟子,忍不住害怕地问身边的人:“预言不是说会有人能力挽狂澜拯救这一切吗,谢仙师如今身在何处?”   听到这话,他师兄摇摇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想什麽预言?”   “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萧寻站在天穹之上,看着那些正在努力破阵的人,心底冷笑。   他能感觉到,只要再吸收几个人的功力,自己就可以引动雷劫。   到时候,九十九道紫金雷劫落下,上界这些人都要被劈死,落入云海里,化为妖族的口粮。   而他有涅槃血,自然不惧这雷劫。   萧寻仰头朝天穹处看去,脑中浮起从淩虚宗宗主口中知晓的惊天秘密。   原来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外的世界,那里灵气充沛至极,幅员辽阔,几乎是此方世界十倍的大小。   为了能飞升去那个世界,宗主从多年前就开始密谋,暗中修炼能吸食旁人功力的邪功,又杀掉了裴荒的爹娘……   只是重活一世,这些却都为他做了嫁衣。   萧寻收回视线,目光又落到天门阵法上,仿佛在穿过阵法去看什麽人。   “师尊……”   “是不是去了新的世界,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你的眼里就只能看见我了?”   他曾经想过放弃毁掉这个世界的计划,毕竟这里有许多他与师尊的美好回忆。   可当薛镜辞毫不犹豫将他关入杀阵之时,他心底最后的迟疑也消失殆尽。   萧寻转过身,朝淩虚宗的方向飞去。   他已经吸收了不少小宗门修士的修为,如今距离引动雷劫只差临门一脚。   淩虚宗弟子自幼服用灵丹,体内灵气精纯至极,他早就打算好留到最后再享用。   但萧寻没想到,回到淩虚宗的时候,宗门里大部分精锐弟子都消失不见。   是谁在坏他的好事?   萧寻随手抓了几个弟子,决定要去找出那个坏他大事的人。   可等他御剑急行一段时间后,发现许多宗门的人都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萧寻随手一挥,直接削掉了一个宗门的山头。   找不到可以被他吸食功力之人,他整个人都愤怒至极。   外面地动山摇,许忘和淩虚宗的弟子,还有其他几个宗门的弟子正藏匿在一处火山口里。   这些年和光会一直利用这里偷偷前往下界,只是如今不知萧寻用了什麽时段,他们无法再去下界,只能临时躲藏一下。   听到外面的动静,许忘说道:“如果不想死的话,所有人一起破阵,只要是能赶在萧寻引动雷劫前破开,就能打断他渡劫……”   有人忍不住问道:“可是破开阵法后,那些困在里面的妖族,岂不是会掉到凡界里面去!”   听到这人第一时间想到凡界之人的安危,许忘神色稍缓,说道:“不必担心,这天门阵法其实是一道杀阵,破开后就会与里面的妖同归于尽……”   衆人闻言不再迟疑,盘膝坐下,开始着手破阵。   山洞里面日月不分,一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他们脚下的土地忽然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整座火山口都被彻底地劈开。   萧寻虚浮在天穹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看向许忘,讥讽道:“你们这些散修,这些年被仙门之人围剿斩杀,如今还能好好与他们坐在一起,可真是心胸宽大啊。”   听了这话,仙门弟子面色微变,许忘动作不停,淡淡道:“继续破阵,不要信了他挑拨离间的话。”   见仙门弟子依旧专心破阵,萧寻眼神晦暗,又朝萧家人看去。   “将这些人拿下,你们背叛家族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然而萧家人却没有动。   他们如今已经能够看清,萧寻是个多麽疯狂的人,哪里还敢再信他。   “好得很。”   萧寻不再说话,直接抽出剑去破火山口外的防御阵法。   许忘抹了抹唇边的鲜血说道:“我来支撑这个阵法,你们继续破阵。”   “阵法破开,大家才有活的希望!”   耳边传来剧烈的打斗声,许忘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他隐约看到很多修士朝这个地方涌过来。   有的去攻击萧寻,却被吸干了修为。   有的则下来和他们一起破阵。   一时间,几乎上界叫得出名号的宗门与世家,都尽数彙聚于此。   “好,我还是小看了你们,竟然联合起来要与我为敌。”   几大宗门与世家高手联手,终于让萧寻露出些许狼狈之色。   “连你们这些老东西也出来了。正好,我渡劫到了最后一刻需要补药……”   萧寻视线一转,看向了离自己最近的药宗宗主。   他伸手一抓,就将那个宗主抓到了身边。   药宗少主曾轩朗目眦欲裂,喊道:“父亲!”   老宗主却不看他,只是平静地望向萧寻,很快他的身体就干瘪下去。   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刻,他笑了一笑道:“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若尚存一丝意识,就绝对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飞升出去。”   萧寻听到这话,面色晦暗至极。   他伸手一掐就拧断老宗主的脖子,丢到了云海里去喂妖族。   萧寻正要寻找下一个目标,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自己的灵气里面竟然掺了一丝可怕的毒气。   那个老东西,竟然不惜在自己身体里面下毒,如今这毒也被他吸收了!   萧寻面色一变,决定先不吸收这些人的修为,专心吸收上界的这个灵气,尽快渡劫。   他谋划这麽多年,绝不能功亏一篑。   见他竟然放过了衆人,大家都很惊讶。   曾轩朗压抑住眼底的痛楚,将手中的毒药发放出去,说道:“我爹说了。若是谁再被萧寻抓走,就立刻自己服毒吧,这样至少能拖延些时间。”   许忘第一个接过了药,其他人也默不作声地跟上。   上界的光刺目,不知不觉光芒暗淡下去,到了第三日的晚上。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今阵法还没有破开的迹象,可萧寻的实力已经步步攀升,天际间传来雷鸣的声响。   雷劫,就快要降落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和当年的预言重叠,可是传闻之中,可以拯救苍生的人却没有蹤影。   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在努力的破阵,直到第一道雷劫劈下。   “来不及了。”   绛紫色的雷电疯狂落下,整个上界风云涌动,将一个又一个的修士劈落到云海里。   无数宗门的护山阵法有了崩碎之象,再也无力抵御疯狂降下的雷劫。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脚下的阵法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修士们愣了片刻,脸上涌出狂喜之色!   许忘说过,下界亦有散修在破阵,难道是他们成功了?   “这不可能!”萧寻原本已经到了突破的关键时刻,却察觉到周围的这个灵气,皆被一股力量向下吸走。   他低下头,才发现整个阵法不知何时已经四分五裂,灵气也疯狂地朝下界涌了过去。   一道雷劫劈下,萧寻因为一时失神,竟然被这个雷劫给劈到,好在他有涅槃血,剧痛之后又渐渐恢複。   上界的修士不再迟疑,立即穿过破碎的天门阵法,朝下界涌去。   他们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些道友救了他们。   可穿过阵法的剎那,几乎是所有人都震在了原地。   地上有不少修士,正双手结印放出灵气灌注到天门阵法里。   但除了他们以外,竟然还有无数的凡人,也是一样的动作。   这些人身上还穿着劳作时的粗布麻衣,此刻正结着不太熟悉的法印,掌心释放出一缕缕微弱至极的灵气。   哪怕是一个孩子都在散发着自己的力量。   谢争站在人群之中,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呜咽声,正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大爷。   他仰着头,癡迷地看着天穹上的那一缕太阳。本以为自己到死都见不到这麽美的阳光了,然而此刻,无尽的光芒洒落在他们的身上,温暖至极。   天门阵法终于彻底破开了。   光明也终于降落人间。   谢争下意识去人群里寻找薛镜辞的身影。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薛镜辞给他修炼的功法,真的能够改变资质。   而那个预言说的:“百年之内妖族就会挣脱天门阵法,引得天下大乱,而能挽救这一切的人来自凡间。”   指的不是他,也不是薛镜辞,甚至不是某个人。   而是凡间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谢争垂眸,忽然伸手掰断了那支染血的判官笔。   他站在高位太久,双眼早就被数不清的东西蒙蔽,哪里还能看清是非对错。   谢争将断笔丢在地上,终于在人群里看见薛镜辞。   他正教一个孩子结法印,像是许多年前教他一样。   谢争闭上眼,攥紧了红丝玉佩,在心底说道:娘,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9章   天空中传来轰鸣之声,伴随着妖兽凄厉的吼叫。   破碎的天门阵法终于啓动了杀阵,将当年困住的妖兽尽数绞杀。   一片混乱之中,薛镜辞和裴荒第一时间去找萧寻的蹤迹。   燕行还有几个大宗门的掌门,以及魔界的几个魔主也一起追了上来。   虽说如今打断了萧寻的飞升,但他实力极强,又有涅槃血在身,绝不可能轻易死去。   很快,薛镜辞就找到了萧寻的身影。   此刻他只是身形稍显狼狈,身上还带着被惊雷劈砍的印记。   他双手结印,身后瞬间放出巨大的飞剑幻影,朝靠近的几人砍去。   “你们竟敢坏我飞升大计,都给我去死。”   多年计划一招成空,萧寻的脸上再无往日里儒雅的模样。   他眼中闪着暴怒之色,只是这麽一挥剑就轻易斩杀了两名元婴境界的修士。   燕行不再迟疑,从剑鞘里拔出了当年燕家一直誓死守卫的神剑,朝萧寻攻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异变陡生,那剑贴近萧寻时竟隐隐有亲近之意,剑气瞬间弱了下去。   裴荒目睹这一幕,隐约猜到了什麽,飞身落到萧寻的面前。   两人挨得极近,裴荒瞬间感觉到体内的力量被另一股力量拉扯着。   他看向萧寻冷声问道:“你身上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萧寻本不想回答,但是视线落到薛镜辞身上后,便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说道:“说起来,我也算是替你複仇了。”   “你爹娘当年太蠢,竟随随便便就暴露自己来自异界之事。淩虚宗宗主飞升不成,想要得到这股力量去另一个世界……”   裴荒攥紧手中的剑,心中对这答案倒是并不惊讶。   萧寻年纪太轻,他早就猜到背后还有其他人。   如今看来那就是淩虚宗宗主,当世修为最强之人。   只是没想到,萧寻这人蛰伏多年。又在宗主底下做事,尽能在最后时刻反杀宗主,将其一切收归己有,实在心机深沉。   萧寻看向薛镜辞,捂着心口说道:“师尊你知道吗?当初我以为你死了,不惜一切代价要複活你,那秘术须以心头血温养肉骨傀儡……而你却这样对我,甚至恨不得我死在杀阵里。”   薛镜辞想不到,这人竟疯魔至此,而他竟然曾经在杀阵外犹豫了一瞬。   他抽剑朝萧寻攻去,谁知萧寻身形一晃,竟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天穹中传来他的笑声:“现在我要和师尊做个游戏。”   话音落下,原本被破开的天门阵法又轰鸣震颤起来,许多阵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彙聚在一起。   竟在半空中又凝出了一道全新的阵法。   这是一道困阵,里面有生门和死门。   那些离得近的修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入了困阵之中。   下一秒,一只无形的手朝地上抓去,将许多在地上躲避的凡人也抓进了阵法之中。   “师尊觉得这阵法熟悉吗?我可是在这死阵之中苦苦挣扎了许久……”   萧寻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透出痛苦之意,但很快又转为疯狂。   他看向阵法里茫然无措的人群,挑起唇角道:“你们若是想离开这里,很简单。只要杀一个人,这阵法的生门就会开啓一瞬。”   他冷眼看着阵法内瑟瑟发抖的凡人,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去亲手沾染这些人的鲜血,而是要要让薛镜辞看看,别的人会如何做选择?   生死之际,哪怕是再高尚的君子,也要脱去外面那层洁白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狰狞。   这世间的人大多如此,人性本来就是利己和邪恶的。   他从来就没有做错,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师尊你猜猜看,为了活下去,他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会不会挥舞着手中的尖刀刺向手无寸铁的凡人……”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薛镜辞一言不发,只是飞身上前,袖袍挥舞间挪动阵石,瞬间就将这阵法给破开了。   眼看那些人惊慌的逃窜出去,萧寻吐出一口血来,死死盯着薛静慈问道:“为什麽,为什麽他们根本就不需要选择善恶,你就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所有人都跟我一样的肮髒,师尊能帮他们,却不选择我…”   “为什麽要抛弃我!”   萧寻眼里满是癫狂的神色,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朝薛镜辞伸手道:“师尊和我走吧,我如今已经拥有了世上最强的力量,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为你拿到。”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下意识朝萧寻走了一步。   见他靠近自己,萧寻面上笑意加深,整个心神都放在薛镜辞的身上,再也没工夫去理会旁人。   裴荒抿唇不语,知道薛镜辞是在以身诱敌,便悄无声息地拔出剑,贴近了萧寻。   他将体内的血脉力量拔高到极致,挥剑朝萧寻的心脉刺去,然后用力一搅,将他心脉彻底搅碎。   萧寻还保持着朝薛镜辞伸手的姿势,直到心口传来剧痛,才知道师尊靠近他,还是为了要杀他。   “好,好……”   萧寻身上燃起大火,那火焰足以焚烧世间的一切,将他的身体彻底焚烧干净。   然而下一秒,异象陡生。   他烧为飞灰的身体竟又缓缓凝结起来,仿若是浴火的凤凰重生一般。   萧寻没有再说话,他伸手捂着胸口,最后看了薛镜辞一眼,接着整个人便消失不见。   所有人心底生寒。   如今萧寻怕是已经彻底疯了,可他融合了涅槃血,已是不死不灭之身。   若是一日不将他除去,这世界就永无安宁之日。   薛镜辞走到裴荒身边沉默不语,心中却已经有了一个决定,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裴荒没有说话,只是带着薛镜辞轻轻落回到了地上。   地面上的凡人只知道仙人大战,破开了天门阵法,让光明降临人间。   他们虽惊慌,但是短短的一夜之后就振奋起来,为生计而忙活。   薛镜辞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甚至闻到了外面的饭菜香味。   裴荒看向薛镜辞道:“渝城我还没有好好逛过,不如一起出去走走吧。”   两人沿着高高低低的山路走着,沿路买了不少吃食,走到街尽头的时候。裴荒忽然转身看向薛镜辞道:“从萧寻走后,你就一直心神不宁,在想什麽?”   薛镜辞沉默片刻,说道:“当初是我替他改命,才让他行事如此顺利。如今他已是不死不灭之身,也该由我来了结这一切。”   只是……   他打算借助系统力量,强行将萧寻带回自己原本的世界,如此就能彻底释放身体内的力量将其击杀。   但他不确定,离开之后是否还能回来。   薛镜辞看向裴荒,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裴荒其实早就猜到薛镜辞来历特殊,只是得知他要回到另一个世界,一颗心还是重重坠落下去。   他自己也去过异界,知道穿梭两个世界需要莫大的机缘,假如薛镜辞无法回来……   裴荒压下心头的不安,握着他的手道:“若是你决定了,那就去做。”   “这一次只要好好的跟我说一声再见就好。”   薛镜辞伸手抱住裴荒,一句再见却怎麽都说不出口,只是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   那日之后,两人都没再提这事,只是看着整个凡界一点点恢複了生机。   大宗门的弟子开始修複曾经留在下界的遗址,却不知为何,都默契地没有设立护山阵法与凡人隔绝,反倒是效仿温家,修起红尘道来与凡人共居。   不久后,冻了一个冬天的寒冰也破开,薛镜辞和裴荒两人去捞了河鱼,在河边烤。   裴荒原本是不吃鱼的,看薛镜辞吃得香,自己也忍不住咬了一口。   竟没有想象中的难吃。   或许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当你遇上一个喜欢的人时,过往的那些痛苦与难过都会被抚平。   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好。   但萧寻的存在,始终是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只是这人却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再也不见了蹤迹。   直到半年之后,薛镜辞和裴荒正在与燕行对坐饮茶,大地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浓重的乌云将整片大地笼罩,飞鸟走兽惊慌逃窜。   人们惊诧地擡头,还以为天门阵法又重现人间,要遮去一切的光亮。   可是细细看去,却发现那并非是阵法,而是一个由怪物组成的军团。   那些怪物是由妖兽的尸体拼凑而成,双眼无神仿若被操纵的木偶,正整齐划一的朝着人间压来。   萧寻就站在这群傀儡之中,他没有束发,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肩上。   身上穿着一身黑衣,俨然是魔气深重的模样。   燕行瞬间站起来,却被薛镜辞摁住。   “如今人间好不容易才太平下来,他要的只有我而已,你们不必与他交手。”   说罢,他竟孤身一人飞到天穹上去,落在了萧寻的面前。   萧寻静静地看向薛敬辞,喃喃道:“师尊,我在你心里,恐怕连一个普通的凡人都比不上。”   他扯了扯嘴角:“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你就能看见我了?”   薛镜辞冷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萧寻道:“我只要师尊跟我一起走,去一个没有这些人的新世界。”   他看着薛镜辞道:“师尊你知道吗?那十年里我一直在找你,可是连你的魂魄也找不到……”   “直到最近,我才从宗主的口中得知,你和裴荒去了异界。”   “可笑我费尽心机想要複活你,却只是白忙活一场。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要拿到这力量……”   “这样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   萧寻擡起手,他身边的妖兽傀儡目露兇光,齐齐朝地上奔去,眼看就要去撕咬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   他轻轻说道:“师尊,我爱你啊,只要你跟我走,我现在就可以收手。”   薛镜辞再也忍不下去,怒声道:“那些凡人有什麽错,要被你当做要挟的筹码。”   明明是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萧寻却总要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我没有教过你这样的徒弟,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强迫我。”   薛镜辞定定看向萧寻道:“你不是想要跟我去异界吗?”   话音落下,他强行释放出自己的力量,身后闪现出可怕的黑色法相。   系统曾经多次提醒过他,在这个世界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力量,否则就会被弹出去,因为这个世界不能容纳他如此强大的力量。   此刻,薛镜辞将这股力量尽数放出,发丝随风而动,半个身子都陷入那黑色发相立即。   他整个人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吸走,要将他扯离这个世界。   即将离开的那一瞬间,薛镜辞伸手抓住萧寻,两个人一起就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最后一刻,薛镜辞回头看向裴荒,无声地说了句:   再见。   裴荒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他冷静地看向燕行,让他召集人手去处理那些因失去操纵,而混乱不已的傀儡军团。   若这是薛镜辞慈想要保护的东西,他一定会替他保护好。   燕行见裴荒如此冷静,心中唏嘘,忍不住问他:“你竟然还有心思做这些。”   裴荒闭了闭眼,摇头道:“也许这就是……”   “爱屋及乌吧。”   薛镜辞再次睁眼时,已经回到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那个世界。   两人还没有站稳,便有怪物朝他们猛扑过来,咆哮着要将他们撕咬碎裂。   萧寻的眼中闪过惊诧之色,他没有想过,这世间还有如此混乱无序的地方!   而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这里简直就不堪一击。   薛镜辞冷眼看着萧寻道:“当初是我插手了你的命格,这一切却就到今天为止吧。”   萧寻的眼中终于闪过了惊慌之色,强烈的危机令他脸上的平静彻底碎裂。   “师尊!我只是,只是太想活得有尊严了……”   他努力躲避着周围怪物的攻击,可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微弱的如同水滴,即便有涅槃血也来不及修複破损的身体。   薛镜辞这一次没有再心软,冷声道:“你这个人欲望太重,总是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从来没看到,自己拥有了多少。”   “你总说自己是为了活得有尊严,才会不择手段往上爬,用这话来遮掩自己的欲望。”   “可是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欲望之路没有尽头。”   “总有人过得比你好,站得比你高。”   “若是你能早些停下来,好好看看自己周围的世界,一切都会不同。”   萧寻这时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能够禁锢住的。   他看着薛镜辞,身上的血肉被怪物啃食又重塑,然而涅槃血的力量却在一点点的削弱。   他伸手攥住薛镜辞的衣袖,祈求道:“师尊,我是真的爱你啊。”   薛镜辞依旧不为所动。   萧寻口中的爱意病态又可怕,稍有不顺萧寻的心,他就会翻脸。   一直以来,这人都打着爱他的旗号,却在肆无忌惮的伤害着周围所有人。   薛镜辞毫不留情地挥开萧寻的手:“我已经见过了,什麽才是真正的爱。”   说罢,薛镜辞他不再去看萧寻,直接飞升到了天穹之上。   他双手绽放出可怕的吞噬的力量,朝萧寻攻去。   涅槃血颤动着,最终被这股力量吞噬殆尽。这一次萧寻被那周围的怪物啃咬,却再也没有办法恢複如初,最终就这样身体四分五裂,魂魄也彻底消散干净。   那些怪物没了目标,便朝薛镜辞的方向走来,可没走几步就感知到他身上可怕的力量,吓得飞奔逃走。   但逃了一会儿,却发现薛镜辞竟然没有追来,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他们能看出薛镜辞的力量十分强大,为何却不吞噬自己?   薛镜辞定定的看着那些怪物,曾经的他也和这些怪物一样。   空有一身的力量,可是却没有感情,只是麻木的吸收着力量,不断的变强大。   直到阿婆捡到了他,他才努力地学着去做一个人,而现在,他似乎不需要去学了。   因为他已经真的明白怎麽去爱一个人。   一股柔软的力量降落在薛镜辞的身上,像是有人用无形的手拍了拍他。   薛镜辞仰起头,就见天穹之上闪烁着明亮的光点,仿佛是主神在与他招手。   “主神大人。”薛镜辞双手合十问道:“我还能回去吗?”   主神看着他说:“当年选中你,就是因为你身上的力量十分强大,足以成为一方世界的神明。”   “只是,那时候的你还没有感情,所以才要去各个世界历练。”   “如今你的历练已经通过,可以成为一方世界的神明。可若是回去,就要永远留在那里守护一方世界。”   “那个世界并不算大,等级也不高,你确定要回去吗?”   薛镜辞没怎麽犹豫,就点了点头:“我要回去,因为那里还有人在等我。只是……”   “我若是成了神明,可以要一个神使陪着我吗?”   主神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股温柔的力量将薛镜辞托起来。   紧接着,薛镜辞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那股力量重新送回到了熟悉的世界里。   明澈的阳光落在地上,此刻正值秋日,大片红色的枫叶在风中摇曳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裴荒坐在渝城的院子里,原本长着柿子树的地方已经被他重新栽种了一棵老枫树。   系统蹲在他的身边,早已不是当年那只小猫咪的模样,如今身后多出了八条尾巴。   那一日,薛镜辞带着萧寻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以身殉道,和萧寻同归于尽了。   剎那间,系统的火葬场值就全部满了,它也因此可以恢複原本的模样。   系统这才想起自己之所以叫八尾,是因为它是一只八尾猫,而想要长出第九条尾巴,就必须满足别人的一个愿望。   八尾看向裴荒说道:“你可以许愿,让薛镜辞回来。”   裴荒看着威风凛凛的八尾猫,问道:“如果我许愿了,你会不会变成以前那丑兮兮的模样。”   八尾沉默了下去。   确实是这样。   它想要长出第九条尾巴,就要实现别人的愿望,可这样一来又需要耗尽自己的力量。   所以它之前才会变成那副模样。   裴荒站起身,摸了摸八尾的脑袋:“如果非要我许愿的话……”   “我会想要你能自由。”   八尾怔怔地看着他,眉间的火焰跳跃着。   它没能长出第九条尾巴,但关于尾巴的执念,仿佛忽然就消失了。   也许它可以就只做一只八尾猫。   裴荒看着八尾,说道:“我们一起等他回来,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从那以后,裴荒偶尔回魔界处理诸多杂事,其他时间就和八尾待在渝城的小院子里。   一人一猫坐在树上等,一直等从秋等到了冬,从冬等到了夏,一直等了数不清的四季。   直到,又一年秋末,树上的叶子又快秃了。   院子外匆匆走过来一个瘦高青年,轻易就看到了树枝上坐着的裴荒,用力挥挥手道:“裴小哥。”   “今夜诸神游街,你来吗?”   裴荒跳下树,打开院门说道:“走。”   两人穿过街巷,很快走到一处庙里,里面摆放着不少巨大的木塑神像。   其中最大最精致的一尊,面容与薛镜辞有八九分相似。   当年薛镜辞消失在天穹之上,不知谁开始传说,他就是守护世界的神明。   他留下的功法,也被一个又一个的人传了下去。   与之前的天麓娘娘不同,这些年薛镜辞没有再显露神迹,可信仰他的人却还是源源不绝。   裴荒轻车熟路地钻进木塑神像里,操纵内部机关,瞬间整个神像都栩栩如生起来。   瘦高青年比了个大拇指,夸到:“还是你扮的神像最有神韵!”   裴荒嘴唇弯了弯,很快又放下去。   入夜之后,街道张灯结彩,无数花灯悬挂在道路两边。   寒冬将至,人人朝神像掷花丢果虔诚祈祷来年的丰收。   裴荒悄悄用了些法力,吹动身上的衣角,一时间整个木像宛如真神降临。   凡人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只觉得这神像格外好看,让人发自内心的敬重。   而孩子们却瞪大眼睛,拉住娘的衣袖问道:“娘,这是什麽神。”   女子说道:“是管睡觉的神,你乖乖睡觉,他就会保佑你好好长大。”   旁边另一个女子也在哄孩子,说的却是,这是管吃饭的神。   两个女子说完后相视一笑。   其实没有人知道,薛镜辞究竟是管什麽的神。   只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既是很好的人,那麽什麽都会管一些吧。   裴荒卖力地扮了一路,他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神明,就算有,也看不见世人的疾苦。   但薛镜辞说过,若是信仰神明,能让这些百姓吃个饱饭,睡个好觉,也算是好事一件。   走到尽头时,瘦高青年小声说:“裴小哥,你先别出来,让我拜一拜。”   说罢,那青年从另一个神像里钻出来,拜了拜念念有词道:“保佑我今年能顺利拜入淩虚宗……”   说罢,他看向裴荒问道:“再过几日,又到淩虚宗招人的日子了,你应该也会去吧。”   不等裴荒说话,那青年又自顾自说道:“虽说你我灵根都很普通,当不了内门弟子,但我听说,淩虚宗的谢宗主新设立一门犁地诀,学完以后种地更有劲了。”   裴荒胡乱点了点头,心想自己一个魔界尊主,怎麽可能去淩虚宗。   不过谢争新搞出的这个犁地诀倒是有些意思。   见裴荒看起来不是很上心,瘦高青年忍不住道:“从没见过你有其他亲人,要是有什麽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裴荒摇头道:“不必,我有门路。”   瘦高青年只当他是少年人自尊心强,不再劝说了,转身道:“我要回去温习功法了,你也快些回去看书吧。”   他走后不久,裴荒从神像里钻出来。   虽说已经快要入冬,外头寒风朔朔,他的头发却全部汗湿了,贴在额头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裴荒赶紧重新钻回神像里面。   他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追来了。   之前也总有孩子好奇世上是否真的有神明,会在游神之后还悄悄跟过来。   每到这时候,裴荒便会立即重新扮好神像,不叫那些孩子知道里面其实是人在操纵。   他做好了哄孩子的準备,可转过身的剎那,却看见了一道熟悉至极的身影。   是……薛镜辞。   他立即摘了神像的外壳,飞奔着跑过去,却在快要靠近薛镜辞的时候挺住。   像是怕离得太近,会让梦碎掉。   风声鼓动,剎那间片片雪花落下,覆住地上的落叶。   薛镜辞握住裴荒的手,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在他掌心上放了颗糖。   冰冷的触感让裴荒瞬间惊醒,他紧紧握住那颗糖,看向薛镜辞道:“你看,下雪了。”   不远处的瘦高青年也窥见这一幕。   待看清裴荒身边那人的长相,瘦高青年险些惊掉下巴。   他还以为裴荒说自己有门路是在强撑着讲大话。   谁知道,他还真有门路。   等等,他的门路是薛镜辞?!   青年揉揉眼睛,再看过去时,小路上已经没了那两个人的身影。   薛镜辞和裴荒一起回到渝城的家,终于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裴荒。   得知薛镜辞为了自己,选择留在这一方世界做个神明,他从后面抱住了薛镜辞,几乎将那人整个都圈在自己怀里。   “做神明……难吗?”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伸手在裴荒的眉心点了一下:“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神使了。”   剎那间,裴荒耳边响起许多杂乱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在虔诚祈愿。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   裴荒认真听了一会儿,就听见不少熟悉的声音。   先前那个瘦高小哥祈求薛镜辞,让他考试之时考的都会,蒙的全对。   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愿望。   这感觉倒是新鲜,裴荒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然后就听见谢争低沉的声音。   “希望师父今夜能来梦里一见。”   裴荒:“……”做什麽大梦呢。   他因为犁地诀对谢争生起的一丝好感,又彻底消失殆尽。   这麽多年了,这人这麽还没放下?!   但换做是他,恐怕也无法放下这个人。   就在这时候,裴荒忽然听见一道清淩的声音。   “想和裴荒永远在一起。”   这声音太过熟悉,可裴荒分明没有看到薛镜辞开口。   薛镜辞看着他,忽然轻轻笑起来。   “我的神使,有没有听见我的愿望?”   裴荒弯了弯唇角,伸手抱住薛镜辞。   窗外,老枫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被寒风卷走,宣告了残忍的离别。   但裴荒知道,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