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恋爱脑怎么你了?   作者:多肉桃   简介: 【主攻单元文/正文完结】【正文已完结】   -小说里总有这样一个反派。   他权势滔天、阴鸷无常,命中注定孤独终老。   你的任务,就是利用炮灰身份接近他、引诱他、得到他全部的信任和爱。   【......然后呢?】   然后?   当然是狂吃软饭风光转正、成为所有路人眼中的最强恋爱脑,走上人生巅峰啊!   还等什么?为了美好的明天,冲呀!   1.豪门最强恋爱脑【已完结】   超绝钝感力·快乐小狗攻 X 位高权重冷淡无情受   -   临市最无人敢惹的存在,莫过于秦家家主秦时意。   他手段狠辣,家中庄园养着一群见过血的畜生,从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寡心绝情的怪物一定会孤独终老。   直到某天,坟地般的庄园出现了一个少年。   画画、读书、大笑、种花。   少年在清晨的后院散步,在深夜的沙发假寐,在人满为患的病房里凑近他,眼睛亮亮地尖叫——   “秦时意你好爱我哦,我们纹个情侣纹身吧!你纹余清清我爱你一辈子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纹好嘟~”   病房瞬间寂静。   众目睽睽之下,高大英俊的男人沉默三秒,而后平静点头,淡声纵容道:“好。”   ——怪物终于有了镣铐,脖颈锁链的另一头,就在少年手上。   2.古代最强恋爱脑【已完结】   武艺高强情绪稳定·真卡皮巴拉成精攻 X 毒辣阴森九千岁·真太监受   -   身为一只水豚,桃星流意外穿进小说,成了江湖赫赫有名的正道大侠。   出关第一天,缺乏常识的他就被歹人迷晕。那人见他容色出尘,将他打包送给东厂,以此讨好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谢臣。   传闻谢臣颇好男色,却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是个被文人痛斥奸妄的太监。   他对桃星流说话,桃星流呆呆吃糕点:哦。   他让桃星流走开,桃星流默默看天空:嗯。   他问桃星流为何隐瞒身份,桃星流慢悠悠闭眼泡澡:都行。   谢臣:……   后来,谢臣压抑着狂跳的心脏,颤声让桃星流吻他。   桃星流想了想,漂亮的脸上神情万分严肃:“那说好了,你要让我当你的唯一。”   被万人唾骂的太监沉默几秒,忽而将人圈紧,毒蛇般死死绞紧他身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子,你早就是我的唯一了。”   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也无法放手。   3.虫族最强恋爱脑【已完结/酸涩狗血】   穿越人类·雄虫攻 X 前心机后黑化的皇子雌虫受   -   南斯的偷情对象是只雄虫。   雄虫出身平民、胆小怯懦,却因B级基因和漂亮的脸蛋被迫入赘皇家,成了他那个瘫痪弟弟的丈夫。   计划使然,南斯只露出了一点伪装的温柔,对方便毫不犹豫地抛下昏迷的弟弟,投入他的怀抱。   ——如此浅薄可笑。   南斯本以为他对这只蠢虫只有利用。直到某天清晨,他的弟弟苏醒过来,指控南斯为夺权设陷残害手足。   无数刀尖对准南斯,而上一秒还在对他撒娇的雄虫,下一刻就狠狠甩开他的手,眼泪汪汪跑到他的好弟弟身旁,怯声指控:“我、我是被他强迫的......”   “……哈。”   南斯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只雄虫,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架空虚构背景,与现实无关,请勿代入现实。)   4.无限最强恋爱脑【已完结】   不识爱恨艳丽懵懂恶鬼boss攻 X 榜一大佬杀神煞星闯关受   -   无限S级世界,宋之年遇见一个身穿血红嫁衣的新生恶鬼。   出乎意料的,恶鬼格外懵懂无知,轻易就被人蒙骗。他乖乖牵着宋之年送到出口,还伸手拉钩,小声约定:“哥哥,下次再见。”   谁要跟恶鬼再见?   宋之年哼笑,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没有打开过那扇门。   直到黑暗来临,刻意被忽略的欲念在深夜放大。   宋之年又一次梦见那个没有呼吸的恶鬼——少年神情惊惶,艳丽的双眸闪烁着泪光,唇瓣红肿又不堪。   ……他正被自己按在床上,随心所欲地强吻。   宋之年从梦中惊醒,脸色难看地要去冲冷水澡。   下一秒,冰冷的手从身后伸出,耳畔传来少年诡谲的哭泣:“哥哥,我们拉过钩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5.修仙界最强恋爱脑   一心成仙的俊美半妖狐狸攻 X 无情道失忆仙尊受   ……【防盗80% 72h】   阅前需知:   *1v1主攻感情流,练一下人设   *没有逻辑!重复,本文没有逻辑且文笔烂,尬尬的很无脑,不适合极端控党!   *晋江好文千千万,如有任何不喜不必勉强,请立刻点叉!   【盗文自觉离开/修文频繁,只对正版内容负责】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系统 穿书 爽文 白月光 单元文   主角视角攻互动受   一句话简介:是恋爱脑,怎?   立意:靠自己的能力过上想要的生活 第1章   余清清又在发朋友圈了。   咔嚓几声,闪光灯接连亮起。他编辑好文案,低头兴致勃勃地选着相册。   是清清吖:【出发^^】   六宫格图片,三张车内豪华布置,三张余清清的自拍,姿势分别是:比耶、wink、露齿笑。   发出去几分钟,没有任何点赞评论。这是刚注册一周的新号,列表好友少得可怜,对话框里只有两个头像:一个微信团队助手,一个余择远。   余清清也不在意,转头又去拍车窗外繁华绚丽的灯火。   霓虹透过玻璃折射在余清清脸上,衬得他瞳仁湿湿亮亮。像只被关在宠物店许久的小狗,隔着橱窗好奇打量着陌生的一切。   车后座的半米之隔,余择远目光复杂地冷眼看身边少年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开口:“拍好没?”   余清清正对准窗外月亮,闻言赶紧按下快门键,笑着转头:“拍好了,哥。”   这声“哥”显然又让余择远哽了下,几秒都没说出话来。   脑海中,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忽地响起:   【他看不起你,别叫他哥。】   【......哦。】   余清清眨眨眼,这才记起来余择远的性格。   他刚穿来一周,对这个敏感肌的便宜哥哥有几分了解。对方是个嫡庶神教,很瞧不上原主这个刚成年才被捡回家的私生子,对他颇为嫌弃。   一周前他还勒令自己必须称呼他为“大哥”,以证辈分,后来又突然不让叫,特别多变。   余清清收起手机,亮亮的眼睛看着余择远:“怎么了?”   “......”   对上这双格外纯粹的黑眸,不知为何,余择远总有种自己在跟一只吉娃娃说话的错觉。   “没什么……”将诡异的想法抛之脑后,他语气生硬:“就是告诉你,一会儿到了秦家后,记得听话温顺点。”   “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忍忍就过去了,你的任务是让秦总开心,绝不能惹怒他,如果惹怒了,也绝不能连累余家。”   顿了顿,余泽远似乎想起什么,声音又变得冰冷:“虽然你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但父亲已经让你上了一周的礼仪培训,到时候别丢我们余家的脸,懂了么?”   余家是最近才起来的新贵家族,本就被那些老牌豪门子弟隐隐看不起。这次冒险将余清清送去秦家,也是存了些想打脸的意思。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送去秦家的,有个美貌儿子给人家秦总当狗,这叫荣幸。   余清清虽然迟钝,却也能感受得出面前人快要溢出来的厌恶。他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闻言只哦了声,便低头看着手机不再说话。   脑海里,系统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言简意赅:   【蠢东西。】   【就是,】余清清同意:【这家人真是既要又要,怪不得是炮灰呢。】   余清清是意外穿进这本书的——这是一个小说世界,由一本名为《负心错爱》的耽美小说衍生而来,讲的是主角攻受经历误会、绑架、假死、复仇……等等曲折后,发现自己依旧深爱对方的极致狗血故事。   故事的大反派,就是主角攻的小叔,秦时意。   身为反派,秦时意权势滔天、冷血无情,将主角攻受虐到哭天喊地。   而身为和余清清同名的炮灰,原主则懦弱阴暗、对权势极度渴望,只是一个活不过三天的npc。   原著剧情里,原主会在今夜被余家打包送给秦时意当金丝雀,并意图下猛药爬床。他手段粗浅,结局自然也凄惨:打断全身骨头,拖进养着狼犬的后院,成功变成了一堆饲料。   始作俑者秦时意却连听他惨叫的功夫也没有,直接回到书房继续工作,任由佣人清理着不远处溅满鲜血的地板,神色漠然。   如此凶残。   余清清嘶了声,忍不住小声嘀咕:“要不是想活下去,我才不干呢......”   他在穿书前是个在孤儿院长大的男大学生,因为救马路中央的老人而英勇牺牲,享年十八岁零六个月。   大概是老天看他命不该绝,死后余清清就身穿进了这本小说,脑子里还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恋爱脑系统。   系统告诉余清清,只要成功攻略秦时意,获得满分恋爱值,就能得到第二次生命,再次活下去。   又是攻略又是恋爱值的,这意思不就是让他去勾引秦时意吗?   可这样一个反派,刻意勾引的下场和找死也没什么差别吧......更何况这里可是狗血文世界,道德和法律在反派面前能有几分用处?   想到这儿,恋爱经验为零的余清清就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一旁的余择远见状,暗含警告地皱眉盯着他:“余清清,你最好安分点。”   “如果不是余家,你现在还在筒子楼当辍学小混混,这辈子都接触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家,你应该懂得感恩,好好报答......”   他人机般滔滔不绝地将父亲的交代输出,还要再说。   黑色车子却嘎吱一下,猛地停住。   几秒后,司机隐隐惧怕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少爷......到西山楼了。”   话音落下,余择远瞬间噤声。   他看向前方,脸色不由自主白了白。不远处,高耸的黑色金属栅栏拔地而起,足足五层的庞大建筑在深夜中无端显得阴森,门口监控闪烁着红绿交替的无机质冷光,黑衣保镖面无表情地来回巡逻。   空气寂静如坟场,令人窒息。   西山楼是秦时意的私人庄园之一,也是他最常住的地方。若非秦老爷子事先交代,余家的车连山脚都不敢靠近。   想到A市那些关于秦时意的传言:心狠手辣逼死亲生叔叔、养着一堆见过血的畜牲、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余择远咽了咽口水,竟有些不敢说话。   直到强烈的闪光灯猛地在身边亮起。   ——咔嚓。   余择远惊愕侧头。   一道身影飞快闪过。   唰的一声,只见刚刚还在他身边的黑发少年瞬间闪现门外,宛如一只跳出车的敏捷小狗,兴奋地往那高大的房子前跑去。   “……余清清!”   不等余择远惊声阻止,余清清已经掏出手机,双眼发亮,对着面前的气派房子就是一阵猛拍。   咔嚓!   咔嚓咔嚓!   “哇......”   只住过孤儿院和学校宿舍的他不禁抬头,发出了穷人没见过世面的感慨:“好漂亮的庄园啊!”   瞧瞧这错落有致的中式建筑,这遍布监控的高科技气息。   反派住的房子就是气派。   余清清握拳,一改之前的心不甘情不愿,目光坚定地对系统信誓旦旦:【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攻略秦时意!】   ——他也想住大house!   立刻!马上!   -   庄园别墅内。   一楼书房灯光明亮。   身穿黑色衬衫的男人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管家:“礼物?”   他的声音很低,冷而沉,混杂头顶若有若无的暖气声,像某种爬行的冷血动物。   管家赵姨点头,手里拿着一叠资料,语调平稳地汇报。   “是做智能AI的余家,前些天搭上了王经理,说是刚找回流落在外的小儿子,长得漂亮,性格又懂事,很适合送给您当礼物解闷。”   “老爷子知道后,刚刚临时打电话给安保队那边,让余家开车进了庄园,人现在就在别墅外。秦总,这是那位私生子的资料。”   新鲜打印出来的资料上,依稀能看见几张面容清晰的照片。   秦时意没有接,目光转回电脑花花绿绿的数据上,语气依旧平静:“扔了。”   “让他们离开,再把安保队清理一遍。”   “好的。”   赵姨点头,毫不犹豫将余清清的资料放进碎纸机。   照片转眼变成垃圾,她转身刚要离开。   下一秒,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屏幕倏地跳出一串熟悉的号码,不断闪烁。秦时意一顿,视线终于从数据前离开。   电子屏光映照出他本就冷厉的眉眼,在夜色的衬托下,更显漠然深沉。   赵姨停下脚步,知道是老爷子来电了,便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待老板发话。   一般情况下,老板不怎么会拒绝老爷子的要求。   但送个大活人来秦家,还是以“礼物”这样暧昧的名义,未必也太越界了……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名头。   忽然。   【叮咚——】   安静的书房被一声门铃打破。   清脆的门铃通过电路线,从大门清晰同步到书房,只响了一声就再无动静。   仿佛此刻门外正站着一个礼貌的客人,乖巧地等待着主人家开门迎接。如果这里不是秦时意的庄园的话,赵姨觉得自己不会如此诧异。   她看了眼外面静如坟头的庄园,又回过头,看了眼书桌后犹如惊悚片大boss的老板,罕见地有些犹豫。   “秦总,您看……”   深夜来访,于情于理,似乎都应该和客人见一面。   清淡檀香弥漫在空气中。   男人沉默两秒,摁灭电话,还未开口。   下一秒,检测到主人迟迟没有动作,书房正中的监控台忽然智能打开。   电子屏幕一闪,自动跳转出此刻外头的画面,却与管家想象的场面截然不同——   别墅门口,陌生的少年正被数个高大保镖围在厚重门前,一只手放在门铃处,另一只手死拽着保镖手里的手机,脚边还堆着一个行李箱。   行李箱沾着新鲜灰尘,应该是被谁匆忙丢下来的,边缘处有些裂痕。   少年的脸正好怼在监控前方,因为距离过近,镜头畸变,所以显得整个人头特别大,身体特别小。   ......像个4399游戏里的粗笔火柴人。   【宿主,反派看监控了。】   火柴人余清清正在心中大骂连车带人落荒而逃的余择远,闻言连忙歪头,努力找到摄像头的方向,大声道歉。   “对不起,秦总,我不知道不能拍你们家大门,你能不能让他们先放开我的手机?”   巴掌脸直直看向监控。他分明个子不矮,仰视镜头时却像块被挤扁的小熊软糖,有种皱巴巴的委屈和欲哭无泪。   “这手机超贵,我买不起新的啊!” 第2章   仿佛接收到什么指令。   几分钟后,围着余清清的黑衣保镖忽然潮水般无声撤去,别墅的大门滴滴一声,从里自外打开。   灯光下,身穿制服的一排佣人静静站在门内,脸上是训练一致的漠然。   “先生,请进。”   这阵仗,唬得穷人余清清一愣一愣的。   佣人声音低沉,体格健壮,显然和门口的保镖没什么分别,一拳就能将一个高壮成年人打得失去抵抗能力,就余清清的身板来看,也就半拳头的事。   然而余清清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他觉得秦时意人怪好的,说一声就让保镖放了他,还让这么多人站门口欢迎自己。   “谢谢,谢谢啊。”   拿回手机,他喜滋滋又迷迷糊糊地拖着行李走进别墅,坐在沙发上,接过了佣人递来的热水。   少年很礼貌地没有乱看周围简洁奢华的装修,一双眼睛却又亮又开心。   别墅暖气开得足,将深秋夜里的凉意融化。室内灯光明亮,空气中有股浅淡的檀香气息,缓缓弥漫。   沙发对面,坐着一个和这檀香很相配的高大男人。   黑短发,黑衬衫,黑瞳仁。   仿佛索命阎王般的气质和穿着,不必多言,他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秦家家主,秦时意。   ……这就是他的攻略目标?   面前男人面无表情,沉默专心地看着手中文件,偶尔翻页,显然是没空分半点心思给余清清。   余清清也不在意,喝了口水,感觉甜甜的,又低头去看手里漂亮透明的玻璃杯,在心中哇了声。   【这杯子好好看啊,肯定很贵。】   系统没出声,几秒后,才搜索到价格。   【这是套装,一共两个,标价两万八千八。】   两万八千八。   这数字惊得余清清差点跳起来逃跑。   这可比手机贵好几倍,万一砸了卖掉他都赔不起。余清清对别的迟钝,但对钱敏感得很,连忙小心将杯子放回茶几上。   动作匆忙间,却又不小心被脚边行李箱绊了下。   砰的一声闷响。   少年哎哟一声,猛地一头栽倒进沙发缝隙,小腿骨头磕在坚硬锋利的大理石桌角上,痛得五官都有点变形。   然而他的右手却条件反射将玻璃杯高高举起,攥得又紧又牢,生怕有一丝磕碰。托举的姿势跟自由女神像一模一样,心酸而努力。   目睹全程的赵姨:“......”   沙发对面,听见动静的男人一顿,依旧看着手中文件。   好半天,将公司数据整理完毕。   秦时意这才抬头,不带情绪地望向对面的少年。   “名字。”   他平声开口,对余清清的疼痛和狼狈视若无睹,目光语气都很冷淡,仿佛眼前的活人和手中的文件没什么分别。   又或许,余清清还没有他的文件重要。   余清清一听,连忙放下昂贵杯子,忍着痛自我介绍:“你好,秦总。”   “我叫余清清,今年十八岁,是余家刚从贫民窟找回来的私生子,也是余家送给你的礼物。”   过于直白的话语,令秦时意又是一顿。   他如此坦然地说出私生子和礼物这两个词,仿佛被当作毫无尊严的货物、被交易般送给一个同性别的男人,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又或者......他根本不明白礼物的真正含义。   少年和秦时意对视,双眼比窗外的月亮还要清澈。   他穿一身白,皮肤也似镀了层透润白釉。身量并不算小,清瘦高挑,额发因为刚才的跌倒微微凌乱,有股一望便知是少年的天真气。   二人对视着,余清清眨眨眼,心里有点奇怪。   原著里没有发生这场剧情。   余家将人送来后,秦时意本想直接让原主离开,却接到老爷子以死相逼的电话,于是皱眉留下了人。   只不过他连别墅大门都没打开,直接将原主丢进庄园里的某个旧院子,便没再给过眼神。直到原主不知死活地半夜偷偷溜进别墅房间,在秦时意水里下药,这才触发了悲惨GG结局。   沉默许久。   秦时意波澜不兴地看着少年,平声重复:“余清清?”   余清清毫无所觉地点点头。   想了想,他又认真补充:“是年年有余的余,清澈明亮的清。”   院长妈妈说过,希望他的一生平淡幸福、清澈明亮,所以给他取名余清。   谁知登记时那工作人员听岔了,以为是叠词,大手一挥,就登记成了朗朗上口的余清清。   脑海中浮现中年女人无语的脸,余清清忍不住笑了下,连小腿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他有张唇红齿白的脸,却并不弱气,琥珀色的眼睛弯起,由内而外透出一股轻快而明亮的笑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薄荷味儿硬糖,亦或青涩微酸的柑橙香。   干净,是秦时意对余清清的第一印象。   但太干净的人,只会让人觉得刺目。   男人看着余清清,冷冽的眉眼浅淡,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没什么情绪地移开视线,看向赵姨。   “给余先生在一楼收拾间客房。”   “好的。”   ——居然让他在别墅暂时住下了?   余清清一愣,然后是惊喜:【系统,我要住大房子了,人生第一次!】   懒洋洋的声音嗯了下,似乎也很满意。   【不错不错,继续保持。】   看来秦时意也没有书里说的那么可怕嘛。余清清信心大增,笑着礼貌道谢,又很快皱眉嘶的一声,低头捂住了隐隐发疼的小腿骨。   刚刚那下磕得结结实实,估计现在已经肿了,也不知道秦家有没有药。   秦时意像是没看见少年蹙起的淡眉,漠不关心地起身,拿住文件。   他身高接近一米九,站起时气势锋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大片阴影,余清清歪头,鼻尖闻见由远及近的淡淡檀香。   男人路过捂着小腿轻揉的余清清,脚步未停,很快走进电梯里,按下数字。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关闭。   那张英俊冷淡的脸消失在门后,半晌,再无动静。   ......   月光如水。   A市是海滨城市,尽管已经深秋,茂盛的树影依旧在夜色中摇曳。   余清清拉着行李箱,乖乖跟着赵姨走到一间收拾完毕的宽大卧室门前。   “余先生,您今晚住这里。”   中年女人打开灯,看了眼他的行李箱,有些为难:“西山楼只有秦总尺寸的衣服,不知道您带了换洗衣物吗?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现在就让人出去买,大概需要半小时。”   至于把秦时意的衣服给余清清穿,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赵姨以前在秦家老宅当管家,后来辞了工作,又跟着秦时意来到西山楼。相处数十年,她说得上是最为了解秦时意的人之一。   不谈心黑手狠的作风,秦时意骨子里其实颇为偏执。   他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很强,且伴有严重的强迫症。小到手边惯用的玻璃杯、大到家中常摆的书籍装饰,只要有旁人用过、打乱过,他必定会将东西和用过的人一起丢弃。   要是余清清用了他的东西,保不准明天就会出现在养着狼犬的后院里。   好在余清清摇摇头,不怎么在意:“我有衣服的,您放心。”   行李箱虽然命运多舛,但那里面是余家给他收拾好的东西,因为是来秦家,他们不敢滥竽充数,给的都是最好看的衣服和首饰,就盼望着能引起秦时意注意。   余清清踩着柔软地毯,将行李箱放下,刚想问这里有没有跌打损伤药,最好是膏药。   ——根据以往的生存经验,小腿上的伤贴个几天膏药应该就能没事。   脚步声响起。   走廊处忽然走进来一个佣人,手里拿着一个挺大的医药箱,语气恭敬:“余先生,秦总让我给您上药。”   “如果实在痛,还可以叫家庭医生过来看看。”   赵姨闻言一顿,面不改色,眼底深处却有些吃惊。   余清清摇头,不习惯别人碰他,“不用了,我自己上药就行,谢谢。”   他接过药箱,那佣人顿了顿,看了眼赵姨,得到允许后,这才和她一起退出房间。   咔哒一声,房门关闭。   暖气氤氲着落地窗的玻璃,余清清坐在床边,脱下柔软长裤,低头看腿上伤口。   灯光下,瓷白纤瘦的小腿肿起了一道可怖红痕,一直蔓延到膝盖下方,甚至还能看见隐约青紫的淤血。他皮肤从小敏感,稍微一用力就容易留下印子,所以此刻的视觉效果看上去格外吓人。   余清清习以为常,拿出一套睡衣,先去浴室洗了个澡。   不知是不是豪门的佣人比较贴心,浴室所有的装修都贴上了使用说明,让余清清不至于一边搜手机一边洗澡。   刚刚的药箱也是,里面很多药都是外文名词,全靠贴着的中文余清清才不至于抓瞎。   他很快洗完澡上药,一头扎进了柔软又温暖的大床里。大概是今天事情太多,困倦很快让眼皮沉睡,脑海里的系统轻声提醒他。   【反派不会让你住这里太久,记得想个办法,让他同意你长住。】   ——余清清和秦时意的身份天差地别,唯有住一起才有攻略的机会。   余清清迷迷糊糊应了,彻底失去意识前,还不忘掏出手机,发送今天的朋友圈。   是清清吖:【到达^^】   这次只有三张图片。   一张深夜豪宅、一张昂贵水晶杯、一张摆满药品的药箱。   没过多久。   沉睡的黑夜中,有人给他飞快评论,语气震惊。   余择远:【你没事吧?】   余择远:【你被打了?】   余择远:【你被打得只能自己上药了?!】   余择远:【人呢?余清清,还有气没!】 第3章   余择远的胡思乱想显然无法传到西山楼。   余清清整夜好眠,一觉睡到生物钟发作,犹觉困倦。身体习惯性开机,他在早上六点睁开迷蒙双眼,又很快合上。   四肢并用地钻出被窝,少年像只刚出生的小狗,闭着眼就要磨蹭地爬起床。   系统在此时开口,似乎没有关机休息过。   【继续睡。我们现在在秦家,不用上礼仪课。】   ......对哦,他已经不在余家了,也不用六点就爬起床学礼仪。   迷迷糊糊的念头闪过,余清清身体比脑子快,立刻就再次爬回被子里,脑袋一歪,暖融融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快两小时。   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朝霞遍布,余清清坐在明媚阳光里,心情很好地发了会儿呆。   脑海中的系统又在懒洋洋播报。   【早,七点四十了。】   余清清清醒过来,很快起床,元气满满地回它。   【早安!】   静音的手机放在床头柜前,他揣进兜里,洗漱完毕后就兴致勃勃出了房间。别墅内的佣人们早已起床,各自沉默地做着手头工作,对他这位陌生来客并未有任何反应。   客厅一片空旷,空气很安静。   秦时意不在,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出门了。   以己度人的余清清摸着下巴,觉得攻略对象应该是还在睡大觉。   这才不到八点,再冷漠无情的反派也是要赖床的嘛,他理解。   心大的余清清自顾自在至少两百平的别墅一楼走动,双眸亮亮地看着各种昂贵的智能家居,只觉得大开眼界。他很快走到别墅朝南的尽头,透过玻璃大门,外面是修建整齐的大花园。   十一月初,阳光正毫不吝啬地洒落,西山楼地理位置优越,依山靠海,一打开门,就能闻见泛着微微潮意的清新空气。   余清清探头,一边咔嚓拍照,一边忍不住感叹:【系统,住在这里好幸福哦。】   【这算什么?】   系统似乎有点不屑,顿了顿,又勉强道:【那你努力攻略反派,争取把他的房子车子存款全都拿下,一个不留,这才叫幸福。】   【好啊好啊,我一定努力。】   余清清忙不迭点头,脚步轻快地沿着宽阔平坦的道路散步。他的小腿经过一夜药敷已经消肿,但依旧青紫一片,遮在长裤里,隐隐作痛。   不过这不影响余清清左扭扭、右扭扭、叉手下腰......认真地开始锻炼身体。   少年黑色的头发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看上去格外柔软,有种令人很想尽情揉搓的毛茸茸之感。   三楼健身房。   落地窗前,男人漆黑眼瞳半垂,冷淡地看向楼下花园。   他站在跑步机上,呼吸略微起伏,深色无袖背心衬得人肩宽腿长,臂膀有力。紧实的肌肉因为运动微微鼓胀,眉眼在阳光中依旧显得凌冽。   滴的一声。   屏幕跳出两小时运动结束的提醒。   秦时意停下动作,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视线依旧落在那道清瘦身影上。   阳光里,热完身的少年挽起袖子,休息了半分钟,又很快开始卖力跳操,仿佛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周围不断有佣人经过,他却毫不在意,依旧乐滋滋地运动着,似乎天生就这么心大。   跳着跳着,余清清忽然又掏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镜头就开始了比耶自拍。   ......莫名其妙的行为逻辑,像公司子品牌最近在开发的那款电子宠物手游。   真的很像。   面无表情看了半天。   直到智能手表滴滴作响,提醒他站立时间太久,注意心跳变化。   秦时意这才一顿,几秒后,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走进浴室,冲干净身上汗意。   水声停下。他换上衬衫西裤,如往常一样下楼吃饭。佣人们显然也很习惯他雷打不动的作息,掐着时间做好了早餐,端上餐桌。   赵姨看了眼走廊:“秦总,余先生应该还在洗澡。”   秦时意淡淡嗯了声,没说话,坐在主位上,打开电视的金融播报。   看了十分钟。   房门开关声终于响起,洗完澡的余清清出来,闻见热气腾腾的香气。   他感觉到饿意,连忙走到偌大餐厅,长长的餐桌上摆着许多食物。   余清清看了眼正听新闻的秦时意,很礼貌地问他:“秦总,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挑的是秦时意右手边的位置,离秦时意很近,几乎只有一臂之隔。   男人一顿,目光移到余清清身上。   还未回答,他的视线忽然一凝,漆黑瞳孔冷厉:“你穿的什么?”   “啊?”   余清清一愣,没察觉到他话里的锋利,茫然低头:“我穿的衣服啊,怎么了吗?”   他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点潮气,上身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宽松棉麻长袖,前面有花鸟虫纹的暗色刺绣,是余清清随便从余家给的行李箱里拿的。   然而余清清不知道,这件衣服的后背另有乾坤——   衣服背面的镂空设计蒙着一层白纱,不知是什么材质,穿时不明显,彻底套上后才显出暧昧痕迹。   柔软透纱几乎露出少年整片细腻光洁的背,暖气氤氲,他丝毫不觉地看过来,琥珀色的眼底是一望到底的清澈和疑惑。   仿佛在质问他,这有什么?   老古板,是你自己想多才对。   秦时意眯了眯眼。   气氛骤然降温,冰冷蔓延,赵姨和佣人一惊,立刻心惊肉跳地深深低下头,不敢说话。   然而余清清脑海中,系统咦了一声,似乎也才刚发现这衣服的猫腻。   【等等,宿主,你背后是透明的。】   余清清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   下一秒,系统声音却又响起,难得有些兴奋。   【肯定是余家人设计的衣服。正好,你可以用这衣服去攻略反派啊。】   【这样就可以让他同意你住在秦家,然后你们就可以开始恋爱了。】   余清清又是一愣,想了想......好像也在理?   又没下药、又没强迫,反派人挺好的,应该也不至于对他怎么样吧?   余清清不开窍,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偏偏系统也没有,一人一统一合计——大有希望啊!   于是说干就干。   余清清一改之前的疑惑,连忙侧过身,刻意将清瘦瓷白的背脊正对秦时意,露出大片细腻皮肤和锋利蝴蝶骨。   回忆着影视剧里的桥段,他回头,用力朝秦时意眨了眨眼。   秦时意:“......”   一旁的赵姨:“......”   系统还在脑海催促:【台词,话本上还得说台词呢。】   哦哦哦,台词。   余清清有点抓瞎,想了几秒,想起来了,立刻又眼眸亮亮地问:“秦总,我特意为你穿的,你喜欢吗?”   清透明快的声音回荡在寂静餐厅。   半晌,却只得到一片莫名的沉默。   就在余清清和系统都摸不着头脑时。   “扑哧”一声。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格外放肆的笑声。余清清茫然转头,就见一个身穿校服的十七八岁少年正站在玄关处,既震惊又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们——   “不是吧,小叔,你从哪儿捡来了一个傻子啊?” 第4章   骂谁傻呢?   余清清什么都吃,就是吃不了亏,特别是怀疑他智商的。   也不顾还在勾引反派了,他瞪着两只大眼睛就反问:“你谁啊?怎么进来的,私闯民宅呢?”   那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感觉他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本来就是嘛,等他勾引到反派后,这座庄园不就也属于他了吗?   西山楼就是他未来的房子!   脑海中的系统连连附和,懒洋洋的声音难得跟着大骂。   【谁允许他出现的?破坏了我们辛辛苦苦营造的纯欲氛围感!】   这下好了,什么纯欲感都没了,忽然出现一个第三者,那还谈什么勾引?   攻略大计未半而中道崩组,一人一统都生气地看着门口。   玄关处的秦之羽一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太爷爷放养的那只活泼狸花猫——眼睛忒大、脾气忒坏、毛发忒漂亮。   而且气性长,动不动就朝陌生人哈气。   他嘿了声,换了鞋进来,又乐又有点莫名其妙:“不是,你还问上我了?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你脑子没事儿吧?”   围观小学生对呛的赵姨:“。”   她第一反应是去看旁边面无表情的秦时意。   然而更惊悚的是,靠着几十年的相处,她居然硬生生地从那张波澜不兴的死人脸上品出了几分意思。   赵姨连忙咳了声,没去看秦之羽,反而先看向余清清,笑着开口解围:“余先生,这是秦总的侄子,秦之羽。”   然后才和秦之羽介绍:“秦少爷,这是秦总的......朋友,余清清。”   秦之羽一愣,原本不以为意的态度忽然收敛了些,几秒后,居然还说了声你好。   余清清顿了顿,也回了个你好。   心中却有点疑惑:【系统,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啊。】   系统沉默几秒:【宿主,这是《错心绝爱》的主角攻。】   哦,原来是主角攻啊。   什么?主角攻!   余清清本就大的眼睛又瞪大了点,看着一身校服、明显还是个学生的主角攻走到秦时意身边,放肆的神情完全消失 ,很恭敬地叫人:“小叔。”   秦时意嗯了声,脸上看不出情绪。   余清清石化:【系统,这本书的感情线什么时候开始的?】   系统:【在主角攻上大学后。宿主你忘了?我们现在的时间线是小说前传。】   ......余清清确实忘了来着。   系统怕他没搞清,又补充剧情:【反派现在才二十六岁,还没有完全成为秦家家主。要等一年后,主角攻在大学遇见了自己的此生挚爱:主角受,然后又因为祖爷爷和父亲忽然车祸去世,主角攻性情大变,怀疑这是反派做的手脚,一边暗暗发展势力一边调查反派,意图夺权。】   【但是反派这时候已经完全收服秦家,他搞不过人家,与此同时他又发现主角受似乎是刻意接近他的,于是开始虐人身心、你追我逃、绑架失忆......】   【总之,在他们缠缠绵绵三十万字后,反派意外死于一场车祸,于是主角攻继承了秦家,两人和好,小说结束。】   ......好草率的死法,好草率的结局。   余清清有点不能理解作者的精神状态。   肚子叫了几声,他回过神,觉得还是胃比较重要。于是把这些七七八八的剧情抛下,刚要坐下吃饭。   秦时意忽然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赵姨:“拿件外套。”   余清清一愣,刚在余清清斜对面坐下的秦之羽也是一愣。   然后他默默起身,离余清清的座位更远了些。   赵姨倒是笑眯眯的,别墅里有中央温控和地暖,她只拿了件尺码合适的轻薄衬衫过来。   “余先生,这是早上才买的衣服,洗过了,很干净。”   余清清接过来,穿上的同时不忘道谢:“谢谢您。”   他不知道,这些衣服是秦时意看完余清清晨练后,临时吩咐管家去买的,还买得挺多。   ......就像刚养电子宠物的人,偶尔也会因为自家宠物没什么漂亮皮肤,而上头地氪金消费。   白到刺眼的光洁背脊终于被遮住。   男人这才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不再看余清清,面色寡淡地开始吃饭。   餐厅安静下来,餐具碰撞的声音偶尔响起。   借着喝水的功夫,秦之羽忍不住拿余光去打量余清清。   少年正咬断一只春卷,品尝食物的神情很虔诚。玻璃杯里装着温热豆浆,他拿起来,很小心地喝了口,又很小心放下,仿佛是怕自己磕碎了杯子似的。   秦之羽:“......”   秦之羽就很好奇啊。   这土了吧唧的漂亮村里人哪儿来的?   十七八岁的男生好奇心实在旺盛,不停偷偷摸摸抬眼,去观察他翘起的睫毛、琥珀色的瞳孔、鼓起的脸颊肉......   “秦之羽。”   直到一道声音乍然响起,平静寡淡。   秦之羽却反射性心中一凛,连忙收回目光:“是,小叔?”   秦时意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被阳光照射,依旧深不见底:“爷爷有事?”   言下之意,是问他这个高三生一大早过来干什么。   秦家子孙不兴,几年前秦时意更是用贪污巨额公款的理由,硬生生逼得叔叔跳楼身亡,于是到了秦之羽这代,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孙辈。   而秦时意虽然手段狠辣,除了秦老爷子之外,秦家所有人都很怕他,但秦之羽和小叔接触过后,反而觉得他很威风,发自内心地想成为他这样的人。   ——慕强、慕权,是刻在豪门人骨子里的东西。   秦之羽放下杯子,恢复了精神,笑嘻嘻地说:“是太爷爷下周末就要过七十五岁大寿了,让我过来,问小叔您什么时候回老宅。”   至于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当然是因为昨天才自作主张地放了只电子小狗进来,不好再开口。   秦时意心知肚明,也没在意,淡声道:“周五下班后我会回去。”   秦之羽哦了声,不敢再细问,于是跟着吃完了早饭,很快就离开西山楼,老老实实去上课了。   他走后,秦时意也穿上了西装外套。   修长高大的身影站起,如往常般准备出门上班。   “等等——”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得益于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余清清吃饭的速度很快,见反派要走了,赶紧叫住他:“秦总,等等。”   秦时意的步伐一停。   片刻后,男人回头,侧脸轮廓落拓,声音浅淡:“有事?”   确实有事。   余清清穿着那件轻薄的衬衫,期期艾艾地来到他面前。   声音却依旧轻快,连求人也有种不管不顾的迟钝和乐观:“我就是想问一下,周末秦爷爷的生日宴,我能不能去啊?”   仿佛是怕秦时意拒绝,他又连忙补充:“我会带生日礼物的,我就是想去看看,行吗?”   才怪。   他要攻略秦时意,而秦时意又工作很忙的样子,再不找个借口共处,还怎么攻略成功?   而且生日宴是在下个周末,也就是说,如果秦时意同意了,那他又可以在西山楼住到下周末了。   简直一箭双雕,绝顶聪明!   余清清眼睛亮起来,像是被脑中美好的想象开心到,非常期盼地看着秦时意,还不自觉靠近了他几步。   少年背后仿佛有道无形的毛茸茸尾巴,正疯狂摇晃着,对秦时意命令:答应吧!答应吧!   ......电子宠物会这样提出要求吗?   秦时意眼瞳漆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距离太近,有股区别于檀香的、轻盈调皮的气息,顺着空气,缓慢渗入呼吸。   是舒肤佳香皂味。   纯白清香型。   ——他没用浴室里的沐浴露?   修长指尖微不可察地捻了捻。   秦时意静静地和余清清对视,半晌,终于平声冷淡地开口:“可以。”   余清清瞬间惊喜,开心地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浑身都散发着阳光灿烂:“好耶,谢谢秦总!”   他的无形尾巴好像晃出了残影,毛茸茸软乎乎,秦时意几乎能想象到摸到的手感。   指尖好像更痒了。   男人嗯了声,面不改色地转身,似乎没有听到余清清一连串的感谢,依旧冷淡地走出别墅,坐上了黑色LM。   车门关闭,隔绝一切阳光和温度。   然而不知怎么,那股香味却一路追着他出来,若隐若现、交缠浅淡地欢快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好香。   与此同时。   别墅内,开心的余清清伸了个懒腰,刚想回到房间。   叮咚一声。   脑海中的系统声音倏然响起——   【检测到反派恋爱值上升,当前恋爱值:1】   【请宿主继续加油,将恋爱值上升至100!】 第5章   说好了不给秦时意丢人,余清清就不会食言。   更何况他人还那么好,直接送了他1点恋爱值!   感动得余清清觉都睡不着了。冥思苦想了两天,才终于拍板定下周末的生日礼物——亲手做给秦老爷子的豪华MAX版生日蛋糕!   “院长妈妈说过,能从亲手做的食物里吃出爱。”   手握打蛋器的少年站在厨房,看着手机里的烘培教程自信一笑,像只得意的歪嘴小狗:“那我先做一个出来试试。”   西山楼的厨房不在主别墅内,位于隔壁的一层小洋房。此刻洋房门外,佣人隐隐有些担忧:“余先生,您真的不需要我们来帮忙吗?”   “不用啦,谢谢,”余清清赶紧回头,笑着摆摆手:“教程很简单,我觉得我能做出来。”   他的瞳孔在下午五点的日光中显得透明,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琥珀糖,甜蜜蜜,亮晶晶。   庄园还从未出现过这样新鲜而生动的少年,甚至可以说,西山楼以前就像个安静的坟场,和主人一样冷漠寡淡。   佣人的扑克脸褪去几分,忍不住周全道:“好的,那我在外面呆着。厨房各类用具都是新的,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叫我。”   余清清笑眯眯地点头说谢谢,大门关闭,偌大房间只剩下他一人。   系统好奇:【宿主,你还会做蛋糕?】   余清清理所当然地点开手机:【不会啊。】   系统:【?】   【但是我会炒菜,我还会种菜!这也差不多吧?】   余清清依旧很自信。   他在穿书前住的福利院条件一般,位于郊区,为了减少一些负担,院长妈妈在院内开垦了几块田,用来种菜自给自足。   余清清小时候经常和院里的其他小朋友跟在她屁股后面帮忙:浇水啦、打虫啦、摘菜啦......对种菜炒菜这些琐事说得上熟练。   ——做个蛋糕还不是手拿把掐?   系统不懂这些,但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放下心来,还不忘提醒:【那你不要做得太好吃。】   【等以后再给反派做,越做越好吃,那他就会以为你一直为了他在慢慢进步,肯定会很感动的。】   说得对,余清清连忙点头:【好哦,那我这次就做一般好吃吧。】   他系上白色围裙,打开手机,一边听着歌一边在偌大厨房忙忙碌碌。厨房做了一面落地窗,采光极好,阳光透过窗照射,面粉在空气中翻腾飞舞,连空气都充盈着治愈。   心情太好,又忍不住想发朋友圈了。   咔擦一声。   趁着等待巧克力和抹茶粉融合的时间,余清清忙中偷闲,看着镜头wink自拍一张,配上文案。   是清清吖:【做蛋糕^^】   白皙鼻尖蹭了点面粉,唇红齿白的少年笑得眼睛眯起,身后是各类新鲜水果和奶油,落地窗外天蓝云淡,一片深秋景色。   因为没人点赞,他很快收起手机,继续勤勤恳恳地忙碌。天色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淡。   ……   晚上八点,黑色LM驶入庄园,停靠在别墅门外。   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从车上下来,身后是总裁办的助理。   “秦总,并购案的资料我发您邮箱了,国内建立研发中心的方案已经过审,选址方面......”   夜色深重,但西山楼电力充足,随处可见的路灯并不显得光线昏暗。助理训练有素地汇报着工作,心中也有点纳闷。   ——不知为何,原本是工作狂的顶头上司这两天忽然改了性子,竟然开始过起准点下班的生活。   公司里人人都在疑惑,更有甚者还猜测,是不是总裁金屋藏娇,在家中养了个美人,这才勾得他破天荒往家里跑?   不过秦时意向来冷厉果决,这话大家不敢提,更不相信,便就当成私下玩笑作罢。   夜色中,身形高大的男人立于门前,听着工作汇报,寡淡冷漠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别墅一楼处。   灯没亮。   ——已经睡了?   他收回视线,神情平静,对助理道:“通知风控部,下周之前整理好年初北美项目的明细,在东茂十二月的季会上复盘。”   东茂集团隶属秦氏名下,年初投资的地产项目忽然爆雷,开发商连同介绍人卷款跑路,至今下落未明。集团一季的财务严重亏损,其中通过项目的风控部职责首当其冲。   而风控部的副总是秦江落——秦时意的另一个叔叔。   难道时隔四年,老板又一次要拿亲人开刀?助理不敢深想,只恭敬应下。听男人又交代了些事,便就要离开。   忽然。   助理步伐一顿,回过头,有点迟疑地开口:“秦总,您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像是焦糊味?”   秦时意一顿,还未说话。   仿佛回答他的问题,空气中的焦糊味忽然越来越重,男人皱眉,侧头看向这味道来源——   砰!   忽然爆.炸的巨响令周围佣人失色,伴随着滚滚黑烟和咳嗽声,洋房大门倏然打开,身穿围裙的少年猛地从里面跑出来——   “快跑!”   他一边着急地喊着“烤箱炸了快跑”,一边喊着“我不是故意的哇呜呜”,而后哐当一声,脚腕一崴,就被台阶绊了个正着。   慌乱的少年从台阶上坠落。   秦时意瞳孔一缩。   不等身后助理惊呼,男人已经下意识飞速上前,猛地扑上去,瞬间将咕噜噜滚过来的少年紧紧揽进怀里,掌心不忘垫在粗糙地面,死死护住他的后脑。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猝不及防落进一个陌生怀抱,余清清睁眼,怔怔地看向咫尺之隔的那双漆黑双眸。   灯光下,他原本白皙的脸上全是黑灰,烘培的香气夹杂着焦味扑面而来,余清清手里甚至还捏着一块只剩残骸的焦炭蛋糕胚,人也像块被烤糊的小饼干,又脏又狼狈。   对视几秒。   烤糊的小饼干弱弱开口,声音有点欲哭无泪:“秦总......”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   哗啦啦的水声响了十几分钟,终于停下。   没过多久,吹完头发的余清清低着头,在佣人的带领下,老老实实地走到了书房门口。   地暖将潮气蒸得温软。   他停下脚步,站在虚掩着的门口,有点不敢进去。   【系统,怎么办,我把反派家的厨房炸了,他会不会赶我走啊?】   余清清难得沮丧,系统安慰他。   【没事啊,你也是好意,而且前两个蛋糕明明做得很成功,最后一个应该是烤箱问题。】   系统存在于他的脑海,无法检测周围动静,只能提供给他原著剧情,更多的就是充当聊天器和闹钟,就没了其他作用。   余清清叹了口气,干脆蹲下,搜了搜那些烤箱和设备的价格,然后差点当场昏迷。   好贵。   他想了半天,忽然走到走廊边上,点开通讯录拨打电话。   嘟嘟两声。   那头很快接通,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余清清你个蠢货,你还知道打电话给我?学的礼仪课被狗吃了?你有空发自拍发朋友圈,没空回复我的评论和消息......”   “给我钱。”   质问被打断,余择远一愣:“什么?”   余清清重复:“我要钱,转我五万块。”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炸了秦总的厨房,你先转我五万,我得赔他。”   “......”余择远眼前一黑,半天没说出话。   那头却只留下一句“快点”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他气得胸膛起伏,却不敢耽搁,赶紧转了钱过去。   迫于秦时意的名头,他还心惊胆战地多转了五万。   余择远:【给你汇了十万。】   余择远:【立刻给秦总道歉!!万一出事了不许提起余家,听见没?!】   那头的余清清收到钱,立刻有了点底气。他没回复便宜哥哥,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而后抬手,勇敢地走进了书房。   檀香味漂浮在鼻尖。   书房里安静无声,办公桌后,换了身深色休闲服的男人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正垂眸看着文件,电脑上是一片花花绿绿的数据。   听见动静,他很快抬头,神色寡淡地看向余清清。   “......秦总。”   余清清犯了错,也不敢坐下,挨挨蹭蹭地走到他桌前,低头道歉:“对不起......今天厨房损坏的东西我可以赔偿的,我有钱。”   他像只垂头丧气的小动物,总是欢快的无形尾巴连同头发一同垂落,显出几分可怜。因为刚洗完澡的原因,秦时意第一次发现他的头发带点自来卷,蓬松发尾落在眉眼间,平添精致。   余清清还在锲而不舍地要赔偿他。   “秦总,我加你一个微信吧,你把银行卡账号发给我,我现在就转你。”   秦时意顿了顿。   几秒后,他拿出手机,示意余清清点开二维码。   滴的一声。   余清清收到一个好友请求。   添加成功,男人却已放下手机,声音淡淡:“我让人去看了现场,不是你的问题,是烤箱坏了。”   秦时意口腹之欲不重,佣人们吃喝倒是不错,但也没心思和闲情专门去做蛋糕甜品。那几个烤箱买来好几年都只在角落里生灰,今日忽然开机工作,难免出故障。   “真的吗?”   这是个好消息,余清清大大松了口气,生动的笑意也回来了些:“那就是说,不是我害得厨房炸了?”   太好了。   秦时意嗯了声,书房门开,赵姨和佣人们端着几个托盘进来。   余清清一愣,看着第一个托盘上还算完好、却沾了些灰尘的两块蛋糕。   秦时意也很快起身,走到托盘前,和他隔着礼貌疏离的距离,语气依旧平静。   “这是你做的?”   余清清没想到他会让人把前两个成功的蛋糕捡回来,闻言呆呆点头,如实回答:“我本来要做个蛋糕给爷爷当生日礼物,今天只是练习......”   “你答应让我去生日宴会,我买不起贵的东西,就想着亲手做个蛋糕,这也算心意嘛,应该不会给你丢人吧......”   越说越心虚,余清清有点后悔——蛋糕算什么?这可是反派的家族,谁会觉得一个炮灰做的蛋糕珍贵?   余清清懊恼地皱起眉,似乎难为情般,连忙开玩笑地说:“其实这只是个备案,到时候我还可以上去给爷爷说祝辞,送他三千万当生日礼物: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平安、千万要幸福,哈哈哈......”   下一秒,少年尴尬的笑容忽然停滞。   ——几步之隔,神色寡淡的男人拿起托盘边的叉子,拨弄着卖相糟糕的草莓抹茶蛋糕。   挑起一块,漫不经心地尝了尝。   苦涩又甜蜜的口感弥漫。   他放下银叉,像是没尝到奶油里夹杂的灰尘,漆黑平静的眼睛看着余清清,很客观地评价:“水平偏上。”   “你的心意,很好吃。” 第6章   偌大的书房寂静。   秦时意喝水,余清清递杯。   秦时意转身,余清清跟随。   秦时意走到另外的托盘前,余清清立刻上前给他拉开凳子。   秦时意:“......”   男人咽下那点灰,放下杯子,漆黑目光落在身后殷勤少年的脸上——   他实在不懂掩藏心思,此刻自来卷的发尾随着暖气颤动,琥珀糖般的双眼红红,写满了一行循环播放的字:老天啊我好感动呜呜呜呜呜哇!   小狗感动的表现是围着主人狂摇尾巴。   而余清清感动的表现,就是围着大反派狂转圈圈。   也不说话,就那么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根特别好说话、特别喜欢的磨牙棒。   被注视的秦时意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是忍不住垂下眼,又捻了捻手指。   他没再提厨房的话题,很快坐下,抬头示意余清清看托盘。   “喜欢哪个?”   喜欢什么?   余清清被问得一愣,从感动里挣脱,疑惑转过头。   不远处,佣人们终于掀开另外几个托盘上的绸布。灯光下,上面摆着字画、茶叶、古董花瓶等等名贵礼物。   一直憋笑的赵姨终于开口:“余先生,这是秦总提前让人给老爷子选的生日礼物。”   “老爷子喜旧,这些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收集来的。您挑一个喜欢的,到时候送过去就好了。”   余清清又是一愣,下意识推拒:“这怎么行,这些肯定很贵,用我的名义送不太好吧......”   “你住在西山楼。”   身后,男人声音忽然响起,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的名义,就是你的名义。”   他没说这些东西都是拍卖场上高价拍下,也没有让余清清别做蛋糕,只是言简意赅道:“挑一个。”   “再加上你的蛋糕,爷爷收到后会很开心。”   余清清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慷慨地说过“挑一个”,此刻幸福得晕乎乎,只觉得书里对反派的形容简直太过分了——   秦时意哪里手段狠辣了?诋毁,这是纯粹的诋毁!   【系统,秦时意这么好,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他坏话!】   【......】   余清清严肃地挑了一副字画,又严肃地在秦时意的示意下,被念念叨叨的赵姨拉出书房,重新给还没有好全的青紫小腿上药。   临走前,他小狗般扒住书房门框,忍不住大声道:“秦总,谢谢,你人真好!”   “这些礼物算我借的,以后我一定还给你!”   少年清脆轻快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门外。   暖气氤氲,秦时意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文件,却半晌没有移动视线。   第一次,他没办法立刻投入工作。   文件上好像出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着直直看向他,明亮又生动。   直到手机震动几下。   男人这才回过神般,顿了顿,很快接通。   “秦总,您让我们追查的员工刚刚联系了我们。”   电话那头,属下如实禀报:“他承认手里有副总贪污的U盘证据,可以交给您,但条件是三千万现金,再送他一家出国。”   秦时意垂眸:“出国?”   “是的,他现在躲在清迈,要求的是送小三和私生子过去,至于原配和女儿,他说可以全给您当人质,这样您也更放心。”   “另外,那个私生子有多次猥.亵和暴力殴打前科,如果要送出境,我们需要取得被害人谅解。”   滴的一声。   刚才那个好说话的磨牙棒已经消失。   秦时意打开电脑文件,神情毫无波澜,似乎习惯了这种人垂死挣扎前的异想天开。   “去查具体地址,砍了他儿子右手拍照送给他。”   “是,那出国的事?”   “如果他真这么想一家团聚,秦氏可以把人沉海后的尸体送过去。”   男人面不改色,声音更淡:“东茂承担得起后果,秦江落也不会为死人出头。”   秦江落在北美项目上贪了接近九位数,风投部看似是被开发商和介绍人联手瞒了过去,但光看蹿逃的这人开口就敢要三千万的胆子,至少三分之二的人都跟着秦江落吃得满嘴流油。   被余清清当成大好人的秦时意此刻垂下眸,眼瞳漆黑。   声音也不咸不淡,有种毫不在意的冷酷和残忍。   “告诉他,下周之前交U盘,我可以让他死得体面点。”   -   周六,秦氏生日宴如期举办。   秦家是下南洋时期就起家的老牌豪门,秦老爷子全名秦海,幼时跟着祖辈在海外漂泊,直到中年才回到故乡,并一手扩办东茂集团,将海外事业重心逐步移至国内,做成如今家大业大的模样。   他一生跌宕起伏,却只娶过一任妻子,生下三个儿子。一个被秦时意逼得跳楼身亡,一个能力平平,另一个性情怯懦,皆不堪大任。   于是东茂集团的担子便只能落在秦时意身上。   此刻,七十五岁的老人站在一楼大厅的台上,依旧精神矍铄,笑呵呵道:“感谢大家百忙中抽空,来给我这个要入土的人贺寿啊。”   台下众人哪敢顺着杆子爬,连声说不敢。   宴会就此开始,老爷子去了后头换衣服,二楼包厢内,秦之羽拿着卷子哭丧着脸和秦时意告状。   “小叔,今天可是太爷爷生日,我爸偏要让我写作业,多丢人啊!”   他今天没穿校服,特意换了身花大价钱定制的白色西装,额发略略抓起,露出一张青涩却帅气的脸,已经能看出以后身为主角攻的气势。   然而他对面的男人身形更高,背影肩宽腿长,即便只穿着最普通的黑色西装,依旧衬得人英俊凌冽。   宛如雪白刀刃,有种令人心惊的锋利。   对上他的目光,秦父连忙解释:“这不是小羽他成绩没跟上吗?时意你也知道,爷爷他不许咱们家的人搞特.权,只能靠自己本事考大学,哎,我也是为他好嘛......”   明明辈分相同,他却有点局促,匆忙转移话题:“对了时意,你身边这位是谁,怎么这么面生啊?”   他的目光落在秦时意身边的少年上,眼里有点真切的好奇。   众所周知,二楼包厢是只有秦家人才能进的地方,等同于自家家宴,此刻桌上坐着的都是秦家人。   而全A市谁不知道秦时意面冷心更冷,自家儿子靠着亲缘关系讨好多年,才堪堪能在他面前说上一两句话——能让他亲自带来家宴现场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迎着众人目光,秦时意拿起桌上瓷盏,面不改色。   “我朋友,余清清。”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介绍。   正坐在窗边观察三角梅的少年听见自己名字,连忙回头,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我在呢,怎么了怎么了?”   浅淡的香气萦绕鼻尖,男人顿了顿,递给他瓷盏,漫不经心:“没事,喝这个。”   余清清听话地尝了尝,神色惊艳:“哇,好好喝,爷爷真有口福!”   他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看着分明和秦之羽差不多年纪,却跟着秦时意喊秦老爷子爷爷,桌上众人神情皆是微妙。   瓷盏里是厨师精心做的荔枝味甜羹,秦老爷子口味偏甜,好不容易有个能放开吃喝的生日,连壶里的开水都换成了甜水。   余清清话音一落下,门口便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说得对,别的不提,我这个人就是俗气,爱享些口腹之欲!”   一桌人听见这个声音,也顾不上余清清了,连忙起身,态度恭敬地往门口望去。余清清跟着站起,好奇地看着那个笑呵呵的唐装老头。   “行了行了,搞这些虚把式,都坐下。”   秦海摆摆手,笑着让他们坐下。佣人们流水般端着托盘上菜,热气腾腾的香气弥漫,众人举杯,恭祝了一番贺寿词,看老爷子举筷,这才也跟着要动筷。   就在此时。   “等等。”   男人音量分明不大,却威力颇重,令包厢内所有人一滞,不由自主看向他。   秦海也是一愣:“......怎么了,时意?”   秦时意没回答,看向门口。   跟来的赵姨了然,立刻亲自从事先准备好的冷藏箱中,端出了一个大大托盘。   她神色从容地走进包厢,将托盘放在了长方形的巨大餐桌中央。   ......这是什么?   秦家众人面面相觑,念头移转间,还以为秦时意忽然被人魂穿,想在寿宴上讨好秦老爷子。就连秦海本人都有点好奇。   是几天前拍卖会上压轴的名家遗迹?价值千万的古董?千金难求的珍稀茶叶?   谁知下一秒。   托盘绸布揭落。   一个至少二十英寸的巨大版寿桃翻糖蛋糕,就这么猝不及防、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了众人呆愣的视线中。   桃身嫩粉、叶子翠绿,寿桃形状颇为逼真,顶端甚至还放了个莲花形状的双层蜡烛。   咔哒一声。   烛火点燃启动。   在秦家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那蜡烛居然自动开花了!   不仅开花,它还开始旋转着播放欢快熟悉的bgm——「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我朋友研究三天,熬了两天夜才做出来的蛋糕,没让任何人帮忙。”   男人声音很轻,却在余清清心中荡起激烈波纹。   ——简而言之,就是感动得好想哭。   对上少年惊讶感动的目光,和他不自觉骄傲挺起的胸膛。   秦时意顿了顿,漆黑眼瞳看向秦海,声音清淡:“爷爷,这是我朋友的一番心意。”   “您应该说谢谢。” 第7章   「Happy birthday to dear friend,Happy birthday to you~」   因为电流而有些变形的歌曲在寂静包厢回荡。   凝固沉默的众人中央,秦老爷子指了指自己,有点懵,还有点好笑。   “我来道谢啊?”   不等秦时意回答,他还真放下筷子,几步上前,仔细认真地看着那格外逼真的巨型寿桃。   老爷子略微惊讶:“你说这是你朋友亲手做的?”   桌上的精致蛋糕是余清清凌晨才辛苦做好的。   闻言,他立刻毫不怯场地点头,神色骄傲:“是啊是啊,爷爷,这个我做了整整两天,查了不少资料,连秦总都说从没见过这么逼真的蛋糕呢!”   “是吧是吧?”   他轻轻捅了捅身旁人的手臂,男人嗯了声,面不改色地点头。   众人见他这反应,不由得目光更加怪异——秦时意位高权重,是被所有人畏惧又讨好的对象,就算这蛋糕是金子做成的,对他这种没感情的怪物又算得了什么?   “哎哟,那我真是荣幸!”   秦海被这声理直气壮的“爷爷”逗得顿时笑起来,眉眼和蔼,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时意:“谢谢清清,谢谢时意朋友的一番心意啊。”   他当然知道余清清身份,却刻意加重了“时意朋友”这四个字,而后很给面子地将那个大寿桃亲手切开,尝了尝,连连点头。   蛋糕确实很好吃。   只是那个莲花形状的蜡烛盛开着,不知为何,就是关不掉。   扣了电池还能叫。   就在汗流浃背的佣人想把花拿出去,用老虎钳夹碎时。   “行了行了,”秦海越老性子越像个小孩,见状笑得乐不可支:“就让它响着吧,怪有趣的,哈哈哈哈!”   于是活泼欢快的旋律继续在肃穆包厢回响,众人被魔音灌耳,看着神色开心,甚至还偶尔跟着哼几句的余清清,精神恍惚地想——人怎么可以迟钝成这样?   秦时意是不是中邪了,才带了这么个人过来?!   可惜0个人在意他们的想法。   寿桃太大,吃完饭后,秦老爷子还让人将剩下的给楼下众人分一分,沾沾喜气。   就在此时,门口有佣人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老爷子面不改色地放下杯子,依旧笑着看向秦时意。   “时意,陪我去一趟书房。”   秦时意面不改色应下。   转头,他淡声嘱咐余清清:“楼下大厅人多眼杂,不安全。三角梅在后门花园,隔壁还有马场,要散步的话去那里。”   “赵姨会跟着你,记住,不要乱跑。”   不远处,听了一耳朵的秦之羽嘴角一抽。   什么鬼,还要饭后散步?   他怎么有种小叔在和家养小狗对话的错觉呢?   被家养的余清清连忙点头,大眼睛亮闪闪的:“好哦,你快去吧。”   他也分到了一块自己的劳动成品,正很珍惜地品尝着。因为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参加这么高级的宴会,他吃饭时的神情也很珍惜,有种严肃的虔诚。   此刻对着秦时意,仿佛是想起刚才他在饭桌上动筷不多,余清清连忙叉起一块蛋糕,很体贴地递到男人嘴边,声音真诚。   “你是不是胃口不好?先吃点蛋糕再去吧,不然会饿的。”   “而且你不是说很期待这个蛋糕的味道吗?怎么不吃啊?”   昨晚他拉着做好的大寿桃忐忑地去问秦时意怎么样,男人沉默了两秒,说很好看,很期待今天寿桃惊艳四方。   ——那为什么今天不吃呢?   欢快的生日歌旋律还在回响。   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单纯眼眸,秦时意一顿。   而后,冰凉的掌心触及少年指尖。   低沉声音忽然响起。   “张嘴。”   余清清愣住。   柔软的唇沾上奶油,舌尖扫过,很甜。   顺着那股轻柔却不容置喙的力道,他张开嘴,呆呆吃掉了那块递回来的蛋糕。   “笨。”   ——大概是刚才忙着开心吃饭,余清清根本没注意到,秦时意早就默不作声地分走了大半寿桃,还被秦海调侃“怎么像是你在过寿”。   加上余清清失败的实验品,他这些天把二十多年来没尝过的甜食都尝了个遍,居然还被质问怎么不吃。   ......没记性的小狗。   男人忽然伸手,不再克制发痒的指尖,轻轻捏住少年白皙光洁的脸颊。   仿佛捏住了一团糯米,琥珀色的眼瞳瞬间瞪大,余清清差点咬碎勺子,声音含含糊糊:“...你干嘛?”   秦时意没回答,饶有兴趣地又捏了捏。   自来卷的发尾晃动着,偶尔擦过手背,留下羽毛般柔软的错觉。   漆黑双眼中浮现一丝罕见的笑意。   秦时意低头,轻声叮嘱:“去花园等我回来。”   “......乖一点,知道么?”   ......   秦时意和老爷子一走,包厢内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   说是包厢,其实里面只坐了两家人。秦之羽一家三口,和秦江落一家四口。   秦老爷子有三个儿子,大房性格怯懦,二十年前妻子因空难去世,只留下一个独子秦时意,他受不了打击,很快缠绵病榻,整天呆在疗养院里,连父亲过寿都不愿出来。   二房是秦江落,能力平平,这些年来靠着老爷子扶持,倒也安稳地呆在秦氏集团,背靠风控部,油水十足,日子很是滋润。   只是不知为何,秦江落早年生下一子一女,出息不大,于是想再要几个孩子,却一直无法如愿。为此秦江落找了十几年中医,甚至养了许多女人——但那些小三小四也依旧怀不上。   A市不少人猜测,秦江落其实无法生育,那对儿女都不是他亲生的。   三房则离婚很早,几年前又因为贪污被秦时意逼得跳楼身亡,留下秦之羽一家三口。偌大的秦家,竟只出了秦时意一个能担起大任的苗子。   何其寥落。   书房内,头发花白的秦海看着窗外攀爬的三角梅,有些疲惫。   “时意,听说你昨天从清迈接了个人回国。”   他虽然去年已决定退休放权,但集团权力变构复杂,变动并非一日之功。秦海一手创办东茂,难免还留有不少耳目在公司内部。   很多事情,老爷子心知肚明。   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面色寡淡:“是,爷爷。”   “那好歹也是你叔叔......”   话音未完,秦海立刻又自己止住。   半晌,他似乎想起什么,无奈地叹气笑了:“人年纪大了,难免心软,时意,你别怪我。”   “江落这些年求子求得疯魔,大概只是一时想不开才会犯糊涂,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秦时意没有回答,垂眸伸手,缓缓倒了一杯清茶。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柔软的触感。   茶香弥漫蒸腾,隔着模糊不清的白雾,秦海听见他声音冷淡地说:“爷爷,我是您教出来的。”   母亲早逝、父亲病重,他是他亲自教养长大的。   难道还会不明白秦时意骨子里的冷漠?   “东茂经得起无数次意外,但经不起哪怕一次内部的侵蚀——这是您亲口跟我说的。”   更何况秦海早年在异国漂泊时,手段更加凶狠。   人人皆知几年前三房贪污巨额公款,被亲侄子逼得跳楼身亡,却鲜少有人知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出自秦海指示。   收集证据、顺藤摸瓜发现三房竟然参与了不能碰的某条利益链、甚至瞒着全家人上瘾多年......秦海立刻快刀乱麻,直接严肃上报,却不曾想才关着人不到一周,他便犯了瘾,野兽般嘶吼着跑到楼顶,在幻觉中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而那时留在现场的人,自然成了他人眼中可怖的凶手。   但秦海不后悔。   东茂是他一手扩建的企业,比亲子更要呕心沥血,磕磕绊绊走到今天,倘若这个家里有谁最希望东茂发展下去,那必定是秦海本人。   隔着雾气。   秦海笑了笑,半晌,释然地点头:“是......不管什么结果,都交给法律来判决吧。”   他累了,不想再给不争气的儿子兜底了。   老爷不再提这事,喝了口茶,有意缓和气氛。   “对了,时意,你朋友做的蛋糕确实很好吃。”   秦时意一顿。   漆黑漠然的眼瞳半垂,男人看着窗外日光,许久,才平静地嗯了声。   “他每天都熬夜练习,不假手他人。翻糖技术不像普通蛋糕一样简单,需要师傅教才能学会。但他是自学的,做出来比专业学徒还好看。”   顿了顿,秦时意又淡淡补充:“而且他只学了一周。”   老爷子:“......”   一个蛋糕的制作过程,比谈论上亿贪污案时说的话还要多几倍。   这像话吗??   老爷子无语凝噎,吓得又喝了口茶:“......那他真厉害。”   秦时意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却只波澜不兴地看着落地窗外,一言不发,神色寡淡。   他这样的人,也会对某个人特殊吗?   秦海思索着,忽然开口,试探道:“时意,我记得你身边还缺一个助理?”   他并非拘泥于性别传统的人,如果能让秦时意活得像个人,他不介意对方是男是女。   ——是条小猫小狗都行。   然而不等人回答。   书房外倏地响起敲门声。   佣人走进来,神色有些无措:“秦总,您朋友在马场和一家姓余的人起了争执,惊了好几匹马。”   “余家的人被踹得吐血昏迷不醒,现在闹着报警,要抓人进去......”   -   十分钟前。   马场看台。   「Happy birthday to dear friend,Happy birthday to you~」   欢快的歌曲旋律在风中回荡。身穿墨绿夹克的少年站在角落,面前是顺着手机定位找来的余家父子。   秦家寿宴,他们竟也靠着关系混了进来。   “......孽子,还不把这个鬼东西关了?!”   秦家老宅是四合院样式,因秦老爷子在海外长大,装修风格也不免带了些南洋风情。三角梅围绕着整座四合院,紫色花瓣生机盎然,在深秋的阳光中热烈绽开。   但就是这么美的风景,也无法令面前的脸赏心悦目半分。   余清清看着面前恶狠狠的中年男人,感觉他长得像晒了至少三年的葡萄干,好丑:“这是我买来的,我凭什么关?”   ——其实最主要的是刚刚他也试着关过,但就是关不上。   但管他呢,这跟老葡萄干有什么关系?   余天瀚气得指着他,胸膛起伏:“你什么意思?余清清,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   他本不是性情火爆的人,但奈何余家近来日子实在不好过。   他们上月新推出的无人驾驶车程序乱套,出了好几起严重事故,眼看着舆论越闹越大,投资人每天闹着撤资,不得已之下,才听从一个陌生电话的意见,将找回来的私生子送去西山楼。   余天瀚和余择远日也盼、夜也盼,就指望着余清清能讨好秦时意——秦家漏一漏手指就能轻松解决的事,牺牲一个貌美私生子又算得了什么?   谁知余清清一进了西山楼,就宛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平时消息和电话统统不接,要不是余择远每天都能刷到他的朋友圈自拍,借了他十万块,还以为这人不存在呢!   余清清啊了声:【系统,他们给我打电话了?】   系统懒洋洋道:【是啊,都是让你去和反派递话的,我就帮你全拉黑了。】   干得好。   余清清不打算纠缠,转身就要走,却被余天瀚一把抓住手腕。   男人看着不远处的赵姨,似乎明白了什么,瞬间死死拧起眉:“这是秦总的人?她一直跟着你?”   不等余清清甩开他,余天瀚给余择远使了个眼神。对方立刻会意,侧过身,挡住了赵姨的视线。   “是又怎么了?”   余清清简直莫名其妙。   另一头,赵姨皱眉,抬腿往余清清处走去。   “余先生,您和家里人说完了话吗?”   这里是秦家,他们怎么敢和秦时意的人起冲突?余天瀚吓了一跳,连忙死死拽住余清清手腕,凑近他耳边,声音急促:“你听好了,等今天回去之后,你去秦时意书房偷一个U盘!”   “下周你找个借口从秦家出来,带着U盘去枫林别馆大堂,那里会有人来接你送你离开。”   男人粗糙的掌心猛地用力,将清瘦手腕捏出刺眼红痕。   余清清对上那双凶戾的眸,听见他语带威胁道:“余清清,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在医院等着治疗。”   “我们才是一家人,余家没了,你们也别想置身事外!”   原著里,原主烂人一个,却还有个在贫民区认下的重病弟弟躺在医院。   而剧情里,这个弟弟早在他被找回余家的第二天就孤单病死,原主在余家上礼仪课,并不知道这件事。   ——拿去世的人做诱饵,简直缺德又恶毒。   还要他去偷秦时意的东西,毒上加毒。   一向阳光灿烂的余清清罕见地生气了。   小狗一怒,余家完蛋。   更别提是一米八三、身高腿长的巨型小狗。   余清清毫无预兆地伸手,在余天瀚震惊茫然的目光中,猛地一拳,狠狠砸在了他那张丑陋苍老的脸上——   “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   余清清一把抓住余天瀚的头发,气势汹汹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对上不远处茵茵草地上,那只悠闲踢腿的马匹的双眼。   很好,就是你了。   余清清瞬间回头,一边拖着挣扎的男人往马场走,一边礼貌地对赵姨大声密谋:“赵姨,麻烦您牵几匹性格最不好惹的马出来!”   ——他要创死这个恶毒的炮灰!   立刻!现在! 第8章   “......然后呢?”   身高腿长的少年站在伞下,老实对警察交代:“然后追风和白雪就一脚把余天瀚踢出了草地。”   说踢出不太恰当——当时余天瀚半个身体挂在木头栅栏上,半个身体横在半空,当场就吐血晕了过去。   阳光落在宽阔马场,周围站着警察和秦家的人。寿宴因为意外提前结束,所有宾客们都提前离开了老宅。   两匹矫健骏马打了个响鼻,一黑一白,正格外无聊地低头吃草。它们的脖子上挂着铭牌,一个叫【追风】,一个叫【白雪】。   「Happy birthday to dear friend,Happy birthday to you~」   手里的莲花蜡烛还在唱歌。   余清清忍不住开口:“警察叔叔,追风和白雪肯定不是故意的,而且余天瀚抓我时力气那么大,我还以为他身体很好呢,谁知道连一脚都挨不住?”   真够逊的。   一旁,面色苍白惶然的余择远闻言,立刻站起身冲上来,却被几个保镖合手拦住,只能激动大骂。   “余清清,你刚才明明就是冲着让爸死的目的才会让人放马,你这是杀人未遂!”   他又转身,用力抓住警察衣角,声音近乎尖叫:“你听见没,我要告他杀人未遂,我要他去死!”   余清清不听不听不听,自动无视了发疯的便宜哥哥,低头玩手里的蜡烛。   头顶的黑伞往前凑了凑,遮住落在细密睫毛上的阳光。   余清清一顿,听见身旁举着伞的男人开口,颇为冷淡地问:“死了?”   刚从医疗室出来的赵姨神色从容:“没有呢,秦总。”   “医生说病人是气急攻心、惊吓过度才会晕倒,也就是说,追风和踏雪并未真正踢到他,这场事故和余先生无关。”   她明显是在睁眼说瞎话,马场里常年有私人医生坐镇,但提供的医疗证明不具备资质,余天瀚吐血吐成那样,也叫惊吓过度?   然而警察们听见这个消息,却立刻松了口气,连忙也去核对了一下余天瀚的状态,确认还有气后,便就草草结案离开了秦家。   ——别问为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为什么这么草率。   脑海中,系统幸灾乐祸地叹气。   【哎,谁让这是狗血文世界呢?】   警察一走,又怒又无助的余择远红着眼看了一圈,发现哪个都惹不起。他也才二十出头,此前从未遇见过如此直接暴力的手段,只好慌乱地再次指着余清清骂。   “余清清,亏我前些天还担心你会不会出事,一直发消息关心你,你对得起我借给你的十万块吗?白眼狼,你会有报应的!”   余清清这下有点生气了。   他立刻拿出手机,想干脆利落地将钱转回去,却发现这几天除去秦家提供的食材,自己还买了超多蛋糕材料、翻糖教程、各类工具......   余额已经扣除不少。   余择远看见他略微尴尬的神色,自以为有了底气,不由冷笑:“拿了余家的钱还装什么清高?十万块,买你这条命都够了!”   “不过也对,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长那张脸这辈子都是张开.腿爬男人床的命,当然不用担心钱......”   ——哧!   凌厉尖锐的破空声忽然响起。   黑暗倏地蒙蔽五感,冰凉宽大的掌心迅速遮住余清清双眼。   有阳光重新落在头顶,一道痛苦至极的短促闷哼声倏地响起。   那声音只响了一秒。   而后,便是肉.体倒地和男人冷淡至极的询问。   “还在等什么。”   手握狰狞马鞭,秦时意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佣人:“把他带走。”   青石地板上溅满温热的新鲜血迹,刚才还口不择言的余择远此刻意识昏沉,一道撕裂皮肉的伤口从脖颈蔓延至下唇,狰狞可怖,滴滴答答的血正不断流淌。   ——这一鞭子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又狠又毒地抽在嘴边,余择远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便立刻陷入昏迷。   血腥太过突然,秦之羽躲在父亲身后,畏惧躲闪地咽了咽口水。周围秦家人见怪不怪,却在对上那双漆黑双瞳的瞬间,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们说什么来着。   这就是个疯子。   喜怒无常、说动手就动手。   秦时意根本就是一个披着人皮,毫无道德感情的怪物。   而此刻,这个怪物一只手压住身边少年睫羽细密的双眼,掌心边缘抵住白皙鼻尖,让他看不见、也闻不到丝毫恶心的血腥气。   黑暗如雾气般笼罩。   状况外的余清清睫毛微动,有些奇怪:“......秦总,怎么了?”   怎么刚才还在喷人的余择远转眼就没声了?   他手里那个莲花蜡烛转着圈,还在唱着可笑滑稽的生日歌。   秦时意仿佛没有看见周围人见鬼的目光,仍然遮着他双眼。另一只手将鲜血淋漓的冰冷马鞭扔还给【追风】,而后面不改色地单手举起伞,再次为余清清挡住阳光。   “没什么,你家人有些激动,忽然晕过去了。”   “为了避免冲突,我们先回西山楼,好吗?”   余清清懵懵懂懂地哦了声,像只信任同伴的乖巧小狗,任由男人遮住他的眼睛,宽肩抵住他的后背,往别墅大门处走去。   走到门口时,余清清忽然想起什么,一只手扒拉着秦时意的手,说了几句话。   男人一顿,让他不要转身,自己则迅速返回。   他将那朵会唱到世界毁灭的莲花蜡烛交到了佣人手上。   “其余礼物佣人已经送去书房。”   荒诞的歌声中,秦时意披上人皮,重新变回冷淡有礼的文明人类。   “生日快乐,爷爷。”   ......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回过神来,秦家人连忙跟着送上祝福,又互相客套寒暄几句,也稀稀疏疏地离开。   没人在意刚刚那对小家族的父子是否有事,许多人暗中思索议论的,都是如何去打听余清清的所有信息。   ——秦时意待他太过特殊,由不得他们不注意。   人群中,只有一个面白清瘦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冰冷。   秦江落看了眼余家父子消失的方向,只觉晦气:“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青石板的鲜血依旧在蔓延。   秦海看着脚边猩红,声音沉沉:“把那两个人送回余家,再给出合理赔偿。”   “是。”   老爷子又看向秦时意离开的方向,目光隐隐担忧。   双亲缺席带来无可弥补的情感缺失,极高天赋又带给秦时意无与伦比的地位权势。   如今的他已然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运行机制,二十多年来,秦时意面不改色地目睹亲生叔叔变为野兽、跳楼自杀后,依旧可以毫无阴影地出门上课,正常社交,死亡对他毫无震慑。   秦时意对生命缺少畏惧。   可无心无情的不是人,是极其不稳定的危险机器。总有一天,到达阙值后会毁灭一切,连同东茂集团和他自己。   怎样令一个机器生出血肉?   秦老爷子想起今天看到的一切。   半晌,他疲惫招来心腹,声音苍老道:“查一下余清清的喜好。”   “给集团每个部门都预留出一个职位,随时准备好能让他上岗。”   “是。”   这样一个年轻生动的少年。   是会被怪物撕碎,还是会令怪物变回人类?   -   晚霞在天边缓缓弥漫。   从秦家老宅回到西山楼的路上寂静无声,车后座,余清清正侧头看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   A市靠海,日落时沿海公路风景美不胜收,潮汐声来回起伏,宛如一场不会醒来的绮丽梦境。   余清清在忧愁地看海。   而秦时意在看他。   余清清人如其名,是清澈透亮、唇红齿白的长相,眸光如蜜糖,似乎永远充盈着令人勾唇的氧气。侧脸轮廓沐浴在晚霞中,就连垂头丧气的模样也透着卷巴巴的明快。   少年不知愁滋味。   于是并不悲苦,只是可爱。   皱眉可爱,撇嘴亦可爱。   “哎......”   可爱的余清清忽然叹了口气。   他在脑海中丧丧问系统。   【系统,我居然花了四千块去买材料买教程,好奢侈好浪费......】   【这下好了,我连骂余择远都没底气了。】   他在福利院长大,骨子里刻着节俭和珍惜,前些天练习蛋糕时已经觉得自己奢侈,没想到今天一算,居然还花了这么多钱。   系统:【还好啦,你之前练习的蛋糕都给反派和佣人吃了,不算浪费。】   余清清依旧无精打采,忍不住打开手机,刷新了一下朋友圈。   窗外景色梦幻,他却看都不看,连自拍也不拍了,可见忧愁程度确实很严重。   养过宠物的人都知道,抑郁会令脆弱的小生物痛苦生病。   电子宠物只是代码,而余清清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但秦时意觉得,他比那些小生物还要令人担心。   「担心。」   男人冰冷咀嚼着这个陌生恶心的词汇,余光看见少年点开对话框,屏幕停留在转账的聊天页面,格外忧愁。   刚才激烈的怒骂浮现脑海。   秦时意瞬间了然。   余清清正低着头,冥思苦想赚钱的方法。   忽然。   身边有人伸出手,递来一张黑色银行卡。   看清那张卡的余清清:?   少年抬眸,琥珀色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反派。   而这个被所有人视作疯子和怪物的反派,也正用一双漆黑眼瞳看着他。   视线交汇两秒。   那只半小时前才将人抽得皮肉绽开、鲜血淋漓的手,缓缓往下,将银行卡轻轻塞进了余清清口袋。   余清清:“......?”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三千万。”   ?!   琥珀色眼眸瞬间瞪大,仿佛受到什么冲击惊吓。   秦时意一顿,第一次想缓和气氛,却又缺乏任何经验。   于是只好按着回忆里余清清的玩笑话,毫无起伏地生硬重复——   “送你三千万。”   “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平安,千万要幸福。”   “你喜欢吗?”   余清清:“……” 第9章   余清清热泪盈眶。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毋庸置疑的万人迷,那么对余清清来说,它的名字一定叫人民币。   他喜欢得不得了!   脑海中,系统忽然懒洋洋地咦了声:【奇怪。】   【反派都已经开始送钱了,说明攻略很成功,怎么恋爱值还是1?】   但高兴过头的余清清完全没听见这话。   咔嚓。   咔擦咔嚓!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少年此刻瞬间兴奋,猛地掏出那张黑色银行卡就是一顿拍,闪光灯不断亮起,他蜜糖般的瞳仁却比闪光还要明亮——   这可是三千万。   余清清活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够他买好多好多蛋糕,修好多好多福利院,供好多好多小朋友上学了!   更别提秦时意还在旁边慢悠悠补充:“密码是六个1。”   “绑定后可以自己更改,随取随用。”   余清清立刻睁大眼,目光坚定得像是要入.党:【系统,如果你知道我要攻略的反派有钱又大方,你也会觉得我命好。】   【......】   系统切了声,嘟囔着这有什么,不忘强调:【区区三千万而已,攻略完反派秦家所有资产都是你的,我们的目标是:全部拿下!】   【拿下拿下!】   余清清兴奋地在脑子里跟着大喊。   忽然。   车子一停,窗外的庄园被笼罩在黄昏中,静谧而幽深。   ——西山楼到了。   余光里,西装革履的男人伸手开门。   余清清立刻收起黑卡,神情严肃:“别动。”   修长有力的手一顿。   秦时意回头,就见余清清猛地从另一边跳下车,啪嗒啪嗒绕到他的车门前,而后哗地拉开车门,微微躬身,左手做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请”姿势——   “秦总,请下车!”   秦时意:“......”   被抢了活的佣人:“......”   秦时意不紧不慢地下来,线条分明的手臂却轻轻一揽,将弯着腰的少年轻易抻直,声音淡淡。   “就这么开心?”   晚风将余清清的黑色额发撩起,露出他激动到通红的光洁脸颊,和笑得眯起来的甜蜜眼瞳:“是啊是啊,超级开心!”   开心就行。   总比变成一只皱巴巴的忧郁卷心菜好。   西装革履的男人嗯了声,就这么虚揽着人进了别墅,往书房走。   余清清也没在意,喜滋滋地研究了一会儿银行卡,然后低头开始打字。   余清清:【明天还你那十万,先提前删除拉黑了哈】   余清清:【还有,你真讨厌。】   余清清:【小狗飞起猛踹.JPG】   余清清发了好几个踹人表情包,这才满意地将余择远拉黑删除。再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熟悉宽敞的书房。   秦时意松开虚隔在纤瘦腰间的手,坐下,神色平静地打开电脑。   他没说话,但显然是有事要讲,余清清便也乖乖跟着坐了会儿,余光忽然瞥见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个U盘。   脑海中回忆起余天瀚威胁他的那些话。   余清清连忙起身,几步走到书桌前,看着那个U盘:“秦总。”   秦时意停下动作,平静抬眸:“饿了?”   “......我又不是猪,怎么会又饿。”   余清清哼哼唧唧:“我是忽然想起来,今天在寿宴上余天瀚让我回西山楼偷一个U盘,得手后再去一个叫枫叶别馆的地方,等人接应。”   “他还没细说我就气不过把人打了,也不知道U盘的具体样子,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余天瀚。”   现在是小说前传的时间段,作者并没有用多少笔墨描述反派生活,只是几句带过,于是系统和余清清也对背后的人一无所知。   脑子里闪过许多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余清清又变得紧张起来:“秦总,我是不是应该问清楚了再打他啊?”   “要不我把余择远再加回来,问问他?”   秦时意一顿:“不用加。”   听到U盘二字,他瞬间就清楚这是秦江落在背后搞鬼。   只是......秦江落居然和余家有联系?   那余清清呢?   以往果决的性格罕见犹豫,秦时意眉头微皱,第一次尝试从人类惯有的正常角度思考。   虽然是被毫不留情送过来的“礼物”......但身为私生子,即便对真正的家人再失望,也应该会留有最后一丝亲情的眷恋。   如果余家的人出事,余清清会伤心吗?   秦时意沉默。   他当然知道自己手段狠辣,也不在乎被所有人畏惧嫌恶,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一旦被冒犯,必将回敬猛烈百倍的凶残报复。   但秦时意不想看见余清清的恐惧目光。   所以在马场时,他会下意识将余清清的眼睛遮住。   那样的眼睛,应该永远盈满快乐和单纯,而非腥臭的鲜血和求饶。   男人思绪飞快,神色依旧冷淡平静,漆黑的双瞳在灯光下显得漠然。   余清清见状,却以为他没放在心上,连忙去拉秦时意的手。   温热的指尖握住冰冷手腕,少年皱起眉,很认真地叮嘱:“秦总,余家人很阴的,你最近一定要加强安保和监控,小心小偷啊!”   地暖烘得少年原本白皙的耳尖微微发烫。   他浑然不觉自己才刚住进西山楼一周,正是整个庄园里最有可能偷东西的存在——他是西山楼未来的主人,才不会是小偷!   对上那双不会隐藏情绪的双眼,男人一顿,很轻地挑了下眉。   “是吗。”   “是啊是啊!”   心中的犹豫彻底消散。   秦时意忽然伸手,将书桌上那个藏有证据的U盘交给余清清,声音平而轻:“那不如你来帮我保管。”   顿了顿,他平静补充:“丢了也没关系。”   一个U盘而已。   他手里有许多这些年来秦江落收受贿赂的违法证据,U盘只是其中金额最大、最严重之一,足以令秦江落在牢里度过余生。   没了它,他多费些精力与时间,照样能将秦江落送进监狱。   至于余家,也先放过。   不管余清清对余家抱有怎样的感情、会不会心软留恋,余清清手中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也就多了选择的自由和底气。   给或不给,都凭余清清自己选择。   给或不给,秦时意也并不在意。   这是属于秦时意式的纵容——背叛和欺骗,不过是弱者挂在嘴边的借口。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假如余清清离他而去,那也只会是因为他不够强,他给的不够多。   ......其实赵姨说的没错。   秦时意确实极度偏执,且有种如未驯化野兽般的自我法则。   即便此刻还并不明白心中情感,但野兽的本能会令他下意识将余清清圈入领地,搜刮一切珍贵的价值千金的东西堆在余清清面前,只为令他开颜。   只要他开心。   明亮的灯光自头顶洒落。   余清清毫无所觉地接过U盘,双眸晶亮,信誓旦旦地保证:“秦总你放心,U盘不会丢的,我一定把它藏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余家人想要U盘,但余清清决定等下就去后花园里掘土埋坑。   他就不信了,余家人还能在西山楼掘地三尺?   秦时意嗯了声,不再提这个话题。   点开电脑文件,他又抽出一份桌上的整齐资料,递给余清清。   余清清接过,翻开一看,发现是A市许多高中学校的介绍图。   他一愣,听见秦时意说:“十八岁是去上学的年纪。”   “我选了几个条件不错的学校,氛围都很轻松,如果你有喜欢的,现在就可以插班上课,又或者在西山楼先复习功课,提前适应节奏。”   “不管怎样,都来得及参加高考。”   他从未想过让余清清进入东茂集团,让一个才刚十八岁的少年,进入严肃冰冷的成人社会,只为了那点私心的陪伴。   顿了顿,男人抬眸,向来冷淡的神情变得温和认真。   “余清清,上学的这段时间,你愿意留在西山楼吗?”   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   可野兽搜刮来的一切战利品,都比不上少年闪闪发光的真心,和干净明亮的眼睛。   余清清才是美好本身。   谁知下一秒。   余清清忽然被什么烫到般,飞快摇头,猛地将资料一把塞回秦时意手中。   那张唇红齿白的巴掌脸皱起,余清清欲哭无泪地看着秦时意,指尖用力:“秦总,我不要再读一次高中!”   他车祸前才度过三年地狱般的高中生涯,因为地区分数线太高,试卷也难,班上每个人都卷得要命。   福利院买不起贵的辅助教材,也报不起辅导班,余清清每天起早贪黑、背书写字到崩溃,好不容易咬牙考上好大学,谁知道穿书以后,居然还要经历一次高三!   他不要啊!   因为扑过来时太激动,少年此刻几乎是整个身体都团在了男人怀中。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掏出那张黑色银行卡,双眼含泪、气若游丝:“秦总,我还给你还不行吗……”   “不要让我读高三了,不要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秦时意:“……”   秦时意:“。” 第10章   怀里的少年热热烫烫,呼吸起伏,像是抱着一个人型暖手宝,又像是拢了一团薄软脆弱的云朵。   秦时意从未和人有过这样近的距离,一时竟有些僵硬。   鼻尖传来隐隐约约的洗浴用品香气,余清清回来时脱了夹克,只穿一件轻薄宽松的浅色内搭,露出锋利的锁骨和莹白的皮肤。   地暖太热,距离太近。   他暖暖香香,漂亮得很。   “我不去上学,你拿走卡吧呜呜呜......”   似乎真的被吓住,余清清居然有点哽咽。秦时意呼吸微沉,几秒后,伸手想将他递来的黑卡推回去。   拿住。   ......没拿动。   白皙如玉的指尖看似轻松、实则正死死捏着那张卡,用力到腕骨都紧绷。   感受到来自秦时意的力道,余清清倏然抬头,刚才还在哽咽的声音瞬间愤怒,两只微红的琥珀眼努力睁大。   他狠狠瞪他:“秦时意,你居然真想抢走我的三千万??”   第一次被叫全名的秦时意:“......”   余清清猛地从他怀里弹射蹿走,攥紧银行卡,警惕得像只被抢了胡萝卜的兔子。   “......抱歉。”   将资料放在书桌上。   秦时意看着余清清,没问为什么,只是平静道:“是我太理所当然了,上学只是一个提议。”   “我想表达的是,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一直住在西山楼。这里永远欢迎你。”   几秒后,他又补充:“当然,不会收任何房租——你的钱一直是你的钱,很抱歉让你误会。”   秦时意学东西一向很快。   以往那些手下败犬向他卑微道歉或绝望求饶的语句,迅速在脑海中重组浮现,他面不改色地低头吐出一长串道歉,看不出丝毫上位者的傲慢姿态。   余清清立刻就顿住,而后皱了皱鼻子,也有点不好意思:“没事,你也是好心嘛......”   只有真正将人放在心上,才会这样方方面面地为他考虑。   余清清出身福利院,对别人的善意很敏感,当然知道秦时意是为了自己好。   他就知道,反派其实是个大好人。   余清清忘记警惕,又挨挨蹭蹭地回到秦时意面前,眼巴巴道谢:“谢谢你关心我,但我......”   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   系统忽然在脑海出声:【宿主,你最好找机会和反派共处。】   【反派工作很忙,如果你上学的话,就可以用补习功课的借口和反派长期相处,试着攻略他。】   【我的能量只够一年的攻略时间,一年之后,如果恋爱值还没满100,你和我都会被这个世界抹杀。】   ??!   你怎么不早说?!   余清清傻了。   然而事关性命,他愣了两秒,迅速反应过来,说出口的话紧急拐了个弯:“但我太想进步了!秦总,我愿意再去上一次高中!”   比起吃苦折磨,当然还是活下去更重要。   余清清忍痛含泪:“就是我感觉我还跟不上进度,秦总,我能先麻烦您帮我补习一个月功课吗?”   秦时意一顿,对上一双沮丧的眸。   少年的声音有些飘,上一刻还誓死不上学,下一秒就飞快改变话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秦时意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平静开口:“如果你不想上学,可以来东茂集团上班,我身边还缺一个生活助理。”   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重复:“一个,可以长时间和我呆在一起的助理。”   ——长时间呆在一起,不比补习功课更有攻略机会?   沮丧的眸瞬间亮起,余清清丝毫没有察觉男人漆黑眼底的试探。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认真保证:“我可以的,秦总,我后天就能上岗,今晚就去查资料熟悉助理的工作!”   他身穿进这本书前只是个大学生,但因为出身,余清清从小就不得不找机会赚钱。   小学时他卖干脆面里的限量小卡,初中时他放学去收别人不要的牛奶瓶,放假就找照看小孩的短期兼职。高中任务重,他只在周末给那种条件一般的初中生当便宜家教,时薪三十块,上两天还能巩固知识,很划算。   余清清长得漂亮,笑容讨喜,哪怕最难搞的小孩都会叫他哥哥,乖乖看他给自己画画。   一直以来,余清清都紧紧抓着生活递来的每道枝条,无论是否难过,始终乐观向上地努力攀爬,开心过好每一天。   因为他喜欢活着的感觉。   他喜欢生命,如此鲜活美丽。   所以即便来到异世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明亮,燃着对生命的渴望。   对视几秒。   秦时意忽然垂眸,从整齐的书桌上抽出几本厚重的书递过去。   “先学这些。”   他平声说:“一周之后,你直接跟在我身边上下班,熟悉需要交接的工作。”   “好!”   余清清连忙接过书,甩掉心中紧迫沮丧的负面情绪。他擅长调节情绪,很快就又变得元气满满:“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   不就是当一个勾引老板的妖艳贱货吗?   他没当过,但他可以!   秦时意嗯了声,看着斗志昂扬的少年抱着书离去,自来卷的发尾被暖气吹拂,划出轻快细小的弧度。   咔哒一声。   书房门关闭。   暖气氤氲,秦时意看着整齐无比的书桌,久久不语。   半晌。   “......再上一次高中。”   波澜不兴的声音倏然响起,又迅速消散。   男人漆黑的眼瞳宛如潜伏在暗处的野兽,透着令人心惊的敏锐。   ——身为私生子,余清清出生于贫民区,被找回余家之前,分明早已辍学在家。   他根本没读过高中。   又怎么会说再?   窗外夜色黑沉,空气寂静,无法回答秦时意的任何问题。   忽的,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天幕,照亮两秒夜空。   远方传来阵阵雷声,豆大水滴砸在落地窗上,淅沥一片。   ——下雨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   刚吃完午饭,窗外就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西山楼被笼罩在细密雨幕中,高大阴森。   叩叩。   门口保安放下推车,别墅内的佣人接过快递,送到后花园门前的余清清身边。   “余先生,您的快递到了。”   “谢谢。”   落地门前,余清清正在装画架。   这是住在西山楼的第二周,A市气温渐低,短暂的潮湿雨季开始,秦时意还在公司忙并购案,没有回来。   桌上摆着写满笔记的厚书。   余清清拆开大大小小的快递,将颜料画笔放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找着什么。   “找到了!”   终于,他眼睛一亮,拿起眼前精心挑选购买的薄薄书籍。白色外书皮夹杂着明快的浅粉,漂亮的字体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如何让TA爱上你——恋爱吸引法则必读》。   明天就是余清清正式去东茂集团上班的日子。   他对工作很负责,这些天都在搜索学习如何当好助理,要不是系统提醒,都忘了上班的目的其实是勾引老板。   然而余清清和系统商讨许久,都对勾引这事一窍不通,只好求助外界意见,将网站上最畅销的恋爱指导书买了下来。   销量五千,肯定有它的独到之处!   余清清严肃地洗干净双手,这才坐下来,静心翻开书的第一页。   明亮灯光下,第一页的白纸上只写着短短几行简洁字体:   「成年人的恋爱法则第一条: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   余清清沉默。   余清清思考。   余清清发呆。   ......他没看懂。   系统也有点懵:【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只变猫变狗变老虎,勾引人的话,不是应该变成狐狸吗?】   电视上不都这么演吗。   该死的狐狸精,勾引我老公!   余清清没回答,琥珀色眼瞳盈满思考。   半晌,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我知道了!】   他双眼晶亮,语气笃定:【原著里反派不是养了很多狗吗?说明他喜欢狗狗。】   【这是让我变成小狗的样子,最好被雨淋湿,可怜一点,这样就能勾引到反派了。】   系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余清清打开手机,点进购物页面,精确搜索小狗二字。   花花绿绿的页面瞬间跳出,他自信一笑,按下付款:【等着吧。】   明天反派一定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恋爱值瞬间破百!   ......   七点四十分。   秦时意照例健身洗澡,面无表情地下楼吃饭。   餐桌前的余清清听见动静,很快回头:“秦总,早上好。”   他似乎心情很好,笑眯眯地朝男人招手,白色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凸起的冷白锁骨,黑色西裤上盖着西装外套,垂感极好,坐着吃饭时也显得肩宽腿长。   同样是穿西装,秦时意宛如阴鸷冷淡的西装暴徒,余清清却不显严肃,反而多几分利落矜贵,亮眼十足。   秦时意看了他几秒,这才平静坐下:“衣服很适合你。”   过于休闲的风格显然不适合职场,这是秦时意特意让人给余清清订做的西装,还有好几套挂在衣柜里,留着他替换穿。   余清清运用刚学的职场小话术,眨眼捧老板:“谢谢秦总,是您眼光好才对。”   秦时意似乎对他这个样子很新鲜,极轻地笑了下,而后将手边的豆浆递过去,不忘淡声提醒。   “小心烫。”   他们很快吃完饭,今天是工作日,好在天气不错,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细雨不停。   天空蔚蓝如洗,阳光温和明净。   余清清跟在秦时意后面,鬼鬼祟祟地用西装外套遮着身后。   秦时意没注意,照常坐上LM后座。   他特地没让助理随行,就是怕余清清第一天上班不自在。此刻车内挡板升起,宽敞的后座只有他们两个人。   秦时意拿起手边已开机的平板,侧头,淡声给后上车的余清清说明:“这是行程安排,除了工作安排,你只需要——”   冷淡平静的声音倏然消失。   毛茸茸的触感猝不及防撞进掌心。   身穿西装的少年低头,将刚戴上的狗耳朵猛地塞进秦时意手中。因为角度原因,男人很容易就看见那段纤瘦的腰后,正露出半截藏了一早上的、逼真蓬松的狗狗尾巴。   余清清动一下,那尾巴就跟着晃一下。   ......就像某种情.趣用品的展示视频。   而始作俑者毫无所觉,依旧兴冲冲地抬头。那双天真明亮的眼睛看过来,对比西装兽耳的装扮,却更显色.情。   “秦时意,你喜欢小狗吗?” 第11章   哐当一声。   平板摔落在二人脚边。   余清清一愣,下意识赶紧起身,心疼得伸手去捞:“秦总你平板掉了,这个超级贵可不能摔坏……”   下一秒,天旋地转。   西装兽耳的少年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强行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按着他的男人并不粗暴,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一米九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余清清,那双漆黑的双瞳正盯着他,犹如野兽盯着自作聪明送上门的蠢笨猎物。   余清清懵了。   他现在的姿势很不对。   交叉在上的两只手被攥进掌心,修长双.腿间挤进了男人的膝盖,奶油白的兽耳因为刚刚的动作被撞歪,腰间绑着的尾巴也团在尾椎,硌得他骨头好痛。   可最不对劲的,是秦时意的眼神。   ……太黑了。   不似活人,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迟钝的雷达终于开始嗡嗡作响。   余清清吓得心脏猛跳,慌乱地开始胡言乱语:“秦总,难道、难道你不喜欢小狗……你喜欢猫咪?还是老虎?”   “我错了秦时意,你放开我,我不买小狗耳朵了,我下次买老虎的……”   男人忽然很轻地笑了下,轻声重复:“下次。”   余清清见状,小动物的直觉让他立刻摇头:“不是不是,没有下次——”   声音猛地顿住。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他头顶。   秦时意用一只手按住他,另一只手则饶有兴趣般,抓住了他歪歪扭扭的兽耳。   “小狗的耳朵。”   平静略哑的声音响起,宛如冷血动物舔舐皮肤。   那只手再次往下,捏了捏余清清的耳垂。   “小清的耳朵。”   他的手很凉,力道很轻。   可不知为何,少年原本白皙的耳垂忽地一红,不由自主地发起热来。   ……好热。   余清清有些慌乱,更有些懵懂。   心脏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只手不紧不慢地划过少年修长的脖颈、利落的肩线、劲瘦的腰肢……   最后,余清清感觉自己腰间一紧。   手的主人握住他的假尾巴,随后,轻轻扯了一下。   “小狗的尾巴。”   秦时意平静地说。   “……”   男人侧头,仿佛很好奇似的,一边将手脚蜷缩的少年摸了个遍,一遍轻声问:“那小清的尾巴在哪?”   ……他怎么知道。   他是人,根本没尾巴啊!   余清清的脸忽然爆红。   他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一米八三的个子并不孱弱,羞愤之下,余清清猛地用力,竟瞬间将身上的男人推开,反之按在身下。   他们的姿势瞬间倒转。   温热的手死死按住男人腕骨。   余清清双手微抖,故作凶狠地龇牙,第一次朝反派发脾气:“秦时意,你干嘛摸我?!”   “这样很不礼貌知不知道!你跟我道歉!”   车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他丝毫没察觉头上的兽耳已经掉了一只,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还残留着些许湿润,奶白色尾巴乱乱地缠在腰上,像只小发雷霆的小狗。   又色又可爱。   秦时意被按在身下,却丝毫不显慌张。   他半躺在车椅座上,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扶住余清清的腰,又笑了下:“好,对不起。”   那双黑眸紧紧盯着余清清,不肯放过一丝细节,透出属于野兽的侵略和独占。   微卷的发尾、天真的双眸、发抖的身体。   这些构成了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男人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将身上的余清清猛然拽近。   皮质车椅瞬间发出嘎吱细响。   身体交叠,他们的肋骨撞在一起,余清清吃痛,质问的话卡在喉咙,还没吐出,就被二人近到吓人的距离惊住。   而且。   余清清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透过柔软西裤,正硌在他屈起的膝盖上。   很热。   且存在感鲜明。   ……!   意识到什么的瞬间。   余清清脑子空白,失去反应能力,只能呆呆看着秦时意。   秦时意却毫不躲闪地和他对视,漆黑双眸弯起。   分明扮作小狗的是余清清。   可褪去人皮、像只畜.生般发.情的,却是衣冠楚楚的秦时意。   “谢谢小清。”   骨节分明的大手往下,缠住余清清的假尾巴。   男人吐字清晰,嘶哑缓慢:“我喜欢小狗。”   “特、别、喜、欢。”   ……   黑色LM驶入专属停车场,停下。   车内司机不问不看,自觉离开。后座却毫无动静,似乎里面空无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   车门终于打开,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下车,回过身,低头朝车里伸出手。   “小清。”   他冷淡的眉眼一如既往,声音也淡,回荡在无人停车室内,很快消散。   车内的人却仿佛被什么烫到,瞬间回神,猛地闷头下了车。   他撞开秦时意伸出的手,修长身影站在车库边,罕见地沉默不说话。冷白色皮肤在车库亮光下显得透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湿润。   除了衬衫有些发皱之外,很是完美。   秦时意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忽略车里散落的尾巴和耳朵,他拿出平板,带着余清清往专属电梯门前走去。   叮。   电梯门开,二人进去。   秦时意点开行程表,将平板递给余清清:“这是行程安排,你只需要在每个时间点提前五分钟通知我,其余时间做什么都可以。”   “生活助理的办公室还没打扫,大概需要三天,你先在我办公室里工作就好。”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余清清抿了抿唇,飞快接过,短促地嗯了声。   脑海中,系统有点疑惑。   【宿主,你怎么啦?】   余清清:【......没什么。】   他闷闷不乐的,系统连忙安慰。   【我看你和反派进度良好呀,你们在车里互相抱了快半小时,虽然恋爱值没升,但这样下去不愁攻略不到反派,是好事呀!】   余清清一顿。   ......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   在车上察觉到秦时意反应的瞬间,他吓得不行,下意识就想跳车逃跑回别墅。   然而秦时意没让他跑掉,还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很冷淡地保证:“小清,我什么也不会做。”   他说,让他抱一抱就好了。   余清清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心脏跳得像是要飞出胸腔,只好呐呐让他抱。然而抱着抱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短促嘶哑的笑。   秦时意没说话。   但羞耻瞬间将余清清包围,令他不知所措地耳热——余清清也有反应了。   宽敞的后座此刻变得狭小,小到脸红成番茄的少年无处可躲。   钻不进椅子底座,只好自欺欺人地钻进男人宽阔的怀里。   余清清狠狠摘掉兽耳,丢掉假尾巴,还闷着声音在秦时意肩窝大叫:“我才十八岁......这是正常生理现象,正常现象!”   秦时意嗯了声,没有笑他,声音有些哑:“小清很正常。”   “奇怪的人是我。”   余清清顿时安静,犹如鸵鸟般不说话了。   脑海里,系统还在出主意。   【等明天我们就戴小猫耳朵、后天戴老虎耳朵、大后天就戴兔子耳朵......】   余清清:【不戴了!】   他恶狠狠地拒绝了系统,并决定等回去就把恋爱书扔掉——这根本就不是正经书!   他要给差评!   叮咚,电梯很快抵达办公楼层。   暖气扑面而来,东茂集团装修高级,是很典型的金融风格装修。此刻明亮灯光下,来去匆匆的都市男女光鲜亮丽,神色冷漠。   等候在电梯门前的几个助理手拿文件夹,电梯门一开,他们立刻上前。   “秦总......”   眼神扫过多出来的高挑少年,助理一愣,听见秦时意冷淡的声音。   “这是新来的生活助理,以后关于行程安排的工作都由他交接。”   助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称是。秦时意接过文件,先转身对余清清嘱咐:“我先去开会,大概两个小时左右。”   “总裁办公室在走廊右边,门卡在门口柜子的第一个抽屉,你先不用工作,熟悉环境,冰箱里有水和面包,饿了记得吃。”   “等我回来,带你去做人事交接。”   一出电梯门,秦时意似乎就披上一层冰冷无机质的外壳,身侧助理恭敬地站在原地等待,男人气质寡淡,却自有一股不敢违逆的气势。   余清清没来过这样高级的公司打工,被成年社会的快节奏扑了一脸,连同刚刚的羞耻都跟着消失不见。   他连忙点头:“好的秦总,我知道了。”   秦时意看见他紧张到蜷起的指尖,一顿,伸手,轻轻摸了摸余清清的头。   琥珀色的双眸瞬间瞪大。   秦时意言简意赅:“不用紧张,万事有我。”   安慰完小狗,一行人很快离开,今早的这场会议事关并购案,秦时意雷厉风行地翻开资料,边走边听助理报告。   余清清羡慕地看着他背影,不由得感叹。   【哇,真专业,我要是也能这么专业就好了。】   系统认真夸他:【宿主,你攻略反派的时候更专业,还专门戴了耳朵呢。】   余清清:【......】   余清清决定不和系统说话了。   他刻意将早上发生的事情遗忘,很快找到秦时意办公室,走进去。先被宽敞的占地和高级的办公设施惊了一下,又跑到大大的落地窗前,俯瞰整个繁华喧嚣的A市。   真美。   余清清眼睛亮亮,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   还没拍几张,门口忽然隐隐传来喧闹。   “秦先生,秦总还在开会,请您不要擅闯总裁办公室.......”   隔音极好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   秦江落挥开助理,眼神阴鸷:“不在我就等着他回来!”   “我倒要问问,他先是让我停职在家,又找人查几年前的账是什么意思?怎么,这就要迫不及待地逼死我了吗?!”   话音落下。   办公室门大开,秦江落双眼一眯,倏然看向不远处落地窗前的少年。   ……这不是余家那个私生子么?   他怎么会在这??   “秦先生,这是秦总新招的生活助理……”   秦江落脑中思绪飞快转动,而后立刻转头看向助理,冷笑打断他的介绍:“秦总这是金屋藏娇,迫不及待把人带到公司来啊。”   “老爷子知道他这么荒唐,玩男人玩到东茂里了吗?”   不管这个私生子怎么会在这,先按死秦时意的罪名再说——秦老爷子最厌恶将私事带入工作中,秦时意才空降集团一年,根基不稳,他还有得争!   至于这个私生子的想法,与他何干?   谁知话刚说完,不知是哪个词语触动到余清清。   原本还在落地窗前的少年小脸一红,瞬间快步上前,猛地将人一把推开。   “你乱说什么!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余清清又心虚又脸红地拽紧衣角,愤愤地想。   他才没有被玩! 第12章   秦江落养尊处优多年,头一次被一个私生子推搡质问,涵养再好也瞬间神色阴沉。   他面白清瘦,两侧头发乌黑,没有丝毫年逾半百的颓气,浑身透着权力滋养出的温和与高傲。   这些年来,尽管能力平平,但大房和三房更不成器,秦江落胸有成竹,只待时间一到,老爷子就将东茂交予他手中。   谁知三房忽然闹出人命,老爷子客观审视剩下两个儿子的能力后,毅然决定将手中权柄交给隔辈的孙子。秦时意不负所望,接管东茂以来,集团业绩在一年内节节上升,秦江落的地位则节节下降。   股东们被吸金能力打败,纷纷转移多年立场,转而支持新任总裁。   这让多年以继承人身份自居的秦江落惊怒又不安。   为了干扰秦时意快到可怕的上升速度,年初他大着胆子贪下巨额公款、拖垮秦时意主持的项目,赌的就是秦时意不敢在害死三房后,又一次害死他。   然而秦江落完全没料到,秦时意根本毫无畏惧。   他就是只见人就咬的疯狗。   拿着证据潜逃的属下落地清迈,又被秘密送回国内,秦江落心惊胆战,几乎以为这次他无法逃脱。   可等了几天,却只等来停职通知和以往几年的账务盘查。   ......秦时意究竟想干什么?   难道他没拿到U盘?   让人恐惧的永远是未知。   秦江落今天就是来探底的。   没想到,却令他探出完全未曾料到的冰山一角。   结合寿宴那天看到的一切,秦江落得出不可置信的答案:面前这个他随意令余家送过去的私生子,居然还真的登堂入室、进了秦时意的眼?   办公室寂静。   助理伸手去扶被推得踉跄的秦江落,恭敬冷静:“秦先生,您已经停职,请不要擅闯总裁办公室。”   秦江落脸色数变,几秒后,变作平静冰冷的假面。   他审视地看着不远处生动漂亮的余清清,对方接收到他的目光,很不怕死地瞪过来:“你看什么看?”   声音清脆,宛如雨滴落在青石地板。   秦江落在心中冷笑,知道今天难以从秦时意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于是干脆利落地转身,面无表情离开了顶楼,坐电梯一路下到底层。   车库冷光亮起。   秦江落坐上后座,情绪已然恢复正常,甚至还能露出浅淡微笑。   他点进手机里的号码。   不到两秒,那头瞬间接通。   “秦总?”   小心翼翼的讨好声传来。   秦江落习以为常地应了声,笑着问:“泽远,怎么是你来接,余总身体还没好么?”   电话那头,余择远为他突如其来的关怀受宠若惊,连忙回答:“劳秦总挂心,我爸爸今天出院,这会儿正在办手续,您稍等,我这就让他接电话。”   没过几秒。   刚换下病服的余天瀚接过电话,还以为秦江落因为寿宴的事才打过来,连忙道歉。   “秦总,非常抱歉,上次没能完成您交代的事情,余清清那个蠢货没脑子,很难转过弯......”   秦江落打断他的话,微笑中带着不耐:“好了,这些都过去了,不用再提。”   余天瀚立刻止住声音,呐呐应是。   他站在病房内,身边是同样紧张的余择远——   一个月前,余天瀚找回余清清,接送的车子意外与秦江落相遇。   对方看中余清清的脸,让他们去接触一个姓王的经理,由此攀上秦老爷子,用礼物的名义将人送去西山楼。   这本来只是秦江落心血来潮、随意落下的棋子。有用最好,没用的话,死了也与他无关。   谁能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秦江落笑了笑,声音温和:“余清清是私生子,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目光短浅、虚伪拜金,这都正常。”   “但他母亲自幼去世,从小在贫民区长大,内心应该很渴望亲情,余总,有时候也不要对小孩子太严苛嘛。”   “你是他亲生父亲,为什么不让余家的人态度温和点,和他搞好关系呢?”   余天瀚一愣,很快接收到秦江落的意思,迟疑又不安:“可是秦总,余清清那边已经删除了择远的联系方式。”   “而且他似乎对余家有什么误会,很抗拒我们......”   秦江落:“没关系,既然有误会,那就解开。”   “月末A市有一场拍卖会,压轴物是老爷子最爱的书画遗迹,秦时意一定会去。依照他对余清清的宠爱程度,应该也会把人带过去见世面。”   “我会给你们两张邀请函,到时候你们找机会和他接触,不管是用去世的母亲,还是迟来的亲情,都必须将关系缓和。”   “这是我给余家的最后一次机会,记住,态度温和点,知道么?”   余天瀚听得心惊胆战,咬牙应下。   却又听那头轻描淡写道:“对了,余家的那几起事故我已经找人摆平。”   “舆论明天就能彻底压下来,用不了一周,余家就能恢复以往实力,智能AI依旧是新蓝海,那些媒体不会再说三道四。”   大人物指缝露出的半点权势,足以令濒死的小公司起死回生。   余天瀚瞬间激动,语气坚定地承诺:“秦总您放心,我一定将清清视作亲生骨肉,解除他对余家的误会!”   他当然知道这涉及秦家权力纷争,然而大人物的事与他何干?   秦时意是个疯子,根本无法接近沟通。只有跟着秦江落,余家才能得到以往无法想象的利益。   男人双眸睁大,透出一股极为亢奋的情绪。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说出亲生骨肉的瞬间,身旁的余择远一愣,脸色倏然发白。   电话很快挂断。   余择远忍了又忍,才开口:“爸,余清清不是您多年前被人下药才会诞生的产物吗?”   “您说过那只是个意外,您对母亲从来没有过背叛,那为什么您刚才——”   “行了。”   余天瀚皱眉,早就忘了这个谎言,罕见地对独生子有些不耐:“择远,不管余清清这么来的,现在他已经被秦家的两个大人物放在心上,你没看见寿宴上秦家人对他的袒护?”   “只要利用好他,余家何愁不能一飞冲天,彻底将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踩在脚下?余择远,有点为人兄长的架子,别让我失望。”   砰的一声。   病房门很快关闭,余择远脸色苍白地站在床边,半晌,才喃喃自语:“可是你答应过妈妈,永远不会背叛她......”   “就算她难产去世,我也会是你唯一的骨肉啊......”   ......   东茂大厦。   总裁办公室。   秦江落走后,助理很快也匆匆离开。余清清看够了豪华办公室,无所事事之下,开始帮秦时意收拾书柜里的文件。   东茂整体装修现代化,冰冷简洁,保洁每天都会定时打扫公司各处,但秦时意的强迫症人尽皆知,没人敢动他的东西。   余清清毫无所觉,轻哼着歌,将柜子里有些凌乱的文件分门别类摆好。   他学习了一周生活助理相关工作,感觉难度并不大,更何况秦时意人还挺好,不会让他像以前那样紧绷着心弦,生怕自己出错。   ......如果他不把自己按在车里摸就更好了。   几小时前的记忆再次袭来。   余清清脸蛋一红,立刻播放手机音乐,自欺欺人地化身忙碌小蜜蜂,强迫自己忘掉不堪入目的画面。   脑海中,系统不满地哼唧。   【为什么反派的恋爱值还不升?我查过了,你们早上的行为是情侣才能做的事,难道他不喜欢你?】   余清清动作一顿。   这才恍然反应过来:【是啊,为什么他的恋爱值还不升??】   他辛辛苦苦研究恋爱书、花钱买来耳朵和尾巴、献身给他又摸又抱......   余清清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努力地讨过别人欢心,秦时意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系统:【不喜欢你还抱你,宿主,原来反派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   没错,不负责任的渣男!   迟来的怒火瞬间占据余清清大脑,而且越想越气。   恰在此时。   办公室门外,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开完会,眉眼冷厉地看向助理。   “秦江落来过?”   助理脑门冷汗乍起:“抱歉秦总,秦先生刷的是股东卡,而且态度强硬,门口安保拦不住。”   秦时意眼瞳漆黑,声音平静:“通知安保,不管拿着谁的卡,再有下次,直接拖出公司大门。”   “是。”   助理步伐匆匆地下达安排。秦时意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戾气。   几秒后,他转身,推门走进总裁办公室。   “小清,我开完会了,现在就带你去人事......”   啪唧!   ——柔软蓬松的抱枕猛地迎面扑来。   秦时意猝不及防,右手条件反射接住抱枕。   不远处,余清清犹嫌不够,满腔怒火地抓住沙发上另一只抱枕,几步走上前,啪地将它狠狠摔进秦时意胸口。   “秦时意,你什么意思?!”   他似乎已经完全不害怕这个小说里的无情反派,很是愤愤地盯着秦时意看,琥珀色的眸因为怒火格外明亮,透着足以灼伤他人的烫。   好生动。   柔软的触感抵住胸膛。   秦时意听见心脏熟悉的跳动频率。   ......他缓缓吐出口气。   而后抚平、压抑、按下。   沉默良久。   男人手拿两个抱枕,姿势滑稽,却依旧平静冷淡:“小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余清清脸又红了。   这次是被气的。   他无法说出自己需要攻略成功才能活下来的事,但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又摸又抱,最后依旧茫然地毫无所得。   他气得转来转去,最后没办法,竟然伸出手,一把揪住了秦时意的领口。   他们距离瞬间凑近,少年眼眸微红,声音是十足的委屈和不解:“秦时意,你早上为什么要摸我?”   摸就摸了。   为什么不升恋爱值!   余清清的手机还播放着歌曲,不知是不是巧合,此刻旋律格外熟悉,男声在寂静的办公室响起——   「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   琥珀色眼眸闪着委屈的光。   秦时意呼吸一顿,胸腔里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   脑海中,系统忽然兴奋开口:【宿主,恋爱值升了!】   【10—20—40—60—】   不等余清清开心,懒洋洋的声音又罕见地惨叫一声:【等等!怎么会在降??60—40—10—】   【宿主,恋爱值又变回1了?!】   ???   愤怒的余清清懵了。   秦时意压住狂乱心跳,察觉到他的走神,忽然垂眸。   漆黑双眼看着余清清,宛如抓住猎物的野兽,又像掉下陷阱的败犬。   秦时意声音冰冷地问:“余清清,你想去哪?”   ——完成攻陷他的目标后。   你想去哪?   是离开,还是寻找下一个目标? 第13章   余清清是个很好懂的人。   不。   应该说,他是个很好懂的小孩。   他真正的灵魂一定不到二十岁,结合说漏嘴的话语,或许才刚成年,年轻稚嫩得学不会丝毫伪装。   就像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瞪大,神情震惊,唇色略白,宛如一只被吓到炸毛的猫。   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但秦时意看着余清清,看着看着,胸腔的戾气忽然缓缓消散。   他甚至为余清清的过于震惊感到有点好笑。   难道没人告诉余清清吗?   一个在贫民区摸爬滚打、受尽嘲讽、被找回余家前一天还在辱骂诅咒老天的私生子,绝不会拥有那样清澈的目光,和那样单纯的心思。   秦时意没有让人去查余清清。   但显然寿宴过后秦老爷子真正上了心,迫不及待将余清清以往的资料怼到他面前,末了看着照片里抽烟喝酒的杀马特少年,迷惑发问。   “难道你朋友精神分裂?”   否则怎么前十八年偷拐抢骗小恶不断,被送到西山楼后,就摇身成了遵纪守法的善良宝宝?   甚至在拿到那三千万的当晚,余清清就去查了A市所有福利院的信息,一个一个拨打电话过去,认真询问是否需要资助,定下实地考察时间。   然后,他没用任何手续,那三千万竟自动转移到余清清账上,连流水记录都没有。   ——少年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真诚,却迟钝。   那颗心会透过眼睛,生动鲜活地展示在秦时意面前。他缺乏对世界的警惕,从不掩盖自己无厘头的“勾引”把戏、有目的的靠近与撩拨、偶尔奇怪的走神......   余清清是被设置过底层代码的电子小狗,而代码的最终目标,是秦时意。   在他来到西山楼的第二天,秦时意就察觉到怪异的不协调。   于是他将人留在身边,时刻观察,如同观察繁杂变动的股票,用冰冷目光检视这个无趣生命里的小小意外。   第一天,他觉得余清清皮肤很白。   第二天,他发现余清清唇瓣很红。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第无数天,他开始想,如果底层代码被满足,余清清会不会离开?   会不会像只快乐的小狗、毫无阴霾地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而后往复循环,直到某些目标达成?   他不知道,更无法猜测这背后的逻辑。   秦时意只能尝试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并不难,他从前的生活如一潭死水,克制和冷淡刻进骨血,亲叔叔当着他的面死亡都无法激起丝毫波澜。   他克制,于是得到余清清变本加厉的靠近。   而余清清不会知道。   每一次靠近,秦时意都想绑住他的双手、遮住他的双眼,野兽般舔舐他的睫羽和全身,逼迫着那张水红的唇哭着承诺不会离开。   他想看他在床上哭。   不知道那时候,余清清会不会气急到扇他巴掌、骂他下流?   秦时意渴望余清清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不是眼前这种。   ......吓得连话也不会说。   男人垂眸。   半晌,很轻地叹了口气。   余清清空白的大脑因为这声叹气开始转动。   他还维持着揪住秦时意领口的动作,秦时意却低头,不紧不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触感触及皮肤,宛如被冷血动物绞缠。   余清清生理性一抖,听见他开口:“饿了吗?”   余清清喜欢吃东西,每次在饭桌上的表情虔诚又珍惜,尤其爱甜食。   秦时意问他:“楼下有甜品店,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小蛋糕?”   上一秒的失控仿佛只是错觉,男人又变回平日里冷静寡淡的模样,低头耐心询问他意见。   余清清一愣,本就懵懵的脑子更加迷惑。   卡壳的思维转动,他稀里糊涂顺着回答:“草莓味的......我喜欢草莓。”   “好。”   秦时意点头,让助理下楼去买,而后将脚边的抱枕捡起放好,拿上余清清的资料,亲自带着他去人事部签到。   走出办公室前,他甚至不忘夸奖:“我看见书柜里的文件了,你整理得很好,谢谢。”   余清清:“......”   跟在男人身侧,他心中越发忐忑。   【系统......反派他刚刚是什么意思?他发现我们了吗?】   系统也很懵。   【我也不知道......虽然小说世界某种程度上会因为重要人物的意愿发生改变,比如主角攻迫切地想考上大学,那么他一定会考上心仪学院。】   【但角色的人设不会改变。根据原著剧情推测,反派厌恶欺骗,如果发现有人背叛,最轻送进牢里,最重送进后院的狼犬肚子里。】   【但是他刚刚还给你买草莓味小蛋糕、夸你能力好、带你去办手续,这不是发现欺骗的反应。】   说着说着,系统自信起来,一锤定音。   【安啦,我是一缕神念,连世界意识都无法察觉,反派不可能发现我的存在。】   【他应该只是因为你在办公室里乱扔枕头,有点生气而已。】   是这样吗?   余清清松了口气,但又没完全松。   人事部就在下一层,他们很快办好手续。顶着无数员工暗戳戳的震惊和八卦目光,余清清戴上工牌,跟着秦时意回到办公室。   中央暖气很足。   余清清看着身旁男人,试探开口:“秦总,我想喝奶茶。”   秦时意坐在办公桌前工作:“买。”   余清清:“我还想点外卖。”   秦时意:“点。”   余清清:“我不想工作,我想睡大觉。”   秦时意头也不抬:“睡。”   余清清:“......”   叩叩两声。   助理走进来,将草莓慕斯放在办公桌上,安静飞快地又退出去。   秦时意这才起身,拆开包装,将勺子连同蛋糕塞进余清清手里,声音平静:“去吃吧。”   “吃完去隔壁休息室睡觉,到饭点了我再叫你。”   余清清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他对上那双漆黑而纵容的眼瞳,忽然被烫到般躲开视线,支支吾吾道:“倒、倒也不用......我刚刚是开玩笑的,秦总,我吃完就来工作。”   秦时意嗯了声,似乎并不意外。   他又坐回办公桌前,低头开始看文件:“吃完记得把抱枕送到二楼干洗店,我有洁癖,下次再随便扔东西,一次扣五百。”   顿了顿,他补充:“这次先记一百,两只抱枕,扣你两百。”   什么?!   天杀的资本家!不就是两个抱枕吗?他这才上班第一天,一分钱没拿到,还倒赔两百!   被扣钱瞬间转移余清清的注意力。   什么暴露的危险都被抛之脑后,他心疼得捂住胸口,但又无法反驳。   深呼吸半天,只好憋屈咬牙:“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送抱枕!”   小心眼!   余清清猛地坐回沙发上,将小蛋糕当作秦时意的小心眼,两三口狠狠吃掉,而后拿起枕头,一鼓作气地下楼干洗。   他的背影高挑清瘦,像株气得左摇右摆的文竹,看上去很想用枝条抽某个资本家的头。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   秦时意看着手中资料。   半晌,才发现文件夹拿反了。   多新鲜,人生第一次。   他垂眸,忽然摇头,放下文件,很轻很缓地叹了口气。   ......不能问。   至少,在弄清楚余清清是否会离开前,秦时意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   他从未对任何事胆怯,从未对任何人执着,可如今,秦时意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   想留下那双眼睛,留下那颗心。   却舍不得用金笼、用鞭子。   漆黑眼瞳只放纵地出神两秒。   下一秒,男人立刻收敛所有心绪。冰冷平静浮现,他点开通讯录,找到名字拨通。   那头很快接通:“秦总?”   秦时意:“陈老,研究进度怎么样?”   “......秦总,您拨款立项还不到一个月,研究所根据您的时空穿梭设想,刚开始检索国际有关理论——”   “投资追加两倍。”   秦时意打断他,平静的声音一如既往:“加快研究进度,尽快开始实验,不管是否违反道德伦.理,我都可以提供任何实验体要求。”   “人和动物,你们需要哪个?”   研究员皱眉,尽力无视大老板的疯狂,建议:“现阶段不需要。秦总,科研只能解答部分问题,但时空的概念过于神秘广泛,至今从未有人研究清楚。”   “秦总,请保持理智。”   秦时意声音淡淡:“我很理智。”   “......”   “资金会在一周后打到账上,两个月内,至少给我一个准确的方向。”   “陈老,别让我失望。”   “......知道了,我们会尽力。”   电话挂断。   秦时意垂眸,面无表情地继续工作。头顶暖气呼呼作响,他漫不经心地想。   ——他一定会找到方法抓住小狗。   一、定。   -   余家别墅。   今天是周末,余天瀚出院刚满一周,就又迫不及待地出差去谈生意,整个余家除了佣人只剩下余择远一人。   夜色深沉,余择远穿着居家服,独自走进三楼房间。   房间整洁干净,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一张巨大的黑白遗照摆在中央,女人眉眼柔美,和余择远有三分相像。   余择远跪在蒲团上,看着母亲发呆。   他想起一个月前的自己。   得知余天瀚居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并且只比他小一岁时,也是这样跪在这里,崩溃地和母亲哭诉。   “妈,他居然还有个孩子......”   余择远的母亲名为叶曦岚,是某个豪门的二女儿,上头有备受器重的大哥,下头有身负宠爱的幼弟,并不受家里重视。   大学那年,叶曦岚被余天瀚一见钟情,疯狂追求。他们很快坠入爱河,叶曦岚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当时孤儿院出身的穷小子余天瀚,并给出一切丈夫需要、她能提供的钱和人脉。   结婚两年,他们有了余择远。   叶曦岚生下余择远时差点难产而死,幸好活了下来。可惜因为生产原因,她陷入产后抑郁,余天瀚停下一切工作,陪她哄她。   于是一年后,叶曦岚再次怀孕。   然后,她忽然早产,意外死在了手术室。   连同肚子里的早产儿也没活过二十天。   葬礼那天,余天瀚悲痛欲绝,在妻子葬礼上当众晕倒,醒来后发誓此后不再娶妻,独自抚养余择远长大。   众人为他的痴情惊讶,叶家更是给予他无数人脉以作安慰。二十年来,余天瀚凭借着好名声和好人脉,迅速带领着余家崛起,也遵守诺言,一直单身到现在。   余择远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从小耳边听到的都是父亲的牺牲。   余天瀚常常说,泽远,你要听话、要乖巧,要对得起死去的母亲,对得起牺牲的父亲。   余择远点头,将余天瀚的话几乎视作天条。   直到那天,他得知余清清被接回余家,以私生子的名义。   余择远不敢相信,去质问,余天瀚却说那只是年轻时被人下药才会出现的失误,余清清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骨肉。   他是个意外产物。   只有余择远是余家唯一的儿子。   余天瀚叹息,拍拍余择远的肩:“泽远,你要学会理解命运带来的意外。”   余择远信了,却无法立刻接受,于是只好跪在叶曦岚的遗照前哭。   就在这时。   房门忽然被谁轻轻推开。   余择远一惊,红着眼转头,就见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站在门外,唇红齿白的脸上有些好奇。   在看清房间内的一切后,少年立刻收回视线,声音很轻地说:“抱歉。”   ——他就是那个毁了余家的意外,有什么资格说抱歉?   余择远的脸上染上嫌恶,刚要呵斥他滚,却见少年蹲下身,轻轻放下一包纸巾。   而后什么也没说,立刻关门离开。   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没有同情、贪婪、惊讶、窥伺......只有平静。   少年的眼睛像湖,充盈着亘古不变的平静,似乎他也经历过同样万籁俱寂的时刻,也曾在某个深夜,红着眼怀念过某个亲人。   后来余择远得知,余天瀚让人给那个叫余清清的少年紧急培训一周后,就要送去西山楼。   余天瀚说:“一个意外而已,死了也就死了,余家才是最重要的。”   “泽远,我唯一的骨肉只有你。”   余择远感到开心,却又有种诡异的悲痛和同情。似乎有谁冥冥之中叹息着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怎么会不对。   从小到大,余天瀚的话都是对的。   余择远让余清清叫哥哥,真正听见后,又应激般让人闭嘴——他不是他弟弟,只是一个随时为余家牺牲的工具。   而此刻,此时。   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少年好奇地走到房间门前,蹲下身,安静地放下一包纸巾。   余择远看着叶曦岚的遗照。   不知过了多久,又看向手中勾勒着金边的拍卖行邀请函。   脑海中,余天瀚的神色浮现,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父亲真正激动时双眼会鼓胀通红。   ……像只没进化完全的野兽。   天色寂静,远处泛起鱼肚白,窗外传来鸟雀欢快的鸣叫。   ——天亮了。   余泽远吐出口气。   半晌,终于伸手点进余清清的电话。   ……他没拨通。   那头传来冰冷平静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提示音重复几遍,余择远这才不可思议地反应过来——余清清居然把他电话也拉黑了?   他知不知道自己要告诉他什么?!   惆怅瞬间消失不见,余择远起身回到卧室,一边换衣服,一边怒气冲冲地拨打私家侦探的电话。   “我让你去查我弟弟的行踪,查到了吗?” 第14章   A市郊区。   天刚蒙蒙亮,深秋的冷气侵染呼吸,衣着普通的邋遢男人坐在简陋早餐摊里,一边吃面一边回答雇主,声音压得很低。   “余先生,您让我跟的人平时住在西山楼,那可是大人物的地盘,我有八百条命也不敢混进去——是真的会死的。”   那头传来不耐的声音。   “要加钱是吧?我再多给一倍,赶紧说!”   侦探挑眉,暗叹有钱人家的小鬼真难缠,慢悠悠喝了口豆浆:“这不是钱的事。”   “您比我清楚秦家那位的手段,我只能告诉您,这几天您让我查的人在东茂集团正常上班。”   “今天是周末,他一路坐车来了东郊区,公交682末尾站,再往后我就不敢查了,他身边明显还跟着几个秦家的练家子,很敏锐,不是我有命能去查的。”   侦探吃完面,满足地叹了口气:“余先生,这单子就到此为止吧,您也理解理解我们的不容易。”   “最后友情提醒,您还是别跟着过来了,秦家的疯子您惹不起。”   那头沉默良久,才开口:“......知道了,钱我会打过去。”   嘟嘟两声,对面匆忙挂断电话。   侦探摇摇头,放下筷子刚想结账,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高大的阴影缓缓笼罩,侦探一僵,抬头看见沉默的秦家保镖。   以及,他们身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冷淡男人。   心脏重重一跳。   他连逃跑都忘记,脸色瞬间惨白。   ......   另一头。   天天福利院。   余清清双手拎满大包小包、肩上还背着个巨大的背包,走了几百米,总算气息微.喘地走到了破旧铁门前。   他并不知晓刚刚发生的一切,也不知晓身后还跟着秦家的人。   将东西放下后,余清清掏出手机,拨通院长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语气小心:“喂?”   “嗨,蒋阿姨!”   余清清元气满满地开口:“是我呀,余清清!”   蒋玲连忙应声:“我知道是您,请问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捐赠方面还需要审核,您尽管提,不管是照片还是视频我们都能提供。”   余清清摇头:“不是啦,蒋阿姨,捐赠没有任何问题。是我现在到福利院门口啦,需要您帮忙开一下门。”   蒋玲惊了一跳。   电话里传来椅子被拖拽的声音,她连声说好。不到三分钟,破旧的铁门就传来嘎吱声响。   一身旧毛衣的中年女人打开门,看见门口站了个眼睛亮亮的少年,周边空无一人。   ......这就是要捐赠几十万的好心人?   这么年轻?   蒋玲还在迟疑的瞬间,余清清已经吭哧吭哧将东西再次拎起。   他个高腿长,又长得唇红齿白,是很招长辈心疼的讨喜面相。光洁的脸蛋因为运动漫上潮红,声音没了电流影响,更加清脆好听。   像是冰冻过的甜甜糖葫芦。   “蒋阿姨,我给妹妹弟弟带了好吃的哦!”   蒋玲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接,却被余清清哎哟哎哟挡下。   他一脚踏进福利院,就见小院子里虽然拥挤,但很干净整洁。东边堆满废旧的木头和竹条,地上摆着几个编好卖钱的竹制品。晾衣绳上晒着大大小小的旧衣服,南边开了块很小的地,种满绿油油的蔬菜。   余清清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白菜和萝卜。   ——穿书前余清清住的福利院就和这差不多,此刻看着面前摆设,余清清觉得可亲切了。   他进来的动静挺大,三层高的小楼里,每个窗户里都藏着几个小脑袋,正胆怯地往下看。余清清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欢快挥手,脑袋们立刻缩了回去。   余清清放下袋子,又将背包放下,转头对蒋玲笑道:“是不是我打扰你们了?”   跟在后面的蒋玲赶紧摇头,局促地看了看,动作飞快地给余清清拿来一个最干净的竹椅。   “没有,就是不知道您提前来了,我也没准备点好吃的,孩子们很胆小,您别介意。”   余清清也没拒绝,只是又拖了个竹椅过来,和蒋玲一起坐下。   “不用什么好吃的,萝卜和白菜就很好吃呀。”   余清清也是吃这些长大的,表情就很理所当然,看得蒋玲一愣,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放松了些。   余清清是在拿到三千万的当晚联系上天天福利院的。   他自己就是福利院长大,当然明白其中水深,每一个地址都让系统按照要求选好。捐赠前,也必须去实地考察一番,以防捐款给了不该给的人。   天天福利院因为穷成为了他的第一站,原本约好明天上午来,但秦时意昨晚忽然告诉他明天有个拍卖会,身为助理,他也需要跟着老板有薪出差。   于是余清清便临时决定提早一天到。   仔细解释完后,蒋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您随时过来都可以,我们欢迎任何过来考察的大老板。”   她和院长妈妈很像,在面对捐款的人时,会下意识殷切讨好,逢人就夸大老板。   余清清一顿,没说什么,笑着拉开背包拉链:“蒋阿姨,这是我带过来的锅碗瓢盆,还有还有,袋子里是过冬的新衣服和新棉被,鞋子太占地方了,我就没带,不过我带了新作业本还有教科书......”   大包小包打开,露出簇新的衣服和碗筷,蒋玲愣住,几乎难以想象,面前的少年是如何拿着这些东西,来到几十公里外的郊区,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甚至没有车接送,是一路坐地铁公交,然后走路过来的。额前湿漉漉的汗水还没干。   蒋玲看着那些新东西,沉默起身,拿来一杯凉开水:“这是新的杯子,洗过的,很干净。”   “您吃饭了吗?厨房里有只母鸡,现杀只要半小时。”   余清清来得太突然,厨房里只有提前两天买好的鸡,海鲜和肉都是要当天去菜场才新鲜。   余清清笑着道谢,咕咚咕咚喝完后一摆手:“我吃过早饭啦,不饿,鸡你们留着,还能下蛋呢。”   他没给蒋玲拒绝的机会,又转头看向窗户里的小孩,笑着问:“他们吃早饭了吗?”   蒋玲点头:“吃了,这会儿正在听录音机里的英文呢,我听别人说过,这外语要从小培养才能学好。”   她今年四十多,外出打工后回乡创办了这个福利院,收养的都是弃婴,多为女婴。因为没有嫁人,蒋玲没有子孙。又或者说,福利院里的小孩就是她的子孙。   这会儿见他们聊得开心,楼上的小孩子们也如同悄悄探出触角的小蜗牛,又一个个从壳子里钻了出来。   蒋玲招来人:“来,叫哥哥。”   小孩们挨挨蹭蹭地走过来,就见余清清正对她们笑,一双眼睛和糖果一样甜,声音也甜。   “你们好,吃橘子吗?”   他手里拿着剥了皮的橘子,吃了一半,就毫不见外地递给她们。领头的女孩看了眼蒋玲,轻轻说谢谢哥哥,才小心拿了分着吃。   余清清可太知道怎么和福利院小孩相处了。   没过多久,小院就不再安静。   孩子们有的拿着新课本翻看,有的好奇地比着簇新的外套,还有的胆子大了,悄咪咪凑到余清清耳边道歉。   “哥哥对不起,你一开始进门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小鬼搬运工僵尸,吓坏了。”   余清清:“......”   还别说,他背着大包小包的样子确实挺像。   余清清笑了半天,教她们做作业读画本。一直到中午,蒋玲还是杀了那只刚买的老母鸡。   她还去了趟菜场,买了过节才舍得买的鱼和牛肉,怕余清清嫌弃,只用公筷给他夹菜。   “余先生,您多吃点。”   天天福利院除了蒋玲,还有三个中年女人,负责做菜洗衣和打扫。小院里摆了三个很大的圆桌,余清清坐在中央,对蒋玲的热情来者不拒。   他知道她的心情。   所以他不会让她不安。   吃完饭后,余清清去厨房找蒋玲,将支票递给她。   蒋玲看见上面的数字,眼眶瞬间红透。   余清清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很轻地抱了抱她。   好像抱住了已经去世的院长妈妈,余清清闭上眼,内心静谧平和。   他听见蒋玲说谢谢,说祝他万事如意、平安健康。   余清清笑了笑,用力点头:“好哦。”   他一定会的。   ......   正午的阳光照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   秦时意站在福利院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   小孩子们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余清清带来的一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像麻雀,轻快地落在空气中。   今天是周末,她们都没课,趁着头顶阳光正好,搬了椅子出来晒太阳。   余清清很快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崭新的锅,身后的蒋玲拿着他买的橘子和刚削出来的竹签。   “猜猜我们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脆甜,透着兴致勃勃的生动和明亮,几乎瞬间就点燃小孩们的热情,她们纷纷大声猜测。   “做饭!”   “不对,是炒菜。”   “不对不对,妈妈拿了糖,我知道了,是做糖葫芦!”   秦时意听见余清清哎哟一声,夸张道:“你怎么这么聪明?我决定了,做好的第二根就给你吃!”   “那第一根呢?”   “当然我自己吃!”   秦时意低头,漆黑双眸看着脚下破旧的马路。   半晌,他才意识自己在笑。   手机震动一下。   保镖发来消息,询问老板要不要吃饭。   秦时意言简意赅地拒绝,依旧站在有点脏的墙边,静静听余清清声音。   偶尔有路人经过,碍于他体面的穿着和不敢冒犯的气质,只感觉奇怪,倒也没怎么警惕。   ——笑死,这穷地方有什么可警惕的?   日光逐渐缓缓移动,院子里,余清清做好了糖葫芦,又来来回回给小孩铺上新棉被,想了想,说:“还缺很多家电和衣服,蒋姨,你尽管用钱,缺什么就跟我说,我买了让人送上门。”   蒋玲连忙摇头:“您放心,钱够了,到时候我隔一个月给您发福利院的照片和她们的成绩单,我们一定不辜负这笔捐款。”   余清清点头,发出豪言壮语:“您也放心,我有钱——我偷我老板的钱养你们!”   高大的男人垂眸,忍不住又无声而轻缓地勾唇。   太阳缓缓西沉。   余清清看了眼时间,很快和依依不舍的小孩们告别。   来时负重几十斤,走时可算一身轻松。   余清清背上自己的斜挎小包,拒绝了蒋玲的送别,蹦蹦跳跳地出了福利院大门。   “拜拜,下次见!”   他招完手,一侧身,欢快的动作猛地顿住。   西装革履的男人就站在几步之遥,平静地看着他。   门口,蒋玲疑惑地看着神色寡淡的秦时意。   还未开口询问。   就见男人极其自然地接过余清清手里的包,轻声道:“回西山楼?”   余清清沉默。   余清清卖乖:“嗯呐,老板。”   原来认识。   蒋玲见状,松懈下来,笑着道:“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余先生,谢谢您。”   余清清点头,等蒋玲关上门,这才抬头看向秦时意。   不知何时,晚霞已经弥漫整片天空。温暖光线中,余清清沉默几秒,憋出句:“好巧啊,秦总。”   “不巧。”   秦时意声音淡淡:“我在等你。”   余清清一顿,半晌,居然诡异地没感到奇怪。   ......也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   他手里还拿着根不伦不类的橘子糖葫芦,深秋的风吹乱额发,吹动少年细密如羽的睫毛,露出两汪明亮的眼眸。   很好看。   心情也很好。   余清清没有问秦时意怎么会来,见门口没有停车,有些迟疑:“那我们......坐公交回去?”   秦时意平静:“好。”   于是他们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去,沉默再次蔓延,谁也没有先开口。   ——这些天,余清清很快就适应了生活助理的工作节奏。   距离那天的对话已经过去一周,他最开始还有点战战兢兢,老是偷偷观察秦时意反应。   然而对方一如既往,甚至因为朝夕相处的原因,对余清清更加纵容,还经常教余清清一些工作经验。   每秒进账几百万的大老板亲自教学,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余清清心里也明白,于是对秦时意更没了警惕。   他知道,他在迁就他。   就像迁就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但余清清不是不懂感恩的小孩。   院长妈妈很辛苦地养他长大,他就很努力地学习。高中那会儿他学得晚上流鼻血,第二天还要和老师报名,跟着学校去外省竞赛、得奖、拿奖金......   一同长大的姐姐特别照顾他,自己努力考上了名校,就把学习笔记送给他,兼职的晚上间隙还打来视频,声音疲惫地教屏幕前的小萝卜头们读书做题。   余清清赚到的第二笔钱,就给姐姐买了一台很贵的电脑,姐姐大学专业是设计,用的却是二手电脑,卡卡的老是耽误作业。   还有门口的保安大姨、经常来做义工的姐姐哥哥、送物资做慈善的大老板......   何其有幸。   这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很好的人。   所以,他也成为了很好的人。   而现在,他觉得反派也是很好的人。   于是余清清将那串不伦不类的糖葫芦递过去,笑盈盈地率先打破沉默——他总是那个勇敢的人。   少年很大方地扬起下巴:“喏,秦总,请你吃我做的糖葫芦。”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比糖衣还甜,仿佛在对秦时意说,喏,给你吃我的东西。   从此以后,你也是我的朋友啦。   他可以在高级冰冷的写字楼工作,可以在价值近亿的别墅安睡,也可以在简陋破旧的福利院蹲下,做一串再平常不过的冰糖橘子。   面对亲人和善意时,余清清是情绪敏锐的乖巧小孩。   面对命运和恶意时,余清清是感知迟钝的快乐小狗。   秦时意咬下脆甜的冰糖橘子,仿佛咬住那颗明净清澈的心。他终于明白,余清清不是任何想象中的模样。   他就是他,是金子一样的少年,经过千淬百炼,依旧明媚如初。   所以秦时意点头,吞下那股轻盈的甜,如往常般问他:“饿了吗?”   余清清一顿,扑哧笑出声。   这是穿书之后,他最轻松快乐的笑。   余清清眼睫弯弯,答非所问:“秦总,我发现你人很好欸,特别关心我!”   秦时意嗯了声:“你也是很好的人。”   “我们都这么好,岂不是天下无敌?”   “你无敌,我随意。”   “......秦总,答应我不要再看一些奇怪的东西了好吗。”   温暖的夕阳笼罩在他们身上,走着走着,余清清忽然退后几步,像只蹦蹦跳跳的小狗,兴奋地开始踩秦时意的影子。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那么一刻,他们的距离无限接近,又很快拉远。   有那么一刻,余清清忘记了恋爱值、忘记了系统、忘记了穿书和反派......他跑到秦时意前面,仗着路上没人倒着走路,自信说:“我闭着眼也认识路!”   秦时意注意着他身后障碍,点头说厉害。而后忽然伸手,臂膀稳而有力地虚揽住余清清,抬眸看向摇摇晃晃驶来公交。   “上车,回去了。”   余清清看着他锋利的下颌线,呆呆地哦了声,乖乖跟着人上车,又被男人塞到靠窗角落,腿上还盖了他的西装外套。   秦时意言简意赅:“公交开了空调,会感冒。”   时尚弄潮儿余清清今天穿了件破洞宽松牛仔裤。被西装外套一盖,暖暖的。   余清清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哦了声,靠着车窗看街边风景。   谁知看着看着,就闭上眼,很沉地睡了过去。   ——今天提着大包小包过来,他确实累到了。   余清清头往后,靠着座椅,并没有靠在秦时意肩上。   这辈子第一次坐公交的男人看着座椅,目光冰冷。   半晌,他低头找到助理微信。   【和市政交通部商量一下,公交设计不符合人体工学,需要改进。】   【...是。】   最后余清清还是没能一路换公交地铁回去。   到站后,秦时意直接背着人下来,让司机开来LM,坐车回了西山楼。   少年温热的鼻息扑在他后颈,时刻昭示着存在感。走进别墅的那瞬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忽然滑落,花瓣般浸湿白色衬衫。   是眼泪。   秦时意一顿。   而后,他听见独属于余清清式的、迷迷糊糊的想念。   “院长妈妈……嘿嘿,我现在很好哦……” 第15章   余清清这一夜睡得很好。   黑甜的梦境将他包围,梦中,院长妈妈宁之璇站在他面前,笑眯眯问他:“清清,听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余清清呆呆地看着她,用力点头,眼泪却一直掉一直掉。   他说:“我过得很好,您过得好吗?”   宁之璇是患病去世,走的那天,正是余清清赶回福利院、却因救人意外车祸那天。   他还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宁之璇点头,像他小时候那样伸出手,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爽朗活泼,即使病痛也无法摧毁分毫。   “我也很好,清清答应我,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   两只手拉钩,轻轻摇晃。   余清清坠入更深的梦乡,恍惚中,有谁轻轻擦掉他的眼泪,给他盖上温软棉被。   一夜好眠。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光正盛。   余清清坐在床上,看着外面树叶金黄的花园。   ......他终于见到了宁之璇最后一面,即便是在梦中。   但那也很好。   余清清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他很快回神,笑起来,元气满满地跳下了床。   【系统,早上好!】   【早。】   系统声音一如既往的懒洋洋。   余清清心情很好地洗完澡,哼着歌下楼吃饭。今天他比平时晚起了二十分钟,热气腾腾的餐桌旁,秦时意正拿着份报纸垂眸看新闻。   听见动静,男人抬眼,放下报纸:“起了?”   余清清嗯了声,毫不见外地坐在秦时意身边,接过他递来的热牛奶。   “早上好呀秦总,谢谢你昨天背我回来。”   余清清夹了一个虾饺给秦时意,当作回报。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今天穿了件宽松的高领毛衣,米白色衬得皮肤莹润,笑起来时格外生动。   赵姨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相处模式,暗自惊讶。   比起刚来西山楼的几天,余清清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了拘束感和边界感。   吃顿早饭的功夫,他时而拿起手机拍照,时而快乐地说着自己联系了多少福利院,甚至还将草莓味牛奶递到秦时意嘴边,学着网上的语调倾情推荐。   “秦总,你试试嘛,尊嘟很甜很好喝!”   ——这还是当初那个连玻璃杯都不敢用的余清清吗?   鼻尖传来草莓香气。   秦时意垂眸,忽然圈住那只瓷白放肆的手。   掌心皮肤温热。他将杯子转到余清清喝过的那边,而后低头,分毫不差地印了上去。   薄唇完全重叠住余清清的唇印,这是一个暧昧的间接接吻。   少年一呆,眼睁睁看着秦时意喝完牛奶,漆黑眼瞳盯着他的唇,淡声评价:“确实很甜。”   不知是在说牛奶,还是在说他。   余清清:“......”   他哪经历过这种招数,小脸瞬间纯情红透,双手呐呐地捧着那杯空了的牛奶,半晌,才喃喃自语般安慰:“好喝就行、好喝就行......”   少年低头不说话了,耳朵热热地安静吃面,盛面的盘子比他的脸还大,乍一看像小鸟将头埋进窝里,有种自欺欺人的可爱。   餐厅里的佣人都忍不住无声勾唇。   秦时意却仍觉不满足。   他还想尝更多余清清的味道。   ......他想真正吻他。   少年的唇很红,唇珠圆润,很适合被指尖轻揉,再缓慢地咬住舔舐。   吻得深了,余清清会哭吗?   他性格有点不服输,回过神后,是不是会更努力地吻回来?   一臂之隔,秦时意面不改色地想象着余清清双眼含泪的模样。   门口传来门铃声响。   余清清刚好吃完饭,不等佣人反应,立刻起身去开门:“肯定是我的快递到了。”   推车上果然是他买的快递。   余清清瞬间开心起来,忘记刚才的面红耳赤,将大大小小的快递盒全部抱去了阳台门前。   那里放着余清清买回来的画架,不过这次他买的不是颜料,而是三角梅的种子。   那次去老宅给秦老爷子过寿,余清清特别喜欢院子里开着的三角梅,回来就在网上买了种子。这几天晨练的时候,他已经看好了地方,打算自己种花试试。   深秋的阳光洒落,已经十一月底,银杏叶子早就铺满整座花园,宛如一片金黄色的海洋。   余清清蹲在花园里,勤勤恳恳地开始种花。   他没让任何人帮忙,亲手埋土浇水,光洁的脸在阳光下细腻如玉。秦时意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漆黑的眼瞳逐渐变得平和。   生机勃勃的少年毫无所觉地点亮了一整个秋天。   男人垂眸,坐在余清清的画架前,伸手拿起画笔。   秦时意出身富贵,乐器和画画都有所涉猎。他其实并不明白什么叫做美感,但这不妨碍他精准投资,用“艺术”源源不断地赚取金钱。   他其实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但此刻,秦时意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艺术家”说得确实不错。   漂亮的人,应该被画笔记录下来。   金色颜料染上画布,少年很快发现他的动作,愣了愣,抬手欢快地冲他比了个耶。   “秦时意,要把我画得很漂亮哦!”   隔着落地窗,男人很轻地弯了下眼,无声回答:“你本来就很漂亮。”   光灿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周末午后,他们一个蹲在花园里浇水,一个坐在落地窗前画画。不知是谁打开了蓝牙音箱,轻快的旋律响起,余清清也跟着唱起来。   清脆的歌声顺着空气,流向蔚蓝天空。   时间仿佛也能在这一刻停留。   ......   种花是个体力活。   余清清撒完种子,猛地起身,汗珠浸湿额发。   他拿着水壶走进别墅,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去看秦时意的画。   颜料的味道钻进鼻尖,画布上,纤瘦的少年蹲在金黄色落叶中央,露出白皙的鼻尖和半垂的睫毛,仿佛整个世界的中央。   ......这就是秦时意眼里的他吗?   有什么东西盈满心腔,余清清笑起来,抿唇夸:“好看,秦时意,我发现你是个大画家欸!”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夸完后不等回答,就掩耳盗铃地看向墙上的挂钟,转移话题:“对了,是不是快到去拍卖会的时间了?”   秦时意眼中浮现笑意,嗯了声,刚想让他不用着急。   叮咚。   手机铃声响起。   男人漫不经心一瞥,看清屏幕内容后,漆黑双瞳倏然紧缩。   陈老:【秦总,关于您提出的时空穿梭设想,我们居然意外有了新发现!】   陈老:【虽然目前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很小的可能,但这意味着我们在科研史上有了里程碑式的进步!!这太巧了!您刚提出这个论题,我们就有了新进步!!秦总,您的天赋一定不止于金融!您在科研上也一定......】   剩下的惊叹夸奖他没有再看。   漆黑双眼如兽瞳般缩小,男人攥紧手机,用力到青筋骤现。   “......秦总?秦时意!”   近在咫尺的声音令他猛然回神。   余清清拿着浇水壶,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喊你你也没听见。”   秦时意沉默几秒,面不改色地道歉:“抱歉,刚刚在想工作上的事......怎么了?”   余清清也没多想,继续问他:“我是想问你,一会儿去拍卖会我要换西装吗?”   上班天天穿西装,放假后他就有点不太想再穿了。   秦时意垂眸,并不看他,只是平声道:“不用,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好耶!”余清清开心了,将水壶放下,乐滋滋地跑去洗澡:“那你等我半小时,我换完衣服就出发!”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秦时意闭了闭眼,面无表情的脸上冰冷平静。   半晌,他才点开手机,一字一句地回复。   【尽快进入实验阶段。】   -   市中心大酒店。   人声喧闹,会堂门口停靠着数不清的豪车,侍者站在门前,低头恭敬接过来往名流的邀请函。   进了门则是另一重天地。   水晶灯在头顶闪烁耀眼光芒,空气中浮动着馥郁香气,余清清站在秦时意身旁,跟着侍者走进二楼中间的豪华包厢。   大门关闭,空气瞬间寂静。   这里隔音很好,屏蔽了楼下的一切嘈杂。余清清闲不下来,在偌大的包厢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发出新奇感叹。   而秦时意神色平静,显然已经将一小时前波动的心绪压下。   他拿出抽屉里的拍卖册,递给正在见世面的余清清。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余清清一愣,倒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辞。   ——经过昨天之后,他想开了。   既然反派不涨恋爱值,那就意味着余清清很可能只能活一年。一年那么短,他还怕什么没钱?   买就是了,反正是秦时意付钱!   余清清想到这里,立刻翻开拍卖册,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脑海中的系统有些奇怪。   【宿主,我们很可能只能活一年了,为什么你还这么开心?】   余清清理所当然地反问。   【那又怎样?你忘了吗,我本来就已经车祸死亡了,能活多久都是我赚了呀。】   【可是......】   可是他明明能够活很久的,只要努力让反派喜欢上他呀。   余清清笑了笑,总是活泼的双眸此刻淡然平静。   【院长妈妈说过,知足常乐。我努力过了,这一年里也会继续努力,但是秦时意喜不喜欢我是他的自由呀。】   【我已经把他当成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就不会计较那么多。这一年里我更需要多多赚钱,争取养活更多福利院的小朋友!】   【就是有点对不起你了,呜呜呜……】   系统叹气:【好吧,不过没关系,我们也是朋友。】   余清清抿唇,还要再安慰它,身旁忽然递来一杯热水。   一臂之隔。   男人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目光漆黑:“在想什么?一直都没翻页。”   余清清眨眼,接过水:“在算卡里还有多少钱,资助完第一批福利院后,还有没有剩。”   ......说谎。   秦时意收回目光,很淡地嗯了声,冷厉的眉眼毫无波澜。   余清清分明又在走神。   他在和谁说话?   是他不认识的人,还是他无法理解的生物?   他们在说什么?余清清又在想什么?   男人面不改色地压下翻涌而来的暴戾。   感情是面神奇的镜子,照出彼此截然不同的模样。他们坐在包厢里,向来活泼的余清清平静淡然,向来冷漠的秦时意却凶戾不安。   直到拍卖会正式开始。   主持人说完开幕语,介绍第一件拍卖品。   “01号拍品十五克拉粉红星,年初在南非矿内发现,抛光加工后更为璀璨,拍卖价一千万美元起......”   余清清看着台下那颗璀璨夺目的钻石,眼睛一亮,猛地拽住秦时意手臂:“秦时意,这个漂亮,给我买这个!”   一楼座位上的众人正听着介绍。   下一秒,却听拍卖师笑报:“一千五百万美元!”   众人一惊,讶异这高到离谱的价格,纷纷议论是谁一出手就如此大方。   然而不等他们惊讶,粉钻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被拍下,流水般的拍卖品一一展出,那人似乎毫不在意账上飞速蒸发的数字,又接连拍了数十条昂贵饰品!   “天,那是秦家那位......”   “他不是向来只拍秦老爷子喜欢的东西么?买那么多钻石,这是要博哪个美人一笑?”   “美人笑不笑不知道,今晚成交额过亿,交易所要笑疯了!”   大厅角落,余天瀚频频往二楼包厢看去,神色艳羡又惧怕。余择远则神情复杂地听着周围议论,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秦时意身份尊贵,是交易所的资深级贵客,自然无需遵守普通规则。经理亲自带着人将拍卖品送进包厢,还贴心地送上了香槟和红酒,才恭敬退出。   秦时意声音淡淡:“还有想要的吗?”   余清清的眼睛被面前一堆钻石闪到,猛地摇头。   他想起什么,拿起项链递给男人,眼睛比钻石还亮:“秦时意,你帮我戴好不好?”   他的眼睛大,尾睫上翘,乐滋滋地看过来时,声音有种不自觉的撒娇,令人无法拒绝。   秦时意顿了顿,接过项链:“......好。”   “这条也要!”   “珍珠的也想戴!”   “手腕空空的,嗯,就戴那条粉色的吧!”   片刻后。   秦时意面不改色地拿着手机,按照余清清要求,对着一身叠加亮闪闪的少年按下镜头。   咔嚓咔嚓。   三分钟后,余清清发出最新朋友圈,配图九宫格钻石特写加自拍他拍,文案特别真情实感、矫揉做作——   是清清吖:【不需要很多钱,但需要很多爱。[哭哭]】 第16章   秦时意皱眉,盯着屏幕上的文案。   不需要钱,只需要爱?   他侧头去看身旁的余清清,却被他身上挂满的钻石闪了一下。少年脸色红润,正在欣赏灯光下的坦桑石手链。   托盘上的高脚杯里装着香槟和红酒,他新奇地拿起来混着喝,被呛得泪光涟涟,但眉眼依旧容光焕发。   就,不太像很缺爱的样子。   秦时意沉思几秒,给他朋友圈点了个赞,又找到助理微信。   【查一查南非那边未开发的矿场。】   【...是。】   他正打字,就见余清清忽然起身,看了眼手机屏幕,然后将身上饰品全部卸下。   “余择远刚刚发信息,语气很卑微地求我下去一趟。”   是真的很卑微的那种。   于是吃软不吃硬的余清清决定赴约。   他一边卸掉最后一条手链,一边疑神疑鬼地嘟囔:“他怎么也在这,我不是还他钱了吗?”   “难道是想偷我的钻石?哼哼,我一颗也不给他看。”   满身钻石的豪华小狗再次变回质朴小狗。   临下楼前,余清清又喝了半杯香槟,被辣得五官瞬间皱巴巴:“噫,好难喝!”   他随手放下高脚杯,很快吐着舌头离开。片刻,神色冷淡的男人侧头,缓缓拿起杯子。   冰冷杯壁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气息。   清冽的液体滑入喉咙。   男人不紧不慢地品尝,仿佛正亲吻少年湿润的唇瓣,漆黑的瞳孔变得幽深。   ......   一门之隔。   余清清出了包厢,一路下楼往大堂后的方向走,总觉得头有点发晕。   ——是他喝太多酒了吗?   脚下地毯厚重柔软,踩上去毫无声响,墙壁上挂着色彩华丽的油画,灯光下显得奢靡。   余择远有些魂不守舍地站在卫生间门口,余光瞥见来人,连忙转身:“余清清!”   他似乎有些激动,做贼般看了眼无人走廊,清俊的脸上冒出点细汗。   没等余清清反应过来,余择远立刻拽着人走进厕所,不忘在门前挂上“维修中”的牌子。   洗手间安静空荡,镜子照出二人身影。   余择远是找借口溜出来的,没时间浪费。   他吐出口气,语速很快地问:“余清清,你知不知道秦江落?”   秦江落如今虽然停职在家,但公司官网上还挂着他的名字和简介。更何况余清清还被他骂过,对这个人很有印象。   他点头:“知道啊,怎么了?”   余择远深吸口气。   沉默几秒,他却又话头一转,抿紧双唇:“对不起,余清清,我为我一个月前对你的不礼貌道歉。”   “我以为你和你妈妈......算了,是我太蠢,总之,对不起。”   余择远有点语无伦次。   他其实只比余清清大两岁,道歉时双拳紧攥,似乎第一次如此低姿态。   余清清惊讶地看着他,见面前人神色诚恳,便眨了眨大眼睛,很大度地笑道:“好吧,那我接受你的道歉。”   余择远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原谅了他。   ......是因为他是他哥哥吗?   余择远心头微热,上前几步,紧紧抓住余清清的手。   掌心温热,他不自觉放轻力道,压低声音:“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秦江落对你不怀好意。”   “当初就是他出主意把你送去西山楼,现在他又想拉拢你和余家的关系,用来对付秦总。爸也疯了,居然想掺和秦家夺权的事!”   余择远不太敢说出秦时意的名字,含糊带过后,立马又说:“余清清,你现在呆在秦家不安全,更何况秦总阴晴不定,他一定对你很——”   余择远的声音忽然卡壳。   他看着面前唇红齿白、气色极好的少年,怎么也说不出“苛待”一词。   脑海中闪过今晚秦时意豪掷上亿的模样,他顿了顿,才艰难开口:“总之......被人包养还是很不光彩的。”   “我可以带你走,今晚就是个好时机!我给你找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或者你想出国吗?我有钱,可以供你继续上学读书的。”   他说了一大串出逃方案,末了期待地看着余清清,似乎就等着少年一点头,他便带着他逃跑。   然而余清清却摇头,神色奇怪:“我为什么要跑?而且我没被他包养呀。”   余择远皱眉:“你还嘴硬?那他今晚给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余清清,我知道你以前过得苦,但......”   余清清打断他,认真道:“因为我们是朋友,秦时意才会给我买东西,就像一会儿他还要给爷爷买字画,我和爷爷都是秦时意重要的人。”   说完,他还转了个圈圈表示自己过得超棒,大大方方地说:“你别乱猜了,秦时意把我养得很好。”   “我现在很开心,不会离开他的!”   余择远:“......”   余择远像是看见自家公主被恶龙骗走,但思来想去,竟然也想不出除了逃跑之外的第二个方法。   秦家在A市盘根错节,势力太大,秦时意更是心狠手辣,他没命得罪他。   沉默半晌,余择远才点头,笑得勉强:“那好吧......那你多多注意秦江落,今晚也尽量呆在秦总身边,免得爸去骚扰你。”   他掏出手机,给余清清卡上转了十万块,备注自愿赠予。   “你别老是用秦总的钱,缺钱了可以找我,毕竟......毕竟你是我弟弟。”   余清清从小在贫民区长大,被接回后又受尽余家人冷脸,如今更是住进西山楼,被迫和冷酷无情的秦时意相处——   他那么可怜,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余择远神情悲切地想。   余清清眼睛一亮,看着余额提醒,猛地上前抱住余择远。   “好多钱!”   少年像只毫无防备的小狗,猝不及防地撞进怀里,余择远呼吸一窒,心脏猛跳,鼻尖闻见一股夹杂着香气的醺醺然酒味。   ......他喝醉了?   酒劲终于上头的余清清抱着余择远,满足开心地说:“谢谢哥哥给钱!”   “......不用谢。”   不知为何,余择远身体有些僵硬。   他抿唇将人抱在怀里,好半天,才有点费劲地扶着人往门外走去。   “你喝了酒?秦总也太不像话了,居然让你喝醉......”   未完的话语猛地滞留在喉咙。   寂静奢华的走廊不知何时已经清场。   身影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门外,冷淡地等待。听见声音,他微微侧头,英俊漠然的眉眼在灯光下显得阴鸷。   余择远对上那双漆黑双瞳,瞬间就有些腿软。   但他这次没有吓得转身就跑,反而抱紧怀里的人,像是抱住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秦、秦总,我和清清是在......”   “小清。”   男人声音平静,仿佛余择远并不存在。   ——地位差距太大,余择远确实连让他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埋在怀里的人动了动,仿佛听见同伴呼唤的小狗,敏捷又迷糊地抬起头,咦了一声:“秦时意?”   “是我。”   秦时意顿了顿,冰冷的神情微不可察地无奈:“过来。”   乱跑的小狗。   “遵命!”   喝醉的余清清是个人来疯,闻言瞬间从余择远怀里挣脱,醉意朦胧的眼睛瞪大,猛地笑着扑向秦时意。   男人稳稳接住他,毫不费力地将人抱住。他的肩膀宽而平,身形极高,轻而易举就将少年笼罩,完全揽进怀里。   ——是个很有安全感的拥抱。   余清清小狗性子发作,把这个肩宽腿长的身体当成了爬架,四肢并用地往上面缠。   一边缠,还一边晃他脖子:“秦时意,我手好空,脖子也空!”   “我缺钻石!给我戴钻石!”   余择远不可置信地看着发酒疯的余清清。   然而秦时意只是垂眸,平静纵容地将人背在背上,双臂有力地托住余清清,不让他掉下去。   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冷漠影子。   “好,我们回包厢,我给你戴钻石。”   他们的背影很快远去。   从始至终,秦时意都没有看余择远一眼。   余择远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晌,手机铃声响起。   他接通,听见那头父亲的声音。   “择远,拍卖会要结束了,你看见余清清了吗?”   -   回到包厢时,余清清的脸已经变得很红。   他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喝酒,没想到就喝醉成这样。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台下的压轴字画被拍下,而后是经理讨好的声音。   “秦总,字画我照例让人送去老爷子那边?”   “嗯。”   余清清躺在柔软沙发上,只觉得眼前画面有些扭曲。有人握着他的手,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往上戴。   余清清侧头,就看见秦时意垂着眸,正认真地给他戴第六条手链。   细白光洁的腕骨在灯光下透出如玉光泽。   少年分明戴了无数宝石,却比这些死物美丽数倍。   秦时意抬眼,对上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嘿嘿......”   醉醺醺的余清清弯眼,傻傻冲他笑:“秦总,这些钻石可值钱了。”   “等我死掉,我就把它们都卖了,然后全部捐给福利院......嘶——!”   手腕猛地被攥紧。   余清清瞬间吃痛。秦时意回过神,立刻松开掌心,表情依旧阴沉。   半晌,他才吐出口气,哑声道:“不要乱说话。”   余清清不会死。   余清清醉鬼一个,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傻乎乎哦了声,又开始耍赖:“我要回家,我想睡觉了。”   秦时意没说话,沉默地给他戴上最后一条项链。   男人起身,拿起搭在椅后的黑色大衣,虚虚盖住余清清身体。而后毫不费力地打横将人抱起,气息平稳:“好,我们回去。”   淡淡的檀香瞬间笼罩鼻息。   余清清陷在柔软羊绒里,惬意地眯起眼,只觉得自己在半空中漂浮。   “好欸,飞!”   他又开始缠爬架了,全然不知此刻会场内寂静无声。   A市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坐在台下,震惊地看着那个冷心寡情的男人从二楼下来,怀里抱着一个会动的移动钻石展示架,嘴里还在喊飞飞飞。   众人:?我在做梦?   秦时意没给他们半个眼神。   男人面不改色地抱着余清清坐进后座,按下了升降板。   车子启动,夜景飞快从窗外划过。   余清清似乎清醒了点,挣扎着坐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繁华夜景。   “秦时意,我被当成礼物送给你的第一天,也是这样欸。”   他想起刚穿书那会儿。   “坐着车、拖着行李箱敲门——你人可真好,还特地让超多保镖来欢迎我!”   他自顾自碎碎念着,笑嘻嘻地打开车窗,让夜风吹散些许酒意。   手机震动几下。   秦时意看完消息,将盖在余清清身上的大衣提了提,轻声道:“我给你在南非买了两座矿,还没开采,手续半个月后就能办全。”   “今天的文案不好。”   “......抱歉,是我没让你有足够的安全感。”   男人声音很平,也很认真。   像是一只粗暴冰冷的野兽,正缓慢地学习如何安慰一朵脆弱的花。   什么时候浇水。   什么时候晒太阳。   什么时候一直生长。   这都是需要缓慢摸索的事。   ——就像,余清清种在花园里的那些三角梅一样。   他们都在付出耐心、认真、包容。   他们都在爱着各自心中的花。   等余清清迷糊的脑子彻底消化明白这些话后,车子已经抵达西山楼,停在别墅门前。   秦时意先下车,而后弯腰伸手,打算将醉鬼抱进别墅。   谁知下一秒,清醒过来的少年已经跳出车门,呆呆地看向他。   秦时意一顿,神色平静:“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湿润的唇飞快轻盈地落在男人侧脸。   秦时意瞳孔一缩,身体倏然僵硬。   仿佛花瓣簌簌掉落,寂静的秋夜里,微风吹来少年勇敢却微颤的轻语。   “秦时意,谢谢你。”   ——他给了秦时意一个很轻的吻。   余清清巴掌大的小脸已经比喝醉时还红。   他急促又慌乱地迅速转身,在门口震惊的佣人目光中,飞一般逃回了别墅房间。房门砰地一声关闭上锁,余清清将头埋进被子里,猛地捂住跳到疯狂的心脏。   有什么奇异的心情,终于汲取够足够阳光,在此刻彻底破土而出。   “我喝醉了,我、我喝醉了......啊啊啊啊,我再也不喝酒了!!”   脑海中,系统好像正在惊恐地尖叫着什么。但余清清已经完全没办法听见,他用力抱住自己的头,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直到开关声响起。   余清清一惊,猛地回头。   就见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门口,手拿钥匙,眼瞳漆黑,声音有种压抑的平静和疯狂:“抱歉,我不该开门。”   “......秦时意!”   大手不由分说地将逃跑的少年一把按在床上。   男人力气并不重,却行之有效地将少年紧紧桎梏在怀中。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依旧面无表情,却有种令人心惊的偏执和疯劲。   ——他确实疯了。 第17章   急促炽热的鼻息相交。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几厘米,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呼吸在空气中紧密纠缠。有那么一秒,余清清以为秦时意就要这样突兀又莽撞地吻过来。   ——不,那不是一个吻的眼神。   那是一个恨不能将他舔舐吞吃、嚼碎咽入肚中的眼神。   那是野兽的眼神。   余清清呼吸一抖。   白皙指尖条件反射攥紧男人臂膀,质地柔软的衬衫瞬间留下凌乱抓痕。   明亮灯光下,少年眼中的慌乱清晰到可怕。   ......他在恐惧?   宛如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秦时意几乎是瞬间回神,猛地闭紧漆黑眼瞳,下意识躲开那道目光。   仿佛野兽脱下人皮后被发现。   他一把将怀里人的脑袋按进肩窝,怕余清清更慌,力道放得过于轻,微微用力便能轻易推开。   但余清清没有推开。也没有慌。   他陷入熟悉的檀香味黑暗,耳边传来男人嘶哑的声音:“......对不起。”   几秒后,他重复:“对不起,小清。”   养花手册第一条:耐心、认真、包容。   秦时意严格遵守,整个别墅都是证据。   花园被铲平一角,种上数不清的三角梅;落地窗前摆上画架颜料,散落着颜料画具;厨房重新装修,买来许多新鲜机器 。   书房里整齐的书柜多了无数杂书,福利院小朋友的稚嫩画作、国外大师的油彩教学、二手软件淘来的海贼王全套......   明快的色彩夹杂在冰冷书柜中,像一只猫咪钻进狮子窝,不一样,却并不违和。   秦时意严格遵守文明世界的法则,企图学会他人口中所谓的爱。   然而他高估自己的自制,更低估余清清的重要。   因为那个吻而掀起的狂涛骇浪,又因为一个眼神彻底消失。   男人按着怀中人的头,声音过于压抑,反而显得怪异低哑:“对不起。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要怎样,你才能不害怕我?   ......明明是他先亲他的。   余清清陷在这个宽阔怀里,听见自己和秦时意的心跳声缓慢重合。   咚咚、咚咚。   破土而出的藤曼迅速生长。   余清清抿紧唇,抬起头去看秦时意的眼睛:“我没怪你。”   他对上那双漆黑眼瞳,这次没有害怕。顿了几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真的没怪你......我就是、就是有点慌。”   活了十八年,第一次亲别人。   能不慌吗?   余清清想起那个吻,又紧接着想起吻的触感——秦时意的脸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凉凉的像冰块,亲上去撞得嘴痛,像在亲表层稍软的石头。   但心跳诚实地再次加速。   明亮灯光下,少年精致的耳廓再次漫上潮红,烫得要命。   余清清眼尖地瞥见男人薄唇微动,似乎想追究那个吻的原因。   他连忙抓住男人衣领,像在拽紧狼犬的嘴套,面露威胁地嚷嚷:“不许问!你别说话!”   他们此刻的姿势一上一下,依旧暧昧地交叠相拥。但余清清的心乱得要命,根本没注意到。   他像只慌乱的小狗,深吸口气。而后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毛乱颤:“我今天喝醉了......”   “秦时意,我喝醉了,你知道吗?”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   小狗逃避的第一法则:装没发生过。   “......”   男人盯着少年红透的脸颊和脖颈。   半晌,才嗯了声,低哑的声音也轻了两分,重新变回往日纵容。   甚至有种温柔错觉。   “好,你喝醉了。”   没等余清清松口气。   秦时意伸出手,轻轻将他凌乱卷曲的额发拨正,平静地说:“但我没醉。”   他没醉。   所以他不会忘记。   余清清一愣。   然而男人说完后,并没有更多动作。   他放开余清清,起身叫来赵姨,让人将解酒汤端来,盯着余清清乖乖喝下。   而后,他又去浴室调好水温,等着余清清洗完澡出来吹干头发,这才留下备用钥匙,转身离开房间。   房门咔哒关闭。   夜色温柔弥漫,余清清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几秒后,忽然猛地将头埋进被窝无声尖叫。   ——他今晚到底在干什么!   丢脸死了!!   他在床上莫名其妙发疯,脑海中,目睹一切的系统却欲言又止。   ......人类真奇怪。   不就是亲了一下脸吗,这有什么?   等了许久,系统刚要告诉余清清反派的恋爱值变动,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然而定睛一看,系统沉默了。   刚刚还在发疯的少年躺在柔软被窝,细密睫羽紧闭、水红唇瓣微翘,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睡梦中。   哪还有半点纠结烦恼?   系统:【......】   再说一遍,你们人类真的很奇怪!   还有这个什么狗屁上升又下降的恋爱值,也很奇怪!   ——简直邪门!   -   系统骂骂咧咧了一夜。   但余清清喝的醒酒汤助眠效果很好。   一觉睡到中午,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仅头不疼,还特别精神。   A市这几天天气不错,落地窗外的银杏叶已经快要落完,金黄色衬着黛瓦和蔚蓝天空,透着禅意的静。   余清清假装不记得昨晚自己亲秦时意时,脚下踩着的就是银杏叶片。   他难得安静地起床洗漱,打开房门,又给自己做了好几分钟心理建设,这才往餐厅方向走去。   刚到餐厅口,就听见男人熟悉冷淡的声音。   “收集完先传给爷爷,数据记得备份。”   “看好风控部的其余人,有人敢逃就......”   餐桌前,一身深色休闲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右耳戴着蓝牙耳机,显然是在开线上会议。   听见动静,他下意识收声,漆黑双眸看过来。   对视两秒,余清清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一。   而秦时意已经提前结束会议,仿佛什么也发生过般,看着有点尴尬的余清清。   “醒了?头疼吗?”   余清清摇摇头,犹豫几秒,选了个离秦时意比较远的位置坐下。   男人动作一顿。   “头不疼......秦总,我是不是忘了请假?会扣钱吗?”   秦时意垂眸:“我发了通知,今天东茂集团放假,全员线上办公。”   “......”余清清哦了声,半晌,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尴尬而微妙的气氛悄然在他们之间浮现。   余清清沉默下来,安静给自己夹菜吃饭。秦时意也没说话,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餐具碰撞声偶尔响起。   直到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   余清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刚要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一排身穿制服的佣人忽然举着托盘鱼贯而进。   他们停在余清清和秦时意旁边,恭敬垂眸。余清清一呆,傻傻地看着托盘上盛满不同酒的高脚杯。   ——全是香槟。   不远处,秦时意已经拿起其中一杯,不紧不慢地品尝了几口。   空气中充斥着酒的香气。   他平静看向余清清:“不喜欢?”   “啊?”余清清都懵了:“什么喜不喜欢,这大早上的......”   谁大早上就喝酒啊?   “这是昨晚交易所的香槟同款,你喝了很多。”   秦时意面不改色,嘴角甚至还弯起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有种老婆跑了的死人感:“抱歉,我还以为你很喜欢。”   余清清:“......”   哐当一声。   秦时意放下香槟,没有拦下红着脸匆匆逃离餐厅的余清清。   他盯着那杯香槟,几秒后,才垂眸给助理发送会议没说完的话。   【有人敢逃就处理干净。】   【是。】   【对了,你喜欢香槟吗。】   【......?】   ......   另一头。   逃回房间的余清清又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没过多久,手机叮咚一声。   他有气无力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发现是工作小群的消息。   【天,秦总今天遇见什么喜事了?刚刚leader给我打电话,让我选一瓶自己喜欢的酒报销,多贵都行!】   【问了一圈,秦总给每个员工都买了酒,我靠,这可不便宜啊,而且总公司员工上千欸......】   【等等,只有我觉得秦总这行为像是在发喜糖吗?他今天要结婚了??】   【额,比起结婚,我更愿意相信是被夺舍了——你们知道吗,公司食堂都要提供自主酒品了。】   剩下的消息余清清没再看。   他猛地坐起身,脸蛋通红,又羞又气——秦时意玩够了没啊!   真当他是什么任人嚼嚼嚼的小饼干吗?!   余清清气势汹汹地打开门,几步走到餐厅,发现没人影。   佣人小声提醒秦时意在书房。   于是他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转头,砰地一声打开了书房大门。   “秦时意!”   偌大书房内,一身休闲服的男人坐在书房前,平静地看过来。   “正好,余助理,你来帮我确认一下下周的行程。”   “......”   余清清的一腔怒火被工作一卡,泄了一半。   剩下一半在秦时意递来工作文件时,彻底消失。   没办法,打工是这样的。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的怨气能够压下一切怒火。   余清清无精打采哦了声,恹恹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开始工作。   他专心和秦时意确认行程、整理资料,时间很快过去,工作交流间,余清清的神色竟然比今天早上自然了不少。   ——直到鼻尖传来草莓香气。   余清清一顿,看向秦时意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草莓味果酒,目光不可思议。   男人眼瞳漆黑,淡声问他:“不喜欢香槟,那果酒呢?”   顿了顿,他补充:“是你喜欢的草莓味。”   “......”   余清清闭上眼,深深呼吸了几下。   而后,他猛地夺走酒杯,狠狠放在桌上,一双琥珀色的眼中盛满怒火,亮得惊人:“秦时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看他手足无措很好玩吗?   秦时意沉默,垂眸看着酒杯。   好半天,男人才若无其事地开口:“抱歉,我只是以为你喜欢。”   他很高,但此刻和盛气凌人的余清清面对面,竟显得有几分安静。因为灯光原因,英俊的眉眼冷冽落拓,露出前所未有的一点弱势。   余清清忽然就听懂了他的话。   ——因为喜欢,所以会干蠢事。   因为在乎,所以千方百计想让余清清再看自己一眼。   余清清呼吸一顿,瞬间沉默下来,负罪感立刻覆上心脏。   没有任何一条小狗受得了负罪感。   更何况是余清清。   原先的愤怒早已没了影,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抿紧唇,还生出点没来由的愧疚:“秦时意......”   “嗯。”   男人起身,几步走近余清清,带来淡淡檀香:“我在。”   余清清见他不生自己的气,更加愧疚。他垂下头,自来卷的黑发贴在细腻如雪的后颈,软软的。   声音也软,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我只是没经验。”   “秦时意,我不懂。”   余清清真的不懂。   他......他很慌。   上一世的余清清在福利院长大,宁之璇和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要着急。   余清清被家教恶意拖欠工资时,她单枪匹马地冲到别人家,气势汹汹地要回工资,然后转身对余清清说,清清,不要着急。   你已经做得很好,但贫穷不能依靠一个人改变,所以不要着急。   余清清没听,高三去外省竞赛完,因为节省伙食费,在回校的校车上忽然晕倒。   宁之璇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看着余清清瘦到吓人的手腕,二话不说给他办了走读。回福利院的路上,她眼睛盯着天空,手却紧紧牵着他,说,余清清,不许着急。   妈妈会养你,会养活你们所有人。   她做到了,她到处拉捐款、拉物资,养大了福利院的所有小孩。   可是余清清成年后,宁之璇忽然病倒了。   医生说她这些年太累,积劳成疾,连自己患癌都没有察觉,咳血后才被送到医院,已经是晚期。   余清清上一世活到十八岁,没有见到宁之璇最后一面。但短短十八年,厚重的亲情早已填满他的心脏。他抓着沉甸甸的那颗心,一心只想着跑快点、再快点。   快快长大,养姐姐妹妹和妈妈。   他没有空去看同龄人的示好、没有空去想少年少女的微妙,竞赛、奖金、兼职、赚钱...…   这些构成了余清清,这些组成了余清清贫瘠又丰富的青春期。   所以在穿书后,他几乎是用一种愧疚而盲目的态度奉行宁之璇的话。   她说不要着急,于是余清清放慢节奏,随波逐流地被送到西山楼。   她说记得开心,于是余清清假装看不见秦时意对他的无视,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她说清清太辛苦了,要多多记录生活。于是余清清动不动就要拍照,照片发在朋友圈,仿佛宁之璇也能够看到。   可是宁之璇没有教过余清清,为什么一个人会想亲另一个人。   为什么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那么好?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温水煮青蛙般将余清清笼罩、环绕。   送过来的药箱,递过来的银行卡,戴上来的钻石项链。   余清清像只手足无措的小狗,被过于纵容的海溺毙,惊慌之下,只能跟随自己的心勇敢地吻过去。   但他还是懵懂。   他很慌。所以想逃避。   可逃避是不对的。   少年抬眸,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透明。他看着神情冷淡的男人,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秦总,对——”   “小清。”   秦时意倏地打断他,没有让余清清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男人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沉,仿佛无法忍受余清清此刻的表情,无法忍受他的强颜欢笑、难过悲伤。   于是刚才露出的那点脆弱瞬间消失。   秦时意立刻变回平时游刃有余的模样,毫不犹豫地低声说:“不要道歉,清清,你不需要向谁道歉。”   “可你刚刚明明......”   明明那么可怜。   秦时意:“我装的。”   他的眼瞳漆黑,露出商人与野兽结合的城府。   “我想让你生气,再博取你的同情。我在骗你,我一点都不值得可怜。”   “你亲我一下,我昨晚在浴室至少呆了三小时。”   他看着他,很平静地说:“清清,我一想到你就兴奋。”   余清清一愣。   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秦时意的意思。   脖颈连同耳廓瞬间烧红。   他强忍着没有移开目光,却又听见男人认错。   “所以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清清,我不该逼你。”   顿了顿,秦时意才说:“我不该......欺负你。”   他不该欺负他。   他们都对爱情陌生。然而秦时意骨子里流着商人贪得无厌的血,他像野兽,嗅见余清清的零星动摇,便千方百计、得寸进尺地想要更进一步。   他太着急了。   少年是随时可能消失的电子小狗。   所以即便研究所进度加快,秦时意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心底逐渐狰狞的暴戾,只想进一步、再进一步,留下他。   但他好像做错了。他无法忍受余清清一丝半点的委屈。   余清清愣住。   而后,鼻尖忽然莫名其妙地一酸。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余清清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什么都不属于他,所以余清清堪称急切地捐钱给福利院,不只是想帮助他们,还想留下哪怕半点属于他的痕迹。证明他曾来过、笑过、存在过。   而秦时意是第一个靠近他的人。   余清清抿唇,压下那点酸涩,几秒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   他说:“嗯,那我原谅你了。”   你还是我的朋友。   我们还是天下第一好。   秦时意望着他,忽然靠近,轻轻摸了摸余清清的头。   “谢谢清清宽宏大量。”   他轻声说。   余清清便也轻轻笑了。琥珀色的眸又变成了蜜糖,流泻出明净透亮的光。   他们靠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阳光不知何时已经变淡,院中盛开着不知名的明黄色花,热烈鲜活。   余清清看了许久,忽然轻声说:“其实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心底破土生长的藤曼,究竟是雏鸟情节的依赖,还是从未有过的心动和爱。   秦时意没有回答。   半晌,他低下头,掌心缓缓贴住那只温暖光洁的手。   手贴着手,就像心贴着心。   第一次,秦时意试着完全压住心底的野兽,声音轻而缓地说:“那就先养花吧。”   再过一年,院中的三角梅就会盛开。   秦时意试着给他、给自己、给他们一些时间。   “我们一起等花开。”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什么,看向身旁英俊冷冽的男人。   ——秦时意不知道,一年以后,他再不彻底爱上余清清,余清清就会死去。   一年,是三角梅的花期,也是余清清生命的倒计时。   而他无法违反规则告诉他。   余清清又看向窗外阳光,半晌,才点头说:“好呀好呀。”   他们坐在窗前,不知过了多久,秦时意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阳光下,少年陷入熟睡的脸正靠在他肩上,呼吸轻轻。   无人的书房,男人出神地望着他的眉眼,感到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落地窗倒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影,许久没有动作。此刻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唯有余清清的呼吸回荡在耳边,如此生动。   而秦时意爱这样的生动。   这一刻,睡着的余清清没有听见脑海中系统的声音。   【检测到反派恋爱值上升,当前恋爱值:99】   【请宿主继续加油,将恋爱值上升至100!】 第18章   十二月,A市昼短夜长,昨夜一场暴雨打落枝头枯叶,初冬来临,市内气温骤然走低。   余清清戴上围巾,朝赵姨笑了笑,眉眼在黯淡冬季中显得生动。   “赵姨,中午不用给我留饭啦,我晚上才能回来。”   赵姨点头,往他手里塞了个现做的巨大牛肉馅饼:“路上吃,热水壶在包里,记得喝啊。”   余清清连连点头,背着双肩包坐进车里。西山楼依山傍海,离最近的地铁站挺远,司机开了十多分钟才开出庄园范围,把他送到站口。   刚一下车,余清清就被冷空气扑了一脸。   早晨八.九点,A市天色亮得黯淡。今天是工作日,但秦时意给余清清办的是实习手续,工资比正式工高,每月还能多三天假期。   他是大老板,人事部当然不敢有意见,还对此悄悄发表了诸如【哇塞,秦总不会是在追人吧?】、【好老土哦,追小朋友应该天天送99朵玫瑰花啊】、【笑死,你这个更土吧】......等等言论。   不过余清清对此并不知情。   昨天上班时,秦时意说有假期,他还开心地夸东茂集团人性化。   他们那时在办公室,刚对完之后半个月的行程。   灯光明亮,余清清那股开心劲儿过了之后,忽然皱起眉,特别忧愁地问秦时意:“那你之后的行程安排怎么办呢?”   他当了秦时意一个月的生活助理,竟也真的代入了某种家长式的感情。   少年清清瘦瘦的,站在快一米九的高大男人面前,犹带稚气的眉眼盈满了担心。   仿佛在问:秦时意,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呀?   秦时意看他半天,表情像是看见自家刚学会走路的小狗眨着大眼睛、认真给主人叼来食物和水,有种被萌物突然轰炸大脑的冷滞。   特别可爱。   秦时意压下心尖那股痒意。一边面不改色地揉余清清的头,一边给余清清加了一倍工资,淡声认同小狗:“嗯,没你我真的不太行。”   “所以开开心心地过完假期后,马上回到我身边,好吗?”   余清清顶着凌乱额发,双眼发亮地看着工资后的零,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   又赚到捐款钱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余清清就又来了实地探访福利院。   今天这家福利院条件比天天福利院好一点。   余清清这次学聪明了,没有cos背包僵尸,在线下商店买好东西后叫人同城送到门口。   他到的时候,院里的小朋友们正欢天喜地试穿着新棉衣。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坐在洗衣台旁,笑意深深地看着她们。   见他来了,又是好一顿感谢。   余清清很不好意思,在他的观念里,他本来就是福利院的小孩,长大后当然要反过来“养”福利院。   他在院里忙忙活活半天,刚吃完午饭,原本就黯淡的天色彻底黑下来,大片乌云浓重地聚集,雷声紧接着隐隐响起。   要下雨了。   还好出门前赵姨看了天气预报,往他包里塞了把折叠伞。   余清清庆幸地撑起伞,和福利院众人告别,往最近的地铁站口走。   雨滴淅淅沥沥砸在伞面。   他心情很好地围紧围巾,正要与熙攘人流一同往前走,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扯住。   那只手力气太大,哗啦一下将他的外套拽变形。   “清清!”   余清清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却看见一张意料之外的脸——是余天瀚。   许久未见的余天瀚站在雨里,并没撑伞,气喘吁吁地拽着余清清衣服,似乎在他后面追了许久。   “清清,是我,你还好吗?”   他语气讨好,以往保养得当的脸此刻格外憔悴,下巴满是胡茬,眼底充斥着血丝。   余清清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试图把外套从他手里拽出来:“余天瀚,你要干嘛?”   他后退的动作似乎刺激到余天瀚,男人瞬间激动起来,雨水落在脸上,很是狼狈。   “清清,你去求一求秦总好不好?你不是住在西山楼吗,你让他放过秦副总!他那么有钱,光给你买钻石就买了好几亿,那点贪污又算什么!”   余清清听得满头雾水。   秦副总?那个已经停职许久的秦江落?   他在秦时意身边工作这么久,只知道这个副总似乎是因为挪用公款而被停职的。   余天瀚还在求他,周围目光逐渐聚集,他们刚好挡在路口,有人不耐皱眉。   “走不走啊?有什么事儿回去吵行不行?”   “大街不是你家,别挡道!”   余清清脸一红,连忙用力挣脱余天瀚,快步走到一个偏僻角落。   余天瀚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还在念叨:“清清,秦总肯定很喜欢你,你是我儿子,你应该帮我!”   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余清清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经过。   一周前,秦江落发现自己以往几年的账目都被查出问题,这些年来,他靠着秦老爷子狐假虎威,大肆敛财。包括权色交易、收受贿赂、出卖公司机密文件......   即便没有北美项目的贪污,这些证据也足够秦江落蹲几十年大牢。   整个风投部至少三分之一的员工都和他同流合污。因为涉案人员太多,秦时意整理好所有流程后,才会正式报案处理。   而秦江落听到风声后,彻底慌了。   他去找秦老爷子,却得知秦海一周前就直飞去了马代度假,根本不在老宅。他想去公司闹,却被保安拿着防爆叉赶出大门,当众丢了好大脸。   甚至那些以往支持他的股东也纷纷彻底倒戈。   狗急跳墙之下,秦江落想到了余清清。   秦时意对余清清的特殊,在拍卖会后A市人尽皆知。   但他一直呆在秦时意身边,不可能有机会直接接触。   秦江落能尸位素餐这么多年,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立刻下狠手将余家搞破产——打不通电话?不理人?秦江落根本没听任何理由,隔着手机冰冷地通知余天瀚:   “不管你以死相逼还是当众自残,都要找到余清清。”   “我跑不了,你们也别想跑,懂吗?”   余天瀚二十多年的心血,就在这几句话里化为乌有。   他这几天濒临崩溃,一头黑发变得花白,靠着那口找到余清清的气吊到现在。   余清清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半晌,少年低头将十万块转回余择远的账户里,心平气和道:“钱还给余家了,以后不要来找我。”   ——他不是余家人,也不欠余家任何东西,怎么可能去阻止秦时意?   “余清清!”   余天瀚目眦欲裂,猛地扑上前,想拽住余清清。   然而下一秒,几个高壮男人忽然出现,一把将人拦住。   余清清也是一愣,看着这些陌生面孔。其中一个低下头,低声道:“余先生,我们已经通知了秦总,他正在过来的路上。”   原来是秦时意的人。   余清清瞬间松懈下来,乖乖点头:“好哦,那我等他过来。”   那些保镖要将余天瀚拖走,谁知绝望之下,余天瀚潜力爆发,竟然挣脱束缚,几步跑到余清清面前,哐当一声,双膝狠狠磕在坚硬地板上。   他双眼含泪:“清清,就当我求你了,你救救余家!我好不容易弄死那个女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等余家起来后我立刻把余择远赶出余家,你不是私生子,你就是我儿子,你妈妈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好不好?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他竟真的开始给余清清磕头。   砰砰闷响不断,雨声淅沥,男人跪下的地方很快出现血丝,积水染上鲜红,迫不及待地往外蔓延。   腥气瞬间充斥鼻腔。   余清清第一次狠狠皱眉,他抬起头,看见赶来后失魂落魄的余择远。   余择远显然是听见了余天瀚刚才的话。   保镖们很快将发疯的余天瀚控制住,但他对余家的执念太深,竟一直在挣扎,看见撑着伞的余择远,更是激动。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去求清清,去啊!”   他们站的角落很偏僻,空气中回荡着余天瀚的嘶吼。余择远闭了闭眼,脸色苍白地走到他面前,咬牙问:“你刚刚说的弄死那个女人,是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样吗?   “难产”而死的母亲,是余天瀚害死的?   余天瀚却一言不发,不肯回答。   雨越下越大了。   余清清看着眼前闹剧,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发动机声音由远及近。   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下车,快步朝余清清走来,一把将清瘦少年揽进怀里,上下检查。   浓重的檀香瞬间充盈呼吸,盖过血水腥气。   余清清回神,抬头看见男人紧皱的眉眼。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像在检查一盏脆弱珍贵的瓷灯,这里碰一下,那里看一下。连余清清堆在脖子上的围巾也掀开来,生怕哪里被磕碰到。   余清清被摸得浑身痒,终于松了眉头,扑哧笑出来,哎哎地躲避。   “秦时意,我真的没事,你别摸啦!”   他的声音亮,皮肤细,深绿色围巾衬得人更加唇红齿白,笑起来时仿佛能照亮整个冬日。   秦时意看见这个笑容,停下动作。   半晌,才轻轻摸了下他的额发,重新平静下来。   “嗯,没事就好。”   男人伸手接过伞,替余清清遮住迎风飘来的雨滴,而后转身,温和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极冷。   在他出现的第一秒,余天瀚就被吓得不敢说话,空气寂静。   几秒后,秦时意的声音透过丝丝缕缕的雨幕,染上寡淡寒意。   “拖走。”   ——竟是连半个字也不愿多说。   余天瀚瞳孔一缩,脑海中闪过无数得罪秦时意的人的悲惨下场。一股求生欲猛然爆发,在对上那双漆黑双瞳时,又倏然冻结。   有一种人,不管你如何求饶,也无法得到半分目光。   秦时意就是这样的人。   绝望之下,余天瀚竟看向余清清,笑声透出绝望的疯狂:“余清清,你以为你傍上了什么好人?他就是个逼死亲叔叔的怪物,怪物你知道吗!”   “你以为你有多特殊——”   保镖捂住他发疯的嘴,刚想将人拖走。   便见余清清从男人身后探出圆圆的脑袋,看着他脸上混杂的泪水和雨水,惊叹不已:“哇塞,余天瀚,你的眼泪好大颗哦。”   “比我的钻石都大!”   余天瀚一愣,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而后更不甘心地嘶吼:“......唔!唔唔!!”   保镖迅速将崩溃的人拖走。   余择远只来得及回头看余清清一眼,便神色坚定地跟了上去。   ——他要问清楚当年的事。   淅沥不停的雨幕中,只剩下秦时意和余清清。   余清清仿佛没有察觉男人阴鸷到极点的神色,侧过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秦时意那股恨不能将余天瀚当场碾死的凶戾瞬间消失。   男人皱眉,立刻握住余清清的手:“怎么了?哪里痛?”   余清清眨眨眼,很无辜地说:“没有啊,就是觉得我之前想错了。”   “不是你没了我不行,是我没了你不行。”   余清清凑近他,可怜兮兮地拉长尾音:“才出门一天就被碰瓷了——秦时意,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少年歪头看着他,眼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撒娇。翘起的睫毛细密,水红色的唇藏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琥珀色大眼睛。   他们站在一把伞下,见秦时意不说话,余清清还笑着用额头去撞秦时意的下巴。   一边撞,一边化身复读机:“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像只小狗。   他在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看,我贴住你啦。   我不在意那些话哦。   秦时意垂眸,那点暴戾彻底消失,甚至还叹息般笑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按住余清清,很珍惜地吹了吹他的额头。   像是怕他撞痛了一样。   余清清笑起来,心里甜滋滋的,跟着秦时意往车里走。   临上车时,他摸了摸外套口袋,哎呀一声。   “我耳机不见了......啊,应该是掉在福利院了。”   余清清看了眼外面雨幕,很快回头:“你先在车上等我,福利院走过去只要五分钟,路很窄,车开不过去。”   秦时意下意识想拒绝,却在车窗里看见自己残留着一丝冷厉的脸。   他顿了顿,不想吓到那些小孩,让余清清难做,便点点头:“好。”   “放心啦,我马上回来。”   少年步伐轻快地往福利院跑去。   三分钟。   五分钟。   七分钟。   他的身影始终没有再出现在拐角处。   秦时意的心脏忽然跌入无尽深渊。   砰的一声。   男人忘记撑伞,一边往福利院方向跑,一边拨通电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急沉。   “封锁相山路所有路段,封锁港口和机场,调取监控。”   “现在就去,所有后果损失我一应承担。”   ......   再次睁开眼时,余清清后脑隐隐作痛。   记忆停留在阴冷的雨天。   ......他跑去找耳机,却在转角的路口处忽然被人砸中后脑,失去意识。   好一会儿,余清清才重新拥有身体的各项感知。   双眼和四肢都被捆住,周围摇摇晃晃,鼻尖传来皮革特有的味道。   他被人扔在一个不算宽阔的座椅里,车内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有人狠狠砸了下方向盘:“码头居然也有人,秦时意,你真的疯了!”   余清清辨认出这个声音,竟不觉得意外。   ——是秦江落。   车子很快又启动,没过多久,嘎吱停下。   后门打开。   一只手扯下余清清眼睛上的布条,不冷不热地说:“醒了就别装死。”   冰冷的雨滴被风吹进车内。   余清清眯了眯眼,还没适应光线,就下意识道:“我才没装死,我是头痛,你手很重知道吗?”   秦江落:“......”   好几秒后,余清清才看清面前的一切。   他躺在一辆毫不起眼的破旧出租车里,面前站着神情憔悴的秦江落。在他身后,是湍急不息的海潮。   几个被废弃的仓库屹立在海边,荒无人烟。   余清清被秦江落拽起来,冒雨硬扛着往码头里走去。   他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再瘦也分量不轻。秦江落年过五十,累得够呛,抖得连被他扛在肩上的余清清都有点担心。   “秦副总,你就不能找个人一起扛我吗?”   他们走进仓库,秦江落砰地将余清清放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如牛了好一会儿,才冷笑。   “找个人?东茂集团上上下下都是秦时意的人,我找谁?”   他此刻全然没有他们初见时的趾高气昂,甚至添了几分潦倒。   有的人掌控权力,有的人被权力掌控,秦江落显然是后者。   余清清兴致缺缺地哦了声,又去看周围陈旧的摆设。   秦江落见状,再次冷笑:“别看了,这是我成年时随手买的地,秦时意那会儿还没出生呢,不可能找来!”   余清清听见这话,回过头,眨了眨眼:“这话你自己信吗?”   秦江落神情一僵。   他不得不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依靠秦时意的能力和势力,确实完全能找到这里。   而到了那时......   想到三弟的死状,秦江落焦躁起身,目光凶狠地看着余清清,将一部手机丢给他。   他拿起桌上铁棍:“现在立刻给秦时意打电话,让他销毁证据,放我出国!”   余清清看着手机,叹了口气。   秦时意不在身边时,他眉眼半垂,不再露出被爱时才会浮现的幼稚和欢快。   少年的神情理智冷静:“秦副总,东茂在海外也有分公司。”   “清醒点,就算秦总答应了你,你也不可能一直躲到死的。”   秦江落大怒,一把掐住余清清的下巴,脸上是走投无路的疯狂和警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余清清,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余清清看着他,一双眼睛很亮,也很清澈。   秦江落下意识躲开那样透明的目光,却又听见他说:“那你可不可以做一碗蛋炒饭?我饿了。”   “......”   砰的一声巨响。   铁棍猛地砸断桌腿,玻璃桌面瞬间坍塌碎裂。   “你他*耍我??”   余清清丝毫不惧地看着秦江落,目光竟带着令他感到害怕的平静和冷淡。   ——那是和秦时意一样的冷淡。   “秦副总,蹲监狱还能活,但你要是真的杀人,就真的活不了了。”   “现在自首还为时不晚。”   秦江落看着他,半晌,忽然一脚踢开凳子,崩溃扯住余清清衣领:“你懂什么?东茂市值多少千亿你知道吗?那原本是我的东西,我的!”   “我每晚在赌场花的钱够买下一万个福利院,我一件衣服够买下一个孤儿的贱命!余清清,你懂什么!”   他声嘶力竭到额头青筋暴起,大口喘气,仿佛要将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   余清清没说话,神色依旧很静,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吓到这个看起来脆弱的少年。   静到秦江落想毁了那张脸。   他捡起地上锋利的玻璃碎片,面无表情地想:不知道被划烂这张脸时,余清清会不会下跪求饶?   然而不等他动作。   门外忽然传来发动机轰鸣,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秦江落一惊,立刻反手掐住余清清脖子,猛地转身看向仓库门口。 第19章   “退出去!”   秦江落瞳孔紧缩, 死死盯着门口匆忙赶来的高大男人。   窗外,几十辆警车包围了整座仓库,警察和保镖从车上下来, 密集的脚步声令秦江落的神经一紧。   他原本掐着余清清脖子,看见窗外众人后, 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攥紧玻璃碎片。   锋利那头死死抵住余清清脖子,秦江落的声音尖锐到变形:“秦时意, 让他们滚!你留下!”   事关生死,余清清竟面不改色。   然而他瓷白的脖颈倏然出现一条血线。   那血线淡而浅, 却令秦时意瞳孔一缩。男人几乎是立刻回头,脸色一霎那白得像死人。   “都后退,马上。”   众人面面相觑, 骇于他目光,纷纷沉默后退。   直到窗外再也看不见一丝人影。   秦时意深吸口气,将杀意压抑至消失,这才回头看向秦江落。   “叔叔, ”不等秦江落开口,他已经竭力平静道:“你想清楚,真的要背上一条人命么?”   一副要冷静谈判的架势。   秦江落却在光线反射下,看见男人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在害怕。   秦江落愣了好几秒。   即是因为不可思议, 也是因为复仇快意。   “哈!哈哈哈哈!”秦江落瞪大眼,神情扭曲:“听听高高在上的秦总和我说什么, 叔叔?你居然也会叫我叔叔?”   秦江落原本只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 却不想, 这个没有心的怪物居然真的妄图学会爱。   而刚才怎么威胁也毫无恐惧的余清清, 竟也白了脸。   少年细密的眼睫颤动,正死死抿唇看着秦时意。寂静的空气中, 他们无声对视,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能让余清清明白——这是爱。   胸腔跳动的心脏。   彼此相交的目光。   都在告诉余清清:他们正相爱。   秦时意闭了闭眼,半晌,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秦江落狐疑地盯着他,架在余清清脖子上的手却丝毫没有移开。他眼底布满恶意,想了想,忽然试探开口:“我要回东茂。”   秦时意立刻开口:“好。”   不。   谈判不应该这样。   他不应该着急,不应该过早露出底牌。   然而秦江落眼底的恶意越来越大、抵在余清清脖子上的手也越来越用力。一滴血珠滚落,染红如雪般的纤长白颈,触目惊心。   秦时意呼吸一窒,心脏有一秒停滞。   那张脸却依旧维持住冷静和理智。   他忽然从西装内衬口袋拿出一张卡,同时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平静:“这是总裁办公室的卡。”   而后是一个U盘。   “这是你迄今为止的所有犯罪证据。”   最后是一份职位卸任书。   “这是东茂集团的总裁卸任书,我已经签好名字。”   说到最后,秦时意距离秦江落只有几步之遥。   男人声音如隔薄雾,他向来仿佛野兽般只知掠夺、恶劣暴戾,和“舍弃”二字毫不搭边。   却在此刻,心甘亦情愿地放弃一切,平静说:“你放开他,我给你所有想要的。”   一瞬间,秦江落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下一刻。   他看着那些东西,半晌,忽然笑起来,怨恨地盯着秦时意:“如果我说,我都不想要呢?”   人这种生物实在奇怪。   在劣势时诚惶诚恐、百般讨饶,却在得势时贪心不足、狠毒异常。   秦时意神情没有变化:“那您想要什么?”   秦江落没回答,手却忽然用力,瞬间划破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鲜血几乎是立刻从余清清侧颈滚落,一路洇湿白色外套,留下花枝般的深深红痕。   “....!”   少年发出一道微不可闻的痛哼,而后立刻死死咬唇,不肯再出声。   秦时意的脑子空了一瞬。   随后,他听见秦江落充满恶意的声音。   “秦总,不如你下跪给我看看诚意?”   话音落下。   秦江落瞳孔一缩,看见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侄子,毫不犹豫地朝他跪下,一双漆黑眼眸盯着他怀中的少年,声音执拗:“放了他。”   余清清一呆,心脏剧痛。   在他背后,余清清的手艰难地抓住刚才趁乱捡到的玻璃碎片,不顾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试图用力将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割断。   而秦江落忽然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他将脚边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踢过去,声音阴森森如毒蛇:“秦总,再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玻璃清凌凌地碰撞。   余清清惊怒:“秦江落,你——”   男人狠狠捂住他的嘴,警告地笑:“嘘,别吵。”   他又看向秦时意:“秦总还在等什么?”   余清清呼吸一窒,就见秦时意捡起最长的一块玻璃碎片,尖锐亮刃朝向自己,而后,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仓库响起皮.肉被破开的诡异闷响。   鲜血如喷泉般猛地涌出,几乎是瞬间就将白色衬衫浸透。   带着腥气的液体滴滴答答流出,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男人英俊冰冷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宛如毫无知觉的浴血机器,一下又一下捅向自己。每捅一次,就平静地重复一次:“放开他。”   “放开他。”   “放开。”   放开余清清,仿佛成为他此生唯一的指令。   画面太过血腥诡异。   饶是秦江落也宛如在看一个疯子,被吓得手不自觉一抖。   就在这瞬间。   秦时意抓住机会,漆黑眼瞳猛然缩小,瞬间扑过去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捡起铁棍狠狠砸去!   “啊!!”   哐当声伴随着惨叫倏然响起,秦江落目眦欲裂,额前头骨竟被砸得塌了一小块!   下一秒,余清清终于割断绳索:“秦时意!”   手脚因为长时间被绑变得无力,他就跌跌撞撞往秦时意方向爬,声音发抖:“秦时意,秦时意!”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安静。   鲜血自倒下的身体里流出,秦江落昏迷过去,而秦时意也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躺在血泊里,不肯闭眼。   余清清怔怔看向他,像在看一个终于褪去野兽外衣、真正学会爱的、有血有肉的人。   不,他一直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一直在爱他。   余清清猛地踢开秦江落,死死抓住秦时意的身体,背起来就要往外走。他的手脚被浓稠发腻的鲜血浸得温软,忽然想起从前,拥抱时、牵手时,他总觉得秦时意的掌心很凉。   可余清清此刻才发现,他的血其实滚烫,烫得他流出泪来。   “救命,救命!”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不知道他和背上的男人都被鲜血浸透,不知道自己被绊倒,摔得鼻青脸肿,却下意识将男人垫在身上。   熟悉的、浅淡的檀香忽然钻进鼻尖。   有人凑近他咬出血的下唇,费力地,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清清不怕......亲亲。”   ——秦时意还活着。   余清清在这一刻倏然大哭。   外面未曾离开的警察和保镖听见动静,终于冲进来。救护车和警笛声滴滴作响,他和秦时意被抬上同一辆救护车,护士迅速开始止血救治。   然而寂静之下,余清清忽然发现他们的沉默。   心头缓缓笼上阴影。   他怔怔垂头,看见男人接近涣散的黑眸。   “失血过多......”   “紧急调血来不及......”   机器的滴滴声、医生们的交谈声恍惚划过耳边。   手背一热,担架上的秦时意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去握他的手。   就在此刻。   脑海中消失许久的系统终于再次出现:   【恭喜宿主,成功将恋爱值提升至100!获得第二次生命!】   ——原来为他而死,就是填满秦时意心脏的最后一点爱意。   余清清没有回应。   第一次,他失去所有声音与反应,也不再哭。发颤的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琥珀色的眼睛空空茫茫。   他失魂落魄地摇头。   秦时意,别这样对我。   你说过的。   …别欺负我。   系统似乎恢复了一丝能量,查看到秦时意此刻的状况,咦了一声。   【检测到反派生命值正在迅速流失,十分钟后即将失血死亡。】   【宿主,你想救他吗?】   心脏重重一跳。   余清清猛地站起,不顾身边目光,双耳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可以救秦时意?】   不等系统回答,他立刻又哭又笑。   【我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救!】   系统完成任务,心情很好地解释: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啦——本来如果你想救反派,需要将自己的第二条命换给他,以命抵命,方成因果。】   【不过你的前十八年功德很深,穿书后,更是在短短两个月内资助数十家福利院、救助近万名孤儿、捐款额达到三千万。】   【恭喜你,可以用功德给反派续命二十年,之后亦可做善事积命哦!就是手续繁杂,你必须跟随我回一趟原世界再回来。怎么样,开心吗?】   余清清呆呆地握着秦时意的手。   他忽然想起那天傍晚,那辆车里。   男人将银行卡递过来,鹦鹉学舌般,生硬重复:余清清,送你三千万。   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平安、千万要幸福。   ——而他竟一语成谶。   世间因果,不过如此。   余清清终于笑起来,眼泪再次掉落,这次是因为欢喜。   【开心!谢谢你,系统。】   【哎哟,不用谢啦,怪不好意思的,】系统害羞:【那你准备好哈。】   下一秒,机器的滴滴声忽然静止。   飞驰的救护车停滞,皱眉交谈的护士和医生凝固,眼前一切仿佛被按下静止键的电影。   系统声音变得飘渺:   【破碎小世界1重新构建,结缘成功,宿主即将返回原世界,倒计时开始——三、二、一】   在一切凝固的中央。   躺在担架上的男人忽然察觉到什么,竟猛地睁眼,挣破凝固,用力朝余清清的方向看来!   余清清察觉到目光,神色微惊地望回来,下意识露出一个带泪的甜笑。   ——下一秒,少年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秦时意瞳孔一缩。   机器开始滴滴作响、护士和医生开始交谈、温热的鲜血重新流淌进四肢百骸,充盈生命。   他却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捏碎。   他想起身,却陷入更深的无力和黑暗。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秦时意恍惚听了许久,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外面又下雨了。   又下雨了。   他的小狗不见了。 第20章   六月末, S大人流如织。   烈阳炙烤大地,校门口处围了几圈学生,私家车停在马路中央, 前方躺着一个浑身鲜血的昏迷学生。   “这不是那个挺有名的新生吗?叫啥来着,长得很好看的打工皇帝?”   “天哪, 他因为救人伤得好重,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   “那个司机太可恶了, 还想偷跑,幸亏咱们围住人了。”   议论人群中央, 中年司机火大地冲老太太吼。   “你有病吧?再拽着我试试!”   老太太耳朵听不清,却死死抓着刚刚还企图逃跑的司机,声音含糊:“不许走, 不许!”   周围学生也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肯放闯红灯撞到人的司机离开。   地上的余清清被这嘈杂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几秒后, 目光从迷茫变为惊喜。   【系统,我、我真的回来了!】   系统的声音生动许多:【是呀,所以快去看宁院长吧。】   今天是余清清穿书的那天。   也是宁之璇濒临去世的那天。   想到这个,余清清心脏一缩。   他很快满身血地爬起来, 在众人卧槽震惊的目光中,步伐飞快地离开。二手手机被撞时放在包里, 没有坏。他摸出来, 有些急切地打了个车去福利院。   S大离福利院不算太远, 二十分钟后, 余清清很快抵达目的地。   没有任何近乡情怯的时间。   他立刻推开门,抬眸就看见小院中央, 瘦骨嶙峋的宁之璇正躺在木椅上,身边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   ——她已经晚期,不肯住医院,执意回到这个她呆了一辈子的地方。   听见动静,孩子们纷纷侧头,看向门口。   “清清!”   为首眉眼英气的女生看见余清清浑身的血,吓了一跳,几步上前,却不敢碰他。   “你这是怎么了?我现在就叫救护车。”   “姐,我没事。”   余清清拦住宁箐,顿了顿,缓缓走到宁之璇身边。   “妈,我回来了。”   宁之璇似乎听见动静,睁开眼,恍惚地看向他。   “清清?奇怪......我好像梦见你了。”   余清清的眼眶瞬间酸涩。   谁知脑海中,系统忽然咦了声。   【宁院长身上的功德也好重。】   【宿主,她能换的寿命比你多欸!】   正眼含热泪的余清清:“......”   日光炽热。   宁之璇看着忽然愣神的余清清,疑惑:“清清?”   ......   两小时后。   福利院里只剩下宁之璇和宁箐俩人。   她们看着余清清,听完了他说的一切,没有任何怀疑,尽管这听起来实在不可思议。   宁箐恨恨抓紧余清清的手:“那个该死的秦江落死了没?”   余清清连连点头:“不死也残,我男朋友一棍子下去把他头盖骨都打塌了!”   “那就好,”宁箐松了口气,又紧张地问:“那功德换寿命的事你能告诉我们吗?会不会被那个什么系统罚啊?”   脑海中的系统辩驳。   【任务已经完成,手续也办完了,你即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可以告诉不超过三个人!】   余清清对姐姐笑,依赖地将头靠在宁之璇手边:“没关系呀,系统会合理化大家的记忆的。”   “只是一换完,我就要立刻离开了。”   宁箐就叹了口气,许久,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好吧......那要开开心心地过呀。”   宁之璇没有精力,却也伸出手,摆出那个梦中一模一样的拉钩手势。   女人瘦到脱形的眉眼里,依旧能看出往日的爽利影子。   “最后再拉钩一次吧,清清。”   ——我最最亲爱、最最依赖的人们。   如果分离注定无法改变,那么在最后的时间里,请让我们许愿,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一生。   不舍与感伤难免。   但因为未来是亮的、充满希望的,所以此时,此刻,我们的心也是热的、烫的。   眼泪悄悄掉,脑袋轻轻靠。   一起度过的六千六百个日夜,在沉默的三双眼睛中同时闪过。深夜疲惫的教导声、惊喜准备的新电脑、气势汹汹要回的一百块工资......   这些构成了余清清,这些组成了余清清贫瘠又丰富的青春期。   而如今,他即将奔赴下一段旅程,感受下一段人生。   收到资助的宁箐也将带着那台电脑远渡重洋,去往国外深造。   拥有寿命的宁之璇更将再次整理福利院,乐此不疲地迎接一个又一个小孩的入住。   她们都有各自的理想与追求。   所以这就是最好的童话结局了,不是么?   ......   【手续完成、功德兑换完成。】   【即将回到世界1,请宿主准备,三二一】   面色红润的宁之璇和宁箐站在院子里,疯狂对余清清挥手。   “清清,你是最棒的!”   “清清冲,回去拿下所有秦氏财产!”   余清清笑得牙不见眼,同样激烈挥手,阳光下的眼睛亮亮闪闪:“我会的!拜拜!”   下一秒。   他的身影倏然消失。   小院的树荫里传来阵阵蝉鸣。   没过多久,福利院的小孩们忽然记起来,院长妈妈在经过治疗后,成功恢复了健康。   他们瞬间快乐起来,叽叽喳喳的笑声再次填满小院。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一秒。   脑中的系统忽然出声。   【宿主,经检测,重要角色反派秦时意已濒临失控,世界1摇摇欲坠、有崩塌风险。请小心注意。】   余清清嘴角的笑还没消散,就被这个消息砸懵了头。   【...我难道不是穿回消失的那一秒吗?秦时意怎么会失控?】   余清清瞬间揪起心脏。   【他身上还有伤,失控了会不会加重伤势?】   没等回答,他的后脑猛地一痛。   下一秒,清瘦少年忽然出现在某条偏僻街边。   胃里翻江倒海,他穿着离开时的衣服,忍不住低下身体干呕,系统解释这是短时间穿梭时空的后遗症。   而后,系统似乎有了更多能量,一边查着寿命,一边开口。   【距离你离开世界已经过了两天,反派亲眼看见你消失,身边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的存在。他甚至亲手杀了秦江落,也没有逼问出有关你的记忆。】   【啧,反派居然原先就察觉到你的不对劲,还专门办了个研究所?可惜那些研究员也没了记忆,反派抢走了所有研究资料。】   余清清缓过劲来,心却更加难受。   他第一次打断系统:【秦时意现在在哪里?】   他要去找他。   现在、立刻!   【在病房——反派的伤已经好了,但秦老爷子认为他精神出问题,把他关进了医院,但反派差点逃脱成功,现在正在病房被几十个保镖按住。】   【而且他杀了秦江落被拍到,现在所有A市的记者、豪门都挤在病房里,想看他笑话。】   【刚好,这个医院就在隔壁街。】   余清清神情越听越伤心,最后,他甚至跑了起来,眼泪汪汪地按着系统给出的方向狂奔。   他很快就到了那家医院。   大概是记者蜂拥的原因,前台并没有人。   余清清一口气跑上三楼,终于在走廊尽头看见那个唯一的房间大门。   ......   闪光灯不断亮起。   一身病号服的男人四肢被束.缚,阴鸷冷厉的眉眼此刻疲倦而疯狂。   他的身形过于高大,又练过许多年泰拳,秦海不得不让所有保镖按住他一个。   秦海没有心力去管周围放肆的记者——没了秦时意,秦家竟无法震慑住这些苍蝇般无孔不入的人。   “时意,算爷爷求你,你清醒一点。”   他的眉眼苍老,然而秦时意抬头,露出那双偏执到心惊的漆黑双眸。   男人声音嘶哑,没有回答他,只平声重复那段说了无数遍的话:“余清清是你让人送到西山楼的。”   “他爱笑,像小狗,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他喜欢吃甜,喜欢拍照,喜欢钻石,喜欢种花。”   “他会做蛋糕,他给我橘子糖葫芦,他吻过我。”   秦时意看着半空,仿佛惊涛骇浪的海岸望着此生唯一的岸,很轻地笑了。   “爷爷,我没有疯。”   他没有疯。   他只是弄丢了他的小狗。   他要找回来。   谁敢阻止,就弄死谁。   然而原本一直否认余清清存在的秦海,却忽然皱眉,怔怔道:“蛋糕......是不是寿桃蛋糕?”   话音刚落。   秦时意瞳孔一缩,猛地抬眸看向秦海。   下一秒,面前的画面忽然冻结。   闪光灯停滞,议论声消失,世界再次变成按下静止键的默片。   怪异的死寂中,忽然出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乱、很急。   连同秦时意的心跳也变乱、变急。   似乎预感到什么。   男人猛地撕开束缚衣,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就要循着脚步声而去。   刚走两步,病房大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砰!   命运的交响乐在此刻平行、交错、重叠。   两双眼睛怔然地望着对方。   而后,画面忽然开始解冻、流动。   所有人都从虚假的记忆中挣脱,莫名其妙间,余光瞥见秦家的煞星,吓得摔了手中昂贵相机。   可余清清毫不在乎。   他只是看着男人凌乱的发,狼狈的衣服,眼泪就开始狂冒。   余清清猛地扑进秦时意熟悉的怀中,哽咽大喊:“对不起,秦时意,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秦时意紧紧抱着他,仿佛下一秒去死也不会放开。   失而复得的狂喜,夹杂着失去过后的恐惧愤怒。   他想将怀中人做成人偶、想将他关进谁也看不见的金笼、想狠狠将他一点点嚼碎融入骨血。   可到头来,他只是抱住他,露出一个既轻又沉的笑。   ......他舍不得。   “好,永不分开。”   野兽终于被爱与眼泪打败。   他变成人类,便只能嘶哑着声音,拥紧爱人的身体,与他一同在爱河中溺毙。   永不分开。   ......   “额......所以,您和秦总是自由恋爱?”   余清清点头,靠在秦时意肩上,笑意生动:“是啊是啊,我们不喜欢搞包办啦。”   他们换了身衣服。阳光透过窗折射。几小时前凌乱不堪的病房此刻很整洁,余清清和秦时意坐在沙发上,对面是莫名其妙却又紧抓机会的媒体。   ——天杀的,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在秦家那位旁边,命都要吓掉两条!   奈何媒体骨子里藏着疯狂,秦家家主的八卦千年难遇,不趁着恋爱时的秦总心情好访问一下,他死也不瞑目!   记者看着二人紧紧相缠的手,和贴得不能再贴的身体,轻咳一声,又问:“两位感情这么好,有考虑过结婚事宜吗?”   这次是秦时意回答。   “我会向他求婚。”   男人双瞳漆黑,毫不犹豫:“我会努力做到最好,我会证明给他看,我有资格追求他的一生,也有资格爱他的一生。”   顿了顿,秦时意看向余清清,声音很轻:“一会儿我们就去办财产交接。你不是很喜欢钻石和房子吗?我名下的资产可以让你买到下一世。”   “收下它们,同意下一世我的追求,好吗?”   男人神情认真。   余清清瞬间感动到不行。   当着满室人的面,他眼睛亮亮地抱住男人,脸红尖叫:“秦时意你好爱我哦!”   “我们纹个情侣纹身吧!你纹余清清我爱你一辈子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纹好嘟!”   病房内所有人瞬间惊呆。   不是,恩爱还能这么秀?   秦时意这样的人能同意?   然而下一秒,西装革履的男人点头,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声音纵容而认真:“好。”   “我会爱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众人:“......”   在他们旁边,头发花白的秦海坐在沙发上,既因为秦时意的改变而开心,又有些疑惑地念叨。   “奇怪,我不是在度假吗,怎么忽然回国了......”   “唉,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啊......”   -   仅仅七分钟的采访很快结束。   媒体们识趣离开,秦海也回了老宅,打算明天约个体检看看脑子。   余清清和秦时意坐进车里,准备回西山楼。   这一次,车上没有司机。秦时意开车,副驾上的余清清从车祸开始,手舞足蹈地讲完了一切。   “......所以那时候我选择了给你换功德,秦时意,以后我们要多做好事,你才能活得更久,知道吗?”   秦时意看着他。   半晌,才道:“你可以告诉我这些?”   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余清清离开前的模样,声音平静,游刃有余。   余清清点头,理所当然道:“我完成了任务,系统也要离开了,当然可以说给最最最亲近的人。”   “而且我已经回不去啦,就像姐姐和妈妈说的那样,这是我的选择。”   余清清侧头,笑得像小狗:“以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秦时意笑了笑,很轻地嗯了声。   来回穿梭两个界空,又紧绷着去找秦时意,此刻坐在熟悉的车里,被暖气一吹,余清清骨头缝里的疲惫劲儿便冒了出来。   他坐着坐着,不到半小时,就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远方夕阳西沉,橘红色阳光染透半边天。   黑色LM停在庄园侧门口,很快熄火。   男人却迟迟没有打开车门。   他闭上眼,在这无人间隙,终于能放出残留在心中的阴鸷与暴戾。   秦时意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胆小。   害怕他再次离开。   害怕周围一切再次找不到余清清的存在。   少年轻轻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触手可及。   秦时意睁开眼,侧头看熟睡的那张脸。   而后,他忽然伸手调整座椅,跨过并不宽敞的驾驶座。   副驾顿时变得拥挤,男人低下头,像头甘愿对玫瑰俯首的野兽,去吻少年花枝般细白清瞿的腕骨。   ......   炽热的温度缠绕身体。   余清清恍恍惚惚地从梦中醒来,第一反应是好烫。   吻有这么烫吗?   车内没有开灯,静谧的月光照进来,他躺在放下的座椅上,只觉得被熟悉而浓重的檀香味包围。   松松垮垮的衬衫挂在肩膀,有人在温柔细致地吻他。车内暖气吹来,那股烫游走舔.舐于皮肤,似乎想把他一点一点吞吃咽下。   男人察觉到他醒来,顿了顿,想抬眸看他。   余清清却在意识模糊间本能伸手,攥紧他发根,宛如扯一条听话的狗那样下意识用力。   男人一顿,而后唇角逸出几声轻笑。   潮湿气息霎时令感知更加敏锐紧绷。   几秒后,余清清才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轰隆一声。   他的脸瞬间连同心脏一起狂烧。   “对、对不起......”   然而声音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脸红。   很不像话的、情动时分的。   属于少年的微哑低音。   分明是被人趁着睡着占尽便宜的受害者。   余清清此刻却自己捂住嘴,着急地想让男人起来。   忽然,他受不了般攥紧指尖,气息微烫。   许久。   矿泉水瓶盖被拧开。   秦时意喝了几口水,又凑近去吻余清清耳朵,声音嘶哑:“清清是甜的。”   余清清整个人都是烧红的,双臂遮住脸,连同声音也闷闷:“不要乱讲......秦时意,你怎么这样。”   怎么忽然就、就从纯爱转到了十八禁频道!   秦时意放下水瓶,声音很淡地说:“怎么就害羞了。”   一听这话,余清清瞬间放下手,瞪他:“你说呢——”   话语卡在喉咙。   男人忽然起身,长腿跨坐,反手将衬衫脱掉。月光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线条,那张脸在夜色更显阴鸷,几乎像从哪里爬出来的恶鬼。   平心而论,秦时意的五官很好看。   但他气势太盛,又常年克制,总有种不敢令人直视的暴戾。   此刻,这只暴戾的恶鬼低下头,似乎感受到什么,忽然很轻地笑了。   “清清也想更舒服的,对吗。”   “......”   汗水滴落,喘.息四溢。   他们的十指在夜色中勾缠。   几场之后,余清清终于将秦时意掀翻,他们上下颠倒,那双总是明亮的琥珀色眼眸被月光照耀,透出一点装出来的凶。   余清清看着他,汗湿的额发贴着瓷白脖颈,呲牙警告:“最后一次!”   之后再感觉不安....那就之后再说!   ——他像只嗅觉敏感的小狗,轻易就嗅出爱人深藏的不安。   让秦时意怎么舍得放开半分。   男人眼中终于浮现出笑意,喑哑嗯了声,抬头去吻他挺翘的鼻尖、细密的鸦睫、柔软的下唇。   真漂亮。   黑暗深重,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在夜色中交缠重叠,直到月明星稀,露水滴落。   结束后,二人勉强收拾好一切。   车里有备用衣服,秦时意和余清清一起换上,而后下车,牵着手往别墅里走。   玄关吸灯咔哒亮起。   余清清正在换鞋,忽然听见被放出小黑屋的系统开口。   【宿主,我要离开了,去下一个世界。】   余清清动作瞬间一顿。   但相遇就是这样。   一期一会,他们能做的,只有把握好当下、不留遗憾。   于是余清清问:【系统,你有名字吗?】   系统的声音依旧懒洋洋。   【以前能量不够,想不起来,恋爱值满了才记起。】   【吾名长生,言长生。余清清,很高兴认识你。】   余清清记住他的名字。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长生。祝你一路平安,顺顺利利!】   【你也是。功德换寿的手续留在你脑子里了,只对反派一人生效,你跟着做就行。】   【好哦,谢谢。】   几秒后。   余清清忽然感觉灵魂深处脱离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早已察觉的秦时意,有些不舍,但又被乐观覆盖:“秦时意,系统走啦!”   ——他再也不会离开了。   秦时意攥紧他的手,半晌,才低哑地应了声。   他们牵手进了一楼主卧,一起洗完事后澡。余清清本想回房间拿枕头,却忽然瞥见落地窗外的丛丛花影。   余清清一愣,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不自觉靠近:“秦时意......那是花吗?”   十二月份,哪来的花?   回答他的,是所有灯光亮起的声音。   ——寂静冬夜,鲜活盛放的三角梅围绕着整个花园,茂密枝条在灯光下纠缠,仿佛正热烈地对余清清说:花开了。   “我们一起等花开。”   所以在余清清消失不见的那天,秦时意自欺欺人地搬来了整片花海。   而此刻,他牵着怔愣的余清清来到花园。   余清清在看花。   秦时意在看他。   少年站在月光下,被无数枝蔓花朵围绕。他的眼眸昂扬,他的神情漂亮,他的一切和一切都令秦时意心软。   寡心绝情的怪物终于有了镣铐,脖颈锁链的另一头,就在少年手上。   但余清清只是转头,丢掉无形锁链,毫不犹豫地扑进秦时意怀中,激动尖叫:“秦时意,花开了!我要拍照!”   他就是这样一只小狗。   从不将爱当作武器,从不令真心有所偏移。   珍贵又美好。   所以秦时意也笑起来,向来冷淡的眉眼彻底弯起。他点头说好,蹲下身,耐心认真地给余清清拍照。   月光给大地笼上淡淡薄纱。曾几何时,宁之璇说过:生活是螺旋上升的希望。   而正在地里拔菜的小学生余清清听叉了,听成生活是螺旋上升的白菜梆,于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兴奋说:那我们今晚煮白菜梆,吃掉生活!   宁之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余清清连连说好。   ——是的,这就是生活。   播下种子、收获希望,这就是生活。   偶尔会枯萎,经常被风吹,但只要怀揣着希望,走啊走啊,我们总能在踟蹰前行的黑夜里,寻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个人、那道光。   就如此刻。   今夜漫长,爱情生长。   余清清和秦时意越靠越近,最后完全重叠、相贴。两颗心慢慢悠悠地缱.绻缠绵。   一切冰冷都已远去,留下的,只有温暖与灿烂。   ——他们就是彼此的那道光。 第21章 番外   余清清拿着签字笔, 歪头问:“签这里吗?”   “嗯,”秦时意仔细剥干净橘瓣上的白色纤络,喂到余清清嘴边:“这是最后的手续, 签完就不用再签了。”   余清清乖乖哦了声,叼走嘴边橘瓣, 唰唰几下签完了手中合同。   一旁的两个公证律师松了口气,将桌上零散的文件整理好:“秦总, 目前您个人的固定资产都已赠予完毕,这是文书。”   半个月前, 秦时意开始遵守诺言,按照顺序将名下所有资产过至余清清户下。   因为手续太多,光签合同就签得余清清手酸。但他完全不觉得辛苦, 反而抱着秦时意泪眼汪汪:“多来点!老板我承受得住!”   秦时意就笑,捏着他鼻子摇晃:“好,以后每隔两年,我们就再签一次。”   他是秦氏掌权人, 赚钱能力有目共睹,以后只会赚更多资产送给余清清。余清清感动得要命,拉着人一顿亲,却反被压在身下玩得眼眶红红, 一口将男人的肩膀咬出了血印。   签完合同,余清清惦记着这个伤口, 刚回到西山楼就去扒秦时意的衣服:“秦时意, 你肩膀好了点吗?”   秦时意被他摸得喉结滚动, 抓着人的手十指紧扣, 故意淡声说:“可能还有点出血。”   余清清啊了声,愧疚又紧张, 起身就要找药箱给秦时意上药。   别墅内没有佣人,他像只小狗一样急得团团转,秦时意忍不住伸手去抱他的腰,往后轻轻一拽。   余清清顿时犹如落花般跌进男人怀里。   他懵懵的,唇红齿白的脸上有点莫名:“你干嘛,不上药了?”   秦时意坐在沙发上,微凉的掌心穿过余清清卫衣,一边摸他温热细腻的皮肤,一边低头亲怀中人的唇:“不上药。”   熟悉的气息笼罩,他吻得很有技巧,没多久余清清就迷迷糊糊起来,湿润的唇间溢出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被按在柔软沙发里。   男人跨坐在余清清身上,咬着他耳朵嘶哑地笑:“不上药,上.你就够了。”   少年白皙的耳廓瞬间烧红。   不管多少次,他都有点听不了秦时意的混账话。   天知道平时那么冷淡的人,为什么一到这时候就话多起来。   他红着脸不回答,身上的卫衣却被推至最上方,露出雪一样白的皮肤和红梅。男人瞳色瞬间变深,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按压,惹来少年通红着眼尾的一瞪。   “秦时意...别捏了!”   并不凶,琥珀色眼眸沾染上湿意,反而更显动人。   那里是余清清的敏.感处,一碰就浑身发颤,少年光洁韧白的一截腰被拉长,仿佛绷到极致的琴弦,令人忍不住想更过分点。   再过分点,余清清会怎样呢?   可惜少年只是死死咬唇,含含糊糊地发出点暧昧音节,实在忍不住,就上嘴咬秦时意的手,真像只惹人怜爱的小狗了。   秦时意眼里浮现出笑意,缓缓坐下去,拉着他骤然蜷缩攥紧的手放在背后,吻出一串又一串红痕:“乖,抓这里。”   男人常年锻炼的身体线条分明,对比余清清薄薄的漂亮少年肌,秦时意显然更为紧实流畅,看上去特别适合抓一抓的样子。   余清清没犹豫,毫不留情地抓了好几下。   然而抓完之后,他忽然看见男人左肩上显眼的牙印,瞬间又愧疚起来。   少年忍着情.潮,将圆圆的脑袋凑过来,轻轻亲了亲那道伤口:“对不起...唔、我不该咬这么重......”   哪知下一秒,他的心软换来男人变本加厉的欺负。   脖颈忽然被皮质chocker束缚。   余清清瞪大眸,眼睁睁看着秦时意从沙发后拿出一整套小狗的装饰,里面居然还有个会响的铃铛!   毛茸茸的兽耳坠在汗湿的发间。   男人瞳孔幽深,用赔礼道歉的借口,一点一点给他换上奶油白装饰,还伸手拨了下chocker上的响铃,触感滑腻。   “现在清清变成真小狗了....喜欢吗?”   余清清脸色爆红。   身体却诚实地绷紧,指尖霎时又抓出一道红痕。清脆的铃铛声跟着响起。   秦时意吞下闷哼,气息也有点急促:“嗯,看来是很喜欢。”   “我也特别喜欢。”   “下次穿校服吧,我买了很多款式,小清上高中时一定也很好看。”   “真想和高中的小清做。”   他想象得太过分,余清清咬牙,狠狠按住男人后脑,企图用不太熟练的吻技堵住他的嘴巴,将人吻得死去活来。   奈何技术这东西确实存在差异,余清清吻了半天,除了被欺负得更加过分外,毫无用处。   毛茸茸的尾巴被弄.脏,到最后,少年几乎全身都布满深深浅浅的吻痕。湿润的尾睫被汗珠浸软,他整个人如同一捧冻白的雪,被秦时意吞吃入腹。   窗外阳光正盛。   忽然,空气中响起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紧接着,是少年被情.欲浸软的哑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响,气息急促地骂人。   “秦时意,你下流!”   “小清骂人的声音真好听。”   “再多骂几句,好不好?”   “......”   男人的吻声交织着少年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别墅回荡。   这一刻,连风也红着脸不敢看这对爱侣。   ......   十一月初。   A市再次步入深秋,余清清也刚好来到这个世界一年。   而凑巧的是,这一年又撞上了他和秦时意正式恋爱的第十一个月。   于是为了过【初遇一年纪念日】,以及【恋爱十一个月纪念日】,秦时意带着余清清去了长白山看雪度假。   余清清是南方人,从小都没怎么见过雪,对雪有种几乎憧憬的心态。以至于一下飞机踩到厚厚的雪地,他瞬间就激动得有点疯了。   “雪,好看!”   度假别墅内。   余清清鼻头通红,躺在厚厚的软软的雪里,眼睛亮亮地看向秦时意:“秦时意,我要拍照。”   他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围着白色围巾,头上还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白色帽子,像只在院子里发疯打滚的雪貂。   秦时意忍笑,拿起相机,认真仔细地给爱人拍照。   和初见时毫无波澜的漠然相比,秦时意如今已大不相同。   可能恋爱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良多,他周身常年的威势淡了些,英俊的眉眼也变得平和,不再是从前那副充斥着死人感的冰冷。   ——最重要的是,男人右手手腕靠近脉搏的地方,还纹了两行小字。   仔细看去,居然是余清清的手写字体:「余清清我爱你一辈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相同的纹身也在余清清左手手腕处,只有两个秦时意的手写字体:「好嘟。」   ......嗯,怎么说呢。   反正每到夏天,东茂集团的员工看见大老板坦然自若地露出纹身时,都觉得恋爱令人失智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他们想了想好看又善良的余助理,倒也没了讶异,甚至生出点诡异的羡慕来:   呵呵,他们也想谈一个漂亮的小狗年下好吗!肯定超级可爱!   就像此刻。   漂亮的年下小狗正躺在雪地里撒欢,这里是秦时意几年前投资的一处度假山庄,位于滑雪场附近,占地颇广,别墅内单独配有温泉和庭院。   当然,这里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余清清的资产了。   想到这点,余清清瞬间开心起来,又伸手去摇树上的雪:“秦时意,这里是我的山庄欸!”   好气派!   大树堆满的积雪因为他的动作纷纷落下,簌簌掉了余清清满身。他傻乎乎地抬头闭眼感受,哇地感叹:“雪砸下来一点都不痛,就是好凉哦。”   秦时意心尖发痒,伸手将浑身湿漉漉的人捞起来,抱进怀里,去吻他水红的唇瓣。   “傻不傻,身上都是水,当心感冒。”   余清清睁开眼,细密的睫羽缀满晶莹的雪花。   他也去亲秦时意,眉眼笑着,弯弯的琥珀眸看着男人,得意地说:“你也好傻,抱着我也会感冒的。”   对视片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笑起来。   犯傻,是浸在爱河中的人才能有的专属权利。   秦时意从来没想过,未来某天,自己会抱着一个全世界最生动的少年,说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亲全世界最漂亮的双眼。   他们在雪地里黏黏糊糊了好一会儿,余清清才想起来要去外面逛逛。   他费力地收回自己快被吸.肿的舌尖,唇瓣被亲得红彤彤。余清清抵住男人胸膛,气息微乱道:“先不亲了......秦时意,我们出去玩!”   秦时意嗯了声,抱着余清清平复了一会儿欲望,这才拉着人起身。   羽绒服被雪弄湿,余清清就又换了身冻青色的羊绒外套。他长得好看,很适合这样鲜亮惹眼的颜色,穿起来只觉得年轻夺目。   秦时意则依旧是黑色外套,肩宽腿长,不说话时冷淡出挑。   他牵着自家小男朋友的手,没让管家跟随,一路单独往景色好看又人迹罕至的地方钻。直到走到一片人比较多的林子里时,余清清忽然听见一道压抑的惊呼。   “靠靠靠,那是不是狍子??”   余清清眼睛一亮,立刻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发现居然真的是三只眼神懵懂的野生狍子。   其中一只踢踢踏踏着步伐,悠闲地走过来,几分钟后,居然停留在了余清清眼前。   四目相对。   少年和狍子同样懵懂地对视,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周围有人笑喷。   “天,好萌的画面。”   “啊啊啊,另一只也走过来了。”   “靠,它离我好近,快帮我拍照!”   秦时意忍住笑意,也立刻拿起相机对准余清清,记录下这一幕。余清清回过神来,激动得脸颊通红,试探性低下头,在狍子头上比了个耶。   咔嚓。   余清清和狍子一同看向镜头,少年晶亮的眼眸定格在镜头中,煜煜生辉,永不褪色。   直到狍子消失小半天后,余清清还在激动地拉着秦时意尖叫。   他们吃完了饭,正在回别墅的路上。午后两点,少年牵着秦时意叽叽喳喳地说,男人侧头耐心地听,偶尔伸手,帮余清清拂去几片轻盈的雪花。   他的眼瞳漆黑,目光却有种不自知的温柔。看着看着,余清清就忽然停下了步伐。   秦时意一顿:“饿了?”   “......”   余清清感动的心情瞬间消失。   他又气又好笑,伸手用力摇晃秦时意肩膀,有点崩溃:“秦时意,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爱吃?”   怎么老是觉得他饿了!   他又不是猪!   男人任他晃,还很轻地笑了下,干脆利落地低头认错。   余清清学着霸道总裁的模样,得意发问:“你拿什么道歉?男人,这里可是我名下的资产!小心我赶你去睡大街!”   天凉秦破!   秦时意没说话。   他直接抱住霸道余总,笑着吻了上去。   “...喂,你这是犯规啊,犯规!唔......”   调皮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似乎在为世界这一角的有情人欢呼庆祝。林间冬日阳光正盛,他们的亲吻也融化在这阳光里,灿烂而温暖。   相机屏幕满是少年和男人牵着手的亲密合影。   时间流逝,斗转星移,世间万物都会变化,但他们的爱就如同此刻被定格的桢帧画面一样。   年年岁岁,永不褪色。 第22章   桃星流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车里, 听见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又在说话了。   【宿主,经检测,您因违反建国后不许成精条例, 被天道惩罚身亡,现已身穿进入《当万人嫌小公子活下来后》的古代狗血小说世界中。】   【请您攻略小说的大反派谢臣, 将其恋爱值提升至100,这样才能重获第二次生命哦!】   系统在脑海中念完, 安静地等待了一炷香。   一炷香后。   被蒙着眼睛的桃星流果然睁开眼,心声淡淡;【哦。】   系统:【你死了。】   桃星流:【嗯。】   系统:【你又活了。】   桃星流:【哦。】   系统:【...你能不能激动一点?】   桃星流:【哇。】   系统沉默三秒, 果断选择开摆。   【算了,你能被人用一块下了迷药的桂花糕药倒,又在醒来后依旧任由他把你蒙上眼睛、打包装进车里, 然后按照剧情走向往玉京城里送——】   系统想起什么,自信一笑:【宿主,我相信你和我前任宿主一样,傻人有傻福。】   【加油, 我就不干涉你了!】   【...哦。】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   桃星流睁着眼睛,淡淡地盯着面前黑暗发呆。   在他对面,身材圆润的赵大正清点着手中银钱。得益于成精后的灵敏耳力,桃星流听见赵大的碎碎念。   “一千两, 啧,不知今日城门前的是哪两位大人当值, 够不够孝敬......”   赵大目光扫过对面昏迷的年轻男子。   一瞬间, 他忐忑的眼神尽数消失。   而后, 赵大露出和系统相同的自信一笑:“如此绝色美人, 不管谁来都定会献礼成功。”   “我定能借此机会讨好谢大人,拿下青州商道名额!”   ......   三月春分。   正是清寒时节, 玉京门前熙熙攘攘,等待入城的队伍排得老长。腰后佩刀的侍卫守在城门两侧,时不时呵斥几句贼眉鼠眼之辈。   “不许把小孩放进菜篮躲进城费!还放?说的就是你!”   “谁家的驴拉了,赶紧给我撵到道外,快点!”   玉京是大庆朝国都,收取入城费后还需检查一遍货物,方可放百姓入内。吵吵嚷嚷间,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由远及近地朝城门驶来。   那马车实在惹眼,吸引了不少艳羡目光。在一片惊叹声中,意料之内地没走平民道,而是去了商人专用的侧门前。   侧门也坐着两名男子。   但与旁边的侍卫不同,他们皆穿着暗色的大团攒花锦袍,面白无须、身形清瘦,自带一股阉人独有的阴冷气息。   从车里下来的赵大抬头,一看清二人模样,立刻哎哟一声,热络无比地凑上前。   “李大人、王大人,我说今天出门喜鹊怎么一直叫唤,原来是您二位等着我呢!”   两位年轻太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姓李的开口:“行了,赵大,老规矩。”   老规矩,自然是狠狠宰商人的钱袋。   庆朝建立百年,先皇骁勇善战,当今天子却贪图享乐。以至于才短短二十几年,以东厂为首的宦官势力迅速排除异己,在朝堂只手遮天,大肆敛财。   ——东厂的那身暗袍和锦衣卫的曳撒,在玉京的威力可止小儿夜啼。   赵大自然也怕。   奈何商人天生皮厚,他掏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沉沉钱袋递给太监们。见二人神色满意,这才故作神秘地指着车舆:“王大人,李大人,您猜我给督公准备了什么礼物?”   不等他们回答,赵大立刻压低声音,神色得意道:“一个绝色大美人!”   “我敢打包票,这美人的相貌在玉京也是最最最上乘的等级,谢大人见了绝对喜欢!”   他嘴里的谢大人,自然就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谢臣。   传闻此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朝堂之上的文官被他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实乃奸臣中的奸臣。若有什么勉强算得上的弱点,那便是身为太监,却颇好男色。   赵大一连用了三个最,可见对车里的人信心百倍。但王李二人算得上谢臣的直系属下,自然对“颇好男色”这一真相有所了解。   况且赵大出身青州,一个贫瘠之地的布料小商人,又见过几个真正的美人?   他们对视一眼,刚要让人滚蛋。然而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忽然吹来一阵大风。   那风将紧闭的车帘吹开一角,庸俗的香料味扑面而来。   ——香料庸俗,人却不庸俗。   吹起的车帘翻飞,男子侧头躺在车内,衣裳是时下人并不常穿的水绿色,箬竹纹绣的绸带遮住了一双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骨和姣好的薄唇。   似乎是因为还在昏迷,他一动不动地横躺在那儿,却宛如一盏自顾自鲜亮的冷白瓷灯,美得锋利。   只一瞬,眼毒的王李二人就立刻意识到,这还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他们再次对视一眼,朝身后一招手,不多时就有锦衣卫自黑暗中现身,二人语气倒也算客气:“周百户,劳烦兄弟们将这人送到城南督公府,门口奴仆见了他的模样,自会明白如何处理。”   周百户话不多,闷闷地应了,上前和另几位下属仔细搜完整个车厢,确定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这才听令行事。   赵大紧张地看着自家马车咕噜噜进了玉京城,心放下一半,连忙讨好地和二位太监套近乎,阴柔的回答偶尔响起,又逐渐远去。   车厢里,桃星流一动不动地躺着。   半晌,灵巧如蝴蝶般给自己翻了个身。   玉京是整个大庆朝权力聚集之地,更是天下商贸来往的中心,城内繁华喧嚣,热闹的叫卖声一路就没断过。直到马车拐入城南,进得一片京官所居住的清贵地界,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咕噜噜的车轮声停下。   周百户一把扯开车厢锦帘,对面前仆从生硬道:“这是王李二位公公让我们送过来的人。”   说罢,居然一眼也没看里头模样,自顾自地抬手行了个礼,便领着下属们利落离去。   好在督公府仆从对此见怪不怪,一边令人将桃星流抬进府邸,一边笑道:“锦衣卫越发不会人情往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有督公在上头,他们只需会杀人砍头便可。”   “就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东厂走狗,督公一声令下,直接砍了他们九族,门外的狗也不会放过!”   仆从们嘻嘻笑着,声音阴柔狠毒,显然也都是一些心理扭曲的小太监。   他们将桃星流抬进一间宽敞客房,放在了柔软床上,临走前只将门轻轻带上,并不怕人醒了会逃。   桃星流躺在床上,依旧盯着黑暗发呆。   ......好吧,这也实在不能怪他。   身为一只莫名其妙成精的水豚,桃星流前世的日常就是在野外吃草、睡觉、发呆。偶尔踏在鳄鱼的头顶巡视一下湖泊,找一找哪里的水草更加肥美、哪里的水质更加清甜。   除此之外,便就真的无事可做了。   若不是成了精,按照桃星流那比珍珠还要光滑的大脑皮层来看,他可能连自己叫桃星流都不知道。   给他起名的是一个动物学者,三十多岁,未婚未育。在委内瑞拉的河畔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惊喜地朝他大喊:“天哪,是卡皮巴拉,好可爱!”   以至于刚成精那几天,桃星流还以为自己就叫卡皮巴拉。   他躺在床上,依旧静静地一言不发。如同即将被宠信的妃子,千里迢迢地从青州被送到玉京。如今,又即将被送到谢臣面前。   督公府书房。   刚下朝回来的谢臣微微皱眉,声音低哑如毒蛇:“美人?”   几刻前还嬉笑着的小太监面色发白,战战兢兢道:“是,督公。”   “锦衣卫的周百户说,这美人是今日王公公和李公公看过之后,才命他们送来督公府的。”   谢臣喝了半盏茶,才嘶哑道:“知道了。”   小太监如释重负,连忙恭敬小心地轻轻退了出去。寂静的书房只剩茶盏相撞的清脆响声。   过了许久,谢臣终于放下茶,思量着三皇子那边的情况,起身往客房走去。   宫中太监多身形矮小、佝偻猥琐。但谢臣及冠前家道中落,迫不得已之下才进宫当了太监,所以身量颇高,同是身着大团攒花纹绣的暗色锦袍,他穿起来却显得气质出挑。与武功高强的锦衣卫站在一起也不显矮,反而因气势看上去更为骇人。   他生得一副好五官,若是放在窄小乖巧的脸上,必定是温润的世家公子相。可惜谢臣双眸狭长、面白唇薄,后脑中央还有一块凸起反骨,是典型的大奸大恶之相。   从前在家中当公子时家人就怕他,净了身爬到如今地位后,更因手中沾满鲜血而显得阴恻恻。   就像一场永不放晴的下雨天,阴冷潮湿。   头顶日光清浅,谢臣很快就走到客房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门,看向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身影。   一看之下,这身段倒确实是三皇子喜欢的模样。   谢臣阴郁的心情好了些。   他走上前去,一边随手扯掉床上人眼睛上的绸带,一边想着能用这人换些什么好处,向来狡诈精明的大脑因刚下朝而有些迟钝。   以至于当绸带掉落、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上翘的桃花眼后,谢臣竟罕见地愣住一秒。   黄花梨木的窗户半开,已是初春,灿灿的阳光落进这双潋滟晴好的眸中,竟也黯淡几分。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半垂,尾睫长翘,水绿色的衣裳更加衬得人清绝,美得直将人的眼珠都灼伤几分。   ——他竟是醒着的。   想到这点,谢臣心脏瞬间急跳——天下谁人不知督公府高手云集,这人似乎早已醒来,却只淡淡地躺在床上等待人来,必定武功高强、心思缜密、有所图谋!   谢臣格外惜命,立刻下意识掏出袖中匕首。   却不知为何,并未拔出沾有剧毒的刀刃,而是用钝钝刀鞘猛地朝桃星流砸去!   ——哐当!   成精的桃星流反应奇快,他是呆,但不意味着他会躺在原地任人打。   桃星流用劲立刻将匕首震落在地,紧接着一把将谢臣拽住,这阴森森的男人却依旧不放弃,竟以身为器,猛地将他撞在床上,死死按住。   二人的交手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谢臣皱眉看着这个漂亮男人,感受到他并无任何杀意,刚要质问他究竟是何目的。   却见年轻男子终于开口。   他张着桃红色薄唇,在谢大人阴阴的注视下,声音空灵清越,如玉山相撞、薄冰碎裂,有冷如寒霜的质地——   “打架,好饿。”   阴阴的谢大人:“......什么?”   平滑的大脑皮层此刻叫嚣着饥饿。   桃星流看着他,淡淡重复:“我说,好饿。”   “你有草吗?”   “我想吃草。” 第23章   桃星流坐在黄花梨木桌前, 低头安静地吃绿豆糕。   桌子上堆满已经精光的托盏,整整三十多盏,这是桃星流吃的最后一盘。   小太监上来撤盘子, 动作小心之余忍不住咂舌——乖乖,这美人怕不是饿死鬼投胎, 怎么这么能吃?牛都没他胃口大吧?   屋内阳光灿灿,桃星流的发带不知何时已经掉了, 一头墨色青丝如瀑般散落,衬着碧绿衣裳, 像是水底舒展柔软的水藻,泛着细腻柔光。   这是个连发丝也惊艳的男人。   谢臣阴着脸,一双狭长黑眸盯着他看。   玉京官场浮沉十年, 大奸臣谢臣杀过的人能从玉京排到青州。被他盯着的官员三秒就会坐立不安,五秒心惊胆战,十秒已经涕泗横流、跪下苦苦求饶。   但此刻,桃星流只是专心地捧着温热的绿豆糕吃, 仿佛完全看不见一臂之隔的阴森督公。   以往督公府没人吃这种甜甜糕点,以至于厨房师傅不太熟练,水和油加得有点少,做出来的糕点很干。   而桃星流又饿坏了, 吃得有那么一丝丝急切,于是成功噎到了自己。   他干咳几声, 神情依旧淡淡的, 却连喝茶也不会, 愣是瞪着一双潋滟桃花眼, 硬生生把卡在喉咙管的绿豆咽了下去。   脑海中,系统犹疑开口。   【宿主, 那不是绿豆,那是毒药......反派在给你下毒,你再吃就要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了。】   桃星流咽下那口甜糕点,继续吃:【我饿。】   饿了就要吃东西。   更何况成精的水豚中不了毒,消化个几分钟就能恢复正常,否则从青州一路到玉京,赵大一直给他喂药,正常人早就被喂死了。   坚强的桃星流继续吃有毒糕点。   几秒后,再次被毒药噎到嗓子,捂着脖子干呕:“哕。”   再呕:“......哕!”   谢臣:“。”   谢大人用力闭了闭眼,伸手倒满一杯茶,砰地放在桃星流面前,溅起的茶水沾湿桌子。   “喝。”他的声音阴得要死。   桃星流没见过茶盏,一路过来,他住的是客栈通铺、吃的是掺杂迷药的简陋饭食,若不是水豚生性淡然中带着固执,桃星流可能早已跑路。   此刻,他盯着面前精致茶盏,看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捧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桃星流淡淡评价:“苦。难喝。”   “这个好看。”   他指了指青瓷茶盏,然后极其自然地拉开交领衣襟,将那茶盏放了进去。原本平坦的胸口瞬间鼓起一个小包,有点像胡人走商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动物——庆朝百姓称之为,袋鼠。   谢臣:“......”   谢臣都有点想笑了。   他看着吃饱喝足的桃星流,一直紧绷戒备的身体终于放松——那几十盘糕点里,每盘都放了一点毒药,药效叠加后虽不致命,却足以令一头公牛浑身无力。   就算桃星流是头牛,这会儿也该失去了抵抗力。   很快,谢臣就听见桃星流的呼吸出现变化。   刻薄的唇角微翘,谢大人这才开口,声音嘶哑中带着意味深长:“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三皇子?   不对,他与三皇子狼狈为奸许久,一个大肆敛财、一个借此图色,即便双方都心怀鬼胎,恨不得弄死对方,但夺位大计为重,三皇子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二皇子?朝堂那群酸腐的文官?   还是说......当今天子?   短短几秒,长满心眼的谢臣脑子里闪过数个名字,每一个都想好了如何报复回去。督公府的地牢很大,不愁没有位置磋磨死人。   谁知桃星流却说:“赵大。”   谢臣一顿:“谁?”   桃星流老实重复:“赵大。”   ......赵大是谁?   谢臣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想起这是个连见他一面都不够格的小商人。   他的目光冷下来,更加像条毒蛇:“你在开玩笑?”   然而恰在此时,变故突生。   咻的一声,锋利箭羽破空射来,急速射向谢臣胸口!男人反应极快,瞬间掀起黄花梨木桌格挡,同时抽出腰间软剑,猛地朝东南处刺去。   哧!   那刺客被刺得闷哼一声,往外蹿逃。与此同时,客房忽然无声冒出数十个黑衣侍卫,谢臣目光阴冷:“活捉。”   “是!”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刺客只一人,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衣刺客就被抓住,卸掉藏着毒的下巴,压至谢臣面前。   蒙着面的刺客含糊嘶吼:“狗太监,你不得好死!”   一切发生太快。   桃星流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被掀翻的桌子,锋利的箭羽,以及碎了一地的漂亮茶盏。   脑海中忽然闪过类似的碎片回忆——悲惨的嘶吼、流了满地的鲜血、女人无力垂下的手......   桃星流捂着胸口茶盏,心跳重重加快。   谢臣却已目光冷厉地看向他,似乎怀疑刺客的出现与他有关。   就在空气寂静凝结之时。   变故再生。   趁所有人都微微放松,两道细如汗毛的寒光无声突袭,沾满剧毒的毒针一根出现在桃星流后颈,一根出现在谢臣后颈——房间里还有一个刺客,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谢臣瞳孔微缩,伸手就要扯过已经中毒的桃星流躲避。   谁知桃星流早已消化完毒药,他似乎被什么刺激到,立刻也下意识伸手,拽住谢大人衣领,一把将人高高举至头顶,躲过毒针。   不等谢臣反应过来,桃星流随手将他丢向侍卫,耳朵一动,瞬间轻点脚尖,飞鸟般轻盈地跃上房梁。   他循声辨位,立刻找到上头缩骨藏匿的另一个刺客,而后一扭身,力道凶狠地一脚将人踹了下来!   ——让你射我毒针。   坏人。   躲在暗处的坏人,都应该不得好死。   “啊!”   那人跌落地面,还来不及跑,就被下面的谢臣狠狠踩住胸口,惨叫声伴随着肋骨碎裂声响起。   谢臣毫不留情,又是狠狠一踩,那人没有蒙面,平庸至极的脸抽搐几下,吐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鲜血,便再没了气息。   先前被抓的刺客目眦欲裂,含糊嘶吼:“师兄!”   谢臣活到现在,除了刚进宫的那几年,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面色阴沉到极点,转身一把将这聒噪刺客的面罩扯下来,看见一张极其年轻的脸。   那张脸男生女相,柔美清秀,只是卸掉的下巴、眼里含着的厚重仇恨,深深破坏了这份美感,反而显得扭曲可怖。   他死死盯着谢臣,似乎恨不能将面前的人扒皮抽筋。谢臣每天要面对无数个这样的眼神,心中毫无感觉。   他拿过侍卫的长剑,一个字也没问,反手就将锋利剑尖狠狠一捅——   雪白刀刃瞬间从少年张大的喉管捅至后颈,一蓬血雾炸开,力道之大,竟硬生生捅穿身体,将人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溢满房间。   与此同时,桃星流脑子里的系统大惊失色。   【宿主,这个刺客是主角受!】   【现在是小说前传,主角攻受的感情线还未展开——他不能死,你要救他,否则世界会提前崩塌。】   坐在房梁上的桃星流脸色苍白,淡声拒绝。   【他要杀我,我不救他。】   【但世界会崩塌,你会死,我们都会死。】   听到最后的话,桃星流吞下嘴边的“哦”,顿了顿。   【那要多少恋爱值,才能不崩塌?】   比起让坏人活着,还不如提高什么恋爱值。   【反派角色比主角攻受重要数倍,除非反派现在的恋爱值立刻突破40......不,20,20就够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维持。之后只要你在一年内提升至100,那就没有问题了。】   桃星流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才问:【恋爱值是什么?】   【...差点忘了你是只水豚,不懂这些......】   系统语塞,回忆着前任宿主的操作,死马当成活马医。   【大概就是一直笑,保持可爱,笑口常开,反派自然来......?】   与此同时。   房梁下方。   解决完刺客,满脸鲜血的谢臣盯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声音轻缓嘶哑:“这就是你们每日巡检的成果?”   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自他锋利的下巴滑落,他没有擦去,任由腥气浸透全身,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地上跪着的侍卫最清楚他惩罚人的手段,当即冷汗直流,开始发起抖来。   没有一个人辩解。   因为谢臣最讨厌无能之人找借口,那样会死得更惨。   不远处,那年轻的刺客喉咙咕噜噜冒着血,眼眸死死盯着半空,竟然还未死透。   ——吧嗒。   脚步声响起。   谢臣一顿。   半晌,回过头,看向轻飘飘落下来的桃星流。   房门大开,阴暗交接的光影照进来,将地面分割成两半。   他们一个纤尘不染地站在阳光里,灿灿明亮,一个浑身鲜血地站在血泊中,煞气逼人。   对视许久。   谢臣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少侠好功夫,多谢刚才的救命之恩。”   当今天子昏庸,朝堂之外,江湖势力层出不穷,且酷爱以刺杀狗官扬名江湖。从方才的动作来看,此人必定武功极深。   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想救谢臣一命,还是想以这二人性命为饵,博取信任,图谋更大?   桃星流却没有说话。   在梁上时还不觉得。   可一下来,满室浓郁的血腥味瞬间钻入鼻尖。   这股血腥味令桃星流闪回般想起上一世,想起成精那天,他拖着犀牛的残肢和受伤的动物学者,茫然狼狈地在深夜中奔走逃窜。   夜是黑的、呼吸是急的、被枪打穿的腿部是痛的。   听不懂的英文不断在背后怒骂,他精疲力竭,最后终于钻入一片茂盛偏僻的水草深处,等待那群盗猎者远去。怀中的动物学者浑身鲜血,却奇异地看着他人类的身体,似乎在看着什么不可置信的奇迹。   她失血过多,已经快死了。   桃星流低头,怔怔然不知如何救她,低头笨拙地要给被枪打穿的伤口舔舐。可女人却摇头,颤抖着手去摸他的头。   “奇迹......你是奇迹......”   桃星流听不懂什么奇迹,着急地想上嘴叼起她,往长着药草的地方走。   “嘘......”女人制止他的动作,似乎已经预见自己的死亡,可一双眼睛却宛如天上星辰。   她说:“看,今晚有流星划过,真美。”   “你喜欢吃桃子,又在今夜变成了人类,我就叫你桃星流好不好?”   “你好,桃星流,我叫林珠。”   “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算了,这不重要。”   “那些盗猎者,我已经拍下来发在网上,他们不会逍遥太久......”   “我没有家人,活了快四十年,动物和大自然就是我的孩子......”   女人的瞳孔已经涣散,手里却依旧死死拽着动物残肢,似乎是因为快死了,开始低声碎碎念。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到最后,桃星流几乎是用耳朵贴着她的嘴唇在听。   “我死之后,你换上我包里的衣服,装成哑巴,悄悄地往乡下去......”   “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你的来历,知道吗......”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真可惜,我没有死在故土......”   几分钟后,怀中的人没了声音,双手无力垂落。桃星流茫然地去摸,却只摸到林珠冰冷僵硬的皮肤。   她死了。   死在偷猎者的枪下,死在万籁俱寂的草原。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夜空,默默注视着所有罪行,似乎一切都能被遗忘。   可在这世界上,还有桃星流这只固执的水豚记得林珠。   于是他拿起她的包,换上她的衣服,背着她的尸体,往草原外走。   玉京。   要到玉京去,要送她回故土。   他穿着可笑宽松的女士睡裙,赤着脚,踩过泥土与荆棘。淡淡的、呆呆的眼中是动物才会有的固执。脏兮兮的指尖笨拙地去点女人的手机,开始认字。   然后,他也死了。   自那以后,桃星流讨厌血腥味。   光灿的阳光里,他看着面前浑身鲜血的谢臣,潋滟的桃花眼再次发怔。   系统说,要笑。   笑口常开,反派自然来。   可桃星流笑不出来。   动物有时候很笨,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一世,林珠满身鲜血地死去,此后再也没有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大笑着给他拍照,拍着他的脑袋说,卡皮巴拉真乖真可爱。   半晌。   谢臣皱眉:“你......”   未完的话语一滞。   桃星流伸手,垂眸去拉谢臣的手。   他的怀里依旧藏着那个漂亮的茶盏,有些可笑地鼓在胸腔处,像是不会跳动的心脏。满室可怖的鲜血和尸体,他却只看向谢臣一人,将怔愣的男人着急地拽出血泊。   ——血流多了,就会死。   指尖相触。   温热与冰冷纠缠。   从未有过的距离令谢臣的心一跳。   桃星流固执地将人拽过来,伸手去扯他沾满鲜血的外袍。谢臣目光一冷,立刻死死按住他的手,竟来不及顾忌一旁属下的目光,声音压低嘶哑:“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他真是疯了,才会纵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样挑战他的威势!   然而桃星流一抬眼,阳光下,那眸光有眼泪在打转。   谢臣一顿。   桃星流看着他,可又似乎没有看他。   “玉京,我到了玉京。”   “不要流血,会死。”   有些固执的动物,会在亲近的同族死后陷入抑郁,本能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以此缓解焦虑。   对桃星流来说,那个开关是鲜血。   他们靠得太近,桃星流水绿色的衣裳也沾染上血迹,上一世积压的情绪终于海啸般袭来。他擦血的动作越来越重,那张漂亮的脸也越来越白,到最后,在阳光下竟显得脆弱透明。   仿佛快要碎裂的瓷器。   ——砰!   怀里的茶盏滑出衣襟,摔碎在地。   谢臣心脏一沉,一把接住晕过去的桃星流。   怀里的人脸色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谢臣呼吸莫名停滞,不顾身后乱糟糟的一切,猛地将人打横抱起,步伐略急地往外走。   “叫太医,现在就去。” 第24章   昏黄烛火映亮房间一角。   桃星流睁开眼, 对着幽暗的帐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很豪华的那种床,铺满柔软锦被。重重叠叠的墨色帷帐堆积在床边, 材质是一丈百金的名贵轻纱,薄而不漏光。   督公府与他上一世生活的草原很不一样, 已是深夜,耳边却听不见任何蝉鸣蛙叫, 寂静得令人发慌。   但桃星流不是人,是水豚, 自然不怕。   脑海中的系统见他结束发呆,这才开口。   【宿主,一个坏消息, 反派的恋爱值在你握他手时上升至5,在你晕倒后上升至10,之后就再没涨过。】   【不过好消息是,主角受没死, 还被江湖高手救出去了,世界不会崩塌。】   【你晕倒后,反派将你抱进了督公府最中央的房间,又找了太医给你看病。现在他就站在你右边的阴影里, 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一直在观察你的反应。】   桃星流眨了眨眼, 回答一如既往:【哦。】   系统也习惯了, 很快安静地不再出声。于是桃星流再次发起呆来。   良久, 他才侧头往右边看去。   浓重的黑暗里什么也无法看清。然而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 顿了顿,很快自阴影里现身, 缓缓走到他床边。   果然是谢臣。   他换了一身墨色锦袍,身影仿佛融进背后黑夜,在昏黄灯光下有种诡谲之感。一双狭长的黑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少侠醒了?”   是很典型的审问语气。   桃星流依旧淡淡:“嗯。”   他躺在床上,神色没有半点恐惧和异样,也没有昏迷前的怔然和泪光。   一双潋滟晴好的眸看过来,还不自觉蹭了蹭枕头,似乎很喜欢此刻柔软的触感。   谢臣一顿。   脑子里一大堆审问的话拐了个弯。   他话头一变,片刻后,莫名其妙地先问:“你喜欢这枕头?”   桃星流点头,这次的回答多了几个字。   “喜欢。比客栈软,比客栈香。”   谢臣早在他昏迷时就命人去查了桃星流的来历,却只知道他是被那个名叫赵大的布料商迷晕后送过来的,至于再之前的来历,还没有查到。   他不自觉皱眉:“赵大带你住的什么客栈?”   “三十铜钱一晚,我住。”   “七两银子一晚,他住。”   三十铜钱只能住大通铺,亦或最差的下等房——先皇余泽犹在,庆朝百姓还算富足,只有最低等的奴仆一类才会选择这种档次。   谢臣的脸色阴下来,忘了满脑子算计,又问:“青州一路过来需半月,你如何吃饭梳洗?”   桃星流说:“一天吃三顿,只有早餐没迷药,所以早上泡澡。”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两顿都得吃迷药了。每天这么吃,换个人来还焉有命活?   寂静的深夜,谢臣忽然冷笑一下。   他不常笑,每次冷笑时,就意味着有人会死得很惨。   “一个下九流的商人也敢如此行事......该死。”   谁知桃星流闻言,却抬眸看他:“你今天给我吃的糕点里也有药。”   “每盘都有,比赵大的药性还凶一点。”   他花了两分钟才消化完。   谢臣:“......”   冷笑的男人一滞,站在床边,好似一尊阴冷雕像,罕见地失去了几秒舌头。   桃星流对他的沉默毫无所知,依旧躺在床上,看着空气发呆。   灯光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   桃星流的眸光在昏黄中显得柔和,瞳孔印出两点烛火,宛如两轮小小的月亮。   空气中有潮湿的香味在浮动。他用并不聪明的脑子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谢臣和自己身上传来的味道。   ——他们都沐浴过,于是浑身再没了那股血腥气。   桃星流眸光一动,又看向杵在自己床边的人。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处,没摸到。   于是问他:“我的茶盏呢?”   谢臣一顿:“碎了。”   桃星流:“哦。”   而后又是大片的沉默。   不知为何,谢臣心中有些不喜这样的沉默。他的目光瞥见桃星流因刚睡醒而红润的脸颊,想起太医的诊断结果,眼神瞬间幽深。   ......百毒不侵之体?   半晌,谢臣才嘶哑道:“抱歉,今日对少侠失礼了。”   桃星流一顿。   林珠也对他说过抱歉。   在每次故意摸他头、摸他尾巴时,她总会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啊幼崽,但是你这么小还这么乖,完全就是在勾引我去摸嘛!   于是桃星流明白,道歉,是亲近的人之间才有资格说的话。   他看向谢臣,想起刚刚系统说,他的恋爱值已经10。   难道谢臣已经对他很亲近?   桃星流想,那看在对方帮自己洗掉血腥味的份上,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亲近一下他。   从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瞬,桃星流就很难想明白什么是穿书。又或者说,他不愿接受林珠的离去,已经有些抑郁倾向,对外界难以做出反应。   那时,他在一间密闭的半山腰石室中醒来,刚打开门,就有人喊他桃大侠、桃少侠,问他何时去杀贼阉人?何时扬名江湖?   桃星流听不懂,也不知该做什么,便抛下众人独自下山,走了很远很远。   直到他感觉饿极了,才停下来,本能地坐在路边茶摊上,看着老板大锅里的茶水。   赵大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请他喝水,见他似乎不会说话,像个傻子,便大着胆子递来一块桂花糕。   桃星流本来不打算吃。   但赵大为了和他找话题,言谈间吹嘘自己在玉京有人脉,这次便是听闻朝中新颁布了各州的新商道,前去拿下青州新商道。   而桃星流只听见了那句“玉京”。   上一世,他没能将林珠送回故土。   这一世,他想替林珠去看看。   快抑郁的桃星流似乎找到了新的希望,他接过了那块桂花糕,挤在布满灰尘的大通铺,每天只吃粗饼和凉水。   他在这一路受了许多苦,更在这些苦中,体会到一种很复杂的安慰。   就好像,他受了苦,就能偿还一点没能送林珠回家的愧疚似的。   此刻,桃星流抬眼,看着谢臣。   对方也在看他,那双狭长的眸幽深漆黑,似乎有许多话要问。   但最后,他只是声音低低道:“不知少侠名讳?为表歉意,我可做主招揽少侠进锦衣卫。”   “以少侠武功,至少是千户,月俸十六石,明日就能进北镇抚司。”   江湖漂泊不定,锦衣卫则除了东厂无需看任何人脸色,确实是个好去处。然而桃星流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谢臣似乎想留下他,用职位和银钱。就像林珠第一次遇见他时,拿着精心采摘的水草嘬嘬嘬一样。   谢臣似乎也想对他嘬嘬嘬。   桃星流想了想,没有回答他,而是问:“玉京是不是很大?房价贵不贵?”   回忆里,林珠似乎说过房价节节高升,桃星流想留在玉京,但他一无所有,就连来时穿的那身衣服,也是赵大咬牙拿出的压箱底好料子。   谢臣:“少侠若担心没有去处,可暂居督公府。”   百毒不侵之体,万一被人发现,就是万劫不复之地。这玉京除了谢臣,没人能瞒住这个秘密。   桃星流眸光又是一动:“真的?”   谢臣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看见那双潋滟桃花眼,就鬼使神差地点头:“锦衣卫办公的通政司就在督公府附近,你若想住,可以挑一间客房。”   他似乎变成一个知恩图报的大好人,而非前一晚还在地牢将犯人折磨惨死的东厂提督,很是大方:“救命之恩,一间客房算不了什么。”   “若少侠同意,明日我便让人带你去北镇抚司。”   桃星流闻言,久违地松了口气,立刻点头。   食草动物们表露善意很简单。他坐起身,在谢臣的目光下,学着林珠伸出手:“你好,我叫桃星流。桃子的桃,流星的星流。”   谢臣一顿,虽然从未见过这种姿势,却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也伸出手,和那双冷白如玉的手轻轻相握,一触即分。   “......谢臣。”   他在心中反复念着对方名字,桃星流则再次躺回床上,眉眼冒出点困倦。   月光如水,他昏迷时由年幼的小太监们帮忙梳洗换了中衣。此刻淡蓝的颜色衬得人肤白如霜,宛如午夜凝固的鸢尾,透着倦怠的美。   烛火在夜里摇曳。   直到困倦的美人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谢臣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许久。   分明在桃星流醒来前,他满脑子都是威胁利用。   但此刻,谢臣没有问桃星流的特殊体质,也没有问他为何武功如此高强,却任由赵大将自己绑到玉京,送进督公府。   幽暗夜色下,谢臣只是沉默侧身,以内力熄灭烛火。   而后,他如毒蛇般无声离开房间,回到书房,招来侍卫。   “让苏沉明日过来,带着桃少侠去北镇抚司。”   苏沉是锦衣卫指挥使,只听天子调遣,然而谢臣权倾朝野,整个锦衣卫都是东厂走狗,他自然能让指挥使临时亲自带人。   “是。”   密信靠近烛火,被火舌瞬间舔舐燃尽。谢臣一边给三皇子写回信,一边再次吩咐。   “今日当值的是李青?让他找个由头弄死赵大,尸体扔到乱葬岗,看着野狗吃光了再回来。”   似乎想到什么,谢臣眯了眯眼,声音变得阴森:“还有,桃少侠武功高强,来历神秘,绝非他人能染指。”   “告诉苏沉,明日若是有任何人敢对他起心思,即便是三皇子,也无需问过我,直接动手教训。”   侍卫深深低头:“是。”   ......   书房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   桃星流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从床上坐起,立刻就有小太监们上前,很有眼色地原地待着,偶尔才递来毛巾或热水。   洗漱完后,桃星流换上督公府准备的新衣服,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眉眼刚硬的男人正守在门外。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笑着打招呼:“桃少侠。”   男人自我介绍叫苏沉,乃是今日带他去北镇抚司的人。   桃星流什么都不懂,闻言只能淡淡地哦了声,任由这人将自己带上一辆马车,咕噜噜来到一所陌生建筑前。   苏沉一边带他往里走,一边笑道:“您放心,您是督公亲自交代要照看的人,兄弟们自然不敢有闲话。我带您看看今后处理文书的地方,之后再领两套锦衣卫的衣服就成,想走想留您都随意。”   桃星流依旧淡淡:“哦。”   苏沉一顿,面不改色地带着人往里走。他们路过北镇抚司的演练场,此时日光灿烂,正是各位锦衣卫演练之时,十几个汉子打着赤膊,或坐或站地和一位年轻男子说话,听见动静,纷纷往这边看来。   在看清桃星流那张脸的瞬间,众人皆是一愣。   苏沉看清三皇子的脸,也是一愣,心中暗叫要糟。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果然立刻就有人吹响口哨,那个年轻的男子炫技般,几个跟头轻松翻过来,轻佻放肆地盯着桃星流上下打量:“苏沉,你哪儿搞来的极品,这长得可真带劲儿!”   “美人儿,你是哪家的贵公子?娶亲没,缺不缺情郎啊?”   众人瞬间轰笑。   下一秒,桃星流忽然一拳朝这人脸上挥去。   砰地一下,他将人打得侧过头,而后扭身一踢,毫不留情地用了七成力。   ——咚!   青年连痛呼都来不及,硬生生被他踢出几丈外,猛地撞倒一片木架。那月白色的身影蝴蝶般一闪,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闪至青年面前,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全场骤然无声。   寂静的空气中,众人见他垂眸,声音淡淡:“很吵。”   “闭嘴。”   “......”   三皇子被踩在脚下,看着他崭新昂贵的鞋底,又看着那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   半晌,一张俊朗的脸居然慢慢红透了。   众人:“......”   桃星流看不懂三皇子的脸红。神情依旧淡淡。与此同时,系统上线提醒。   【宿主,这是主角攻。不要打死了。】   桃星流一顿,刚要移开脚。   下一秒,三皇子却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清瘦脚腕。   “美人,再踩我一下啊,求你了。”   他目光兴奋,言语轻佻,恶劣地盯着桃星流,一看就打着满肚子坏水。然而不等桃星流反应,忽然有人一脚将他的手狠狠踩下,力道之重,竟瞬间响起咔嚓骨折声。   伴随着三皇子的惨叫。   嘶哑如毒蛇的声音响起,熟悉而阴森。   “殿下,如您所愿。” 第25章   演练场众人看见来人, 原本震惊稀奇的神色一变,立刻上前躬身,齐声恭敬道:“见过督公。”   谢臣慢条斯理地抬眼, 狭长双眸扫了圈他们,目光落在苏沉身上, 没有开口。   苏沉的额前却冒了点汗。   三皇子柳桑更是痛得快晕过去。   他抖着发白的下唇,全无前一秒的轻佻放肆, 几乎快要掩饰不住那股惊怒和暴戾:“谢臣,你竟敢当众对皇子动手?!”   他疯了吗!   柳桑的贴身太监更是一个尖叫着连滚带爬去请太医, 一个跪在二人脚边,带着哭腔连连磕头:“督、督公,求您和这位爷高抬贵脚, 别踩殿下了......”   闹哄哄的,宛如一场戏台上的滑稽闹剧。   谢臣眼中闪过不耐,又是狠狠一碾。这下柳桑连骂声也来不及出口,嗬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他一晕, 桃星流便也得以成功收回脚。而后歪着头,有些好奇地去看那张痛晕过去的脸。   人类真脆弱。   他嫌弃地撇了撇嘴,站在谢臣身后,余光映出男人半个锋利瘦削的下颌。   谢臣今日穿的依旧是深色锦袍, 肩膀平直,并不像普通内宦那样单薄, 反而因常年习武显得利落。看了几秒, 桃星流伸手, 圆润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胛肌。   这个就不脆弱。   还硬硬的。   正要训人的谢臣:“......”   谢大人一顿, 侧头看向桃星流。一双瞳仁深不可测,声音是太监才会有的喑哑。   “何事?”   演练场寂静无声, 周围众人皆深深地低着头,惧他畏他。那小太监叫来的太医更是一看见谢臣就布满厌恶和恐惧。太监们只好背上柳桑,颤颤巍巍地和太医迅速逃离了北镇抚司。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只有桃星流。   灿灿日光中,只有他漂亮的脸上毫无畏惧和厌恶。那双潋滟的眸被晒得眯起,雪白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像一朵缱绻悠闲的蔷薇花。   声音也淡淡的,轻飘飘地说:“没什么。”   桃星流回忆起林珠打电话时的寒暄,又一次鹦鹉学舌:“好巧,你也来上班?”   “……”谢臣一默。   眼前的人似乎总能冒出许多出其不意的回答。   他眸中对柳桑的森然杀意褪去,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上班”这个陌生词语,这才摇头:“闲来无事,我过来看看。”   今日有早朝,谢臣出门时才四更天,下朝后,他本想如往日那般留在内阁帮皇帝批红,脑海里却总是冒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只派苏沉过去,是不是不够周全?   于是不到片刻,谢臣便起身来到北镇抚司。不想却正好目睹三皇子被踩在脚下。   三皇子眼睛里的轻佻和欲望,谢臣看得清清楚楚。   三皇子爱美人,且荤素不忌、癖好奇特,谢臣也清清楚楚。   等再回过神时,他已经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行事。   当众对皇子动手的罪名可大可小,如今朝堂之上,以首辅吕江琛为首的文官对谢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如此行事,不到半日,定会惊动皇帝。   但。   谢臣看着面前这双眼睛——方才桃星流神色淡淡,对柳桑说出手就出手,看上去似乎很是威风利落。   但谢臣知道,他只是不懂。   仿佛幼鹿第一次踏入陌生草丛,桃星流似乎对许多常识都不太明白,苏沉对他明捧暗贬,他听不出来,柳桑对他冒犯轻佻,他亦只本能讨厌,并不懂更深的意思。   他什么都不懂,便容易受欺负。   生平第一次,心狠手辣的谢大人竟开始泛起烂好心。   谢臣阴冷地看了眼已经开始冒汗的苏沉,留下一句“自己去领罚”后,便转过身,亲自带着桃星流往平时办理公务的地方走。   在他们身后,锦衣卫们松了口气,也纷纷回到演武场,只不过这次没了谈笑,只剩下时不时的兵器相撞声。   “北镇抚司主专理诏狱,多外务,不过你不必做这些,平日只需过来点卯即可。”   早春阳光洒落,谢臣带着桃星流边走边说明:“皇上不喜理政务,锦衣卫所有案卷都由东厂代天子查阅,你若感兴趣,也可以随意查看,但别去诏狱那边。”   谢臣顿了顿,想起他昨日的昏迷:“......那里很多血,不适合你。”   然而桃星流的注意力早已在长篇大论中飘走。   他看着不远处摆着的两套银红色曳撒,长而翘的睫毛微垂,瞳仁水润,正在微微发呆。   谢臣以为他累了,刚想让他坐下听便好。   忽然,门口传来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的声音。   “谢督公。”   谢臣一顿,转头看来。   门口太监肤色青白,恭敬笑道:“谢督公,皇上有请。”   ......   谢臣离开后,北镇抚司依旧一片安静。   穿堂风拂过发丝,桃星流坐在椅子上,看着掌心两颗方方正正的饴糖块发呆。   这是刚刚谢臣给他的。   从北镇抚司一路到太医院,三皇子受伤之事瞒不过去,谢臣早有预料。   听完太监的话后,他也不慌张,甚至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两颗包好的饴糖,放到了桃星流桌前。   “内阁办公时统一发的。”   谢臣声音嘶哑,似乎想起什么,又说:“没毒,可以吃。”   桃星流看着这两块饴糖,低下头,一口全包。   咔哒的碎裂声响起,身为水豚,桃星流的牙齿非常坚硬,两个糖块在他嘴里坚持不带一秒,就被咔哒咔哒嚼成了碎片。   ——其实如果今天谢臣没出现,只要柳桑的手再摸他一秒,就会被桃星流一口咬断。   他不是只随随便便的水豚,可骄傲了,挺讨厌被陌生人随地大小摸的。   桃星流坐在椅子上,一边发呆,一边认真品尝着嘴里清甜的口感。屋外的阳光越发明媚。没过多久,门口忽然冒出几个高壮大汉。   是方才演武场的锦衣卫。   他们互相推搡了几下,而后才开口,神情激动好奇。   “这位同僚,你刚才空中扭身那招是如何使出来的?可否教一教我们?”   “苏指挥使和我们说,桃千户是督公特意招揽的人才,刚才是我们失礼,还请千户不要放在心上。”   “是啊是啊,不如和我们一起去演武场?兄弟们都特别想和您切磋一二!”   桃星流眨眨眼。   片刻,总是呆泄的漂亮脸蛋上,忽然冒出一丝嫩芽般的新奇。   “切磋?”   -   日光越盛。   谢臣自北镇抚司出来,一路不紧不慢地走过奉天门,随侍太监打开御书房大门,恭敬低头。   “谢公公,请。”   御书房内燃着沉香。   神色慵懒的皇帝靠在椅背上,身旁是两个为他轻柔按着太阳穴的沉默宫人。面前的折子都被他扫到一边,显然是不耐烦看了。   谢臣视若无睹地低头,拱手言道:“微臣见过陛下。”   一片静默。   书房寂静无声,皇帝半眯着眼,似乎没有听见刚才的动静。   谢臣也面不改色,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动作。   许久之后。   皇帝终于睁眼,浑浊的目光扫向他稳如磐石的身影,无趣地啧了一声:“朕都忘了,言渊自小习武,身体强健,哪是宫中太监能比的。”   “起来吧。”   言渊是谢臣的字。   他刻意提起谢臣未成阉人前的旧事,谢臣却依旧反应平平,似乎从不介意自己从名满玉京的谢小侯爷,变成了如今阴森屈辱的谢公公。   那张天生反骨的脸从小就惹人厌恶。   皇帝想到这,竟笑了两下,慢悠悠地问:“说说,今日和止明闹什么矛盾了?你与他也算自小相识,怎么就忽然打成这样?”   谢臣垂眸:“回禀皇上,今日三皇子在北镇抚司结交锦衣卫,却不料中途与之起了冲突。”   “微臣怕他再做出更多荒唐之事,情急之下,这才动手阻止。”   皇帝的眼神一凝,笑意消失,全然没有听他后面的话:“结交锦衣卫?”   先皇去后,长公主嫁与草原可汗,当今天子则独留皇宫,他继位时,周围无数皇叔虎视眈眈。是曾经的冠武候谢家为皇帝培养出了一支只听命于他的锦衣卫,皇帝这才能以其为刃,杀光所有想谋权篡位之辈。   锦衣卫和东厂,都被皇帝视作私有物。是他权力的直接保障。   而三皇子身为皇子,却意图将手伸到锦衣卫?   皇帝脸色阴沉,猛地挥开伺候他的宫人:“他还做了什么?”   “三皇子近来似乎对练武很感兴趣,经常跟在苏指挥使身后,二人关系亲近了不少。”   谢臣忽然笑了下,声音宛如毒蛇:“皇上,三皇子年幼,或许只是一时贪玩罢。”   “贪玩......”   皇帝的脸上乌云密布:“好一个贪玩,朕还没死,他就大张旗鼓、四处结交锦衣卫,他想干什么?篡位吗!”   话音落下。   砰的一声,一只茶盏猛地被皇帝摔碎。   溅起的碎瓷划过谢臣眼角,倏然留下一道微红血线。   谢臣恍若未觉,低头拱手:“陛下息怒。”   皇帝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立时气喘吁吁起来。身旁宫人连忙熟练地打开一旁紧锁的紫檀木柜,拿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掀开,将里头圆滚滚的朱色丹药化水给皇帝服下。   好半晌,皇帝的呼吸才日渐平稳,精神也回来些许。   他眼珠转动,看向面前身姿挺拔的谢臣,神情看不出喜怒。   半晌,皇帝忽然问:“言渊,你可恨朕?”   十年前,冠武侯谢家被皇帝以通敌罪名灭门,三十六条人命,光砍头就砍了整整半日,谢家的鲜血浸透了午门地砖。   通敌罪证当然是假的。   而谢臣,就是那个将假证据放入谢家书房的人。   听得此言,他抬起头,一双狭长眸子幽深黑沉,唇角笑意不变。   “陛下说笑了。”   ——当年谢家被功劳蒙蔽双眼,竟想将女儿送入宫中,培养成皇后。锦衣卫本就由谢家一手训练培养,再出一个皇后,大庆究竟是谁的天下?   皇帝不会让谢家活。   但谢臣不想死。   所以他主动成为皇帝劈开谢家的那道利刃。皇帝许诺,事成之后,可留他在宫中残喘此生。   谁能料到,谢臣竟能爬到今日地位。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半晌,终于再次坐下,将头倚靠在宫人轻柔的手中,眉眼疲倦:“...去查一查三皇子最近在干什么。”   “盯着他,若有任何动静,立刻告诉朕。”   谢臣低头,轻声应道:“是。”   “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   谢臣走出皇宫时,天边晚霞正盛。   绚烂橘红的霞光亮起,辰时已过,散值的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家,有说有笑。   看见谢臣的身影,他们脸色一变,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立刻又怕又厌地离他老远。   谢臣早已习惯,也不在乎,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间,北镇抚司早已散值,桃星流应该已经回督公府了。   身后忽然有小太监跑来:“督公留步!”   那小太监腿脚利索,很快追上他,满脸惧怕,但还是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硕大的食盒举起。   “督公,听闻您今日拿了内务府新制的饴糖块,干爹说不胜荣幸,这是他新鲜制好的各类糖点,您若不嫌弃,便拿回去尝尝鲜。”   谢臣一顿,看向硕大的食盒。   满是阴谋算计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双潋滟的、呆呆的桃花眼。   ......他吃了糖吗?   喜不喜欢?   沉默片刻,谢臣竟真的接过那食盒,而后扔给小太监几块金瓜子,转身离去。   小太监惊喜道谢的磕头声越来越远。谢臣提着那硕大的食盒,坐上马车。咕噜噜的轮子声响起。   离督公府越近,他身上阴森如毒蛇的气息就越淡。   到最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从未有过的迫不及待。   就好像这万家灯火,熙攘众生,似乎也有一个人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就好像......   那人的名字只能、也只会叫作桃星流。   -   【原著中,主角攻三皇子与反派狼狈为奸,常年给皇帝下药,毒死皇帝后便秘密纂改遗诏,夺得皇位。】   督公府内,系统补充剧情。   【而主角受出生清流世家,因祖父公然上谏斥责反派大肆敛财被锦衣卫抄家流放,后又被江湖人救下,逃得一命,隐姓埋名拜师学武,刺杀反派皆失败。直到三皇子登基,二人初遇便一见倾心。】   【借着给主角受报仇的由头,三皇子对反派卸磨杀驴,但反派把持朝政已久,他们斗了整整五年,五年后反派死于一场兵变。主角攻受举办盛世婚礼,二人HE。】   桃星流听了半天,没怎么听懂。   他也不在意,又一个猛扎,将头扎进池水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这才浮出水面吐气。   果然,切磋那么累,水豚还是应该泡澡啊。   ——在同僚邀请下,桃星流用一个下午,将所有锦衣卫都单挑完毕,未有败绩。   那群汉子简直疯了,原本因为他的长相还有偏见,被狠狠殴打后,反而像发疯的猿猴般,举着他不停狂叫,特别崇拜。   搞得桃星流这么淡淡的性格都难得兴奋起来,兴致来了,还给他们表演了几招黑虎掏心,外加白鹤展翅。   以至于等到散衙回来后,桃星流热得很,随便找了个水质最好的池子就开始泡水。   以前在草原时他也是这样的。   然而督公府的水池旁边,几个小太监却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无措又慌乱地开口。   “桃千户,这是专门养花的池子,不能凫水的!”   “是啊是啊,桃千户,这池子深得很,您快上来吧。”   “若您有个三长两短,督公会打死我们的呜呜......”   以往阴狠的小太监们宛如一群慌张鸡仔,不敢对桃星流呵斥,又害怕谢臣手段。更有甚至,还偷偷捂着眼,从指缝里偷看水里的桃星流。   他实在漂亮。   此刻并未脱掉全部衣服,只穿银红色曳撒,衣服红,唇也红。整个身体都浸泡在粼粼的水池中。天边晚霞将池面照得炫目,而桃星流静静地仰头漂浮在水面,面容比霞光更美。   像只濯濯妖艳的水妖。   谢臣一回到督公府,看见的便是如此场景。   “......”   霞光落了满地,府内高高低低的灯台燃起灯火,将水池照得明亮如白昼。   桃星流凭借着水豚的天赋,悠哉游哉地飘啊飘啊,嘴角还噙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那神情,就很像冷宫里那些疯掉的妃子。   谢臣一顿,罕见地迟疑了脚步。   ......他又受欺负了?   谢臣犹疑不定地站在池子旁,眸也暗下来,不知桃星流受了什么刺激,正斟酌着如何开口询问。   周围小太监们噤声退下。   寂静中,桃星流飘着飘着,就飘到了谢臣的脚边。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睁开,长睫不断滚落水珠,晶莹剔透。他躺在水上,心情很好地和谢臣打招呼:“好巧,你也下班啊?”   谢臣:“……”   身后霞光似火,谢臣站在火里,看起来好热。   热,就应该泡水。   想到今日那两颗糖,桃星流忽然侧身,一个“S”形就灵活游到了他面前。   那双潋滟的眸看向谢臣。   水妖轻轻歪头,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空着的池面,悄悄咪咪地邀请他:“正好,一起泡泡?”   他可是只很大方的水豚哦。   谢臣:“。” 第26章   谢臣有时候在想, 桃星流是不是忘了很多常识。   比如,不应该邀请一个太监下水泡澡。   再比如,谢臣就是这个太监。   他沉默地和桃星流对视了许久, 才意识到,对方没有在戏弄他。   他真的在很认真地邀请他一起泡水。   那双眼睛映衬着霞光, 宛若万千水色齐聚,又如万千花朵盛开, 澄明潋滟,没有丝毫嘲弄。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不必了。”   谢臣有些出神地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 半晌,竟撩起衣摆,蹲在桃星流旁的水池边, 也学着他说话:“我不爱在下班后泡水。”   真奇怪,居然有人不喜欢水。   桃星流哦了声,也不勉强他,又是一个盈盈摆尾, 像只灵动小鱼那样轻飘飘地绕了个圈。   然后又凑上来问:“那你下班后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去诏狱或地牢,兴致缺缺地听着惨叫和辱骂,再挨个用刑具审问折磨犯人。   谢臣没回答,反问他:“你很喜欢泡水?”   他似乎已经掌握到一点与桃星流交流的窍门, 将他当作一只什么也不懂的无害小动物,亦或一个懵懂无畏的稚童。而桃星流也确实好懂, 熟悉之后, 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呆呆的。   他其实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桃星流果然点头, 惬意地拨了拨水面:“水, 能喝又能泡,喜欢。”   很简单的回答。   谢臣闻言, 沉吟片刻才道:“这水太凉,现下才三月初,春寒料峭,泡久了难免体寒生病。”   “我给你造一间有温泉的房子,热水泡起来更舒服。等它建好了你再泡,可以吗?”   温泉?   桃星流眼睛一亮,开心地在水中一个翻身,完全没有想过他会不会骗他,点头答应:“好啊。”   他学着那群锦衣卫的语气,对谢臣拱手,完美复制:“多谢好兄弟,大恩不言谢,待我日后飞黄腾达,定不负你一番心意!”   谢臣:“......”   桃星流自觉学得分毫不差,满意点头,余光里瞥见他手边硕大的食盒,又凑过去:“这是什么?”   “......一些吃食。”   谢臣将那精致食盒打开,御膳房的太监果然心思灵巧,食盒竟分了整整四层,每打开一层,就是满满当当的不同糕点。   有干果,有糖块,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看上去都好看又好吃。   桃星流看得一呆,一双桃花眼盯着里面桃花形状的糕点,头都舍不得抬:“这是你的晚饭?”   谢臣盯着他看,像在观察初春枝头的第一朵桃花。   “我不嗜甜,你若喜欢,不如尝尝?”   桃星流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点头,自水中伸出湿漉漉的手,捏住了那块粉白温热的桃花糕。   他的指尖不断滚落着水珠,因是趴在池边的姿势,柔软的银红曳撒吸饱了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沿着青石板和小草一路蜿蜒,浸湿了近在咫尺的谢臣衣摆。   谢臣毫不在意,挑了两块上午的同款饴糖块,又转头让小太监们拿了套描金边的茶具,亲自倒茶递给他。   “吃慢些。”   他还记得他被噎到的模样。   “哦。”桃星流伸手,白玉般的指尖接过茶杯,与他布满茧的手相触。   忽然,他温热的手指一顿。   “你受伤了。”   谢臣早已忘了御书房的事,侧过头:“什么受伤......”   水声哗啦啦响起。   ——桃星流宛如爬上岸的鬼魅海妖,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谢臣肩膀。   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凑上来,黑葡萄般的瞳仁紧紧盯着谢臣眼下的一道血伽,声音很呆:“出血了。”   谢臣的心脏倏然一跳。   他们距离太近,鼻尖咫尺之隔,连呼吸都快交融。   心中骤然升起一种陌生情绪,令谢臣甚至忘了闪避,任由自己暴露身体所有的命门。   假如桃星流愿意,他现在就能杀了这个权倾朝野的宦官。   晚霞消失,夜色笼罩。水池边高高低低的灯台亮如白昼,桃星流湿哒哒的眉眼间落满清寒月光,透出一点冷,和一点关切。   那双桃花眼凑得更近。   ——然后,桃星流伸舌舔了上来。   温热的触感只一瞬。   下一秒,砰的一声响!谢臣猛地将人拉开,手里茶杯瞬间摔碎在地,仿佛他的心也在这一刻骤乱。   “你在干什么?!”   心脏像被猝不及防砸了一下,他眼中看不清情绪,指尖却紧紧抓着桃星流湿透的腰肢,力道之大,青筋都根根凸起。   可桃星流只是奇怪地看着谢臣,仿佛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我在给你疗伤啊。”   动物们都会舔伤口的,大惊小怪。   “不喜欢就算了。”   他挣脱谢臣的手,可惜地看了眼碎裂的瓷片,迅速拿走另一只完好的茶盏,就要回到水中。   谢臣一愣,心脏一空,下意识伸手想拉住桃星流。   “等等......”   却不料桃星流一顿,余光看见他手里那两颗糖块,忽然回身,低头猛地叼走了两颗饴糖。   宛如落花簌簌吻过掌心。   濡湿与粗糙相触。   谢臣手上的茧太硬,磨了下桃星流柔软的唇瓣,带来一阵酥麻。   于是这一秒,叼糖块的人,和被亲近的人,都呆了呆。   “......”   桃星流咔嚓用力嚼碎饴糖,脚尖一点,忽然就不想泡水了。   ......奇怪,脸蛋热热的。   他难得迅速地从水池边跳开:“我吃饱了,拜拜。”   “......”   桃星流看了眼沉默的谢臣,不忘将另一只茶盏放入胸口。而后用起轻功,很快往卧室方向而去。湿漉漉的少侠蝴蝶般消失在夜色中,连风也留不住他的影子。   寂静的夜里,唯有谢臣一人留在狼狈的水池边,久久不语。   糖块的甜腻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全身。   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狂风,卷起荒芜,送来心动。   半晌。   谢臣忽然伸手,像条狗一样去嗅掌心的香气。   脑海中闪过艳红的舌尖。他动作一滞,而后,猛地紧紧攥紧了手心。   头顶月色皎洁,照亮空荡水池,一朵桃花随风飘落,轻轻落在了池面。   春天来了。   -   大牢灯火燃起,映得审讯室内亮如白昼。   没过多久,门口忽然走进一个锦衣卫,附在北镇抚使宋齐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齐点头,侧身温声吩咐属下:“把他带下去,再将前几日捉到的那群江湖人带来。”   “是。”   没过多久,四五个年轻俊朗的江湖人出现在室内,他们被绑在木架上,却依旧面露傲气,似乎很是不畏酷刑。   “狗官,你有本事杀了我!休想我们吐出半点师傅的下落!”   “没错,你们这些东厂走狗,就应该不得好死!”   宋齐笑了笑,丝毫不在意地拿起桌上茶盏,喝了口热茶。   几秒后,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宋齐立刻起身,其余锦衣卫们也纷纷低头拱手,恭敬道:“见过督公。”   谢臣一身黑袍,面无表情地坐上主位。   他声音喑哑:“怎么样了。”   宋齐:“回禀督公,这些江湖人不知从何得来陆尚书的行踪,前几日刺杀未果,为首的一个身受重伤逃了出去,只剩下这几个还没开始审问。”   “陆尚书一双襁褓中的儿女皆被他们所杀,他昨日言说,督公若能替他报仇雪恨,此生他定不会背叛督公。”   陆尚书是户部尚书,乃是六部中唯一一个与东厂同流合污之人。户部掌管着庆朝钱袋,他若死了,首辅必定会派自己人顶位。   谢臣起身,狭长双眸一一扫过面前的少侠们。   方才还叫嚣着的人对上他极深极黑的眸,心中莫名一寒,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仔,瞬间没了声音。   谢臣回头,看向一旁站立的锦衣卫。   “审。”   ......   “啊!”   黏稠的鲜血自伤口处喷涌,又被烧红的烙铁滋滋蒸发。惨叫声不断响起,血腥味布满整个牢房,宛如人间地狱。   谢臣听着面前数人的惨叫,眸光却有些心不在焉。   距离那日水池边的意外已有半月。   这半个月,江州发生水灾,朝堂针对赈灾举措争论不休,皇帝更是精力不济。   大皇子早亡,三皇子又折了手臂,于是他只能命二皇子为赈灾大使,调遣九百锦衣卫随行,前去赈灾。   锦衣卫外务频繁,谢臣身为东厂提督,自然更为忙碌。只有桃星流是清闲的。   但他不往外跑,也不在池子里泡水了。整日除了吃就是睡,然后是发呆,仿佛刻意减少了与谢臣碰面的机会。   督公府太大,桃星流有心回避,谢臣又不去逼迫,他们这些天见面交谈的机会便寥寥无几。   鲜血溅开一地。   谢臣骤然回神,皱眉看向地上血污,阴冷道:“还没说?”   锦衣卫们还没回答,面前几个血人忽然崩溃,其中一个眼中是血,嘴里也是血,死死看向谢臣。   “阉人,你不得好死!”   “桃少侠早已出关,他武功高强,必定会将你项上狗头砍下!”   谢臣忽然停下动作。   而后,他侧身,一双狭长的黑眸看向那人,无悲无喜。   “桃少侠?”   -   从诏狱出来时已是下午。   北镇抚司来去匆匆,见到谢臣时都停下行礼。谢臣站在院子里,没有看见桃星流。   他侧头看向宋齐:“桃千户呢?”   宋齐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神色莫名尴尬起来。   他去厨房看了眼里头的蔬菜,见袋子已经空了,硬着头皮回答谢臣:“督公,是这样的,平日里桃千户只爱吃蔬菜,饭量不大,但一日六顿。倘若他吃不够就会去附近山上打草......”   宋齐抹了把额头的汗:“这几日北镇抚司繁忙,想必是厨房又忘了买足够的菜。”   “桃千户,额,桃千户他可能又去山上打草了......”   “......”   这个答案令谢臣沉默。   他默了半晌,道:“玉京地势平缓,附近只有一座朝廷围住的猎山,他没有坐骑,怎么进去?”   宋齐苦笑:“督公,这个我也不知晓,我只知道桃千户每次回来都拖着一麻袋青草和野菜,看样子还挺重的。”   “可能桃千户武功高强,每次只用轻功来回?”   谢臣没有再问,挥手让人退下,很快回到督公府。   不多时,黑色骏马载着一身黑袍的谢臣疾驰,一路往玉京城外而去。   与此同时。   三皇子柳桑抬头,原本找茬儿的凶狠神情倏然变得呆泄。   在他对面。   巨大的野生鸵鸟睥睨着他。桃星流稳稳骑在鸵鸟身上,垂眸,也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声音淡淡:“有事?” 第27章   凶猛的鸵鸟在桃星流面前很是温顺。   黑润的眼睛, 翘起的睫毛,和脖子上装着青草的大麻袋,都无一不彰显着它对桃星流的特殊包容。   柳桑抱着还没好的手臂, 惊恐地连连后退:“桃星流,你、你骑的是什么怪物!”   周围的小太监们也赶紧颤颤巍巍地护住主子。桃星流给了柳桑一个鄙夷的眼神, 声音淡淡:“鸵鸟很好,你才是怪物。”   柳桑不由气结。   他今日是来寻仇的。   那日晕过去后, 柳桑本以为父皇会为他做主,可谁曾想谢臣巧舌如簧, 不知说了什么,竟反而说动父皇给自己下了禁足令。   整整半个月,他连王府大门都没出过, 二皇子那个满口君子的废物却能去江州赈灾,大肆收拢民心!   柳桑动不了谢臣。   但他可以让桃星流尝尝手臂骨折的滋味。   柳桑脸上闪过一丝狠毒,侧头看向特意请来的侍卫们。   “还犹豫什么?给我上!”   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一声令下, 几位侍卫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一句“得罪”后,抽出剑鞘朝他奔来。   桃星流无惧无畏,脚尖轻轻一点, 便从鸵鸟上闪至路边石头处,淡淡回头:“你去一旁等我。”   鸵鸟叫了一声, 神神在在地听话跑到了一边, 还很有人性地张开翅膀, 守护着那一大麻袋野菜。   桃星流侧头, 伸手自旁边竹林中随意折下一根,以竹为剑, 便躬身急速与侍卫们碰撞到一起。   武器相撞声霎时响起!   这群侍卫皆是王权培养的高手,本以为自己以多欺少,谁曾想桃星流武功高得心惊,短短半炷香,周围一圈侍卫被他打得节节败退,而后又是一个恍神,他已飞身而起,踩在其中一个侍卫肩上,猛地朝柳桑的方向杀去。   ——从始自终,他的目标都不是他们。   侍卫们意识到这点,心中一跳。他们如何都不要紧,可柳桑贵为皇子,一旦出事,这里的所有人连同全族也跑不了!   侍卫们立刻拼命去拦,却依旧无法阻止。桃星流的身影太快,轻盈如飞鸟,混乱中,有人意外勾断了他后脑束起的发带。   黑色发带瞬间如蝴蝶般振翅而去。   他的一头青丝如瀑垂落,被风吹得翻飞不止,头顶日光灿灿,桃星流倏然回眸,这一刻,漫天青绿的竹林也只能成为衬托他的背景。   美人如竹,傲气在骨。   下一秒。   美人落在柳桑面前,竹子尖端直直抵住他的喉咙。   周围所有人被吓得失声。   然而分明是临近死亡的前一秒,柳桑却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久久无法回神。   不远处。   骏马上的谢臣伸手,用力接住那发带,眸光深深地看向那道高挑身影。   幽幽的发香顺着风吹至鼻尖。   他清楚地听见了心中花开的声音。   竹林旁,桃星流以竹为剑,抵在柳桑脆弱的喉咙处。那双潋滟的、上翘的桃花眼里,只有一丝食草动物般的悠然。   就好像......他真的敢杀了他一样。   柳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随即立刻否认——他是皇子,在这尊卑分明的世上,除了权势比他高之人,没有谁敢对他动手!   可隐约的,身为皇子的长久直觉令他异常不安。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朝他们走来。   是谢臣。   柳桑似乎找到主心骨,顾不得谢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顾不得谢臣为何盯着桃星流看。以往厌恶的对象此刻反倒成了救命稻草,他有些慌乱地朝谢臣求救。   “快来救我!谢臣!”   他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督公暗中合作四年,尽管都厌恶对方,却不会在大事上冒险。这些年来,皇帝吃的丹丸皆经由东厂检查,若丹丸有毒之事败露,谢臣再怎么权倾朝野,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弑君。   到时候,庆朝的任何一个百姓都有资格清君侧。   柳桑反之亦然。   他们互有对方要命的把柄,所以才能相安无事整整四年。   所以柳桑此刻笃定,谢臣不敢让自己就这样出事,他府上心腹还在,若是得知谢臣见死不救,定会将他谋害皇帝之事捅出。   谁知下一秒。   谢臣毫不理会他的嚎叫,只定定地看着桃星流背影。那双狭长的眼中昏暗不明,似有无数情绪在变幻。   倒是桃星流,听见谢臣的名字后莫名一顿。   他今日依旧穿着银红色曳撒,柔软布料勾勒出清瘦高挑的身形。一头如墨青丝披散着,长发堪堪到了腰部。白玉般的耳朵冒出来,从背影看去,仿佛一只山间精怪。   只是看着看着,那耳尖似乎冒出点莫名的绯红。   并不明显,可在有心人的眼中,却如夜间烟火,显眼异常。   谢臣的心忽然轻盈一跳。   随后,有侍卫和太监跪下不停求饶。   “督公,求您救救殿下吧!”   “这位小兄弟,你千万别冲动......”   “三皇子莫怕,我等不会让您出事的!”   桃星流的动作又是一顿。   周围人哗啦啦跪了满地,他仔细去看他们的神情,却发现那些脸上的恐惧和害怕并非作假,深重且悲切。   分明方才柳桑对他们如此颐指气使,如此不拿他们的命当命。   桃星流黑润的眸中头一次闪过不解。   ......是他做错了吗?   冰凉如蛇的触感忽然爬上手背。   有人握住他拿着竹子的手,指尖钻进他掌心,整个儿将他细密地包裹住。   脑海中的疑问霎时如潮水般褪去。   桃星流侧头,耳尖更红,一双黑润的桃花眼倏地看向谢臣:“你干什么?”   谢臣见他脸上的迷茫消失,这才缓缓摇头。   他晃了晃桃星流如玉的指尖,喑哑道:“松手吧。”   ——他竟真的想救柳桑。   桃星流一愣,似乎没想到谢臣会对他说这个,一双潋滟的眸猛地瞪过来。   那目光,就像一只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小动物,正不可置信地谴责他。   对面的柳桑也一愣,对谢臣的话也有些意外。   肩膀却已下意识松懈,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皇子的颐指气使。   “听见没?桃星流,你还不快给我移开这破棍子——啊!”   啪的一下。   桃星流反手就是一抽,猛地几下将柳桑抽得惨叫连连、鼻青脸肿。   而后转身,一把将竹枝狠狠丢在谢臣身上,声音冷淡:“拿去。”   说罢,他不再看谢臣一眼,也不理任何人,自顾自走到鸵鸟面前,脚尖一点,稳稳坐了上去。   “走。”   周围众人哪里拦得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柳桑捧着一张像猪头的脸,尖叫道:“等我回宫,我要让父皇弄死这个不分尊卑的......”   “殿下。”   太监阴冷的声音响起,倏然打断他的怒火。   谢臣深深地看了柳桑一眼,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嘶哑道:“殿下,回去吧。”   “陛下会担心的。”   他的双眸狭长,在日光下也只显漆黑,宛如两只空洞冰冷的骷髅,下一秒就要将人吞噬。   柳桑一怔,眼睁睁地看着谢臣也风一般地骑上骏马。   而后追着桃星流骑着鸵鸟的滑稽背影,迅速离开。   ......不是。   这些人都疯了吧?!   ......   山间的风清润微潮。   鸵鸟全速跑起来特别快,也特别晃。   但桃星流没有让它停下。   他罕见地有些生气,凭借着轻功稳稳坐在鸵鸟身上,却仍有些左摇右晃。如瀑的长发没有扎起来,被风吹得不停翻飞。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终于,那人赶到了他的身侧,一双眼睛看过来,声音嘶哑。   “等等。”   桃星流不理他,他就换个称呼叫。   “桃千户。”   “桃少侠。”   “......桃桃大侠?”   “嘎!”   鸵鸟感知到桃星流的情绪,倏然停下。谢臣立刻勒紧缰绳,骏马嘶鸣一声,霎时停驻。   他刚下马,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兜头扔了一脸青草。   谢臣:“......”   桃星流拿着那个巨大的布袋,正面无表情地从里面掏出自己辛辛苦苦打来的青草和野菜,狠狠朝他身上扔去。   一边扔,一边瞪他。   谢臣只愣了一秒,随即立刻不顾满身的草屑,一把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而后得寸进尺,揽住他锋利清瘦的肩膀。   桃星流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几乎被困在他怀中,黑色长发因为被风吹过而显得有些凌乱,柔软地披散开来,露出下巴尖尖的瓷白脸,像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槿花。   木槿花刚要说话。   谢臣立马开口:“我已经让人去安排,最晚一个月,最快五日,柳桑非死即残。”   桃星流:“......”   这一次,轮到他无言。   而后,那双潋滟黑润的桃花眼抬起,直直看向谢臣,声音依旧淡淡:“真的?”   “真的。”   谢臣立刻点头,看着怀中人懵懂的双眼,半晌,几乎是叹息着笑了下。   他从未这样笑过,也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口吻。   可面对桃星流的双眼时,他本能地将自己温和下来。   “刚刚很抱歉,但你想一想,如果你刚刚真的杀了柳桑,就算你再厉害,也能躲过皇帝军队的追杀吗?”   桃星流一愣,想起那群成群结队的偷猎者。   耳边传来谢臣的声音:“你光明磊落,但世间不一定就光明磊落,柳桑是皇子,如果他被人杀了,凶手还找不到,那以后谁还把皇帝当一回事?你不死,皇帝此生也难安。”   桃星流又是一顿,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把皇帝当一回事?”   霎时间,谢臣的声音骤然停止。   山林寂静,这句话却恍若惊雷,猛地劈开一切迷雾,劈开所有不对劲的地方,谢臣终于明白桃星流的懵懂与迷茫从何而来——他的心中根本没有阶级与皇权的概念。   ......他不是那些人嘴里的桃大侠。   谢臣很轻地吐出口气。   随后,他立刻与桃星流四目相对,难得严肃地说:“以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这句话,知道了吗?”   他的双眸狭长,然而眼神却仿佛在说话。桃星流看着他,像是看见曾经的林珠对他说: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你的来历,知道吗?   他们此刻的眼神是重合的,可又有些不太一样。   但桃星流知道,那一定是好的,暖的。   桃星流怔怔地看着谢臣。   他一路紧赶慢赶追过来,狭长的眉眼间被山林雾气打湿,身上沾满了青草碎屑,偶尔还有一点带着露珠的新鲜菜叶子。   看得桃星流又是愧疚,又是嘴馋......   他又想吃草了。   他真不该打他。   桃星流忍下那股馋意,难得伸手,偷偷摸摸地为他拍去草屑,道歉:“对不起。”   谢臣就又忍不住叹息地笑了。   “我没有当场帮你,是我不对,你不用道歉。”   桃星流乖乖地应:“哦。”   “但还是对不起。”   因为他是一只有礼貌的水豚。   谢臣凝视着他,心中有股难言的心情。   从半个月前的水池边开始,从刚才背对着他的那对泛红耳尖开始。   谢臣从前还是谢小侯爷时,对情爱只抱有冷嘲的讽刺,他的父母不相爱,今天你抱回来一个私生子,明天我与情郎出去游玩被发现,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喜欢。   然而此刻。   他看着怀中人潋滟的双眼,忽然伸手,指尖插进桃星流柔软顺滑的黑发间,像是探进一团柔软的海藻里。   谢臣从怀中拿出发带,轻声询问:“我帮你把头发重新扎起来,好不好?”   一双狭长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桃星流。仿佛贪得无厌的毒蛇——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不管是谢侯爷,还是谢督公。   只要他允许他进一步,那么迎接桃星流的,将会是深重到骇人的窒息爱意。   不死不休。   桃星流毫无所觉,还偷偷往嘴里塞了片被溪水洗过的生菜叶,含含糊糊地嚼着点头:“好呀。”   他歪头,冲谢臣一笑,说:“那我要扎一个高马尾。”   “我是桃桃大侠。”   “大侠都应该扎高马尾。” 第28章   手中的头发很长, 发质顺滑如海藻,触感生凉,仿佛在摸质地上好的绸缎。   谢臣小心挽起一个高马尾, 侧头问他:“疼不疼?”   桃星流饿了,拿着那个沉沉的大布袋, 正在嚼里面的大白菜,闻言轻微地摇头:“不疼。”   谢臣的劲儿轻得很, 他只觉得痒,一点也不疼。   谢臣便继续固定住马尾, 用黑色发带缠绕。那双在审讯时折磨得犯人生不如死的手,此刻动作放得极细,生涩但稳固地系了个蝴蝶结。   谢臣退开一点距离, 看他束起马尾后意气风发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下是真正的桃桃大侠了。   山林传来清脆的鸟鸣,他牵着桃桃大侠走到督公府的骏马边,将那装着草的袋子系上马背。   而后翻身上马, 俯身朝他伸出手:“桃桃,上来。”   桃星流皱眉,看了眼无辜的野生鸵鸟,又仰头看向马背上的他:“你也嫌弃我的鸵鸟?”   “还有, 我不叫桃桃。”   因为身量高挑,桃星流平日里都是与人平视或俯视。以至于此刻谢臣才发现, 他仰头看过来时眼睛格外大, 长睫微翘, 柔软的发带偶尔擦过耳垂, 衬得人意外乖巧。   谢臣依旧伸着手,眼中却浮出一点从未有过的笑意:“当然不嫌弃。”   “只是玉京人多眼杂, 这鸟出现会引起骚乱。更何况,它应该也更喜欢生活在这山林间。”   桃星流一想也是,以往他打完草,鸵鸟也是要回林中的。   于是他摸了摸鸵鸟的头,告别一声后,便握住谢臣递过来的手,轻巧翻身坐在了他前面。   马蹄声响起,他们共乘一骑,林间的风快活地拂过面孔,带来阵阵凉爽。   桃星流几乎是靠在谢臣怀里,一边嚼白菜一边随口问:“你怎么忽然来找我了?”   柳桑来找他是寻仇报复,可怎么这么巧,就刚好也遇见了谢臣?   谢臣似乎笑了下,声音在风中显得嘶哑。   “怕你再躲下去,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就要跑光了。”   桃星流一顿。   片刻后,恼羞成怒般回头瞪他:“我躲什么了?”   比起初见时呆呆的模样,他如今鲜活许多。尽管偶尔还是有些懵懂,但说话时或皱眉或瞪眼,一颦一笑,皆是生动。   谢臣放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挑眉:“桃千户每日起得那么早,宁愿在北镇抚司天天找同僚切磋、骑鸵鸟去山上打草,也不愿回督公府同我吃一顿晚饭。”   “我怕我再不找你,你就要存钱自己搬出去住了。”   桃星流:“......”   说话间,二人已骑进城门,骏马速度飞快,很快就载着他们回到督公府门前。奴仆们纷纷上前等待二人下来。   但谢臣只是垂眸,看着怀中人不语的模样。   奴仆们有眼力见地退下。   半晌,男人循循善诱般,轻声问他:“桃桃,你为何躲我?”   已是四月初,玉京路边处处种着花草繁木。热烈的香气盈满鼻尖,晴空当照,这样好的天气,似乎适合说一些心里话。   桃星流的长睫微颤了下,随即,抬起一双黑润的桃花眼,难得安静地看着谢臣。   目光相接。   好像回到当初那个水池边的夜,桃星流蝴蝶般飞回了房间,捂着那只完好的茶盏,和自己热热的脸,满心懵懂不解。   他第一次主动问系统。   【我脸好热,我快死了吗?】   系统声音懒洋洋的,似乎早有预料,却只道:   【检测到反派恋爱值60,请宿主再接再厉,上升至100哦。】   ......因为他在池边舔了他一口,所以恋爱值就到了60?   桃星流用平滑的大脑思考了许久,没思考出为什么,反而在想:如果现在再去舔谢臣两口,是不是就能满100了?   可不知为什么,桃星流就是没去。   他脸颊热热地睡了一个暖融融的觉,第二天醒来,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了,一看见谢臣那双狭长的眸,就又变得热热的。   食草动物对危险未知的东西有一种堪称敏锐的直觉。   这股直觉让桃星流上一世躲开偷猎者的追踪,而此刻,却让桃星流颇有些坐立不安。   ......奇怪,这马背原先就这么窄吗?   他们同乘一匹马,坐鞍其实挺宽,但身体难免相触挨蹭。谢臣像堵墙般立在他身后,温热的触感有意无意般,与他来回交缠。   明明什么也没干,桃星流的耳尖却又红了起来。   ......好热。   没了头发遮掩,他的耳尖俏生生地立在脸侧,仿佛染上颜料的白玉,颇为显眼。   看着看着,谢臣忽然就有点心软。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又有种奇异的快.感,在靠着桃星流的时候达到顶峰——他分明武功高强,此刻却不自知地对谢臣纵容,任由他的掌心轻轻握住他的腰,温热的气息偶尔划过他耳后。身体挨蹭、来回交缠。   他的纵容,成了催生谢臣心底深重爱欲的养料。   忽然。   怀中人似乎实在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了,猛地仰起头。高马尾扫在谢臣宽直的肩上,看着天空呆呆地转移话题:“我想吃草。”   “......”   谢臣简直忍笑,捏了捏他手中的半截青菜:“不是在吃么?”   “......”   桃星流憋了半天,又说:“那我想泡澡。”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透明,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慌乱的翅膀。   谢臣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半晌,又叹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即便此刻心中再多扭曲的占有欲与爱欲,也会不忍再逼。   他舍不得。   于是谢臣终于翻身下马,熟悉的气息抽离,他伸手将桃星流也接下来,向来阴森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静谧。   仿佛被水妖迷住的旅人,临死前一秒,也甘愿沉溺在想象中的爱河里。   谢臣放过他,主动转移话题:“我给你建的温泉房昨日建好了。”   “既然你想泡澡,现在去看一看?”   “......”桃星流眨眨眼,松了口气的同时,差点哭出来。   天知道,他一只水豚竟然也被急哭的一天。   他狠狠咬了口袋子里的白菜,黑润润的眼睛抬起,咔咔脆响地点头:“好。”   只要不让他回答一些热热的问题,怎样都好。   桃星流全然不知自己的底线已经无意识降低。   他们靠得很近,并肩往督公府里走,谢臣刚要给桃星流介绍温泉房的构造。   忽然。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二人回头,就见皇宫侍卫一身金甲,翻身下马半跪,声音恭敬。   “谢督公,皇上急诏,宣您立时进宫!”   -   沉香味弥漫。   谢臣走进御书房时,一个茶盏正好狠狠地砸过来。   砰的一声,热烫的茶水溅了小太监满身,小太监却丝毫不敢吭声。皇帝声音震怒,正在骂面前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   二皇子柳韦知扑通跪下,将头深深磕了下去,依旧劝阻:“父皇,儿臣恳请您,收回派锦衣卫前往江州找寻神药的命令!”   “江州百姓刚脱离水灾之祸,尚在休养生息中,如何能承受得起又一次搜刮扫荡?神药之说毫无根据,江州刚经天灾,就算是神药,又怎么会诞生在天灾之地?”   柳韦知抬头,看向一旁的钦天监,向来清正的眼神布满厌憎:“这些道士满口神鬼,炼出来的丹丸也古怪异常,自从您吃了那药后便性情大变,实在是——”   砰!   皇帝猛地将书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扫落,盛怒之下,竟气得不断发抖:“好你个孽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猛地自书桌后冲出来,一脚将二皇子踹了个翻倒,却不料自己也被力的反作用推得连连后退,随侍太监连忙撑住皇帝的手,拍着他气喘吁吁的背。   柳韦知被大力踹翻后,却依旧爬起来重新跪下,苦苦哀求:“父皇,求您收回命令!”   他穿着前去赈灾时的衣服,显然是没来得及换下便前来面见皇帝,一双眼睛竟瘦到有些脱形。   这半个月里,二皇子是真的在和随行官员一同辛苦赈灾。跟随队伍的锦衣卫传回消息,二皇子回京那天,江州全城百姓夹道相送,哭着奉上万民伞,以求保佑恩人岁岁平安。   皇帝气得冷笑,一旁,那仙风道骨的钦天监也叹了口气。   “二殿下,您这是着相了。臣夜观天象,掐算后才知,江州水灾此次能化险为夷,皆因上天不忍皇上的子民受苦,特意赐下神药,隐匿在江州的山水迢迢之间。”   “水灾感应到神药气息,这才胆怯退去,您怎么能如此诋毁上天对陛下的偏爱?”   柳韦知被这通离谱的话气得脸色涨红——此次赈灾辛苦的分明是队伍里的每个官员、每个锦衣卫,和上天有何关系?!   简直无稽之谈!偏僻皇帝近年来越发相信神鬼之说,竟连这种话也深信不疑。   他刚想痛骂钦天监,忽然,一道阴森嘶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微臣见过陛下。”   御书房的气氛倏然一静。   皇帝看见谢臣的身影,脸上怒火稍褪,吐出口气:“言渊来了。”   谢臣低头应是。   柳韦知的脸色立时灰败下来。   显然觉得这位权倾朝野的督公一来,必定也会答应搜刮民脂民膏之事。   皇帝闭了闭眼,坐回椅子上,压住怒火:“苏沉已死,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悬。”   “言渊,朕许你暂代行职权,选出两千锦衣卫,让他们前去江州找寻神药。”   话音落下。   谢臣却拱了拱手:“陛下,三思。”   皇帝危险地眯起眼:“......你说什么?”   谢臣顶着众人目光,面不改色道:“微臣只是在想,神药藏于江州必定有其用意。”   “江州多山,神药隐匿于山水间,想来也不喜陛下大张旗鼓去找,更不会出现在百姓所在之处。”   谢臣弯腰,阴沉的声音平静道:“微臣愿替陛下分忧,亲自带领五百锦衣卫前往江州,帮陛下找到神药。”   书房内因为这番话霎时寂静。   皇帝猛地起身,大声道:“好!言渊,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谢臣此人狡诈精明,为官时滑不溜手,从不许下任何明确承诺,以免被人抓住话柄攻讦。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积极地去寻什么神药,皇帝立刻拟旨封他为钦差,以查案名义行走。一瞬间,柳韦知的眼中布满失望和愤怒。   拟旨完成后,皇帝还屏退了书房内所有人。   他的双手被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   谢臣抬眸,皇帝看着他,浑浊眼中是令人心惊的病态执着:“言渊,一定要帮朕寻来神药......这些日子,朕的身体已经连吃那些仙药也不管用了。”   皇帝察觉到死亡,便生出一股莫大的疯狂恐惧,这股恐惧甚至令他拿出一块小小的虎符,死死塞进谢臣手中,疑神疑鬼道:“柳桑和柳韦知我都信不过......”   “言渊,他们二人若有任何动静,我许你回来之后,直接斩杀!”   皇子才能篡位。   而太监即便权倾朝野,也只能做个太监。   皇帝信任地看着他,眼底却是一股深深的不屑。   谢臣垂下头,哑声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   自奉天门出来,谢臣一路往外走。   已是夜里,宫里点起盏盏灯火。他面不改色地打发了小太监,拐弯走到一个被阴影覆盖的建筑角落。   站在那儿等待的钦天监立刻上前,忐忑行礼:“督公。”   谢臣不欲浪费时间,声音喑哑:“谁让你说出神药之事的?”   钦天监颤着声音:“回禀督公,是、是三殿下。”   “昨日午后,他得知二殿下快回京,立刻让我提前将神药之事说出,二殿下必定会反对惹怒陛下,这样二殿下在江州的功绩也不算数了......”   蠢货。   民心只会在这种情况下愈演愈烈。   谢臣的脸上闪过一丝厌烦。   神药之说本就是编造的,原本计划在皇帝察觉到自己不行时,再寻来“神药”,一击毙命。   谁知这蠢货却如此耐不住性子。   他当年从两位皇子之间选了柳桑,就是因为此人愚蠢自大,且贪财好色,柳韦知太过迂腐,不会与东厂同流合污。   这些年来,谢臣利用三皇子的身份大肆敛财,东厂和锦衣卫的名声也跟着跌入泥中,抄家、流放、杀人......谢臣从未有一丝不安,他本就是冷心烂肺之人,谈何愧疚?   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若是他知晓......   若是他知晓,未来某一天,会有一个双眸潋滟的人出现在督公府,出现在锦衣卫里......   他定不会让他背上任何污名。   污名,用鲜血清洗最干净。   谢臣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幽深,惨白的肤色宛如死人。   他看着钦天监,很轻地问:“你这么听三皇子的话,想必也很愿意为他去死了?”   钦天监瞳孔一缩,吓得腿软跪下,哪里还有先前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督公,督公饶命啊,我也是受殿下所迫......”   求饶声中,谢臣忽然回忆起桃星流那双澄澈的眸。   想起他毫不掩饰的清正,和那句脱口而出的“为什么要将皇帝当回事”。   ......他肯定不喜欢柳桑那样的皇帝吧?   谢臣若有所思地想着,手中动作不受影响,快如闪电,干脆利落地割断钦天监喉管。   砰的闷响,钦天监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鲜血四溅,连同沾染他的墨色衣摆。   谢臣啧了声,随手将匕首扔进暗卫手里,嘶声吩咐:“将尸体送进柳桑府中。再将柳桑上月侵占玉京城外土地之事告诉二皇子。”   不喜欢,那就换一个好了。   暗卫低头,如风般消失在夜色中。   谢臣转身从阴影里步入光明之下,走着走着,却仍觉得衣摆处的零星血迹碍眼得很。   如此腥臭的东西,怎么配出现在桃星流面前。   他上了车,阴森森吩咐车夫前往另一处稍小的宅子,沐浴换衣。   皂角气充斥全身,谢臣换了身墨色云竹纹绣的锦袍,坐在车里。确定全身闻不见一丝血腥味后,这才勉强下了马车。   刚走进督公府,就有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恭敬道:“督公,桃千户刚刚还在问您何时回来呢。”   谢臣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小太监一眼。   薄唇却诚实地微微勾起:“他吃过饭了吗?”   今天从布袋里扔了许多菜砸他,不知道剩下的桃星流够不够吃?   小太监连忙道:“吃了吃了,桃千户吃了五盆菜,还吃了十六碟糕点,外加四碗米饭,两个桃子。”   “吃完后,千户又练了一会儿功夫,说是叫什么浪里小白龙,可好看了。刚刚才练完,现在进了新建的温泉房泡澡呢。”   ......下午过得还挺丰富。   谢臣狭长眸中杀完人的酷虐褪去,逐渐被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取代。   小太监退下,他一路缓缓走到温泉房门口。   原本只想静静站一会儿,看一看有他存在的房间。   里头的人却听力灵敏地竖起耳朵,不多时,猛地打开几步之外的木窗,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中。   “谢臣,你回来了?”   谢臣一愣。   温泉的热气蒸腾而出。   雾气中,桃星流探出半截水珠横流的身体,白到刺眼的皮肤衬着紫檀木窗,仿佛冬日落下的第一捧初雪,有种近乎神圣的光洁。   他竟然......什么也没穿。   几乎是瞬间。   砰!   谢臣头一次失了力度,伸手猛地将人推进房内。而后砰地一下狠狠砸上了沉重木窗,死死按住,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怪。   哗啦啦,是桃星流被推入温泉的声响。   咚咚咚,是谢臣快要跳出喉管的心脏。   然而被推进温泉池里的人懵了,醒过神后,竟还试图扒开窗户找人理论:“谢臣,你推我?”   哐当。   “你推我。”   哐当。   “你推我?”   哐当。   “你推我!”   谢臣:“......”   谢臣闭眼,忽然吐出了口气。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只有遇见桃星流时,是如此不可预测、失控凌乱。   他像璀璨流星,擅长将一切井井有条的事情打乱。每当谢臣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这颗星时,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撞懵。   比如此刻。   桃星流像是真被他推生气了,停下推窗的动作,谢臣听见双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啪嗒啪嗒。脑海中立刻想象出他气到不行、满身水地爬出温泉池,也定要开门找他算账的样子。   头皮一阵发麻,他立刻眼疾手快地走到门前。   果不其然,刚堵住门,里头就传出桃星流推门的声音。   推不开,他就叫他:“谢臣。”   桃星流声音很淡,却含着气,听起来像皇帝中元节请来跳大神的道士念咒:“谢臣,你推我。”   “你。”   “推。”   “我。”   谢臣:“......”   才分开半日,他的气性何时变得这么大?   谢臣几乎是无奈地将额头抵在门上,半晌,声音嘶哑地低头认错:“对不起。”   全无冷厉残忍的督公模样。   桃星流回忆起林珠生气的模样,毫无感情:“呵呵。”   谢臣:“......”   谢臣说:“你把衣服穿上,我再好好给你道歉。”   桃星流才不穿,冷哼一声,转头又扎进了温热的水池中,慢悠悠地继续漂浮。   偶尔狠狠踢一脚池水,淡淡记仇道:“推我。”   门外。   谢臣靠着门框,许久,忽然一把推开门。   像是打开了装着鬼魅精怪的盒子。   桃星流一顿,毫不遮掩地侧过头,一双潋滟的眸看向那个墨色身影,全无任何人类该有的害羞和羞耻。   他只是淡淡地问:“道歉?”   谢臣一顿,沉默地关上门。   温泉池子是谢臣花大笔金子,不惜任何人力物力建造的。脚下地砖是温玉,头顶吊灯特意选了西洋的水晶灯,洒落下来时,仿佛明亮月光落在水面,泛出粼粼细碎流光。   满室的热气蒸腾溢出,潮湿白雾几乎将眼前一切都笼罩,恍若人间仙境。   桃星流就躺在雾气后的清透池水中央,抬头朝他看来,脸蛋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眸光比池水还要潋滟。   谢臣喉结微动。   情爱之事,他并非什么都不懂。   相反,在他还是古怪讨嫌的谢小侯爷时,目睹过家中许多风流丑事。净身入宫后,皇帝更是私底下混乱不堪。   可谢臣从未有过一丝对情爱的渴望。   然而此刻,他却仿佛一团渴望雨水的黑云,慢慢地靠近了那片雪白。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谢臣低头去看,发现是桃星流的发带。   桃星流松开了高马尾,黑发如水草,尽数柔软挨蹭着皮肤。水面漂浮着许多桃花花瓣,他浸在里面,眼睛亮,唇瓣红,像只成精的桃花。   见谢臣终于慢吞吞地走到身边,潋滟的瞳仁一瞪,又问:“来道歉的?”   “......嗯。”   谢臣的眼睛出神般盯着粼粼水面,半晌,才移到他脸上。   靠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皮肤不像雪。   像一块暖融融的软玉,亦或脆生生的青杏。白,却并不冷。   绯红弥漫在脸颊上,他眨着长睫,滚落几串水珠,吐出的话语也仿佛含了甜津津的热气:“那你道歉吧,我听。”   谢臣看着他毫无邪念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桃星流都等得都无聊了,将嘴巴沉入水里,伸出艳红舌尖,吐出一连串大小不一的泡泡。   谢臣忽然伸手,布满硬茧的指尖哗啦一下灵活钻进了水面。   桃星流一愣。   舌尖被粗粝指节夹住,按压亵玩。   谢臣凑近他耳边,嘶哑的声音夹杂着雾气,恍如热潮。   “对不起。”   “我让桃桃舒服,好不好?” 第29章   耳垂被男人炽热的气息笼罩, 透出鸽血般的色泽。   桃星流下意识缩了缩,又抬头去看谢臣,黑眸懵懂, 舌尖却一点红。   他的眼睛这样清澈,像只不谙世事的幼鹿。被谢臣捏着舌尖亵.玩, 依旧没怎么挣扎,反而湿漉漉地看过来, 疑惑歪着头。   桃星流口齿不清地问:“...酥、服?”   语罢,那截粉藕般的小臂扑了扑流动的温热池面, 神情认真:“泡水,酥服。”   谢臣:“……”   谢臣总有一种自己在欺负傻子的负罪感。   水池潮湿,他的衣摆很快掉进池子里, 在水中舒展地漂浮。桃星流眼尖地用手捞起来,指尖并拢,仿佛抓住了一只小鱼,瞬间笑得眼眸得意。   “衣服也、酥服。”   谢臣的心就被这样的傻气熏软。   他忽然记起年少时, 家中兄长有人娶亲,他独自坐在喜宴上吃酒,耳边听见众人调侃:“你小子,以前还藏着弟妹不让我们知道是谁, 小气!”   “就是,要是你俩不成婚, 难道你还藏一辈子啊?”   兄长喝得脸红耳涨, 依旧不屑地冷哼, 大声道:“人家是高门贵女懂不懂?名声懂不懂?我爱她, 就舍不得让她被人家说,那咋了?”   “就不给你们看!我和我娘子心意相通, 你们是嫉妒吧,哈哈哈哈!”   谢臣那时不懂,也不屑于懂。因为没过两年,曾经嚷嚷着心意相通的兄长便日日夜不归宿,甚至后来荒唐到大闹谢家,要娶青楼花魁进门做平妻。   而那个曾与丈夫心意相通的女人则日渐消瘦,最后自请下堂,拿着和离书倔强消失在了人海。   心意相通……   呵,笑话罢了。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世人多善变,人心最不可测。   只有傻子才会将一时的承诺当作永恒。   而他与桃星流,甚至还没有过任何承诺。   他们连心意也未曾相通。他便仗着他什么也不懂,如此恶劣地哄骗他……   谢臣一惊,倏然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柔腻滑热的触感。   桃星流获得了舌尖自由,却又疑惑地缠上来,柔软长发贴在两颊边,直直看着他:“你说的,道歉。”   为什么还没开始,就不让他舒服了?   他在水中实在灵活,谢臣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白得晃眼的身体,狭长双眸无意间看清几秒他水下的反应,一顿:“......嗯,道歉。”   谢臣拿过池边玉盒,打湿里面桃花形状的腻子,低声说:“我给桃桃洗头发,也很舒服。”   他已经当够不择手段的谢督公。   这一刻,至少在桃星流面前,他不想再以任何低劣话术哄骗于他。   爱与欲。   有了爱,才会生出欲。   ——而桃星流刚才,没有任何反应。   他要做的,不是不明不明地哄骗他,而是努力争取、祈求他的心意相通。   桃星流对他的深刻反省全然不知,哦了声,顺从男人的力道仰头躺在水面上。任由谢臣将滑腻的泡沫抹在他的发根处,很轻地揉搓着。   袅袅水波荡漾,馥郁清幽的皂角香气漂浮,桃星流被谢臣按得昏昏欲睡,正恍惚地捏着池中花瓣玩。   忽然听见他开口:“半个月后,桃桃跟我一起去江州吧。”   桃星流睁开眼,迟钝地问:“江州是哪里?”   “蜀东道,多山多水,你在玉京许久,此行就当去游玩,我会打点好一切。”   桃星流哦了声,脸上忽然落下一点湿热。   是谢臣忍不住将泡沫点在了他白皙的鼻尖上。   顶着香香的泡沫,水中的人像只慵懒的花猫。   但他毫无所觉,仰头专注地看着谢臣,很满意他的赔礼道歉:“我很舒服。”   桃星流认真地伸出两根白皙手指:“谢臣,你可以再让我生气两次。”   他明天还想再洗两次头。   “......”   谢臣舀起一点热水,浇花般轻轻浇在他头顶,换来又一句惬意的“好舒服啊”,忍不住无声笑起来。   “嗯,舒服就好。”   舒服就好。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他们沉浸在这一刻热气腾腾的水汽与潮湿中,爱与欲、错与对,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眼前人的弯眸与笑声,最最重要。   -   半个月后,玉京春意盎然。   路边的花草都已盛开,五百名锦衣卫安静立于城门外。   桃星流因为漂亮得太显眼,被谢臣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方便他盯着路边花丛中的蜜蜂发呆。   城门前。   谢臣一身黑色锦袍,对皇帝拱手行礼:“陛下,微臣已将镇抚司所有案卷整理完成,内阁也由秉笔太监暂代,您只需每日批阅即可。”   顿了顿,他的声音微不可闻:“钦天监因窥伺天机,莫名暴毙于三皇子府内。”   “您这几日吃的丹药,皆是微臣找来的另一位老仙人所炼,药效尚可?”   皇帝点头,精神十足地笑:“很好,言渊,有你是朕之幸啊!”   那日冲动之下将虎符交由谢臣的一丝后悔也淡去,皇帝还拍了拍他的肩:“你安心去找神药,若是实在找不到也没事,赶紧回来,朕可离不开谢督公太久。”   在他身后,柳韦知眼神复杂地看着谢臣,不知在想什么。   谢臣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低头应是。没过多久,他便叩谢皇帝,很快翻身上马,领着五百锦衣卫疾速离开了玉京。   直到城门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皇帝这才转身,笑吟吟地坐上轿,看向旁边跟着车行走的柳韦知。   “若瑾,今日可有空?陪朕一同吃午膳如何?”   因为有了新的救命丹药,皇帝笑眯眯的模样与那日在书房时大不相同,柳韦知却心底一寒,莫名想起谢臣给他的几封密信。   信上说,这些年来皇帝沉迷长生,私底下还想拿幼童炼丹,有次病重,竟迷迷糊糊地问道士,能否以血脉亲人为药引,炼出百毒不侵、长生不老的神药。   皇叔们早年都被锦衣卫杀光了,皇帝剩下的血脉亲人……不就是他和三弟吗?   柳韦知心中寒意愈重,深深低下头,掩住眸底异样:“能陪父皇用膳,是儿臣之幸。”   “很好,哈哈,摆驾奉天殿!”   ......   剑出鞘。   猛地往前一刺,又倏然一停,稳稳接住了空中飘荡的一片桃花。   河边众人顿时爆发出极大欢呼。   “好!桃千户的轻功真是牛!”   “这举重若轻的剑法也格外好看,翩如羽毛啊!”   “笑死我了,那叫翩若游龙,婉若惊鸿。”   桃星流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夸赞声,神色依旧淡淡。   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又脚尖一点,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姿势踏在细小枝头,炫技般,猛地将剑尖的那瓣桃花撩起。   噌!   他眨眼间使出数招剑法,凌厉如风,结束后倏然一收,那脆弱的粉白花瓣轻飘飘落在他额间——竟是半点损伤也没有。   好俊的功夫!   周围响起阵阵如雷掌声,桃星流抬头挺胸地站在河边,这里扫一眼,那里点点头。   直将整个岸边搞得仿佛什么皇家汇演,享受够欢呼后,他这才慢悠悠地跳下石头,步伐轻快地往后走去。高高的马尾荡啊荡,像是猫咪的尾巴,透出得意洋洋的神气来。   他一走,身后锦衣卫们纷纷笑出声。   “哎,跟个小孩儿似的......”   “像我五岁的小侄子,拿着木剑睁着眼等我夸呢。”   “笑死,人家桃千户一剑能把你戳死,爱听夸奖怎么了?”   按照桃星流敏锐的听觉,他本来是能听见这些话的。   奈何他心思不在后面,气息微乱地走到了稍远的帐篷边。   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后,桃星流这才停下脚步,矜持开口:“谢臣,你刚刚看见了吗?”   帐篷处,一身黑袍的谢臣上前,原本阴郁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下。   他伸手将他凌乱的发带理顺:“嗯,看见了,你功夫真好,小时候练功一定很辛苦。”   谢臣原本也和那群锦衣卫一起在看桃星流出招。   但他手段狠辣,以往对着不听话的锦衣卫也毫不留情,说杀就杀。导致这次出门,谢臣一靠近锦衣卫,他们就格外安静拘束,连桃星流玩剑也不敢欢呼鼓掌。   若是从前,谢臣定会让这些人滚下去。   然而一对上桃星流略有些失落的眼睛,他节节败退,只好找借口回了不远处的帐篷,阴郁地独自远眺着他。   此刻,头顶的阳光温柔地落在眼前人脸上。   桃星流听见谢臣的夸奖,把眉一挑,眼中的骄矜藏都藏不住:“也还好吧,我的武功是与生俱来的。”   他本是成精的水豚,按照系统的说法,这个世界不存在精怪。   所以穿越后,除了水豚的习性,他还有了与生俱来的高强武功,和百毒不侵的血肉之躯。   桃星流往帐篷前搭建好的凳子上一坐,奇怪地看着空荡荡的周围:“为什么他们都不来这里?”   已是晚饭时间,锦衣卫们宁愿跑到远远的河边野炊,也不敢来这里吃饭,真是奇怪。   “可能他们喜欢热闹。”   谢臣面不改色地说,将装满糕点和米饭的食盒打开,又从帐篷里搬出满满一大袋新鲜蔬菜,泡好茶水,井井有条地递给桃星流。   比食肆的小二还要周到。   咔嚓嚓。   谢臣看着桃星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进食着蔬菜,顿了顿,问他:“够吗?”   桃星流掂了掂布袋的重量,满意点头:“够呀,我一顿就吃这么点。”   谢臣嗯了声,没有说那是三天的量。   男人坐在桃星流身边,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粮,狭长的双眸始终落在他身上。   桃星流今日的发带是粉色的,末尾还绣着一朵灼灼桃花,穿得也粉,银线重瓣莲自领口一路蔓延至腰身,腰部以下均匀散开,远远看去,像朵盛开的桃花。   他吃东西时神情淡淡,经常嚼着嚼着就开始发呆,然后谢臣就会递过去一块糕点、亦或一杯清茶,他回过神来,便如猫般下意识叼走喝掉,一双潋滟的眼睛亮起,又开始嚼嚼嚼起来。   谢臣眼里含了笑,几乎是以一种沉迷其中的态度在喂他。   夜色逐渐笼罩,吃完饭后,帐篷周围有火把亮起。   此行谢臣准备周全,他的帐篷极大极豪华,铺满柔软的异兽皮毛,桃星流躺在打开缝隙的门帘处,靠着枕头,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又抬头去看外面夜空闪烁的星星。   “谢臣,星星真美。”   谢臣离他一臂之隔,闻言只看了一眼闪烁的夜空,就又看向眸色潋滟的桃星流。   顿了顿:“...嗯,你也很美。”   比星星更美。   桃星流一愣,转过头,用一种很奇异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刚刚谢臣的语气......好温柔。   很像上一世他曾看见过的一对情侣,分明两个人都掉进了草原的泥水里,男生却看着狼狈的女生,很温柔地说:“宝宝,你好漂亮啊。”   刚刚谢臣的语气,比那个男生还要温柔数倍。   寂静在帐篷内弥漫。   头一次学着夸心上人的谢臣:“...怎么了?”   桃星流唔了声,摇头呆呆地说没什么,却立刻在心中问系统。   【恋爱值,谢臣刚刚是在和我求偶吗?】   系统:【......第一,我不叫恋爱值,我叫言长生,你也可以叫我系统。】   【第二,反派他目前对你的恋爱值是75,意思就是,他特别喜欢你。】   桃星流一呆。   【最后,嗯,按照我们妖怪的说法,他确实是在和你求偶。恭喜宿主,你马上就要有男朋友咯。】   桃星流:“......”   眼前的人忽然水灵灵呆住。   帐篷内点了烛火,清晰地将桃星流照亮,他不知想到什么,冷白如玉的脸上忽然爬上一丝绯红,而后仿佛蜿蜒的蔷薇花,越来越重、越来越深。   潋滟的瞳仁一动,悄悄看谢臣一眼。   不确定,再看一眼。   谢臣:“......”   谢臣心脏一跳,忽然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但很快,他摸到手边准备好的一块温玉,立刻将它拿起,面不改色地递给桃星流。   “你的剑名叫惊鸿,理应配一块好玉。”   “喜欢这个吗?”   桃星流愣了下,接过那块成色极好的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摸着玉温润的表面,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喜欢”来。   他只好含糊地嗯了声,低头爬起来给剑配上温玉,忽然想起这把剑也是谢臣送的。   不仅是剑,他浑身上下连同扎马尾的发带,都是谢臣亲自挑好送过来的。而且自从得知他骑着鸵鸟去打草后,谢臣就不让他辛辛苦苦上山了,每天都往府里采购特别多蔬菜,养活了城外所有种菜的百姓。   听玉京老百姓说,谢督公这是干多了坏事,吃素赎罪呢。   粗神经的桃星流此刻终于发觉,最近这段时间,谢臣对他似乎好到过分了。   数不清的华衣首饰、搜罗来的名剑武器……原来,这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他喜不喜欢谢臣呢?   喜欢是人类的感情,他也会有吗?   桃星流忽然将头埋进毛茸茸的毯子里,纠结地打了个滚,而后探出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夜空,又侧过头,飞快地看谢臣一眼,然后再次打滚。   如此反复重复。   围观全程的谢臣:“......”   桃星流的动作太大,很快就蹭掉了发带,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他的侧脸又小又白,头顶被蹭得毛茸茸乱糟糟,像只脑子卡壳的兔子。   可他是水豚呀。   水豚怎么可以这么不淡定呢?   谢臣顾不上自己的坐立不安,哭笑不得地按住好像有点疯了的桃星流,以免他一路滚到帐篷外去,啃一嘴泥。   “怎么了这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块玉,想了想,试探地问:“你很喜欢这块玉?”   “这玉是东极阁的孤品,你若实在喜欢,我将东极阁买下来送你如何?”   怎么又是喜欢不喜欢的。   桃星流的脸更红了。他被谢臣按住,只好抬起漂亮的脸,没好意思看谢臣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哦。”   “嗯。”   “就是。”   “还好吧。”   “...我确实......挺喜欢的。”   谢臣一愣:“你......”   喜欢就好。   然而不等他说完,桃星流却似乎被什么吓到,立刻用整个豚生都未曾有过的声量,中气十足地瞪着他喊:“我是说玉!”   “我特别喜欢,这!块!玉!”   声音回荡在帐篷外。   几秒后,有锦衣卫磨牙喊着梦话回应:“喜欢就上啊!督公你是男人吗,上啊!!”   谢臣:“......”   桃星流:“......”   二人倏地安静下来。   帐篷内无声,谢臣难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从不出错的脑子再次被桃星流塞满,同样乱糟糟。   他本想趁着这次出行,慢慢争取到桃星流的心,然而这才第一天,眼前人就又如同莽撞璀璨的流星,将他的所有计划撞得七零八碎。   偏偏在这样的时刻。   在这样的荒唐和混乱中,他竟还有些想笑。   不知何时,面前的桃星流已经缩成一团了,他很高,想缩起来时却又能神奇地变作挺小一团。此刻正佯装专注地抬头看着帐篷外的星星,湿润润的眸光故作镇静。   见他看过来,还淡淡点头:“这亮真星星。”   “......不是,这星星真亮。”   谢臣抿唇,再也忍不住心尖痒意。   一把抓住桃星流清瘦细白的脚腕,猛地将人拖到了自己身下。   桃星流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狭长双眸,下意识瞪大眼,转头就要跑。   “桃桃。”   他逃跑的动作一顿。   谢臣的声音嘶哑温柔,不是因为生理原因的嘶哑。   而是含着某种浓到极致,即将溢出,亦或已经溢出的感情。   桃星流曾经在濒死的林珠那里听见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对生命的遗憾。   那时候,桃星流只感觉愤怒和痛苦,他想哭。   而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也有点想哭。   就好像,死亡在桃星流和这个世界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林珠用痛苦和遗憾让桃星流从动物变成了人。而桃星流也被困在痛苦与遗憾里,不知该如何排解。   那就和平常一样吧。   吃草发呆,泡水睡觉。   可此刻,谢臣抓着他。   他一直抓着他。晕倒时,他托着他背脊,泡水时,他喂他糕点,三皇子摸他时,他挡在他身前。他给他系马尾、帮他洗头发。   而此刻,谢臣抓着他清癯的腕骨,低声说:“桃桃,今夜的星星真美,不是吗?”   别害怕……他爱他。   桃星流一顿,跟随他的目光,看向帐篷外闪烁璀璨的星星。   半晌,才点头:“...嗯,星星真美。”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仿佛被安抚的小动物,很温顺地躺在暖融融的毛毯上,侧脸靠在厚厚的枕边,长睫微翘。   谢臣松开手,又忍不住去轻轻摸他的头发。长长一截,绸缎般冰凉柔软。   桃星流让他摸,没有任何挣扎。   ......洗都洗过了,更何况,他摸得他还挺舒服。   谢臣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又叹息一声,和他一起静静看向广袤夜空。   在这寂静如露水的夜。   在这璀璨的星光下,两个同样没有经验的人,两颗同样乱糟糟的心,一起安静地沉默。   半晌,谢臣忽然问:“桃桃,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桃星流一顿,这次没有再滚来滚去。想了半天,才诚实地说:“我不喜欢人。”   人类,总是很吵。   很贪婪,很凶狠,很狡诈。   他在草原生活,除了林珠,只见过成群结队的偷猎者。成精后,他背着林珠的尸体一直走啊走,却被人发现。他们用手机拍他的睡裙、拍他的脸、拍他背上的女人尸体。   他们叽叽咕咕地用英文尖叫,桃星流只听懂了一句——他是杀人犯。   后来,他好不容易逃跑了,背上的尸体却开始腐烂。他想起从前林珠体面的样子,没办法,只能一边哭一边将她埋在了草原里。   那是他第一次哭。   桃星流怔怔看着夜空,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很长,喃喃自语般说:“我讨厌人。”   来了又走。   没有丝毫预兆。   而后,他却又忽然转过头,朝谢臣笑了下:“不过,我不讨厌你。”   谢臣看着他的双眼。   那双不肯后退的眼睛。   夜色深深,这里不是督公府,周围偶尔响起蛙鸣与虫叫。锦衣卫离他们不近,但也能听见隐约的鼾声。   这不是最好的场所,此刻不是倾诉心绪的最好时机,今夜,不是他计划中的完美夜晚。   可谢臣忽然伸手,不带任何欲望地,轻轻摸了摸桃星流有些红的眼眶。   他向来酷虐的脸上有股很奇异的表情。含着一点怜惜,一点温柔,就像看见一只独自沉默走了许久的委屈小动物,狼狈的皮毛乱糟糟,却不肯哭,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呆呆地要吃草泡澡。   ...傻不傻,痛要说出来。   桃星流被他眼中的感情烫了一下。   他莹白的脸骤然有些发热,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看着谢臣,没有挪开:“怎么了?”   谢臣摇头,掌心感知到桃星流长长的睫毛扫过。   轻微的痒,却如同万千蝴蝶在掌心盛放,蝶翼带来剧烈而静谧的震动。   许久,他忽然垂眸,笑着问:“桃桃,假如我很伤心,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排解?”   桃星流一呆,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很伤心?”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破产了?还是要被皇帝抄家了?”   “......”   谢臣低头又笑了下,才声音很低地点头:“嗯,假如此刻我家财散尽、病痛缠身、亲朋去世......我该怎么排解?”   他不知道桃星流为何会那样难过,于是一个一个猜过去。果不其然,在听到“亲朋去世”后,那双潋滟的眸忽然轻轻颤了下。   桃星流沉默半晌,才从为数不多的常识中翻翻找找,认真地建议:“那你,试着出去散散心?”   谢臣说:“可我看山不是山,是困我的牢笼,看水不是水,是溺毙我的武器。”   桃星流:“可世界就在那里。”   谢臣:“可我就是无法走入这个世界。”   桃星流这次沉默了很久。   久到天边熹微,第一缕光线自云层洒落,露水沾湿的夜,将明未明。   谢臣耐心地等,等啊等。   却忽然被抓住手腕。   温热的,柔软的。   桃星流抓住谢臣的手,而后牵着他,轻轻按在了谢臣胸前,心脏的位置。   那双水色潋滟的眸认真看过来,睫毛在晨曦中根根分明,声音轻而沉:“这里会痛。”   桃星流认真地说:“谢臣,每个人的心都很珍贵,不要让它一直受伤。”   谢臣一怔,看见他眼中真切的担忧与宽慰。   而后,谢臣很轻地点头,忽然反过手,与那只温软的、属于桃星流的手十指紧扣。   他牵着他,也与他做出相同的动作——轻轻按在了桃星流胸前,心脏的位置。   这次轮到桃星流愣住。   谢臣的目光落在他潋滟的眼睛里,轻声说:“桃桃,你的心很珍贵。”   “不要让它一直受伤。” 第30章   半月后。   “督公,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江州地界,江州知府昨日传信过来,道已经准备好酒宴。”   船舶二楼, 谢臣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处。   “江州水灾刚过,宴席不必办, 让知府寻几处靠近码头的宅子即可。”   “是。”   这话很不符合以往东厂和锦衣卫的作风,他们这群人在正常官员眼里就是条没戴嘴套的疯狗, 一旦被咬住,不将他们所有的家产榨干决不罢休。   但此次出玉京, 谢臣想寻的,并非所谓“神药”。   下属恭敬离开,谢臣刚转身, 二楼房间门便自里打开。   眉眼潋滟的高挑身影看见他,不自觉一顿。   谢臣也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上前,替他拿了手中布袋, 声音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醒了?”   已是午时,桃星流吃完饭后发困,进船睡到现在才醒。   “....嗯。”   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掌心,桃星流抿了下唇, 有些扭捏地和谢臣往二楼甲板上走。   一出船舱,袅袅水波顺着风扑面而来, 他们此时已登上水路, 离了玉京十五日有余。偌大江面被数只艘船舶占据, 谢臣带了五百锦衣卫, 每艘船上能容纳四五十人,然而越近江州码头, 身后的船就越少。   不多时,身后又一艘船停泊靠岸。   数十个身穿黑色便行衣的锦衣卫们下船,动作敏捷地消失在了茂盛烟柳间。   桃星流看着那艘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船影,有些疑惑:“为什么同僚们都走了?”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江州吗?   “他们有另外的事要做。”   谢臣温声解释,打开桃星流的小布袋,就见里面装着各种油纸包裹的糖,满满当当,全都是这些日子路过各地时桃星流买的。   他不由得笑了下,拿了其中一个剥开,发现是颗蜜枣糖,于是捏着递到桃星流嘴边:“饿不饿?”   桃星流愣了下,玉白的脸颊霎时有点红,但还是低头乖乖咬住了那颗蜜枣。   甜津津的味道瞬间席卷舌尖,令人心情愉悦。桃星流眯起眼,有些含糊地摇头:“不怎么饿。”   “对了,你说的另外的事是什么事?”   谢臣扎紧布袋,语气平淡地说:“找到谢家从前在江州留下的私产。”   见桃星流依旧懵懂,他温声解释:“谢家灭门前,我祖父曾秘密买下几座野山,暗中淬炼铁器,私养亲兵。”   “我少时跟随家中兄长去看过,记得路线。但毕竟已过数年,不知那些死士有没有转移。”   他并未对桃星流有丝毫隐瞒,很快说出此行真正目的:“离开玉京前,我与二皇子通信半月多,他有意争夺皇位,却无亲兵,我便助他一助。”   这话大逆不道至极,传出去半个字,谢臣必定会被皇帝即刻追杀处死。   谁知桃星流一愣,却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问:“谢臣,你要帮二皇子篡位?你不帮柳桑了吗?”   系统说过,原著剧情里谢臣帮的可是三皇子柳桑。   他们的距离骤然拉近,浅淡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桃星流身上挂着一个香囊,是昨日谢臣陪他下船游玩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   相同的香囊,谢臣身上也有一个。   谢臣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轻声说:“柳桑欺负你,他不配。”   ......原来是因为他啊。   桃星流又抿唇了,不好意思地哦了声,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自己的香囊。他的瞳孔在水波中更加潋滟,琉璃般清透,像名贵的宝石。   ——那日夜里,桃星流与谢臣谈心到半夜,谢臣牵着他的手,用那些话反过来安慰他。   他说,他的心也很珍贵。   桃星流愣了许久,而后仿佛憋到极致的气球,被这话一下扎漏了气。   气球爆炸后,桃星流平生第一次哭了。   不仅哭了,还哭得特别丢脸。   头埋在谢督公可靠的肩膀上,时而抽抽嗒嗒、时而呜呜哇哇,泪水将人家整个肩头都打湿。还死死抱着人家的脖子不肯撒手,整个人都团进了谢督公怀里。   “谢臣,为什么我不是老虎,那样我就可以咬死那些坏人了......”   谢臣抱着他,像抱着一颗汁水满溢却破了皮的果子,不停地流着眼泪。他哭得可怜,谢臣的心也生平第一次揪起来,一边用手帕去擦他的泪,一边很冷静地问:“你想咬谁?”   “你说,我现在就让锦衣卫把人抓到你面前,玉京附近不缺野兽,你若想看,咬死多少人都无碍。”   桃星流埋在他怀里,哭得睡过去了,意识朦胧地回他:“还是算了,我是骄傲的水豚,我才不要变老虎。”   “谢臣,你人真好。”   “谢臣,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   谢臣一僵,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怀里人像只失了控的小动物,什么话都往外面冒。见他不回答,还睁开黏住的眼皮,神神在在地盯着他。   “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怕了?”   他忽然揪住谢臣的耳朵,学着方才锦衣卫的梦话,大声喊:“谢督公,你是不是男人!你上啊!”   ......这样的行为,桃星流清醒时绝不会做。   然而此刻他似乎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后,就有点疯了。   谢臣被他折腾得七上八下,一颗心仿佛吊在山崖边,却依旧半点脾气也生不出。   桃星流哭过的眼睛太漂亮,波光粼粼地看过来时,连夜风也不忍吹扰。   于是谢臣只能伸手理顺他的额发,心甘情愿地点头,哑声承认:“是,我心悦你。”   话音落下,反倒是闹得厉害的桃星流呆了。   脑子里叮叮当当地响起系统提示音,说什么恋爱值已经80,恭喜恭喜。但他全然屏蔽了那道声音,红着脸看向谢臣,没有任何桃桃大侠该有的淡定模样。   憋了半晌,问谢臣:“那你觉得我心悦你吗?”   “......”   心悦与否,居然还能这么问。   谢臣看着他乱颤的睫毛,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   不是那种阴恻恻的笑,而是很正常人的笑。   一边笑,一边将长发散落的人抱到床里边,给他擦脸洗漱,脱去外袍,盖好锦被。   最后才轻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若心悦另一个人,必会时刻提心吊胆、日日努力追求,想给他世间最好的一切,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令他心生欢愉,展露笑颜。”   “桃桃,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追求你吗?”   桃星流被他一通折腾,早困得眼皮直打架,听他叽里咕噜文绉绉地讲了半天,没听懂。   但记得回应。   便胡乱点头,三连敷衍:“好啊,可以,我都行。”   于是第二天早上,桃星流顶着鸟窝般凌乱的头发一起床,就发现谢臣似乎变了个人。   从大奸臣,变成了大好人。   他们走的并非繁华道路,而是选人迹罕至的路线,水路陆路换着来,但每到一个新地方,谢臣都一定会抽出时间,陪桃星流闲逛一小日。   他陪他吃路边小摊的馄饨,看乡间热闹简陋的庙会,给他买吃的喝的玩的。每过五日,谢臣还会让锦衣卫们集合,看桃星流表演武功。   看完后,每人都要写五百字夸赞小作文,写得好的可赏十金。半个月下来,众人的文采都好了不少。   此刻,桃星流含着那颗蜜枣糖,只觉得心里也甜甜的。   于是他也学着谢臣刚才的样子,从布袋里拿出同样的蜜枣糖,剥开来递到谢臣的嘴边,眼眸亮亮:“谢臣,你也吃。”   他很大方的。   蜜枣的气息钻进鼻尖,桃星流歪着头,吐出的话语仿佛也含了糖,有种甜丝丝的香气:“吃呀。”   谢臣垂眸,握住那只手。   尝到甜枣味道的同时,也尝到了他温热柔软的指尖。   “甜吗?”   被含住甜腻指尖的人浑然不知危险,还呆呆地看着他,眨眼问:“是不是很甜?这可是我特意挑的最大的一颗。”   “......嗯,很甜。”   美人过于懵懂,这似乎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然而桃星流似乎莫名来了兴致。   咽下那颗蜜枣糖后,他回忆着从前林珠喂他的场景,兴致勃勃地张嘴:“谢臣谢臣,该你喂我了。”   “我要吃那颗石榴酥糖,啊——”   谢臣闭了闭眼,却依旧止不住狭长双眸里流泄的笑意。他干脆笑起来,拿着桃星流的小布袋,一颗一颗地给他投喂糖点。   ——嘎吱。   乌泱泱的岸边,一众提心吊胆、顶着日头等待了半日的江州官员,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传说中心狠手辣的谢督公,与一位美人站在二层甲板上,旁若无人地互相喂糖吃。   “嗯,这个还可以。”   “这个好吃,这个多来点。”   “这个甜甜的,一会儿还买。”   天色澄净,浪卷江潮。   舶停靠在偌大码头,哗啦啦的水声霎时扑向岸边,又很快退去。   ——江州终于到了。   ......   “督公。”   好不容易挥退那群提心吊胆讨好东厂的官员。   谢臣侧身,皱眉看着一身狼狈的属下,声音喑哑:“怎么回事。”   天色已然暗下,他们落地码头,住进了江州知府特意准备的偌大宅子。   谢臣遵循这半个月的习惯,刚要带着桃星流出门逛一逛,属下却出现在面前。   那锦衣卫浑身污泥,神色略带惊恐地跪在他面前,声音颤抖:“督公,方才宋镇抚使顺着您给的路线,带着我们前往江州南边。”   “那里多山,我们路过一片沼泽,却不料沼泽中藏着数条硕大鼍龙!若不是兄弟们机警,只怕数十个人都要丧命其中......”   说着说着,锦衣卫咽了咽口水,眼中忽然出现一点狂热,压抑着声音激动道:“但是督公,您绝想不到,那些鼍龙生活的沼泽最深处,居然长着一株牵机草!”   “督公,江州居然真的有神药!”   话音落下。   谢臣神色未变,眼眸却一厉:“你们看清楚了?”   那双狭长双眸中透着熟悉的酷虐冰冷,仿佛一盆冰水浇在头上,令锦衣卫瞬间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低头:“回督公,镇抚使带着我们确认了数十遍,的确是牵机草的模样,没有丝毫作伪。”   一旁,换了新衣服的桃星流听得似懂非懂,脑中的系统为他解释。   【鼍龙就是鳄鱼,牵机草嘛,就是这个世界里能炼出百毒不侵丹药的神草。】   【小说后期主角攻中毒,主角受会不辞辛苦地为之寻来牵机草,炼出丹药化解毒性,这才彻底攻陷了主角攻。】   这下桃星流听懂了。   同僚们去找谢家旧地,却意外碰上了鳄鱼,发现鳄鱼生活的地方里长了颗很珍贵的草药。   鳄鱼——那不就是他上一世在草原经常搭乘的坐骑吗?   谢臣深深地看了属下一眼,脸上毫无寻得神药的窃喜。   只哑声道:“带路。”   “是。”   他们很快骑上骏马,一路疾行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一处毫无人烟的山林。谢臣翻身下马,来到桃星流的马前,伸手将他牵了下来。   月色如水,山林深处,几十个身穿夜行衣的锦衣卫们潜伏在侧。   听见动静,为首的宋齐连忙上前小声行礼:“督公。”   谢臣嗯了声,没有说话。   桃星流跟在他身侧,一路无声走到一处小山丘前,隔着数丈距离,他们果然看到其中偶尔缓慢浮沉的鳄鱼,以及沼泽深处,那株月白色的显眼药草。   竟真的是牵机草。   谢臣脸上不见喜色,反而眸光更深。   财帛动人心,但此行目的是为找到私养亲兵之地,所以他带出来的这五百锦衣卫,是最忠诚于他的那批死士。   ——他们每个人都服了数味毒药。   财帛无法打动人心......那若是能解毒的神药呢?   谢臣眯起眼,没有再回头观察众人神色。   他是宁可错杀数人,不肯放过一个的酷虐性子。此刻有了一丝怀疑,便已然决定毁掉这株神草,再杀光这里的所有锦衣卫。   以免消息走漏,动摇人心,更惹来玉京皇帝的注目。   谢臣转头,神色如常地看向桃星流:“桃桃,明晚我们再出门,今夜更深露重,你先回去。”   他自幼习武,虽不能一瞬之间杀光数十人,但这些锦衣卫也无法伤到他。更何况他手里还掌握着这批锦衣卫的家人性命——世人皆有弱点,拿捏得当了,捏死他们,便如捏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   月光下,桃星流定定地看着谢臣,没有说话。   谢臣一顿,心脏忽然无端地乱了一拍。   那双眼睛。   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潋滟的眼睛,轻而重地看着他。谢臣溢满冷酷的脑子忽然停滞,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似乎毫无伪装,只能完全坦诚地站在他面前,露出狰狞恶毒的真正面目。   山林寂静无声。   桃星流看着他,半晌,忽然伸手,猛地拔出腰间长剑,迅速朝谢臣刺来——   哐!   锋利匕首被剑身挥开,桃星流倏然近身,轻巧一扭,猛地踢落暴起的宋齐,将他踢得滚落在地,口喷鲜血。   与此同时,谢臣眼神一厉,鬼魅般出现在宋齐面前,掏出袖中剧毒匕首,就要毫不留情地砍落宋齐脖颈——   “等等。”   男人动作倏然停滞。   这一切发生只在眨眼间,宋齐吐出一口鲜血,在桃星流叫停之后,格外平静地看着谢臣:“督公......”   谢臣没有回头看桃星流,只哑声道:“桃桃想让他活?”   桃星流没有回答。   谢臣忽然记起他看不得鲜血,还曾晕倒过。   心中骤然一惊,男人立刻收起酷虐神色,略显慌乱地回身上前:“你怎么样?难不难受?”   堪称人性的表情终于回到这张脸上,他还扔了沾血的匕首,却不敢碰桃星流,声音嘶哑而关切:“我送你回去?”   桃星流缓缓吐出口气,终于能开始呼吸。   ......刚刚那一刻,谢臣的表情,就和那群偷猎者一模一样。   残酷,暴虐,漠然。毫无道德概念。   桃星流向来迟钝,但对杀意格外敏感。那一刻,他能感觉到,谢臣想将这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他又缓缓吐出口气,摇了摇头,没有看谢臣的眼睛。身后的宋齐挣扎着爬起来,跪在谢臣脚边,深深磕下头:“请督公赐死。”   寂静中,周围的锦衣卫们最愣神,还搞不清发生了何事——为什么上司忽然要刺杀他们的大上司?   沉默半晌后,他们也纷纷自黑暗中现身,跟着下跪。   “督公,宋镇抚使鬼迷心窍,竟妄图刺杀督公,请督公赐死。”   月光下,他们年轻的脸上只有忠诚,并无任何贪欲。   宋齐目露期望地看着谢臣,似乎想用自己的性命,换他一次慈悲:“督公,他们都是您亲自救回去的,进锦衣卫后,更是心心念念要报恩......”   谢臣毫无感情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触动。   这些人本就是他救回来的,包括他们的家人,即便全杀了,谢臣也不会有丝毫不安。   宋齐咬牙,又道:“牵机草难以采摘,不若就此毁去......”   下跪的锦衣卫们连忙打断他:“督公不可!”   “牵机草可炼制神药,献给皇上能得大功劳,即便不献上去,炼制丹药后督公也可服下,百毒不侵。怎么能毁去?”   宋齐要被他们气死,竟一时忘了死前的绝望,恶狠狠地看向他们:“这周围全是鼍龙,你们加起来都不够它们吃,如何采摘?拿命吗!”   一群蠢货,死到临头了,半点眼色也看不懂!   锦衣卫们这下没话说了,支支吾吾半晌,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主要是那沼泽中的鼍龙太多,而牵机草又长在中央,再厉害的轻功也无法跨越如此长的距离。   寂静中。   忽然响起一道清亮如玉的声音:“我去摘。”   谢臣一滞,猛地回头看向桃星流。   夜色下,他潋滟的双眸泛着动人水色,神情认真,并未开玩笑。   谢臣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他清瘦的腕骨:“桃桃——”   顿了顿,他脸色难看,以为桃星流是因为刚才的事置气,立刻回头看向宋齐,嘶哑道:“起来,带着锦衣卫回江州。”   宋齐一愣,而后是不可置信与狂喜——桃星流的短短三个字,竟能救回数十条性命!   那可是能捏造证据,用满门性命换自己活下去的谢臣啊。   谢臣却连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没有,立刻又回头望向桃星流,掌心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语速难得变快,脑子难得混乱:“我知你生气......但鼍龙实在危险,你若不开心,我任你打骂,但不要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桃星流看着他,目光奇异,仿佛在看一个很稀奇的、会快速变脸的木偶。   漂亮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甜蜜与天真。   明明在船上时,他曾那样柔软而快乐地望着他。   谢臣一滞,心脏骤然间涌上阵阵钝痛,只恨自己太过大意,竟露出最不堪的那一面,平白脏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   “......”他忍住快失控的情绪,吐出口气,低头继续劝:“我知你轻功好,功夫俏,也并没有不信任你,可——”   “你道歉。”   清脆如玉的声音倏然打断他。   谢臣一顿,看向那双澄明的桃花眼,桃星流也正看着他,莹白的脸在月光下愈发透明,唇瓣紧紧抿着,仿佛倔强又委屈的小动物。   片刻后,他说:“道歉。”   “......谢臣,你刚刚吓到我了。”   那一刻,他差点应激到无法控制自己刺向他。   谢臣呼吸一窒,霎时用力捏住桃星流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又将他抱进怀里。紧紧的,不肯松开。   “......对不起。”   他的下颌抵在了他带着香气的柔软发间,余光里是轻巧漂亮的桃花发带,那是出门前,桃星流特意让他帮忙选的。   谢臣闭了闭眼,声音嘶哑酸涩,心甘情愿地低头:“对不起......我错了。”   桃星流被他抱在怀里,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半晌,才闷闷地说:“嗯,我原谅你了。”   他是一只大度的水豚。   谢臣心中更涩,掌心轻轻覆盖着他的后颈,轻声说:“谢谢桃桃。”   夜色下,他们在月光中紧紧相拥,周围锦衣卫们面面相觑,更加愣住——不是,怎么就抱起来了?   督公喜好男色的传言不是假的吗?   谢臣抱了许久,抱到桃星流都感觉腰被勒得有点疼了,这才松开他,牵着人要往回走:“我们回去,牵机草毁了也好。”   这草平白生出这场事端,格外惹人厌烦。   桃星流却瞪大眼,立刻拽住人,神情认真:“谁说要走了?”   “我都说了,我可以去摘啊。”   “......”   谢臣一顿,回过头,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确认桃星流没有生气说反话后,这才看向潮湿的沼泽。   他没有否认他,皱眉看了一会儿,虚心请教:“此地空旷,沼泽周围树木稀疏,轻功无法施展,更何况鼍龙力大无比......桃桃,你如何去摘?”   桃星流挑眉,牵着他走向沼泽。身后的锦衣卫们连忙想阻止,却被宋齐低声喝止。   寂静中,他们逐渐走到沼泽边缘,鳄鱼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冰冷双目。谢臣瞬间神经紧绷。   他向来将性命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此刻却牵着桃星流的手,身体微微挡在他身前,生怕这些畜生暴起伤到了他。   桃星流摇了摇他的手。   下一秒,他神色自然地往前一步,竟是往鳄鱼的头顶踩去——   “桃桃!” 第31章   月光下, 一身云白色锦袍的高挑身影站在鳄鱼头顶,神情格外淡定。   那鳄鱼察觉到头顶水豚的气息,竟也自顾自缓慢沉在沼泽里呼吸, 一动不动,看得不远处的锦衣卫们目瞪口呆。   “嘶, 桃千户莫不是驯兽大师?”   “这也太神奇了,鼍龙比那狗崽子都乖呢。”   桃星流朝谢臣眨了眨眼:“瞧, 我说了吧,我能摘。”   他的眼睛半弯着, 眸光微亮,有种小孩子向大人卖弄的得意感,谢臣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 吐出口气,夸他厉害。   又低声问:“我能上去吗?”   桃星流愣了下:“这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水豚么,经常叠起来一起站鳄鱼头顶的。   谢臣闻言,立刻脚尖一点, 也轻轻落在了桃星流身边。鳄鱼背部的位置就那么点儿大,他们靠得很近,谢臣伸手将桃星流半揽在怀里,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   桃星流抿唇, 闻见他身上香囊的味道。低头用剑鞘轻轻点了下鳄鱼的头,示意它往里游。   月光下, 沼泽周边潜伏的鳄鱼们闭目睡觉, 他们两个一黑一白地来到深处, 谢臣很快弯腰将那牵机草轻巧摘下, 抖了抖泥土,放入玉盒中。   宋齐和锦衣卫们大气也不敢喘, 心惊胆战地看着鼍龙又慢吞吞地游回来。   谢臣先回到岸边,立刻转身接住桃星流,搂着他细韧的腰将人带到岸边,再牵着手一同走过来。   锦衣卫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画面——不管是乖顺的鼍龙,还是督公和桃千户的神情,都令他们此刻格外摸不着头脑。   总感觉督公和桃千户之间气氛怪怪的......有种奇怪的黏黏糊糊之感。   宋齐先回神,擦干净嘴边鲜血,低头跪下:“恭喜督公得到牵机草。”   锦衣卫们回神,也纷纷低头:“恭喜督公。”   谢臣看着他们,脸上神情不辨喜怒。   宋齐额头冒出点汗,正要咬牙开口,便听见男人嘶哑的声音。   “回江州休整半日,今夜之事,不许透露半分。”   宋齐心下骤然一松:“...是。”   劫后余生之余,却仍有些不可置信。   谢臣此人心狠,玉京多的是想将他剥皮抽筋之人,可他太过睚眦必报,没人敢显露出半点恶意,生怕第二日锦衣卫就踏破了自家大门。   宋齐下意识抬头,看向不远处。   月光下,谢臣和桃星流已经走到了骏马边。桃星流今晚穿的衣裳是云白色,绣着混银线的攒花纹。靴子也是云白色,脚尖处被沼泽浸湿了点污泥,脏了一个小角。   仿佛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不小心沾了花生酱,显眼得很。   而谢臣看见那点污泥,半分也没有犹豫,便很自然地蹲下身,伸手掏出帕子,低头认真仔细地替桃星流擦拭了起来。   宋齐在谢臣手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即便是皇帝,谢臣也不会如此......温柔珍惜。   他低着头,一只手轻轻握着桃星流清癯的脚腕,另一只手专心擦拭着污泥。擦着擦着,掌心的小腿就往后退了一小步 。   谢臣抬眸,神情一如既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桃星流张了张嘴,摇头:“....那倒没有。”   月光照在桃星流如玉的皮肤上,他的两颊处透出点红,像是挂在枝头半成熟的蜜桃,散发着新鲜害羞的香气。   谢臣便笑了下,很快擦干净起身。锦衣卫们还需处理掉今夜行踪,他们二人骑马率先离开山林,回到了江州知府准备的宅子里,各自沐浴。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又很快停下。   桃星流穿好衣服,刚打开大门,就看见门口处熟悉高大的身影。   ——是谢臣。   今夜月色轻柔,他换了一身新的暗色锦袍,似乎已经等待许久,宽直的肩上落满月光。   听见动静,男人很快转身,狭长的双眸幽深:“桃桃。”   是了。   今夜之事,并非得了牵机草便能视作没有发生过。微不可见的隔阂阻碍在两人之间,他们都已发觉。   桃星流抿唇,关上门,余光瞥见外头曲折写意的花园亭子里,摆着温热的茶水和糕点。   ——都是桃星流爱吃的口味。   他侧头,潋滟的眸中很快露出某种了然的笑意。   不等谢臣开口,桃星流便如他所愿地走向亭子。衣摆拂过花园茂盛的草木,他轻轻坐在石凳上,抬头问道:“谢督公这是想赔礼道歉?”   “......”   谢臣难得默然。   面前人是如此狡黠聪慧,以往的呆气和傻气都不见了踪影,月光落在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他黑白分明的瞳仁倒映出两汪秋水,清澈的,小动物般敏锐悠然。   谢臣原本打好的长长腹稿,在这样的目光下,骤然化作虚无。   就好像,面对这样的桃星流,他不能用上任何言语技巧。   他只能拿出一颗真心。   谢臣坐在桃星流对面,沉默片刻,才涩然开口:“今夜之事,是我不对。”   桃星流点头,声音质地如玉:“然后呢?”   然后?   谢臣吐出口气,想说自己能改。过去数年,他嘴里从未有过一句真话,不管是皇帝亦或皇子,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将他们愚弄。   最狼狈那年,他净身入宫,被年长的太监恶意欺辱打骂。第二年,得势的谢臣便将那太监挑断手脚筋骨,用绳子虚吊在枯井中,活活饿死。   他这辈子,已然成了一个定型的、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注定与良善无缘。   ......他没办法改。   也不能骗他。   于是长久的寂静自亭中弥漫。   桃星流不怎么意外。   他没有说话,余光无意间扫过桌上的茶水和糕点。谢臣见状,立刻伸手斟好热茶,配上糕点,沉默地递到桃星流嘴边。   袅袅的茶香钻入鼻尖。   桃星流的睫毛微动。   此时此刻,任何别的人在这里,都只会感到被殷切讨好的飘飘然——这样一个权倾朝野、无恶不作的奸臣,他可以挥手决定数人性命,可以毫不在意杀光忠心下属。   也可以在众人面前跪下,为一人擦拭鞋尖,在他心情郁郁时讨好地奉上茶点。   这怎么能令人不感觉洋洋得意?   桃星流垂眸,半晌,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连他也会为这样的温柔感到欢喜。   可欢喜的原因,不是因为被殷切讨好。   而是因为,那个在乎他、紧张他的人,是谢臣。   桃星流出神地想,原来,这就是人类的喜欢啊。   他的眸光有些怔愣,落在谢臣眼里,便成了无声的拒绝。   握着茶杯的手倏然收紧,茶水溢出烫红皮肤。   谢臣恍若未觉,半晌,声音嘶哑地开口,宛如发下一个艰难的誓言:“桃桃,我答应你,从此以后,不再如今夜这般草菅人命。”   桃星流回神,瞥见他发红的手,霎时一顿:“你的手......”   谢臣迟钝低头,面不改色将茶杯放下,狭长的眸依旧看着他:“桃桃,对不起。”   桃星流一顿。   子时夜半,他们在亭中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桃星流忽然问他:“谢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血吗?”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宛如琉璃,声音仿佛琴弦响起:“流血了,就会死。”   “但其实一开始,我不讨厌死亡。”   自出生起,桃星流就是一只很奇怪的幼崽,不喜群居,酷爱独自发呆。   四季轮转,族群远去,桃星流却依旧留在草原,慢吞吞地独自生活。他见过上一秒还在湖边喝水的野鹿,下一秒就被狮群吞吃入腹,见过两只互相撕咬的野生鬣狗溅出大片血肉,染红小片湖泊。   他生于草原,死亡是最常见的过客,大自然是最无情的猎手,悄然无息地带走周围所有生命。   见惯了,便不会在意,也不会害怕。   但当林珠出现,用人类的热情将他笼罩,他不由自主就生出了感情,拥有了一颗珍惜的,温暖的心。   于是桃星流从一只漠然的动物,变作血肉之躯的人类。于是他对谢臣说:每个人的心都很珍贵,不要让它受伤。   ——命运何其可笑,一定要他懂得失去的痛苦,才肯吝啬地教会他得到的珍贵。   月光下,桃星流缓缓叹出口气,温热的指尖碰了碰谢臣的手背。   那双潋滟的眸在夜色中竟显出几分寂寥。   他声音很轻地说:“谢臣......我害怕。”   操纵他人性命,主宰他人生死,是再快慰不过的事。   可没人能保证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大自然的食物链何其残酷,但蝼蚁虽小,蚍蜉撼树,弱小的人们犹如生生不息的野草,或许一时卑微,可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   操纵他人生死,终将被自我反噬,死无葬身之地。   就像原剧情中谢臣的命运。   桃星流说:“谢臣,即便是蝼蚁,也有活着的权力。”   “谢臣,不要轻视任何一条生命,没人能主宰他人的生与死。”   “......谢臣,我怕你也死掉。”   他一头青丝披散,浑身散发着刚沐浴后的潮湿香气,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错觉来。   春夜寂静,桃星流就那样看着谢臣,看得他呼吸发疼,忍不住低下头,眼眶竟隐隐透出点酸涩。   无心之人,也会因为一时的温柔而惶然吗?   谢臣像习惯活在黑暗里的影子,起先意外得到一颗漂亮珍珠,于是神经紧张地藏起来,后来放入胸膛,却发现他不是珍珠,是天真的月光。   柔软的,温热的,脆弱的。   矜傲的,狡黠的,坚韧的。   都是桃星流。   过去数年,宫中危机四伏,谢臣从罪臣之子爬到如今地位,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提起谢家旧事,只因他身为东厂提督,上有皇帝信任,下有锦衣卫那群疯狗,没人敢惹这样一个家破人亡的疯子。   他从不自卑,亦不自贬,甚至可以说,谢臣此人狂妄自负,毫无弱点。   但当桃星流在他面前,用那样的声音和眼神看过来,说他害怕时。   谢臣便心甘情愿地低头,声音嘶哑地说:“我错了,我会改。”   他看着桃星流,忍不住伸手攥住眼前人温热的指尖,仿佛攥紧一片月光:“那些锦衣卫......很多是我培养的死士,回去之后,我会给他们发放解药。”   “二皇子意图夺嫡,我答应你,这次绝不会滥杀无辜,找到谢家旧址后,就立刻回玉京。”   “这株牵机草来得正好,你体质特殊,百毒不侵,若意外被人发现,正好能将牵机草当作借口掩盖。”   月光下,谢臣的话越来越多,几乎说尽了一切心中计划。说到最后,他倏然停下。   亭中的花园传来几声鸟鸣。   寂静中,谢臣看着桃星流的眼睛,轻声说:“桃星流,别害怕。”   桃星流一顿,心中骤然发酸。   他其实隐约知道,在当下这个时代,生命分为三六九等,若不是命好,任何人爬上权力之巅,都必定拥有雷霆手段。   而谢臣却愿意告诉他,他会改。   桃星流垂着眸,忽然抿紧唇,起身一把抱住了谢臣脖颈。   “其实......如果你杀的是坏人,那也不要紧。”   温热的气息裹挟着潮湿香气,霎时填满谢臣的怀抱。男人听见这话,不由笑了,收紧双臂,紧紧抱住怀里这个桃花般的人。感受到他脖颈皮肤下跳动的脉搏、胸膛相贴时有力的起伏。   谢臣有些出神:“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够主宰他人的生死。”   如此鲜活的生命落在他的怀中。倘若下一秒死去,他不敢想那是怎样的痛苦。   失去桃星流的想象,足以瞬间教会谢臣那颗冰冷的心,何谓珍惜。   而桃星流抬眸看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明亮无比。他几乎整个人都陷在了谢臣的怀中。方才的脆弱终于消失,声音透着轻盈松快的笑:“是啊,谢臣,生命很可贵。”   “我们一起珍惜它,好不好?”   “...好。”   温热的气息交缠萦绕,桃星流毫无防备地将唇无意贴在谢臣颈侧,依赖般贴住,然而奇异的是,谢臣没有任何掺杂欲望的念头。   他只是拥紧他,再拥紧。   两颗心无声地靠近,再靠近。   片刻后。   谢臣重新倒满半杯茶水,轻轻抵在桃星流唇边。   桃星流咕咚咕咚喝尽了,唇边又递过来一块精致的梅花酥。他心情好转,自然也吃得下,便如兔子般叼走咀嚼。   谢臣注视着他,狭长双眸里含了笑,轻声和他说话。   “桃桃是我见过第一个能踩着鼍龙的人。”   “那当然,偷偷告诉你,我其实很讨他们喜欢。”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你不觉得我很漂亮吗?”   “...嗯,你最漂亮了。”   弯月亘古不变地悬在头顶,散发着清辉。   今夜风暖,春意浓,他们的隔阂也如同这月光,轻盈欢快地消融在彼此之间,再无痕迹。   -   谢臣一行人在江州停留了一个月。   半月前,谢臣带着锦衣卫找到了谢家旧址,谢家旧部果然早已转移,不知生死,只留下两座被挖空的野山。里面还残留着些许兵器。   他们往里走,发现一处被机关挡住的石门,桃星流灵机一动,以剑为支点撬动破开。   石门坍塌后,露出了堪称残酷的画面。上百个工匠和谢家人的尸骸散落一地,凌乱躺在一起——这就是谢家最后的留存。   他们没有转移,而是全都被活葬在这不见天日的溶洞中。为首的那人身前有块石碑,谢臣面无表情地扫视。   原来数年之前,谢家嫡支的死士们带着旁支血脉逃窜至此,可这些旁支哭喊着要逃走,要隐姓埋名苟且一生。死士既怒又哀,竟痛下杀手,将山中工匠连同这些旁支子弟统统斩杀,而后自戕于此,只留下一篇悔恨的碑文。   谢臣移开目光,没什么表情:“废物。”   不过这股恶毒劲,倒和他谢家的人如出一辙。   谢臣没有再看,用时半月,和桃星流一同绘制好两座山的地形图,而后便带着众人登上码头,离开江州,前往玉京。   临走前,谢臣还以查案名义,杀了许多个贪污赈灾银的贪官。   从前他连搜刮都来不及,又怎会做这样的好心事。   但如今,谢臣推开船舱木门,将手中江州知府颤颤巍巍写的感谢信放下。   刚转过身,就看见桃星流正着迷地读着手中一本游记。   他半躺在软绵绵的床里,被毛茸茸的毯子包裹,倚靠着打开的雕窗,看到有趣的地方时,偶尔傻笑一声,发丝被潮湿的风吹得凌乱。   像只看书的兔子精。   谢臣眼睛里也带了笑,伸手将船舱的窗户关了,坐在他床边:“还没看完?”   桃星流头也不抬,有些敷衍地嗯嗯两声:“是啊是啊,才看到这人去山谷里找灵芝呢。”   谢臣一顿。   而后,他将那封信拿来,轻轻递到桃星流面前。   桃星流一愣,眨了眨眼,接过来仔细看完后,终于抬起头,双眸亮亮地望着他:“谢臣,你居然又解决掉一个贪官啦?”   ——江州水灾刚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下十几万两白银赈灾,若再被贪走这笔救命钱,那便真等同于毫无活路。   桃星流在江州生活一月有余,期间听得不少此类事情。   第一次在某县遇见饿死的百姓时,他转头就带着一柄长剑闯进那县老爷家中,单枪匹马将侍从全部打退,开刃的寒剑抵在县老爷脖子上,冷冷道:“立刻开仓放粮。”   一人力微,他虽武功高强,却不擅官场之事。谢臣听闻后,立刻带着锦衣卫四处扫荡,开始了一场官员血洗。   直到离开这天,江州的蛀虫已经被谢臣杀破了胆,不是一病不起,就是吓得连夜跑路。   听得此话,谢臣伸手,点了点信中知府战战兢兢写的感谢词,声音嘶哑:“江州官员的位置空了十几个,如今赈灾银已陆续用于百姓身上。”   “桃桃该怎么谢我?”   这话说的实在无理。   桃星流却扔了那游记,扑通一下躺进床里,笑吟吟地歪头看向他:“你想要什么谢礼?”   自从那日说开之后,谢臣隐隐察觉到,桃星流似乎变了许多。   说话时总是撒娇,发呆时不忘挨住他,就连平日里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也透出十足的亲昵之意。   ——就像是终于完全信任同伴的小动物,很信赖地打开了柔软肚皮。   船舱门紧缩,水潮声响起,偶尔传来楼下甲板处锦衣卫们的欢笑声。   桃星流躺在床上,双眸在阳光中更加潋滟,脸颊因为刚才看游记有些红扑扑的,还在笑着问他:“谢督公想要什么谢礼呀?”   尾音上翘,听起来心情很好。   谢臣桃坐在桃星流床边,忽然低下身,凑近了他。馥郁的香气随之涌入鼻尖,身下的人眨了眨眼,长睫下的瞳仁润泽明艳。   谢臣忽然伸出手,探进锦被下,冰冷粗糙的指尖倏然触碰他的皮肤。   温热的,光滑柔腻。   ……好软。 第32章   窗外水波浩渺, 天色晴好。   窗内美人侧卧,两汪瞳仁抬起,秋水般望来, 还在笑:“谢督公,你干嘛?”   他毫无被人乱摸的警惕心, 头歪歪地靠在绸缎枕头上,青丝散落, 被阳光晒得晕出润泽的光。   谢臣摸着他细韧的腰身,却反被他当成了好心的按摩师傅, 几秒后,桃星流甚至翻了个身,猫一样将自己干脆塞进了谢臣怀中, 不忘趴着指使。   “左边一点,我最近黑虎掏心练多了,背疼。”   “对对对,就那里, 谢臣,你力气真大。”   桃星流学宋齐讲话:“天杀的,谢臣你牛劲儿可真足!”   谢臣:“......”   忽然觉得锦衣卫死了挺好的。   他面不改色地用力,手掌贴着暖玉般的皮肤, 竟真的给桃星流按了起来:“少学他们说话。”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桃星流哦了声,眯眼又捞起那封感谢信, 喜滋滋看了半天, 问谢臣:“对了, 你有把我的月银都捐出去吗?”   临走之前, 江州知府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募捐活动,目的是逼州内的富商们捐钱捐粮, 桃星流听说后,却也傻乎乎将自己这段时间从北镇抚司领到的月钱都给了谢臣,让他跟着“匿名捐赠”。   “都捐了,”谢臣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保护很好的小印章,递给他:“这是知府给好心人的纪念品,人人有份。”   羊脂玉的小印章精致可爱,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光泽。底下还刻着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桃星流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回头看他:“谢督公,这是你私下里专门给我做的吧。”   还人人有份的纪念品呢。   他可不傻。   谢督公动作略僵。四目相对,桃星流眼中闪过狡黠,一脚蹬开被子,举起那个小印章笑:“但我很喜欢,谢谢督公。”   他近来格外爱叫谢臣督公,尾音拖着,不自觉上翘,谢臣听得黑眸微深。   掌心忽然用力,捏了捏桃星流的腰侧。   桃星流趴在他膝上,猝不及防被捏,手忽然一软,小印章瞬间跌落在棉被里,浑身都有些发麻:“等等——”   话音出口,两个人都愣住。   ......这是什么奇怪的声音?   桃星流双眸疑惑而不解,想不明白,就回过头去翻找印章。腰间那双炽热粗糙的手却又忽然一动,一把握住了他整个劲瘦的侧腰。   极为陌生的酥麻顺着那块皮肤,闪电般传至四肢百骸。   桃星流这下浑身都软了,惊疑不定地去看谢臣的眼睛,脸颊红扑扑地发烫:“......谢臣,你还会点穴?”   谢臣面不改色地凑近他,狭长的眸盯着那红润的唇,幽深浮动:“不是点穴,是桃桃太敏感了。”   “......”桃星流脸热热的,下意识躲开那股视线。他隐约知道,他们此刻的距离太近,超出了某些界限。   但他并不讨厌。   于是沉默半天,桃星流忽然伸手打了下腰上的手,头埋进被子里,闷闷道:“谢臣,你给我好好按。”   “...不要故意使坏。”   谢臣眼里流泻出笑意,声音嘶哑地说了句好,竟真的又力道适中地按了起来。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烛火亮起。他们一整天都缩在船舱的房间里。桃星流趴在谢臣怀里看游记,看着看着,窗外忽然响起阵阵脚步声。   桃星流抬头,刚想问怎么了。   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力量——谢臣一把将他轻松捞坐在了床上,而后单膝跪下,低头给他穿鞋。   “谢臣?”   桃星流疑惑。   谢臣没说话,为他穿好鞋,又拿了件轻薄的披风仔细裹住桃星流,这才牵着人往二层的甲板上走。   二层是谢臣和桃星流住的地方,这会儿并没有人在。夜色黑沉,从高处看去,能清晰瞧见船舶一层正站着许多锦衣卫和侍者,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手里拿着许多东西,硫磺味儿隐隐传入鼻尖。   跟在他们身后的许多船舶灯火通明,也是相同的场景。   这阵仗,一看就是事先准备好的。   桃星流便也不问了,双眸好奇地四处乱瞧。偌大的江面水波荡漾,烟雾茫茫。虽已五月末,但夜风依旧微凉,他的手被谢臣粗糙的掌心包裹,暖融融。   不多时,一层甲板处的宋齐抬头,看向二人方向大声道。   “督公,备好了!”   谢臣点头,朝他们做了个手势。   锦衣卫们立刻点燃手中的火折子,与此同时,周围所有船舶都纷纷亮起火光。   桃星流微愣。   下一秒。   ——砰!   万千道烟花霎时齐发,巨大的引爆声将船舶都震得微动,桃星流呼吸一窒,呆呆地看着夜空中绚丽燃烧的烟火,亮光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美不胜收。   他忍不住往前几步,头完全仰了起来,紧紧靠在甲板边的栏杆上。   楼下的锦衣卫们似乎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美景,纷纷兴奋欢呼。江面回荡着年轻人不绝的欢笑声,这瞬间,周围似白昼,所见如幻梦。   唯有身边人温暖紧攥的手,才是不变的真实。   烟火短暂。   才十几秒过去,照亮夜空的火焰便迅速消逝,仿佛万千划过的流星,残骸落入浪潮中,只余清冷孤寂。   桃星流转头,呆呆地去看谢臣的眼睛。   他也正看着他,似乎一直都不曾移开目光。狭长的双眸带着笑,轻声问:“喜欢吗?”   …桃星流特别喜欢。   但他只感觉此刻心脏处有点发麻,或许是烟花太响,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呆滞:“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这一个月,除了出门清点谢家旧址,他们分明都呆在一起的。   谢臣眼里笑意更浓,眼眸倒映出此刻桃星流的模样。   月光下,他裹着丁香紫的绸缎披风,潋滟的眸因为震惊睁得很大,长睫微翘。浅紫色的发带被风吹得翻飞,宛如颤动的蝴蝶,在夜色中漂亮又可爱。   谢臣心情骤然更好,似乎为了看见这样的桃星流,将那些火药尽数用光也值得。   他伸手,将桃星流有些凌乱的额发理顺了,才说:“谢家旧址深处还藏着不少火药,那里隔绝潮气,时隔多年竟还剩下大半能用。”   桃星流更呆:“所以......你把这些火药都用来放烟花给我看?”   桃星流再呆,也明白火药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北镇抚司上班的那些天,周围同僚最羡慕的就是工部那些人能研究火药。   在当下,□□就是硬武器。   谢臣浑不在意:“那又如何?本就是谢家狼子野心私藏的东西,我身为谢家唯一血脉,有资格处置所有遗物。”   “能换来你一个笑容,这些死物便算得上物尽其用。”   还真是......言之有理。   桃星流竟无法反驳。   他看着浮动的江面,眸光倒映出两轮圆月。四周的锦衣卫们显然还在兴奋,纷纷三两成堆,在寂静的船舶上喝酒聊起天来。   在草原上,他从没看过这样绚烂盛大的烟火。   一旁,谢臣又如同变魔术般,从衣襟里拿出了一个熟悉的小布袋——正是桃星流用来装零嘴的那个。   这些天桃星流在江州显然又买了不少零嘴,圆鼓鼓的,像汤圆。   谢臣剥开一个莲子糖,递到桃星流嘴边,狭长的眸在夜色中显出一股罕见的温柔:“吃不吃糖?”   桃星流睫羽一颤,低头叼走,舌尖尝到清甜微涩的味道。   他倚靠着栏杆,半晌,忽然在夜色回过头,问谢臣:“谢臣,你知道草原吗?”   谢臣点头:“长公主数年前曾远嫁草原可汗。听闻那里水草丰美,蒙古族身强力壮,擅长狩猎。”   桃星流笑了下,没有回答,再次抬头看向夜空。   ——玉京是林珠的故乡,而草原,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桃星流喃喃般道:“我很喜欢今夜的烟花,谢臣,谢谢你。”   “......喜欢就好。”   谢臣心下被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填满。   他曾说过,心悦一人,必定日日努力追求他、取悦他,为他的笑而欢喜,为他的悲而痛惜。给他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若他心悦一人……   必定散尽千金博美人一笑,燃尽烟火令美人回首。   谢臣垂眸,似乎有些懂了数年前兄长说的那句“舍不得”。   桃星流不知他心中所想,嚼完那颗糖,忽然想起什么,眉眼间又浮上担忧:“谢臣,你在江州又是杀贪官,又是放烟花,皇帝会不会怀疑你?”   连迟钝如他,都觉得此行的动静着实大了些。   谢臣看着他湿润的唇,轻声安慰:“谢家残留的火药很多,除去今晚用的,我留了些秘密运回玉京。”   “更何况——”   男人一顿,笑容在夜色下意味深长:“玉京此刻,大概也乱得顾不上我了。”   ......   很快,桃星流就明白了谢臣说的乱是什么意思。   船舶一路行至过半,桃星流看见了谢臣放在桌上的无数密信:三皇子柳桑因侵占农田之事被罚禁闭,偷偷跑去猎山上玩时,意外惊了马,彻底摔断两条腿。   ——柳桑瘫了。   皇帝震怒,连夜急诏,命谢臣即刻回京,彻查凶手!   然而第二日早朝,皇帝当众吐血晕倒,太医检查后竟发现,皇帝体内中了西域剧毒。来源直指二皇子柳韦知的侍从。   骤然间,原本风平浪静的玉京彻底乱了起来。 第33章   去时半月, 回玉京,却只用了十日。   十日后,权倾朝野的谢督公终于带着锦衣卫们回朝。   而此时, 二皇子谋害皇帝的罪名嫌疑未清,被关进北镇抚司的大牢深处, 无圣旨不得探视。   三皇子接受不了瘫痪事实,在府中阴晴不定地发疯, 短短几日,府内就死了数百个侍从。   皇帝则终于在太医院的救治中捡回一条命,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气息微弱地抓着一旁小太监质问:“谢臣呢,谢臣回来了没!”   太监连忙跪下:“皇上, 谢督公昨日夜间回来了,现在正带着侍从在外等待呢!”   皇帝瞬间松懈下来,感知到身体的虚弱,又惶恐地瞪大眼, 双目好似恶鬼,呼吸急促地瞪着那太监:“叫他进来、进来!”   “是!”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出了寝宫,小跑到回廊前,看见一身黑袍的谢督公, 竟如同见了再世恩人,连忙哭丧着脸道:“督公, 您快进去, 皇上急着要见您呢。”   谢臣垂眸。   刚要进门, 他忽然认出了这小太监。   ——是几个月前, 提着装满糖点的食盒送过来的那个小太监。   他脚步一停。   身后,充作临时侍卫的桃星流眨了眨眼, 轻声问:“谢臣,怎么不走了?”   小太监听见他直呼谢臣名字,顿时吓了一跳。在晨曦中看清面前人长相的瞬间,又被吓了一跳。   慌张的大脑被如此美貌的脸塞满,小太监看呆了眼:乖乖,好美的侍卫......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潋滟的桃花眼亮亮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   小太监的心脏砰砰直跳。   对上谢臣漆黑的双眸,他霎时间一惊。   而后,小太监忽然听见谢督公嘶哑的声音:“回去告诉你师傅。”   “这段日子告病在家,别再来宫中。”   语罢,他没管小太监惊疑不定的神色,带着桃星流很快离开。   ......   回廊曲折。   桃星流跟在谢臣身后,见四周无人,伸手偷偷戳了戳他的肩膀。   谢臣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温柔:“无聊了?”   昨日夜间回到督公府,谢臣本想独自前往皇宫,桃星流却好奇皇宫景色,问他能不能跟着进去。   他开口问了,不能自然也能。   谢臣便以贴身侍卫的名义将桃星流带了进来。   此刻闻言,桃星流摇头,笑道:“你认识那小太监?”   谢臣的所有密信都不对桃星流设防,在船舶上时,桃星流已知晓玉京近日发生的一切。   自谢臣离京后,皇帝就屡屡召见柳韦知一同用膳,圣眷颇浓。柳韦知捅出柳桑侵占百姓农田一事,皇帝也立刻下令严惩柳桑,下了足足三个月的禁足令。   柳桑心气不顺,谢臣又远在江州,心烦之下,便偷偷跑去猎山捕杀动物发泄。却不料意外惊了坐骑,摔下马来,当场就被发狂的马儿踩烂了下肢。   柳桑一瘫,心态自然偏激,认定此事也是柳韦知动的手,他早年曾在柳韦知身边安排过一个卧底,如今已做到贴身侍从的位置,激愤之下,柳桑立刻让卧底给皇帝下毒,并嫁祸给柳韦知。   这些日子以来,玉京风起云涌,朝堂之上的聪明人早已夹起尾巴装死人,不敢掺和其中。   而激烈的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爆发。说不定什么时候,宫中就会出现一场见血的兵变。   桃星流眨眼:“想不到,督公也是个提醒同僚下属的大好人。”   他刚才让那小太监带话回去,不就是在变相提醒危险吗?   回廊不长,二人很快就要走到寝宫门口。寂静的侍从守卫在侧,谢臣这才回头,笑着看了眼双眸潋滟的桃星流。   他总是这样,只会将人往好的方向想。   谢臣伸手,将他头顶凌乱的发带理顺,声音很低:“我只是听闻,多做好事,才能得善报。”   从前谢臣藐视鬼神之说。   然而如今当他有了弱点,有了想守护的存在,竟也在想,先前所杀那么多冤魂,罪孽太重,会不会连累眼前这个琉璃般的人?   不管是杀贪官,还是救济江州、提醒太监。   从始自终,谢臣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做好事,得善报。   他愿意用余生偿还罪孽,死后入无边地狱,只望上天能将所有善报都给桃星流。   他这样好,当得起一切美丽而温暖的事物。   阳光下,谢臣对桃星流笑了笑,轻声叮嘱:“进去之后,记得不要出声。”   “皇帝如今病入膏肓,若露出丑态,你就当作没看见。出去后我陪你逛街去玩,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像哄孩子,桃星流眼中浮出笑意,轻快地点点头:“好。”   后退一步,桃星流跟着谢臣走进了偌大寝宫。   -   鼻尖闻到的第一股味道,是腐朽苦味。   热气腾腾的药碗摆在台上,散发出清苦味道,而后才是木调的沉香。   金碧辉煌的奢华寝宫中央,皇帝躺在重重叠叠的明黄色帐子内,偶尔泄出几声虚弱的咳嗽声。   听见动静,他艰难侧头,看见谢臣的瞬间瞪大双眼:“言渊,快过来!”   谢臣几步上前,伸手将皇帝扶起,搀着他半靠在柔软缎枕上,声音嘶哑:“皇上,您如今还未痊愈,切记情绪起伏过大,以免加重症状。”   皇帝的视线只匆匆扫了低着头的桃星流一眼,便死死抓住谢臣的手,呼吸急促地冷笑:“加重?我看那两个孽子恨不得我立刻死了才好!”   他连“朕”也忘了称呼,显然是气急了,又是一连串剧烈咳嗽。   好不容易平息,才恨恨开口:“你才离去一月,玉京就翻了天,首辅半月前还在上折子,称你狼子野心,撺掇着朕即刻夺了东厂之权......”   “结果呢?朕的好儿子们一出事,那群文官就装聋作哑,查案更是查不出,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废物!”   皇帝猛地锤了下床榻。   谢臣垂眸,平静道:“皇上息怒,臣今日就前往东厂,即刻开始调查三皇子和二皇子之事。”   “两个月内,臣必定给您一个交代。”   皇帝却仿佛没有听见。半晌,他忽然看向谢臣,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言渊,此行你可有找到神药?”   谢臣面不改色:“江州多山多水,臣虽然未曾找到神药,但也收获了不少灵芝人参,想来对皇上的病情也有所作用。”   皇帝的目光瞬间失望。   但此刻柳桑和柳韦知一个瘫痪,一个入狱,他身为皇帝,还要仰仗谢臣手下的锦衣卫,便勉强露出个微笑:“罢了,或许是神药暂时与朕无缘。”   “你回来便好,朕前些日子给你的虎符呢?”   谢臣自衣襟处拿出小巧虎符,毫不留恋地递给皇帝。皇帝见状,目光微松,这才重新靠回枕边,喑哑道:“你收着,止明和若瑾之事......”   皇帝忽然冷笑一声,苍老的脸上是属于帝王的无情肃杀:“他二人真当我老了,斗得头破血流,竟不惜为了夺嫡手足相残,果真流着我柳氏皇室的血。”   数年前,皇帝自己也杀光了所有觊觎皇位的亲人。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三皇子与二皇子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臣面不改色:“陛下的意思是?”   沉香混杂着清苦药味,皇帝声音冷淡道:“两个不成器的东西罢了,三个月内,若你查出他二人有任何谋害对方的证据,直接关进大牢,斩立决。”   “朕后宫三千,等身体彻底好全,多的是机会生出小皇子,此二人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闭上眼,仿佛困倦般摆了摆手:“去吧,言渊。”   “虎符你保管好,朕如今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是。”   ......   桃星流跟着谢臣走出奉天门时,仍有些回不过神。   他反复想着方才皇帝的话,忍不住侧头问:“谢臣,刚刚皇帝的意思,是让你随意处置二皇子他们吗?”   已是盛午,谢臣撑起油纸伞,遮住了桃星流额前的阳光:“是。”   “柳桑已经瘫痪,不足为虑,皇帝的意思,是让我找个罪名,三个月内杀了柳韦知。”   桃星流张了张嘴,一阵无言。   他从前在草原生活,但连最凶狠的鬣狗都会努力哺育幼崽,动物尚且如此,人却能对最亲近的人刀剑相向。   人类,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桃星流的目光落在谢臣脸上。   刚才在皇帝寝宫,这人的眉眼连同神情语气,都是昏暗阴森的,仿佛永不放晴的雨天,透着血腥残忍的底色。   然而此刻,谢臣正为他撑伞,狭长的双眸看着他,流露出一点温柔的笑,低声询问:“听闻城南的荷花开了满池,美不胜收,桃桃想去看吗?”   桃星流抿唇,忽然伸手抓住了谢臣的衣角。   他们此刻已出了皇宫,正沿阶往督公府的方向走去。阳光被油纸伞过滤成昏黄的暖金色,照在桃星流脸上,仿佛给他的眉眼镀上一层融融釉边。   他的睫羽毛茸茸的,看人时略微翘起,有种无害依赖的错觉。   谢臣一顿。   还未开口,不远处忽然响起车轮急促的嘎吱声。   “谢臣!”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瞬间近至眼前。桃星流瞬间皱眉,和谢臣一同转头。   几步之遥,坐在精致轮椅上的柳桑脸色惨白,神情偏执地看着他们,他的下半身空空荡荡,身后站满战战兢兢的太监。   “谢臣,你为何迟迟不回我的密信?你就不怕我将你干的那些事都捅出来吗!”   淡定如桃星流都忍不住为他的精力旺盛惊讶——该说不愧是主角攻吗?就连瘫痪也能坐着轮椅出来,还如此生龙活虎。   许久不见的系统冒了出来。   【主角攻和主角受一样,都身负着世界的部分气运,所以生命力会比普通角色强一点。】   【别人是蚂蚁,那他们就是小强呢。】   桃星流瞬间皱眉:【我讨厌小强。】   正值午后,周围街上行人稀少。   谢臣上前一步,将桃星流挡在身后,面不改色:“三皇子才死里逃生,怎么还有精力来找我?”   柳桑脸色一变,怨毒地看着他,忽然冷笑:“怎么,你也觉得我身患残疾,无缘皇位,所以想弃我而去么?”   “你别忘了,那些丹药都是你与我......”   谢臣居高临下地打断他:“三皇子说笑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懒得浪费时间给一个将死的废人,抬脚就要带着桃星流离开。   忽然,三皇子身后的太监们一阵异动。   紧接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太监忽然朝谢臣扑来,雪白刀刃猛地闪过,狠狠地往他脖颈处砍去——   哐!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柳桑惊叫一声,声音尖厉:“有刺客!来人!”   一片混乱中,谢臣反应极快地将桃星流挡在身后,一把抽出袖中匕首,骤然挡住对方袭击,而后掌心用力,嘶啦一声,生生将那太监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日光下,谢臣和桃星流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柔美清秀的五官,以及,喉咙处恐怖的巨大癫状伤痕。   系统的声音再次懒洋洋传来。   【好巧,另一只小强也出现了。】   桃星流一顿,在这样的时刻,竟有种诡异的滑稽感。   面前这人,竟是死里逃生的主角受。   兜兜转转间,他居然又来到主角攻的身边,扮作了一名太监。   主角受怨毒地看着谢臣,被割伤的声带嘶哑难听,犹如破旧的风琴:“谢臣,你该死!”   他再次扑上前与谢臣交手。可惜谢臣武功高强,不到半炷香就将人制服,却不知为何,并没有下狠手,四周连血也不见一滴。   就在这时,三皇子的侍从们也叫来了守卫,正要将这刺客带走。   忽然,主角受看向柳桑,指着桃星流的方向嘶吼:“三皇子,这人名叫桃星流,是江湖刺杀皇帝的武林人,谢臣将之带在身边,必定图谋不轨——”   哐!   主角受瞪大双眼,后脑被人猛地踢向坚硬石砖,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的头骨如同破烂的西瓜,碎得凹了进去,死得不能再死。   谢臣面不改色地收回脚,看向小心翼翼的侍从:“刺杀皇子,杀无赦,带走。”   “......是。”   谢臣没有理会惊愕的三皇子,转身立刻牵住桃星流的手上了马车。   咕噜噜的车轮声响起,他将沾了血的外袍衣角撕掉,确定身上没有血腥味后,才敢靠近桃星流:“桃桃?”   桃星流回过神来,却没有说话。   他愣愣地问系统:【长生,主角攻受是小强,那谢臣是什么?】   系统不知从哪学会的腔调,亲昵回答:   【亲亲,反派是霸王龙哦,一脚能碾死所有小强的那种~】 第34章   主角受死了, 系统居然也不紧张。   【谁让他还想借着主角攻对你动手,死了活该。】   【反派恋爱值已经90,过不了多久就能满100, 世界不会坍塌。宿主安心啦。】   系统很快消失不见。   桃星流忽然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握住了右手。   他回过神来,发现谢臣正皱眉看着他食指的指尖, 神情阴沉,声音也很不愉:“流血了。”   桃星流一愣, 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指尖破了一点皮, 伤口比蚊子叮咬还要小。若不是仔细去看,还真看不见。   他想了想,诚实地说:“这哪里算流血?应该是我早上削桃子的时候不小心蹭破的。”   他那时候刚起床, 困得迷迷糊糊,手快得很。   谢臣却依旧皱眉,扬声让车夫快一点。他们很快回了督公府,谢臣牵着他一路走到书房, 拿了大批金疮药出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的指尖上药。   末了,还特意缠了一小块绷带。男人给他绑多了发带,早没了生涩, 手指很灵活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桃星流呆呆地竖着那根手指,第一次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谢臣却很满意, 将药收起了, 低声道:“还疼吗?”   桃星流:“...其实你再晚一点上药, 它就自己愈合了。”   谢臣:“那怎么能一样?”   清涩的药味弥漫。谢臣观察了一会儿桃星流脸色, 确定他没有被刚才的血腥味刺激到,这才又搬来一大个木箱。   桃星流眼里泛着好奇水色:“这是什么?”   谢臣打开盒子, 将上层堆积的书拿出来:“这是各大书坊卖得最好的游记,我一一看过,确实写得诙谐有趣,颇有可取之处。”   谢臣又将中间的画卷拿出来:“这是近日玉京最为流行的连环画,我观朝中众官员家中子嗣都爱买,画的故事新奇,可看。”   最后,谢臣将最下面的九连环、七巧板、佩剑的小人偶......等等,全部拿出来:“这是市井坊间最为推崇的新奇玩意儿,锦衣卫中也有人给子女买,玩个新鲜足矣。”   桃星流:“......”   桃星流简直哭笑不得:“我们才回玉京一日,你从哪里买了这么多东西?”   简直像是在哄孩子。   谢臣面不改色:“我让宋齐去采购的,他动作很快,今早就送到了书房。”   午后阳光清浅,谢臣将这些东西摆在书桌前,又牵着桃星流坐在一把铺着柔软坐垫的矮塌上,理所当然道:“你爱看这些,我自然要投你所好,买来更多。”   “城南荷花池今日人多,我后日让锦衣卫清场后再带你去玩,如何?”   桃星流眨了眨眼:“哦。”   谢臣转身,又出去了半刻钟。   回来时他带着大堆新鲜出炉的糕点,还有各种茶水蜜饮,温声又周到:“你边吃边看,若是困了就睡,我就在你身边。”   “......”桃星流将头靠在柔软坐垫里,笑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声音轻快地问:“谢督公,你这是哄小孩儿呢?”   心中却有些酸涩——不就是看见死人了吗,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谢臣也笑了下,想起初见时桃星流苍白如纸的模样。   他那时对桃星流还尚存怀疑,将他抱进怀中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此人究竟是何来历,有何目的。   几个月过去,如今的谢臣伸手摸了摸桃星流的头顶,眼里带着不自知的温柔:“哪家小孩都不能与你相比。”   桃星流忍不住笑:“哦。”   午后寂静,谢臣坐着处理公务,桃星流就在一旁边吃边看游记。阳光落在二人身上,过滤出暖融融的色彩,乍眼看去,颇为岁月静好。   ......   血红色充斥着视野。   枪声回响,男人怒吼一声,再次打出几串子弹。   “跑!”   女人跃起,手臂肌肉流畅,抱着这只替她挡了子弹的水豚幼崽拼命往前跑。   汗水混杂着血迹落下,她用英文对着手机说了什么,而后迅速撕下衣角,死死缠住水豚的伤口。然而幼崽的腿完全被子弹贯穿,鲜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根本止不住。   对上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林珠咬牙继续跑,钻进水草深处,却被脚下泥石绊了一跤。   她摔得不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幼崽甩了出去,身后本就紧追不放的偷猎团伙立刻追上来,对着她就是一枪。   砰!   ——沾着泥土的手臂死死抱住林珠,迅速转头往水池中潜游。   身后的男人用英文嚷嚷着有同伴,林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腰侧已然破了大个血洞,鲜血将二人染成红色,桃星流藏进水草深处,低头呆呆地看着她,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不知所措。   林珠已经陷入失血的昏迷。   桃星流不肯动,就那样沉默地等待。剧烈喘息着,一言不发。   而林珠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急,忽然自昏迷中醒来,双眸竟更加亮。   桃星流不知道这叫回光返照。   他开心地弯起眼睛,抱着林珠往更深处藏,要去帮她找药草。   以前他难受了,吃完草就好了。   林珠却轻轻摇头,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嘴唇微动,说完那些刻在桃星流心底的话。而后,那双手想最后摸一下他的头,却力气不足,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血色弥漫视野。   怀里的女人没了气息。   头顶苍穹寂静。   桃星流固执地将头靠在她手边,安静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一个离别的抚摸。   ......   书房烛火亮起。   躺在矮塌上的人犹在梦中,面无表情,眼角却无声落下几滴泪来。   谢臣听见几声极轻的细小哽咽。   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小动物,忍无可忍之下,才发出零星半点的痛声。   他心脏一紧,立刻来到桃星流床边。   下一秒,睡梦中的人倏然睁眼,下意识抓住近在咫尺的手——   “林珠......”   头顶灯光落在桃星流脸上,惊醒的他有一双惶然无措的瞳仁,黑润润地怔怔看来,唇色苍白,恍若被丢下的稚童,令人心脏揪紧。   谢臣什么也没想,立刻伸手将人抱进怀中。   他的怀抱温热,散发着清淡可靠的皂角气。桃星流下意识紧紧挨住,仿佛找到依靠的小动物,终于能发出忍耐到极致的声音:“谢臣......”   “我在。”   男人将他拥紧,力气大到发痛,声音却沉稳:“桃星流,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他们抱了许久,寂静的月亮无声注视着一切。直到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曳晃动。   谢臣终于松开些许桃星流,伸手去擦他眼角的泪痕,狭长的眸沉默半垂,一言不发。   他没有问他的意思。   哭得这样伤心。   谢臣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做那个揭开桃星流伤疤的人。   而怔愣半晌,怀中的人却主动开了口,又一次叫他名字。   “谢臣。”   书桌上,还摆着桃星流睡前看到一半的连环画,谢臣将他吃光的糕点都收了起来,又拿了桃花色的书签,特意放在他看到的地方,方便桃星流醒来后再看。   桃星流看着那支书签,半晌,目光移到谢臣脸上。   他的声音仿佛飘在空中,怔怔的,终于说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曾经,有个人对我很好。”   “但她死在了我面前,而我救不了她,连送她魂归故土也做不到。”   “谢臣,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谢臣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他们此刻坐在同一座矮塌上,月光和烛火一同照落,仿佛落进同一片温柔梦境。   半晌,谢臣才开口:“桃桃,人的一生,死亡是由自己决定的。”   “倘若我决定过一条湍急河流,我一定早已接受被河水吞噬的结局。”   “倘若我决定爬一座险峻孤山,我一定早已接受坠落悬崖的风险。”   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失去什么,得到什么。   桃星流一怔,潋滟的眸看着他:“......真的吗?”   谢臣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说的那个人,一定早已接受死亡的结局,所以才会跟随着自己的心,死亡亦无惧。”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脑海,桃星流愣住。   自那场死亡后,他终于第一次开始努力回忆起那时的画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回忆起林珠的脸。   被晒黑的小麦色皮肤,坚毅美丽的眉和眼。   女人躺在他怀里,眼睛却依旧看着亘古不变的夜空。星光落在她脸上,但那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她是笑着的。   梦想和自由是她所追求的人生,她热爱自然,热爱动物,并心甘情愿为之承担一切好的、坏的、血腥的、美丽的......任何可能。   于是虽有遗憾,却无后悔。   跟随自己的心,死亡亦无所畏惧。   桃星流呆呆地看着谢臣,听见他说:“桃星流,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应该愧疚的从来不是他,而是那些凶狠游荡的偷猎者。   桃星流眨了眨眼,迟钝地伸手,摸到一片温热的眼泪。   心中那扇透明的墙,终于在这个平常的深夜无声坍塌。   谢臣伸手为他擦干净泪,半晌,才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哭,好吗?”   桃星流呆呆点头。   许久,弯起了眼眸:“好。”   好。   谢臣便也笑了下。   月上中天,谢臣侧头叫来热水,耐心地擦了一通桃星流哭红的脸。   桃星流像只幼崽,迷迷糊糊地被浸在温热的毛巾里,声音闷闷的。   “谢臣,我发现你好会讲道理哦。”   “怪不得你能当上东厂老大呢,我要是小太监,我也特别听你话。”   “......”谢臣在他闭眼时无声笑了一下。   桃星流又怎么会知道,他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如此温柔,在外头时,谢督公嘴里只会吐出冷冰冰的杀人命令。   夜很深了,书房不是睡觉的好去处,谢臣将人牵回房间,细致地给他盖上锦被。   刚要守着这人睡觉。   桃星流却又忽然睁眼,问他:“谢臣,你觉得我适合当锦衣卫吗?”   谢臣一顿:“怎么忽然问这个?”   桃星流的神情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林珠来到草原是因为热爱,那我热爱什么?”   “我在北镇抚司时,每日除了发呆就是表演武功,做水豚时这样很好,可不知为何,自从我成为人后,却越来越觉得心里空空的。”   “谢臣,我觉得我不热爱锦衣卫。你觉得呢?”   死一般的寂静。   桃星流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谢臣的回答,不由得奇怪地转头看他:“谢臣?”   男人在昏暗的烛火中沉默不语。   半晌,他才很是艰难般开口,涩然问道:“......水豚,是什么?”   桃星流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水豚就是我,我就是水豚呀。”   “当然,我现在是人哦。”   谢臣:“......”   四目相对半晌。   桃星流哎呀一声,仿佛偷偷跑出去玩却忘记告诉家长的小孩,惊讶捂嘴:“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谢臣,我是水豚精呀。”   谢臣:“。”   谢臣:“?” 第35章   烛火中, 桃星流无辜的眼睛格外水润。   他的脸乖乖陷进了被子里,即便是说着如此惊世骇俗的话,声音也又轻又甜。谢臣看了他半晌, 才面不改色地开口:“玉京有水豚吗?”   桃星流摇头:“玉京只有鸵鸟啦。况且这里是大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同族存在。”   谢臣在心中快速理解了一下这番话, 第一反应是问他:“那你还会不会离开大庆?”   桃星流一愣,有些怅然地摇头:“我不能离开, 但我向来独来独往,林珠也去世了......”   看透反派心思的系统忽然插嘴:   【反派的意思是, 你会不会离开他。】   桃星流一顿,看向谢臣。   男人也正看着他,狭长双眸中是化不开的漆黑, 却面不改色,甚至还笑了下,温柔安慰他:“你从来不是独来独往。”   “桃桃,你不知道你有多讨人喜欢。”   假如他愿意, 一定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只为博美人一笑。   桃星流的心被这话轻轻撞了一下,有什么温热的情绪涌上心头,迫使他眨了下眼, 将头侧靠在枕头上,声音更甜:“所以你也喜欢我, 对不对?”   谢臣毫不犹豫:“对。”   桃星流抿唇, 将嘴角的笑抿下去, 指尖不自觉勾了下发尾, 又回到先前的话题:“那你觉得,我适合当锦衣卫吗?”   他仰头看着谢臣, 素白明艳的脸上满是信任和不自知的依赖。烛火摇曳在乌黑的瞳仁中,眼巴巴地瞧过来。   谢臣的心骤然一软,忍不住坐在他床边,声音很轻地问:“你从前当水豚时,最喜欢做什么?”   桃星流老实道:“发呆,睡觉,吃草,泡澡。”   ......怪不得从前,桃星流总是频频做出那些行为。   谢臣想起他在府中的水池里漂浮,想起初见时他藏起那只漂亮的茶盏,想起他骑在鸵鸟上,辛辛苦苦地闷头打草。   漆黑的眼里不自觉就浮现出笑意。   谢臣想了想,又问:“你不喜欢当锦衣卫,是因为要看的公文太多?”   “......你不识字?”   他尾音的沉默令桃星流一怒,立刻从床上坐起,用水润的眼睛瞪他:“我识字的!”   “我成过精,脑子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就连算数我也是一看就会,两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不需草稿,我便能心算出来!”   “若是上一世我能当会计,这一世,再如何我也能当个账房,你少看不起人!”   谢臣简直忍笑,连连点头道歉:“我没有看不起你......好吧,对不起,是我用词不当。”   谢臣将人安抚下来,见他气哼哼地躺回床上,这才又思索片刻,认真道:“或许对你而言,当下并不是你喜欢的生活。”   “所以你才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倘若你做着喜欢的事,无论忙碌或悠闲,你都不会觉得无聊。”   桃星流一顿,有些迷茫:“可我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   谢臣笑着给他盖上锦被:“不急,我们有大把时间去找。”   “不管你今后当不当锦衣卫,只需跟着你的心走,那就足够了。”   桃星流问:“那你呢?”   谢臣抬眸:“我永远在你身后。”   桃星流嘴比脑子快:“在我身后——像鬼一样缠着我?”   谢臣:“......”   谢臣又笑起来,以内力将最后一盏烛火熄灭。黑暗中,他的声音温柔而嘶哑,轻声道:“像枝叶托着花瓣,阴云托着月光。”   “在你下坠时,永远有我在身后接住你。”   长久的寂静后。   桃星流问:“永远?”   谢臣点头:“永远。”   月光洒落人间,这一刻,有情人许下承诺,将未说出口的爱意互相交托。于是天上地下,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拥有。   谢臣义无反顾,而期限是:永远。   -   干净简陋的牢房。   衣衫整洁的柳韦知坐在木椅上,神色平静地吃饭。   皇子身份尊贵,况且被捕入狱时,谢臣还未归京,二皇子也并未定下罪名。于是北镇抚司只将他关入了最里面的牢房,好吃好喝地供着,不热切也不冷落。   吃完饭,柳韦知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头顶狭小的窗口。   明亮的日光自外洒落,鸟雀的鸣叫声传来,今日是谢臣回京的第三日。   他在等。   申时过半。牢房外传来一阵恭敬的问好。   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停在牢房外,柳韦知抬眸,对上谢臣狭长漠然的眸。   谢臣示意手下打开牢房大门,将人请去审讯室。   审讯室内寂静无声,铁架上挂满形状各异的刑具,此刻虽无其他犯人,但依旧能闻到终年积累的血腥气。柳韦知脸色白了白,吐出口气,勉强坐在谢臣对面。   “谢大人这是要开始审问了?”   谢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嘶哑如毒蛇:“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柳韦知脸色又是一白,随即涩声道:“青竹他......”   青竹就是柳韦知的随身侍从,也是三皇子安排在二皇子身边的卧底。柳韦知今日顶着弑父嫌疑,沦落牢狱,一半都是拜他所赐。   谢臣语气漫不经心:“他胆敢下毒弑君,北镇抚司审问后,当日就判了凌迟。”   “此僚已被千刀万剐,殿下若想好心收尸,最多只能收到一颗头颅。”   柳韦知一滞,半晌,失魂落魄地低头:“我只是想问一问他,为何背叛于我?少时他曾替我挡了刺客一剑,如今却......”   谢臣不耐烦打断:“殿下还是想想自己吧。”   柳韦知一愣:“什么意思?”   谢臣言简意赅:“前日陛下召见了我,言下之意,让我三月内找个借口,坐实殿下的弑父罪名。”   柳韦知猛然坐起,浑身颤抖:“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想害死父皇?”   “这么多年,我待父皇的心天地可鉴,我们是父子,父皇怎么会相信那些风言风语!”   谢臣冷漠地抿了口茶水,看见茶盏的精致花纹,顿了顿。   ......桃星流似乎很喜欢描金边的茶盏?   每次吃糕点时,他总会先选有金边花纹的吃。   谢臣回头,低声叮嘱身后肃然的宋齐:“一会儿将桌上茶具打包,送到督公府。”   宋齐:“......是。”   柳韦知还在发疯,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才颓唐地怔然坐下,失魂落魄地看着指尖的玉扳指。   这是他前年生辰时,皇帝特意送他的生辰礼。   谢臣是天子近臣,无需对他一个如今沦落牢中的皇子说谎。所以,与他血缘相亲的父亲,竟真的想杀了他......   柳韦知脸色惨白地抬头,看向谢臣:“谢督公今日告诉我这些,是想我如何做?”   谢臣放下茶盏:“殿下心中自有答案吧?”   柳韦知笑了声,情绪激动之后,徒留麻木:“你是想我谋反求生?可我一无亲兵,二无虎符,谢督公怕是找错人了。”   谢臣:“谁说殿下没有亲兵?锦衣卫,就是殿下手中的刀。”   柳韦知一愣,看向那双狭长的眸。谢臣的眼睛在烛火中显得幽深,仿佛伺机而动的毒蛇:“数年前,陛下以锦衣卫为刃,杀尽所有亲王,二殿下今日何不效仿父辈风采,为自己争得一丝出路呢?”   ——他竟要他弑父!   柳韦知后退两步,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胆大包天的罪臣之子。然而额前冷汗落下,他奇异地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面前男人。   “谢言渊,你是东厂提督,锦衣卫真正听命的主人,我若杀了父皇,想必下一步就是被你囚于宫中,当一个傀儡皇帝吧?”   谢臣失笑般挑眉,淡淡道:“殿下说笑了,我一个太监,没这么大野心。”   “陛下贪图享乐,三殿下更是目光短浅,不堪为帝。思来想去,能救大庆百姓于水火的,也只有殿下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柳韦知一眼:“内阁首辅对殿下颇有赞誉,言殿下乃真正的君子。只是帝王之位,不仅要当君子,更需雷霆手段。”   “二皇子府内女眷亲属数十人,每日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一旦您被定下弑君之罪,她们全部都要陪葬。殿下,您可要想好了。”   柳韦知的脸色骤然茫然。   谢臣见状,也不再多说,就要转身离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虚弱又疑惑的声音:“谢言渊,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帮我?”   谢臣权倾朝野,无论是谁上位,想必都毫无影响。何必要掺和进来?   若是失败,这人再如何了得,也难逃一死。   为什么?   谢臣顿了顿,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眸。   ——在江州,他见过桃星流目睹灾后惨状时,沉默施粥放粮的模样。   也知晓他每日出门逛街,极尽自己所能地买回那些简陋的莲子糖、粗糙的游记……只为将银子塞进百姓瘦到吓人的手里,认真地说:谢谢阿婆,钱你拿好,去买米吃。   他更知道,在绘制地图的半个月里,桃星流听闻江州百姓对二皇子感恩戴德,才会每次早出晚归丈量土地,不辞辛苦地落下一笔又一笔。   他知道,桃星流盼望着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半晌。   谢臣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风:“可能是因为,如今,我亦有了想珍惜之人。”   所以也盼望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桃星流会为天下太平而欢喜,而谢臣则会为了他眼中的欢喜,甘心守护。   他说过,天上地下,只要桃星流开口。   谢臣便义无反顾。 第36章   星月暗淡。   “不要!”   寝宫内, 柳桑大汗淋漓地自梦中醒来,下意识抓紧锦被。   他方才做了个噩梦。   梦中的他与谢臣狼狈为奸数年,成功下药毒死皇帝, 登基称帝。然而不知为何,登基的场景忽然变幻扭曲, 帝位上的人变成了二皇子柳韦知。   柳韦知发起兵变,成功从父皇手中拿到让位诏书, 而后冷漠地看着他,问身旁的谢臣:“督公以为, 该如何处置三弟?”   谢臣淡声道:“斩草除根。”   梦中的自己被锦衣卫们拖下去斩杀,死不瞑目。柳桑惊疑不定地抹去额前冷汗,不由得想:难道这是上天对我的警示?   难道谢臣竟真的要帮柳韦知那个废物?   “殿、殿下......”   守夜的小太监发抖跪在柳桑床前, 忍着双腿酸麻,双手奉上热茶——自柳桑瘫痪后,近身伺候他的侍从们都必须跪下匍匐前行,否则都会被他打死。   柳桑回过神, 见他跪的姿势甚是别扭,不由得大怒,一把将滚烫茶水泼到小太监脸上,神情扭曲:“你什么意思?故意嘲笑本宫瘫了是不是?!”   “奴才没有, 殿下饶命、饶命啊!”   小太监被烫得脸皮瞬间撩起水泡,立刻磕头求饶。   柳桑却丝毫不听, 砰地将那茶盏摔碎, 再一把塞进小太监的嘴里, 逼他咽下所有锋利碎片。又抄起床头玉枕, 发泄般死死狠砸。   直到惨叫声停止。   柳桑这才情绪稍平,将稀烂的玉枕哗啦挥落:“把尸体拖出去, 晦气!”   几个老太监悄然拖着尸体离去,新的侍从跪着无声清理寝殿,柳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不由得更加阴鸷。   他死死盯着暗色帷帐,哑声吩咐暗卫:“去给我查最近锦衣卫的动向,还有北镇抚司的动静。”   “看看谢臣有没有提审柳韦知。若有,立刻回来禀告我!”   “是。”   夜晚寂静,然而外头酒肆仍热闹。如今整个大庆都在暗中关注二皇子下毒一事,东厂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玉京官员。只片刻,得了暗线情报的暗卫便回到二皇子府,将谢臣提审二皇子近一个时辰之事告知柳桑。   柳桑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还真审了?”   不知为何,他此刻心情格外焦灼,头脑也格外清晰。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告诉他,再不最后搏一把,他的结局必然和梦中一模一样。   半晌,柳桑狠下心来,一把扯下贴身戴着的一枚不起眼玉佩:“送去城外,走密道。”   柳桑母家乃内阁次辅,虽母妃早逝,但这些年关系依旧颇为亲近。就连皇帝都不知道,靠着次辅遮掩,柳桑在玉京城郊外养了近千精兵,平日里只扮作庄内农民生活。   若不是为了这些精兵,他又怎会故作纨绔抢占城外农田,以至于被柳韦知告上朝堂,害得双腿瘫痪!   既已下定决心,便需从速从快。   柳桑声音嘶哑:“拿纸笔来,我要给外公写信,五日之内,将那批甲胄运回玉京。”   父皇待他不仁,那就休怪他不义。   “告诉他们,五日之后,直取奉天门!”   “是。”   ......   五日后。   傍晚暑气蒸腾,霞光将云层染成一片橘红。   桃星流正在吃草,脑海中的系统忽然叮咚一声。   【恭喜宿主,反派恋爱值已达99。请宿主再接再厉,将恋爱值提升至100!】   他愣了下,不忘嚼完嘴里的莴笋叶,水红的唇瓣恍若兔子般一动一动。   【啊,怎么忽然就99了?】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亲亲吃草的样子格外迷人吧!】   桃星流:......   桃星流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去,果然,眉眼狭长的男人正倚靠在房间门边,唇带笑意,不知看了他多久。   是谢臣。   他今日穿了一身很正式的暗色蟒袍,衣袍处坠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小印章,印章底部刻有精致桃花。乍一看去,像是把桃星流拴在了腰上一样。   桃星流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就如同被饵钓到的小鱼,瞬间上前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很好奇地问:“谢臣,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啊?”   “你要去篡位吗?”   “....”谢臣笑了下,理顺他的额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篡位的可不是我。”   “皇帝急诏,我是去赴约的。”   桃星流似懂非懂地点头,很自然道:“那你等等,我吃完这斤莴笋叶就来,很快的。”   谢臣面不改色:“今日暑热,桃桃就在督公府等我吧。”   桃星流一顿,没说话。他喝了口蜜饮,嚼完那斤莴笋叶后,才轻飘飘地看了男人一眼。   对上那双琉璃般清透潋滟的眸,谢臣神情微僵。半晌,才叹息般笑了:“好吧。”   “是皇上昨日得知柳桑意图造反,请我去瓮中捉鳖。”   桃星流瞪他:“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他武功高强,足以自保去看热闹了。   谢臣摇头:“此次兵变规模不小,且柳桑在玉京外养了近千亲兵,我与皇帝竟都从未发觉,这极其不符合常理。”   他的眉不自觉微皱:“我总感觉,这次会有些变故。我留了五百锦衣卫在督公府外,你呆在这里更安全些。”   桃星流伸手碰了碰那个桃花小印章,系统的声音也响起。   【这应该是主角攻生命受到威胁,世界给他的最后一次眷顾。】   桃星流的心定了定,问:【是不是谢臣死了,我也会死?】   【是的,宿主。】   桃星流似乎找到了理由,抬起头,格外理直气壮道:“不听,我就要去。”   “我是桃桃大侠,在哪里都很安全!”   他的神情无所畏惧,落在谢臣眸中,仿佛灼灼桃花,勇敢热烈地燃烧,引起心脏一片战栗。   ——他总是无法拒绝他的。   “...好。”谢臣叹息着笑起来,点头拉着人往库房走。   他吩咐小太监将里头所有软甲都摆出来,而后一层又一层地仔细给桃星流套上。直到劲瘦的腰肢比原先粗了三分之一,谢臣这才停下,满意地看着面前变身双开门的桃星流。   “这样勉强够了。”   双开门桃星流:“......”   男人牵住他的手,笑意忍不住自眸中弥漫,轻声夸道:“很好看......嗯,英武有力,特别可靠。”   系统不知近来看了什么,立刻咏叹。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好一位高大漂亮的桃桃少侠!】   桃星流咬牙,捏住谢臣只穿了一层软甲的上身,一把将人外袍也扒了:“不公平,你也要穿!”   片刻后。   谢臣仿佛四开门冰箱立在门口。   系统又一次咏叹。   【反派是一位魁梧的男子,双臂有力、步履稳健,恍若四开门冰箱,好一个能让桃桃少侠依偎的宽大肩膀!】   桃星流和谢臣四目相对。   几瞬后,二人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桃星流眼眸弯起,还真的依偎进谢臣怀中。从背影看去,仿佛一只冰箱找到了另一只冰箱,矿矿的,好安心。   他们竟就真的这样去了皇宫。   桃星流笑了一路,等跨过奉天门,这才略微收敛起笑意,老老实实地跟在谢臣身后。却发现谢臣本就宽直的肩膀被软甲撑得更夸张,完全挡住了桃星流的视线。   触目所及,唯有那宽阔到惊人的肩膀。   ......怎么办,又想笑了。   皇宫寂静肃杀,显然早已准备好迎接柳桑的兵变。   他们走进寝宫,脸色虚弱的皇帝倚坐在桌前,抬起眸,在看见谢臣高大的身形时一顿。   “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   谢臣面不改色地带着桃星流站在皇帝身旁。半晌,皇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怪,再看一眼。   皇帝咳嗽两声,随侍太监立刻奉上热茶。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道:“看不出来,言渊竟也贪生怕死了。”   谢臣沉稳道:“陛下说笑了,是人都怕死。微臣也是人,自然无法免俗。”   皇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身后的桃星流却眼尖地看见这皇帝锦袍下,分明也露出了软甲的形状,立刻偷偷摸摸地狠瞪了他一眼。   皇帝也怕死得很,装什么装?   鼻尖传来一股沉香气息,比往日更清甜,似乎加了什么鲜花香料。   谢臣微微皱眉。   皇帝出神地望着寝殿外暗下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没过多久,他们都隐约听见了阵阵呐喊声、马蹄声、急令声......   柳桑来了。   寝宫内此时遍布锦衣卫和皇帝的近身暗卫,不多时,一个浑身鲜血的锦衣卫急速进来,跪下禀告:“陛下,督公,此次兵变三皇子藏在军中,格外振奋军心,且叛军内还有火药武器,请陛下和督公移步密道,暂作躲避!”   皇帝又咳嗽了声,冷笑道:“想不到朕这个儿子,竟也有如此悍勇的一面。”   “朕乃天子,为何躲避?”   谢臣适时出声:“宫中也有火药,宋齐,不必留手了。”   宋齐:“是。”   他转身离去,很快,宫外传来阵阵巨大的爆炸声。士兵们的惨叫不绝于耳,桃星流听得心生一股难言火气,环视宫中所有人,却只看见一张又一张毫无波动的脸。   桃星流心头微寒。   忽然。   温热宽大的掌心握住了他的手。   身前的谢臣没有回头,却仿佛后脑长了眼睛,安抚而温柔地捏了捏他冰冷的指尖,又递过来一只小印章。   是那个桃花印章。   温热的,触手细腻。桃星流捏住印章,缓缓吐出胸口火气。   那手却又继续在他掌心缓缓写了几个字:二皇子。   二皇子?   桃星流疑惑眨眼,心说二皇子不是在牢里么。下一秒,寝宫外猛地传来士兵欢呼的声音。   血腥味和硫磺味扑面而来,锦衣卫们押着一名浑身狼狈、下身空荡的男人走进来,宋齐恭敬行礼:“陛下,督公,叛军皆尽数清除,次辅林大人死于弩箭,余下者皆束手投降。”   皇帝点头,虚弱道:“将止明放开,你们都出去。”   锦衣卫们听令退下,前去收拾战场。偌大的寝宫寂静无声。   半晌,柳桑抬起一张烟熏火燎的狼狈脸颊,恨恨地看向皇帝。   皇帝与他对视,苍白的脸上神情平静:“怎么,你还恨上我了?”   柳桑没了双腿,也无人搀扶,只能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以双臂支撑身体。闻言嘶声笑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不恨我败了。”   “我只恨当初下毒时没有狠下心,彻底毒死你。”   柳桑怨毒地看着皇帝:“你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更不配当一个君王!你可知道,那些仙丹都是我与谢臣特地送你的毒药,哈哈哈哈哈,蠢货,是不是吃得特别开心,你时日无多了——”   噗嗤。   弩箭猛地射穿柳桑胸膛。   他嘴角溢出鲜血,箭上沾了毒药,不到半炷香,曾经狂妄骄傲的三皇子就这样七窍流血、身下失禁地彻底死去。   暗卫悄无声息地拖走柳桑尸体。   半晌,皇帝放下手中弩箭,浑浊双目看向谢臣。   还未开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喧哗声。紧接着,一道本该在牢狱中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衣衫整洁的二皇子柳韦知上前,无视殿内地上的鲜血,跪下恭敬道:“逆贼已诛,请父皇写下退位诏书,儿臣必将尊父皇为太上皇,享富贵清闲!”   与此同时。   谢臣也带着呆呆的桃星流走到二皇子身后,同样行礼道:“请陛下退位让贤。”   寝宫内,除了皇帝的禁卫,所有锦衣卫都跟着下跪,齐声言道:“请陛下退位让贤!”   声音回荡在殿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此刻,柳韦知占尽所有优势,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神情几乎势在必得。   这竟是一场局中局。   皇帝转了转眼珠。   半晌,那张苍老的脸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谢臣眉头又一次皱起。皇帝看着他,虚弱道:“言渊,我给你的虎符,你也交给若瑾了?”   谢臣沉声道:“陛下,二皇子性情温和,颇有治理才干,如今的大庆需要这样的帝王。”   话音落下,皇帝一愣,竟是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奇道:“你一个心狠手辣的太监,一个被天下唾弃惧怕的奸臣,一个拿满门性命苟且偷生的小人......也配谈百姓?”   “谢言渊,你真以为自己批了层人皮,就能当个人了?”   谢臣听多了此等辱骂,依旧面不改色。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破风声。   ——砰!   一道双开门背影猛地蹿出去,狠狠一脚将皇帝踢下软榻。桃星流瞪着一双漂亮眼睛,怒道:“你再骂?”   谢臣一愣。   下一秒,他看见皇帝忽然按下手边一处凸起。   心头骤然收紧,谢臣下意识上前将桃星流揽进怀中,按住他的后脑。而后,砰的一声巨响!寝宫竟落下数道石门,硬生生将所有人都密不透风地困在了里面!   谢臣一惊,冷厉看向地上的皇帝。   皇帝笑起来,咳出一点鲜血,目光却出奇的亮。   是回光返照。   他脸上充斥着濒死的疯狂,笑吟吟地看着殿内无措的众人,有锦衣卫慌张道:“督公,我的内力没了!”   “我也是,浑身都酸软,怎么办?”   谢臣回忆起那古怪的沉香,倏然明白了一切。   香料有毒,原来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打算让他们活下去——他察觉到自己寿数将近,竟想让所有人给他陪葬!   谢臣皱眉:“都闭气!”   然而已经太晚,锦衣卫们纷纷倒下,只有皇帝的暗卫沉默屹立在原地,柳韦知只慌了一瞬,便跪下道:“父皇,是儿臣贪欲不足,请您放过他们,儿臣愿以死抵罪!”   皇帝又咳出一点鲜血,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观察着他们临死前的丑态,始终一言不发。   下一秒,他忽然愣住。   乱作一团的寝宫内,还有两道身影始终不曾倒下。一个仿佛双开门冰箱,另一个像四开门冰箱。   谢臣吃了那颗牵机草炼出的丹丸,自然百毒不侵。拿起手边长枪,猛地上前与皇帝暗卫打作一团。他善用毒,很快将数十个暗卫纷纷打退,毫不留情地割断众人喉咙,斩草除根。   桃星流则气势汹汹地走到皇帝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解药呢?拿出来。”   皇帝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没事。   但他依旧不慌张。   死到临头,有何慌张?更何况这座皇宫藏有无数机关,是历代皇帝才能知晓的最深秘密,谢臣再如何权倾朝野,也对此一无所知。   皇帝艰难地伸手,又一次按下某处凸起。   ——咻!   桃星流被人一把扯进怀中,猝不及防地闻见熟悉的皂角香。   男人将他压在身下,挡住了所有疾速射来的细密箭羽。桃星流想挣扎,却被他难得强制地压住,下一秒,又一轮弩箭袭来。   谢臣的嘴角溢出点鲜血。   他们的距离很近,男人狭长的眸看着桃星流,声音很轻地说:“是我错了。”   “早知道,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跟来。”   桃星流睁大眼,看见他的背后插满了无数箭羽,那些软甲挡住了大多数攻击,谢臣只是轻伤,此刻有点像一只滑稽的刺猬。   但桃星流笑不出来。   因为他忽然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箭羽攻击结束,谢臣一言不发起身,来到皇帝面前,一刀狠狠刺穿他胸膛。皇帝嘴里嗬哧冒出鲜血,脸上却依旧笑着,瞪大双眼:“晚了...这是最后一层机关,哈哈,你们都死吧......”   谢臣面无表情地砍下了他的头颅。   与此同时,头顶忽然倾倒出无数汽油。   下一次攻击,必然是火。   他们即将通通葬身火海,给皇帝陪葬。   是他错了,竟将皇帝这个曾经杀光亲族的疯子当成了病老虎,忘记曾几何时,他也要用满门性命才能换来一次苟且偷生。   ......是他大意。   谢臣狠狠咬牙,而后拉起桃星流的手,迅速来到封闭的门前。脚下鲜血弥漫,他不忘扯下干净的衣袍一角,想给桃星流蒙上眼鼻。   桃星流摇头,轻声道:“噩梦那晚之后,我就不怕血了。”   “谢臣,我有你,我不怕了。”   谢臣的一颗心骤然酸涩。   他忽然上前,猛地将桃星流死死抱住。   只一瞬,便放开。   石门呈封闭形,质地坚硬,谢臣倾身听了一会儿,忽然拔出匕首,猛地刺入一道极为细窄的缝隙中。而后,狠狠往下一撬!   哐当。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那石门的砖落下,不知是哪一朝的工匠制作,里面竟是巨大的木制门闩。   ——打开它,桃星流就能活下来。   头顶又一次落下细密箭羽。   谢臣反应极快,面不改色地将桃星流强行抱在怀中,完全护住了他。桃星流气急,竟挣不开他如火钳般的双臂。   “谢臣!”   谢臣的软甲已经烂了,无数锋利的箭尖深深刺入背脊,鲜血很快滚落浸湿背后,滴答汇聚成小片血泊。   谢臣却气息不变地嗯了声,死死抱着桃星流,伸手捂住他的口鼻,平静道:“我没事。桃桃乖,别动。”   又一轮箭雨过去。   谢臣终于松开怀中人,漆黑眼瞳看着那根门闩,脑中思维因为失血过多有些迟缓。   桃星流看见他背上遍布的箭羽,忍住酸涩鼻尖,立刻转过身,凑到那根巨大的门闩前。   “桃桃!”   谢臣瞳孔一缩,想将人拽出来,害怕其中藏有机关。却见他低下头,一口狠狠咬在了那根木头上!   水豚的牙齿咬合力惊人。   下一秒,桃星流竟将那根木头生生咬断了!   “呸呸呸!好老的木头!”   桃星流赶紧吐掉木渣,水红色的唇瓣开合,竟然完全没有受伤。   谢臣罕见一呆,下意识伸手摸他的舌尖想看有没有伤口,桃星流却朝他得意一笑,潋滟的眸亮得惊人:“谢臣,你放心。”   “我是桃桃大侠,有我在,我们就不会死!”   桃星流转身,将背后全是伤口的男人移到一旁。而后猛地将殿中桌椅拖来,猛地砸在那石门上。   石门失了门闩,很快就被砸出一条缝隙。殿外的夜风吹来,几秒后,宋齐的声音激动响起。   “门动了!!”   “兄弟们,继续砸!督公和桃千户肯定还在等我们!”   “砸!”   桃星流激动地应了几声,又侧头,笑着看向谢臣,亲近地蹭了蹭他的下巴:“你看,锦衣卫们都在努力呢。”   “我早说啦,你先前不应该那样对他们,瞧,现在是不是知道错了?”   谢臣出神地看着他漂亮的眉眼,半晌,才面色苍白地点头:“是,我错了。”   他们靠在门前,静静地等待门开。在这期间,桃星流还不停跑上跑下,将殿内所有活着的人都拖到了门边,一起等待。   柳韦知浑身无力地靠在侍卫身上,勉强行礼:“多谢义士,待吾等出去,必定......”   他话音未落,石门还未完全打开,只露出一个勉强通人的狭窄口子。   头顶忽然落下一缕火星。   ——哗!   来不及了。谢臣瞳孔一缩,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桃星流猛地推了出去。   下一秒,大火熊熊燃烧,火舌瞬间舔舐上他满是伤口的背脊。   “谢臣!”   几乎是立刻,狼狈摔到外面的桃星流回身,大力抓紧谢臣的手臂,片刻后,一把将男人也拽了出来。   “桃千户!”   “督公!”   谢臣已经临近昏迷,桃星流咽下惊惶,冷静抬头看向众人:“里面还有许多人活着,立刻撞门,汲水救人!”   “是!”   大火猛地燃烧,众人有条不紊地开始救火,石门大开,二皇子被救出来,猛地咳出一口黑灰,大口喘息了起来。   众人再抬头时,却已找不到桃星流的影子。   哗啦水声响起。   太医院此时没有人在。   桃星流找不到医生,只好将水浇在谢臣脸上,冷静地叫他:“谢臣,你醒醒。”   “你说话。”   “......说话。”   谢臣依旧昏迷,桃星流将他翻过身,看见他靠近心脏的地方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谢臣被箭射中了心肺,却不知何时将箭拔了出来,没让他看见。   火舌将他的背脊烧得可怖,桃星流看着那道足以致死的伤口,半晌,才很冷静地说:“你骗我。”   他明明说过,他没事。   男人忽然轻微动了下。   桃星流一怔,低头去看,谢臣竟睁开了眼,狭长双眸定定看着他。仿佛为了他这声委屈的质问,自无尽的死亡中挣扎醒了过来。   “......没骗你。”   他声音很轻地说:“我爱你。”   寂静弥漫,皇帝寝宫走水,加之兵变,今日玉京热闹得很,重重火光将整个夜空都照亮。   比那晚谢臣给他放的烟花还要漂亮。   可热闹无法传到这个小角落。   燃烧的火焰照亮桃星流的脸,他的眼睫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浸湿,整个人却依旧很冷静。   谢臣的瞳孔有些涣散,依旧执着地望住他,仿佛此刻就是世界毁灭的前一秒,此时,就是吐露心意的最后时刻。   他声音平和地说:“桃星流,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督公府的书房内,放着我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还有一枚虎符,你拿着它们。天上地下,何处都可容身,江河草原,遍地皆是故土。”   “我这一生不择手段,沾满无数鲜血,死后应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却何其有幸,能遇见你。”   到最后,谢臣的声音已经轻到快要听不清。   心脏回光返照般狂跳着,连带着声音生理性在颤。   谢臣靠着那个唯一的,仅存的执念,怔然出声。   “......桃桃,我拿这些,能不能换你一个吻?”   “......”   桃星流摇头,很冷漠地说:“不亲。”   “我不喜欢你了。”   “等你死后,我马上找个人嫁了。”   “我找宋齐,我带着督公府的所有钱嫁人,我让你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谢臣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傻子......你是男子,如何嫁人?”   桃星流已经哽咽,却依旧冰冷:“我漂亮,我这么漂亮,多的是人娶。”   “你死了,我每年嫁一个,嫁到死。”   谢臣又笑起来,身体的热度却在缓缓流逝。   鲜血染红衣袍,桃星流终于忍不住汹涌落下泪来,不停点头,去贴他微凉的薄唇:“我、我亲你。”   “那说好了,谢臣,你要让我当你的唯一。”   被万人唾骂的太监沉默几秒,忽而将人圈紧,毒蛇般死死绞紧他身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子,你早就是我的唯一了。”   下一秒。   回光返照的男人双手倏然垂落,没了呼吸。   与此同时,桃星流脑海中传来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成功将恋爱值提升至100!获得第二次生命!】   【破碎小世界2重新构建,结缘成功。】   【检测到反派已失血死亡,宿主,你想救他吗?】   桃星流一愣。   随后是绝处逢生的不可置信:【我能救他?】   系统:【可以呀,你和我前任宿主一样,身上功德很重,可以不用一命换一命。】   【经检测,宿主桃星流在江州捐赠一千两白银,并促使反派杀了十一名贪官,拯救江州数万百姓性命。】   【恭喜宿主,可用功德给反派续命十年,之后亦可做善事积命哦!怎么样,换吗?】   桃星流狠狠抹了把眼泪:【换!】   【长生,你真好,谢谢你。】   【还好啦,】系统害羞道:【桃桃大侠,祝你和反派永远幸福哦!】   系统的声音消失。   很快,微不可见的红光自谢臣身上亮起。   太医院门外忽然传来阵阵喧闹声。   “桃千户,可算找到您了,我将太医抓来给你和督公看伤了!”   “桃千户,你没事吧?怎么眼睛红红的?”   “难不成是被火熏了眼睛?”   谢臣睁开眼,眸中还残留着一丝温柔。   听见锦衣卫们带着喧闹的声音,他罕见地怔了怔。   分明记忆的前一秒,还是不甘与遗憾......   桃星流确定他没事后,心中被骗的火气立刻冒出,瞬间将人从怀里甩了出去。   他神色如常地上前:“我们都没事。”   被毫不留情甩在地上又爬起的谢臣:“......”   锦衣卫们见状,也不敢说什么,呐呐就要离去。桃星流跟着他们走,右手却忽然被人一把握住。   温热的,熟悉的。   布满硬茧的掌心。   桃星流没有回头,任由谢臣牵着。火光映亮他潋滟带笑的眼眸,他的声音一如初见,透着矜傲与呆气。   以及,一丝爱人间特有的亲昵。   “走吧,我们回去。”   回到烟火人间,回到俗世凡尘。   回到有你在,才会让我感到温暖和有趣的,热闹世界。   身后的男人却问他:“桃桃,我能不能再吻你一次?”   “......”   “不亲的话,我能不能娶你?”   “......你闭嘴!”   谢臣终于笑起来。   ——这个世界是如此吵闹灰败。   只有你在,才会让我感到温暖有趣。   -   九月底。   宫中兵变彻底过去。二皇子柳韦知登基称帝,封号仁,自此开启了大庆又一轮的王朝统治。   而以谢臣这位权倾朝野的宦官为代表的东厂势力,也由他的辞官开始,彻底落下帷幕。锦衣卫从东厂疯狗变成了真正直属皇帝的权力机构。   柳韦知感念二人救命之恩,特地准许谢臣辞官出宫,并未有丝毫过河拆桥之意。   交上虎符,二人走出大殿,并未坐马车,一路缓慢行至玉京城门前。   已是夏末秋初,风裹挟着凉意,将桃星流碧绿的发带吹起,仿佛翻飞的蝴蝶翅膀。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今日穿得和初入玉京那日一样,浑身湖水般的碧绿。   谢臣抓紧他的手,仿佛抓住了这只轻盈的蝴蝶。   狭长的眸印出一道漂亮修长的身影。他笑着问他:“桃桃,我们去哪?”   头顶蓝天白云,微风吹来花香,仿佛另一个时空的林珠也在笑着注视着他。   少年一身水绿衣衫,艳若桃李的脸回首,笑着说:“去江湖。”   “去当真正的桃桃大侠!”   芸芸众生,熙攘人间,落入情与爱的滚滚红尘中,桃星流终于变成真正的人类。   林珠教会他痛和遗憾,而谢臣教会他爱与温暖。   生命长短起伏,缘分聚了又散,分离与相遇是常态。   但桃星流爱过,也正相爱。   所以前路只管前行,我们手牵着手,就不会再次走散。 第37章 番外   桃桃大侠雄心壮志, 奈何初入江湖便遭遇滑铁卢。   事情的起因是在一间客栈。   谢臣家产颇丰,听桃星流说从未见过沙漠,便决定自玉京一路前往漠北。因中途路过江州, 二人还故地重游,下船游览了一番街景。   如今江州贪官死绝, 新上任的官员风格和柳韦知一样,都是一心为民的实干派, 以至于一路过来,百姓不再愁苦, 坊间井井有条,已然开始恢复元气。   桃星流也很开心,拉着谢臣在集市疯玩了半天, 洒出去大把银子。等夜色降临,这才困倦地被谢臣牵回客栈。   “天字一号房一间,客官,您二位楼上请!”   小二热情的声音唤醒桃星流, 他看着面前豪华宽敞的房间,眼睛一亮:“谢臣,你真有钱。”   想他第一次住客栈,住的可是最次的大通铺呢。   谢臣挑眉, 将钱袋放回桃星流怀里,纠正他:“是你真有钱。”   桃星流捧着银子笑:“好了好了, 是我们真有钱。”   谢臣便也忍不住笑了, 亲了亲他温热的唇, 又将二人行李放下, 问他:“想泡水吗?”   桃星流点头,谢臣便叫小二提来热水。这间客房在三楼, 面积确实很大,光是浴盆就有数丈宽,能容纳至少两个成年男子。   谢臣在浴室里帮桃星流捣鼓泡澡水——近来桃星流看了篇游记,里头讲若是将新鲜花瓣洒在水面上,泡澡时便能闻见花香,格外惬意。   桃星流很喜欢这个法子,于是谢臣每日都要买许多新鲜花瓣,备着给他泡澡用,今日也是如此。   桃星流看着谢臣勤勤恳恳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有点饿了,便下楼想买点零食糕点。   刚走到一楼走廊处,腿边忽然传来一阵力道微小的拉扯。   桃星流一顿,低头看去,发现是个脏兮兮的瘦弱小孩子。   也不知是如何混进客栈的。   桃星流蹲下身:“怎么了?”   小孩愣愣地看他:“哥哥,你真漂亮。”   桃星流淡定:“我知道。所以怎么了?”   小孩:“......哥哥,我好饿,你能不能给我买一个馒头?”   桃星流点头:“等着。”   他起身想走,小孩却又拉住他,怯怯地说:“哥哥,我弟弟还在后面,他、他饿得快死了,你能把他抱进来吗?我抱不动。”   桃星流瞬间皱眉:“这是府城内,竟还有快饿死的人?你带我去看。”   他思索着是不是最近又出现贪官了,跟着那小孩从后门出去,一路来到偏僻巷口。谁知再一眨眼,小孩儿忽然不见了。   巷口处忽然出现一阵浓郁奇香。   桃星流再呆也明白这是被人下套了。   他神情沉下来,原本灼灼如桃花的眉眼骤然清冷,透出碎玉般的寒意,比月光还叫人不敢唐突。   拿乞儿当诱饵?   桃星流脚尖一点,下一秒,倏然出现在躲在巷口的两个中年男人面前。   那二人一惊,霎时吓得要跑。   桃星流武功何其高强,一脚便将其中一人狠狠踢出几丈远。再追上另一人,狠狠将之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踩碎了他几根肋骨。   混合着带血的求饶,桃星流听懂了此番事因——原来竟是因为他白日在坊间出手太阔绰,长相又太漂亮,这二人以为他是谢臣养的禁脔,逼那小孩骗他过来,再用药迷晕他,卖进南风馆中。   ......什么禁脔,谢臣是他正经的男朋友!   桃星流没废话,将这二人丢到衙门口,脚尖一点,便回了客栈。   等他走进房间时,谢臣刚刚洒好桂花花瓣。   馥郁的香气氤氲,桃星流将不愉快的事情抛之脑后,瞬间钻进热气蒸腾的浴室,蹭了蹭谢臣的脸。   “谢谢督公。”   他还是喜欢叫谢臣督公,一双眸在水汽中显得潋滟。谢臣喉结动了动,想如往常般离开。   ——在一起到现在,他们除了牵手接吻,还从未有过界之举。   谁知下一秒,面前的人脸颊骤然变红。   桃星流似乎也对身体突如其来的燥热很意外,呆呆地摸了摸脸。   几秒后,才说:“谢臣,我忽然好热。”   谢臣一愣。   桃星流也愣了,忽然想起那股异香,难得迅速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只解毒,不解媚.药!   谢臣看出不对,猛地皱眉,一把捧住他莹白的脸:“怎么了?”   “难不难受?我去叫大夫?”   他狭长的眸专注地看过来,全是担忧与在乎,映出此刻桃星流嗔艳的神色。距离很近,那股熟悉的皂角香混合着桂花馥郁的香气,涌入鼻尖,令桃星流莫名口渴。   ......好想喝水。   脑子被水雾搅得混沌一片。   桃星流忽然低头,本能般咬住侧脸那只温热的手掌。   谢臣一僵。   指尖有点粗糙,茧很硬,刮痛他嫩.红的口腔。   桃星流淡眉微蹙,用了点力,报复似的咬住那点茧。   而后,磨牙般蹭了蹭。   谢臣:“......”   男人骤然发力,一把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他们距离更近,桃星流对上一双幽深黑眸,与此同时,有只手解开他腰间的绸带,轻轻一抽,真丝外袍霎时间如花一样散开。   谢臣声音喑哑,摸到他顶.部一点濡.湿,便很冷静般地笑了。   “桃桃,我让你舒服,好不好?”   他从前也问过这个问题。然而此刻桃星流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不一样的。   ——肌肤相贴,唇齿交缠,是心意相通的爱人间才可做的事情。   桃星流被陌生的情.潮冲刷得脸颊晕红,心脏狂跳,但他依旧盯住那双眼睛,向来清亮的声音带了些沙哑,宛如吞进一捧细碎含玉的白雪,尤为动人。   他问:“谢臣,你爱我的,对不对?”   谢臣又笑了:“对,就算你现在让我去死,我也甘愿。”   桃星流迟钝地摇了摇头,小动物般依赖地靠在他肩上,呼吸略微急促,很轻地说:“不要死,要舒服。”   “谢臣,我们一起舒服。”   谢臣呼吸一窒。   半晌,深深低下头去:“好,要舒服。”   ......   水声哗啦啦响起。   美人跌入热水,溅起雾气,沾湿满身花香气息的水珠。男人抬起他下巴,贴住唇瓣,骤然往舌尖深处探。双手掐住细韧的腰,换来几声吞咽和急促呼吸。   “谢臣。”   桃星流仿佛落入水面的一捧月光,浑身莹白。谢臣动作未停,亲吻也未停,声音嘶哑地应:“...我在。”   “怎么了?”   浸泡在爱欲中的人不懂掩藏,诚实地说:“没什么,就、就是夸一下你。”   “好舒服。”   “......”   手中动作更重,桃星流脸颊绯红也更重。桂花香将二人包裹缠绕,桃星流的头发已然完全浸湿,墨色青丝贴在瓷白的皮肤上,恍若摄人心魄的水妖。   他忽然一把将谢臣按住,仰起头,水红色的唇瓣平缓着呼吸。   半晌,才回过神似的,气喘吁吁地又凑过来,亲昵地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亲着亲着,谢臣察觉到又一次情动。   桃星流低下头,没有丝毫人类的羞耻,潋滟漂亮的桃花眼弯起,很诚实地说:“谢臣,还要舒服。”   谢臣:“......”   他骤然笑起来,向来冷厉的眉眼似乎也被面前的美人软化。唇和舌温热,似乎都能成为令爱人快乐的武器,谢臣浸在热水中,与桃星流十指紧扣。   子时过半。   窗外是漆黑深沉的夜色,窗内是荡漾动人的春色。水声再次响起。   烛火中,他们又一次用力拥住了彼此。   ......   时间如风,一晃而过。   等桃星流自漠北边走边玩,一路直到草原后,春夏秋冬又变幻了几轮。   几年前的滑铁卢被他谨记在心,就算后来谢臣难掩狠毒本质,找去将那二人杀了,桃星流还是时不时疑神疑鬼。   直到他们真正抵达草原。   ——大庆的草原,与桃星流上一世很不同。   无关水草是否丰沛、天气是否暖和,只一眼,他便知晓,二者是不一样的。   桃星流站在毡房门口,安安静静地看了许久面前景色。身旁的谢臣与他十指紧扣,半晌,轻声问:“和委内瑞拉不一样吗?”   在一起后,桃星流早已将前世的一切都告诉了谢臣。   桃星流摇头,脸上并未见怅然。反而长舒口气:“是不一样,但那又如何呢?”   他轻快地笑起来,明艳的眉眼看向谢臣,比远处的霞光更动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景不一样,但我的心一如初见。”   顿了顿,桃星流得意地朝谢臣眨了眨眼:“怎么样?谢臣,我如今可不是从前那个没文化的桃大侠了哦~”   时间过去,桃星流却丝毫没有改变。他依旧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带似蝴蝶般翻飞,穿着明快色彩的衣衫,神情生动而鲜活。   这一路走来,他们救过被乡绅欺负的穷苦人家,偷过贪官府中藏起的无数珍宝。他们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多管闲事,也被人跪下哭着磕头说千恩万谢。   滚滚红尘,他们一同踏入其中。   品尝着酸甜苦辣,再从中寻找到真实的自己。   谢臣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桃星流洗净的人。   他笑了笑,很珍惜地吻住桃星流,温柔道:“你才不是没有文化。”   他的智慧与狡黠,都藏在那颗琉璃般清澈透明的心中。   ......   今日草原天气不佳,似乎要落雨。   二人正要钻进温暖的毡房,忽然,桃星流看向不远处:“谢臣,那里是不是有一对母女?”   谢臣抬眼看去,倏地一顿。   碧绿的草原上,一对母女骑着马正朝他们而来。不多时,那马儿便停在了桃星流二人面前。   女人翻身下马,抬起一张文静柔顺的脸,身后是面容清冷的女孩。   “这位少侠,我们途径此地,见天色阴沉,想躲一躲雨......”   话音未落。   女人怔愣地看着桃星流身后的谢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你......”   谢臣抬手,平静行礼,心下却觉得凑巧:“嫂嫂。”   ——竟是从前兄长嚷嚷着“心意相通”、又逼迫和离的那位妻子,名叫曾清璇。   曾清璇点头,略微局促地牵着女儿的手。谢臣的目光落在那女孩脸上,瞳孔忽然一缩。   这女孩......眉眼与兄长有八分相似。   他骤然抬眼去看曾清璇,却见女人露出一个笑容。   猛烈的风夹杂着细雨吹来,谢臣听见她说。   “没错,这是我和你大哥的孩子。”   ......   暴雨过后,天色蔚蓝如洗。   曾清璇母女已经离去许久,桃星流将茶杯收起,戳了戳怔然的谢臣。   “谢臣,你怎么了?”   谢臣回过神,抓住他的手。   半晌,才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发觉......原先的我,究竟有多一叶障目。”   他回忆起曾清璇的话。   “你大哥是故意的。”   “他早已察觉到谢家的不对,也察觉到先皇的怀疑......那时,我刚好有了阿玲,他不想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跟着谢家陪葬,便逼着我和离。”   “我也是后来听闻谢家灭门惨案,才知晓他用意。他死后,谢家死士将他所有的积蓄和一封信交给了我。我才得以来到草原,独自养活阿玲。”   心意相通......   原来,是真的心意相通。   不是假的。   谢臣看着桃星流,忽然凑过来,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桃星流眨了眨眼,长睫下的瞳仁水色粼粼,仰起头安静地让他亲。   温热的唇交缠,他们宛如取暖的小动物般挤在一起,挨挨蹭蹭。桃星流的锁骨被亲得有些痒,不由得笑起来,仰着脖子往后倒:“欸,谢臣,别舔呀......”   十指紧握,男人解开他的锦袍,宛如剥一只荔枝那样,耐心温柔地将人剥开。   “桃桃,我爱你。”   他不厌其烦地说。   桃星流便也立刻回应:“我也爱你......”   “等、等下,痒......”   毡房内倏然响起暧昧水声。   刚在一起那会儿,桃星流还不会害羞。可大概是见得多了、在红尘间历练够了,他忽然意识到,从前那样是令人羞耻的。   于是最近亲昵时,桃星流竟也扭扭捏捏起来,具体表现为:红着脸被吻、红着脸被咬、红着脸坐在床上,不敢看爱人的起伏。   谢臣笑得不行,心中的怅然如云般尽数消散。怀中的人好香,他忍不住去亲他柔软的长发,亲他长发间露出的温热耳尖,嘶哑的声音气息微乱,毒蛇般死死将他绞紧,一如当年。   他说:“桃桃大侠,你真可爱。”   江湖很大,四海为家。   但幸好此刻阳光灿烂,爱人温暖的手彼此交缠,于是游尽人间,再度回首,他们依旧是最好的他们。   ——心意相通,永生不变。 第38章   阮冬刚踏进疗养院大门, 手腕上的通讯器就微微震动起来。   冰冷金属门关闭,他停了一秒,动作有些不熟练地接通:“喂?”   南斯的声音隔着电流响起, 听上去很是温和:“阮冬,你在哪?”   阮冬一顿, 立刻明白他此刻就在附近,这么问不过故作试探。   但他还是很给面子地装乖, 怯声回答:“我在洛泽星疗养院,一楼大厅。”   军雌果然笑了:“今天周日, 怎么又去疗养院了?”   去照顾你那可怜的瘫痪绿.帽弟弟啊。   阮冬心中冷笑,往他名义上的未婚夫病房走,料定南斯不敢在这里胡来, 声音依旧轻轻:“陛下说,让我好好照顾受伤的二殿下......”   话未说完。   阮冬瞳孔一缩,腰间忽然传来一道巨力。   还没反应过来,他被一把拽进狭窄的储物间, 有虫猛地将他单手抱起,咔哒一声迅速反锁上了门。   明亮灯光洒落。   阮冬落入熟悉宽阔的怀抱,惊疑不定地抬头,对上军雌近在咫尺的棕榈色兽瞳。   “你......”   刚下战场的南斯笑了笑, 随手捏碎通讯器,凑过来温声问:“我提前回来了, 惊不惊喜?”   他的兽瞳呈放射状, 浑身气息也有些急躁, 显然还处于冰冷的厮杀情绪中, 不能惹怒。   “......”阮冬抿住唇,半晌, 点头露出个勉强乖顺的微笑:“嗯,惊喜。”   你战死就更惊喜了。   南斯嗤笑一声,神色依旧温柔,宛如戴着一张无法摘下的面具。   “雌父叫你来你就来,这么听话。”   他的目光落在阮冬柔软的针织衫上,眸底冰冷,状似调笑地问:“怎么,你也很期待我弟弟醒过来?”   阮冬被他问得心脏一紧。   ——南亚和南斯是帝国皇室的雌虫兄弟。   而阮冬,既是弟弟南亚将要举行订婚仪式的名义未婚夫,又是哥哥南斯背地里的偷情对象。   双面人生,堪称刺激。   他穿来这个虫族世界三个月,知晓他们徒有人类外表,本质却依旧透着原始丛林的残忍。而阮冬目前的身份只是二等星球平民,凭借着雄虫身份和B级信息素才被强行“征用”进了皇宫,不能惹怒任何一个。   倒不是怕死。   他只是对争吵和暴力有阴影。   沉默片刻,阮冬抿了抿唇,主动去牵南斯的手:“不是的......”   他的体温总是偏凉,莹润指尖触碰到南斯温热掌心,仿佛一片沉默轻盈的雪。   南斯心中难言的怒火,瞬间就被这雪浇灭了。   阮冬还在继续说话,低头露出一截柔白细长的脖颈,凭空添了几分委屈:“南斯,你也知道,我没办法违逆陛下命令。”   “我只是一只普通平凡的雄虫,如果没有B级信息素,根本不配和二皇子殿下订婚。”   “我连皇宫都没有资格住的。”   南斯兽瞳微动,缓缓看向怀中少年。   阮冬人如其名,气质如清冷寒冬,五官却恰恰相反。两汪漆黑瞳仁是湖面冻结的最后一捧碎冰,嘴唇是常年呈现的不健康浅白,仿佛一丛无人墙角处寂寥的野蔷薇。   自顾自盛开,又自顾自凋谢,透着颓靡腐烂的美。   南斯看得喉结一动,抱在他腰上的手用力了些,将阮冬掐得微微皱眉。雄虫不得不抬起脸,轻声挣扎:“疼......你轻点。”   那声音也是怯懦的,仿佛还没长出爪子的幼猫,亦或毫无威胁力的稚虫。   南斯心头破坏欲更重,甚至有点恶劣地想将他弄哭,尝一尝雄虫眼泪的味道。   但南斯在他面前向来装得温柔,于是只能强压下那股欲望,轻飘飘地笑:“谁说你不配。”   “宫里那些多嘴侍从,还是所谓的雄虫保护协会?”   他并不发脾气,淡笑着漫不经心在询问。可阮冬知道,身为世界大反派,南斯已经动了杀心。   他连亲弟弟都能害得瘫痪,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南斯靠近阮冬,仿佛闻一朵花那样闻了闻他的雪白侧颈,英俊眉眼专注温柔地看过来:“说说,我不在的这半个月里,谁欺负你了。”   “我给你出气。”   头顶灯光太亮,军雌高大的身形带来阴影,完全笼罩住怀中雄虫,神情看似纵容,却危险至极。   ——像是高高在上的主人,故意在家养宠物面前拿出肉食,以此测试宠物有没有磨灭凶性,会不会反咬主人一口。   阮冬眨了下眼,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有些害羞的笑:“你现在就在欺负我啊。”   “南斯欺负我了。”   “你要怎么给我出气?”   “......”   南斯一顿,针尖状兽瞳盯着他柔软如花瓣的唇,许久,才声音喑哑地哼笑了一声。   他捏他下巴:“你叫我什么?”   阮冬垂眸:“...南斯。”   南斯又是意味不明地一笑,手却顺着他的脖颈轻巧往下,动作熟练地钻进柔软的针织衫内,果不其然摸到一手光滑。   这雄虫......里面依旧什么也没穿。   阮冬像猫,看起来乖乖的,却在细节处颇为不拘小节。比如不爱用高端科技用品,比如不爱吃烫的热的食物,再比如,不喜欢穿太多衣服。   南斯与他厮混三个月,早弄清楚他的习惯,总爱不分场合地摸他。   粗糙的手掌划过皮肤,竟还要往下。   阮冬一惊,身体下意识弹起,倏然往旁边躲:“你疯了?”   他没想到南斯这么不禁撩拨,这里可是帝国特地为二皇子建造的疗养院,看似无虫,周围却遍布监控——他们的事万一暴露,南斯没事,他是会被送上绞架吊死的。   阮冬连忙推他:“医院有监控,陛下会发现的!”   他的那点力道根本不够看,南斯视挣扎为助兴,一把将人轻松抱上储物室的桌子,而后伸手,略带安抚地捏了捏阮冬后颈。   “放心,来之前我炸了疗养院的监控电路。”   他太熟悉这具身体,另一只手迅速摸到尾椎骨处的细韧顶端,轻轻一按,拨弄了几下敏感处。   快.感霎时令头皮发麻。   阮冬倏地滞住,浑身发软,脸色却又青又红。   ......他真想不明白,雄虫的尾巴到底为什么这么敏感?   简直丢人!   少年眼尾浮出绯红,勾勒出轻翘一笔,瞳仁却依旧透出害怕。   南斯顿了顿,毫无偷情自觉,不以为然地安慰:“别怕,不会有虫知道。”   就算有,杀了就是。   然而下一秒。   门外忽然响起亚雌护士的声音,令阮冬心脏一跳。   “唉,你说二皇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二皇子原先那么调皮健康,现在却......我看陛下担心得头发都白了。”   “二皇子瘫痪昏迷,大皇子却一次也没来看过他,还自顾自去了星际战场,啧啧......”   “嘘,别说这些了,你不要命啦。”   南斯瞳孔淡漠,恍若未闻。   那声音很快远去,怀里的雄虫坐在桌子上,却依旧吓得将头埋进南斯肩膀,一动也不敢动。   那心虚发怂的模样,看得南斯不由勾起唇角。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橙花香气,是雄虫散发的信息素味道。阮冬熔金色的细韧尾钩被他握在掌心,正不安晃动着,挣扎游动。   ......好香。   南斯瞳孔骤然一深,战场带来的高压副作用瞬间覆盖理智。他呼吸略急地低头,不再管阮冬细微的挣扎,一把粗暴撕开了他的针织衫。   ——呲啦。   军雌覆身过来,再次哑声问他:“你该叫我什么?”   阮冬被他死死抱进怀中,管不了这只疯狗,只好也将手伸进南斯衣领,猛地一抓,留下道道血痕。   他咬牙,在快.感到来之前,声音喑哑地开口。   “......哥哥。”   “南斯哥哥。”   ......   从洛泽星疗养院出来,阮冬已经换了一身崭新毛衣。   烟灰色的宽松款式,是临走前南斯亲自给他换上的,毛茸茸的高领堆在下颌处,露出一张素白冷艳的脸。   他们之间聚得突然,散得也快,将偷.情这一见不得光的词语诠释到极致。   南斯要回军部整理战果,忙得很,刚刚也照例没有做到最后。   连一个接吻也没有。   他们从不接吻,南斯只会凭本能舔舐他。   阮冬那时浑身都被舔过,瞳孔涣散地仰着头,尾钩终于轻微打开。军雌仿佛看见肉骨头的疯狗,立刻抓着尾钩按进脖颈处,感受到橙花香的信息素充盈大脑,兽瞳这才终于放松。   ——他刚下战场,这么急切地来找阮冬,不过是想用一用他的信息素而已。   就像使用一个没有生命和情感的娃娃那样。   阮冬缓缓吐出口气,低下头,沉默安静地往公寓处走。   头顶夜色笼罩。整个世界被蓝紫色霓虹和不断飞过的悬浮车围绕。阮冬抬头看向这片陌生苍穹,被巨大LED屏上的【雄虫XX阁下即将出演XXX】闪得眯起眼,又略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去。   无论来到虫族世界多久,阮冬都不习惯这样的喧嚣华丽。   他此时的模样与方才截然不同,高瘦的背影习惯性躲进阴影里,仿佛无声融进水面的一片雪花,毫无存在感。   洛泽星正是深夜,街上没什么虫,即便看见阮冬那张漂亮的脸和沉静的气质,也只会以为他是某个亚雌。   走着走着。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宿主,检测到反派恋爱值上升至30,请再接再厉哦。】   阮冬脚步微顿,踩碎几片街边枯叶,回忆起军雌浑不在意的模样。   半晌,他冷淡厌烦道:【不要播报了。】   【以后关于南斯的任何事,都不要再播报。】   系统愣了愣,声音倏然小小:   【......好嘟。】   -   另一头。   缓解了精神躁动的南斯登上悬浮车,迅速回到军部办公室,用时一小时。   冰冷的机械光扫描完虹膜,发出金属质感的欢迎声。   他脱了外套,没管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报告,先打开通讯器,切换到五颜六色的购物频道。   南斯思索着雄虫会喜欢什么礼物,手指毫不停顿地下单了无数豪华东西:最新款的悬浮车、各类游戏设备、各色时装首饰......地址都是阮冬的公寓。   利落付完款,他没再看消息,又一次专心投入了虚拟战场中。   等热汗淋漓地从模拟舱出来时,已经是五个小时后。   南斯打开通讯器,果不其然看见那个一团黑的头像发来回复——几秒的语音,外加几张悬浮车和游戏机的摆拍。   游戏机的屏幕色彩明快,显然玩得很是开心。   他点开语音,阮冬清冷带点糯的声音响起。   “谢谢哥哥,我喜欢玩这个。”   南斯站在洗浴室门前,按着语音条来回听了二十多遍,才将那通讯器一丢,缓缓走进浴室。   ……果然是只漏点好处就上赶着的浅薄雄虫。   热水洒落,南斯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地想,雄虫愚蠢又虚荣,只露出一点伪装的温柔,便毫不犹豫地任他索求。   他必定对他颇有好感。   又或者说——   阮冬这只雄虫,一定特别喜欢他。 第39章   三个月前的阮冬如果知道南斯的想法, 只会在心中冷笑虫子就是虫子,小脑必定发育不完全。   可惜命运弄人,阮冬三个月前跳楼自杀, 从坠落的第一秒就开始后悔。但他没等到自己被砸成一滩烂泥,反而莫名其妙穿进这个虫族世界, 连同人类身体也入乡随俗,长出了陌生尾钩和奇怪鳞片。   ——他变成了一只雄虫。   阮冬不想死。   但如今这副虫子身躯太陌生, 他也有点不太想活。   从疗养院搭乘悬浮车回到主星,关上公寓大门没多久, 商场VVIP配送器忽然敲响落地窗。   这所公寓位于46层,是皇宫“征用”阮冬后赠送的住所之一。智能家居机器球打开窗,蜜蜂形状的配送器立刻发出谄媚夸张金属音。   “贵客您好, 您订购的拉法星异兽皮毛、XT品牌最新悬浮车钥匙、【战争王座】全息游戏仓游戏柄......都已送达,请牵收~”   “虫神在上,愿您购物愉快,好运与您常在哦!”   落地窗自动关闭。   阮冬沉默看着这一大堆华丽闪亮的东西。   摸索半天打开游戏机, 他面无表情摆拍几张后,冷淡吩咐智能球:“扔储物室。”   “好的,阁下。”   家具球伸出机械臂,将所有礼物都稳稳揽住, 打开储物室大门,哗啦啦如倒垃圾般倒了进去。偌大房间灯光亮起, 塞满了这三个月里南斯送他的昂贵礼物, 堆积如山地摆在里面, 仿佛一座待虫光顾的宝藏。   阮冬看也没看一眼, 毫无留恋地往客厅走,蹲下来接水喝。   地板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又滑又恒温,赤脚踩着很舒服。阮冬没穿鞋,就这么蹲在公寓里的老式饮水机前,慢吞吞地喝冷水。   这座公寓位于虫族主星,面积颇大,不仅寸土寸金,且没有主星居住证的虫无法购买。按理说这样的住所配套设施应该是最尖端科技,但放眼望去,除了一个智能机器球之外,周围所有家具都简单到质朴,毫无科技气息。   就好像,房子的主人也知道这些都不属于自己,迟早会搬出去。   阮冬坐进落地窗旁的沙发,异兽皮毛瞬间柔软包裹住皮肤。他发送摆拍图片,找了半天,才找到录制语音的按钮。   “谢谢哥哥,我喜欢玩这个。”   发送完毕。   阮冬脱下精致的通讯器扔掉,疲倦地将头埋进沙发里,熔金色尾钩一动不动地贴在脊骨边,鳞片的触感让阮冬头皮一阵发麻。   他还是不太习惯自己如今是一只虫。   机器球飘过来,恭敬问他:“阁下,今晚想吃什么?”   “营养液。”   “好的,请问您想喝什么口味的营养液?”   “随便。”   “好的。”   喝完冰凉营养液,窗外霓虹依旧五光十色,雄虫出神片刻,爬起来进浴室匆匆洗了个澡,就又像猫一样躺回了沙发。   头顶灯光柔和洒落。   阮冬住了三个月,依旧不会给机器球设定任何程序。今晚睡过去前,他照例疲倦地对机器球说:“不要关灯。”   他怕黑。   “好的,阁下。”   寂静空荡的公寓,霓虹和柔光洒落在雄虫柔软的黑发上,他的睫毛很翘,闭眼时显得格外乖巧。   机器球拉着毛毯盖住雄虫肚皮,声音轻悄。   “阁下,祝您好梦。”   -   一夜无梦。   叮咚两声,阮冬被门铃噪音吵醒。   天光大亮,他迷糊了几秒,这才爬起来开门。抬起眼,是几张熟悉的皇宫面孔。   “阁下,日安。”   为首的雌虫侍从恭敬低头,似乎没看见阮冬困倦的神情,做了个请的手势:“五日已到,您该去皇宫输信息素了。”   阮冬顿了顿,点头:“等等,我先洗漱。”   “不必如此麻烦,”侍从笑眯眯地抬头,很体贴地看着他:“悬浮车上有豪华盥洗室,用品齐全,今早刚采购了最新香型的露水,一定很适合您。”   阮冬没说话。   几秒后,他戴上通讯器,沉默跟着雌虫坐上皇宫的悬浮车。单人房间内,机械臂端来漂浮着花瓣的热水,五花八门的洗浴用品摆在面前,侍从没说谎,这里的确很豪华。   和金子做的鸟笼没两样。   阮冬用清水洗漱完,面无表情看向窗外。通讯器忽然震动一下,他打开,果不其然又是南斯。   军雌呼吸略急,似乎刚从模拟舱出来。声音依旧很温和,问题依旧是——   “阮冬,你在哪?”   阮冬停顿两秒,忽然笑了。   真心笑的那种。   通讯器精致漂亮,是他们第一次在皇宫花园里鬼混完后,南斯送的。那时南斯舔着他清癯瓷白的腕骨,声音温柔地说:“这是还没上市的最新款通讯器,淡蓝色,很配你。”   “阮冬,别摘。”   阮冬假作意乱情迷地点头,知道里面装了定位器,所以每次南斯都能跟阴魂不散的鬼魂一样,无声出现在他附近。   但皇宫悬浮车里有定位屏蔽,此时此刻,南斯无法确定他的行踪。   所以他刚一上车,他就打通讯过来。   像只紧追不放的癞皮狗。   阮冬饶有兴趣地问:“你猜?”   “......”   话音落下,南斯沉默几秒,不怒反笑:“...阮冬,你居然会开玩笑?”   他语气温柔,仿佛对阮冬无尽纵容,有种深情错觉。阮冬垂眸,刚才冒出的情绪骤然消失,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转移话题:“我在陛下派来的悬浮车上。”   南斯刚回主星,不知道输信息素的事,闻言皱眉:“雌父让你进宫?为什么,昨天我确定销毁了所有监控。”   阮冬伸手揉烂桌上的花瓣,心想这还要问,当然是去给快死的未婚夫续命了。   想到这里,他瞬间没了闲聊心思,有些敷衍:“我也不知道。这里不方便讲电话,我先挂了。”   末了,为防南斯生气,他又乖巧添了一句:“谢谢昨天的礼物,我很喜欢。”   “南斯,我想你了。”   “......”   阮冬鬼扯完,不等回答立刻挂断电话,闭眼眯了会儿觉。   悬浮车很快停下,他跟着那些侍从往里走,路过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   侍从推开等候室的门:“阁下,陛下还在隔壁开会,您稍等几分钟。”   阮冬垂眸说好。   大门关闭,他转过身,忽然察觉到这个房间里不止他一个,立刻皱眉抬眸。   下一秒,阮冬霎时愣在原地。   几步之遥。   刚才还被他挂断通讯的军雌站在门后,一身正式军装,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兽瞳幽深:“早上好。”   “......”   阮冬仿佛被吓到的猫,漂亮的脸上罕见浮出一丝空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南斯不紧不慢地走近,伸手揽住他毛衣下细韧的腰。阮冬瞬间回神,下意识挣扎,声音紧张:“别乱来。”   “南斯,这里是皇宫。”   皇帝还在隔壁,这里连门都没锁!   南斯闻言挑眉,轻易扣紧他的手腕,反手将雄虫抱进怀里,仿佛最亲昵不过的情人依偎。   他的笑意温和:“不是说想我吗?”   “......”   阮冬发誓自己再也不嘴贱了。   南斯伸手轻轻掐住阮冬白皙的下颌,神情诡异温柔。距离很近,棕榈色瞳孔映出雄虫此刻慌乱的模样,他不紧不慢地欣赏了一会儿,才开口:“阮冬,再说一遍。”   “说你想我。”   阮冬不知道他发什么疯,被死死压在怀中,挣扎不起作用,反而无意间碰到了一处明显反应。僵滞过后,原本苍白的唇都被气红了。   一句想他就兴奋成这样。   这不是虫子,是畜.牲吧!   阮冬神经兮兮地看着房间大门,生怕下一秒就有虫闯进来大喊捉奸,将他抓进密室。帝国处罚重罪雄虫的方式是将他们当成玩具,榨.干后再送上绞架。   阮冬宁愿直接去死。   他难得露出一丝真实怒意,猛地按住腰间放.肆游曳的手。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南斯已经将他抵在墙角,阮冬退无可退,被迫坐在他有力的小臂上,浑身绷紧,仿佛一只可供亵玩的娃娃。   阮冬压抑怒火:“放开。”   南斯昨日刚下战场,今天是来和雌父汇报战果的。   他原本只想逗一逗阮冬,谁知雄虫紧张成这样,原本怯懦的影子消失,露出里头张牙舞爪的本质。   一双漆黑的眼瞳灼灼地怒视他,比星际战场的极光更夺目。   南斯眯起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没再动被阮冬按住的手,兽瞳却始终盯住他,嘶哑重复:“乖阮冬,再说一遍。”   “......”   阮冬闭了闭眼,半晌,强忍面对面的羞耻,毫无感情地念经:“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南斯,我想你了——!”   阮冬猛地仰头,被一只炽热的手用力握.住,瞳孔骤然涣散。   湿意在掌心弥漫。   南斯这次没有撕他的衣服。   阮冬衣衫整齐,却更觉羞耻。偌大豪华的等候室,他仿佛在当众偷情。身形高大的军雌状似贴心地捂住他的唇,手指却粗暴亵玩他的舌尖。另一只手则动作熟练,逼得阮冬眼尾绯红一片。   雄虫气息紊乱,瞳仁浮现水色。   半晌,狠狠咬住了那只温热掌心。   下一秒。   门把手忽然被按下,侍从声音冷不丁传来:“陛下,大皇子和阮冬阁下都在里面等候。”   阮冬瞳孔一缩。   脸色煞白的同时,那只手竟更加放肆。他有一秒意识飘离,再回过神时,听见耳边喑哑的调笑声音。   “原来,乖阮冬喜欢被看着。” 第40章   阮冬被吓得脑子空白。   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暴露。而是在想, 被抓走前能不能捅南斯几刀?   否则他死都不甘心。   然而门把手没有如阮冬预想的那样被打开。   侍从推了两下,发现推不动门,不由得愣住:“......大皇子?阁下?”   不知何时, 南斯已经反锁了房间门。   他松开阮冬,雄虫劫后余生, 连忙心脏狂跳地站好。南斯伸手,想替他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衫, 却被啪的一下狠狠打开。   阮冬顾不得装小白兔,避之不及地迅速离南斯八米远, 警惕盯着他。瞥见对方还很明显的反应,皱眉:“你......”   话音未落。   南斯掏出两管强效抑制剂,面无表情扎进侧颈, 一双兴奋扩散的兽瞳霎时如针尖猛缩,强制物理灭火。   阮冬瞬间闭嘴。   南斯分寸掌握得极好,房间内甚至没半点味道。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阮冬,看得阮冬心脏又是一跳。这才一边舔干净掌心粘稠的湿润, 一边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打开门时,年轻军雌已经完全恢复平时那副温和的模样。   “雌父。”   眉眼威严的中年军雌南尔曼走进来,没问为何反锁大门。他自主位坐下,声音很淡, 只关心战场和能源。   “异兽那边具体什么情况?”   半个月前,原本稳定下来的星际战场又一次暴动, 南亚昏迷不醒, 帝国只有南斯一位身份和武力都足够镇压军队的中将, 于是南斯自请上战场, 用半个月时间打下了堪称恐怖的军功。   下个月月初,他就要举办晋升仪式, 成为虫族百年来最为年轻的耀眼上将。   南斯露出一个微笑,将桌上几叠报告递到侍从手里:“新一轮袭击已经击退。这次的异兽潮汐维持半个月,一军死伤对半,我带领军队一路前压,发现变异种已经完成二次......”   室内寂静,唯有军雌的讲解声和纸张翻动声响起。   阮冬插不上话,也根本不感兴趣,只好沉默地坐在南斯对面走神。   这是个科技树点满的高度发达世界,一切都被冰冷电子包裹。然而不知为何,虫族却依旧保留着最腐朽的帝国制度,和最古老的记载方式。   重大事件除了电子备份,一定会用纸张记载保存。   阮冬穿越至今,纸张翻动声是为数不多让他放松的亲切声音。   但很可惜,此刻面前这几只虫让他无法松懈分毫。   特别是当南尔曼和南斯谈完战场之事,中年雌虫放下文件,褐色眼珠毫无感情地看过来时。   阮冬觉得自己正被一只没有体温的冷血猛兽盯住。   南尔曼:“阁下昨天没有去洛泽星疗养院。”   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笃定。   阮冬一顿,不等他解释,南斯已经微笑开口:“雌父,是我昨日找阮冬阁下有事,才耽误了他的行程。”   南尔曼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南斯。   沉默片刻,他没再说什么,言简意赅朝侍官点头:“那就开始吧,和往常一样。”   语罢,南尔曼似乎没什么耐心再呆下去,拿着文件起身前往会议室——战争刚刚结束,他需要召开又一次利益分配会议,与权力顶端的众虫瓜分来自异兽的财富。   至于另外一只雄虫,只是治疗血脉的资源而已,不值得在意。   皇帝的衣角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侍官和侍从们也走出等待室,没过多久,又推着一架奇特的银色机器走来。   机器的造型有些像战场上会用的急救担架,但更加漂亮优雅,且多了柔软昂贵的毛毯,细长锋利的针头,以及刻着金色华丽图腾的导管。   “阁下,得罪了。”   侍从们轻声致歉,拿出漂亮柔韧的绸带,将已经沉默坐上仪器的阮冬牢牢绑住双臂。侍官伸手,半解开阮冬的外衣,正要将那根熔金色的尾钩放进导管、释出药剂。   一只手忽然死死捏住他的腕骨。   侍官又惊又痛地抬头,看见大皇子温和英俊的脸,和一双冰冷野性的兽瞳。   ——南斯竟没有跟着皇帝离开。   他看着面前场景,语速很慢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侍官有些不知所措,疼痛令他额前冒出冷汗,他下意识回答:“大殿下,我们在抽阁下的血和信息素。”   南斯安静一秒,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侍官感觉自己的腕骨已经碎了一小片,冷汗更凶。他竭力吞下痛呼,冷静回答:“这、这是半个月前医疗官们给出的最新治疗方案,当时殿下您去了战场,所以不知道。”   “我们抽了两次阁下的血和信息素。在这期间,二殿下腿骨上的异兽毒素已经停止繁殖,再抽两个月,我们就能尝试着为二殿下彻底清除毒素,释放药剂催生出新的双腿......”   他没能再说话。   因为南斯已经捏碎他的腕骨,一把将晕死的虫扔进角落。其他侍从一惊,立刻齐齐跪下,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不明所以:“......大殿下?”   动静太大,始终安静的阮冬终于抬眸,看向挡在他面前的军雌背影。   南斯很高,将近两米,从战场回来后气质更加凛冽,站在面前时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   他没有说话,平静地撕碎绑着阮冬双手的绸带,而后脱下军装外套,一把罩住雄虫凌乱的外衣和暴露在外的尾钩,单手将他自机器上抱离。   熟悉的气息令阮冬睫毛一颤。   侍从提心吊胆观察半天,以为他是可惜阮冬B级的信息素,连忙解释:“大殿下,一只B级雄虫而已,这是陛下的意思......”   “带着这个垃圾机器,出去。”   南斯不辨喜怒地打断他。   “可......”   鲜血骤然四溅。   侍从脖颈被扭断,南斯不咸不淡地踢开尸体,温和道:“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出去。”   虫族阶级分明、崇尚武力,而南斯二者兼备。侍从们立刻安静下来,利索收拾好尸体,连同机器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闭。   寂静的空气弥漫,南斯压抑着怒火等了半分钟,没等到怀里的雄虫开口。   很好。   南斯吐出口气,再次给自己打了两针抑制剂。   他展开背后翅翼,抱着安静的雄虫迅速自皇宫飞出,没过多久,踏入一艘冰冷寂静的悬浮车。金属门关闭,军雌收起翅翼,几秒后,才看向怀中安静的雄虫。   棕榈色的兽瞳难掩冰冷,声音却竭力温和:“说话。”   阮冬沉默。   既不看他,也不回答。   南斯心脏竭力压抑的怒火,就这么被他怯懦的模样再次点燃。温和脸上的微笑寸寸消失,最后,变成完全的面无表情。   他其实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在气什么。   只是稍微联想到那根尖锐的针头和华丽的导管,脑中就一阵暴怒——雄虫体质天生脆弱,用药剂强行令尾钩打开,再同时抽血,能最高浓度地提取信息素。   但与此同时,被提取的雄虫会痛苦得生理性痉挛挣扎,只有绑住身体才能继续。   南斯面无表情地想,原来这半个月里,阮冬真的受尽了欺负。   ......为什么昨天到今天却不肯向他开口?   许久,南斯再次忍下血液中的暴力冲动,状若平静地问:“为什么不和我说?”   军雌外套上的熟悉味道钻进鼻尖。   几小时前,阮冬坐在南斯结实的小臂上,被强制的情.潮冲刷着大脑,心中又慌又急又怒,还有点隐秘的羞耻。   几小时后,阮冬被南斯抱在怀中,腰间依旧环绕着军雌结实的双臂,他却忽然觉得有点疲倦。   沉默半晌。   南斯再也忍不住,伸手强制抬起雄虫下颌。冰冷的怒火却在和阮冬对视的那一刻,倏然停滞。   因为此刻阮冬的脸上没有任何他想象的表情。   害怕、恐惧、愤怒、委屈、怨恨......通通没有。   那双漆黑的眼瞳望着他,平静得宛如永不流动的死海,又或是冬日最后一抹碎冰。   这眼神如此熟悉,几乎瞬间就令南斯怔愣,回想起三个月前的阮冬。   三个月前,这只来历不明的雄虫被二等星驻扎的军队意外发现。   社会舆论震惊——B级阁下怎么可能流落于主星之外?虫族雌雄比例差距过大,A级以上的高等雄虫更是稀缺。各个等级的雄虫在阶级分明的潜规则中早已各有虫生。   C级及以下充当演员模特、大型活动压轴的小惊喜等“抛头露面”角色,B级自小生活在主星,与尉官、商界巨头、社会名流等等联姻,A级则直接被皇宫收藏,成为数年不露一面但闻名虫族的高阁珠宝。   S级的最后一位阁下于百年前去世,至今虫族再未诞生S级。   但令阮冬被直接带进皇宫的原因,并非等级。   毕竟再如何稀少,权力顶端的皇室也不缺雄虫。所有雄虫未结终身伴侣前,每年都必须向保护协会贡献信息素和精.子冷冻保存。精.子是军功兑换的奖品,延续血脉。信息素则可以缓解雌虫的精神暴动,以及伤口治疗。   三个月前,南亚在讨伐星海时独自埋伏一支异兽,却不料那异兽已完成二次变异,分泌出一种全新的不可知毒素。南亚当即被咬断双腿,他的亲卫团死了一半,剩下一半将南亚送回皇宫,因护卫不当,全都被皇帝秘密处死。   南亚身体里的未知毒素令他无法自行痊愈伤口,陷入昏迷。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帝国所有冷冻保存的雄虫信息素,都对南亚的伤作用微乎其微。   直到他们发现阮冬这只流落在外的雄虫。   阮冬虽然只有B级,但不知为何,分泌出的信息素却能抑制那些毒素。   于是那日午后,南斯听得此事赶来大殿,脑中正思索着如何杀了这只意外出现的雄虫,才不至于影响计划。   下一秒,他在耀眼日光中,对上了一双平静漆黑的眼瞳。   周围所有虫都状似殷切地叫他阁下,手中动作却半点不见尊重,如果不是二殿下情况紧急,他们甚至想将这只雄虫压上手术台活剖,研究清楚他究竟有何不同。   南斯听了半天,没听见一个确切的名字。   他们只叫他阁下,压根不在乎他的姓名。而漂亮的雄虫似乎也对此浑不在意,只垂着眸,盯着脚边的智能机器球发呆。   像一朵即将腐烂的,颓靡美丽的蔷薇花。   就如此刻。   阮冬被他抱在怀里,雪白的手腕残留着勒出的红痕。雄虫抬起眼,冷淡的声音也和那时没差。   他问:“跟你说有什么用?”   “你能让他们永远不抽我的血,还是杀了皇帝篡位?”   话音落下。   一瞬间,南斯的神情骤然变得难看。   可阮冬恍若未觉,看着他铁青的脸和沉怒的双眼,忽然觉得一阵快慰。这快慰让他顾不得伪装自己,勾起唇角,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笑话般,见血封喉地冰冷质问。   “南斯,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都是不可回收的垃圾,我不分高低,一视同仁。”   腰间的双臂在用力收紧,但阮冬停不下来。   他已经忍得太久,从三个月前那天开始,披着人皮的野兽们将他一股脑地围住,所有虫嘴里叫着同一个名字:阁下、阁下、阁下......   他想说他不叫阁下,他明明和他们说了他的名字,但话说不出口,因为这群野兽正狂热地盯着他,像是在盯着什么怪物。   ——真可笑,他居然成了那个怪物。   他们令阮冬背脊发冷,令他躲不开逃不掉,只能呆愣慌张地站在原地,盯着一颗圆滚滚的、不那么可怕的陌生机器发呆。   直到喧闹声骤然消失。   有谁不紧不慢走到他面前,将那群虫子都赶走,然后温和地伸出手,笑道:“你好,阮冬。”   你好,阮冬。   他倏然愣住,下意识忽略了军雌出现的那瞬间,脑海中猛地响起的声音。   【《我在虫族当万人迷》世界反派已出现,特别提醒,此反派非人类,极度傲慢冷血残暴,且毫无同理心。】   【请宿主注意安全,切勿惹怒他哦。】   阳光将他们笼罩,阮冬试探伸手,轻轻和南斯握住。感受到军雌粗糙但温热的掌心,听见他说:“我叫南斯。”   于是阮冬抿唇,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你好,南斯。”   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南斯盯着他的唇,似乎在出神,闻言温和笑了:“这有什么。”   “问一问就知道了。”   问一问就知道了。   可他们都不肯问一问啊。   阮冬笑容更大。   四目相对,他看见军雌棕榈色的瞳孔放大,某一刻,似乎露出了一种想将他吞噬的表情。   南斯从不叫他阁下。   认识到现在,他只叫他名字。   这是阮冬第一次被南斯抱进花园、被他舔舐着脖颈时,没有拒绝的唯一原因。   寂静的悬浮车内。   阮冬盯着南斯因为怒火而放大的兽瞳,一把将身上宽大的外套扯下来,扔在地上。   南斯咬牙,以为他不喜气味,自抽屉里拿出另一件全新外套,声音很沉:“……冷,穿上。”   他很少愤怒,但在阮冬面前,却无法维持温和假象。   阮冬扔掉新外套,沉默而丝毫不退让地直视南斯,不肯承认过去半个月里,在冰冷针头刺进血管、在冷汗浸湿额发的瞬间,他其实曾有过片刻委屈,片刻期待。   只是他不在。   于是一切情绪都没了意义。   “我不需要你假装好心的拯救。”   几秒后,阮冬很平静地说。 第41章   南斯一言不发盯着阮冬的脸。   半晌, 他没什么感情地点头重复:“假装好心的拯救。”   多么陌生新鲜的说法。   但阮冬错了。   他从来没有烂好心,对拯救这个词更嗤之以鼻。能力弱小的废物就应该被踩在脚下,如果废物对南斯发出求救, 他只会变本加厉地碾碎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   阮冬究竟有多天真,才会以为他的行为是烂好心?   南斯面无表情侧身, 拿出又一件新外套,不由分说地往阮冬身上套。   阮冬看着他不辨喜怒的脸, 只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所有质问都仿佛掉进了不会回应的山谷,心脏涩到极致, 竟没有丝毫痛意,只觉得空。   空得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没有再挣扎, 很疲倦地说:“放开我。”   “......南斯,你听不懂星际语是吗?”   军雌恍若未闻。   他用外套将脸色苍白的雄虫裹住,打开柜门,找到治伤的特效药剂, 低头沉默地往雄虫清瘦的手腕上轻轻喷洒。   刺眼红痕很快消失。   南斯的沉怒也如雪花般消融。   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阮冬刚才的爆发是因为遭受了半个月虐待。这件事的确是他做错,只在通讯器里装定位果然不够。   他不该一时心软大意,让副官撤回监视, 他应该时时刻刻将这只脆弱的、受了欺负也不敢告诉他的雄虫,强行纳入视野中。   他不应该觉得, 阮冬不喜欢, 就不去做。   南斯抬头, 似乎下了什么决定。片刻后, 那张英俊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熟悉的,温柔得令阮冬恶心的笑。   南斯低声保证:“这件事我会解决。”   “从今天起, 你不用听任何皇宫侍从的话。我会去和雌父说明情况......”   阮冬毫不迟疑地冷笑:“说明什么?说你离不开我的信息素?”   “还是和你的雌父说,你觊觎你弟弟的未婚夫,毫无羞耻地和他偷情整整三个月——”   话音未落。   军雌一把捂住阮冬的嘴,那双平静的兽瞳再次放大,阮冬轻易撕下了他的假面。温柔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属于野兽的冰冷愤怒。   空气凝结。   阮冬听见南斯碾碎在齿间的警告:“阮、冬。”   “不要故意激怒我。”   系统说过,为确保生命安全,不要激怒反派。   阮冬一把将南斯的手甩下,他皮肤白,光洁的下颌果然留了红色指痕,但阮冬此刻毫不在意。   半晌,他忽然又笑了。   雄虫眼眸弯起,声音变得轻巧,仿佛另一个人顶着他的壳子在说话:“好啊。”   “我不激怒你,我也不用你和陛下说。”   “我其实很开心,南亚是我的未婚夫,我担心他,我就想给他输信息素让他醒过来,我乐意为他痛为他死——”   砰!   银色金属台被猛然冒出的虫尾砸碎。   机械和枪.支劈里啪啦散落一地,头顶警报器发出急促冰冷的鸣声:【异兽入侵!警告!异兽入侵!】。南斯面无表情掏出腰侧银枪,倏然将警报器打碎。一双眼睛如野兽般死死盯住阮冬,浑身气息已然陷入暴怒。   他的虫尾和指尖都发生异变,仿佛最不体面的低等雌虫,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阮冬笑得更开心。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毫不留情地扯出自己熔金色的尾钩,似乎感受不到那瞬间的剧痛,苍白的唇褪尽血色,还依旧轻巧地问:“暴动了,你是不是又要用它了?”   细韧的尾钩恹恹蜷缩着,仿佛一缕阳光落在瓷白掌心。   阮冬笑得无所谓,像在递一个工具:“行啊,拿去呗。”   反正你们都一样。   头顶灯光明亮到刺眼。   南斯盛怒的眸一滞,忽然看见雄虫有些颤抖的手和唇。   ……他不知道自己正细微地发抖,还在和南斯对峙。细密的睫羽弯出一个倔强弧度,分明是只脆弱的雄虫,却不肯露出丝毫破绽。   他的颤抖瞬间拽回南斯岌岌可危的理智。   四目相对,南斯骤然转身,脸色难看地打开驾驶座门。   ——手册里说过,情绪激动的雄虫需要回到最让他们感到安全的地方,最好独处。   念及后面还坐着阮冬,南斯硬生生压下精神暴动,将速度提到安全范围内的最快,用时二十分钟,停在雄虫的公寓门下。   他刚要起身送他回家。   滴——   阮冬背对驾驶座,迅速扫描虹膜打开大门。   方才失控的雄虫似乎已经恢复理智。他没有回头看他,似乎明白了他送他回来的意思。只冷淡说了句别跟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悬浮车,消失在了南斯的视野。   “......”   他们曾在这座悬浮车上做过。   那时南斯毫无军雌的警惕和冷酷,手把手教阮冬将虹膜扫描入库。一向沉默怯懦的雄虫,在看见信息库中只有自己和南斯的名字后,忽然轻声问他:“为什么这里只有我?”   南斯漫不经心看了眼数据库,一边轻轻安抚着雄虫的尾钩,一边回忆起雄虫手册上的话。   他第一次学着哄他:“这算什么?阁下们是虫族的珍宝,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阮冬,你也是。”   谁知阮冬忽然愣住,半晌,傻了般看着他重复:“......我也是?”   那是他们第二次交缠。   他点头应是,给阮冬穿好衣服,想送他回家。然而雄虫仿佛被什么烫到,骤然躲开他的手,声音再次变得冷淡。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顿了顿,他又低下头,仿佛找到怯懦的借口:“南斯,我不想被发现……”   南斯温柔的笑僵住一瞬。   一瞬后,他温声答应。片刻,又体贴地问:“喜欢我上次送你的皮毛吗?”   “那是氢影星才有的异兽,质地柔软,颜色也很适合你。”   雄虫怔怔看着窗外,似乎在发呆。闻言点了点头,几秒后,才说:“谢谢,我特别喜欢。”   特别喜欢。   那就没有出错。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也只是因为雄虫性情多变,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他。   ......他一定是喜欢他的。   冰冷的风吹过驾驶座。   南斯望着狼狈一片的悬浮车,温柔的面具寸寸碎裂成冰冷。空气寂静无声,他侧头看向窗外,沉默等待着,直到公寓46层的灯亮起。   面无表情的年轻军雌这才关闭车门。   精神领域的暴动再也无法压抑,他将车速提至最快,不要命般往训练场疾速而去。下车时,以往体面的军雌已然陷入混乱,狰狞的黑刺自关节爆出,他的身体惯性砸开训练场。   按下冰冷开关。   南斯坠入最熟悉的厮杀与血腥。   训练场外。   刚好路过的南斯副官:“......”   副官图勒很快搞清楚状况,也不慌张,只是立刻动作紧急地将全息训练场的所有出口都锁住,并在通讯频道内冷静提醒:   【中将又暴动了,五天内别来S1区训练场。】   【收到。】   【收到。(中将才在战场上发泄过,怎么又暴动了?)】   【难道是中将提前回主星的后遗症?话说为啥中将这么着急回去啊】   副官看见消息,偷偷瞄了眼周围,确定没虫后,才悄咪咪开始打字。   【可能也许大概似乎...是有想见的阁下。】   【?你在说啥,中将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暴动过那么多次都是硬挺过来的,哪来的阁下?】   【恐怖笑话+1,没有冒犯阁下的意思,但中将厌恶一切胆小生物毋庸置疑啊。】   【还记得中将十七岁单杀二次变异兽后的样子吗?A级阁下吓得一边呕吐一边想给他治疗,结果他愣是跑战场上用杀戮止暴动......唉,中将不可能有阁下的,他和阁下属于两看生厌。】   【两看生厌+1】   副官一顿,想了想这三个月以来,长官四处搜刮豪华昂贵的无用奢侈品、打仗不忘留意好看漂亮的异兽皮、甚至有次潜伏时都还在联网搜索最新款游戏机......   这些行为分明都是虫族追求雄虫手册里的标配啊?   难道他真的猜错了?   图勒撇了撇嘴,在训练场外的休息室坐下,以免南斯杀得兴起,直接将S1全息器都打爆。   谁知没过多久,他的通讯器忽然震动。图勒看着跳动的名字,愣了下才赶紧接通。   “长官?”   通讯另一头,南斯的呼吸罕见地有些急促,显然是刚恢复一点理智。   他冰冷命令:“去皇宫告诉雌父,阮冬阁下是B级雄虫,无法承受强制抽取信息素。”   抽血治疗在帝国上层并非秘密,图勒很聪明,结合这三个月的新闻,很快推导出前因后果。   但他又愣了:“可是长官您也知道,陛下他......”   虫族天生喜爱侵略,这一代的帝虫更是典型战争狂,二皇子南亚身为他诞下的最高血脉S级军雌,即便才刚成年,在战场上的作用也不可小觑。   别说B级雄虫了,A级来了陛下也很难放在眼里。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南斯那样变态,能以A级血脉将S级军雌踩在脚下。   ——在虫族,血脉就是阶级。   训练场内。   南斯一脚踩碎全息野兽的头颅,面无表情:“我在战场发现过那头异兽的伴生兽,伴生兽分泌的体.液可以解毒。”   “五日后,我会亲自面见雌父,然后再上战场。你留下,去盯住阮冬阁下的公寓。”   “谁敢强迫他,直接弄死,我来善后。”   不等回答。   南斯挂断通讯器,再度陷入精神狂暴。   最后一丝理智消失前,他将和阮冬同款的通讯器塞进全息储物柜,不让它沾上一丝污秽。而后抬起冰冷双瞳,熟练疯狂地朝狰狞异兽又一次杀去。   滚烫的鲜血洒落。   他自杀戮中冲出,黑暗和死亡是最熟悉的伙伴,又怎么可能惧怕失控。   暴动。   只不过是他能见他的唯一借口。   ......   “阁下,请问需要求助吗?”   “阁下,您的心情是否低落?”   “阁下,今晚想吃什么?”   阮冬静静蹲在玄关处,清瘦的身体融进阴影里,一言不发。   发光的机器球着急担忧地围绕着他,但阮冬知道,它只是机器,【着急担忧】是它面对任何一只雄虫的异样时,都会出现的程序反应。   任何一只雄虫。   半晌。   阮冬起身躺进沙发,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幼猫那样,面无表情地缓缓蜷起身体。   机器球终于不再着急,又恢复之前的悦耳声音。   “阁下,今晚想吃什么?”   “营养液。”   “好的,请问您想喝什么口味的营养液?”   “随便。”   “好的。”   方才的冲突似乎耗尽阮冬的力气,喝完营养液,阮冬依旧觉得浑身关节都在发痛。   关节痛。   呼吸也痛。   喉咙和鼻尖,和心脏。   都有点痛。   大概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是争吵的后遗症,而非其他。   光影笼罩住雄虫的五官,他出神许久,忽然起身,来到高达46层的公寓阳台,望向五光十色的霓虹天穹。   主星很繁华,但这座公寓地理位置极好,处于既能感受繁华,又不至于被吵到的位置。脚下建筑和车辆细密如工蚁,雄虫清瘦的影子被光拉长,显得寂寥又孤独。   漆黑的眼瞳微垂,阮冬看向手腕上那个冰蓝色的通讯器。   他又一次想起和南斯的初见。   阳光温暖笼罩,初入异界的少年被温和军雌带到花园散心,军雌有些生涩地给他讲笑话,在他弯起眼时,忽然摘下一朵蔷薇,轻轻递到了他面前。   阮冬:“?”   南斯顿了顿,遵循本能,诚实解释:“你笑起来很像它。”   阮冬一愣,接过来,不知该回什么。   穿书之前,他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没有朋友,没有收到过礼物,不知道该怎么回礼。   沉默半晌,阮冬找话题:“南斯,你手腕上那个是什么?”   南斯低头,立刻拆下来给他看:“最新款的通讯器,你喜欢就拿去......不,我去买一个新的,明天送你。”   阮冬啊了声:“通讯器是什么?能发图片吗?”   好像比手机平板高级很多的样子。   他们在姹紫嫣红的花园小道停驻,南斯闻言笑了笑,将那个黑色的高科技产物点开,示范给他看:“可以发。”   “点这个,还能发语音视频。”   阮冬眼眸一亮,细密的睫羽雪一样垂落。他听见南斯问:“你喜欢这个?”   “那明天我送你新的通讯器,然后再教你怎么发语音,可以吗?”   天穹逐渐暗下来。   深而沉的夜色弥漫,笼罩住46层的阳台,有霓虹闪过,照亮几秒阮冬怔然出神的脸庞。   几秒后。   他将通讯器扯下,没有犹豫,神情平静地扔出了阳台外。 第42章   “阁下!”   阳台窗半开。   一只陌生军雌忽然自空中飞来, 猛地接住那个扔掉的通讯器,翅翼卷起的风轻轻吹起阮冬额发。   大半夜以这样突兀的方式忽然出现,阮冬骤然回神, 双眸倏地紧张,贴在脊骨处的尾钩也立刻绷直, 声音凌厉。   “你是谁?”   机器球蓄势待发地要拨打紧急通讯。谁知窗外军雌神情比他更紧张,见阮冬警惕, 连忙举起双手大声道:“别跳!阮冬阁下,别跳楼!”   “我是南斯殿下的副官图勒, 来自第一军,这是我的身份证明!”   阮冬一顿,看着图勒手忙脚乱地点开身份证明, 电子投屏出现长官那行的名字,清晰明了:南斯·加西亚。   阮冬自己都不知道,在看见南斯名字的瞬间,他的身体不自觉松懈了下来。   半晌, 雄虫才抿唇道:“请问有什么事。”   “呃......”   图勒结巴半天,不知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他刚遵循长官命令来到这里,就看见阮冬孤零零地站在阳台外,下一秒就要跳楼的样子, 吓得他赶紧出来劝阻......   图勒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通讯器放在阳台边缘,恭敬道:“阁下, 您的通讯器。”   阮冬:“......”   阮冬沉默许久, 没有拿起那个通讯器。   他抬起漆黑双瞳, 目光如锋利碎冰, 冷淡看向图勒:“尉官,需要我再重复一边问题吗?”   图勒一愣, 随后立刻垂头,军雌本能令他下意识服从B级阁下的话:“抱歉,阁下。是南斯长官让我来的。”   “您不必担忧抽取信息素之事,五日后,长官会面见陛下,再上战场,您这边就由我保护......”   阮冬打断他,迅速抓住重点:“为什么是五日后?”   图勒:“长官目前还在暴动中,按照以往来看,五日后长官就能恢复理智。”   阮冬又一次沉默。   再开口时,他似乎有一丝疑惑:“军雌陷入精神暴动,必须注入雄虫的信息素安抚……”   “南斯他可以独自度过?”   图勒听他直呼南斯的名字,愣了下,闻言又一笑,似乎有些骄傲:“别的军雌确实离不开信息素。”   “但您有所不知,长官他自十五岁上战场起,就从未接受过信息素治疗,每次暴动都会去星海或开全息战场发泄。”   “虽有些冒犯,但长官的眼中只有星海——阁下们的存在,只会阻碍长官杀异兽的速度!”   话音落下,阳台寂静无声。   图勒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面前阁下说话,刚要询问。   下一秒,沉默的雄虫忽然伸手,轻轻拿起了那个扔掉的通讯器。   冰蓝色细带扣住腕骨,衬得雄虫越发清癯雪白。   他的睫羽若有所思地半垂,霓虹将漆黑眼瞳染成彩色,似乎也为那张漂亮的脸增添了些许生机。   ......原来,不是任何一只雄虫都可以。   许久,阮冬捏着冰凉的通讯器,忽然问:“南斯现在肯定很难受吧?”   他把他气得连虫形也维持不住,南斯今天下午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恐怖,想必暴动程度也更深。   图勒:“是的,不过长官武力顶尖,军雌又向来恢复力惊虫,熬过去了也没什么。”   阮冬点头,很认同地说:“是啊,军雌皮糙肉厚,受点伤是应该的。”   他一点都不心疼。   甚至还特别开心。   阮冬朝图勒笑了下,仿佛夜色中盛开的蔷薇花,轻声礼貌道:“图勒,感谢你深夜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讨厌被监视,所以请现在立刻离开,好吗?”   图勒对上那双清冷如霜的双眼。   违抗南斯命令的可怕后果在脑中转了一圈,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好的,阁下。”   “抱歉惊扰您休息,若有异状,您可以随时按下这个,不管是皇宫侍从还是别虫,您都无需惧怕。”   图勒将随身警铃放在阳台边缘,而后转身展翅,很快消失在阮冬视野。   夜色依旧深而沉,然而此刻,阮冬忽然觉得自己从密不透风的海底浮了出来。   有风吹过。   他轻轻呼吸了一下。   片刻后,阮冬转身走进客厅,蹲在饮水机前缓缓喝水。机器球像操心的老人,将软软的沙发推过来,又拉起毛毯,盖住了雄虫纤瘦的身体。   柔软的异兽皮毛带来温暖。   阮冬陷进沙发,咬着杯子想了想,第一次打开了星网。   他缓慢生疏地搜索。   【军雌暴动凄惨视频。】   通讯器是最新款,网速特别快,几乎瞬间就弹出无数阮冬想看的视频。视频里的军雌要么痛不欲生地讲述暴动过程,要么就奄奄一息地狼狈度过暴动期,残肢遍地,鲜血直流。   反正看上去都很惨。   阮冬自动将那些军雌的脸都换成了南斯。   想象着他此刻痛苦的样子,雄虫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生动笑意。   整整五天,肯定比他今天扯尾钩痛多了。   ......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原谅南斯这半个月的缺席。   至于去训练场帮南斯度过精神暴动,想都别想。   溶金色尾钩自脊骨处钻出,在空中轻巧摆动,像是猫咪的尾巴。临睡前,阮冬收藏了很多网站上的军雌吐血视频,决定每天都要看一遍舒畅心情。   他将头埋进枕头,心情很好地闭上眼:“球球,不要关灯。”   “好的,阁下。”   冰蓝色的通讯器在夜色下折射出柔光。   机械球又执着地给雄虫的肚皮盖了一层毛毯,机械眼扫过雄虫满足的睡颜,声音轻悄:“阁下,祝您好梦。”   ......   廉价蛋糕被扔进垃圾桶。   熟悉疲倦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阮冬,我和你妈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接到了身边。”   “如果你弟弟熬不过去,我和你妈就陪着他去死。”   “阮冬,你满意了吗?”   ——你满意了吗?   少年猛地自梦中睁眼,唇色苍白如纸。   天光大亮,头顶是虫族科技才会有的银色金属天花板,这里是陌生的异世界,这里没有熟悉的家人。   ……真好。   阮冬闭了闭眼,将头埋进毛毯,半晌,面无表情地起身洗漱。   机械球察觉到雄虫苏醒,带着新鲜冰凉的营养液飘至面前:“日安,阁下。”   “您今天想喝什么口味的营养液?”   阮冬随手拿过几支,胡乱喝完了,才哑声道:“帮我拿一下外套,谢谢。”   五日转眼即过。这期间果然和图勒说的一样,没有皇宫侍从打扰他,通讯器也没有任何消息。   阮冬独自住在公寓,照常喝营养液、发呆、洗澡、偶尔研究尾钩。除了没有南斯时不时的突然袭击,其实过得和前一世也没差。   都特别像幽灵。   阳光明媚,阮冬沉默安静地穿上外套,刚要出门,手腕上的通讯器忽然震动一下。   【图片x4】   【星际前线发现的异石矿,未被记载的新品种,你喜欢吗?】   【我今明两天会再上战场,你喜欢的话,我清剿完周围异兽就让虫送回来。】   阮冬顿住,安静垂眸看向屏幕。   又是这样。   每一次,当阮冬已经快要接受这是个虫族社会,接受周围所有生物都只有一颗虫子的野蛮大脑时,南斯就会冒出一点熟悉的人类痕迹。   温柔,纵容,完美。   而每一次,当阮冬以为南斯是真的喜欢他时,对方都会猝不及防露出野兽的冰冷和漠然。仿佛一巴掌抽在阮冬脸上,令他恍然大悟:原来换了个世界,他还是不会被人爱。   十九岁的年纪,纵容默许这场名为偷情的混乱关系。   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不会如此放低自己。   五光十色的宝石在镜头中发着光。   阮冬没有回复,穿上外套,确定看不出尾钩的存在,这才照常搭乘悬浮车前往皇宫。   阳光耀眼,今天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晴天。   -   S1全息战场大门打开。   浑身鲜血的年轻军雌看了眼屏幕,意料之内的没有回复。   每次给阮冬发消息,对方的回复基本都隔了四五个小时。所以他也习惯发完后再去模拟舱呆一会儿,等到出来时,刚好能看见雄虫的回复。   不过今天他有事,便又多打了几行字。   【还在生气?】   【抱歉,是我不对,那天不该向你发脾气。】   【我给你买了最新的时装,下午就配送。】   他放下通讯器,另一位副官立刻上前。   “长官,陛下推了早上九点到十点的会议,让您这个时间段去找他。”   南斯有所预料地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全然没有全息战场上的疯样:“告诉一军,照常训练。”   “是,长官。”   南斯用十分钟洗干净身上的血腥味,换上日常制服,踏入悬浮车,很快来到皇宫。   侍从带领他一路走进大殿,南斯皱了皱眉,看向通讯器里移动的红点。   阮冬出门了?   侍从离去。主位的南尔曼暂停全息屏幕,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南斯,听说你不同意抽那只雄虫的信息素。”   他没记过阮冬的名字,所以用那只雄虫代替。   南斯回神,先给阮冬发过去一句【要去哪里】,才点头看向南尔曼。   “是的,雌父。”   南尔曼神色看不出喜怒:“给我一个理由。”   南斯也面不改色:“他体质弱,受不了强制抽信息素。”   “南亚的毒能解,半个月前,我在战场上发现了异兽的伴生兽——”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   瓷砖被虫尾扫砸碎裂,南斯倏然兽化伸手,狠狠抵住喉咙处的尖锐锋翅。胸口已经被褐色倒刺瞬间穿透,鲜血霎时涌出,滴答浸湿地板。   再近一寸,南斯就会被当场割断喉管。   他抬眸,对上雌父正值壮年的兽瞳。   骤然发难的南尔曼也正看着他,声音冷淡而笃定:“南亚的事,是你做的。”   南斯面色不变,仿佛被戳破谋害手足也并无心虚,也仿佛感受不到此刻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雌父,您说过,结果最重要。”   四目相对。   两双眸子同样冰冷。   ——他们是虫族,是皇室,骨子里流着战争和侵略的血。自出生起,追求的便只有权力与暴力。   阁下是舒缓精神,延续血脉的工具,子嗣也是攻城略地的工具,这就是南尔曼的规则。   南亚是S级血脉,所以不能死。   南斯是A级血脉,但他武力顶尖,能单杀几个南亚,所以也不能死。   南尔曼松开南斯,没有发脾气。半晌,不紧不慢道:“你要什么条件。”   继承虫的位置,还是麾下军团的扩展?   南斯从来不是一只莽撞冲动的虫,他能开口,就证明解毒药剂早已存在,上战场只是搪塞外界的借口。   鲜血滴答涌出。   南斯习以为常地按住伤口,顿了顿,却忽然有些出神。   分明是早已预料到的场景,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双眼睛。   漆黑的,不肯退让的双眼。   他分明气质如寒冬,却骨子里透着倔强,似乎与周围虫族都格格不入。偶尔南斯会疑惑,为什么阮冬明明双眸如星,却总爱扮怯懦。   为什么他见过无数虫族的双眼,只有阮冬,令他第一眼就无法挪开视线。   半晌,南斯陷入久久沉默。   直到南尔曼再次开口,随意道:“还是说,你要那只雄虫解除婚约?”   南斯猛地抬眼,和南尔曼对视。   ——三个月前的记忆骤然划过脑海。   初见第二天,某颗二等星爆发内乱,南斯紧急带队镇压,临走时硬是挤出半小时去见阮冬一面,送了他许多五光十色的宝石。   雄虫似乎很喜欢,在阳光下笑得眼眸弯弯。他熔金色的尾钩翘起,日光中,竟轻轻钻进了军雌温暖的掌心。   他说:“谢谢,宝石好闪,我特别喜欢。”   他说:“一路平安,你早点回来。”   然而等南斯用时两天紧急来回,得知阮冬正在皇宫,立刻拿着新买的通讯器在殿外等候时。   刚到门口,他就听见雄虫清冷的声音:“我答应陛下。”   “我愿意和南亚订婚。”   窗外阳光灿烂。   南斯捏碎伤口处的倒刺,半晌,面无表情道:“不必了。”   “他愿意,我不会篡改阁下意愿。”   大殿门外,阮冬敲门的手倏然一顿,脸色苍白。 第43章   南斯只想知道, 那天下午,阮冬为什么会答应雌父。   他问过阮冬,但雄虫只是闭口不答, 末了,才冷淡地告诉他, 他就是愿意,南斯管不着。   南斯刚想开口。   下一秒, 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南尔曼看了眼大门,随手按下隔音罩, 继续淡声道:“不是解除婚约就好。”   “我可以不再动那只雄虫。”   “但你要记得,雄虫脆弱怯懦,除了延续血脉和抚慰精神暴动, 别无它用。不要学那些低等雌虫,为想象中的阁下幻影发疯。”   “南斯,你可以不依靠信息素渡过暴动,你的归宿是星海。”   “就算死, 你也应该死在开疆扩土的战场前线。”   语毕,南尔曼没有等他回答,很快从侧门离开大殿。南斯满身血地站在大殿中,沉默许久, 面无表情地也要离开。   刚打开殿门。   熟悉的漆黑眼瞳半抬,静静看过来。   南斯呼吸一滞, 下一秒, 骤然反应过来。   “阮冬。”   阮冬原本脸色就白, 看见此刻南斯满身血的模样, 愣了几秒,更加苍白。   南斯胸口深可见骨的伤被猩红染透, 军雌恢复能力强大,那伤口一边肉眼可见地生长,一边流血,视觉效果很糟糕。   阮冬不自觉皱了下眉。   南斯见状,顾不得问他为何在这里,立刻后退两步,面不改色道:“抱歉,你等我五分钟。”   他的强效恢复剂在悬浮车里,打完后再换套干净的衣服,最多五分钟。   阮冬没说话。几秒后,声音很轻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方法?”   南斯一顿。   随后,他忽然福至心灵,犹疑一秒,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竟有些不确定:“....你是来找我的?”   ——认识三个月,阮冬从未主动找过他一次。连通讯器也从未响起过特关声。   阮冬没看他,盯着不远处花园里的蔷薇,许久才开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南斯敏锐地察觉到,雄虫此刻的气息与往常有些不同。   仿佛累到极致,终于撕开那层怯懦影子,不想再装了。   南斯顿了顿,立刻脱掉沾血的外套,粗暴堵住伤口。确定阮冬沾不到丝毫血迹后,才伸手小心揽住他的腰,展开翅翼,飞向悬浮车。   金属大门关闭。   南斯轻轻将怀中雄虫放在椅子上,从柜子里扯出并不常用的毛毯,盖住他修长的腿。随后调低空气湿度,确保是手册中雄虫最舒适的环境,才温声道:“等我五分钟。”   他走进隔间,给自己打了三针恢复剂,暴力冲洗干净全身,而后匆匆换上新衣服,三分钟不到便回了主舱。   仿佛生怕阮冬等得不耐烦离开。   阮冬没离开。   他坐在椅子里,正垂头盯着毛毯花纹发呆。毛毯太大,但不重,轻软地包裹住身体。   阮冬记得,这是那次和南斯厮混完,他说有点冷后,南斯当即下单这条毛毯,半小时内让机器球送过来的。   那时南斯说错了话,阮冬满心失望与冷淡,几乎快要忍不住质问他:所有的阁下对他来说,是不是都是珍宝?所以自己也一样?   可下一秒,轻软温暖的淡色皮毛裹住身体。   南斯生疏小心地伸手,将他包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粽子,竟还很满意,温声问他:“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抱歉,我的悬浮车没有调过温控,下次我会调整好适宜温度和湿度。”   在那个瞬间,阮冬的生气、委屈、难过......都骤然如海潮般流泻消失。到最后,心头只余下一点带着苦涩的甜。   他总在这些细节里,透出一点阮冬贪恋的温柔。   “喜欢花纹?”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换好新制服的南斯蹲下身,捏着那块毛毯的皮质,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满意:“这是皮鲁兽的皮毛,不够保暖,花纹也不够对称鲜艳。当时应急才买的,你不常来,就忘了换。”   “我之前送了你很多皮毛,你有喜欢的吗?有的话,我换成它。”   南斯问得很认真。   他总觉得,阮冬太过清冷萧索。有种繁花开尽即将颓败腐烂的美。   要最鲜艳漂亮的色彩,才能令他看上去有些生机。   阮冬抿唇,半晌,长翘的睫毛垂落:“不必,反正之后也不会再来。”   南斯一顿。   阮冬强制将自己从过去的回忆抽离,沉默几秒后,冷淡地看向他:“前几天晚上,你让图勒来过公寓。”   南斯:“是。”   军雌将蹲的姿势换成半跪,直到他们四目相对,他能看清阮冬脸上神色的变幻后,才又说:“但图勒今早自己去了训练场领罚加练。”   “阮冬,我没有监视你。”   阮冬声音很淡:“多稀奇,原来你也会在意我的想法。”   南斯:“除了一些原则问题,我没有勉强过你。”   阮冬这下真笑了:“你指的是拖着我随时随地发.情,还是在我的通讯器里装定位、让副官来监视我?”   南斯气息一沉。   随即,他深呼吸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解释:“我指的是,你的生命安全。”   “我让图勒过去,是怕那些侍从再来强迫你。”   “至于定位,阮冬,帝国内部并不坚固。南亚性格嚣张,昏迷前惹过不少麻烦。加之背后利益牵扯,你身为一只能救他的平民雄虫,那些疯子会找你麻烦。”   他全然不提自己的私心,阮冬也懒得戳穿,不为所动:“谁让你害他昏迷呢?”   “如果南亚醒过来,我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这一切都要怪你。”   空气倏然安静。   半晌,南斯面无表情给自己打了针抑制剂,声音平静地喊他名字:“阮冬。”   阮冬比他更平静,直接冷淡低头,安静玩毛毯上的皮毛。   “......不生气了,好吗?”   南斯半跪在阮冬面前,全然没有帝国皇子的模样,棕榈色的兽瞳盯着他:“之前的争吵,是我错了。你才被抽过血,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对身体不好。”   阮冬直接说:“那你以后都别来找我。”   “看不见你,我心情最好。”   南斯顿住,半晌,起身拿了把银色手.枪,上膛塞进阮冬手中,让他对准自己的胸膛:“你可以打我出气。”   言下之意,不找他,想都别想。   阮冬抬眸,盯着南斯不容置喙的眼睛。片刻后,一把将手枪扔在地上。   他吐出口气,终于问出这五天来,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图勒说,你从十五岁上战场开始,就没有接受过信息素治疗。”   “南斯,你根本不需要雄虫帮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让他总是燃起希望,又狠狠踩碎。   三个月前,南斯紧急前往二等星,暂住皇宫的阮冬被侍从带到大殿。   他那时原本正在观察花园里的一朵蔷薇,思索着自己与它有哪里相似,身边堆满五光十色的宝石,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阮冬趴在窗边,看一会儿宝石,又看一会儿蔷薇花,尾钩轻盈摆动,唇角勾出不自知的笑。   直到他跟随侍从来到大殿。   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无温度的兽瞳。   “日安,阁下。”   主位的南尔曼象征性问了句安,不等阮冬想生疏回礼,他已经命侍从将昏迷不醒的南亚推了过来。   血腥味猛地传来。   病床上的军雌下半身空荡荡,原本俊朗的面孔也被苍白覆盖,因为刚从战场上救下,所以伤口处理得很粗糙。   半人半兽的虫子躺在他面前,伤口切面被黑色毒素侵蚀,肉芽一边生长,一边溶解,掉落的血肉糜烂成血水,不断沾湿仪器。   几乎是瞬间,阮冬就吓傻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连转身都来不及,弯腰便捂着嘴干呕了几下。亚雌侍从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南尔曼让侍从将南亚推走,淡声道:“阁下,我的血脉是为了虫族才会受伤,你的态度是否过于无礼?”   阮冬一愣,随即道歉:“对不起,我并非故意......”   可是,他真的很害怕。   南尔曼眯起眼,看了他几秒,随后通知般说:“阁下的信息素能够令南亚伤势暂缓,经过测试,你和南亚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   “今日我会颁布通知,你与南亚一见钟情,不日将举办订婚仪式。”   阮冬彻底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拒绝:“抱歉,陛下,我有了......”   南尔曼打断他:“阁下,您只是B级,能与皇子订婚,是您的荣幸。如果您有喜欢的军雌,婚后可以纳为雌侍。”   见阮冬脸色苍白却倔强地盯着自己,南尔曼有些不耐,象征性道:“请原谅帝国的无礼,但南亚身为皇子,所有虫都万分担忧他。”   ——如果不是雄虫心情愉悦才会释放大量信息素,他又何必亲自来说服这只B级雄虫。   一旁的亚雌也小声劝道:“是啊阁下,您还记得前几日和您说过话的南斯殿下吗?”   “他是南亚殿下的亲哥哥,这次去二等星,除了镇压暴乱,其实也是想找到解毒剂呢。”   “南亚殿下可是S级军雌,说实话,如果不是您的信息素能救他,您与他其实并不匹配。”   阳光温暖地自窗外洒落,阮冬长到十九岁,被无数人骂过不知好歹,倔得像驴。   但那一刻,在对上满殿毫无感情的兽瞳时,他几乎脑子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想找到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瞳,然而触目所及,却都是高高在上的冰冷虫子,它们都盯着他,似乎他拒绝的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他分食殆尽。   穿书初日的那股恐慌再次袭来。   片刻后,阮冬听见自己几乎凝固的声音:“我答应陛下。”   “我愿意和南亚订婚。”   南尔曼收回杀气,满意点头。他就知道,雄虫弱小又怯懦,吓一吓才会听话。   中年军雌很快离去,侍官们恢复和煦笑容,想牵着这只幸运的雄虫离开。却被他应激般一把推开,猛地后退。   “我自己回去。”   阮冬转身,脸色苍白地推开大门,浑浑噩噩往外走。   没走多久,他忽然撞到一堵坚硬的墙。   抬起头,他看见一双熟悉的,棕榈色的眼睛。   所有冰冷都褪去。   那瞬间,阮冬下意识忽略了军雌脸上的沉怒,仿佛抓住落水后的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发着抖抱住了他。   “南斯,”他的声音颤抖:“你回来了。”   南斯一僵,怒火瞬间滞停。   阮冬像是刚出生的幼崽,躲在他怀里死死不肯抬头。南斯看见他溶金色的尾钩鳞片呼吸般阵阵炸起,猛地想起,这是雄虫情绪起伏过大,即将血液逆流、发病昏迷的前兆。   南斯顾不得其他,立刻横抱起阮冬,沉声道:“我送你去医疗所。”   谁知怀中的雄虫听见这话,瞬间发抖更严重,他剧烈摇头,惊慌地求他:“我不想去,我不想看见虫子,南斯,别送我去......”   南斯翅翼猛地停住,半晌,眼见怀里的雄虫已经快要意识不清,他只能将阮冬抱进花园隐蔽一角,回忆着手册中的话,低头一点一点地舔舐雄虫皮肤。   他此前根本没有此类经验,动作很是生涩,竭力放轻。阮冬皮肤细白,军雌一边舔,一边轻声哄他:“别怕......”   “阮冬,别怕。”   雄虫陷在他怀中,被他完全笼罩包裹。虚弱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不知过了多久,南斯听见怀里雄虫呼吸声渐渐平缓。半晌,他缩了缩手腕:“南斯......”   南斯停住。   他低下头,阮冬衣服被完全解开,露出遍布红痕的雪白皮肤。   雄虫漆黑的眼瞳看着他,尾钩轻轻落在他掌心,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橙花香气。   南斯紧绷的心逐渐松懈,嗯了声,抓着他的手腕继续舔。   阮冬看着他,想起亚雌侍从的话,半晌,试探般忽然开口:“你弟弟......”   话音未落,手腕一痛。   南斯收回兽化的牙齿,棕榈色兽瞳紧盯阮冬,打断他:“刚才你答应了和南亚订婚。”   “为什么?你是否受到了雌父的威胁?”   阮冬一顿。   他呆呆地看着南斯没有完全收回的牙齿,看着他身后狰狞的翅翼和虫尾,最后,他看见自己溶金色的尾钩。   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此刻,他们是思维不一样的虫子。   阮冬声音很轻:“......那你为什么会吻我?”   此时此刻,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然而南斯蹙眉:“吻?什么是吻?”   看见阮冬的怔愣,南斯压下火气,解释:“这是雄虫手册中的舔舐治疗,你刚才情况紧急,所以我不得不失礼,抱歉。”   阮冬又是一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话。   吻了他全身,说是失礼治疗。   送他花和宝石,难道也是对待雄虫的礼仪?   还是说,B级雄虫配不上皇子。他真的只是南斯偶尔无聊的玩笑?   阮冬呆呆地说:“你们都这样救治雄虫?任何一只都这样?”   南斯哪里注意过别的阁下,脑子也胡乱一片,闻言冷声道:“紧急情况下,大概都如此。”   阮冬顿住,忽然觉得无比荒唐。   他沉默地从南斯怀里挣出,阳光洒落,雄虫没什么感情地说:“你知道吗,我和南亚,信息素匹配度是百分之九十。”   ——假如你有一丝喜欢,此刻也该告诉我,匹配度不代表什么。   你的愤怒,究竟是因为无聊的独占欲,还是因为喜欢和爱?   手腕被死死捏住。   南斯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重复问:“为什么答应订婚?你是否受到了雌父威胁?”   “你说,我为你解决。”   阮冬看着他半晌,也冷淡地回答:“我愿意,你管不着。”   南斯脸色倏然一沉,阮冬冷冷地看着他,又问:“你知道雌侍是什么吗?”   寂静倏然凝固空气。   半晌。   南斯“哈”地笑了一下。   紧缩成针尖状的兽瞳死死盯着雄虫,他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想让我,给你当雌侍?”   阮冬抿唇:“不,我只是想......”   “阮冬,你只是B级,未免太高看自己。”   年轻军雌此刻终于露出骨子里的傲慢与冷血。   他猛地将脸色煞白的雄虫拽回怀中,单手死死掐住他下颌,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帝国每年有几百只B级雄虫诞生,他们大多生活在主星,没有特殊情况,连进皇宫也需要申请。”   “阁下,你大概是初次来到皇宫,才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念头。”   阮冬被他用力掐着下颌,没有挣扎。半晌,那双寂静如冰的眼瞳忽然闪过一点泪光。   阳光下,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   他说:“南斯,你刚刚叫我什么。”   南斯心脏莫名一痛,下意识松开手:“抱歉,我......”   他如梦初醒般低头,将雄虫揽进怀中,许久,声音喑哑:“抱歉,阮冬。”   阮冬又一次被熟悉的气息笼罩。   说来奇怪,他本想毫不犹豫地推开他,这一刻却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存有幻想。   大概是他的怀抱太暖,而他怕冷。   沉默片刻,南斯缓缓吐出口气,骤然将此刻的所有负面情绪抹去。   他重新笑起来,低头舔舐阮冬清瘦的手腕,而后掏出那块冰蓝色的通讯器,轻巧扣上,声音恢复了温柔:“这是还没上市的最新款通讯器,淡蓝色,很配你。”   “阮冬,别摘。”   第一次见面时,他答应过他,会送他一块通讯器。   阮冬垂眸,半晌,机械点头:“谢谢。”   此刻,阮冬也正看着这块蓝色的显示屏。   悬浮车内寂静无声。   南斯半跪在阮冬面前。许久,才面不改色地笑了:“那只是以前。”   “我在战场久了,也难免需要雄虫治疗......”   他似乎编不下去,又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停下话头,半晌,凑近阮冬,低头想舔他的脖颈。   “别生气,我错了。”   温热熟悉的气息弥漫。   阮冬被他揽住腰,感受到军雌舌头熟练地舔过敏感处,激起一阵情.潮战栗。   下一秒。   他抬起手,一巴掌扇在南斯脸上。 第44章   阮冬这一巴掌没有收力, 胜在猝不及防。清脆落在南斯脸上,将毫无防备的军雌猛地打得偏过头去。   整个虫族,除了南尔曼和被撕碎的异兽, 大概也只有阮冬敢对他动手。   南斯一顿,第一反应是去看雄虫的掌心。   灯光下, 光洁瓷白的掌心透出点红,仿佛快破皮的脆弱青果。   南斯蹙眉, 立刻回头拿了把枪塞进阮冬手里,不容置喙:“用这个。”   只要别伤害自己, 他用什么出气也没关系。   阮冬没有动作,盯着南斯片刻,一字一句问:“我最后问你一遍。”   “为什么骗我。”   他的瞳孔犹如清透琉璃, 在灯光下折射出剔透寒光。比起冷,更显得空荡,但眸底依旧是亮的。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吊着阮冬, 令他此刻撕开怯懦后,依旧能支撑着质问南斯。   就仿佛,他有什么必须要得到的答案。得到后,就能彻底放过自己。   军雌脸上的笑容寸寸消融。   沉默许久, 南斯终于抛却即将出口的手册情话,遵循本能, 面无表情地回答:“因为我想找你。”   “因为, 我想见你。”   永恒的血腥里, 他是唯一珍贵的阳光。   南斯可以忍耐伤口, 享受暴动带来的失控和暴力,但当异兽倒刺穿透胸膛, 又再次生长,他浑噩兴奋的脑子里,只剩下一股浅淡轻盈的橙花香。   越是杀戮,就越是想念。   他想他。   刚回主星第二天,阮冬在通讯器那头说,南斯,我想你了。   而南斯大脑空白一瞬,下意识忽略挂断的电音,也哑声回他,我也想你。   他真的想他。所以连战场也来不及收拾,暴动更没心思发泄,立刻脱离大部队独自回到主星,找到他紧紧抱进怀里,疯狗般舔舐雄虫全身。   南斯仔细看过雄虫手册,确保自己的每一次舔舐都能让阮冬感到生理舒适,确保他不会难受,而雄虫打开的尾钩证明,他是对的。   ——只有在心理或生理愉悦时,雄虫才能自行分泌信息素。   他与阮冬交缠的每一次,雄虫的尾钩都会自行打开。所以南斯无法理解,为什么阮冬偶尔看上去会那么不开心。   不开心,就送他喜欢的东西。   他的余额数字很多,足够阮冬花到开心。   寂静的悬浮车内,只有头顶温控运行的嗡鸣声。   暖融融的细风吹来,将心脏烘得湿软。   阮冬抿唇,盯着南斯的脸,指尖不自觉用力:“为什么想找我。”   “......因为我是雄虫,还是因为,我和所有阁下一样,是尊贵的珍宝?”   南斯立刻皱眉,想也没想地否认:“阮冬,你是独一无二的。”   不管是雄虫还是雌虫,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在南斯心中,阮冬,就只是阮冬而已。   他的回答如本能脱口而出,说完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同,皱眉思索几秒,总觉得不如手册中讲的情话能打动阁下的心。   然而四目相对,寂静中,雄虫骤然愣住,看向南斯的眼睛。   半晌。   阮冬忽然伸手,又是一巴掌扇过来。   南斯反应速度何其敏捷,立刻伸脸去接,怕他打伤自己的手,谁知阮冬这次的力道却不重,指尖落在南斯侧脸,更像情人间的怒嗔。   手的主人此刻也是怒的。   仿佛气到极致,苍白的唇被咬红,胸膛起伏,凶狠生动地盯着他:“南斯,你最好懂独一无二的真正意思。”   可那双眼里的光却更亮。几乎如一团火,烧进南斯大脑,将杀戮与阴谋都烧尽,只留下这双倔强的,明亮的双眼。   好漂亮。   南斯下意识抱住他,安抚般舔阮冬微颤的眼睫,低声重复地哄:“别生气......阮冬,你是独一无二的。”   “你一直是。”   “一直。”   阮冬鼻尖瞬间酸涩,缓了缓,又猛地推开他,呼吸有些急促,期盼地问:“所以你来找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他。   即便他愿意与南亚订婚,即便他问他雌侍是什么,南斯都可以当作没听到。   以往无法忍受弱小、恨不得将废物杀尽的军雌,此刻也学着披上温柔面具,研究星网上的无数攻略,妄图用昂贵礼物,用交缠技巧,用一切华美的事物,取悦这只又倔又冷的雄虫。   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一定是因为他送的东西还不够好,一定是因为他还不够强。   中将不够,就上将。   匹配度不够,就做最能让阮冬身体快乐的军雌。   悬浮车内,他们呼吸交缠,南斯的脑子被阮冬的质问搅得难得混乱。   刚要本能回答,余光忽然瞥见雄虫的尾钩。   溶金色尾钩不知何时弯曲钩缠,此刻鳞片竟微微炸开,正在很轻地颤抖。   头脑瞬间清醒。   南斯立刻伸手将阮冬抱进怀中,沉声道:“你情绪不太对,阮冬,深呼吸。”   他低头去舔雄虫脖颈,想熟练安抚,谁知阮冬猛地从他怀里半挣脱开,一巴掌扇过来,气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   南斯仿佛被扯住锁链的狗,骤然一滞:“...因为我喜欢你。”   “从第一天,第一次见面。”   但阮冬没能听见。   那个巴掌似乎耗尽雄虫最后的力气,他骤然昏迷,如坠落的飞鸟般落进军雌怀里,指尖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脸色苍白如纸。   南斯心脏一沉。   阮冬被抽了两次血,此刻昏迷,只能说明过去五天,他没有去过一次医疗所。   可他让机械球送过去的药和补品呢?   南斯来不及思考更多,脑中闪过阮冬对医疗所的排斥模样,立刻命令悬浮车开往公寓。车内有安抚性药剂,但都是军雌专用,他只能每隔五分钟听一次阮冬心率,再按照经验,小心翼翼给昏迷的阮冬喂一点。   二十分钟后,悬浮车抵达公寓。   阮冬的脸色终于回暖些许。   南斯阴沉的脸色也放松了点,小心打横抱起雄虫,走出悬浮车,很快停留在公寓门前。   公寓门锁着,如果没有屋主虹膜,只能输入密码。   南斯顿了顿。   几秒后,鬼使神差地输入原始密码。   滴——   【欢迎回来,阁下。】   【阁下,您中午想吃什么?】   门打开,机器球的声音轻俏悦耳。检测到陌生军雌气息,在半空一滞,有些反应不过来。   它只是老款机械球,阮冬也从未给它设置过任何程序代码,如果检测到雄虫气息没发生变化,就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它没有得到回应。   长久的寂静弥漫在公寓,机械球顿了顿,几分钟后,便又自顾自飘回厨房,开始处理厨余垃圾。   玄关处。   抱着雄虫的年轻军雌站在门前,缓慢看着面前超出预想的画面。   空荡荡的客厅。   空荡荡的餐桌。   空荡荡的厨房。   这里是寸土寸金的主星,可环视一圈,所有装饰简洁到质朴,只有落地窗前偌大的沙发里,有一点轻微的凹陷痕迹。   ——这座漂亮的沙发,连同毛毯,都是南斯送的。   年轻的军雌沉默许久,小心走进来,将清瘦雄虫放进沙发。机械球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很习惯地拉起温暖毛毯,轻轻盖住了雄虫肚皮。   【阁下,祝您好梦。】   说完,它就再次飘走。   南斯跟着它走进厨房,而后发现,所谓的厨余垃圾,就只是一堆被喝光的,老款的营养液包装而已。   口味都是清一色的出厂原味,南斯记得,这款营养液销量并不好,因为口感比白水还无聊,很快便被市场淘汰,如今只有没有入伍军雌的贫困家庭会买。   就连最低等的F级雄虫,跟自家雌君撒撒娇,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和肉食。   可阮冬一日三餐只喝营养液。   机械球勤勤恳恳地打包好厨余垃圾,又开始拖地。叮当一声,它自沙发底下扫出一颗遗漏的宝石,扫描完毕,智能道:【检测到废品,归入储物间。】   它打开储物室大门,将宝石丢垃圾般丢了进去。   一只手用力按住房门。   阳光璀璨,将偌大的储物室照得金光闪闪。南斯的瞳孔映出熟悉的昂贵礼物,高价宝石和皮毛堆积如山,游戏舱凌乱摆在面前,仿佛一座待虫光顾的宝藏。   ——阮冬连包装都没有拆开。   除了他给他发送的那些图片、那些看似满意的【特别喜欢】,凌乱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角落的桌子是整齐的。   桌子上什么也没放,只有一盒宝石,和一个玻璃花瓶。   花瓶里,漂浮着一朵已经枯萎的蔷薇花。   南斯呼吸骤然停滞。   雄虫手册和虫族社会早已表明,阁下们生来珍贵,理应住在最繁华处,与璀璨星光为伴。   阮冬却宛如这朵蔷薇,沉默地缩在看似华丽,内里荒芜的公寓角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就这样静静枯萎。   而南斯急着变强,急着证明他能给他一切,竟对此毫无察觉。   年轻军雌陷入长久的寂静,心头仿佛被什么剐去一半,浮出陌生痛楚。他离开储物间,缓缓走到沙发前,蹲下身,目光寂静地看着阮冬。   雄虫已经睡着了。   特效药剂很管用,那张虚弱苍白的脸变得红润,长睫安静翘起。他醒时总是很倔强,总是很冷淡,于是此刻侧头陷进毛毯时,就显得格外乖巧。   这竟然是他第一次这样观察他,南斯想。   以往他们以偷情名义厮混,他唯恐阮冬自这段关系中清醒,急着用尽一切技巧将雄虫拖进情潮。但此时此刻,南斯才发现,阮冬真的很瘦。   锁骨凸起,下颌线条锋利。   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尾钩蜷缩在手心,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南斯看了许久,想将他抱进怀里,却又罕见迟疑。   他忽然意识到,以往的所有行为都是错误,雄虫的【特别喜欢】是假象,那些所谓的讨好取悦,对阮冬来说,等于令虫恶心的冒犯。   他一直在傲慢地、自以为是地、毫无边界地冒犯他。   夜色降落。   黑暗逐渐笼罩公寓。   阮冬呼吸一滞,睁开眼,却只看见熟悉的墙壁和装修。   有男女的声音在争吵,玻璃杯被砸碎,争吵隐约透过房门传进他耳中。   “阮泽,是你执意想把小冬接过来,现在凭什么怪他上不得台面?!”   “你叫什么叫!林安玉,我每天上班已经很累了,你一个家庭主妇连两个儿子都照顾不好,哪来的脸跟我闹?”   “我闹?阮冬从小在乡下长大,他刚转进二中就被欺负,就算一时冲动跟人动手了,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打他,他才十几岁,没有自尊吗?”   “他打的是我顶头大老板的儿子!老子不打得他头破血流,让全校人都看见,丢工作的就是我!”   阮冬心脏一缩,下意识蜷缩身体。然而周围画面不停旋转。   他看见娇生惯养的阮嘉安站在面前,嫌弃地丢掉他送的笔记本,钻进阮泽怀里,哭着闹:“我不要乡巴佬哥哥,他好脏,爸,你换一个哥哥给我,我不要他!”   他看见林安玉将局促的他牵进不大的家中,尴尬道:“小冬,家里还没腾出位置,你就先睡在客厅沙发上,好吗?”   阮冬是留守儿童,自小被他们放在乡下养,过年才能见一面。爷爷奶奶去世后,他独自烧火做饭,养活自己,期盼着某天父母能将他接到身边。   但阮泽和林安玉却生了一个新弟弟。   弟弟取名阮嘉安,嘉许的嘉,平安的安。自小养在他们身边,娇惯着长大。   而阮冬取名阮冬,就只是因为他在冬天出生而已。   阮冬独自长到十几岁,阮泽和林安玉终于想起老家还有个儿子,将他接到了大城市中。然而等待他的不是父母的爱。   因为他的到来,负担加重,阮泽和林安玉总是争吵。阮冬逼迫自己懂事,逐渐变得沉默,变得恐惧争吵,变得怕黑。   他没有自己的房间,在家里的沙发住到十九岁,宛如一团懂事的空气,幽灵般活着。   最后,因为一件小事争吵,小魔星阮嘉安冲动之下,将灶台烧开的热水泼向他。阮冬右手被烫伤住院,阮嘉安终于被林安玉按着痛打了一顿。   父母的爱和关心,也在阮冬受伤时迟迟到来。   谁知隔天,阮嘉安赌气之下,留下一封【阮冬去死】的遗书,站在三楼哭着要阮冬给他道歉,不然就跳楼。   林安玉和阮泽吓得面无血色,阮冬没让他们为难,拖着身体出院,面无表情地和他说对不起。   阮嘉安破涕为笑,这才往回爬。   下一秒,他的脚踩空瓷砖,尖叫着惊恐坠下了三楼。   阮冬跳楼时,阮嘉安已经在医院住了半年,依旧昏迷不醒。阮泽卖掉车子,一心要救活他。跳楼那天下午,阮泽曾问这个古怪沉默的儿子:“阮冬,你满意了吗?”   “我真的搞不清,你究竟在想什么,又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从始自终,阮冬要的,只不过是那一点点的爱而已。   不求长久。   给他一点就好。   阮冬睁开眼,满脸冰凉地自黑暗中苏醒。   温暖的毛毯裹住全身,他出神许久,才迟钝地侧头,察觉到有谁隔着毯子,正小心翼翼地抱住他。   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军雌迟疑地捧住他的脸,仿佛捧着什么珍宝,怀中的雄虫就是他此刻爱着的唯一。   他温柔开口,像是怕惊扰他:“阮冬,你在哭。”   “别哭,好不好。”   阮冬用力闭眼,骤然抬手,放任自己坠入这片宽阔似海的怀抱。他忍下哭腔,片刻后,轻声问: “南斯,你抱一抱我,好吗。”   给他一点点的爱。   好吗? 第45章   南斯没有回答。   他毫不犹疑地抱紧他, 然而怀中雄虫太瘦,他惊觉力道越大,竟越能感受到阮冬硌人的骨头。   并不柔软。   仿佛花枝上细密的尖刺, 即便枯萎,也是坚硬锋利的。   就像阮冬的眼睛, 即便扮作怯懦,也依旧倔强到令心脏发涩。   南斯沉默许久, 低下头,一点一点舔掉雄虫的泪痕。黑暗中, 他像在吻一朵即将枯萎的蔷薇,动作珍视而温柔。   阮冬睫羽一颤。   南斯很冷静地问:“谁欺负你了。”   夜色寂静,阮冬被抱在怀里, 大到发痛的力道反而令他感到安全。仿佛被这样用力地抱着,他才不会变回那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闻言,他怔然了一会儿,才很轻地摇头, 小声说:“没有谁。”   难道南斯还能穿越到现代给他出气吗?   ......虫族大战人类?   像是被这个想象逗到,也仿佛黑夜带来的头一次并非争吵,而是温暖,阮冬的眼泪终于停下。   他说:“是我做噩梦了。”   南斯沉默片刻, 忍下逼问冲动,继续紧紧抱着雄虫, 没有松开。   安静的公寓, 他们气息相融。以往交缠时分明比这更加亲密, 但此时此刻, 阮冬忽然觉得,他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近。   直到机械音打破沉默。   【阁下, 您想喝什么口味的营养液?】   机械球兢兢业业飘来询问。阮冬骤然回神,抽了抽鼻子,下意识回答:“随便。”   “球球,先开灯。”   【好的,阁下。】   咔哒,明亮柔和的灯光亮起。   黑暗带来的模糊感瞬间褪去,阮冬回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熟悉兽瞳,看见里面狼狈的自己。   他下意识擦干净泪痕,立刻推开南斯,有些条件反射:“抱歉,我不是故意哭的。”   阮冬有些泪失禁体质,以往在家和阮嘉安发生矛盾时,阮泽最烦他还没开口就要哭的样子。   他骂他在乡下养坏了性子,装模做样,博取同情。   于是阮冬只能硬生生将眼泪憋回去,这样的事多了,他竟也不太会哭了。   就是时间一久,人偶尔会有点迟钝冷淡,更让阮泽生气。   ......今晚会哭,大概只是噩梦后的情绪爆发。   机械球拿来冰凉的营养液,阮冬转头,胡乱拿了几支要喝。身后的军雌忽然伸手,不容置喙地夺过那些垃圾。   阮冬:“......南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刚哭过,眼瞳像是刚下过雨的湖面,细密的睫羽还泛着湿气。   南斯伸手轻轻摸了摸,几秒后,才说:“我给你点餐。”   “想吃什么?”   他的语气是意料之外的平缓,接二连三的意外令南斯脑中回荡着太多情绪,但此刻,面前的雄虫占据他唯一心绪。   南斯打开通讯器,调出许多五花八门的餐厅。   阮冬一顿,听见军雌自顾自道:“斯科特星球的美食闻名星际,这家餐厅上个月在主星刚开业,我的副官去过很多次,说很好吃。”   “南斯。”   军雌恍若未闻,动作未停,点完所有招牌菜肴才罢休。   他关掉通讯器,抱着阮冬来到餐厅,与他面对面坐下。几秒后,才平静开口:“我知道,我们需要谈一谈。”   阮冬看着他,沉默片刻,抿唇:“谈什么?”   星际时代,送餐服务快到惊虫。落地窗外很快飞来蜜蜂状的送餐机器,球球展开机械臂,尽职尽责地将大堆热气腾腾的餐食送到餐厅。   【阁下,用餐愉快。】   南斯一边打开包装,一边回答:“谈一谈我们之间的误会。”   “比如?”   “比如,我喜欢你。”   “再比如,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阮冬一愣,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对面军雌夹起一块香气四溢的红肉。   灯光下,他耐心将肉晾到不冷不热的程度,才略微生疏地递到雄虫嘴边,轻声说:“先吃饭。”   “你才哭过,需要补充体力。”   阮冬有些呆地咬下,尝到新鲜食物的味道。   三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营养液之外的东西。   南斯静静投喂雄虫。   直到阮冬略微皱眉,他立刻放下筷子,递来一杯颜色清透的常温饮料,耐心道:“你身体太弱,明天我会给你安排一套全面体检。”   “放心,除了我,全程不会有任何虫在场,你无需害怕。”   他的贴心令阮冬又一次愣住。   今天出门前,阮冬其实已经做好放下一切的准备。   然而一觉醒来,与他对峙时面无表情的南斯,此刻仿佛换了只虫。   温柔面具褪去,换成体贴和耐心,英俊的眉眼凝望阮冬,好似脱胎换骨。   餐桌的热气在空中蒸腾。   ——南斯当然没有脱胎换骨。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阮冬和以往任何一只雄虫都不一样。   他倔强,且防备意识极高,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欺骗南斯,虐待自己。   上一秒他能对南斯说特别喜欢,下一秒他就能不吃药不吃饭,明明刚被抽过血,还任由自己生病昏迷,呆在这个棺材一样的公寓里,像在等死。   南斯的心疼和怒火又一次冒头。   整个虫族,没有任何一只虫会像阮冬一样虐待自己。就连战场被打到残肢掉落的最低等雌虫,也会咬牙爬回营地,狗一样去舔地上打碎的药剂,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虫族追逐权力,追逐暴力,亦或追逐享乐、安稳、奢靡......高度化的电子科技下,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所有虫都知道: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一切。   南斯没见过阮冬这样的虫。   他也无法理解他的厌世与自我虐待。   但这次,南斯学聪明,面不改色地将所有情绪压下。   因为就在刚刚,他清晰地意识到,阮冬既坚硬,也柔软。   几句话可以令这只雄虫撕开怯懦,倔强地激怒南斯,几句话也可以令他乖乖听话,堪称无措地答应一切要求。   比如现在。   阮冬听到他的话,愣了几秒,傻傻地问:“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橙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南斯起身,半蹲在雄虫面前,伸手温柔将他抱住,很轻地回答:“意思是,我只喜欢你。”   雄虫没有动作。   然而鼻尖传来的橙花香更浓。   南斯再次恍然大悟——原来阮冬从始自终想听的,都并非手册上的情话。   他偏爱的,是语言上直白的表达,和肢体上温柔的珍惜。   原来从一开始,南斯就搞反了。   阮冬沉默几秒,毫无昏迷前的尖锐冷淡,有点结巴地问:“南斯,你是在表白吗?”   军雌这次没有问表白是什么,而是顺着他嗯了声,然后如愿闻到更浓的橙花香气,于是更加用力地抱住阮冬。   他笑了笑,没有冒犯地去摸那根轻盈晃动的尾钩,又问:“这个公寓不适合你,换个公寓,怎么样?”   阮冬一顿:“这么突然......”   不等他说完,南斯立刻点头:“抱歉,那你继续住。但我能不能给你送一点毛毯和家具?”   南斯略微松开阮冬,轻轻抓住他清瘦的脚腕,忽略恒温地板,认真地说:“阮冬,我怕你会冷。”   ——如果有任何一个南斯麾下的军雌在场,都能看出此时此刻,他们的长官已然进入高度集中状态。   遇见状况惨烈的战场前线,又或实力悬殊的异兽主,南斯才会这样。   他的兽瞳紧盯阮冬的反应,随时准备调整状态,再度试探。   温热覆盖住皮肤。   阮冬一顿,冰冷的脚踝在军雌掌心逐渐回暖,他的神情也逐渐回暖。   那双明亮的眸看着南斯,几秒后,露出一个很轻的笑:“不用了,我......我也没那么娇气。”   阮冬小声说:“我现在是虫,不会体寒的。”   只有小时候在乡下,又或者冬天住在漏风的客厅,他才会开始手脚冰凉。   然而脚腕处的手掌更加用力。阮冬疑惑垂眸,对上南斯放大的兽瞳。   军雌看着他,半晌,忽然说:“你刚刚的笑,和第一天一样。”   他说的是初见那天,阮冬对他露出的笑。   那时南斯什么也没想,下意识为他摘下一朵蔷薇花,而此刻,那朵花已然枯萎。   阮冬一顿,想起储物间的大堆礼物:“......你看到了?”   南斯点头,随后道歉:“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是按照网上攻略买的,没有问过你的喜好,对不起。”   “之前是我太过强势,我会改。”   “阮冬,再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英俊的军雌此刻与先前完全不同,傲慢消失,唯剩诚恳。那双兽瞳盯着阮冬,就如同任何一个坠入爱河的人,正检讨自己的愚蠢,乞求爱人的原谅。   他说,他喜欢他。   他说,他会改变。   阮冬原本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许许多多的委屈,可在这一刻,所有的酸涩都消失不见。   他回忆起曾经的阮泽和林安玉。   那时他们还没有生下阮嘉安,每年过年回老家,林安玉都抱着阮冬心疼得直哭,说他又瘦了。阮泽也会将他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肩头,带着尖叫兴奋的他奔跑。   深夜醒来,他听见简陋的屋内传来父母的声音。他们打算再省一点,多寄点钱回来,改善阮冬伙食。   屋内偶尔笑两声,透着恩爱与亲昵。笑声细细碎碎地传入阮冬耳里。小小的他睡在父母中间,也是笑着的。   曾经,他也有过爱。   只是时间眨眼即过,太多东西还未抓紧,就已流逝变化。徒留迷茫的他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此刻,阮冬眨了眨眼,忽然轻轻握住南斯的手。   军雌一怔。   南斯的手很大,因为恢复能力强,掌心并没有茧。他们厮混过许多次,这只手灵活逗弄过阮冬的身体,也深深将阮冬抱紧在怀里。   但阮冬永远记得,初见那天,是这只手将他从惶恐中拉出。   他被他轻轻握住,只觉得温暖又可靠。   于是后来许多个委屈的时刻,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阮冬都能靠着这点温暖度过。   南斯怔然地看着他。   灯光下,雄虫清瘦瓷白的脸上扬起轻笑。   他们十指紧扣,半晌,阮冬忽然将头依赖地埋进南斯肩膀,尾钩轻晃,闷笑着说:“表过白,那我们就是情侣咯?”   他的声音太轻,而南斯此刻的心跳失控到太重,没有听清。   他从未见过阮冬此刻的模样。   依赖的,生动的,毫不设防的。   游刃有余消失,南斯如同第一次上战场的低等军雌,只能干涩僵硬地道歉:“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阮冬摇头,很神秘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没什么啊,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他还没有原谅他呢。   阮冬又看向餐桌上剩下的许多菜肴,忽然想到什么,立刻扯了扯南斯,扬起下颌指使他:“浪费食物可耻,你把这些都吃掉。”   “......好。”   南斯拿出在军中的速度,堪称神速地将这些东西吃完。几分钟后,他对上阮冬目瞪口呆的脸,罕见迟疑:“......怎么了?”   ......他又做错什么了吗?   雄虫眨了眨眼,竟也有些迟疑。   南斯立刻道歉:“对不起。”   “……倒也不必。”   半晌,阮冬才伸出手,学着小时候看见过的父母相处模式,轻轻倚靠在南斯肩膀,拍了拍南斯的胃。   ……好硬。   以前林安玉拍阮泽时,明明就是软的啊。   军雌的身体一滞。   阮冬毫无所觉,沉浸在第一次恋爱的新奇与快乐中。他遵循林安玉的动作,照猫画虎,生涩地抬头,像只猫一样蹭了下南斯的侧脸。   阮冬吞下林安玉的那句老公,很理直气壮地撒娇:“辛苦你啦,男朋友。” 第46章   阮冬的亲近突如其来, 甚至有些异常。   比起纯粹依赖,更像是噩梦之后情绪过剩,急着用面前热闹驱散阴霾。清癯指尖紧紧拽住南斯衣角, 仿佛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这个异世界,他的确也只能依靠南斯。   南斯沉默片刻, 敏锐察觉到怀中雄虫的不安。   但他装作没有察觉,也没有问【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此刻氛围太好, 南斯不想打破这一切,任由阮冬拽着他的衣角玩, 许久后,才轻轻摸了摸雄虫柔软的黑发:“身体还难受吗?”   阮冬摇头:“还好。”   南斯便点头,抱着他回到阮冬住的大沙发。   明明是睡了三个月的地方, 但上面只有一点很淡的属于阮冬的橙花香气,不像是自行分泌,应该只是睡久了才沾染上。   ——他这三个月以来,竟然没有哪怕片刻的放松和愉悦吗?   军雌打开通讯器, 再次沉默许久,才面不改色地调出商城频道,很耐心地一个个问阮冬:“喜欢什么样的毛毯?”   “你的饮水机太老了,要不要换一个?”   “机械球也是老款, 但你好像很喜欢它?”   他尝试将以往的命令语气换成询问。阮冬果然卸了力气,没什么防备地靠进南斯怀中。   闻言, 他轻轻摇头:“不换, 饮水机用习惯了。”   “球球也很好。”   南斯忍了又忍, 语气还是很凉:“好在哪里?”   “它如果再智能一点, 就不会每天只给你送营养液。那些垃圾除了饱腹别无他用,这属于虐待雄虫......”   阮冬扯了扯南斯衣角。   军雌立刻停下话头, 顿了顿,才说:“抱歉,你喜欢最重要。”   阮冬就又笑起来。   现在这个会尊重自己的南斯,有些过于完美了。   阮冬隐隐有些不安,但今夜太冷,他陷在这个温暖的怀抱,疲倦极了,没有力气再捡起冷硬和尖锐。   南斯的确猜对——阮冬就是一朵只要好好哄,就不会露出尖刺的蔷薇花。   B级雄虫的体质还是有些弱,他很快又困倦起来,侧头轻轻闭上眼。身边军雌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话头,小心翼翼环抱住他,身体比毛毯硬,但比毛毯热。   这热意烘得阮冬意识模糊,坠入黑甜梦境前,他轻声喃喃:“不要关灯。”   “好。”   军雌的声音又低又沉,比球球的机械音好听许多。阮冬无意识笑了下,终于安心睡去。   独居寂静的公寓,终于出现了另一只虫的呼吸。   分明是温馨的场景。   但因为各自的隐瞒,南斯与阮冬都心思各异。这一秒,他们的心无限近,但又无限远。   灯光昏暗,军雌抱着怀中雄虫,安静如雕塑般地等待着,一言不发。   直到夜色黑沉,阮冬的心跳和呼吸一同陷入平缓。   南斯将雄虫小心翼翼放进沙发,盖好毛毯。再转身时,那张英俊脸上的耐心和平和骤然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环视公寓,将角落里陷入休眠的机械球静音开机,开始设置程序。   南斯自帝国军校毕业,不管是体能还是机甲学都是成绩第一,拆开这个老款机械球比喝水还简单。   落地窗外送来他刚才买的家具和毛毯,南斯没有理会,将机械眼的摄像头打开,强制连接到他的通讯器上,加强信号,确保不会被发现,也不会被屏蔽,才无声地将球球恢复原状。   他给睡着的阮冬戴上耳罩,沉默地开始布置公寓。鲜花、地毯、绿色盆栽、餐桌、客几......   每个角落,南斯都装上了摄像头。   天光隐隐泛白。   高大的军雌最后半跪在沙发边,饮鸠止渴般凑到那根溶金色尾钩前,面无表情地盯了阮冬半小时。   许久,他终于起身离开,轻轻关上公寓门。   滴——   南斯走进悬浮车,下单早餐付款,并备注:【早九点送到46层。】。   又给阮冬留言,语气耐心平和:【今天上午需要去军队,我先离开,给你订了早餐,记得吃。】   【下午我接你去体检,别怕,我一直在。】   悬浮车疾速朝军部驶去,天色亮起,南斯穿上外套,重新戴上温和面具,踏进第一军训练场。   “长官。”   图勒前段时间因为没能遵守南斯命令,被罚得快训练吐了,每天都要被打残翅翼,又活生生再长出来,简直比地狱还地狱。   南斯笑着看向他:“伤好了?”   图勒看见这笑就头皮发麻,立刻站直身体:“是,长官!”   南斯往前走,漫不经心地问:“解毒剂怎么样了。”   “后天就能调配好,”图勒犹疑一瞬:“长官,容我冒犯,您真的要救醒二皇子吗?”   南斯:“你觉得不好?”   图勒立刻摇头:“您的一切指令都是对的。”   “只是很多虫都无法理解......费老大劲将二皇子弄昏迷,我们的虫才刚渗进医疗星,还没有提取到足够的基因序列呢......”   南斯的脚步倏然一顿。   ——自古以来,虫族血脉阶级如天埑,难以跨越。   南斯身为A级军雌,能打败S级的南亚已堪称奇迹,但血脉力量随着生长,会越来越强。   同样身为S级军雌,刚成年的南亚被他压着扯断虫尾。   而正值壮年的南尔曼,如果使出全力,却能将南斯杀死。   南斯十五岁开始上战场,拼命在前线和模拟仓中训练自己。可若无意外,南尔曼会将皇位传给血脉高一级的南亚,南斯则作为没有感情的战斗机器,在前线开疆扩土,直至死亡。   翻遍虫族古籍,南斯得知若拿到S级军雌的完整基因序列,手术强行植入身体,度过两个月的生死换血期,若能熬过去,便是脱胎换骨。   ——他向来最强,更极度傲慢,怎么可能忍受被别虫踩在脚下?立刻暗中开始筹备。   数年过去,第一军成为南斯忠心耿耿的属下,为他养了数只科技医疗虫,只等那个脱胎换骨的机会。   三个月前,机会终于降临。   南斯自战场发现一处二次变异的异兽老巢,他带着几个亲近副官深夜去探,确定这是一处从未被发现过的新毒素,立刻用计引南亚过去。南亚陷入瘫痪,他们将虫渗入医疗星,开始秘密提取序列。   提取完,就是南亚的死期。到时帝国只剩南斯一只可能晋升S级的军雌,南尔曼再如何发怒,也只能祈祷他能熬过来。   谁知南斯却临时叫停一切,还甘愿献出解毒剂。   这怎么能不让众虫疑惑?   滴滴。   虹膜扫描,金属门打开。   南斯走进银色的冰冷医疗所,医疗虫们恭敬行礼,他温和点头,走进一间无虫实验室。   军雌低头调试设备,声音温和,不知在说给谁听:“还会再有机会的,图勒。”   阮冬如今还是南亚名义上的未婚夫。   这只雄虫猝不及防闯入他的视野,扰乱他所有计划,短短三个月,南斯惊觉自己已经无法放开阮冬。   ......再等等。   等他松口,答应解除婚约。南斯就立刻弄死醒来的南亚,从他的尸体里提取序列。   图勒恭敬退下。   南斯调好设备,拿起尖锐冰冷的手术器材,面无表情朝自己左眼按下。   噗嗤。   鲜血骤然四溅。   满脸血的军雌对着镜光伸手按出左眼球。可怕的恢复能力令伤口不断冒出新生血肉,南斯将一小块晶莹的全息芯片植入,确定神经都接入后,才面不改色地徒手装回去。   鲜血滴答浸湿英俊眉眼。   南斯给自己打了两管恢复剂,等待眼球再次长好,点开通讯器,按下开关。   下一秒。   熟悉的公寓摆设瞬间自左眼浮现。   华美温暖的客厅,周围是漂亮的花朵和绿植,雄虫安静乖顺地睡在沙发中央,长睫翘起,在高分辨率的摄像头下,清晰无比。   南斯脸上温和的面具,在看见这一幕后,骤然松懈。   他的兽瞳紧盯阮冬,仿佛偏执到可怕的异兽,贪婪地扫描雄虫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次呼吸。   实验室寂静无声。   半晌,军雌终于移开目光,对镜子扯出一个笑容。   南斯回忆着昨晚阮冬的反应,细微调整复刻下,那笑容终于逐渐变得耐心。最后,变成阮冬最喜欢的,平和而诚恳的模样。   “……阮冬。”   南斯轻声咀嚼这个名字,许久,微笑着,又一次愉快重复:“阮冬。”   “我喜欢你。”   “我想你。”   -   【我想你。】   手腕上的通讯器震了震。   阮冬陷在睡眠中,没有醒。   他又一次梦见了过去。   但这次他没哭,只是面无表情地围观。   阮冬十九岁生日那天,正好踩在节假日开头。他在回家途中买了个便宜小蛋糕,打算自己给自己庆祝。   他把蛋糕放在桌上,想换一件新衣服,也算有点仪式感。谁知那天他爸也回来拿换洗衣服,两人刚好撞上。   四目相对,阮冬不说话。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自从阮嘉安出事,林安玉就住在了医院,她是家庭主妇,出去工作也没人要,只能一边熬夜做手工,线上赚点住院费,一边辛苦照顾阮嘉安。   阮泽也急着赚钱筹钱给儿子治病。整整半年,他们将阮冬视作空气,每个月只留下饭钱和学费,就连偶尔回家,他们吃饭也不叫他。   林安玉是累的。   阮泽则是故意无视他。   然而那天,阮泽看见他买来的小蛋糕,愣了许久。   就在阮冬以为他要和他说生日快乐时,阮泽将蛋糕丢进垃圾桶,回过头,很疲惫地看过来。   阮冬惊觉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皱纹横生,苍老数倍。   阮泽看着阮冬,平静地问:“阮冬,你弟弟还在医院躺着,你怎么有脸过生日的?”   “我和你妈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把你接到了身边。”   “如果嘉安熬不过去,我和你妈就陪着他去死。”   “阮冬,你满意了吗?”   阮泽提着换洗的衣服离开了,明亮寂静的客厅,阮冬站了一会儿,蹲下来吃了口垃圾桶的蛋糕,然后决定跳楼去死。   他承认自己有点恶毒,特意等楼下出现阮泽的身影后,才一头往下跳。   跳楼的前一秒,他想象着阮泽和林安玉痛哭流涕的样子,想象着他们在自己的尸体面前忏悔,说不该把他丢在老家,不该把他接到身边后又不好好爱他,说他们知道错了。   阮冬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报复的笑。   但真正跳下楼的第一秒,阮冬的脑中瞬间清空。   风打在脸上,恐惧和害怕骤然填满心脏,他开始后悔,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软弱愚蠢,用生命惩罚别人。   下一秒。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冰冷的悬浮车内,作为“流落在外的B级雄虫”,被送到主星。   上一世,阮冬最害怕爬行动物。   所以南斯的出现,宛如救命稻草。他顾不得其他,只能死死抓住,自虐般不想放开。   身体交缠,容忍伤害。   阮冬想,这应该就是真心喜欢。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忍受阮泽和林安玉的伤害。但在生命最后一秒,他的心告诉自己,即便如此,他也依旧爱他们。   所以,这就是喜欢和爱的正确定义。   天光大亮。   清癯雄虫睁开眼,闻见浅淡轻盈的花香。   周围摆设华丽漂亮,阮冬出神片刻,点开通讯器,在看见内容后眨了眨眼,瞬间浮出一个笑容。   溶金色尾钩轻快地晃动。   阮冬忽略内心空洞,也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南斯。   【我也想你。】   我也应该,很喜欢你。   真心的。 第47章   落地窗被轻轻敲响。   阮冬回头, 球球已经打开窗,将分量刚好的早餐端到餐厅,又去洗漱间放好热水, 这才发出欢快机械音。   【阮冬阁下,请洗漱用餐。】   它的语调比平时高一点, 听起来更令虫心生愉悦,称呼也在阁下前加上了阮冬名字, 显然是南斯设置的。   阮冬心情久违放松,有些好笑地起身, 忽然发现脚边放着一双柔软的毛绒拖鞋。   他抿了抿唇,又笑了下,穿上后明知故问:“你怎么换声音了?”   【是南斯殿下换的, 他嘱咐我,要替他好好照顾阮冬阁下。】   【不能喝太烫的水,不能喝太冰的水。】   【不能光脚踩地板,不能喝营养液, 不能......】   球球的声音虫性化许多,滔滔不绝地念着南斯设置的程序。阮冬一边刷牙一边听,笑得眼眸弯弯。   他一笑,颓靡冰冷的气质便神奇地消失不见。因为刚睡醒, 光洁莹白的脸蛋上浮着红晕,热水自长睫垂落, 瞳仁润泽, 看上去竟很是可爱。   就像看惯蔷薇凋零的美丽, 再转头时, 却发觉蔷薇变成了猫咪,正没头没脑地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万分令虫心软。   阮冬不知道镜子里也装着摄像头, 南斯就在另一头看着他,兽瞳紧缩。   手腕的通讯器忽然震动好几下,他擦干净脸,点开,发现是几句没有意义的乱码。   【。】   【dshadjf】   阮冬莫名,坐下来吃饭,回他:【?通讯器中毒了?】   他叉起一个汁水四溢的青果,咬下去,却满是轻盈肉香。阮冬瞪大眼,注意力瞬间转移,新奇地嚼嚼嚼。   溶金色尾钩在阳光中左晃右摆。   南斯擦血的手停滞,许久,垂眸问他:【心情怎么样?】   阮冬把桌上没见过的东西都吃光了,才有空回复。   【挺好的。】   【嗯,我想你。】   阮冬抿唇,还没回复,就见对面又传来一句。   【想舔你。】   ?   阮冬大脑卡壳一瞬,脸下意识烧起来。   他们每次交缠都是面对面,通讯器的对话反而客套稀少。阮冬上一世才十九岁,脸皮薄得很,立刻心虚地让球球回到角落,严肃回复。   【好好工作。】   南斯却不知发什么疯,一长串地发来消息。   【你的脖颈很细,比雪清果还白,舔一舔就会发烫变红,很好看。】   【腰很敏感,往上舔会抖,往下舔会兴奋,每次我舔你腿根都忍不住咬伤你,抱歉。】   【锁骨下面也很敏感,含住的时候,你会一边发抖一边抱住我。】   ......他应该立刻关掉通讯器。   昨晚才哭过,现在却感觉兴奋的话,未免太不像话。   但南斯似乎有什么魔力,他太熟悉阮冬的身体,熟悉他的任何反应。   面对面时,阮冬不是对手,隔着电流,他依旧能被轻易挑起燥热情.潮。   雄虫耳朵微红地变了下坐姿,掩耳盗铃。   【关窗帘,躺在沙发上。】   “......”   那头传来近乎命令的语气,阮冬咬唇,觉得自己也疯了,才会近乎浑噩地照做。   他没注意到,角落的球球忽然陷入休眠。   落地窗缓缓关闭。灯光亮起,雄虫堪称乖顺的模样令南斯喉结滚动,气息隐隐浮动。   【脱掉。】   军雌兽瞳放大,指节冒出倒刺,他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打了两针抑制剂,依旧紧盯摄像头下阮冬的每个动作。   柔软的衣物掉落在地。   阮冬收到夸奖。   【乖阮冬。】   【不许用毛毯遮。】   阮冬瓷白的锁骨浮起一阵薄汗,橙花香弥漫,手有些发抖。   【轻一点,像我之前做的那样。】   【真聪明,往上,别发抖。】   【舒服吗。】   好晕,好热。   掌心传来阵阵湿.热。   阮冬失神仰头,绯红的眸水光潋滟,无意识回答:“舒服……”   脑海中想象着南斯掌心的触感,他缩起身体,惊恐地发现自己反应更大。   南斯仿佛心有灵犀。   【好乖。】   【是不是想起我了。】   【我也想你。】   【想看你发抖的样子。】   ——滴。   阮冬猛地丢掉通讯器,咽下闷哼,馥郁的橙花香瞬间浸透毛毯。   胸膛起伏,他死死将头埋进臂弯里,自欺欺人地不肯抬起。细密的薄汗将皮肤连同骨骼晕染出柔光,湿漉漉的,莹润又漂亮。   镜头那端。   观看全程的南斯气息微沉,见他已然失神,才闷笑了声。   实验室的冷气吹来。   南斯没管自己的反应,再次扎了两针抑制剂,瞳孔紧缩地回复。   【乖阮冬。】   【真听话。】   -   哗啦。   水声响起。   阮冬仿佛狗血电视剧主角,面无表情地淋着热水,用力揉搓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揉掉失控的情.潮。   尾钩鳞片沾湿热水,他匆匆擦干,逃避回想半小时前尾钩打开的模样。   穿上衣服,光脚吹头发。   开机的球球立刻飘过来提醒。   【阮冬阁下,请穿鞋。】   阮冬瞥见那双南斯买的拖鞋,一僵,好不容易正常点的脸又浮起薄红。   吹干头发,雄虫面无表情地穿上鞋,走到客厅,想坐下,却又看见毛毯上湿润的小片痕迹。   “......”   阮冬用力抓起毛毯,没让球球动手,亲自将脏掉的毯子塞进类似洗衣机的机器里,研究了半天,才点开启动。   窗外阳光明媚,他缓缓吐出口气,揉了下脸,将那些难为情都赶出脑海。   他都和南斯身体交缠过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会难为情,大概只是因为他们昨晚才刚刚确定关系。   阮冬心中默念正常,低头研究阳台上摆着的鲜花,转移注意力。南斯似乎也知道他的反应,没有再发来消息。   直到午餐送达,阮冬独自吃完一桌菜,大门终于被敲响。   体检时间到了。   阮冬慢吞吞打开门,抬眸,对上军雌棕榈色的带笑眼睛。   ——以及,一大盆......新鲜带土的蔷薇花?   阮冬一愣。   眨了眨眼,他看着南斯将那堪称巨大的花盆轻松搬到阳台。那土壤里不知洒了什么药剂,种着的一丛蔷薇花此刻开得正盛,刚好能放到阳台角落,严丝合缝。   南斯又走进储物间,将里面那朵枯萎的蔷薇也拿出来,小心移种到里面,喷洒了一点药剂。   几分钟后,那朵早已凋谢的蔷薇竟舒展花瓣,在阳光照射下,枯黄的颜色也淡了些。   南斯回头,对上阮冬惊喜的双眸。   他不由自主笑了:“这是昨晚我让医疗虫紧急研究出的药剂,每天喷半泵,一周后就能完全盛开。”   南斯没提那群研究基因的医疗虫有多莫名其妙、敢怒不敢言,看向阮冬,声音很轻:“你留着这朵花,我就想办法让它再开一次。”   “喜欢吗?”   阮冬望着那朵蔷薇,沉默许久,才轻轻点头:“喜欢。”   此时此刻,他真的喜欢。   轻盈的心情仿佛猫爪,将心脏抓得又痒又幸福,还带着一点奇怪的酸涩。   阮冬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不自觉捂住胸膛,珍惜地吐出一口气。   南斯伸手,滚热的掌心轻轻盖住他手背,也感受到心头一股陌生的雀跃。   他说:“喜欢就好。”   “这就当作我道歉的礼物了。”   阮冬下意识问:“你道什么歉......”   话未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耳尖瞬间发红。   还未小发雷霆,南斯便已牵起他的手。   军雌故意没看薄脸皮的雄虫,眼里弥漫笑意,拉着他往前走去:“我说的是,体检道歉。”   “阮冬,你想成什么了?”   “......”   阮冬哑口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却不知道自己也在笑。他们很快走进悬浮车,阮冬抬眸,看见主室摆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卧塌。   柔软温暖的颜色,和冰冷的机械风有种诡异般配感。   “这是我早上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话音未落。   咚的一声,阮冬挣开南斯的手,一头栽进了柔软塌中。   南斯愣住,就见雄虫晃着尾钩爬进被子里,背对着他连连摆手:“喜欢喜欢,你快去驾驶舱看路,离我远点。”   粉色的耳尖隐藏在柔软碎发中,他像只猫,一点点露出前所未有的全新面貌。   南斯忘记练习时的一切技巧,抬手捂住雀跃胸腔,片刻,很温柔地点头:“好......旁边有我买的饮料,你渴了就喝。”   阮冬胡乱点头。   他等脚步声远去,才抬头看向周围。   这里俨然已经成为阮冬的专属角落,铺着他昨晚随手选的地毯,长长的花瓶里栽着绿植,柜子里的枪械和药剂清空,换成了不同口味的零食。   陌生又确切的快乐,就这样环绕着他。   阮冬环视许久,才又将头埋进被子里。他捧着心脏,强行将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压下去,就仿佛揣着一块从未得到的糖,舍不得全吃掉,就藏起来。   实在忍不住了,才拿出来,珍惜地尝一口。   他无声笑起来,在被子里转了一圈,期盼地想:不要改变。   他和南斯,都不要改变。   他们一定不会改变。 第48章   南斯带阮冬去的医疗所位于主星之一。   空旷长廊亮着无机质灯光, 这里是南斯的私虫资产,比洛斯星医疗所更大,也更冰冷寂静。   阮冬全程被南斯带着, 周围都是智能机械。相对军雌和亚雌,雄虫体检温和很多, 连提取信息素也只截取了阮冬一根发丝,并没有对他释放任何药剂。   但南斯犹记得初次见面时, 阮冬被帝国医疗虫团团围住的画面。   机械手将黑色发丝装入仪器。   南斯侧头,观察着阮冬的表情:“有哪里不舒服吗?”   阮冬好笑, 和他走出医疗所大门:“我全程就剪了根头发,哪来的不舒服。”   虫族体质实在强悍,他虽然是雄虫, 身体貌似也不太健康的样子,但尾钩用全力的话,能甩碎整块花岗岩。   假如现在让他用这个身体穿回现代,他一定要甩死阮嘉安那个低智傻叉。   阮冬想象着阮嘉安哭爹喊娘的样子, 跟着南斯上了悬浮车。军雌没有按下启动,反而灵光一闪。   他顿了顿,忽然转头问他:“阮冬,你喜欢什么样的星球?”   阮冬意外:“嗯?”   “你这些天情绪起伏太大, 需要散心。”   南斯忘记自己刚给公寓装上全方位监控,立刻打开悬浮车的虚拟投屏, 切到娱乐旅游板块, 上面漂浮着许多五光十色的不同景观星球。   南斯浏览一遍, 征询雄虫意见:“这些是热门的几个旅游星球, 你有喜欢的吗?”   南斯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突如其来。   但不知为何,一回想到阮冬沉默黯淡的模样, 他的心脏就莫名不舒服。   想让他笑。   想看他一直笑。   阮冬伸手,有些怔地看着屏幕。   半晌,他盯着一颗水蓝色的星球,指尖轻缩:“这是什么?”   南斯看了眼,立刻点开,透亮的蓝立刻遍布车舱:“这是皮鲁星,你喜欢的那张毛毯就出自这颗星球。”   “你想去这里?”   阮冬抿唇,还未说话,南斯已经补充:“战争暂时结束,我有半个月长假,我想陪着你。”   “阮冬,让我陪着你,好吗?”   阮冬看他半天,才点头;“好。”   顿了顿,雄虫伸手轻轻抱住军雌脖颈,很轻地笑了下:“谢谢你,南斯。”   南斯立刻低头回抱住他,紧紧的,兽瞳中不自觉也流出笑意。   那股陌生的,雀跃的情绪又充盈胸腔。   南斯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迷茫,他没在意,转身设定目的地的,启动悬浮车,而后将雄虫抱进专门布置好的主室。   这一次,轻软的毛毯盖住了他们两个。   军雌调低舱内灯光,只留下几圈温和吸灯。   南斯抱着怀中雄虫,给通讯器另一端发了清场通知,低头解释:“从主星出发,大概明天中午跃迁抵达皮鲁星。”   “你先睡一觉,晚上再吃点东西,吃完再睡,睁眼就到了。”   阮冬听得闷笑。   他觉得南斯在把他当猪养。吃完睡,睡完吃。   但阮冬还是点头,笑着说:“好哦,我睡。”   曾经,阮嘉安五岁开始就会被父母带去旅游。等到上学了,更是每年寒暑假都随意挑选目的地,阮泽负责给钱就行。   阮冬刚被接回家的第一个暑假,阮嘉安怕他分走父母宠爱,故意用阮冬上学太累的借口,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一家三口则去了海边,热闹又快乐。   阮嘉安和他炫耀:“阮冬,你不配。”   记忆中的酸涩逐渐远去。   阮冬被军雌坚硬的身体笼罩,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热。他静静看着舱外不断变换的星际景色,半晌,笑着想:现在,阮冬也能去玩了。   他没有不配。   阮冬配。   ......   星际时代,穿梭宇宙是常态。   虫族科技点至顶峰,建起各类交杂悬浮轨道,分布交错于银河中,从舱内往外看,宛如万千流星虚虚坠落。   阮冬刚一睁眼,就看见这副透明窗外的景象。   他起身,缓慢走至窗前,抬头看着这片耀眼银河。   被送到主星时,他没心思看周围景色。在主星的这三个月,他又因为各种意外封闭自己,对虫族科技没有好感。   此刻,阮冬忽然发觉,其实虫族的银河也很美。   这是个陌生冰冷的异世界,但抬起头,广袤星空一直未曾改变。   身后穿来脚步声。   阮冬肩上落下一件白色外套。他回过头,看见军雌英俊含笑的眉眼:“醒了?”   “嗯。”阮冬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温水,捧着喝。   南斯宛如观看一只猫吃饭,津津有味地看完,才有些遗憾地放好杯子:“我们已经进入布鲁星轨道,五分钟后就抵达星球。”   他拿来一件类似雨披的透明外壳,按下其中凸起。透明外壳仿佛有了生命,瞬间轻软贴住阮冬,紧紧附着在他的衣服上。   南斯解释:“布鲁星含水量百分之九十五,常年湿润,所有娱乐设施都建设在水中,一会儿还要给你戴个帽子,这样才不会全身淋湿。”   阮冬疑惑:“你经常来?”   南斯摇头:“除了战争路过,这是第一次。”   南斯对旅游没兴趣,一心只扑在杀戮和战场上,遇见阮冬之前,他没有口腹之欲,不买任何武器之外的东西,也从未打开过娱乐频道。   如果不是因为阮冬,他可能直到死亡之前,也不会来这样一颗旅游星球。   悬浮车很快抵达停靠点。   南斯事先清过场,这里连引路虫也没有。但他没来过,事先搜的攻略也故意隐瞒了一个彩蛋:布鲁星有种生物特别调皮,喜欢在旅客来时往他们头上喷水,尖叫吓旅客。   于是第一次旅游的阮冬刚下车,正要兴致勃勃地戴上帽子。   ——呲!   冰凉的水骤然自天而降,瞬间将他淋了个透心凉,耳边同时传来尖叫:“布鲁!”   阮冬:“......”   雄虫清冷的眉眼被浸湿,黑发粘在额前,懵了两秒。   他抬头,看着头顶无数淡蓝色的、毛茸茸的独角独眼生物。又转过头,幽幽看着正手拿一顶帽子的南斯。   南斯:“......”   军雌立刻展开战斗翅翼,锁定那群生物,面无表情道:“等我三分钟。”   他会把这些东西都杀干净。   阮冬一愣,哭笑不得地拉住他:“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头顶布鲁还在尖叫,胸膛处的喷管朝下方开炮:“布鲁!!”   噗呲又几声。   下一秒,巨量冷水淋了南斯满头。   “......”   阮冬拉着杀意四溢的南斯,半晌,忽然忍不住笑了。   越笑越抖。   南斯一顿,定定看向他。军雌向来打理体面的褐发淋成落汤鸡,贴在英俊眉眼间,没了那股傲慢,反而显得疑惑。   阮冬爷爷奶奶去世前,在乡下养了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向来看不上一切。直到这鸡某日被野大鹅啄得鸡毛横飞,咯咯哒直叫,很是狼狈。   阮冬现在就将南斯幻视成了那只公鸡。   他越想越受不了,拽着南斯笑得腿软,扒拉着他的手才不至于瘫倒。   军雌立刻接住这只笑点莫名的雄虫,半晌,才迟疑问他:“......你喜欢被淋湿?”   没等阮冬回答。   南斯若有所思地抬头,几秒后,他忽然点头:“我明白了。”   阮冬:?   南斯一把将阮冬抱起,动作迅速地脱掉他衣服外的防水软壳。阮冬一愣,来不及说话,就见他展开翅翼,瞬间升空,朝那群密密麻麻的毛茸茸布鲁兽冲了过去!   “等等——”   “布鲁!!”   总是被避之不及的布鲁兽们激动疯了,几十只喷管对准这两只胆大包天的虫,尖叫着不停喷冷水。阮冬被呲得浑身湿透,一把撩起黑发,拽着军雌大叫。   “南斯,你等——咕噜咕噜......”   南斯带着他,又直接一头扎进了布鲁星的景观海底。   心脏在剧烈跳动,仿佛坐着过山车,抱着他的军雌时而带他在云层之上飞翔冲刺,时而将水下呼吸器戴在他嘴上、潜入深蓝海底。波光粼粼的潮水将他们抛向空中,又哗啦啦回落。   阮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尖叫。   小鱼划过他耳垂,云朵沾湿他长睫。   水蓝色的巨大星球上,他们不知疲倦,毫无目的。直到体力耗尽,最后还是南斯率先停下。   军雌低下头,看向怀中瘫倒的阮冬:“....累了?”   阮冬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笑得很傻地摇头。   几秒后,又点头。   南斯:“......”   阮冬兴奋得暂时失去语言能力。   他拽着南斯手臂,完全笑开,湿漉漉的眉眼在蓝色水光中显得生动。淡色唇瓣变得水红,额发被水流撩起,露出泛着潮意的漂亮笑脸。   南斯看了好一会儿,瞳孔一点点变深。   阮冬毫无察觉,在军雌宽阔的怀里挣扎往外看,双眼倏然睁大,终于找回语言能力:“日落、日落!”   布鲁星之所以热门,除了被水包围,还因为这颗星球没有安装人造天气和昼夜设备,所有阳光和露水,都是最自然的漂亮景观。   而此刻,在他们身后,巨大的落日染红了波光粼粼的海面。   整颗星球都被晚霞染成橘红,轻纱般笼罩住他们,格外壮丽。   阮冬漆黑的眼瞳被霞光照亮,变成明艳的橘。他长睫翘起,冷淡如冬的气质罕见地变得好温暖。   灼灼双眸看过来时,南斯闻见了馥郁的橙花香气。   四周很潮,很香。   他们被落日包围,被细密的海包围,被不自知却满溢的爱包围。   阮冬激动拍他:“南斯,看日落——”   下一秒。   南斯低头,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 第49章   未完的话音被吞进唇齿。   阮冬瞳孔一缩, 唇瓣骤然被另一双薄唇贴住。冰冷熟悉的气息透过呼吸,生涩传至舌尖。   砰砰。   砰砰。   阮冬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完全僵硬, 只能听见耳边阵阵剧烈跳动的心跳。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   但几秒后,阮冬忽然意识到, 那是南斯的。   ......南斯心跳好快。   阮冬睫羽一颤,抬眸。   军雌将他抱在怀中, 轻轻浅浅地啄吻,因为从未有过接吻经验, 他的动作有些生涩,竭力柔和,但侵略性依旧很强。   那双英俊的眉眼半垂, 完全看不出心跳这么快。   好像故作熟练的生手。   同为生手的阮冬沉默几秒,紧张忽然散开,很轻地笑了下。   温热如羽毛的笑,混含着橙花香簌簌扑在面颊。南斯抬眸, 瞳孔深深,轻轻松开一点他:“......不舒服?”   “......没。”   阮冬眨眼,感觉到彼此交缠的呼吸,声音很轻, 仿佛在说悄悄话:“只是想起,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三个多月来, 他们第一次。   “接吻。”   南斯轻声重复一遍这个词语。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吻”阮冬。   只是刚才那一刻, 胸腔深处有股万分浓烈的感情, 驱使着南斯不得不低下头, 亲一亲怀中这个湿漉漉的雄虫。   他这么暖,这么香。   不吻住, 仿佛就会如这美丽霞光,转眼即逝。   南斯抓住阮冬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而后再次垂头,在落日晚霞中吻下来。阮冬顺从启唇,仰头,被他咬住一小节艳红舌尖。   舔舐,交缠。   他们此刻都算不得体面,甚至浑身还在滴答往下冒水,湿透的衣服凌乱堆在一起,堪称狼狈。   但此刻,他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轻盈。   四周萦绕橙花香,布鲁兽偶尔飞过头顶,留下欢快的一声尖叫,毛茸茸的淡蓝色身影敏捷飞在云间。   海潮卷起,宇宙寂静。   下一秒。   ——呲!   冷水自天而降,猝不及防再次浇湿半空中拥吻的他们。   阮冬:“......”   阮冬发誓,他看到南斯的骨节忽然冒出了几根狰狞倒刺。   “......等我一分钟。”   头顶布鲁兽尖叫着远去,贱到出奇。阮冬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抓住气得虫形冒出、咬牙切齿的南斯。   “别生气。”   “......”   “......噗哧。”   水珠滚落,落日将整颗水盈盈的星球照得绮丽绚烂。这一秒,阮冬放肆弯起双眸,笑瘫在军雌宽阔的怀里,忽然觉得,虫族其实也不错。   他想,他开始喜欢这个世界了。   就一点点。   ......   布鲁星被清场后,只剩下各类智能机器在工作。   南斯抱着阮冬飞向星球中心的住所,各自洗澡换上新衣服后,才干爽地在餐厅集合。   这座住所位于浪潮海底中心,呈流畅椭圆形,做了全透明设计,吃饭睡觉都能看见窗外和头顶的游动生物。   与地球上不同,布鲁星的海洋生物因为要经常见虫,所以长得并不随便,颜色鲜艳漂亮不说,形状也各异。在这里游玩的第三天,阮冬甚至看见了泡泡形状的绿色鱼类。   大绿泡泡雌雄同体,一边游一边生孩子,身后缀着一连串刚生下来的小绿泡泡。   ......就很厉害。   阮冬拿起通讯器就是拍。   这几天里,南斯已经教会了他如何用通讯器拍照录像。   军雌原本在用自己的通讯器作示范,却被眼尖的阮冬按住手臂:“等等,这照片是我吧?”   南斯一顿。   阮冬往前翻,发现这个相册里都是他。喝水的、游泳的、咕噜噜吐泡泡的、吃饭的......   都是南斯不知何时拍的。   阮冬翻到自己摘完花被蜜蜂追得乱跑的照片,恼羞成怒:“你是变态吗?干嘛偷拍我!”   “......”   南斯沉默举起冰淇淋,面不改色递到他嘴边:“吃吗?”   阮冬:“......吃。”   阮冬含恨咬下一大口冰淇淋。   唔......好甜。   心尖似乎也泛起清甜,令阮冬不自知勾唇,露出轻快的笑。   南斯看着他细密的睫羽,看着他红润的唇瓣,看着他转过身,好奇地边走边观察窗外游鱼。半晌,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犹疑。   来之前,南斯曾在阮冬的公寓里装满摄像头。   那些密密麻麻的监视、未经同意的窥探、毫不知情的摄像......真的对吗?   这些天以来,南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与阮冬之间的变化。他似懂非懂,跟随本能指引,从未再强制掀起阮冬的情.潮。   他们就只是接吻而已。   南斯却觉得这三天,比他们过去三个月的气氛更好。   温热指尖落在手背。   南斯抬眸,发觉是阮冬折返回来,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冰淇淋。   “都快化了,你不吃我吃......”   他嘟嘟囔囔地走远了,一口吞下半个冰淇淋,黑色额发落在眉间,显得柔软。   南斯凝望他背影,半晌,决定回去后就立刻拆除监控。   属于战场的那根敏锐神经告诉南斯,他与阮冬,不能再有一次争吵了。   趁没发现之前,他会彻底清除痕迹。   ......   夜色笼罩。   布鲁星的夜晚很奇妙,头顶银河璀璨,海底时不时会冒出巨大的发光生物,再加上住所附近也安装了许多景观灯,阮冬一直玩到深夜才和南斯回来。   打开门,他回头和军雌道别:“晚安。”   这些天以来,他们都是分开睡。   南斯应了声,低头凑近,和昨夜一样亲了亲阮冬的唇。   宽阔长廊,他们静静地交换了一个亲昵的深吻。   直到房门关闭,阮冬的眼里依旧是笑着的。   头顶浮动着漂亮生物,他一头栽进床里,再滚了两圈,摸着自己快被嘬肿的唇和舌,只觉得心情万分轻盈。   许久。   脑海中忽然想起一道久违的熟悉电子音。   【宿主。】   阮冬一顿,坐起身:【系统。】   系统咳嗽两声。   【是我,我就是憋久了无聊,出个声而已,你别在意。】   阮冬躺回床上,眨了眨眼。   【抱歉,之前凶了你......对了,原来系统也会无聊?】   系统说没关系,又道:【是啊,我们这个种族可耐不住寂寞呢。】   阮冬来了兴趣。   【方便说是什么种族吗?你叫什么名字?】   系统:【种族我也忘了......我目前只记得自己叫言长生。】   阮冬点头:【长生,名字真好听。】   【谢谢。】   阮冬拿起床头放着的温水,想了想,才问:   【长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是个小说世界?】   【是的。本文名叫《我在虫族当万人迷》,主角攻还未出场,主角受是二皇子南亚,南斯则是最终大反派。】   阮冬的手指无意识缩紧:【南斯的结局是什么?】   【死无全尸。】   一声闷响,手中玻璃杯掉进柔软地毯。   但阮冬顾不上捡,方才的快乐消失无踪。系统见状,立刻贴心介绍剧情。   【现在是故事前传。南斯身为A级军雌,为了取得南亚的S级基因序列,用计令他瘫痪,并且杀了一只能救他的炮灰雄虫,也就是宿主你目前的身份。】   【但南亚没死,他体内的毒素需要半年时间异变,半年后,南亚醒来,战斗能力几乎翻倍,得到南尔曼完全的看重。南斯则获得谋害手足罪名,被流放至星际边缘。】   【流放第三个月,南斯带着第一军杀回主星。这些虫族战斗起来完全是疯子,反派更是疯子中的疯子,他杀了皇宫一半军雌,近身和南尔曼搏斗时,硬生生咬碎吞吃了他的头颅,自己也翅翼半毁,成了残疾。】   【南亚中途躲进皇宫密室,躲过一劫。南尔曼一死,帝国内部势力震动,一半投靠南斯,一半留在皇宫。自此,南斯和南亚将虫族领地一分为二,各自统治。】   【然后正文开始,本土雄虫主角攻出场,在帝国分裂的背景下治愈神经紧张的南亚。】   阮冬听得怔然,急忙问。   【那南斯怎么会死?】   他不是很厉害吗?   【哎,他和南尔曼打架的时候不是咬碎人家头了吗?结果就无意吞了很多南尔曼的S级血肉,开始常年躁郁头痛,反派又爱装,老是白天笑晚上疯的。五年后,他再次发起战争,一度打至南亚的寝宫外,但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异变。】   系统的声音轻描淡写。   【他异变成畸形了——那是血脉相连的基因序列,怎么能随意吞?南斯神智全无,无差别开大,最后没虫能制服,死在了科技虫研究的核级机械炮下,只剩下一截尾骨。】   【南亚捡漏赢了,和主角攻HE,全文结束。】   房内寂静。   阮冬呆呆地看着窗外水波,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   系统见状,连忙劝慰:   【宿主,你别伤心,南斯他本来就不是好虫呀。】   【他前两天还在你公寓装摄像头呢,我都看见了,你让我别提他我才没说的。快别伤心啦。】   阮冬:“......”   阮冬缓缓转头,许久,才冷静发问。   【什么摄像?】   【呃......】   系统不知为何,声音骤然心虚变小。   【就那次你做噩梦,他哄完你睡觉就装了,全部都是。】   【他还给自己左眼球植入了全息芯片,连的就是公寓画面......】   阮冬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拿起通讯器,找到南斯名字。   指尖静止片刻。   他丢了通讯器,起身捡起那个玻璃杯,沉默几秒,一把砸向墙壁。   ——砰!   玻璃碎裂发出巨大声响。   不到两秒。   房门外瞬间传来脚步声。   军雌伸手敲门,声音镇定,呼吸却略急。   “阮冬?” 第50章   南斯皱眉站在长廊, 刚要再敲门。   咔哒。   房门自里打开。   灯光明亮,阮冬提着一袋布鲁星特产,衣衫整齐地站在门前, 神色平静地看过来。   南斯一顿,听见他说:“回主星吧。”   “......怎么了?”   这句话太过突如其来, 南斯观察他几秒,才面不改色打开通讯器:“如果无聊了, 我们可以去下一个星球。”   “冰极星怎么样?那里有雪和冰川。”   “熔岩星?那里有终年不熄的岩浆。”   阮冬没说话,低头穿好外套, 几秒后,才声音很淡地重复:“回主星。”   南斯动作停住。片刻,点头接过他的袋子:“好。”   他没问为什么, 阮冬便也没开口,任他拎着那袋布鲁兽玩偶,有些出神地跟着军雌一路走进悬浮车。   金属门关闭,星际轨道亮起, 璀璨银河映入眼瞳。   悬浮舱内一片寂静。   半小时前,他们还亲昵地凑在一起细密接吻,半小时后,阮冬和南斯面对面而坐, 只剩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南斯率先开口。   “抱歉。”   阮冬笑了:“为什么?”   四目相对, 南斯对上那双琉璃般的黑眸, 心脏微沉。   他无比确定, 阮冬已然知晓公寓监控之事。   南斯来不及想为什么, 以往争吵过太多次,雄虫脸色苍白的模样闪过脑海, 他潜意识选择阮冬最能接受的方式道歉。   军雌半跪在冰冷地板上,轻轻握住雄虫的手,主动诚恳阐述罪行:“我在你的公寓里安装监控,严重冒犯你的私虫隐私,抱歉。”   阮冬看着他的眼睛。   许久,他问:“你装了多少个?”   南斯:“......92个。”   阮冬闭了闭眼,怒极反笑:“92个?你不会连浴室都装了吧?”   南斯:“浴室没有,只在镜子里装了四个。”   “......”   灯光下,阮冬忽然想起那天上午,想起隔着通讯器,南斯在另一端看着他陷入情潮。   他咬牙:“你......”   你了半天,竟然找不出一个词汇形容南斯的神经。   他就是个会装的控制狂疯子。   头顶暖风阵阵。   阮冬冷静了一会儿,心情其实算不上糟糕透顶。   这三天实在美好,凶狠和冷漠能装出来,眼神和动作却骗不了人。阮冬无比确信,不管如何,南斯确实是喜欢他的。   他们是互相喜欢的。   所以,这只能算情侣间的小小争吵,他对虫族的性格有所了解,此刻也不算太意外。   阮冬的目光扫过悬浮车内那个专属于自己的角落,缓缓吐出口气,半晌,才冷静道:“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南斯没有回答他。   军雌猝不及防伸手,迅速按在自己的左眼上。   阮冬眼瞳一缩,还未阻止,南斯已经侧头避开他视线,而后猛地往下,硬生生挖出了自己的左眼球。   鲜血顺着指缝滚落。   又被死死按回伤口里。   南斯没让阮冬看见一点猩红,立刻起身自柜子里拿出强效恢复剂和止血剂,连打五支,肉芽和新生组织迅速生长,他嫌速度太慢,不顾智能提醒,再次打了三支。   不到半小时,空洞的左眼眶就堪堪长出了新眼球。   南斯压下药物挑起的隐隐兴奋,擦干净血,喷好空气清新剂,而后毫不留情捏碎了那只装着全息芯片的旧眼球。   他转过身,再次回到阮冬面前,半跪下来,面不改色地认错:“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已销毁芯片,之后不会再犯此类错误。”   “请原谅我,阮冬。”   “......”   阮冬没能说出话来。   背脊爬上一层寒意,他对上军雌棕榈色的兽瞳,发现就连生挖眼球时,南斯也闷声不吭,仿佛和被剪去一缕头发没差。   阮冬浏览过军事频道,知道军雌们虽然强悍,但痛感还在,每次做手术都龇牙咧嘴,恨不得打好几支麻药。   阮冬抿唇:“你不痛吗?”   南斯不假思索:“这点痛算什么。”   他在战场上更疯,是以命相搏的暴力方式,恨不得杀光面前一切,打得残肢遍地也不罕见。   阮冬和他对视,看清楚对方脸上的浑不在意,忽然有些心惊。   他忍不住开口:“这次你觉得你错了,可以毫不犹豫地伤害自己,下次如果是我犯错呢?你会这样对待我吗?”   话音落下。   南斯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   他不咸不淡地说:“你不会错,永远。”   “而且,我也只会在你面前认错。”   南斯傲慢冷血到极点,对待亲生雌父亦恭敬不足,整个虫族,只有阮冬能让他甘心跪下,只为得到一句原谅。   阮冬闻言,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想起原著中南斯的结局,眉头更紧,忍不住甩开南斯的手,有些焦躁地起身。   南斯以为他不满意,立刻问:“阮冬,你要怎样才能解气?”   他的语气认真,是真心察觉到自己的错误。   这三天不光阮冬开心,南斯在一旁看着那张明媚笑脸,也不自觉心软。   他想,阮冬值得最好的、最安全的一切。   阮冬抿唇。   他有些焦急,便顾不上遮掩,犹豫几秒,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你让南亚瘫痪,是不是想提取他的S级基因序列?”   空气倏然寂静。   南斯的兽瞳紧缩成针尖,盯着阮冬。许久,英俊的脸倏然冰冷。   “谁告诉你的。”   这是第一军的最高机密,阮冬一只不出门的B级雄虫,如何得知?   他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阮冬不管:“你回答是不是。”   南斯:“......是。”   “你要做基因植入手术?为了提高等级?”   “......是。”   阮冬立刻道:“你别做。”   ——南亚和南尔曼同样都是南斯的亲近血脉,强行植入只有一个后果:异变,失去理智。   阮冬看着南斯,神色认真:“你不是要求我原谅吗?可以。”   “你现在停止基因提取,我就原谅你。”   “......”   军雌无声许久,看着他,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很难察觉的冰冷:“所以,你原谅我的条件,是让我放过南亚。”   阮冬一愣。   而后哭笑不得:“你瞎想什么?”   他说:“我只是担心你。”   对阮冬来说,不管是A级军雌还是S级军雌都没差。他喜欢的是南斯本身,并非其他。   南斯沉默片刻,点头,握住他的手:“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阮冬皱眉,想甩开他的手,但甩不开。只好压着情绪问:“那你答应了?”   南斯起身,恍若未闻地自柜子里拿出一袋零食,撕开递到他面前,声音耐心。   “先吃点东西,吃完睡一觉再谈,好吗?”   阮冬被他这副哄小孩的敷衍模样弄得瞬间火大。   他一把打开南斯的手,立刻起身和他对视,不肯退让:“回答我,是或不是。”   “......”   他的眸光灼灼,神色虽愤怒,却笃定。大概是因为这几天被南斯纵容得没边,即使生气,阮冬也相信南斯会如往常那样。   不问为什么,僵持几秒,就答应他。   ——他们互相喜欢。喜欢,不就是争吵之后又再次和好吗?   然而沉默许久,南斯忽然开口:“基因提取计划是最高机密,除了医疗虫,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八只军雌知晓。”   他打开通讯器,投出七张形象不同的军雌照片。   阮冬一愣,看见南斯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图勒照片调到首位。   “六小时后抵达主星,从图勒开始,我会一个一个找上门。”   南斯转头,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他们知道,泄露机密的后果。”   他的脸上毫无感情,显然是要赶尽杀绝。阮冬大惊:“南斯,你疯了?这些都是你的亲信。”   军雌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几秒后,阮冬意识到什么,目光骤然不可思议:“......你在警告我?”   “你拿这些虫的性命,警告我越了边界?”   阮冬往后退几步,呼吸有些急促:“我不该插手你的计划,不该说出你的机密,你无法直接惩罚我,就拿这些无辜军雌的命警告我?”   他撞到座椅,趄趔两步,南斯立刻伸手想扶,却被狠狠打开。军雌一顿,皱眉:“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南斯:“这是泄露机密的后果,虫族军令如此,最高机密泄露的后果,就是处死所有知情虫。”   就如同南亚被亲卫团拼命救回主星,南尔曼依旧处死了他们全部。   虫族,就是这样一个冰冷的丛林社会。   血脉即阶级,无法跨越,无法挑战。   阮冬喘了口气,冷笑:“是吗?那现在我也知道了,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南斯沉默很久,摇头想牵他:“阮冬,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永远不会让别虫伤害你。”   阮冬与他僵持:“但你现在就在伤害我。”   南斯一滞:“我不放过南亚,就是伤害你?”   阮冬毫不迟疑:“是,你杀了那些无辜的军雌,也是在伤害我。”   任务结束前,阮冬无法说出系统相关词语。他冷静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吗?那就按我说的做。”   那样南斯就不会变成怪物,也不会死。   南斯深吸口气。   过多药物挑起的情绪在血管下沸腾,他此刻被阮冬的话激得有些失控。然而余光忽然看见雄虫微颤的尾钩,南斯立刻抬眸。   片刻后,他压下所有戾气,再次放轻声音:“阮冬,你先过来。”   雄虫充满敌意地站在不远处,离他几米远。   南斯说:“我们不要再争吵了,你会疼。”   阮冬冷静:“那你答应我。”   南斯闭了闭眼,半晌,忽然纵容地笑了下:“好,我答应你。”   “然后呢?”   阮冬:“......什么?”   南斯客观叙述事实:“阮冬,就算我欺骗了你,你除了伤害自己,还能做什么?”   阮冬愣住,随即看见军雌朝自己伸手,不再多说:“过来吧。”   “你太弱小,只需要被我保护,其他的不必多想。”   阮冬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有点冷。   好奇怪。   头顶不是正在吹暖风吗?   军雌轻轻牵住他的手,将怔愣的他拉到怀里,安抚抱紧。阮冬却依旧觉得冷。   以往宽阔如海的温热怀抱,以往令他放任自己沉溺的怀抱,此刻冷到阮冬有些发抖。   他不得不用力挣脱,呆呆甩开腰间的手,大脑空白地对上军雌棕榈色的兽瞳。   阮冬一直以为,他们只是情侣间的争吵。   但此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在南斯眼中,他们始终并非平等。   所以没有犹豫地就装监控——那是看顾宠物,并非思念爱人。   就像在上一世那个家,他地位最低下,所以到后来,阮嘉安连和他争吵都不屑。   阮冬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南斯看见阮冬颤抖的尾钩,心口一剐,立刻低头:“我说,我答应你。”   “对不起,别生气了,你的身体才刚好点......”   “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阮冬打断他,冷静地说:“南斯,回主星之后,我们就分开吧。”   他可以忍受一切,但无法忍受南斯发自内心的轻视。   “......”   空气倏然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   南斯抬起针尖兽瞳,所有情绪都消失在了那张英俊的脸上。   他状似思考两秒,平声问:“因为一次吵架,你要分开?”   阮冬点头:“是。况且我们的身份本来就不合适。”   南斯:“我说了,我答应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说。”   “我会做到,做到你要的全部。”   阮冬:“不必。你也说了,就算你欺骗我,除了伤害自己,我什么也做不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   南斯的指节冒出倒刺,但他毫无所觉,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阮冬,看着那双漆黑眼睛。   ——阮冬是认真的。   他意识到这点,忽然有些想笑:“就因为这些该死的军雌,你要和我分开。”   “你想保护他们?”   阮冬想说你这是什么狗屁理解能力,但他心口发痛,没有力气骂人,于是也轻轻笑了下。   他倔强回答:“是啊,你觉得我不配?”   南斯的笑容完全消失,情绪终于冒出。他缓慢上前,一把抓住阮冬的手,不容拒绝地将雄虫强制抱进自己怀中。   他问:“阮冬,你知道雄虫有多脆弱吗?”   “你的尾钩会炸鳞,你情绪激动一点会昏迷,B级军雌就能将你掳走,你的信息素能让他们活生生把你吸干。”   “你无法上战场,刺激性的画面会让你呕吐不适,稍微粗暴的对待就能让你陷入抑郁,进而死亡。”   “阮冬,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   灯光下,南斯的声音喜怒不辨,用力按住阮冬腰:“你只需要顾好自己,剩下的,我会解决。”   他会升为S级血脉,将所有虫,包括南尔曼也踩在脚下。   再也不会发生强制抽血这种事,他会为阮冬奉上最好的一切。他要所有虫都对他毕恭毕敬,不敢背后非议。   南斯的权力,即是阮冬的权力。   阮冬以为自己听完这番解释后,会乖乖点头。   然而沉默几秒,他忽然平静道:“你弄痛我了,请放开。”   腰间的手倏然用力。   随后,轻轻放开。   阮冬问南斯:“你把我当什么?”   军雌沉默,对上一双毫无感情的漆黑眼瞳。   不,不是毫无感情,而是充斥着冰冷与陌生。   南斯呼吸一顿,还没反应过来,阮冬忽然将手腕上的通讯器摘下,一把扔进垃圾桶:“你把我当狗养?开心了就带出去玩,不开心就装摄像警告。”   “动不动就强迫恐吓,这就是你说的解决?”   “我不需要这样高高在上的虚伪施舍,也不想再看见你。”   阮冬指着主室大门,毫不迟疑:“滚,现在立刻。”   南斯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良久,他后退几步,将上次采购的雄虫专用药剂放在阮冬桌前,转过身,沉默离开了主室。   灯光一闪。   阮冬转头,半晌,面无表情擦掉脸上的冰冷液体。 第51章   阮冬没打安抚剂。   他一夜没睡, 睁眼看着窗外景色由银河回到主星,再回到熟悉的公寓楼外。   悬浮车打开。   阮冬自顾自下车,没管身后沉默跟随的南斯, 上楼,扫描虹膜。   ——滴。   【欢迎回来, 阁下。】   南斯:“等等。”   阮冬一顿,停在门外, 看着他走进公寓,低头将里面的摄像头一个一个拆除, 又将球球机械眼里的监控拆掉,全部销毁。   许久。   军雌拿着一堆残骸出来,沉默几秒, 再次开口:“抱歉。”   阮冬没说话,没什么反应地径直路过他,利落关门,隔绝对方视线。   空气寂静。   阮冬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 环视一圈与南斯商量着购入的柔软地毯、新鲜绿植、新奇摆件......以及,那朵已经活过来的蔷薇花。   三天过去。   它竟比预计的一周还要早地开了。   阮冬缓缓走到阳台,半蹲下,长久地凝望着柔软花瓣。   他想起那天深夜, 自己堪称软弱地埋进南斯怀中,请求一个拥抱。那时他情绪太糟, 误以为得到所谓的“那一点爱”, 就足够填满空洞。   然而现在阮冬才发现, 他可以任由自己软弱片刻, 但却无法忍受来自南斯的一丝一毫轻视。   ——阮冬不是小猫小狗,拥有完整人格, 或许因为自小家庭的原因,不太健全。   但无论如何,他与他,是平等的。   如果不是,那阮冬宁愿什么都不要。   阮冬看着那朵蔷薇,许久,轻轻吐出口气,回到沙发上蜷缩起身体。   溶金色尾钩也跟着蜷缩贴在手心,冰冰凉凉,没精打采。阮冬摸了摸它,轻声笑:“你也不开心?”   尾钩微微动了动。   阮冬又笑:“好巧哦,我也不开心。”   身体的疲惫席卷而来,南斯的话有一部分正确——雄虫的精神力相对军雌来说确实脆弱很多,他经过一场激烈争吵和通宵未眠,此刻头已经有些隐痛,尾钩上的鳞片也微微发痛。   阮冬闭上眼,抱住那根不开心的尾巴,努力让自己入睡。   回到主星是在清晨,他昏昏沉沉睡了几小时,直到日光大盛,额头逐渐开始发烫。   机械球检测到阁下气息不对,连忙上前。   【阁下,您生病了,需要我为您呼叫医生专线吗?】   阮冬反应了几秒,才自昏沉中醒来,哑声道:“不必。”   他问:“上次买的药还在吗。”   他说的是上次南斯送过来的大堆药,对方分门别类购买了许多类型,送过来时还附带着很多糖果,仿佛怕他因为苦就不吃了。   那时阮冬觉得对方贴心,但此刻再想,这和哄一只任性脆弱的宠物有什么区别?   阮冬闭了闭眼,将南斯的脸驱除出脑海。   系统却忽然出声。   【宿主,反派还在门外。】   “......”   阮冬:【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直没走哦,从早上站到现在,刚刚还叫了送餐,我看了下,都是宿主喜欢的口味。】   阮冬顿了顿,起身走到玄关前,开门。   阳光洒落。   门口的南斯怔了一秒,下意识将手中热气腾腾的餐食递过去:“阮冬......”   阮冬面无表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很没边界。”   南斯一顿。   因为生病,阮冬的心情并不好,一针见血地戳穿他:“已经说了分开,还一直站在门前。是想等我发现,同情你然后心软吗?”   “南斯,听说你在军校读书时文化课满分。”   “我想,你应该明白分开和骚扰的意思。”   阮冬的声音平静到冰冷,毫无过去的依赖天真。   南斯陷入很长的寂静,恍惚中想,原来阮冬真正冷淡时,任何一个字都能令他心头剐痛。   许久,他低头将手中餐食放在一旁。   “抱歉。”   他没解释自己并非刻意等待,只是怕阮冬又只喝营养液敷衍身体,才下意识没离开。   但他却说不出口“不再打扰”这四个字。   半晌,南斯道:“三天前,研究所研发出了解毒剂。”   “抵达布鲁星的第一天,我已经让下属将解毒剂交给雌父。”   “不出一周,南亚就会醒来。”   阮冬一顿,听见南斯说:“昨天争吵时,我情绪不稳定,没有说,很抱歉。”   “......”   阮冬陷入沉默。   他想他应该高兴的,但他没有,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南斯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就算我欺骗了你,你除了伤害自己,还能做什么?”   那就是南斯最真实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南亚。   寂静中,客厅的球球忽然上前,坚持不懈询问。   【阁下,请问需要呼叫医生吗?】   南斯瞬间抬眸:“你生病了?”   阮冬:“是。”   “但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后脑发疼,他脸色难得疲惫:“你能离开吗?就当放过我。”   南斯有一瞬的气息浮动,但很快变为死寂。阮冬没了耐心,转身关门,却被一把用力按住门板。   南斯忽视心头隐痛,仔细观察他脸色,很快皱眉:“你在发烧,处理不好会转为炎症。我现在送你去医疗所。”   顿了顿,他补充:“去上次体检那家,没有任何虫打扰。”   阮冬一言不发,明白和他无法沟通,试图再次关门。   军雌再次按住。   僵持片刻。   南斯刚想强行将不听话的生病雄虫带到医疗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们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对上皇宫侍从们恭敬喜庆的脸。   为首侍官看见南斯,连忙行礼,喜气洋洋道:“大殿下,阁下,就在刚刚,医疗所说二殿下快醒了!”   阮冬一愣,脱口而出:“这么快?”   “是,这都多亏了大殿下的解毒剂呢!”侍官笑得眼弯:“只不过二殿下用您的信息素治疗过,医疗官说,最好您现在能陪在二殿下身边,那样他能醒得更快。”   似乎想起什么,侍官看了眼南斯,急忙补充:“不会抽血,也不会有任何强制您抽信息素的行为,陛下说,您坐着就行!”   长廊诡异地寂静片刻。   南斯面无表情开口:“他不去。”   与此同时。   阮冬淡淡点头:“好。”   南斯猛然回头,在雄虫路过他时,一把拽住对方清癯的手臂:“阮冬。”   阮冬被他失控的力道抓得一痛,头也痛,呼吸也痛。他挣脱不开,对上那双暗含警告的兽瞳,声音更冷:“放开。”   “你不是说让我去医疗所?我现在就去。”   南斯力度更紧。   几秒后,军雌忽然上前,伸手想将阮冬强行抓回怀中,再关进公寓,让他好好想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那副不容置喙的冷厉模样令阮冬心中一惊,随即更怒:“南斯!”   南斯恍若未闻,一把握住雄虫细韧的腰,拖抱着他就往公寓里走。   一旁的侍从们心脏狂跳,立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不敢插手。阮冬气到极致,紧紧扒住门框,瓷白的脸变得嫣红。   几秒后,竟怒极攻心,猛地开始剧烈咳嗽。   身体在发抖,雄虫细长的脖颈因为呼吸急促暴出根根青筋,仿佛被暴雨打蔫的蔷薇。南斯盛怒的情绪被他这副模样打断,头脑空白一瞬。   再回过神时,阮冬已经抓住他失神的机会,猛地自军雌怀中挣脱。   他一巴掌扇过去,力道之大,将南斯打得脸颊微肿。随后,阮冬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更没有怒骂,立刻往外面停靠的皇宫悬浮车方向走。   南斯站在原地,英俊的面容逐渐变得死寂。   侍从们心惊胆战地往悬浮车内走。许久,南斯拿起地上打包的餐食,竟也一言不发地跟着上了悬浮车。   “殿下......”   主室寂静无声。   南斯冷冷回头,侍官被那双杀意尖锐的瞳孔看得一惊,二话不说,立刻带着所有侍从都退出了主室。   半晌,南斯将温热食物摆在阮冬面前,刚想开口。   阮冬却已转头,脸上神色很空:“南斯,你这样有意思吗。”   犯错又原谅的戏码,他已经演够。   雄虫漆黑的眼瞳里落满厌倦,南斯呼吸一滞。   几秒后,他忽然哑声开口,竟带着从未有过的迷茫与乞求:“阮冬。”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改。”   ——一切都太过突然。   三天前,他们还在落日霞光中接吻。阮冬陷进他怀里,笑得明媚光灿,会尖叫着说再飞一次,会怒吼他为什么买辣椒味的冰淇淋。他们十指交缠,这么近。   三天后,他忽然变得离他光年之远。一夜之隔,那双漆黑眼瞳中就多出许多情绪。争吵、分歧、厌倦......他轻易说分开,神色无力疲倦,而南斯只有本能认错,只知晓战斗的脑子却也一片茫然。   他们仿佛在努力对上电波的宇宙信号。凭借着喜欢,一点一点摸索,缓慢悠长地连接。   但信号忽然中断。   不等南斯再次努力连接,阮冬说彻底分开,然后要去见南亚。   南斯看着他,半晌,竟也说不出什么话。   四目相对,是阮冬先开口:“你不必改。”   他说:“南斯,我们都太辛苦了。”   “就到此为止吧。”   南斯倏然沉默。   洛泽星距离主星很近,他还未再次开口,悬浮车便已抵达医疗所。   金属大门打开。   阮冬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进医疗所长廊。   病房寂静,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橙花信息素香。阮冬坐在病床前,盯着柜子上沾着露水的新鲜花朵,很久都没说话。   病床上的军雌脸色苍白,眉眼青涩俊朗。原本空荡荡的下半身因为解毒剂生效,已经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长出了双腿。阮冬却没心思细看。   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开门声。   阮冬没有回头。   南斯站在原地,半晌,无声将药和温水递来。   阮冬一顿,不想为难自己身体,还是接过来喝了。   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时,声音似乎惊动了病床上的南亚。   不等阮冬反应,昏迷的南亚下意识伸手,一把握住了雄虫清瘦瓷白的指尖。   冰冷触感传来。   阮冬一愣,刚想挣脱,就察觉到身后猛地袭来一股厉风。   阮冬心脏一紧,下意识阻止:“南斯!”   军雌锋利的刺刃堪堪停在南亚手腕上方。   再往前一点,就会割断南亚的手。   阮冬心脏狂跳,猛地回头:“你疯了?这里是洛斯星!”   头顶遍布监控,南尔曼随时能查看,南斯发什么疯!   军雌死死盯着他们相交的手,半晌,冷静和理智全然消失。   他冷冷问:“这是你想要的?”   阮冬:“......什么?”   “和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军雌在一起,就不会辛苦了。是吗?”   “我以为你只是赌气,原来,你更喜欢他这样的?”   阮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南斯的话语。   但这一刻,在听见对方的话后,他心头依旧一阵火起。   阮冬毫不犹豫拿起杯子,将刚才没喝完的水哗啦泼在南斯脸上。一字一句道:“是,这就是我想要的。”   “所以现在,请你滚出去。”   他们如此不体面,冰冷对峙。南斯只觉得骨子里的兽性在翻涌,他一步一步靠近阮冬,而后伸手,狠狠掐住病床上南亚的脖子。   昏迷中的南亚本能挣扎。   南斯面无表情:“他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再看向我?”   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到此为止”。   阮冬脸色一白,眼睁睁看着南亚无意识挣扎,呼吸瞬间急促:“南斯,放手,他快死了!”   南斯:“回答我,是或不是。”   南亚已经开始痉挛,阮冬目睹杀人现场,对上那双半点感情也没有的冷漠双眸,胃里忽然一阵翻涌。   他想起刚穿来时看见过的南亚瘫痪伤口,猛地弯腰干呕起来。与此同时,心中浮现一股强烈的委屈和嘲讽,令阮冬不得不抬起泛红双眸,声音嘶哑:“你说你喜欢我,这就是你的喜欢。”   恐吓、强迫、威胁。   他除了暴力,还有什么没对阮冬做过?   南斯似乎听不见阮冬的话,依旧执着地问:“你喜欢他什么?”   “S级血脉,我也可以拥有。皇子地位,我比他更高。”   “他只是少将,我即将成为上将。”   “匹配度不够,但我每次都能让你生理发.情。”   “阮冬,我能做到你要的全部。”   阮冬的脸色,在听见生理发.情这四个字时,骤然惨白。   泪珠毫无预警地滚落。   房间忽然响起警报声,仪器检测到南亚生命垂危,红灯亮起,骤然不停发出尖声提示:【警告!病虫即将失去生命体征!警告!】   门外冲进大批沉默军雌,冰冷枪口刀尖对准室内,却在看见南斯时一顿。几秒后,两道锋利尖刺忽然迅速袭来,南斯立刻抬手抵挡。   哐!   南尔曼将南斯死死压在墙壁,倒刺割断南斯两根手指,声音阴沉:“南斯,你在干什么?”   南斯却一言不发,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道清瘦身影上。   鲜血喷涌,阮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立刻扶起病床上的南亚,神情焦急地看向医疗官:“南亚怎么样?”   不等对方回答。   靠在他肩头的军雌忽然咳嗽两声。   几秒后,他眼皮睁开,虚弱看向阮冬。   ——南亚醒了。   他没死。   阮冬神色下意识一喜。   眉眼青涩的南亚一顿,敏锐闻见阮冬身上浅淡的橙花香,闻见这股无尽病痛中、一直伴随着他的味道。   他下意识抬手,立刻将雄虫圈进怀中,以保护的姿态警惕抬头:“发生什么事了?”   阮冬愣住。   下一秒。   墙角传来巨响。   完全现出虫型的南斯猛地挣脱南尔曼,兽瞳怒到极致,紧缩成阴森小点,堪称恐怖地瞬间闪至阮冬面前,一把要将雄虫夺回。   “南斯!”   其他军雌试图抵挡,却被接连撞飞,残肢铺满整个病房。南尔曼被激怒,立刻上前,伸出带毒尖刺,猛地穿透这只疯狗般的军雌,将他死死钉在地板上。   鲜血喷溅。   南亚面色一白。   随即,他仿佛回忆起一切,猛地将阮冬抱更紧,看向南尔曼:“雌父,瘫痪前一夜,我看见南斯带着虫飞往未知战场。”   “我的瘫痪绝非意外,南斯为夺权设陷残害手足,请您将他关进牢中,等待判决!”   话音落下。   被强行按在地上的南斯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执着看向重重军雌包围保护的中央,看向阮冬,毫无理智地重复:“阮冬,回来。”   “我能让你快乐。”   “我比南亚更有用。”   “回来,求你。”   周围军雌闻言,怔然一瞬,目光立刻探究地扫过雄虫的身体。   空气中倏然飘起轻佻无声的猜测。   阮冬的脸在这一秒,再次屈辱惨白。   他对上那双没有理智的兽瞳,几秒后,忽然抹掉流得更凶的泪珠,反手抱住一直护着他的南亚。   军雌身上有股清淡的药味。   阮冬抬头,哭得平静:“南亚,我是被他强迫的。” 第52章   南斯被带走时已经昏迷。   阮冬的话令他失神一瞬, 而后突然再次暴起,狰狞虫尾砸向脸色苍白的南亚,想将亲生弟弟的头颅砸碎。   南尔曼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挑衅, 不再留手,异化倒刺狠狠穿透南斯心肺, 迅速释放注入毒素。   他的毒素可以令A级军雌瞬间昏迷。   然而南斯挺了十几秒,倒下后竟没有闭眼, 一双瞳孔涣散着,依旧执着看向阮冬的方向。   仿佛濒死的独狼, 紧紧盯着此生唯一的伴侣。   阮冬没有看他。   他被藏在南亚怀中,停止了流泪,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南斯一眼。   南亚抱着他神情微怒:“雌父, 南斯刚才分明是想杀我。”   “他无视帝国律法与手足血脉,请您严惩。”   南尔曼不知在想什么,顿了几秒,沉声吩咐副官:“压进01囚室, 用电拷锁。”   “是。”   阮冬睫羽微颤。   病房弥漫着血腥气息,南斯被带走,南尔曼本就是收到消息紧急赶来,另有战场要事, 安抚南亚几句后,也要离开。   临走前, 他深深看了失神的阮冬一眼。   原本的病房显然无法再用, 医疗虫们将南亚连同阮冬移至另一间干净病房, 打开灯, 开始喷洒情绪舒缓药剂。   南亚咳嗽一声,唇瓣苍白。   阮冬此时才被这声咳嗽唤回神, 连忙挣脱腰间的手,起身离对方几步远:“二殿下。”   他脸上泪痕已干,方才的脆弱随着南斯的消失,也如水中幻月般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疲倦,一点冷淡。   周围站着一圈侍从,见状瞪了下这只不懂眼色的雄虫,立刻小心奉上温热药剂。南亚低头喝完,青涩俊朗的眉眼因为生病显得苍白,但无损他的勃勃生机。   他看向阮冬:“你好,阁下。”   “恕我无礼,您的信息素似乎有些熟悉?”   阮冬平声解释:“经检测,我的信息素对您此次病情有效果,这三个月我按照陛下命令,一直在为您的病情提供信息素。”   “您会感觉熟悉,大概是因为治疗原因。”   南亚眨了眨眼,几秒后,忽然歪头靠在枕头上笑开:“哇,好无情的解释。”   阮冬:“......”   南亚笑起来很狡黠放肆,还有点刚成年的调皮,说出的话语却并不青涩:“我闻见的信息素浓度很高,冷冻库无法达到。”   “雄虫阁下们如此宝贵,心思脆弱敏感,若无适当理由与关系,大概率无法献出信息素。”   “且虫族社会珍视阁下,若无适当理由与关系,舆论也会谴责皇室。”   南亚看着阮冬:“阁下,您与我是什么关系?”   阮冬脸色平静:“陛下确实让我与您假意订婚。”   南亚一顿,自动忽略假意二字:“订婚?”   “……你是我的未婚夫?”   一旁侍从笑着回答:“是的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阮冬阁下虽然只是B级雄虫,但与您的匹配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是虫族百年来最高的匹配率,有了阮冬阁下,您之后再上战场,就不必担心陷入精神暴动了。”   ——高匹配度意味着在床上更加契合,也更意味着,雄虫能够跨越血脉阶级,安抚陷入精神暴动的军雌。   阮冬虽然只是B级,但高匹配度足以让他安抚S级的南亚。   南亚盯着面前漂亮的雄虫,半晌,笑得眉眼弯起:“原来你叫阮冬。”   “原来,你是我未来的雄主。”   阮冬沉默几秒,声音冷静:“既然殿下已经醒来,订婚的事,也没什么必要了。”   南亚皱眉:“什么意思?”   阮冬还在生病,即便刚吃了药,眉眼也带着些疲倦。   他缓缓吐出口气:“这个婚约原本就是因为治疗才会有,您是S级军雌,理应匹配A级阁下。”   “我会找时间去见陛下,提出取消婚约。”   阮冬根本就不想和虫子在一起。   他不是动物,没了南斯,就要另一只军雌补上。   南亚一愣,随后想起什么,试探问:“为什么?因为你被南斯强迫过?”   他随即神色郑重:“阮冬,我不在意这些。”   “因为血脉级别不同,南斯从小就看我不顺眼,他总是喜欢抢我的东西,读书时要压我一头,上战场后也努力赚取军功超越我。”   “但你既然是我的未婚夫,我醒后,就不会再让你再受欺负。”   “阮冬,我会保护你的。”   他雄心壮志的模样令阮冬想起原著剧情,想起南斯的流放与异变,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烦躁,又立刻压下。   半晌,雄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实在累了,懒得再敷衍又一只军雌,声音淡淡:“这些事等您出院再说吧,您现在只需要顾好身体。”   语罢,阮冬没等对方回答,道了一声告辞,便转身离开病房。   房门咔哒关闭。   侍从愣了:“奇怪,阮冬阁下......怎么似乎性情变了许多?”   他还记得对方在皇宫时沉默怯懦的模样。   南亚挑眉,慢悠悠躺下,没让虫去追。许久,他放肆地又笑了声,懒懒看向侍从:“说说,我昏迷的这三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我的那位好大哥,又都做了什么。”   侍从回身,立刻恭敬低头:“是。”   ......   阮冬回公寓后立刻睡了一觉。   这几天的意外接二连三,情绪如过山车般起伏,阮冬太疲惫,睡了整整十多个小时,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   温热毛毯包裹着雄虫久违轻松的身体,他出神片刻。   球球飘过来。   【阮冬阁下,今天中午吃什么?】   【营养液。】   【抱歉,您不能再喝营养液。】   【冰箱冷冻库里有新鲜雪青果,您需要吗?】   阮冬一愣。   他没回答,球球却自发飘走,为他洗干净雪青果,又自顾自倒满一杯颜色漂亮的果汁,机械臂从柜子里拿出蔬菜和高级营养粉,咕嘟咕嘟,非常专业地煮好了一大碗奶白色浓汤。   咔哒。   球球放下餐盘。   【您的营养餐已做好。阮冬阁下每餐所需摄入为762CAL,请您喝光哦。】   ......这是南斯给球球写的程序代码。   菜谱大概也是他输入的。   热气腾腾的香味钻进鼻尖。   阮冬沉默几秒,垂眸安静吃完午餐。球球适时飘过来收走碗筷餐盘,扫描一瞬,机械音欢呼。   【哇塞,都吃完了!】   【天呢,阮冬阁下真棒,阮冬阁下真牛!阮冬阁下顶呱呱!】   “......”   这些词从哪里找的?   窗外阳光明媚。   阮冬的通讯器在和南斯争吵时扔了,他像只猫一样在公寓各个角落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一沓足够的现金。   阮冬打开球球的线上购物功能,选择到货付款,随便买了一块新的银色通讯器。   他点开新通讯器,专心搜索新闻。星网照旧一片平和,头条无非是星际战场、雄虫阁下、异兽动静......最新最热的一条标题是【惊,奇迹发生!疑似瘫痪的二皇子南亚痊愈!】   阮冬点进去,发现没有任何关于南斯与他的描写。   他的心松了点,问系统。   【长生,原著南斯什么时候被判刑流放的?】   【一周后。南斯和南尔曼密谈,南斯不承认异变后南亚的继承虫身份,于是南尔曼坐实他谋害手足罪名,流放至星际边缘。】   【但因为你的原因,如今南亚提前醒来,他体内的毒素还未发生异变就被清除,依旧是普通S级军雌,打不过南斯。】   【按照南尔曼的性格,这次反派会不会流放很难说。】   南尔曼崇尚武力,他舍不得放弃南斯这个异兽杀器。   阮冬闻言,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轻轻吐出口气,他想,这就当作初见那天,南斯对他伸出友好之手的报答吧。   ——从此以后,他和他互不相欠。   阮冬起身,走到球球面前,生疏地按照星网教程,一条一条开始删除设定程序。   【监督阮冬按时吃饭,营养配比X:X,菜谱XXX,吃完后夸奖阮冬至少三句。】   【监督阮冬按时睡觉,灯光亮度XXX,周围湿度XXX,隔绝所有噪音。】   【监督阮冬洗完澡后穿鞋,吹干头发。督促阮冬每周保养一次尾钩,教程XXX】   “......”   阮冬缓慢地眨了下眼。   【您确定删除所有程序吗?】   他的指尖按在确定的上方。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爆炸声。   落地窗被大力敲响,阮冬一顿,回过头,在看见面前景象时愣住。   窗外蔚蓝的天空已然变成彩色。   不知是烟雾还是灯光的色彩弥漫,仿佛倒进画布的油彩,鲜艳漂亮。   而彩色中央,大病初愈的南亚展开翅翼,身后是一群同样展开翅翼的军雌,以及带着镜头的媒体。见阮冬目光看来,南亚立刻升空,给他当场表演了一场军事演练。   ——南亚张开了他的求偶纹。   阮冬一顿。   他走到阳台,打开窗。刚成年的青涩军雌瞬间飞至眼前,双手一闪,变魔术般拿出了一大束馥郁红玫瑰。   他单膝跪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束献给面前雄虫。   花束中央,有枚很亮的戒指。   阮冬倏然沉默。   南亚抬起头,笑容肆意。几秒后,他眨了眨眼,声音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未婚夫,别取消婚约啊。”   “给我个机会呗?”   ……   与此同时。   阿尔法星最深处,01囚室。   明亮灯光洒落,完全兽化的军雌半跪在地,冒着狰狞倒刺的身体被电流链条锁住,头颅强行按在地板上,手臂反剪,动弹不得。   01囚室内部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与看守虫,全自动化机械管理,若有逃脱之举,头顶的核磁炮不分身份,会立刻打穿罪虫头颅。   安静死寂中。   大门忽然打开。   兽化军雌纹丝不动,棕榈色瞳孔紧贴地板,沉寂不语。   直到一张请柬甩至面前。   “你弟弟又改了主意。”   【恭贺虫族爱侣南亚、阮冬举行订婚仪式,愿二虫……】   南斯眼珠一动,却看不见后面词语。   他立刻侧头,囚室骤然响起警报,脖颈处的镣铐自动注射镇静剂,南斯恍若未觉,毫不犹豫拧断右臂。   鲜血喷洒。   头颅得到空隙,他面无表情往前,狗一样咬住了那张请柬。   南尔曼啧了声。   南斯一言不发,低头盯着那张请柬。   南尔曼也不在意,淡声道:“据南亚所说,他对阮冬一见钟情,想正式与他度过一生。”   “今天早上,他已经前往主星求婚。这是他拟定的请柬,求婚成功后,他请求我将你放出来,一同参与订婚宴。”   “南斯,他希望得到来自手足血脉的祝福。”   军雌一言不发。   几秒后,他忽然抬眸,一边吞下那张请柬,一边缓慢咀嚼。   纸张咔嚓声诡异响起,那双兽瞳没有任何表情,南尔曼倏然皱眉,现出虫尾,狠狠抽过去。   “为了一只B级雄虫,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声音冰冷:“南斯,你身为皇室军雌的骄傲呢?” 第53章   南尔曼没有等南斯回答的意思。   他生性酷厉暴烈, 眼看南斯长出新手臂,再次被机械镣铐按得半跪在地,立刻抽出磁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血泊自地板弥漫,将军靴都浸得半湿。   打到最后, 南斯周围已经落满残肢。   南尔曼吐出口气,这才感觉被当众冒犯威严的怒火散了些。   他冰冷看向南斯:“这是你当众忤逆的教训, 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杀了你。”   “你的上将授勋仪式取消, 两个月后季节兽潮,你带队前往星际前线,在战场没有扩张二分之一前, 禁止回到主星。”   南尔曼丢下一张纸质轨道图。   “这周背下所有新航道,一周后,你弟弟与雄虫举行订婚宴,到时我会释放你。”   他没有用任何“可能”相关的字眼, 显然是不管阮冬同意或不同意,都必须与南亚订婚。   “南斯,体面点。”   “别再让我失望。”   语罢,南尔曼没有再看恍若失神的南斯, 转身便走。   南尔曼是S级壮年巅峰后期军雌,是帝国乃至整个虫族现存的最高战力, 血脉赋予他自负与残酷, 在南尔曼心中, 只有特级异兽主能威胁到他。   南斯, 充其量只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01囚室陷入寂静。   浑身血的年轻军雌缓缓长出新肢体、新皮肤,半晌, 终于再次恢复原状。   他的兽瞳只在看见那张订婚邀请帖时有所变化,除此之外,从始自终都无比平静。   南斯歪头,望着那张繁杂的新航道图,似乎在记下战场路线。   囚室外,监控前的南尔曼看了许久,才终于满意离开。   许久。   反剪在后的数只手忽然冒出细长尖刺,无声刺入腹部肌肉筋膜。   血肉触感温热滑.腻,南斯低头,面无表情从身体里轻巧挖出一个微型联络器。   ——囚星防的是最高科技,像这种古老到无法生产的联络器,反而有可乘之机。   他连发数道命令,脸上没了温和面具,竟透出与南尔曼五分相似的酷厉。在闪烁着红光的监控再一次扫描过来时,南斯毫不犹豫捏碎联络器。   光年之外。   第一军训练基地。   手腕通讯器不停震动,图勒低头,收到来自长官的接连命令。   【通知研究所,解冻目前收集的所有南亚基因序列。一周内准备好血脉融合手术的所需药剂,我将冲击S级血脉。】   【若能成功,第一军立刻跟随我袭杀皇宫,镇杀南尔曼及其手下所有势力。】   【若失败。】   磁电锁链日例开启电击刑罚。   皮肉烧焦味弥漫,南斯面无表情挨过那阵剧痛,忽然想起亲吻阮冬时,他笑开的脸。   仿佛于无边黑暗中,窥见一束温热阳光。   ......他很想他。   【若失败。】   【除去军队抚慰,将我名下所有财产秘密交由阮冬。包括十颗皇室未掌握坐标的私虫星球。】   阮冬不会用低等星遍布的通讯器,不熟悉高科技,身上有种与虫族格格不入的倔强——他是自天外而来的阳光,潜意识热爱自由。   自愿订婚,这些就是南斯送他的订婚礼物。   被迫妥协,这些就是阮冬逃脱的底气。   囚室寂静,南斯闭眼,不再耗费体力。   彻底陷入沉寂前,他想,他终于彻底懂得阮冬曾经的眼泪、愤怒、倔强……   他会奉上阮冬想要的一切,并学着不索取,不强迫。   不管是自由,还是爱。   -   阳台外,虫声议论纷纷。   阮冬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漆黑的相机镜头。   南亚依旧半跪在地,略带期盼地望着他,见状连忙解释:“自古以来,阁下们都钟爱媒体镜头,喜欢上星网头条,被众虫艳羡瞩目。”   “阮冬阁下,若你答应我,我会令星网所有头条都布满你的照片。”   “皇子订婚是盛事,我们举行的订婚宴、结婚现场都将收集在年度时刻中,永久被虫族仰望。阁下,您喜欢吗?”   阮冬:“不喜欢。”   南亚卡壳一瞬:“......什么?”   阮冬:“我说,我不喜欢。”   “我很讨厌。”   他的声音平静,如碎冰相撞,清寒悦耳,却将南亚连同周围的所有虫都冻住。   南亚愣了好几秒,才转头吩咐副官:“将媒体都请去我名下的度假区……还有,删掉刚才的所有照片视频。”   他行事向来放肆嚣张,不由分说临时请来这些媒体,又不由分说让他们离开。然而副官显然也习以为常他的作风,马上开始笑着赶虫。   众媒体虫出身非富即贵,一口气憋在胸口,不敢对着南亚发,只好指槐骂桑。   “靠,什么鬼,B级阁下就能溜我们啊。”   “我今年申请约会了三四位B级阁下,没有一位如此不识大体。”   “听说是二等星来的,嗤,怪不得如此无礼,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南亚是S级军雌,耳力尖。他转身拿起副官手.枪,当着阮冬面,毫不犹豫朝那群虫接连开了数枪。   周围彩雾还没消散,又被血腥味和尖叫弥漫。   南斯扔回枪,语气懒散地笑:“诸位,请勿妄议皇室,安静跟随我的副官前往度假区。好吗?”   半空中众多隶属南斯的军雌沉默望来。寂静中,众虫只能咬牙道是,恭敬退下,不敢再言语丝毫。   阮冬站在阳台上,神色浅淡,事不关己看着面前场面。   没有愤怒,没有喜悦。   经过南尔曼的恐吓,他甚至有些习惯虫族的野蛮与残酷了。又或者说,他并不在意面前的所有虫。   所以无论说什么,他也毫无波动。   南亚转过头,再次执着地捧起那束玫瑰,半跪下身:“抱歉阁下,我并非刻意冒犯,请原谅。”   阮冬点头,挺心平气和的:“没事,不知者无罪。”   南亚一喜:“那您接受我的求婚吗?”   他观察着那张漂亮脸上的神色,想从中找出一丝情绪波动。然而阮冬只是思考了几秒,便摇头:“我们不合适。”   “......”南亚的表情变得失落,强打精神:“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阮冬很干脆:“因为我不喜欢你。”   话音落下,这次南亚露出点真切的惊讶:“可我们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按照虫族生理反应,你我相见的瞬间,彼此就能感受到那股迫切靠近的心情。”   他按住自己胸膛,心脏的位置,认真地说:“昨天醒来,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本能地想要保护你,而你也伸手抱住了我。”   “阁下,您难道没有类似的感受吗?”   阮冬一顿。   ......昨天他的注意力全在南斯身上。   失望、屈辱、愤怒、担忧、牵挂......无数强烈的情绪在脑海冲撞,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失去理智的军雌,哪里还记得其他情绪?   那时他抱住南亚,也只是因为想看南斯失控发疯而已。   ——阮冬难过了,南斯也别想好过。   想到这里,阮冬诚实道:“没有,对不起。”   南亚笑了下,片刻后,倒很是潇洒地摆手:“没事啦,我又不是南斯,不会强迫你的。”   阮冬一顿,随后听见他开口。   “但是阁下,我的雌父不见得能同意你解除婚约的请求——你我匹配度太高,我带着你,能在战场上收割更多异兽头颅。”   “他向来专制,不出意料的话,一定会强迫你与我订婚。”   南亚起身,拿出巨大玫瑰花束里的戒指,笑吟吟递过来:“不如这样,你就假装同意我的求婚了,等我努力战斗,可以独自扛过暴动后,我就立马放你离开。”   “怎么样?”   南尔曼性情如何,整个虫族都清楚。因为他的存在,帝国所有家族始终对皇室毕恭毕敬——当一只军雌连自己的A级雄主病重濒死都能无视、依旧赶往战场杀戮异兽时,几乎没有虫能找到他的弱点。   阮冬没有说话。   南斯拽掉玫瑰上的尖刺,无聊似的,又不经意道:“毕竟我们举行订婚宴,南斯也才能有理由被释放嘛......他终归是我哥哥,我也不想他被处死的。”   阮冬抬眸,对上南亚友善狡黠的眼睛。   半晌,他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点头,接过那枚戒指:“好啊。”   “我答应你。”   -   阮冬与南亚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星网。   南亚预料得没错,南尔曼连商议都没有,当晚就定下了订婚宴会的时间地点,直接通知二虫一周后出席,显然不允许丝毫忤逆。   到时,南斯也会出席手足的婚宴。   南亚是S级军雌,恢复能力快到惊人,消息公布的第二天就忙碌起来,准备婚事相关事宜。   而阮冬作为雄虫,并不需要操心这些,他只需要试穿一件又一件的礼服就可以。   虫族关于雄虫的消息很多,但穿越至今,阮冬却连一只都未能见到。   他问身边皇宫派来的年长侍官,侍官笑得很宽容:“阁下,您新来主星,自小没有接受教育,自然不太明白。”   “雄虫阁下们是虫族的珍宝,理应被星光环绕。”   “未成年时他们单独住在家族最高级的星球,结婚后则会被带去雌君的私虫豪华星球,享受众虫服侍。若是厌倦了,还能去不同雌侍的星球玩耍旅行呢。”   阮冬:“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吗?”   “当然。”   “我的意思是,独自活动。”   侍官皱眉:“这当然不行,阁下们何其珍贵,万一被低等星的低等雌虫伤害怎么办?连D级阁下都只能依靠雌君才能不受骚扰,那些更往上的阁下们,是不会出现在外界的。”   阮冬:“是不会,还是不能?”   灯光柔和。   侍官没有回答,轻轻为他铺好礼服繁复层叠的尾摆,起身看了一圈,惊艳称赞:“您肤色白,蓝色很衬您呢。”   阮冬:“回答我。”   年长侍官笑了笑,声音平和:“宇宙何其大,阁下们的一生能看尽万万千景色,身边永远围绕最尖端科技、最先进医疗、最舒适环境。”   “他们理应与星光相伴。”   阮冬也笑:“所以永远不能坠落云端?”   侍官转了转灰色兽瞳,语气宛如赞颂:“美丽总是珍贵脆弱的,一闪即逝,不是么?”   “雌虫终极一生,都必须保护雄虫,我们献出生命与忠臣,只为追寻阁下们的注视与偏爱,理所应当被奖励。”   野兽,又不完全野兽。   还掺杂着人类的算计与虚伪。   阮冬在心中感叹片刻,点头,平静道:“出去吧,我自己看一看效果。”   侍官恭敬低头:“好的,阁下。”   房门很快关闭。   因为是帝国皇子的订婚,试衣间很豪华,四面八方装满剔透的琉璃镜和形状各异的首饰,乍眼望去满眼珠翠。   阮冬穿着一件柔软繁复的瓷蓝束腰礼服,腰线下做了外扩设计,衣摆花苞般铺满地板,在灯光下泛起流水般的细碎粼光。   光影落在雄虫雪白如玉的脸上,明灭不定。   【宿主,南亚在骗你,你们一旦坐实关系,整个社会都会给你打上皇室标签,不存在放你走这件事。】   听见系统声音,阮冬才露出一点真实的笑。   【我知道。】   【哎,这些虫子心眼多得吓人,万一你被他囚禁了怎么办?】   阮冬扯下耳垂上的宝石长耳坠:【不是还有南斯吗。】   系统顿了顿。   【啊,原来宿主还记得他。】   他还以为反派已经OUT了呢。   阮冬笑了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   心理学上有种疾病,叫做恋痛癖。   小时候阮冬发现,自己过得越惨,阮泽和林安玉就会越心疼他。长期缺乏陪伴的他潜意识需要父母关心,每次他们过年回来,阮冬都会刻意让自己更狼狈一点。   被接到城里后,阮冬失去被关心的寥寥机会。但他发现,每当自己与阮嘉安起了冲突,只要刻意激怒对方,让他对自己崩溃动手,即便父母再偏心阮嘉安,也会有一丝心虚愧疚。   怯懦、疼痛、沉默,换来了关心。   阮冬逐渐迷恋上这种感觉,无法改变。   ——因为除此之外,他确实也没办法让父母多看自己一眼。   穿到虫族,阮冬遇见南斯,又一次体会到那种疼痛与强迫带来的感觉。然而他们相处越久,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无措。   阮冬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快乐不必伴随疼痛,就如同前往布鲁星的那一晚,银河落下,照亮整个洋溢温暖与快乐的舱室。   那些委屈自己才能得到的零星爱意,比垃圾还廉价。   假如他自己都不爱自己,永远都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爱他。   阮冬吐出口气,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头顶灯光,发现棕榈色的天花板很像南斯的眼睛。   他总是看着他,无时无刻。   阮冬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长睫轻翘。   【我说过,我已经不欠南斯了。】   【如果他还想与我在一起,那就让我知道,他并非冷血野兽。】   【证明给我看:他的心,正与我的心同频跳动。】   感谢初见时,你给予我最需要的温暖、关心、毫无保留的安全感。   但此后,请你拿出应有的尊重、偏爱、心甘情愿的俯首。   而到那时,他才会再次捡起曾经的心,试着伸出手,对他平和笑着说:你好,我是阮冬。   人类阮冬。   -   一周后。   订婚宴如期于皇宫举行。 第54章   虫族世界的建筑风格偏华丽冰冷, 金属色混杂高科技,仿佛缀满璀璨宝石的机械巨树,鲜艳而死寂。   很符合阮冬此刻的模样。   豪华偌大的等候室, 南亚看着面前雄虫,笑吟吟地想。   相对以往订婚时雄虫阁下们的穿着, 阮冬今天穿得并不繁复,上身甚至只着一件银灰交织的轻巧衬衫, 边缘和领口滚了层火彩晶石软边,缀满宝光的外套随意搭在椅背, 下半身原本配套的华丽褶裤则换成了垂顺长裤。   简单到无聊的衣服。   但配上那张稠丽的脸,却令虫无法移开双眼。   南亚喝了口热水,衷心称赞:“阁下, 你今天很美。”   阮冬平静点头:“谢谢。”   他们相对而坐,南亚这一周忙得不见虫影,但依旧每天都抽时间找阮冬约饭,美名其曰做样子给南尔曼看。阮冬偶尔会答应, 但更多时候则装作看不见消息。   整整一周,他们只见了两次。还都是下午茶,聊不到二十分钟南亚就会被工作叫走。   南亚想,他终于知道南斯那个装模作样的恶心货色是如何被钓到手的了。   就连他偶尔也在可惜, 如果阮冬是A级,凭着这样的外貌与性格, 这只雄虫将会被所有虫族捧上神座。   他将想法压进心底, 笑着递给阮冬一个盒子:“送你的, 看看喜欢吗?”   阮冬打开, 发现里面有两枚胸针。   一个是剔透的雪花形状,一个是鲜活的橙花形状。   “拍卖会的压轴品, 我觉得它们很适合你。”   那时南亚刚亲笔写完订婚柬,随便挑了个拍卖行闲逛透气。   在看到这两枚胸针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提前截胡,以十倍价格买了回来。   阮冬合上盒子,放在桌上:“谢谢,很漂亮。”   南亚活泼眨眼:“不试试吗?”   阮冬摇头:“不方便。”   南亚顿了顿,没再说话。没过多久,殿外忽然响起阵阵钟声,圆拱形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轨道陆陆续续出现许多悬浮车,殿内侍从们脚步轻盈,训练有素地开始核对扫描请柬。   南亚喝完最后一口茶,才笑着起身:“宴会要开始了。”   他拿起盒子,将那枚橙花形状的胸针别在自己身上,调整几次后,才满意点头:“我去迎客,你好好休息。”   阮冬一顿:“好。”   南亚很快同副官离开,殿内喷着香薰,闻久了头晕。阮冬看着外面天空,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透透气。”   年长侍官拦住他,声音轻柔:“阁下,宴会期间人多吵闹,会影响您心情的。”   无论订婚结婚,雄虫在开始时都不会出现。宴会中后期,即将结束时,他们才会在雌君的陪伴下出现在亲友区域,小范围地接受祝福。   阮冬笑:“我从侧门走,只是去花园透气。”   年长侍官摇头:“阁下,若您感觉无聊,这里有娱乐产品......”   阮冬:“请让开。”   侍官停顿两秒,侧过身:“抱歉。”   “外面风凉,请披上外套。”   阮冬拿上那件豪华外套:“谢谢,但请您不要派侍从跟随。”   “放心,二十分钟后我就回来。”   “是。”   ......   阮冬走到花园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虫族科技先进,今日又是S级皇子订婚宴,从外看去,整个主殿都被错落有致的红玫瑰包围,头顶的人工天幕正在缓慢上升亮起,空气和湿度已经调至最适宜数字。   花园离得偏,反而更昏暗冰冷些。   阮冬将闪得眼睛疼的外套随手放在台面,顺着阶梯往花园里走。   主星四季并不分明,周围植物常年茂盛,仿佛永远不会枯萎。石板路边的花丛和三个月前一样,正热烈地盛开着,欢迎闯入此地的美丽雄虫。   但这次没了蔷薇。   全是南亚特意叮嘱侍从们换的玫瑰。   夜风吹来。   阮冬漫无目的地慢走,不自觉抱了抱臂。   下一秒,雄虫忽然脚步一停。   披风轻轻搭在肩上,带来温热。   有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为他挡住微凉夜风,气息钻进阮冬鼻尖,很熟悉。   昏暗的花园树影摇曳,寂静无声。   半晌。   阮冬转身,对上一双许久未见的棕榈色兽瞳。   夜色下,高大军雌依旧一身冷硬军装,逆着光的五官陷在阴影里,模糊而英俊。   四目相对。   他低声问:“还冷吗?”   阮冬顿了几秒,摇头:“不冷。”   南斯的瞳孔映出雄虫此刻的模样:“你今天,很漂亮。”   阮冬笑:“难道我以前不漂亮?”   南斯:“你一直都漂亮,一直。”   阮冬坦然点头:“我也觉得。”   玩笑话似乎令重逢的气氛变得不再冷硬。   南斯眼中笑意才刚蔓延。   下一秒,阮冬解开身上披风,利落递还:“谢谢,但我不太需要。”   雄虫站在原地没动,神色也陷进阴影里,看不分明。唯有声音平静,甚至有些轻松。   南斯接过,沉默片刻,忽然说:“对不起。”   阮冬:“为了什么?”   南斯回答:“为我曾经做错的一切。”   曾经让你流过的眼泪、受过的委屈、不解其意的误会和难过。   阮冬看了他几秒,笑道:“南斯,你总算学会真正的道歉了,恭喜。”   “我收到,但不原谅。”   南斯吐出口气,点点头。他没穿披风,逆光勾勒出高大修长的身体,肩膀处缀满璀璨勋章,是从未有过的盛装出席。   军雌看着远方热闹的宾客,声音很轻:“订婚宴要开始了,阮冬,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能送你去某个不知名星球。”   “那是我的私产,皇宫绝不可能找到。”   阮冬反问:“我为什么不愿意?”   南斯一顿,面上依旧维持平静,并不看他:“你讨厌控制欲强的雌虫......南亚也是雌虫,虫族所有的雌虫控制欲都很强,他们不懂得尊重你,只是会装模做样而已。”   “阮冬,你会不开心。”   阮冬笑了,声音比他更平静:“这种东西,其实习惯了就好。”   话音落下,南斯骤然回头,听见阮冬慢吞吞说:“南亚身份够高,我们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他说,他第一次看见我,就本能地想要保护我。”   南斯静默许久,艰涩开口:“我也可以保护你。”   阮冬摇头:“但我已经订婚了。”   南斯今晚是冲着手术前最后一面而来,从囚室出来,他反复告诫自己,要守礼,要尊重,要时刻注意阮冬的情绪。   假如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他应该看见阮冬的笑脸,而非惊恐。   但此刻,南斯的胸口仿佛被不甘撕扯又捏碎,他装着这颗心,自虐般平静地问:“那我呢?”   “阮冬,那我呢?”   明明他先认识阮冬、明明他与阮冬相处时间更长、明明他和南亚一样......凭什么南亚能得到阮冬的习惯,他却只能得到一句到此为止?   阮冬轻松道:“你得到过我的喜欢啊。”   得到过,是一个过去式。   阮冬的语气依旧轻松,似乎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吐出一句接一句利刃,搅烂军雌的心:“你说的没错,我讨厌装模做样的军雌。”   “但我更讨厌当众让我难堪的军雌,讨厌强迫我的军雌。”   顿了顿,阮冬平静看着南斯:“我讨厌你这样的,军雌。”   话音落下。   南斯忽然无声。   阮冬似乎也并不着急,依旧站在原地,长久的静默围绕着他们。   半晌,南斯抬起眸,一字一句地问:“那婚后,你会想收雌侍吗。”   阮冬一顿:“....什么?”   “假如你现在......喜欢南亚。”   军雌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你对他短暂厌倦,偶尔想换一换心情时。能不能来找我。”   四个月前,在这个花园,南斯曾面无表情掐着阮冬下颌,傲慢冰冷地问:“阁下,你是否太过高看自己?”   四个月后,同样在这个花园,南斯神情模糊地站在夜色中,以濒死旅人望向蜃楼绿洲的语气,轻声问:“阮冬。”   “我现在,有资格当你的雌侍吗。”   一开始,他想变成S级,只因胸中溢满野心与暴力。   到现在,他想变成S级,只因想得到至高权力,令阮冬不必受任何束缚,永远自由。   而倘若阮冬已经转变心态、接受此刻境遇,对南斯来说,被他的目光注视,似乎就比所谓的S级血脉更加重要。   ——阮冬不喜欢,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南斯继续开口:“我熟悉你的身体,我也是皇子......”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捂住他唇,打断他未出口的所有话。   浅淡的香薰味随之而来,沾染鼻息。南斯一顿,看向雄虫漆黑却剔透的眼眸。   雄虫看着他,声音平静而慈悲:“别再说了。”   “南斯,你不是这样的军雌,你有你的骄傲,你在你的战场所向披靡,你付出血和汗,为虫族开疆扩土。”   “你应该尊重这样的自己,也尊重我。”   “永远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好吗?”   空气寂静,头顶的人工天幕此刻终于完全升起。日光照亮这个角落,花园里,他们距离很近。   南斯看着阮冬的眼睛,这双倔强的,慈悲的,美丽的眼睛。比任何星辰都亮,比任何露水都温柔。   南斯说:“可我爱你。” 第55章   日光照亮这个角落, 照亮他们彼此的脸。   于是情绪也无所遁形。   南斯说:“我爱你,也想得到你的爱。”   “我在追寻你的心,这只是乞求你注目的手段, 如果有所谓尊严,与你相比, 也不值得丝毫注意。”   顿了顿,他生硬补充:“当然, 如果你感到不被尊重。”   “……那我万分抱歉,并收回所有话。”   阮冬很轻地笑了:“如果你的表情在提到南亚时能更友善一点, 我会相信的。”   当雌侍?以南斯的武力值,阮冬觉得第二天就能看见南亚意外身亡的尸体。   南斯立刻闭嘴。   远处热闹的声音隐隐传来。   阮冬后退几步,转身望向宫廷:“我该回去了。”   南斯下意识想伸手强行留住他, 却在中途停滞。他看着阮冬回到台阶处,弯腰拿起那件外套,而后冲他摆摆手:“一会儿再见。”   雄虫走得干脆,毫无留恋。背影清瘦修长, 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周围玫瑰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馥郁沾染上披风,却更显寂寥。   ——万千花朵盛放,可他一走, 所有盛景便都失去了生动。   南斯立在原地,半晌, 沉默退回阴影中, 转身离去。   ......   如果不是订婚宴, 阮冬真不知道虫族有这么多衣冠楚楚的雌虫。   殿内灯光明亮柔和, 如瀑的浅色花枝缠绕闪亮晶石,自理石壁沿倾泻而下, 将大殿熏染得香风阵阵。柔软地毯铺满每个角落,身穿礼服的高大雌虫们两三成堆,手握香槟,时不时与南亚碰杯谈笑。   比起订婚宴,这里更像是高层家族们的社交场。   此时已是宴会后期,阮冬在等候室呆了许久,才被侍官带领保护着来到前厅。   推开门,南亚就体贴地站在不远处。   看见阮冬,他立刻上前接过侍官的工作,笑吟吟地带着雄虫往虫堆中心走。那里站着几个帝国金字塔尖家族的年轻雌虫。   等阮冬站定后,他们才纷纷回神,躬身轻声问候。   “日安,阁下。”   阮冬也点头:“日安。”   他嫌宝石太闪,出来时依旧没穿外套,衬衫领口露出了一小截锁骨。浮光掠影映在雄虫瓷釉般的脸上,黑色碎发下,那双眉眼美得惊人。   站在南亚身边时,没有任何虫会觉得不相配。   “......怎么觉得二殿下占了好大便宜。”   周围发出很轻的议论。   对于这桩婚事,外界其实有诸多声音。   大多都是祝福,但少部分虫也认为阮冬只有B级,配S级军雌还是有些不够格。这种论调通常出现在权力顶端的社交圈,对于他们来说,雄虫并非触不可及,他们在成年后就能开始申请雄虫约会,面见的阁下也通常都在B级或以上。   但如今,众虫似乎有些明白,为何病重的二皇子一醒来就火速求婚了。   南亚不动声色环顾一圈周围,却没看见想看的那道身影,不由挑了挑眉。   ——南斯这是不来了?   侍从上前恭敬倒酒。阮冬拿了杯冰过的香槟,没喝。他的气质冷,五官却浓,南亚正大光明地盯了一会儿,才问:“感觉还好吗?”   周围雌虫不算多,但阮冬以往从未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他不免有些担心。   阮冬点头:“我没事。”   南亚放下心来,转身继续同面前几位商政界的同龄虫社交。他的胸前还别着那朵橙花胸针,时不时凑近阮冬,贴心为未婚夫说明众虫身份,与往日嚣张放肆的模样大相径庭。   亲密的动作引来全场暗中瞩目。   下一秒。   议论声忽然消失。   一道冰冷目光落在南亚身上。   众虫察觉到什么,立刻转身看去。   殿门处,消失一周的高大军雌站在原地,身穿授勋时才会穿的庄重军服,肩上缀满勋章。他神色冷淡,正面无表情与南亚隔空相望。   是南斯。   众虫顿时起身,连脸上神色都热切了些,纷纷转移目标,往南斯的方向走去。   ——亲生兄弟为雄虫大打出手,这样的新闻放在皇室也显得荒唐。南尔曼封锁了病房那晚的所有消息,对外宣称南斯又一次陷入精神暴动,才会不见踪影。   雌虫们笑吟吟围着南斯。   “大殿下,身体如何?若是暴动未消,查金家族的医疗所可以为您效劳。”   “今日前线传来消息,称异兽领地出现异动,殿下的第一军近日也在演练,是否星际战争又要爆发?”   “殿下......”   南亚脸上笑容未变,拿着香槟的手却握紧,俊朗眉眼似乎被看不见的阴霾笼罩。   向来如此。   南斯比南亚年长六岁,十五岁上战场,当月便爬进军功榜单前五百名。他是A级血脉,却也是天生的战争杀器,硬生生让南尔曼将目光转移至他身上,连一军也交给了他。   当南亚也学着兄长上战场时,南斯早已成长为虫族举世皆知的最年轻中将,且对外性格温和,在社交场所游刃有余。原本S级军雌继承皇位毋庸置疑,但因南斯带来的利益太大,近年来,竟有许多家族倒戈支持南斯。   南亚越临近成年,听到的风言风语就越多。   更别提成年当天,他一时冲动向南斯发起邀斗请求——若不是南尔曼中途喊停,南亚的脖颈早已被军雌硬生生碾碎。   ......还好。   还好现在,他身边站着一位对方想要,却得不到的雄虫阁下。   一位与他匹配度百分之九十,只属于南亚的,命中注定的阁下。   他费心让雌父放了南斯,举办订婚宴,不就是想看一看南斯此刻的表情吗。   空气中漂浮着酒香和花香。   南亚转过头,顿了顿,说出口的却是:“......你要不要回等候室休息一下?”   话音落下,他自己都觉意外。   阮冬说过,他是被强迫的。   南亚怕他应激,更怕雄虫的目光被南斯所吸引。   公众社交场合,不方便说太清楚,南亚声音低了些:“回休息室吧,阁下。”   他想,或许他不应该让阮冬与南斯再次见面。   “不用。”   阮冬摇头,将香槟放下,示意他往后看:“南斯来了。”   南亚一顿。   片刻,他忽然猝不及防地伸手,轻柔而不容拒绝地虚揽住雄虫纤韧的腰肢,随后转头露出笑容:“哥。”   众雌虫发出善意嘘笑。   阮冬被他的动作一惊,又怕南斯看见当众发疯,下意识想后退,却听见军雌不辨情绪的声音:“南亚,你的雄虫似乎并不喜欢突然袭击。”   “再不放手,阁下会应激。”   阮冬一顿,抬眸看向南斯。   军雌眉眼英俊冷淡,兽瞳毫无变化。他动作自然地自托盘拿起香槟,没有喝,也并不看阮冬。   他只是重复:“南亚,你应该放手。”   军雌的语气仿佛兄长训诫,在情理之中,周围簇拥着他们的雌虫并未发觉任何不对,还点头赞同。   “是啊,二殿下,放手吧。”   “阁下会被吓到的,您有些失礼了。”   “他会感觉不舒服的。”   ......很体面。   没有再像病房那晚一样,让阮冬当众难堪。   阮冬垂眸,感觉腰间的手离开,眨了眨眼。   南亚笑得青涩:“抱歉,是我心急了。”   “我才成年,缺乏与阁下接触的经验,难免冲动。”   南亚又笑着看向阮冬,目光热切:“不过阮冬阁下与我已经订下婚约,时间很长,足够我们慢慢接触,了解托付彼此的心。”   他掏出一个盒子,自里拿出一枚雪花胸针,低头轻柔地给阮冬戴上。   “这是赔礼。”   “果然很适合你。”   他们凑得近,南亚胸前也戴了一枚相似的橙花胸针,从南斯的角度看去,二虫仿佛亲昵依靠。   咔擦。   香槟水晶杯被骤然捏碎。   南斯接过副官递来的手帕,面无表情:“抱歉,暴动影响未消。”   众虫连声道没事,又道南亚与阮冬似乎感情很好。南亚点头,笑得俊朗:“阁下们是虫族的珍宝,理应得到最好的待遇。”   “阮冬阁下当然也是。”   南斯的动作忽然顿住。   他抬眸,第一次当众看向阮冬。   灯光下,雄虫似乎在出神,闻言只笑了下,神情很自然。   他没有生气。   ……为什么?   南斯猛地攥紧手帕。   南亚让侍从拿来一杯热茶,贴心递到阮冬手中:“如果不喜欢喝酒,可以喝茶。”   阮冬下意识点头,抿了一口,却被烫得舌尖一痛。眼瞳瞬间溢出一点生理眼泪。   南亚没注意到,转头与周围雌虫交谈,阮冬顾不上更多,匆匆说了句去洗漱间后,便在侍官与侍从的保护下,转身离开了大殿。   南斯皱眉,倏然望向他的背影。   ......   铺满地毯的长廊柔软无比。   阮冬站在洗漱镜前,冲侍官摆手。   “你们先下去吧,人太多,我头晕。”   侍官顿了顿,依言恭敬退下。   “是。”   周围安静下来。   阮冬低头凝视着洗漱台,几秒后,忽然问系统。   【长生,如果我现在对着水龙头伸舌头,是不是很像一只狗?】   系统说:【可是小清很可爱呀。】   【......小清是谁?】   【我一个很像狗狗的朋友。】   【好吧......你说得对,我现在还是只虫呢。】   阮冬的舌头很痛。   他皱眉想了想,还是打开水龙头,确定是冷水后,刚要低头冲伤口。   腰间忽然被一只手揽住。   那手一触即离,极有分寸地将阮冬轻巧揽直,随后关掉水龙头,递来一支透明药剂。   阮冬:“......”   阮冬抬眸,很认真地看着镜子里的南斯:“你是机器猫吗?”   怎么什么都有?   没等回答,他又转头去看周围,南斯立刻说:“我用训练借口假意离场,那些侍从守在大门外,我从窗户翻进来的,不会有任何虫知晓。”   阮冬顿了顿,竟然笑了:“这是你家,你还翻窗?”   “......”   雄虫的黑色瞳仁在灯光中显得清透,笑起来时,有种很亲昵的错觉。   南斯面不改色移开目光,庆幸自己在来之前打了两针抑制剂,瞳孔此刻尚未变形,没有吓到阮冬。   他低头,拨开药剂包装,声音不自觉也变得温和:“低一点头,我帮你打恢复剂。”   尖锐针头闪着寒光。   阮冬没动:“......我冲一冲就好了,真的。”   南斯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了然。犹豫几秒,他拿出一管涂抹式药剂,拧开后,是浅色的透明膏体。   南斯抬眸,与阮冬对视。   莫名的沉默蔓延。   军雌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雄虫,半晌,在雄虫默许下,他小心捧起那张莹白的脸。   粗粝指腹沾上药膏,轻轻按在柔软唇边。   阮冬眼睫微颤,听见南斯低声说:“伸舌。”   洗漱间灯光很柔。   雄虫舌尖猩红一截,温热柔软,碰到指尖时,滑腻而湿润。   阮冬垂眸,感受到药剂生效,一点一点修复伤口,迅速痊愈。   但他们谁也没有移开动作。   四目相对。   南斯兽瞳紧缩,浓烈的爱与欲烫得阮冬移开视线,却又立刻转回,不服输般看回去。   眸光摇曳,比小兽还虚张声势。   南斯忍耐自己,高大身形完全笼罩住雄虫,却毫无禁锢之举。   只要阮冬想,可以随时离去。   他低头,以一种下位者的臣服姿势,甘心征求:“这一刻,我想吻你。”   “阮冬,我可以吻你吗?”   ....   副官从殿外进来,靠近南亚身边。   手腕很快震动。   南亚低头看着消息,皱起眉。   殿外属于南斯的悬浮车确实已经离开。   ——他那个哥哥居然真的走了?   南亚吐出口气,分不清是什么心情。环顾四周,他招来侍从:“阮冬阁下呢?”   侍从:“阁下正在B2区洗漱间整理自己,雒西侍官守在门外。”   南亚点头:“拿几只镇定剂,他大概是社交太久,有些应激了。”   “是。”   南亚对周围雌虫歉意微笑,在侍从回来后,很快转头往B2区走去。   大门外,雒西侍官果然带着大堆侍从守在外面。   南亚笑着上前,示意他们让开:“请开门,我给阁下送些药剂。” 第56章   盥洗室内。   阮冬被捏住舌尖, 润泽的黑色瞳仁猫一样看着南斯,不说话。   他观察他,仿佛在观察更新程序后的机器人, 想试试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他能纵容他、尊重他,到什么程度。   空气中弥漫着浅淡香薰味。   阮冬眨了眨眼。   沉默几秒, 又眨了眨。   南斯:“......”   阮冬的睫羽很长,像把小扇子, 轻轻吹散此刻萦绕的暧昧气息。   南斯忽然觉得手指有些僵硬,想放开, 又舍不得。   他只好低声问:“我弄疼你了?”   阮冬轻轻摇头,任由南斯捏着自己的舌尖,既不抗拒, 也不接受。   南斯:“...那为什么,不能亲。”   明明那一刻,他能看清对方眼里露出的亲昵,仿佛亲昵家养的狗, 令南斯无法克制地想舔舐撕咬——关在囚室这一周,他脑子里每一秒闪过的都是阮冬的脸。   他很想他。   闻言,阮冬笑意盈盈地弯起眼,含含糊糊地说:“就是不给亲。”   “你能怎样?”   “......”   南斯沉默好几秒, 才说:“哦。”   他不能怎样。   以往他会无视阮冬的拒绝,视挣扎为助兴, 强迫他一同陷入情.潮。   但此刻, 南斯的心告诉自己, 如果阮冬不愿意。   不愿意, 就是不愿意。   这无关喜欢或不喜欢,阮冬有活生生的喜和怒, 当他站在他面前,他就应当尊重他。   ——他们是平等的。   南斯收回手,指尖依旧湿润,残留着口腔湿热的触感。   他说:“抱歉,冒犯了你。”   阮冬:“唔...没事。”   本来也是他刻意钓他。   雄虫似乎心情不错,没再说什么,侧过身打理着衬衫衣袖。趁这个间隙,南斯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舔干净手,给自己又打了针抑制剂。   “......别以为我看不见。”   阮冬背对着他,黑发在灯下晕出一层浅光。他个子并不算矮,比例也很好,此刻透过镜子看过来,像一只乖乖坏坏的长腿猫:“你变态啊。”   南斯和他对视,许久,忽然说:“刚才,南亚说你是珍宝。”   阮冬啊了声,莫名其妙:“什么珍宝?”   南斯重复南亚的话:“阁下们是虫族的珍宝,理应得到最好的待遇。阮冬阁下也是。”   ——从前他也犯过这样的错,将阮冬和其他雄虫口头混为一谈。当时未曾察觉,但回想起来,那时阮冬分明是生气的。   南斯盯着阮冬,目光落在他胸前那枚碍眼的胸针上,眼眸很深:“你刚刚没有生气,为什么?”   为什么。   阮冬叹了口气,半晌,才用一种看蠢货的目光看着南斯,幽幽道:“是啊,为什么他说我就不生气呢。”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并不在意南亚的任何话啊。   阮冬擦干净手,深感孺子不可教,转过身就要往门口走去。   身后,终于反应过来的军雌猛地抬眸,瞬间几步上前挡住他,有几秒说不出话。   四目相对。   阮冬看着南斯,神色放松,眼底微亮,唇边漾着点嗔,和一点笑。   ——他还喜欢他。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闪过脑海的一瞬间,南斯呼吸停滞。   庆幸和狂喜还未袭来,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不起。”   南斯有一瞬失神:“......对不起,我以前明明这样糟糕。”   傲慢、冷血、暴戾......是阮冬令南斯甘心变成如今的模样,他的眼泪和倔强,将南斯属于野兽的心静静打磨,塑造成一个全新的,只属于阮冬的南斯。   阮冬凝视着他,长睫下的眼瞳宛如审视,又宛如静默。   片刻,雄虫终于笑起来:“嗯,收到。”   他依旧没说原谅,但南斯终于也松懈肩膀,轻轻笑了。   心脏跳得太快,他的脑中蹦出一个又一个承诺,但最后,通通被咽回。   南斯吐出口气,退后几步,没有将窗户纸捅破:“今晚离开后,我会进行基因植入手术。”   “阮冬,我会成为最强的那个。”   他会证明给他看,他值得他的喜欢。   阮冬却一愣,没料到南斯居然还要进行这个手术。   他皱起眉,万分不解:“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S级?”   “你已经很强,我看过军事频道,所有虫都认定你是如今最强的年轻军雌。”   不等南斯说话,阮冬抢先道:“至于我和南亚的婚约,我从未当真过,也不必你来解决。”   “这是一场利益交换,我只作为一支虫形安抚剂与南亚结合,南斯,我有办法解除这个可笑的婚约。”   ——他有办法让整个虫族都乱起来。   试礼服前一天,阮冬问过系统,为什么只有他的信息素能治疗南亚。   得到的回答是,阮冬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他那时疑惑:【什么叫强烈的自我意识?】   【就是说,在这个虫族世界,雄虫尚存于蛋中时,保护协会就会上门注射某种药剂,出生后,便将药剂掺杂在每月的例行疫苗中,令他们如常长大,但感知蒙上麻木。】   【雄虫们不分等级,都精神脆弱,同时却需要强烈愉悦刺激,例如旅游玩乐、全网瞩目、欢呼围绕......才能得到快乐反馈,得到满足。否则就会如同凋谢花朵,迅速陷入抑郁死亡。】   阮冬背脊爬上一层寒意。   系统得到来自南斯的99点恋爱值反馈,能力扩大,继续从原著搜刮拼凑出世界底色。   【百年前,最后一位S级雄虫逝世,二十年后,南尔曼登上虫族主位,此后再无任何S级雄虫诞生。】   【南尔曼不顾军队反对,加强划分A-E间的雄虫等级,并迅速实施分割化,与此同时,反对他的军雌们接连战死星海、雄虫保护协会大换血、星网官方推出一本雄虫手册,加深雄虫在大众心中的印象。】   【宿主是身穿,自行长出尾钩,没有接受过任何药剂,且思维正常,所以信息素的活跃度前所未有的高。事实上,你不止能解南亚的毒,只要量大,还可以解一切军雌身上的毒素,包括基因植入。这点那些虫子还没研究到。】   【宿主,你是虫族现存的所有雄虫里,不分等级,活跃度最高的雄虫。】   想到这里。   阮冬抬头,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圈盥洗室天花板。   南斯见状,立刻皱眉靠近,挡住所有灯光:“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耳尖瞬间兽化,警惕周围声响——门外宾客的觥筹交错、南亚和侍从们的脚步声、雒西侍官和蔼的拒绝:“抱歉,二殿下,我们需要保护阮冬阁下的隐私。”   以及,比他声音还轻,却如惊雷般乍响在耳边的话语。   “南斯,南尔曼将我接到皇宫,不是为了南亚。”   南斯骤然低头,看见阮冬苍白的,开合的唇。   在阮冬还要再次开口时。   南斯猛地捂住他的嘴,敏锐意识到什么,霎时现出狰狞虫尾,震动发出阵阵无声嗡鸣,一波又一波,仔细探索盥洗室每个角落。   许久。   他的呼吸终于寂静:“这里没有任何窃听器。”   南斯松开阮冬的嘴,一把将清瘦的雄虫抱上盥洗台,而后低头,用兽耳贴近他的唇,神色谨慎。   阮冬了然,膝盖靠近他的腰,几乎用气音开口:“南尔曼抽我的血和信息素,不是为了给南亚治疗。”   “从始自终,南尔曼想研究的对象,只有我。”   阮冬如同夜里亮起的火把,太过显眼。   南尔曼先是恐吓,没有发现异常。放心后又命虫推出抽血方案,以此研究原因。最后没有得到成果,便将阮冬绑在南亚身边,令他当安抚剂过完后半辈子,彻底沉沦。   阮冬轻声说:“我有办法让整个星网都挂上这个劲爆新闻。”   “到那时候,我作为受害者,什么婚约都不会作数。”   饲养、圈禁,阮冬甚至怀疑,那位病逝的A级雄虫也是南尔曼动的手。   南尔曼做的事绝不会被大众认可,虫族军雌何止亿万,再如何站在金字塔尖,也会遭到反噬。   那天系统问阮冬怎么办。   他回答还有南斯,是因为对方给了系统99点恋爱值,让系统能短暂侵入控制星网。   也因为,阮冬相信,就算知道了一切,南斯依旧不会伤害他。   ——从初见到此刻,无论他争吵、激怒、挑衅,无论南斯的恋爱值是1,还是99,他都从未对阮冬有过真正的暴力对待。   阮冬握住南斯的手:“到时候,百年前意外战死的军雌家族们会找南尔曼麻烦。”   “我查过,他们虽然是A级壮年军雌,但暗中研发的核磁武器已经能炸掉星际战场的哨点,再加上星网舆论。”   “南斯,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灯光下,阮冬垂眸。他气质太冷,脸上表情一旦淡去,花瓣般的艳也跟着褪去,只余一层略显疏离的碎冰。   南斯看着他,半晌,点头:“我知道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阮冬:“半个月后,上一任战死星际的上将的祭日那天。”   南斯闻言,掏出通讯器,却是阮冬丢掉的那个。   阮冬一顿,见他戴着那个格格不入的冰蓝色通讯器,往自己的通讯器上碰了下,发来一个地址。   “这是我在主星的私虫住宅,很安全,你这段时期就住这里,可以吗?”   阮冬这次干脆点头:“好。”   南斯没再说什么。几秒后,他告别:“我先走了。”   阮冬笑了笑:“那再见?”   南斯也笑,静静看着他,半晌,忽然低下头,轻轻贴了贴阮冬柔软的额发。   阮冬眨眼,刚想说什么。   下一秒。   后颈突然一痒。   空气寂静。   南斯伸手,轻轻接住雄虫软倒下的身躯,看见他轻闭的双眼,和尚存笑意的唇角。   许久。   他说:“一定再见。”   ......   自窗口翻出,南斯抱着阮冬一路往隐蔽处飞。   他历经数场战争,躲过无数次异兽鼻息,皇宫冰冷的机械眼亦无法捕捉他的身影。   主星被人造天幕照亮,南斯走进手术室时,无数医疗虫都安静等在原地。   金属大门关闭。   南斯不急着躺下,先发出数道命令。   【整合第二军,更改目标,瞄准所有皇宫出口。】   【联系郴荻家族,送过来的武器翻倍,一周后我要见到全部。】   【一军多制造前线动静,多到让南尔曼分不了心。】   ......   发完一切消息,已经过了数十分钟。   南斯脱掉军服,露出常年征战的结实臂膀。他拆下那个蓝色通讯器,忽然想:原来,阮冬真的不是虫族。   他原先一定生活在某个文明和平的世界,有美满幸福的家庭,所以聪明的同时,才会理所当然地善良。   在虫族,血脉即阶级,利益即一切。   别说是死了领袖军雌,南斯没记错的话,阮冬说的那些家族后期都得到了不少好处,让他们此刻二选一,他们只会抢着为领袖军雌按下去死键。   而阮冬体质太过特殊,一旦在星网曝光,等待他的不会是友善,不会是同情与怜悯。   那群雌虫只会将他吞吃如腹。   但凡南斯还有点尊严,就不该让阮冬将自己置于险地,换取一时的安宁假象。   来医疗所前,他已经将阮冬放进了隔绝信号的私虫住宅。那支药剂的生效时间是三天,南斯打了三支,一共九天。   而南斯给自己的手术时间,压缩到了一周。   ——他安置好阮冬,又返回订婚宴,找机会秘密拖走南亚,抽干了他半身血。   南斯记得,曾经为了所谓的治疗,阮冬也被迫抽过血。   顶光亮起,麻药生效。   医疗虫上前,划开军雌皮肉,将鲜红血液输入脉搏。茧状外壳缓缓包住南斯,随即注射进透明液体,将其完全浸泡。   星网上,头条被【惊,二皇子惨遭抽血?!】轰炸,南尔曼被紧急叫出会议,得知星际前线突遭多处异兽袭击,南斯已带队前往战场,依旧不够虫手。   他气得要命,来不及细究,立刻将半死不活的南亚扔进囚室,骂了句废物,随后也带队前往坐标点,暂时离开了主星。   ......   一周后。   空气中萦绕着浅淡草木香。   阮冬提前苏醒,睁开迷茫双眼,对上球球熟悉的机械眼,以及,周围陌生的一切。   【......系统?】   与此同时。   医疗所上方,风尘仆仆赶回主星的南尔曼站在悬浮车内,神色冷到极点,怒意森森:“再轰。”   ——砰!   爆.炸声响彻天际。   下一秒。   坍塌的废墟飞出一道半虫半人形状的异兽,棕榈兽瞳紧盯目标,看上去似乎毫无神智。   “南斯......”   南尔曼感受到他身上相同的血脉、相同的等级,神色瞬间一冷。   南斯喉咙鼓动,发出无意义低鸣,底下的图勒见状,神色闪过一丝悲切,随后立刻回头,飞往外围。   “一切照旧!所有虫按计划开始轰炸!”   “是!”   轰鸣声遍布。   南尔曼飞出车外,紧盯南斯。四目相对,几秒后,他们同时动身,倏然自半空中对撞! 第57章   系统还没回答, 球球察觉到雄虫醒来,率先飘来。   【阮冬阁下,请问中午吃什么?】   阮冬:“......”   差点以为又穿了。   阮冬闭了闭眼, 无语到极致,甚至笑了下。   【......长生, 南斯是不是跑去做基因植入了?】   系统:【是的,宿主。】   【距离您昏迷已经过了一周。这一周主星发生异变, 南尔曼前脚被第一军骗去战场,后脚军部一半军雌就立刻反叛, 封闭所有跃迁航道,猝不及防将南尔曼的拥趸者杀光。】   【航道瘫痪,南尔曼带着下属跃迁数次才得以回到主星, 他查到医疗所位置,现在正和苏醒的南斯搏杀。】   后脑有些晕眩。   阮冬撕掉手背的医用胶带,昏迷时,房子里的机器人会自动为他打营养液维持健康。   雄虫脸上表情平静。   【南斯成功了吗。】   【目前来看, 并没有。】   系统侵入机械眼,谨慎看了会儿南斯的方向,下定结论。   【依旧和原著一样,甚至因为注射过量S级基因血、压缩手术时间, 他比原著的样子更原始化,除了一张脸, 基本没人形。】   阮冬点点头, 光脚踩着地板随便找了个衣柜, 面无表情换上外套。   【他可能以为自己有主角气运。】   昏迷前, 阮冬告诉过南斯,自己的血可以解一切雌虫的毒, 只要够多,甚至包括基因植入。   现在看来,南斯不仅没抽阮冬的血,还把他关进了这个破地方。   【宿主,这个房子安全系数为T1,可以抵挡目前虫族已知的百分之八十武器,还可以进行定点跃迁。南斯已经彻底封锁出口,设好目的地,两小时后会自动送你去他的私虫星球。】   赢了,南斯会将阮冬接回来。   输了,南尔曼也找不到阮冬。   【哦对,当晚他还抽空去了躺公寓,把球球也带过来了。】   阮冬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穿好机械护具,闻言头也不抬。   【那我谢谢他。】   【长生,麻烦你把那99点的恋爱值用来开门,谢谢。】   【好嘟。】   客厅里,球球没得到回答,程序演算几秒,便自顾自飘去了厨房,又开始咕嘟咕嘟煮汤。   等大门传来滴滴声时,球球正好煮完一大碗番茄浓汤,期期艾艾地送到阮冬面前。   【阮冬阁下,您的营养餐已做好,请喝光哦!】   阮冬:“......”   阮冬笑了下,很给面子地喝了半碗:“谢谢。”   他按下球球的休眠键,将它移到角落,剩下的半碗汤则放进冷藏层,而后转身开门,扫描一辆悬浮车虹膜。   滴。   车门顺利打开。   ——他们第二次交缠时,南斯将阮冬的虹膜录入过悬浮车。   而直到订婚前夕,阮冬研究虫族科技后才知晓,那并非只作用于一辆悬浮车,而是包括南斯名下的所有程序。如果当时阮冬愿意,他可以移走南斯所有财产,再将所有机密文件泄露。   从前,南斯没学会说爱,但却对阮冬毫无保留。   那些曾经有过的误会,原来真的只是误会。   阮冬坐在驾驶座,熟练操作悬浮车,半晌,忽然轻轻笑起来。   【长生,生活真是戏剧化啊。】   订婚前一周,他曾经在系统帮助下训练过自己,好在虫族大乱时灵活逃跑,远离战火。   此刻,他却主动往主星战火集中区疾驰而去。   那张脸在灯光下毫无畏惧,曾经的怯懦和恐惧完全消失,一双煜煜生辉的黑眸盯着前方,义无反顾,亮得惊人。   上一世,阮冬企图用死亡结束所有痛苦,却在坠落的第一秒就开始后悔。   此刻,他轻声呢喃:“南斯,你未必太小看我。”   命运之锤再次冰冷落下。   而这一次,阮冬绝不会逃跑。   ......   轰鸣声响彻半空。   主星此刻已经变成一颗完全封闭的星球,以往挂在天际的巨大雄虫海报被轰得零碎,各大区域的轨道在炮火中炸了一半。无数军雌拼死搏杀,鲜血与残肢遍地,生命以冰冷的速度飞速流逝。   南斯自十五岁起就开始筹备自己的军事势力,此刻骤然发难,南尔曼这才惊觉,这个A级雌子竟无声侵入了三分之一的政军商家族。   耳边不断传来下属的播报。   南尔曼的脸上布满鲜血,虫尾被砸碎小半,血肉刚长出来又被扯碎,碎肢掉落,露出森森白骨。   对面的南斯状况更惨。   他刚醒来,刚晋升S级,且神智不清,全无作战策略和闪躲,凭借嗜血本能与南尔曼搏杀至此刻,两对翅翼已经变成一对。半边身体血肉模糊,自行痊愈的速度完全比不上伤口出现的速度。   南尔曼吐出口气,再次给自己打了针愈合剂。   自成年后,除了上战场,这是南尔曼第一次动用药剂。   他的兽瞳依旧冰冷,S级壮年军雌的优势其实并不完全在血脉压制,还包括搏斗经验和战场经验,南尔曼此刻并不担心会输,他甚至想留下南斯一命。   军雌按住耳机:“准备好麻醉剂和药剂。”   “南斯重伤昏迷后,将他控制起来,关进研究所,训练至能上战场。”   这样一个S级杀器,反而比从前的南斯更好。   他要他一辈子燃烧生命,为自己开疆扩土。   “是。”   不远处,痊愈些许的南斯再次抬眸,面无表情锁定面前目标。   南尔曼捏碎耳机,展开翅翼,毫不犹豫地杀了上去。   ......   【警告!前方出现S级军雌,是否避开?】   阮冬抬眸。   悬浮屏幕上,是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   刚被释放的南亚带领亲卫队,如临大敌地包围住这辆属于南斯的武装级悬浮车——南斯手下的每个副官都战斗经验丰富,南亚不欲说废话,立刻展开翅翼飞回悬浮车,神情冰冷。   “轰!”   阮冬神色冷静,动作飞快地操控方向,轻巧躲开炮火轰炸。脑海中的系统无声侵入对方驾驶室,五分钟后,开口。   【宿主,装载完毕。】   悬浮车猛地甩尾,毫不犹豫发射磁能炮。南亚刚要躲开,室内却骤然响起警告。   【病毒入侵,躲避装置失灵!】   轰然巨响,舱内一阵颠倒。   悬浮车被炸中底盘,猛地空中坠落,南亚心一沉。   然而那悬浮车却并不追击。   清除完毕路障,阮冬立刻朝着系统给的方向继续跃迁。一路上的冰冷血色透过悬浮屏浮现,他忍不住皱眉。   战争是如此残酷,平等对待所有生命。   阮冬加快速度,二十分钟后,终于赶到主战场。雄虫体质脆弱,胸腔里的心跳随着悬浮车加速。   他按住心脏,眼睛不退缩地望着前方景象。   不远处,天幕被一片红染透,仿佛打翻颜料。   然而仔细看去,那红色竟是鲜血,两只身形巨大的半兽正在搏杀,身体流出的血液自空中喷洒,交织成源源不断的血色薄雾。   阮冬呼吸滞了两秒。   ——就连他都能看出来,南斯此刻的状况堪称惨烈。   他快输了。   不是输给南尔曼,而是输给死亡。   战场边缘,有虫察觉到阮冬靠近,一看悬浮车,立刻上前。   赶来的图勒申请信号连接。   “请问是哪位副官?皇宫战况如何?”   阮冬回神,按下同意。   “是我。”   图勒愣住,听出来人声音,声音竟有一瞬尖利恐惧。   “阮冬阁下?您怎么从S1区来到了战场!”   “请您立刻返回住宅,血腥场面会刺激雄虫感官,您会陷入昏迷的!”   最重要的是,南斯手术前发的最后一条命令,就是保护阮冬。   阮冬恍若未闻,语气不变:“升起核磁屏,连接我方战场装甲悬浮车,对准南尔曼。”   图勒再次愣住。   接通连接后,他自屏幕里看见阮冬此刻的模样。   没有想象中的害怕。   雄虫眼底有些不适,但并非恐惧。直视机械眼时,分明是漂亮脆弱的长相,神情却与从前的南斯有一瞬重合。   同样一往无前,同样无所畏惧。   图勒只愣了一秒,随后,他立刻转身按下频道内通讯。   【A4区所有副官,立刻连接P-7主号悬浮车,一分钟内报数。】   【收到,已连接。】   【收到,已连接。】   【收到,已连接。】   ......   一分钟后,图勒训练有素地汇报。   “阁下,我方371辆S级悬浮车、625座小型电磁炮......皆已连接完毕。南尔曼方剩余328辆装甲、739座电磁炮......”   他很快汇报完战况,阮冬声音冷静:“三分钟后,我会控制战场内所有机甲进行第一轮轰炸,不分敌我,将南斯和他分开,再引爆南尔曼的所有装甲。”   “主星还留有一条隐蔽轨道,你们分批撤离至未知星球,这是坐标,南斯则由我带进悬浮车,我们于坐标处汇合。”   ——雄虫去救援南斯?   阮冬有条不紊地交代命令。图勒顿了顿,还是低头:“是,阁下。”   通讯关闭。   阮冬抬眸,定定看向空中方向,三分钟后,系统开口。   【宿主,装载完毕。】   下一秒。   巨大到轰鸣的爆炸声倏然响起。   战场的所有机械炮火不分敌我,都诡异停滞,对准目标再次掀起炽热狂潮!半空中的南尔曼猝不及防,背部几乎瞬间就被轰去半边,心脏透过骨架汩汩跳动,剧痛令他掉落空中,有一瞬失去意识。   下一瞬,他身边的所有装甲车开启自爆。   南斯同样也在炮火波及的范围。   他被炸至战场另一边,不知生死,阮冬立刻疾速飞去,于浓重硝烟中,倏然落下悬浮车。   “南斯!”   半虫形的军雌血肉模糊。   明明第一次看见南亚受伤时,阮冬只觉得恶心害怕,明明这一路上,他堪称冷静平和。   但此刻,阮冬对上那双棕榈色的、毫无神智的兽瞳,醒来后一直压抑的情绪,倏然爆发。   他伸出手,又气又急地扇了南斯一巴掌。   “起来!”   阮冬搬不动他,还反而触发军雌警觉,南斯喉咙低鸣,硬撑着猛地按住阮冬,警告嘶吼。   此刻的逃脱时机万分珍贵,不能浪费一丝一毫。   阮冬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南斯发根,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而后仰头,猛地咬住对方薄唇。   血腥味在唇齿弥漫。   硝烟战火中,浅淡的橙花香气钻入鼻尖。   宛如丝缕阳光,忽而照亮些微黑暗。   那光越来越亮。无尽黑暗中,有张漂亮的笑脸缓慢自意识深处浮现。   即便此刻沦为野兽,即便此时意识浑沌,南斯依旧下意识将怀中雄虫抱紧,晦涩吐音:“......阮冬。”   保护阮冬。   保护他。   阮冬一愣,看着军雌神智不清的脸。   他忽然平静下来,不再激动。刺鼻硝烟萦绕,几秒后,阮冬静静点头:“嗯。”   “你要保护阮冬。”   “南斯,你说过的。”   话音落下。   兽瞳骤然被点亮。   南斯自无边黑暗爬出,怔然对上一双倔强明亮的眸。   ——“你的尾钩会炸鳞,你情绪激动一点会昏迷,B级军雌就能将你掳走。”   ——“你无法上战场,刺激性的画面会让你呕吐不适,稍微粗暴的对待就能让你陷入抑郁,进而死亡。”   ——“阮冬,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   脑海中,争吵的画面忽然闪过。   而此刻,南斯却终于明白,阮冬并不弱小,也不脆弱。   他的思维习惯虫族的弱肉强食,以肉/体的强大自认上位者姿态,俯视于阮冬。即便认错,也习惯性不问对方意愿、将阮冬丢进层层保护的住宅,将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存在。   但这一秒,当南斯与阮冬对视,当他们面对面,背后是硝烟与战火。   南斯轻声呢喃:“…你与我,是平等的。”   风可以吹散一张白纸,却不能吹走一只蝴蝶。   因为生命在于不顺从。   轰鸣声再次响起。   远处的南尔曼发出愤怒尖鸣,骤然朝他们的方向袭来。南斯抱着阮冬起身,完全晋升S级血脉后的身体恢复人形,伤口于瞬间愈合。   但他没有急着上前,而是侧头伸出手,看向阮冬明亮的双眼。   南斯认真询问:“要和我一起赢下这场战争吗?”   然而阮冬却摇头。   雄虫忽而仰头,轻轻吻住他的唇角,随即后退,笑意清浅明艳。   “不是说要保护我吗。”   “那就为我赢吧,长官。”   证明给他看。   这一刻,你与我同频共振、爱意相同。   然后你才能以臣服者的姿态,捧起这场胜利的唯一战利品:   那颗来自阮冬的,毫无保留的真心。 第58章   阮冬回到悬浮车内, 没有离开,守着窗看向南斯。   战场上,其它军雌也停下撤离动作, 呆立当场。图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些怔愣。   “长官、长官他晋升成功了?”   南斯已经恢复人形, 此刻眉眼英俊熟悉,却比从前多了一丝锋利, 一丝游刃有余,任谁来看, 都知道他已然天翻地覆。   更不要提,他展开的翅翼变作六对,毫不犹豫杀向南尔曼时, 对方的脸上头一次出现震动。   军雌们意识到什么,嗡鸣着沸腾。图勒振奋起来,猛地回头:“所有虫跟随我,再次轰炸!”   “是!”   半空中, 南尔曼眯起眼。   他们四目相对,不等他开口,南斯已经率先兽化,毫不躲闪地冲撞而来。鲜血喷洒, 浸透南斯的脸,但这一次,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嗜血与疯狂。   属于阮冬的橙花香萦绕在心头, 仿佛时刻提醒南斯:保持清醒。   保持清醒, 不要沉溺于鲜血和死亡带来的刺激。   摆脱原始习性, 懂得此后存在着一道更重要的身影,值得他清醒着守护。   S级壮年军雌有些狼狈, 先前是因为南斯太疯狂,此刻则是南斯太冷静。他迅速适应了这具更加强大的身体,神色却更加谨慎。   数次冲撞后,南斯终于窥见时机,狠狠刺穿南尔曼胸膛!   毒素迅速加倍释放。   南尔曼坠落半空,随即被按住后脑,轰隆一声,将坚实地面砸出碎坑。他抬眼,撕裂的半张脸迅速蠕动生长,下一秒,胸腔皮.肉却被利爪割开,狠狠握住心脏。   南尔曼的脸色有一瞬苍白。   此时此刻,败局已定。   他喘了口气,看向南斯,年轻的军雌也正看着他。   新生的、充满活力的、汩汩流动鲜血的S级身体。   平静的、毫无疯狂的、被阮冬赋予感情的棕榈兽瞳。   南尔曼咳出碎肉,忽然“哈”的笑了声。   那张总是年长冰冷的脸上浮现一抹嘲讽,一抹不屑。   “雄虫。”   南尔曼看向阮冬的悬浮车方向,声音阴森:“又是因为,该死的雄虫。”   “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杀了他。”   百年前,虫族最后一只S级雄虫,南尔曼的雄父意外去世。   南尔曼的雌父痛不欲生——雌父分明是S级军雌,身为帝国之主,却日渐虚弱,到最后,竟沦落到缠绵病榻,连战场都无法亲至。   时值星际爆发异兽之乱,南尔曼的雌父拖着病体强撑上战场,南尔曼冷眼旁观,数次后,雌父果然意外葬身星海。   然而前线战报传至帝国,那哨兵竟说,雌父死在A级异兽手下,死时脸上是笑着的。   ——身为S级军雌,竟然死在一只A级异兽中,简直废物到极点!   就因为死了只伴侣!   南尔曼立刻展开迅速夺权,他是那一代虫族唯一的S级军雌,又是皇子,自然理所应当得到帝国支持。南尔曼上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雄虫保护协会。   虫族生来侵略,他们的眼睛应该永远看向宇宙,倘若有一丝被拖累的可能,都要毫不犹豫铁血斩断。   南尔曼可惜地看着南斯,看着这个他最满意的雌子,冷笑。   “废物。”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雄虫手里。”   他继续说:“皇宫医疗所留着那只雄虫的基因,南斯,但凡你聪明点就应该研究清楚......”   南斯没有废话,一把捏碎他半边心脏。   南尔曼猛然闭嘴,口鼻涌出无数鲜血。   南斯:“雌父,你好像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南尔曼眼珠艰难转动:“你敢、当众弑父......”   “历史由胜者书写。”   南斯看着他眼中终于出现的惶恐,没什么波澜:“您当年不也是这样的吗。”   空中硝烟逐渐消散。   他看着对方眼中的不甘,忽然很轻地笑了。   “您大概不知道,我之所以能清醒,能将您杀死。”   “是因为我得到了他的心。”   一颗温暖的,纯粹的心。   令他拥有感情,也令他浴血重生。   语毕。   南斯毫不犹豫捏碎手中心脏。   南尔曼气息停滞,瞳孔涣散望向天空,南斯凑在雌父耳边,轻声说:“您贫瘠的一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眷顾。”   “啧,真可怜。”   那双瞳孔浮出恼羞成怒。   下一秒。   南尔曼的脸彻底失去色彩。   虫族这一代的帝国之主,就此死去。   几秒后,偌大战场先是传来一阵又一阵低声嗡鸣,到最后,变成发泄式的狂喜嘶吼。   南斯抬眸,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悬浮车方向飞去。   身后的尸体越来越远,硝烟和血腥味越来越淡,南斯脱掉沾血外套,空气中,有股橙花的香气越来越重。   仿佛自地狱一脚踏回人间,踏回红尘。   金属门没有关闭。   不等南斯站稳迈步。   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骤然冲出悬浮车,猛地撞进他宽阔的怀里,激动摇晃他的脖颈。   “你真的赢了!”   “南斯,我宣布原谅你了!”   他真像只发疯的长腿猫。   如此可爱。   南斯心脏跳动,露出不自知的笑。被他的激动感染,南斯一把将怀中脸蛋通红的阮冬抱起,而后在他的尖叫声中,猛地升空飞起。   “南斯——!”   雄虫的尖叫声一路响彻天空。   下方,正在指挥众虫收拾战场的图勒抬头,半晌,傻呵呵地挠了挠头:“哎,长官和阮冬阁下真恩爱啊。”   “是啊,阮冬阁下真厉害!”   “为什么连长官这样的军雌都能......”   “咳,小心说话哈。”   ——这一次,阮冬不再是阁下,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另一区域。   脸色苍白的南亚看向天空,神情怔然。   阳光洒落,照亮一瞬他胸前那枚胸针,无机质的橙花剔透美丽,栩栩如生。   ......   【恭喜宿主,成功将恋爱值提升至100!获得第二次生命!】   【破碎小世界3重新构建,结缘成功。】   阮冬已经听不见系统的声音。   他被南斯抱着在主星天空转了整整半圈,叫得嗓子痛。他们飞过废墟,飞过欢笑,飞过泪水,直到看见不远处熟悉的皇宫影子。   战争落幕,军雌们已经动作极快地撤离了这里。   熟悉的花园寂静无声。   小路上铺满因为战火而零落的鲜艳花瓣和碎石,但依旧有花朵倔强地在枝头绽放。在残垣断壁下,它们美得惊心动魄。   南斯放下怀中的阮冬,低头,视线温柔地落在雄虫眼中。   四目相对。   年轻的军雌接住枝头掉落的花朵,轻轻递到阮冬面前,声音很轻:“你现在的样子,很像它。”   如此生机勃勃,如此美丽。   阮冬琉璃般的眼中流泄出笑意。   “谢谢。”   他接过了那朵花,而后伸出手,笑意轻盈,声音平和:“你好,我是阮冬。”   “人类阮冬。”   曾经,他们在这里相识、争吵、流泪、沉默、重逢......   如今,阳光又一次将他们笼罩。   南斯也笑起来,宛如初见般伸出手,声音低沉温柔:“你好,阮冬。”   “我是南斯。”   “阮冬的南斯。”   ......   阮冬和南斯在花园里吻了许久。   直到图勒心惊胆战地打了十几条通讯,南斯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神色不耐。   年轻的军雌打开通讯器,飞速划过消息。   阮冬看得好笑:“你以前不是最爱工作吗?”   ——如果说这段感情第一个教会了南斯什么,那必然是三个加粗的字体:要张嘴。   比如此刻。   南斯闻言,立刻回答:“最爱你。”   “我一直最爱你,阮冬。”   阮冬沉默几秒,没忍住笑。   他们此刻心意相通,所有误会都解开,再没有比这一刻更靠近的时候。阮冬笑着笑着,就伸手挂住南斯脖颈,亲昵自然地蹭了蹭他的下颌。   “我知道。”   他说:“......我也是。”   后面那三个字声音很轻。   但南斯接住他,低头笑意流露,几秒后,声音温柔地哄:“再说一遍,嗯?”   阮冬吃软不吃硬。   南斯逐渐摸清他令虫心软的性格。   果不其然,雄虫瓷白的脸浮出点绯红,片刻后,他语速堪称飞快地小声重复:“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   南斯笑意更浓,忍不住又按着他吻了好一会儿。零落的花瓣揉碎在唇瓣,香香的,很好亲。   直到战场诸事无法再拖延。   南斯终于通知众虫于皇宫集合。   他没有让阮冬回避,与他并肩而立,众虫也对关键时刻挽救战局的阮冬毫无异议,安静听令。   头顶天幕露出白云。   大殿内,阮冬正听着今后安排,脑海中的系统忽然出声。   【恭喜宿主,将恋爱值提升至100,重获第二次生命啦。】   阮冬眼中浮出笑意。   【也谢谢你,长生。】   系统习惯了自己每次都能遇见高素质宿主,说不客气,又开口。   【经检测,宿主阮冬成功阻止反派异化,拯救原著千万虫族生命。】   【加上满分恋爱值,恭喜宿主,可用功德回地球一次。此后继续做善事,还可兑换功德继续回去哦!】   【怎么样,回吗?】   阮冬猛地一怔。   ......回家?   沉默片刻,他问。   【我可以晚一些回吗?】   【当然啦,你还可以带上反派哦。只是不要超过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要脱离这个世界,去找下一个宿主了。】   阮冬想了想。   【那算了,就今晚吧。】   【好嘟。】   指尖倏然被温热掌心握住。   阮冬抬眸,这才发现大殿此刻空空荡荡,南斯已经开完会了。   军雌微微皱眉:“怎么了?一直在走神。”   他低头贴住阮冬的额头,捧着他的脸测温度:“不舒服?”   阮冬摇头,想了想,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干脆直接问:“你愿意一会儿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南斯一愣,对上阮冬漆黑的眸,几秒后,他竟破天荒地问:“那我要不要准备些礼物?”   阮冬也一愣:“为什么准备礼物?”   南斯观察他神色:“送给你的家虫?”   阮冬脸瞬间一黑,当即甩开他的手,眯起眼:“你再说一遍呢?”   “......”   南斯立刻认错:“对不起。”   与此同时,他敏锐意识到了什么,眼底骤然蒙上一层阴影。   阮冬哼了一声,忽然听见南斯问:“你的世界里,有机械核磁炮吗?”   阮冬莫名其妙:“怎么可能,那里最大杀伤的武器还比不过虫族的普通军队里。我们连星空都未曾踏足,来这里之前,我用过最高科技的东西是二手电脑。”   随即,阮冬又大概将地球、系统、阮家的情况都和他说了一遍。   寂静片刻。   南斯点头,神色自然:“你等我五分钟,我们就出发。”   阮冬说好。   随后,他忽然听见系统懒洋洋地咦了声。   【长生,怎么了?】   系统看着南斯飞至库房,面无表情地从冰凉的众多武器中,精挑细选了两样易携带的出来。   他顿了顿,懒洋洋装看不见。   【没事呀。】   五分钟后。   南斯牵住阮冬,将清瘦的雄虫揽进怀中。   【宿主即将返回原世界,倒计时开始——三、二、一】   忽然,系统在穿梭界空的那一秒,将阮冬此前经历的一切以记忆模式,全部灌进了南斯大脑,以防他待会儿不够真情实感——   天杀的,他言长生也看阮家人不爽很久了。   某处空无存在。   一只火红色的漂亮狐狸闭上眼,两只爪子合十放在面前,念念有词:   【反派,你可千万不要放过这些该死的人啊......】   -   五月末,B市气温闷热。   医院冷气开得足,各个窗口处排着熙熙攘攘的队伍。阮泽拿完药,回到十三楼的病房。   还没进门,走廊便隐约听见阵阵哭声。   他脸色一变,匆匆走进其中一间病房,就见阮嘉安戴着复健器具,正尖叫地哭着打护工的脸。   “好痛,我不要走路!”   “坏女人,你别碰我,滚!”   护工被打得脸颊红肿,却无法松手,否则阮嘉安会摔倒。阮泽见状,连忙上前哄人,布满皱纹的脸任由阮嘉安拍打。   这也没办法。   两年多前,林安玉接受不了阮冬的跳楼自杀,病重昏迷,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离婚。   阮泽怎么肯,就是不松口,大骂林安玉分不清事情轻重。阮泽自杀好歹有点保险赔偿,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当时林安玉出神般没说话,阮泽也不在意。当晚,林安玉拖着病重的身体爬上阳台。第二天凌晨五点,小区清洁工发现了她跳楼自杀的尸体。   阮泽没有给她办葬礼,因为要留着钱给阮嘉安治病。林安玉的父母也没法来闹——一年内死了个老婆、死了大儿子、瘫了小儿子,这怎么好意思去闹嘛?   于是匆匆忙忙下了葬。   阮泽觉得那里晦气,变卖了房产,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单人间。   一年前,阮嘉安从昏迷中醒来。   半年前,阮嘉安开始恢复。   一直到今天,阮嘉安已经能简单地站立了。   医生说幸好他年龄小,伤口又不致命。再复健几年,注意骨骼生长,说不定还能重拾走路希望。   阮泽听得热泪盈眶,精神头总算昂扬起来,开始拼命给阮嘉安赚钱。   ——他有弱精症,不出意外,阮嘉安会是阮泽唯一的儿子。   阮家唯一的香火。   病房内,阮嘉安发泄了一通,总算停止了哭闹。   护工去给脸上药,阮泽笑呵呵地擦干净他的脸,而后掏出一根波板糖,好脾气道:“嘉安,吃糖,你以前最爱吃糖了。”   阮嘉安一怔,随后是满目怨毒和戾气。他狠狠将糖摔碎,想起曾经阮冬也吃过这种糖果。   “爸,阮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   “为什么他没有体会过我的痛苦就死了,呜呜呜呜我恨他......”   他崩溃大哭,阮泽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儿子因为昏迷太久而肌肉萎缩的背,鼻头也是一酸。   “你放心,他那么恶毒,死了也会下地狱的。”   ......   病房门外。   上完药的护工脚步一停,注意到这两个面无表情的人。   因为阮冬太好看,她愣是无视阴森的高大男人,忍不住上前:“小帅哥,你来找这家人?”   不等回答,她啧啧摇头。   “那你注意点,这对父子都有点毛病,我反正是受不了,下个月就辞职。”   阮冬沉默片刻,对她礼貌笑了笑:“不是,我走错了。”   说完,他没什么表情地往外走。一直走出电梯,走到医院外的步行街上,阳光洒满全身。   阮冬转过身,轻轻抱住了南斯。   军雌的怀抱温暖宽阔。   阮冬有一瞬鼻酸。   ......好委屈。   在他面前,就好像小孩终于找到能依靠的大人,从前觉得可以忍耐的一切,此刻只觉得好委屈。   南斯吐出口气,掌心小心落在阮冬后脑,仿佛安抚一只脆弱的蝴蝶,缓慢平静地安抚着阮冬。   半晌。   阮冬抬头,没有哭,平复完心情,他笑了笑:“真丢人,居然还会因为这种傻叉难过。”   南斯抱着他没说话。   他知道,阮冬此刻需要的是倾听。   几分钟后,少年环顾一圈,拉着他走进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菊。   ——穿回来后,阮冬又变回人类,系统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千现金。   阮冬捧着花,打车和南斯去了一所简陋墓园,将花放在林安玉的遗照前。等到出来时,天色已经变暗。   B市发展迅速,高楼大厦都亮着灯,星星点点铺就成错落灯火,出租车停靠在游乐园外,阮冬下来,转身看向南斯。   “南斯,你知不知道从前我看到这些灯光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南斯牵住他,状似思考几秒,说:“是不是在想,万家灯火,什么时候会有一盏属于你?”   阮冬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天,南斯你也太聪明了吧!”   不是他聪明。   脑海中莫名出现的那段记忆里,他看见放学后的小阮冬走在街上,忽然停下脚步,拽着书包仰头,羡慕地看向小区二楼。   视线的方向,是落地窗内陌生的一家三口,年轻的父母吹着蜡烛,正其乐融融地给小孩过生日。   他很羡慕。   他从来都不幸福。   南斯只觉心脏有一秒疼得无法忍受。   他吐出口气,看向热闹喧嚣的游乐园,牵着人往里走:“走,我带你去玩。”   阮冬的感伤被他这句话驱散,顿了顿,忍不住笑:“你带我?”   “拜托,我才是人类欸。”   但人类阮冬也没有玩过游乐园啊。   他只被阮嘉安嫌弃过恐高,于是阮泽将他丢在摩天轮下,让阮冬干巴巴地等他们。可南斯分明看见,阮冬只是因为第一次来游乐园,有些不知所措而已。   ......该死的两个人。   南斯面无表情护着阮冬走到摩天轮下。   队伍排很长,他皱了下眉,下意识找到冰淇淋商铺,仔细看了圈发光的商家名,选了个最贵的哈根达斯上前。   “要一个草莓覆盆子高定马卡龙系列。”   嗯。   名字这么长,口味应该也不差。   小姐姐笑眯眯:“好的先生,69元,您这边扫码就行。”   以军雌之身穿来、忘记自己口袋一毛钱都没有的南斯:“......”   “稍等——”   话音未落。   手脚麻利的小姐姐已经铲好一小盒冰淇淋,贴心放到餐台前:“客人,不能扫码现金也可以。”   南斯:“......”   身旁忽然传来喷笑。   被他牵着的阮冬侧过脸,几秒后,笑得身体都在抖。   他一边笑,一边掏出一张红色人民币递过去。   接过冰淇淋时,阮冬还幸灾乐祸地安慰南斯:“没事哒,穷男人也很可爱呀。”   南斯:“。”   拥挤的游乐园,灯光变成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阮冬脸上。   他笑着在吃冰淇淋,脸颊红扑扑的,找的硬币在口袋里叮当响。周围有音乐声,有欢笑声,也有阮冬轻快的呼吸声,被冰到的滋哇乱叫声。   如此生动鲜活的人间。   南斯笑起来,将掌心星星形状的小灯泡轻轻递给阮冬,对上少年怔住的眸。   他轻声说:“我也是灯火。”   “阮冬,我只为你一个人亮。”   多希望你别再难过。   因为不论何时何地,我永远只爱你一个。   阮冬垂眸,片刻,笑着仰起头,轻轻吻在了南斯唇边。   清甜的草莓味一触即离。   他说:“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来了。   于是在爱的人面前,阮冬永远可以当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孩。   灯光璀璨闪烁。   半晌。   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   “对了,南斯,这灯的形状好眼熟。”   “这是你在人家店外面偷的灯吗?”   “。”   “我没偷。”   那灯泡分明是自己掉的。   他只是手快接住而已。   少年点头:“嗯,没钱还要搞浪漫嘛,理解。”   “。”   “对了,我可以笑吗?”   “。”   “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今天似乎是什么节日,游乐园的人越来越多。阮冬本来在摩天轮的队伍排着,最后实在累了,被南斯强行扶到周围椅子上休息。   少年靠在他肩头。   直到队伍变少,游乐园旅客散去,阮冬静静睡着了。   南斯将他轻轻移到椅背处。   男人起身,拜托保安姐姐照看一会儿阮冬,随后面不改色地往记忆中的医院走去。   深夜寂静。   市中心医院,13层的电路忽然爆炸,整整一层都陷入了黑暗。   护工打了个哈欠,再次陷入沉睡,阮嘉安烦躁地翻身,想将她骂醒给自己扇风。   口鼻忽然被狠狠捂住。   阮嘉安瞳孔一缩,下意识挣扎,却被一把拖出病床外,还未痊愈的双腿瞬间剧痛,几乎令阮嘉安失去意识。   但他却宁可自己痛晕过去。   因为捂着他的那个人抓住他的头颅,来到窗外,下一秒,竟猛地跳了下去!   心跳因为惊恐急速飙升。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人竟飞了起来!狂风拍打在脸上,阮嘉安怀疑自己没有睡醒。   南斯眯起兽瞳,找到一处荒废的废弃烂尾楼。   他立刻拖着手中软成烂泥的货色往那里飞去。黑夜将一切都蒙上阴影,阮嘉安被重重扔在顶楼,痛得尖叫咒骂。   南斯抬手,留了七分力气,一巴掌将少年扇得右耳轰鸣。   耳孔鲜血喷溅。   等阮嘉安再意识清醒时,那莫名其妙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知的恐惧包围了他,不知过了多久,那道身影再次出现,手里竟提着同样惊恐的阮泽。   阮嘉安缩回角落,惊恐神经质地看着面前画面。   阮泽一看见阮嘉安,立刻忍着恐惧挡在他面前,声音哆嗦:“怪物,你想干什么?!”   南斯神色不喜不怒:“真是父子情深。”   没等阮泽再开口,南斯扯过他头发,当着阮嘉安的面,将男人的双腿猛地往后翻折。   咔哒。   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起。   阮泽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满脸冷汗晕了过去。南斯掏出恢复剂,算了算,六支。   一人三支,刚好。   南斯低头注射完,侧身,一把将旁边剧烈发抖的阮嘉安扯过来。   “不要!你是谁,我、我做错了什么,你放过我......”   阮嘉安情绪崩溃,一边哭一边拖着双腿往外爬,南斯一言不发,拖着他来到顶楼边缘。   六楼,比阮冬跳的时候高。   南斯一脚将阮嘉安踢了下去。   尖叫声响起,距离地面只有几厘米的瞬间,虫尾猛地扯住少年。   阮嘉安心脏停滞,甚至能闻见泥土的腥气。   南斯看了眼这废物,确定还用不着恢复剂,就又拽着他回到顶楼,替换成醒来的阮泽。   一次。   三次。   数次。   黑夜笼罩住一切,阮泽和阮嘉安崩溃间闪过一个念头:今晚的太阳,似乎不会再升起了。   然而南斯忽然抬头,看向月亮的方向。   ——半小时。   阮冬快醒了。   南斯决定速战速决。   他拿出自虫族随身携带的武器,一个是细菌毒素,通常用于暗杀,一个是小型电磁激光,能烫坏死虫族的神经末梢。   南斯先是给阮嘉安打了最后一针恢复剂,让他双腿恢复健康,对方狂喜而不可置信地尖叫着,往外逃跑。   南斯饶有兴趣地让他开心了三秒,随后瞄准那个连滚带爬的身影。   ——滋。   膝盖的横面被烫得焦糊,再无任何痊愈可能。最小一档,效果不错。   南斯又抓起阮泽头皮,挑了个时效长、不损伤神智的毒素,注射。   他将晕过去的二人一一送回医院和租房,确定所有监控都炸了后,无声离去。   五分钟后。   高大军雌回到租房。   沉默片刻,他将租房所有现金都搜刮一空,这才再次离开。   ......   阮冬睁开眼时,游乐园里已经没了声音。   夜色深沉,灯光柔和,他迷蒙地想,是已经闭园了吗?   真可惜。   还是没能坐到摩天轮。   巧克力味忽然钻进鼻端。   阮冬一顿,对上冰淇淋上小人弯起的笑脸,眨了眨眼。   他转过头,莹白的脸上露出不自知的笑:“南斯。”   军雌笑着看他,完全看不出刚替天行道完,示意阮冬吃冰淇淋:“营业员说,这款最受小孩欢迎。”   “尊嘟假嘟?”   阮冬一口咬住勺子,仔细品味几秒,点头认可:“嗯,豪赤。”   南斯就笑。   他忍不住亲了亲阮冬的额头,而后轻轻牵着他起身,往无人的摩天轮处走去。   阮冬刚想说游乐园闭园后不营业。   售票处,卖票员笑眯眯地为他们打开大门。   阮冬:“......”   南斯牵着人进去,神情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摩天轮开始缓慢转动,片刻后,阮冬忽然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   “......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怎么一觉醒来,穷男人南斯又变回了虫族那副财大气粗的霸总样?   南斯面不改色:“我包场了。”   阮冬下巴惊呆:“你包场了?”   他重复:“你包场了?你、你拿什么包场啊?”   这里是地球,南斯再有钱,也没有人民币啊!   ——对啊,手里这冰淇淋也要钱来着!   下一秒,阮冬看见南斯掏出了一大叠红色纸票。   “......”   阮冬吓到结巴,冰淇淋都不吃了,啪得打在他手上:“怎么来的!”   南斯:“....我口袋里正好有个黄金戒指,外面有金店,我卖掉了。”   他回忆着阮冬的记忆常识。   谁知对面的少年却露出冷笑。   “是吗?收据呢?你不会连今日金价多少一克都不知道吧?南斯长官?”   南斯:“......”   “说啊?还金店?你再编细点呢?”   阮冬瞪他,长睫下的瞳仁湿润闪亮:“说实话!”   南斯沉默片刻:“那你别生气。”   “…你先说。”   “我偷的你爸的钱。”   阮冬:“......”   阮冬:“。”   阮冬忽然捂住脸,觉得自己没睡醒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看了南斯半天,移开目光,没问怎么偷的,总归不是和谐场面。半晌,他又吃了一口冰淇淋。   片刻后。   “挺好的。”   “哄男朋友的事,算什么偷呢。”   “这是合理用钱。”   寂静的空气,在狭小的缆车弥漫。   许久,南斯察觉到什么,忽然用力扳过少年清癯的肩——那张莹白漂亮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已无声浸满了眼泪。   他哭的时候,竟倔得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军雌罕见无措僵住:“......别哭。”   “阮冬,如果你生气,我现在就把这些钱还给他。”   “别哭、对不起。”   阮冬猛地摇头。   许久,他才吐出口气,声音竭力平静:“不还。”   这是阮泽欠他的。   曾经,他穿着土气不合身的衣服,站在喧闹热闹的摩天轮下,尴尬地守着阮泽和阮嘉安的背包。   周围陌生路人投来异样目光时,阮冬想,他是委屈的。   他应该委屈。   但那时,曾经的阮冬世界很小,他没有办法应对这样另类的羞辱,只好灰扑扑地站在原地,以沉默和倔强告诉自己,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看向我时嫌弃的目光。   我不在意,你抱着弟弟故意大步走时,想甩丢我的心思。   然而时光如水,一晃经年。   此刻,阮冬坐在曾经遥不可及的摩天轮里,忽然发现,其实这里面也没有多特别。   他羡慕的并非摩天轮,而是渴望那时候、那一秒,能有一个人出现,笑着告诉小小的无措的他:没关系。   没关系。   你其实值得最好的对待。   面前军雌眉眼英俊。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为阮冬擦干源源不断的眼泪,擦掉迟来多年的委屈,然后告诉他:我爱你。   他只爱他。   于是一切委屈、难过、失望......都有了存在的意义,都能被好好接住,妥帖解决。   阮冬看着南斯,长久地看着。   直到摩天轮升到最顶端。   他忽然开口:“我不太喜欢坐这个。”   “椅子好硬,坐着不舒服。”   “玻璃好脏,看不清下面。”   “空气好热,一点都不流通。”   南斯看着他,无限纵容:“嗯,那就不坐了。”   “我可以抱着你飞出去。”   阮冬吸了吸鼻子,笑:“那还是算了,会上新闻的。”   他又说:“但是你在这里。”   南斯出现在这里,想办法给他包场,给他买冰淇淋,所以此时此刻,阮冬感觉幸福。   口袋里的星星灯还在亮。   阮冬说:“你在这里,所以我好幸福。”   南斯的呼吸缓缓停住。   半晌,他很慢,很慢地将阮冬抱进怀里。发现怀里的人很暖,就像阮冬这个人,气质如冬,但靠近了,就能源源不断地感受到温暖。   许久,南斯说:“我也很幸福。”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幸福。”   他拿起那颗星星灯,学习着人类礼仪,半跪下来。在窗外模糊的万家灯火中,在狭小摇晃的缆车里,轻轻握住阮冬的左手。   “阮冬,和我永远在一起。”   和我缔结永恒的契约。   阮冬笑:“你是在求婚吗?”   南斯也笑:“是,我在向阮冬求婚。”   原生家庭造就一个人,命运际遇改变一个人。   曾经,阮冬缺乏自爱概念。他长久地坐在悬崖边,安静守着漆黑深渊,朝阮泽和林安玉伸出从不会得到回应的手,并将被伤害后的怜悯当成爱。   后来,他一跃而下,意外掉入名为爱情的河流。他学会争吵、拒绝,不再做一只沉默漂浮的幽灵。他开始笑,开始割去对外界爱的乞求,用心珍惜自己。   当他再次回头,这才发现,掉过的眼泪已经铺出康庄大道,而淌过眼泪,他在路的尽头看见自己。   更好的自己。   南斯半跪着,抬头看向阮冬。仿佛落叶俯身土壤,虫族臣服宇宙。他交出自己的心,交出忠诚、生命、热枕,并为此感到无比畅快。   南斯说:“我爱你,胜过自己。”   而阮冬回答:“我爱你,也爱自己。”   这一刻,他与他终于在对的频道相爱。   他们的电波终于在广袤宇宙中永久连接。恒久的爱包裹着阮冬,令他不自觉笑起来,轻轻点头。他说:“好。”   “我答应你。” 第59章 番外   阮冬和南斯在地球待了一周, 把之前想去玩的本市景点都刷了一遍,用光阮泽的积蓄后才回到虫族。   午后两点,主星天气很好。   战争刚刚落幕, 继位仪式后还有许多事情等待南斯处理,阮冬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又过了半个月, 脑海中的系统才出声。   【阮冬,我要走啦。】   阮冬一顿, 放下文件。有些伤感,但很快就笑了笑。   【好, 那祝你一路顺风呀。】   系统笑眯眯。   【你也是,要一直幸福呀。】   【记得让反派多多行善哦,兑换成功德, 可以让你们在地球和虫族来回穿越。】   这是意外之喜,阮冬点头,眼瞳柔软明亮。   【长生,再见。】   【阮冬, 再见~】   身体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阮冬起身,看着落地窗外的晴空,笑着在心中默念祝福。   “怎么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阮冬侧身, 被南斯轻轻搂住。军雌刚开完一场会议,身上的军装还没换下, 便提着一个金属盒过来找阮冬。   他低头, 吻了吻雄虫的额头, 牵着阮冬往沙发上坐:“怎么在发呆?”   阮冬晃了晃他的手, 轻叹:“长生走了。”   南斯一顿。   他低头,观察了几秒阮冬神色, 沉吟后安慰:“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如果有缘,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呢?”   阮冬:“......”   阮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天哪,你从哪里背的?”   南斯居然会念诗了!   南斯挑眉,示意阮冬看身后的书柜:“我买了很多地球的书,正在学习中。”   为避免种族隔阂,南斯决定潜心学习地球文化,那话怎么说来着——   “需防止一切可能发生的潜在矛盾,进一步寻求彼此共鸣的同时,深入贯彻落实有关情侣的观念,携手共创美好未来。”   南斯总结:“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阮冬:“......”   阮冬沉默许久,在看见书柜里的书后,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唐诗三百首》、《考公基础题大全》、《你一定要知道的人际交往小窍门》......   雄虫盯着书出神喃喃:“天杀的书店欺骗无知军雌我要报警抓你......”   南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还决定将这套话术运用到虫族公文上,争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将虫族变成阮冬熟悉的模样。   阮冬:“嗯。”   阮冬:“你要是敢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阮冬:“不要学了好吗好的我要离婚我不开玩笑。”   南斯忍笑,将有点崩溃的雄虫揽进怀中,半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抱歉,我只是想逗你开心。”   他打开桌上的金属盒,里面是一叠晶莹剔透如、花朵形状的果肉切片。来自某颗新发现的星球,会议前刚送过来。   因为数量太稀少,南斯决定不公布,只供给自家男朋友吃。   他递到阮冬嘴边,笑着求原谅:“尝尝?我吃了一个,感觉是你喜欢的口味。”   阮冬瞪着他,回身咬了几口,口齿不清地勉强点头:“确实好吃。”   “喜欢喜欢。”   南斯就又笑,低头去亲他。   阮冬没挣扎,任由他珍重温柔地吻过来,指尖微微蜷缩。南斯眸色渐深,唇舌一路往下,留下长串梅花般的暧昧痕迹。   午后阳光灿烂,再好的春光落进落地窗内,也比不上阮冬浮着红晕的绯红脸颊。   他笑起来,仰头接受来自爱人的吻,唇边的花瓣被揉碎,花汁浸湿唇齿,香气霎时弥漫在彼此的呼吸间。   南斯握住那根细韧尾钩,哑声笑了笑。   他说:“好花常开,好景常在。”   ......   次年五月。   再次以霸总形象求婚成功的南斯,终于和阮冬举行了婚礼。   此时的虫族在经过新文娱洗礼、帝国颁布新令后,已然大不相同,对婚事大多持祝福心态。南斯征询阮冬意见,只在盛大婚礼前的宴会上请了寥寥数只虫。   虫族的结契仪式需让雄虫与雌虫滴血融合。   南斯嫌这个老土:“又不是滴血认亲,改。”   阮冬忍了忍,笑着去掐他:“南斯你别看宫斗剧了,我害怕!”   他们闹做一团,到最后又滚在了一张床上。   深夜做完又一场。   南斯亲昵低头,舔舐雄虫颈侧那些晶莹细汗:“你最近喜欢去哪里?”   阮冬的尾钩被南斯半强迫着,自己舔咬在嘴里,失神的双瞳还沉浸在发抖余韵中,一副快被玩坏的样子。   闻言,他呆呆地想了会儿,才哑声回答:“最近,最近喜欢看草和树。”   草和树。   ——于是就这样决定举办一场西式草坪婚礼。   南斯找了个绿色占据百分之九十的高级星球,堆满五光十色的宝石、鲜艳柔软的皮毛、几十颗来自今年战场的异兽主头颅......布置时,阮冬总觉得那些死去的异兽在哭。   被他们秀恩爱哭了。   阮冬又忍不住笑。   无数机器洒着香气四溢的花瓣,阮冬和南斯缓缓走到草坪中央,紧接着,球球捧着戒指慢悠悠飘到他们之间,机械音欢快。   【阮冬阁下,新婚快乐!】   ——今天,球球是他们的花童。   南斯将球球重新升级了一遍,现在它焕然一新,也智能很多,能独自做出一大桌九菜久汤九甜品,味道好得不得了。   ......嗯,就挺好。   阮冬接过戒指,与南斯交换。   他们笑着看向对方,并没有宣誓,因为彼此都知道,这份爱不会改变。   在球球的欢呼声中,阮冬仰头,和南斯长久地吻在了一起。   这场婚礼的照片按照历年惯例,被发布在星网。   众虫毫无疑问地又酸了一下,然后纷纷祝福,毕竟陛下一拳砸下去能打死几百只异兽,谁敢跳就制裁谁。   哪知三个月后,星网再次发布了一组阮冬与南斯的照片。   还是婚礼。   这次是在一颗全是水的星球上。   众虫:......   群众1:【不儿,这是闹啥呢?】   群众2:【呵呵呵呵呵炫耀吧是炫耀吧?呵呵呵呵呵......】   群众3:【陛下患失忆症/结婚瘾了,医疗官快救救他。】   群众4:【下一组是不是在沙漠啊......】   三个月后。   群众5:【楼上的兄弟你预言家了。】   群众6:【结******!!!】   群众7:【太好了是武将,我们有救了!】   群众8:【武将被抓走了,默哀。ps:我到底还要看多少次机械球撒花?】   ......   三月又三月。   南斯又又又又发布了一组婚礼照片。   星网评论变得有气无力,感觉自己被陛下秀麻木了。南斯大致划了划,不满皱眉。   “怎么不夸你漂亮了?”   他们此刻刚举行完一场婚礼,正在这颗银河环绕的高级星球度假。   阮冬刚从新建的银河过山车上下来,闻言脸颊红扑扑地凑过来,哎呀一声:“别看了,再陪我坐一次!”   他的眼睛亮闪闪,在银河照耀下亮过星辰,手腕上戴着一块鹅黄色的通讯器——南斯专门设计的情侣款,全虫族只有他和阮冬有。   军雌也笑起来,一把将阮冬打横抱起:“我抱着你飞,比过山车更刺激。”   这该死的胜负欲啊。   阮冬笑得不行,察觉到失重感袭来,又立刻尖叫起来,抱紧军雌脖颈激动大笑。   在他们下空,球球正勤勤恳恳做着八菜八汤,机械音怡然自得地唱着歌。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   嗯,这是南斯给它新下载的劲爆DJ歌单来着。   ——做饭的时候听,浑身都是劲儿!   -   虫族史书后记:星历6277年,帝国爆发内乱。   主位南尔曼自皇宫暴走失控,大皇子南斯赶回主星,镇压袭杀失去理智的南尔曼,并在众多家族支持下,成功接过帝国主位。   甫一继位,南斯便任命雄虫阮冬阁下为雄虫保护协会的新会长。并在阮冬阁下的建议下,改名为【雄虫就业指导处】。   同年十月,帝国医疗所推出两种新型药剂。一种专门用于治疗雄虫阁下的精神末梢,一种专门用于缓解雌虫们的精神暴动。   此后,帝国刻意淡化等级区分,各类闻所未闻的文娱产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星网,虫族逐渐将执着望向星海的目光,转移至新型娱乐。   次年一月,南斯和阮冬阁下故地重游布鲁星,再次求婚成功。   又五月,二虫举办盛大婚礼。二皇子南亚出席完宴会,一周后,忽然向南斯递交永久驻守星际前线的申请。   申请在二十分钟后便迅速通过。   又两年,星网大胆启用雄虫阁下们作为编剧、演员、主持虫、代码虫......与此同时,政军商也逐渐涌现雄虫身影,社会舆论在刻意引导下,并未有太大震动。   比起这些,众虫更嫉妒南斯的生活。   阮冬阁下身兼数职,既能冷静开解迷茫的雄虫,又开创了闻所未闻的文娱行业。他与南斯的结合从始自终只有一对一。每隔三个月,他们都会放假前往不同的景观星球举办婚礼,每隔半年,他们都会消失一周,对外声称秘密度假。   然而众虫并不知道,阮冬和南斯其实是又回地球了。   ......   六月盛夏。   杀光三处异兽巢穴,南斯总算又攒够一次穿梭界空的功德。   阮冬最近有点想去地球的海边玩了。   于是刚一回来,南斯就立刻包了架私人飞机,带着阮冬去了大溪地度假。   ——他如今已然今非昔比,从穷男人成功进阶霸总。   一开始,阮冬研究系统留下的功德兑换功能许久,终于给他们俩都上了个合理户口,并让南斯在地球时也变成了人。   毕竟坐地铁还要安检来着。   被扫出是只虫就完蛋了。   谁知他们回来第五次后,南斯忽然递给阮冬一枚钥匙。见少年疑问看来,他轻描淡写:“送你的房子。”   阮冬:“......”   阮冬按了下自己的耳朵:“我幻听了?”   南斯好笑:“送你的房子,平层住宅。”   他牵着愣神的阮冬去了B市中心,上电梯,开门。   公寓面积不是很大,套内90平,但家具崭新,显然刚装修完没多久。南斯说:“没贷款,我全款买的,房产证名字是你。”   B市中心房价几万一平。   南斯哪来的钱?   军雌似乎知道阮冬在想什么,解释:“B市有创业补贴,政策偏科技侧。我和市政借了无息贷款,开了个新能源公司,副业研究AI。”   虫族科技胜过地球何止百倍。   南斯又是满分毕业生,简直等同降维打击,不到半年就赚得盆满钵满,还清了贷款,还成为市政的座上宾。   而他的账户里却没什么钱。   钱都在阮冬账户下。   阮冬愣住,对上南斯棕榈色的眼睛。   军雌平静地说:“假如有那么一天。”   假如。   阮冬再次意外独自回到地球,且无法再穿到虫族。   那至少南斯留下的这些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地度过一辈子。   南斯抓紧阮冬的手,半晌,笑着将他的手贴近自己的心。   “我从来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也拒绝去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但,那有关于你。”   “我总想给你最好的,因为你值得最好的。”   于是南斯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阮冬沉默许久,忽然一把抱住他,很紧。南斯笑着将少年抱起,哄小孩那样转了一圈。   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如今南斯的公司已经成功上市,他不常在地球,便将主要事物交给下属打理,自己则主要陪着阮冬度假。   私人飞机很快停下。   阮冬睡眼迷蒙地醒来,看见身边南斯神色平静,不由得牵住他的手:“你不开心?”   相伴这几年,他们对彼此的情绪感知都很敏锐。   阮冬打了个哈欠,下了飞机,被海风吹得眯起眼。南斯反握住他温热的手,许久,才平静开口。   “下次回来,我会买一架属于我们的私人飞机。”   ——怪他自己有翅膀,忘记地球出行还得坐飞机。   懂了。   莫名的胜负欲又来了。   阮冬笑着哦了声,几步走到军雌前面,转身捏着声音哄他:“哇塞,南总你好厉害!我特别特别崇拜你!”   他学球球的土嗨歌单唱歌:“你的痛苦我都心疼想为你解决~”   南斯:“......”   海风吹过。   面前是蓝的天,白的云。   清澈的海,生动的少年。   南斯眼中流泄出笑意,上前几步,伸手想牵住阮冬。   谁知少年却一躲,灵活飞快地往前跑,不忘回头假哭,学他说话:“我买不起飞机,我给不了漂亮男朋友最好的生活,我好难过啊呜呜呜呜呜......”   南斯:“。”   浪潮阵阵,少年忽然尖叫一声,被逮住当众制裁。   “别亲了!好痒、错了错了我错了......”   “嗯,张嘴。”   “......略略略,我就不!”   阮冬再次大笑起来。   他沉溺在这个宽阔怀中,被温热的爱包裹。他们十指亲密交缠,阳光落下,将无名指上的两枚钻戒照亮,熠熠生辉。   笑声在沙滩上响起,被风吹得很远很远。这份幸福也随之飘远,永不枯竭。   好花常开。   好景常在。 第60章   黄昏时分, 夕阳将华丽城堡晕染成一片橘黄,一排飞鸟掠过天空,留下渐隐的清脆鸣叫。画面静谧美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静谧。   城堡内, 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将公爵印章揣进怀里,喘着气拼命往外跑, 他在系统小群里发消息。   老麦:【拿到了!!你们在哪?】   阿科:【我们在城堡门外的积水巷口,趁天还没暗, 快过来!】   小雪:【大佬又不见了,他没有加我们, 发不了私信,要等一等他吗?】   张张:【人家是大佬,轮得到我们担心?摧毁BOSS道具才是正事, 我一秒也不想多呆了!】   城堡很大,也很静。   这个S级世界背景与十九世纪伦敦相似,不同的是,此间血族横行, 一半人类沦为被圈养的血食。只有存活过七天,拿到BOSS最重要的道具并摧毁,他们这些闯关者才能任务成功,回到主神空间。   老麦的身份是底层血食, 历经七天折磨,他终于用掉最后一件道具, 万分艰难地偷到了象征公爵权力的印章。   胜利就在前方。   老麦踩过红砖铺就的道路, 冲出华美城堡。他的神色随着逐渐暗下的天色越发紧张, 直到距离巷口仅仅几步之遥, 看见藏在里面的队友,才倏然狂喜。   “老麦——”   阿科眼神忽然惊恐。   老麦还未反应过来。   后颈猛地传来剧痛。男人眼中还残留着喜色, 下一秒,圆滚滚的头颅已经落在地上,溅起的鲜血染红了石板路。   倒下的无头尸体后方。   身穿礼服的血族公爵啧了声,抬起俊美眉眼,优雅一笑。   “日安,各位。”   ——血族只有晚上才能出来活动。   BOSS怎么会提前苏醒?!   阿科等人呆呆地看着他,几秒后,队伍中有人尖叫着往外跑,却被再次爆头。   哭泣声、求饶声、咒骂声......   血雾弥漫,天色在钟声下彻底变暗,方才的静谧变为地狱。直到一道冰冷寒光忽然自巷外袭来。   长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砍中公爵。   随即,一道修长身影飞快而敏捷地冲上前,抓住刀柄,凶狠往下一拉,转瞬之间,竟砍下了高大公爵的小半身体!   鲜血骤然染红来人脸庞。   受伤公爵发出疯狂怒吼。宋之年嚣张一笑,堪称年轻的眉眼间露出一股煞气,杀意浓重。   “日安啊,公爵大人。”   与此同时,所有存活着的闯关者耳边都传来一道机械音。   【警告,S级血族公爵被激怒!】   【七天已过,世界通道已封锁,请闯关者自行求生!】   ......   洛知雪从喜轿里出来,徒手撕开了又一层世界屏障。   脑海里的声音在懒洋洋安慰。   【宿主加油,再有两个世界,我们就能找到大反派了。】   洛知雪闻言,脸色一沉,一言不发地回到轿内。   轿子继续飞快前行,他很不爽地重新给自己戴上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宽大喜轿中央。   这是洛知雪死去时的模样,俗称出场装置。   无限世界许多BOSS喜欢换衣服,但洛知雪有强迫症,连红盖头歪了也不能忍受。   他伸出冰冷双手,摸索着将金线盖头调整到一毫米都不差的程度,才对系统冷哼一声。   【凭什么宋年是大反派,我就是炮灰?】   系统纠正。   【是宋之年,反派名为宋之年哦。】   【至于为什么,可能因为大反派都比较恐怖,你长这么好看,不适合当大反派呢。】   洛知雪不好骗。   【那为什么我是炮灰?】   【哎呀,你死太久啦,不知道最近最流行的就是炮灰文学。特别是恐怖世界——什么娇软炮灰啦、万人迷炮灰啦、团宠炮灰啦......每个BOSS见你都恨不能以身相许,懂不?】   洛知雪的脸色随着系统的话越来越好。到最后,他满意点头。   【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了,抱歉。】   【不过我就是BOSS,而且有些BOSS长很丑,以身相许还是算了。】   系统嗯嗯嗯点头。   【现在是《我在无限世界当万人迷》小说前传,反派会在血族世界受重伤,等会儿我们以天降姿势救下他,再相处几个月,你们的恋爱值就能满100了。】   洛知雪死时未及弱冠,对恋爱一无所知,闻言疑惑。   【相处几个月就能恋爱?】   【没错,我前几个宿主都这样。不管反派多凶残,包恋爱的。】   洛知雪若有所思地点头。抬轿小鬼的速度飞快,又撕了两次世界屏障后,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下方血雾弥漫。   洛知雪虽然盖着盖头,但身为BOSS,当然能透过屏障看清下方。   但观察许久,他迷惑了。   【谁是宋之年?这里好像没有重伤的男生啊。】   积水巷口,满地尸体与鲜血。   一群瑟瑟发抖的男女抱团躲在后方,而巷口外,一个修长高大的人类身影正在和血族公爵打架,双方交手飞快。   看样子,那个人类竟还占据了上风。   【那个人类就是宋之年。可能我们来早了,要不再等等?】   【不要,我还得回去看戏呢。】   洛知雪拒绝,扯下红盖头,指尖轻轻叩了叩轿门。   门外,抬轿的纸人小鬼们立刻恭敬进来,童男掏出一把小木梳,童女则掏出几罐胭脂,嘴里咿咿呀呀,动作熟练地开始给洛知雪涂脂抹粉。   它们本体小而轻,爬上爬下地忙活了几分钟,很快就将洛知雪打扮得脸色惨白、嘴唇艳红。末了,其中一只小鬼费劲举起铜镜,邀功般请主人来看。   洛知雪端详镜子几秒,满意极了。   “不错不错,此乃我朝最为流行的男子妆容,皇帝见了也夸,反派一见,肯定更喜欢。”   系统看着他稍微一动,就开始簌簌掉铅粉的脸,倏然沉默。   ......算了。   根据前几个世界的经验,什么锅配什么盖。   他相信,反派一定会懂洛知雪此刻的美的。   ......   虎口被巨力震得发痛。   宋之年面不改色一扭,躲开公爵越发失控的攻击。   他们此时离巷口已远,宋之年计算着距离,引BOSS进入大路旁。紧接着扬起飞刀,借力踩上公爵肩头,猛地掷出B级道具——   砰!   煤油灯纷纷碎裂,焦臭味迅速围成圆圈。   宋之年刚要将点燃火柴丢入油中,却听见身后惊呼。   “大佬,小心!”   公爵嚼碎血色印章,额头青筋暴起,整个身体迅速吹气般涨大。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他眼露恶意笑容,他狠狠盯着宋之年,他发出濒临爆.炸的牙酸声响——   啪嗒。   他熄火了。   宋之年抽出血色长刀,面无表情踢了踢脚边俊美的头颅,嗤笑:“废物。”   以为他弱到只能靠放火?   众人狂喜,刚要上前欢呼,宋之年忽然面色一冷,猛地抬头。   “滚出来。”   众人一愣。   几秒后。   死寂的世界,忽然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   “一梳梳到尾;   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歌声愁苦,嘶哑的哭嫁声交织着凄厉唢呐,越来越响。   巨大惨白的圆月高高悬挂于黑夜,血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尽了。   一顶偌大的华美喜轿晃晃悠悠出现在半空,纸人小鬼模样滑稽,有的抬着红轿,有的站立在侧。它们转过雪白诡谲的纸片面孔,颤颤巍巍流下血泪。   众人僵滞在原地,背脊生寒发抖——这里、这里可是吸血鬼世界!   怎么会出现中式喜轿?!   宋之年缓缓眯眼,身体血液因为感受到极致危险,开始叫嚣沸腾。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凶之鬼。   他缓慢抽刀,蓄势待发地盯着喜轿,宛如一只准备攻击的兴奋野豹,死死瞄准猎物。   唢呐猛地高昂。   下一秒。   噗通一声。   轿子里忽然落下一道红影。   那红影恍如装了导航定位,猝不及防、不容拒绝地,从天上稳稳掉进了宋之年怀里。   洛知雪掀开红盖头,含情脉脉地抬眼,声音清润:“相公。”   宋之年:“......”   众人:“......”   宋之年没有理会众人投来的复杂敬佩目光。   怀中的鬼身上没有任何杀意,否则他刚才早已拔刀。   但。   白色粉末掉在衣服上,留下道道脏痕。   恶鬼身穿血红嫁衣,一动就簌簌掉粉。嘴巴红得吓人,脸颊也晕着两团红彤彤的胭脂。不知是谁给他编的发型,手艺不精,梳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凌乱妇人髻。   好丑。   像景区销量垫底的丑娃娃。   宋之年看着那双漆黑瞳孔,半晌,挑眉:“你谁?”   洛知雪:“我们是恋爱关系。”   宋之年:“所以你谁?”   洛知雪:“恋爱关系。”   宋之年侧过头:“谁?”   洛知雪眯起眼:“恋、爱。”   众人:“......”   恰在此时,纸人们吹完最后一段歌曲。   “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   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白头”落下的瞬间。   宋之年猛地抬手,一把挡住怀中那只毫不迟疑掏向他心脏的鬼手,反手死死扣住。   冰冷细腻的触感宛如寒玉。   他依旧没有放开洛知雪,单手轻松横抱恶鬼,似笑非笑地捏着他柔软冰凉的指尖:“你们鬼结婚,都喜欢掏心?”   不等回答,宋之年又看了眼自己全是铅粉的衣服,嫌弃地啧了声:“你有点脏啊。”   “要爱干净,不然怎么嫁得出去?”   “......”   倏然升起的阴寒令周围众人瑟瑟发抖。   洛知雪看着面不改色的宋之年,半晌,面无表情:“和离。”   宋之年:“……什么?”   洛知雪一字一句:“我说。我、要、和、离。” 第61章   这鬼智商不高。   宋之年漫不经心地想。   他等待片刻, 确定离开世界的提示音短时间不会响起后,才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吸血鬼世界的BOSS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不能离开?   除非出了什么变数。   他望向洛知雪, 片刻,忽然开口:“天色太暗, 是我眼花了。”   “其实仔细看看,你生得高挑清瘦, 眉眼明艳,声音清润......”   宋之年一边说, 一边缓缓松开那只想袭击他的鬼手。   果不其然,怀中没有呼吸的鬼神色一缓,没有再试图掏心。那双漆黑眼瞳认真盯着他——竟是在等宋之年继续夸下去。   丑就算了, 还傻。   宋之年的手抚过那张细腻冰凉的脸、可笑的两团腮红,最后停在晕出唇线的滑稽口脂旁。   他没有理会指尖的过期铅粉,面不改色:“肤色如雪,唇色似春。”   “一定不缺想娶你的人, 或者鬼。”   他夸得并不出众,奈何洛知雪在无限世界住了快百年,太久没有听过新鲜词,闻言连连点头, 勉强满意。   “不错,不错, 你文采真好, 放在我朝, 至少也能靠脸当个探花。”   “......”   宋之年沉默几秒, 又听见洛知雪大方地说:“既然你已经承认错误,我便不同你和离了。”   他侧头, 示意宋之年抱着自己回喜轿。夜色中,纸人们守着轿门痴痴看向他们,宛如最忠心的侍卫。   恶鬼弯起眼,红唇上翘的弧度僵硬:“我们回家吧,相公。”   ......   巷口处,迟迟没有听见主神机械音的众人也逐渐不安起来。   频道群内不断冒出消息。   【BOSS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还不能出去!】   【那只嫁衣鬼怎么回事?我问了客服,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啊。】   【它认识大佬?无限世界的鬼能认识闯关者??】   【你在说什么屁话,那是没有感情的鬼!遇见应该一刀捅灭,大佬还在等什么?】   忽然,远处的宋之年抱着那只嫁衣鬼往喜轿处走去。   众人骚动慌张起来,实在没办法了,终于鼓起勇气追上前。   “大、大佬!”   男人不敢看那只鬼,哭丧着脸道:“您知道我们该如何出去吗?”   “大佬,这是我们小队的所有道具,您有喜欢的尽管挑!”   “我也有我也有,大佬我有A级道具!别丢下我们!”   宋之年侧过头,脸上的血痕凝固干涸,看过来时便显得煞气浓郁,吓得众人一滞。   他没开口,怀中的那只鬼倒是看了眼众人,身体一缩,似乎被惊到的样子。   随后,嫁衣鬼靠在宋之年肩上,抬起漆黑的眼瞳看他:“相公,你想和他们离开这里吗?”   宋之年声音淡淡:“不是说带我回家?”   洛知雪露出微笑,靠在他怀中,不说话了。   一旁有人见他很乖顺,性情似乎并不凶戾,比独狼大佬好说话,连忙颤颤巍巍递出一个B级道具,死马当活马地讨好。   “这位、这位鬼大人......”   他咽了咽口水:“您能带我们出去吗?”   无限主神降临此方世界百年,众人夹缝中求生,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讨好鬼魂也不算怪异。   那人递来的是一朵配色艳俗的绸缎大红花。   他心中有些打鼓,因为这是他自一个B级世界逃脱后得到的道具,原主人是位自京城回到家乡的绣娘。据她所说,这朵花是她一生做过最失败最丑陋的东西。   然而洛知雪眼睛一亮。   他忽然自宋之年怀中跳下来,接过那朵大花,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好几遍,才戴到发髻中央,调整至不差一分一毫。   他摸着头发,笑着回头问宋之年:“相公,好看吗?”   夜色中,少年唇红,衣红,脸红,花也红。   白色的粉末簌簌掉着,众人胆战心惊,生怕大佬心直口快,惹怒了他。   宋之年端详几秒,却点头:“还可以。”   反正再如何,也不能更丑了。   洛知雪笑起来,主动去牵他的手,感受到温热粗糙的掌心,心情很好。   他笑眯眯地对众人道:“我送你们出去,此方世界的屏障已损坏,但还有另一道门可以离开。”   他决口不提是自己撕烂了主神留下的门,众人欣喜若狂,有几个初入无限的小年轻当众就哭了,对他大喊救命恩鬼。   宋之年从头到尾都很沉默,任由洛知雪乖乖牵着自己一路往前。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   洛知雪还未开口。   身后,送他红花的那个男人忽然蹿出来,猛地撞开洛知雪,闯进门中,浑身瞬间被金色光芒包裹。   【恭喜678966闯关者成功存活七日!正在传送回主神空间,倒计时:3,2,1——】   “该死的鬼地方,老子终于要离开了,哈哈哈哈!”男人狂喜,厌恶地看向掉粉的洛知雪:“丑东西,浪费老子一个道具,滚吧你!!”   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光芒中。   其他人吓得要死,生怕洛知雪迁怒他们,连忙各显神通,也迅速离开了这个吸血鬼世界。   世界寂静下来。   圆月悬挂于夜空,清冷异常。   洛知雪被撞歪在门边,直起身,被粉淹没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摸索着伸手,认真扶正了自己头上的大红花。   有人跟在他身后,捡起落在地上的红盖头,拍干净,递过来。   洛知雪没接。   他抬眸:“你怎么没走?”   宋之年挑眉,答非所问:“不叫我相公了?”   他的眉眼年轻,煞气萦绕,有种毫不掩盖的锐利和嚣张。洛知雪歪了歪头,似乎有些迷惑。   他还以为,这个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去。   没有活人喜欢冰冷恐怖的无限世界。   身后,华丽喜轿不知何时再次出现,仿佛从未离去。纸人们哀切地唱着。   “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   钟声响起。   洛知雪该回去看戏了。   月光下,恶鬼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缓缓露出原本模样。   一只浅绿如宝石,一只深褐如琥珀。   ——他竟是少见的异瞳。   洛知雪伸手一抹,转瞬间,那滑稽至极的妆容便消失无踪,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他看向宋之年,异色瞳孔忽然一弯,扬起微笑:“你当真要与我回去?”   夜色中,少年的笑容诡谲艳丽。   褪尽妆容,这张脸此刻毫无装饰,仿佛一朵沾着剧毒汁液的鲜花,表皮美丽,却一触即死。   当他用那双绿褐分明的眼睛看过来,弯唇而笑时,几乎令人分不清下一秒落下的会是温柔呢喃,还是无情绞杀。   无情,有情,都只是美丽的恩赐。   他的美丽,连此刻清冷的月光亦无法掩盖。   宋之年面色不改地看着洛知雪。   半晌,他忽地问:“你有想过换奴仆吗。”   化妆手艺好一点的那种。   洛知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宋之年便不再说话,伸手拍去身上残余的铅粉,显然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原本宋之年想跟着这只恶鬼,回到他的巢穴,看看能不能连同主人一同斩杀剿灭。   现在,他上前几步,将手中冰冷腐朽的金丝线大红盖头,轻轻盖回了洛知雪头上。   嫁衣鬼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竟有些乖顺。   宋之年弹了弹他脑门:“以后别随便看到人就叫相公。”   洛知雪:“......”   不知为何,盖头里的洛知雪抿了下唇,问:“那我叫你什么?”   一只来历不明的恶鬼,以后都不会再见面,有什么可叫的?   宋之年心中嗤笑,顿了几秒,嘴上却说:“我比你高一些。”   “你叫我哥哥就行。”   这不是个令鬼愉悦的词,但洛知雪点头,乖乖叫人:“哥哥。”   他伸出惨白右手,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鲜红,是个拉钩姿势。   指甲很干净,但破破烂烂的,像被啃过。   宋之年沉默几秒,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   温热的人类手指钩住自己。   洛知雪弯起润泽红唇,轻轻晃了晃:“那下次再见,哥哥。”   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恋爱值满100后,洛知雪会让宋之年多活一年半载,等他活够了,再掏去他的心脏,放在收藏屋的最中间。   ——那群人想的没错,恶鬼没有感情,美丽下藏着的,通常只有恶毒汁液。   晨曦逐渐亮起。   宋之年走进木门,眯眼看着那只嫁衣鬼,几秒后,高挑身影倏然消失不见。   他没有问洛知雪的名字。   来历不明的凶戾恶鬼,随意得知名字,甚至会在现实世界中被缠上。   洛知雪笑盈盈转身,在纸人小鬼们的恭迎中,双手交握回到喜轿,端正无比地坐在了正中央。   轿子摇摇晃晃,他心情很好地闭上眼,轻声哼唱。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到白头呀......”   -   主神空间。   死里逃生的男人兴奋走到柱前,刚想兑换几个保命之物。   忽然,他察觉到什么,动作僵硬地低头。   粗糙手掌中央,诡异的红色细线鲜艳夺目,正如蛛网般迅速往全身蔓延。   “等、等等......”   脖颈浮出红线,凌乱纠缠,男人不受控制地死死掐住脖颈,耳边响起阵阵悲切歌声。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到白头......”   那张脸涨得青紫,周围众人惊骇后退,一瞬后,砰砰几声,男人竟爆成了一滩完全看不出形状的模糊血肉。   紧接着,仿佛什么连锁反应。   偌大空间的不同地方,也同样响起血肉爆.炸的尖叫和闷响。   众人不安间,头顶机械音忽地响起,冰冷中带着无限恶意。   【警告:S级公爵世界除01号闯关者外,全军覆没!】   【联邦A区接受惩罚,自一周后,全区参与SS级诡异世界!】   门打开。   宋之年面无表情地路过脚边那滩肉泥。耳边响起阵阵议论,他忽然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第62章   常年训练的掌心生着薄茧, 在灯光下干干净净,毫无异常。   那只鬼没有对他下手。   宋之年抬头,不知在想什么。   主神空间空旷冰冷, 是从无限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必经中转站,以往众人死里逃生, 皆是欣喜庆幸。   然而方才的通知引起骚乱,许多人崩溃大哭, 更多的人则立刻兑换道具,还有少部分人神色凝重, 正和背后组织商量对策。   “凭什么让我们全区跟着沦陷!”   “我好不容易逃出那个A级世界,本来有半个月冷却期的......”   “七年前C区全区参加SS惩罚世界,死伤无数, 联邦人口直接骤减千万,难道我们也会这么惨烈?”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们不得不惶恐。   一百年前,无限主神毫无预兆降临, 直接覆盖全人类。   世界自此陷入灾难,主神不分国籍、性别、年龄……将人类分为十六大区,以字母排序。每个区内都有一座不知何时拔地而起,连接天际的粗柱, 银白冰冷,用以兑换道具与装备。   众人称其为“神柱”。   ——倘若这都不算神迹, 还有什么算?   面对无法抗拒的未知存在, 人类放弃以往制度, 建立联邦, 并围绕神柱修建起各区总基地。百年来,每个联邦子民成年前都会接受不同程度的体能学习和训练, 以便在成年进入主神空间后,能努力活下来。   没有人知道主神究竟是什么。   就像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恐怖世界”。   众人只知道这些世界也以字母区分,D至A级难度依次增加,尚有生机。S级则封顶,进入后往往凶险至极。   而倘若某区的人进入S级世界后全军覆没,亦或只存活下一个,主神便会降下全区惩罚。百年至今,联邦只经历过十次SS级世界,每次都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A区建立以来,还从未被“神罚”过,不怪他们如此崩溃。   一片嘈杂中。   宋之年神色如常地走到银白神柱前,伸手轻触。   【检测到01号闯关者——姓名:宋之年,年龄:24,性别:男。】   【恭喜您击败S级世界BOOS西岚公爵!获得50初始点、A级道具:咬碎的公爵印章、称号:“BOSS杀手”、称号:“鬼相公”......】   宋之年一顿,缓缓眯眼。   【鬼相公?】   机械音对待战力出众的榜一不同,有什么问题都会很快回答他。此刻停顿了一秒,便道。   【检测到您与鬼新娘已结为伴侣,掉落特殊称号,佩戴后可增加新娘形态鬼魂20点好感度,请问是否佩戴?】   ......原来那只鬼叫他相公,是真的把他当相公?   宋之年的神情更加难辨喜怒。   【否。】   他沉默片刻,很快兑好自己需要的道具,面无表情往外走去。众人有心询问他为何S级世界会全军覆没,却迟迟不敢上前。   ——宋之年是无限战力榜和道具榜的第一。   据说他出身联邦A区福利院,性格嚣张冷酷,以孤儿身份考上学院,又在成年当天进入了A级无限世界。   那一年,和他同批进入的还有一群以杀为乐的组织。   他们将刚成年的宋之年当成诱饵,推进怪物巢穴。谁料宋之年杀光了怪物,爬出来后竟手握长刀,亲手屠灭了这个小队。   自此,他的排名以恐怖的速度开始飞涨。众人哪敢惹怒这等狠人,犹豫许久,还是眼睁睁看着那道高挑身影离去。   金属大门开合。   半晌。   忽然有人迟疑开口。   “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大佬脖子上的红线?”   众人摇头,那人皱起眉,喃喃自语:“我没看错啊,一闪而过,像什么记号……   -   天色阴沉。   喜轿缓缓停在四进大宅院门口。   洛知雪被纸片小鬼们殷勤簇拥着,绕过黛瓦白墙和长长回廊,踩过湿哒哒的黑润土地,走进了西房大戏楼。   戏楼建得层叠繁复,金光斐然。他一进来,豪华戏台便敲锣打鼓起来,随即开始上演一出名为《将军娶妻》的四折戏曲。   洛知雪半躺在贵妃榻上,任由小鬼们给自己端茶递水,捶肩捏腿。   出去半天,怪累鬼的。   戏并不长,也早已演过无数遍。洛知雪却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纸人咿呀讨好地奉上过期花生,他也不在意,抓起一把就咔咔嗑。   脑海中,系统声音再次响起。   【宿主,反派当前恋爱值:0,请继续加油哦。】   洛知雪一愣。   【0?】   【系统,你是不是算错了?其实不是0,是100。】   【没有算错哦,确实是0呢。】   洛知雪脸色霎时一沉。   为什么会是0??   他明明久违地化了妆容、梳了发髻,甚至千里迢迢赶去了别的世界——洛知雪不喜交际,几十年都不出一次门,今天是他苏醒之后出的最远的门。   系统安慰。   【安的啦,这很正常。】   【反派对无限世界的一切都抱着警惕,你们才见面几十分钟,之后再见几次就好啦。】   洛知雪容易生气,但更容易被哄。   比如现在。   他脸色稍缓,回忆起自己与宋之年的约定。他们拉过钩,约好了下次见面的。   洛知雪勉强点头,但也没兴致再看戏了,很快穿着嫁衣回到主卧房。   卧房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精致的柳木棺材。   洛知雪推开棺材盖,提起嫁衣裙摆,噗通一声躺了进去。随后动作熟练地合上棺材,将自己调整至最中央。   这是他平日睡觉的地方。   此刻,洛知雪一边看着盖顶那些深浅不一的血痕,一边听系统简述原著剧情。   【现在是《我在无限世界当万人迷》前传,主神降临,联邦建立。反派宋之年身为战力榜第一,有相当一部分人视他为独狼榜样。】   【五年后,正文开始。刚成年的万人迷主角受掉入一个S级世界陷阱,濒死之际,反派路过他却没有伸出援手。这件事最终爆发,联邦内部审判追杀反派,但反派太强,对此不受任何影响。】   【然而众人并不知晓,濒死的主角受竟意外被SS级的BOSS主角攻捡到,养在身边,开启了相爱相杀之路。】   【主角攻为了给主角受报仇,多次与反派交手,每次都无法彻底杀死对方,甚至差点被剿灭老巢。三年后,反派厌倦了这样无聊的世界,不再压抑杀性,彻底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形兵器,在无尽的寂灭和麻木中逐渐灭亡,成为了无限养料。】   【主角受白捡人头、大仇得报,又虐恋几十章后,终于和主角攻HE。全文完。】   洛知雪即便不怎么看话本,也觉得这个故事十分草率离谱。   他还有些疑惑。   【我是什么级别的BOSS?为什么没有出场过?】   【宿主是无限唯一的SSS级BOSS哦。】   【只不过你和反派一样,因为感觉这个世界太过无聊,在正文刚开始就陷入了沉睡,自此再未醒来。】   洛知雪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棺材上方,那些凌乱密布的血痕早已干涸结痂。   仔细看去,还能感受到当初留下血痕之人有多疯狂绝望,以至于不顾指甲断裂,也试图挣扎推开这顶死亡之门。   好在,最后的门终于还是被推开了。   就如同这生前死后都无聊至极的世界,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洛知雪笑了笑,红润的唇勾出僵硬弧度。他闭上细密睫羽,不再询问,面色平静地沉睡了过去。   三日之后。   洛知雪醒来,睁开双眼,忽然有些想念宋之年。   想伸进他的胸腔,捏碎那颗跳动的心脏。   活人的鲜血,一定很暖。   端正放在腹前的双手忽地一动,摆出一个结印姿势。   下一秒。   嫁衣恶鬼猛地自棺材里消失。   阴沉腐朽的宅院外,咿呀唱戏的人偶们倏然停滞,绕着贵妃榻嬉笑玩乐的纸人小鬼们也停下动作。它们抬头,空洞的双目同时麻木望向天空,声音嘶哑。   “主人,不见了。”   “有陌生气息,在靠近。”   “撕碎,吞掉,嘻嘻嘻嘻。”   纸人们流下血泪,嘴角却诡异弯起。   几秒后。   宅院大门忽然被敲响。   SS级BOSS绣娘正了正头顶发髻,看着面前木门,声音平静。   “洛少爷,故人秦湘娘,特前来拜会。”   ......   空旷简洁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青年双目紧闭。   房间没有开灯,月光下,他的脖颈处忽然浮出如血般的红线,那红线缓缓游曳在皮肤表层,恍若游鱼,灵活轻巧。   月光朦胧。   宋之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躺在一个棺材里,头戴狰狞面具,周围气息顺着面具缝隙钻入鼻尖。木材腐朽味、鲜血凝固味、尸体腐烂味......混合着涌来,令人作呕。   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冰冷的气息逐渐弥漫。   宋之年神色不变。   他反应极快,一把摘下面具,余光瞥见周围散落的桃木剑,立刻抽出一把,猛地掐住那东西脖子,动作翻转间,狠狠将之压在身下。   刚要将不知死活的邪祟斩灭手下。   宋之年动作一顿,对上一双三日未见的绿褐眼眸。   “......”   恶鬼这次没戴红盖头。   戴了一张和方才宋之年同款的面具。   生锈的铜钱面具,雕刻成狰狞的魌头模样。联邦学院内有记载,此面具通常用来镇压鬼魂,以防死去之人异变。   周围散落着许多不同的驱邪桃木剑。   此方棺材亦是柳木制成,柳木性阴,神柱中就有一个柳木制成的A级道具,名为打鬼鞭,是克制阴魂怨鬼的大杀器。   宋之年目光冰冷。   ——果然,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大凶之鬼。   然而下一秒。   面具下的眼瞳一弯,竟是冲他笑了。   棺材并不狭窄,但此时这里容纳了一人一鬼,于是便显得逼仄起来。   宋之年没有松开掐着恶鬼的手,顿了几秒,声音听不出情绪:“怎么,又想找人结婚?”   恶鬼摇头,很无辜的模样。   他无视了宋之年警告的眼神,和他手里锋利的桃木剑,惨白的手伸出,轻轻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   浅绿清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害怕和疼痛。   宋之年:“......你戴着面具,很痛?”   恶鬼立刻点头,期盼地望着他。   宋之年没有说话。   身下的恶鬼没有呼吸,依旧穿着那身精致嫁衣,戴着那朵可笑的艳俗红花。然而他的双眼正看向自己,在黑暗中依旧剔透美丽,仿佛充满了无限信任。   ......恶鬼,果然擅长蛊惑人心。   宋之年移开目光,半晌,声音平静:“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自己脖颈上的红线。   回到现实世界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这条红线。   然而不知为何,他竟没有太多慌张。或许是这些年经历太多生死一线,宋之年在面对死亡时早已平静。   然而少年依旧不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惨白清癯的手指,指了指面具,又指了指掐着自己脖颈的手。   宋之年皱眉,随即喃喃自语:“也对,只是个梦,又怎么会说话......”   他吐出口气,还是没松开恶鬼。只是放下了拿着桃木剑的那只手。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气息。   洛知雪看着宋之年,眸中闪过一丝得意。   ——这人没看出自己是本体。   看了一百年的戏也不算没用,至少此刻,洛知雪觉得自己的演技已然炉火纯青。   初见那日,他落入宋之年怀中的瞬间,便在他身上下了同心蛊。那条红线是子蛊,以子蛊为媒介,洛知雪可以穿梭至被下蛊之人梦中,时限二十分钟。   恶鬼弯着眼,上下打量着宋之年的胸膛,思考着待会儿从哪里下手,鲜血会溅得更多。   ——梦中的伤害,至多反馈给本体二分之一。   然而几秒后,宋之年忽然随意扔了桃木剑。   哐当一声。   他依旧死死掐着洛知雪,手却忽然试探地摸了摸外套口袋。   随即,洛知雪看见他拿出一小罐造型奇特的红色玻璃,和一套更奇怪的银色器具。   他将这些东西,全部轻轻塞进了洛知雪的嫁衣前襟。   洛知雪一愣。   指甲油和指甲剪鼓起一个小包。   宋之年看着身下恶鬼,半晌,竟是又弹了下他的额头。   他似笑非笑地说:“指甲都烂成这样了,还涂红色。”   “回去让你的纸人给你剪漂亮点,知道吗?” 第63章   洛知雪一怔, 下意识捂住额头,呆呆与宋之年对视。   对方也正看着他,见状挑眉, 饶有兴趣地观察恶鬼表情。   棺材开了三指宽的缝隙,光线从缝隙中露出来, 微微映亮这方小小的空间。   也映亮那只浅绿剔透的瞳仁。   他苍白的脸被狰狞面具覆盖,愈发显得头顶红花艳丽、睫羽纤密, 呆愣时,像只反应迟钝的异瞳长毛猫。   半晌, 宋之年客观点评:“你在梦里还挺像个人的。”   表情很生动。   比初见时更漂亮了。   嫁衣鬼反应了三秒,才瞪着大眼睛看他,仿佛在无声愤愤控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宋之年凝视片刻, 皱眉,声音很轻地啧了下:“奇了怪了......”   “你在梦中,还挺可爱?”   话音落下。   洛知雪猛地愣住。   几秒后,他忽然一把将宋之年狠狠推开, 手忙脚乱往棺材外爬,甚至忘了这里是自己的主场。   宋之年也愣住,竟有一瞬也没反应过来。   他被一把推开,眼睁睁看着嫁衣鬼砰地掀开棺材板, 手脚并用往外爬,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会索命的恶鬼。   慌乱间, 少年发髻散落, 如瀑的黑色长发瞬间倾泻。   那朵艳俗的绸缎红花, 随着发髻崩散, 轻轻落在了宋之年手边。   宋之年下意识抓住。   再抬眼时,梦境已经瞬间溃散。   他只来得及看见周围华丽腐朽的摆设, 和一道夺门而出的慌乱背影。少年长发柔软,在阴沉天色下,仿佛一只落荒而逃的长毛猫。   梦境消散的最后一秒。   宋之年下意识攥紧了那朵冰凉的大红花。   ......   洛知雪跑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但他还是下意识逃开那双属于活人的炽热手掌,猛地崩散梦境,连匆忙间掉落的红花也来不及捡。   大宅院依旧阴沉腐朽。   恶鬼仰面躺在棺材里,一只手摸着自己惨白的脑门,一只手摸着略略鼓起的前襟,发呆中。   直到纸人感受到他的气息,恭敬来到主卧门前,咿咿呀呀地敲门禀告。   半晌。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   长发散落的少年出神片刻,才看向大头纸人:“你说有客人?”   糊着两团腮红的纸人连连点头,咿呀几秒。   洛知雪点头,又出神了半晌,才道:“......既然是故人来访,那就请她进来吧。”   他转过身,本想往前堂去,走了几步,却又忽然返回卧房。   洛知雪掏出那瓶红色指甲油和指甲剪,动作小心地放进柜子里。   他抿了抿唇,看了一会儿,转身点鬼:“你,你,还有你。”   他眉眼肃然:“你们给我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东西进来,听见没?”   “咿呀!”   “咿呀!”   “咿呀!”   被点到的小纸人瞬间绷直身体,爬上柜门,肃然回应。洛知雪满意点头,这才在剩下纸人们的簇拥下,缓缓离开了卧房。   他穿过长长回廊,嫁衣下摆扫过湿润黑土,绕了几圈,终于来到安静的前堂。   秦湘娘坐在侧位,听见动静,立刻转头起身。   阴沉光线中,她对上一双熟悉的绿褐异瞳,和熟悉的红色嫁衣。   女人顿了顿,才开口:“洛少爷。”   纸人们停在门外,洛知雪坐上主位,散乱的长发落在腰际。   听见这个称呼,他侧头看来:“死这么久了,叫我知雪就好。”   秦湘娘:“......知雪。”   洛知雪点头,方才的慌乱终于散尽,这才有空强迫症发作,皱眉开始理顺自己的长发。   他问秦湘娘:“这是我们死后第一次见面吧,怎么了?”   秦湘娘正襟危坐:“我先前不知您也在这里。”   “前几日,我绣楼的一名绣娘忽然心生感应,察觉到她被那些外来者偷走的红花再次出现。”   “我本想帮她拿回来,不料却意外发现了您的气息。”   此方世界原本并没有地府,亦没有轮回。   千百年的冤魂聚集在此,浑浑噩噩,日渐沉重到世界无法负荷,快要崩塌。   于是无限主神应运而生。   主神吸纳科技,走上一条与神鬼传说完全不同的道路——等价交换。   对于居住在里面的鬼魂异怪来说,这里等于死后的黄泉地府。不同的是,它们想在无限有所归处,不落得流浪在外、魂飞魄散的下场,就必须同意放开自己的生前幻境,让闯关者源源不断地进来。   若被斩灭,就此消失。   若斩灭闯关者,便能长久住下去。   而主神维持世界不崩塌,不管是鬼魂消散,还是生者死亡,它都能从中得到能量。   主神没有太高神智,只是本能亲近给自己带来更多能量的存在。   比如宋之年。   再比如各方实力强大的BOSS。   秦湘娘看向洛知雪,轻声开口:“我多方打听,才知晓您这百年来,一直居住在此。”   它们这些BOSS之间存在世界屏障,若不是此次出门,秦湘娘不会想到,这位当年惨死京城的洛少爷竟也住进了无限。   洛知雪点头:“我一直在家中听戏,没有出门过。”   秦湘娘环顾一圈豪华宅院,想起生前种种,神色竟有些悲凉。   “您竟住在这里?”   洛知雪理着自己的长发,没有回答。倒是秦湘娘,叹了口气,便释怀道:“是我唐突了。”   “对了,您那朵红花呢?若不嫌弃,我来为您盘发吧。”   洛知雪的手顿住。   .......那朵花,在宋之年那里。   一想起他,就又想起人类温热的手,和那些似笑非笑的话。   洛知雪的指尖无意识绕了长发一圈:“......多谢,不必了,我最近不喜欢梳头。”   他转移话题:“湘娘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秦湘娘摇头:“也没什么,只是再过几日我就要忙起来了,这才提前来拜访您。”   “您也知道,SS级等级太高,只作为惩罚世界存在。”   她笑起来,温柔的眼中闪过一丝血色,指甲倏然暴涨变长:“这一次,轮到我吞噬生者了。”   洛知雪一顿。   随后,绿色瞳孔微动。   他看向对方长长的漂亮丹寇色指甲,几秒后,又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指甲。   ——“指甲都烂成这样了,还涂红色。”   ——“回去让你的纸人给你剪漂亮点,知道吗?”   洛知雪下意识藏起有点丑的手,半晌,忽然开口:“湘娘,你平时拿什么涂手。”   正沉浸在杀戮中的女人一愣:“......”   ?   洛知雪见她不说话,想了想,指着门外的大头纸人问:“能送我一罐吗?我拿纸人跟你换。”   “它们很勤快的,会化妆梳头、抬轿唱歌、锤肩捏腿。”   门外的纸人听见主人话语,立马咿咿呀呀地进来,爬上秦湘娘膝头。有的得意掏出木梳和胭脂,有的流泪开吹唢呐,还有的熟练给秦湘娘捏腿。   “......”   秦湘娘看着那罐过期铅粉,和那罐媒婆都嫌弃的大红胭脂,久久无法言语。   洛知雪眨了眨眼,期待地问:“换吗?”   “......换。”   许久,秦湘娘无奈笑起来。   女人温和地看着他:“只不过这些东西都在我的绣楼,若知雪不嫌弃,便跟着我回去做客吧。”   “那些外来者太多,够你我一同分润。”   她也朝洛知雪眨了眨眼——   “你沉寂太久,该尝尝活人生魂的味道了。”   -   无限世界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   宋之年醒来时天光大亮。   落地窗外车水马龙,阳光明媚,他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   大红色花朵冰凉艳俗。   阳光下,绸缎闪着柔滑的光,正静静躺在他手心。   半晌,宋之年找出外套,发现口袋里的指甲油也消失了。   他眉眼半垂,脸上看不出表情。   ......不是梦。   宋之年想,自己此刻应该立刻想方法弄掉脖颈上那条红线,摆脱诡谲的一切,就像他昨日询问主神那样。   恰在此时。   脑海中响起冰冷机械音。   【消除厉鬼痕迹需兑换10000积分。查询到01号闯关者名下积分:50073,请问是否消除痕迹?】   宋之年没说话,起身洗漱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线。   许久。   他平淡给出与昨天相同的回答。   【否。】   窗外的训练室已经开始又一轮营业。因为无限世界的存在,联邦全民崇武,街头娱乐店铺很少,遍地都是训练的场馆。   宋之年换上黑色体能服,面无表情走进专属训练室,选择闯关模式时,手忽然停住。   【打开商城。】   眼前浮现道具页面,青年的视线停在熟悉的某行。   【无公害指甲油:B级道具,幸福疗养院的444号病人最爱。涂上后立刻保护甲层,不管是挠人/挠地板都不会破损,爱美之鬼居家必备哦。】   【无公害指甲剪:B级道具,还是幸福疗养院的444号病人最爱。咔嚓咔嚓,一边杀人一边剪指甲,解压神器,压力大的强迫症鬼魂必备!】   宋之年的脑海忽然闪过一只惨白鬼手。   他们拉过钩。   那只鬼的手染着凤仙花汁,指甲参差不齐。有几个还翘边了,看上去怪可怜。   他居然觉得,一只能穿透主神屏障的厉鬼,可怜。   他还觉得,那只将自己困在梦境、又手忙脚乱爬走的厉鬼,很可爱。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玩火自焚。   宋之年垂眸,无法控制地再次选择道具。   【闯关者已选择B级无公害指甲油整套、B级鬼宝宝专用护手霜整套、A级鬼魂专用绿色长袍一套、A级玉梳一套、A级玛瑙发簪一套、S级胭脂整套……】   【是否用21022积分兑换?】   【是。】   可以兑换无数救命道具的积分就这样倏然消失。   大堆道具出现在门外。   训练室关闭,怪物现身。   宋之年抬眸,抽出长刀,年轻的眉眼溢满杀意,倏然砍向无数扑上来的怪物。   ......   一周后。   联邦A区,无数人或紧张或肃穆地闭上眼。宋之年自训练室内出来,浑身煞气。   路过那堆道具时,他脚步一顿。   正午十二点。   所有联邦子民的耳边,如期传来冰冷恶意的机械音。   【本次SS级惩罚世界:《血嫁衣》已降临!】   【A区所有闯关者唯一任务:躲藏起来,存活七天!】 第64章   宋之年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侧身睡在一扇木门外。   夜明星稀,小院四周寂静。他没有妄动,手心却瞬间出现一把锋利匕首。   与此同时。   脑海响起《血嫁衣》相关背景。   【大凌七年, 西南道被大旱笼罩数日。】   【宁州、巴蜀、渝州等地接连受旱灾影响,百姓流离失所, 路边布满骸骨。后史书记载:岁大饥,人相食。】   【同年七月, 距灾地千里的汴京醉生梦死,大将军姬儒自西北归来。为表重视, 皇帝亲自赐婚姬儒,并召巴蜀绣娘秦氏、及其手下百名绣女来京,限时一月, 不眠不休赶制新娘的嫁衣服饰。】   【一月后,嫁衣制成,秦氏绣楼百名绣女却皆惨死——闯关者01号生成身份:绣楼护卫。】   【惩罚世界已开始,此次世界BOSS:秦湘娘。请您完成任务, 存活过七日!】   机械音无情消失。   宋之年忽然敏捷起身,悄无声息三两起步,轻巧攀上小院大树的浓密绿荫中。   几秒后。   一对打着哈欠的中年女人走进小院,结伴归来。   其中一个环顾门口, 皱眉咦了声。   “那新请来的护卫呢?不会是偷懒去了吧?”   另一个也皱起眉:“我等好不容易完成圣上旨意,即将制成嫁衣, 回得巴蜀。”   “听说如今外头灾情更重, 若是这些护卫不尽职尽责, 如何护得住我等!”   “嘘, 莫要在汴京妄议灾情之事……还是等几日再禀告湘娘吧,她这些天累坏了, 咱们先别打扰她。”   女人愤愤点头,而后推开房门。她们显然是已经累极,烛光只亮了一会儿,便很快熄灭,陷入了寂静沉睡。   但宋之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联邦人皆知,世界危险等级越高,所有鬼怪的智商就越高。   它们早已死去,却能惟妙惟肖地重现生前神态,假作活人——方才这两名绣女细看之下,双眸已然血红,动作也略显机械。一旦活人放松警惕,就会被它们联手抓住吞噬。   七天时间。   鬼怪们会越来越疯狂,最后一日,是它们杀伤力最强的一日。   宋之年眯起眼,眺望下方。只见数个小院紧连,最中央则是一栋精致绣楼,此刻楼内灯火通明,鬼怪们应该正在缝制剧情介绍中的“嫁衣”。   ——倘若他现在奔绣楼而去,是不是就能找到这个世界的BOSS秦湘娘?   杀多了S级,还不知道双S的BOSS够他杀多久。   宋之年的身体涌出兴奋与沸腾。   他双眸浮出煞气,如野豹般跳跃在高大树荫中。在这期间,周围时不时传来惨叫与闷哼,显然是有联邦人被鬼怪发现,已经死在了它们嘴里。   世界频道内不断冒出求救和崩溃。   宋之年毫无波动,抽出S级长刀,瞬间斩杀掉几只挡路的小鬼。   他很快来到灯火通明的绣楼下,刚要进门。   身后忽然袭来一道冷风。   宋之年反应极快,反手一刀砍去,被瞬间避开。他扭身,狠狠掐住鬼怪脖颈,砰地将其按在粗糙树干之上。   四目相对。   拧碎脖颈的动作倏然一停。   清冷月光下,苍白熟悉的美丽脸庞被迫仰起,绿瞳剔透。   恶鬼今夜没有束发,柔软如瀑的长发垂落,与那晚的梦重合,夜风一吹,宛如翻飞翩跹的黑色蝴蝶。   ……是他。   即便知道面前的存在非人。   宋之年依旧下意识收回力道,皱眉看对方惨白的脖颈:“痛不痛?”   话音落下。   他与嫁衣鬼都是一怔。   ——这是一只鬼。死都死了,哪里还知道痛不痛?   然而洛知雪怔怔看着他,半晌,轻轻摇头:“……不痛。”   那认真的模样,好似真是活人一般。   没来由的。   以往嚣张的宋之年沉默片刻,没有问他为何出现在此,点头收刀:“嗯,不痛就好。”   “下次再出现,要和我打声招呼。”   ……他在说什么?鬼索命难道还能事先通知么?   洛知雪闻言,却朝宋之年一笑,仿佛有些开心,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好啊,下次来我先喊你。”   他的眼睛实在漂亮,此刻月色又盛,笑起来时眸光流转如水,格外美丽诡谲。   宋之年凝视片刻,忽然挑眉,不辨喜怒地勾唇:“你喊我?你怎么喊我?”   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对方,这只鬼要怎么喊自己?   洛知雪看他几秒,聪明劲儿一来,忽然眯眼:“你在套我话。”   试探他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宋之年:“……这个真没有。”   “真的?”   “真的。”   洛知雪哦了声,脸上明显还是不信。宋之年看得好笑,心想你智商又不高,我何必费劲套话?   他只是想听一句哥哥而已。   宋之年伸手,不自觉又要去弹恶鬼的额头。   谁料洛知雪仿佛头顶长了眼睛,瞬间抬手捂额,令他偷袭失败,只弹到手背。少年见状,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得意的笑。   他笑吟吟地看过来,几秒后,又刻意露出一双涂了玉簪桃花膏的手,很得意地问:“你可看出我的手有何不同?”   ——他涂了整整七日的玉簪桃花膏呢。   一点都不丑了。   宋之年一顿,轻轻唔了声。   这里是诡异世界。   周围随时有人正在死去。   他们站在绣楼外的树下,里面就是SS级BOSS。   分明是如此诡谲凶险的时刻。宋之年常年绷紧的心脏,却忽然无缘无故松懈了起来。   就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一只恶鬼,而是一个令他很想逗一逗的天真少年。   宋之年看着那双惨白清癯的手,半晌,平静摇头:“没看出来。”   而后,他成功看见面前的少年瞬间呆滞。   少年低头看一眼自己在月光下细腻的手,又抬头看一眼宋之年,很执着地将手往他的眼睛上怼。   他说:“你再看看呢,再看看?”   宋之年有点忍不住,仰起头,声音一本正经:“真看不出来。”   “指甲还是掉漆的红色,边缘还是很翘。”   “你好像没用我送你的东西。”   洛知雪一愣。   随后他抿唇,想起这几天的努力,声音沮丧:“我的纸人太笨了,不会用。”   “它们连包装都不会拆。我又怕弄坏了,就不敢再动了。”   纸人嘛,又不存在脑子。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个礼物,用不了,珍藏起来也行。   宋之年:“……”   洛知雪有点不开心地收回手。   面前人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而后,温热掌心倏然包裹住指尖。   洛知雪抬眸,看见青年垂下的眼睑。   【闯关者已选择B级无公害指甲剪,是否用200积分兑换?】   【是。】   宋之年拿出指甲剪,脸上表情很淡,手中动作却轻。   他看了眼呆呆的洛知雪,不忘提醒:“看仔细,之后回去自己剪。”   月光洒落。   他们站在树下,忽视周围一切血腥与嘈杂。绣楼的灯光影影绰绰,洛知雪的声音也仿佛被光浸湿,飘飘忽忽。   “哇,这个真的能剪掉我的指甲诶。”   “嗯,这个是道具,对鬼魂也有效。”   “你真厉害,还送我道具。”   “……”   宋之年啧了声,心脏有些发痒,不再说话。   洛知雪却不管这个。   梦境之术只能半月施展一次,他在秦湘娘的绣楼呆了几天,等宋之年等好久,才终于在今夜等到了他。   这几天,他连最爱的戏都没看了。   嫁衣鬼毫不见外地靠住青年温热的肩,仿佛他真是自己相公,叹气埋冤:“唉,你怎么才来?我等你等得耳朵都快聋掉了。”   不等对方说话,他又道:“我的纸人什么都好,就是只会吹那一首唢呐,吹得太大声,湘娘都听得默默离开了。”   宋之年面无表情地想,他此刻应该套话。   应该问这只鬼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来,问湘娘是不是BOSS,她最重要的道具是什么。   但片刻后。   他沉默剪完指甲,皱眉问出口的却是:“你的手,是不是受过伤?”   月光下,掌心原本纤细清癯的指尖,坑坑洼洼得不正常。   恶鬼久久没有回答。   宋之年皱眉更深,低头去看倚靠在肩膀上的脑袋。   洛知雪蜷了蜷手,忽然起身,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整整齐齐的指甲,才笑盈盈道:“谢谢,真的比以前好看很多。”   他穿着红色嫁衣,美丽如夜中毒花。宋之年看他一会儿,才侧过头。   “本来也不丑。”   洛知雪眨了眨眼,就见他又掏出一套五颜六色的玻璃瓶、几支不同包装的奇怪东西、以及一套香气扑鼻的粉末。   “指甲油,护手霜,化妆品。”   宋之年漫不经心说完,示意嫁衣鬼拿走全部。   他转过身,抽出锋利长刀,终于再次看向绣楼,凛冽煞气缓慢自年轻的眉眼浮现。今夜的任务是杀掉BOSS,宋之年跃跃欲试。   洛知雪站在他背后,看着地上那么多精致东西,有些不知所措。   青年似乎感觉到什么,动作一顿,轻轻捏了下他的指尖。   洛知雪听见他说:“待在这别走。”   “不会用的话,等我回来教你。”   话音落下。   青年身形一闪,已然猛地跃进灯火通明的绣楼。 第65章   鲜艳色彩撞进眼底。   快如闪电的身影忽然停下。   绣楼很大, 四周燃着幽幽烛火,照得此刻亮如白昼。数台纺车整齐摆放于内,绣台上堆放着各种珍贵用料, 大都是不同的红色,看得眼疼。   绸缎、金线、纺纱、珠石......什么都有, 就是缺了一件本该出现的嫁衣。   也缺了宋之年想杀的BOSS。   空气寂静。   ——这里空空荡荡,竟是一只鬼也没有。   方才在树下时, 也没有任何鬼物发现攻击他们。就好像它们刻意避开了宋之年在的地方。   又或者说,刻意避开了洛知雪在的地方。   宋之年眯眼, 面无表情地看向绣台。   他拿起手边一块已经快绣完的喜帕,却发现上面绣得并非吉祥纹路,而是驱邪的咒文。再仔细一看, 这哪里是什么红色喜帕,分明就是一块鲜血染透的镇鬼符箓!   鼻端隐约传来腥味。   宋之年抬头,环顾大殿,忽而冷笑。   “喜欢装神弄鬼?”   他毫不迟疑踢碎一旁烛台灯罩, 拿起摇曳燃烧的烛火,冷冷对准那些柔软绸缎,嚣张的眉眼溢满煞气。   “再不滚出来,我烧干净你这座老巢。”   门外还有个什么也不会用的鬼在等他。   宋之年没时间跟BOSS耗。   谁知下一秒。   想什么来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之年一顿, 就见洛知雪抱着那大堆精致道具,一边说我进来了我进来了, 一边探头看向自己, 不忘叫人:“哥哥, 这里没鬼的。”   ——几日前, 秦湘娘得知他在等人,特地关照了一圈手下绣女, 让她们不要打扰洛知雪。   少年没有看周围的任何摆设,费力地将那堆道具小心放在空的绣台上,而后又拉着宋之年走上前,殷勤地给对方搬了个软凳,双眼微亮。   “没有鬼,我们来拆礼物吧。”   宋之年:“......”   青年再次收刀,沉默片刻,忽而轻笑。   他挑眉,将软凳移到对方那:“没有鬼,那你是什么?”   洛知雪装听不见,低头坐下,假装拆护手霜。片刻后,嘴里嘟嘟囔囔:“......我是你娘子啊,那谁让你不准我叫相公的。”   宋之年:“......”   见他拆了半天护手霜,硬是没弄开。宋之年好笑,伸手迅速将所有东西都拆完,给他演示了一遍用法,才转头看向窗外。   月光清冷,远处隐隐传来惨叫和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这里是鬼怪横行的世界,对宋之年来说,没有躲开的选项。这里空荡,换一处就是。   他总能杀得BOSS不得不现身。   宋之年转身,离开前道:“选你喜欢的用,若是不够,下次我再给你买。”   洛知雪一愣,连忙扯他衣角:“那我们......”   青年一顿,似笑非笑看了眼洛知雪,眸中似有深意。   他点了点自己的脖颈:“我这里不是有你的红线?”   “无聊了,用这个告诉我。”   “我会去找你。”   语罢,青年高挑的背影敏捷跳出窗外,跃至树干深处。几秒后,迅速失去了踪迹。   绣楼寂静无声。   洛知雪眨了眨眼,摆弄着这堆道具,半晌,红润唇角翘起一个弧度。   旧物带来的不快忽然消失。   他开开心心抱着礼物,清癯的身形如泡影般消失。下一秒,少年出现在一间干净整洁的房内。   正给秦湘娘捏肩捶腿的纸人们察觉到他的出现,咿呀行礼。   秦湘娘坐在贵妃榻上,有些担忧的面孔一松,笑着起身:“回来了?”   洛知雪点头,将东西小心放下,低头给自己抹护手霜。   片刻后。   他忽然开口:“湘娘,让绣女姐姐们都回来吧。”   秦湘娘一顿。   洛知雪抬头,看向气息些许不稳的女人——开放幻境就是这样,她们这些鬼会再经历一遍自己死去的过程,即便是强悍如BOSS,也免不了心绪浮动。   毕竟,能成为数一数二的厉鬼,哪个不是惨死?   开放幻境,即是吞噬生者灵魂的机会,也是陷入失控疯狂的危险。   少年身上嫁衣精致。   在明灭灯光下,鲜红似血。   他声音飘渺道:“你们都打不过他,不如彻底放开幻境。”   “这样,至少有可能搏一个解脱。”   “你说呢?”   ......   绣楼缺的那件嫁衣,就穿在那只恶鬼身上。   宋之年斩杀又一个小厮,擦去刀尖污秽,面无表情地想。   自走进那座绣楼,少年就没抬头看过任何一件摆设。宋之年发现,灯光下,他身上的嫁衣颜色与周围绸缎极为相似。   嫁衣上用金线绣出的纹路,也和那块鲜血染就的喜帕一样。   ——并非吉祥图案,而是布满镇鬼符箓。   SS级世界《血嫁衣》,BOSS秦湘娘。   然而这件血嫁衣,却出现在一只没有背景介绍的鬼身上。   他们有何关联?   思绪飞快翻腾间,宋之年迅速斩灭最后一只小鬼。   身后,抱作一团的几个男人死里逃生,痛哭流涕。   “谢谢大佬,谢谢大佬!”   只是路过的宋之年没有理会,自顾自再次离去。他想到什么,心念微动,第一次点开世界频道。   无数消息飞速闪过。   【天哪,你们在哪?为什么我现在在巴蜀??】   【我在宁州!背景介绍不是什么大凌朝和汴京吗?为什么我在宁州啊,这里全是饿死的鬼!】   【我受不了了,我的同伴被活生生吃掉了!主神根本不想让我们活下来!我****!】   【我在汴京绣楼,哈哈,那个绣女把我的同伴拖到案板上剁碎了......哈哈,我们都活不了!!】   思绪倏然一明。   宋之年原先还在想,联邦A区人口众多,既然是全区惩罚,区区一个绣楼又怎么可能容纳得下。   原来,这个SS级世界的范围竟还包括介绍中的巴蜀等地。   但无限世界绝不可能真正做到相隔千里。一定有什么通道,能瞬间跨越汴京绣楼与巴蜀灾地。   忽然。   宋之年猛地抽刀,却在看见来者的瞬间停住。   不远处,一只糊着两团滑稽腮红的大头纸人仰头,正呆呆地看着他。   见他看来,纸人毫不见外地咿呀一声,顺着宋之年鞋底一路爬上他肩头。随后,它又咿咿呀呀地凑到青年耳边,张开嘴巴。   “哥哥,通道在汴京城门的右边。”   少年清润的声音响起。   几秒后,重归寂静。   “......”   宋之年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光明正大指使他的鬼。   他眯起眼,瞥着这只坐在肩头的呆头呆脑纸人,就好像在看某个得寸进尺的少年。   片刻后。   宋之年伸手,指尖倏地将纸人弹出几米远。   “回去告诉你主人。”   青年的声音漫不经心:“多叫我几声哥哥,我再考虑要不要给他打白工。”   纸人呆呆愣了几秒,随即爬起来,倏然消失。   月光清寒。   周围布满散落的残肢,宋之年却抬头,竟有些悠闲地看向头顶月亮,眸中倾泻出一丝笑意。   分明是被鬼魂看透心思,危险至极。   从未有过的某种感情,却悄无声息地在胸腔流淌。   ——他与他,似乎都正守着某条心知肚明的界限,在试探伸手。   几分钟后。   大头纸人再次出现,这次有足足四只。   他们费力抬着一个小盒子,爬上宋之年肩头,呼呼喘了喘气。   真奇怪,没脑子,但还会喘气。   ——嘶,怎么跟小猫小狗一样?   宋之年啧了声,接过那个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块过期长毛的绿豆糕。   宋之年:“......”   与此同时。   小纸人们张大嘴巴,对准宋之年耳朵——这个喊“哥哥,给我打白工”、那个问“哥哥,护手霜好香,能不能吃”、还有个说“绿豆糕是湘娘珍藏,保存得可好,哥哥你吃完就去巴蜀好不好”。   最后一个最呆。   等它们讲完了,才卡壳开口。   “对了,哥哥,打白工是什么意思啊。”   宋之年垂眸看它。   半晌,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他捏着那块绿豆糕,在看见主神鉴定出来的信息后,笑意更浓。   【被偷走的绿豆糕:A级道具,秦湘娘生前做的绿豆糕,半分钟前忽然遗失,遍寻不得。已过期九十二年,食用后立刻暴毙,实乃杀鬼杀人必备!】   鬼怪死去太久,没有常识。   说不定在洛知雪眼里,长毛更好,证明还有点营养价值。   吃完好上路的那种。   宋之年没有吃,却也没扔。   他笑着将盒子轻轻合上,放进了榜一的随身空间。那里原本放满武器,食盒落入其中,很有些格格不入。   青年一路往汴京城门走。   城门右边果然存在着一扇小门。   宋之年停下脚步,将那些纸人一个个弹下肩头,最后,只留下那只最呆的、眉眼也最像洛知雪的纸人。   夜色寂静。   冰凉的绸缎红花,忽然轻轻别在了纸人头顶。   藏在纸片中、属于洛知雪的神魂瞬间愣住。   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仰头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漆黑双眼。   ——宋之年早就发现了。   发现,这个小纸人,就是洛知雪。   纸人的双手蜷缩了下。   宋之年垂眸,瞳孔映出此刻洛知雪的模样:红彤彤的脸颊、呆愣愣的绿豆眼、巨大的绸缎红花。   以及手上画风简单,却五颜六色的指甲。   他忍笑:“你知不知道,你的指甲真的很显眼。”   正好是他送他的一整套颜色。   明显就是几分钟前刚涂上去的。   洛知雪:“......”   纸人羞愤难当,以头抢地。宋之年恍若未觉,继续慢悠悠回答他的问题。   “护手霜不能吃。”   “打白工就是不给报酬。”   “绿豆糕我收下了,这朵花是回礼。”   最后,青年将纸片鬼轻轻放在地板上,点了点他红彤彤的脸蛋。   他说:“哥哥叫得很好听。”   “等我回来,再多叫几遍。”   “好不好?”   下一秒。   青年起身抽刀,倏然消失在右侧小门内。   夜风吹过。   洛知雪呆呆回答:“......好。”   ......   房间内。   身穿嫁衣的少年起身,怔然摸着自己的脸。   许久,他才看向镜子,忽然发现自己顶着那朵绸缎大红花,正在笑。   ......是从未有过的笑。   好陌生。   洛知雪摸着唇角,半晌,怔然地想,可又好甜蜜。   他现在。   笑得好甜蜜。 第66章   房门外。   秦湘娘看见少年脸上的甜蜜笑容, 脚步一顿,竟有些恍惚。   迟疑与困惑逐渐填满她的脑海。   女人停在门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进去。   ......   百年前, 主神与无限世界应运而生。   沉睡的洛知雪察觉到变化,睁眼自棺材中醒来。   但他太过危险, 刚诞生的主神还未像如今一样完善,检测到洛知雪为【等级:???】后, 立刻将他所在之地藏进屏蔽警戒区域,以免联邦人惹怒恶鬼, 引起动荡。   好在洛知雪当了快百年的宅鬼,从不出门。他永远都呆在那座豪华腐朽的大宅院里,每日不是看戏, 就是躺棺材,要不就听纸人吹吹唢呐,对着铜镜顾影自怜。   他从不展开自己的死亡幻境,那顶喜轿停在宅院门外, 仿佛永远不会移动。   直到如今。   主神日益强大,规则也日渐完善。它将洛知雪的等级定为SSS,因吸纳了智能科技,主神趋利避害, 从不擅自窥探洛知雪的死亡幻境。   于是整个世界,只有秦湘娘这位“故人”, 知晓洛知雪活着时是何模样。   但也正因如此, 她此刻才会一时恍惚疑惑。   ——从前在洛家, 洛知雪有过这样的笑容吗?   几秒后。   听见动静的少年回头, 绿色与褐色的瞳孔齐齐望向她。   “湘娘?”   秦湘娘回神,很快收起杂思, 笑着走进来:“心情很好?”   洛知雪点头,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甜蜜。   他眼睛微亮地露出桌上大堆礼物,语气有种不自知的轻盈:“这些是我朋友送我的。”   像只炫耀伙伴的长毛猫。   秦湘娘笑意更深。   洛知雪想了想,自己在绣楼待了快一周,用了秦湘娘许多玉簪桃花膏,此时手头宽裕,也应该回礼才是。   ——就像他送了宋之年绿豆糕,于是对方将那朵花当作回礼一样。   洛知雪眼中浮出笑意,挑了兰花味的护手霜和几瓶指甲油,很大方地送给秦湘娘:“湘娘,你用这个,这个适合你。”   秦湘娘笑着接过道谢,又见洛知雪侧身,将那堆明显是胭脂水粉的东西挨个打开。   他不认识这些东西,偏偏宋之年也毫不关心这些,同洛知雪说明时,只用了生硬的“化妆品”三字概括。   于是洛知雪闻了闻,思考两秒,敲桌让他的纸人们进来。   “你,你,你。”   洛知雪挑了几个会化妆的大头纸人,叮嘱它们:“给我化个漂亮点的妆。”   “记住,动作要轻,别磕坏了我的化妆品。”   纸人点头,咿咿呀呀地肃然应声。随即,它们拿起刷子和口红,再次用相同的粗暴手法,将洛知雪打扮得惨不忍睹。   秦湘娘:“......”   她曾是洛府家养的绣娘,后来才回乡独立门户。此刻真忍不住手痒,想将这些蠢笨纸人打一顿。   ——好端端一个大美人,怎会化得如此僵硬怪异?   秦湘娘本想帮他化,脑海中忽然闪过少年甜蜜的笑,却又收回了手。   洛知雪看着镜子端详自己,回过头:“湘娘,如何?”   秦湘娘笑意温和,答非所问:“若送你胭脂之人对你有情,自然看你笨拙亦觉可爱,见你迟钝亦生欢喜。”   在有情人眼中,容貌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们看到的,是彼此的心。   然而洛知雪眨了眨眼,却说:“我不笨啊。”   铜镜反射出昏黄光晕。   少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自言自语般问:“湘娘走得匆忙,又路遇不幸,错过了我出嫁那日吧?”   秦湘娘一愣。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他们生前的事。   洛知雪歪头,对镜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粉末簌簌掉落:“此乃大凌朝最受欢迎之妆容,皇帝都忍不住夸赞呢。”   “这是那日我出嫁时,给我化妆的仵作亲口说的。”   日头正盛,那仵作边说边发抖。大喜的日子,偏生哭丧着脸,仿佛手下这具绑满红线符咒的尸体会扑上来咬他似的。   房间内。   秦湘娘感受到周围倏然升起的阴寒,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   她忍不住开口:“当年…若我能提前将你收敛尸骨......”   洛知雪摇头。   “你离京多年,只在我幼时与我相处过几年,洛家的一切,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房间安静下来。   洛知雪不欲再提旧事,转头看了看天色,转移话题:“你将绣娘们都召回来了?”   秦湘娘稳了稳神色,点头:“是。”   “你说得对,比起失控疯狂,最后被那个闯关者彻底斩灭,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好。”   洛知雪闻言,莫名一笑:“谁说一定会维持现状呢。”   “或许柳暗花明后,会迎来新的转机。”   话音落下。   秦湘娘一愣,半晌,脑中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攥紧手帕,指甲竟不受控制地尖锐暴涨,瞬间穿透手掌。但秦湘娘没有问,更不敢心生希望。   ——极凶恶鬼,也能转生为人吗?   在仇恨与痛苦中熬过百年,偶尔她也会认命,不再奢望能够解脱。   女人朝少年福了福身,停顿几秒,忽然说:“知雪,你已经看了一百年的戏。”   “你该放过自己了。”   少年没有回答,秦湘娘也不在意,再次福了福身,沉默转身离开。   半晌。   洛知雪放下镜子,起身走到床前,安静端正地躺下。   他在脑海中问系统。   【长生,湘娘她真的有转生的机会吗?】   言长生点头。   【此方世界缺少黄泉地府,所有魂魄都无法超生。但经过百年,应运而生的主神如今已初具神格。】   系统提醒过洛知雪,若有机会,最好不要杀人,这样会徒增转生难度。   洛知雪死状极惨,闻言不仅未喜,反而警惕。   他与系统真正认真交谈后,才得知对方名为言长生,是一缕来自半妖九尾狐的神魂。至于为何会来此,他记不清了。   但言长生法力恢复了许多。   【我用秘术查看过,再过百年,主神就会自行演化出一套完整转生体系。若是秦湘娘此次忍住不杀生,沉睡百年,她会有投胎的那一日。】   【而倘若她幻境内那些饿死鬼被屠戮一空,散尽能量填补给主神……】   言长生摇着尾巴,掐着爪子算了算。   【那恭喜她,离投胎又近了七年零两个月。】   洛知雪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   【那就好。】   【她和那些绣娘是无妄之灾,若不是我,她们也不会死。】   言长生欲言又止。   然而洛知雪已经闭上眼,仿佛被放进棺材那日一样,敷粉描红、端端正正躺在了床上。   少年惨白的脖颈浮出隐隐红线。   隔着重重屏障。   阴暗宅院内,豪华的戏台倏然开始震颤,而后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摇晃——洛知雪离开太久,那些被封在戏台上的魂魄竟开始挣扎,发生暴动!   脖颈红线愈发鲜艳。   衬得本就惨白的皮肤更加可怖。   他皱眉,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长生,宋之年回来后,记得第一时间叫醒我。】   ——宋之年说过的。   等他回来,还想再听自己叫几声哥哥。   洛知雪已经荒芜太久。   百年弹指而过,痛苦留于掌心。生前死后,只有一个宋之年,会将他当作需要照顾的小孩,会问他痛不痛。   于是他开始下意识藏起那些不好的,腐烂的,丑陋的。   那些对方都不必看,也不必知道。   ……等宋之年回来,就把这个滑稽可笑的妆容卸掉吧。   洛知雪平静地想。   -   世界频道的消息忽然飞涨。   【卧槽,我本来要被吃了,谁知那个绣娘忽然走了!】   【我也是!我差点就和她同归于尽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绣楼的绣娘好像都不见了?】   宋之年没看频道。   他斩断鬼魂双手,面无表情盯着这只中年官兵。   “再说一遍,你是如何死的?”   官兵浑浑噩噩,但理智尚存,察觉到痛楚与杀意,哀声求饶。   “我、我是被那群死了的绣娘剁碎了弄死的!”   “她们为何身死?”   “……”   官兵忽然咽了咽口水,双眼冒出绿光:“嘿嘿,因为她们皮嫩!”   “我、我与二狗在路上发现了她们,乖乖,这等大旱时节,她们的侍卫竟半途跑路,留下数百名女子在原地!”   “我们饿坏了,饿坏了呀……”   套着官兵壳的男人忽然大哭,神经质地抓着头发:“我与二狗捡了套路边的兵老爷衣服,穿上了,上去诓骗她们收留我们……”   “哈哈,我们村足足有三十个人!隔壁村有四十个人!”男人又颠三倒四地笑起来,眼角流出眼泪:“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天不下雨,衙门不给我们放粮食,关起门吃自己的!整整五个月,我们只好逃难、往汴京去,谁知道,谁知道在路上遇见这么一群新鲜的人!”   “我爹饿死了,二狗的娘也饿死了,老田全家都死了,就剩下那么小一团的孩子,再不吃东西,就真要死了呀……”   男人不再挣扎,怔怔地躺在锋利刀下,看向天空。   “一个晚上,我们几百个难民就吃光了她们……吃得肚皮发涨,吃得呕吐,第二天晚上,她们变成鬼,把我们也全部剁碎了……”   “一百年,我们留在这里一百年了,日夜重复生前的一切……哈哈,都死了,死啦……”   哐当。   宋之年一刀将男人斩首。   鬼魂扑通倒下,几秒后,弥散于天地。   【恭喜闯关者01号消灭A级鬼怪——难民首领:李二,获得3000积分。】   【积分余额:68246。】   宋之年抬眸,看向面前空旷血腥的山谷。   找寻一日。   他刀下鬼魂无数,终于找到这个秦湘娘身死的地方。然而此刻,这里依旧空荡无比。   宋之年杀光了所有恶鬼,秦湘娘还是没有出现,见此状况,他竟也没什么情绪。   找她本就是顺带。   宋之年打开商城,划到最新一页。   【玉髓液:SS级道具。鬼魂最爱,食用后可大大增强其实力。(请闯关者谨慎兑换,勿要与虎谋皮,玩火自焚!)】   宋之年想起洛知雪的手。   坑坑洼洼。   又想起他宁愿附身纸人告别,也只字不提与宋之年同行。   ——他一定是遇见了什么状况,不得不留在绣楼。又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告诉宋之年。   宋之年能察觉到,杀光这些饿死鬼,是洛知雪想要的。   他想要,那他就会为他做到。   然后,他就能去见他了。   【闯关者已选择SS级玉髓液6瓶,是否用60000积分兑换?】   【是。】   【闯关者已选择传送服务一次,是否用4000积分兑换?】   【是。】   下一秒。   身负长刀的高挑青年倏然出现在绣楼门外。   宋之年抬头,摸着脖颈红线的位置,片刻,忽然看向绣楼侧房。   周围寂静无声。   他跟随不详直觉,皱眉快步推开房门。   下一瞬,陷在镇压中的洛知雪倏然睁眼,冰冷鬼手毫不犹豫掐住来人脖颈。   手腕反被一把攥住。   迷蒙之中,洛知雪只觉一股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有人将他抱进怀中,看清他此刻狼狈模样,心脏骤停。   随即,那人反应极快,冷硬又怜惜地掐开他双唇,灌进许多冰凉液体。   反噬缓缓消散。   神智逐渐清醒。   洛知雪睁眼,几秒后,对上宋之年盛着惊涛骇浪的黑眸。   ……他看起来,好生气。   洛知雪下意识抿唇。   宋之年却忽然伸手,轻轻抹去少年唇角血迹。他抱着怀中没有呼吸的恶鬼,翻来覆去、仔细小心地检查好几遍,才皱眉问:“还疼不疼?”   “……”   洛知雪摇头:“不疼。”   宋之年一顿,随后吐出口气,点头:“不疼就好。”   灯光下,洛知雪看见他的指尖满是口红痕迹,瞬间想起自己脸上带妆,此刻必定掉粉严重、口红凌乱。   一定不怎么好看。   宋之年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垂眸,抱着洛知雪没松开,片刻后,声音平静地说:“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宋之年,24岁,一米八.九,有车有房。”   “你叫什么名字?”   洛知雪愣住,看着眼前递来的温热掌心。   片刻后,他伸手,指尖在对方掌心描摹自己的名字。   洛,知,雪。   少年抬眸:“我叫洛知雪。”   宋之年重复:“知雪。”   “刚刚为什么吐血,想说吗。”   “……”   宋之年点头:“好,那我不问。”   他伸手,轻轻理顺洛知雪的额发。谁知洛知雪散粉上多,一有动作,就哗啦啦掉粉。   宋之年面不改色,一边擦,一边说:“我在无限杀过上百个S级BOSS,给我七天时间,我能杀光《血嫁衣》世界的所有鬼魂。”   “主神给我的评价是杀性太重,联邦给我的评价是反社会人格,招揽我的势力说,我嚣张自负,年轻狂妄。”   白色粉末终于擦干净。   洛知雪怔然抬眸,就见面前的人也正看着自己。向来嚣张的眉眼间,萦绕着一点怒火,一点珍惜。   他说:“洛知雪,这些够不够你下次躲起来时,找我保护你。” 第67章   保护, 是一个带着绝对偏袒的词。   年幼时洛知雪听过。   他自小被养在偏僻小院,不被允许出门。适逢洛侍郎家大办春日宴,有个来做客的调皮小孩无意找到小院, 对上洛知雪一只绿一只褐的异瞳,吓得当场爆哭。   那小孩的母亲找来, 第一反应没有骂洛知雪,而是抱着自家小孩温声安慰, 说,小宝别哭, 娘亲保护你。   洛知雪在旁边啃指甲,略羡慕地看着他们。那女子又转头看来,歉意地笑着说, 抱歉,打扰洛公子了。   洛知雪饿得头昏眼花,闻言摇头,看着他们远去, 然后继续到处找院子里的甜甜野果吃。   那时他想,要是有人对自己说:别怕,我保护你。那他一定将半个月的口粮都上供于对方。   不,一个月。   而如今, 洛知雪已经化作厉鬼。   他再也不会饿肚子,他可以用法力遮去异瞳, 他能日夜折磨那些曾折磨过他的人。   但是宋之年出现, 问他, 能不能让我保护你。   一个活人, 想保护一只恶鬼。   洛知雪抬眸,与那双眼睛四目相对。夜色中, 他被他抱得很紧,人类体温是热的,怀抱是暖的,仿佛一张厚厚的棉被,完全妥帖地裹住了他,令他感到幻觉般的温暖。   真暖。   洛知雪仰着那张簌簌掉粉的脸,片刻,点头:“好。你保护我。”   宋之年凝望他几秒,忽然伸手,学着初见时洛知雪的模样。   他说:“拉钩。”   洛知雪一愣。   少年低头,伸手,感受到人类温热的手指钩住自己,轻轻晃了晃。   随即,他听见宋之年毫无起伏地学他说话:“那说好了,下次我保护你呀,娘子。”   洛知雪:“......”   洛知雪僵硬:“宋之年,我没有那样讲话。”   “嗯,你没有。”   宋之年点头,又晃了晃他,声音很低地笑:“那说好了,嗯?”   洛知雪:“......嗯。”   初见时,洛知雪可以毫不见外地让宋之年抱着自己回轿。   但此刻,他却莫名有点想躲开对方滚烫的眼神,爬出这个怀抱。   宋之年拽着害羞的少年不松手:“刚才的伤怎么样了?”   洛知雪顿了顿,摇头:“本来就是一点点点点小伤。”   他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竭力证明自己如今很强大:“家中养的小鬼不安分而已。”   “我压一压,它们就不敢再闹了。”   夜色中,恶鬼脖颈现出红线,周身浮动戾气。   宋之年恍若未觉,毫无感情哇了声,然后拿出最后一瓶玉髓液,兑了根吸管,插上递给洛知雪:“喝,甜的。”   洛知雪:“......”   “哦。”   恶鬼乖乖捧着冰冰凉凉的甜水喝。   刚才情况紧急,现下一看,才发现他脸上简直乱七八糟。腮红大团,口红早已晕染,低下头时,眼影和高光在月光下爆闪。   ......是真的爆闪。   【人鱼姬色眼影高光套装:A级道具,来自深海人鱼一族,是其刮鳞粉赚外快之作,荣获狂欢节最畅销美妆榜第一!(注:用量请适当!若想卸妆,请配套人鱼同品牌卸妆水哦。)】   宋之年:“......”   宋之年花两百积分兑了瓶卸妆水,沉默两秒,忽然觉得自己手很痒。   想杀鬼。   他面无表情地问:“给你化妆的纸人呢?”   洛知雪眨了眨眼。   四目相对,他忽然忍笑,咬着吸管拽住宋之年,含糊劝架:“哎,宋之年你不生气,不生气。”   “它们也很可怜的,就只会化这个妆呀。”   当初下葬时,洛知雪脸上就是这个妆,那几个纸人能学会已经算心灵手巧了。   宋之年挑眉,半晌,看着他双眼:“你叫我什么?”   洛知雪:“......哥哥。”   宋之年满意点头,不再开口。他点亮房间烛火,等洛知雪喝完玉髓掖,才动作略显生疏地沾湿卸妆棉,很轻地捧住了他的脸。   “闭眼,抬一点头。”   烛光下,少年乖顺抬头,纤密的睫羽轻闭。   裹挟着海洋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落在脸上。   他长长的嫁衣花朵般散在床上,金线织绣着无数镇鬼符箓,鲜红似血。宋之年却视而不见,只低头,一点一点擦去这张脸上的红妆。   复杂的,诡谲的,冰冷的一切。   此刻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本能安静,在温暖烛光里,都放纵着自己的心互相靠近。月光很亮,似乎有谁说过:若心中有情,自然看心上人笨拙亦觉可爱,见心上人迟钝,亦生欢喜。   ——他现在,欢喜吗?   洛知雪悄悄睁眼,趁宋之年去拿干净手帕,想偷偷看他一眼。   下一秒,他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   “......”   少年被抓包当场,呆滞两秒,忽然捂住眼睛,哎哟哎哟起来:“眼睛进了水,好不舒服啊......”   宋之年忍了三秒,然后毫不掩饰地大笑。   他反应极快,立刻抱住恼羞成怒的洛知雪,将那张褪尽妆容的素艳小脸按进自己怀中。半晌,才低头,很轻地笑叹了口气。   他笑着说:“......你呀。”   你呀你。   ——有情人看的,不是面容。   是那颗可爱的,笨拙的心。   ......   SS级惩罚世界的第三日。   一切背景都已经清晰。   大旱时节,皇帝不顾百姓死活,贪图享乐。   适逢大将军归朝,皇帝赐下婚事,强行诏身处灾地的秦湘娘及其手下百名绣女入汴京,不眠不休一个月,缝制嫁衣。   嫁衣制成。皇帝不肯派禁军护送其等回蜀。秦湘娘只好雇佣护卫,谁料对方半途失信,丢下她们离开。一行人在路过山谷时,却正好撞见巴蜀逃往汴京的难民。   岁大饥,人相食。   数百名绣女,连同秦湘娘,就这样葬身难民之口。而后化身厉鬼,又将杀害她们的难民屠戮一空。   【频道通知:恭喜闯关者01号完成隐藏任务:剧情推导。】   【《血嫁衣》背景完善90%,01号斩杀58044名鬼魂,荣获“鬼见愁”称号!】   频道因为这个消息震动。   【榜一大佬牛叉!】   【这才第三天......天哪,我们A区实在太幸运了,居然能和大佬在一个惩罚世界。】   【大家加油,我们一定能活下去,不要放弃!】   【加油!】   ......   无数消息划过。   主神播报完,又单独通知宋之年。   【恭喜闯关者01号完成任务,获得奖励——积分:20000、道具:寒水剑一把、称号“鬼见愁”......】   【请问01号是否继续探索背景?】   宋之年垂眸。   【否。】   到这里就够了。   倘若要补全100%,那一定与洛知雪有关。   秦湘娘缝制的那件血嫁衣,明显就穿在洛知雪身上。上面绣满镇压鬼魂的符咒,稍微一想,就知道其后故事不会美好。   ——厉鬼之所以成为厉鬼,就是因为它们死前遭受过极大折磨,怨气太大,才会不甘消散,爬出地狱报仇。   宋之年不想以这种形式,当作任务一样,去探索解密。   这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洛知雪身上的事。   倘若他不想说,那么他万分尊重他。   天光正盛。   房间门开。   终于换好衣服的洛知雪从房间出来,眼睛很亮地看着宋之年,原地转了个圈。   “怎么样?”   ——少年身上的那件血红嫁衣,此刻竟换成了一套碧绿的云纹银丝锦衣。如瀑长发也挽了个简单发髻,戴着一支润泽的羊脂玉发簪。   阳光下,他抬起下颌,艳丽的脸被衣裳一衬,显出了极淡的矜贵与高傲——他全身上下的行头都是宋之年送的,确实特别贵来着。   宋之年看了几秒,点头。   而后,他忽然懒洋洋捂住双眼,嘶了声:“哎哟,好看得我眼睛疼。”   洛知雪:“......宋之年!”   “在——”   青年拖长了声音应,逗得洛知雪跳过来恼怒掐自己,才一把揽住轻飘飘的少年,闷闷笑起来。   宋之年伸手,理顺洛知雪额前凌乱柔软的黑发,笑着夸他:“很适合你。”   “下午我再去宁州一趟,清光那里的饿死鬼,应该够再给你买两套。”   洛知雪抿唇,还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自前襟掏出一枚眼熟的纸人,递给宋之年,眼眸亮亮地说:“这是与我心念相通的纸人,我将它送你。”   “三日之后,你离开这里,若还想见我,就喂它一滴指尖血,我感应到气息,会来梦中找你。”   宋之年看着掌心那个小纸人,半晌,轻轻收到了空间中。   他轻声应:“好。”   他们的距离很近,远远望去,宛如一对窃窃私语的有情人。   院子门口。   大头纸人们呆呆地看着他们,绿豆眼里充斥着呆泄。   在它们身旁,秦湘娘久久凝望二人,秀美的眼眸中闪过笑意与忧愁。   ——三日后,惩罚世界结束,她隐隐察觉到天地规则,决心陷入沉睡,以待未来转生之日。   但,洛知雪不同。   他是大凶之鬼,更重要的是,百年过去,洛知雪依旧陷在那场旧事中,不肯放过自己。   他宁愿耗损魂魄、喂养戏台上那些人偶,日日夜夜看同样一场戏,也不愿忘记过去,执拗无比。   头顶天空明亮。   秦湘娘思虑半晌,又看了眼院中亲密的二人,转身离开。   三日后,所有联邦人耳边响起熟悉机械音。   【SS级惩罚世界《血嫁衣》正式结束!恭喜各位死里逃生!】   活下来的众人喜极而泣,抱头痛哭着站在原地。金光一闪,倏然消失。   洛知雪朝宋之年挥挥手。   青年笑着看他:“给你买的新衣服在柜子里。”   “知雪,明天见。”   “明天见。”   青年身影消失。   洛知雪摸了摸上翘的唇角,从房间翻出那件桃红色的锦衣,笑容更盛。   秦湘娘昨日已经陷入沉睡。   洛知雪就没有打扰她,让纸人收拾好这些天收到的大堆礼物,这才哼着歌低头坐上喜轿,喜滋滋回了自己熟悉的大宅院。   ......   寂静的绣楼。   片刻后。   绣楼忽然变作繁华忙碌的汴京城。   空气扭曲片刻。   长街外,忽地再次出现一个眉眼年轻的青年——被强行留下的宋之年脸色一变,倏然警惕抬眸。   ......   说书人一拍案板,唾沫横飞:“今日咱们讲个离奇鬼故事!”   茶楼众人捧她场,纷纷鼓掌。   “娘子今日讲什么鬼故事?狐仙与书生?”   “俗!是上次的蛇妖与药仙才对。”   “难不成是白娘子与许仙?”   说书人乐呵呵摆手:“非也非也,且听妾身慢慢说来。”   “今天呀,咱们讲的是凌朝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因生有两只异瞳,自小被家中长辈视作不详,当作猫狗随意养大后,惨死又报仇雪恨的故事!”   话音落下。   宋之年瞳孔一缩,骤然看向说书人。 第68章   说书人恍若未觉, 眯起眼,幽幽开口:“大凌七年,天大旱......”   “朝中不作为, 路边骸骨无数!西南不断有农民被逼起.义,百姓广传:此灾皆因皇帝沉迷长生, 上天才会降下惩罚,警示众生。”   “民间怨言沸腾, 恰逢将军姬儒自西北而归,皇帝将其请入宫内, 商议之下,决定将侍郎家那位异瞳少年当作不详之兆,处死以平民愤。”   “那少年真是可怜, 出生因异瞳被家人嫌弃,随意养在无人问津的小院。沉默长大后,却又被家人带进宫中,由归朝将军姬儒出手, 活剐挖出了少年两只完整眼珠。”   “那对眼珠被皇帝当作长生药的药引子,放进宝阁珍藏,以待炼化,少年家人也因此加官进爵, 获恩无数。只有少年,被皇帝误以为死去, 命侍卫将他丢进柳木棺材, 以平天怨之名匆匆下葬。”   “当晚子时, 那已经瞎眼的少年挣扎着自昏迷中醒来, 却惊恐发觉自己竟身处棺材中。他绝望无措,将十根指头生生挠断, 依旧无济于事,最后活活闷死在了棺材里。”   “几日后,有金吾卫发觉少年坟头不断涌出血泪,百姓流言再也无法压住,大惊之下,皇帝竟听信道士之言,将少年尸体挖出绑住,配给杀气最重的将军姬儒以作冥婚,压住邪祟。”   “皇帝请来巴蜀数百名绣娘日夜缝制符咒嫁衣,请来仵作为少年腐烂的脸敷粉描红,请来道士佛僧赶制驱邪制品:桃木剑、咒经幡、铜钱面具、穿心钉......冥婚当日,八月汴京飘下飞雪,将军面无表情在前,皇帝强撑笑意在后,金吾卫抬着华丽的纸人与宅院,柳木制成的棺材于正午日光最盛时下葬。”   “与此同时,离京不到半月,因皇帝不舍派遣侍卫护送,秦氏绣楼百名绣女于归蜀途中,与数名饿到眼冒绿光的难民相遇,惊恐之下,皆葬身西南难民之口,怨气染红本就浓艳的嫁衣。”   “而那惨死少年身穿血红嫁衣,化作厉鬼,自棺内爬出索命。他将皇帝与将军碎尸万段,又将那些道士僧侣一一斩杀。”   “汴京血流成河,少年杀了整整三日,直到第三日下午,他的父母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忏悔不已,却只是为了少年能放过家中新出生的小儿一命。”   “少年杀了他们,忽然觉得无聊至极,便躺进原本制好的柳木棺材中,盖上大红盖头,端端正正陷入了沉睡。大凌朝自此崩乱,所有参与过、加害过少年的人,皆被他带进大宅院,灵魂封入人偶,被迫在戏台上将那日惨死之事重演。”   “日日夜夜、无法停歇。”   说书人侧头,唇角含笑,看向宋之年紧缩的瞳孔。   她赫然就是这个世界中的BOSS,秦氏绣楼的主人:秦湘娘。   所有背景都已模糊。   秦湘娘强留活人至今,已到极限。   她深深朝宋之年福了福身,幽幽说完最后之语:“湘娘少时在洛府被管家欺凌,是那小少年不管不顾冲出来,帮湘娘赶走歹人。”   “那少年不受疼爱,死前依旧没有表字,但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名,洛知雪。”   下一秒。   青年被迫消失。   热闹长街瞬间寂静,秦湘娘伫立街旁,身旁空气猛地一阵扭曲。   ——半空浮现一对无机质的银色机械双瞳。   主神眼珠转动,无情绪地盯着女人,声音冰冷。   【SS级BOSS秦湘娘,私自强留生者魂魄,严重违反无限规则。自今日起,抽离所有力量。】   秦湘娘脸上笑容不变,纤瘦身影却虚了虚。   那眼瞳盯着她,片刻,似乎闪过一丝不解。   【你强行借说书人之口说出这些,但联邦如今无法承受SSS级世界降临,01号回到现实,我会将他的所有相关记忆消除。】   【秦湘娘,你在白费功夫。】   秦湘娘笑而不语。   生来无情的神,又怎么会明白。记忆会消失,但本能反应不会。   她再次福了福身,秀美的脸上闪过遗憾。不过数秒,窈窕身影竟已然有些溃散——维持SS级世界需要怨气,此刻她被抽干所有能量,快要消散了。   主神声音冰冷。   【看,你已经要消散。】   【就像你想让01号救的那位厉鬼,也终会被百年执念拖累,同样消散天地。】   秦湘娘没回答,抿唇交代后事:“我楼中绣娘......”   下一秒。   空气猛地扭曲。   秦湘娘骤然回头,与主神不可思议望去。   就见方才已经被送回联邦的宋之年,在几瞬后,竟强行撕裂间隙,再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怎么可能?!   【01号——】   主神头一次失色。   宋之年恍若未闻,猛地跃至秦湘娘面前,面无表情甩出一瓶玉髓液,随即转身,抽出长刀对准空中银瞳,神情冰冷平静。   直到此时。   主神给榜一配的分.身声音才响起——   【兑换空间撕裂药剂、玉髓液成功!】   【扣除积分:20000,剩余积分:500。】   青年眼瞳漆黑,恍若沉沉永夜。他开口,声音冷静得令鬼发毛:“告诉我。”   “什么叫做,消散天地。”   主神愣了两秒。   随即,机械演变发生错乱、模拟处理迟钝。它张口,却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模糊电流声。   ——竟是被前所未有的突发事件,冲击得暂时死机了。   宋之年倏然皱眉。   身后,已经凝固身形的秦湘娘上前,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与主神。   感受到青年身上越来越重的煞气。   秦湘娘连忙张口:“这位宋公子。”   漆黑眼瞳缓缓看向自己。   秦湘娘定了定神,开口解释:“所谓消散,就是彻底消失的意思。”   “我们这些厉鬼怨气极大,若不能放过自己、解开心结,便如赤脚行走于沼泽,执念会将魂魄越拖越深,最后彻底淹没,永生无法解脱。”   秦湘娘:“再强大的厉鬼,也无法避免。”   宋之年在学院时成绩顶尖,此刻回忆片刻古地球文学,眉头紧蹙:“超度转生之说?”   秦湘娘点头:“也可以这样理解。”   “百年前,我与知雪枉死,同样化为厉鬼。但他怨气远比我深,这百年间,我尚能带着手下绣娘时常出门散心,他却一直将自己关在宅院。”   “宋公子,你可知晓,他那戏台之上,全是曾经害死他的凌朝人灵魂,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生前一切,而他就在一旁看着。”   “他看似日日夜夜在折磨它们,实则是在折磨自己。”   “再这样下去,他会因执念过深陷入沉睡,再无醒来之日。”   宋之年没有说话。   片刻,脑海忽然想起一双坑坑洼洼的指甲。   想起那晚,少年伸着敷过香膏的手,执着地问自己有没有不同。   ......原来,他其实很在意那些伤疤。   秦湘娘认真地看着宋之年:“宋公子,你是活人,能活百年。”   “你与知雪有情,若能开解他、令他放下执念,与你好好过完这一生,等你死后,他便也能得到解脱,转生再为人了。”   一人一鬼。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长街寂静。   月光洒落,秦湘娘一顿,却见面前青年转身,抬眸看向已经恢复的主神。   几秒后,她听见宋之年平静笃定地说:“一生太短。”   “我要我们在一起。”   “生生世世。”   ......   洛知雪回到宅院时,守家的纸人们正在咿呀玩闹。   喜轿停下。   少年路过戏楼,身后跟着一长串抱着礼物的纸人,他打开放着棺材的主卧房门。   “这个摆在那瓶指甲油中间,轻点。”   “那个摆在下面的八宝阁里,把花瓶扔了,换成这束仿真花。”   “新衣服挂起来,放这,我待会儿就穿。”   片刻后。   洛知雪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卧房,满意点头。   他迫不及待换上那件宋之年送的新衣服,看着全身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转了个圈。   阳光洒落,银红孔雀纹缎裳衬得少年气色极好,笑起来时仿佛枝头鲜果,美丽生动。   他欣赏许久,才笑盈盈地出了主卧房。   戏楼中,糊着腮红的惨白纸人在戏台上爬来爬去,嘻嘻笑着。   仔细看去,它们手中竟抛着一个个纤细人偶,人偶表情或悲或惧,每个都凝固在死前那一瞬,仿佛正在无声哭泣咒骂,极为诡谲。   戏台上,有数百名食指大小的僵硬人偶。   洛知雪一走进戏楼。   豪华戏台便立刻开始敲锣打鼓,开始上演一出名为《将军娶妻》的四折戏曲。洛知雪没有坐下,静静看了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无聊。   奇怪。   以往看它们无声惨叫,他只觉得津津有味。   然而此刻,洛知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开始重新跳动。   胸腔里关了一只啾啾鸣叫的欢快山雀,噗通噗通,正满心轻快地想:明日与宋之年见面,他又会送自己什么礼物?   ——昨天,他送了他一只毛茸茸的玩偶,说叫什么布鲁兽,是主神自别的世界兑换来的。   ——前天,他送了他一柄秋水般的长剑,听说某个大侠曾用过,剑柄上刻着一枚灼灼桃花。   ——大前天,他送了他一盆仿真三角梅,颜色明媚鲜艳,现在就摆在他的卧房里,独自盛开。   洛知雪站在原地,甜蜜蜜地出神片刻后,便要离开。   他还得研究一下,明日涂什么颜色的指甲油才好。   啪嗒。   纸片鬼手中的将军人偶忽然掉落在地,摔裂一丝碎痕。   不等它再次捡起。   高大的黑色魂魄忽然自缝隙中疯狂钻出,猛地挣开纸人束缚:“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纸人愤怒咿呀,瞬间攥紧魂魄。那魂魄惨叫一声,目光瞥见不远处洛知雪的背影,骤然一愣,随即不顾一切地尖叫。   “洛知雪,你这个怪物!”   “哈哈!你居然换了新衣?怎么,你还要出门约会?别痴心妄想了!没人会喜欢一个瞎眼断手的——”   空气倏然死寂。   阴寒笼罩整个宅院。   少年面无表情捏碎手中人偶,扯出藏匿在碎片里奄奄一息的魂魄,异色瞳孔幽深无光。   “拿新的过来。”   纸人们战战兢兢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新的无脸人偶。   洛知雪将姬儒残魂封进去,人偶瞬间浮出一张熟悉的脸,疯狂绝望。   看了就倒胃口。   洛知雪将它扔进戏台,面无表情看着它被五马分尸几十遍,才转身回到卧房,砰地关上房间大门。   烛光下。   少年垂眸,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   尽管已经修剪过指甲,也涂完了两支鬼宝宝专用护手霜,但此刻,这双手依旧布满伤疤。衬着五颜六色的指甲,其实不太好看。   崎岖不平的痕迹留在苍白指尖,这是他死前的模样,不可能完全改变。   胸腔那只轻快山雀,忽然停下鸣叫。   它恹恹蜷缩在心脏处,令洛知雪也变得表情很淡。少年起身,换回血红嫁衣,安静地躺回了棺材里。   他要睡一会儿,平复心情。   洛知雪闭上眼睫,双手紧攥放在腹前。宅院昏暗,漂浮着死寂与阴冷。   三天后。   棺材里的少年睁开眼,面无表情。   ——整整三天,宋之年没有再来找过他。   就连那只送他的纸人,也没有丝毫动静传来,显然是从未拿出来过。   他骗他。   ……他竟敢,骗他。   整个无限世界骤然变得漆黑。   无数鬼怪惊疑抬头,门外的纸人感知到阴寒杀意,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洛知雪不顾指甲暴涨,双手结印。   下一秒,他倏然消失在棺材中。   -   【警告!BUG出现!请立刻修复!】   警告阵阵。   宋之年自无尽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熟悉房间,浑身被汗水和疲惫浸透。   【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在你的大脑彻底植入他的气息,即便意外失去记忆,你的身体也无法伤害他。】   【01号,记住你承诺我的事。】   主神说完,匆忙离开。   宋之年吐出口气,刚要起身冲澡。   下一秒。   周围场景一变。   腐朽熟悉的气息倏然笼罩。   杀意袭来,有谁将他狠狠压在棺材里,尖锐冰冷的手掏向他的胸膛。青年一动不动,任由嫁衣恶鬼发泄。   尖锐的长指甲猛地停在皮肉处。   洛知雪下不去手。   他咬牙,更加恼怒地抬眼,却对上一双温柔纵容的眸。   “……知雪。”   青年似乎有些疲惫,下意识抱住少年,轻声叫他名字。   洛知雪的心被他一叫,瞬间涌上无尽委屈。   ……为什么骗他?   下一秒。   宋之年忽然握住少年指甲暴涨的手,凝望片刻,看清他崎岖的骨骼,狰狞的伤疤,掉色的指甲。   洛知雪立刻想缩回:“宋之年——”   “忘记涂指甲了。”   青年忽然开口,力道很轻,却很牢地抓住这双冰冷的手。   那么用力地想爬出来。   那么辛苦地想活下去。   断裂的手,很漂亮,是他勇敢的勋章。   空气寂静。   洛知雪瞪大眼,就见宋之年低头。紧接着,一个接一个温热的吻,恍若雨滴,细细密密地落在了自己指尖。   他听见他说:“你真勇敢。”   “洛知雪,你是最勇敢的小孩。” 第69章   尖锐的指甲被一点一点吻住。   洛知雪本想兴师问罪, 却被猝不及防的吻弄得怔然,长睫微颤。   吻湿热柔软,带来奇怪又震颤的亲密。   他瞬间缩回指甲, 傻愣愣地看着宋之年。   那人也正看着他。   用一种深而沉的复杂眼神。   宋之年握住掌心冰凉的手,不让少年躲开。   他本来被盛怒的洛知雪用力按在棺材里, 此刻对方失了力气,便垫在冰冷木料上, 稳稳将清瘦的少年抱在怀中。   恍惚感再次袭来。   宋之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三日,他的意识沉浸在无边黑暗, 最常想起的就是洛知雪。   想起秦湘娘说的话,想起那些洛知雪遭受过的痛苦,他本能般抱紧怀中恶鬼, 伸手,生疏地轻轻抚摸着对方散乱的长发。   洛知雪顿了片刻,抿唇:“宋之年......”   你在干什么。   “如果我是你哥哥就好了。”   宋之年忽然开口。   洛知雪一愣,对上他漆黑的眸。   青年没有看他, 视线落在掌心崎岖的那双手上。几秒后,认真平静地重复:“如果,我是你哥哥就好了。”   ——不必多么亲密。   就算,只是挂个名头、自小就相识的邻家哥哥也好。   洛家小院很偏僻, 奴仆看人下菜碟,对待小小的洛知雪一定轻视敷衍。挨饿时, 宋之年就会出现。   他带小小的他离开这里, 去汴京最繁华的酒楼, 点满满一桌他爱吃的菜, 不吃到饱绝不离开。   如果他是他哥哥就好了。   他生着一双异色瞳仁,被所有人视作美丽的怪物, 一定无数次在深夜难过。忍不住要哭时,宋之年就会出现。   他夜晚翻墙来到他的房间,蹲下身,送他两颗绿褐色的宝石。月光下,宝石闪着绮丽美丽的光,小小的洛知雪在夜里睁大眼,他就会握住他的手,笑着告诉他:宝石很漂亮,你也是。   如果,他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会努力长大,手握权力,将小小的他护在身后。洛家对他不好,他就找由头将一家都关进大牢。皇帝要杀他,他就毫不犹豫地造反。   如果,他能保护他就好了。   宋之年静静地看着洛知雪。   光线昏暗,映亮少年苍白的脸。初见时,这张脸对他一笑,美丽中藏着剧毒汁液,愉悦地无声杀光整个副本的人,触之即死。   他冷眼旁观,毫无波澜。   可原来,只要给这只恶鬼一点纵容,一点偏爱,一点亲昵。   他就会乖乖被他抱在怀中,傻愣愣地看过来。被亲了手也只缩回去,被失了约也讷讷无言,呆呆叫他名字。   “宋之年......”   宋之年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失控。   他说:“我在。”   然后,他又吻了吻恶鬼冰冷的指尖。   洛知雪简直搞不懂他:“宋之年!”   “在。”   吻落在小臂。   洛知雪声音骤小:“宋之年......”   “嗯,我在。”   吻落在苍白的额前。   ——他叫一声他的名字 ,他就吻他一下。   洛知雪瞠目结舌,怔愣许久,手不自觉蜷缩。   他陷在这个温热的怀抱,半晌,没有挣扎,蚊子般轻声开口:“你为什么亲我......”   宋之年正低头贴着恶鬼冰凉的脖颈,闻言睁眼,漆黑的瞳孔盯着少年红润的唇。   他声音很低,也很轻:“因为我想亲你。”   “因为喜欢你,所以在梦里,也全是你。”   “因为心疼你,所以在梦里,也想抱住你。”   他罕见地出神盯着洛知雪,靠近,再近。直到洛知雪被他紧紧压进怀里,严丝合缝,再无空隙。宋之年感受到对方紧张地抓住自己衣袖,一顿,不自觉笑了下。   真是一只......很乖的漂亮鬼。   青年伸手,捏了捏洛知雪的脸,轻声安抚:“不要怕,就算在梦里,我也不会冒犯你。”   语罢。   洛知雪来不及说这不是梦,下意识反驳:“那你还亲我手和额头!”   宋之年闻言唔了声,竟又光明正大地凑过来,盖章般,结结实实亲了下少年额头。   他挑眉,笑着补充:“嗯,除了亲额头和亲手。”   洛知雪:“......”   那和冒犯有什么区别!   但。   少年抿唇,感受到胸腔的那只山雀再次啾啾疯叫,简直令他不得不拽紧宋之年衣角,才能压抑住那股轻快与雀跃。   但他好开心。   被心疼地抱进怀里,好开心。   被珍重地轻轻吻住,也好开心。   来时的气愤和委屈早就没了踪影。   他低下头,开心又纠结地揪着青年衣角玩,不自觉发散思维地想,原来宋之年喜欢自己。   原来,他喜欢自己。   少年抿唇,抬头飞快地看宋之年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不说话,唇角却悄悄浮现一点笑。   宋之年眨眼,堪称稀奇地瞧着洛知雪。   洛知雪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可我还没答应你......”   喜欢人,就得追求对方、讨好地让对方点头才对。   他少时不被允许出门,听奴仆们磕着瓜子讲八卦,他们总说,今日那位汴京公子为博美人一笑散财无数、明日那位太傅幼女为追所爱当众告白.......林林总总,都是些才子佳人的闲言碎语。   故事里,喜欢人的总是先追求对方的。   想到这儿,洛知雪顿时抬起下颌,得意洋洋地看着宋之年。   他认真通知他:“宋之年,你得讨好我。”   “......”   宋之年忍笑。   他点头,片刻,煞有其事地和这个幻象聊了起来:“那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这样我才能正中欢心地讨好你,对不对?”   洛知雪就是照猫画虎,哪里真懂这些,闻言被问得迷迷瞪瞪,又不想露怯,连忙点头:“对啊对啊,没想到你也蛮懂的嘛,哈哈。”   宋之年侧头,再次无声忍笑。   “多谢夸奖,那你喜欢什么呢?”   洛知雪嗯了声,冥思苦想,眼睛一亮:“幼时,我曾吓到过一个小孩,那小孩的母亲找过来,不仅没骂我,走时还送了我一个小金豆。”   “不过我不喜欢金豆,因为很快就会被杂役抢走。嗯,我喜欢那小孩手中的桑葚饮,看起来就很好喝。”   洛知雪那时候又饿,简直馋死了。   宋之年脸上的笑淡了些。   他抱着洛知雪,半晌,轻轻理顺他凌乱的额发:“嗯,还喜欢什么?”   洛知雪掰着手指数:“知味观的八宝酥鸭、黄豆糕、樱桃雪酪、生辰面......”   说着说着。   少年忽然停下,有些失神。   以往回忆起从前,天空似乎永远都布满阴沉。   杂草丛生的小院、讥讽冷视的奴仆、冰冷锐利的刀尖......空气永远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和木材与尸体腐烂混合后的臭味。   而此时,陷在这个温暖的怀中。   洛知雪才恍惚想起,其实,从前也曾有过好时光。   天空淡蓝,气候温暖。奴仆们结伴出门吃酒,墙头梨花簌簌掉落。小小的他安心坐在院内,一边嚼着府上赏赐的糕点,一边眯起眼,被温热阳光和梨花香气笼罩。   汴京繁华,热闹声隔着墙隐隐传来。   倘若那时宋之年在身边,带他结伴而行,一路玩闹,想必洛知雪定会开心得脸红耳热,像只疯了的长毛猫。   ......倘若,他那时在他身边,那真是再快乐不过的事了。   洛知雪抬眸,许久,笑意清浅:“我听起来是不是很馋?”   宋之年的视线轻轻落在他脸上,宛如微风,裹挟着再清晰不过的温柔与珍惜。   洛知雪被他这样看着,胸腔就又神奇地再次雀跃。   闻言,宋之年一笑,不欲令气氛变得愁苦,便一本正经夸他:“民以食为天。”   “你这是过早就发现了人生真谛,聪慧异常。”   “知雪,你是神童。”   洛知雪:“......哇哦。”   四目相对,他们都没有发觉,少年眸底的黑气消散了一丝。   洛知雪只是忍不住笑,宋之年便握着他冰凉的手,又轻轻吻了下,也笑问:“那请问聪慧的洛神童,你不喜欢什么呢?”   洛知雪假意思考几秒,摇头。   宋之年挑眉,轻捏他脸:“不告诉我,也是对我追求你的考验?”   少年被捏住脸,声音含糊:“不是啊。”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做让我不喜欢的事情。”   话音落下。   宋之年动作一顿,垂眸看向那双漂亮的异瞳。   少年清透如琉璃的眼中,是不自知的信任与坦然。   宋之年心跳加快,片刻,忍不住喃喃:“你的幻象...怎么也可爱成这样......”   ——任他抱在怀里,时不时亲一下指尖,碰一碰额头。   不讨好都这样了。   如果他讨好他,那下一次,他是不是可以吻洛知雪的唇?   洛知雪闻言,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宋之年竟将他当成了幻象??   他以为他在做梦呢??   洛知雪眯起眼,终于想起来这趟的真正目的。   他一把推开宋之年,想挣脱这个怀抱,然而对方力道又紧又大,他挣脱不开,只好勉强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之年。   他问:“你这三天,干什么去了?”   宋之年盯着他看,闻言回答:“我在记住你。”   洛知雪疑惑:“记住我?”   宋之年嗯了声,伸手,将少年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胸腔,声音轻而沉:“用这里记住你。”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我的心,我的眼睛,我的大脑,都只会记得你。”   一人一鬼。   不管是寿命将尽,还是选择转生,生离死别难免。   但宋之年要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为此,他付出代价,请主神出手,在自己脑子里上了层保险。   洛知雪愣住,察觉到他的语气,声音怔然:“可我们总有一日会分开......”   他看似懵懂,却比谁都清楚活人与厉鬼的区别。能得到一段有限的温暖时光,洛知雪已觉珍惜。   宋之年却第一次打断他:“不会有那一日。”   “你与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即便分离,也必定是短暂的。”   青年眼瞳漆黑,依旧是年轻嚣张的脸,漫不经心看过来时,却闪动着令人心惊的平静疯狂。   洛知雪皱眉:“你说清楚。”   然而宋之年话头一转,声音变得轻松起来。他握住洛知雪坑坑洼洼的指尖,细密吻着,认真保证:“没什么大事。”   “我只是在追求你,知雪。”   洛知雪抽走手,不让他亲。   宋之年再抓。   洛知雪再抽。   再抓。   再抽。   最后还是宋之年占据上风。   青年忍笑,将那冰冷的手连同人一同抱进怀中,一叠声哄:“知雪好灵活,不愧是神童。”   洛知雪:“......”   洛知雪冷笑一声,气鼓鼓揪了下他手臂。   下一秒。   少年倏然消失。   梦境紧跟着瞬间崩散,宋之年一怔,下意识起身。   ......   房间寂静。   青年自床上睁开眼,起身环顾四周,失神两秒,只觉怀中空荡荡。   窗外阳光明媚,景色繁华。   然而他不在,于是一切就都失去了颜色。   -   洛知雪自棺材中睁开眼。   他摸了摸自己的指尖,吻的触感似乎还有些残留,温热发烫。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才礼貌询问。   【长生,宋之年是不是和主神做了交易?】   【是的哦。】   言长生肯定。   【他用唯一转生的机会,和死后所有时光,向主神换来了一次时空回溯。】 第70章   洛知雪一愣。   【时空回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嘟。】   【他想回到你过去的死亡幻境, 保护你,开解你,令你放下执念, 让你百年后转生成人。而他则放弃转生机会,将自己抵给主神, 百年后死去,魂魄便替主神行走人间、驱魂镇邪。】   【主神不灭, 他即不灭。只有这样,无论你转生多少次, 他都可以一路护着你,追求你,与你真正生生世世。】   空气寂静。   洛知雪垂眸, 半晌,表情很平静。   【为什么主神会答应他?】   言长生道,这是反派主动提出来的。   【一是因为你幻境中的怨气能量太大,若能消散, 反哺的能量可以令主神加快数倍强大。】   【二是因为反派乃孤辰寡宿、八字神煞。简而言之,就是天生与六亲无缘,无怪此方世界的主神会意动。】   既能解决SSS级的不定时炸.弹,又能有一个绝对公平冷酷, 只偏心一人的行走。   对于初具神格的主神来说,这是个很划算的买卖。   洛知雪低头, 细密纤长的睫羽垂下来, 像两把小扇子。   他抿唇看着自己惨白冰冷的身体。   “......做鬼有什么好的?没有体温, 被所有人恐惧。”   偏偏宋之年上赶着做。   言长生对此很有经验。   【反派心甘情愿嘛。】   【宿主们都足够好, 反派们才会心甘情愿付出。通常来说,这叫做爱情, 爱,就是不会计较太多的。】   洛知雪笑。   【看不出来,长生对这些还颇有研究。】   言长生得意地晃了晃火红狐尾。   【我乃九尾狐,狐族天赋便是助他人牵线结缘,成就自身因果。】   【他们这些反派看着冷酷,爱起来却都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哎,真是吓死本狐了。】   洛知雪笑了笑,从棺材里起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摇头。   【但你也说过,我罪孽太深,即便放下执念,也无法转生。】   洛知雪化为厉鬼那日,将整个皇宫屠戮一空,佛像坍塌、侍卫死绝,他身负太多性命,绝非百年时间就能消解。   主神还未完全成长,自然不知晓此事。   言长生却很可靠。   【宿主别担心,你忘了吗,你还有我呀。】   【倘若反派对你的恋爱值满100,我就可以助主神搭建起地府,你的罪孽与功德相抵,就算不转生,也能走香火之路,永世不灭哦。】   洛知雪眼睛亮了些。   他想了想,有些期待地问。   【那他的恋爱值如今是多少?】   【我看看——是90,还差10点就好啦。】   洛知雪眨了眨眼,还没笑呢。   下一秒。   言长生猝不及防一惊:【等等、怎么还降了1点?】   ?   半晌。   言长生干巴巴道:【......知雪,现在是89。】   【......】   入梦之术半个月才能施展一次。   此刻再想拽着宋之年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显然已经不可能。   洛知雪眯眼,许久,拿起棺材里那只蓝色布鲁兽,狠狠掐住它的脸,神色危险诡谲。   ......好啊。   宋之年,你给我等着。   -   SS惩罚世界《血嫁衣》结束,A区的存活率震惊了整个联邦。   宋之年失踪这三天,所有组织都在疯狂找人。他们迫切地想知道为何榜一能杀穿整个世界,为何BOSS没有死,为何那些绣娘中途离开......   但他们注定找不到宋之年。   因为此刻,主神解决完BUG,已经将01号移到主神空间内,正气氛僵硬地在对峙。   银白色空间。   黑发青年大概刚冲完澡,浑身透出冰冷水汽。   他眉眼嚣张,全然不见几小时前的温柔珍惜,玩味甩着手中匕首,声音漫不经心:“你再说一遍。”   银色双瞳与他对视。   机械音重复:“01号,你之所以会短暂失忆,是因为大脑在自动适应即将到来的回溯。”   “一个月内,你的记忆断断续续,又或缺失空白,都是正常的。”   “我没有诱导你,更没有强迫你,一切都是你自愿。”   宋之年似笑非笑:“你是说,我为了一只鬼,让自己失忆了。”   主神死机过一次,这次很坚强:“是的,你还为了他撕裂空间,为他与我谈判。”   要是它不答应,他简直要将无限世界捅破。   宋之年不为所动,眼中只有嗤笑。   主神不再解释。   似乎怕01号暴走,半空中立刻浮现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笔迹熟悉的字。   【等。】   宋之年眯眼,半晌,唰地收了匕首。   他言简意胲:“送我回去。”   主神立刻答应:“好走不送。”   白光一闪。   宋之年瞬间回到熟悉空旷的房间。   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慢吞吞环顾四周,在看见窗台上那只惨白的小纸人时,倏然挑眉。   阳光明媚。   小纸人躺在玻璃上,脸上糊着两团腮红,绿豆眼配大红唇,毫无生机。   ......怎么丑萌丑萌的。   不知为何,宋之年没扔掉这只纸人。   他很快抛开杂念,再次专心投入训练。遗失的那段记忆里,他得知自己已经和A区经历过一场SS级惩罚世界,惩罚世界后,A区可以得到为时一月的休整时间。   这也是为什么A区如此狂喜的原因。   在充斥着高压死亡的世界,悠然与安宁是如此难得,即便只有一个月,也足够人们热泪盈眶,满心珍惜。   但这些对宋之年来说,都没差。   他是福利院出身,一路长到现在,身边从未出现任何好友。独来独往是他的标签,因为绝对的实力,也因为实力带来的狂妄与嚣张。   宋之年很少对人或事执着。   所以他才想不明白,短短两月不到,自己竟然会蠢到让主神这种东西侵入自己的大脑,就为了所谓的“回溯”?   他疯了?   宋之年结束一场训练,打开积分商城,漫不经心选了几个SS级武器,想换着打。   然而下一秒。   【检测到01号闯关者余额不足,兑换失败!】   宋之年一顿。   随即,他终于看清自己此刻的余额——积分:500。   ??   他大几万的积分呢??   青年脸色骤冷,划到兑换记录,神情却更为阴沉:A级超大哄睡布鲁兽玩偶、A级自带美颜灯全身镜、S级唢呐三百曲MP3、SS级鬼宝宝专用蜜桃味唇膏......   这都什么鬼东西?   心情太过荒唐,宋之年看到最后,竟“哈”地笑了下。   他闭了闭眼,吐出口气,   半晌,宋之年将空间里没用的一批道具清空,回收成积分,买了好几把刀和枪,这才神情难辨地继续投入训练。   青年面无表情,下手狠戾,招招致命。   ......别让他遇见那个给他下咒的鬼。   他一定让他魂飞魄散。   -   半个月后。   深夜。   床上的青年皱眉,脑海闪过无数记忆碎片。月光明亮,有人在他耳边,笑盈盈地叫他哥哥。   ......他是孤儿,哪来的手足?   宋之年猛地睁眼。   片刻,面无表情侧头看向窗外。   窗台上,熟悉的纸人依旧静静躺在那里。   然而不出所料,今天纸人的身上,血腥气又重了许多。   如主神所说,这半个月来,宋之年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   上一刻他好不容易买了新武器训练,下一刻再打开商城,自己却不知何时又用光了积分,兑换成各种各样的锦袍首饰。   而且,他还在给这只纸人喂指尖血。   一开始,那纸人身上只有一滴。   而到如今,原本惨白的纸人,竟已变成了血红。   ——它都要被血泡烂了。   宋之年面无表情看了会儿,再次回到床上,试图再次闭眼入睡。   下一秒。   脖颈处的红线倏然浮现。   木材腐朽的气息笼罩,宋之年睁眼,猛地翻身掐住对准自己的冰冷鬼手,毫不留情反剪在后。被他掐住的鬼似乎愣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任由他将自己按在棺材里,呆呆看过来。   “宋之年?”   月光下,那双眼睛竟是一绿一褐。   宋之年却没看他。   他压住恶鬼,警惕抬头,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棺材里。棺材很干净,却堆放着许多格格不入的东西,比如颜色鲜艳的毛毯。   还比如,堆在他脚边,那只巨大无比的柔软蓝色玩偶。   宋之年:“......”   宋之年终于知道,价值2000积分的[A级超大哄睡布鲁兽玩偶]长什么样了。   他眉眼更冷,毫不犹豫地想灭了这只鬼,却奇怪地发现,自己竟下不去手。   就好像,这样制住对方,已经是身体能做出的极限了。   ——太诡异。   宋之年皱眉,终于低下头。   他看见一张陌生美丽的脸。   少年身穿银红色缎裳,黑发如瀑,长睫下的瞳仁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见他终于看来,对方立刻挣扎着啪地打了下他的手,气得要命:“你掐我?宋之年你至于吗,不就是我没理纸人吗?那你还莫名其妙降了一个点呢!”   ......说的什么东西。   好吵。   宋之年松开手,半晌,疑惑地按住自己雀跃跳动的心脏。   他的心,连同浑身血液。   在看见少年的这一秒,竟开始沸腾。   青年目光深深地落在洛知雪身上。片刻,他仿佛初见那日般,似笑非笑地挑眉:“你谁?”   “......”   洛知雪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   【......系统,宋之年傻了?】   【原来如此,他失忆了,怪不得会掉恋爱值——】   言长生又一次愣住。   【等等,涨回来了。】   【知雪,反派目前好感度:90。】   洛知雪一呆,与那双漆黑双眸对视。   宋之年也正望着他。   片刻后,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皱眉低头,缓缓看向自己的右手。   光线昏暗。   青年温热宽大的掌心,不知何时,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宋之年看了几秒,声音平静地念:“知雪。”   “保护,知雪。”   “......”   宋之年抬眸,语气笃定:“你叫知雪。”   洛知雪睫羽一颤。   半晌,少年忽然伸手,去抓那只温热的手,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哑然许久。   好半天。   洛知雪终于抬眸,露出一双亮晶晶的漂亮眼睛,和一个轻盈如羽毛的……傻笑。   宋之年一顿。   少年眼睫翘起,红唇微抿,整个人仿佛被什么轻轻击打了一下,堪称乖顺地看着宋之年。   他连连点头,想特别炫耀幸福地说——是啊是啊,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失忆,但没错,我就是你失忆了也要记在掌心的那个知雪哦。   是我没错!   然而还未开口。   下一秒,言长生再次悠悠开口。   【检测到反派恋爱值上涨,目前恋爱值:95。】   【喜报:他,超,爱。】 第71章   四周寂静。   他们离得很近, 棺材里并非宋之年想象中的腐朽腥臭,而是混杂一股玫瑰味,若有似无浮动着, 冷幽清浅。   宋之年垂眸,看了眼洛知雪柔软顺滑的长发, 沉默两秒,声音听不出情绪。   “B级玫瑰味护发精油, 500积分。”   洛知雪听了,无辜眨眼:“积分是什么?500积分很贵吗?”   宋之年送他东西的时候, 从来不提具体价格。   他只会问他喜不喜欢,不喜欢就送别的,喜欢就加倍送。   宋之年:“......”   宋之年与他对视, 片刻,面无表情移开目光:“......不贵。”   他还不至于500积分都舍不得。   洛知雪哦了声,又凑过来扒他肩膀。他们本来是一上一下的姿势,少年仰头, 像只锲而不舍要挠人的长毛猫,宋之年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纤细的腰身,轻轻皱眉:“别动,后面有木板。”   会砸到洛知雪头。   “......哦。”   洛知雪乖乖停下动作, 没安分几秒,就又将下巴靠在青年结实有力的小臂上。   他新奇地观察他, 放松了全身力气, 小声问:“宋之年, 你失忆了啊?”   这很难看出来?   宋之年挑眉, 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按理说,宋之年此刻应该立刻出手, 灭了这只将从前的自己迷得失去理智的鬼。   他向来如此,嚣张皮囊下藏着冷酷肃杀,极端的自负令他无法容忍有任何影响自己的东西存在。   但少年语气太过软绵绵,此刻还伸出手,乐不可支地不停戳他肩膀,指尖冰冰凉:“那你还在掌心写我名字?宋之年,你好爱哦。”   这话很得意,透着十足十的炫耀。   宋之年还没回答,就见他单方面喜滋滋宣布:“宋之年,我通知你,你这个行为讨好到我了,我给你加分!”   宋之年莫名乐了:“加什么分?”   洛知雪理所当然:“你追求我的分啊。”   ——追求?   他们竟还没在一起?   不知为何,宋之年有些不爽地啧了声,懒懒问:“一共多少分?”   洛知雪胡乱报数字:“100。”   “那我现在多少分?”   “1分。”   “......”   宋之年又乐了:“为什么我才1分?”   洛知雪学他挑眉:“我爱给多少给多少,你不许问。”   “......”   宋之年简直气笑,他点头:“行,那你总得告诉我,怎么加分吧?”   这只鬼想要什么?   不管是新衣服还是新首饰,他都可以给他买,等下个月无限再开,他去搜刮几次S级世界,能给他买比从前还多的新鲜东西。   洛知雪眨眨眼,却说:“不许再瞒我。”   宋之年动作一顿。   光线昏暗。   少年的长发铺在木板上,恍若质地上好的黑色绸缎。他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虽然含笑,却有种平静的认真。   他说:“不许再瞒着我,把自己搞失忆。”   “宋之年,你不能让我担心。”   “知道吗?”   少年伸手,坑坑洼洼的指甲涂了颜色,是一个拉钩的姿势。   他全身上下都是新的。不管是指甲、衣裳、发带,都有种簇新柔软的香味。想必来找他时,虽心中有气,也必定是欣喜的。   因为喜欢,所以欣喜期待。   因为喜欢,所以生气担忧。   宋之年此刻终于明白,为何他们还未在一起。   少年明显的喜欢,恍如寂冷夜里燃起的温暖火苗,让人想靠近自私占有,却让人更想伸手,心甘情愿护着这颗笨拙的心。   如此珍贵的他。   理应得到最好的对待。   宋之年垂眸,缓缓拉钩,点头。   “好。”   “对不起,让你担心。”   洛知雪满意点头:“那原谅你,知错能改,再给你加十分。”   宋之年摇头:“做错了,一句道歉怎么够。”   不等洛知雪询问,他划开随身空间,留下常用的几个武器,将所有道具都清空换来10000积分,给洛知雪买了张大床。   【金丝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S级道具。出自古朝某位木工大师鬼,绝对舒适美观,价格令鬼瑟瑟发抖,中式奢侈品yyds!】   宋之年抬眸,礼貌询问:“我可以掀开你的棺材板吗?”   总得找地方放。   洛知雪迟疑:“......可以吧?”   宋之年点头,没有松开他的腰,毫不费力单手掀开沉重棺材板,抱着洛知雪跃出棺材,无声落在地板上。   拔步床出现在主卧房。   洛知雪眼睛一亮,挣脱他的怀抱上前,探头探脑地打量,而后兴奋地让纸人们进来,将棺材里的东西都移上床。   “动作小心点,别磕坏了。”   宋之年站在他身边,盯着少年头顶翘起的那缕发丝看。忍了几秒,毫不犹豫上手轻轻压住。   柔软的。   像羽毛。   洛知雪毫无所觉,还拉着宋之年坐在床沿,自己则爬进了里面,抬手抓帐顶的绸带玩。宋之年见状,又买了几串便宜的星星灯挂在偌大帐顶。   灯光落下,他们坐在床上,像在抬头看星星。   看了一会儿。   洛知雪忽然开口,声音变得平静:“宋之年,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忆?”   宋之年嗯了声:“大脑在适应回溯,再过半个月就能恢复正常。”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拿什么换了回溯?”   “知道。”   洛知雪瞥他:“那你知不知道,你死后会变成鬼,即便日后主神建立阴曹地府,你也永远不能转生投胎。”   ——永恒的生命,是否能带来永恒的忠贞与快乐?   洛知雪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百年间自己守着仇恨,过得不算开心。活人生命短暂,却如烟花般绚丽多彩,宋之年想与他生生世世,此时此刻,他心亦然。   但时间是永恒的。   一百年,他们想在一起,两百年,他们想在一起。五百年呢?一千年呢?   就像头顶这些星星灯,亮过,但总有熄灭的时限。   宅院寂静。   宋之年依旧漫不经心:“那又如何?”   他侧头,承认洛知雪的担心:“桑田沧海亦能变幻,承诺是一个伪命题,只在当下生效。”   可随即,他又开口,狂妄至极。   “但我说不变,就不会变。”   不管是百年千年。   他抓住了那只手,放开的唯一条件,就只有彻底的死亡。   洛知雪一顿,被他的嚣张气笑了,冷脸恐吓:“那我可先警告你,做鬼很可怕的,别人看见你就吓得不行,而且你会过得很辛苦。”   宋之年没说话,挑眉,环视一圈面前主卧房:   头顶灯光明亮,床边放着自带美颜灯的全身镜,棺材里放着巨大的哄睡玩偶,梳妆台上摆满整套爆闪化妆品指甲油,一只纸人捧着mp3有线耳机,正如痴如醉地在听唢呐三百曲。   宋之年慢吞吞点头:“是啊,确实好辛苦。”   “化妆换衣服也是体力活。”   “......”   洛知雪如果是活人,此刻一定已经脸红了。   他理不直气不壮:“这是你送我我才勉强用的,更何况布鲁兽真的很软,睡起来很舒服欸。”   他拉回话题,仿佛佐证自己的观点,又伸出苍白的手:“做鬼浑身都很冰的!”   宋之年面不改色抓住,轻握:“可是很软,也很漂亮。”   洛知雪:“......”   少年啪的一下拍开他,指着人你你你了半天,却对上一双含笑的漆黑眼眸。   这一瞬,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恢复记忆。   可很快,宋之年就又收回目光。他依旧处于失忆状态,可就算是失忆,他也能逗得洛知雪生气又开心。   洛知雪憋气:“好啊,宋之年,等我下次吓你个大的!”   他和系统暗中密谋。   【长生,待会儿梦境溃散,你帮我穿梭空间,我要吓死这个胆大包天的反派!】   言长生靠谱点头。   【没问题!】   如今洛知雪的梦境之术已经能维持一个小时,再过不久,这个梦境就要散了。   他抱臂坐在床上,想象着宋之年一会儿被他吓得求饶的模样,幸灾乐祸地踢人:“收拾收拾,梦境要散了,你赶紧走。”   因为在棺材里躺过,他的衣襟有些散乱,此刻动作大了,露出清癯锁骨,黑色发丝散落在肩,半遮半露着皮肤。   他长相本就浓艳,银红衣裳衬得气质更盛,带着笑意望过来时,有种心惊胆战的美。   宋之年盯着他,瞳孔有些放大。   洛知雪却以为他舍不得自己,哎呀一声,爬过来伸手推人:“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不会再不理纸人了,你滴一滴血,我就——”   话音倏然消失。   少年被猝不及防推倒在床,因为床铺柔软,还微微往上弹了一下。   他茫然抬眸,看向那双居高临下的漆黑双眸,有点懵。   宋之年眯眼,脑中一阵恍惚。   眼前闪过一片艳红,嫁衣鬼落在自己怀里,笑盈盈地喊他相公。   安静精致的绣楼,他抱着大堆东西,喊他哥哥。   崎岖不平的指尖被握在掌心,细细密密地碎吻。   宋之年按住挣扎的洛知雪。半晌,恍若被蛊惑般低头凑近,声音平静:“我亲过你。”   “……”洛知雪哑然。   青年眯眼,顿了顿,忽然又纠正自己:“从前的我,亲过你。”   氤氲的玫瑰发香飘散。   他指尖一路往下,极具占有欲地摸过洛知雪纤细的腰,随即,轻而紧地掐住。   掌心温度烫得洛知雪一缩。   分明没有心跳。   洛知雪此刻却莫名觉得胸腔在打鼓。   他有种几乎无措的茫然,半晌,懵懂地低下头。   “宋之年,你干嘛解我腰带?” 第72章   布满薄茧的掌心一寸一寸抚摸手中细腰。   少年长发披散, 银红外裳松开了,露出里面稍薄的丝织襦衣。帐顶星星灯闪烁,明灭光影落在他茫然的脸上, 宛如晃动的水光。   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很漂亮。   是个不折不扣的漂亮鬼。   宋之年盯着他, 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地继续摸。   洛知雪怒了, 伸手啪地打了下他的手,一双绿褐色的大眼睛瞪人:“问你话不回答, 扣11分。”   好家伙,一扣就扣光。   旖.旎气氛被这句小学生赌气的话语冲散。   宋之年想笑,记忆碎片带来的那股占有欲和怒意却消了些。   他睁眼说瞎话:“申请投诉, 我没解你腰带。”   洛知雪是懵懂,不是傻。他一把抓住横亘在自己腰间的作案手臂,用力拧了好几下,靠在锦被里哼哼:“那你手往哪里放呢?”   摸得他怪心慌的。   宋之年伸手, 拉住少年腰间散开的轻软绸带,挑眉:“这不是还在腰上吗?”   不等回答,他轻轻一勾。   身下的清瘦少年顺着这股力道,宛如没骨头的软绵绵动物般, 瞬间黏唧唧地被他轻易抱进了怀里。   像块软香的冷玉。   宋之年漆黑的眼中不自觉倾泻出点笑,漫不经心:“我在好心给你丈量腰围, 不然怎么给你买新衣服?”   洛知雪被他抱在怀里, 总感觉哪里不对:“......是吗?”   宋之年假惺惺:“是啊, 所以请给我加分。”   洛知雪一顿, 仰起脸,半晌, 很是复杂地看着他:“宋之年,我很像傻子吗?”   “......”   他恨恨戳他胸口:“你送了我那么多新衣服,哪一次量过我的腰围?想摸就说想摸,找什么借口。”   宋之年沉默两秒,忽然开口:“我没有摸过你?”   洛知雪莫名其妙瞥他:“是啊。”   宋之年又沉默两秒,随即,轻轻笑了下。   他经常笑。   但一般都是杀鬼前的冷笑、嗤笑,此刻却罕见地不带嘲讽,还有些愉悦。   洛知雪被他笑得下意识推人:“你笑什么......”   他们在拔步床上,宋之年这次抓住少年的腰,毫不退让地将他逼至床角,声音悠悠:“没什么。”   “只不过忽然觉得自己以前......道德感特别高。”   最后几个字咬得低,几乎贴在洛知雪的耳边说出。   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洛知雪不得不躲开,捂着耳朵看他,片刻,才干巴巴回答:“......哦。”   宋之年伸手,拨弄了下他散乱的衣襟,目光饶有兴趣地落在少年雪白的脖颈处:“怎么不说话了。”   “......”   宋之年也不在意,轻声夸他:“你这里很漂亮。”   青年目光很深,带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意味,缓慢扫描着面前这具漂亮的身体。   洛知雪低头,默默将捂着耳朵的手移到了脖颈处,遮住那抹雪白:“......多谢夸奖。”   他忽然觉得,失去记忆的宋之年,好像有点危险。   无关爱与不爱。   他明显依旧很喜欢他。但少了温柔,多了点......肆意和邪性。   这才是没有遇见洛知雪之前,真正的宋之年。   ——如此狂妄自我。   腰肢忽然被攥紧。   青年凑近,漆黑双眸盯着他,漫不经心问:“在想什么?”   洛知雪:“......宋之年,你正常点。”   宋之年笑:“什么是正常?以前的我那样?”   洛知雪不跟发神经的人争,转头就爬去拽四周的锦被,蒙着头装听不见,想等梦境消散。宋之年却不慌不忙伸手,一把将他拖了回来。   “宋之年你别太过分!”   少年一把抓起枕头,猛地砸过去,身上的外裳完全散落。薄软襦衣皱巴巴的,遮住清瘦纤长的身体。   宋之年啧了声,轻易接住软枕,毫不犹豫扔下床。   他抓住那两只乱挠人的手,将少年牢牢嵌进怀中。炽热体温烫得洛知雪浑身不自在,更不要提,他还凑过来,看似温柔地贴在他耳侧,实则正轻轻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洛知雪被他闻得头皮发麻。   “知雪好香。”   “......”   洛知雪几乎分不清,他和宋之年究竟谁才是恶鬼。   他一言不发往外爬,宋之年也不阻止,眼睁睁看着少年快爬出自己怀抱了,就伸手拽住对方细瘦脚腕,再次将他拽回身下。   跟遛兔子一样。   来回两次,洛知雪又怒了。   失去记忆的宋之年真的很邪性!   他吐出口气,想了想,干脆放弃挣扎,摆烂躺在对方怀里,蔫不拉几地歪头:“宋之年,你到底要干嘛呀?”   灯光落在洛知雪凌乱不堪的衣服上。   少年小腿和手臂的襦衣都微微卷起,眼底也水色润泽,红唇微抿着,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说来奇怪。   刚才洛知雪明显在想从前的自己时,宋之年心头火起,特别想欺负他。   但此刻,少年一副惆怅不已、露出肚皮的模样,却令宋之年沸腾的妒火一寂,生出点好笑与怜惜来。   他沉默片刻,刚想放过他。   洛知雪见他不回答,气却又上来,毫不犹豫地伸腿踹了对方一脚。   冰凉小腿抵住宋之年坚硬的腹肌。   洛知雪觉得暖,下意识往下,轻轻蹭弄了一下。   高大身体猛地僵住。   洛知雪还没质问,就见面前人的气息忽地大变,瞳孔骤然一深。   紧接着。   宋之年眯眼,露出了一种道德感非常低的危险眼神。   洛知雪警兆大作:“等等——”   他没能再说话。   薄而软的轻透襦衣被哗啦撕开。   温热气息骤然笼罩,洛知雪被按在软床上,被迫仰头,猛地攥紧面前人衣角。   吻来得急促。   宋之年趁少年启唇闷哼,迅速攻城略地,咬住他冰凉猩红的舌尖,仿佛咬住小动物,毫不留情拖出来仔细舔舐。   星星灯落在二人身上。   怀中的鬼没有呼吸,却神情惊惶。他实在措手不及,被吻得不断吞咽,艳丽的双眸闪烁着水光,唇瓣因为来回亵.玩,肿胀而不堪。   好凄惨。   好兴奋。   宋之年呼吸微重,有些粗暴揉着掌心那截雪白细腰,只觉滑腻冰凉,恍若上好软玉。随即又换了姿势,往下,低头去舔洛知雪的脖颈。   冰凉的皮肤一抖。   洛知雪吓傻,身上襦衣被撕得七零八落,他第一反应是抱住宋之年,将自己藏进对方温热的怀中。   “......”   宋之年一顿。   随即,他眸色极深,异常温柔地看过来:“知雪。”   洛知雪和他对视。   几秒后,少年忽然张口,狠狠咬住对方肩膀,毫不留情用力,咬出了一个沾血的牙印。   宋之年面不改色,伸手去摸他柔软的发顶。理智回来,立刻垂眸吻他脸颊,有点担心:“牙痛不痛?”   他上手,掰开少年唇瓣,试图去看他尖锐的牙齿。   洛知雪倏然一顿。   他眼睛红艳艳地看着他,半晌,恨恨开口:“突然袭击亲我。扣10分。”   顿了顿。   他张开嘴,任由宋之年仔细检查自己的牙口,含糊道:“问我痛不痛,加1分。”   宋之年闭眼,忍不住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低头认错:“我错了。”   “对不起。”   他眉眼的狂妄消退,很是温柔地抱住洛知雪,轻轻揉他头顶。洛知雪抿唇,软绵绵靠在青年肩膀上,哼哼唧唧:“突然发神经,你有病。”   宋之年笑:“嗯,我有病。”   他闭口不提自己的妒火,扯来软被裹在洛知雪身上,吻了吻他鼻尖:“你太漂亮了。”   “声音也好听。”   “眼睛也好看。”   “腰细腿长。”   宋之年看了眼他的牙,点头肯定:“牙口也很好。”   洛知雪:“......”   四目相对。   少年缓缓露出笑意,放松自己陷进了宋之年怀中。他伸手,身体乱动,闲不住地想拽宋之年的衣角玩。   下一秒。   他忽然又摸到一处灼热。   好硌手。   “......”   洛知雪呆滞两秒,怔怔抬头去看宋之年,却对上一双隐忍而无奈的漆黑双眸。   宋之年长长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冒犯洛知雪,而是低头蹭着少年冰凉的脸颊,饮鸠止渴般,闭眼夸他:“....嗯,手也很漂亮。”   洛知雪讷讷,僵硬地收回手。   半晌,他忽然莫名问:“你很难受吗?”   宋之年猛地睁眼。   还未开口。   周围空气忽然崩散。   清浅发香倏地远去,宋之年瞳孔一缩——一个小时到了。   梦境猝不及防结束。   温热可靠的怀抱消失。   洛知雪一愣,下意识环顾四周,锦被轻轻滑落,周围却只剩一片寂静清冷。   ......   房间内。   宋之年骤然睁眼,猛地起身。   血色小纸人静静躺在窗台。   他眼底的温柔彻底消散,几秒后,面无表情低头,看了眼自己再次兴奋的反应。   ......跟狗似的,一句话就能这样。   宋之年脸色难看地啧了声,刚想去冲冷水澡。   下一秒。   唇瓣红肿、眼露春光的少年忽然自半空闪现,砰的一声,猛地落在了柔软床上。   洛知雪呆滞抬头。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言长生可靠的声音。   【穿梭空间成功!】   【知雪,祝你成功吓死大反派!】   洛知雪:“……”   青年转身,极为缓慢地看向衣衫凌乱的少年。   四目相对。   洛知雪被他眼中的浓重欲色一烫,睫羽颤了颤。 第73章   洛知雪二话不说要跑。   【长生送我回去快快快!】   【知雪, 我目前的能量只够一周后再穿梭一次哦。】   洛知雪好想穿回三分钟前,打晕大放厥词要吓死反派的自己。   宋之年已经目光幽深地朝他走来。   事已至此,洛知雪深吸口气, 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他闭眼,硬着头皮猛地消失。   下一秒。   空气猛地升起阵阵阴寒。   恶鬼忽然出现在宋之年背后, 冰冷双手自身后伸出,轻柔落在青年温热的心脏处, 尖锐指甲危险抵住皮肤。   耳边传来少年刻意诡谲的哭泣。   “哥哥,我们拉过钩的, 为什么不来找我?”   宋之年一顿,回头。   恶鬼睁着眼,空洞的黑色双眸正与他对视, 见他看来,瞬间缓缓流下两行血泪。猩红蜿蜒在惨白冰冷的脸上,唇畔弯出古怪弧度。   ——吓死你。   四目相对。   宋之年不说话。   “......”   洛知雪假哭了会儿,骑虎难下, 只好尴尬重复台词:“哥哥,我们拉过钩——”   温热指尖落在恶鬼的冰冷脸庞。   宋之年忽然抬手,缓慢轻柔地给洛知雪擦着血泪,低声哄他:“不哭了, 嗯?”   洛知雪一顿。   片刻。   恶鬼脸上的血泪消失。   “真乖。”   宋之年揽住他腰,将前一刻还在身侧的少年再次紧紧抱进怀中, 感受到熟悉的冰凉柔软, 这才抬眸, 贪婪而细致地盯着他。   洛知雪抿唇:“你......”   宋之年却又似笑非笑开口了。   他问:“你与谁拉过钩。”   洛知雪:“......”   宋之年漫不经心摸着他的腰:“你在叫谁哥哥。”   “......”   洛知雪转头要爬走。   宋之年一把将人翻过身, 压在偌大床上。洛知雪早有预料,眼疾手快扭身往外爬, 却被按住双手,腿间强迫式挤压进青年温热有力的膝盖,他仿佛被困在捕猎者掌心的小动物,逃无可逃。   人类的反应依旧明显。   甚至更加兴奋。   洛知雪感受到某处灼热,欲哭无泪:“宋之年,我都这样了你居然还能......!”   他此刻脸色惨白,还没用法术恢复双眼模样,现在就是一副很可怕吓人的模样,宋之年居然还能兴奋。   变态吧?!   怀中的鬼没有呼吸。   宋之年低头,漫不经心吻了下他空洞的眼眶,几秒后,又吻了一下。   他声音平淡:“你这样很漂亮。”   洛知雪的挣扎一顿,缓缓停下。   黑色长发滑落在脸侧。   宋之年松开他,伸手拿起一缕冷香黑发,很轻地亲了下:“头发也很漂亮。”   抓住坑坑洼洼的指甲,亲。   “指尖也很漂亮。”   抚摸惨白冰凉的锁骨,亲。   “骨头也很漂亮。”   最后,他轻轻抬起洛知雪的下颌。   青年低头,与安静闭眼的少年交换了一个很长,很温柔的吻。   灯光洒落。   洛知雪睁眼,绿褐色的瞳仁在光线下泛着水色。   他笑着喊他:“宋之年。”   宋之年嗯了声,黑眸映出少年此刻的模样。   ——一旦得到完整爱意,就美到惊心动魄的模样。   洛知雪不再挣扎,歪头靠在枕间,轻轻踢了踢宋之年小腿,眼眸弯弯:“夸我,加50分。”   宋之年立刻说谢谢洛大人。   洛知雪笑意更盛,小腿晃晃悠悠,又挑剔道:“你的床可真硬,扣1分。”   宋之年挑眉:“只是床硬?”   洛知雪:“......”   宋之年又贴近他,薄唇擦过冰凉耳尖:“亲完了,只叫我名字。”   “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洛知雪仰头,半晌,边笑边去捏他手臂:“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明明都是你啊,宋之年,你是故意找借口折腾我吧?”   洛知雪不懂他的吃醋与占有欲,只觉得这人在使坏。宋之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问:“你觉得不舒服?”   “不喜欢?”   洛知雪一顿,支支吾吾地乱看:“嗯......倒也不是......”   其实每次宋之年强行咬住他舌尖,毫不留情舔舐亵/玩时,洛知雪都觉得手脚发软。   ......倒也不算,讨厌。   话音未落。   宋之年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不容拒绝撕开洛知雪身上仅剩的襦衣,对方惊叫一声,雪白身体缩进宋之年温热怀中,眼睛恼怒抬起:“宋之年!”   宋之年幽深漆黑的眸盯着他,定定道:“那就是很喜欢。”   洛知雪一滞,有种被污蔑的无力感:“你乱讲什么......”   宋之年:“嗯,我乱讲。”   他不反驳洛知雪的口是心非,漫不经心起身,反手利落脱去上衣,起伏肌肉绷出有力线条,双臂再次抱住洛知雪。   温热胸膛毫无阻碍,瞬间与怀中冰冷皮肤紧贴。   肉/贴着肉,令人头皮发麻的亲密。   二人都顿住。   灯光下,洛知雪的皮肤泛着细腻纹理,宛如上好白玉。   他此刻浑身只零零碎碎地挂着点襦衣,半遮不遮,好生可怜地被压在身/下,挣扎无门。   然而对上宋之年深到可怕的目光,洛知雪一僵,竟欲哭无泪地想:还不如不穿。   青年却没有动他。   片刻。   洛知雪瞪大眼,面红耳赤地看着宋之年伸手——他一边盯着自己,一边动/作/飞/快,竟是当面将洛知雪当成了幻/想对象。   “你、你......”   少年几乎有种想原地消失的羞耻。   他有没有羞耻心的?!   宋之年丝毫不以为耻,还面色平静地凑过来,略急促的灼热呼吸喷在洛知雪耳侧,烫得他一抖。   他声音微哑:“知雪声音真好听。”   “叫我哥哥好不好。”   “......”   洛知雪闭了闭眼,被困在床角,连一个吻都没有,却浑身羞耻得蜷缩起来。   让他羞耻的那人还在说话。   “怎么不叫哥哥。”   “好想亲你。”   “......”   洛知雪破罐破摔,睁眼挑衅看他:“那你亲啊,哥哥。”   他忽然伸手,竟是勾住宋之年脖颈,一把将人压到自己跟前,声音强撑:“光说不做,扣10分。”   宋之年动作一顿。   随后垂眸,看向不知死活的洛知雪。   他漆黑的眼睛兴奋得有些可怕。   声音却异常温柔 :“嗯,亲你。”   洛知雪来不及惊呼。   下一秒。   唇舌被堪称粗暴地咬吸。   他像野兽,翻来覆去、攻城略地般来回品尝。一边亲,一边紧盯洛知雪反应,不肯错过一丝喘/息,一声闷哼。   滚烫掌心掐着对方细腰,将那块皮肤摩擦得暖融融的,很热。   洛知雪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变回活人了。   否则为什么会这样热,这样不受控制,浑身溢满浓重情/潮.......   宋之年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令鬼羞耻的笑意。   “知雪也好兴奋。”   洛知雪迷蒙睁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低头,看向自己。   少年指尖骤然蜷缩。   ——鬼是很难被挑动情/欲的。   此刻,他真的很情/动。   片刻,洛知雪抬眸,灯光反射出红润唇瓣的水光,他秾艳的眸湿润地看着宋之年,脸上溢满被搞到乱七八糟的春色。   少年迟钝点头:“哥哥让我开心......加10分。”   “......”   宋之年忽然将他紧紧抱进怀里,忍不住笑着低头,声音又哑又轻:“好,加分。”   真是......令人心软身体/硬。   他们此刻都有些乱七八糟,洛知雪身上更是蹭/满不知名液/体。宋之年单手抱起他,另一只手安抚地轻掐住洛知雪下颌,边亲他边往浴室走。   洛知雪乖乖让他亲。   温热水柱轻柔喷洒。   蒸腾水汽瞬间溢满宽阔浴室,沾湿少年本就潋滟的眉眼。他黑润的长发湿哒哒贴在脸侧,露出白皙耳尖,恍如精灵,轻盈而美丽。   宋之年很温柔地亲了亲他额头。   手再次往下。   水流缓缓笼罩住交缠的两道身影。   灯光下,高大影子忽然半蹲下,与少年十指紧扣。少年仰起纤长脖颈,盯着头顶暖融融的灯光失神。   他的眉梢眼角被光笼罩,几乎也快融化成光灿温热的一团。   ......   浴室的水声响了整整一夜。   洛知雪被翻来覆去品尝。   他什么也不懂,宋之年就教他如何安/抚反应,再强迫洛知雪动作青涩地摸/给他看。   他倚靠着浴缸,宋之年就坐在他身上,温热的身体动一下,就强迫让他叫一声哥哥,说哥哥让我好舒服。   洛知雪只好说了几百遍:哥哥让我好舒服。   温热和冰冷交/缠摩/擦。   到最后,洛知雪都以为自己有体温了。   热水源源不断地消失在出水口。   少年的闷/哼又一次消失在水声中。   ......   洛知雪被套上宽松短袖。   他恍惚地被吹干头发,恍惚地被牵住手,再恍惚地陷入大床。   青年温热的身躯紧紧抱住他。   熟悉清浅的沐浴露香气随之而来,厚实窗帘外,天色已然破晓。   洛知雪抬眸,对上宋之年近乎虔诚的温柔目光。   他睫羽一颤。而后,听见青年说:“我爱你。”   宋之年重复:“洛知雪,我爱你。”   ——狂妄自负的青年,忽而被绝不可能手下留情的恶鬼吸引目光。   他猝不及防掉进他怀里,带来好奇,带来怜惜,到最后,带来甘愿俯首的爱意。   他并不脆弱,强大而诡谲。   但宋之年拥抱他时,却像在拥抱一件易碎的瓷器,一只受伤的飞鸟,一场短暂的烟火。   ——如此珍贵而美丽的你。   洛知雪攥紧宋之年的手,半晌,露出一个很轻的笑来。   “......嗯。”   他乖乖点头,看着宋之年,认真地说:“我也是。”   我也爱你。   他被抱在怀里,感受到青年正不带丝毫情欲地摸着自己头顶,动作间流泄出无限亲昵与留恋,不自觉就弯了弯唇,更加紧地贴住了他。   宋之年的怀抱,好暖。   令他冰冷的那颗心,也逐渐回温。   原来有一个人爱,被一个人爱,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洛知雪摸了摸自己的唇,无声傻笑两秒。随后勾住宋之年脖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宋之年,我给你90分。”   宋之年一顿,垂眸对上少年扑闪的眼睛。   ——他大概自己也不记得了,刚才在浴室,少年被逼得丢盔卸甲、头昏脑胀,一叠声地给宋之年加满了一千分。   宋之年忍住笑点头。   “好。”   “我继续多多努力,让自己满分。”   洛知雪满意点头,缩回他怀里。   两个人正在床上腻腻歪歪。   忽然。   房间空气一阵扭曲。   宋之年反应极快,立刻飞快扯过被子,一把盖住洛知雪挡在身后,随即冰冷抬头,掌心骤然出现一把血色长刀。   青年脸上温柔彻底消失,毫无感情地对上那双银色无机质瞳孔。   质问还未出口。   主神已经如发疯般,用机械音崩溃朝他大喊——   “BUG!又忽然!出现!”   “修了!一晚上!没修好!”   宋之年:“……”   青年背后的被子忽然一动。   主神一僵。   随即,它看见那颗倏然冒出的毛茸茸头顶、对上SSS级BOSS那双漂亮又好奇的双眼,机械脑又是一阵烧。   银色双瞳乱七八糟喊:“漂亮!可爱!又怎样!!”   “BUG!不可饶恕!势必消除!!”   宋之年:“……”   宋之年:“。” 第74章   宋之年挑眉。   他依旧没收长刀, 但同意主神前半句,于是冷淡点头:“你眼光不错。”   洛知雪确实漂亮又可爱。   主神:“......”   这是有没有眼光的事吗?!   状况外的洛知雪从被子里钻出来,眨了眨眼, 而后毫不避讳地伸手勾住宋之年后颈,整只鬼都挂在了他背后, 好奇看向空中那双银色双瞳。   他偷偷摸摸和宋之年咬耳朵:“哥哥,这就是主神吗?”   宋之年嗯了声, 空着的那只手揽住洛知雪,轻轻往上托了托, 直接将他背起来,不忘侧头询问:“冷不冷?”   房间有中央温控,头顶冷气阵阵。   他们才有过肌肤之亲, 正是黏黏糊糊的时候,洛知雪此刻穿着宋之年的加大号短袖,下面是浅色运动短裤,黑色长发散落在半空, 发香轻盈。   闻言,他摇了摇头,细白纤长的四肢缠住青年身体,宛如一只大型粘人长毛猫。   “不冷。”   长毛猫蹭了蹭宋之年的肩窝, 下颌贴着他脖颈,继续和他悄悄咬耳朵:“你热乎乎的, 我喜欢。”   少年声音略哑, 却带着轻快撒娇。   宋之年冰冷的眉眼不自觉就放松了, 倾泄出温柔笑意来:“不冷就好。”   “你软绵绵的, 我也特别喜欢。”   清浅的沐浴露香气浮动。   他们四目相对,几秒后, 不自觉又是一笑。   主神:“。”   主神:“有人发现我吗。”   宋之年挑眉,重新看向它,年轻嚣张的眉眼露出不耐烦:“有事就说。”   恢复冷静的主神憋屈地在脑域暴打代码,片刻后,机械音一本正经。   “这里是联邦A区,无法承受3S级BOSS发狂的后果。”   “无限与现实有界限,不管你是如何带他过来的,他是BUG,必须回去。”   主神:“01号,请无偿归还无限的3S级BOSS。”   宋之年没说洛知雪是自己出现的。   他似笑非笑睨着主神,血色长刀毫不犹豫对准它,平声重复:“归还?”   主神:“......请让,你的BOSS,去无限。”   “只要他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打开界限之门。”   宋之年瞥了眼它,没说话。很快侧头,又变回了那副温柔的模样。   他询问背上的漂亮长毛猫:“知雪,想回你的院子吗?”   洛知雪正拽着他背后的帽衫系带玩,闻言皱眉,拿绿褐色的眼睛瞪他:“你想我走?”   不等解释,洛知雪一把扯紧系带,无情宣判:“宋之年赶我走,扣10分。”   “......”   青年面无表情转头,冷冷看向主神。   对方坚强开口:“01号,我必须保护联邦的安全。”   它是此方世界的神,已然初具神格,即便吸收了科技代码,底层程序依旧是清除一切有威胁的存在。   宋之年的声音不辨喜怒:“半个月后就是回溯,在此之前,他想在哪就在哪。”   宋之年离记忆恢复还剩半个月,恢复后,他一定会立刻进入回溯,帮洛知雪解除执念。   ——这半个月,是只属于他和他的时间。   宋之年不允许任何东西破坏。   况且洛知雪性格很好,绝非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恶鬼,留在A区不会有任何问题。   青年转了转手中长刀,张狂嚣张的眉眼看向主神,不容拒绝:“好走不送。”   “……”   主神憋屈而崩溃地离开了。   不然也没办法。   这两个它哪个都无法完全压制。   离开前,它偷偷看了好几眼正在玩系带的洛知雪,机械脑对上那张美丽危险的脸,又是一阵乱码。   ……艳鬼!   蛊惑人心和代码心的艳鬼!坏!   ……   银色双瞳消失。   宋之年收起长刀,刚回头,忽然听见背上的洛知雪开口,语气似乎颇为满意。   “赶走拆散我们的人,加10分。”   宋之年的脸上瞬间露出笑意。   他反手去摸,摸到背上少年纤细冰凉的腰,于是轻松一转,便将黏在他背后的长毛猫抱进了怀里,坐回床上。   软绵绵的长毛猫仰头。   宋之年轻轻捏了捏他脸颊,挑眉:“加减分上瘾了是吧?”   洛知雪靠在他臂弯,瞳仁闪着水色,长睫被阳光拉出阴影,暖融融一片。   闻言,他得意一笑,伸手不停戳宋之年肩膀,四肢很凌乱地随意摆放着,倒真像只猫了。   “对啊,宋之年我告诉你,你现在可还没满分呢。”   宋之年抓住他指尖,低头笑着轻轻吻了吻,虚心求教:“要怎样才能再加分?”   阳光明媚。   洛知雪眨眼,忽然兴致盎然地看向落地窗外的繁华世界,几秒后,哗啦举起兴奋的四肢。   “带我去玩!”   -   联邦A区是十六个区中面积最大的区域。   百年前无限降临,主神将第一个银色白柱立于此地,划分出A区。自此,联邦政府围绕银柱建设高楼大厦,时至今日,A区已经伫立着无数繁华建筑,皆为训练亦或擂台所在。   不过宋之年才不会带洛知雪去打拳。   抱着少年强行睡了几小时回笼觉。   下午五点。   色调清新的美甲店内。   洛知雪好奇抬眸,看着柜台上亮晶晶的碎钻,转头问:“这叫什么?”   宋之年哪里知道这叫什么。   事实上,这个美甲店都是他搜索无限论坛才搜出来的。店内主要业务是情报交换,美甲只是表面,他花积分包场了一下午。   他挑眉:“喜欢吗?喜欢就贴这个。”   洛知雪连连点头,他有十根手指,于是给每根手指都选了不同装饰。宋之年跟在他身旁,时不时给出一两句意见,无外乎就那几句话。   “你贴什么都漂亮。”   “你不贴也漂亮。”   “......没有说你只有手漂亮的意思。”   好不容易挑完。   洛知雪本以为有人给他们贴,但美甲店始终寂静无声。他正要询问,肩膀忽然被轻轻捏住。   宋之年推着少年坐下,随后竟坐在他对面,垂眸拿起了那些亮晶晶的小盒。   洛知雪一愣:“......你给我贴?”   宋之年嗯了声。   “我看过教程了,放心,不会失败的。”   洛知雪见他拿起那些小小的工具,有模有样地给自己磨起了指甲。用惯刀枪的掌心生着薄茧,此刻却略显生疏地捏着白皙指尖,垂眸专心给他贴碎钻。   “......”   沉默片刻。   洛知雪台面下的脚轻轻踢了他一下。   “什么时候学的?”   宋之年没抬头,声音漫不经心:“你睡觉的时候。”   ......原来他拖着他睡觉,是为了这个。   洛知雪抿唇,盯着那点亮闪闪的碎光,片刻,忽然露出一个很娇气的笑来。   他盯了半晌,声音有种不自知的脆甜与矜持:“哎,其实我也没那么讲究的,随便贴贴就好了。”   宋之年也笑了:“嗯,是我讲究。”   他知道,洛知雪其实挺介意自己坑坑洼洼的指甲。   宋之年不会去强迫他和解,洛知雪不喜欢,那他就不让别人看见。   但宋之年喜欢。   所以,宋之年看见就好。   他学习能力很强,没过一小时,就将少年的十指贴得又牢又漂亮。洛知雪喜滋滋地被他牵着回家,也不看车了,一路上都在欣赏。   当天晚上,洛知雪就知道了美甲的另外用处。   ——宋之年特意上了很多层胶,洛知雪握住自己某个地方时,凸出的钻石轮廓会时不时剐蹭两下,不仅不疼,还格外刺激。   刺激得他眸光涣散,被宋之年抱着为所欲为。   坑坑洼洼的指甲被碎钻覆盖。   洛知雪在联邦A区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宋之年的记忆也在缓缓恢复。   但他迟迟没有用到回溯。   因为洛知雪一直不提打开幻境的事。   ——3S级BOSS的死亡幻境太过强横,不经主人允许,就连主神也没办法强迫。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主神如此忌惮洛知雪,想耗他百年,将这只鬼耗得永远沉睡。   房间灯光柔和。   宋之年低着头,正熟练地给洛知雪涂指甲油。   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半晌,洛知雪忽然自顾自开口。   “你知道吗,如果死亡幻境没有被破开,妄图拯救恶鬼的人类,会从此永远陷入幻境。”   “你说,那和下地狱有什么区别?”   宋之年垂眸,小心涂完最后一笔。   随即,他抬眼看向少年,轻轻笑道:“有你在的话,那里不就是天堂么?”   洛知雪一顿。   恶鬼的指甲不自知暴涨。   宋之年伸手,将他尖锐的指甲连同手一起,毫不犹豫按进自己胸膛。   “宋之年!”   鲜血喷溅,洛知雪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却被他死死按在温热皮肤上,感受着青年勃勃跳动的心脏。   宋之年低头,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狂妄自我,却又甘心俯首。   他说:“知雪,古地球有一句话,叫甘愿做,欢喜受。”   “对你,我欢喜做,也欢喜受。”   因为他爱他,所以那些所谓的付出、牺牲、代价……通通都不存在。   他只是在爱他。   仅此而已。   洛知雪抬眸,长睫下的瞳仁润泽,定定看着他。   半晌,少年终于吐出口气,仿佛被什么打败。他抿唇露出一个笑,轻轻抱住宋之年,冰冷的香气瞬间钻入鼻尖。   “......这可是你说的。”   怀中忽然被塞进一个简陋的木盒。   洛知雪按住宋之年的手,不让他看,片刻,又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眼前骤黑。   ——宋之年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少年笑靥如花地看着他,眸光水润。   下一秒。   方才还明媚的天幕骤然变得阴沉。   阴冷尖锐的怨气无声弥漫,主神空间疯狂闪烁,整个联邦世界陷入永夜。所有人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听见机械音响起。   【SSS级世界《将军娶妻》已降临,BOSS失去记忆,陷入昏迷。】   【此次任务:无。】   【存活要求:无。】   【存活条件:无。】   【亿万次推演最佳方案:等待。】   【——唯有他醒来之时,尔等才能跟随醒来。】   联邦众人早已无法听见主神声音。   永夜降临。   他们跌倒在地,毫无知觉地闭眼陷入昏迷。天幕之上,一双巨大的银色机械瞳看向众生,视线冰冷无情。   乌云密布。   天,已经完全黑了。   -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汴京城内,举办宴会的洛侍郎府此刻宾客盈门。   丝竹声不绝于耳,众人嬉笑玩闹间,忽而听闻正门传来一阵议论。   随后。   令众人惊惧的太监声音响起,尖利刺耳——   “七皇子到,众人出院迎接!”   ……   清溪小院。   洛知雪茫然睁眼,一转头,面前小孩便猛地大哭。   周围奴仆视而不见,小孩儿指着他连连后退,神色惊恐,鼻涕横流。   “你、你眼睛好吓人!” 第75章   庭院寂静, 只有小孩惊慌的声音回荡。   洛知雪抿了抿唇,没反驳,也没理他, 低头继续找野草里的果子吃。   谁知那小孩见这院子地点偏僻,杂草丛生。门口一个奴仆又怠懒轻蔑, 冷眼旁观,便误以为自己闯进了什么可怕地界。   小孩越哭越夸张, 到最后,几乎扯着嗓子干嚎起来。   “放我走, 呜呜呜呜我要走、我要我娘亲!”   简直魔音贯耳。   洛知雪忍不住叹口气,用力拔断几根杂草,声音小得听不清:“……有娘亲了不起啊。”   他要是有娘亲, 肯定不会这么不懂事,就知道哭哭哭。要是把娘亲哭烦了怎么办?   以往洛知雪还会哭时,奴仆们曾恐吓过他,再哭洛府就会将不听话的他扔掉, 赶到城外寺庙里当小乞丐,永远都吃不饱饭。   想到这儿,洛知雪略带同情地看了那小孩儿一眼,捂住耳朵开口:“别哭了, 等下你会被扔掉的。”   他声音清脆,但因为太饿有些发虚。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看过来时, 长睫细而密, 瞳仁在阳光照射下闪着美丽碎光。   仿佛珍彩阁最漂亮的宝石。   那小孩儿看呆一瞬, 沙哑哭声不自觉停下。   洛知雪指了指他身后的院门, 有气无力:“门在那里,好走不送。”   算他倒霉, 遇见这么个喇叭精。   小孩儿吸了吸鼻涕,犹豫地又看他一眼,似乎有点想和他说话,但洛知雪没工夫理。   他饿得头晕眼花,正思考着手里的野草能不能煮了吃。   就在此时。   院门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年轻女人小跑进来,在看见小孩儿时瞬间腿软,一把将他拽进怀里拧住耳朵,声音犹带哭腔:“小魔星,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小孩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情绪立刻再次爆发,转头就扑进女人怀中,又哇哇哭起来,说什么看见了好奇怪的眼睛。   洛知雪见状,以为这脏兮兮的小孩要被丢掉了,连忙幸灾乐祸地停在原地,啃着指甲看热闹。   谁知那年轻女子一愣,随即立刻将人抱进怀里,声音转而轻柔,不停安抚:“知道了,知道了......”   身后的贴身侍女递来桑葚饮。   她立刻喂给小孩喝,耐心十足地哄:“不哭,娘亲保护你啊,不哭了。”   洛知雪一呆。   他又困惑又嘴馋地盯着那对母子。半晌,在年轻女子也看过来时,下意识低头避开目光。   他们皆是总角之年,年纪相似。   然而一个身穿旧衣,形单影只地孤零零站在一旁。另一个却被母亲抱住叠声地哄,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还有香香的帕子和轻柔的安抚。   宋之年赶到小院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如此画面。   心脏一抽。   他几乎是立刻上前,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挡住洛知雪,神情疏离地看向那对母子。   “这位夫人。”   漆黑冰冷的眼睛吓得小孩瞬间闭嘴。   “七皇子驾临洛府,您该带着令郎去前院请安了。”   年轻女子一愣,认出这是七皇子身边新来的伴读,立刻福了福身。   随即,她看向对方身后的清瘦身影,声音带着歉意。   “洛公子,犬子无状,惊扰了你,我替他给你道歉。”   洛知雪沉默片刻,摇头:“......没事。”   女子笑了笑,又一福身,便带着贴身侍女匆忙离去了。   清溪小院再次陷入寂静。   守在门口的唯一奴仆见状,轻蔑上前。   “你谁啊?这儿是洛府——”   话音未落,奴仆被一脚狠狠踹倒在地。后脑砰地磕在青石板上,鲜血四溢,瞬间生死不知。   洛知雪吓了一跳,连忙回神,下意识往后退。   奈何肚子太饿,少年脚步不稳,一个不小心便往后栽去。   他立刻瞪大眼,抓紧手中野草:“我的饭——”   啪嗒一声。   野草掉落在地。   清淡皂角气骤然涌入鼻尖。少年没有摔倒,而是被人稳稳接住,温热的怀抱瞬间笼罩住全身。   洛知雪怔然抬眸,在对方漆黑的瞳孔中,看见此刻的自己。   看见,那双一绿一褐的眼睛。   他呼吸一顿,连忙低头遮住双眼,手忙脚乱想推开来人,不让对方瞧见自己的异瞳。   ——自幼时到现在,他早已看够那些厌恶恐惧的目光。   然而推到一半,清瘦少年忽然停下所有动作。   熟悉香味倏地钻入鼻尖。   下一秒。   手心被塞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竹杯。   他低头茫然去看,发现是一杯还未开盖的冰饮。那人伸手,打开精致木盖,帮他轻轻插上细细芦杆,又晃了晃里头淡紫色的液体。   宋之年挑眉,很轻地笑:“桑葚饮,你也有。”   “......”   不等洛知雪回答,宋之年很快将他打横抱起,小心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而后拖走昏迷奴仆,又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很大的食盒,咔哒一下,摆在了他面前的石桌上。   食盒打开。   八宝酥鸭、黄豆糕、樱桃雪酪......精致的菜肴糕点无数,宋之年掏到最后,竟还掏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生辰面。   洛知雪捧着桑葚饮,呆呆地闻着源源不断的香气。   肚子叫了两下,他小小的脸上简直写了三个字:好茫然。   ......好生奇怪的人。   好生莫名的事。   院中微风吹过。   宋之年抽出筷子,擦干净递到少年手中,眉眼轻松地看过来,含着漫不经心的笑。   “事已至此,不如先吃饭?”   “.....”   洛知雪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饿了。   否则为什么被他这样一看,就咬住芦杆,下意识一吸,喝到了满口冰冰凉凉的液体。   甜滋滋的。   原来,桑葚饮是这种味道。   怪不得那小孩不哭了。   换作是他,他能当场跳起来。   宋之年见少年眼睛一亮,随即垂眸,抿唇说了句谢谢,便颇有章法地开始吃饭。   他知晓乱吃会肚子疼,就按顺序一个个来。食物虽然摆满石桌,但洛知雪不贪多,只吃到七八分饱就停下了动作。   放下筷子。   少年坐在凳子上,再次垂眸道谢:“多谢。”   “宋之年。”   洛知雪一愣。   而后,他听见他开口:“我叫宋之年,住在你隔壁的隔壁,如今十五岁,在七皇子身边当伴读,身上现银六十两,无车无房。”   “......”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如今已有主意,两年内必能买下汴京内城的三进宅院、马车奴仆、现银铺子......房,车,店,我都不会少。”   “?”   黑衣少年将白花花的银两放在桌前,推了推,竟是要送给他。   洛知雪一顿,终于忍不住抬眸:“你认识我?”   否则为何对他这么好?   可出生自现在,除了家中众人与奴仆,洛知雪从未见过别人。   宋之年笑了下,说出早已编好的词:“三月初,我被接回姬府时曾路过这里,遥遥望见过你。那时候,我单方面认识了你。”   “如今,我想与你互相认识,于是才唐突拜访,若吓到了你,我向你道歉。”   沉默许久。   洛知雪没说话,长睫下的瞳仁润泽。   他仔细观察宋之年的脸,想从中找出一丝半点的口是心非,却见他坦然与自己对望,毫不闪躲。   片刻后,宋之年忽然伸手,轻轻擦掉了洛知雪腮畔不知何时沾上的糕屑。   他声音含笑,挑眉逗他:“你是猫吗,吃东西沾胡须。”   “......”   四月初,春意浓。   院外那颗粗壮的梨花树已经陆续开满点点繁花,馥郁花瓣簌簌落下,被风一吹,轻轻飘至二人桌前,带来丝缕香气。   洛知雪微微出神,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很轻地摇头。   日光下的瞳仁美丽润泽。   他认真地说:“我不是猫。”   “我名,洛知雪。”   少年伸手,一笔一划在石桌上写自己的名字。   他白皙的指尖有些粗糙,显然干过粗活,但很漂亮,没有丝毫崎岖伤疤。   宋之年静静凝望着他,涌动的笑意下似乎藏着无限怜惜。他点头,将那梨花轻轻拂去了,轻声开口:“你好,洛知雪。”   你好啊。   曾经的小知雪。   ……   深夜月光清冷。   “啧啧,今日那皇子真威风,伺候他的人几乎站满了前厅,气派得要命!”   “听闻他身边新来了个伴读,叫宋之年,怎么不见他身影?”   “切,什么伴读,不就是碰巧救了七皇子,因救驾之功才能高攀上皇家么......”   “你们可知,这宋之年是隔壁姬府那位远方表姑娘生下的儿子,因母亲死了,父亲不要他,才千里迢迢过来打秋风呢!”   洛家春日宴因七皇子的突然到来热闹至极。   宴会结束,清溪小院的奴仆们吃酒归来,热闹粗俗地笑闹着,丝毫不在意寂静的主卧房。   洛知雪也不在意他们。   他只是躺在狭小床上,出神地想:原来,宋之年也没有娘亲。   他甚至比自己还可怜,连父亲也不要他了。   房间内没有燃灯。   银白月光透过窗,霜雪般落在地上,清晰照出手中匕首的模样。   少年垂眸,翻来覆去地摸着黑色匕首。   这是宋之年送的。   他在清溪小院呆了许久,陪洛知雪聊天、拔草、煮野菜、呸呸呸野菜……直到晚霞弥漫,星光洒落,才起身告别。   临走前,宋之年将手中匕首递给了他。   “这把匕首送你防身。”   “皇子伴读需进宫,每隔三日我方能过来找你,若你想出洛府去街上玩,等我三天。”   “三天后,我来接你。”   他说这话时眉目嚣张,语气笃定,神色漫不经心中带着肆意,似乎没什么能挡住他。   那双漆黑的眼睛,唯有在看着洛知雪时,才会露出一点亲昵的笑。   ……就好像,他可以纵容他去做任何事。   洛知雪抿唇,扔掉匕首,再次翻身,强迫自己的心不要那么雀跃。   从小到大,他因生有异瞳,被丢在清溪院随意养着。洛家人对他的唯一要求便是——不许出门。   丢人事小。   若是因异瞳给洛家带来不祥,害他们倒霉,那才罪该万死。   然而。   刚一转身,洛知雪就又看见枕头旁那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也是宋之年送他的。   银红色,质地很软,是上好的蜀锦。宋之年送给他时,还莫名啧了声。   “联系不上废物主神,商城也打不开,这是我亲自盯着绣娘做的。”   “若款式不合适,你扔了就行,三天后我再给你买新的。”   什么主神什么商城。   听不懂。   但洛知雪很喜欢这件新衣服。   喜欢到舍不得藏进柜子,放在了自己枕边。   他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衣角,缓缓闭上眼。即便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别期待,唇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弯起弧度,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月光洒落一地。   熟睡的少年身上忽然泛起黑色雾气,雾气不断翻涌,隐约有惨叫声响起。   许久之后,才逐渐平静。   三天后。   卯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洛知雪刚睁开眼,就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眼眸。   “……”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迷迷瞪瞪起身,柔软的发丝凌乱地支棱着,像只睡懵的猫,呆呆愣愣与宋之年对视。   四目相对。   宋之年忍了又忍,才将那股想摸他头的冲动忍了下去。   洛知雪毫无所觉,坐在床上缓了几秒,往后看去。   果不其然。   除了守大门的,清溪院的奴仆们都在房间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发现宋之年。   翻墙而来的某人和他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   少年迷愣愣爬下床,打算照例洗漱,却发现温热的水和巾帕都已准备好了。他动作一顿,不自觉抿了抿唇。   宋之年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衣。   洛知雪刚洗漱完,他便将一个盒子递过来。   “昨日托七皇子请人打的,如何,你喜不喜欢?”   日光洒落。   盒子里的发簪泛出温润光晕,是白玉嵌红珊瑚样式,工匠磨得极为细致,一看就造价颇高。   洛知雪看得眼珠都舍不得动,小心翼翼捧着:“……你哪里来的?”   宋之年挑眉:“自然是赚的。”   “这簪子很配你的新衣服,今日就戴这个去玩,如何?”   ——活了十几年,洛知雪觉得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他连连点头,得了喜欢的礼物,声音也跟着变得乖巧:“好,谢谢你呀。”   宋之年靠着门框,侧头忍笑:“……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你能收下。”   ——还以为要编个理由才能打消他的警惕。   没想到小时候的洛知雪竟也如此……爱美爱俏。   如此可爱。   洛知雪很快换上新衣服,戴上新发簪。房间里没有铜镜,他便偷偷跑去厨房,对着大水缸的水面照看一番,喜滋滋转了个圈。   “怎么样?”   他回头,声音很小地问宋之年,怕吵醒那些奴仆。   宋之年点头:“很漂亮。”   洛知雪笑起来,自我肯定:“我也觉得。”   天色逐渐亮起,奴仆们似乎快要起来了。门口有人守着,宋之年带洛知雪来到梨花树下,一把打横抱起少年。   “!”   宋之年抱着人,飞快敏捷地跃上了梨花树。   五天前,他自这个世界醒来,发现身体真正缩小至十五岁的模样。洛知雪的死亡幻境极为特殊——不能用道具、无法联系主神、所有页面都是灰白……闯关者几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宋之年观察过某个联邦闯关者。   对方已经失去认知,完全将自己当成“凌朝百姓”,也就是说,此刻整个世界,只有他还保持着所有记忆。   但杀过上万次鬼的肌肉记忆还在。   宋之年身手极好,比凌朝任何侍卫的杀气都要重。   晨曦洒落。   梨花树受到冲击,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瓣雨。   洛知雪一怔,忽然自他怀中下来,伸手接住冰凉的粉白花瓣,黑色长发染上馥郁香气。   他闭眼,睫羽微颤,第一次呼吸着清溪小院之外的空气。   橘色的太阳缓缓自东方升起。   再睁开眼时,身边的人却已经消失。   “知雪。”   洛知雪一愣,低头看去。   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墙下。   他朝他伸出手,笑着挑眉。   “知雪,想飞吗。”   ——想从曾经困住他的记忆牢笼中,轻轻挣脱吗?   洛知雪安静凝望着他。   下一秒。   少年带着满身梨花香味,闭眼一跃而下。   春日热风霎时扑面而来。   他如飞鸟般轻盈坠落,稳稳掉进了宋之年怀中。日光正盛,少年睁开眼,双手下意识抓紧他衣襟,环顾四周。   ——他出来了。   有奴仆察觉到动静,转身朝这边走来。   宋之年轻松横抱起洛知雪,脚尖一点,瞬间抱着怀中人跳跃消失在浓密树荫间。   少年被他突如其来的炫技一吓,不自觉发出小声惊呼,脸颊因为兴奋变得有些红扑扑。宋之年低头一看,眼中瞬间浮现笑意。   心中浓烈的情绪顶着他再度卖弄,刻意抱着洛知雪不断跳跃。   身体骤然轻盈,此刻呼啸的风、冰凉的花、温热的阳光……齐齐涌入五感,最终汇集成鼓噪的心跳,生机勃勃地跳跃在胸腔。   这是活着的感觉。   如此激烈而美好。   头顶有人笑问:“喜欢今天的阳光吗?”   洛知雪弯起眼眸,轻声回答:“喜欢。”   在他们身后。   静谧的清溪小院骤然被黑雾笼罩。   房间内,刻着奴仆面容的人偶们立在桌上,无声流下血泪。跳跃的宋之年若有所觉,却抱紧了怀中少年,始终没有回头。   他笑着说:“嗯,喜欢就好。” 第76章   四月初, 汴京城内人流如织。   叫卖声从佛寺一路传到金明池,百姓熙攘喧嚣,好不热闹。   马车停在坊市旁。   头戴白色帏帽的红衣少年自车上下来, 姿态好奇。身后跟着一位黑衣少年,神情漫不经心, 为他挡住拥挤人潮。   隔着半透明白纱。   洛知雪睁大润泽双眼,四处打量繁华街景。   ——他相貌极美, 又是天生异瞳,若是毫不遮掩, 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引起围观,惊动洛家。   宋之年早有准备。   他此时虽处于“莫欺少年穷”阶段,但好在对皇子有救命之恩, 借来马车,在里面放了帏帽和许多应急用品。期间七皇子看了一眼,笑着调侃他是不是带家中幼弟出去春游,才如此操心。   宋之年答, 不是幼弟,是娘子。   没管石化的七皇子,他又买了许多东西,才披着夜露驾车来到清溪院外, 而后翻墙而进,津津有味地开始观察小知雪睡觉。   比起初见, 此时的洛知雪显然青涩许多。   少了令人惊心动魄的秾艳, 却多了几分稚纯澄明, 宛如一朵盛开前的花苞, 会用枝叶依赖地缠住饲养人的手指,可怜可爱。   宋之年抱着洛知雪在树上飞了几圈, 等他玩够了,才将他带进马车,哄着人戴上了帏帽。   日光温热,汴京百姓接踵摩肩,他们似乎出来得正是时候,坊市内在举行一年一度的春季射箭赛。   高大的金吾卫守着场内界限,每射中一次靶心,周围就会有押注成功的豪商一掷千金,撒铜币庆祝,百姓们喜不自胜地跟着捡钱,将气氛推向狂热。   铜钱咕噜噜滚落在洛知雪脚下。   少年侧头,看了眼一旁卖糖葫芦的小贩,伸手去拉宋之年衣角。   漆黑双眼望过来。   洛知雪假模假样地关心:“宋之年,你是不是想吃糖葫芦了?”   宋之年忍笑,二话不说给他买了根新鲜脆甜的糖葫芦。洛知雪满意接过,咔嚓咬了口,含糊夸他。   “你好懂我哦。”   “我的荣幸。”   宋之年笑着回答,牵住他去看射箭赛。洛知雪却脚步一顿,看着台上摆放的那套西域来的红宝石头面,走不动道了。   ——那是射箭大赛的一等奖奖品。   宋之年挑眉:“喜欢?”   洛知雪帏帽下的眼睛闪闪发亮:“喜欢。”   宋之年点头,很快花钱将洛知雪带入赛场最前排,又买了杯新鲜的乌梅山楂饮,放在桌前。   他道:“等我。”   宋之年用七皇子的关系疏通,中途加入了比赛,凑巧站在最后一个。黑衣少年垂眸,清瘦身影不动如山,除了一张脸外,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特别。   周围有人嘘声。   洛知雪耳朵仿佛装了雷达,瞬间转头,举着糖葫芦对准那人,恶狠狠道:“闭嘴!”   “......”   比赛开始。   洛知雪连忙回头,紧张的心情都还没酝酿出来呢。   就见宋之年脚尖一点,拉满弓箭,侧身猛地连发十次,瞬间射向靶台,箭箭正中红心。   全场骤然寂静。   只有一个头戴帏帽的红衣少年,哗啦一下自坐席上蹦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里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声音比糖还脆甜。   “宋之年!厉害!”   宋之年一顿,笑着回头,挑眉看他。   他很快拿到红宝石头面,回到马车。洛知雪一把掀开帏帽,眼眸亮晶晶地让宋之年给他试戴几只。   宋之年低头,动作轻柔地为洛知雪戴上步摇。   红色很衬他。   陷在黑色柔软的发丝里,显得少年皮肤更白,唇色更红。   之后的一整天,洛知雪都喜滋滋地戴着那根珊瑚发簪和红宝石步摇。直到夜色降临,马车缓缓停在清溪小院外。   宋之年抱着洛知雪,一个翻身,再次落在寂静院内。   四周一片昏暗,唯有月光洒落,照亮青石板路。   ——清溪小院似乎从不在夜里开灯。   诡异的咀嚼声隐隐从周围房间内传来,宋之年恍若未闻,将一路买的东西放下,笑着道别。   “三日后,我再来找你。”   少年身穿银红缎裳,笑着站在昏暗中,眸光润泽地点头说好。   宋之年一顿。   几秒后,他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开。   月光洒落。   在那道背影消失的一瞬间。   鲜血骤然自奴仆房间涌出,哗啦浸湿整个小院。   诡谲的惨叫声不断响起,少年脸上猛地浮出无数鲜艳红线,片刻后,又似乎被什么压制,倏然消失。   许久。   洛知雪回神,眼中残留着些许茫然。   他环顾四周,很快伸手,一边摸着头顶的精致步摇,一边脚步轻快地往房间里走。   宝石触感冰凉。   戴在发间,似乎还能回忆起宋之年温热的指尖。他帮他簪好,低声笑着夸他漂亮。   “你戴什么都漂亮,不戴也漂亮。”   少年躺在床上,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   月光清冷,他翻了个身,无意识在枕头上写宋之年的名字,声音很小地呢喃。   “四月,宋之年来了。”   “喜欢四月。”   “喜欢。”   ……   三日后。   宋之年一身黑衣,站在梨花树下,与眸光润泽的少年对视。   日光温热。   洛知雪似乎丝毫不觉自己长高了许多,长睫扑闪,新奇地问:“宋之年,我们这次去哪?”   头顶花瓣缓缓飘落。   按理说,这颗梨树已经开尽了花,不会再有如此纷纷扬扬的花瓣雨落下。   然而此刻恍如时光静止,它的枝头再度开满花朵,馥郁的香气笼罩着他们,清浅浮动。   宋之年伸手,轻轻牵住洛知雪的手,对一切异常视而不见。   他笑道:“去酒楼,我带你去吃饭。”   ——这个世界的时间在崩坏。   洛知雪并不知情,无法控制。   又或者说,此时的洛知雪并不知情。   第一次出门时,他堪堪到宋之年肩膀。   第二次出门时,他已经能垫脚碰到宋之年耳朵。   而同样的,第一次出门时宋之年只是七皇子陪读。   三日后再睁眼,时间已然过去一年,他被封为七皇子开府幕僚,个子也抽条长开,变为十六岁时的模样。   他依旧保留着所有记忆。   宋之年知晓,这是“回溯”在生效,保证着他的绝对理智,令他不被幻境迷惑,能察觉出周围不和谐的一切。   他们再次来到汴京坊市。   人潮依旧拥挤,百姓们接踵摩肩,一路兴奋交谈,互相约着要去金明池看新来的胡人杂耍。   ——在这里,汴京似乎永远都是繁华热闹的。   没有愁苦、没有冷寂,鲜艳和热闹是永恒不变的底色。就好像,在造出这一切幻境的主人眼里,汴京就应该是如此模样。   因为直到死去,曾经的洛知雪也没有真正来过汴京。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小院,羡慕地听着奴仆八卦,他们说春季射箭赛、胡人杂耍、坊市热闹、灯火阑珊……说射箭赛的冠军赢得一套红宝石头面,当晚就送给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二人恩爱无比,令人啧啧艳羡。   洛知雪贪婪地听,以此想象院外的热闹世界。   酒楼小二端来无数佳肴。   房门关闭,宋之年伸手,帮洛知雪摘下帏帽,少年乖巧地坐在酒楼包间,眨眼看着满桌新鲜食物。   宋之年给他夹了块虾。   洛知雪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这个特别好吃。”   宋之年给他夹了块红烧肉。   洛知雪犹豫地尝一小口,猫一样皱起鼻子:“这个,腻。”   如此往复多次。   宋之年点头,拿出炭笔,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洛知雪一愣,探头探脑地去看。发现纸上写满了无数菜色。   宋之年正在给菜色打分。   特别好吃是五颗星,好吃是四颗星,腻是一颗星,不喜欢则直接划去。   洛知雪眨眼:“你在干什么?”   宋之年说:“在记录你的喜欢和不喜欢。”   “……”   洛知雪一顿,看了半晌,忽然问:“除了这些,你猜我还喜欢什么?”   四周寂静。   宋之年抬眸,注视着他剔透美丽的双眸,察觉到隐隐危险的气氛。   几秒后。   他忽然伸手,轻轻弹了下洛知雪的额头。   气氛骤然被弹散,少年一愣,捂着头呆呆看他。宋之年又捏住他脸颊,凑近了,漆黑的眼里含着一丝亲昵笑意。   他喃喃自语:“怎么跟猫一样呢……还想顺手挠我几下。”   洛知雪:“……”   洛知雪抿唇:“我不是猫。”   宋之年嗯了声,却在纸上写:【长毛猫,五颗星。】   划掉。   【长毛猫洛知雪,十颗星。】   洛知雪又抿唇,伸手拽他衣角:“…我不喜欢,你不许打十颗星,划掉。”   宋之年却将那纸一收,挑眉笑着看他,故意疑惑反问:“谁说这是你打的分了?”   “……”   手里被塞了杯冰凉新鲜的果子饮。   青年笑意清浅,晃了晃少年的手,神情有些肆意,又有些讨好。   他说:“这是我的特别喜欢。”   “知雪大人猫有猫量,就让我喜欢一下吧,嗯?”   “……”   少年白皙如玉的耳尖泛起薄红。   洛知雪垂眸,吸了口甜滋滋的果子饮,又转头,假装看窗外天空,一秒动作八百次,就是不看宋之年。   半晌,他才轻飘飘拿起炭笔,在纸上勉强写了五个字。   【本人已允准。】   宋之年忍笑,给他竖起大拇指。   【猫大人真好。】   【多谢猫大人。】   ……   他们一共来了汴京四次。   每一次见面,洛知雪都会长高许多。   洛家的旧事似乎已经远去,少年身陷茫茫人海,左手拿着一碗新鲜的樱桃酥酪,右手被宋之年轻轻牵住,阳光柔和了他的身影,少年的脸藏在帏帽下,笑得无忧无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汴京永恒地定格在春天,洛知雪依旧如常生活,五官却飞速从稚嫩变得昳丽,再从昳丽变为秾艳。   宋之年守着这份张扬与美丽,仿佛目睹一朵花的盛放。他仔细将他望进眼中,不断在心底刻下少年每个珍贵的瞬间,并不理会周围异常的一切。   直到第五次相约。   他们坐在汴京茶馆,说书人正讲着少爷与小姐的私奔故事。说到最后,他啪地拍了下醒木,摇头叹息。   “那小姐原来是鬼怪所变,书生半夜发现她原型,惊叫一声,竟是当场吓晕!”   滴答。   鲜血自说书人脸上、周围看客眼中缓缓流出。   他们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正常动作,互相交谈。洛知雪抬眸,似乎也没看见周围诡异景象,双手托腮,笑意清浅地看向对面青年。   他问: “宋之年,你猜那小姐会是什么鬼怪所变?”   四周喧嚣。   宋之年没回答,抬手,猝不及防往他嘴里塞了颗甜到倒牙的蜜饯。   “……”   少年两腮鼓起,仿佛一只呆滞动物。宋之年忍不住笑起来,声音轻松道:“我猜是猫妖。”   他看着洛知雪,漆黑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嗯……还是一只很馋的漂亮长毛猫。” 第77章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弥漫。   洛知雪下意识嚼了嚼, 又嚼了嚼,最后吃完一整颗蜜饯,漂亮的脸都被甜得有些皱巴巴了。   宋之年及时递来一杯清茶。   他连忙就着对方的手咕嘟咕嘟喝完, 喝完后一抹嘴,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   世界屏障外。   言长生默默举起一只火红狐尾, 在心中补充:忘了我哦。   毛茸茸狐尾在空中悠悠晃荡。   俊美惑人的半妖低头,如玉指尖轻轻拨动手中红线, 闭眼查看原著剧情。   ——《我在无限世界当万人迷》是一本烂尾书。   大结局完结半年,作者忽然更新后记:主角攻受HE十年后, 原本沦为人形兵器的反派陷入疯狂,冲进千百个无限世界,不分鬼魂和人类无差别屠杀。   主神无法阻止, 主角攻受一残一重伤,眼看世界就要崩坏。   直到杀到无限深处的反派,打开了一副柳木棺材。   棺材里,是一具早已腐烂成白骨的尸骸。   陈旧破烂的暗色嫁衣套在白骨上, 尸骸旁摆着无数斑驳的小纸人,棺材打开,风轻轻一吹,就将那些纸人吹成了灰烬。   尸骸没有任何反应。   失去理智的反派站在棺材前, 停留数秒。   或许是觉得这里风水不错,又或许是身体终于无法支撑。   他早已麻木的漆黑双眼忽生一缕微光, 而后躺进尸骸旁, 伸手将那件破烂嫁衣连同白骨一同抱在怀里, 亲手关上了棺材盖。   尘土簌簌掉落。   宋之年抱着洛知雪的尸骸, 就此闭眼死去。   这就是原著他们的结局。   未曾相识,但因缘巧合下, 他们的尸骨互相拥抱了彼此。   而这一世,他们遇见了彼此。   但和言长生前三任宿主不同,洛知雪本体是魂魄,其中黑雾弥漫,皆为生前因果,这意味着他无法放下执念,终究还是会陷入沉睡。   即便是言长生,也只能在这份生前因果了结后,再助他功过相抵,重塑魂魄。   这份因果,他不能出声干涉。   而能干涉的人此刻正坐在茶馆,含笑眉眼看向洛知雪。   宋之年问:“知雪不喜欢这个故事?”   周围百姓喝茶谈笑,小二飞快穿梭,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起新故事。   方才血泪横流的场景仿佛只是眼花错觉。   洛知雪顿了顿,点头。   “我不喜欢。”   故事的结局,书生醒来后依旧对小姐痴心不改,但小姐身负人命,在某个夜晚失控杀了书生,清醒后,她抱着书生尸骸崩溃自绝于山谷。   洛知雪说:“若是我,干脆杀光人类,这样就不会爱上他们了。”   帷帽下的双瞳闪过黑雾。   宋之年挑了挑眉,笑道:“可你既不是小姐,也不是书生。”   “你只是一只馋嘴的长毛猫,猫呢,是不用思考这么多的。”   “……”少年隔着白纱瞪他:“宋之年,我在跟你认真讲话。”   宋之年握住他白皙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我也在认真回答你。”   不等洛知雪开口。   青年抓住他的右手,温热掌心覆盖着他手背,紧紧地按在了自己心口。   隔着衣物。   有颗心脏在洛知雪掌心砰砰跳动。   少年一顿。   “听见了吗。”   宋之年漆黑的眼看着他,神情平静,一字一句道:“这一颗心,只为你跳动。”   阳光落在茶馆,热闹的汴京成为了背景音。   换做从前,宋之年绝不会想到,自己这样的人也会在某天大肆谈爱。   但此刻,他如同这世间万千个面对心上人的普通男子般,紧紧攥着掌心的手,仿佛攥着一团暖融融的、不会熄灭的火,太紧怕他觉痛,太轻怕他消散。   最后,宋之年笑了笑,只吐出寥寥几句话。   “爱,就是这样的。”   “若你是书生,我绝不会令你受丝毫伤害。若你是小姐,我便奉上心脏,随你取用。”   爱这种东西,谈何道理?   他只要他高兴就好。   “……”   沉默半晌。   洛知雪轻轻撩开帷帽。   微风阵阵,阳光滑过他绿褐色的异瞳,在瓷白的脸上晃动,他静静凝望着宋之年,并不说话。   但微垂的眸,紧抿的唇,无一不诉说着心绪波澜。   ——在汴京此刻的阳光里,他似乎终于得到了迟来多年的偏爱。   除了在床上,宋之年见不得洛知雪露出这种表情。   他只好又松开手,起身坐在少年旁边,轻轻挨住了他。如同安抚一株可怜可爱的植物,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少年今日穿的是浅白色缎衣,靠得近了,能感受到温热的皮肤。空气中有股清浅的梨花香,静心再闻,却又仿佛是他发间的香气。   温暖如春。   宋之年牵住那双手,指尖轻缓地摩挲,将那块皮肤都摸得热起来,才看向少年明亮的双眸。   他笑着说:“你什么都不用想。”   “所有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他会帮他清除不喜欢的,讨厌的一切。   然后再完完整整地将洛知雪拼凑起来,抱进怀中,令他真正得到解脱。   -   月光清冷洒落。   宋之年垂眸,将长刀擦拭锋锐。   倘若要问他此次回溯的目的,那必定是解开洛知雪执念,令他不必陷入永久沉睡。   而解开执念的唯一方法,就是清除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这是为什么醒来至今,宋之年都不曾有所动作的原因。   通常来说,BOSS展开幻境的同时,也重新经历着生前所遭受的一切,气息会极度不稳。而洛知雪失去了记忆,尚且能够维持住正常模样。他的怨气是无意识的,随着洛知雪的心念而动,偶尔才会泄露出一丝黑雾。   这也是为何上一秒那些人流出血泪,下一秒周围就恢复了正常。为何时间流速忽快忽慢,梨花树永远都在花期。   宋之年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有问题。   但旱灾在大凌七年发生,洛知雪也死在大凌七年。   如今时候尚早,他一门心思扑在如何令从前的小知雪高兴,如何好好爱他,差点忘了,有些人可以提早除掉。   夜色深沉。   宋之年换上黑色夜行衣,无声来到姬府东厢房。   里头传来阵阵呼噜声。   木塌上熟睡的男人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睡眼,短暂地醒了会儿。   下一秒。   他瞳孔一缩,身体条件反射竖起寒毛,猛地翻身一滚,瞬间躲开雪白利刃。   “有刺——”   逃向门口的身影一僵。   随即,雪白刀锋呲地抽出,带出一片腥稠鲜血。   年轻男人倒在血泊中,死死盯着月光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强撑着往后爬。   “宋之年,你疯了......”   宋之年面不改色,利落地又捅了姬儒一刀。   他一言不发的姿态引起姬儒极大恐惧,男人捂着伤口,竟忽然跪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朝他求饶起来。   说的不外乎都是那几句词。   宋之年皱了皱眉。   在这个世界,他的身份是姬府某个远方表姑娘的儿子,被接回姬府后,却一跃成为七皇子伴读,自然惹来了姬家子弟的看不惯。   他们试图霸凌讽刺这个外姓人,奈何宋之年武力值太高,洛知雪又将时间流速调整太快,宋之年到现在都没认清姬府的人。   除了姬儒。   ——与背景不同的是,这个幻境里的姬儒似乎能力一般,也并未去西北前线,始终呆在家中赋闲。   然而即便是幻境,宋之年也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黑夜寂静无声。   他用黑色布条牢牢堵住男人的嘴,放下长刀,自怀中掏出了一把锋利匕首,面无表情地在手心转了转。   男人惊恐抬眸。   噗嗤。   鲜血骤然沾湿了地板。   ......   第二日一早。   姬家长子被活剐双目、尸体挂在城门整整一夜的消息,迅速席卷了整个汴京。   清溪小院的奴仆们也议论纷纷。   “听说那姬儒被挂了一夜,仵作检查他尸体时,发现了整整三百道刀口。看那血的新鲜程度,直到最后一刀落下,他竟还是活着的!”   “切,你这算什么烂大街的消息,我听我在宫中的亲戚说,衙门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姬儒的眼珠,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仵作剖开尸体,发现眼珠竟在姬儒的肚子里!”   “嘶——那岂不是,他、他吃了自己的眼睛??究竟是何人凶残至此,难道凶手与姬儒有惊天之仇?”   “这就是姬家人的事了,你瞧,这会儿又来了一对吹唢呐的,想必是要准备办葬礼了。”   洛知雪坐在床上,眨眼听了一耳朵八卦。   他如今已然不太在乎这些琐碎之事了。   自从宋之年出现后,洛知雪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带他翻墙去玩,抱着他穿梭在树荫之间。马车踏过汴京坊市,傍晚昏暗,他们在热闹的金明池旁并肩,看完了一整场皮影戏。   灯火阑珊。   只要他回头,宋之年就一直在他身后。   曾经饿肚子的孤零零日子成为了过去。   现在,他是一只什么都不用想的长毛猫。   镜子里,眉眼秾艳的少年有些出神,红唇微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随即,他忽然顿住。   ——宋之年也是姬府的人。   那个叫什么姬儒的死了,他会伤心吗?   洛知雪有些担忧地皱了下眉。   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奴仆说,三日后姬家举办葬礼,除了洛知雪,洛家人都要去灵堂吊唁。   洛知雪一顿,眼睛亮了亮。   ……   三日后。   少年将头上亮晶晶的红宝石发簪取下来,换成朴素的银簪,衣服也改成了月白色长衫。   他悄悄看了眼外头,片刻,无声爬出了小院。   日光温和。   洛知雪低头遮住眼睛,盯着脚下的路一直走。直到远远看见姬府的大门,终于松了口气。   姬府已经匆忙将府邸蒙上素白。一大家子人乱了半日,晕的晕、哭的哭,直到今日才勉强有个待客的样子。   房间内。   宋之年垂眸,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中的无脸木偶,将它放进了柜子里。   他一身素衣,面无表情穿过回廊与人群,想去隔壁看看洛知雪在干什么。谁知刚出府邸没两步,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随后,一只手抓住他,将他拉进了附近巷子里。   宋之年转身,看见一双熟悉的异瞳。   ——洛知雪竟自己跑出来找他了。   宋之年挑了下眉。   少年却看着他,眸光流转的眼里满是担忧。他瞧见他身上的素衣,抿了抿唇,伸手,有些生疏地拍了拍宋之年的肩。   洛知雪轻声说:“宋之年,节哀顺变。”   宋之年一顿,没反应过来。   好几秒后,他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洛知雪居然觉得,他会伤心?   凶手宋之年倏然沉默。   洛知雪见状,眉头更深。他睫羽微动,半晌,竟忽然踮起脚,轻轻吻了下宋之年侧脸。   少年的唇温热。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   他耳朵绯红,却还是认真地看着宋之年,轻声安慰:“宋之年,别难过了。”   “你还有我呢。”   “……”   洛知雪平时最爱漂亮,此刻发间却只插了支旧银簪子,浑身素净。   他不喜欢被别人看见异瞳,却因为他,帷帽也没戴,匆匆忙忙地就翻墙过来。   他担心他,所以连肩上蹭了灰也没发现。   他还亲了他。   脸上触感似乎还在,宋之年静静凝望着洛知雪,目光有种奇异的温柔。   他拍掉那些灰,随即轻轻抱住洛知雪,缓慢摸着他头顶,仿佛在抚摸一只勇敢的猫咪。   “我不难过。”   洛知雪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   怀中的少年哦了声,仿佛骤然松了口气,依旧很乖顺地让他抱着。   小巷挡住了日光。不远处,隐隐有送葬的唢呐声传来。   洛知雪戳了戳宋之年,刚要提醒他,就算不难过,也应该回姬府参加葬礼了。   下一秒。   青年抬眸,平静地说:“知雪,嫁给我。” 第78章   这次轮到洛知雪愣住。   愣住三秒, 才反应过来宋之年的意思。   他呆了呆,张着嘴,好半天才小声道:“可是...可是你表哥刚死呀......”   甚至, 送葬的唢呐队伍现在就在巷外吹着呢。   白事还未过。   他竟又想办红事了?   宋之年立刻否认:“我是孤儿,没有兄弟。”   “......”   “我想和你成亲, 不是冲动。”   宋之年垂眸,握住洛知雪温热的手:“我答应过你, 两年内会买好车马宅院。”   虽然后来幻境的时间变得忽快忽慢。   但宋之年还是赚到不少钱。   他向心上人细数自己的家底:“汴京宅院我买了,有两处, 都是三进,在城南和城西。”   “你爱吃西边坊市的酒楼、爱看金明池附近的皮影戏,这两处宅院都在附近, 闹中取静,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马车我各配了三匹,当然,若你兴致来了忽然想坐牛车骡子, 或者驴车,甚至鸵鸟,我也能让管家采购几只进来。”   “上次见面后,我买下城北的地皮, 按照你的喜欢和不喜欢,建了一座酒楼和一座珠宝阁, 你若哪日不想逛街了, 逛逛自家铺子也行。”   阳光静静照亮巷尾一角。   洛知雪仰头看着宋之年, 半晌, 竟是已然听得怔住了。   空气寂静,他生出几分白日做梦的晕眩感, 抬手想捏自己的脸,又怕痛,便轻轻捏了下宋之年的掌心,傻乎乎问他:“疼么?”   宋之年立刻笑起来。   半晌,他低头,很轻地贴了下洛知雪的额头,低声说:“是不是感觉在做梦?”   洛知雪立时点头,细密的睫羽乱颤。   宋之年便又笑:“我也觉得像在做梦。”   他漆黑的双眼望着洛知雪,带着近乎虔诚的珍惜与庆幸,喃喃自语:“....能见到曾经的小知雪,真像做梦。”   ——沿时光轨迹,他回到此时,站在洛知雪曾踯躅独行的这条路上,遇见最初的那个洛知雪。   那个未曾受伤的洛知雪。   是他幸运。   曾经,宋之年以为自己回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光那些伤害过洛知雪的人。   但当他自黑暗中醒来,第一件事却是救下七皇子,以救命之恩托他去往洛府前厅,自己则赶去清溪小院。   甚至在中途,他还着急忙慌地又折去酒楼,按照记忆中洛知雪曾说过喜欢的东西,一家一家买好,提着食盒去见曾经的他。   仇恨与鲜血,要放在爱意与珍惜后面。   最要紧的,始终只有洛知雪。   所以尽管这只是个死亡幻境,一切钱财都毫无意义。   但宋之年依旧很认真地挑选地段,询问洛知雪喜好,准备好了一切。   巷尾传来梨花香。   这里是京官居住的地界,几乎家家都种着梨树。洛知雪站在墙角和宋之年胸膛之间,被馥郁的香气笼罩。   那双绿褐色的瞳孔仿佛宝石,又轻又暖地看着宋之年。   片刻,他忽然晃了晃自己被宋之年握住的手,睫羽扑闪,声音带着轻快笑意。   “宋之年,原来你早就想同我成亲了。”   宋之年嗯了声,承认得理所当然:“我爱你,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洛知雪笑意更盛,歪着头,又道:“我如今十六,已到了定亲年纪,可洛家他们......”   宋之年立刻说:“我来解决。”   正好,连同姬家一起收拾。   洛知雪冥思苦想好一会儿,发现没什么问题了,这才眨眨眼,微微点头:“……哦。”   宋之年挑眉:“哦是什么意思?”   洛知雪看着他,很大大方方道:“哦,就是同意的意思。”   同意他和他长长久久,一直在一起。   宋之年眼中刚浮现笑意。   就又听洛知雪认真问他:“宋之年,我可不可以去你说的珍宝阁看一看啊?”   “你放心,我就看一看。”   “正式定亲之前,我绝不会碰坏东西的。”   话音落下。   他猝不及防小声惊呼,被宋之年一把打横抱进怀里,倏然跃上梨花树。   冰凉馥郁的花瓣霎时落了满身。   日光透过树隙洒落,将洛知雪的轮廓勾勒得光灿,仰头看人时,几乎快化成暖融融的一团。   宋之年抱着他,勾唇贴了贴少年睫羽,漫不经心地纠正:“你的东西,全砸了听响也没关系。”   微风吹来花瓣,轻飘飘地围绕着他们打圈儿。   二人身影逐渐远去,唯有一点亲昵的笑融化在风中,隐隐传来。   “不能砸,这都是我们的辛苦钱,不许败家。”   “嗯,我赚更多给你。”   “宋之年,你真好。”   “那你现在叫我一声相公。”   “……”   “叫哥哥也行。”   “……哥哥。”   -   既然要准备定亲成亲事宜,自然就需先解决姬家与洛家。   为了避免时间流速再次加快,宋之年原想直接潜入两家府邸,将那些人弄残亦或昏迷。   ——不能死,否则还要守三年孝。   然而不知是不是洛知雪情绪稳定下来,这些天幻境的时间流速竟恢复了正常。清溪小院外,梨花树终于掉完了它的所有花瓣。   暮春已至。   宋之年思索许久,决定按照正常流程来。   上一次,洛知雪的嫁衣是由鲜血染红。   这一次,宋之年宁愿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好让他更开心些。   ——与相爱之人共守一生,本就是件再美好不过的事。   大凌朝娶男妻的例子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宋之年如今是七皇子最为看重的下属,他托皇子做中间人,洛家自然诚惶诚恐,不敢违背。   姬家倒气得要命,但宋之年杀了姬儒后就已搬离姬府,住进了自家宅院。他是外姓,姬家人拿不了孝道压他。   三书六礼。   三媒六聘。   该有的,洛知雪也不会少。   偌大书房内。   洛知雪侧头坐在桌前,伸手摸了摸质地上好的红色纸张,睫羽微动。   “这就是聘书?”   “嗯,给你的聘书。”   宋之年磨完墨,笑着将他轻轻按在一旁椅子上,自己也坐下来,拿起狼毫毛笔 。   墨水落在空白的纸上。   宋之年垂眸,嚣张的眉眼此刻难得宁静,一字一句地认真写。   【联邦A区耀星孤儿院,宋之年,见年二十四。与大凌朝洛家之子洛知雪,见年十八,欲缔结姻缘。   今令天地做媒,山河保亲,备纳聘采礼若干,自聘定后,择吉日成亲。】   【唯愿你我笙磬同音,琴瑟和鸣。】   【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宋之年写的是他的真实信息。   阳光自窗外洒落。   肩头忽然传来温热触感。   宋之年侧头,就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好奇站在他身后,正探出一颗脑袋来看。   见他写完,他才伸手,有点疑惑地指着那个“A”字:“这是什么?”   他不认识字母。   在无限,向厉鬼提及联邦是大忌讳。   它们本就勉强维持着人的模样,一旦想起面前的人是外来者,进而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就会失去理智,大开杀戒。   宋之年却握住洛知雪手,捏了捏他温热白皙的指尖,轻轻摩挲:“这是我的来处。”   洛知雪眨眼,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宋之年笑了:“哦什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谁知少年看他一眼,长睫下的瞳仁润泽,一副“我当然知道”的模样,道:“不管什么意思,总归你不是凌朝人。”   话音落下。   宋之年挑眉,下意识捏紧他指尖,随时准备好他再次失控。   少年却自顾自抽开手,小心翼翼拿起那张红色聘书,将它放在阳光下晾了起来。他则托腮蹲下身,喜滋滋地看着那行“生生世世,白首不离”,眉眼安宁。   ——竟是没有半点异样。   宋之年顿了顿,跟着蹲下来,紧紧挨住他。   温热的日光笼罩,洛知雪仿佛累了,将头啪唧靠在宋之年肩上,声音又困又得意。   他说:“没想到吧?我早就猜到你不是凌朝人了。”   宋之年侧头:“怎么猜到的?”   少年笑了几声,伸手戳他肩膀,一边戳,一边学他狡黠挑眉:“宋之年,凌朝人可不会对我这么好。”   生有异瞳,在大凌实在太过罕见。无论长相多美,众人提起“那位洛家之子”时,压抑的声音中都充满了猎奇的兴奋与厌恶。   就连清溪小院的奴仆们也不太敢动手欺凌他。   洛知雪听见过他们的窃窃私语,那些人说:“怕挨到他就沾染上不详……啧,真晦气。”   他很晦气,所以他们对他避之不及。   洛知雪静静靠着宋之年的肩。   阳光将他晒得困倦,少年闭上眼,声音却没了从前的难过,很高高在上般哼了声:“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我的眼睛是宝石,可漂亮了。”   这是宋之年经常对他说的话。   每次去汴京游玩,宋之年给他戴上帷帽时,会先在马车上夸几遍他的眼睛好看。   走进流光溢彩的珠宝阁,宋之年会忽然当着伙计的面摇头,说这些宝石再漂亮,也比不上你的眼睛。   他天天夸、日日夸,夸得洛知雪一开始立刻否认,再后来沉默害羞,到如今挺胸抬头,很是理所当然地点头:没错没错,我的眼睛就是很漂亮啊。   宋之年说的。   不服就去找他,我让我相公打死你,看你还服不服。   宋之年垂眸,很轻地笑了下,想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少年却灵活地一扭,瞬间离他老远,得意地摇头:“不行不行,还没成亲呢,不给牵。”   这么矜持?   宋之年忍不住笑,挑眉揽住他细韧的腰,一把将少年拖进了怀里。洛知雪哎哟一声,四肢凌乱地挥舞,还拿头撞宋之年的胸口:“宋之年你犯规!”   书房的笑声隐隐响起。   他们如同血嫁衣副本那时一样,自顾自靠近拥抱。在虚构的幻境里紧紧相贴,不去管任何诡谲与血腥。   有情人就在身边,   此刻,相爱便好。   ……   三个月后。   大凌六年。   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流程,就在宋之年要向洛家正式请期,定下婚期时。   西北战乱忽然爆发。   大凌皇帝终于自醉生梦死中惊醒,慌忙一看,却发现朝中无人能领兵。无奈之下,他选中世代从武的姬家,封家主为主将,再点数个年轻子弟跟随大军,一路直往西北,征战前线。   队伍名单中。   宋之年赫然就在其中。   寂静书房。   青年骤然侧头,望向柜子里那个不断震动的无脸人偶,眯了眯眼。   身旁的洛知雪跟着看去,疑惑皱眉:“什么东西在动?” 第79章   没等宋之年回答。   人偶已经停下动作, 再次变得安静。   洛知雪也不在意,转回头,目光担忧地看着宋之年:“西北战乱, 可你从未上过战场,现在竟被强行征去......”   姬家上任家主战死沙场, 这任家主是姬儒父亲,没什么打仗领兵的本事, 将振兴家族的希望都寄托于独子姬儒身上。   谁知姬儒意外身死,西北又在此时爆发战乱, 他硬着头皮领完命,当晚回到姬家就病倒了。   然而皇命难违。   即便是死,他也得死在战场。   三日之后, 便是他们出发之时。   洛知雪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来找宋之年,这几天甚至都睡在了他这里,围着他担心得团团转。   ——答应定亲后, 洛知雪已经完全不在乎洛家人。这三个月来,他频频住在宋之年给他买的各个宅院内,早已搬离了狭小破落的清溪院。   宋之年见他这副模样,只觉颇为可爱,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发顶,仿佛在摸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笑着安抚他, 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放心, 只是场战乱而已, 我会回来的。”   宋之年杀过的鬼不计其数, 每一次进无限,不踩着尸山血海绝不出来, 还不至于怕一次战乱。   洛知雪却皱眉,罕见地拍开他的手,长睫下的瞳仁有些严肃:“宋之年,刀剑无眼,你的态度太随意了,不许这样。”   他们此刻在城南的新宅园里,窗外是宋之年特地挖空灌溉的偌大湖泊。七月末,满湖的荷花盛开,碧绿水波荡漾着粉红,潋滟晴好。   洛知雪站在窗前,身后是连天的荷叶,脸上是真切的担忧。   他闭眼念念叨叨:“苍天在上,我相公不是故意如此的,各位神佛勿怪,勿怪啊......”   “......”   宋之年忍不住笑,心却软下来。片刻,轻轻握住少年温热的手,低声道:“是我错了。”   夏日阳光明媚。   他牵着有些焦虑的洛知雪走出书房,穿过回廊,来到另一间房外,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华光骤然袭来。   洛知雪被珠光宝气亮得眯起眼,好几秒后,视线才再次落在房间里。   绿褐色的瞳孔映出绯红。   偌大房间窗户半开,紫檀木桌堆满金线红绸、珠宝头面,巨大的架子上铺挂着一件还未缝制完成的嫁衣,红底缎绣金纹,阳光透过镜子反射,流转落在流光溢彩的布料上,晕出浅浅柔光。   洛知雪一怔。   ——这三个月来,他与宋之年都很忙。   宋之年是忙着筹备婚事相关,他则是忙着被绣娘量称身形,缝制嫁衣。按照习俗,嫁衣应该放于洛家,但宋之年直接将绣娘安置在了府内,以至于这些天来,洛知雪还未真正仔细看过自己要穿戴的东西。   此刻离得近了,才发觉衣裳实在华贵。   三个月来,汴京人家议论纷纷,都说那位七皇子的下属宋大人疯了,命人抬着两箱金子当众砸钱,硬生生将汴京的所有绣娘都砸去了宋府,专心致志只为一人赶制嫁衣。   洛知雪还以为只是流言过分。   不曾想,却比流言更夸张。   他站在架子前,仰头凝望着那些精致繁复的纹路,不自觉伸手去摸,指尖顿时一阵冰凉。   身后。   宋之年的声音响起,清浅带笑:“喜欢吗?”   洛知雪回头,半晌,长睫微动:“......特别喜欢。”   青年便点头,立刻掏出张纸,低头在嫁衣上面打了五颗星。   洛知雪:“......”   宋之年继续问:“礼冠呢?喜欢东珠翡翠,还是玛瑙珊瑚,亦或宝石鎏金?”   “......”   宋之年笑起来,收起了故意逗他的炭笔和纸。   他很快上前,牵住洛知雪的手,与他一同仰头看着华美嫁衣,轻声开口:“这些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后院库房里,还放着一百八十台聘礼。”   “纳吉那日我送你的两只大雁,如今被养在城北小院,听奴仆说极为活泼,生机盎然。”   “我绝不会令自己失误出错,受伤分毫。”   洛知雪睫羽一动,见他不知何时已经侧头,平静地看着自己。   宋之年说:“知雪,我还要回来与你成亲的。”   他还有许多事没做。   他要将那一百八十台聘礼在成婚当日,沿汴京城绕圈三遍,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洛知雪此刻的风光无限,要让他恢复记忆后,不再听凄切悲惨的出嫁歌,永远被珠光宝气所环绕。   他要他永远开心、被爱。   镜子映出少年紧抿的唇。   洛知雪没说话,忽而踮脚,轻轻在青年脸上落下一吻,旋即伸手,无限留恋地抱住宋之年。   他放任自己松懈所有力气,被这个温热怀抱所笼罩。   阳光融进那双剔透异瞳。   少年闭上眼,遮住散去的黑雾,心底激烈的情绪令那张白玉般的脸上猛地浮出根根红线,若隐若现。他不得不将头藏进青年怀中,睫羽乱颤,神色时而茫然、时而冰冷、时而怨毒。   许久之后。   洛知雪倏然睁眼,眼底生出记忆恢复的大片清明。   满室珠宝静静安放。   半晌。   少年凝望镜子里自己的脸庞,轻声道:“好。”   “宋之年,我等你来娶我。”   -   三日后,姬家众人出发。   远远的,那抹清瘦身影消失成无法看见的黑点后。   宋之年才回过头,上马扬鞭,跟随队伍一路前行。   汴京距西北千里,一路赶去也需至少半月。   行至傍晚,众人驻扎在城外过夜,宋之年注视月亮,心中正思索着此次战乱需多久解决。   身后行囊忽然一震。   他眯起眼,面无表情看向里头那只无脸人偶。   ——这是杀掉姬儒的第二天后,出现在他房间的人偶。   此处是洛知雪的死亡幻境,稍一思索,宋之年就明白了人偶的出处。他留着它,是想看看若姬儒已死,姬家是否还会再出现一个将军。   也是想看看,若远离汴京,远离洛知雪后,人偶会不会还有反应。   没想到,刚离开汴京,人偶就迫不及待动了。   宋之年神色淡淡,没有理会,反手就将人偶扔进了行囊最深处,走进帐篷闭眼休息。   宋之年本以为,这次行程再如何也需不少时日。   然而第二天一早。   他再次睁开眼,却猛地听见一阵欢呼。   清晨的阳光洒在路边小草间。   宋之年走出帐篷,发现周围绿荫茂密的树丛竟已开满鲜花。暮春消失,脚下土地被盛夏的暑气蒸腾干裂,坐满了众位将士。   而这些昨天还稚嫩青涩的士兵,此刻却都疲惫消廋地围在篝火前,神色兴奋。   “终于回来了!咱们平定了战乱,不知会赏赐哪些官位?”   “这一年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家主也战死了......好在宋主将神机妙算,带我们打赢了胜仗。”   “听闻前线捷报频频传回朝中,陛下早已拟好圣旨,只待宋主将一回汴京,就封他为骠骑大将军呢!”   宋之年一顿,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软甲,发现是主将的样式。   ——仅仅一夜,他竟成了主将,而且正凯旋而归。   “......”   洛知雪又调快了时间流速。   宋之年瞳色骤深。   不远处的众将士看见他出现,纷纷露出恭敬神色,拘谨地打了声招呼。   青年意味不明地抬眸:“你们说的骠骑大将军,是什么。”   士兵面面相觑,有人摸了摸头,笑道:“我们也是听旁人说的。”   “此次西北战乱平定,陛下龙颜大悦,频频赞赏将军。”   “现下已经七月,听说陛下会在几日后正式封您为凌朝唯一的大将军,以慰功劳!”   话音落下。   宋之年脑中骤然闪过一句话——   【大凌七年,天大旱!民间怨言沸腾,恰逢将军姬儒自西北而归......】   他神情难辨地回到帐篷,思索片刻,漆黑双眸忽然闪过一丝冰冷。   青年猛地出手,一把抓住行囊中剧烈颤动的那个无脸人偶——   “放开我!”   丝缕黑雾自人偶冒出。   姬儒的脸自黑雾中浮现,凶狠中带着一丝虚弱。他狰狞盯着宋之年,声音是奇异的嘶哑。   “闯关者,你还看不出来吗?你是姬家人,你代替了我的身份,已经成了新的大将军!”   “今天你就会被召进皇宫,皇帝会让你剐去洛知雪的眼睛,闯关者,记得和我一样,亲手杀了洛知雪——”   “这个幻境是死境,他根本不可能饶恕我们,他不会饶恕任何人,你再不杀了他,我们都要一起死!”   大概是以为宋之年是人类,感情丰富。   姬儒的残魂于瞬间变幻出各种神态:愤怒、恐吓、惊慌、悲切、痛哭......   它不停魔怔般重复:“今日、今日就到他死去的时候了......”   “再不杀了洛知雪,你只会给他陪葬——”   血色长刀骤然出现。   青年毫不留情一斩。   呲!   鬼魂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凶狠。   几秒后,倏然被风吹散,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   世界频道猛地开始飞速冒出消息。   商城页面从灰白转为彩色,耳边忽然响起主神冰冷虚弱的机械音。   【检测到BOSS彻底关闭《将军娶妻》幻境之门,联邦人已恢复所有记忆,“回溯”正式失效。】   【今日之后,联邦众人将再次沉入幻境,反复失去记忆,直到灵魂彻底消散。】   【01号,是否需要我最后的帮助?】   宋之年没有回答。   他飞快来到帐篷外围,在众人惊诧目光下,骤然翻身上马,往汴京的方向飞驰而去。   狂风如刀,不停刮在青年脸上,他眸光冰冷,漆黑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将军娶妻。   原来,早在幻境的最开始,洛知雪就已将宋之年当成了那个要娶他的将军。   原来不管是失去记忆,还是恢复记忆。   从始至终,他等的人一直是他。   而幸好从一开始,宋之年选择的第一件事,也同样是去见洛知雪。   他没有过早杀人,所以洛知雪一直没有失控,幻境才能维持到现在,维持到洛知雪……死去的这一天。   汴京城墙出现在视野。   一道绯红色的清瘦身影似乎早有预料,安静站在城门前。   嫁衣在寂冷的背景中更加鲜亮,华丽的东珠翡翠礼冠下,那张美丽的脸正望向大道尽头,眸光潋滟。   下一秒。   他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马蹄声响起。   宋之年没有停下,自马匹上弯腰,朝洛知雪伸手——   少年抬眸,倏然被轻巧揽住腰侧,一把横抱进来人温热的怀中。   嫁衣裙摆恍若盛开的花瓣,哗啦铺在二人腿间,马匹疾速飞驰间,那人低头,在洛知雪额间印下虔诚一吻。   漂亮的异瞳顿时闪过笑意。   他听见宋之年说:“我回来了。”   “知雪,我们今天就成亲。”   ……   汴京城内,百姓已初见愁色。   “哎,今日我邻居家又有渝州的亲戚来投奔他们了,那瘦的哟,吓死人了。”   “听闻西南官员怕担罪责,至今都未上报灾情,难道他们不怕皇上怪罪么?”   “皇上可没空理会他们……你可知道,那位打赢胜仗的宋将军马上就要回朝了。”   “宋将军?那个拿金子请全汴京绣娘为一人绣嫁衣的宋将军?”   “没错没错,他如此张扬,想必是爱惨了对方,啧啧啧......”   西南灾情未彻底爆发,此时的汴京百姓还有闲情热烈八卦他人。   而不到半日,令他们更加兴奋的消息传来——宋之年已经回到汴京,并命奴仆开道,正式迎娶洛家那位生有异瞳的洛公子!   ——奇怪,他为何不先去皇宫复命?皇帝难道不会怪罪于他吗?   百姓脑中只闪过一秒这个念头。   下一瞬,众人瞬间沸腾。   只见洛家门外,数个高大奴仆身穿喜庆绸裳,一路敲锣打鼓走来。打头的青年坐于马背之上,身形高挑挺拔,眉眼年轻嚣张。虽穿着一身绯红色的新郎官衣裳,浑身却萦绕着淡淡煞气,令人不敢轻易玩笑。   而在他身后,轿夫抬着华美精致的喜轿,许多个脸涂腮红的大头童子们围绕在侧,手提木篮,竟纷纷扬扬地在撒金元宝!   天老爷,那可是实打实的金子!   一边撒。   还一边喊:“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汴京百姓们顿时疯了般往前挤,暑热也无法阻挡他们的热情。你推我、我啐你,众人汗流浃背,却都纷纷弯腰捡钱,狂热地跟着大喊:   “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洛公子与宋将军万年好合!”   “好人一生平安!”   更别提在喜轿后,竟还有数人抬着一担又一担聘礼。紫檀木盖微微打开:奇珍异宝、银元金块、花瓶头面……有细心人一数,发现正好是一百二十八抬,众人看得目不暇接,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舍不得眨,生怕错过一丝奇景。   “乖乖,皇室成亲也不过如此了吧!”   “俗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洛公子必定是个大美人!”   “不错不错——哎,那是我的金子,你再抢一个试试!”   ……   大红盖头轻轻晃动。   喜轿内。   不着红妆的洛知雪微微侧耳,听了好一会儿,才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宋之年回来得仓促。   但他之前准备得并不仓促,城内的几处宅院内都堆放着成亲所需的东西。上午他刚回来,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便将洛知雪放进了卧房等待,而后紧急召集所有奴仆,开始准备几小时后的婚礼。   巡汴京、抬聘礼。   洒金元、宣祝词。   宋之年有条不紊地筹办好了一切。   此时此刻,整个汴京都在为他们的婚事欢呼祝福。   不似从前。   金吾卫开道、八月汴京飘下飞雪。街道空无一人,他身穿镇压厉鬼的嫁衣躺在棺材里,耳边响起的只有众人紧张恐惧的呼吸声,和泥土落下的簌簌声。   那样寂冷的时刻。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洛知雪抬手,小心翼翼地调整大红盖头,看见上面绣着的吉祥纹路,又抿唇笑了起来。   他坐在轿内,嫁衣长长的裙摆如花瓣般落在四周,衬得少年身形愈发纤瘦,恍如花蕊。   忽然。   远处隐隐传来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洛知雪动作一顿。   几秒后,大红盖头下的双眸抬起,目光穿透喜轿,冰冷看去。   迎亲队伍前。   金吾卫们沉默挡在街道拐角。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眯眼,震怒地看向宋之年。   “天生异瞳,实乃不详之兆!宋之年,你竟敢罔顾朕的旨意,迎娶不详之人?”   “你可知罪!”   原本正欢喜捡钱的百姓骤然一静。   隐藏在他们之间,恢复所有记忆的联邦人也不敢妄动。   世界频道飞快闪过消息。   【....这下好了,清醒的最后一天也不得安生。】   【老子都接受这辈子都要陷在这个幻境里了,结果你告诉我,最后一天还要玩我?】   【这b皇帝能滚吗能滚吗能滚吗,我想捡金子!】   【呃,没人问为什么新郎官是榜一大佬吗?咱还有没有希望回到现实啊......】   宋之年眯眼,看向皇帝。   长期服食丹药的中年男人眼珠浑浊,身后是一群仙风道骨的道士与佛僧。见他看来,有个道士冷哼一声,斥责道。   “宋之年,你可知晓,喜轿里坐着的是个邪祟!钦天监夜观星象,发觉我大凌的旱灾皆由这邪祟引起。”   “念在西北战功,你且让开,我等今日就要助陛下清除灾星!”   汴京百姓面面相觑,竟真有人半信半疑。   “真的假的?今年大旱是因为有邪祟?”   说话的男人手中还捏着方才小童扔的金元宝,此刻却眼神闪烁地盯着喜轿,目光隐隐厌恶排斥。   喜轿内。   洛知雪面无表情地端坐,脸上忽然浮出狰狞红线。   【?有一说一,旱灾跟这个什么洛公子有屁关系啊?不是这皇帝废物没能治理好吗?】   【草,埃及吧死不死,我受不了了,我要反抗!】   不等众联邦人动作。   宋之年忽然垂眸,当众看向那个男人。   他平静开口:“拿了钱财,还要助长流言。”   “如此寡廉鲜耻,不配活着。”   话音落下。   青年翻身下马,瞬间闪至男人面前,抽出长刀,狠狠劈开此人身体!   鲜血骤然喷溅。   他很快转头,又闪至先前那个道士面前,不等对方惊恐尖叫,手中换了匕首,瞬间割断他的喉管。   尸体再次倒下。   宋之年侧身,左手立刻扯住要逃跑的皇帝头皮,砰地一声,将他死死按在道士尸体之上。随后漫不经心抬眸,环顾四周,煞气萦绕的眉眼间满是鲜血。   空气寂静。   青年动作极快,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内。众人惊恐至极间,便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还有谁觉得我娘子是邪祟。”   “站出来。”   汴京百姓吞了吞唾沫,半晌,竟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皇帝被他死死按在尸体中,感受到温热滑腻的血肉,吓得懵了许久,才尖叫道:“放开我!宋之年,你竟敢当众袭——”   砰。   宋之年收起枪,起身跨过被爆头的皇帝尸体,看了眼面前僵硬无措的金吾卫,翻身上马,吩咐奴仆。   “继续巡汴京。”   “......是。”   迎亲队伍继续往前,空气却寂静僵硬。唯有那些脸涂腮红的大头童子们,依旧笑嘻嘻地在洒金元宝,稚嫩的声音不断回荡。   “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几秒后。   有联邦人忽然猛地起身跟上,随之大喊。   “大佬牛叉!反正是最后一天了——祝大佬和娘子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剩下众人眨了眨眼,忽然也心生勇气,放飞自我地兴奋跟了上去。   汴京倏然再次诡异地热闹了起来。   有人兑换道具,大砍特砍装神弄鬼的道士佛僧。   有人抱起洒元宝的大头童子,念念有词地摸它:“嘶,你怎么丑萌丑萌的——我靠,你摸起来怎么这么像纸人啊!”   还有人从汴京百姓手里抢走金元宝,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你们这群人云亦云的蠢货,什么狗屁灾星,我看你们才是灾星!”   洛知雪怔怔地透过喜轿看着他们,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祝福与兴奋尖叫,罕见地有些茫然。   直到他们抵达宅院。   喜轿被掀开。   一只手自旁边伸来,落在他面前。   洛知雪抿唇,轻轻握住了这只温热熟悉的手。   跨火盆、拜天地。   送入洞房。   宋之年去冲了个澡,洗干净身上血腥,才回到房间。众人鼓了一回掌,便和奴仆们一起识趣地退出宅院,各自找各自最后的乐子去了。   偌大寂静的房间,此刻只有洛知雪与宋之年二人。   半晌。   宋之年轻轻掀开盖头,在灼灼燃烧的喜烛中,看见一张毫无妆饰的秾艳侧脸。   整个房间都被布置成了喜庆的红,少年身穿华美嫁衣,头戴翡翠礼冠,乖乖坐在床前。   数千颗细小东珠缀满头面,金银绞丝编织成鎏金凤凰,而当他抬头,再光灿的宝石,也比不上他流转的眸光动人。   宋之年静静地看他几秒,轻声说:“你真美。”   洛知雪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他看着宋之年此刻的模样,有样学样地夸回去:“你也很好看。”   宋之年勾唇:“所以我们最般配。”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帮洛知雪拆卸礼冠。少年的黑色长发很快散落,柔顺地落在胸前,有的则落在侧脸,露出白皙耳尖,恍若一只乖顺灵巧的精灵。   宋之年漆黑的眼里闪过笑意,放下头面,轻轻握住洛知雪的手:“饿吗?”   洛知雪摇头:“不饿。”   宋之年嗯了声,又问:“今天开心吗?”   少年一顿,而后点头。   他很开心。   没有比今天,比此刻更开心的时候了。   宋之年笑了笑,说:“开心就好。”   洛知雪坐在床前,等宋之年问自己问题。   解开执念与心结后,死亡幻境就会随之消失。但此刻,这个世界依旧在运转。   宋之年会问什么,洛知雪猜得到。   然而片刻后,青年却帮他解开嫁衣衣襟,脱去了沉重外裳,随后垂眸铺好床,牵着他躺在床上,熄灭一半喜烛,竟是想就这么睡过去。   洛知雪一顿,起身推了推宋之年:“宋之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宋之年挑眉,手指与他紧扣,答非所问:“知雪,我们成亲了。你应该叫我什么?”   洛知雪抿唇,半晌,有些羞恼地重复:“相公,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宋之年就忍不住笑。   在洛知雪彻底生气前,他手一用力,就将少年轻易拽进了自己怀里。冰凉的身体轻飘飘,他用力揽紧了他,低头珍惜地吻住少年柔软的额发。   “......”   将爱人安抚地不哼哼唧唧了,宋之年才不紧不慢开口。   “你恢复了记忆,对吗。”   “......嗯。”   宋之年点头:“那就好。”   洛知雪原本埋在他肩窝,闻言还未开口,眼前景色骤然翻转。   天旋地转间。   宋之年一把将他压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体毫无顾忌地与他相贴,严丝合缝地抱住他,这才满意地舒了口气。   “...想亲你很久了。”   温热手指揽紧少年细腰。   宋之年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洛知雪唇瓣,垂眸低声哄他:“张嘴。”   “......”   算了。   他也......挺想他的。   洛知雪睫羽微颤,顿了顿,没有张嘴,却垂眸含住了宋之年手指。   “......”   下一秒。   炽热的气息骤然涌入口腔。   宋之年仿佛摘掉止咬器的狗,堪称凶狠地吻了过来。他单手掐住洛知雪的腰,另一只手顺着柔软衣襟往下,似乎是不耐烦了,粗暴利落地撕了布料。   柔软锦被下。   彼此熟悉的身体再次紧贴。   洛知雪绷紧腰,睫羽湿润,被他带领着沉溺情/潮。宋之年忽然伸手,虎口卡住他尖锐的牙,垂眸盯着少年汗湿失神的模样,声音微哑:“叫出来。”   “......”   洛知雪死死咬住他手,一双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宋之年喉结一滚,几秒后,反应更加兴奋。   “你不叫的样子,也很漂亮。”   洛知雪羞耻地闭上眼,半晌,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清空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人...怎么比他这只鬼还没羞耻心啊......   ......   喜房响起水声,很快又消失。   宋之年给洛知雪换了衣衫。   红色喜烛静静燃烧。   宋之年正拿着帕子擦洛知雪的长发,少年垂眸,忽然开口:“宋之年,你干嘛不问我。”   不等宋之年回答。   他盯着自己白皙的手指,勾唇笑了笑:“难道你真的想和我在幻境里过一辈子?”   宋之年擦干最后一缕发丝,声音平静:“为什么不行呢。”   洛知雪:“......你的回溯没有用了。”   “嗯。”   “联邦世界要毁灭了。”   “嗯。”   “......”   洛知雪侧头,盯了他几秒,忽然推开人,自顾自起身回了床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少年背对着宋之年,开口提醒:“其实你可以救那些联邦人,毁了这个幻境就行。”   身后沉默了很久。   宋之年忽然想到什么,一顿,倏然打开自己的道具仓库。   银白色空间,一个简陋的木盒静静躺在桌上。   ——这是进入幻境前一秒,洛知雪塞给他的。   木盒出现在掌心。   宋之年忽然开口,声音头一次有些僵硬。   “这是什么。”   洛知雪眨了眨眼,没有转身:“你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   “......”   温热的气息倏然靠近。   宋之年扳正洛知雪的肩,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另一只手堪称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木盒。半晌,声音冷静地问:“告诉我,怎么装回去。”   ——木盒内,两颗眼珠静静躺着。   一只碧绿如翡翠,一只深褐如琥珀。   这是属于《将军娶妻》世界BOSS的致命道具。   洛知雪撇嘴:“装不回去了……捏碎它们,你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当你的榜一大英雄了。”   宋之年:“这是我娘子的眼睛,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人值得我这样做。”   “洛知雪,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洛知雪睫羽微颤。   宋之年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说:“其实你还没有报完仇,对吗。”   洛知雪眼瞳一缩。   随即,不等他阻止。   宋之年已经收回木盒,骤然抽出匕首,反手一把捅进了自己心脏。   “宋之年......”   温热的鲜血骤然喷溅。   他依旧平静:“将军娶妻。我是将军,也应该死去才对。”   话音未落。   无形中,姬儒隐约的扭曲声音似乎痛苦嘶吼了几秒,随后化作一缕黑烟,彻底飘散无踪。   洛知雪一呆,白皙的脸上瞬间浮出无数鲜艳红线,仿佛即将挣破束缚的游鱼。   ——他早就察觉到了,却舍不得对宋之年动手。   然而生前因果未了,执念也无法消除,所以幻境依旧存在。   宋之年此举,等同最后推了洛知雪一把,令他彻底消除了所有因果。   喜庆的大红色床铺,被源源不断的鲜血染得颜色更深。几秒后,空气忽然一阵扭曲,周围一切彷佛剥落的墙皮,逐渐露出它的真实模样。   原本正发疯的联邦人,耳边忽然响起喜悦的机械音。   【SSS级世界《将军娶妻》自动消散!恭喜各位和我都成功活了下来!!】   【脱离世界倒计时开始:五、四、三、二、一——】   门外隐隐传来尖叫欢呼。   宋之年看着洛知雪的眼睛,语气轻松地问:“知雪,这一次,我有没有让你嫁人时开心些?”   洛知雪从前最厌恶回忆旧事。   但他此刻点头,几秒后,再次点头:“有。”   他说:“这一次,是我心甘情愿。”   上一次,他的嫁衣上绣的是镇鬼符箓,陪嫁品是镇魂幡和桃木剑。仵作颤颤巍巍地用红线强行缝好他破碎的尸体,将剐出的眼珠安回他空洞的眼眶,又给他涂脂抹粉,戴上狰狞的魌头面具。   而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   巡汴京、抬聘礼。   洒金元、宣祝词。   他心甘情愿穿上红色嫁衣,期盼与爱的人携手同老,即便这只是幻境。   燃烧的喜烛照耀下,他们静静对视。宋之年伸手,轻轻摸了摸洛知雪的脸,不自觉一笑。   他万分珍重将少年抱进了怀中:“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一生太短。”   “我答应你,这不是离别,也不是结束。”   天空仿佛破碎的泡沫,开始消融。   联邦人消失在这个世界,洛知雪与宋之年回到熟悉的阴暗宅院,而剩下的所有人:百姓、金吾卫、七皇子、奴仆......都化作一个个人偶,啪嗒落在了豪华戏台上。   片刻后。   所有人偶都露出解脱之相,化为尘土。   无数怨气骤然向无形之处涌去。   随即,吸饱能量的银色双瞳终于自半空中出现,灵动地盯着地上的二人。   主神声音也人性化了许多。   “检测到01号即将在三分钟内死亡,按照约定,你的灵魂将代替我行走人间,永世不灭。”   “01号,需要我等在旁边为你收尸吗?”   宋之年没理他,抬手摸了摸洛知雪的头。温度一点一点消失,他的声音依旧如往常般平静。   “主神和我说过,大概二十年后,我的灵魂就可以被他剥离肉/体,自由行动。到那时,你大概也已经转生成人。”   “我会去找你,每一次,每一世。”   沉默许久的少年抬眸,忽然问:“如果我不想要生生世世呢?”   宋之年一顿:“....那我就一直在你身后,不再打扰你。”   洛知雪终于笑起来。   他学着宋之年挑眉,狡黠地看向他,长睫下的瞳仁润泽生动:“生生世世,对你来说好像有点不公平。”   “宋之年,我也要永世不灭,长长久久地与你在一起。”   ——脑海中,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响起。   【恭喜宿主,成功将恋爱值提升至100!获得第二次生命!】   【破碎小世界4重新构建,结缘成功。】   就在此时。   银色双瞳似乎察觉到什么,灵动瞪大:“检测到巨大BUG!警告,检测到巨大BUG!”   半空中,一道火红色的高挑身影若隐若现。   言长生无视主神,闭上眼,双手飞快结印,八条毛茸茸的狐尾自身后悠悠晃动。   一点红线浮现,而后轻轻飘落至洛知雪和宋之年手心。   微光亮起。   “知雪,建立地府之法已经交给你,之后的事反派和主神可以代劳。”   言长生远远眺望天空,片刻,笑着回头,俊美的眉眼有些懒洋洋。   “我能感受到有什么在召唤着我。”   “我先走啦。”   洛知雪点头,冲他挥了挥手。   “有缘再会,长生。”   “有缘再会。”   火红色的身影倏然消失。   洛知雪回头,发觉那红线连接着他与宋之年。而后竟直接令宋之年魂魄离体,不必再等待主神处理,此刻就可自由活动。   ——他与他,此刻都得以永生。   主神僵在半空,机械脑又开始混乱地自言自语。   洛知雪忍不住挑眉,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我和我朋友比主神厉害吧?”   他的睫羽轻盈颤动,红唇扬起毫无阴霾的笑意,绿褐色的眼眸流光溢彩,美丽生动。   宋之年一顿,也忍不住笑着挑眉,伸手揽过少年细腰,低头,轻轻吻在了他发间。   “嗯,你最厉害。”   冰冷薄唇小心翼翼往下,亲昵地落在唇边。   阴沉的宅院紧跟着斑驳掉落,就仿佛所有腐朽的旧事都离他远去。洛知雪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吻中,雀跃闭眼。   世界在崩塌,他们在相爱。   温暖的前路等待着他们踏入,耳边响起宋之年的声音,低沉温柔:“我答应过你,这不是离别,也不是结束。”   洛知雪笑起来,轻快点头。   “这是属于你与我的新开始。” 第80章 番外   深夜的联邦A区依旧灯火阑珊。   “大家这里集合哦, 请跟着我往前走。”   纸人快车停下,年轻的导游举着小红旗从车上跳下来,领着众人往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宅院走去。   宅院门口束着一个路牌, 牌上刻着几行字——   【一比一复刻:《将军娶妻》景点之城南旧院】   【我在《将军娶妻》很想你】   【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将军娶妻》】   游客们交头接耳踏进宅院,穿过回廊。在看见房间中央挂着的精致嫁衣时, 他们纷纷停下话头,震惊地仰头安静欣赏。   戴着小蜜蜂的年轻导游见状, 墨镜后的眼睛一弯,很是得意地解释。   “这就是传说中的3S级BOSS的嫁衣, 华美异常。虽然是复刻,但真品光是绣制就用了整整三个月,上百个绣娘以最好的蜀锦为底, 缀满金丝银线、东珠宝石......”   导游拿着小蜜蜂的麦,越说越起劲,声音宛如雨滴落在青石板,清脆悦耳。   众人呆呆地听他说话, 只觉得年轻人工作积极性就是高,连讲解无限收藏品都如此激情澎湃。   是的。   如今的联邦已经没有了无限世界。   《将军娶妻》幻境一消散,联邦区的所有银柱都在第二天消失。主神获得足够多的能量,沉寂十年后, 终于成功与洛知雪宋之年一同设立了黄泉地府。   自此,人间魂魄有了归处, BOSS们纷纷喜极而泣, 开始排队叫号投胎。   但也有些BOSS潜逃进人间为非作歹, 光靠宋之年一人去抓显然不现实——地府公务员宋之年要恋爱养家、约会散步, 目前是一周工作四天的状态。   还经常晚上罢工。   主神只好冥思苦想解决办法。   好在它吸纳了许多科技,融合贯通一番后, 搞出了一个潜逃BOSS悬赏榜,曾经的无限道具纷纷挂于榜上,以积分兑换,打掉一个BOSS就能得到积分。   自此,联邦人开启了地毯式搜索小怪大怪的模式。   曾经的无限世界也得以被众人熟知,【无限文化】盛行于年轻人之间,衍生出无数文旅和生意。其中官方举办的每年最佳无限节最有看点,场地大不说,还有许多一比一复刻的景点。   面前导演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赞嫁衣。   有游客忍不住开口。   “可你也没见过真品吧?说不定实物没那么夸张。”   “是啊,而且上一届无限节的最佳收藏品好像是......一根骨笛?”   话音落下。   戴着墨镜的洛知雪怒了:“那是刷票,纯纯的刷票咖!”   “我的嫁衣光东珠就有上千颗,价值千金,怎么可能被一只破骨笛比下去?骨笛BOSS你给我等着,我相公一回来我就让他打你……”   身穿制服的绣娘们忽然出现,将暴怒的洛知雪带下去,礼貌鞠躬。   “不好意思哈,他男朋友出差两天了,心情有点烦躁。”   游客们面面相觑,纷纷摆手。   “没事没事,挺可爱的。”   “对啊对啊,姐你给我推个微信呗,他声音特好听。”   “就是为啥一直戴着大墨镜啊?”   绣娘不想被出差回来的宋之年砍,微笑并礼貌拒绝了他们。   游客们只好自顾自闲逛起来。好在这本来就是个自由行小团,导游不在也不碍事。   ……   洛知雪被绣女姐姐们拉到了奶茶店冷静。   但他左思右想,还是气不过,边摘墨镜边给宋之年打电话。   嘟嘟两声。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知雪。”   洛知雪一顿,瞬间回头。   身穿黑色短袖的青年站在门前,手里提着一袋新鲜冒热气的蛋挞,正笑着看他。   ——宋之年出差回来了。   洛知雪仿佛小孩看见了能告状的家长,立刻哗啦起身,啪唧一下稳稳栽进了他温热的怀里,声音清脆地叫:“哥哥。”   少年的长发被幻术遮掩,变成了黑色短发。柔软带点卷的发丝乖顺趴在侧脸,耳尖自黑发中露了出来,温热白皙。   青年嗯了声,忍不住伸手安抚地摸他耳朵,又轻轻揉了揉,低声笑问:“怎么咬牙切齿的。”   “谁惹你了?我灭了它。”   如今的联邦与从前大不相同。   无限消失几十年,然而鬼怪太多,还有小部分不愿意投胎转生,主神不得不设立一个个岗位,以满足它们的就业需求——导游、领队、服务员、景点管理员、自主创业......   总之,永生的洛知雪也随大流找了份工作:   《将军娶妻》景点专属管理员/讲解员/CEO,一有空就去给旅客们炫耀自己的衣服首饰,可快乐了。   宋之年话音一落。   洛知雪立刻抬起埋在青年肩上的头,冷哼一声,瞪着润泽漂亮的眼睛告状:“宋之年,你送我的嫁衣不是第一——我都找人查过了,那个骨笛BOSS作弊刷票,我要举报!”   青年立刻挑眉,捏了个热气腾腾的蛋挞递到他嘴边,漫不经心点头:“好,明天我就去灭了它。”   “不生气了,吃蛋挞。”   “我给你买的化妆品和设备到了,你不是想发展新事业当美妆博主?等会儿回家我们试试。”   温热香气钻进鼻尖。   洛知雪认出这是昨晚视频时,他随口一说想去打卡的网红店,又听他默不作声给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愤怒的神色瞬间如水痕般消失。   奶茶店冷气阵阵。   少年乖乖点头,柔软笑起来,长睫下的瞳仁溢出点甜蜜,一口咬下嘴边的蛋挞。   松软可口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洛知雪眯眼,彷佛一只被安抚成功的小动物,亲昵地蹭了蹭宋之年鼻尖,声音软绵绵:“甜甜的,好吃。”   “宋之年,下次再去打卡吧,我们一起。”   “好。”   ......   宋之年牵着自家下班的娘子回家。   这个奶茶店位于《将军娶妻》景点附近,店名叫秦氏X茶。老板娘是个眉眼温柔的秀美女子,店里主推招牌有三个:血嫁衣糯米波波奶茶、清爽多肉芒芒(剁碎版)、绣花针水牛乳抹茶。   有游客闲逛到这里,买了杯招牌牛乳,正耐心等待时。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声音——   “亲,买一杯奶茶可以给最美收藏品投一次票,请上联邦gzh给《将军娶妻》的绝美嫁衣投一票,这边可以返现五毛钱哦。”   游客:“......好的。”   宋之年忍笑,等洛知雪拉完票了,才牵着少年慢悠悠往前走。夜色已深,他们一到车站,纸人特快列车便瞬间出现。   “咿呀!”   涂着两团腮红的大头纸片人们侧头,绿豆眼激动地看着曾经的主人。   ——是的,小纸人们如今也有工作了。   考虑以往工作经验,它们在各大景点拉车、化爆改妆、直播吹唢呐、专业伴娘伴郎、纸人按摩馆......   总之,人气十分高,如今也算联邦叫得上名字的网红了。   洛知雪和宋之年坐上车,也笑着分了它们几个蛋挞。   抵达目的地后,小纸人们爬上洛知雪肩上,掏出一叠星际币,声音很豪气:“咿呀!”   它们现在有钱了!   漂亮(前)主人拿去!   “......谢谢。”   洛知雪笑着象征性抽了一张,又送了它们两个蛋挞,才和宋之年回了家。   ......   客厅灯光明亮。   安静许久。   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   “宋之年,你确定你会吗?”   柔软化妆刷最后扫了下腮红。   靠在沙发前的二人席地而坐,宋之年端详面前这张上满红妆的脸,点头:“放心,我看过美妆教程——好了。”   洛知雪立刻睁开纤密长睫,拿起镜子,期待万分地看去——   青年面不改色遮住镜面,拿出新买的拍立得,一本正经:“先拍个照吧,很好看。”   洛知雪一顿,乖乖哦了声,遵循宋之年的指导,对镜头露出一个微笑。   宋之年忍笑,连拍四五张。直到洛知雪越摆越觉得不对劲——奇怪,为什么总感觉空气里粉好多?   散粉哗啦啦掉。   洛知雪无意从阳台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瞬间一呆,立刻抓起镜子一看:白到要死的粉、红得艳俗的腮红、晕出唇线的口红......这和以前小纸人给他化的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更丑了。   “宋之年!”   洛知雪猛地扑过来,一把按住已经笑得不行的宋之年,气得咬他肩:“你给我化的什么!”   宋之年任他咬,漆黑的双瞳飞快溢满笑意,挑眉逗他:“怎么了?这个妆很好看啊。”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个妆,当时你一笑,铅粉就哗啦掉在我衣服上——”   洛知雪又羞又恼,一把捂住他嘴,脸红得粉都遮不住:“那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我现在已经知道美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关于这个妆的由来,他与他如今都不会避讳,更不再为不值得的过去浪费情绪。   宋之年闻言笑着伸手,一把将别扭的少年整个揽进怀里,低下头,亲了亲他柔软的发顶。   “道什么歉?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特别可爱。”   “......”   洛知雪才不信,绿褐色的瞳仁飞快睨他一眼,冷笑:“是丑吧,呵呵。”   “......真没有。”   ——顶多是丑萌。嗯。   洛知雪又冷笑,顶着一张掉粉的脸凑上去:“那你现在亲我脸。”   “......”   宋之年笑着按住少年,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了上去。   客厅又传来少年的笑闹声和喘气声。   唇齿相贴,宋之年想,他其实真的没觉得丑。   ——清瘦的少年掉落在怀中,当时他还太年轻,对一切感情都不开窍。以至于很久以后,宋之年才知晓,当时那种心脏一悸的感觉,叫做心动。   明亮的灯光洒落。   洛知雪躺在沙发上,被亲得脸颊红,眼睛亮。   少年抬起长睫,笑着看过来,宋之年就又再次地、密集地、熟悉无比地,感受到了那股心动。   而他知道,面前的洛知雪也同样为他心动。   柔软毛毯裹住身体。   洛知雪卸了妆,软绵绵地被宋之年亲得融化成一团。他们凑在一起,在温热灯光下仿佛两只小动物,亲昵无比地相贴靠近。   窗外灯火繁华。   这是他们最平凡的一天,也是最美好的一天。   而今天,明天,后天。   都将是最美好的一天。 第81章   人界东洲。   山间小溪潺潺。   崇岭叠翠, 村落如星子散落于山脚下,一群瘦弱的山民赶着驴车,正摇摇晃晃地行走于悬崖峭壁间, 兴高采烈。   “太好了,这下终于可以和山君交差, 咱们村这次祭祀不用再死人了!”   “可大王要的祭品必须有清灵之气,这、这人除了漂亮, 浑身上下连个玉佩都找不出来,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忘了, 我可是三年前就在山洞里发现了他。”   “就是,这人呼吸皆无,身体冰冷, 死三年了还没腐烂,定是有什么我们凡人不懂的妙处,大王定会满意的!”   晨曦明亮,落在闭着双眼的年轻男人身上, 仿佛洒了一层鎏彩金光。   他生得极为俊美,鼻骨高挺,黑色碎发落在如玉脸颊两侧,眼尾挑起一个狭长弧度。即便此刻昏迷不醒, 那唇角也似乎正微微上翘,一点红润唇珠突起, 看上去格外慵懒自在。   是张美中带着妖气的脸。   赶路的山民看他一眼, 顿了顿, 还是忍不住给这人盖上一层干净陈旧的被褥, 黑黝的脸上浮出愧疚与心虚。   “亡者莫怪,我等实乃迫不得已, 祭祀过后,我等一定为您立碑日日烧香......”   此处名为基山,位于山海人界东洲边缘,三百里之外就是狐族聚集的青丘。   然而当今人妖两族势如水火,冲突频发,基山作为人妖领地的一道分界线,二十年前被一妖力强大的凶残虎妖强占而去,盘踞至今。   基山的人类村落也皆被虎妖管辖。每隔半年,村民都必须外出找寻含有清灵之气的珍品给虎妖上贡,若虎妖不满意,便需用十六个童女童男补足。   若有违背,不到三日,伥鬼就会将全村吞噬一空。   这群村民在外找寻整整四个月,依旧没有找到足够的贡品。再过不久就是虎妖亲临山君庙之时,心焦之下,有人想起三年前曾在一处山洞内发现的尸体。这才有了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念头。   残阳如血。   山民走走停停,大半日后,终于遥遥瞧见修建在山腰处的山君庙。   他们抹了抹汗,神色皆振奋起来。   “再有三个多时辰就到了,咱们赶紧走。”   “喝口水先,这鬼天气太热了!”   就在此时。   远处天幕忽然浮现一点红光。   那红光越来越亮,伴随隐隐啸声,惊得山民抬头望去,惶恐莫名。几息之后,红光竟直奔他们而来,倏然落进了驴车之上的男人胸口。   众人纷纷惊惧散开,瞪大眼看向驴车上的俊美男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下一瞬。   言长生皱眉,如玉指尖微微一动。   ……   九重天外。   无数华美宫阙浮悬于半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漫天霞光笼罩着入界玉台,滚滚云海翻腾不息,一派仙家气象。   此处乃山海昆仑派所在之地,因世代镇守四界之门,常年寂静冷清,罕有仙至。   忽然,远处天幕浮现一点红光。   那红光越来越亮,猛地往下坠落遁去,几息后便失去踪影。驻守在侧的小仙人一瞥,随意地给主殿发了封金书。   ——山海界灵机涌动,时常有精怪或异物闪坠,此等动静并无甚稀奇。   然而不到一日。   小仙人自瞌睡中醒来,余光忽然瞥见一片陌生衣角。视线往上移了移,他认出那张脸,猛地一个激灵,立刻行礼。   “拜见云清上尊!”   界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负长剑的黑发男人。   男人一身练色法衣,神色漠然寂灭,并不言语。小仙人知晓这位仙尊修无情道,常年闭关。虽惊疑他为何会出现于此,却也不敢多言,很快便低头退下。   云海翻腾。   许久,云清头顶忽地传来一道雌雄莫辨的威严之音。   “红鸾星动。”   “云清,你情劫已至,落于人界东洲。三年之内,需下界渡劫。”   此乃天道之音,无心无情,只在昆仑派玉台显现。   云清修无情道三百年,以天生道骨资质突破大乘期,位列山海屈指可数的上尊之一。他心魔劫、道途劫皆已过,若能度过这最后的情劫,实力定会更上一层楼。   道音落下。   男人恍若未闻,冷寂双眸望向红光消失的方向,气息微动,久久不语。   云清未曾感应错。   ——那股懒散熟悉的神魂之气,属于他唯一的弟子。   言长生的神魂提前百年回了山海?   男人垂眸,面无表情掐算一番,然而这次却未曾感受到任何异样,仿佛方才只是错觉,那道气息……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不由凝目思索。   道音等他半晌,未见回音,只好再次重复。   “云清,你红鸾星动了。”   “三年为期,你何时下界渡劫?”   云清没有理会,再次掐诀,法力骤然凝结成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强行捉来这一日经过界门的所有气息,一一辨认之下,终于确认:方才那红光的确是错觉。   言长生此刻应当还在界空之外,努力结缘。   云清随手搅散气机,转身打算回府。   天道之音不得不第三遍提醒:“……云清,你红鸾星动了。”   “三年为期,你何时渡劫?”   云清一顿,终于回头。   但他并不将所谓情劫放在心上,闻言立刻负剑踏入界门中心,脚下瞬间升起隐隐气流,吹动练色衣角。   “不必三年。”   男人声音冰冷:“开界门,我即刻下界。”   道音:“你不算一算情劫究竟是何人?修无情道者,情劫最为凶险。”   “即便无法算出其人姓名,能得一生辰八字,携带在身,也好过一无所知。”   仙君下界并无不妥,但若是劫数在身,天道会自动洗去渡劫之人的记忆和九成法力,当作历练。   每隔几年,死于情劫的仙君并非少数。   云清抬眸,声音淡漠:“不管是谁,杀了便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   劫数一灭,他立刻回来,等百年言长生回转后,继续扮作石像指引他成仙。   道音沉默片刻,不再言语,很快打开界门。   白雾骤然弥漫,云清闭眼坠入东洲,身影倏忽消失。玉台重新寂静下来,飘渺霞光自天际落下,久久不散。   许久。   那继续驻守的小仙人忽然咦了声,疑惑看向人界的东洲上空。   “奇怪……为何那里亮起了一颗红星?”   ......   言长生也很想问为什么。   手脚猝不及防被惊恐的山民们用麻绳捆住。   他闭上眼,试图再次唤醒体内法力,却依旧失败,无法挣脱。   ——肉/身于山洞闭关,神魂穿梭界空。重构破碎世界,结缘红线。   他没有做错步骤。   却不知为何,此刻醒来未能成仙不说,还浑身法力皆空,恍如凡人。   俊美的脸被灰尘蹭脏。   言长生抬眸,上翘的狐狸眼望向避他如蛇蝎的众人,深觉自己真是倒霉。   他再次开口:“你们打算将我送往何地?”   傍晚霞光灿烂。   男子慵懒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尾音似乎天生含着钩子,令人不自觉心生摇曳。   山民更加惊恐,立刻捂住耳朵,闷头将驴车赶得老快。   “别回答!他定是诈尸了,此刻鬼魂在套我们话!”   “这声音如此好听,定是想摄走我等的魂魄!”   “是极是极,快快将此人运往山神庙,山君定有方法治他!”   言长生:“……”   言长生翻了个身,惆怅望着偌大天穹,十分希望此刻自己的脑海中也能响起一道系统声音,告诉他现下究竟是何状况。   山海界广阔,生有人、妖、仙、魔四族。   五百年前四族爆发大战,凭胜败各自划分领地。青丘位于基山东边,再三百里之外,自古以来都是九尾狐族的聚集地。   九尾狐出美人。   言长生更是美人中的佼佼。   半妖之身原不被允许进入青丘,但因他幼时生得火红一团,实在可爱,青丘众长老犯了颜控的老毛病,只好破例允准他入青丘,结庐而居。   而进入青丘后,众狐狸因他生得俊美异常,也对他格外殷勤,每日都有新鲜的烤鸡与鲜果吃,从不孤立他,过得实在不差。   至于他那位与修士女子相爱的狐妖父亲,依旧自族谱除名,永世不得踏入青丘半步。   人族与妖族势同水火,青丘对犯情戒的狐狸毫不留情。   身为半妖,言长生自小就立志成仙,他成年后出门历练,四处求学问道。在某次机缘巧合下,有幸拜得一尊会说话的石像为师。   石像师尊说,言长生虽为半妖,但牵线结缘的天赋格外出众。   而山海界之外有许多界空濒临破碎,只要能令这些世界重构成功,言长生就能立时获得大功德,原地成仙。   于是言长生选择本体陷入沉睡,一缕神念则穿梭世界,落在需要重构的世界中,开启剧情。   谁知前四个世界完满结束。   他高高兴兴地告别宿主们,回到山海界,却发现自己沉睡后失去法力,被这群山民发现,一路抬进了山林。   听其言语,他们是想将他当成祭品,上供给基山的老虎精归山君。   以往他自然不惧,但此刻没了法力,若被那虎妖发现自己是半妖之躯,定会被吞吃入腹,化作妖怪口粮,滋养神魂。   唉。   在山海界,当妖怪难,当一个半妖更难。   言长生蔫蔫垂眸,正暗暗思索对策之时。   忽然。   驴车停下,山民们惊恐抬头,再次望见天幕之上亮起一抹微光。那光越来越亮,倏忽之间,便自上空狠狠砸来——   砰!   崎岖山路被砸出一个深坑。   轰隆声响久久回荡,惊起山林一众飞鸟。众人霎时呆泄,就连言长生也自驴车中艰难坐起,惊讶望向前方。   深坑内。   高大男人立于原地,身负长剑,毫发未伤地抬眸,露出一双漠然寂冷的漆黑眼睛。   脑中记忆一片空白。   他却面无波澜,扫视一圈吓得瘫倒在地的山民后,便要转身离去。   “壮士留步!”   身后倏然响起一道男声。   云清脚步一顿,半晌,皱眉回头望去。   山林寂静。   不远处,清瘦俊美的男子靠坐在驴车木板旁,正定定地看向自己,他略有狼狈,但容貌之盛,眸光之艳,令身后霞光也黯然失色。   那双潋滟的狐狸眼慵懒翘起,唇瓣开开合合,一点唇珠点缀其间,圆润可爱,摄人心魄。   ……妖里妖气。   “壮士留步,此间山林有虎妖盘踞,深夜最好不要独自前行,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解开……”   解开我的绳子。   话音未出口。   云清忽然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对准言长生,声音漠然冰冷:“妖物,收回你蛊惑人的把戏。”   其实只是想求助的言长生:“……”   ……狐狸精就是这点不好。   说什么都像在勾引人。 第82章   平心而论。   手脚被绑, 艰难靠在驴车上的言长生此刻堪称狼狈。   发簪掉了,黑色长发凌乱散落;衣服破了,露出雪白清癯的锁骨;脸颊脏了, 衬得狐眼愈发清透如玉。   别人这样可能是山间流浪汉,或野生大嘴猴。   言长生这样, 反而像专门勾引过路人的貌美精怪。尤其是当他抬眸看来,唇角天生微翘, 神色慵懒从容,不正经得令人心脏砰砰直跳。   以往求学问道时, 言长生习惯用幻术遮掩几分面容,免得还没开口,对方就先微笑礼貌拒绝:不好意思,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的双修/合欢之法。   但此刻法力皆空,无法施展幻术。   言长生顿了顿,只好低头企图行礼:“壮士,我并非你想的那个意思。”   云清:“我什么也没想。”   言长生:“......”   云清漠然:“你想什么了?”   言长生:“……”   你再装试试呢?   一股莫名冷风吹来。   他身上破烂的衣衫被风一吹, 轻飘飘滑了滑,更显得半脱不脱。瓷白侧颈被月光一照,如映暖玉,莹润生光。   此人身上, 未曾有半点法力痕迹。   除却一张妖气横生的脸,仿若凡人。   云清凝眸。   片刻, 他忽然脱下厚实外衫, 一把罩在言长生身上, 而后转身, 冰冷望向远方天幕——   剑客清爽如草木的味道瞬息笼罩鼻端。   呲啦一声,他飞快斩断了他身上的麻绳。   言长生一顿。   与此同时。   天色忽然迅速变暗, 周围冷风更甚,阵阵阴寒黑雾朝他们袭来。山民们常年生活在此,立马察觉到不对,惊恐抱作一团。   “是山君麾下的伥鬼!”   “伥鬼来了,我们都要死了!”   “呜呜呜我还没见我娘子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   遮天蔽日的无数伥鬼自半空出现,倏忽而至,几秒便围住众人。它们青白枯涸的脸上双眼空洞,浑浑噩噩垂头,显然毫无神智。   “死……”   “都…死......”   言长生皱眉,披上厚实外衫,抬头看去。   月光被完全掩盖。   刚才还颇有意境的山间小道,此刻昏暗阴寒。空中鬼影憧憧,领头的鬼魂双颊凹陷,但眼底黑气冒出,神智犹在。   它看了眼崎岖山道上被砸出的深坑,片刻,哑声开口:“此处乃归山君占领之地。”   “来者何人,竟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无人回答它。   山民们早已吓得下跪磕头,口中连连求饶。领头鬼皱眉,目光掠过他们,径直看向中间二人。   鬼魂也是有审美的。   所以它的视线下意识先落在言长生身上,停顿一瞬,眼中顿时浮现惊艳邪肆之色。   言长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下一秒。   高大背影忽然出现在视野。   剑客抬眸,神情漠然地遮住俊美狐妖,漆黑双瞳直直对上伥鬼。   伥鬼一顿。   仗着自己吞吃过许多神魂,它冷笑降落下来,高高在上道:“吾乃归山君座下陈八,阁下何人,还请报上名来。”   遮天蔽日的阴气不断冒出,言长生环顾四周,心下微微发沉。   他此刻法力皆失,云清又是人类之躯,若真斗起来,恐怕对他们不利。   谁知下一秒。   神色漠然的剑客一言不发,抬眸,拔剑就杀。   ——无名野鬼,不配知晓他的名讳。   他此刻记忆全无,浑身法力也被天道抽走九成九,余下的却依旧能支撑他撩起杀阵,遵循身体最为深刻的记忆,毫不留情一挥。   寒光如冰的剑光骤然爆发。   赤红亮起,原本被鬼影笼罩的此方界空倏然一清,几息之间,仿佛阳光下迅速消融的积雪,生生斩灭了千百鬼魂!   头顶夜幕涤荡。   清辉月光洒落,山民看着脚边陈八散落的残肢,和它被搅烂眼珠的空洞双眼,呆了。   言长生也呆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刚才那瞬间,他竟从云清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属于石像师尊的气息。   与师尊相伴数年。   他绝不会认错。   冷月如钩。   几秒后。   言长生忽然上前,一把撑住暂时抽干法力的云清,皱眉看去,声音关切担忧。   “你怎么样了,师兄?”   ——这剑客身上有师尊的气息,年纪看上去又比自己大,那必定就是自己的师兄了!   师尊来历神秘,有另外的弟子,也很正常。   “......”   云清侧头,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言长生一点不憷,兴高采烈地叫他:“师兄,是我啊,我名言长生,也是无名师尊的弟子。”   “你方才使的剑招,是不是叫做月上流火?”   云清一顿,没有否认。   言长生见状,更加高兴:“这也是师尊给我讲过的剑招,不过我那时还小,更喜欢用扇子臭美,师尊便不讲剑招,亲自用神魂给我捏了把玉扇。”   “那玉扇还被我放在了青丘住处,不舍得带出来呢。”   言长生又念了好几个剑经片段,皆为云清刻在肌肉反应中的招式,男人一顿,罕见地沉默了。   他此刻脑中毫无记忆。   所以并不确定,此人所言是否为真。   然而月光下,言长生穿着他的外衫,笑盈盈地弯眼。   他本是极妖气的俊美长相,此刻却有种见到熟悉玩伴的安心,醒来后略微迷茫的心也不自觉一松。   言长生看着云清,轻轻吐出口气,笑了:“能碰巧遇见师兄,真好。”   “……”   相遇数年,石像师尊表面声音冷淡,实则耐心教导,助言长生良多。   初出游历,他羡慕乡野小狐被父母抱着举高,是师尊给他捏了个秋千放在洞府,上面还有一个大号狐狸布偶;   母亲病重,他无法相见,是师尊不知从何寻来珍贵神药,令青鸟叼放于言家床头,及时救回一命;   半妖体质只有八尾,几乎无法成仙,是师尊沉寂半年,推算出穿梭界空、牵线结缘的升仙方法,淡声告诉他,你终会登仙道、得长生。   师尊对他很好。   所以,在看见同门同源的师兄时,言长生骤然放松。   所以,即便醒来后法力全失,言长生也对师尊毫无负面情绪。   这一路结识许多朋友,见过许多世界,看过许多爱情。   言长生不贪心,自觉这些也够。   眼下,若能恢复法力最好,若不能……那他就再四处打听试试。   四目相对。   云清忽然开口:“我名云清。”   除了这个和身体里的剑招,他什么都不记得。   言长生点头,顺着他叫:“云清师兄好。”   悦耳尾音消散在空中,云清看着他说话时跟着开合的圆润唇珠,半晌,移开目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   二人一顿,不再对视,转头看去。就见方才瘫倒在地的山民们正含泪跪在他们面前,感激万分地磕头。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道长勿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   人界自然存在修道者。有的专心修炼,以待成仙,有的攻掠杀伐,频频与妖族打架。战火波及时,受到伤害最多的却还是百姓。   言长生让他们起来,那些山民想起之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哪敢放肆。   其中一个山民小心翼翼道:“不知两位道长可有地方落脚?”   言长生想了想离开青丘时的场景,摇头:“暂时还没有。”   一旁,失忆的云清一言不发,但显然也没有反驳。   那山民眼睛一亮,连忙热情道:“那道长不如今晚留宿我家,我家只有我与我娘子二人,够你们住下了!”   其他山民闻言,反应过来,纷纷也毛遂自荐——伥鬼已死,如此多的数量,山君随时都会发现,到那时,他们整个村都会被那只虎妖迁怒。   若能找机会留下言长生与云清,说不定,他们还能逃过一死。   言长生本想将山民们送到村口就作罢。   但他此刻没了法力,身体也逐渐感到饥饿,不由得侧过头,问身边的云清:“师兄,你说呢?”   云清看出他的疲惫,垂眸:“可以。”   顿了顿。   男人收起长剑,忽然侧头,面无表情道:“你看上去很累。”   “需要我背你吗?”   ……   言长生睡着了。   崇山峻岭,四周树荫浓郁茂密,深夜偶尔有蝉声响起,清脆响亮。   云清走在山路上,只觉得背上趴了张暖融融的被子,被子毫无戒心地完全舒展着,放松又柔软。   一开始言长生还时不时与云清聊天。   到后来,月上枝头,他慵懒勾人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俊美的眉眼静静靠在云清肩上,在月光下陷入沉睡。   山民不敢出声。   云清沉默地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思索言长生刚才的话。   无名师尊,石像传道。   再加上那些剑招,不像是妖怪能编出来的谎话。   难道他的直觉真的猜错,此人不是善于隐匿的妖魔,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道长,到了。”   面前村落灯光星点,隐隐欢笑声藏在房中,质朴静谧。   云清抬眸,正要往村口走去。   下一秒。   有什么毛茸茸的温热东西,忽然无声蓬蓬炸开,倏然碰了碰他手臂。   云清脚步一顿,下意识伸手去摸。   柔软触感传来。   他摸到了一条……蓬蓬的狐狸尾巴。 第83章   头顶月华洒落。   在山民们看不见的角度, 太阴之气顺着霜白月光落在言长生身上,睡梦中的狐狸下意识吸纳修炼,空荡经脉很快积盈起浅浅一层法力。   于是尾巴也跟着露了出来。   掌心温热一团, 松松软软。   云清垂眸,还未动作。   忽然。   第二条。   第三条。   第四条。   ......第八条。   挨挨挤挤的柔软尾巴接连出现, 仿佛主人睡着时懵懂冒出的小动物。有的试探勾住云清有力的小臂,有的在外衫下大摇大摆地乱晃, 还有的无声紧紧缠住云清肩膀。   远远望去,男人仿佛背了一只大型毛绒背包, 格外显眼。   云清:“......”   耳边吐息安稳悠长。   他侧头去看,却只看见一张安睡的美丽侧脸。长长的尾睫上翘,狐狸精生了副天生含笑的模样, 不论睡着还是清醒,看上去都颇为聪明。   ......也就看起来了。   云清冰冷的瞳孔意味不明。   山海人妖互相仇视,这里虽为基山,可面前是排斥妖物的人类村落, 云清是一个才斩灭过伥鬼的修士。而言长生身上法力浅薄,竟能在如此情况下趴在他背上,睡得这么......毫无防备。   睡得这样香。   仿佛在附和他的想法。   言长生的赤红尾巴一动,轻轻蹭了蹭剑客手腕, 柔软温热。   云清一顿,忽然停下脚步。   “道长, 往前走就是我家, 您放心, 我一定打扫得干干净净, 决不让......”   山民们回过头,话音一滞, 怔愣地看着面前一片空荡。   不远处有笑闹声传来。   几息之后,才回荡出男人漠然远去的声音。   “不必了。”   “我与他自有去处。”   “......“   头顶冷月如钩。   夜风吹过,山民们面面相觑,眼中露出忧愁无措。   “道长走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归山君性情暴虐,这次死了那么多伥鬼,村子肯定难逃一劫,都怪我,不该去山洞打扰道长......”   “草,大不了咱们跟那群妖魔同归于尽地拼了!”   他们在村口讨论许久,依旧没能讨论出任何有效方法。二十年的统治时间,基山早已不是曾经繁华的基山,无数门派被屠戮一空,修道人死绝,魂魄沦为虎妖麾下麻木惨白的伥鬼。   他们这些山民不懂术法,连伥鬼都打不过,又谈何反抗?   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罢了。   山民们沉默地往回走去。   谁知刚踏进村口,身后忽然再次传来那道漠然声音——   “等等。”   山民一愣,惊诧回头。   却见去而复返的云清独自站在面前,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们。片刻,冷淡开口:“你们可有多余的被褥。”   “......被、被褥?”   山民结结巴巴道:“倒是有几床刚打的新棉被褥,至今从未用过,您若是需要……”   哐当一声。   男人漠然解开长剑,精准扔到山民脚下,毫无不舍。   “寒光剑可除伥鬼邪祟。”   “我拿这个,与你换一床干净被褥。”   -   密林树影高大。   云清拎着被褥回来时,言长生依旧直挺挺地躺在大树旁,身上盖着他的外衫,八条尾巴张牙舞爪地垫在下面,睡得两颊红润发烫。   “......”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除了长相,半点也不像狐狸精。   他沉默地半蹲下来,用恢复些许的法力吹净落叶,铺上一层干净厚实的被褥,随即抬手将言长生抱起来,连同大尾巴一起通通塞进去。   像在打包塞一只小动物。   言长生眼睫一动,闻到干净的草木气息,下意识舒展身体,侧头用脸蹭了蹭这只手臂。   “......”   他睫毛很长,蹭得手腕那块皮肤微痒。   云清定定看了言长生许久,确认他是真睡,才脸色更冷地将人全部塞进被子里。狐狸精堪称乖顺地任他塞,柔软黑发散落下来,更显五官勾人心魄。   红润唇珠微动。   他忽然梦呓,声音很轻地喃喃:“烧......”   云清皱眉:“什么?”   “烧、烧......”   男人凝眸,低头凑近去听。   下一秒。   狐狸尾巴倏然冒出,嘭地甩了下男人侧脸。   与此同时,云清听见言长生咽口水的连串梦话。   “烧鸡……”   “好想吃烧鸡啊。”   “想吃。”   云清:“......”   男人彻底沉默了。   半晌,他忽然起身,面无表情看向密林深处——那里丛林茂盛,一只只尾羽鲜艳的大公鸡们昂首挺胸,正咯咯哒地踱着步,时不时啄食几下土地。   深夜露珠沾湿落叶。   哗啦一声,高大身影消失在林间,惊起一片飞鸟。片刻后,惨烈的叫声响起,惊恐万分。   “咯!”   月光洒落。   在原地熟睡的言长生皱眉,再次喃喃。   “师尊......”   -   “师尊。”   朦胧柔光晕染视野。   少年的他站在干净整洁的小院内,头顶狐耳,身后尾巴晃啊晃,皮毛赤红鲜亮。   狐尾并不多,只有三条。   他眼巴巴地问:“师尊,我昨夜已经晋升三尾了,今天中午能不能吃三只烧鸡啊?”   高大挺拔的男人身负长剑,闻言转身,声音莫名熟悉。   “既已晋升,厨房里那四只知味观的烧鸡都可给你。”   “好耶!师尊你真好!”   他兴高采烈地拉住师尊衣角,又跑去厨房将烧鸡端出来,放在桌上。辟谷的师尊替他盛好饭,坐在一旁,沉默冷淡地看着他吃。   少年的他习以为常地嚼嚼嚼。没过多久,就干净利落地吃光了整整三只烧鸡,一双上翘的狐狸眼弯起,心满意足。   “真好吃。”   “要是我能去知味观买就好了,每次都麻烦师尊,多不好意思啊。”   师尊抬手,给他倒了杯温润灵茶,闻言依旧声音冷淡。   “知味观在基山镇上,修士众多,门派林立。”   “你乃半妖之身,若贸然前往,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的他一顿,想到母亲所在的言家,瞬间蔫蔫地哦了声,低头看着自己的狐狸爪子。   “……师尊放心,我不会不听话跑出去的。”   画面又是一阵模糊。   柔光再次晕染,这次仍旧是小院。长大的他坐在院子屋顶,背后五条赤红狐尾摆动,懒洋洋地抬头看星辰。   师尊与他并肩,瞳孔映出他慵懒美丽的脸:“你天赋出众,按我给的法门静心修炼,最多十年后就能凝结出八尾。”   “到那时你可去救出你母亲,可出师游历四方,践行你心中的成仙之路。”   “那师尊呢”   “救命之恩因果已了,我会闭死关,以证大道。”   话音落下。   长大的他感到不舍,久违地想拽着师尊撒一撒娇,就如同幼时那样。然而抬起头后,却只看见一团模糊光晕,和一片练色衣角。   “......师尊?”   男人忽然伸手,握住他的狐狸尾巴,轻轻抓在掌心,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下,   他说:“我在。”   “长生,我永远都——”   ......   梦境倏然破碎。   言长生下意识睁眼,脸上残留着不舍与撒娇,脑海闪回无数杂乱交错的画面。   下一秒。   他怔然看见不远处云清的漠然侧脸。   意识瞬间回笼。   方才的梦境记忆如流水般消逝,不到片刻,便再也无法记起丝毫。言长生闭了闭眼,半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睡在一片密林中。   头顶冷月如钩。   露水冰凉滚落,不远处有潺潺溪流声传来,高大笔直的杉树细密,月光透过树隙洒落,冷白如一地霜雪。   言长生就躺在这片霜雪中,身下是松软暖和的新棉被褥,面前是劈里啪啦燃烧的火堆。   ……他们不是要去山民家借宿吗?   蓬松的赤红尾巴挨挨挤挤地塞满周身,温热柔软。   言长生有些茫然地垂眸,发现自己的一条尾巴还探到了外面,正被云清捏在掌心。   火光摇曳。   高大剑客身姿挺拔,随意坐在睡着的他身旁,一只手捏着时不时蹭过来的狐狸尾巴,另一只手则翻着燃烧火堆,侧脸被映成一片橘黄。   言长生刚想问他为何他们会在此休息。   夜风吹过。   他鼻子一动,忽然闻见一股格外令狐嘴馋的香气。下意识去看,发现竟是两只被拔毛放血的野鸡。野鸡整齐地串在火焰上方,不知被烤了多久,滋滋冒着诱人油光,香气四溢。   言长生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起身:“师兄,我醒了。”   云清捏着那条尾巴,没有回头。半晌,忽然开口,声音在噼啪火光声中显得漠然。   “九尾狐族。”   言长生一顿。   随即,他点点头,又摇头,侧目看向云清:“严格上来说,目前还是八尾。”   火光映亮男人俊美的眉眼,将细密睫羽勾勒出一层鎏金暖光,狐狸精神色坦然,似乎对他满是信任。   “……”   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掌心,月光落在皮毛上,凝结成瓷釉般细腻的光晕,火红如流火。   云清沉默片刻,没有再问,把烤好的一只野鸡递给他。   言长生露出笑容,接过来咬下一口,满足地叹出口气。他想起什么,又奇怪道:“师兄,你的剑呢?”   云清面无表情:“丢了。”   剑客丢了自己的剑?   言长生一愣,哦了声,目光落在周围的被褥和厚实衣物上,忽然顿住。   “……我们怎么不去山民家里了?睡在这,你还得自己抓鸡来吃。”   云清依旧看着火光,仿佛趁言长生睡着后跑去抓鸡的人不是他,声音漠然。   “村落太吵。”   “鸡也吵。”   “……”   言长生眨了眨眼,点头又哦了声,胸腔处却微微发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心脏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痒生长。他皱眉抿唇,不得不按住胸口。   下一秒。   红线微微亮起,炽热触感传递至手心。   脑海中响起嘟嘟两声。言长生一愣,忽然听见一道轻快脆甜的熟悉声音——   “喂?”   ……   地球一端。   余清清看着未知号码,唇红齿白的脸上露出好奇:“你好,请问是哪位?” 第84章   呲啦。   耳边传来电流不稳的声音。   曾经穿越界空时的恍惚再次袭来, 言长生按住胸腔隐隐发烫的地方,试探询问。   【清清?】   余清清一愣,猛地起身, 琥珀色的瞳仁瞬间溢满惊喜,对手机那头激动尖叫:“长生?”   “长生是我, 余清清!长生长生长生!”   办公桌前,秦时意动作一顿。   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不远处, 方才还专业仔细核对着合同的少年,此刻却捧着手机团团乱转, 像只疯了的小狗。   他乐滋滋期待地问:“长生,你是回来看我了吗?”   言长生被感染,不自觉也眼眸发亮。   【并非回来, 我也不知为何,就忽地连接到了你这边......】   ——呲啦。   通话猝不及防倏然断开。   懒洋洋的熟悉声音消失,余清清愣了下,赶紧回拨, 却发现那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秦时意。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高大身体笼罩住他,气息温热。   “秦时意, 电话打不通了......”   话音未落。   男人熟练抱紧少年,抬起对方下颌, 不容拒绝地低下头, 和余清清接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暧昧水声响起。   少年眸光潋滟, 双手不自觉勾住男人脖颈。半晌, 才睫羽湿润地抬眸,看向双眼漆黑的男人。   手机被轻轻抽走。   秦时意摸了摸他绯红的耳朵, 与他十指紧扣,平声道:“研究所那边正好有新进展。”   “一会儿把手机送过去,看能不能破译频率。”   “......”   余清清顿了顿,察觉到那一点点微妙的占有欲,忍不住笑起来,立刻亲昵点头,响亮又大方地在男人额间吧唧亲了一大口。   “好嘟!”   ......   鼻尖传来诱人香味。   言长生回神,下意识张嘴,一口咬住送到嘴边的香酥鸡肉。   白玉侧脸被火光映亮,他毫无戒心嚼了两下鸡肉,茫然看向投喂者,眨了眨上翘勾人的狐狸眼:“师兄?”   云清看他半晌,收回有些僵硬的手,声音漠然:“走什么神。”   狐狸精的唇又红又润。   刚从睡梦中醒来,就满脸茫然地发起了呆。凌乱的黑发没束发带,随意散落在后颈腰际,偏偏头顶翘起一撮,顽强地在夜风中摇曳着,衬得他格外傻气。   ......没有戒心就算了。   怎么连最基本的警惕心也没有?   言长生咬了口鸡腿,没说话。   篝火飘出零星黑灰,闪动燃烧。   他看向自己右手掌心——那里正浮现着一根看不太清晰的红线,隐藏在如玉皮肤下,宛如血痕。   俊美的眉眼若有所思。   九尾狐天赋为牵线结缘、幻术媚术,石像师尊曾说过,言长生虽为半妖,但父母极为相爱,所以天赋颇高。   然而翻遍功法道经,言长生从未听过结缘成功后,九尾狐的红线还可以继续连接不同界空......事实上,就连穿梭界空的方法也是师尊想出来的,山海界此前根本没有如此成仙之道。   思及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罕见生出些迷茫。   自幼离开父母,于青丘长大,外出游历又少有交友,一心向道。此时此刻,除了穿梭界空时遇见的那些朋友,言长生竟不知该找谁诉说心中迷茫。   火光闪动。   云清的声音忽然响起,漠然冰凉:“在想什么。”   “......”   言长生一顿,对上男人寂灭漆黑的眼睛。   他正看着他,灼热火光也无法温暖那张冰凉的脸丝毫。顿了几秒,男人望着地上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和他依旧晃动的狐狸尾巴。   云清抬头,面无表情问:“又饿了?”   “......”   ——两只鸡都没了??   言长生的那丝伤感骤然消散,脸一红,好尴尬:“没有....抱歉师兄,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吃完的。”   他连忙扔掉手中的鸡腿骨头,手都来不及擦,就要从被子里起来。   “师兄你等着,我给你再抓两只鸡来,抓大的!”   云清比他更快。   男人一把按住手忙脚乱的狐狸精,声音冰冷:“不必,我已......”   我已辟谷。   还没说完。   八条炸毛的狐狸尾巴忽然应激般一甩,猛地砸了云清满脸。篝火燃烧,无数赤红的绒毛飘在空中,仿佛下了一场毛茸茸的雨,嘭嘭疯狂袭击着面无表情的男人。   “......”   片刻。   尾巴终于被主人强制冷静。   云清低头,平静漠然地吐掉满嘴的狐狸毛。   言长生默默抓住自己的大尾巴,狠狠塞进被子里。半晌,才艰难开口:“......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云清不辨喜怒地嗯了声,情绪很稳定。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掏出一块干净手帕,半蹲下身。   言长生一顿。   男人拉住狐狸精白皙漂亮的手,垂眸,面无表情地给他擦干净指尖的油渍。   深夜寂静。   篝火劈里啪啦地响。   言长生看着男人漆黑的头顶,见他擦干净自己的手,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簇新的天青发带,放在他掌心。   顿了顿,又补了一只朴素干净的木梳。   “......”   言长生好笑:“师兄......”   云清忽然皱眉,手往衣襟里一伸,竟再次掏出了一把小一点的木梳。   言长生哑口无言,半晌,抬头,瞳孔被火光映成橘黄:“师兄,你是叮当猫吗?”   哪儿来的那么多东西?   云清不懂叮当猫是什么猫,漠然的瞳孔看了眼他头顶那撮翘起的头发,又看了眼言长生藏在被子里的尾巴尖,言简意赅说明。   指着狐狸精的柔顺长发:“梳头。”   指着狐狸精的赤红尾巴:“梳尾巴。”   “......”   狐狸精眨了眨眼,定定看着他,忽然问:“你拿什么换的这些?”   云清被那潋滟眸光瞧着,下意识回答:“寒光剑。”   他几乎将那山民家中的日用品都拿来了。   对方感恩戴德地送他出门,死死抱着那柄煞气萦绕的长剑,死都不肯放开。   “......”   言长生沉默几秒。   不知为何,忽然笑了。   他本就是勾人长相,一笑起来仿佛精怪迷惑心智,有种张扬到失神的妖异美丽。翘起的眼尾弧度深重一笔,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五官。夜色中,这张脸的每一处、每一刻,都透着狐狸精的俊美和媚意。   “师兄。”   声音也勾人,靠在柔软被褥里,笑得眯起眼来。   言长生一下一下梳着柔软长发,像是揭穿了什么谎话,歪头笑道:“你不是说剑丢了吗?”   “......”   云清漠然盯着他,瞳孔沉沉一片。   许久,他答非所问:“尾巴没梳。”   “?”   男人忽然上前,垂眸捏住被子里蓬松一团的大尾巴,轻轻抓在手心,看了一会儿,才动作生疏地开始给狐狸精梳尾巴毛。   温热触感传来。   言长生一顿,莫名觉得有些痒。   他眨了眨眼,半晌,心不在焉地束起长发,感受到男人炽热的掌心,不自觉咳嗽几下:“师兄,梳完了吗?”   云清坐在他身侧,抓着此刻乖顺缠着自己手腕的尾巴。看几分钟,再梳一下,看几分钟,再梳一下。如此往复,就仿佛......仿佛在亵玩什么心爱玩具似的。   言长生睫羽一颤。   云清声音淡淡:“没有。”   “......”   照这么个梳法,得梳到哪个猴年马月去?   言长生的耳尖有点红。   他移开目光,发现云清坐在冰冷地上,没有沾到他身下的干净被褥半分,立刻伸手将他拽过来,轻声道:“一起坐。”   云清顿了顿。   篝火劈里啪啦燃烧。   言长生没话找话:“师兄,你是修道人吗?”   “不知。”   言长生疑惑:“不知是什么意思?”   “失忆的意思。”   言长生一顿,完全没看出来他有丝毫失忆的惊慌无措。又不由得想:这样看来,师兄比自己还惨,他都不怕,他又有什么可迷茫的呢?   赤红尾巴轻轻蹭了蹭男人小臂。   云清抬眸,对上狐狸精有些同情的眼睛。   他问:“那你还记得师尊吗?”   云清声音冰冷:“我想象不出,谁配当我师尊。”   即便失忆,他也深知自己性格。拜入宗门还好,怎么可能认一石像为师?   但言长生所说的剑招与法术,又确确实实刻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   言长生听见这回答,却立刻转头,火红的尾巴猛地抽他一下,倏然团进被子里,不给梳了。   “你说什么呢?那是我们师尊,师兄,要尊师重道。”   “......”   云清移开目光,冷着脸,不再反驳。   言长生这才又靠进被褥里,懒洋洋地抱膝眯眼,望向远处幽深的密林。   头顶冷月如钩。   他忽然开口:“也不知那些山民最后会如何。”   基山妖魔当道,修道人都被杀光,只留下一堆不会法术的山民给虎妖寻觅祭品。他们今夜杀了如此多伥鬼,那虎妖不知何时会察觉到。   一旦察觉,对于百姓来说,必定是一场灭顶之灾。   云清目光落在他红润的唇珠上:“我还以为,你不在意。”   人妖两族隔着血海深仇,即便是最孱弱的人类,也深切恨着每一只毁灭自己家园的妖怪,而即便是最卑微的妖怪,也怨毒仇视每一个将它们剥皮抽血炼丹的人类。   就连仙和魔的关系,都没有此时人与妖的关系紧张。   言长生闻言,笑了笑,毫不遮掩道:“师兄,我是半妖。”   人与妖的结合体。   ——人与妖,都不欢迎的肮脏种。   云清一顿,倏然看向他眼睛。   言长生淡声道:“师兄可知道,我为何名叫长生?”   因为他血脉天生缺陷,活不过三十。 第85章   人与妖结合, 不被妖道、天道、人道所容。   百年前,修道世家言家嫡长女言君嫣,却与青丘少族长有苏容意外相恋。   一位是以一己之力覆灭妖都十三国的天之骄女, 一位是以幻术困杀东洲近三成世家的狡诈大妖。他们的私情一经揭开,几乎将整个山海闹得天翻地覆。   “言家家主嚷着要将我母亲抓回祖地烧死, 但母亲太强,长枪刚亮出来打了两回合, 就将他打得灰溜溜落荒而逃。”   言长生的尾巴晃啊晃,一双眼睛被火光映得明亮橘黄, 很是幸灾乐祸:“我父亲也一力压下妖都所有风言风语,坚持要与母亲在一起,气得那群大妖每晚都跑到屋檐上对月嚎叫, 越嚎越气。”   规则由强者制定。   言君嫣与有苏容足够强,所以无人奈何得了他们。而更令众人绝望的是,在如此风暴下,没过多久, 言君嫣竟被诊断出身孕。   孩子尚在腹中,有苏容就立刻宣布,他从此入赘言家,此后不论孩子是女是男、是人是妖, 都只冠言君嫣之姓。   人族与妖族的隔阂似乎要终结在他们这一代。   然而两族之间隔的何止血海深仇,期盼着这只是一场作戏阴谋的众人道心破碎。言家家主带领数万弟子妄图自绝于东洲, 献祭神魂, 言君嫣提前发现, 却来不及完全阻止, 数百条无辜性命逝去。   妖族大妖则当场反叛,带领部下杀至青丘门前, 走火入魔而死。死前泣血逼问有苏容,如何对得起被人族剥皮抽筋、神魂寂灭的上任青丘族长。   更糟糕的是,言君嫣腹中的孩子,在第三个月时没了呼吸。   一个死胎,仿佛是天道对他们的戏弄与惩罚。言君嫣与有苏容翻遍道法,最后以自身法力给孩子续命,旋即,言君嫣自愿入言家祖地,永世不出,条件是让她生下腹中孩子。   有苏容则交出少族长之印,被青丘族谱除名,在某一日消失了。   再次出现时,是他独身闯入言家祖地,杀了言家家主,重伤带走言君嫣刚生下的言长生。   有苏容躲开无数追踪暗杀,自此消失在山海,再无踪迹。人与妖两族也元气大伤,暂时陷入僵持,百年未起大型战事。   而就在这样的东躲西藏中。   言长生慢慢懂事了。   他被有苏容带在身边抚养,吸纳了母亲的强韧、父亲的美貌,却也继承了半妖的血脉缺陷,天生孱弱,就连最低劣的庸医也看得出来,言长生的命活不到七岁。   长生这个名字,承载着父母对他最虔诚的期望。   直到某一天,有苏容不知和青丘谈了什么。   他给言长生喂了颗续命丹药,又将他交给族群抚养,自己则再次消失。言长生的命,从七岁,续到了三十岁。   篝火源源不断传来温热。   眉眼俊美的狐妖放松靠进被褥中,望着月光,半晌,才懒洋洋道:“后来我外出游历,求学问道,有幸遇见了师尊。”   他的身份是秘密,除了青丘长老,谁也不知道。   在青丘,言长生过得不算差,但任谁一出生就东躲西藏、被告知性命短暂,也会本能渴望求生。狐族同窗有的喜好享乐,有的沉溺情爱,只有他没时间,也没资格追求这些。   言长生想活下去,想看见人与妖握手言和的那一日,看见父母光明正大地携手出现。   他想他们做回正常的一家三口。   头顶冷月如钩,月华如霜。   高大漠然的男人沉默许久,忽然开口:“我知晓了。”   他的声音如往常般冰冷,言长生一顿,有些好笑:“师兄知道什么了?”   云清没回答,继续垂眸梳理掌心软绵绵的赤红尾巴,面无表情:“你还跟谁说过这些。”   言长生道:“师尊,和你。”   “......”   言长生侧头,上翘的狐狸眼望向云清,束起的发丝黑亮柔软。   他脸上含了点笑意,以及一点轻微的困惑,轻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师兄有些熟悉。”   他们才刚认识,但云清的气息、说话的方式、背上的长剑......一切都带给言长生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狐狸精晃了晃尾巴,歪头开玩笑:“难道师兄与我前世有缘?”   潋滟的瞳孔在篝火中闪着摄人心魄的光,云清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捏住那根尾巴,声音听不出情绪。   “血脉缺陷,除了成仙,还有一个方法能彻底解决。”   言长生一愣:“什么方法?”   云清却又闭上嘴,不再言语。   言长生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不由得又笑起来,用尾巴蹭了蹭男人小臂,表示自己懂他心意:“师兄放心,我早已接受此事。”   “师尊告诉了我成仙之路,我如今提早百年回来,若能寻得原因自然最好,若不能......那我亦坦然。”   穿梭界空,便能以神魂形式存活百年之久,师尊此举,也是在变相延长他的生命。可惜中途出现意外,他提早这么久回来,倒是浪费了师尊一番苦心。   云清闻言,却罕见冷笑了声:“废物。”   这种水平,也配当言长生的师尊?   他侧头,看向身边已经闭上眼的俊美狐妖。三更天,月华愈发盛,太阴之气缓缓流转,言长生对月吸纳修炼,身后火红狐尾缓缓摆动,如月上流火,美丽华贵。   ——还有一个血脉解决的方法。   以亲生父母为祭,抽干一方鲜血、另一方经脉,重塑自身,以得新生。   但显而易见,言长生不会这样做。   云清皱眉,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记忆里……为何会忽然出现这样的方法?   干枯的经脉再次盈满法力。   俊美狐妖睁开眼,瞳仁闪过一缕月华银芒。他天赋确实极为出众,此刻神清气爽,再次看向云清,刚想说什么。   忽然。   密林深处吹来一股阴寒之风。   冷风极为古怪,二人瞬间警觉,倏地抬首眺望,发现远处的村落竟不知何时冒起了火光,煊煊无声燃烧着,映亮半边天。   言长生看见那上空隐隐飘过的黑影,皱眉起身:“是归山君的伥鬼。”   它们竟来得如此之快?   言长生与云清对视一眼。   下一秒。   二人心意相通,同时消失在原地。   ......   茅草冒出火光。   密密麻麻的山民被绑在村落中间的大空地,神色绝望,低级伥鬼们看守着他们。为首的那个侧目,阴冷看向属下。   “你说什么?”   “大人,那人手里抱着的剑煞气太重,我们一靠近就会恐惧,甚至崩散,而且陈八头颅的伤就是剑伤——”   首领的嘴忽然迅速张大,一口将面前不断狡辩的属下吞吃嚼碎,而后似笑非笑地抹嘴,看向身后:“你们看好人。”   “是。”   低级伥鬼们呆滞应下,首领也不在意,很快来到村落中央,往下望去。   道路中央,一群伥鬼正围着数个村民。村民们互相守护,老孺在内,青壮年在外。为首的抱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时不时色厉内荏挥舞一下,吓退要扑上来的伥鬼,场面竟一时僵持。   “滚!信不信我拿剑杀了你们!”   “走开!”   首领是归山君麾下所有伥鬼的统领,今夜只是意外路过此地,谁知望见那把剑,凝实的魂魄竟骤然一散。   它大惊失色,原本不以为意的神色一收,如临大敌般看向村民。   “你们从何处得来的剑?”   山民咬牙不回答,首领冷笑一声,魂体一抽,竟从先前被抓的山民中抓出了两个懵懂幼子,死死掐在掌心。   “松儿!!”   “三郎、三郎!”   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刻响起,那两个小童脸色苍白,被掐得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死去。   首领好整以暇地望着目眦欲裂的山民,轻飘飘地笑:“我给你三秒。”   “再不开口,我就将他们分尸斩首——”   话音未落。   天地骤然一静。   空气中忽然浮现一股冷香。   随即,无数赤红莲花自土地冒出,迅速往上生长攀爬,凝结成一朵巨大妖冶的红莲,在月光下静静盛开。红莲中央,一双狭长上翘的狐狸眼缓缓睁开,眼珠幽如鬼火,摄魂心魄。   首领伥鬼阴冷的双瞳忽而迷离。   它轻轻放下两个小童,仿佛被什么迷惑心智,缓慢平静地朝红莲中心飘去,青白干枯的脸上竟还带了一丝笑。   哧。   轻轻一声响。   黑沉魂魄骤然消散。   而后,村庄中无数伥鬼脸上带着相同诡异的笑,接二连三地安静走向红莲,嗤嗤消散。   不出片刻。   所有伥鬼已然无声死绝,月光轻轻洒落,幻境消散,露出此刻风平浪静的夜色。   山民们自迷蒙中清醒,环顾四周,顿时一阵或茫然或惊悚的抽气。原本抱着剑的那人抬眸,看见空空如也的双臂,瞬间惊得跳起来:“我的剑呢!”   不等他崩溃。   山民余光一瞥,却看见不远处那道熟悉身影,骤然一愣。   “道、道长......”   云清沉默站在原地,脸色冰冷,前襟微鼓。   他手中握着那把失而复得的寒光剑,是言长生施完幻术后,笑着眨眼塞还给他的。   他说:“师兄还是用剑时更帅。”   面前的山民们以为又是云清救了他们,连忙跪下来感恩戴德。男人回神,声音漠然。   “是另一位道长救了你们,他姓言。”   “若你等感恩,便于家中为他立祀祈祷,日日感念。”   “是、是!”   “您放心,我等一定时刻为言道长祈祷!”   云清不再言语,动作小心地转身,很快消失不见。   月光静静洒落,高大的男人身负长剑,一路掠过密林,直到落在月华最盛的一处山坡,才倏然停下脚步。   鸟鸣阵阵。   云清低头,看着藏在自己怀中、因法力用尽而现出原形的言长生,声音略微僵硬。   “这里够你修炼吗。”   一只前爪轻轻搭在衣襟处。   怀中火红的小狐狸探出头,小小一团,温热柔软。   他环顾四周,满意地舔了舔爪子,又忽然歪头,疑惑地朝云清眨了眨眼。   “师兄,你心跳好快啊。”   “你受伤了吗?” 第86章   不等云清回答。   怀中的小狐狸已经举起前爪, 毛茸茸的立耳微微一动,贴在了男人的心脏位置。   云清垂眸,能看见他缩起尖锐的爪子, 柔软肉垫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耳朵边的短绒毛蹭在皮肤处, 有种轻微的痒和燥。   ......很痒。   温热的小狐狸趴在胸前,关切地看向他, 眼瞳狭长灵动:“师兄,你心跳得真的好快。”   云清沉默片刻, 嗯了声,维持漠然与冰冷:“天生的。”   言长生哇了一声,举着爪子给他鼓掌, 毛毛乱飞:“师兄真厉害!”   “......”   云清再次沉默,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正被某个人牵着鼻子走。心跳、情绪、感知......他被他的一举一动所掌控,却毫无排斥。   甚至,沉溺其中。   云清低头, 揣着怀中这团毛茸茸的火焰,沉默地开始画阵。天已经破晓,晨曦的光温柔地照耀,林间露珠滚落, 头顶树木绿得耀眼。   言长生探出头,好奇地从他怀中往下看, 认出这是一个快要成型的聚灵阵。   聚灵阵, 顾名思义, 就是修道人打坐恢复时经常用的阵法。   火红的狐狸眨了眨眼, 毛茸茸的脸上有点懵,提醒他:“师兄, 我身上没有灵石,阵法起不了作用。”   云清说:“我知道。”   云清画完阵法,很快解释了什么叫做他知道:身后的寒光剑被主人抽出,秋水般的剑身闪着锐利森冷的光,剑鞘哗啦脱落,上面的宝石被阳光照耀,熠熠生辉。   男人停顿两秒,回忆起言长生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用剑更帅。   “......”云清移开目光,决定放过寒光剑身。   他走到阵法上,哐铛两下,毫不留情将剑鞘上镶嵌的宝石都撬下来,噼里啪啦落在阵眼位置。随即闭眼捏诀,将自身全部法力灌注其中。   莹光很快亮起,伴随着运转而出的青色灵气,轻快四溢。   云清睁眼,将怀中的言长生端出来,小心放在阵眼中央,又脱下外衫,仔细垫在他身下。   火红狐狸坐在干净的练色外衫上,缩小版的尾巴晃晃悠悠,四爪乖巧并放,绒毛柔软。   云清满意点头,这才言简意赅道:“打坐恢复吧。”   “......”   男人很快离开阵中,闭眼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恢复。言长生蹲在外衫上,闻见剑客身上熟悉的清爽草木味,睫羽一动。   他歪了歪头,看了云清片刻,半晌,才跟着闭眼专心恢复。   日光照耀。   九尾狐族的天赋为幻术,言长生刚才施展得太着急,抽干了法力才会变回原形。此刻随着法力灌注,他连忙按照从前那般,在心中默默念诀,试探呼唤。   【......师尊?】   以往总是及时响起的威严声音没有回答。   言长生闭眼,试了许多次,还是没有成功连接上师尊。   以往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师尊不知为何,清醒时日受限,一月才会从沉寂中清醒一次。他位于人界南州,不便来往教导,于是教给言长生口诀,于心念中和他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师尊恰巧又沉寂了。   言长生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剪去杂念,专心投入了修炼。   .....   与此同时。   昆仑派。   ——清寂山,长生殿。   清脆震声响起。   守在门口的小仙人察觉到动静,连忙推门而进。空旷冷清的红色大殿空空荡荡,唯有一只铃铛悬于木桌半空,此刻正微微颤动,不断发出清脆响声。   小仙人不敢妄动云清仙尊法器,立刻又离开长生殿,来到云清修炼的简陋洞府外,照例在玉板上以法术刻下一道浅痕。   [辰时一刻,铃响。]   在这块玉板旁,还密密麻麻交叠着无数旧玉板,完整保存在洞府外。上头清晰记录着与小仙人截然不同的、笔迹锋利的文字。   [巳时整,长生无聊找来聊天,我考校他新学的术法,完美施展。我徒乃天纵之才。]   [亥时三刻,长生询问剑谱疑难困惑,教导半个时辰便融会贯通。我徒有大帝之姿。]   [子时一刻,长生赶回南州,为我祝寿,并献上一副画像。虽栩栩如生,但忽然很想告诉长生,我其实并非独臂瞎眼......早知便不随便找一尊石像附身。]   [辰时整,长生变回狐狸在洞府荡秋千。我知他是思念父母,于是现身帮他推秋千,长生终于笑了,用尾巴缠我的独臂......他还是笑起来时最好看。]   [终于推导出成仙之法。牵红线、穿界空,这是最适合这一世长生的道路。他得了长生希望,果然兴高采烈,激动尖叫说成仙后要将我供起来,日日诚心祭拜。   嗯,我虽修无情道,无需任何供奉,但若长生高兴,那便也不错。]   [长生要离开了。]   [长生离开的第一天,很想他。]   [第二天,想他。]   [第三天。想。]   ......   [第十六天。   ...他何时回来?]   到最后,密密麻麻的玉板只剩下一块。   [察觉到长生气息,立刻赶去四界之门,希望不出任何意外。   若出了,也无妨。   天道无情,我灭过一次,可以灭第二次。   长生是我唯一的弟子。   时光倒流,我会继续当他第三世的师尊。   我要他长生平安,诸事圆满。]   无情仙尊的字迹寂冷锋利,似乎蔑视世间一切,乃至天道。   小仙人的视线落在玉板上,只看见一片模糊光灿的闪光。   这是法术所致,他习以为常地移开目光,知晓仙尊下界渡劫了,便很快离开洞府门口,回到长生殿外。   此处灵气四溢,是清寂山灵穴之眼所在,当初云清仙尊花三百年飞升至昆仑派,却不将洞府设于此,反而修了一所与他风格极为不符的红色大殿,取名长生。   长生殿铺着红砖、刷着红墙,只有一个简陋木桌,以及一只红莲形状的铃铛。木桌上摆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副画卷、几朵鲜花、数个手工编织的艾草石像小人、一块形状像狐狸的石头......   不像仙尊珍藏,倒像什么游历四方的人寄回来的礼物。   小仙人摇摇头,深觉无情道无法揣度,很快专心沉浸在修炼中。   然而下一秒。   咚的一声,昆仑派骤然响起悠长钟声。没过多久,一道群发的金符忽然自外而来,飞快落至小仙人面前,莹润生光。   他连忙打开,听见一道不辨雌雄的威严声音。   “镇派道卷被墨色侵染,十年内,山海界必有大战。昆仑派已派内门弟子下界,尔等十年内勿要随意出入,搅乱局势。”   小仙人一愣,看向霞光弥漫的翻滚云海。半晌,不自觉担忧喃喃。   “大战......”   “这山海难道又要乱了......”   ......   仙界发生的一切言长生并不知晓。   他在基山修炼恢复了整整半月,期间云清找到一个废弃的猎户木屋,二人便简单收拾后住在屋内,日夜修炼月华。   准确来说,是言长生吸纳月华。   自古以来,狐狸这个物种便本能对月光亲近,它们喜太阴之力,能以月入幻道。言长生的父亲有苏容便是佼佼者,多年前,他能杀死言家家主、在围攻中带走言长生,仰仗的就是冠绝山海的幻术。   自然而然的。   跟随他带大的言长生也擅长幻术。   然而不同的是,有苏容长相清冷疏离,心思狡诈多疑。言长生却与他恰恰相反。   ——长相妖冶慵懒,心思聪颖良善。   云清垂眸,看向日光下的火红狐狸。   他正抬起爪子,猛地一下扑落灌木丛中的蝴蝶。那蝴蝶飞走了,他抬起毛茸茸的头,瞳仁盯了一会儿,就又半蹲下身来,自顾自低头编草玩。   两只前爪很灵活,遇到需要打结的地方,就上嘴咬住,动作又快又好,显然从前也做过许多次。   云清看着他用狐狸爪子编好了一只小人,又用爪子打磨树枝,将它磨出长剑的模样,挂在草人背后,这才叼着草人跑过来,吧嗒放在了云清掌心。   “师兄,送你。”   ——原来......编的是他。   云清一顿,在言长生的注视下,翻来覆去对着日光看了许多遍草人。   他点头,面无表情地夸:“栩栩如生,颇为逼真。”   言长生轻盈跳上来,正将前爪搭在云清腿上,闻言很惊奇地抬眸。   “师兄,你这句话怎么和师尊一模一样?他第一次收到我做的草人时,也说了这八个字。”   简直分毫不差。   狐狸软趴趴躺下来,感叹:“不愧是师徒,你和师尊真有默契!”   云清:“......”   男人脸色冰冷地收起草人,只感觉深深晦气。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膝盖上一团温热的狐狸,神情这才回暖。狐狸精很好脾气地任他摸,赤红的大尾巴扫过来,毛茸茸发痒。   “师兄帮我梳毛吧。”   言长生似乎是化人太久,有些沉迷于自己的原形,虽早已恢复法力,近日却更爱以狐狸模样示人。   也可能是这半个月的相处,令他与云清亲近许多。   云清点头,沉默掏出小木梳,低头梳理他的八条尾巴、四只前爪、圆圆头顶、光滑脊背......   直到柔软腹部。   大手刚摸到温热绒毛。   昏昏欲睡的狐狸精骤然清醒,爪子飞快按住他想继续往下的手,声音微乱:“......师兄,这里就不麻烦你了。”   位置很尴尬。   云清盯着他,半晌没动。   剑客的眼睛漆黑幽深,看不出情绪。言长生与他对视许久,忽然翻过身,不自然地晃动耳朵,企图转移话题。   “……那些伥鬼消散这么久,为何虎妖还是没什么动静?”   他们一直等在这里,就是想将虎妖一网打尽。   云清没回答。   男人忽然伸手,探到狐狸前爪处一把抓住,想将他翻过身来。言长生一惊,下意识施展幻术——狐狸身躯骤然消散,化作无数红莲攀爬盛开,妖冶摇曳。   然而云清目如闪电,竟丝毫不受幻术所惑,毫不犹豫地抓住空中一枚花瓣,掌心霎时握满一抹温热。   他用力握住,轻巧而不容拒绝地一拽。   红莲香气瞬间消失。   光灿日光下,黑色长发骤然铺满男人臂膀,冰凉柔软。怔然的狐狸精落入剑客怀中,抬起眸,心跳蓦地懵懂加快。   林间风吹起二人衣角。   阳光将他们的眉眼勾勒出鎏金轮廓,一只蝴蝶轻轻停留在言长生鼻尖,似乎还沉溺幻境,将他当成了一朵妖冶美丽的红莲。   四目相对。   云清脑子忽然闪过什么记忆,触发刻在骨子里的夸赞机制。他下意识开口,面无表情道:“幻术施得很好,堪称天纵奇才。”   “长生,你有大帝之资。”   言长生:“......”   言长生:“?” 第87章   日光温暖地照着。   蝴蝶停留在高挺鼻尖片刻, 很快飞走,言长生看着云清颇为认真的双眼,顿了顿, 好笑点头。   “多谢夸奖,那我就借师兄吉言了。”   ——大帝之资他不肖想, 能活下去就好。   胸腔的心跳声渐渐平缓,日头将一切都晒得懒洋洋。他这些天当惯了狐狸, 一时没反应过来,依旧如往常那样侧过头, 蜷着身体往云清怀里塞。   ——这几日,他都是被师兄揣在怀里午睡的。   冰凉的黑发缠了剑客满身。   男人并不出声,更不提醒, 面不改色地抱住这只投怀送抱的狐狸精。任由他将头困倦地靠在自己肩上,闭着眼打盹。   长生当狐狸时温热一团,绒毛柔软,变回人形后却体温偏凉, 身形薄薄一片,抱在怀中,像抱着一朵倦怠慵懒的红莲。云清轻轻理顺他的额发,垂下眼, 静静地看着他。   天色蔚蓝。   剑客寂冷漠然的黑眸倒映出赤红衣襟,仿佛火焰, 浮出一点不自知的暖意。看着看着, 他伸手, 想将长生滑落的右手拉回来。   指尖相触的瞬间。   狐妖雪白如玉的掌心忽然浮出一条红线。   红线只浮出一瞬。   云清的动作却霎时停滞, 仿佛被什么定住,空白脑中骤然涌现无数混乱记忆。   “红鸾星动......”   “人界东洲....无情道尊......”   “云清!你天生道骨, 合该以杀入道,斩灭七情六欲。为一只半妖屠戮四界生灵,你疯了?”   “剑尊既摘得道果,白日升仙,又何必执着于一次救命之恩呢?青丘已灭,妖都破乱,我人道才应永世昌隆啊。”   “不好,他要灭天道,他走火入魔了!众位助我诛杀此獠!”   漆黑眼底暗云翻涌。   最后猛地一冷,定格在熊熊燃烧的青丘。   ——高大虎妖跪在一群身穿碧色长袍的人族前,脸色痛苦狰狞,闪过心魔黑影,不断嘶吼:“青丘狐族已灭,将解药给我!”   在他身后,无数狐狸被伥鬼剥皮抽魂而死,堆积的尸体垒成高高肉墙,血腥味浓郁得连空气都粘稠。   下一秒。   画面如泡沫般消散。   半晌,男人缓缓抬眸,寂冷的眼中唯余一点怔然。   怀中狐妖不知何时已经睡得四仰八叉,毛茸茸的大尾巴缠着他小臂,又热又软。云清低头凝望许久,忽然伸手去握那根狐尾,力道极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血肉里。   ......他记起许多画面。   狐狸的惨叫、燃烧的火焰,隐约如隔云端。所有人的声音消失,他看见一把温润的白色玉扇掉落在血泊中,被兴奋的人族匆忙踢踩,践踏成肮脏碎片。   他还隐约记起自己的身份。   [云清仙尊,红鸾星动。]   ......他似乎是匆忙下来渡情劫的。   可为什么,那些青丘画面、那些伥鬼,却如此陌生而熟悉??   掌心力道愈发重。   云清双眸失神,一时失了力道,将狐尾攥得紧紧一团。   言长生吃痛,骤然自梦中醒来,反应了两秒,茫然伸手扯他衣袖:“....师兄?”   如玉指尖温热。   男人抬眸,看见他的脸上浮出痛色,瞬间回神。   云清立刻松开赤红狐尾,悬腕一抬,浓郁灵光霎时落在长生尾巴上,带走那丝痛意。他顾不上后脑疼痛,垂眸观察言长生脸色,声音竟有一丝低哑。   “对不起。还痛吗?”   尾巴被灵光浸泡,像泡在温泉里,温热舒服。   言长生摇摇头,皱眉仔细看他的神色。似乎觉得这样不准确,又抬起手,手背轻轻落在了云清额头。   长生探着他额间的温度,关切道:“师兄,你脸色好差。怎么了?”   那双瞳仁清如秋水,倒映出此刻男人神情——沉冷到极点。   “......”   云清闭了闭眼,半晌,在长生茫然的目光中,忽然一把按住他温热的手。   随后,他轻轻一扯,将纤薄的狐妖猝不及防抱进了怀中,贴得又紧又密。   “......”   熟悉清爽的草木味骤然笼罩。   言长生眨眨眼,没有挣扎,乖乖让他抱。还侧头,轻轻拍了拍男人绷紧的坚硬臂膀。   “师兄?”   云清没说话,半晌,才微微松开怀里的妖,漆黑双眸终于恢复平静。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狐妖,声音冷静:“你掌心有条红线,你知道吗?”   云清开门见山。   言长生也无意隐瞒。   他干脆点头,伸出光洁如玉的右手。二人往他掌心看去,片刻,那根红线果然若隐若现地再次出现。   长生解释:“这应是我的功法所致。每穿梭一个界空,结缘成功后,我会得到一道红线。吸纳红线后,我的神魂便能再次积蓄力量,去往下一个界空。”   云清问:“你得了多少红线?”   言长生回忆师尊教导,沉吟道:“九为数之极,且九尾狐成仙条件之一便是炼出九尾。我身为半妖,先天不足,此生极限只能修出八尾。”   “师尊便令我牵线结缘,修炼凝出四根红线,百年后回到山海界,将四条红线炼成我的第九条狐尾,以此成仙。”   四个界空,四条红线。   他便能摆脱根骨,摘得道果。   言长生看向那根再次消失的红线,皱起眉,有些不解:“谁知我提前回来了,法力也骤失......不知为何,红线却又出现。”   “而且,只有这一根。”   云清漆黑的双眸不辨神色。   半晌,他抬眼看向长生,再次开口:“方才我碰到这跟红线后,脑中瞬间闪过许多陌生画面。”   长生睫羽微动:“什么画面?”   云清:“先是声音,一群人似乎在围剿我,但不知为何,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也记不清原因。”   只记得他骤起杀阵,浑身鲜血地将所有人屠戮而尽,连神魂也没有放过。   经常做梦的言长生表示理解,还竖起两条蓬松尾巴,安慰地用尾巴拍了拍云清的肩:“不怕不怕,你现在在我面前呢。”   “师兄安心,如今没人会再打你了。”   “......”   两条尾巴接连拍啊拍,云清静静地看着长生,只觉得方才浑身笼罩的乌云被他蓬松的尾巴一拍,扑通两下,便轻轻拍散了。   散开后,是长生剔透如琉璃的眼睛,和被阳光照耀成暖金的发丝。   如此温暖。   男人低头,片刻,将他的尾巴轻轻抓在手心,又轻声道:“我没有记忆,应该是因为下界渡劫所致。”   “原先的我是一位仙尊,喜用剑,修无情道。”   话音落下。   言长生睁大眼,愣了几秒,瞳仁倏地发亮:“你是仙尊?”   ——仙尊,那不是长生梦寐以求的目标吗?   云清一顿,看着狐妖骤然变得崇拜的双眼,不知为何,竟不自觉挺直背脊,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沉稳承认:“我是仙尊,修无情道,寒光剑就是我的佩剑。”   言长生似懂非懂地哇了声,连忙扭头去摸一旁的寒光剑。宝石掉光的剑鞘丑秃秃的,但这不影响他将剑拔出来,又插进去,玩得不亦乐乎:“不愧是神剑,没了剑鞘也如此英武非凡。”   言长生自顾自点头,很信服道:”这才是仙尊佩剑该有的样子呢!“   “......”   云清任他将剑翻来覆去赏玩,等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残阳如血,归家飞鸟掠过头顶,留下阵阵清脆鸣叫。   男人这才再次开口:“我还梦见,青丘族灭。”   言长生的动作倏然停滞。   半晌。   他抬眸,皱眉重复:“族灭?”   “一只虎妖被心魔所控,叛出妖族,带领人族修士进入青丘,大开杀戒。”   “青丘烧成废墟,九尾狐族灭。”   云清只能记得这些。   然而话音刚落。   基山上空忽然骤起一阵阴风。   那风越来越大,转瞬便在山中密林凝起阵阵雾气,无数伥鬼呼啸尖叫,在半空中形成密密麻麻的黑色波浪,最后被一声尖锐虎啸震开,嘭地如云消散。   “——滚!”   凶狠粗粝的声音响彻云霄。   言长生猛地抬头,妖冶的狐狸眼闪过凌厉。身旁男人也骤然起身,毫不犹豫抽出寒光剑,漠然望去。   “就是这个声音。”   “那只虎妖,就是归山君。” 第88章   虎妖这声咆哮惊天动地, 惊动大批鸟雀于头顶扑飞,地面上成群结队的未开智动物本能往外奔逃。天空昏暗,点缀于山脚的村落却漆黑一片, 无数山民惶惶然躲藏,不敢燃起丝毫烛火, 生怕惹来伥鬼。   残阳如血。   言长生与云清仿佛两只逆流而上的小船,飞快朝山顶掠去。   越往前, 周围空气越发阴寒,属于魂魄的粘腻悄然滋生。没过多久, 他们停下脚步,神色冰冷地看向山顶深处。   昏黄落日洒落,照亮前方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   寺庙规模极大, 堪称广阔无边,占据山顶一半面积。外表涂满斑斓壮丽的华美颜料,足高六层,飞檐如鸟雀羽翼, 奢华用料不知凡几。   此时庙门大开,远远望去,能依稀瞧见里头许多诡谲老虎壁画,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归山君】。   这竟是村民给虎妖上贡的寺庙。   空气沉凝冰冷。   方才还发出吼声的虎妖此刻没了动静。   周围安静得诡异, 言长生侧耳去听,白玉似的耳尖动了动, 几秒后, 凝眉看向寺庙深处。   他轻声道:“在里面。”   正要往前走。   肩膀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随后, 温热厚实的披风笼住身体, 熟悉清爽的草木味扑面而来。言长生一顿,睫羽微动, 就见男人已经半蹲下身,低头专心给他整理衣摆。   夕阳消散,头顶冷月清寒。   云清将长生的衣摆塞进披风,又起身系好他的披风细带,确定不会漏风后,才抬眸:“冷吗?”   披风是那些山民特意缝制送来的,布料柔软厚实,云清走时恰好穿着,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厚实布料将山顶阴寒阻隔在外,只余一片融融暖意。   言长生陷在这片暖意中,摇了摇头,一只手握紧披风系带,细密睫羽下的瞳孔妖冶美丽:“不冷。”   顿了顿。   他又抿唇露出个笑,原本冷下来的声音骤然回暖,望着云清的模样很乖:“一点都不冷了,谢谢师兄。”   云清也定定地望着他,嗯了声,而后迈步走到他身前,挡住幽深诡谲的庙宇。   “我打头阵,你断后。”   “......好。”   言长生眨了眨眼,听话地跟着云清脚步走。男人背影高大,肩线平直利落,每过一个地方都会先确认没有危险,才让长生过来。   长生垂下眸,此情此景,竟有些不合时宜的出神。   他忍不住想,原来,这就是有师兄的感受。   以往生活在青丘,周围狐狸同窗自然也拜师学艺。但他们皆称彼此为同门,言长生因天赋高,长得好,即便无父无母,也颇受众狐欢迎。   但终究隔了一层。   彼此生长环境不同,同窗狐狸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刻苦。它们九尾一族天生貌美,向来怠懒纵欲,言长生却日夜求学问道,步履匆忙,谈何享受天性?   就连出青丘求学游历,也是他与长老大吵一架后偷偷跑出来的。   可云清不同。   他虽是人族,却属师尊门下,所以言长生可以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他性情漠然,却陪他住在密林恢复法力,每天定时定点帮他梳尾巴。   天热,他揣着他晒太阳,看他睡午觉。天冷,他给他围披风,问他冷不冷。   而此时,他并不阻止他冒险,但会站在他身前,帮他探路确定安全。   无数烛火燃烧,广阔的庙宇内空无一人,静静悄悄。   云清的影子被光线拉长,落在言长生脚边。他眨了眨眼,忽然兴起,开始偷偷踩着师兄的影子走。   庙宇烛火忽闪忽闪。   狐妖脚步忽快忽慢。   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走在前面,似乎毫无察觉。然而光影明灭间,那双漠然的黑眸半垂,忽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纵容笑意。   影子不断靠近,又不只是影子。   心与心的距离,似乎也在此刻的寂静靠近。   忽的。   头顶烛火明灭一瞬。   二人的脚步骤然停下,同时抬头,看向庙宇中央那尊巨大的金色虎像。   周围还放着无数大小不一的虎像和佛像,皆由黄金制成,四肢蓄势待发,神态怒目而视,逼真无比,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住他们。   言长生眸光一凝,头顶忽然冒出两只赤红的狐狸兽耳,灵动轻盈地晃了晃。   “师兄,在这里。”   他扯住云清袖子,示意他往后。二人很快绕到巨大虎像背后,发现背面角落里竟有一扇没来得及关上的暗门。   归山君的咆哮隐隐约约从内传来。   长生与云清对视一眼,脚尖一点,倏忽无声来到门外,低头往里看去。   暗室昏沉。   浓郁的血腥味自里冒出,一只虎头人身的高大妖怪半跪在地,脸上不断闪过无数黑雾,正咬牙以法力压抑心魔,时不时嘶吼一声,神色痛苦。   在他身侧,一只怪异诡谲的面具立在半空,竟在开口嘶哑说话:“归山君,你来基山已二十年,竟还未打探到青丘任何消息?”   虎妖并不言语,闭眼压抑心魔。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神志骤然清明,气息也变得虚弱:“滚。”   面具不恼,嘶哑笑了两声:“骨头真硬,可惜呀,心魔之种已经在你魂魄中种下,你再如何抵抗,最后也不过身死道消。”   面具围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我记得归山君已化形三百年,若不是因吞噬过人命,身上因果斑驳,怕是早就成仙得道了吧?”   “就如同三百年前那位白日升仙的仙尊,又如百年前差一步得因果的言家嫡女和青丘少族长......”   面具忽然冷笑一声,沉默几秒,才道:“归山君,你实力强劲,这二十年来又抵抗不住心魔,先后吞吃上百童子,早已无法回头。”   “神魂俱灭,还是拼死一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何选择。”   归山君沉默许久,一双金色瞳孔盯着它,声音虚弱:“阁下高看我了。”   “基山以东三百里自古都是青丘地界。九尾狐族盘踞千年,我一介虎妖,即便占据基山,又如何能找到结界出入口?”   千年前,青丘族长在狐族界外设下结界,除却大妖与仙人,无人能强行破开结界。他再如何了得,也不敢对青丘有任何妄念。   更何况,他也是妖。   如今妖族人族摩擦不断,基山作为两界的相接处,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都盯着这里,他若在此时有任何异动,死的会比心魔入体更快。   面具却幽幽笑道:“若我能让你白日升仙呢?”   话音落下。   虎妖瞳孔一缩,呼吸略急。   面具早有预料,慢悠悠吐出一只惨白的诡异法器,和一本薄薄的书册:“此乃往生幡,配上结界,可于半月内炼化万人血气精华,供养自身吸纳。”   “基山那些山民就有万数,你已经吞吃过童子,不为天道所容,再修炼也无法更进一步。而若是用往生幡,半月就可原地飞升。”   “到那时,我只需你潜伏在基山,探得青丘入口告诉我,便可拔除你之心魔......谁?!”   面具骤然敏锐侧头。   黑雾瞬间呼啸而至,猛地掀翻沉重暗门,哐当一下!面具飞出暗室,声音尖锐凌厉:“出来!”   下一秒。   赤红剑光倏然而至。   杀意铺天盖地压下,裹挟着斩灭万物的无情,面具一惊,立刻吐出无数黑雾,竟强行顶着不断出现的剑痕,将那剑光勉强吞下,试图看清出剑来人。   下方土地蓦地震动。   冷香弥漫,无数红莲破土而出,妖冶盛开。面具滞空几瞬,而后强行撕裂幻术,声音惊疑不定:“青丘幻术?有苏容!”   身后,虎妖面色苍白地捂住伤口。   面具环顾四周,宽阔寺庙早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一丝人影。它却疯了般找了数圈,依旧没发现任何痕迹。   头顶月色清冷。   虎妖见它推倒好几座佛像,皱眉等了片刻,才开口:“不管是谁,他们都走了。”   半晌。   面具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空洞眼眶盯着地板看了片刻,忽然转头,声音尖锐:“立刻,马上,开始布置往生幡结界。”   “我要你半月后成仙,否则,你现在就死!”   话音落下,它看都没看虎妖,瞬间黑雾一卷,倏然消失。   归山君咬牙,盯着倒塌的虎像骂了几声。半晌,他才虚弱起身,将往生幡捡起,脸色难看地离开了寺庙。   ......   寂静弥漫。   言长生被男人抱在怀里,屏息敛气。   空间狭小,他们此刻竟还在庙中,藏身于一座佛像内,静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   不远处,怪异面具倏然出现,空洞眼眶再次无声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后,才真正消失不见。   庙宇陷入清冷月光。   言长生抬眸,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他睫羽一动,看了眼身后略微黯淡的寒光剑,担忧皱眉:“师兄,你的剑……”   云清依旧平静:“用光法力而已,过几天就能恢复。”   方才那一剑抽干了他的法力。   他本就是下界渡劫,已被天道抽走九成法力,面具却强大诡谲,若真打起来,他们说不定会受伤。   更何况,言长生还想将此事告知青丘与母亲。   听他说没事,言长生这才放松下来。心神一松,便察觉到自己姿势似乎有点怪异。   刚才为了躲避,他们来不及细想,就闪进了手边这座空心的狭小佛像中。   而此刻,言长生低头,忽然发现自己和云清的身体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彼此体温交融。   狐妖垂眸,茫然地看着自己横坐在男人身上的腿,又看着横亘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眸。   “师兄,这佛像是……”   抱着他的男人低头,平静接话:“欢喜佛。”   ——他们现在的姿势,很像在交/媾。 第89章   言长生心脏一跳, 立刻下意识后缩。   然而佛像空间太狭窄,他的体型并不算小,高挑纤薄的身体被反作用挤压, 反而更加用力地往前一撞,倏地撞回了云清怀中。   呼吸一滞。   二人瞬间紧密相贴。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一层衣衫, 野火一样猝不及防烧过言长生全身。   他烧得头顶直冒烟,被撞痛的耻/骨都顾不上, 手忙脚乱就想拉开距离,却越急越乱, 越乱越近。   简直像在故意投怀送抱。   ——以往穿梭界空,言长生每次看见宿主们被反派抱在怀里手忙脚乱时,都忍不住好奇:就这么大点地方, 有什么不能挣开的?   再不济就一个飞踢送走反派呀。   而轮到他自己,长生才发觉此刻气氛如此怪异粘稠。他的手脚力气骤失,呼吸也发热混乱。抬眸一看,更对上一双漆黑熟悉的眼睛。   云清在看他。   很仔细地看。   他始终沉默, 任由长生像只落入陷阱的小狐狸,在自己怀中努力扑腾,双臂却紧紧横在他纤薄的腰间,透着不自知的占有与掌控。漆黑的目光如影随形, 喜怒不辨地观察着长生每个瞬间的模样。   狐妖双颊绯红,瞳仁水光浅浅, 胸膛起伏不定。狭长的眼尾勾勒出上翘弧度, 沁红的唇珠微微凸起, 唇线圆润清晰, 有种诱人亲吻亵玩的错觉。   云清看着他,像在看一朵赤/裸妖冶的花。   有欣赏。   但更多的, 是纯粹的侵略和占有。   这目光太露骨,言长生睫羽猛地一颤,半晌,张了张嘴,竟哑然无声。   ——经历过四个世界。   再不懂情爱,也能看懂云清此时的眼神了。   ……师兄想亲他。   就像。   欢喜佛那样亲。   这个想法冒出的瞬间,言长生脑子发蒙,心脏仿佛被什么电了一下,骤然跳得飞快。第二根红线隐隐亮起,紧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空气灼热沉闷。   言长生终于看似冷静地开口:“师兄。”   云清也看似平静地嗯了声,轻轻握住狐妖纤细温热的小腿:“我在。”   男人掌心很烫,长生不由得又是一抖,呼吸骤然紧绷。   下一秒。   嘭的一声,赤红色狐尾因为情绪不稳,倏然冒出来,挨挨挤挤塞满他们身体间的缝隙,温热发烫。   长生呼吸一松,瞬间找到借口,立刻低头去抓自己的尾巴,指尖微微发颤:“对不起师兄,我的尾巴又冒出来了,你先放开我……”   “没关系。”   云清声音很低,不应他的请求,也不阻止他的动作。   男人双手一路往上,自顾自伸进言长生厚实的披风里,隔着薄衫,轻缓地摸掌下柔软的起伏。   狐妖体温偏凉,但此刻被摸得愈发烫,像块会自动发热的软玉。   八条蓬松尾巴缠着身体,长生恍惚攥紧自己赤红的皮毛,只觉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好热,好晕。   今晚好长。   ……为什么还没结束。   仿佛听见他的期盼。   那两只手摸过他的小腿,缓缓来到膝盖处,而后不动了。   就在长生以为师兄终于大发慈悲,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其实是个修无情道的仙尊时。   云清的手忽然一转,握住言长生纤细清癯的脚腕,不容拒绝地猛地一扯。   狐妖猝不及防,双腿瞬间弯曲打开,而后狠狠撞进男人怀中,大/腿/根被迫一按,紧紧夹住了云清劲瘦的蜂腰。   呼吸交融。   这瞬间,他们的姿势比欢喜佛更加放肆。   更加下流。   长生大惊,心脏快跳出胸腔,阵阵酥麻猛地蹿上后脑,他下意识死死压住云清小臂:“师兄,我们,我们该出发去揭穿今晚之事了。”   “我们该走了,走吧!”   他自以为语气强硬,实则声音发飘,头顶兽耳慌张地抖动,没有一丝狐狸精该有的游刃有余。反而纯情至极,令人生出过分欺负他的欲望。   ……连拒绝都不会。   妖里妖气的脸,和任由男人上下其手的身体。   云清的视线落在长生白皙的脖颈,只觉这寂灭冰冷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般,如此愉悦。   盯着狐妖双眸水润的模样。   他瞬间颅内高/潮。   怀中漂亮的赤红火焰还在挣扎。   云清压下身体反应,半晌,平静开口:“抱住尾巴。”   “……”   男人声音漠然,仿佛命令。   言长生一顿,对上云清漆黑幽深的眼睛,指尖因为他有点凶的语气,瞬间蜷起。   狐狸精没有动。   片刻。   云清忽然伸手,安抚地摸了摸长生的火红兽耳。   软趴趴的狐狸耳朵垂在脑后,绒毛柔软顺滑。云清轻轻揉按,耐心摸了好一会儿,长生才终于竖起两条大尾巴,抿唇抱进了自己怀里。   云清夸他:“真听话。”   言长生盯着他,半晌,声音依旧有些发飘,却一本正经:“师兄,你被欢喜佛附体了。”   “我们走吧。”   “我带你去驱魔,好不好?”   “……”   而言长生说完这话,竟不再抵抗,破罐子破摔般放松了身体。   今晚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不管是那面具,还是该死的欢喜佛。长生闭眼抱着自己的尾巴,弱小无助地瘫在云清怀里,任他宰割。   “师兄还想干什么,请吧。”   “同门一场,我就当舍身驱魔了。”   “……”   “到底我是妖怪你是妖怪?”   “云清,下次我再和你来佛寺我就将姓倒过来写。”   “呵呵。”   “……”   狐妖咬牙切齿,似乎对自己不争气的模样极为丢脸。云清低头,忍住那一丝飞快闪过的笑意。终于轻轻松开了他。   言长生掀开一只眼皮,凉飕飕看过来:“师兄不让我抱尾巴了?”   云清脸色自然地和他对视,毫不闪躲。   他声音平静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咬着尾巴在我身下的样子。”   “……”   言长生忍了又忍,还是被这句话搞得面红耳赤。   他简直不懂云清打开了什么开关,忽然变得如此话多。哑然半晌,男人已经轻轻揽住他的腰,一把将长生抱起,闪身出了佛像。   夜色深沉,冷月清寒。   云清抱着长生一路飞快往下疾驰,往基山的出口而去。广阔诡谲的寺庙缓缓消失在身后,密林寂静无声,唯有耳边风声呼啸。   言长生本来闭着眼,忽然感觉到温暖轻轻笼罩,隔绝寒风。   他不自觉抬眸,见是云清将那身被解开的凌乱披风抽出来,抖了抖,又再次披回了他身上。   男人垂眸,单手抱住长生,面无表情地给他系好细带,又将那八根蓬松的大尾巴也塞进披风里,牢牢掖住缝隙,似乎生怕他被吹到一丝一毫。   披风塞了尾巴,显得鼓鼓囊囊,温热又保暖。   言长生眨了眨眼,歪头看向云清锋利的下颌,和月光下显得凛冽英气的眉眼,有些出神。   半晌。   他晃了晃兽耳,恢复平时懒洋洋的模样,慢悠悠开口:“云清,你刚刚为什么抱我?”   本是想着赶路途中闲聊片刻。   也不至于让气氛太过沉闷。   谁知云清没有看他,依旧在夜色中飞身赶路,声音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心悦你。”   “……”   空气霎时寂静。   猝不及防的告白将言长生砸懵。   虽然刚刚在佛像中有所猜测,但此刻云清毫无缓冲预警,如此迅速地捅破窗户纸,令他骤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言长生才迟疑道:“你喜欢我?”   “……你不是修无情道吗?”   云清:“谁能不喜欢你。”   “无情道也不能。”   “……”   狐妖的两颊缓缓漫上绯红。   披风下的尾巴在胡乱摆动,云清隔着布料安抚地摸了摸,感受到长生暖融融的体温,声音很轻:“为何如此开心。”   言长生挑眉:“为何不能开心?你管我。”   云清垂眸,忽而微不可察地笑了下,望向漆黑昏沉的夜空。   “为何要开心。”他再次开口,今夜的话似乎格外多。   “你外表美丽,心如赤子,与人相处时进退有度,与友相处时可靠沉稳。”   “天资聪颖,性情良善,能拜一石像异类为师,尊师重道,也能救下曾将你绑成祭品的山民,不求回报。”   “认定我是你师兄,便坦诚以待,寿数有限,却从不自怨自艾。”   “长生,被喜欢这种事,于你来说,应如同周身环绕的空气。”   “喜欢你,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冷月如钩。   男人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并不如何郑重,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就仿佛他说的那样——喜欢言长生这件事,和呼吸一样,理所应当,平静至极。   长生抬眸,静静看向云清。   他单手握着披风的系带,沉默靠在男人宽阔的肩头,黑发被夜风吹得翻飞不止。霜白月光落在他脸上,仿佛笼了一层浅浅的白纱,将妖冶的五官也衬出了几分高不可攀。   沉默许久。   还未开口。   云清忽然出声:“我知你还有未尽之事。”   “寿数,青丘,父母,都理应排在私情之前。”   “我亦在渡劫之中,浑身法力十不存一,记忆凌乱,无法助你良多。”   言长生一顿,抬眸:“所以?”   言语间,二人终于来到基山脚下。叶间露水滚落,云清抱着长生轻飘飘落下,低头看向那双剔透瞳仁。   “所以,今夜之事只看你心情。”   不管是无视,还是拒绝。   爱如呼吸,爱如空气。   男人垂眸,轻描淡写地说:“空气,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第90章   银白月华温柔倾泻, 周围静得只剩零星鸟鸣。   言长生眨了眨眼,睫羽落满浅浅月光,将瞳仁映成流动潋滟的湖面。   他歪头靠在云清怀中, 忽而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声音舒盈:“师兄的意思是, 我没你不行咯?”   ——爱如空气。   可不就是没了空气就不行吗。   云清略挑了下眉,还没回答。   怀中俊美的狐妖已经故作夸张地捂住胸口, 深深吸了口空气,哇噻一声:“我吸气了, 有人在喜欢我!”   “我吐气了,又有人在喜欢我!”   狐狸精夸张地呼吸了好多下,眸光狡黠闪烁, 生动表演了何为“喜欢他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后抬头靠近云清,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蝴蝶扑闪了一下羽翼。   长生的眼睛亮晶晶:“云清,怎么这么多人喜欢我啊?”   “....”   云清心头发痒, 盯着狐妖被雾气沾湿的上翘尾睫。沉默许久,才伸手擦去那点湿润。   温热指尖落在长生俊美的眉眼间,力道很轻。   他一本正经回答:“可能是因为,不喜欢你就会死吧。”   言长生一顿, 没忍住上翘的唇角,靠在他怀里笑了好一会儿, 笑够了才抬起头, 用一双玻璃珠似的狐狸眼看向他, 眨了眨。   “那为了不让师兄死掉, 师兄还是继续喜欢我吧。”他也一本正经道。   言长生的声音坦然大方,慵懒随意。云清却一顿, 几乎是瞬间就听懂他未尽的话语——   我不讨厌你。   所以,你可以继续喜欢我。   狐妖探出一条大尾巴,蓬蓬地拍了下男人肩膀,笑眯眯问他:“云清,我是不是一只特别好的半妖?”   云清很轻地笑了下,虚虚拢住那根赤红狐尾,点头:“嗯,你特别好。”   四目相对,远处晨曦逐渐亮起,天空透蓝如水洗。   他们默契地移开目光,没有再这个话题上多停留。云清看了眼前方,问长生:“你想先去哪里?”   ——面具的存在,和归山君妄图炼化往生幡之事,都需告知他人。   而今夜之事涉及妖与人两族,言长生身为半妖,既要顾及父亲出身的九尾狐族,也需考虑母亲所在的人界修士。   但他本就是负气出走青丘,言家更是从未认过言长生这条血脉,不管去哪,长生都需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以现下两族的仇恨来看,半妖才是最不受欢迎的存在。   长生顿了顿,以指作诀,于半空写了封书信,简单交代了今夜之事。片刻后,那信一折,化作一朵盛开的红莲,倏忽远去,很快消失在了青丘方向。   言长生转过头,轻声道:“我们去南州。”   云清一顿:“南州?”   “嗯。”   基山以北为青丘地界,因生活着妖族族群,路边植被茂盛到妖异,绿意葱葱。往南则是东洲界门,一条修建过的大路平铺往前,从半空中望去,能隐约看见密布的城镇。   “今夜之事暂且先放一放。”   长生朝云清笑了笑,似乎想到什么,睫羽微动,脸上隐隐透出担忧:“师兄,师尊已经半月未曾醒来,更未主动与我联络了。”   以往每次石像师尊一醒来,就会立刻于心念中回应他,偶尔几次迟到,也是因为给长生捏了许多礼物,迟到时间不会超过半日。   如今这般,言长生自然免不了担忧。   他看向不知为何面无表情的云清,眉头微皱:“我担心师尊,必须先去南州一趟。”   “师兄,你与我一起。”   ......   日光灿烂。   人界占地广阔,分东南西北中五洲,每洲都设有界空之门,缴纳灵石便可往来遁转,颇为便捷。   南州乃五州最为繁华之地,又有四大世家之一的言家坐镇,自然格外喧嚣热闹。此刻州内中央,言家族地无数岛屿飞悬浮空,忙碌不已。   数个身穿浅碧色衣袍的弟子们整齐立于结界内,脸上神色兴奋激动,议论纷纷。   “昆仑的仙尊果真要先来我们这儿?”   “应该是了,自从那位……后,咱们就自世家之首跌到了末流,如今昆仑仙尊下界时依旧第一个来言家,岂不是证明我们还尚存体面吗。”   “说来说去都怪那只该死的狐狸精,刻意勾引君嫣大人!哼,有朝一日,我等定要将那些畜生全部弄死!”   弟子们交头接耳,神色变幻。皆因几日前,言家家主收到一封天外的金符传书——   山海仙界的昆仑派道卷有异,被象征杀伐的墨色侵染。昆仑派出弟子下界,先往人族四大世家的言家而来,共同商议对策。   仙界飘渺神秘,唯成仙者方可自由进出。昆仑又是仙界唯一隐世大派,门下仙尊众多,个个都在山海叫得出名号。   而言君嫣惊才绝艳,本是下一代板上钉钉的飞升人选。谁知她自毁前途,一朝散尽法力,言家没有任何能顶替她的弟子,于是瞬间跌落云端,成了四大世家之末。   这百年来,言家实在受了不少白眼鄙夷,对青丘的怨气也越发大,追踪有苏容的队伍里七成都是言氏子弟,恨不能将这只大妖剥皮抽筋,令言君嫣彻底死心。   辰时刚过。   言家现任家主言恒一身碧绿衣袍,带领弟子们站于结界前,静静等待。   不多时,天幕出现一点白光。不等众人看清,那光倏忽而至,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自里而出,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言恒上前,视线掠过老人的练色衣袍,和衣角处的一枚小剑纹绣,俊朗的脸上瞬间浮出温和笑意:“原来是昆仑清寂山的仙尊,不知该如何称呼?在下言恒,乃此代言家之主——”   “言君嫣呢。”   仙风道骨的老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众弟子,片刻后,落在脸色难看的言恒身上。   “仙尊有所不知....百年前姐姐因身怀狐妖孽种,生下孽种后自行散尽了法力,如今她住在我言家祖地,需日夜跪于祖师像前忏悔。”   老人反问:“她不能出来?”   言恒尴尬笑:“她是罪人,怎可出来?”   老人点点头,没有再问,转身就走。   言恒脸上的笑瞬间僵硬,立刻上前拦住她,皱眉道:“仙尊这是做什么?山海战事重要,商议对策更重要,我言家......”   老人漠然:“你言家只有言君嫣配和我说话,其余废物,谈何对策?”   此话一出,众弟子的气息瞬间愤怒无措。老人瞥了眼慌乱的他们,目光更冷:“百年前我也来过言家,言君嫣意气风发,身后弟子不卑不亢。没想到百年后,你们居然成了这番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言恒一僵,这才知晓为何昆仑来人会选择先来言家。与仙尊有过旧缘的是言君嫣,不是他。   可昆仑仙尊下界之事人尽皆知,若这位仙尊今日来了又走,不出半日,言家就会沦为山海界彻底的笑柄。到那时,他又有何颜面当这个言家家主?   老人语罢,就要离去。   言恒咬牙,立刻拦住她,侧身看向大弟子:“去祖地,就说仙尊来访,请姐姐出来。”   弟子一愣:“可君嫣大人......”   “让你去就去!”   言恒斥责一句,随后转头看向老人,勉强换上一副温和笑脸:“仙尊,姐姐马上就来,不如先入我言家等一等?”   老人挑眉,片刻后,终于点头,神色缓和地走向言家:“好,那我就等一等。”   ......   言家结界很快关闭。   又过了半日。   言长生手持玉扇,一身绛色缎袍,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南洲城门。   “师尊石像在城南,师兄,你马上就要见到师尊了,期不期待?”   他脸上照例施着幻术,遮掩住八分真实容色,身上妖气被压至近无,乍一看恍如哪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出游。云清则一身黑衣,与他并肩而立,身后背着一把光秃秃的长剑。   男人神色漠然,声音毫无波动:“...期待。”   言长生便笑了下,担忧之色稍微消退了些。南州十分热闹,头顶飞舟剑光不断闪过,街道两边布满法器丹药阁,修道者与凡人交错,表面看去,和凡俗城镇并无不同。   人流如织。   在二人又差点被人群冲散后。   一只手准确探过来,轻轻牵住了狐妖的手。   言长生一顿,没有回头,抿唇带着云清继续往前走。   男人掌心温热,很快也将长生微凉的手捂热。暖融融的触感交织传来,肌肤相贴,长生总有种自己手心出了汗的错觉。   ......心好像跳得快了些。   午后阳光浅浅。   云清侧目,看向长生的高挑身影。   绛色衣袍将狐妖衬得肤色雪白,他唇色红艳,浓密柔软的黑发半挽起来,此刻被他牵着手,睫羽微微垂下,竟有种说不出的乖巧。   人群熙攘。即便已经施展幻术,可依旧有人时不时飘来目光,落在言长生的脸上,随后看见二人相牵的手,又撇着嘴移开目光。   言长生对此毫不在意。   而那人移开目光后,又开始同友人交谈。   “所以昆仑的仙尊真去了言家?”   “没错,我今天早上亲眼看见的,啧啧,没想到言家倒还真有几分底蕴。”   “若不是当初那只青丘大妖刻意勾引,言家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听说言家连言君嫣大人都请出祖地了,哎,也不知君嫣大人如今身体如何,她从前何其意气风发,如今却散尽法力......”   交谈声逐渐远去。   狐妖骤然立在原地,久久沉默。   半晌,在云清无声的征询目光下,他怔然摇头:“言家结界专门针对妖气,敏锐至极......我进不去。”   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停留许久。   言长生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带着云清继续往城南走,声音很轻:“我们先去看一看师尊吧。”   云清看着他苍白的唇,没说话,牵着他的力道却更重。二人绕过繁华街市场,周围渐渐寂静,直到来到一处石壁前。   这里远离州府,四处皆是黄土,罕有人至。   言长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期待,笑着回头,不忘嘱咐:“师兄,你一会儿记得对师尊恭敬一点,就像我一样。”   云清面无表情:“......好。”   石壁很快打开。   然而在看清里面景象的瞬间,言长生瞳孔一缩,立刻飞奔上前,声音慌张:“师尊?!”   ——简陋石壁后,一尊独臂独眼的丑陋石像倒在地上,周围遍布四分五裂的肢体。唯有头颅完好无损地望着天空,无悲无喜。   它竟裂开了。   云清挑眉,动作却飞快,立刻将着急无措的言长生揽进怀里,沉声安慰:“别急,长生。”   “说不定……师尊它老人家是得道成仙,飞升上界了。”   男人一脚踢开脚边石像碎片,紧紧抱着慌张的狐妖,真心实意道:“师尊,实乃仙人。” 第91章   言长生半点没听到云清在说什么。   他焦急担忧, 很快挣开男人怀抱,半跪下来低头去拼地上的石像碎片。那石像碎得不算彻底,拼了一会儿终于拼好, 言长生以法力令它完全黏合,但仔细看去, 表面依旧有数不清的细小裂痕。   而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毫无任何声音再次传出。   言长生站在原地, 眸光怔然。独臂瞎眼的石像依旧静静看着他,不悲不喜, 恍如从前。   ——成年后,言长生负气出走青丘,孤身游历的第三日就被几个竹子精骗得掉入地洞。   是这尊洞中石像忽然显灵, 指引着他走出迷障,主动询问他是否想拜师问道。   拜师后,恰逢生辰之日,父母皆不在身边。言长生独自生起篝火, 给自己擀面煮面,是师尊的青鸟忽然出现,带来无数礼物,还引燃火线, 令他喜滋滋地看了整夜烟火。   他变回狐狸团在秋千上,恹恹思念父母。也是师尊默默命青鸟叼来母亲佩剑, 又教导开解, 令他明自身之道, 懂得生如夏花之绚烂, 应珍惜当下。   亲手画的肖像画卷,师尊称赞“栩栩如生, 长生妙若天人”。   艾草编的石像玩偶,师尊感慨“心灵手巧,长生聪慧可爱”。   游历送来的小花小草,师尊夸奖“质朴禅意,长生超尘脱俗。”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所以即便师尊独臂瞎眼,可在小狐狸长生眼中,师尊便是这世间最威严厉害的石像了。   他闭了闭眼,竭力冷静下来,理智地想,师尊他老人家能推导出成仙之法,必定自身已成仙良久,即便石像碎了,也不意味着他会出事。   但沉默片刻。   言长生还是抬眸,一边跪下,一边轻声道:“师兄,你也跪下吧。”   同为弟子,他们理应先对着师尊的石像磕头才是。   话音落下。   腰间忽然横过一只手。   那手揽住言长生细韧的身体,轻而易举将狐妖整个抱起,不让他跪下丝毫,言长生一愣,抬眸对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云清面色漠然地看了眼石像,又看向长生,低声道:“这石像既无生魂,亦无妖气,显然是只作附身之用的普通石像,并非师尊本体。”   “他乍然离去,忘记通知你,想必是有要事去做。”   言长生一顿:“要事?”   云清嗯了声:“还记得吗,我们刚进南州时,周围有人在议论昆仑仙尊下界之事。”   “人族妖族摩擦渐深,山海界大战将起,仙尊们来往频繁,不算意外。师尊大概也是因此事才会离开。”   言长生一顿,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神情也不由得缓和许多:“你说得对......是我关心则乱了。”   他拥有的本就不多,一旦失去,便忍不住着急焦虑。   云清安抚地摸了摸狐妖的发顶,将他轻轻放下。自己则以法术将那石像移至原位,又象征性地敷衍捏了三柱香,插在半空鞠躬三下,当作对这座丑陋石像的慰籍。   丑陋才好。   若是这所谓的仙尊本体更加奇形怪状,甚至瞎眼瘸腿,那他不介意每日多给他上柱香,就当祝福他相貌长期猎奇、五官永久难看了。   丑东西。   云清纯恶意地想,很快转身,牵着又擦了几遍石像的长生离开了石壁。   “不如我们先去言家,看一看你母亲。”   他们回到南州城内,言长生摇头,静静望向远处言家的结界。那里光晕环绕,因为正在待客,鲜少有弟子出入。   “自从我父亲杀了上一任言家家主,他们就专门请大师重设结界......但凡有一丝妖气踏入言家,结界会瞬间变成死阵,直到妖气消散。”   长生虽幻术了得,但终究修炼时间尚短,强闯不可取。   然而言君嫣在里面。   虽还是不能出言家,但至少从祖地中出来了。   言长生吐出口气,回头看向城外,半晌,坚定道:“我们回青丘一趟。”   “师尊曾赠予过我许多法器,有一样,佩戴在人族身上能遮掩气息,避开所有阵法。”   师尊暂时离开,父亲也消失。   但从未见过的母亲近在咫尺,言长生目露一丝期盼,坚定道:“我要见母亲一面。”   不惜任何代价。   ......   离开南州,周围很快没了人族踪迹。   言长生与云清展开术法,朝行夜至,一个日夜便抵达了青丘外。   此间绿意浓翠,周围鸟鸣阵阵,空荡湖泊上荡漾着袅袅水波,妖气很浅淡,看不出丝毫异样。   言长生侧头,让云清在树荫下等待,自己则化回狐狸原形,前爪一搭,便入了湖泊半空的结界。   火红的小狐狸刚钻出阵法。   空气一荡,耳边顿时响起嘈杂熟悉的声响。   “你有病吧?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无聊才会跟你玩玩,不就是多玩了几个吗?你如今这副痴心错付的模样给谁看?男人就是矫情!”   “我在浴房滑倒,还好姐姐扶住我,就是手指不小心滑进了我的身体里,仅此而已!清者自清,不知道姐夫你有什么生气的,姐夫你可以不回家,但请你不要突然回家!”   “傻叉你对我吼什么啊?要是有办法我会当外室小三吗?要是你不废物她会找其他男人吗?嚷嚷个什么劲儿,那晚我不是从你娘子身下起来了吗!”   怒吼委屈声、嘤嘤哭泣声、不耐烦声......   天清气灵,青丘触目所及一眼望不到边际。道道璀璨灵光自空中不断涌现,于结界口往外望去,可见平野大川浓翠欲滴,无数华美宫殿岛屿漂浮云间,轻吸一口气,只感浑身犹如自内而外被洗涤,溢满勃勃生机。   然而就在不远处,一道巨大露天灵台中央。   无数隔间内,斑斓美丽的狐狸们慵懒躺在贵妃榻上,个个面前都展开着一道清光屏幕。灵幕那头浮现出痛哭流涕的世家公子、面红耳赤的愤怒将军、气到颤抖的文弱书生......   狐狸们抬起前爪,吧唧吧唧又吃了几个果子,晃着尾巴不耐烦了。   “哭什么哭,扫兴!我都把联系我的方式告诉你了,这是对你的看重,其他玩物可没有这待遇。”   那痛哭的年轻公子一呆,抽泣着看向她,半晌,脸上竟有一丝受宠若惊:“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然呢?明镜台是我族秘密场地,以如今两族关系,我这是冒了大风险才与你通话的。”   “......是我错怪你了,呜呜,对不起。那、那你何时回来?”   “我如今灵力不足,此后不会出青丘了。”   “那怎么行!你别担心,我、我族内还有无数灵脉灵矿,等我拿下家主之位,你想用多少用多少!”   “唔......行吧,那我就勉强同意了。”   听了一耳朵的言长生:“......”   这熟悉的话术与对话。   他就知道,同族们又在外头勾引人了。   九尾狐生来貌美无双,又喜爱繁华,衷于享乐。自老到小身上都背着无数情债。青丘结界之所以如此隐蔽,有七成原因是长老们生怕老情人们找上门来,打得你死我活、非卿不可。   哎,情人太多也是种烦恼。   言长生从小到大看惯这些,却也不敢多呆,连忙施法隐蔽起来,躲开无数同族,很快就来到自己的住处外。   他无父无母,被允诺进青丘修炼长大,也只能自己结庐而居。但长生太漂亮,长老们和同族都时不时来帮他修缮住处,于是原本一间小小茅草屋就这样越修越大、越建越豪华......   言长生抬眸,看向面前金碧辉煌的豪华大殿,总觉得几年没回来,自己的住处又多了无数璀璨摆件。   他也没在意,闪身进了华丽宫宇。师尊的所有礼物都被长生收纳在偏殿。他一路往前跑,路过墙壁上的清透琉璃灯,狐狸尾巴蹭在厚软地毯上,更加蓬松。   火红小狐狸跑进偏殿内。   长生飞速从多宝阁上找到自己要的法器,顿了顿,又将那柄师尊送的玉扇也跟着放入灵戒内,就要离去。   周围一片寂静。   言长生的动作忽然一滞,反应极快地一跃,瞬间躲在了角落中,屏息敛气。   几秒后。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一只白色九尾狐晃着大尾巴,与另一只粉色九尾狐并肩走来,正是当年留下言长生的青丘大长老与二长老。   言长生一顿,听见她们正在说话。   说的竟还是他。   “也不知长生如今怎样了......哎,青丘外的世界凶险无比,人类狡诈无情,他那般纯善,我真怕他被骗。”   “这都几年了,他却只零星送回过几封书信,难道我青丘对他来说真就如此无情,他连想都不想我们?”   “早知便不与他吵架了,我等毕竟不是他亲生父母,又何来资格管教他......是我们错了。”   说到最后,大长老有苏妙竟长叹一声,美丽圣洁的白色狐狸眼流露出淡淡哀意。二长老有苏玉也罕见抽泣起来,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角落中。   言长生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不停拿自己的蓬松大尾巴擦着眼泪,心里暖暖的,好安心。   他哽咽了下,忍不住从角落中走出来,开口说:“大长老,二长老,你们没有错。”   “是长生错了。长生现在回来了。”   狐狸悦耳的声音在宫殿回荡。   片刻,有苏妙叹息转身,看向三分钟不到便自投罗网的言长生,声音淡淡。   “二长老所言极是,长生真是......傻到不像我族血脉啊。”   无数狐狸侍卫无声自宫殿冒出,有苏玉也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点伤心难过。   她对上长生哭唧唧的湿润眼睛,不忍直视地摇摇头,毫不犹豫命令:“关着他,立刻封闭青丘结界。”   “昆仑仙尊已至南州,我妖族不日将举行大会,猎杀基山虎妖,占据基山,正式攻打人界东洲!”   话音落下。   言长生一愣,呆呆看着她们,睫羽和尾巴尖上还挂着泪花呢,就被左右轻轻抬起前爪,举在半空,傻愣愣地抬走了。   火红色的呆滞小狐狸消失在偏殿。   有苏妙与有苏玉对视两秒,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欺骗傻子的愧疚与心虚。不由得快速闪开目光。   “咳……战事要紧,我先去和其他长老商议对策。”   “……我也是,同去,同去。”   ……   青丘结界外。   云清睁眼,看向手中不断震动的灵屏镜。 第92章   灵屏镜是青丘独有法器, 以气息为锚,每只九尾狐妖只能炼出三个。长生给了师尊一个,方才临走时, 又给了云清一个。   “青丘结界经常有我的同族路过,万一你被发现围攻了, 记得及时联络我,我马上出来解救你。”   ——火红的小狐狸叼着镜子放在云清掌心, 昂首挺胸,如是说道。   然而此刻。   灵屏里映出一张要哭不哭的毛茸茸小脸。   那张脸占据了整个灵屏, 角度格外死亡,却依旧漂亮可爱——刚刚还说要解救他的言长生此时似乎失去所有力气手段,一整团扑在榻上, 泪光盈盈地看向他:“师兄,救我。”   云清:“......”   云清垂眸,遮住眼底那丝忍不住闪过的笑意。   周围金碧辉煌,一片寂静。他能看出长生状态良好, 身体也并未被绑住丝毫,脑子一转,便瞬间猜出大概。   “你被关起来了?”   言长生恹恹点头,含恨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咬了一口, 不料却尝到上面还没干透的微苦泪痕,瞬间悲从中来, 更是想哭:“长老骗我, 而且她们只骗了我不到五句话, 我就自己出来了......”   “我真蠢。”   灵屏那头, 赤红狐狸耳朵垂落,无精打采。   云清立刻开口, 声音很沉:“长生本性良善,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如明镜水晶、澄澈干净,在我眼里,你这样的心才是最珍贵的。”   “......真的吗?”   “千真万确,无可置疑,不容辩驳。”   “谁来辩,我杀了谁。”   “......”   赤红的小狐狸被男人哄得抬起头,耳朵也跟着翘起。片刻,他用两只前爪抱着大尾巴,低头蹭了蹭,总算肯对云清露出一个笑脸了。   “多谢夸奖。”   云清微微松口气,脸色缓和:“实话而已,你明白就好。”   他转移话题:“你如今在哪里?”   长生起身,给他看周围金碧辉煌的环境:“在卧房。”   “青丘很大,我的住处位于结界出口,十里外静湖边的唯一一座宫殿。”   “但长老在整个宫殿都设了结界,如今我连卧房都出不去,更别提青丘了。”言长生叹了口气,很是发愁道。   云清却依旧面色不变,漠然双瞳看向不远处空荡的界空,似乎是在寻找青丘结界入口。长生见状,本想直接告诉他路线,话到临头,却罕见地犹疑了。   ——九尾狐是妖族数一数二的大族,堪称山海妖族领头之一。   作为族内生活之地,青丘自古以来就被狐族有意隐藏,整个山海界都鲜少有人知晓,此地具体位置究竟在哪。   能将云清带到结界入口旁,已是言长生格外信任他。   更多的,属于狐妖的本能令他沉默。   云清将小狐狸脸上的犹豫看得清晰。   ……言长生在信任的人面前,表情总是格外透明。   他忍不住又想笑,手上则利落抽出寒光剑,截取灵屏镜中属于长生的气息,探去半空。   几秒后。   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烟指引至一个方向。   云清闭眼,压下浑身所有人族气息,同样用长生留下的气息伪装,不到几秒,便沿着那细烟方向,瞬间踏入了结界阵法。   灵屏一黑。   不到半炷香,那头再次逐渐亮起光晕。画面闪烁,飞快掠过苍翠古树与袅袅湖泊,而后忽然金光一亮。   长生看见一盏熟悉的琉璃壁灯。   他猛地一顿,瞬间回头。   近在咫尺的男人已经垂眸,悄无声息地笼罩住他,漠然双眼微弯:“我来了,长生。”   “......”   言长生尾巴竖起,被他这熟练进入青丘的模样吓到。眉头拧起,皱得极深:“……云清,你当仙尊时来过青丘?”   否则怎么可能那么熟练?   青丘结界自古就有,又叠加各代族长的幻境。即便是别族妖王来青丘做客时,也需长老们带领入内。云清一个渡劫仙尊,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如此熟练。   云清一顿,摇头:“从未来过。”   “可你刚刚……”   云清忽然伸手,将长生蓬松温热的大尾巴抓过来,握在掌心,缓慢安抚地轻轻抚摸。   手心暖融融一片,狐妖尾巴柔软,被熟悉的手法揉捏顺毛。半晌,眼中警惕终于褪去,稍微放松了些。   云清见状,这才开口:“你也知道,我如今记忆全无。”   “但近来,我脑中总是会冒出各种各样的记忆,有的是青丘火起,有的是我手持寒光剑,将人族修士杀光。”   “方才在结界外,我脑中又不自觉浮出进入青丘结界之法。就好像——我曾经来过青丘无数次。”   云清自己也心有疑惑。   长生一愣,连被端起来摸头都没察觉。他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问云清:“难道你当仙尊时,曾与长老们有过来往?”   “亦或你曾经和青丘有什么交情?”   云清刚想否认。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飘渺空灵的声音。   “青丘狐族喜爱享乐、奢靡无度,是你们人族口中的浪荡野兽,又怎配与高高在上的仙尊相交?”   长生一惊,转头望去。   只见金碧辉煌的卧房内,不知何时竟升起一道灵光屏障。察觉到不对、去而复返的两位长老就站在不远处,狐狸眼美丽危险,慵懒看向云清。   长生张了张嘴:“长老。”   话音未落。   有苏玉冷哼一声,猛地扑向云清,眸中凶光闪现。有苏妙则捏诀默念,道道阵法寒光对准云清,蓄势待发。   “将长生放下!”   云清面无表情,迅速躲开足以毙命的尖锐指甲,背后寒光剑光华隐绽,神色漠然。   “杀阵齐发,这就是有苏氏的待客之道?”   有苏玉声音比他更冷:“我青丘何时欢迎过人族?更何况是你这个巧言令色、满嘴谎言、妄图偷狐族幼崽的贼。”   ——旁听了几句云清哄言长生的过程,有苏玉此时深觉警惕。   狐狸精的直觉告诉她,此时不将二人切断,保不准长生又将重复他父亲有苏容的老路:与人类相爱,被迫分开,苟延残喘。   想到这,有苏玉脸色冰寒,九条粉色狐尾危险晃动,杀意凛冽。   “渡劫仙尊又如何。”   “还我小孩,然后立刻滚!”   云清一顿,很轻地挑了下眉。   随即,他忽然将掌心火红的小狐狸单手抱起,团巴团巴,连同尾巴一起塞进了自己怀里,前襟瞬间鼓起隐约的狐狸线条。   云清毫不在意,对上长老想杀人的目光,喜怒不辨:“我是长生师兄。”   “四舍五入,就是长生师尊。再四舍五入,就是长生家人,最后四舍五入,就是长生最亲近的人。”   “所以,他不是你家小孩。”   云清眯眼,不紧不慢道:“是我的。”   艰难从衣襟中冒出头的言长生:“……” 第93章   有苏玉怒极反笑, 盛大妖气凌厉浮现,一双狐狸眼隐隐冒出凶光。   她已是大妖境界,与仙尊对阵也不输什么, 更别提这里是青丘,狐妖主场。不到片刻, 结界便倏然封闭,大批狐族侍卫赶来宫殿, 封住四周出口。   言长生见他们真要打起来了,连忙着急探头开口:“等等!”   “二长老, 他真的是我师兄,是我让他来找我的......”   有苏妙打断长生,声音飘渺淡漠:“长生, 不管他是谁,这里是青丘。”   “青丘,还容不得一介人族仙尊放肆。”   然而这里动静太大,宫殿们外, 许多闲来无事的狐狸们听见热闹,纷纷跑来围观。   它们认出长生,顿时兴高采烈,摇着大尾巴与他打招呼。   “长生, 你回来了!诶,你的毛毛好像又顺滑许多, 你在外游历用什么护理尾巴啊?我也想用同款。”   “咦, 长生怎么在一个人族怀中?表情还怪吓人的, 这是你新勾引的仙尊吗?”   “好耶, 长生终于学会勾引人了!这仙尊虽看起来冷了点,但高大英俊, 定能让长生快活,不错不错!”   有苏妙:“......”   狐族懒散,平时对小辈又多有纵容宠爱。以至于此刻,大大小小的狐狸们攀爬在狐族侍卫身上,脸上八卦又兴奋,吵得犹如菜场。   长生的注意力转移,被重逢的喜悦冲得笑起来,也晃着大尾巴与它们打招呼。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连忙红着毛茸茸的脸解释:“小七,这是我师兄,并非......并非我勾引来的什么仙尊!”   那名为小七的狐狸却尖叫一声,捧着脸更加兴奋:“师兄弟禁断之恋——冷漠师兄狠狠爱!你们有师尊吗,啊啊啊三个人岂不是更妙!”   “......”   云清挑眉,看着怀中的小狐狸将冒烟的脑袋狠狠塞回他衣襟,沉默自闭了,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他伸手安抚地摸了摸长生的尾巴,这才抬头,看向略微尴尬的有苏妙二狐,声音毫无波澜。   “青丘热情开明,不拘小节,实乃妖族之典范。”   “......”有苏妙回头,额间青筋直跳:“将这群不像话的狐狸都赶回去,开启宫殿结界。”   “是。”   大家长发话,狐狸们只好遗憾离场,又纷纷和长生告别。它们从始自终都未曾正眼看过云清一下,显然对他的死活并不在乎,无意识孤立了这位仙尊。   还好云清也不在意众狐。   他也单方面孤立了全青丘。   宫殿很快清场,微亮结界升起,卧房重新变得安静。   有苏玉与有苏妙化为人形,两双美目望过来,声音疏离冷漠:“仙尊还不把长生放下?”   他们对峙而立。云清揣着怀中温软的一团火红,仿佛没有听见,依旧面无表情:“二位长老为何不让长生出青丘?”   他的姿态神神在在,理所当然,仿佛真是言长生的家人。有苏玉看得冷笑:“此乃我青丘之事,与你何干?长生,快回来。”   言长生不欲激起矛盾,连忙从云清怀中跳出来。男人没有阻拦,任由他跃至一旁高高的柜子上。   长生抱着大尾巴,继续弱弱解释:“二长老,还记得我前几日发给您的信吗?信里头梦见青丘被族灭的仙尊,正是我师兄。”   “此次基山归山君之事,也是师兄与我一同发现的。他对青丘绝无坏心,对我也照顾有加,您别误会他。”   有苏玉一顿,半晌,神色稍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呆在青丘,等妖族人族之战结束,我自会让你们出去。”   言长生一顿:“长老,我必须去南州一趟。”   有苏玉看着他。   许久,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言家就在南州。”   “长生,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去找言君嫣?”   “......”   有苏玉闭了闭眼,一旁的有苏妙抬眸,缓声开口:“长生,我知晓你自幼无母,对她孺慕至极。但你也自幼于青丘长大,你曾说过,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人,青丘,才能让你有一丝归宿感。”   “我青丘族长死于言家上任家主暗算,百年前少族长与言家女相恋,也是言家率先冒出,鼓动山海各方污蔑狐族、以弟子之命相逼。致使局面混乱,少族长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言家是我青丘大敌,长生,他们也是你的仇人。”   言长生沉默片刻,摇头:“我知道,但这与母亲无关。”   从始自终,他都没想过与言家有任何牵扯。   有苏玉:“这当然与她无关,言君嫣强大冷静,她与少族长之情,我等从未有过丝毫妄言。”   “可这偌大山海,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们这样想。当初少族长本已安抚好各族妖王,是人族虚伪至极,最爱以天道之名行清剿异端之事,那些修道人潜入妖都,屠杀妖民,故意令数个大妖失控,走火入魔而死。”   有苏妙气息浮动,双眸冰冷至极:“长生,你可知这百年来,无数言家子弟外出游历,都在暗中疯狂围猎我青丘狐族——就连山野小狐,他们都要将之剥皮抽筋,魂魄搅散,连转生机会都不肯给。”   “这一次,既然有归山君作筏子,轮也该轮到我青丘报仇了。”   “......”   言长沉默许久,不再说话。   有苏妙吐出口气,也安静下来。   从小到大,她们都严禁言长生踏出青丘,游历之事更是极力阻止。因为他不仅是半妖,还是言君嫣和有苏容的儿子,一旦身世被揭穿,山海修道人不会放过他。   但如今,四目相对,到底还是有些伤感。   “......长生,你与你师兄便暂时留在青丘吧。”   “等大战结束,我与玉儿再好好向你道歉。”   等这一战结束,将那些修道人打怕了,言长生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于阳光下,不受任何出身的拖累。   话音落下。   她们亲手布下结界,叠加数层,很快转身离去。言长生垂眸,半晌,低头轻轻舔了下前爪。   金碧辉煌的宫殿寂静无声。   沉默在旁的云清终于伸手,将有些失落的狐狸精端起来,揣进怀中,缓慢抚摸着他脑袋上的软毛。   长生一顿。   片刻,他将脑袋放松靠在男人掌心,声音恹恹:“抱歉,师兄。害你也跟着被关起来了。”   “你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云清皱眉,握住他两只前爪,轻轻捏了捏,感受到肉垫的柔软温热,声音更低:“不开心?”   言长生嗯了声:“我知道长老们是为我好......”   可他真的想见母亲一面。   而且,若人与妖之间的战火真的即将爆发,那到时不知会有多少无辜性命消失。   言长生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云清:“我外出游历数年,见过小妖怪辛苦修炼,却被修道人不由分说杀光,也见过百姓劳苦一生,却被凶妖几口吞吃全家。”   “这世间,从无绝对的善与恶。就像我的父母,他们意外相爱没有错,两族抗拒厌恶也没错。可如今却一个自愿被囚,一个失踪不明。”   “若再起战争......师兄,怕是阴曹地府都装不下投胎的亡魂了。”   言长生勉强讲了个笑话,云清很给面子地勾唇,而后平静道:“想去言家吗?”   “......”   言长生与云清四目相对。男人眼眸漆黑,仿佛永远都毫无波澜,可靠安心。   他说:“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沉默半晌。   言长生忽然跳出云清掌心,叼来笔墨,停住几秒,飞快给长老们留下一封诚恳的道歉信,随后回头看向云清:“师兄。”   云清会意。   他拔出寒光剑,飞快无声地凌厉一斩!结界瞬间犹如被戳破的泡沫,猛地悄然开始消散。   言长生心跳加速,被男人再次团进怀里,熟悉的草木味溢满鼻端,清爽温暖。   云清跃起,抱着怀中一抹柔软的赤红火焰,消失在宫殿外。   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地响起。   踏出青丘的瞬间。   两道飓风忽然袭来,言长生认出长老气息,指尖瞬间攥紧。然而那风远看凛冽,瞬息到眼前时,却骤然一散,化作一点灵光,轻轻落在了长生面前。   定睛一看。   竟是一枚灵光流转的护身玉佩。   长生猛地明白什么,瞬间转头望去,死死攥住温润玉佩。与此同时,云清耳边响起狐妖冰冷的声音。   “你既能破我二人结界,那就保护好长生。”   “他若有意外,我青丘举族而攻,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   言家结界。   陆地悬浮而起,组成一个又一个华美岛屿。无数白玉宫殿遍布岛屿之上,最中央的宫殿足有九层,法器与摆件亮着莹润微光,牌匾上刻有三个大字:摘星阁。   头发苍白的随清看着这三个字,眯了眯眼:“摘星阁,言家好志向。”   在她对面,言恒带着几位长老作陪,闻言笑道:“这是父亲生前随意取的名字,仙尊见笑了。”   随清移开目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今日结果呢。”   言恒一顿,神色有丝尴尬:“今日我那大弟子已将阵法解开一半多,再过两日,必能解开全部,仙尊您再等两日便可。”   ——那日迫于随清压力,言恒命弟子放言君嫣出祖地。谁知到了祀堂门口,弟子竟发现门外设有一个阵法,隔绝了屋内一切声音。四处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言君嫣跪在祖师石像前忏悔时,随手布置的。   那门房乐呵呵地说:“君嫣大人虽散尽法力,但依旧是天才,偶尔无聊了就会如此打发时间。您别心急,这阵法两三个月就会自行消散了。”   昆仑仙尊就在府上,哪来的时间等?   谁知随清得知此事后,竟饶有兴趣地住在言家,真就开始了等待结果。然而如今已是第三日,言家众人依旧没能解开。   他们来到祖地外,随清看着苦哈哈的众弟子,半晌,忽然冷笑:“真是天才与废物的对比。”   言恒:“你——”   对上老人冰冷目光,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愤愤咬牙。藏在衣袖下的手骤然攥紧,眼眸深处也闪过一丝黑气。   那黑气只浮现一瞬。   下一秒。   祀堂大门内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毫无预兆打开。   众弟子一呆,下意识看去,便见逆光背景后,一道高挑清癯的身影缓缓自里踏出,绣有麒麟花纹的黑靴停在门口,长发飘逸。   言恒愣住:“姐姐……?”   病气缠身,却依旧脊背挺拔的言君嫣抬眸,漫不经心地盯着他。   日光灿灿,照得多年不见光日的皮肤青白,女人咳嗽几声,侧过头,似笑非笑道:“言恒,你身上怎么有魔气呢?” 第94章   言恒一愣:“什么魔气?”   他表情疑惑, 不似作伪,怔怔地看着多年未见的言君嫣,似乎依旧是从前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弟弟, 寡言少语。   言君嫣笑了笑,移开目光:“没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门口阵法处, 漫不经心一抹,那为难了整个言家三日的阵法便倏然消散。弟子们一怔, 反应过来,眼中顿时冒出无限崇敬, 纷纷跪下恭敬行礼:“君嫣大人!”   ——言家的辉煌由言君嫣个人扛起,又随着她的倒下黯然失色。于是即便天才陨落,也不妨碍她成为众人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言君嫣点点头, 当作打招呼,声音随意:“此处百年未曾有人来过,怎么今日这么热闹?”   言恒一顿,几秒后, 才笑着侧身与言君嫣介绍:“这是昆仑的随清仙尊,与姐姐应是旧识,此次入我人界南州,是来商讨妖族与人族大战之事。”   “涉及四大世家和妖族, 兹事体大,姐姐不如出祖地与随清仙尊详谈?”   言君嫣挑眉, 听见两族大战也没什么波动, 只道:“我不是戴罪之身么?”   言恒垂眸, 片刻:“旧事已过百年, 况且当初若非姐姐执意散尽法力生下孩子、入祀堂长跪,你不会如此虚弱, 也不必在这里凄苦百年,更不必......”   “啧,别念了。”   言君嫣不耐烦地打断他,很快上前,神色自然地对随清行了个礼:“好久不见,随仙尊。”   随清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笑意,欣赏地点点头,回礼道:“好久不见,言小友依旧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不卑不亢,气势甚好。”   言君嫣笑:“我如今法力尽失,狼狈至极,也就您不嫌弃了。”   “若你愿意,我昆仑有丹药可医你身体。”   随清能看出来,言君嫣此时浑身经脉已断,所以才无法自行打坐恢复法力。想来传言确实没错,言君嫣腹中孩子变成死胎时,她与有苏容定是不顾恢复速度,强行不断抽干身体法力,才能令那孩子成功活下来。   言君嫣闻言,却洒脱摆手:“从前病重过一次,您已派青鸟送来丹药救我一次,我又怎么好意思再来麻烦您?”   随清一顿,刚想说她一直在闭关,从未送过谁丹药,却忽然想起什么,倏然沉默。   言君嫣没在意这些小节,很快又挑起话题,与她谈笑着往外走去,身后弟子呆呆看着她谈笑风生的侧脸,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跟上去服侍。   偌大僻静的祖地,只剩下乐呵呵的门房与言恒。   言恒一身碧绿衣袍,温润如玉地立在原地,看着那道高挑身影消失在视野,罕见失神。   ……从来都是这样。   天之娇女、众星拱月。言君嫣三年金丹,五年元婴,二十年便已摸到化神边缘,成仙在望。她太璀璨,将山海界那代的所有同辈修士都衬托得黯淡无光,唯有一位青丘少族长同样天才,可与之相提并论。   而如今,即便是已沦为凡人,浑身毫无法力。   言君嫣依旧能淡然自若,不见丝毫局促不安。   ——可她明明能更好。   都是因为那群该死的畜生。   言恒垂眸,压下眸底黑气。半晌,他抬头露出一个温润笑意,缓步跟了上去。   -   自青丘离开,头顶日光已经大亮。行有一个日夜,长生与云清便再次抵达南州。   石壁缓缓关闭。   长生起身,认真擦干净师尊残存的石像,又和面无表情的云清给师尊上了三柱香,这才带着他来到了言家结界外。   南州繁华,处处是做修道人生意的店铺,言家身为四大家族之一,结界外的街道堪称繁华喧闹。   观察了一会儿,他们走进一家客栈,开了间正对结界的上房。言长生打开窗,忽然摸到腰间悬挂的玉佩,一顿,低头眨了眨眼。   身旁站着沉默的云清。   长生安静片刻,轻声道:“临走之时,两位长老送我玉佩,还传音让我注意安全。师兄,她们对我真好。”   云清嗯了声:“她们也与我传音了。”   言长生眼睛微亮:“说了什么?”   “说若我没保护好你,就将我碎尸万段,砍成骨渣熬汤给狗喝。”   “......”   言长生笑起来,忍不住撞了下男人的肩,力道轻轻:“师兄,你越来越会讲笑话了。”   云清垂眸,看着他有些僵直的脊背,声音很低:“那你有没有因为我的笑话,放松一点?”   言长生的心跳太快。   这一路上,云清只感觉怀中揣了只紧张到要吐的小狐狸。小狐狸时常无意识地咬住尾巴,又或焦虑地自顾自磨指甲,满心期待与不安。   ——出生以后,第一次有机会与母亲见面。   这叫言长生怎么能不紧张?   狐妖一顿。   半晌,长生终于松开攥紧的指尖,点了下头:“....嗯,放松了很多。”   客栈上房设有结界,隔绝外面声音。   云清见他放松,自己也跟着松懈了肩膀。伸手安抚地摸了摸长生的柔软头顶,继续开解:“刚刚在紧张什么?”   长生低头:“我有些担心......自己还不够优秀,令母亲失望。”   然而一听这话,云清瞬间皱眉,向来漠然的脸上头一次出现剧烈情绪。仿佛一个被惹怒的宝爹,冰冷看向言长生。   他声音很是骄傲:“你资质聪颖、悟性极佳,以半妖之资,不到三十岁就已走上成仙之道,堪称天纵奇才。实乃山海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说实话,有朝一日你当上大帝也不无可能。”   “若你都不算优秀,其余人便是废物。”   “若你都担心得不到父母喜爱,那其余人便应自缢。”   “长生,你优秀得令山海界的所有父母眼红,知道吗?”   言长生一愣,被这长串的夸张称赞砸中,晕晕乎乎:“师兄......”   云清无情蒙住他的嘴,斩钉截铁:“噤声。我不允许任何人说言长生坏话。”   “本人也不行。”   “......”   言长生低头,片刻,终于忍不住倒进男人怀中,彻底开怀笑起来。云清抱着他笑到发抖的身体,几秒后,漆黑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那些紧张、担忧、迷茫、近乡情怯......如同一团乌云,被这样的夸赞轻轻一戳,瞬间就消散了。   明媚干净的晴天露出来。   言长生抬眸,长睫下的剔透瞳孔看向云清,微微弯起。他仿佛一只闲不下来的猫,心情一好,就故意轻拽了下男人的头发。   云清任他在怀中捣乱。   言长生眨了眨眼,漂亮的瞳仁亮闪闪。他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师兄,你前日是如何破开青丘结界的?”   大长老和二长老皆为大妖,她们施加叠加的结界,按理来说,一位仙尊可破不开。   云清道:“我的法力在恢复,若没猜错,应是距离我渡劫那日不远了。”   言长生哇了声,不好露出尾巴拍他肩膀,便捧场地鼓掌:“师兄真厉害。”   云清很轻地笑:“等渡完劫后,我立刻再入人界保护你。”   “到那时,你无需惧怕任何存在。天上地下、四海四界,数亿万景色,都只会是你游历世界的一页。”   ——云清能感受到,自己渡劫前的法力几乎称得上恐怖。   他回忆起那些越来越频繁出现的记忆碎片,和血腥画面,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转移话题:“你打算如何进言家?”   “用法器。”   言长生得意抬手,晃了晃自己清癯冷白的指节,上面戴着一枚温玉做的空间纳戒。   “戒指里放了师尊送的法器,佩戴在身上,可以遮盖所有气息。”   “师兄放心,绝不会被言家发现的。”   半妖气息虽淡,但言家结界太密,轻易就能识别妖气,尤其是狐妖。   听说曾有一言家弟子除妖归来,因忘记处理剥皮时沾到的狐狸血,被结界错误识别为狐妖,生生绞死在阵法中,变作了一滩看不出形状的肉泥。   自此以后,所有言家子弟回族前都会将自己清理干净,生怕沾上半点妖气。   而师尊送他的法器就能完整盖住妖气。   思及此,长生忍不住叹气,很是忧愁:“也不知师尊何时能回来看我。我想师尊了。”   云清垂眸,用力顶了下后槽牙,面无表情去关房间的窗,不忘嘱咐:“到时候你化为原形,我带着你去......”   ——叮铛。   清脆声响打断他的话。   云清一顿,回头看去,瞳孔忽然紧缩。   阳光下,俊美漂亮的狐妖微微侧身,白润如新雪的纤长脖颈上,正挂着一枚通体赤红的漂亮小铃铛。   红绳缠绕脖颈。   这点红鲜艳秾丽,虚虚坠在颈间,宛如镶嵌绸缎的宝石。狐狸精被勒出一点色/情软痕,却毫无所觉,依旧不断拨弄着铃铛,新奇地仰头聆听。   清脆响音一声接一声。   狐妖喉结连成一道起伏漂亮的线条。   他仰着头,水润双眸听得微微失神。一旁修无情道的云清仙尊看了,却只能想到三个字。   高/潮脸。   ......那个破烂的、无耻的、丑陋的石像。   送给言长生的屏蔽法器,竟然是个情趣铃铛。 第95章   云清抬眸, 静静看着长生。   铃铛清脆地响,狐妖听得开心,又摘下来放在掌心观察。小巧铃铛落在他手心, 细腻表面透着温润光泽,精致可爱。   长生捏起来, 贴在耳边轻轻晃。   叮叮叮。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地看向云清, 竟有一丝天真的明媚艳丽:“师兄,这铃铛声音真好听。”   令长生不自觉回忆起从前。   以往跟着父亲四处奔逃时, 有苏容不忘给长生买各种各样的玩具。记得有一回傍晚,长生急病发作,有苏容给他输完所有法力, 临时落脚在一座人族城镇。镇内没有修士,街边小贩叫卖着玩具,格外卖力。   有苏容停下脚步,也挑了个做工一般的铃铛。   年幼的长生没有法力幻化人形, 便以狐狸模样缩在有苏容怀中,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特别小的赤红火焰,又软又暖。   有苏容将那铃铛绑在衣襟上, 落在长生耳边。他动一下,铃铛就在长生耳边响一下。   “我宝宝先听个响, 等杀掉那群废物了, 爹再给你亲自舞一曲。”   “你爹我的舞姿那叫一个绝, 想当年也是把君嫣迷得七荤八素, 初见当晚就跟我在月下相见,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哎, 真想她呀。”   “宝宝不着急,等你长大了也跟着我学跳舞,咱找个山海界第一牛叉的战力,努力勾引到手,再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啧啧,我长生宝宝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傍晚下起大雨,行至野外,身后人族追兵终于紧咬而至。   妖力骤然盈天,鲜血染透有苏容霜寒如雪的清冷眉眼,一切厮杀都淹没在瓢泼雨中,压抑危险。   长生却抱着尾巴,陷在父亲温暖干净的怀里,一边听着父亲的话痨碎碎念,一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惊奇地抬爪去抓那颤动的铃铛。   父亲动一下,铃铛响一下。   小长生就捧脸笑一下。   掌心的红色铃铛小巧。   长生垂眸,半晌,笑道:“师兄,我喜欢铃铛。”   他喜欢亲人在身边时的安稳。   即便是逃命,那也是好的,暖的。   云清沉默片刻,轻轻抓住那个铃铛,声音很轻:“我的怀里,也是暖的。”   指尖温热袭来。   男人双眸漆黑,牵住狐妖微凉的手,牢牢压在自己的衣襟上:“长生,若你愿意,这里永远欢迎你。”   四目相对。   长生弯起眼,柔软发间忽然冒出一对狐狸耳朵。流火般的赤色狐尾也探出来,毛茸茸的,轻轻扫了下云清的肩。   他问:“永远欢迎我?”   云清答:“若有欺瞒,身死道消,魂散魄灭。”   ——人族修士得天道钟爱,生来擅长修炼。但同时也言出法随,境界越高,背弃诺言受到的反噬就越大。   云清是仙尊,此言一出,几乎等同亲手给自己捏了个必死的弱点。   言长生凝望着他,半晌,两条赤红的尾巴忽然卷住男人小臂,轻轻一扯——   二人距离瞬间拉近。   云清下意识揽住狐妖的腰,单手一把将他抱起,垂眸看去:“长生?”   长生坐在男人有力的臂膀上,鼻尖闻见熟悉的草木味,清爽温暖。   ......每次化为原形,被云清团巴团巴塞进怀中时,长生都有种想耍赖撒娇的冲动。   以往他以为这是错觉,但此刻他才明白,这叫安全感。   被他抱住,就好像被坚不可摧的城墙拥垒,外界再危险,云清也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长生眨眼,将头靠进男人怀中,几秒后,忽而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   温热的兽耳绒毛短短,轻轻蹭过锋利下颌,带来一丝痒意。   怀中的狐狸精说:“那我暂时相信你,云清。”   云清垂眸,轻轻笑了:“那请问,怎么让你永远相信我呢?”   长生翘唇,唔了声:“那就......看你表现咯。”   不等云清回答。   俊美妖怪瞬间变回狐狸,自发乖巧地钻进云清衣襟,动作飞快。   男人怀抱宽阔,长生懒洋洋地歪头靠住,笑着看他。   “走吧,怀抱很暖哥。”   “……”   红色小铃铛被狐狸小心捧住,衬得肉垫粉白,宛如重瓣花朵。   云清一顿,忍不住捏住长生前爪,低下头,递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长生一愣,毛茸茸的脸好红。   男人也笑着看向他,低声道:“好的,漂亮小铃铛。”   顿了顿。   他又一本正经地补充:“好的,我宝宝。”   “……”   -   基山鸟鸣阵阵。   山顶寺庙寂静无声。几个伥鬼跪在巨大虎形雕塑前,低声汇报:“大王,山中贱民共万数,还有些在外寻找祭品,十日后定会回来。”   在它们前方。   虎头人身的壮硕妖怪闭目,吞下浮在半空的往生幡,缓缓睁眼。   “让他们都滚回来。”   基山山民身上皆有归山君的奴隶印,凭借此印,伥鬼们能轻易找到他们的位置。   伥鬼低头:“是。”   归山君看着他们,忽然皱眉,意识到不对:“你们怎么少了这么多?其余伥鬼呢?”   这些天以来,他先是被心魔折磨,而后又在面具的恐吓利诱下,专心炼化往生幡,分不出精力给基山伥鬼和山民。以至于此刻才发现,自己的伥鬼似乎消失了近八成。   被问话的伥鬼连忙道:“属下也不知具体。只知前些时日,基山空中忽然掉落陨星,动静极大,大首领和八首领接连下山巡逻,却再也没回来。”   “大首领的尸骸没找到,八首领的就在山洞内,看伤口似乎是被剑修杀死,大王可要一观?”   放在以往,虎妖定会暴怒查看。   但如今他已经炼化往生幡,等再过半月,将那结界研究透彻、布置完毕后,便可炼化完数万山民,白日升仙。   如此大的机缘摆在面前,归山君自然顾不上这些小节。   他抬手翻转,身后黑气骤然弥漫,瞬间幻化成数千青白麻木的伥鬼,无声立于半空。   “如今最要紧的,是将那些贱民圈在基山里,你们带着这些伥鬼日夜巡视,不许放跑一个。”   “若有想反抗的,当众杀了他们全家。小儿活吞,妇老剥皮,青壮砍去四肢,以儆效尤。”   “是。”   伥鬼们小心退下。归山君刚要离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阴笑,略微嘶哑。   “归山君好手段。”   虎妖骤然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面具,神色冰冷:“阁下似乎很喜欢不请自来。”   面具笑了两下,也不生气,懒洋洋道:“归山君可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啊。”   “据我所知,昆仑仙尊已至人界南州,与言家共商两族之战事。若战火四起,基山身为人界与青丘的分界线,定是重中之重。”   “归山君,你怕是挨不住昆仑仙尊的长剑。”   归山君脸色变得铁青,金色兽瞳紧紧盯着面具,缓缓道:“战事重大,妖族不可能毫无防备。”   面具嗤笑:“百年前一战,妖族如今只剩几个妖王撑着,妖都子民稀少,连族内繁衍都自顾不暇,即便他们想打过来,也需不少时日。”   “你若想等妖族来援,怕是万万来不及呀。”   它的声音变得尖利阴柔,甚为刺耳,归山君皱眉:“阁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诡谲面具眼眶空洞,忽然笑起来:“归山君真聪明,那我就直说了。”   “我要你在十日内,布下结界炼化生民,即刻成仙。我会将战事拖延至一个月后,放心,人族一定察觉不到基山变动。”   话音落下。   归山君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你是......人族?!”   且地位一定不低。否则怎么能拖延战事,怎么能掩盖基山动静!   面具笑了,语气随意:“那就不劳归山君操心了。你有心魔,又已炼化往生幡,若没有我的口诀教导,就无法吸纳生魂。”   “成仙和去死,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   沉默半晌。   归山君开口:“我知道了。成仙之后还需我做什么?”   “找到青丘结界。”   面具吐出一块羊皮地图,声音冰冷,偏偏语气又变得淡然,似乎在拙劣地模仿着什么人,然而仿皮不仿骨,以至于听上去格外怪异割裂。   “这是青丘五十里外的大致地图,你一个一个去蹲守,直到找到那群杂毛畜生的入口为止。”   归山君捡起那陈旧地图,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半晌,再抬起头时,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山顶冷风阴寒。   它眯起眼,招来一个伥鬼,声音听不出情绪:“下山,去南州附近探查,入人界的昆仑仙尊如今在哪。”   “是。”   伥鬼很快离去。   归山君不紧不慢地收起地图,脸上却丝毫不焦急,反而神情胸有成竹——   与青丘有弥天大仇、地位不低、提起有苏容名字就发疯的,人族。   面具方才声音或阴柔或淡然,语气时而谈笑,时而随意,明显在模仿着谁。   而好巧不巧。   百年前,归山君曾在逃命途中,亲眼目睹言家嫡女手持长枪,铁血覆灭妖都十三国。那时,那位女修说话时的音调漫不经心,随意淡然,与面具一模一样。   ——那个面具,在模仿言君嫣说话。   “......言家。”   虎妖阴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头顶落日昏黄,目之所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翳阴影。   ......   言恒睁开眼,自密室中醒来。   面具跌落在地。   他表情麻木,怔然盯着毫无气息的面具,眼中黑气疯狂涌动,搅得后脑疼痛发胀,记忆一片混乱。   半晌。   男人终于回神,冷冷按住脑袋,碧绿衣袖被扯皱:“从我脑子里出来。”   他的声音很阴柔,与平时的温润截然不同。乍一听,竟和天阉之人无甚区别。   片刻。   须发皆白的老人终于浮现在空中。灯光下,老人五官阴鸷,与言家祠堂内挂着的上任家主画像,一模一样。   言刃清笑眯眯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方才竟那样说话。怎么,你还在肖想你姐姐?” 第96章   言清刃的魂魄在灯光下明灭不定。   言恒看着他, 面无表情:“你想干什么?”   言清刃挑眉:“我?”   言恒:“你助那只虎妖掌控基山,又故意找来往生幡诱他,你不会不知道, 一旦炼化往生幡,他的神魂会瞬间烙下你的印记, 从此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成仙也无法摆脱。”   “你身为一只魔, 妄图搅动人族妖族之战,你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他话音落下, 言清刃忽然哈哈大笑。   那张阴鸷的脸一阵扭曲,而后竟化作了言恒的模样,倏地凑到男人面前, 声音戏虐:“言恒,我不就是你吗?”   “从始自终,这一切都是你想做的,我不过是按照你的心愿, 推波助澜而已。”   “这些年来,我们互相融合、记忆共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言恒呀言恒,别再自欺欺人了。”   言恒双手猛地攥紧, 脑中忽而闪过无数回忆。   ——百年前,言君嫣被诊断出身孕。   人族既惊又乱, 不知该对此事持何种态度。   幼儿无辜, 更何况言君嫣潜力巨大, 升仙不过弹指之间。若此番下狠手逼迫她, 不说打不打得过,有朝一日她成仙后, 反过头来清算此时蹦跶之人,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而就在此时,有苏容宣布入赘言家。妖族有无数珍贵药草、幻境、天材地宝......有苏容愿以青丘开始,和人族开启商贸交易,互通有无。   此乃对双方利益都大有好处之事,各大世家纷纷心动,态度也跟着缓和。   谁知没过几日,言清刃忽然带着上万弟子于东洲开启血祭,声称绝不容忍言家血脉被贱妖玷污、言氏家族被半妖继承。言君嫣赶到时,数百个无辜弟子已被生生炼化,神魂消散,死状极惨。   她意识到不对,立刻以自身法力冲散阵法,想压下言清刃回族内审问。那数百名弟子的神魂却忽然化作一阵黑雾,猝不及防钻入言君嫣七窍。她昏迷过去,再次醒来,腹中胎儿已成死胎。   而言清刃立于阁前,眼中黑雾缭绕,显然是修炼魔功已久。   ——他天资愚钝,竟早已入魔以求大道。这些年借着两族仇恨,暗中吞吃了无数弟子和妖族,怎么可能容忍二族和好?   与此同时,妖族大乱,无数大妖在心魔影响下发狂屠戮妖民。原本已缓和的两族关系更加恶劣,有苏容自愿接受九十九鞭刑法,交出族印消失。   一年后,他独身闯入言家祖地,以幻术绞杀家主言清刃。   言清刃被杀的那天,言恒就躲在摘星阁的角落里,惶恐地抱住自己,瞪大眼睛望向窗户缝隙,大气不敢喘。   他看见那只屠戮了言清刃一脉的狐妖长发散落,高大身躯跪在榻前,将头埋进姐姐膝间,哀求她:“君嫣,跟我走。”   他看见姐姐摸着狐妖的头发,苍白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美得惊人:“你我各为此代领袖,肩头背负的何止数万性命,你真的能抛开一切吗?”   偌大阁内,散落着无数被撕碎的尸体。言清刃的头颅被狐妖一分为二,花白脑浆蜿蜒满地,死不瞑目。   狐妖抬起头,露出沾满鲜血的清寒眉眼。眸光很冷,尖锐的兽牙也露出来,凶戾狠毒:“我凭什么不能?我恨不得整个山海都去死!”   姐姐很轻地笑了,抬手,饶有兴致地去捏他的兽牙。却被狐妖反手抱进怀中,小心翼翼,紧紧不放。   “君嫣......”   已是凡人的姐姐顺从地靠在爱人肩头,罕见放松了自己,闭眼轻声:“此事一出,如今人族妖族的仇恨之深,已非你我二人能缓和。”   “数千条性命横亘,言清刃虽身死,那缕魔气却也跟着消失不见。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   “青丘需要你主持大局,我也要待在言家,等待那缕魔气再次出现。”   “阿容,你我不能让族人白死。”   女人面色虚弱,却有松压寒雪之姿,睁眼看过来时,沁着沉静锋利的美与冷。   有苏容闭了闭眼,半晌,才很轻地嗯了声:“....好。”   “但我不会再回青丘。”   “大妖们走火入魔而死,我消失了,才对青丘最好。”   他以指作诀,飞快写了封信发往青丘。而后在言君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伸手,抱起了床头那个小小的襁褓。   二人屏息,垂眸看去。   只见柔软襁褓中,一个皮肤粉白的婴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吧唧吧唧在啃指尖。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赤红小耳朵立起,时不时晃几下,可爱灵动。   阳光透过窗,照进鲜血横流的阁内,照在他们三人身上,暖融融一片。   今天,竟是个好天气。   言君嫣伸手,食指立刻被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抓住,触感柔软。   她不由得露出轻笑,感受着这股温热,眉眼温和:“我给他取了名字,叫长生,愿他长生平安。”   有苏容轻轻哇了声:“好好听,和小长生真配。”   “而且他长得也可爱,不似寻常孩子,刚出生皱巴巴得像只猴儿。瞧瞧这大眼睛,这长睫毛,哎,真不愧是你我之子,漂亮着呢。”   言君嫣又笑了,挑眉看他:“有苏容,你很爱拉踩嘛。”   有苏容立刻低头蹭她:“夫人饶命,我错了。”   高大狐妖忘了给自己施清尘诀,清冷如新雪的脸上沾满鲜血,亲昵蹭过来时,纤密眼睫在很轻地抖动。   言君嫣也恍若未觉,任由他将不舍和悲意藏进笑容后,伸手紧紧抱住自己,力道恍若生死离别,哀沉刻骨。   他们静静拥抱许久。   直到外头开始传来隐约的怒吼和脚步声。   藏在橱阁内的言恒这才回神,怔怔看着姐姐低头,很轻地吻了下小长生的额头,又吻了下有苏容的薄唇,笑道:“走吧,阿容。”   “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四目相对。   小长生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围观高大狐妖将浑身法力渡给女人,又吞下一瓶丹药,最后和女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下一秒。   他小心抱起小长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阁内。   人族援兵迟迟到来,砰地踹开阁内大门。   言恒死里逃生,猛地从橱阁内爬出来,不敢看身后姐姐的目光,尖叫道:“是有苏容杀了我爹,杀了无数言家弟子!他往那边逃了,还带着那个半妖!你们快追!”   因为太过急切,言恒甚至忘了掩盖自己的天阉声线。   尖利阴柔的声音回荡在阁内,那些人族修士一愣,面面相觑下,竟没有如言恒预料的那般追去,而是忽然爆笑。   “这不是言清刃的庶子吗?我说怎么平时就知道沉默跟在君嫣大人身后,原来竟是个太监!”   “欸,说不定不是太监,万一是天阉之人呢?”   “哈哈哈哈,言家只有两个小辈,这天阉之人如何担任家主之位啊?”   他们毫不掩盖自己的幸灾乐祸,双脚一动不动——有苏容可是妖族年轻一代的最强者,曾以一己之力绞杀东州三成修士,他们又不姓言,傻了才会真的以命去追。   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讽刺冷笑回荡在耳边。   言恒愣在原地,心中瞬间被难堪和恨意填满。一缕微不可察的黑气忽然冒出,悄然落进了他眼底。   还处于虚弱中的言君嫣,和那些人族修士都未曾发觉。   女人忽地开口,声音很淡:“笑够了吗。”   笑声倏然停止。   众人对上她漫不经心的双眸,脑中自动闪过她手持长枪的凛冽模样,不由得恭敬垂头,尴尬行礼:“君嫣大人......是我等失态了,抱歉。”   “既已知错,那就烦请各位帮言恒稳住言家局面。我如今尚不能出祖地,言家不能乱。”   言恒呆呆地看着凡人姐姐发号施令,而那群趾高气昂的修士竟真的听令行事,态度恭敬礼貌,毫无违逆。   他眼中闪过迷茫、嫉妒、痴迷、崇拜、怨恨......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诡谲声音:我儿,你想做言家真正的家主吗?   ......他当然想。   他还想让姐姐忘掉那个畜生,忘掉那个小畜生。   他不要再做一个影子,他要令言家再次成为世家之首,让姐姐也那么温柔地摸一摸自己的头,安心靠在自己怀中,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可不管怎么做,姐姐都不肯给他半个眼神。   有苏容失踪后,她将自己关在祖地百年,不管言恒怎么跪在门外求也毫不关心。她那么冷漠,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有苏容。   都怪青丘。   那群该死的畜生!   明亮密室内,言恒呼吸起伏,眼中黑雾越发浓郁。   空中的魔哈哈大笑,放肆地吸纳着无尽怨气与仇恨,壮大自身。那张脸上时而浮出言清刃的五官,时而又变回言恒的五官。   ——百年前,言清刃被有苏容撕碎,连魂魄也搅烂。是修炼的诡异魔功令他逃出一丝神魂,在言恒识海中苟延残喘,将魔功修炼法诀教给他。   但他没有料到,言恒心中的怨与恨竟这么大。这些年来互相交融。到如今,他已分不清这具身体究竟唤作什么了。   留下的,只有对姐姐的执念,和对青丘的恨。   言恒此刻,就是一个表面温润,内里完全腐烂的魔。   门外响起声响。   “家主。”   言恒不慌不忙地侧头,对着铜镜练习一阵,很快起身,再次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来到外间。   “何事?”   面前弟子低头行礼:“禀告家主,方才言家门外来了个剑修,声称自己与君嫣大人有旧。”   “他听闻君嫣大人如今出了祖地,便前来拜访。门房将消息先告诉了君嫣大人,大人已经派侍从领着那人去摘星阁了。”   “家主,您看……?”   自从言君嫣出关的消息传出,言家便收到了无数以往交好家族的来信,无一例外都是问好加打探。   而言恒掌管言家百年,言君嫣出关不过几日,那门房竟也忘了家主存在,下意识将所有消息的优先级都给了言君嫣。   言君嫣这三个字,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言恒眼中闪过异样光彩,半晌,不怒反笑,轻声道:“那就如此吧。”   “姐姐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崇敬她......以后有如此消息,不必来禀告我。”   “是。”   -   云清揣着怀中的小狐狸,眉眼冷淡地跟着侍从往前走。   摘星阁位于言家中心,白玉为脊,灵石为瓦,溢满生机勃勃的轻盈灵气。   侍从停下脚步,恭敬垂手。   “往前走便是君嫣大人所在了。您请。”   “多谢。”   侍从很快离去。云清抬眸,安抚地摸了下胸膛处,面无表情踏入偌大阁内。   与此同时。   房间内。   随清放下茶盏,起身道:“既然言小友有客,那我们改日再叙。”   言君嫣看着手中有苏容的玉佩,罕见怔然几瞬,才回神起身:“今日实在有事......明日我定请随仙尊于百珍阁一聚,赔礼道歉。”   “无事,这算什么。”   随清随意摆了摆手,没放在心上,转身打开门就要离开,面前正好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下一秒。   她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清寂山山主漆黑熟悉的双眼,同样罕见愣住:“...云仙尊?”   云清一顿。   随清感受到他身上比以往虚弱数倍的气息,脸上闪过不可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您还没斩灭情劫?”   “您的情劫是谁,竟如此难杀?” 第97章   话音落下, 房内的三个人一时都顿住动作。   ......仙尊?情劫?   不等云清开口。   察觉到结界削弱的言长生已经迫不及待从云清怀中冒出头,眼巴巴抬头一看,视线精准而迅速地锁定了不远处的女人。   仿佛是什么心电感应。   言君嫣也下意识抬眸, 朝言长生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对。   小狐狸一愣,随即, 眼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冒出大颗眼泪。   那泪越冒越凶,越掉越大颗, 仿佛珍珠般簌簌滚落,很快沾湿了长长的睫羽, 和蓬松的皮毛。   一团红色瞬间飞过空中——   言长生宛如起飞弹射的火焰,嘭地砸进了言君嫣怀里,哇哇大哭:“阿娘, 你是我阿娘对不对!”   他不会认错阿娘!   言君嫣愣住,感受到怀中小狐狸温热的体温,颤抖的身体,和他死死缠住自己的八条大尾巴, 倏然反应过来,低头紧而用力地抱住他。   “长生?”   言长生立刻点头,用力如捣蒜,有点哽咽;“是我是我!阿娘, 我就是长生!”   小狐狸察觉到她手心那个玉佩,连忙用前爪刨了刨, 眼泪汪汪:“这是爹留给我的玉佩, 他说这是他与你的定情信物, 很是珍贵, 让我好好保存。”   “阿娘,我保存得很好!”   言君嫣抱着他, 脸上的泪还未落下,便哭笑不得:“我和阿容的定情信物多到数不清,连摘的一朵花他也称作定情信物......罢了,长生保存得真好,你真厉害。”   女人低头,向来漫不经心的脸罕见温柔,伸手轻轻擦干小狐狸脸上的泪,声音又低又轻:“你何时到的南州?怎么能潜进言家的?可有受伤?”   言长生乖乖被她擦着眼泪,闻言骄傲地抬头,晃了晃脖颈,示意母亲看自己戴着的那颗小铃铛:“不曾受伤呢。阿娘还记得吗?我有师尊了,这就是我师尊送我的法器,能掩盖妖气!”   “我前几日到的南州,听闻阿娘出了祖地,便想努力见你一面......爹说你又强大又温柔,今日一见,果然特别特别特别好!”   比想象中还要好无数倍。   他说话时抑扬顿挫,像个爱在父母面前撒娇卖乖的小孩。言君嫣笑起来,将长生圆滚滚的头摸得东倒西歪,毛发乱乱。   小狐狸任由她摸,哭的那股劲儿过了,就傻兮兮地歪头笑:“阿娘。”   “在呢。”   言长生不断叫她,言君嫣就不断地应,毫无不耐。四目相对,他们又笑起来。   言君嫣叹息一声,将长生脸上的泪擦干净,低头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额头。   “长生长大后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言长生闻言,眨了眨眼,偷偷看她:“真的吗?”   “真的。”言君嫣笑着捏住他尾巴:“浑身毛茸茸的,火红似月上流火,漂亮极了。”   “眼睛也很大,像阿容。他变回狐狸时,眼睛就和你一模一样。”   言长生津津有味地听母亲说,说刚有他时的欣喜,养胎时的期盼,救活他后的庆幸,分别时的不舍。   那些都是长生未曾知晓,但永远拥有的东西。   那是血脉相连的爱。   说到最后,长生小心倒了盏桌上的茶,眼睛亮亮地奉给母亲。言君嫣接过,顺着那双大眼睛里的期盼,笑着夸他:“长生眼疾手快,甚为乖巧。”   小狐狸的尾巴瞬间晃得好欢快,耳朵也疯狂抖动。   言君嫣又笑了,感觉他不像狐狸,像心思单纯的小猫小狗。回忆起有苏容对自己话痨撒娇的模样,她不由瞬间释然——长生应该也和他父亲一样,在至亲至爱之人面前,才会如此天真可爱。   若对着外人,他必定也是狡诈强大,凶戾狠毒。   言君嫣摸了摸崽的头,想起什么,问他:“你说你有师尊了?是何时有的?”   言长生一愣,老实答道:“从我成年外出游历的第一周……阿娘,师尊几年前还送过你丹药,你不记得了吗?”   言君嫣顿住:“你是说,七年前我病重那一次的青鸟?”   她浑身经脉早已碎裂,除了不必进食外,等同凡人。那一年又刚好听闻有苏容失踪,情绪反噬,瞬间严重伤及经脉。   性命垂危之际,是一只青鸟忽然出现,叼着枚灵光流转的丹药,放在了她掌心。   言君嫣认出此鸟为清寂山所产,以为是随清照顾,便安心服下,成功熬了过来。可如今,言长生却说那是他师尊送的。   长生点头:“师尊是座石像,教导我成仙之法,若没有他,我如今也不可能好好站在阿娘面前。”   长生低头,又从纳戒里叼出许多准备好的东西——师尊画像、生辰日采的花朵、父亲留给他的玩偶、亲手编织的一家三口小草人......都是他从小到大的珍藏。   长生抬头,特别高兴地给言君嫣一一介绍。女人笑着静静地听,听小长生讲这些年的经历与期盼,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怜惜。   最后,长生将那朵用法术保存完好的花叼出来,两只前爪笨拙地帮言君嫣戴上,连连点头:“阿娘戴花好看!”   言君嫣笑了笑,纵容垂眸:“多谢长生。”   她也将颈间的项链法器摘下,轻轻戴在长生额前。亮晶晶的宝石衬得狐狸皮毛更为顺滑,她点头夸赞:“长生也好看。”   二人又是一阵笑。   言君嫣看了眼窗外阳光,问他:“你刚才说,此次是你师兄带着你潜入言家的?”   “没错,师兄他还是个仙尊呢,此番入人界是来渡劫的!”   言长生回头,前爪兴奋地往原先云清站的地方一指,却发现房间早已空无一人。   门与窗被贴心关好,云清甚至还设了个隔音结界,令外间无法听见丝毫动静。   小狐狸眨了眨眼:“师兄呢?”   ......   云清和随清没有走远。   摘星阁很大,他们站在离房间不远的窗前。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头发花白的随清垂头,如以往般行礼:“山主。”   云清望着远处,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认识我?”   随清一顿,随即想起他依旧在历劫,点头道:“三百年前白日飞升,百兵之首寒光剑自愿认主。”   “您是昆仑清寂山山主,名气之盛,仙界无人不知。”   事实上,云清被众仙议论纷纷还有一个原因。   他生平经历怪异至极,修道时籍籍无名,却忽然感应天地,白日升仙。升仙后又沉寂于昆仑,从不出清寂山一步——那可是整整两百年,再清心寡欲也要被逼疯,众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好在百年前,云清似乎被什么唤醒,开始出入于昆仑,又顺便轻描淡写杀了十几个前来挑衅的仙尊,仙尊头颅被寒光剑串成了糖葫芦,辉煌战绩可查。   众仙瞬间老实,不敢再试探他分毫。   ——修持成仙不易,还是惜命好,惜命好啊。   随清咳了声:“后来我等得知,您修的是无情道。此道如今山海仅有您一人修持,想来是功法所致,才会如此。”   云清神色漠然,对自己日天日地的龙傲天生平没什么兴趣。   他皱眉问:“你刚才说,我渡的是情劫?”   “是,此事唯有清寂山静修的几位仙尊知晓。”   云清:“你可有算出情劫之法?”   随清犹豫两秒,但想起他二话不说拔剑砍人的英姿,立刻从心:“红鸾星动,情劫而至。您可夜观天象,以心神连接红鸾星,顺着感应,便可模糊知晓情劫之人。”   顿了顿。   随清想起从他怀里钻出的狐狸精,声音迟疑:“但根据以往仙尊们的渡劫经验来看......山主,您的情劫,很可能落在那只狐狸上。”   至少修持百年,她从未见过谁能与云清这般亲近。   而情劫,是需斩灭才可渡过的。   那只小狐狸,几乎必死。   谁知话音落下。   男人抬起眸,神色寂灭漠然,似乎有所预料。   他看向晴好明媚的天空,片刻,声音冷淡,却透出蔑视天道的狂妄:“那我便不斩情劫。”   “一剑直接斩灭红鸾星,想来,此劫照样可渡。”   话音落下。   随清一震,几秒后,忽然猛地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晴朗蔚蓝的天空,似乎察觉到什么异常,竟瞬间漫起无数黑云。雷霆霹雳声隐约响起,电光如蛇游走缭绕,煊煊威势压下,直指云清的方向!   这是来自天道的警告。   雷霆冲霄,动静太大,此时以南州为中心,中、西、北、东四州天空同样瞬间被黑云压顶,整个人界的修士们怔然抬头,心神动摇恐惧,望向这副天地发怒之奇景——   眉眼英俊的男人拔剑,面无表情对准天幕,丝毫不惧。   修道者,与人争、与天争、与万物争。   劫数缠身,依旧漠然视众生为刍狗,一剑斩灭拦路之万难,这就是无情道。   这,就是云清所持之道。   随清后退几步,脸色震动不已。手中迅速掐诀,法力瞬间冲盈,打算护住身后言君嫣母子所在的房间。   剑拔弩张之际。   忽然。   身后大门被打开。   浑身火红的小狐狸探出头,毛茸茸的脸上眼睛亮亮,看向云清高挑挺拔的背影,声音轻快又欣喜。   “师兄师兄!我阿娘想认识你,快进来呀!”   下一秒。   漠然寂灭的男人忽然收剑,浑身气息瞬间平静祥和。   如临大敌的随清:“?”   威势赫赫的天道:“?”   半空中的黑云紧跟着一滞,电光雷霆尴尬转了转,噗呲一声,熄火般没了动静。   云清转身,若无其事般看向长生,笑意平和:“好,我这就来。” 第98章   房门打开, 结界倏然消散。   言长生这才注意到窗外阴沉的天,啊哦一声,有些发愁:“师兄, 好像要下雨了,我们没带伞, 一会儿可怎么办啊?”   云清面不改色,习惯性伸手将小狐狸抱进怀里, 安抚摸了摸头:“没事,一会儿就散了。”   言长生额前戴着亮闪闪的宝石项链, 被他一摸,叮叮当当响了两声,清脆悦耳。   小狐狸双眸一亮, 立刻忘了刮风下雨,两只前爪扒住云清衣襟,有点得意地凑到了他面前:“师兄你看,阿娘送我的, 漂亮吗?”   云清下意识低头,视线却没有落在宝石上,而是落进长生明亮稚喜的眼中。   四目相对,他看见他迫不及待分享的欣喜, 忍不住轻笑,点头:“宝石配美狐, 相得益彰。”   “长生很漂亮, 言修士也眼光卓越。”   长生立刻也笑了, 用爪子小心调整着项链位置, 声音悄悄:“我也觉得呢!而且我阿娘比我爹的眼光好,我爹就知道送我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具, 幼稚死了。”   “那也是因为你稚纯可爱,心思剔透。”   “没有啦...师兄你真会夸,嘿嘿。”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彷佛无人之境,将言君嫣和随清听得一愣一愣。窗外雷霆似乎也知道这场天罚无法继续,很快不甘散去,小丑般尴尬退场。   乌云消失,重新露出蔚蓝明媚的天。   言君嫣挑眉,半晌,倚靠在桌前轻笑:“长生与仙尊感情甚好。”   云清一顿,被小狐狸带走的脑子这才骤然回来。   ......和言长生待久了,自己怎么好像也有点降智?   他面不改色转头,躬身行礼:“言修士,在下名为云清,云水天,清寂山。修士叫我名字便可。”   言君嫣也行了个礼,很是洒脱:“云仙尊不敢当,修士以修为论辈,仙尊快我一步,我自然钦佩。”   她眸光微动,看向云清还放在自家崽头顶的手,似笑非笑:“长生?”   “到!”言长生转头看她,很习惯地享受着云清的抚摸,眼睫舒服眯起:“阿娘,怎么啦?”   他与云清的姿态亲昵得太过自然,言君嫣若有所思,忽然想到百年前,自己与有苏容一见钟情时,彼此心意萌动的模样。   女人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过来阿娘这里。”   言长生哦了声,乖乖跳出来,一口咬住云清衣角,将他拽到阿娘对面坐下。这才回到阿娘怀中,两只前爪捧起茶壶,特别懂事地倒了四杯茶。   言长生转头,邀请门外的随清:“婆婆,您要喝茶吗?”   随清:“......”   言君嫣笑道:“仙尊也进来吧,您知晓我情况,我就不避嫌了。”   “....好。”   随清点头进门,以厚重法术隔绝房间,这才进门落座。   然而刚垂眸,她的视线忽然一顿。   桌子下。   坐在她隔壁的云清,正在抚摸一团红色绒毛。   再一看,那哪里是绒毛。   分明是对面小狐狸的大尾巴。   狐狸皮毛火红,美丽瑰丽,柔软的尾巴尖毫无阻隔地勾住云清有力的手腕,轻轻扫动。   男人指尖动作很缓,熟练摸着那条尾巴,力道之温柔,服务意识之强,简直令被他一剑砍死的仙尊亡魂们落泪。   尾巴的主人则靠在言君嫣怀中,一口一个阿娘先喝茶、阿娘特别好,将向来漫不经心的言君嫣哄得笑意清浅,频频给他喂桌上的糕点吃,动作同样温柔。   随清:“......”   随清觉得,今天过后,她应该刷新一下对青丘九尾狐的印象了。   在勾引人这方面。   狐妖们原来是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类型呢......   沉默间。   云清抬手,默默给吃糕点的长生又倒了杯茶,开口道:“此次长生与我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言修士。”   言君嫣抬眸:“何事?”   云清略过欢喜佛,很快将那日在基山庙中所见告知她,包括中间的对话与面具拿出的所有东西。   言君嫣眸光一凝,声音很轻:“虎妖,面具,往生幡。”   言长生想到那晚的佛像,略微心虚地喝了口茶,连忙道:“阿娘,那面具还说,它在归山君神魂中种下了心魔之种,若不炼化往生幡,必死无疑。”   “它是什么东西?心魔之种又是什么?”   言君嫣垂眸,冷冷道:“那面具一定是魔。”   “魔?”   随清点头:“言小友说得不错,心魔之种乃山海魔族才能施展种下的法术,施法者必须是魔族,或魔性深重之人。”   “而被施法者,一定是因果缠绕,枉杀许多无辜之辈。此辈心思摇摆、残忍野蛮,最喜走邪路捷径修炼。那归山君吞吃生民,想种下心魔简直轻而易举。”   她皱眉,又有些疑惑:“只是魔族向来生活在九幽之地,很少出魔界,也从未与青丘结仇,怎么会无端挑起纷争?”   面具对青丘执念太重,明显是有仇。   山海界共有人、仙、妖、魔四族。   修道人不必说。其中能升入仙界之辈,大都将修炼当成头等大事,且遵循天道变化,认为事物发展必有其规律道理,所以很少出手阻止山海战争。只在涉及人族存亡时,才会派一二仙下来探查。   妖则分九重境,越往上的境界,妖族血脉越纯净尊贵。曾有传说,如今妖界修为最高的是一只万年鲲鹏,沉睡于妖都瑶山下,呼吸卷风云,弹指碎洲陆。   而魔,却是山海最为神秘的种族。   魔者,杳杳混混,冥冥难寻。有人说魔是山野精怪,有仙说魔是心底邪念,众说纷纭,但三族皆有共识:大魔一旦出现,必会卷起一场浩劫。   言君嫣垂眸,凝望手心那枚玉佩。   玉佩是狐狸形状,通体莹白,和有苏容皮毛的颜色一样。   那时,眉眼清冷的狐妖雕完玉佩,打着滚非要让言君嫣提刀刻上最后一笔,再转赠给自己,这样便算言君嫣送他的定情信物了。   高大狐妖叉腰,笑得得意:“哼哼,此乃你我第657个定情信物,不错不错,明日我再雕几个,等我们宝宝出生了,就继续给宝宝雕。哎,我们一家三口也太幸福了吧!”   然而幸福转瞬即逝。   鲜血与意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言君嫣握住玉佩,半晌,才平静开口:“我大概猜到那面具是谁。”   长生一愣。   几秒后,他忽然抬起自己的所有尾巴,倏地紧紧缠住阿娘身体。狐狸毛发暖融融像火,拥抱般裹住她,蓬松柔软。   长生没有安慰她,只是用前爪捧起杯盏,眼睛大大:“阿娘,吃茶,吃茶。”   随即,小狐狸跳上桌子,学着那枚玉佩狐狸的姿势,尾巴摆出一个大大的爱心,昂首挺胸。后腿则微微翘起,爪子搭在一旁云清的小臂上,卖力逗难过的阿娘开心。   “阿娘你看,我像不像这玉佩?”   言君嫣一愣。   云清也很快伸手,一只手护住长生身体,一只手轻轻捏住小狐狸柔软的肉垫,帮他将后腿抬得更高,姿势更标准。   一个四肢起飞的比心狐狸瞬间新鲜出炉。   言长生眨眼,回头看云清,好感动:“谢谢师兄......”   话音未落。   他忽然被人一把揽进怀里,用力抱紧。   女人温热的气息袭来,很暖。言君嫣闭目,压下心中酸涩,特别用力地亲了口自家崽额头:“长生,你真是全山海最乖最乖的狐狸。”   言长生还没来得及反应。   云清立刻接话:“确实如此,长生乖巧可爱,无人不喜欢。”   随清也叹了口气,欣慰点头:“是极,先前是我眼拙了。”   他如此受山主和言君嫣喜爱,并非因为什么勾引。   不过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言君嫣将有点害羞的崽往怀里一揣,笑着喝了口茶,片刻,继续道:“两位仙尊可知道,百年前,言家曾出现过一只魔。”   随清一顿,脑子飞快闪过灵光:“言小友说得是......上任言家家主?”   “不错。”   在座都是聪明人/狐,几乎不用言语,便瞬间将百年前的情况串联。   随清皱眉:“怪不得他会忽然血祭弟子,半点不惧败露。你与狐族相恋本就惊世骇俗,又有了身孕,即便当初说出此事,众人也会将之当成你保住孩子的借口......”   云清则照旧摸着长生递来的一条尾巴,声音淡淡:“言修士是觉得,言家如今依旧有魔?”   言君嫣:“是。而且那个魔,多半是言恒。”   入祖地百年,言君嫣一直耐心等待。期间言恒跪在门前求过、哭过、甚至骂过,她都将其当作姐弟情谊之故。直到那天,众弟子聚于门外,言君嫣忽然感受到一缕熟悉的微薄魔气。   她倏地抬眸,打开了祖地之门。   而后,她看见自己温润微笑的弟弟。   “....从一开始,言恒就很不喜欢阿容,不喜欢狐妖。”   言君嫣回忆起旧事。   某次言恒撞见她与有苏容在一起,竟罕见失态,指着有苏容怒骂不要脸,连声音也顾不上掩饰。而后被她毫不留情一枪掀翻,昏迷了七天。   “他恨青丘。倘若当年,言清刃的魂魄没有完全消失,而是逃进言恒识海,那么如今的一切都能说得通。”   话音落下。   随清起身,苍老面容浮现一抹冷光:“是或不是,等我拿下他一审便知。”   随清在清寂山修炼数百年,一身法力澎湃无比,言家即便有阵法,也无法阻碍她片刻。   言君嫣立刻拦住她:“仙尊稍等。此事需师出有名,如今两族本就情势紧张,我们这里一动,定会触及妖族神经。”   “到时万一引起战火,不知该有多少无辜性命卷入其中,此绝非我等所愿。”   言长生也连忙跟着点头,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清茶,乖乖捧给随清降火:“婆婆喝茶,喝茶。”   “......”   随清坐下来,哭笑不得地接过茶。指尖碰到长生柔软的肉垫,忍不住一顿,摸了摸他的头:“多谢小长生。”   长生蹭了蹭她手心,笑得很乖:“不用谢。”   几步之遥。   坐在桌边的云清沉默地围观了全程。   片刻后,他忽然也起身,照猫画虎地拔出寒光剑,气势沉冷,同样眯眼道:“那就我去杀了他。”   言君嫣:“......”   随清:“......”   演技好拙劣。   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   谁知言长生见状,却又是大惊,赶紧手忙脚乱又倒了杯清茶,捧着送到云清手边,严肃皱眉:“师兄,你怎么也冲动了?”   “你没听见吗,如今还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肉垫死死按住男人拔剑的手,活像只气急败坏的兔子。他将那茶猛地往男人嘴边一送,力道太大,毫无半点在阿娘和陌生仙尊时的乖巧。   “你不许出门,听见没?”   赤红的大尾巴抬起,狠狠敲了下云清的脑袋。   云清听见他嫌弃道:“笨!”   “......”   言君嫣沉默许久,心情复杂地想。   原来,自家崽不是两副面孔啊。   ……他居然是真纯。 第99章   一对八百个心眼的父母, 生出了一只实心的狐狸。   言君嫣看着小狐狸叉腰气鼓鼓的背影,片刻,垂下眸, 居然还蓦地轻笑了下。   女人眼中情绪纷杂。   劝走爱人与血亲,言君嫣跪在巨大祖师像前, 对上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也曾有过片刻悔意与恐惧。   怕阿容死了。   怕长生活不过七岁。   怕她的至爱颠沛流离、受苦受难。   这些年来, 言君嫣放任体内经脉碎裂,何尝不是另一种强迫自己与有苏容父子感同身受的方式。但她必须活着, 人族天骄,扛起的不仅是希望与荣耀,还有责任, 还有亿万平凡众生。   她要对得起那些敬仰的目光。尽管有些人逼走了她的至亲至爱,可还有更多的人勇敢站出来维护她,一如曾经。   观众生、护所爱、得自己。   这就是言君嫣的道。   百年弹指而过,她隐匿在言家, 日夜忧心有苏容与小长生。若不是代表有苏容的那块命牌一直未断,怕是早已生了心魔。   而如今,在看见经过幼年颠沛流离,却依旧纯善轻盈的长生后, 她又怎么能不心生庆幸与欢喜?   他们没有陪着言长生长大。   没有给他足够的生命。   但在长生数年的妖生中,有另一个存在, 悄然无声地降临。   对方时时关切, 淳淳教导, 竭尽所能地告诉长生, 此方山海如此精彩,生于世间, 当如夏花绚烂,珍惜仔细地感受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即便短暂,也不留遗憾。   不远处。   小狐狸被握住前爪,轻轻抚摸顺毛。阳光将他的眼睫映成暖融融一片,他晃着尾巴,表情很凶,含着不自知的有恃无恐。   被偏爱的,才能有恃无恐。   ——他是被偏爱的那个,无论是在青丘,还是师门。   意识到这点,言君嫣终于放下悬空百年的心。长生的到来令她能够呼吸,能够真正再次打开一丝自己,感受到灵气的涌动,经脉的痛楚。   身旁气息浮动。   随清一怔,倏然侧头,看向言君嫣。   日光灿灿,女人浑身缭绕的病气忽然消失。一股藏有万千机锋的锐利,如明剑出鞘,骤然生光。   心有所悟,进境神速。   她竟是无需丹药,于瞬间恢复了七成经脉。   而不远处的二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未曾察觉到。   云清接过那杯茶,没喝,反手轻轻递到言长生嘴边,低声认错:“是我考虑不周,长生喝口茶,降降火。”   “......学我干嘛?学狐精。”   言长生清亮的眼睛瞪着他,几秒后,还是象征性地喝了两口,啪嗒放下茶盏:“那你不去了?”   “嗯,不去了。”   云清捏着他软软的前爪肉垫,特别认真地认错:“你如此聪慧,说的都对,师兄应该只听你的话。”   “......”   茶水温热清淡,本是苦的才对。   可不知为何,舌尖却尝到了回甘,微微甜。   狐妖小脸一红,讷讷哦了声,莫名有些没话讲,便像模像样地又品了几口茶。一抬眸,却再次对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男人正直勾勾地望着他,毫不遮掩。   长生飞快咽下清茶,目光漂移,片刻,自觉心虚地软了语气:“嗯,我知道师兄也是为了我才会如此着急,我刚刚并非故意说你笨......你宽心,下次我不说了。”   云清眼中闪过笑意,沉默看着他,仿佛在观察一只会说话的玩偶。   “如今我已见到阿娘,也知晓了自身之仇,待真相大白天下,相信阿爹也会出现,回到青丘。”   说着说着,小狐狸眼睛亮亮地看向云清,轻声道:“师兄,我们来日方长呢。”   云清对上狐妖欣喜的眸光,忍不住也点头,轻声笑道:“好,我们来日方长。”   四目相对。   一道声音忽然含笑插进来,打破此刻暧昧。   “立完情誓了吗?”   言长生一顿,立刻啪嗒将茶杯放在桌上,连连摇头,八条尾巴也跟着疯狂摇:“什么情不情誓的,我与师兄清清白白,阿娘你别误会!”   云清将寒光剑收回剑鞘,片刻,不紧不慢地点头:“没错,是我一直单方面在追求他。”   “......”   言长生的大尾巴瞬间缩成一小团。   言君嫣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仙尊是如何追求长生的?”   “夸他,陪他,为他做一切能做之事,给他一切他想要之物。”   言君嫣点头:“不错,但还差了点。”   面前女人家有两只狐狸,战绩可查。云清立刻起身,眉眼肃然,头一次行了个后辈礼:“还望言修士赐教。”   言君嫣摇头,笑意清浅:“赐教谈不上。仙尊需明白,情之一字,外人无法教导,心随意动。”   “只一点,彼此都必须拥有。”   “那便是,坦诚。”   与此同时。   女人的传音落在耳边。   云清听清内容,蓦地抬眸,气息上下浮动。   言君嫣却已经转头,笑着抱起自家崽,撸了撸他暖融融的毛:“这几日需商议对策,我会亲自将结界中针对妖气的法阵打乱。若你们愿意,可住在言家等待,随仙尊隔壁正好有空房。”   “若怕暴露,也可在言家结界外寻一处客栈,南州城繁华热闹,你们这几日可去游逛,一切花费我来报销。”   言长生抱住阿娘脖子用力蹭了蹭,好幸福:“多谢阿娘!”   “师兄,咱们住哪里呀?”   云清似在出神,闻言抬眸,面不改色道:“都听长生的。”   长生想了想,尾巴晃得很欢快:“那便住阿娘家!不过我们在外头客栈订了三日上房,灵石都交了,还有一晚上没住呢。”   言长生心疼灵石:“阿娘,等我们住了今晚,明天一早便再来言家看你。”   言君嫣笑着点头,又与他细细聊了好一会儿这些年的经历,直到日头西沉,言家灯火亮起,不能再拖。   长生这才恋恋不舍地钻回云清怀中,扒着衣襟,听见房门被打开,一路弟子恭敬朝言君嫣和随清问好。   行至结界出口。   言君嫣侧身,低头行礼:“言恒身在言家,我不便出门,只能送到这里。”   “如今我经脉有望恢复......云仙尊,你处处照顾长生,我万分感谢。”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姿态罕见弱势,令路过弟子惊讶怔愣。   然而为人父母,再多的傲骨与游刃有余,在看见至亲那双明亮的眼睛时,也甘心放低自己。   言君嫣低头,沉默几秒,再次轻声道:“多谢。”   “此事一过,阿容想必也会回来。我与他会闭关冲境,此后千年,我等甘为仙尊麾下士卒,若有需要,定在所不惜,为仙尊奔命。”   修士言出法随。这承诺一出,几乎是将自己当成了云清手中棋子,生死不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怀中的小狐狸久久不动。片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胸膛。   云清一顿,同样低头行礼:“何必言谢。”   “我护住心中所爱,只觉欣喜。他开心,我便心境通畅,他难过,我便心结郁郁。”   “护住他,就等同护住我自己。”   云清笑了下,片刻,声音很轻地重复言君嫣的话:“情之一字,心随意动......”   “言修士。”   “情,不就是心甘情愿吗。”   如飞鸟迁徙,羔羊跪乳。   爱,是刻进人类血脉中的本能。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明白,万千繁华灯火也不及那人一个笑容。   能有幸护住他的笑容,是云清求之不得,荣幸至极。   四目相对。   言君嫣终于笑起来,点头:“......是。情,就是心甘情愿。”   云清垂眸,再次朝她行了个礼,便在众弟子的目光中,沉默转身离去。   言君嫣吐出口气,半晌,终于收拾好心情。   然而刚一转身。   瞥见身旁随清的神情,她瞬间一顿,哭笑不得:“随仙尊......?”   头发苍白的老人立在原地,听完全程,已然感动得双眸微红,哪还有初见时的冰冷模样。   她摇头,感慨摆手道:“此番下界,见闻实在令我受益良多,境界竟也有所松动。情之一字,至情至性......果然动人无比。”   “言小友放心,我定会将那人拿下,令你们一家团聚,不再分离!”   说罢,她行礼告辞,气势汹汹地打坐修炼去了。言君嫣立在原地,哑然半晌,忽然轻笑起来。   至情至性。   长生,你的到来,似乎点亮了原本黯淡沉郁的一切呢。   ......   客栈上房。   言长生坐在软被中,吸了吸鼻子。   男人半跪在他床前,沉默伸手,递来一杯热热的果子饮。   黑发雪肤的狐妖低头,咕咚咕咚喝完,眼眶红红地抹嘴:“甜的,真好喝。”   他已经恢复人形,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微微泛红,上翘的尾睫被泪水浸染,湿漉漉地垂落,格外惹人怜爱。   “嗯。好喝一会儿再买。”   云清放下空杯子,转头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很轻地给言长生擦脸。   狐妖仰头闭眼,乖乖地任他擦洗,双手抓着男人的衣角,神情乖巧。   黑色青丝散落,他没有束发,顺滑的发丝一直垂落至腰际,柔软听话。原本妖冶勾人的长相被如此衬托,竟透出几分圣洁纯净。   感受到帕子离去。   长生睁眼,望向一直沉默的云清。   “师兄。”   云清嗯了声,高大身躯再次半跪在床前。几秒后,伸手理了理他腮边的黑发:“怎么了。”   长生眨眼,半晌,轻声重复他的话:“情之一字,心随意动。”   “......”   狐妖神色认真地问:“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   他一连用三个特别,云清一顿,眼中笑意闪过,轻轻点头:“嗯。”   “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   言长生抿唇,白玉似的耳尖冒出薄红。   他很镇定地点头,认真伸出右手,递到云清手边:“那我宣布,你可以牵我的手了。”   ——以往青丘狐族的同窗们勾引人,就是从牵手开始的。   言长生特别雀跃师兄的喜欢。   所以他决定,他也要勾引师兄了。   狐狸精就是要勾引人啊。   言长生理直气壮地想,何况阿爹也说过,让他努力勾引仙尊。他这是听阿爹的话,不羞耻不羞耻。   云清沉默片刻,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尖,忽然笑起来。   男人双眸漆黑,温柔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轻得仿佛在哄小孩:“长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牵过手。”   不仅牵过手。   他们还在欢喜佛像里抱过,彼此距离过近时,连呼吸都清晰感知。   言长生一愣,却摇头,道:“那个不算。”   云清笑:“为何不算?”   “因为先前所有,我对自己的心尚有不明。”   狐狸精表情认真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此刻,我已经明了自己的心。”   云清一怔,感受到长生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微凉柔软。   长生说:“我明白,我对师兄,也是有情的。”   “......”   言长生是一只至情至性的小狐狸。   生于世间,他比旁人少了百年寿命,却从未怨怼任何人。身负仇恨,也并不借仇恨之名,肆意虐杀任何无辜。   情,是什么?   道,又是什么?   生命如长河,落于青丘,他不随波逐流,沉沦享乐纵欲之道。并非贬低,而是因为那是青丘狐狸的道,不是他的道。   努力游四方、求长生、寻父母。对长生来说,感知每一朵花的盛开,每一颗草的攀爬,每一滴露水的滚落,都是一场平静悠然的修行。   宇宙杳杳,云海汤汤。   星辰于天幕闪烁,浪涛于穹顶怒吼,而他闭目,任天摇地动,心中自有万水千山。   以赤子之心,观世间万物。   以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   至情,至性。   这,就是言长生的道。   而非简简单单的“结缘牵线”四字。   所以这一刻,长生能够坦然对云清说:“师兄,我对你,是有情的。”   他的道,在过去四个世界中,已经本能找到。   红尘中来回打滚,旁观不同的情与爱,长生逐渐明白,师尊令他穿梭界空,并非完全想让他意识存活百年。   有些东西,经历了才会懂。   虽然还未完全参透。   可长生笑了笑,歪头,定定地看着云清:“但情,不就是这样吗?”   至少这一刻,他已经心中有情。   云清看着他,半晌,笑着点头:“是。”   “情,就是如此。”   下一秒。   狐妖身上的气息忽然骤跃。   无数灵气自身旁疯狂涌入他灵窍,惊起房间结界阵阵亮光。胸膛迅速发烫,他与云清都是一愣,低头看去——   只见四根红线猛地浮现于长生肌骨之下,新雪般的白皙皮肤上,红线鲜艳夺目,沛然生辉。   竟是刚回到山海界时,那消失不见的那四根红线。   红线生出的光晕,照亮长生怔然的脸。   片刻,一根火红色的大尾巴骤然浮现,悠然晃动。   ......第九条狐尾。   长生怔怔伸手去摸,指尖却穿过火红色的皮毛,只摸到一片空空荡荡,怅然若失。   这条尾巴,只是幻影。   几秒后,灵气停止涌动。   狐尾也如镜花水月,轻轻碎裂,消失不见。长生沉默半晌,抬头,看向云清。   男人顿了顿,握住他的手,本想安慰。   “长生......”   谁知狐妖蓦地弯起唇,一双明亮上翘的眼睛溢满欢喜,瞬间抓着云清肩膀,一蹦三尺高:“师兄你看见了吗,我有第九条狐狸尾巴了!”   虽然只是幻影。   “但我定是离成仙不远了!”   他没有辜负师尊的教导,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他没有辜负那个努力活着、积极乐观的自己!   豪华宽大的床铺之上,狐狸精仗着结界封闭声音,恍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兴奋地到处爬来爬去。八条大尾巴疯狂摇晃,赤红绒毛瞬间盈满半空,纷纷洒洒落下来,像场猝不及防的春雨。   云清坐在雨中,被兜头淋了满身狐狸毛。   长生却视若无睹,又变回小狐狸,爬到云清肩头得意叉腰,一双前爪对他指指点点:“莫欺少年穷!云清我告诉你,以后你当我师弟,我当你师兄!”   “快叫我师兄!”   “......”   云清忍不住笑,侧头问嚣张的狐狸精:“小长生,你不是对我有情吗?”   狐狸精抱胸冷笑,几秒后,忽然伸出后腿,猝不及防一踹。   啪唧。   狐狸精轻轻踹了云清胸膛一脚。   长生收回尊贵的右脚,冷漠无情:“我有大帝之姿,情乃私事。云清,请你公私分明。”   “......”   云清低头,再次无声笑起来,片刻,竟是笑到肩膀都在微抖。   他伸手,将兴奋的小狐狸一把抱进怀中。也不说话,就笑。言长生强装的冷脸被他这样一笑,不到三秒,也迅速破功。   狐狸精变回人形。   美人躺在男人宽阔的怀中,侧过头,傻傻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云清被自己踹过的地方,弯眼轻声道歉:“对不住啊师兄,刚刚我太兴奋了。”   憋了数年。   也不怪他嘛。   云清摇头,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这有什么。言大帝做什么都是对的。”   “......”   言长生闭眼装死:“突然好困啊我想睡觉了师兄晚安。”   云清忍笑,将狐狸精抱进怀里,漆黑眸中溢满温柔。   随后,他忽然想起方才离别时,言君嫣说的话。   ——“情之一字,心随意动。只一点,彼此都必须拥有。那便是,坦诚。”   而后,女人传音给他,声音平静:“云仙尊,昔年我病重,蒙一只青鸟前来送药,才得以熬过来。”   “那青鸟神姿凤态,气息灵动,出自清寂山。我本以为是随仙尊所赠,可方才得知,那是长生师尊所赠。”   “云清仙尊,你身为清寂山山主,可调动山内所有精怪。名声之盛,随仙尊也远远不及。若你是师兄,那山海四界,又有谁能当你的师尊?”   “有无一种可能——你并非长生师兄。”   “你,就是长生师尊。”   ......   怀中的狐狸精还在闭眼装睡,试图忘记方才的尴尬。   云清一顿,脑中浮出坦诚二字。   自相识起,长生便对他毫无保留,其中原因,多半是将他认成了石像同门。   刻在骨子里的剑招、和石像一模一样的气息、下界后便失联碎裂的“师尊”......   男人垂眸,半晌,忽然开口:“长生。”   狐狸精睫毛乱动,片刻,悄咪咪睁开一条缝:“怎么了?”   云清沉默片刻,无意识握住他的手,道:“你很尊敬你的师尊,对吗?”   长生闻言,立刻点头:“当然啦,师尊对我那么好,等我成仙后,我还得去仙界找到他,当面磕头道谢呢。”   “师兄你也得和我一起去,听到没?”   狐狸精表情认真,眼眸清澈,显然毫无任何旖旎心思,唯有纯粹的尊敬与崇慕。   “......”云清沉默,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问:“那你对我呢?”   “......”   言长生小脸一红,雪白光洁的双颊微微发热。   他抬眸,两只灵动晶亮的瞳仁望着他,声音带着一丝娇矜与坦然:“你不是都听我说过了嘛。”   长生伸出手,柔软白皙的指尖比了个一点点的姿势,有些撒娇:“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吧,嗯。”   “虽然你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但我们狐狸一族呢,并非滥情之辈,慢热极了。”   “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如今你只能牵我的手,但等心魔一事过去,阿爹阿娘恢复了身体,你我便同游山海,赏云生日落,观沧海山川。”   长生蓬松的尾巴晃啊晃,躺在云清怀中,笑盈盈畅想:“到时候呢,我修道有成,顺利成仙。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师兄你那时必定已特别特别特别——”   长生一连串说了十几个特别,才大气也不喘道:“——特别喜欢我!那我就能和小七那般,勾引你摸我尾巴、亲一亲我额头了。”   他点头,自觉非常狐狸精:“不错,非常完美。”   云清垂眸,静静听他说了大段。眼中虽依旧沉凝,却不自觉笑意弥漫,无法抑制。   怀中狐妖的声音好开心,连尾音也上翘,轻盈柔软如羽毛。令他也心生雀跃,期待不已。   ……情之一字,实在动人。   一股深而沉的爱浮现心头,令云清握紧手中这只微凉的手,再也无法如往日那般,漠然视万物为阻碍,一剑杀之。   情劫。   他的所有情、所有爱、所有带着温度的心绪,都只落在言长生肩头。   仿佛一场无声冷雪。   即便被长生轻轻拂去,也觉幸福。   片刻。   云清缓缓吐出口气,罕见紧张地垂眸,开口:“长生,那若是......我就是你师尊呢?”   长生一愣,忽然噗嗤一声,笑得好开心:“师兄,你怎么也会讲冷笑话了?真幽默!”   他探出尾巴,赞许地拍了拍男人僵硬的肩,眉开眼笑。   “不过你这个笑话还挺好笑的,差点真把我吓到了,哈哈!”   云清:“......” 第100章   云清没说话, 沉默地和言长生对视。   长生躺在他怀中,原本还笑得咯吱咯吱,堪称乐不可支, 异常开朗。谁知云清一直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特别安静。   安静到令狐背后发毛。   笑声不知何时停下。   狐狸精看着那双漆黑的双眼,半晌, 表情忽然很轻裂开。   仿佛走在路上,被人莫名抓住尾巴强吻了半小时。   长生意识到什么, 呆滞两秒,碎得比那日四分五裂的石像还彻底。   他沉默,他凌乱。他狐狸毛炸起, 好似魂飞喃喃。   “......这对吗?”   话音落下。   云清倏地紧紧抓住他微凉的手,不许狐妖松开半分。   男人表情很冷,沉声道:“长生别怕,你将那尊石像忘掉就好, 它太丑了,你难免会吓到。”   言长生一噎,下意识辩驳:“师尊才不丑!你闭嘴,独臂瞎眼也很帅的好吗?没审美!”   顿了顿, 他意识到什么,又赶紧崩溃摇头:“不对不对......什么丑不丑的, 那可是师尊啊!你、你怎么能是师尊呢?”   云清怎么能是师尊呢??   ——游历初遇石像, 拜师问道。   师尊对长生端方有礼, 有问必答, 从不越雷池半步。做过最出格之事,便是在长生变回小狐狸、哭唧唧思念父母时, 抬起独臂轻轻摸他的头,缓声宽慰。   它如师亦友,又如某个宠爱长生的长辈。虽声音雌雄莫辨,暗含威仪,却从未对长生露出过丝毫负面情绪。   求仙这条道,师尊是明灯,是灯塔。   ......是君臣是敌人是兄弟是朋友都行啊。   怎么可以是云清!   言长生张了张嘴,欲哭无泪:“师尊就是师尊,师尊是不能变成与我两情相悦的师兄的......”   云清手臂收紧,用力将狐妖困在自己怀中,眸色难辨:“为何不能?”   长生妄图挣扎:“你是不是误会了?其实是师兄你今天出门摔到头记忆错乱,对对对,你不是历劫失忆了吗?是你记错了!”   温热掌心忽然覆住唇瓣。   言长生被云清一把捂住嘴,听见他沉声道:“并非误会,我已确定七八分。”   “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一定是被丑石像吓坏了。听闻九尾狐族颇看重皮囊,也难怪你惊慌。”   “没事的长生,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面对那张老脸了。”   “修道之人容貌不变,我是仙尊,永远不会变老变丑,你且安心。”   “......”   云清凝声:“听不见吗?”   “我是仙尊,我身长九尺,容貌永不老。”   “吾乃仙尊,身长九尺,驻颜有术。”   “我是男的,又高又帅。”   “长生,你听不见吗?”   “......”   云清皱眉,看向怀中狐妖:“我并未捂住你耳朵。”   按理说他听得见。   言长生:“......让我们说中文。”   云清:“我是仙尊,不老不丑——”   “停!”   言长生崩溃扒下他的手,脑子嗡嗡的,八条大尾巴本能卷起,紧紧糊住自己的脸,拒绝看云清眼睛。   空气寂静。   狐妖声音闷闷:“云清,你先出去好吗?”   “......”   他没再叫师兄。   他需要一点时间接受现实。   云清沉默,片刻,点头将长生抱起,放在床上,轻轻盖好锦被:“好。”   男人立在床边,掌心虚握一撮掉落的红色绒毛,依旧遵守“坦诚”二字,平静道:“此次我入人界,渡的是情劫。”   床上的狐狸精一愣。   云清继续道:“我能感觉到自身法力正在恢复,但言家藏魔一事不能再拖,基山虎妖也是隐患。”   “夜长梦多,时间一长,很可能生变。”   所以今夜寅时,他会以剑为器,斩灭自身红鸾星。用最快速度渡完此劫,恢复记忆,清除一切挡在言长生前面的魑魅魍魉。   长生怔了怔。   片刻,赤红色尾巴微动,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琉璃眸子。   狐妖藏在尾巴里看他:“你的情劫,是我吗?”   云清没有回答,但有时,沉默就是答案。   长生眼睫一颤,随即蜷缩指尖,皱眉半坐起身:“没有其他方法?我的意思是,斩灭红鸾星听起来很危险......云清,你有把握吗?”   不等回答,他又连忙说:“其实有随仙尊在,我们不必那么着急。或者我们先去基山打归山君!我幻术很好,正面打他也不虚的。”   狐妖皮肤润白,如玉生暖光。细密尾睫翘起,弧度锋利又漂亮。   他未曾历劫,并不知道还有斩杀情劫之人的法子,此刻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   云清更不会提,只对长生很轻地笑了下:“我有把握的,长生。”   “寒光剑跟着我在人界,剑下亡魂却都是些鼠辈。此次能斩灭劫数,想必它也早已跃跃欲试。”   桌上剑鞘应景地轻轻震动一下。   长生看着男人漆黑淡然的眸,明白他心意颇坚,无法轻易改变。   更何况别的事长生来劝有用,但事关长生安危,便谁也无法说服他。   长生想了想,暂时忘记师尊和师兄是一个人的惊悚事实,低头找出纳戒,将里面师尊曾送他的护身法器通通倒了出来。   噼里啪啦好一阵。   大堆仙界趋之若鹜的高级灵器落在床上。   长生抬眸,一股脑儿全塞给了云清:“拿去,不要受伤。”   “此刻距寅时尚早,我先睡一会儿,到时间了你叫我,我陪你一起打星星。”   “……”   怀中灵器沉甸甸。   云清盯着长生片刻,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竟有种缱绻的温柔:“长生。”   长生被这样的目光和声音围绕,只觉耳尖又在微微发烫。他笑了下,由衷道:“你一定能成功的。”   不过成功后,他便会恢复当长生师尊时的记忆……   男人立刻点头,仿佛推销自己:“我当然会成功,毕竟我是你的师尊,是师兄是爱侣是仙尊,且身长九尺,实力强大,不老不丑......”   “关门出去!”   “......哦。”   狐狸精气鼓鼓将自己裹进被子,蒙住头顶。男人起身,沉默走到房门口,忽然又停步,面无表情回头。   “其实若你喜欢独臂瞎眼,我渡劫后也可以永远附身于那个石像。到时你游历我就缩小,钻进你纳戒中,我们照样可以观遍山海......”   “关、门、出、去。”   “......好的。晚安。明天见。”   “对了,明天你还愿意见我吗?”   “......”   嘭的几下。   是狐狸气急败坏用枕头砸人的动静。   云清笑着轻轻关上门,笑了几秒,才以手作诀,在房外施了个隔绝一切动静的结界。   他当然不打算让长生半夜爬起来陪自己。   斩灭劫数而已。   无情道毫无畏惧,甚至隐隐战意盎然。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并非第一次剑指天道。   大概是当石像时装模作样久了,心理变态,只能如此无能狂怒地发泄吧。   云清面色冷淡地恶意揣测,丝毫无法共情失忆前的自己。   头顶冷月如钩,落下一地霜白玉色。   男人跃上不远处山顶,闭眼打坐,开始沉默养神。   ……   夜深了。   言君嫣看完这几日人界的消息,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房间宽阔,灵气充沛无比。此地名为听雨秋阁,是从前的她习惯住的地方。周围摆设甚至都丝毫未变,松鹤燃香袅袅飘散,一柄银色长枪静静摆放在架子上,寒光凛冽。   灯光氤氲。   她起身打算休息,敲门声忽然轻轻响起。   “姐姐,是我。在忙吗?”   言君嫣侧头,几秒后,神情不辨:“进。”   房门打开。   身穿青碧色衣袍的男人笑容温润,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缓缓走进来。   托盘上的药碗微微荡漾,药汁在灯光下呈褐红色。   “姐姐还没睡?你身体尚未好,还是不要太过操劳了。”   言恒与言君嫣相对而坐,瞥见桌上还没收好的灵报,皱了下眉:“姐姐不必忧心,言家一切都是姐姐的,我这个家主当了百年,若姐姐想要,我给就是了。”   “你先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言君嫣挑眉:“我听闻你接管家族百年,除了南州总族地,其余四州的分部已经不再来往联络。族内弟子也换了大半,只能守住此地。”   当初言君嫣并未继位,甚至连个少家主的名衔都没有,言家却始终上下一心,人人都向往南州总族地,甚为奋发向上。   他一来,众人却都彻底心灰意冷了。   言恒一顿。   言君嫣抬手,漫不经心收起灵报,声音平静:“你能力平庸,天资平庸,家主之位不是我要,你给。”   “而是我不要,你才能捡漏。明白吗?”   灯光下,男人脸色罕见僵硬。   ......自从当上言家家主,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尝到过此刻这种屈辱了。   女人眉眼肆意,即便浑身法力散尽,依旧锐利无比。这并非权势与魔功强行堆砌的虚光,而是骨子里的自信。   天之骄女,不外乎如此。   言恒沉默半晌,笑了笑,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本就不如你,实在惭愧。”   “不如我就要惭愧,那人界谁能不惭愧?”言君嫣皱眉:“你如今说话怎么如此小气,从前虽沉默,可到底是有心气的。”   她骤然提起从前,言恒一愣,原本的怒意竟轻易消散,只剩一点窃喜与试探。   “姐姐还记得从前?”   “我是经脉碎了,不是脑子坏了。”   言君嫣不耐皱眉,腰间两枚玉佩温润——一枚是随清今晚给她的,能遮盖气息,令众人看不出任何恢复经脉的迹象。   他们暂时不想打草惊蛇,令言恒警惕。   另一枚则是长生送她的,听说是青丘长老所赠,能牢牢护身。   言恒被她一句话顶回去,却不怒反笑,心情很好道:“姐姐说的是。对了,今天与你交谈的是何人?姐姐竟还设下结界,和他说了半日话。”   从前言君嫣的一喜一怒,都会令言恒紧张万分。这其中自然有在乎心仪之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对言君嫣实力与权势的敬畏。   她若还是从前模样,他便嫉妒又羡慕,痴迷又胆怯。   可言君嫣如今成了凡人。凡人,一辈子都翻不出风浪。   他便忽然“宽容”起来,允许纵容她的要求,仿佛上位者看下位者,发怒也觉可爱宠溺。   然而灯光下。   言君嫣情绪很淡,只道:“与你何干。出去吧。”   她看了眼他,漫不经心:“百年时间,你竟才进两阶,刚刚摸到化神门槛。言恒,若你一直如此,言家注定要败落。”   “......”   言恒咬住舌尖,尝到一股血腥味。   许久,他才勉强压下心绪,将托盘上的药碗递过去,声音僵硬:“喝药。”   熟悉的浅浅腥味传来。   这是那年言君嫣病重后,言恒花大代价求来的药方,用天材地宝熬出,每月一碗放在祖地门前,求她喝一口养身体。言君嫣偶尔会喝,但更多时候无心理会。   褐红色药汁微荡,没有丝毫魔气。   言君嫣皱眉,不想打草惊蛇,端起来一口喝尽。言恒便又忽然笑了,递过来一包蜜饯,轻声问:“苦吗?”   药汁不苦。   甚至有一股诡异的甜。   言君嫣却不知为何,心中忽生一点痛楚。   她怔然两秒,无视言恒伸出的手,冷淡示意:“下去,我要休息了。”   言恒顿了顿,收起蜜饯。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弟弟,收拾好托盘,笑道:“那我就走了,姐姐好好休息。”   房门关闭。   冷月如钩,洒落清辉。   言恒走出听雨秋阁,来到族内重地,一路上都有弟子向他恭敬问好。这些弟子们神智清醒,但只有言恒知道,他们心中早已被自己种下魔种。   就如同当年的言清刃。   他一只魔,就能污染整个言家。   言恒笑容温和,心情很好地走进言家水牢。   此间没有任何弟子,粗糙石壁起伏,最深处,阴寒无比的深潭中,只用禁妖锁绑着一只妖怪。   一只奄奄一息的狐妖。   言恒笑吟吟蹲下,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在狐妖面前,温和道:“多谢妖君,姐姐今日喝了药,情况好多了。”   锁链微动。   失踪多年的有苏容抬头,露出一张清寒如月的脸。   九尾狐妖容貌极盛,仿佛将阴暗水牢都映亮一瞬。两根布满倒刺的禁妖链穿透他的琵琶骨,露骨伤口不断有鲜血滚落,将原本清澈的寒潭都浸染成深色。   有苏容也笑了,问:“她还咳嗽吗?”   清冷声线回荡。   他的脸似剔透白玉,即便如此虚弱浑噩,也如山巅最冷的那捧寒雪,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和言君嫣方才的冷淡如此相似。   言恒脸上一阵扭曲,忽然抽出魔鞭,猛地几鞭狠狠抽过去。那张勾引姐姐的脸瞬间被锋利倒刺划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你也配问姐姐?!”   魔气尖啸,疯狂吸纳着大妖的精血,兴奋无比。   有苏容侧着头,习以为常地舔了舔落在嘴边的血,毫无波澜。   数年前,有苏容将长生交给青丘,自己则闭死关寻求突破,以图找出言家魔气。   谁知言君嫣忽然病重,性命垂危。   他立刻赶到言家,想将爱人带走。但此时的言家被言恒暗中改动结界,极为针对狐妖。有苏容刚一入阵,就瞬间抗下数道法雷。   他本就已经自断四条狐尾,换来一颗延寿丹药,喂给了长生。   此刻抗下法雷,更是伤上加伤。狐妖显出狰狞尖牙,硬生生闯入言家,神智疯狂。一旁的言恒立刻手疾眼快发动魔气,献祭在场所有弟子神魂,将有苏容拿下,秘密关押于水牢。   对外,他则宣称这批弟子是外出时被青丘狐族所杀,激起人族更多仇恨。   魔气注入禁妖锁,无妖可逃脱。言恒告诉有苏容,他求来一张药方——言君嫣如今经脉皆碎,若能以大妖心头血入药,每月一碗,必能好转。   狡诈的狐妖遍体鳞伤地侧头,开口问他时,竟有一丝关心则乱的期盼:“真的吗?”   假的。   就算有,作用也微乎其微。   数年弹指而过。言恒从有苏容这里取出无数碗心头血,送到不知情的姐姐面前。他当然不会让有苏容死。   他知道,姐姐手中有狐妖命牌,他们情投意合,早已交换彼此命牌,何其情深。   何其可恨。   水牢清寒,有苏容脸上的伤很快痊愈,不留丝毫痕迹。   言恒声音冰冷:“妖君可知晓,几月前,我在基山探查到了狐族幻术的气息。”   有苏容并不开口,似乎对除了言君嫣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言恒恍若未觉:“若只是普通狐族便罢了,就算你咬死不开口,我也能自己找到青丘位置。”   “可那幻术施展得相当漂亮。”   “红莲攀爬,与妖君闻名山海的幻境,竟同出一源。”   有苏容抬眸,杀意骤现。   言恒笑道:“就是不知道你好不容易将那只半妖藏在青丘,它却为何忽然跑出来。啊,难道是因为无父无母,血脉下贱,所以饱受欺凌,受不了排斥孤立,这才如丧家之犬般逃出来?”   男人眸中恶意满满。   有苏容沉默两秒,忽然笑了:“言恒,你怎么在自我介绍呢。”   “我儿玉雪可爱,妖见妖爱。你自己丑陋自卑,下贱阴暗就算了,怎么还臆想上我家宝宝了。”   “疑似嫉妒疯了。”   “......”   水牢骤然响起无数道鞭响尖啸。   许久,言恒才一把脱下沾满鲜血的外袍,无视奄奄一息的狐妖,目光阴鸷地离开了水牢。   月华霜白一地。   他停在院内,忽然伸手按住胸膛,眉头紧皱。   某种属于魔头的预感隐隐发沉,言恒总觉得,似乎有不可控制的变化在发生,拽得他心脏一坠,脸色铁青。   ......不行。   有什么不对劲!   男人侧身,立刻就要赶到密室,以面具之躯强行令归山君成仙。   他要提前发动血祭,支走随清除妖,然后杀了有苏容,囚禁言君嫣!   头顶红光骤现。   言恒一愣,停下脚步,怔然抬头望去。   只见人界南州夜幕之上,忽然浮出一点红芒。那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大,最后竟占据半个天幕,穿透结界,将整个南洲都映成了血红。   听雨秋阁,言君嫣开窗,眸色微动。   屋脊顶端,随清眼底微亮,心无旁骛观摩此间奇景。   水牢底,有苏容侧耳。基山顶,归山君心悸醒来。   与此同时。   客栈内。   黑发散落的狐妖陷在前世梦中,眉头紧锁,怔然喃喃。   “师尊......”   -   “师尊,何为无情道?”   朦胧柔光晕染视野。   八条狐尾的他站在桃花树下,浑身落满粉白花瓣,肤色如雪,容光艳美。   男人身负长剑,负手立于他身前,声音淡淡:“以无情斩劫难,以己身求长生。”   “与万物争,我即为天道本身。”   话音落下。   他哇了声,捧起地上厚厚的花瓣,哗啦啦给师尊撒花鼓掌:“此言甚好,师尊有大帝之资呐!”   男人神色漠然,侧头看他:“...何为大帝之资?”   他笑得乐不可支,漂亮的狐狸眼中闪过狡黠,却一本正经道:“我在基山镇买的修仙话本上说的。仙之癫,傲世间,有我大帝便有天!”   “师尊,我这是夸你呢。”   师尊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看了他一眼:“近日你经常去镇上。”   他一顿。   片刻,笑容淡去,神情难辨。   “我听闻基山镇忽然来了一批言家修士,前去一看,才听他们满口谈论的皆为如何剿杀狐族,如何讨好现任家主。”   “......不过区区十年,他们已经忘记阿娘了。”   十年前,青丘大妖有苏容意图闯入言家,却死于家主言恒之手,尸体被剥皮抽筋,挂在南州城门数日。   上一任天骄言君嫣本就病重,手中命牌一碎,当即吐血昏迷,醒来后不知为何,竟没撑过三日,便也猝然离世。   自此,言家修士不知为何,修为突飞猛进,甩出其他人族大截,一跃成为四大世家之首。而此事出的太快,连师尊都未曾料到。   他则骤闻消息,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师尊将他唤醒,才能保住一身苦修。   十年过去。   他眸中仇恨似乎变淡,在师尊的关心下,又渐渐爱笑了起来。   而如今,他已经修成八尾。   他与师尊间的因果也已完成。师尊即将闭死关,以证大道。   剑修转身,漠然挥手,桃花树旁的石壁骤然打开。   他送师尊走到门口,笑道:“祝您摘得道果,白日升仙。”   男人回头,静静看着他。   半晌,他忽然轻声开口:“长生,等我。”   长生二字一出。   晕在他们之间的朦胧柔光忽而碎裂,噼啪几声,一切骤然清晰。   言长生瞳仁一缩,看见云清年轻英俊的脸。   他怔在原地,听见男人定定道:“你父母去世之事有蹊跷。”   “等我成仙,我会与你一起斩灭言家,报得此仇。”   “长生,千万不要独自去言家,答应我。”   梦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是他接过云清提前送的生辰礼玉扇,扑进男人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哽咽说好。   然后,大火缭绕。   ......   画面破碎。   言长生猛地自床上坐起,抹去眼角泪痕。   恍惚两秒,他披发赤脚,跌跌撞撞打开窗,看向天幕之上的巨大红鸾星。   一点剑光亮起。   狐妖脸色苍白,骤然跃出窗外,宛如山野精灵,提着繁杂冰凉的衣摆,定定望向不远处山顶的漠然男人。   “云清!”   男人听见声音,原本已出鞘半分的剑光一滞,瞬间将寒光剑插回剑鞘。   他毫不犹豫飞身而来,一把抱起魂不守舍的狐妖,皱眉关切:“怎么忽然醒了?”   头顶光芒血红。   长生摇头,猛地抱紧他脖颈,声音凌乱:“我也不知道,我梦见了许多画面,你是我师尊,但阿娘死了,爹也死了......”   那是一个和如今完全不同的画面。   云清眉头更深,立刻抱紧怀中额发湿润的狐妖,低头吻他发顶安抚。而后抬头,看了眼言家,心脏更沉。   不能再拖了。   迟则生变。   谁知长生忽然抬头,死死按住他的手,不令他动弹丝毫。   狐妖太阳穴剧痛,顾不上越来越烫的胸膛,混乱摇头:“你是不是已经灭过一次天道?此方世界稳固,但你再这样挑衅一切,刺激天道......会死的。”   空气寂静。   男人低头,忽然握住长生冰凉微颤的手,强迫他一起握住寒光剑柄,看向自己。   十指紧扣。   狐妖手心全是冷汗。   长生怔然抬眸,云清在血色中定定看着他,仿佛永远不会后退的城墙,牢牢将他围住,又将他安抚。   红鸾星不除,云清就无法渡过情劫,无法万无一失地保住长生在乎的所有人、所有妖、所有众生。   他修无情道。   但此刻,他只为他拔剑。   锋利剑尖对准天幕。   长生听见他说:“我能保护你。”   “长生,我要你得偿所愿。”   下一秒。   剑光骤起,斩破此方天与地。 第101章   红鸾星无声爆灭。   剑光映亮一瞬人界五洲。劫数消散的瞬间, 云清只觉浑身骤然一轻,无数纷杂记忆涌入脑海。   一刻钟后。   他的气息开始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飞快攀升。大乘、渡劫、金仙、道尊......   长生抬头,呼吸一滞, 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漆黑双眸。   这是一双属于无情道的,寂灭双眸。   空中落叶静止。   受他气息影响, 此刻夜空中的云被完全吹散,一轮皎白圆月高悬于后。狐妖细密的眼睫被月光一照, 仿佛簌簌落雪,蒙上一层朦胧美丽的浮光掠影。   许久。   云清率先缓缓伸手, 罕见怔然地去摸这张相隔两世的玉白脸庞。   长生眨眼:“云清?”   男人低头,小心翼翼捧住长生的脸,凑过去, 轻轻贴住了狐妖额头:“长生......"   男人声音很低,恍如飘过时间长河,终于吐出的一声叹息。   四目相对。   他笑着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长生。   言长生眨了眨眼, 刚要说话。   手心忽然一阵刺痛。   他低头,张开掌心一看,看见四根清晰到极致的鲜艳红线,而后, 远处夜幕忽然被浓郁黑影笼罩。   长生鼻尖嗅到熟悉气味,心脏一跳, 猛地看向基山方向:“是父亲的气息!”   ......   一刻钟前。   言家弟子呆呆望向上空, 似乎还在回味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方才那一剑斩出, 人界陷入罕见寂静。无数禁制、结界、防护都在这一剑下消失殆尽。言家也暴露在众修眼前, 毫无遮掩。   言君嫣本在闭目揣摩剑意。   忽然,她察觉到熟悉妖气, 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某个方向。   女人毫不犹豫跃出窗外,心脏狂跳地奔向言家水牢。   “君嫣大人,那里是家主禁区,不可入内!”   有弟子回神,赶紧出声阻止。但言恒在水牢周围精心布置的阵法早已破散,妖气缓缓泄露。   言君嫣恍若未闻,步伐急促地闯入水牢,脚步一僵,看见一张分别数年的清冷素脸。   和那两根穿透琵琶骨的锁链。   有苏容也是一怔,眨了眨眼。   “......我终于被关疯了?”   下一瞬。   身后随清紧随而至,哑然无言。言君嫣反手拔出她腰间佩剑,用尽才刚恢复的所有法力。狠狠一砍!   哐当。   魔气缭绕的禁妖锁清脆散落。   言君嫣抬手,一把抱住受伤的有苏容,急忙给他喂了一颗清灵丹药。   月光落在她与他之间,给这场意外重逢蒙上朦胧美丽的光晕。她抱住他,半晌,眼泪落下来,声音却在笑。   言君嫣说:“阿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他们十指紧扣。   身后无数接连赶来的言家弟子们见此一幕,愣在当场。还有些别家修士误入,啧啧议论。紧接着,言君嫣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忽然发光。   几秒后。   ——察觉到护身玉佩有异,立刻施法闪现的有苏妙二狐出现在言家半空,却没看见言长生。   她们看见了不远处,失踪多年、满身鲜血、正抱着言君嫣哇哇大哭的......少族长?   有苏容眼泪哗哗流:“君嫣,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救不出你呜呜呜......”   “言恒和言清刃一样,早就入魔了!这丑东西害了我们还不够,还要害青丘和人族,这些年来,无数妖族和人族弟子都被他吞噬精血,他还打我脸,嫉妒我长得好看!”   “君嫣,你一定不要放过这个贱男啊!”   狐妖露出自己深可见骨的伤口,和禁妖锁上久久未散的魔气。哭得梨花带雨,口齿却无比清晰。   趁言家弟子还未反应过来。   他在五分钟内将所有真相说出,包括但不限于:言清刃入魔献祭弟子神魂、言恒每月需吸纳数百妖族精血、言恒入魔后心理变态喜欢上言清刃所以才与他的亡魂合二为一......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随仙尊看着不可置信的众人,淡声道:“我昆仑派可为青丘担保。”   顿了顿,她补充:“除了最后一句。”   “......”   众弟子摇摇欲坠,惨然跌落在地。有人四顾周围,茫然喃喃。   “家主他人呢......?”   言君嫣与有苏容抬头,和随清对视一秒,猛然起身。   “他要逃。”   -   寂静密室。   外界动静钻入耳朵。   言恒神魂跃出,不管不顾,状若疯癫地将黑色魔气钻入面具内,瞬间出现在一州之隔的基山庙宇中。   归山君悚然抬头,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   诡异面具已经猛地扑在他脸上,大力炼化。虎妖身躯狠狠一颤,发出震天哀嚎,尖利虎爪生生撕开半张脸皮,却依旧被面具覆住模糊血肉,无法逃脱。   不到片刻。   一架空洞白骨散落。   得了大妖精血,面具终于幻化出言恒飘忽不定的身躯。   但他依旧极度不安,仿佛即将大难临头。魂魄一边焦虑地咀嚼虎妖血肉,一边动作极快地立起往生幡,将基山数万山民统统抓入山顶,开始就地炼化!   没关系,他可以炼化这些贱民,再躲进九幽避开风头......   等百年后再出来,他要刚才那些人全部惨死!   然而不到片刻。   随清一行人已经赶来,望见不远处惨叫求饶的人间炼狱,脸色一沉:“言恒,你果然是魔。”   那些弟子脸色惨白,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分毫。言恒视若无睹,哈哈大笑起来,紧紧盯着言君嫣。   “姐姐,我是魔又怎样?还不是被你们逼的!”   随清不欲废话,拔剑狠狠斩灭魔气。而后骤起大法力,将那些山民瞬间转移至百里之外。   没了山民,言恒便没了法力来源。   言恒诡谲一笑。   身后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先前被种下魔种的言家弟子身体一软,纷纷开始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比先前更浓郁的魔气涌现,言恒身躯壮大数倍,转瞬之间,那魔气就化作数万个黑影,汹涌朝她们扑来。   有苏容嗑了两颗青丘珍藏丹药,伤势稍微恢复,护住言君嫣,眉眼凌厉:“大长老,烦请护住后面那些弟子,他们身怀精血,不能再让魔头炼化了。”   他们本就对魔族不了解,再炼下去,这头魔物不知还会生出什么本领来。   有苏妙点头,与有苏玉联手设起结界,压住众弟子体内魔种。人族修士怔然看着她们,面上又是滚烫,又是羞愧。   随清方才转移了数万人,动作稍有迟钝。但她依旧拿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一柄巨大的黑色重锤。   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形瘦小,将长达两米的锤子挥舞得虎虎生威,砸碎无数魔影。   但魔影依旧源源不断。   言恒阴毒的眼睛藏在数万个魔影之间,盯着在场最虚弱的言君嫣。却看见那只狐妖打一会儿魔影,就要回头和姐姐讨要一个亲亲,身后尾巴晃得飞快。   勾引人的贱妖!   趁着有苏容亲完离开的间隙。   怨毒的言恒瞬间朝言君嫣的七窍钻去,意图夺舍,再猝不及防杀了有苏容!   令人心悸的气息忽然浮现。   扭曲的魔影瞬间滞住。   而后,言恒瞪大双眼,惊恐看向这道迎头劈来的雪白剑光,尖利惊叫:“不——”   下一秒。   剑光照亮整座基山。   剑光透着翻天覆地的无情,又似乎含有一缕红莲香气,砍碎数万魔影,却丝毫不停,锐利无挡地往前争先。   众人只感觉脚下地动山摇,几息后,才悚然惊觉——整座基山竟如同切豆腐般,生生被一剑劈成了两半!   魔影如同消融雪水,再无痕迹。远方天空浮出一抹鱼肚白,晨光熹微。   ——天亮了。   众人张大嘴,抬头,呆呆望着出现在半空的二人。   长生却恍然未觉,立刻从云清怀中跳出来,泪光闪闪看向言君嫣二人。   “阿娘,阿爹!”   有苏容一把接住长生,原本想说什么,却被他哇哇的哭搞得也伤感起来,泪腺失守。   父子俩抱头痛哭,一红一白的狐狸尾巴冒出来,哭得狠了,就胡乱扯过尾巴毛狠狠擦眼泪。   “阿爹,我好想你,阿娘也好想你呜呜呜......”   “我也好想你们呜呜呜......”   有苏容哭到半途,还不忘伸出大拇指,好欣慰:“我宝宝太牛了,竟真找了个山海最强。阿爹心里暖暖的,好安心!”   众人:“......”   你们九尾狐都这样吗?   场面乱成一锅粥了,谁来喝掉啊!   从始自终,只有言君嫣和云清面色如常地站在两个狐狸精旁。云清侧头,朝言君嫣行了个礼:“言修士。”   言君嫣见他身上气息强大数倍,神色却丝毫未变,也潇洒行礼,道:“云仙尊。”   身旁哭声暂缓。   云清立刻上前,掏出手帕,细致周到地给言长生擦干净脸上泪痕。又捧起他被泪水浸湿的赤红尾巴毛,手上法术一转,便瞬间烘干。   尾巴重新蓬松。   男人看着长生,片刻,面不改色道:“你是我宝宝。”   “......”   说就说,你隔音什么意思,还怕我爹听见啊?   言长生哭笑不得,却也没否认,脸蛋红红:“......哦。”   有苏容也抱住自家夫人,恨不能四肢都死死缠住她,尾巴摇得飞快。女人笑起来,抬头,和狐妖接了个软绵绵的吻。   一对纯情,一对纯爱。   众人麻木立在原地,有苏妙和有苏玉假装抬头看天,不肯承认这是她们的少族长。   随清只好咳嗽一声,站出来主持大局。   “此间修士上万,今日之事,你们应该都已经明白真相。百年前的一切旧事源头,都因入魔的言清刃而起。”   随清将旧事真相复述一遍,以法术记录,广发山海四界。又道:“我昆仑向来中立,此事只作昭告,信与不信自在人心。”   言君嫣也淡淡开口:“因旧事之故,长生从未公布身世。他是我与阿容之子,不到三十便触及成仙之道,天资卓越。此后若谁敢对他冒犯,我言家必究。”   有苏玉直接冷笑:“我青丘也必诛。”   云清则抬手,面无表情发出数道灵光,落在所有修士手中。众人战战兢兢,摸不着头脑地低头一看,只看见一串长到无法看尽的名单。   ......这什么?   男人声音漠然:“此为我修道至今诛杀过的名单。”   “......”   他沉默下来,似乎什么也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长生眨巴眨巴眼,看着不敢吭声的众人,大方地昂首挺胸,接受众亲人对自己的霸道宠爱,狐狸尾巴晃得飞快。   “没错,我就是这么讨人喜欢。”   人与妖的隔阂并不容易消失。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云清带来的压迫太重,又或是方才生死携手过一场,才互相保护过。   又或者。   真的是因为此刻眼睛亮亮的言长生太讨人喜欢了。   众人安静片刻,笑着点头,抱手道:“君嫣大人,既然此间事了,我等便回去了。”   “言小少爷妖里妖气...咳,不是,灵秀可爱,实乃妖中龙凤。”   “是啊是啊,言小少爷实在美丽,又天资惊艳,善,大善!”   “......”   众人很快收拾好同门尸体,带着他们离去。山顶只剩下一地凌乱残骸。   有苏妙二狐摸了摸长生的头,又对云清和言君嫣行了个礼,没眼看朝夫人摇尾巴的少族长,很快掩面离去。   随清也收起大锤:“言小友,我也该回昆仑了。”   言君嫣眯眼,若有所思:“随仙尊觉得,言恒真的死彻底了吗?”   随清与她对视一眼,笑道:“言小友不是已经在言家密室设了阵法么?”   “若他在山主剑下能逃得一丝残魂,回到肉身留下的后手,也必然逃不过我等的困阵。”   到时候等待他的,可不仅是一剑那么简单了。   说罢,随清对云清和言长生行了个礼,很快清光一闪,便就笑着消失不见。   言君嫣回头:“长生,你要与我们一同回言家吗?”   言长生眨了眨眼,晶亮的眸看着她,悄咪咪道:“阿娘,我与云清还有事,就先不回了。”   他实在藏不住事,身后狐狸尾巴晃得跟小狗没差,显然是有什么大惊喜憋着。言君嫣与有苏容对视一眼,眸中浮出一丝笑意。   “好,那我与阿容就先回去了。”   “言恒应该还有一丝残魂在,这百年间的折磨与痛苦,我与阿容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   云清在旁默默听,并不插话。闻言忽然以手施诀。   一股轻灵之气,瞬间盈满言君嫣和有苏容身体,将二人体内旧伤飞快恢复。   他漠然道:“长生因他之故,饱受流离之苦。二位与他有大因果,若能令他生死不能,必定大快人心。”   世间皆有因果。云清倘若因长生直接插手折磨言恒,天道必定会将这份孽转移至长生头上。   而言君嫣夫妻本就是言恒的仇人,她们的折磨,理所应当。   言君嫣与有苏容对视一眼,笑道:“云仙尊放心。长生,我们先走啦。”   长生点头,又和阿娘阿爹磨蹭着告别了好一会儿,才挥手望着他们远去。   天蓝气清,阳光明媚。   暖融融的风吹动长生黑发。一只手忽然挽住狐妖青丝,细心妥帖地替他理顺,轻轻扎了起来。   长生回头,懒洋洋笑道:“云清。”   男人垂眸,指尖捻着他的发丝不放,声音低沉:“真的要去昆仑?”   长生挑眉,狐狸耳朵晃动:“我总要彻底弄清楚,上一世发生了什么。并非听你讲,而是,要我亲自体会。”   ——云清恢复记忆后,长生掌心的红线也跟着浮现,不再消散。   而后在赶来基山的途中,他竟先后联系上了所有的宿主朋友。宿主朋友告诉长生,他们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条红线,并且有段时日了。   只差代表长生的那条彻底亮起,他们就能互相对话。   现阶段,他们只能每天一对一单聊两小时,还不能群聊。   桃星流和洛知雪是古人,阮动和余清清便解释:这叫网友。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的那种。   而长生的红线还未彻底亮起,是因为他缺少了一段记忆。   一段天道毁灭、时光倒流前的记忆。   长生只差临门一脚的成仙机缘,也藏在其中。   狐妖笑眯眯地看着云清,片刻,歪头撒娇道:“师尊,你最好啦,带我去仙界看看吧,拜托拜托!”   “......”   云清一把抱住狐狸精,消失的前一秒,面无表情道:“三秒之内没到昆仑,我将引爆仙界。”   “......”   倒也不必哈。   -   九重天外。   华美宫阙悬浮于空,滚滚云海翻腾不息,漫天霞光笼罩着入仙界玉台,今日并无值守小仙,周围很是安静。   两道清瘦高挑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界门前。   言长生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界门,哇了声:“这门真是气势非凡,不愧是昆仑门面。”   云清眼中闪过一丝笑,见他颇有兴致,便轻声给长生讲解周围摆饰。脚下云海翻腾,半晌,一道雌雄莫辨的威严之音响起。   竟有些迟疑。   “云清,你竟带着一只半妖回来......你被夺舍了?”   云清漠然:“此乃我昆仑的天道之音,无心无情,虽名为天道,实则只能在昆仑存活。是个可有可无的鸡肋存在,话多嘴碎,你无视就好。”   道音:“......”   言长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朝界门行了个礼:“道音大人好。”   不等回答,云清挑眉。   “你叫他大人,叫我什么?”   “......云清你话好多啊。”   男人一把将长生抱进怀中,很轻地亲了下狐妖耳尖,坦然道:“抱歉,我心悦你,难免看不惯有东西摆弄现身,刻意引起你的注意。”   道音:“......”   雄竞入脑的人能不能滚。   它连性别都没有,简直肮脏!   道音憋屈地消失了。云清也不在意,带着长生来到清寂山,步入长生殿。   这是长生第一次来这里。   周围墙壁赤红,与他的皮毛颜色相同。里面则摆着他们过去数年相处的点点滴滴:   小到一片长生游历时捡到的漂亮落叶,大到长生亲手给石像画的巨幅肖像画,都被格外珍惜地摆在殿内。时时清理,煜煜生辉。   他们的回忆也在煜煜生辉。   长生席地而坐,身体被熟悉的记忆包围,不自觉就放松下来,暖玉生光的脸上露出笑容。   云清见状,总算也笑了。   男人伸手,轻声道:“现在开始?”   长生点头,也伸手,毫不迟疑地握上去,掌心相贴。   下一瞬。   掌心红线猛地发烫。   眼前倏然一阵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狐妖怔然睁眼,看见不远处跌落山崖的黑衣修道人。   ......   崇高山岭。   满身血的修道者云清躺在崖底,没等到死,却等到了一只通身火红的幼狐。   幼狐叼来药草与食物,勤勤恳恳照顾他两月,救他一命,说想学本事,想成仙,去找父母。   他说:“我名言长生,是青丘狐族。可那日父亲将我送到青丘,我看见他没了四条尾巴......我不要和别的狐狸在一起,我要去找父亲,我们才是一家人。”   所以他半年前偷跑出青丘,却因没什么心眼,频频被偶遇的妖怪骗,有一回还差点被吃了,只好心惊胆战地都躲在山野间,吃草喝露水。   灰头土脸的幼狐说着说着,泪花盈睫,哽咽地呜呜哭起来。   哭完一场,他又将几根不值钱的药草小心叼来,放在他手边,偷偷看他眼色。   “我听过路人说,求仙问道需拜师......你是修道人,可以当我师尊吗?”   “此为拜师礼。等过几日,我再去林间捉一只鸡回来,全都给你吃。”   他是半妖,凭借本能,还是能抓到普通山鸡的。   云清看着幼狐,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些年来,人界有桩事闹得沸沸扬扬。无外乎世家之女与妖族俊秀相恋,生出一个原本是死胎的半妖,寿数不过三十。然后一个失踪,一个被囚,半妖也于半年前走丢。   云清对此毫无兴趣,只是谈论得太多,青丘找那只半妖的动静又太大,难免入耳。   但没想到,故事的主人公之一,竟在他面前。   言家悬赏这只半妖,出价五万灵石,一件法器。   青丘寻找这只半妖,出价八万灵石,四枚大药。   云清面色冷淡,却只问:“你确定,不想回青丘?”   幼狐点头,半晌,讷讷缩了缩前爪:“我听说青丘因我之故,被频频追杀,死了许多幼崽。我,我怎么能如此拖累她们......”   有人说过,云清是天生的无情道骨。   他只信奉弱肉强食,与万物争夺一丝成道的机缘,也敬因果,并不肆意作恶。   于是此时,还是个默默无闻修道人的云清点头,干脆收言长生为徒,又替他将一封信丢在青丘狐族附近,便开始教化他。   幼狐真的不好教。   刚开始,他连随意控制化形都学不会。是云清实在没办法了,才伸手僵硬拉住幼狐软绵绵的四肢,轻轻摆动,告诉他何为人,何为经脉,何为法力游走。   后来,他长大了些,却依旧很好骗。他们时常换地方住,每次搬家,云清都会发现无数连环画本子——《剑修必须知道的三件事》、《讨好师尊手册》、《转生后我成了全家团宠》......   乱七八糟的,丢了还哭。   云清只好又担任起言长生的文化老师。他自己还是个格外年轻的年轻人,却要让一只幼狐坐在桌前,跟着他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念了几日,云清才发现言长生根本不识字,每一次念书,他都是在鹦鹉学舌。   ......怪不得,只买连环画册,不买话本子。   他第一次觉得无奈:“为何不跟我讲?我好去买认字教材。”   谁知幼狐哭起来:“我怕你不要我了,你这么穷,连饭都吃不起,每次都丢我一个人在饭桌前吃。衣服也只有一套,买不起书的。”   云清:“......我已辟谷,无需进食。衣服是法器,一日一换,只是款式相同而已。”   幼狐闻言撅起皮股,接着哭:“我也有屁股,为什么我就要吃东西?你不要骗我了。”   “你放心,那些书、也是我抓了野鸡去卖赚的钱,没有用你的钱呜呜呜......”   云清:“......”   那是辟谷,不是屁股。   还是个年轻人的云清沉默许久,忽然以手撑头,很轻地笑了起来。   笑完,他叹息着伸手,擦去幼狐脸上的泪,轻声问:“先读书吧,好吗?”   “......好。”   于是就这样。   他们相依为命。云清传授法诀、教化言长生数十年,一开始只想了救命因果,后来,却真心将他当成了唯一的弟子。   他以为,他从始自终对长生都是师徒之情。   云清越发强大,出手凌厉。长生也逐渐有了安全感,不会再偷偷失眠担心自己被丢。他们搬来了基山,因为这里离青丘很近,也热闹。   数十年间,发生了太多事。   比如长生终于鼓起勇气,主动联系了青丘,没有得到拒绝,反而被团团围住关切,回来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吃了五只云清烤的鸡。   比如言家事发,长生骤然失去父母,失去所有念想,几乎快病死。是云清强行带他去当年初遇的山峰,让他看着崖边孤松,一字一句告诉他:你活着,是为了对得起你自己。   言长生,爬起来。   山峰很高。   当初云清求道心切,走火入魔,自山峰坠落。曾以为必死无疑,可却遇见了长生。   有时候,看似绝境的时刻,反而是翻盘重新再来的机会。   如同他与他,都是彼此绝境中最美好的意外。   病重的长生陷在云清怀中,半晌,无声泪流满面。回去后,终于肯开始喝药。   云清越来越迫切地想成仙,查清言家一切。于是那一日,他决心闭死关冲境,若有意外,魂飞魄散,若无意外,便可解长生心结。   闭关前,他特意送了长生一把亲手做的玉扇,当作提前的生辰礼。   但他没想到,闭关半年后,言家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青丘入口,大肆屠杀清剿。   他更没想到,那日是言长生生辰。他唯一的徒弟、他从一只小小的幼狐,教养到如今俊美懂礼的八尾狐妖,就坐在席间,被同族庆祝欢喜时,一群手握禁妖锁的人族忽然出现。   言长生死于云清成仙出关的那一刻。   死于人族的围剿,临死前还挂着云清送的玉扇。   云清出关后,看到的是一片熊熊大火。看见言家人一身碧绿衣袍,个个眼中冒着黑气,已然变成行走的魔窟。他还看见长生的尸体前,摆着两具奇形怪状的尸体,一个被抽干鲜血,一个被抽干经脉。   有人说:“原来家主留着君嫣大人......呸呸呸,留着此二人的尸体还有这层用意。”   “好计谋,将这改换血脉的诛心之法告诉这贱种,再强行实施,哈哈哈哈,逼得他崩溃呕血,生生自爆经脉而死。不愧是家主!”   再后来,云清就听不清了。   因为赶来青丘的仙尊都说他疯了。   他将此间所有人折磨虐/杀。活/剥了言氏家主的皮,将他浑身经脉挑断震碎,变为一个彻底的废人。再用法力吊住命,带着这具血红身体赶到南州,挂在城门,出手灭了言氏满门。   头顶终于响起阵阵雷响,似是天罚。   云清耗尽这具仙尊身躯的所有法力,以己身为媒,引渡天雷,挥剑灭世,再用大法力令时光重流。   可这一次,他没有回到原本的时间线,而是提前回到了三百年前。   云清很快再次升仙。但忽而陷入沉睡,百年前才苏醒,依旧浑浑噩噩,时不时才能清醒一次。   他还要推算令长生成仙的道路,精力用尽,未能阻止言家与青丘矛盾,仿佛这是冥冥之中不能更改的大势。   于是他选择顺应天道,没有再逼得彼此鱼死网破,并化身石像收言长生为徒,指引着言长生成仙。   每一次相处,云清都会刻在玉板上,记录下来,以免自己忘记。   而每一次醒来,他都会来到长生殿中,屏息静气,令自己温和有礼,不像上一世,不明不白让长生担惊受怕了许多次。   他自以为对言长生只是师徒之情。   可红鸾星动。   云清入人界,遇见了一个自幼在青丘长大、受尽师尊亲族宠爱、会晃着八条大尾巴,傻兮兮朝他笑的言长生。   虽亦有波折。   可一路日升月落,花草为伴。长生游历四方,身后有永远等待他回来的青丘,前方有终于光明团聚的小家,身旁有人牵住他的手,告诉他,生如夏花之绚烂。   珍惜当下。   未来自然触手可及。   有人会一直爱他。   一点灵光悄然自狐妖心中浮现。   冥冥之中,一道声音在问长生:何为道?   狐妖闭目,尾睫缓缓滑落一滴泪珠。片刻,睁开眼,如玉山崩倾,如剑刃开锋,如前世那棵山峰上的岩岩孤松,自有一股磅礴浩荡之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说:“世间万物,皆为我之道。”   “至情至性,为我道。”   “知行合一,为我道。”   “爱一人......”   “亦为我道。”   下一瞬。   情丝既成。   第五根红线,终于自狐妖掌心缓缓亮起,鲜艳夺目。姗姗来迟的第九条狐尾,也终于骤然长出,舒展摇晃,再也不是镜花水月的虚影。   ——此刻,言长生已立地成仙。   天幕之下,山海界所有修士妖物都似有所感,怔然伸手,无声抬头看去。   刚开始,是一场细密柔软的春雨,再然后,是拂过夏日炽阳的微风。   紧接着,萧索飘落的枯黄落叶。   到最后,寒松压雪的挺拔树脊。   春夏秋冬,竟流转循环于此刻。无数灵气疯狂涌动,南州某处,言君嫣与有苏容猛地起身,怔怔感受着周围无处不在的熟悉气息。   片刻。   他们笑起来,眼眶红透,却笑得流泪。   那个他们用半条命救回来的“死胎”。   那个注定活不过三十的半妖之子。   那个被无数人爱着的长生。   从此,真的长生了。   ......   言长生侧头,怔怔看着周围的一切。   掌心触感依旧温热。   可此刻再观。   心情已然大为不同。   有人伸手,轻轻擦去九尾狐妖颊边泪水。   这双手,似乎穿过相依为命的岁月,穿过懵懂求学的道路,穿过了一切迷茫、落寞、欢喜、动心......来到他身边,来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   云清以手撑头,轻轻笑起来。彷佛曾经,冷漠的年轻修士对面坐着一只哭泣幼狐,将“辟谷”说成“屁股”,毛茸茸的脸被泪水打湿,让他心软又心酸。   男人叹息一声,片刻,轻声问:“不哭了,好不好。”   这一次,言长生点头,收住泪水。   “好,师尊。”   云清实在当得起这一声师尊。   他又笑起来,伸手将长生抱住,感受到怀中狐妖毫不设防的亲昵与依赖,黑眸温柔。   清寂山有风吹来。   云海涌动,霞光满天。长生殿内的红色小铃铛被吹动,微微晃动轻响,清脆悦耳。   叮叮铃声中。   高大的男人低头,轻轻吻住怀中妖的唇。片刻,伸手,探至狐妖唇边。   指尖炽热,亲昵地亵/玩圆润唇珠,和艳红柔软的舌尖。   长生很听话地靠在男人怀里,唇瓣微张,眼中感动劲儿还没散,任由云清为所欲为。   甚至低头,含/住仙尊手指,抬起潋滟生光的狐狸眸,乖乖问:“师兄是喜欢这样吗?”   男人喉结瞬间滚动。   然而越是如此。   就越舍不得欺负他。   因为见过他在岁月中浮沉伶仃的模样。   ......于是此刻,真是舍不得。   男人笑了笑,抽出湿淋淋的指尖,低头凑近,轻轻吻在长生红润的唇上,夸他:“我宝宝真乖。”   又笑问:“不过我到底是师尊,还是师兄?”   长生仰头,清晰看见他眼中闪过的心疼,忍不住心尖雀跃,更加依赖地抱住云清。   九条狐狸尾巴紧紧卷住男人。   长生道:“都可以呀,你喜欢哪个?”   男人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看着他,轻声说:“道侣。”   “相伴永生的,道侣。”   漆黑双眸认真。   铃铛清脆轻响,微风吹动长生腮边黑发,霞光太亮,将他的眼眸晕成漂亮的紫。   狐妖笑起来,片刻后,用力点头,应下面前无情道尊的求爱。   “好,道侣!”   相伴永生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