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读不回》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文案:   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现代、破镜重圆、穿越   穿越到未来发现我和前任结婚了   “先说爱的先不爱,后动心的不死心”   *顾承锐x宁知然*   非典型二世祖浪子x慢热美人社畜 第1章 琴屿 01      宁知然走出码头时,雨大得好像老天爷在往下泼洗脚水。   下船前他最后扫了一眼微信,置顶那个海绵宝宝头像的聊天框上仍然没有小红点,点进去,只有他今天起床以来给顾承锐发过的五条消息:   -登机了吗   -你回哪边住   -酸奶喝一半忘放冰箱了,你要回思明帮我放进去   -晚上吃什么   -阿嬷刚来电问你,落地后给她报个平安   没有一条被回复过,显然已经不能用有时差来解释。   当然,没被回复也不算什么,五条更不算多——毕竟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发五十条没人回这种事。   大学时宁知然想过,他要给马姓大厂老总的邮箱发一封千字长文,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他把某绿色社交软件开发出“已读”功能,这样他就能知道,顾承锐究竟有没有看到他的消息。   现在自然没必要了,宁知然非常清楚:顾承锐看到了,只是懒得回。   冒雨走到家门口要小十分钟,宁知然穿过庭院,最后语音一条“我回家了”,收伞,开锁,进门。   一楼拉着窗帘,在阴雨天看起来几乎全黑,唯一一点幽光来自电子产品——顾承锐的手表屏幕,隐约能看见弹窗提醒,应该就是宁知然刚刚发来的语音。   空调开着除湿模式,顾承锐睡在沙发上,上身只穿件短袖T恤,卫衣外套掉在地下。   没见行李箱。   宁知然脱下湿透了的鞋,光脚踩着地毯走过去,蹲在沙发旁,沉默地盯了一会儿,可光线太差,他也看不出顾承锐和六年前有什么区别。   半天,他试探地叫:“锐?”   没反应,已经进入了深睡眠。   宁知然吁了口气,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目光投向正对面——昏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一堵打通上下两层的巨大照片墙,疏密有致,少说有上百张双人合影。   几天前,宁知然第一次看到这面墙时,足足愣了三分钟才回神。   少数合影他见过。比如大四秋天自驾去西北看胡杨林,比如在芙蓉隧道里画彩绘弄得满身颜料,比如毕业前夕穿着学士服与凤凰花告别……   剩下的大多数照片,宁知然则完全没见过,显然它们的拍摄晚于他穿越的时间点,并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比如那张结婚照——西服、领结、婴儿蓝的手捧花。   宁知然印象中就没见顾承锐穿过正装,四季都是运动服,这其实会很大程度上抵消他出色外形给人带来的距离感。   结婚证明显示,他们是2020年夏天在墨尔本领的证,距离宁知然穿越的时间点,不过区区三个月。可是在穿越之前,他们已经两年完全没有联系。   这一纸结婚证在国内不具有法律效力,但“结婚”这个行为本身已足够说明问题——尤其是放在顾承锐身上。   婚姻所代表的义务与责任,对世界上大多数配偶来说可能并没有多么神圣;但以宁知然的了解,对于顾承锐这样一个人来说,选择走入婚姻,就意味着他已经深思熟虑、做好了决定,无怨无悔地接受婚姻加诸的一切束缚。   宁知然低头扫了一眼,顾承锐的姿势就好像躺在这里看墙上照片,看着看着睡着了一样。   什么能让他在分手两年后,忽然做出这样的改变?   至少答案不会是自己。   宁知然捡起外套扔回沙发上,不再管他,上楼。   两小时后。   宁知然洗过澡换了睡衣,靠在床头一口气加班,头痛欲裂,看字都有重影。   大约一周之前,2020年4月5日——或者说2024年4月5日,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五,当发现二十四岁的自己在二十八岁的身体里醒过来时,宁知然面对的头号难题,并不是“和前男友复合、同居并领证了”这件事。   二十四岁他刚执业一年,二十八岁他已经是律所合伙人,一朝穿越,等待宁知然的是工作难度与强度的巨大鸿沟,二十四岁忙得要死,二十八岁已经忙死了。   而过去的这一整周,顾承锐都出差在外,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宁知然还没太顾得上考虑,他们两人之间这笔烂账怎么算。   卧室门没关紧,他已经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然后是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免提播号声,顾承锐推门进来。   宁知然就那么坐着,看似双眼钉在屏幕上,实则脑中一片空白,余光里全是顾承锐。   他不知道对方越走越近、走到床边是要做什么——他早就忘记了与顾承锐靠近的感觉。   紧接着,另外半边床垫往下一陷,顾承锐照着他身侧随便一躺,边通话,边百无聊赖玩着宁知然左手无名指的婚戒。   宁知然的手一动不动,像是习以为常,甚至于能够完全无视掉这种接触。   他听出顾承锐应该正在给阿嬷回电话:“醒了……他早回来了,今天又不上班……够,不用送……好,晚饭见……好,好,拜。”   阿嬷退休前是艺术学院的教授,她的阿公在鼓浪屿上留下两幢别墅,政府不允许更改外观,但内部可以装修,于是一幢改作商务酒店,阿嬷亲自坐镇,在里面一住就是二十年。没分手时,宁知然常跟着顾承锐去做客,她会取出珍藏的茶具请他们喝下午茶,吃一种叫做咖椰角的南洋点心。   另一幢别墅翻新过,自住。宁知然从聊天记录推断,他们一般只有周末回来。   律所与工作室都在厦门岛内,和鼓浪屿之间只能轮渡往来,班次倒是很多,航程也不到十分钟。鼓浪屿虽然不大,但因为只能步行,不可以骑车开车,所以如果每天都走路去码头,坐船到对岸,再换其他交通方式上班的话,就会比较麻烦。平时为了通勤方便,两人应该就住顾承锐那套位于思明区的平层。   挂了电话,顾承锐沉默了片刻,说:“阿嬷叫晚上过去吃。”   宁知然目不斜视,点头:“正好家里没饭。”   玩戒指的小动作仍在继续,宁知然心里默数了三秒,鼓起勇气,蜷缩了一下手指,试图握住顾承锐。   握了个空。   身边重量一轻,顾承锐却已经收回手,起身:“我冲个凉。”   他也不避宁知然,脱得只剩下内裤,进衣帽间找换洗衣物。   宁知然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锐,问你个事。”   顾承锐心不在焉道:“爱过,保大,我妈会游泳。”   宁知然配合地笑了两声,又说:“你为什么不穿海绵宝宝图案的内裤了?”   顾承锐一顿,狐疑地回过头来,宁知然立刻补充:“我不记得问没问过你了。”   顾承锐耸耸肩:“这不是怕一脱裤子,让我老婆看见一块黄金百洁布,对我丧失兴趣了吗?”   宁知然大笑,和顾承锐做朋友可远比做爱人开心多了。他倒过气来,笑意仍未散:“哎,我讲真的,如果第一次,你不是在浴室脱光再出来,咱俩可能真就没下文了。”   顾承锐因为不爱回消息,电话就多,宁知然倒是习惯了这件事。他洗完澡走出来时又在接电话,这次语气明显不耐烦,听着又不像工作上的事。   宁知然合上电脑,随口问:“快递?”   “行李,托运托丢了,航司打来谈赔偿。”   宁知然惊了:“北京中转还能丢?不是直挂?”   “时间太短,没来得及跟上。”顾承锐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我在北京中转的?”   宁知然避而不答:“有贵重器材?”   顾承锐摇摇头:“器材是工作室的人拿着。”   宁知然放下心来:“那就不着急。”   顾承锐端起桌上喝剩的半杯咖啡,抿了一口,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说:“那条围巾在里面。”   宁知然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几秒之后,才短暂地“啊”了一声。   那应该算是宁知然送给顾承锐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礼物”。大三的时候,学校和工艺美术学院合作举办活动,宁知然为了志愿时长去参加,跟着一步一步学,亲手做了一条扎染围巾。   那时他还没和顾承锐确认关系,但对方七七八八在他身上已经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据室友后来说笑,他们还以为他是被顾承锐包养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虽说送不起超越经济能力的礼物,但即便是作为朋友,宁知然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那一天恰逢周五,宁知然没课,微信问顾承锐早上有事没有,对方也没回,他就拎了东西,站到他们宿舍楼下,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得倒快,听声音顾承锐刚醒,但他下楼下得更快,最后半层台阶只用了一步迈下来。   宁知然递出纸袋,打开语音备忘录,找出海绵宝宝和派大星为章鱼哥庆生的音频,点击播放:“没想到吧!生日快乐章鱼哥!生日生日快乐,生日快乐蛋糕,生日生日快乐,像海马一样长寿……”   魔音贯耳,四周所有人盯着他两:“……”   顾承锐沉默三秒,转身就往楼上跑。   宁知然忍笑,心说这就不好意思啦,这不是叶公好海绵宝宝嘛。   结果顾承锐跑了没两步又回头,大声嘱咐:“站这等我!”   不到两分钟,他又奔下楼来,唯一的区别是脚上的防滑拖鞋换成了运动鞋——穿拖鞋不能开车。   两人走向停在楼下的宾利添越,宁知然问,你车钥匙呢,顾承锐顿了顿说,这辆也是指纹锁。   宁知然虽不至于因为“孤陋寡闻”而自惭形秽,但稍微有些尴尬。   但随即,顾承锐就抓起他的手,把他的食指按到指纹锁上,解锁。   宁知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张口结舌:“什么时候……?”   “月初接你下班,你在路上睡着的那回。”   之后顾承锐把所有的局全给推了,谁邀约都是“滚远点没时间我正舍命陪老婆”,也不管老婆还不是老婆呢,不容分说,一脚油门把宁知然载到五缘湾,两人在露天泳池边厮混了三天,差点睡了。   “丢就丢了,”半晌,宁知然说,“又不值钱。”   “你不介意就好,”顾承锐明显松了口气,“跟航司扯皮太麻烦,我懒得找了。” 第2章 琴屿 02      顾承锐吹干头发,傍晚六点半,两人出门。   雨已经停了,晚霞从墙头大片的三角梅中探出一点脑袋来。四月不是鼓浪屿的旺季,许多小商铺都早早关了门,街巷安静,只有流浪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小话。   宁知然走路有点慢,还边走边把手机举到耳畔,听领导发来的数条60s语音。   顾承锐回头看了他一眼,倒退两步,伸手,勾住他的腕表带子,半牵半拉,半是催着他向前走。   路口遇到两个年轻女孩问路,学生模样,大概是趁着学业轻松错峰出来旅游,他们以前也常这么干。   宁知然耳朵占着,便由顾承锐来回答,微微屈起后背,耐心地指点着手机地图,又留心不触碰到屏幕。   萍水相逢,问完路本应该就此别过,但是其中一个女孩却频频打量顾承锐,走出了好几步仍意犹未尽,像有什么话要说。   顾承锐根本没回头,倒是后面的宁知然注意到了,就看女孩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返回来,拍了拍顾承锐的肩:“不好意思,请问……你是‘AAA蟹黄堡批发锐哥’吗?”   宁知然险些笑出声来,手一滑,不慎把没编辑完的回复发了出去,赶紧撤回。   “啊,痛失真名,”顾承锐点点头,“我是。”   女孩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我从高中就开始关注你了,我特别喜欢你的自驾系列,我收藏了好多你做的攻略,我只知道你在厦门生活我真没想到能碰见你……”   顾承锐的职业用时兴的话来讲,就是up主、youtuber、做自媒体的,大学是一个人小打小闹,毕业后渐渐步上正轨,有了团队,成立了工作室。   他自己的说法是,天生就爱到处玩,也碰巧有家底到处玩,玩着玩着想我不能白玩我拍一下吧,拍着拍着拍出名堂来,就这么把钱挣了。   非要定义他的视频类型的话,应该划分到“生活区”下面的“旅行”专栏,反正肯定不是颜值博主,因为他几乎不出镜,“AAA蟹黄堡批发锐哥”这个channel他做了快十年,只有早期露过一两次脸。   女孩能认出他,说明真的关注了很久,原因无它——数年前,宁知然认识顾承锐,也是通过这种方式。   别看这一行如今人人都能分一杯羹,在那个各大短视频app还没兴起的年代,顾承锐的频道有着极其强烈的个人风格,足以脱颖而出。   他的技术当然不能媲美专业摄影师,但却也不只是手机前置镜头拍出来的vlog那种水准。何况,自媒体的本质是输出“人设”,拍摄水平其实并不重要。   常人很难拥有的生活体验、天南海北的大好风光、清爽舒适的镜头语言、情绪稳定的画外音……所有这一切,对于那时众多如宁知然一般的普通学生来说,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也正因此,即便后来宁知然真正认识了作为同学的顾承锐,对方的追求对他来说,仍像梦一样。   他爱的究竟是顾承锐这个人,还是那些过往人生中从未见过的景色?   顾承锐爱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新鲜感?   若没有这些疑问,他们大约也就不会分手了。   顾承锐向女孩表达了谢意,同意了合影的请求,但是他的手指还勾着宁知然,两人正以一个滑稽而亲密的姿势站在一起。   宁知然一愣,刚要把手臂抽回来,忽然想到,如果他就这么僵着不动,顾承锐会怎么做?   他会坦然地向女孩介绍他吗?   顾承锐从未隐瞒过自己的性向和情感状况,大学偶遇粉丝,他会笑着揽过宁知然的肩,说这是我老婆,偶尔在视频里出个声,你有印象吗,你不觉得他声音特好听吗?   鬼使神差地,宁知然没有动,就那么毫无反应地等着。   然而他什么也没等到。   顾承锐一句多余的话没说,没有对两人的关系做出任何解释,接过手机,仗着身高优势找了个看不到宁知然的角度,拍好照,递还给女孩。   但他也不掩饰,没有放开宁知然,只是维持着这个另类的“牵手”, 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西尔芙餐厅位于鹿礁路,一幢相当精致漂亮的法式洋楼,藏在各国领事馆旧址之间。门廊下挂满了顾承锐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风铃,缘因酒店的名字取自他妈妈的英文名Sylph,西方传说中的风精灵。   一楼散座有几桌客人,但非常安静,大厅中央摆着一架古董施坦威,柜台后的神龛里供着妈祖。   阿嬷迎出来,分别和两人拥抱了一下,直接把他们引到她自己的套间。   这是宁知然穿越后第一次见她——此前顾承锐不在,他怕露馅。阿嬷苍老了些,头发雪白,但精神依然非常好,一身葡萄紫的粗花呢套装,黄黑相间的波点真丝围巾,优雅得令人惊叹。   大学时宁知然是叫她“林老师”的,但既然现在是已婚这么个情况,他应该早就开始随着顾承锐叫“阿嬷”。   套间在三楼,上世纪那场浩劫中这里曾被抢掠一空,顾承锐问他妈要到当年的旧照片,请师傅尽力复原了套一模一样的家具送给阿嬷,宁知然还陪他跑过建材市场。   祖孙三人坐下来吃晚饭,阿嬷说:“整整一星期没见你们,然然太辛苦了,多吃点肉。”   饭菜是餐厅主厨做的,比他们在思明请的阿姨手艺还好,豉油鸡翼极入味,宁知然爱吃翅中顾承锐爱吃翅根,他往对方的盘里看了一眼,顾承锐会意,于是彼此交换。   “你明天还要加班吗?怎么忙成这样?”顾承锐顺着话茬问。   宁知然心里一缩。他以为不论顾承锐有没有厌烦这段婚姻、不论婚姻中顾承锐对他关注有多少,至少他工作非常忙这一点,顾承锐应该是早就知道的。   “加,我打算去趟律所。”他临时做了个决定。   顾承锐抬头,仿佛有些在意:“必须得去?”   “有几份档案要查,”宁知然没与他对视,自顾自帮阿嬷切牛扒,“怎么了?”   顾承锐慢条斯理说:“没怎么,就是怕你忙得忘了点,不吃饭。”   那一瞬间宁知然涌上改口的冲动,几乎就把“在家查电子版倒也行”说出去,但终于克制住,摇摇头:“在工位上效率高点。”   停了停,他还是不自觉地掀眼,正与顾承锐目光相触:“我会按点吃的,你要不到时候打个视频来确认?”   顾承锐却笑一下,拒绝掉:“自己知冷知热的,用谁监督?”   宁知然被这一句噎得没意思极了,专心进食,装没听见。   饭后回家不久,突发状况,顾承锐临时需要跟平台开个线上会,另一边工作室又打来电话,说这次出差的素材拷好了,某位住内厝澳的员工今天正好回来,可以顺路给他捎上门,问家里有没有人。   他只能跟宁知然讲明状况:“等下要是我会没开完,得麻烦你帮忙拿一下,工作室的小邹会送来。”   宁知然其实根本不知道“小邹”是谁,但听顾承锐的口气他理应认识这个人,于是嘴里答应,心里想,两口子轮流加班,这是一对什么样绝配的劳碌命啊?   小邹来得很快,也许顾承锐开的工资好看吧,积极性看着比宁知然的助理高多了。他是个留着圆寸的小年轻,开口就叫:“老板娘好,我是小邹。”   宁知然接过装着硬盘的文件袋,客套:“小邹是吧,麻烦你大晚上跑一趟,多谢,进来坐坐吗?”   小年轻摆着手纠正:“不不不,举手之劳,但老板娘我叫小邹,支——欧——邹——”   宁知然反应了一下,猜测:“周润发的周?”   “小邹”连连点头。   宁知然语塞,简直被顾承锐气死。虽然小周确实有点平翘舌不分,但顾承锐的普通话至少也有二甲,怎么还管人家叫小邹?退一万步,他是第一天认识自己员工吗,难道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吗?   送走小周,又过了近一个小时,顾承锐才开完会,伸着懒腰从书房出来。   宁知然坐在小客厅的地毯上,背靠着墙边的五斗橱刷平板。他特别喜欢这一条,柔软厚实,当初是他亲自挑的,没想到分手后顾承锐也没扔。   气已经平了,宁知然懒得再和他理论小邹还是小周的问题,指了指五斗橱上,意思是硬盘在那自己拿。   顾承锐道过谢,又问:“你知道我读卡器在哪吗?”   宁知然头也不抬:“没见。”   接下来的十分钟,顾承锐就在二楼绕出来绕出去,动静被他礼貌地控制得极小,但那么一个大活人,实在是难以忽略。   终于,宁知然忍不下去了:“书房或者你工作间找找呢?”   顾承锐耐心道:“都找过了,没有。”   宁知然反手叩了叩五斗橱的木头:“这里面呢?”   顾承锐立刻道:“我怕打扰你不敢开,也许就在里面也说不定,我不知道,我忘了,咱们翻翻吧。”   于是两人并肩站在五斗橱前,宁知然拉开最上层,是各种充电器、数据线和说明书,第二层是办公用品,第三层是药,第四层是户口本房产证和几本相簿,最底层——   散着几十个没拆封的避孕套。   宁知然和顾承锐同时定住。   他们离彼此都有点太近了,谁也没能成功藏住那一刻的错愕和尴尬。 第3章 琴屿 03      严格意义上来讲,宁知然没有和顾承锐长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过。   大二暑假,他们因为一个小意外认识,顾承锐打着合租的旗号邀他同住(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顾承锐的房子),租金低到离谱,重点是离他实习的公司极近(后来他才知道老板就是顾承锐他妈),宁知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住了一个月。   事实证明,天上不会掉馅饼,顾承锐随即就开始对他穷追猛打。虽说宁知然现在时不时在这里患得患失,但最初,他是真的被缠得不胜其烦。   不过,顾承锐对人好起来并不是那种腻腻歪歪、百依百顺,但就是有本事让人觉得全心全意被他在乎着,随便换了谁都受用。   后来在一起了,有时假期宁知然不想回家,顾承锐不想住宿舍,也会同居一阵子。   但不论上述哪种情况,都不会在家里“囤”这么多避孕套。   顾承锐率先回过神来,迅速就想把抽屉推回去,但宁知然搭在边缘上的手却不躲开,顾承锐为防夹到他,只得停下。   宁知然随便抓了一个,看了眼包装上的小字,又扔回去:“还有三个月过期。”   顾承锐这才咣一声合上抽屉:“用得完。”   宁知然不置可否,回到原处坐下,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顾承锐走到楼梯口,瞟他一眼:“你别那么窝着坐,哪天又腰肌劳损了。”   宁知然说“哦”,蹭着橱柜慢慢往下滑,最后变成仰躺在地毯上,举着平板看。   顾承锐笑笑,敲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没说话,宁知然没懂他什么意思。   刷了又有十分钟,他渐渐开始眼皮打架,胳膊也酸了,挣扎几番一泄力,平板脱手一掉,磕到了鼻尖和下巴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顾承锐在楼下幸灾乐祸:“砸脸上了吧!”   宁知然把平板撂到一旁,揉着鼻子,盯着天花板上有些刺眼的顶灯。他困了,可光线并不适合入眠。   一对会把双人合照贴满整面墙、囤几十个保质期在下下个月的避孕套的伴侣,会在一整周的异地之后,连拥抱亲吻都没有吗?   宁知然不明白。   顾承锐最后在阳台的茶几上找到读卡器,回到二楼,发现宁知然已经在小客厅里睡着了,侧枕胳膊,略蜷起来,顶着明晃晃的灯,睡得像一个数字6。   他俯下身,捋了捋对方的肩膀:“然然?”   睡意朦胧间,宁知然本能地对这个称谓给出了点反应。他抬手去够顾承锐,像一个“邀请”或者“索求拥抱”的姿势,但顾承锐只是把手臂借他使了一下力,半托着他坐起来,说“洗漱过再去睡”,便起身离开了。   宁知然被弄醒,对着镜子刷牙,已经休息的大脑迟钝地运作。“然然”是他的小名,虽然外人问起来他会这样回答,但其实这并非来自父母,而是顾承锐取的。   大三上学期,顾承锐还在追他,刨根问底非要知道宁知然爸妈管他叫什么,答全名他不信,真实情况宁知然也说不出口,最后冷了脸不再应答,顾承锐才作罢。   过了没多久,有一回顾承锐来家里接他,正碰到宁知然他爸从酒桌上下来。   男人喝得烂醉,只能认出儿子和顾承锐的车标,宁知然甚至来不及避瘟神,一个巴掌已经照脸扇了下来,夹杂着颠三倒四的闽南话,大意是“老子输得有上顿没下顿你还好意思出去玩”之类的。   他爸当然也不知道顾承锐在追他——知道了只会下手更狠——但那无所谓,不重要,他根本不在乎是否有认识宁知然的人会看到这一幕。   顾承锐下意识要还手,但他忽然想到他从同学那里听说的宁知然——努力,绩点比脸还好看,但很怕成为焦点,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做事,稍一被人关注就缩回壳里去,可惜缩得也慢,所以总搞得自己很窘。   宁知然现在需要的不是他去逞这个英雄。   意识到这一点,顾承锐立刻用手挡住宁知然的脸,飞快地将他塞进车里,把路人惊愕的、看热闹的、猎奇的目光统统隔绝掉,一言不发开出两个街区,直到城市的另一副嘴脸完全消失在后视镜中,才在路边停下。   宁知然被扇得眼冒金星,呆坐在副驾上,嘴唇微微哆嗦着。   顾承锐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到怀里,半晌,说:“我给你取一个小名,叫然然,好不好?”   宁知然机械地点头。他只是疼得有点发蒙,并不是因为顾承锐目睹了这一幕而难堪。   他敢让顾承锐上门来接,就是不怕把自己的家庭状况暴露到对方眼前,甚至他有些故意的成分在——你看,我没有隐瞒过我是怎样长大的,我们前二十年的人生一点也不一样,你确定要继续喜欢我下去吗,趁早知难而退吧。   也许是趁人之危,也许是得寸进尺,顾承锐低下头亲了亲他带着掌印的那边脸颊。   而也许是身心俱疲,也许是无暇顾及,也许是因为过去挨了巴掌后等待他的只有耻辱的示众而没有一个人会挡住他红肿的脸,宁知然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然然,”顾承锐又说,“现在我是世界上第一个叫你小名的人了。”   次日,宁知然起时,顾承锐睡得还很熟,大概昨晚在熬夜剪片子。他们作息一向不太一致,临近毕业最忙的那段日子,性生活只能放下午,因为一天中其余的二十小时,他们俩总有至少一个处于睡眠状态。   宁知然坐早班轮渡回了厦门岛内,进家门,餐桌上昨天剩的半盒酸奶已经馊了,只能丢掉。   打开冰箱一看,空得他都有点恍惚——上周顾承锐不在,他忙得三餐都在律所吃,就请阿姨只收拾家,不用做饭。   宁知然取走最后一盒酸奶,在吧台旁坐下。客厅与餐厅相连,但因为设计成了下沉式,视野内一马平川。地板、墙纸与软装都是亮色调,阳光远远地从落地窗一直洒到他脚边来,瞬间繁衍出毛绒绒的金黄质感。   昨天早上同一个时间,他也坐在同一个位置,喝着同一个牌子的酸奶。难道是因为他的人生乏味到千篇一律,人不能重复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宁知然可以重复踏进同一条鹭江,所以上帝才惩罚他,让他四年的寿命直接消失掉?再不然入乡随俗一下,不是上帝惩罚他,而是妈祖、关公或者菩萨老人家?   宁知然漫无边际地乱想,想着想着,给顾承锐发语音:“冰箱里有阿嬷送的榴莲千层,我想吃,你回来帮我捎——”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手指往左边一移,取消了发送,然后随便在外卖软件里找了家甜品店,点进去,直接下单付款。   顾承锐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了。   昨晚,大周末的,顾承锐为什么让小周把硬盘送去?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顾承锐只要有电脑就能干活,想去工作室也行,想待在家里当然也行。而小周把拷好了最新素材的硬盘送来,那么他接下来的几天完全可以呆在家里不挪窝,不用像宁知然一样为了上班赶回来。   当然,顺理成章的,他也就不用和宁知然住在一起。   宁知然咬着吸管,垂头,开始慢慢滑动屏幕。   他早就翻过了两人所有的聊天记录,毕竟自己从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想要了解这段四年的婚姻——也就是他生命中缺失的这四年,除了靠墙上那些照片,就只能靠这个。   照片是定格的,可聊天记录包含的信息就很丰富了。   幸运的是,律师职业病让宁知然习惯性地备份,不用担心记录会有缺失。   不幸的是,由于两人都工作繁忙,顾承锐又有已读不回的毛病,文字泡大都非常简短,还有很多直接是语音电话和视频,虽然看不出有多亲密,但也完全看不出关系不佳。   聊天记录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时间上基本能与宁知然的记忆吻合:   前半段从16年夏天他们相识开始,到18年6月,他们毕业分手结束。   中间有两年的空白。   后半段始于20年7月,两人交流了关于澳洲签证、领证手续、文件材料、场地预约等等一系列结婚筹备事项,高效利落,行动力之强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可以拿去当同性闪婚教科书。   再后来,就是一起生活的点滴日常,直到最近。   宁知然很不好意思地搜过一些暧昧的字眼,比如“然然”“老婆”“爱你”之类的,但没搜出什么结果。不过,他们即使在热恋期间也并不太这样肉麻,所以倒还不算奇怪。   总而言之,就是正常成年人的对话,非常正常。   刚刚穿越、还没来得及和顾承锐打照面的宁知然产生过一丝幻想——万一他们是真的复合了,感情稳定婚姻幸福呢?   那他索性就把一切跟顾承锐坦白,说我其实是你的老婆1.0版,需要一些时间和你的帮助,才能升级到你熟悉的2.0版。   “穿越”确实荒谬,但顾承锐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无聊到开这种玩笑。况且对方一个直到大学还愿意相信世界上真有奥特曼的人,说不定对这件事接受良好,那么宁知然就可以大大松一口气。   然而,现在事情完全失控——宁知然本还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琢磨该怎么适应和顾承锐如胶似漆的恩爱婚后生活,结果昨天终于见上了面,却发现根本没这必要。   他根据照片与聊天记录推断出的过往,与现在、眼前的顾承锐对待他的态度,是矛盾的。   镜头与键盘都是没有温度的,画面与文字都是会骗人的。   宁知然曾暗暗期待过的“婚姻”,从来就不是他们感情的保鲜剂,也根本不必妄想让浪子收心。 第4章 琴屿 04      接下来的两周,宁知然按部就班地重复日程,家庭生活没有因为顾承锐结束出差而产生什么改变,职场压力也完全没有减轻。   他本科是国际经济法专业,当年曾经跟着老师帮顾承锐家公司做债权回收,毕业进入现在的单位工作,律所主要做涉外金融,平时打交道的多是各外资银行,汇丰、花旗、DBS之类,还承担一些跨国企业的法务外包。   星期四,午休时间刚到,另一位和他平级的合伙人就在群里甩了个链接:“大家看一下四号案例,预告登记有没有效力,这个不就是我们正好在遇到的问题吗?”   宁知然皱了皱眉,回:“晚点看,现在忙。”   想想感觉不够贱,又补上一个“抱拳”的表情。   他把手机架在面前,随机点开顾承锐好几年前发的某一期视频,开始吃午饭。   助理Jaye提着外卖路过,小声调侃:“哟,又看姐夫哥的视频下饭呢?”   宁知然:“你但凡叫他一声嫂子哥呢?”   Jaye吐吐舌头:“这不是型号反了嘛!”   宁知然心想,那也该是前夫哥,不是姐夫哥。   小姑娘刚毕业,宁知然观察了一周,发现她只是对大老板怨气比较重,跟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关系还不错,也可能因为两人是同系校友,虽然差了五六届,但总算有一层师兄妹情在。   Jaye在他对面坐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卧蚕:“然哥,黑眼圈有点重了。”   宁知然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有吗?我这两天都零点前睡的。”   Jaye向他科普:“两天就想把黑眼圈睡下去,做梦也没有这么做的!圈来如山倒圈去如抽丝,熬出来只用几天,消下去就要几个月!都不如你头像上那么漂亮了!”   宁知然的头像就是律所统一拍的工作照,正装双手抱胸,“专业团队”,每个律师都有一张的那种。但应该确实是因为长相占了点优势,没怎么修,看起来十分清爽自然,像精英而不是精神小伙。   在入职之前,Jaye偷偷向学姐打听过宁知然,外貌、性取向这些私人信息不论,学姐倒是委婉地暗示,宁知然性格比较孤僻,不是很好打交道,处不熟。   为此Jaye颇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宁知然这人其实挺世故的——当然是褒义的“会来事”那一种,对领导有眼色,对下属有松弛感,偶尔还在群里阴阳一下竞争对手。   后来聚餐闲聊时,Jaye提起“传闻中的宁知然”,主人公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无所谓道:“出了象牙塔大家都会还俗的。”   “说真的,然哥,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透支过度了,我就怕你哪天,”Jaye摆出苦瓜脸,把手指抻开,“啪!一声,断了。”   宁知然琢磨了一下,他已经在做出改变了——顾承锐提醒他按点吃饭,他确实晾下同事的消息来吃饭了。   午休时,他随手刷了刷朋友圈,发现顾承锐工作室的经纪人发了一条商务相关,顾承锐在底下评论:“等下过去聊。”   时间是两个小时前。   宁知然想了想,打开地图,找到鹭江道一家露天餐厅,点进网页,订了晚上七点半的双人位。   他截图了“预订成功”的页面,发给顾承锐,又添上一条:   -你回来了吗?等那边完事,晚上要一起出去吗?   这是穿越三星期以来宁知然第一次在九点之前下班。六点五十,他关了电脑,故意到走进电梯时才去看微信消息——不出所料,顾承锐没有回复。   宁知然想,即便顾承锐不来也无所谓,他一个人去,什么也不耽误。   下到地库,周围四顾无人,目力所及倒是都停满了车,显然,七点下班在这栋写字楼里是少见的时尚单品。   快到车边时,宁知然余光里忽然有灯闪了两下,他眯了下眼,转头,就看到在其中一辆被他忽略的车前座,顾承锐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宁知然定住,心脏比步子更快地生动起来,随着他的脚下,一步、嗒、两步、嗒、三步、嗒。   他走近,还没开口,顾承锐按下窗:“你不开车吗?”   “你都来了,”宁知然耸耸肩,“万一喝了酒还得叫两个代驾。”   顾承锐没说话,却忽然伸手到他脸侧,宁知然呼吸一窒,然而对方只是摘下了他的眼镜。   “啊,”宁知然眨眼,“下楼急,忘摘了。”   “上车吧,”顾承锐把眼镜折起来,挂到自己领口上,用陈述语气说一个疑问句,“为什么急。”   他上身穿着灰帽衫和黑T恤,天气已经颇热,把袖子推到胳膊肘。宁知然心说没有经过996办公室生活洗礼的气质就是不一样,这谁还分得顾承锐和男大学生?   他在副驾坐定,瞄见后座放着一个保温冰袋,上面还贴着西尔芙的logo,问:“那是什么?”   顾承锐有些意外:“闻不出来吗?”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宁知然就闻到了榴莲的味道:“……是冰箱里那块?”   “当然不是,”顾承锐解释,“那都上上周的了,哪能放这么久?你不在又没其他人吃,我趁没坏早收拾了。这块是今天中午临走前我去餐厅拿的,新做的。”   宁知然低头系上安全带,把手垂下来,轻轻盖在顾承锐的手背上:“谢谢。”   顾承锐全身上下,宁知然最喜欢的部位就是他这一双手,他翻系统相册,发现拍顾承锐脸的没几张,拍手的倒是一大堆,握着鼠标的、写字的、系扣子的、拿相机的、弹琴的,还有摸他小腿的。   开车时,顾承锐习惯匀出一只手,牵着宁知然各种玩,要么挨个捏他的指腹,要么把他的手心揉搓得通红。这当然不是个好习惯,也比较危险,但就像有的人喜欢抠手,有的人喜欢咬嘴唇上的死皮一样,无用的小癖好总是很难改掉。   “客气什么?”顾承锐略一动,把宁知然的手拢在掌下,覆着他挂了D档,随即就轻飘飘地挪开,握住方向盘。   宁知然僵在那里,手搭在档位上,孤零零的,无所适从。   然而顾承锐目不斜视,宁知然只能干愣几秒,慢慢像个透明人一样把手收回膝头。   车开出去一段距离,顾承锐打破沉默,把宁知然心情中所剩无几的那一点榴莲香气彻底驱散。他问:“你最近有和大姐联系吗?”   “没有,”宁知然很意外,“怎么了?”   “我爸的秘书刚才来电,今天上午他们去平安信托签合同,乙方的负责人与大姐同名,但我爸也没见过她本人,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场合也不好谈私交,就让我问问你。”   宁知然想了想,顾承锐父母与宁崇媛确实都在深圳,她若是这些年没跳槽,也差不多该做到这个级别了,便说:“也许是吧。”   顾承锐犹豫片刻:“秘书还说,他无意中在茶水间听到几个员工聊八卦,讲……大姐之前好像请假做过一个什么手术?”   宁知然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她早就不和我联系了,你知道的。”   顾承锐记得,宁崇媛是他们毕业前三个月左右突然消失的,彼时宁知然刚拿到A证,当年就业形势还没这么糟,找工作也很顺利,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而他最最依赖、像母亲一样把他抚养成人的大姐,却一夜之间搬出家门,辞了工作,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顾承锐瞥了他一眼:“下次到深圳,有机会去看看她?”   宁知然卸了力靠在椅背上,却偏过脸,固执而笃定地摇了摇头:   “其实20年春节,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宁知然用的是叙旧口吻,没有什么波澜,可在他的时间刻度里,这不过是两个多月之前发生的事。   “她让我管好我爸,不要让他再骚扰她问她要钱……她的生活里不需要吸血鬼和杀人犯。”   顾承锐诧异,他隐约能明白这两个词汇是在骂什么,但却没想到宁崇媛对宁知然也会说这么重的话:“……没别的了?”   宁知然点点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回一句话,她就挂了,再打回去,那个号就是空号了。”   他毕业后就没有再回过家,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搞到大姐的号码。他只能查到是深圳打来的,想起她曾经说过,要去深圳最高的那栋楼上工作,就试着在网页上搜索了“宁崇媛”和“平安金融中心”,才知道她真的做到了。   而宁知然之所以敢“旧事新提”讲给顾承锐,是因为他也足够了解自己:若不是今天话说到这里,他绝对不会主动向顾承锐提及这次通电。   宁崇媛比他大十四岁,在他们之间,还有几个消失在胚胎阶段的兄弟姐妹,姐妹是人为干预,兄弟是自然流产。   而宁知然比较“幸运”,他出生了,妈妈去世于三个小时后。   他不想深谈,顾承锐也就不多问:“我连去年春节在哪过的都忘了。”   宁知然用聊天记录补课就是等着这种时刻,对答如流:“去年爸妈回漳州了,咱俩留在鼓浪屿陪阿嬷和姨妈打了一星期麻将,你输得最多。”   顾承锐挑眉:“记性这么好呢?”   “那么多法条又不是白背的,”宁知然慢悠悠地、认真地补充,“大学的事我还都记得呢。”   顾承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到餐厅时正是准点,侍应生在门前核对预约信息,然而反复查了几回,却面带歉意道:“实在抱歉,我们这里没有查询到‘宁先生’的预定,您是打电话预约的吗?”   宁知然摇头,也在状况外:“我今天中午在官网订的,4月25号,晚上七点半,应该没有问题吧。”   顾承锐站在后面,点开宁知然发给他的截图,仔细读了几秒钟,面色变得有些古怪,拍了拍他:“……然然。”   宁知然回头,不解:“怎么了?”   顾承锐把手机递给他:“你选的年份是……2020年?” 第5章 琴屿 05      宁知然盯着那张截图,一时语塞,回想起餐厅网站的页面:“年份”那一栏点进去可以上下滑动,且之前的年份并没有锁定,想必是他一走神,就下意识选成了2020。而虽然显示了“预订成功”,但餐厅这边系统却同步不到当日之前已经过期了的预约信息,自然也就没有“宁先生”。   经理非常礼貌地递上名片:“我们的预约系统设计也存在问题,我会联络相关部门的同事尽快改进。您改日若还有就餐需求,可以直接联系我预定。”   宁知然无法,只能接过道谢,有些沮丧。   他对惯例的依赖要比一般人更深些。例如每年一月,他总会回不过神来、不小心把年份写成前一年,别人也会犯这样的错,但顶多一两次,宁知然则可能要到一月下旬才能彻底适应。   这个毛病在对细节要求极高的工作和专业训练下,几乎不会犯,但在生活中就很难面面兼顾到了。   其实附近有不少私人会所或者酒庄,基本每家他和顾承锐都至少有一个是会员,真想喝点什么,没有喝不到的。   可偏偏这只是一家地理位置很好的、对所有人都开放的普通餐厅,没有什么vip也没有什么特权,满座了就是满座,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插队。   宁知然看了看顾承锐,有点过意不去。他一向不喜欢计划被打乱时的失序感和不确定性,如果说对“顾承锐因为这个错误的年份而怀疑他穿越”的担心是0.1%,那么对“请客做东的自己犯迷糊把约会搞砸了”的懊恼,就是99.9%。   但是顾承锐却似乎完全没察觉——既没察觉他的歉意,也没察觉他的懊丧。   突发状况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顾承锐只是用极平常的语气说:“换一家店?还是到江边坐一会儿,晚些再来?或者我们直接回家,你想吃什么,叫人上门来做。”   宁知然有些惊讶,指指对岸:“你今晚不过去住了?”   在被父母接去深圳念中学之前,顾承锐一直都跟阿嬷生活在鼓浪屿,对小岛感情很深。   “当然,”顾承锐的语气就像他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我在这边又不是没家。”   其实已经离家很近了,可是宁知然想到,回去后等待他的就是各据一室、埋头干活、互不打扰,便有点抗拒,像小时候放学磨蹭着不想回家一样。   “你饿吗?”   顾承锐摇头,随即又补充:“但陪你吃没问题,看你。”   “没事,我们也不用非要吃饭,我下午垫了点零食。酒呢?你想喝龙舌兰还是干红?”   顾承锐:“看你,但别喝洋的吧,你又没吃多少。”   “你要想去海边兜风的话,咱们可以开远点,去黄厝?”   顾承锐:“看你。”   “不用总看我啊,我们一起出来……”   顾承锐叹了口气。   不算打断,但宁知然立刻噤了声。   顾承锐没有掩饰这番对话带给他的“疲”,轻道:“我说‘看你’,就是字面意思的让你决定,今天是你约我说想要出来的,那么当然是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他侧过脸,望向江上游轮的灯火:“把你自己当成中心,很简单的逻辑。”   宁知然张张口,想告诉他:如果你真的想完全迁就我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说你不饿了。   他沉默,半晌说:“知道了。”   顾承锐转回视线,那若有若无的不耐烦已经消失了。他心平气和地问:“所以,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   宁知然这次带着点赌气般的笃定:“我想吃学校旁边的东北麻辣拌,海韵楼下那家。”   顾承锐一怔:“还开着吗?”   宁知然脱口而出:“当然,我上个月才刚去吃了。”   说完他就心虚了,他所谓的“上个月”可是四年前的上个月,万一那家店现在已经倒闭了,又让顾承锐白跑今晚第二趟怎么办?   但顾承锐已经迈步走向车门:“走吧,正好那附近你爱吃的也多。”   像大学时一样即兴跑出来吃路边摊——常发生在做完爱之后——宁知然本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体验。他工作后就很少路过学校,哪怕物理距离并不算远,但心理上,其实随着分手、告别与毕业,多少也有些隔膜了。   麻辣拌紧挨着海韵学生公寓,即便过了饭点,客还是不少。   他们两人的组合有点奇怪,在逼仄的店面里引起了短暂的侧目:顾承锐穿得年轻、气质年轻、脸也年轻,宁知然又是西服、又是领带、又是皮鞋,看上去好像斯文败类包养了阳光开朗大男孩,但哪个金主这么抠门带着情人出来吃麻辣拌?   反倒是老板笑脸招呼:“来啦。”   宁知然一顿,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清楚记得,读书时老板和他们两个常客很熟络,毕业后宁知然独自来,老板还问他“你朋友呢”。顾承锐那两年不常在厦门,应该是没有一个人来过的。   那老板为什么会对他俩一起露面表现得毫不惊讶?   宁知然看着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脸——既然四年前的自己会一时兴起说想吃这家,那四年后的、婚姻稳定的这一个自己,想来也该会常常拉上顾承锐来照顾生意。   那顾承锐为什么会不知道这家店还开不开?   宁知然心中陡然涌上一个惊悚的猜测,荒谬到他几乎立刻甩甩头,把它赶走。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承锐,却发现对方正盯着空无一物的桌角,不知在想什么。   “锐,”宁知然出了一身冷汗,推推离柜台更近的他,“热,拿两瓶汽水吧。”   顾承锐回神,应下,起身去点单。   宁知然强迫自己按下疑惑。也许,顾承锐那句问话的意思是“这个时间还营业吗”,而不是“这家店还没有倒闭吗”。   他把自己的脑袋送到吊扇底下,企图降降温,心里默念顾承锐是95年底的生日,射手座,今年二十九,就算穿得再嫩,也不是那个在台风天顶着暴雨开半小时车去接他的、二十岁的顾承锐。   因为这段插曲,宁知然有些沉默,顾承锐便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埋头吃饭,偶尔“叮”地碰一下杯,碰得宁知然又想笑,他们没什么可衷心庆祝的,也没在追忆似水年华,那碰杯只像是人到了某个岁数就忽然无师自通的一种社交礼仪,只有合格的“成年人”,才能完美掌控碰杯的时机与氛围,水到渠成“走一个”,做作的默契与沧桑尽在不言中。   饭后,顾承锐开了几分钟,把车停到白城沙滩旁边,问:“走两步?”   宁知然刚才提议去的黄厝沙滩,要比靠近学校的白城沙滩更大,更空旷,人也少。但他记起大四常和顾承锐来看日出,又想吹吹风,便答应了。   沙滩上有很多小情侣卿卿我我,宁知然眼睛没处放,只好欲盖弥彰地埋头盯着鞋尖,像当年直愣愣穿过宿舍楼下如胶似漆的鸳鸯们时一样难为情。   顾承锐却忽然说:“今天填错日期,又忘摘眼镜,是不是因为太累了?”   宁知然恍惚了一下,想起中午Jaye说过的话:“……也许吧。”   “最近是有什么大案子?”   顾承锐学的是工科,宁知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含糊道:“差不多。”   答完又有点后悔,任谁听完他这两句“三字经”,也会丧失和他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了吧。   但顾承锐好像并不介意,是真的把这当成有实际含义的回答,而非宁知然在敷衍。   过一会儿,他又开口:“我在想,要是我考虑在鼓浪屿久住一阵子,多陪陪阿嬷,你这边会不会需要我照顾?”   海声一下淹进耳廓里。宁知然脚步慢下来,他没太明白顾承锐的意思。   什么叫“久住”?   完全把工作室的任务搬回家做?   比过去两星期更久地住在对岸不回来,即使往返这么方便?   回到一座他称之为“家”的房子,却离开另一座他也称之为“家”的房子?   或者换句话说——和宁知然分居?   顾承锐在前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回答。在沙滩的尽头,有礁石延伸到海里,石上沉积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贝壳尸首,潮汐退去,它们因不合时宜而被遗忘在原地,海水是轻盈流动的墓。   良久,宁知然小声道:“不会的,你去吧。”   回家是九点过半,与宁知然平常下班的时间也差不多。他把那块被晾了一晚上的榴莲千层放进冰箱,自己买的、还没吃完的那个则藏进纸盒里,然后放了一池水,泡澡,在浴缸里回邮件。   这一回就没了点,宁知然皮都泡皱了,卫生间体感有些太热,便把手机放到置物架上,捧水抹了一下脸,从浴缸中站起身来。   就那一瞬间。   眼前黑了片刻,像忽然停电,紧跟着就是老电视雪花屏一样的模糊,宁知然大脑缺氧,双耳嗡鸣,手上一时没有东西可抓,仰面摔倒在水中。   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想自己可能是起得太急了,或者晕堂了,便扒拉着浴池的边沿,好歹把脸浮出来别呛死。   随即就开始犯恶心,胸口压着块石头一样,他几次尝试深呼吸,可那口气到了胸腔就不再往上爬,没法转一圈把新鲜空气吸入,憋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   宁知然叫了一声:“锐!”   但这房子太大了,又隔音极佳,浴室在主卧里面,顾承锐则很可能在客厅戴着耳机。   他又扯着嗓子喊了几遍:“顾承锐!顾承锐!我难受!”   外面没有任何开关门声,或者脚步声。   大脑开始有点断片了,经验告诉宁知然最好赶紧想办法出去,吃点甜的,但他没法再站起来,只能努力支起上身,用一个“马拉之死”的姿势探到手机,给顾承锐打电话。   响了快一分钟,机械女声开始循环,语气冷漠中带了点怜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在那之前,宁知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6章 琴屿 06      顾承锐丢开电脑,把耳机挂到颈后,四下找了一回,才在沙发垫的缝隙里找到手机。   有个未接来电,二十分钟前宁知然打给他的。   顾承锐皱了下眉,他没印象刚刚这段时间宁知然有在家里活动,难道不是还没洗完澡吗?   他起身走进主卧,浴室里开着灯,门也关着,却没听到水声和动静。   顾承锐敲门:“怎么了?”   没人回应。   他又抬声:“你在里面吗?”   宁知然从小养成极其节约的习惯,顾承锐原来睡觉时会开一盏很暗的夜灯,刚开始同居时,他发现宁知然会等他睡着之后悄悄把灯关掉。   所以没有理由他人不在里面,却任由灯这么大亮着。   顾承锐扭动门把手:“然然,我进去了?”   卫生间没上锁,大概因为家中没有异性,也没这个必要。浴缸朝着门的方向竖放着,因此顾承锐一迈进去,正好看到宁知然横搭在外面的手臂,和掉在地上的手机。   他愣了两秒钟,常人见到这一幕也许会下意识觉得宁知然是睡着了,但顾承锐太清楚他的“前科”,脑子里几乎立刻就开始警钟狂敲:“宁知然!”   他冲过去把人上半身搂出水里,可是浴池边缘又窄又滑,用这样的姿势被抱着,恐怕会让宁知然更不舒服。顾承锐从身后架子上扯下浴巾,大概裹一下,便快步将他抱回了床上平躺着。   主卧还开着空调,顾承锐摁掉床头的感应开关,把宁知然塞进被子里,抖他的手,掐他人中。   如此反复了三四分钟,顾承锐已经一后背的汗,忽然想起摸出手机打120。   响了一声,线还没接通,身后却传来低低的声音:“别打了。”   顾承锐悚然抬头,发现宁知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醒了。   “120再来晚点我都好了。”   宁知然虽然意识恢复了,但仍是头晕眼花,浑身没力气,将浴巾从被子里扯出来:“湿乎乎的,帮我擦擦。”   说着,他朝内侧过身去,把背留给顾承锐。   宁知然常年坐办公室,虽然两边的家里都有健身房,但他用得不多。以前周末会和顾承锐打打羽毛球,根据挂在书房的拍子来看,这个习惯应该还保持着。他身材薄,脊柱分开两边后背的那条线就十分显眼,流畅地凹下去,在腰窝处弯出一个弧度。   顾承锐原地静了几秒,坐到床边来,将被子掀开一半,沿着宁知然的后颈一路慢慢擦下去,又问:“你最近是不是左侧卧着睡得比较多?”   上上周六,半夜,他结束工作回到卧室时,宁知然就是朝左边侧躺着。这种睡姿对胃舒服一点,可是同时也容易压迫心脏,这段时间宁知然压力大,睡眠质量又差,便容易雪上加霜。顾承锐那天是小心翼翼把人拨拉到平躺后,才关灯上床。   宁知然沾枕头就着,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便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晚饭有碳水,可能是胰岛素分泌多了,或者血糖升降太快,没大事,叫救护车干嘛?”   背上擦完,顾承锐的手隔着柔软的浴巾拍拍他的腰,他就转到正面来。   直到此刻,宁知然才终于想起,自己好像还没穿衣服。   长时间的泡浴把他的皮肤蒸得发红,雪白的前胸完全袒露着,因为气短尚未缓解,所以还有些剧烈地起伏着。   顾承锐也注意到了,抓着浴巾,像是无从下手。可他产生的显然不是什么暧昧心思:“我记得以前顶多三五分钟你就缓过来了,但是今天从你给我打电话到你醒,得有二十多分钟。”   宁知然想要去确认时间,又看不太清墙上挂钟,一抬眼,发现自己的眼镜还挂在顾承锐领口上,便伸手去够。   但顾承锐大概是忘了这一茬,没有理解、或者说理解错了他伸手的目的,却微微往旁边一躲,拉开了与宁知然之间的距离。   “身上干得差不多了,我给你吹吹头发。”   宁知然的胳膊在半空中悬了几秒钟,放回身侧,每一个指尖都写着莫名其妙。   顾承锐拿了吹风机,又端了杯糖水回来,宁知然靠坐起来,说:“明天早上我去趟医院。”   顾承锐斟酌片刻:“要不你请上几天年假,连着五一,好好休息一阵,咱们一起回鼓浪屿?”   宁知然咽了口糖水:“之后呢?”   顾承锐一愣:“什么之后?”   宁知然放下玻璃杯,抬起头来:“假期结束之后。我又是一个人回来,对吗?”   顾承锐顿了顿:“到时候再商量吧。”   第二天星期五,宁知然跟领导请了一上午假,对方听到说是身体原因,也就没多刁难。他起了大早,打算就近去中山医院,早餐是阿姨专门做的、他喜欢的海鲜鸭肉粥,等他看完病回来吃。   顾承锐在他临走前五分钟爬起来,三分钟洗漱,往背心外面套了件卫衣,叼了半根配粥的油条,睡眼朦胧地跟着他出门。   宁知然指指他下半身:“你就穿这?”   顾承锐揪揪自己及膝的运动短裤:“这怎么了,这外穿的啊,我只不过拿来当睡裤而已。”   他吃油条都不需要手辅助,嚼一下,靠着咬肌的惯性往上蹭一下,再继续嚼,让宁知然想起豚鼠吃草的动图。   上车发现方向好像不太对,宁知然扫了眼导航,疑惑:“你要去海沧吗?”   顾承锐打着呵欠点头:“不想挤,去个不用排队的。”   宁知然拆了张湿巾,照着他的嘴一抹,把唇上的一点点油渍擦掉。   这个时间海沧大桥上还没有堵起来,宁知然打开车窗吹了一会儿风,眺望天空休息眼睛,良久,忽然联想到他和顾承锐结婚照上的那束手捧花,也是这样干净纯澈,海盐冰淇淋的蓝。   难得晴天,朝阳从身后浸透海面,像在蝶豆花鸡尾酒上面挤了一层鲜榨柳橙汁,调出吉卜力动画世界一样的酸甜味道。   顾承锐在开车间隙也瞟了一眼外面,大概是和他想到了一起去,手机蓝牙连上车载音响,开始播放《魔女宅急便》的片头曲,手指随着轻快跳跃的前奏,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   目的地是位于海沧区的一家私立三甲医院,为有需求的客户提供类似于家庭医生的服务,定期会有医护上门去给阿嬷体检。像宁知然今天这样临时来看病,也不需要提前预约,前台认得顾承锐的名字,直接把他们带上楼。   说实话宁知然很不适应。壳子里24岁的他本来就极少去医院,行业又是吃力不讨好的乙方,更不习惯“享受”一群人对着他一个人笑脸相迎的服务。   钱是个挺敏感的话题,但也是在感情和婚姻里避不开的话题。都说厦门是三线城市的工资,一线城市的物价,很现实的问题是,穿越前,宁知然的年薪在同龄同行里面算佼佼者,但也就只能在思明区买得起一间厕所;穿越后,宁知然虽然有了足够交首付的存款,但却也绝对负担不起他这两三周过的这种生活。   高二时他偷偷用课余时间去打工,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店里洗碗端盘子,被宁崇媛发现后腿差点被打断,骂他“我起早贪黑挣钱不是为了让你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便不再敢想读书之外的事情。上大学后才开始兼职做家教,见缝插针翘了水课去实习,和顾承锐谈恋爱时也不例外。   至于顾承锐家境到底有多好,宁知然至今也不完全清楚。这是补课也没处补的,他们的婚姻又不合法,没有什么做婚前财产公证的必要。   他只知道顾承锐的爸爸是客家人,乘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白手起家;妈妈这边更不必说,祖上是侨商的老钱,阿嬷的音乐才华完全遗传给了她,在和丈夫去深圳发展之前,她曾是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顾承锐不算挥霍,究其根本,不是因为省俭的传统美德,只是因为对钱的多少、物的贵贱没什么概念。   在他的人生词典中,大概根本找不到“急事”两个字。这世界上哪有需要少爷24/7待命的难题?他不会因为晚回了几分钟消息就丢掉工作,不会因为错过一个电话就被上司大骂,从来都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想什么时候回复、回不回复都看心情,即便心情一直不好一直不回,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一点点负面的后果。   弥天的差距并非第一天存在,宁知然早在顾承锐追求他时便心知肚明,这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他毕竟也不是为了钱才和顾承锐在一起。   ……他是为了钱才和顾承锐在一起的吗?   如果达西没有钱,伊丽莎白还会不会嫁给他?如果简·爱没有继承巨额遗产,她还会不会回到罗切斯特身边?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会在20年夏天和顾承锐闪婚?伊丽莎白嫁给达西的原因也许钱和爱各占一半,可顾承锐对他的爱究竟又有多少呢?   抽血化验结果出得很快,顾承锐从等候区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宁知然身后,去看医生屏幕上的报告。   “主要诱因还是过度劳累和饮食不规律,伴随着焦虑引发的生理症状,没什么大事,但也不能轻视。”医生语气有点严肃,建议他改变当前的工作节奏,调养一段时间。   顾承锐摁一摁他的肩膀,宁知然就把脸往后仰起来,直直朝上,和他对视。   “行不行?”顾承锐低头,揉了两把他蓬松的发顶,问。   宁知然心想也行吧,趁着休假,不用应付每天源源不断的新任务,他能好好梳理复盘一下这些年打过的官司。   离开医院后他们先回了家,顾承锐有些扫尾的事要去趟工作室,宁知然也得到律所当面把活交接清楚,便商量好,早饭后各自去忙,晚些约个时间,一起回对岸。   顾承锐吃完饭,倒了杯咖啡,边喝边在家里漫无目的地乱窜,又钻到阳台,去看宁知然养的多肉。   宁知然本来在读文件,忽然顾承锐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叮”了一声,他的视线下意识扫过去,发现是一条定时的提醒事项。   他发誓,即使没分手时,他也从来不会去翻顾承锐手机查岗。纯属因为确定这是提醒事项,而不是消息,宁知然才没有刻意闪避目光。   可当看清楚提醒的内容时,他的手顿住,勺子离嘴两厘米,那口粥没有送进去。   按照常理来说,“提醒事项”都应该是自己设置给自己看,用祈使句,陈述句,或者更常见的,简短的词语。   但这是一条极其、极其奇怪的提醒。   既不像自己设置给自己看,也不像“提醒”,反倒更像是手机那端有着一个什么人在与顾承锐对话,问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他摊牌?”   --------------------   本章出现的bgm ルージュの伝言 (胭脂红的传说) 第7章 琴屿 07      宁知然不敢说自己的第六感有多么准,但奇异地,他就是能百分之百笃定,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自己。   他默念,伴侣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信任、信任,没必要一上来先往最狗血的方向去瞎想。他信任顾承锐的人品,也信任自己看人的眼光:对方可能不是那么爱他,但不会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所以不爱他。   但这样的自我洗脑也没法掩盖问题所在:顾承锐要和他摊牌什么?   又是谁在提醒——谁在质问——谁在逼迫顾承锐和他摊牌?   若不是顾承锐闲得发慌,用毫无意义的问句来自己提醒自己,那就只能是有一个人,可以近距离接触到顾承锐,可以碰他的手机,还知道他的锁屏密码——宁知然都不知道。   这种传递消息的方式要比短信、电话、社交软件都不起眼多了。认真想查微信聊天记录,删了也能查到,可直接编辑在对方的提醒事项里,在想让对方看到的时候弹出来,却又完全无法追溯来源,确实是一个干净、稳妥的好办法。   宁知然呆了两分钟,那口粥早冷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立刻做贼心虚般地收回目光。手机屏幕已经自动暗下去了,他安慰自己,阳台离餐桌这么远,顾承锐大概根本没听见提示音,也不会发现他看到了这条提醒。   “你开哪个车?还是送你去律所?”   宁知然想起自己的车还停在单位地库:“你先走吧,我叫个车。”   顾承锐并没有注意到新提示,只是随意将手机揣进口袋里,答应一声,把包挎到胸前就走了。   他应当是顾及家中还有人在,关门动作很轻,而门本身又装了缓冲器,所以开合几乎完全没有动静,只有锁自动归位的机械声。   宁知然沉默地注视着它。   在他和顾承锐之间横亘着的,似乎是一扇罗生门。   计划赶不上变化,宁知然一“交接”起来就没了点,只好让顾承锐先回,自己结结实实把星期五一整天的班都上了下来,请了五一前最后三个工作日的假。   回到鼓浪屿上已经八点多,宁知然一路找上三楼,顾承锐在影音室里看一部无聊透顶的电影,大概是早晨起太早,音量又小,已经看睡着了。   房间里铺着厚地毯,宁知然脱下拖鞋走过去,半跪在长沙发椅的一端,探身,想把顾承锐握在手里的遥控器拎出来。   没想到顾承锐忽然惊醒,手臂无意识地一挡一挥,宁知然顾着躲就失去了平衡,往前栽去。   “哎!”顾承锐赶紧去接他,宁知然的牙又磕在他锁骨上,疼得两个人同时连声叫。   “遥控器!遥控器捅着我胃了!”宁知然努力撑起胳膊,给两具躯体间留出一点空隙,顾承锐便将遥控器抽走,扔到一边,宁知然又塌回他身上。   动作静止下来,宁知然才觉出屋里冷气开得很低,他穿着衬衫西裤倒还好,顾承锐大概是因为待久了,皮肤表面甚至有点冰。   宁知然的小腿动了动,用脚后跟从沙发另一端勾过一条薄毯子,借惯性一甩想甩到背上,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把自己和顾承锐都兜头罩住。   顾承锐说了句什么,宁知然没听清,感觉到对方的手绕到他背后,扯着毯子往下拉,在拽平铺开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屁股和大腿。   宁知然裹在布料里的皮肤有点痒,但他也不敢乱动,生怕就这个脸贴脸、腚对腚的姿势,再蹭出点什么事故。   毯子盖好后,最后一点不适也被解决,顾承锐两手交叠地枕在脑后,任由宁知然俯卧着,脸陷在他怀里,一起望向荧幕里的黑白影像。   宁知然大脑放空,什么也没看进去,忽听顾承锐问:“假请好了?”   “能从明天休到5月5号。”   顾承锐垂眼看他,意外地感叹:“够长的啊。”   其实也就九天,但对于宁知然来说确实是“奢侈”,顾承锐真情实感得都让人有点心酸。   宁知然闷声笑:“三天还是好请的,而且领导可能有点被我吓到了,我把医嘱拿给他看,还把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跟他讲了一遍,说我差点——”   顾承锐打断他:“行了别帮我回忆了,他有没有被吓着不知道反正我是被你吓着了。”   宁知然静了片刻,蓦地将原本自然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往回收,挤进柔软沙发垫与顾承锐后腰之间,环住了他。   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顾承锐明显一僵。他本以为宁知然是因疲惫而趴在他身上充会儿电,所以才不忍心去推开他。   “锐,”宁知然低道,“你真的会因为我生病被吓着吗?”   他话问出来,顾承锐的无措反而消失了:“当然,你忘了咱俩怎么认识的了?我从那天起就开始害怕你病了。”   宁知然慢慢“嗯”了一声,可并没有就此打住:“退一万步说,即使你……不喜欢我了,也会害怕吗?”   顾承锐琢磨了几秒钟,肯定:“即使我不喜欢你了,不爱你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能一直健康。”   宁知然的“配得感”像二十岁时一样低。这是还没在一起时顾承锐就发现了的事实,他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不可能在一朝一夕改变,但也确实没有想到,八年过去,仍然如此。   好像已经成了一个无解的问题,顾承锐困惑,只能真诚而无奈地发问:“老婆,你本来就应该永远健康快乐,这和我爱不爱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电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播完了,演职人员表煞有介事地滚动着,分不出谁是主人公,像宁知然二十八年的人生一样,每一场每一镜都把自己演成龙套。   “好吧,”他有点颓丧地说,“不过你能不能别一边管我叫着老婆,一边做着不爱我的假设?”   顾承锐微愣,像被逗笑,指出:“但这个假设是你做的,然然。”   宁知然便不说话了,脸朝下埋着。呼吸将顾承锐的领口浸得湿漉漉的,他有些没办法地想,又装蜗牛了。   顾承锐把左手从脑后抽了出来,伸到一旁茶几的下层,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好了,看个开心的东西?”   宁知然略一偏脑袋,露出一只眼睛去看。   顾承锐的右手落到他背后,上半身微微欠着,是要搂着宁知然坐起身的架势。   “那天回来倒头就睡,忘记把这个给你了。”   宁知然一时反应不及,撑着沙发从顾承锐身上起来、坐直,呆呆地注视着他。   盒子上并没有商标,只是橘黄色丝绒外壳,缠了乳白的缎带,下面压着一张卡片,写着三个字“给然然”,顾承锐的笔迹。   宁知然意识到,这大约是顾承锐上次出差给他带回来的伴手礼。   他直愣愣地问:“……你箱子不是丢了吗?”   顾承锐:“不到100毫升,我怕托运碎掉,就随身装包里了。”   宁知然抽开缎带,因为怕弄丢卡片,所以十分郑重地把它递给顾承锐:“帮我拿一下。”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小瓶透明液体,应当是古龙水之类,瓶身是胖乎乎的球体,压泵则做成了叶子,最特别的则是它的瓶底内部趴着一只玻璃小蜗牛,十足精致可爱。   宁知然把玻璃瓶捧在手里,凑近,借着投影的光线细看。   水果外壳里面住着一只蜗牛……要素过多,宁知然联想到顾承锐的人生动画片,忽然有点按捺不住煞风景的恶趣味,抬眼看他,诚恳道:“这是海绵宝宝家和小蜗吗?”   顾承锐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他家是个菠萝!菠萝!太平洋比基尼海滩比奇堡镇贝壳街124号菠萝屋!”   宁知然笑:“……所以这是橘子?”   顾承锐这下满意了:“对吧,我就说吧,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橘子,工作室那帮人非要说像手榴弹,我真服了,菠萝也比橘子长得像手榴弹吧?”   宁知然的眼睛已经完全笑得眯起来:“好吧,所以橘子里为什么住着一只蜗牛?”   顾承锐上次出差的目的地是座南欧城市,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因为盛产一种特殊的苦橘,别名又叫做“橘子城”。   “这种橘子又苦又酸,没办法单独食用,所以就用来做果酒、果酱,还有香水。我是先在跳蚤市场上淘到这个玻璃瓶的,老板又给我介绍了家可以DIY的香水店,小作坊老铺面,不过确实是慢工出细活。”   宁知然惊讶:“是你自己调的?”   顾承锐理所当然说:“调香师就算再专业也不知道我老婆闻起来什么味啊。”   宁知然的视线聚焦在玻璃瓶底,淡香槟色的液体使得蜗牛更加晶莹剔透。他屏住了呼吸,顾承锐从容器的另一端看着他,轻颤的眼睫像新生蝶翅般灵动。   柑橘香型的古龙水并不少见,比如烈酒一样的4711,提神醒脑的帕尔玛之水,留香太短的“橘绿之泉”   ………宁知然用得不多,但工作中难免碰到特殊场合有需要,所以也算是浅试过一些。   他终于舍得挪开目光:“它叫什么名字?”   顾承锐把卡片翻到背面,给他看那一行烫金字迹——héroe。   宁知然不懂西语,但看拼写也大概猜得出意思:“英雄?”   不像个香水的名字。   顾承锐点头,又添道:“不过既然是送给你的,那我更愿意管它叫‘主角’。”   蜗牛是这颗小小橘子星球上的绝对主角。   宁知然默默地想了半晌,却摇摇头。   又酸又苦的橘子里住着一只内向的慢性子蜗牛,忽有一天来了位好心的英雄,把苦涩的汁液统统倒了个精光,为他换上了气味明快温暖又圆润、世界上只此一瓶的香水。   宁知然轻声说:“就因为是你送给我的,我才想叫它‘英雄’。” 第8章 琴屿 08      顾承锐听完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即不置可否地笑笑:“试一试?”   宁知然便取下叶子形状的瓶盖,顾承锐本以为他会像一般试香那样喷在腕上,不想却见他微微扬起下颚,手离远一些,喷在了左边的侧颈附近,然后问:“合适吗?”   这个位置显然不是他自己的鼻子能闻得到的,宁知然略侧过脸,那意思很明白。   顾承锐无声地叹了口气,倾身靠近,贴到宁知然颈后嗅了一下,前调是清新纯粹的果味,除了苦橘,还有葡萄柚、柠檬和佛手柑。   他停在原处,离宁知然耳畔不到五厘米:“你现在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准备进榨汁机的新鲜水果。”   宁知然听着,嘴角又渐渐往上翘。   顾承锐觉出他在笑:“又怎么了?”   宁知然:“没怎么,你比喻一向可以的。”   说完,他缓缓将颈肩往左靠了靠,就像活动筋骨般随意,那一片肌肤便被轻轻送到了顾承锐的唇下。   宁知然的半边身子其实是发麻的,但被他不着痕迹地控制住了,只是低问:“现在呢?”   这个被动的亲吻来得并非猝不及防。五厘米,是太近了些,可宁知然的动作也慢条斯理,顾承锐要是想,完全避得开。   可他没有,不知是在犹豫,还是打算送佛送到西,认真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宁知然的问题。   良久,顾承锐的嘴唇一动,飞快在宁知然的颈上咬了一口。   那是实打实下了狠劲的,宁知然吃痛,猛地躲开。   顾承锐举起投降手势,好整以暇地回答:“现在像我渴了等不及,先剥了一个橘子,然后一口下去咬破那层透明的皮,水溅出来。”   宁知然怒目瞪他:“你真咬!”   “抱歉,”顾承锐把不拿卡片的那只手伸给他,“你咬回来?”   宁知然不知道顾承锐是不是故意的,毕竟自己对他这双手有些无底线的溺爱,用手来补偿实属犯规。   这么想着,宁知然凑近一些,张嘴,却是将顾承锐的拇指含进了口中。   他还穿着工作场合的正装,用那种吮吸的含法,拿舌尖在里面来回舔舐,瞬间使得这个行为的性暗示指数倍增加,让顾承锐联想到脑海中一些碎片:在某个家的某个卧室,落地灯光里宁知然伏在他双腿之间,扶着他的性器专心致志为他口交。   等顾承锐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本能地用剩下四指扣住宁知然的下巴,拇指随着蛇信一样的舌尖,在他口腔中搅弄了好一会儿。   偶尔会捅得太深,让宁知然泛起一阵呕吐的欲望,有些喘不上气来地抻着脑袋,一点津液亮晶晶地溢在唇角。   但这立刻就让顾承锐联想到了昨夜那个胸闷气短的他,瞬间清醒,及时止损,几乎是把手指从宁知然口中拽了出来,用力按在他嘴唇上,昭示着不容拒绝的“叫停”。   他俯身再次缩短与宁知然之间的距离,声音里带着被压抑过的轻颤:“现在能闻出中调了,茉莉和迷迭香。”   宁知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下意识闭眼,然而顾承锐却只是照着他的脸颊又咬了一口。   这一次力道不重,轻得几乎像一个吻了。   宁知然的西裤裁剪合身,是他穿越之前穿不起的那种高定,圆圆的、略带肉感的屁股包裹在里面。宁知然说不好,如果他的性癖是顾承锐的手,那么顾承锐的性癖可能就是他的屁股,最喜欢在后入的时候连揉带掐,虽然并不痛,可会弄出一堆印子,但看在手的份上宁知然也就勉强容忍了。   不过,现在这个双腿分跨的姿势,只够包容后面的弧度,前面稍有起伏,布料便会紧绷起来。顾承锐注意到,惊讶:“咬两下就硬了?”   然而他自己穿的是灰色的运动裤,很宽松,有反应更明显,宁知然反将一军,拿眼神示意:“……吸两口就硬了?”   即使顾承锐出差前他们上过床,到今天也要有一个月,宁知然回想起以前的频率,发现好像确实快到彼此忍耐的极限了。   顾承锐倒也没有掩饰:“算了吧,你早上才看过大夫。”   二十出头总要比现在精力旺盛,遇上课太多没空专门开房或者回家时,他们经常在车里就能擦枪走火开始搞。若不是两人确定关系之前纯情得连嘴都没亲过,宁知然都要怀疑,顾承锐是不是因为他操起来爽才追他。   他把顾承锐的裤子连同内裤一起脱到大腿上,性器直挺挺弹出来,上手试了试,感觉硬了有一阵了,捋了两把,前端吐出水来。   宁知然问:“要吗?”   顾承锐哭笑不得:“你都把我裤子扒了!”   “你就蹭蹭,”宁知然简短道,“不进去。”   正在发生的事情对宁知然来说有些不真实。他本以为分手之后,这辈子就不会再和顾承锐有什么交集了,零点一过魔法就要失效,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都能穿上辛德瑞拉留给王子的水晶鞋。   美梦总是易碎,想到这里,宁知然又有些难过。他撩起顾承锐上衣的下摆,沿着性器的根部一直摸到他的腹肌,感受着掌下温热的肌肤,耳语:“你有想我吗?”   不住在一起的两周你有想我吗?出差的一个月你有想我吗?分手的这些年你有想我吗?   顾承锐沉默了半晌,垂眸看着宁知然的动作,紫红的性器被握在冷白肤色的手中,游刃有余地抚慰,也只有宁知然这样的人,能把这样情色的动作做得像点茶一般娴熟而优雅。   他微哑地说了一声“有”,却是闷闷的,宁知然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不过有个性生活和谐的前夫哥的好处也在这里,就算感情淡漠婚姻危机,二十岁长成三十岁,鸡巴还是像钻石一样硬。   旅行是一个对体力要求颇高的爱好,从宁知然刚关注顾承锐的频道、还不认识他本人起,就已经注意到他身材极好,个高腿长仪态佳(恋爱后听说是他小时候练琴被阿嬷人为训出来的),哪怕看不见脸也知道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性取向特殊,直到因视频里一闪而过的臂膀与手梦遗时,宁知然才意识到,他好像对一个毫无交集的网络陌生人产生了性欲。   而此刻“网络陌生人”正在单手解着他的皮带,宁知然想起要紧事,抽空嘱咐:“别把我的卡片弄折了!”   顾承锐:“折了再赔你一百张。”   宁知然将自己的内裤也褪下去,面朝沙发靠背,半跪着:“你要重新再写一百个‘给然然’才赔得起。”   顾承锐只能说“好吧”,回身,把卡片放到茶几上。   然后一手滑进衬衫里抚摸着宁知然的背,下身紧紧贴上去,用性器摩挲着他腰间和屁股的光裸肌肤,另一手环抱过他的胯骨,揉弄着前端。   宁知然低下头去看,视觉和触觉的双重刺激让他止不住地呻吟起来,前胸的起伏稍大了些,顾承锐便又开始竖着捋他的后心,来回为他顺气。   该说不说,他对顾承锐的身体还是熟悉的,仅凭喘息的剧烈程度和那个东西的硬度热度,就能判断出对方有段时间没有释放过了。性器的顶部反复擦过他的腰窝,腺液已经把股沟弄得湿黏,真要进去的话,也足够用来充作润滑了。   宁知然前面也是一片狼藉,他光是看着顾承锐的手就能看湿,更别提被它握着纾解。身后磨蹭的力道越来越大,他感觉小腹隐隐发麻,快到顶点,又怕弄脏了沙发,便说:“抽两张纸。”   顾承锐微皱着眉,分不出那个心去拿纸,只说:“射我手里。”   说着他加快了撸动的频率,手松松挡在顶端,反复拨弄着那个小孔,宁知然来不及再要求他,战栗着高潮,精水淋淋漓漓,从顾承锐的指缝间滴漏到手背。   他放开宁知然的性器,收回手去,随意把液体往他屁股上抹了两把,留下纵横的水渍,有了射精的欲望便没再忍耐,抵着这个漂亮得像瓷器一样的背影喷发出来。   宁知然后腰上遍布被性器蹭出的红痕,浓稠的白浊顺着腰窝往下淌,顾承锐这下倒是抽了几张纸去给他擦,一边问:“你们单位提供保险法律顾问业务吗?”   宁知然尚在性爱的余韵中,不明白这个话题是怎么冒出来的:“你要干嘛?”   顾承锐拍了拍他的屁股,把宁知然的腰都拍得跟着往下一塌:“我想给它上个保险。”   宁知然:“……你有病吧!”   他翻过身来,靠着扶手坐下,用余光看到顾承锐仰面躺回沙发上,似乎进入了放空状态。   宁知然的呼吸还有些灼热,但大脑相当冷静:至少他今晚成功确认了一件事——那条提醒事项不会是什么“第三者”设置的。   顾承锐对这种事有心理洁癖,不能接受无爱之性,这是宁知然经过漫长的挣扎、最终答应和他在一起之前,就反复考察确认过的。   他们之间没有第三者,否则顾承锐不会与他发生性行为,哪怕只是打擦边球。   宁知然忽然好奇起来,分手的那两年顾承锐是怎么解决生理需求的?   他自己没有时间谈恋爱——坦白讲,也没能成功走出上一段关系,所以基本就是偶尔用用手。   但是在分开以后,在宁知然耿耿于怀的每一个日夜,顾承锐有没有像爱他那样再全神贯注地投入一段新的感情、在正常恋爱关系中享受性生活呢?   休息片刻,宁知然拿上他的卡片,光着两条白腿走出去。顾承锐在沙发上躺了半分钟,忽然想到他是要去洗澡,立刻起身跟上。   上下三层都有浴室,没必要非得两人挤一间,宁知然看到顾承锐推门进来,疑惑:“……你要再来一次吗?”   顾承锐无语:“我怕你再像昨天一样晕了!”   宁知然在他的“监督”之下先洗完澡,他不想立刻吹头发,于是走上楼顶天台,等夜风让它自然干。   一眼往前望去视野开阔,能遥遥看到对岸林立的高层。海雾茫茫,双子塔船帆外形的尖端隐没在其中,霓虹灯被折射得像老古装片里五光十色的幻境。   学校与双子塔几乎就在一条路上,步行只要几分钟。大一大二它还在建,而宁知然刚从前埔城中村走进榜上有名的“最美校园”,根本不敢做梦自己有机会去里面工作,只能在每天晚上离开打工的补习机构、途经这两幢直入云霄的大厦时,试想它是怎样在夜色中俯瞰着城市。   其实,以他的高考成绩有机会去到更好的学校,但父亲连省外的志愿都不许他填,不过宁知然已经非常知足:既申请到了奖助学金,也暂时摆脱了父亲和大姐全年无休的对骂,不必担心随时被迁怒赶出家门露宿街头。   双子塔投用后,顾承锐他家的公司是首批进驻的,将部分法务委托出去,系里一位外聘老师供职的律所恰巧接下了这个活。   老师赏识稳坐第一名的宁知然,又从辅导员那里得知他家情况特殊,便破例给了他一个暑期实习机会,负责一些需要面对面对接的业务,就这样在公司里拥有了一个临时的小工位。   也就是在双子塔地下停车场的B2层,他第一次遇见顾承锐。   宁知然想,他的人生并不是从那一刻才开始改变,但那一刻绝对改变了他的人生。   背后天台的门开了又关,顾承锐走近,嗓音是情事过后的散漫:“睡吧,十一点多了。”   宁知然并没有立刻转过身去,他望着暗沉沉的海,只是低声唤道:“锐。”   “嗯?”   “你知道我是……”   宁知然噎住,他一时间犹豫该怎么说,明明是他的真心话,明明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可他忽然就觉得说出口会显得很莫名其妙,很小题大做。   他想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吧?   顾承锐等了一会儿,最终没有等到他把这句话说完,末了,只是平静道:“我知道。”   宁知然回过头,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领会到了他想说什么,但顾承锐确确实实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像一个哑谜——他知道他是爱他的,哪怕他不爱他。   --------------------   bgm 野风-林忆莲 第9章 琴屿 09      自制长假第一天,4月27日,宁知然第一次睁眼是七点半,被生物钟叫起来的。顾承锐醒了但没起,躺在他旁边玩steam游戏,静了音,投屏在卧室的电视上。   哪怕隔着遮光效果很好的窗帘,宁知然也能察觉出来外面在下雨,一定是那种像还没亮起来一样的、灰蒙蒙的云色。   他侧身偎到顾承锐旁边蜷起来,困倦地围观了三分钟,顾承锐垂眼看了看,将他按平,他就又睡着了。   再醒十点半,床畔已经没人。   宁知然难得睡一个饱觉,却因为阴天而毫无神清气爽的感觉。他洗漱过下楼,拿了片吐司,一半涂上抹茶腰果酱,一半涂上红茶栗子酱,洗了点黄瓜和圣女果切好,发现冰箱里还有西尔芙的榴莲蛋挞,想来是阿嬷听说他回来、专门让人给送的,这才开心起来一点,复烤了一个。   桌上摆着绘有树莓图案的中古茶壶,摸摸外壁还热,能闻到香气,估计壶是顾承锐新买的,咖啡是顾承锐刚煮的。   宁知然在能看到照片墙的那一边桌旁坐下来,点开顾承锐最新一期的视频,家里静悄悄的,他把外放音量开得大了些,便没有留意到从客厅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   顾承锐走到他背后,俯身,咬下一口正被他捏在手里的面包。   宁知然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哎!”   顾承锐:“有我的吗?”   宁知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斜他:“少爷起床不干活,就等着吃现成啊?”   顾承锐把他梳得柔顺的刘海拨乱:“谁说的?我在阳台上浇你的花呢。”   宁知然皮笑肉不笑:“行吧,那犒劳你一下。”   说着拿起碟子里的榴莲蛋挞,飞快地凑到顾承锐的鼻子附近,后者立刻嫌弃地躲开:“谢谢不用了,搞不懂你们这种口味。”   他在宁知然隔壁的椅子上坐下来,给西尔芙的经理发消息,点了几个菜,说等下中午过去吃。   宁知然想到,他没回来的这两个星期,花应该都是顾承锐帮他照料的。他在这边种的是一些常见的家养花,西洋杜鹃、玻璃翠和四季花之类,别墅楼层低,水热过度丰沛,不像思明那边是高层,不至于太潮湿,可以种多肉。   他随口问:“你还会浇花呢?”   顾承锐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你那不是旁边贴着便签写着呢吗,我只是不会养,我又不瞎。”   他随即注意到宁知然的手机里正播放着自己的视频,一愣:“你才看啊?”   视频发布一周,播放量接近两百万,在顾承锐的频道里流量属于中等偏上,不过这两年因为竞争激烈,平台的推送机制越发刁钻,对创作者并不友好,所以横向比较已经算是很好的成绩了。   顾承锐的语气有些微妙:“你以前都是最早看的。”   “以前”指的不光是两人交往后。后台可以查看到发布弹幕的ID和时间,在早年顾承锐的账号刚刚做起来、还没什么人问津的时候,宁知然常常是第一个发布弹幕的观众。   “那是因为你上传之前就会拿给我看。你这次拿给我看了吗?你人都不知道在哪呢!”   顾承锐撇了撇嘴:“宁律那么忙,浪费您人生中宝贵的十分钟会给我带来严重的负罪感。”   宁知然简直啼笑皆非,专心盯着屏幕,不再理他。顾承锐闲坐在那里也无事可做,便凑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   “AAA蟹黄堡批发锐哥”这个频道带有科普性质,所以单纯的风景美食画面并不足够,还需要有详尽细致的路线,充实但经济的攻略,加上包括人文、历史、地理、民俗等在内方方面面繁杂的介绍。视频剪出来也许只有十几分钟,背后却要做几十小时功课。   现在有工作室的一整个团队帮忙,其实效率高了很多,但大学时真就是纯靠顾承锐自己一个人,在内网外网各种小众论坛上扒,跟各路名不见经传的野导称兄道弟,地图背得比《材料科学基础》熟几十倍。   而且短视频讲究一个新鲜,他最慢也要做到半月一更新才能维持比较高的曝光度。但顾承锐学的又是出了名的“高四”专业,本来就课多,有实验课的时候更不好逃,考试临时抱佛脚,在遍地是卷王做题家的系里只能捞着个中下游。   不过他志不在此,老师们也不介意,大家都看得很开:“有能变现的本事千万别浪费,说不定就轻轻松松把咱们这行一辈子赚不到的钱赚了。”   宁知然只开了最顶部的弹幕。坦白讲,从很久以前起,他看顾承锐的视频就不再是为了开阔眼界、云旅行了——他就是来看顾承锐的,看画面中偶尔露出的顾承锐的衣角,看摄助镜头中顾承锐的背影。至于其他观众能从视频中得到什么,他不太关心。   只是因为弹幕基数很大,还是时不时会有一两句让人在意的话,飘进宁知然眼睛里,比如:   -这条围巾一出镜我直接年轻十岁   -相机包上这个蜗牛挂坠好可爱求同款   -总感觉这期好有锐哥早年风格,是换剪辑了吗   宁知然不动声色地吃东西,他知道在关掉的那些弹幕里还有更多老观众的解释,会有人发“那条围巾从锐哥大学时候就出过镜了”,会有人发“蜗牛挂坠好像是锐哥外婆手工钩的”,甚至偶尔会有人提到宁知然,“锐哥对象就出过一两次声,据说挺忙的”。   顾承锐同样看见了这些弹幕,什么也没说,低头扫了眼手机,两条消息弹出来。   是工作室的小邹——小周,给他发了个文件:“锐哥,美工那边把攻略的排版做好了,你看看可以的话咱就发了。”   顾承锐上周把行前攻略根据实地体验做了增删,发给工作室,考虑到受众平台的阅读节奏较快,还需要把长文章拆解成片段式的tips,再由美工进行排版设计,最后公开发布到社交媒体。   他打开文件,大致过了一遍眼,刚想回复小周“可以”,但随即目光一顿——他发现攻略里带着日期。   3月31日,在跳蚤市场淘货。   4月2日,去好心老板指给他的香水店,调出了Héroe。   宁知然在旁边问他话,嘴里面包没咽干净,还有些含糊:“阿嬷钩的那个挂坠也弄丢了?”   顾承锐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上给小周打字:“日期删了,其他没问题,发吧。”   宁知然没有跟着顾承锐去吃午饭,躺在沙发上看电子卷宗,没看几眼又困了,心想不至于昨晚区区手活的余威这么强吧,多半还是吃了碳水的缘故。   醒时听到二楼隐约传来琴声,宁知然摇摇晃晃地上去,见琴房门半掩着,顾承锐背对他坐在凳上。   他对钢琴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首曲子,只能判断顾承锐应该是挺无聊的,无聊得都开始弹琴打发时间了。   顾承锐对钢琴就像对他的本专业一样兴致缺缺,不过是因为母亲来自音乐世家,又遗传了一双十指修长的手,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备了,不学简直说不过去。   他的阿公专做古董乐器收藏与拍卖,由此与阿嬷相识,西尔芙大厅里摆的那一架施坦威是阿嬷小时候弹过的,意义特殊,另外还有一架,早些年被她捐给了鼓浪屿的钢琴博物馆。   宁知然推门走进去,顾承锐抬头瞟见他,指尖没停,却往左挪了挪,给他空出一半琴凳来。宁知然就在他身侧坐下,泄力松了后背,脑袋轻轻靠到了顾承锐的肩上。   琴房没有开灯,完全是莫兰迪色系的沉闷午后,整间屋子最能点亮人心情的,是墙上演出照里顾承锐他妈妈的明艳笑容。   宁知然一动不动,静坐了半天,忽地抬起手,在顾承锐此刻没有用到的高音区,胡乱按下了几个音符。   顾承锐顿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停下乐曲的正常演奏,空了两拍,听了几秒宁知然随心乱弹出的旋律,随即便开始在中低音区即兴为他弹和弦。   这曾经是他们常玩的一个无厘头游戏。“学琴”这种奢侈品从来都是与宁知然无缘的,他只会用一指禅乱按。与顾承锐在一起后,偶尔得知对方点了这个技能,他十分惊讶,玩笑问:“要教教我吗?”   顾承锐却摇摇头,故弄玄虚:“你会的,不用人教。”   宁知然不懂,顾承锐便说:“随便弹,只要不停就行。”   他只好照猫画虎,学着顾承锐的手型,随意摁了一串键,摁到不记得是do还是mi,像忽然触发了八音盒的开关,浑然天成的合奏就那样柔滑地流淌出来。   宁知然没有指法可言,顾承锐可以错开手肘不干扰到他;宁知然的节拍是乱的,顾承锐可以垫上音符来弥补。但不论顾承锐“救场”救得有多么力挽狂澜,宁知然指下那不成曲调的主旋律,从始至终都清晰而鲜明。   哪怕一窍不通、天赋全无也不必担心,顾承锐会向他证明没关系,那都没关系。   由于坐得近,两人的手臂来回蹭着,有些痒,顾承锐感觉宁知然可能有轻微的皮肤饥渴症。   他自己不算一个习惯勾肩搭背的人,当年愿意亲近宁知然,只是因为喜欢他;宁知然表面上好像也没有对亲密接触多么热络,大概是觉得矫情肉麻,但顾承锐发现他其实非常喜欢被他抱着,挨着他睡觉,或者仅仅像这样贴他坐着,什么也不做。   他开车时常玩宁知然的手,也是出于这个考量。   可顾承锐又想起他们第一次闹别扭,或者说冷战,或者说矛盾——他们分手的端倪,好像就是在学校西门外的天桥上,87路公交车从脚下呼啸而过,他甩开了宁知然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那时候年轻冲动,少不更事,爱也成了伤害,不爱也成了伤害。   良久,琴声止住,顾承锐忽然转过头去:“对不起。”   宁知然一愣,神色微动:“怎么了?”   顾承锐:“……没怎么。”   沉默几秒,两人同时开口。   顾承锐:“雨停了,出去走走?”   宁知然:“你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第10章 琴屿 10      雨后的鼓浪屿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意,顾承锐和宁知然并肩走着,这次没有一前一后,没有牵表带,也没有牵手。   散步创造出了一个无聊的场合,适于敞开心扉谈一谈。但两个人都在拖延,等对方进入正题,沉默的时刻又尴尬,宁知然只好百无聊赖地开始刷手机。   他随便点开了一个不太常用的app,工作室偶尔会在这个平台上拿顾承锐的账号发布一些内容,比如没能放在攻略里的信息,或者在视频正片之外的彩蛋或照片。宁知然是在分手后不久关注的,说起来感觉这种行为像视奸前任,但他又给自己找理由,就算不再是顾承锐的老婆,他也还是顾承锐的老观众。   平台的大数据极其智能,宁知然一点开首页,就被推送了一条和顾承锐有关的帖子,发帖时间一个月前,大概因为他太久没点开这个软件,所以直到今天才推到他眼前。   内容没什么特别,就是有位观众在塞维利亚偶遇了顾承锐,还正好是在那家香水店里,po出了合照,帮他打了码虽然没什么用,还发了一长串感叹号说“真人帅得发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宁知然更懂得顾承锐帅得发光这件事了,尤其在床上简直帅得光芒万丈,但这不重要,真正吸引宁知然的是帖子发布的日期——4月2日。   帖主用的措辞是“今天偶遇”,那么顾承锐去香水店应该就应该是4月2日当天。   宁知然盯着这个日期,迟钝地想,这一天他还没有穿越过来呢。所以,原本会收到这份礼物的人,还是那个在相片里与顾承锐爱得真假难辨的宁知然。   他不禁有些困惑,那个宁知然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别扭?   顾承锐又是不是真正愿意经营这段婚姻、愿意用心为那个宁知然准备礼物呢?   4和2这两个简洁的数字,在宁知然眼里渐渐陌生起来,他脑海中闪过顾承锐询问那家麻辣拌是否还开着时的迷茫,一瞬间,被强行按下的怀疑又蛮横无理地闯入脑海中——   已知4月2日的宁知然不是现在的宁知然,如果4月2日的顾承锐也不是现在的顾承锐,那么为他挑选礼物的,也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若即若离的顾承锐,而是真正与宁知然相爱的那个顾承锐。   顾承锐送出的确实是“自己”亲手调出的香水,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对收礼物的人的感情。   宁知然以为自己得到了那样特别、珍贵的心意,以为念念不忘的人终于失而复得,却原来也是假的吗?   当时空的秩序被打乱,就算住进已经与宁知然结婚的壳子里,来自某个过去或者未来的、分了手的顾承锐,依然不愿意改变自己,去为一段并不相配的感情磨合吗?   宁知然有些绝望地想到这里,更加绝望地意识到这是合理的。只是来自不同时空而已,他们归根究底都是顾承锐一个人,而如果他真的会强迫自己去屈就一段早已棱角横生的爱情,那就根本不是顾承锐了。   这是顾承锐真正想要和他“摊牌”的事情吗?   宁知然蓦地抬起头来,惊觉他们已经从福建路走到了鸡山路,右手是安献堂的大门,左手便是基督教会墓园。   顾承锐闲聊一般随口道:“小时候阿嬷讲过好多关于鼓浪屿的鬼故事,什么半夜弹琴的,房子像棺材的,光西尔芙就有两箩筐。”   宁知然顿了顿,问:“那你相信吗?”   “放八九岁我肯定不信,”顾承锐犹豫片刻,“但现在……感觉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宁知然愣了一下,却听他立刻又道:“信不信我都不怕这个,还不如跟我说辣条都是拖把做的威力强。”   “我姐以前也这么骗我,”宁知然侧眼笑,“不是,你怎么也吃辣条呢?”   “我怎么不能吃辣条?阿嬷管那么严,越不许才越想尝尝。”   宁知然感叹:“阿嬷在这些事上管得严,你找个男的结婚倒又不管了。”   “我从中学出柜到现在十几年总共就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认识你的第三天就昭告全家了,你还没见过她她就见过你了,你说她管不管得了?”   宁知然看着他,没有接口,他忽然有些预感,顾承锐接下来可能会说一些他不愿意听到的话。   “咱们结婚前的那两年,”顾承锐讲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分手那两年,“行业正在风口上,工作室也刚刚起步,那段时间我一年有三百天到处跑,除了厦门哪都在。”   宁知然一直都有关注顾承锐的频道,对这些能从视频里知道的往事,并不陌生。   “确实很累,但我也确实享受那样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我本以为暂时与你分开会让我难以习惯,我会后悔,但事实上好像……并没有。”   顾承锐坦诚得简直残忍:“我过得是充实而快乐的。”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常住厦门,也没想好未来会去哪里,那两年我的状态可能并不适合谈恋爱——尤其是让你感觉到舒适的那种恋爱。”   宁知然早在当年就发现,顾承锐的爱情观是“各取所需”,这个“需”可以是物理上的,比如财产和性,也可以是抽象的,比如情绪价值、精神慰藉等。   如果他从宁知然这里得不到他需要的,宁知然需要的他也给不了,那么好聚好散对两个人都有益处。   偏偏宁知然不愿意放手,他人生中很少有那样顽固执拗的时刻,“谁甘心就这样彼此无挂又无牵”。   尽管知道顾承锐说的道理并不错,但清楚地听到“那两年我并不适合谈恋爱”,宁知然还是感觉有些难受。他常常会自我感动一般地幻想,顾承锐是不是也后悔分手,顾承锐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走不出来、念念不忘?   现在顾承锐亲口告诉他,没有,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   宁知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指出:“所以在那一段关系的最后,我确实成了你的精神负担。”   他原本想说“爱我确实给你带来了精神负担”,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明明是因为不够爱,才会成为“负担”。   哪有什么三观不同、难以磨合,无非就是不够爱而已。   顾承锐神色有些复杂,没有否认。   宁知然逼紧一步:“那现在呢?这几年,你有没有难以习惯婚姻生活?你有没有后悔结束独身?你有没有过得充实快乐?我有没有——又变成你的负担?”   “然然,别急,”顾承锐并未被他逼到死角,只是轻声安慰他两句,“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我和你结婚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我不会因为一个人过得不开心,所以才回过头来找你。”   宁知然面无表情:“你是想让我知道,和我结婚,你都放弃了些什么东西是吗?”   顾承锐摇头:“正相反,我之所以选择暂时和你分开,去恢复所谓‘自由’的独身生活,就是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和埋怨你的可能,更不想心里总有个声音提醒我,‘你为他放弃了什么’。”   “那两年的自由和这些年的婚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我喜欢的既不是自由也不是婚姻,好像是……新鲜感。哪怕是自由,一直自由也是无聊的……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无病呻吟?”   他失笑,又说:“更换生活方式会带来新鲜感,从自由走向婚姻就是这样。”   啊,宁知然在心中说果然,他不觉得顾承锐最初是被他的脸吸引,多半是因为“宁知然”这个人和“与宁知然谈恋爱”这件事,能给他带来新鲜感。   “我记不起来结婚这个念头具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也许是某次在外面跑累了,也许是我见你第一面,但不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相信,你对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宁知然一边听,一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和顾承锐相处总感到似远似近,既亲近又隔膜。   无论如何总是认真、用力爱过的人,心忘却了身体还记得,默契也不是必须要热恋才会有。有时候“对他好”的本能要快过“分手了”的意识,就像顾承锐说,“你本来就应该永远健康快乐”。   “我希望你活得更精彩”的心愿,早已不再有“当我爱你时”的限定条件,我只是不爱你了,并不意味着你对我不重要了。   他们也许不再是爱人,但同时也不再仅是爱人,又与家人或者朋友不同,只是特别的——顾承锐生命中的宁知然,和宁知然生命中的顾承锐。   “分手”或“婚姻”是一种关系,“爱”却是一种情绪。很不巧,宁知然这辈子没少在关系上吃苦头,“父子”与“姐弟”也是关系——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关系,只是情绪,哪怕有一点点像“爱”的情绪都可以。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宁知然恢复了冷静的语调。   顾承锐点点头。   宁知然却凑近,笃定地向他耳语:“你在避重就轻。”   他从头至尾都在打消宁知然的顾虑和芥蒂,告诉他,自己没有不想和他结婚。但是“没有不想结婚”并不等于“想结婚”,顾承锐没有半句明说,自己究竟为什么想要和宁知然结婚。   顾承锐一怔,直直与宁知然对视着,挑眉:“是吗?”   宁知然闷闷地问:“你不是说你知道?”   顾承锐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宁知然指的是昨晚没说完的那句“你知道我是……”——他知道,他既知道宁知然要对他说“我是爱你的”,他也知道宁知然爱他。   他笑了:“我知道,我还说了我想你,记得吗?就是因为知道,就是因为想你,所以才和你说这些,不想让你难过。”   宁知然也跟着他轻笑:“所以你就糊弄我。”   他们停在三角梅下,面对面完全是耳鬓厮磨的距离,丝毫没有顾及过路人投来诧异的注目,顾承锐伸出手臂搂住宁知然的后背,嘴唇贴着他的脸颊:“你是这么理解的吗?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宁知然抬起双手环过他后颈的同时,顾承锐淡淡地问:“说我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向往从婚姻到自由的那种新鲜感,然后又和你分开?”   他们亲密地相拥在一起,肢体语言温柔到让人觉得幸福,顾承锐抱他抱得很用力,一点也不敷衍潦草,这种情况下他说“我想你”宁知然是真的会相信的。可是想念不一定是因为爱,想念也可以是因为你很重要。   顾承锐专心致志地抱着宁知然,宁知然心平气和地纠正顾承锐:“不是‘和我分开’,是不要我。”   “是你把我甩了的,是你不要我了。”   --------------------   如果对感情线比较困惑,记住这一段就好了?   “我希望你活得更精彩”的心愿,早已不再有“当我爱你时”的限定条件,我只是不爱你了,并不意味着你对我不重要了。 第11章 琴屿 11      宁知然摸清顾承锐对这段婚姻的态度,反倒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不说终于死了,至少是暂时中场休息,先把他和顾承锐之间复杂的男同性恋搁一边。   一旦撂下了感性的问题,宁知然立刻恢复了身为律师的理智,行动力极强的职业素养开始发挥功用,他要验证一件事情。   宁知然关上阳台的门,一边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一边给工作室的小周拨了个语音电话。   联系方式是上次小周来送硬盘时留的,宁知然现在仔细回想,记起来那天小周说过一句:“我们一般都是拿工作室的公共微信号联系锐哥,您等下,我切我自己的号加您。”   所以,那天顾承锐接起送硬盘的电话时,只知道是工作室打来的,没有机会通过备注的提示得知对面具体是谁。   所以,如果他对刚入职工作室不算久的小周没有任何印象,那么只听口音误会对方叫“小邹”、并错误地转告给宁知然,是完全有可能的。   语音接通,小周的声音依旧充满激情:“老板娘早,有何贵干!”   宁知然笑着说:“今天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我看顾承锐还翘班,你们辛苦,午餐和下午茶都我请, 麻烦你帮我数数人头。”   小周瞬间更精神了,立刻回答:“连我一共八个,谢谢老板娘!”   “别客气,”宁知然手指飞快地下外卖订单,用闲聊的语气问,“下次出差什么时候?”   小周也心大,丝毫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试探:“我不知道啊,锐哥说您休年假他要在家陪您,又赶上五一,就待定了。”   宁知然顿了顿,又问:“你们最近都还顺利吗?顾承锐瞧着兴致也不高,我还以为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难处。”   换个人可能已经警觉地嗅出宁知然话里淡淡的查岗味道了,但小周只是像那个猫meme一样,茫然地发出一声:“哈?”   他解释:“锐哥这阵在工作室一副爱谁谁爱咋咋、每天了无生趣的样子,我们原本还以为他是和您吵架了。”   宁知然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怕言多必失便不再问,只说:“他发神经不用理他。先这样,等外卖敲门吧,早点下班。”   他刚挂掉电话,就听见头顶声音响起:“跟谁‘早点下班’呢?”   宁知然仰脸去看二楼主卧的阳台,顾承锐肘搭在护栏上,正垂头朝他说话。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顾承锐:“从‘他发神经’开始。”   宁知然也不心虚,轻飘飘道:“对面是Jaye,我助理。”   顾承锐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正想再调侃两句,忽然眼尖地发现,一楼阳台的栏杆上,几个奇形怪状的花盆中间,在被叶片遮挡、正面绝对看不到的视线盲区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个烟头。   顾承锐自己不抽,除了浇花那三五分钟,也几乎不会去一楼阳台,烟头只可能是宁知然因为家里明面上没摆烟灰缸,又怕扔垃圾桶里被顾承锐看见,所以暂时藏在那里的。   宁知然是从他姐姐那里学会的,但不上瘾,当年做完兼职回去上课为提神偶尔抽一两根,被顾承锐哄着也就慢慢戒了。   顾承锐转身,走出主卧,下楼,一路直奔阳台去。宁知然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直到顾承锐走近,单刀直入地抓起他右手,去闻他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   他愣了一下,瞬间要抽回手,但顾承锐用了很大力气,他只能带着怒意喝道:“顾承锐,放开我!”   “昨天晚上睡前你在楼下呆了半小时,洗过澡才回床上,背朝我躺也没让我抱,也是抽烟去了吗?”   宁知然僵立原地,冷冷瞪着他:“嫌我脏?”   顾承锐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噎住,宁知然却也不等待他回答,快步走到阳台外接的水池旁边,拧开龙头,几乎是粗暴地用力搓洗食指和中指,那片皮肤瞬间红起来。   水声刺耳,片刻,顾承锐走近,从身后抱住他,轻轻锢着他的双臂,关掉水龙头,把宁知然的双手握在掌中。   “然然,”他停了停,几乎是央告的语气,“宝宝,答应我不抽行不行?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直到此刻,宁知然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异样,大学时顾承锐也希望他少抽,但就只是时不时提醒,不会像现在这么……反应过度。   他想到这里,头脑反而清醒了,挣脱顾承锐的怀抱,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我要你从一开始就别追我,别招惹我,放过我,你也能做到吗?”   顾承锐露出迟疑的神色,语气很真诚:“覆水难收,老婆,我能做到从现在起不追你,不招惹你,放过你,行吗?”   宁知然的火气蹭一下冒上来,抓起靠垫照他扔过去,哭笑不得:“你把我气死算了。”   顾承锐一把接住靠垫,在宁知然身边坐下来,刚在在水池旁他就已经嗅到柑橘香气,这时候凑到宁知然耳根处,拿唇蹭了蹭他:“我说怎么不出门你还喷它,是为了遮烟味吗?”   宁知然警告:“只许闻,不许咬我。”   顾承锐一笑,又用鼻尖拱了拱他,埋在他颈窝里不动了,呼吸很平稳,温热的吐息随着胸膛规律地起伏,宁知然一言不发地听了半晌,心也慢慢静下来。   他的手机语音备忘录里,还存着一段顾承锐的呼吸声,具体什么时候录的已经不记得了,但在分手期间,那是他最常用的一段助眠白噪音。甚至顾承锐刚出差回来、他们时隔两年后第一次同床那晚,宁知然半梦半醒里听到熟悉呼吸,以为是忘设置定时关闭,还摸着黑在枕畔找手机,结果不小心一巴掌拍到了顾承锐脸上。   宁知然想到这里,又把自己给想笑了,顾承锐听到声响,撩起眼睛,偷偷观察他的神情。   “你要看就正大光明看。”   顾承锐不擅长闷骚,爱不爱的且不说,让他搞点暧昧拉丝的小动作那是信手拈来。他索性翻过身,枕在宁知然肩上与他对视:“你答应我了吗?”   宁知然轻嗤,嘲弄这个问题:“我凭什么答应你?就算现在我们也不是被宪法承认的婚内配偶,我的紧急联系人填的是你吗?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承锐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复杂,张了张口,却只是郑重地对他说:“把紧急联系人改成我,我说真的,求你。”   宁知然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你可不可笑?就你这电话不接消息不回的,我遇上事敢指望你?”   决定答应顾承锐漫长的追求时——应该是那一年的清明前后,宁知然去了趟学校旁边的南普陀寺,掷筊杯,求姻缘签,还花了几十块钱找师父解签,解出的结果是个数,“87”,一直都没搞懂什么意思,深感钱白花了。   宁知然叹了口气,现在想来,讲不好是说他要活到87岁才能心如止水,不再有事没事就被顾承锐引起巨大情绪波动。   顾承锐也知道自己理亏,只好问:“那你填的是谁?大姐?你不是没她号码?不然还能是你助理,那小姑娘?”   宁知然欣赏了会儿他乱猜一气的模样,忽地低下头,吻住顾承锐,把他的刨根问底都堵回喉咙里去。   嘴唇一撬开,顾承锐就反客为主,搂住他的腰,亲得宁知然不住后仰,渐渐把力气往顾承锐身上泄,良久,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宁知然刚想开口叫“锐”,但紧接着就想起顾承锐对他那偶尔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称呼,便有点起了看乐子的心思,唤道:“老公。”   顾承锐大脑死机了一瞬,电流还没从他的正极流到负极,宁知然下一句话又在他耳边平地炸响惊雷:“你是不是把婚戒也丢了?”   他不自觉地看向按在宁知然肋下的左手,那上面空空荡荡、干干净净,什么首饰也没有,他今天连表都没戴。   宁知然没理会顾承锐的哑然,继续处刑:“婚戒没戴在手上,也不像香水是玻璃制品易碎,所以你把它收进行李箱,然后又意外丢掉。”   但如果顾承锐从来没有摘下戒指,那戒指也就根本不会丢。   “戒指和围巾都丢了,你为什么只问我围巾,不问我戒指?你觉得比起戒指,我更在乎围巾吗?”   宁知然这一次没有言而未尽,把自己的潜台词也明明白白说出来:“你觉得比起现在这个婚内配偶顾承锐,我更在乎当年那个初恋情人顾承锐吗?”   顾承锐沉默许久,换回他一贯没什么起伏的声气:“对你而言,这个顾承锐比不上那个顾承锐。”   宁知然没有反驳,淡道:“原来你也知道比不上。”   但他转而又一声冷笑,这次带了几分自嘲:“即便比不上,我还是别无选择、毫不犹豫地把‘顾承锐’填成了我的紧急联系人。”   顾承锐一愣,立刻就意识到,他刚才被宁知然耍了。   宁知然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你比不上的地方就在这里——你真信了。”   “你也不想想,我除了填你,还可以填谁呢?我还有什么人可填呢?”   “所以,锐,你看,你连猜都没几个人可猜,但凡有个三长两短,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也再没有别的人可供记挂了。”   “所以你要对我上一点心,”宁知然慢条斯理道,“你不可以随便往香水里撒盐的,蜗牛会化掉的。” 第12章 琴屿 12      五一期间岛上涌入了人山人海,宁知然中午起来,睡眼朦胧地站在床边换衣服,忽然顾承锐抬手去按窗帘的遥控开关,他莫名其妙,把脑袋探出窗帘缝一看,才发现外面一墙之隔,巷里全是游客,还有对着他们家大门拍照的。   西尔芙的生意最近非常好,早就被预订满座,阿嬷成了大忙人,哪怕有经理在也放心不下餐厅的事,还要抽空给她带的学生们上课。   鼓浪屿上有不少教钢琴的机构和老师,相应学的孩子也不少,阿嬷退休后丢不开半辈子为人师表的习惯,开始在岛上收学生,标准完全看天分,一分课时费不收,甚至还要三天两头联系家长,让有空就送孩子过来,用最好的琴练习。   于是假期几天,顾承锐和宁知然一到点就去蹭饭,午后躲在三楼套间玩手机看电影,去露台吹风偷听楼下小莫扎特们练琴,或者到庭院中宽敞的草坪上晒晒太阳,喂喂流浪猫,再打会儿球。   宁知然很久不碰羽毛球,一方面他有腰肌劳损的前科,总弯腰捡球不舒服,另一方面是商务社交通常都会去打高尔夫——每到这些时刻,他还是会庆幸自己跟顾承锐谈过一段。当年要不是因为得知客户有这个爱好、临时去找顾承锐磨炼球技,他一个没毕业的小实习生也不会因此得到上司的另眼相看。   顾承锐说是要陪阿嬷,结果阿嬷忙得脚不沾地,他自己反而打一下午游戏不挪窝。   但阿嬷对这种状态很满意,似乎他们两个只要能常常出现在她视线里,就圆满完成任务了。每一回她匆匆经过三楼走廊,看到顾承锐和宁知然还保持着一个小时之前的姿势,相依相偎、百无聊赖地在沙发上躺尸,就会露出非常慈祥的笑:“饿了就下楼,空调凉了就盖个毯子。”   宁知然目送她离去,说:“感觉阿嬷还把你当小孩。”   顾承锐头也不抬:“她是还把你当小孩,她第一次见你照片都没顾得上质疑我交男朋友,先骂我怎么找个未成年。”   宁知然笑笑,没有反驳。他知道阿嬷心好,哪怕他与顾承锐只是同学,哪怕他和顾承锐毫无交集而只是阿嬷在学校里认识的普通学生,她都会给予他这样的善意。   晚饭阿嬷会上来与他们一起吃,难得有段闲聊的空档,宁知然半是玩笑、半是撒娇,换了闽南话说:“阿嬷,锐弄丢了他的婚戒,还要重新再定,您把熟悉的SA推给我好不好?”   他们之前的对戒是在Chuamet定制的,宁知然在书房的收纳箱里找到过收据,一对顶他大半年工资,就这么被顾承锐随手丢出去一半。   顾承锐没想到他突袭告状,停下筷子,迎上阿嬷审视的目光,只能说:“……不是故意。”   阿嬷出马,一条语音,半分钟之内收到SA回复,“林老师您最近身体还好吧非常感谢您信任我们的服务我们现在就可以上门为顾先生和顾太太量指围我们还可以带着钻来让顾太太挑挑看喜欢哪一颗”,宁知然被这个称呼搞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阿嬷再慢悠悠添一条:“我外孙媳妇也是男孩。”   她放下手机,又对宁知然说:“你们结婚我都忘记送戒指,这次既然定就多定几对,随便他丢。”   宁知然心想,戒指是没送,您只是送了车子、房子、店子、大金条子……   等到SA登门,琳琅满目摆了一茶几,顾承锐看得眼晕,想躲,宁知然背后长眼,一把扯住他,回头道:“是你赔给我新戒指,你不亲自挑还真想让阿嬷买单啊?就这点诚意?”   顾承锐只好坐回原处,抓过宁知然的左手,拿他瞧得上眼的、估计宁知然也会喜欢的款式挨个比划着试。   宁知然趁顾承锐注意力不在这边,转脸放低声音:“阿嬷,前段时间我太忙,没怎么和他待在一起,他是不是生我的气啦?他从小有事都跟您商量的,跟我又爱打冷战。”   阿嬷有点惊讶:“不是他惹你生气了吗?一天天总发呆,工作么不好好做,跟他讲话么总走神,再不然就抱着手机打字,我以为是和你聊天。我问他,你怎么让然然一个人住市里,他说,人家不见得愿意跟我睡一张床。”   宁知然张口结舌:“他怎么还先委屈上了?”   的确,在顾承锐出差回来的第二天,宁知然就借工作之故溜回了对岸住,难道对方是由此误认为他不愿意跟他睡一张床?   还是因为顾承锐对两人婚姻状况的了解也如宁知然般,完全是一片空白,为了不露破绽甚至不敢与他同床共枕?   所以顾承锐才会像小周和阿嬷说的那样,心不在焉、神思不属?   再有,宁知然捕捉到“抱着手机打字”这个关键信息,立刻联想到那条怪异的提醒事项。阿嬷是顾承锐在厦门最亲近的家人,大约也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既然会误认为顾承锐是在“聊天”,那就一定是从他的神态和打字频率,看出了他是在与人进行对话,而绝不仅仅是长时间玩手机这么简单。   冲动之下,宁知然猛地回过头去,几乎就要将坦白一切的问题问出口,却正好撞上顾承锐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无名指已经从上到下戴了五枚戒指,款式各不相同。   宁知然:“……玩叠叠乐呢?”   顾承锐把他的手牵到唇边,未触即分,行了一个吻手礼,又递回到他面前:“我老婆的手指就是戴易拉罐环也好看。”   宁知然用力把手挣出他的掌心,气笑:“你就剩下这张嘴甜了!”   宁知然躺平了几天缓过来,也不再闲得住,开始一点点收拾家,企图能从旧物杂物之中找出些有用的信息。又因某天下楼时路过照片墙,多看了一眼,发现玻璃相框上有些落灰,心想大约清洁阿姨也不会每周都去擦,便想着自己动手擦一擦。   其实宁知然一直不敢细看这些照片,只是模糊知道哪些他见过,哪些他没见过——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配不上影像中这样的幸福,只害怕若是看得太多、贪心不足,好事就要都变成幻象。   但宁知然更不能忍受这些灰尘,所以他决定先从两人大学时的合照擦起。顾承锐不在一楼,宁知然也没打算叫他一起——太尴尬了。   二十出头的顾承锐比现在头发长一些,而宁知然就如阿嬷所误会的,视觉年龄更显小,习惯性地不太好意思直视镜头,略垂下一点眼睛,看着顾承锐牵着他的手笑。   那笑实在是非常有感染力,不知道顾承锐是因为什么事这么开心,宁知然不自觉地跟着他笑起来,用酒精湿巾仔细擦了擦他的牙齿,又翻到背面去,发现自己用铅笔在相框底部写了一行小字:   2017.4.7   宁知然轻轻“啊”了一声,他记起来了,那一天是星期五,他约顾承锐晚饭后去芙蓉湖边见,黑天鹅扑棱着翅膀从湖水的一端飞掠到另一端,宁知然张皇地望着那道很快荡开的涟漪,开口,答应了顾承锐的追求。   那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宁知然想。   阳台没拉窗帘,阳光斑驳地投在墙壁上,他坐在楼梯转弯处,一张一张擦下去,一次一次翻到背面看日期,等旧照全部擦完,便只好一幕一幕去体味并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情绪。   就在宁知然几乎要被那些陌生的快乐洗脑时,他擦拭的动作忽然顿住,视线停留在照片中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戒指。   也许是拍摄距离近,像素高,他能比较清楚地看到戒指的设计与款式。   那不是他的戒指。   准确来说,它暂时还不是他的戒指——它是昨天顾承锐挑中的五枚戒指其中之一,此刻应该还在定制的流程当中,真戴到他手上,少说也要一星期之后了,怎么会已经在这张照片中出现过?   SA昨天明明白白说了这是当季新款,官网与门店都还没有上架的,也就排除了是同款的可能。   宁知然又翻过背面去看小字日期,这回彻彻底底呆住——   2024.6.13   如今才五月,这一天还根本没有来!   宁知然愣了半晌,忽一跃而起,全然抛弃了对这些陌生合影的“近乡情怯”心态,飞快地挨个去翻看它们背后的日期。   越翻,心跳得越剧烈,血液凝固,一身冷汗。   这些照片中只有少部分——不到三分之一,拍摄于他们复合闪婚后到宁知然穿越来之前,也即2020年7月至2024年4月5日之间。   而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集中在2024年4月5日之后,7月1日之前。   他看到了许多拍摄于“未来”的照片。许多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的合影。   甚至其中有好几张,标着同一天的日期,而照片拍摄的地点则显然相隔万里,他们总不可能上午还在伊斯坦布尔,下午就回到广西。   宁知然早在第一眼见这面墙时,就暗暗觉得奇怪,他工作起来经常连轴转,向领导请个假都小心翼翼跟孙子似的,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顾承锐一起出去玩,能拍下这满墙密密麻麻的照片?   但若是如这些日期所示,他们大部分的旅程都集中在这三个月之间,而这三个月的时空规则本身也并不寻常呢?   宁知然检查了自己的手机和护照,一切正常,手机里没有这些地方的订单和消费记录,护照上也没有日期符合的签证和出入境章。   他本还想再去问顾承锐要护照佐证,但迈出步子,就意识到已经没这个必要。   宁知然相信自己做事不会毫无理由,某一个自己——不管是未来的、过去的还是哪一个时空的自己,之所以会留下这些矛盾冲突的小字日期,绝不仅仅只为记录,更为提醒自己,给自己传递信息。   问题出在哪一个环节?时间与空间在哪一个维度上发生了扭曲折叠?是这座岛屿?这幢房子?这面墙?还是仅仅是这些照片?   这些意义特殊、见证了他与顾承锐的“爱”的照片。   照片墙高大,温和,蔓延着暖融融的光影,敦厚地矗立在宁知然眼前,但他已经不寒而栗。   宁知然蓦地转身,冲上二楼,推开书房半掩的门。顾承锐眼睁睁看着他闯进自己怀里,一头雾水,满脸惊愕,但还是下意识收回手臂把他抱紧。   那一刻宁知然的心沉沉地坠了一下,定住。   他几乎想要笑了,无论他遇见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无论眼前这个顾承锐又是哪一个顾承锐,他竟然还是会抱住他。   --------------------   最后一句的两个“他”理解成谁都可以 第13章 琴屿 13      书房这张转椅是非常符合人体工学的懒人沙发,陷进去很舒服,不适合宁知然这样随时需要保持大脑清醒的工种,但是此刻却在承载两个人时派上了用场。   宁知然枕在顾承锐怀里,两条小腿垂在扶手外悬空,顾承锐用脚把转椅往后蹬了一些,与桌沿拉开距离,问:“怎么了?”   他每次问出这三个字的语气都很认真,不是出于礼貌的惯例询问,而是真的在关心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打消人的分享欲。   宁知然吸了口气,张开嘴,顾承锐近在咫尺盯着他的双眼,甚至随着他吸气的动作也屏息,等待他的下文。   滑稽地僵持了十秒钟,宁知然想坦诚一切,想精准表达自己被照片“瘆得慌”的感受,但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就着那个口型,崩溃地叫了一声:“啊!”   顾承锐:“?”   宁知然只好找补:“没什么,就是想到假快放完了,好烦。”   顾承锐非常识趣地提醒自己,话题触到了红线,他不记得以前在哪里看到过,对于他这种家庭背景与职业类别均与伴侣差异非常大的人来讲,最好不要轻易与对方聊工作,“这么辛苦要不就别干了我养你”这种话更是惊天巨雷。   所以他逆向思考,哄道:“要不我也在你们楼里找个班陪你上上吧?”   宁知然又在心里崩溃地叫了一声,暗想顾承锐根本就是靠这些真情实感的花言巧语把他骗到手的,因为那一瞬他居然真的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他们楼里确实有几家化工和新能源类的外企,只是估计这年景本科学历不够了。   但宁知然可不会表现出很受用的样子,只是似笑非笑:“给自己当老板当腻了,向往起996来了,这也属于追求新鲜感的一环?”   顾承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易如反掌地给出了标准答案,听他翻旧帐,只以为哄人失败,挑眉,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打量他:“宁知然,你成长了,你怎么不吃这一套了?”   宁知然上一秒还在回味顾承锐了解他心意之深的微妙悸动,下一秒便又败给他坦诚的“美德”:“……你连多装两分钟都不愿意吗?”   他徉怒,作势要翻身起来算账。顾承锐怕转椅翻倒,只好牢牢锢住他的腰,脸抵在他的胃部不让他动弹。被这么一打岔,宁知然方才那种汗毛倒竖的阴森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中基本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所以宁知然穿的还是长袖睡衣,上身正面是拼贴成几何形状的不同材质布料,其中珊瑚绒的一块正好被顾承锐垫在下巴下面,软绵绵的。   他忽然想起在深圳的家里,客厅展示柜上摆放着一只布艺兔子娃娃,里面缝了枯玫瑰花,是他妈妈某次义演收到的礼物,很好闻,抱起来很舒服,长手长脚没骨头坐在那里,乖乖的样子和宁知然很像。   顾承锐这样想着,实话实说:“你像一个香薰玩偶。”   宁知然很没情趣地冷漠道:“是吗?玩偶不会出声不会自己动,你再好好想想,你在床上操的是玩偶吗?”   顾承锐真的回想了一下,有些无辜:“……你在床上好像也不怎么出声不怎么自己动吧。”   宁知然后悔挑起这个敏感话题。他知道这个圈子里不少0非常会骑会夹,但是他不行,第一次和分手前最后一次惊人地相似,他都直接被顾承锐做失禁了,睡了一年多毫无长进,第一次是因为太过生涩紧张,最后一次是因为分歧已经没有办法化解,存着发泄的成分在。   他已经想不起太多两人之间插入式性行为的细节了,但他还记得最后那次结束之后,自己平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听着顾承锐在浴室洗澡的水声,曾产生过一个偏执的念头。   “虽然不太好,但你知道我偷偷有过什么想法吗?”   宁知然嘴上假惺惺说着“不太好”,心里却一点也不怕顾承锐听完之后会对他有什么微词。顾承锐了解他所有的缺陷,听过他卑劣刻薄的心声,连做爱这人类最像兽的难堪时刻他们也共度过,再没有哪一个侧面是不敢露给对方的。   “我觉得自己挺小心眼的,还有点恶毒,但没办法,我就算走出校园之后被迫收起棱角来,性格里也总有些过激的底色在。当年我想过,如果顾承锐真的和我分手,我就诅咒他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像爱我一样爱上其他人,也永远不会再遇到像我这么爱他的人了。”   顾承锐听完愣了一下:“这怎么能算诅咒呢?哪里恶毒了?”   宁知然略带戏谑道:“你不是不能接受无爱之性吗?既然不爱我了就不许和我做,找不到相爱的人也不许和别人做,当一辈子和尚去吧你。”   顾承锐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好吧,后半句伤害不到我——”   他顿了顿:“——我比较在乎‘不爱你了就不许和你做’那半句。”   宁知然睨他:“怎么,你还想既要又要,既要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又要我上赶着给你操?”   顾承锐逗他:“不能既要又要的话,那请问顾太太,我能要哪一样呢?”   宁知然严肃思考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上钩了:“……你要点脸吧!”   顾承锐笑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像抱一个大型毛绒公仔那样,贴住宁知然十足放松的柔软躯体,正色问道:“你自己觉得呢?你觉得除阿嬷和我爸妈之外,世界上还有人会像你一样爱我吗?你觉得我还会像爱你一样爱上其他人吗?你能想象我没有一点负担和障碍、脱口而出管另一个陌生人叫小名,叫‘老婆’和‘宝宝’吗?”   他的语调很平和温柔:“反正我是想象不了。然然,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是有排他性的,我就算把爱耗尽了也只是耗在你一个人身上,我就算一辈子不再这么叫你,我也办不到拿去叫别人。”   宁知然凝望着他,心想这个人实在有趣,都说爱才是有排他性的,原来不爱也有排他性;这个人也实在厉害,能把不爱粉饰得那么深情款款,能把不被爱的人哄得那么服服帖帖。   他由衷感叹:“天啊,锐,你段位真够高的。”   宁知然甚至有点好奇:“高手不都喜欢相互过招吗,你找我这种一眼就能看透的菜鸟不会觉得很没挑战吗?”   “谁说你是菜鸟?”顾承锐质问他,“你自己说我追你费了多大劲?你要再意志坚定一点,今天抱着你的恐怕就不是我了。”   宁知然淡淡吁了口气:“是啊,你明明费了那么大劲追到我。是到手之后发现货不对版了吗,还是用旧了失灵了呢?你的新鲜感消失,凭什么要我付出代价呢?为什么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一面说一面揪着顾承锐帽衫的绳结玩,动作琐碎到落寞,说毕,抬起头来,茫然地盯着顾承锐,眼角有一点红红的。   顾承锐看不得他这个样子,瞬间不忍,本能地亲了亲他的鬓角:“没有,没有不喜欢你,怎么就到了不喜欢那个地步了?”   宁知然蜷在他身前,顾承锐像哄他入睡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再用息事宁人或者若即若离的语气,而是字斟句酌地审慎道:“你说得对,我的新鲜感消失不该由你付出代价,这本质上是一个我需要与自己解决的问题。我从小就有些没长性,只不过是因为家庭为我创造了足够的选择空间与退路,所以我没必要逼迫自己去修正这一点。”   “但是然然,改变也是需要代价的,且是有风险、可能血本无归的代价。我不是说我不愿意为你改变,只是我改变后真的还会是你爱的那个我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的时效又能持续多久呢?我恐怕对我自己还没有那么多的信任,强行改变就能一劳永逸。如果到时候重蹈覆辙,再伤害你一次,那是我绝不希望发生的。”   宁知然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深感自己第无数次低估了顾承锐精神内核之强大,此外又忽然有些莫名的欣慰,他当年着实没有看走眼,坦诚是这个人最显著又最珍贵的品性,他愿意这样坦诚地内视自己,剖白自己,一点也不惮于向宁知然揭短露怯。   而至于“改变自己”那一步,其实在顾承锐追求他的过程中,也并没有说过希望他改掉“浑身带刺”“自闭寡言”的毛病之类的话。   “我总要先把自己理顺,才能有足够稳定的情绪去接纳和托住你吧?然然,这需要一些时间,我只是暂且还不太清楚这个时间要多久。”   “好吧,”宁知然笑了一下,顾承锐感觉他眼角的红好像悄悄蔓延到了脸颊上,“顾太太可能有点过于好哄了,他勉强同意既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又……上赶着给你操了。” 第14章 琴屿 14      宁知然自认他在顾承锐面前已经非常没有包袱,但也很少会说这么露骨的话。问句的调侃多少带些轻浮,陈述句的表白却是热腾腾的赤忱。   他从小到大本就非常鲜有表达爱和喜欢的机会,蜗牛壳的保护机制让他只有在感受到安全、稳定与舒适时,才会探出触角发射一些示好的信号,即便对方没有接收到,也不会立刻使宁知然产生“倒贴”的危机感和恐惧。   何况顾承锐迅速、完美地接收到了。   他发现宁知然面有潮色,想起猫咪在情绪激动的时候鼻尖也会变得异常嫩红,便同理类比了一下,判断出,宁知然目前也处于非常感性的阶段。   如此感性时说出的话也许并不都能当真,但却证明他的防线非常疏松,适合趁虚而入。   于是顾承锐说:“我有一个请求,如果你能答应我,我可以既不要也不要。”   宁知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最后六个字上:“?你不要我喜欢你?不要操我?我现在不光是精神负担还是生理负担了?”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顾承锐失笑,有些无可奈何:“然然,你也太敏感了。不过没什么,敏感一点是好事。”   宁知然猜到了:“哦,还是不想让我抽烟对吧?”   顾承锐点头:“如果你能答应我不抽,要我怎么样都可以,说吧,说出来哆啦A锐都能满足你。”   但他随即又补充:“上次让我从一开始就不要追你的那种愿望不算啊。”   “那暂时没了,”宁知然果断道,斜他一眼,反问,“你就不能主动点吗,什么都要让我提?”   顾承锐沉默下来,认真考虑半晌,说:“我前几天在阿嬷那里翻到一条手感很好的绒毯,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就顺回来了,要不要体验一下?”   宁知然喜欢开空调盖棉被,但是更喜欢开空调盖绒毯,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恋物癖还是稍显奇怪的性癖,他喜欢顾承锐隔着绒毯摸他,这甚至会比顾承锐直接上手与他肌肤相亲更令他兴奋。毯子一定不能太厚,而且是要那种盖了好几年变得非常贴身的,这样不论是抚摸的动作还是身体的触感都很清晰,又被柔软的毯子中和出了一些无关性欲的温存,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这也许也和他那轻微的皮肤饥渴症相关。   顾承锐深谙这一点,所以他那番话虽然有些无厘头,就像在说“我买了新的逗猫棒,你要不要玩一下”,但宁知然却听出了只有彼此才能懂的性暗示,委婉的求欢。   宁知然洗过澡出来,全身上下只剩一副眼镜,顾承锐也没摘,将空调温度调高一些,脱了上衣,用那条触感绝佳的绒毯盖上宁知然赤裸的身体,隔着它,去轻捻他的胸口。   乳粒很快就硬挺起来,宁知然皱眉眯眼,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息,露出难耐的神情。捻动多了胸口又开始隐隐肿痛,顾承锐加快了手指拨动的频率,宁知然立刻剧烈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呻吟出来。   顾承锐问他的试用体验:“怎么样,舒服吗?”   两腿之间的反应已经替宁知然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披上毯子,翻身,背对着顾承锐跨坐在了他腹肌上,然后慢慢把上身倾倒下去,脸贴住顾承锐的大腿,尚未扩张的后穴与性器则送到顾承锐面前——69是他们在前戏时常用的体位。   顾承锐从床头柜中拿出润滑液,沿着他的股缝开始涂抹,宁知然将手伸进他宽松的运动短裤下摆,隔着棉质内裤包裹住他的性器,一边揉,一边有了一些给人当老婆时容易产生的联想——正经牌子的内裤质量就是比淘宝十块钱一打的海绵宝宝内裤好,虽然里面那东西手感都一样吧。   顾承锐本来已经半硬着,被他揉了几下便是可以开干的程度了,但宁知然把自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性癖一以贯之地实践到了他身上,只是继续抚慰着被束缚了的性器,感觉顶端流出的腺液渐渐渗透布料,濡湿他的掌心。   身后顾承锐只能加快了扩张的速度,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沾着水声出入几下宁知然就受不了了,赶紧叫停要他慢些来,作为交换将他裤腰褪下去,一手握住囊袋来回蹭着,一边微偏过脸,顺着柱身的侧面轻轻从根部舔到顶端。   他无论如何是没法完全吃下这根东西的,顾承锐也不舍得让他深喉,通常要不就是像这样吃冰棒一样舔遍茎体,要不就是含住一半吮吸,弄出啧啧水声。   宁知然湿得快,穴内放松得也快,三根手指已经能畅通无阻,顾承锐本想就这样进去,但看宁知然在下面弄出的那动静,大概第一次不给他口出来是不会罢休。   他的舌尖就像顾承锐爱抚他乳头的指尖一样灵活,绕着铃口反复挑动,不时再鼓着腮帮子深深吸一口,顾承锐忍不住向上顶腰,又怕把他嘴操肿了唇操破皮了,感觉到宁知然的性器在他胸膛上摩擦得也是又硬又湿,索性不再忍耐,拍拍他的屁股哑声道:“张嘴。”   精液没流到宁知然嘴里,但射了他一脸。   宁知然喘息着伏在顾承锐大腿上,醺红的脸上挂着白浊,扭回头来,静静地看着他,把唇角那一点液体舔干净。   顾承锐被他看得,比射之前更硬了。   他没有急着去给人擦脸,把宁知然抱在身下,彼此间仍然隔着那张毯子,只下半身堆叠起来,缓慢深入。   宁知然在物理上一个月没被进入,心理上却是将近两年不曾被完完全全地填满过。后者带来的刺激压倒了前者,当顾承锐的性器完全推进穴道里、只剩下囊袋在外面贴着他的臀瓣时,他甚至想让顾承锐先暂时停下来,不要顶弄,不要拔出去,就这么严丝合缝地嵌在他体内,让他先找回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在做爱的实感。   这样想着,他就不自觉地夹了夹腿,顾承锐立刻“嘶”一声:“宝宝,还是太紧了。”   宁知然的穴道比口腔更窄更热,他被夹得疼。   不过宁知然自己是不怕疼的,即使在润滑并不很充分的情况下被操开,也没有什么反应。他对疼痛的耐受力非常高,宁崇媛在他不听话时为了叫他长记性是会下狠手的,他爸揍他则是不管他听不听话的,宁知然几乎不会反抗,因为一旦激怒父亲,他的拳头就会殃及大姐,而宁崇媛则睚眦必报,是一定会硬碰硬打回去的,但男女毕竟存在生理上的差距,她不一定次次都能占到上风。   顾承锐从前在进入他身体之后,也并不会立刻开始动作,往往会静止片刻,让宁知然调整姿势和角度,适应了得趣了,再开始来回抽插。   宁知然把腰抬高一些,小腿勾到顾承锐腰后,这样使得他体内的性器不需要弯曲,可以直直挺到最深处。他问:“还疼吗?”   顾承锐哭笑不得,他没说出口,但宁知然看出来了。他也记得宁知然腰不好,俯身,勾住肋下让他往上坐了坐,后腰能靠住抱枕作支撑:“不要用力了,放轻松,躺着就好。”   然后他面对面紧紧拥住宁知然上半身,肌肤与毯子的触感各半,顾承锐心想自己真的像在操一个毛绒玩具了。   最初几下抽插是折磨——对顾承锐来说。宁知然只觉得爽,快感上来得很迅速,一点也没有痛苦与异物感,他甚至有点玩味地欣赏着顾承锐隐忍难耐的神情,空出一只手贴心地给他擦了擦汗珠,气定神闲地安慰道:“老公好厉害,能再用力点就更好了。”   顾承锐差点被他雷笑了:“……你哪里学的这些词?!”   但过了适应期之后,宁知然就立刻后悔说这些话了,顾承锐像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不是“没吃饭”,每一下都带着要把他捅穿的架势,肉体相贴发出淫靡的响声,抱得又那么紧像怕把他丢了,让宁知然恍惚以为,顾承锐也像他一样度过了两年的心理空窗期。   他被干得小腹痉挛,反复数次潮喷,精液混着前列腺液一股股流出,是比水浑浊一些的体液,却又不像精那么浓稠,把毯子下摆弄得湿透了,流到他和顾承锐交合的地方去。   顾承锐察觉到他不寻常的兴奋反应,服务好伴侣到底会给雄性生物带来一些成就感,他的回应是反复碾在宁知然最敏感的那一小块肉上,操得他尖叫着连续高潮,带着哭腔叫着“锐”求饶。   迄今为止顾承锐还没有真的把他干晕过去过,因为他对“宁知然晕”这件事有ptsd,看人实在受不住了也见好就收,不敢玩得太过火,最后时刻绷着腹肌堵在宁知然穴中,全都射进了他肚子里。   第一次的精液已经凝固在宁知然脸上,甚至连镜片上也溅了一些,顾承锐抽了两张湿巾,一边亲他一边给他擦,擦着擦着忽然听宁知然小声说:“下边一起擦了吧,流出来了。”   顾承锐才反应过来完全忘记了戴套这件事,他低下头,望着宁知然腿间,语塞片刻,宁知然反倒笑出声来:“谁说套用得完的?根本不用怎么能用得完?”   顾承锐破功,泄了力也倒在他怀里笑:“下次一定。”   两个人放空大脑,因时间体力还允许再来两次所以暂时也没有打算去洗澡,于是就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为没有什么营养的事情笑着。   半晌,顾承锐喃喃道:“我反思了一下,我既然决定这个假期在家陪你,就应该好好陪,让你开心放松休息好,但我感觉前些日子你好像没有很开心,抽烟多半也是为了解压,所以……刚才你还开心吗?”   宁知然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顾承锐找出这条毯子的用意——   他用完全符合宁知然癖好的性爱来帮助他释放压力,向宁知然证明,他既不是精神负担,也不是生理负担。 第15章 琴屿 15      假期最后一天,宁知然醒来都已经下午。顾承锐半夜将脏了的床单被罩毯子一股脑丢进洗衣房,抱着他转移到另一间卧室,洗澡,清理,一觉睡到现在。   阿嬷大概打电话叫两人没打通,直接让西尔芙的服务生把饭送上门了——上到二楼的卧室门——宁知然找不见裤子,只能匆匆套上顾承锐的T恤,接过包装袋的时候眼睛都不好意思看人,脸红到滴血。   这间卧室封了阳台,富余出的落地窗边装着榻榻米,摆了矮茶几和藤席坐垫,大概是顾承锐他爸回来时偶然会用,此刻被他们拿来当餐桌。   顾承锐昨晚那个“开心吗”的问题,宁知然没有给出回答。他当然高兴自己不是顾承锐的精神或生理负担,但他更期望顾承锐和他做爱是因为情难自抑,而不是出于配偶的义务,为他提供情绪价值。   宁知然低下头,不无温柔地亲吻了枕在他怀中的顾承锐的发顶,却只是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顾承锐就明白了。   之后又做了很久,但他没有再问。而今天起来,他也没有问宁知然什么时候回市里,宁知然更没有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   吃完不知道算早午晚哪一顿的饭后,宁知然下楼浇了个花,把昨夜的“战果”塞进洗衣机转着,琢磨着要不要收拾一点回对岸的东西,却又还是没什么力气,便又缩进被窝里。   过了一会儿,顾承锐也躺回到他身边,窗帘合上,时间概念又被模糊掉。   “看个电影?”他提议。   宁知然应允,他隐约感觉若明天不是工作日,顾承锐本是打算和他继续做的。   顾承锐打开电视,用“屏幕镜像”把平板投上去,才发现他拿错了设备。这个平板他主要用来工作,没有下载视频软件,大概只在本地存过一些催眠老片子打发时间用。   但他也懒得下床再找电脑或其他设备,便一边翻文件夹,一边让宁知然随便挑一部,然而下滑页面的动作有点快,顾承锐手指误触,不小心点开一个以一长串数字命名的视频。   投屏稍有延迟,在加载转圈时顾承锐才看清,那串数字是一个日期——20230730。   他和宁知然俱是一愣,想到了同一件事:这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视频在这一刻加载完毕,28岁的顾承锐出现在屏幕中,屏幕外29岁的顾承锐却本能地想要关掉它。   但是宁知然一把按住他的手,强硬坚持,于是他只能任由它播放下去。   视频中的顾承锐似乎是拿着GoPro,调整了一下角度,低头看了眼表,开口:“今天是2023年7月30号。”   两人立刻认出背景就是隔壁卧室,只见他倒退着走到床边,镜头拍到27岁的宁知然的睡颜。   “有一只蜗牛,”他蹲在床边,亲了亲宁知然只露出一半的脸颊,“还在赖床。”   拍摄角度可以很清晰地捕捉到顾承锐的表情,几乎是在看到这一幕的同时,宁知然的呼吸就凝滞住。昨夜顾承锐为他擦脸时的吻,有“宠”,有“怜”,像对待精美的洋娃娃,但却并非这样满心满腔收不住要溢出来的爱。   也许世界上只有宁知然和顾承锐两人能看出它们不一样。   顾承锐亲完他,起身一边走出卧室,一边压低了声音道:“这个视频存档一下我送给然然的礼物。其实我不知道他看了会不会生气,毕竟接下来的内容没有经过他的事先同意,但每一帧对我来说都非常珍贵,我实在舍不得错过这些时刻……不管怎样,如果这个视频最后成功存活,那就代表他没有生气,拭目以待。”   几秒钟后,钢琴声缓缓响起来,画面上出现了宁知然的正脸,很青涩,大概也就刚刚二十岁,背景是学校食堂,他懵然地注视着前方,显见并没有察觉镜头的存在。   宁知然自己都没见过这段影像,因为他习惯性地抗拒和闪避镜头,若非证件照、毕业照或顾承锐强拉他不得已,他在照相时一般都只会躲到边缘。   而就像是为了刻意打破这个自我认知,接下来的四分半,一段又一段宁知然前所未见的影像被剪辑在了一起,它们或长或短,有的画质很差,有的只是照片,但无一例外,他自己都是镜头的中心。   拍摄人无疑是顾承锐,因为部分场景在家里,而宁知然显得十分放松、毫无防备——这世界上能让他呈现出这种状态的没有几个人,而愿意把他当作影像主角的,则只有顾承锐一个。   不过看起来他们分手两年的空白期依旧存在,宁知然在某个片段后忽然变得成熟了些,显然时间推进到了2020年7月后,但却并不影响他神情的生动。   这些年中,他并不跌宕起伏的人生的几乎每一站,都被顾承锐的镜头无声而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当他在数百人的选修课上偷偷补觉、当他在模拟法庭的台下对着墙默默练习、当他晕车晕得天昏地暗呈大字型躺在沙漠里、当他作为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领奖、当他在婚礼前紧张地整理领结、当他倚在接机口等待顾承锐却忘戴眼镜一脸茫然、当他试图单手在背后系好围裙的带子、当他在某个平凡日子莫名其妙被顾承锐送了一大捧鲜艳的蚀刻鲑鱼、当他收到领导的邮件被告知年内有望成为合伙人……   “绚烂如电 虚幻如雾 哀愁和仰慕   游乐人间 活得好 谈何容易   拍着照片 一路同步   坦白流露 感情和态度   其实 人生并非虚耗”   宁知然甚至好半晌才迟钝地听出,用作背景音乐的那首歌是顾承锐自己唱的,他的音色与原唱不太相同,宁知然也分辨不出粤语发音是否标准,而钢琴的改编使得副歌部分比原曲温柔有余激烈不足,但那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镜头真的拥有魔力,摄影师爱不爱他的拍摄对象,能从成片中一眼看出。   音乐止息,影像结束,黑屏上倒映出此时此刻,顾承锐和宁知然两张目瞪口呆的脸。   太意外的播放与过近的距离,使得谁也来不及做出更多、更完美的伪装,假作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沉甸甸、简直载不住爱意的短片。   拍摄的人与被拍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漫长缄默。   “你是……”宁知然率先说话,斟酌着措辞,努力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么荒唐,“从哪一天来的?来到了哪一天?”   顾承锐立刻说:“4月5日,从20年来到24年。”   宁知然点点头:“一样。”   接下来的对话发生得有条不紊而机械,宁知然就像上庭之前见当事人般,一句一句,将他这一个月以来的所有疑虑和盘托出。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订餐厅,选错年份,”顾承锐简短回答,反问,“你呢?”   “也是那天,你问我那家麻辣拌还开不开。”   “我就知道。”顾承锐叹了一声。   “手机里的提醒事项,是谁在问你‘什么时候跟我摊牌’?”   顾承锐没有想到他看到了这一句,愣了半秒,然后指了指自己胸口:“我。”   在穿越后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用这个方法确认。   “我当时想,不管怎么乱七八糟地穿,自己总还是自己,习惯、爱好、遇到事情后想到的第一个解决方法,总是高度类似的。我们暂且把这叫做‘我是我’原则。”   所以顾承锐试探着在手机里设置了一个提醒事项,由于他无法确认有没有别的时间线的自己被牵扯进来,所以他就把提醒时间设置成了自己来的那个时段——2020年4月5日早晨,提醒内容是:   “你是从2024年4月5日来的吗?”   设置完成后,他心脏狂跳,屏息等了两分钟,手机蓦地一震。   顾承锐瞬间满身冷汗。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回复,对面的‘我’说不是,他从2017来到2020,问你在哪,他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问我怎么把你搞丢了。”   “也就是说,”宁知然顾不得缅怀2017的顾承锐有多么惦记他,只是缓缓道,“我们并不是两两对应,相互交换身体这样?”   顾承锐语气十分冷静:“对。根据‘我是我’原则,你可以想见,那之后我又陆陆续续和其他时空的‘我’产生了一些交流,比如有一个来自2023年、却并没有和你结婚的‘我’告诉我,你患有由吸烟引发的冠心病,所以我才——”   宁知然的眸光闪了闪,他的心脏不好确实是有家族遗传基因在,他妈妈也是因为高龄孕产导致的心力衰竭去世的。   但此刻他暂时没有精力去想这么多,只是点一下头,示意顾承锐继续。   “截至目前,我暂时没有遇到过2017年之前和2024年之后的‘我’,仅作推测,时空的交换是在这个范围内产生。”   宁知然打断:“有一个技术问题。”   “如果每一个你都在用提醒事项对话的话,理论上来说即便时间限定在七年间,也有着无穷多个平行时空,icloud再大也不够用啊,你的手机内存早就炸了。”   顾承锐递给他一个默契的眼神:“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如果是与过去对话,我一设定好提醒事项,立刻就会再自己删除掉。对于过去的‘我’来说,这是‘已然’的事情,在我设置好时间的那一刻‘我’就会收到,当下的我即使删掉,也不影响。”   宁知然恍然:“那按照你的‘我是我’原则,其他时空的你自己也是这个思路,如果是未来的你收到过去的你发来的消息,未来的这个你在读过后,也会立刻删除?”   顾承锐颔首,慢慢道:“由于平行时空的‘我’有无数多个,所以即便我十分钟不看手机,这条提醒事项十分钟不删,可这十分钟里的每一秒、每一毫秒、每一微秒、每一纳秒、每一皮秒,乃至于每一段小到无法计量的时间,都会有某个‘我’正在删除。因为平行时空足够多,所以不需要担心内存爆炸,删除和储存的速度是等价的,抵消了……总之你意会一下。”   说到这里他有些词穷,不知如何恰当描述时空的无穷性,毕竟他们两个都不是学物理的,只能靠一些观赏科幻电影的经验进行不靠谱的推断。   宁知然消化了半分钟,又问:“楼下墙上的那些照片……”   顾承锐已经猜到他后半句要问什么,直接道:“我看到了,背面有‘你’的标记,重复的日期和根本不现实的行程。如果真的存在所谓时空坍缩,我想那些照片应该会是证据。”   卧室又陷入静寂,只有挂钟的秒针声不断,遵守着底层逻辑可能并不成立的时空规律,让人不寒而栗。   顾承锐却还有闲心开玩笑:“你记不记得我们大三下学期选了一门——”   “亚伯拉罕宗教研究。”令宁知然崩溃的是他已经被同化到完全get到了这个玩笑。   顾承锐打了个响指:“咱俩现在的状态就像那年期末闭卷考完走出教室。”   宁知然揉了揉眼睛,从不亚于工作状态的理智中抽身,终于后知后觉地体味到不知所措。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没洗头没化妆在街上偶遇前任”的难堪感。尽管早就隐隐有了猜测,可不到公开处刑这一步,总是不愿意接受现实。   气氛变得极其怪异,就好像过去数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梦,而他们互为最熟悉的陌生人,阔别两年、不通音讯。   他忽然无地自容,数个小时之前无比亲密的缠绵就像巴掌一样打在他身上。他假借婚姻的遮羞,暗示了那么多次“爱你”,甚至在顾承锐坦白自己对婚姻的态度之后,他还是在说“爱你”,“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宁知然盯着面前的虚空,轻声问:“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话都说开了也没必要粉饰太平了,没必要装给彼此看了,我们离婚吗?要我……搬走吗?”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到,能搬去哪里呢?他和父亲断了联系,宁崇媛不在厦门也不会欢迎他,他应该也还没有自己买房子,离开这座岛屿回到对岸,他能回哪个家呢?   玩笑的余氛烟消云散,顾承锐思量半天,侧身看他:“不需要,然然,这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的紧急联系人,记得吗?”   宁知然不为所动,木然问:“我在网上刷到过一个观众的帖子,4月2日她在塞维利亚那家香水店偶遇过你,而你和我一样在4月5日穿越,所以其实为我调这瓶香水的,不是现在的‘你’,是那一个‘你’对吧?”   顾承锐没有否认,只是说:“但送你这瓶香水的,确实是现在的‘我’,对你说我想你、希望你健康快乐做自己人生的主角的,也是现在的‘我’。”   宁知然迷茫地应了一声,朦朦胧胧记起来,是,顾承锐是说过想他,顾承锐说过想他的。   一个人居然真的可以同时做到又专一,又薄幸。顾承锐对他好,也是喜欢他想念他的,不管言语还是行为都有感情在,只是少了几分因荷尔蒙引起的不理性和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悸动。   可健康的爱不该是理性的。   “即便你想我,时间倒流再让你选,你还是会和我分手,就像你说的‘没有后悔’,对吗?”   顾承锐再次陷入沉默,良久,回答:“但如果早意识到分手会让你这么难过,我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得更成熟一些,带给你的伤害更少一些。”   宁知然冷笑:“你也知道你当时的处理方式有多不成熟,多伤人吗?”   顾承锐想要伸手把他圈进怀里,宁知然却温和而笃定地躲开身体。   他用堪称平静的语气道:“2018年6月30日,我一共给你发了五十条消息,你一条也没有回,我就是这么被你甩了的。”   --------------------   bgm 沙龙-陈奕迅 第16章 厦园 01      2016年8月,厦门双子塔,地下停车场B2。   当柠檬黄的宝马i8被对面突然转向的广本别得蹭掉一道漆时,顾承锐发誓,他这辈子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开车的。   而当敲开车窗、看清驾驶座上的人时,顾承锐发誓,他这辈子绝对要把这个开车的追到手。   车窗降下时,对方抬头看了顾承锐一眼,伏回方向盘上,声线微颤:“……抱歉。”   然后他将自己的身份证、驾照、校园卡、工卡一股脑塞到顾承锐面前:“我会赔,证件押给您。”   顾承锐挑眉,他还一句话没说呢,怎么连户口也要拿给他查了?   他接过,垂眼一瞧,瞟到了熟悉的校园卡,再次挑眉。   卡背面有名字,学号是2014开头,还有与本人相差无几的漂亮的一寸免冠照。   “宁……同学,”顾承锐望着他按在胃部的手,“你没事吧?”   宁知然摇了摇头,隐藏起疼到皱成一团的五官,下一秒,却听到“咔嚓”一声轻响。   顾承锐把手探进窗户,解锁,拉开车门,胳膊伸过宁知然后背与座椅之间的空隙,按下安全带。   宁知然四肢都僵了,连连往副驾躲:“你别动手!我说了会赔的!”   顾承锐没想到对方居然把他的靠近误会成要打人,简直哭笑不得。   “有保险,不用你赔,”他把身份证、驾照和校园卡扔回宁知然怀里,退后两步,“不舒服就别开了,刚要不是我躲得快,咱俩都得叫救护车。”   宁知然这才不再闪避,迟疑道:“车是领导的,我就帮他停一下。我真没事,不用担心。”   “你想多了,”顾承锐晃了晃宁知然的工卡,点着上面“法务部”三个字,“我是怕你转脸就去投诉我们公司霸凌实习生。”   宁知然一愣:“你也是睿风的实习生?”   顾承锐心说我是睿风的太子爷,嘴上含糊其辞:“差不多吧。”   宁知然连疼都顾不得了,怀疑地打量他一回:“他们给你开了多少钱,你就‘我们公司’了?”   他那语气不像是对顾承锐“打工人共情资本家”的嘲讽,而更像是真心实意想知道,这公司怎么还有给钱更多的岗位没被我发现?   美人爱财,顾承锐这回是真的笑出声来,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校园卡递给宁知然:“我刚看到你学号了,咱俩同级,我叫顾承锐,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   宁知然见了相同的校园卡并不意外,这幢楼里的实习生,但凡是本地念书,十个有十一个都是校友。他干巴巴地“喔”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承锐。   其实他只是因为没戴眼镜、光线又暗,看不太清这个校友长什么样;但顾承锐却一阵发毛,只觉宁知然在用了然的眼神审视着自己:“……你那什么表情,不许歧视我们生化环材。”   宁知然一噎,笑了:“我是在想怪不得,你技术岗肯定比我们挣得多。还敢歧视呢,天坑也分三六九等,我粉领子好意思看不起你黄领子呢?”   身后响起喇叭声,顾承锐逆着刺目车灯回头看了一眼,对宁知然说:“你先去我车上等一下,我停好回去找你。”   宁知然的胃痛一阵一阵,怕再出意外,又看后面车等得急,也便不再拒绝:“谢谢。”   等顾承锐停好车,走回柠檬黄旁边,却见宁知然又躬身捂着胃,虚虚靠在车门上,脸色很差。   “怎么不进去?我没锁。”   宁知然吸了口凉气,抽空回答他:“我不会开你这门,黑灯瞎火的,没找见把手。”   他倒也丝毫不尴尬,看到两边车门像扑棱蛾子一样朝上掀起来,只是投以一个震惊且不理解的注目。   顾承锐把广本的车钥匙交给他:“你要上去还吗?我帮你还?”   “明早还就行,领导有应酬喝了酒,刚才直接打车走了。”   顾承锐早就嗅到了他身上烟与酒混合的味道,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鼻子,还是把他推进副驾坐下:“你应该不是酒驾吧,所以是因为没吃饭胃痛?”   宁知然点点头,后怕的实感袭来,有些吃力地再次给他倒了个歉:“对不起,刚才我眼前一下发黑,手上打滑,幸好你避得快。”   顾承锐想了想,从储物格里取出一片暖宫贴:“这个挺好用的……你往上贴贴。”   宁知然的表情比刚才看到蝴蝶门更震惊:“……给你对象准备的?”   顾承锐立刻澄清:“给我妈!”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这一趟来公司就是为了给他妈送宵夜,阿嬷做的沙茶面,嘱咐他务必亲自飞速送来,不许转交司机或者助理,因为没有儿子监督徐飒女士可能会忘记吃。本来他要顺便接徐飒回家的,但睿风新近进驻双子塔,千头万绪的杂事,她太忙了,索性睡在办公室套间的卧室里,把顾承锐打发了回去。   “热水我是没有,等下开出去路过学校门口药店买点药。你不住寝室吧?我记得今年暑假维修好像没法住,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宁知然有些笨拙地摸索着,把暖宫贴塞进衬衫下摆,贴在胃部,才意识到顾承锐刚刚说了要送他回家。   “不、不用了,我家在前埔,太远了,我坐公交回去,不麻烦你了。”   顾承锐看了眼表:“这都一点了哪还有公交?你每天早晚通勤路上就要两个小时啊?”   他尽管没上过班,但也笃信“通勤时长决定上班幸福指数”这一都市传说(虽然上班根本就和幸福不沾边),差点脱口问出“你怎么不打个车”这种白痴问题。   他刚扶宁知然的时候摸到了对方西装的料子,手感忠诚地暴露了质量,且剪裁不佳。虽然这么说有点像变态,但顾承锐敢肯定,宁知然腰臀的完美线条根本没有被廉价西裤勾勒出来。   “要不这样,我就在附近租了个房子,次卧一直空着,你先去将就一晚上,洗个澡养养身子,别耽误了明天工作。”   宁知然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们认识还不到十五分钟,这校友是什么钱多得没处烧的清澈愚蠢阔少爷吗,退一万步,哪有少爷不学金融学材料的啊?   但他今夜其实真的不打算回家了,一来公交停了,二来他不舍得打车,三来回去不知道几点,宁崇媛已经连续加班了半个月,万一吵起父亲大闹一场,她又不能好好休息。   宁知然本打定主意,等顾承锐走了,他就上楼回工位对付一晚,明早在公司健身房的淋浴间洗个澡。   但他现在真的非常疲惫不适,光是想一想窝在转椅或者蜷在沙发上睡觉,已经有些崩溃。   半晌,宁知然试探着问:“……你都开超跑了还租房呢?”   “我就开直升机晚上也得睡觉吧?我家在鼓浪屿,不太方便,房子是长租的,平时上学也住。”   宁知然这下理解了,少爷不想挤上床下桌四人间。   也是这半晚上惊险交加、脑袋疼懵了,他居然就这么不客气地坐上了一个疑似富二代的陌生校友的车,而这车刚刚还因为他的过失被划掉了一道漆。   柠檬黄驶出地库,顾承锐怕宁知然晕车,开得温和,没有拿加速声浪深夜炸街。   暖宫贴生了效,宁知然打着圈揉胃,视线落在顾承锐握住方向盘的手上,它们非常好看,好看到让宁知然有些移不开眼,无端想起那双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手。   他借路灯光去打量顾承锐的侧颜,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可现实生活中他若是见过这种级别的帅哥,不可能认不出来。声音也有些耳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顾承锐的手机响了一下,他在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解锁屏幕,听室友发来的语音消息。   “我刚帮你打听过了,我女朋友说这哥们儿是他们系第一名,就是那种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的选手,很多人喜欢他但没有敢表白的,好像因为他脾气很怪,孤僻,不太合群。”   “喔对,还有就是家里条件应该不太好,单亲,拿助学金的。”   顾承锐摘下耳机,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宁知然,回想起两人方才的相处与对话。   优秀努力上进倒是能看出来,这应该是个信奉福建省省歌“爱拼才会赢”的人,和他爸会蛮有共同话题,不知道有没有客家血统。   至于孤僻不合群,顾承锐是完全不觉得,宁知然分明就是务实,精明,牙尖嘴利,小便宜不占白不占,但没什么虚荣心也没有脆弱易碎的自卑,爱财爱得生动可亲,还长那么漂亮。   顾承锐从来不乏追求者,认识的朋友同学也是形形色色、各路神仙,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谁像宁知然这样特别,能把数个咄咄逼人的品质如此温吞、钝化地融于一身。   跑车沿着演武大桥奔驰而下,宁知然犹犹豫豫地组织了半天语言,慢条斯理道:“你这车的颜色比大黄蜂的黄似乎亮一点?没有那么浓,就好像……”   他字典里的色号不比直男多多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柠檬黄”,便想了一个耳熟能详的东西来形容:“……好像海绵宝宝的颜色?”   说完就后悔了,不知道自己草率的类比会不会冒犯到顾承锐,于是又立刻接上新一轮道歉:“真的对不起,那道漆,我一定会赔的。”   顾承锐侧过脸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宁知然根本读不懂的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   活了二十一年,到今天他终于理解了烽火戏诸侯和晴雯撕扇的故事。   顾承锐在心里想,宝贝,一道漆算什么,你就是想划个中国结上去都行。 第17章 厦园 02      顾承锐这房子是酒店式公寓,离双子塔真的很近,即便绕道学校门口买了盒药,车程也没超过五分钟。   他把自己的T恤和短裤拿给宁知然当睡衣穿,码数稍大,裤腰松松地挂在胯上。宁知然洗过澡吃过药,倒头就睡,可大概是药效上来胃里又空,不久就开始发作,疼得他在床上打滚。   次卧有单独的浴室,但是宁知然神智不太清楚,忘记了。于是当夜凌晨三点,他冲出房门,转了一圈没敢确定卫生间在哪,最后趴客厅的垃圾桶上,吐了。   他没吃东西,只能吐酸水,反应剧烈到像要把内脏呕出来,生理性泪水糊了满脸。   一片混乱中,客厅灯亮。顾承锐眯起眼睛,看到宁知然赤着双脚,光裸的膝盖跪在大理石地面上,抱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他给酒店前台打了一个电话,回房找了一条薄毯子,倒了一杯温水,灌了一个热水袋,又拆了一包湿巾。   做完这些事,宁知然的呕吐也暂告一段落,顾承锐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肩。   宁知然含混地说:“姐,我没事。”   顾承锐:“……你但凡叫声我想听的呢?”   宁知然一个激灵,这才醒神,转脸:“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顾承锐摇摇头,拿湿巾给他擦眼周和嘴角。   “小心,”宁知然挣扎着想躲开,不知道自己刚刚有没有把呕吐物弄到身上,“很脏。”   顾承锐不在意,擦完扔掉湿巾,伸手:“地上凉,去沙发坐。”   宁知然稀里糊涂地被他抱起来,蜷到长沙发一角,裹上毯子。顾承锐示意一下,他本是要让宁知然接过热水袋,谁知道宁知然就愣兮兮地当着他的面撩起了T恤下摆,由于裤腰不合身而露出内裤边缘,以及雪白平坦的小腹。   顾承锐失语,像走在路上突然被流浪猫翻肚皮,只得将热水袋塞进他怀里,然后再隔着衣服轻轻按上去。   宁知然莫名其妙给他揉了一会儿,忽然顾承锐问:“你洗完澡没擦干?”   “嗯,”他闷闷应了一声,“太累了。”   顾承锐顿了顿,说:“不仅会打结,还会头痛。”   宁知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主语是“长毛猫”,后半部分主语才是“人类”,疑惑:“?”   顾承锐起身,离开片刻,找来吹风机:“我给你吹吹头发。”   像是怕声音太大把猫吓应激,风力只开了最低档,顾承锐一只膝盖跪在沙发上,另一条腿撑在地上,比斜靠的宁知然高出一截,将风筒对准发根,一手扣在他脑后,五指深深陷入他轻软如绒毛的发丝中。   碎发的稍拂过发红的后颈,大概是洗澡时稍有一点用力,皮肤敏感,有些痒痒的。   宁知然背过手到脖子后面挠,正与顾承锐的手蹭在一起。吹风机的恒温之下觉不出什么冷热差别,却在大夏天触了静电,乍一抖,弹开。   门铃响,顾承锐关掉吹风机,捋了一把宁知然蓬松而干燥的后脑勺,去开门。   一位穿着制服的侍应生依次将核桃花生小米粥、牛奶燕窝、龙岩清汤粉、白灼菜心、红枣山药泥摆上餐桌,都盛在精致光洁的瓷碗里,是顾承锐直接叫上来的酒店夜宵。   他回头问:“歇好了?来垫垫肚子再吐?”   宁知然非常感激顾承锐的善意和周到,然而性格中的某种顽劣底色作祟,到底忍不住调侃这菜式:“我在坐月子吗?”   顾承锐心想你要比说骚话那我可就不困了:“我是完全没有意见的,只可惜你没这功能。”   宁知然并没察觉到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噎了一下,只得笑道:“谢谢你。等我好了,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随叫随到。”   顾承锐不置可否:“先欠着吧。”   后半夜宁知然时醒时睡,到天明总算没有再吐,但精神还是很不好。   他走出卧室时,顾承锐正坐在桌前吃早餐,观察了一下他的黑眼圈,提议:“要不你今天请假吧,咱们公司还是挺人性化的,病到这种程度真没必要去了。”   宁知然也觉得自己的状态根本没法坐到工位上发光发热,但他不太信任顾承锐那宛如老板般十拿九稳的语气,顾虑道:“听他们说徐总这两天都在,我怕……”   顾承锐想了想,说:“我帮你问问。”   他低头给他爸发消息:“徐总回家了吗?”   很快收到回复:“刚回,睡下了。你人呢?你俩极限一换一啊?”   顾承锐抬头:“徐总今天不在。”   宁知然怀疑:“消息可靠吗?”   顾承锐加重了语气:“非常可靠,消息来源是她身边首席内政大臣。”   徐飒一向独来独往,在员工心中是完美无瑕的六边形战士,往人堆里一站都要被迪士尼法务找上门来,说你的人设怎么侵犯我们公主的版权。   宁知然不记得见过她左右有类似于秘书或者总助之类的人物,但顾承锐说得笃定,他也就不再质疑,跟领导电话请了假,又叫了个闪送把车钥匙给他送到公司。   然后他回到次卧,开始拆卸自己昨夜睡过的枕套、被罩和床单。   门半开着,顾承锐看到他忙进忙出,问:“你干什么呢?”   宁知然探出头来:“我赶紧给你把床品洗了好回家啊。”   说完瞄见自己身上:“哦对,还有你衣服我也给你洗了。”   顾承锐沉默片刻:“……其实不用。”   宁知然的声音传来:“没关系,丢进洗衣机的事,你别告诉我你这么高级的房子没有洗衣机。我知道保洁阿姨会每天来打扫,但我不是住户,还是自己做比较好。你要是烦铺床单套被罩,我也帮你弄好,省得辛苦阿姨。”   话音落下,顾承锐已经倚着门框站定:“我是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回家的。”   宁知然一愣,停了动作,转脸看他。   顾承锐握住他手腕,将他拉出房间:“你是不是就因为只忙着干活,不吃饭,胃才变成那样?”   宁知然这才注意到,早餐品类和昨夜“月子餐”差不多,显然,顾承锐仍是为他叫的。   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说实话,宁知然对顾承锐第一印象不算太好。蹭车是他有错在先,可顾承锐敲开他车窗的动作仍然非常礼貌克制——宁知然最怕遇上这种人。   他不怕父亲和许多邻居那样的市井“刁民”,不怕讲不通道理,不怕咒骂、脏话和拳脚。   他怕像顾承锐那样干净得体的人,用客套的语气,刻薄的眼神,公事公办地同他打交道,尊重十足也冷漠十足。   不是讨厌,是害怕。   宁知然的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来自最顶尖的中学,出身体面的中产家庭,见多识广、双商均高。他们小心翼翼从不敢向宁知然提一句他的家境与亡母,可是他们望向宁知然的眼神就像X射线,能看透他所有假作“我没什么不同”的伪装。   他原以为顾承锐和他们是一样的。   昨夜顾承锐站在渐渐降下的车窗外,就差把“高富帅”三个字写脑门上了,一身黑的运动服,T恤短袖卷到肩上,看起来中二时期走在路上会忽然空气投篮,或者原地跳高摸门框。   当然,也看起来毫不缺爱,简直想不到有什么人值得他劳心劳力去追,再郑重给出“爱”的承诺。   可是等到宁知然真正和他开始对话、发生交集,却又发现并非如此。这不是一个“傲慢与偏见”的故事,宁知然有偏见可顾承锐无傲慢,或者说至少他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没有让宁知然感到无所适从。   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顾承锐为“人傻钱多”,人家一点也不傻,只是教养好,心软,也不嫌麻烦罢了。   在生理防线很脆弱的情况下,这很容易就使得宁知然从蜗牛壳里探出了一点“本我”,没有对顾承锐严防死守。   这很危险,宁知然想,他不该为这一点点善意就破例,去向顾承锐暴露基本社交礼仪之外的情绪。   突然手机振动,点开,是一条来自宁崇媛的消息:   别回来,发疯。   宁知然叹了口气,想必父亲又在家里闹得很厉害,一时没法收拾局面,他姐姐才会警告他不要回去添乱。   这下不能回家,难道请了假再跑去公司?再不然还能赖在这里不走?   “五百。”顾承锐忽然开口。   宁知然悚然一抖,差点以为他会读心术,有透视眼:“……什么?”   “我查了,前埔附近一居室七百五左右一个月,到开学还有二十天,算你五百,包水电网不包三餐,你自己去公司吃,或者用厨房做……”   顾承锐放下筷子,直视着他:“……不要回家了。”   宁知然一窒,吸进去的空气全是冷的,像薄荷味牙膏,刺气管子。   这话乍听上去毫无问题,但重点是宁知然住的又不真是前埔的老旧居民楼,而是他平时连进都不会被允许进的高层公寓。   顾承锐看透他拮据,难堪,抠门,爱占小便宜,这些都无足轻重。   顾承锐看透他根本没有家可回,看透他竭力伪作“正常”,这些也无关紧要。   别人也都是这样的。   可顾承锐没有止步于“看透”。   顾承锐点明,说破,一把揭开遮羞布,把宁知然从自己给自己高筑起的那座碉堡里抢了出去。   他怎么敢这样高高在上地认为宁知然根本不在乎那一点廉价的自尊?   他怎么敢就这样笃定他了解认识不到24小时的宁知然?   可是那一刻,宁知然产生的确实不是被羞辱、冒犯和无地自容的情绪。他像灵魂出窍一样、浮到上帝视角俯瞰自己的心,赫然发现他的确根本不在乎那点自尊,顾承锐一点都没有错。   顾承锐一眼就看透了他。   宁知然点点头,语气如常:“成交。” 第18章 厦园 03      顾承锐本以为“合租”就是一句口头约定的事,但宁知然居然还问他要租房时签的合同。他只有大红本,哪有合同?只能搪塞说找不到了。   宁知然便迅速拟了一份租赁合同,顾承锐让酒店前台帮忙打出来,又复印了两人身份证,签字,生效,转钱。   “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宁知然有点疑惑他为什么十点还不上班。   顾承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实习生人设,找理由:“研发中心时间比较灵活,不进实验室的时候勤盯着点邮箱就行了。”   其实不进实验室的时候基本没有,但宁知然外行不了解内幕,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辞,又道:“晚点我抽空回趟家。”   顾承锐:“?怎么还是要回?”   宁知然揪一下自己的上衣:“我连换洗内裤都没带,也穿你的吗?我暂时还不想知道你多大,谢谢。”   顾承锐失笑,传言里说宁知然是高岭之花不易攀折,却原来能屈能伸、玩笑开得、满嘴跑火车。他有幸,第一面就见了人家从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   “不客气,”他耸耸肩,“还有,这房子可能不太方便带女朋友回来住。”   “我单身。”宁知然立刻道。   顾承锐满意地点点头,他得承认,自己被宁知然激起一点挑战欲来——明白性向是一回事,动心又是另一回事。   他没喜欢过什么人,也极享受一个人的生活,爱情不是他生命的必要组成部分,这一点随了徐飒。顾承锐从小就发现,不论家境出身这些外界因素,单论感情,他妈没了他爸一样是万千宠爱的白富美,他爸没了他妈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呢。   所以一时头脑发热,顾承锐竟然也没顾得上去好好分辨,自己到底是喜欢上了宁知然,还是起了观察人类样本的好奇心,想要将这朵高岭之花据为己有,掰开了,揉碎了,仔细研究一下他究竟是怎么长成了这么有趣的样子。   至于后果……自然更来不及细想。   宁知然补了个觉,赶在下午回了趟家,父亲在卧室鼾声震天,他简单收拾一点东西,给他姐发消息,说这个月暂时住外面。   过不久,宁崇媛打来电话:“你怎么回事?”   宁知然挣扎一下,还是照实说:“有个同学和我在同家公司实习,租的房很近,我暂时住他那里,一个月给五百就行了。”   宁崇媛也没拦他,只是冷笑,说了句“吃白食吃坏了肚子别回家来哭”,就挂了。   宁知然叹了口气,正要出门,忽然手机一响,转账提醒,一千块钱,来自宁崇媛。   他又笑了,没收款,语音说:“姐姐你留着吧,我钱够用,晚饭做好放冰箱了。”   接下来的一周,宁知然早晨起床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顾承锐,晚上睡觉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顾承锐,一起吃三餐的人还是顾承锐——他连自己顶头上司有什么忌口的还没摸透呢,顾承锐苹果爱吃脆的桃子爱吃软的倒是都清楚了。   但除此之外,顾承锐都显得有些神秘:第一,宁知然从来没有在工作时间见过他,不过研发中心和法务部不在同一层,倒还正常;第二,公司有dress code,他却天天穿运动服,但宁知然想到外面实验服白大褂一套也倒还不算显眼,便勉强说服了自己。   周五晚上,宁知然回家时正看到电视开着,是上个月刚结束的俄罗斯世界杯回放,法国对比利时的那场半决赛,不过顾承锐也没在看,正抱着电脑敲敲打打。   他回屋洗过澡,换上用作睡衣的棉T,出来发现顾承锐已经把声音关掉了。靠近落地窗的角落里,有一个矮矮的圆形沙发椅,填充了非常柔软的垫子,看起来很舒服。   于是宁知然走近,试探着往下坐……然后整个人完全陷了进去。从顾承锐的角度看去,宁知然双眼和双膝在同一水平线上,手找不到支撑点,徒劳地握了两下空气。   顾承锐一下笑出声来。   宁知然索性脱掉了拖鞋,把小腿也收进去,缩成了一团。落日从他背后洒下来,胜过一切依赖电力的人造氛围灯,半面墙都是和暖的橘红色,像冬日阴冷的雨天烤电暖器一样给人安全感。   他点开多日未碰的某粉色软件,“最常访问”那一栏排在最前面的头像是个海绵宝宝,他的特别关注——“AAA蟹黄堡批发锐哥”,在半小时前刚刚更新。   宁知然戴上耳机,视频开头就是那双手,中指和食指模仿走路时双腿的摆动,利用了前后景的错位,“脚尖”正踩在该城市地标建筑的顶部。   指节修长,骨骼的轮廓十分明晰,他还想再多看两眼,然而已经转场,博主的声音传出来。   宁知然蓦地一抖,伸手去摸自己耳朵,可耳机好端端塞在里面。转脸去看顾承锐,对方专心盯着电脑,根本没开口。   他知道一个人的原声和录音中的声音并不完全相同,但顾承锐讲话时那种散漫腔调却很难复制。宁知然此前虽觉耳熟,但因根本不相信隔着网线仰望那么久的人真会在生活中遇到,所以从来没有往这方面联想。   他切出播放界面,在“AAA蟹黄堡批发锐哥”的主页里沿着时间线往下翻,快触底时才找到一期大约两年前发布的视频,点进去一路拖进度条,在弹幕数量陡然变多时停了下来。   那是博主唯一一次露脸,镜头里是罕见的海市蜃楼,大概因为太过突然,所以只来得及用手机拍摄,在察觉自己不小心入镜之后,他立刻抬起手挡住了脸,前后不过一秒钟。   但那一秒钟就足够了。   宁知然按下暂停,怔怔看着画面。不像他自己这种上了大学才脱胎换骨的书呆子,十八岁的顾承锐出挑到能让人把他一眼认出来,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他摘了耳机,从沙发上弹起来,两步迈到顾承锐身边坐下,直勾勾地盯住他看。   顾承锐被身边忽然陷下去的重量吓了一跳,宁知然几乎是紧挨着他坐,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很工业,是顾承锐认知之外的舒肤佳持久清爽柠檬香,说实话他不太喜欢。   但宁知然睡衣上另有一阵干爽的香气,这在连日阴雨的海岛城市里实在难得,顾承锐忍不住问:“你睡衣上为什么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我已经一个星期没看见太阳了。”   他的声音就响在宁知然耳畔,距离太近,后者如梦初醒般颤了一下,强行镇定:“……我洗完拿微波炉转了几圈。”   顾承锐:“啊?”   宁知然解释:“就一件,烘干机开一次耗电,微波炉比较省钱。”   顾承锐上手,拎着他领子前后看了一圈,确认没有金属扣子:“客厅卫生间门背后有个脏衣篓,你下次要是凑不够可以从那里面——”   宁知然断然拒绝:“想让我顺手给你洗衣服门都没有。”   但他随即就想起来自己还拿人手软,便又小声找补:“如果是作为那晚你帮我的报偿……你可以向我提出一点更有实际意义的要求。”   他在心里继续,比如聘用我当摄影助理报销机酒签证费带我公款旅游虽然我暂时还不会摆弄那些专业设备但我学习能力极强不出一周包你满意。   但他有贼心没贼胆,只说:“比如帮你写写选修课论文什么的。”   顾承锐坐姿比他略高一点,倚在沙发背上,低眉看他。宁知然也垂着眼睛,两人视线虚虚交汇在半空中,谁也没有看谁,却谁也在谁的余光里。   顾承锐笑,摇了摇头:“我不愁写论文。”   宁知然一想也是,从每一期视频文案就能看出来对方搜集资料和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很强,应付水课论文绰绰有余。   “那你想要什么?”   顾承锐身体向前平移,凑得更近了一些,已经可以数清宁知然睫毛颤动的频率。他的气息和次卧的床品如出一辙,宁知然像回到了被窝的包裹中,渐渐松弛下来。   他迟钝地想,喔,原来我这辈子有且仅有一个的性幻想对象就是这家伙。   宁知然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是这个频道的忠实观众,虽然算不上恋慕,但确实曾对着那双手做过春梦;而另一方面,他又确实对顾承锐没什么特殊感觉,更无意和他发展校友之外的多余关系。   所以,饶是顾承锐越过了安全社交距离,饶是宁知然认为他有点轻薄了,仍旧没有说“不”。   顾承锐认真地说:“我就想多和你待在一起,没别的了。”   宁知然听完每一个字,清楚地数着自己的心跳,没有加速。   这个距离,哪怕是性取向比较流动的朋友之间都要脸红一下,宁知然反而是不动如山、灵台清明,倒把脸挪回来一点,与顾承锐彼此对望。   设想中“被瞩目”的局促感并没有出现,当顾承锐注视着自己时,宁知然发现那种况味与他接受过的所有“凝视”全都不一样,与不苟言笑的面试官不一样,与课堂上点起他的老师不一样,与领奖时台下的千万面孔不一样。   第一次他不像是个客体,而像是顾承锐眸中生来就有的一部分。   他更加放松,率性笑了起来:“你对谁都这样吗?”   顾承锐不置可否,撤开身子,像他从来没有接近过。   “想什么呢,”他把宁知然往那个圆沙发的方向推,“回你的猫窝去。” 第19章 厦园 04      宁知然拂开顾承锐的手:“我不回去,不要转移话题。”   顾承锐无奈:“谁转移话题了?我对别人什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俩什么关系?”   宁知然幽幽指出:“想‘多和我待在一起’的关系。”   他歪过头去追顾承锐躲闪的眼神,毫不心软:“你对谁都会这么说吗?和谁都想多待在一起?”   顾承锐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对你。你一上来把家底全透给我了,比较好骗,别人心眼都太多了不好玩。”   他满以为,自己选了一种隐晦得恰到好处的表达方式,既能撩动宁知然,又不至于太直接,等到彼此再熟悉一段时间、关系升升温,宁知然回过味来,大概就可以明白他的暗示了。   未曾想,宁知然一挑眉,长长地“喔——”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眨眨眼,不太客气地指着顾承锐,盖棺定论:“你喜欢我。”   顾承锐猝不及防,脱口道:“这么明显吗?”   这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啊,说好的宁知然是原生家庭不幸的自卑小可怜呢,面对感情难道不该是懵然无知、小心翼翼,除非百分百确认否则绝不挑明的吗?怎么开局就给他个下马威?   宁知然都能从顾承锐精彩的表情里看出他脑子里都有点什么刻板印象,撇撇嘴:“我又不是没被追过,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比你藏得深十倍的我都能看出来,何况你藏得也不深。”   他默默在心里补充,只不过他们追到最后都放弃了而已。   看顾承锐呆在那里,宁知然面无表情,激他:“老公你说句话啊。”   顾承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连人都坐直了:“……如果我继续闭嘴,你是不是还能再叫一声?”   宁知然冷漠地站起身,这下倒是瘫回他的窝里,看也不再看顾承锐一眼:“一般被我戳破心思、撕破脸皮以后,要面子的就都知难而退了。”   “我不仅不要面子,”顾承锐神魂彻底归位,到此时,才真正觉得有意思起来,“我还会迎难而上。”   隔天在公司,顾承锐忽然抱着笔记本坐到了宁知然斜对面的空工位,左右同事好像都认识他,见怪不怪,没人关心他和宁知然什么关系。   宁知然惊讶,把他拉进茶水间:“你做什么!你领导同意啊?”   顾承锐帮他理一理领带:“研发中心神仙打架,实验室没了我就像鱼没了自行车,问题不大。”   他倒也没胡说,徐飒把他丢到研发中心的确是因为专业对口,想让他跟着学学。   他给自己和宁知然都倒了咖啡,小声解释:“那边的同事大多都是博后出站没能留校才进企业,徐总不养闲人,睿风薪酬高可压力也大,实验室气氛太凝重……”   宁知然虚捂住他的嘴,竖起指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警告:“讲小话!”端着马克杯走了。   一连数日,宁知然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顾承锐就只差睡觉没跟他待在一起,其余时间可谓他的三维影子,连去卫生间都要叫他一道,宁知然质问“要不要再和你手拉手”,收到顾承锐“再好不过”的眼神,愤而不理他了。   晚上回家,次卧没有书桌,顾承锐便将自己书房的桌子收拾出一半,剪辑用的显示器暂时收起来,给宁知然腾出空,两人面对面隔壁坐,像图书馆长桌,偶尔桌下的小腿会无意碰在一起,宁知然就轻轻说“抱歉”。   他们这样同桌一般地坐着,却也不聊天。宁知然在备考LEC,报名费不便宜,他只能给自己一次机会;顾承锐便默默刷攻略论坛,累了就戴耳机玩平板上的音游。   真到上床的时间,顾承锐那浑身的不正经和一肚子骚话反倒全没有了。宁知然无所谓别人追他,但一旦被干扰到正事就会非常烦躁,所以他最初还顾虑过,同住一个屋檐下,顾承锐会不会想做点什么。   后来证明,他实属自作多情,顾承锐像只觉醒了情感需求没觉醒生理需求。他每晚盯着宁知然喝下一碗养胃助眠的银耳汤,宁知然要手洗碗省电,他抢过碗扔进洗碗机,沉痛地说:“每生产一块百洁布就会有一个海绵宝宝失去生命。”   然后就一脸性冷淡地回屋睡觉去了。   只有一次,宁知然进到了顾承锐的房间。对方强拉着他,说有好玩的给他看,进了屋窗帘紧闭,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宁知然有点不耐烦:“看什么,看你的手表是夜光的?”   就听顾承锐伸手扯下一块帘子之类的布料,银白色的光泽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整整半面墙都被环流缸占据,养着一眼望去数不清的海月水母,轻捷地在水中一弹一弹,肚子里有圈奶黄色的纹路,像凋落的金合欢花屑,渐次沉入塘底。   宁知然看得呆了,慢慢靠近玻璃,拿手去描摹水母的游踪。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亲眼看到这种生物,还是小时候学校春游,在鼓浪屿上的海底世界里。   顾承锐站在他后面,解释道:“它们原本是无色透明的,黄色的是丰年虾的残渣,刚吃饱,还留在消化腔里。”   宁知然觉得它们蠕动的频率实在太可爱,问:“你从哪里搞到的这么多?”   “有个朋友送的,他家做海洋捕捞。”   “喔,”宁知然回眸,一本正经道,“我还以为是你和派大星抓来的呢。”   很奇特的是,在某些时刻,宁知然把顾承锐和“AAA蟹黄堡批发锐哥”分得极清楚——十八岁背着相机独自上路的少年,怎么可能一时兴起去追求萍水相逢的准陌生人?但此时此刻,宁知然又没办法分清顾承锐和他的赛博人格——他们同样为无关紧要而奢侈的新事物驻足,停下来仔细研究成为专家,然后掸掸袖子,干脆走人。   顾承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他笑:“你要是喜欢我再买个小缸,捞几只摆到你床头柜上。”   宁知然摇摇头:“它们能活多久?”   “谁知道呢,不过水母死掉就会化成水,死也死得干干净净,”顾承锐随口道,“像蜗牛一样。”   八月即将过尽,雨还没有下够。某天傍晚下班,暴雨刚停,写字楼门廊外,安全灯下飞旋着成片的大水蚁,地面到处水洼。   角落,顾承锐从单肩书包里揪出个塑料袋,抖出里面两双人字拖,一脚踩一边后跟把运动鞋换下,先挽起自己裤脚,再挽起旁边宁知然的西裤裤脚,然后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让宁知然扶住他的后背,脱下皮鞋。   他们要步行回家,每逢大雨,为了避免洗鞋的麻烦,都会换上拖鞋再走。   宁知然只是虚扶着顾承锐,并不敢用全力,所以当视野里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而至时,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失去平衡。   顾承锐立刻环住他的腰,直起身,把宁知然架在怀中,两人维持着亲密的勾肩搭背姿势,一起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徐飒一转脸,就见儿子搂着个陌生男孩——也不算完全陌生,大概半个月前,顾承锐回去把人家照片展示给全家,信誓旦旦说一定要追到手,还被她妈质疑诱拐未成年。   现在看这身衣服……成年倒是肯定成年了的。   然而公主岂是浪得虚名,和小动物都能无障碍沟通更别提和准儿媳妇,徐飒的嗓音比迪士尼乐园里的真人演员更加好听:“锐,怎么不给妈妈介绍你的朋友呀?”   顾承锐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制止她,然而只来得及说出一声“妈”。   宁知然在他耳畔咬牙切齿,用气声凉丝丝道:“我怎么觉得你叫徐总叫得有点亲切呢?”   公主的又一大美德就是善解人意,她发现顾承锐表情不自然,马上就说:“喔,妈妈懂了,不是不介绍时候未到对吧,我走了,你们慢点,开车小心,拜拜。”   她的车已经停了过来,顾承锐看不清开车的是他爸还是司机也没兴趣看清,目送徐飒大步流星离去。   宁知然立刻挣开他的臂膀,顾承锐眼睁睁地就看身边上演了一台变脸,从他这些天熟悉了的、毒舌俏皮的美人,瞬间变成了室友小道消息描述中那个孤僻古怪的独行侠。   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接受了这个事实,宁知然反而想通了许多事,比如顾承锐在公司过度的“松弛感”,顾承锐的居住条件,顾承锐做那个频道的资本……   宁知然清楚自己的措辞和想法偏激,但若不这么行事,他挡不走那些碍着他往上“爬”的人——虽然有的人是在下面拖他,有的人是在上面拉他,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要泥足深陷却也不要一飞冲天,他只要自己一步步稳扎稳打地往上爬。   宁知然道:“你不用我赔车漆钱,生病时照顾我,把房子便宜租给我,一天到晚缠着我,兴致冲冲地追我,用原本的你就可以了,没必要借这个假模假式的身份,同为实习生不会拉近我们的距离,我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我真心感激‘顾承锐’对我好,但你要是拿我当消遣,追新鲜,抱歉,我陪你玩不起,我把这大半个月欠你的用你的还清,我还得起。”   “还是说你自己也知道,回到睿风太子爷这个身份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出了校门你我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王子爱上灰姑娘的cosplay没演够,所以还不舍得谢幕?”   顾承锐的神色严肃了一点,但语调还是很平和:“宝贝,这么说有点伤人了。”   宁知然冷笑:“那咱们拭目以待,我看你能喜欢多久。” 第20章 厦园 05      九月,校园内的凤凰花正值一年中的第二次花期,开在宿舍楼门前迎来送往。每逢毕业入学两季,这里都聚满了拍照的学生和游人,辅导员会专门在群里提醒男生收起晾在阳台上的内裤,以免入镜不雅。   宁知然前脚刚搬回学校,顾承锐后脚就跟上了,两人虽不在同一栋楼,但也相距不远。   那天得知顾承锐和徐飒的关系后,宁知然的态度明显冷下来,之前两人还算是能有来有往地说笑,如今的宁知然则像挤牙膏,顾承锐戳他一下,他才不咸不淡地应一下。   可顾承锐丝毫不在意,仿佛那天他根本没有被宁知然过分刻薄的指控刺到,又像暗暗和宁知然较着劲,向他证明“我就是有本事追到最后抱得美人归”。   他们的课表没有重合,使得白天能待在一起的时间大幅减小,但顾承锐总有办法。宁知然独来独往,与室友也不同行,成全了顾承锐作为三餐搭子、图书馆搭子、回宿舍搭子的众多斜杠身份。   一周两次,宁知然要去校外做家教,顾承锐就强行开车送他来回,等待的时间也不浪费,坐在车里做作业或者剪片子。   他们的形影不离没引起任何特别关注,毕竟偌大的学校,人稍多点的专业连同班同学都认不全,谁有空关心陌生人。   按说这样挺好,顾承锐也不想干涉人家正常社交,但宁知然那句“想追我的人多了去了”真没说错,学期伊始社团活动,顾承锐找去教室等宁知然一起吃晚饭,发现他被一个学弟缠住,不知问些什么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最开始在门外等,后来坐到前排空位等,最后索性抱臂站在宁知然身旁,面无表情地盯着还在“学长长学长短”的情敌等。   在顾承锐听来,宁知然回答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过是出于礼貌才没扭头就走。他暗自嘲讽学弟,心说出息吧,看看你跟我老婆赔笑那不值钱的样子,你是没见过他对我和声细气讲话时有多温柔。   可学弟完全不会读空气,犹在滔滔不绝套近乎,顾承锐耐性耗尽,听学弟有明显的北方口音,开始冒坏水。   他直接开口,用闽南话对宁知然讲:“心肝仔,你再不走我要当着他的面亲你了。”   说着就作势凑近,宁知然吓一跳,看学弟一脸茫然,显然听不懂,才回骂了顾承锐两句。   他俩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旁若无人地讲起方言来,讲着讲着就开始一起往外走,顺理成章地把学弟晾在原地,满头雾水。   走出教学楼,宁知然才反应过来顾承锐为什么要忽然打断他们,心里好笑,揶揄他:“食堂今天晚饭做炸醋肉可以省下钱了。”   顾承锐:“?”   “某个人在这里酿了两缸醋,现成就能拿去用。”   开学不到两周,宁知然就迎来了他的第一个ddl——某大学生民商事模拟法庭竞赛,校内选拔定在9月14日。主办方名单里有包括五院四系和商务部条法司,含金量可见一斑,且面向所有本科生和硕士生,不再只是同班范围内的竞争,宁知然从得知这个信息起,就一直有在认真准备。   选拔在校外某商务酒店会议厅进行,因次日就是中秋节假期,宁知然参加完便直接回了家。   市里连发了几天台风预警,可是当日天气却还算不错,傍晚甚至余霞满天,简直有种风雨欲来的诡异宁静。   9月15日凌晨,零点多,宁知然被手机铃吵醒,顾承锐的语气中少见地有一丝慌乱:“起床,我大概还有五分钟到。”   宁知然家是那种一层的自建平房,他还没来得及迷惑,暴雨不同寻常的声势就穿透窗户钻进耳朵里。   他在家里绕了一圈,发现宁崇媛还没回来,心下一惊,连忙翻手机,才见她有发消息:“没车了,我今晚住单位。”   父亲也不在,但这就不是宁知然关心的了,他飞快地把家中为数不多的现金和证件收进书包,锁好门窗,钻进已经停在外面的柠檬黄。   “怎么忽然过来?”   “好像不是一般的台风天,我怕你这里不安全,咱们回家住行吗?”   宁知然理解这个“回家”大概是回顾承锐的酒店式公寓,看起来,那房子的安全系数的确远远高过他家和学校宿舍。   顾承锐来时就觉得雨有些不对劲了,二十分钟的车程开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原路返回,雨势和风力只是有增无减。他又怕开快了出事,又怕开慢了困在路上,宁知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心中也有些紧张,却还是用力扶住顾承锐的肘:“别慌。”   顾承锐侧脸看了他一眼,车外天地混沌,车内却静得安稳。   他伸出手去,牵过宁知然的手,逐个亲昵地、安抚般地揉着他的指头,用闲聊语气问:“比赛发挥得怎么样?”   宁知然犹豫了几秒,关节弯回一点弧度,反握住他:“正常水准吧。”   返程也用了半个小时,进入地下停车场之前,风雨已经没法被雨刮器拦截,在玻璃窗上淌成一条溪。   到家勉强睡下不到一个小时,宁知然再次惊醒,这次不是被铃声,而是被犹如鬼哭狼嚎的风。他跳下床,几乎感觉到楼也在跟着微微摇动,一出次卧发现客厅灯已大亮,顾承锐正要推门叫他。   凌晨三点左右,百年一遇的超强台风“莫兰蒂”登陆。   顾承锐和宁知然都称得上是厦门土著,却谁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像世界末日里数百米高的海啸压城而下,两人呆呆地站在客厅,望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自然之手拍个稀烂的落地窗。   “……它会被震碎吗?”宁知然喃喃问。   “不知道,”顾承锐答得也有些没底气,“这号称是双层真空钢化玻璃呢。”   但他说完便迈步要往过走,宁知然一把攥住他:“你干什么?别离那么近!”   顾承锐指向窗下的圆沙发:“万一真碎了,窝肯定也要被吹丢了。”   宁知然哭笑不得:“丢就丢了,猫最喜欢睡的是纸箱子。”   他们甚至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睡觉,顾承锐犹豫半晌,将宁知然拉向他自己的卧室:“总之别一个人待着吧。”   房间里只有水母缸的灯微弱地开着,其中一派风平浪静,可外面的呼啸仍清晰入耳。宁知然一阵阵心慌,像熬夜后又喝了咖啡,十分难受,只想钻进被窝把自己的头蒙住。   顾承锐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打开柜子找了条法兰绒薄毯子丢给他,两人并肩躺回床上。   宁知然缩在毯子里看手机,发现台风是从宁崇媛单位所在的翔安区上岸,想到连这高层公寓都岌岌可危,更不要提那国企老办公楼,便立刻给她发消息:“姐,你还好吗?”   等了十分钟没回复,手机信号也比较差,应该是受极端天气影响,他又给她打视频,打电话,全无音讯。   宁知然心跳加快,连推身旁顾承锐:“你信号怎么样,跟家里人联系上了吗?”   顾承锐父母已经回了深圳,还顺便将阿嬷带去小住,他也才刚报过平安。   “别着急,用我的手机再打试试。”   宁知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两个手机换着拨号,仍旧没人接。他听着反复出现的忙音,手脚渐渐冰冷,指甲磕在屏幕上发抖。   顾承锐按住他的肩头,把手机接过来,问:“不怕,姐姐是什么单位?”   宁知然把全称说给他,顾承锐搜索了这国企的网页介绍,浏览了两分钟,道:“台风预警发了好几天,公家单位应急预案准备得肯定比我们充足,而且我看照片,办公楼是那种苏联专家楼,本来设计就结实,前几年才又抗震加固过,应该还算安全。”   他语气和缓冷静,饶是宁知然六神无主,也不自禁地听了进去。   “大概率是信号原因,我们每十分钟拨一次,再等等新闻和网上消息。”   顾承锐拉过毯子给宁知然盖上,从背后轻轻环住他,又说了一声:“不怕。”   宁知然本能地躲了一下,也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缺乏决心,终于默许了这个安慰的拥抱。   他垂眼望着顾承锐盖在他腕上的手,小声说:“你知道我没有妈妈,对吧?”   “我就见过她一张照片,她和我姐长得特别像,那时候还年轻,穿着一件紫衣服。”   “有位老师,之前听说我缺钱,就建议我将来做刑辩,还带我参与过他手上的案子。我就做过那一个刑案,激情杀人,男的掐死了自己女朋友,尸检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一眼,女孩子脸惨白,脖子上一圈青,恰巧也穿了件紫衣服。”   “我回去做了半个月噩梦,最后只好向老师道歉,说我真的干不了刑辩,”宁知然短促地笑了一下,“不过老师人很好,很理解,还又给我内推了实习——就是去睿风。”   “我小时候挨揍就是我姐护着我,她是超人,她上高中的时候就能把我爸打哭。”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是我姐要求,说宁知然你去跟顾承锐在一起吧,我会答应的。我真的会答应的。”   顾承锐默默地听到这里,也在他肩后闷声失笑:“那好,我马上就去求她发话。”   一直到快早上六点,宁知然熬得双眼血红,心都快跳出了前胸,终于打通了宁崇媛的号码。   她的声音显得很疲惫,但总算是安然无恙:“我好着呢,有什么事不能微信,别浪费那点话费——你没事吧?”   宁知然长舒一口气,精疲力竭地仰面倒在枕头上,顾承锐一直陪他醒到现在,按灭了灯,对他耳语:“睡一下,睡一下等台风停了,我陪你去找姐姐。” 第21章 厦园 06      台风给城市带来了无数混乱,树木吹倒几十万株,断水断电好些天,宁知然家的窗户果不其然被刮跑,维修又花了一笔钱,更遗憾的是台风那晚他父亲喝多了睡在某个酒店大堂,很不幸毫发无伤。   唯一幸运的是,宁知然表现不错,顺利入选学校代表队,参加十月底在厦门主场举办的初赛,赛址就在新晋地标双子塔,某酒店会议厅。   当日是周末,宁知然六点就起了床,正打算在芙蓉湖边的小广场再温习几遍材料,忽然接到顾承锐的电话:“现在到双子塔来,B座,一定要来。”   宁知然不知他又打着什么算盘,扫了个共享单车去了,顾承锐就在大堂等着,径直把他带上了53层,他才反应过来——少爷在赛场的楼上开了间房。   “从学校骑车来五分钟,”宁知然哭笑不得,“你这是何必呢。”   套房客厅靠窗的桌上已经摆好早餐,丰盛得简直过了头,包括但不限于宁知然的最爱海鲜鸭肉粥配油条,冬笋香菇芋包,一小碗海蟹面,还有榴莲班戟,显然不是酒店的标配菜式。   顾承锐在他对面坐下来,也不多说,任宁知然一边慢慢进食一边翻阅材料,偶尔转眼看向窗外,百米之下,朝霞逐渐覆满整片大海。   饭后,他把宁知然带去衣帽间,打开柜门,拉下防尘袋的拉链,一套做工精致的西服挂在里面,没有任何显眼的logo,宁知然看到衣架上的字样才知道这是Kiton,想起之前跟领导应酬在酒桌上听到过,意大利牌子,一件就要十万起。   他回头瞪顾承锐:“你疯了,我不能要。”   顾承锐显然一早料到他要这么说:“没逼你要,是我想看你穿,你当我打扮芭比娃娃,就算为了我穿一天好不好?”   宁知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带里面衬衣领带不到三百块,做工确实经不起细看,也就是他身材好,衣装靠人了。   想了想,也没必要跟好东西过不去,他现在的能力无法在经济上偿还顾承锐,只能如他所说,“穿给他看”,提供情绪价值了。   顾承锐没出去,只是背对着等他换衣服。   宁知然发现剪裁相当合体,他知道做西装的量身定制和一般衣服不同,就像做旗袍一样要精细到毫米,不是目测能做到的,有点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码?”   顾承锐似乎在笑:“我天天抱能不知道吗?”   自从上次他无意目睹了宁知然当街被父亲甩巴掌,在车里逾越了吻脸颊的红线之后,普通级别的拥抱宁知然已经挡不住,难道真的让顾承锐一来二去抱出尺寸来了?   他差点就信了,顾承锐才幽幽道:“当然是我量的,你有一次在客厅睡着,我把你从头到脚量了一遍都没醒。换好了吗?”   得到肯定,他转过身来,宁知然虽光着脚,但肩、腰、臀、腿的线条无一处不是完美包裹在烟灰色的布料中,比他想象中还要得体养眼。   宁知然有些局促,垂下眼,轻声问:“像不像走出门就要去卖保险?”   顾承锐摇头,诚实道:“……像走出门就要去和我结婚。”   宁知然瞪了他一眼,但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无奈:“其实我有潮人恐惧症,稍微打扮一点就浑身不自在。”   顾承锐走到他身后,环着他转向落地镜,用欣赏艺术品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偶尔目光相触,便向他一笑:“别这么说,这身配你的脸都够呛,更别提配得上你的内在。”   宁知然心说配不上我的脸和内在那确实,不过我不在意,我比较好奇的是……要怎样才能与你相配呢?   他指的倒不是情感层面上的“般配”,而只是普世意义上的“协调”,不带多余的暧昧色彩,反倒有一点点仰视与不服气参半的雄竞意味在。顾承锐只穿着最最基础款的白T黑裤,可站在那里就是出类拔萃得毫不费力,而自己套上这一身名贵的皮,就像中华田园狸花猫被强行拉去充作赛级布偶,用一些化学产品伪装出柔顺的丝质毛毛,才能勉强不至于因顾承锐周身的光彩而怯场。   宁知然又想,顾承锐说得不错,他就是他的芭比娃娃,一个外形条件优越到足以抹平一切审美差异的玩偶,享受着物质和精神上均超出应得的优待,意识到这样不应该,却又克制不住。   可就算给蜗牛造个金子壳,水晶壳,夜明珠壳,蜗牛也还是蜗牛,被温水煮的时间久了,怕是只剩下“由奢入俭难”。   不知道是不是有“战袍”加持,尽管学校队伍在强者如云之中无缘前三甲,但宁知然的“最佳个人”一路从初赛拿到了决赛,写在简历上也足够看了。   比赛落幕后便临近了顾承锐的生日,12月16号,宁知然准备礼物的时候着实费了一番脑筋。钱能买到的,大约人家都不稀罕;不能用钱衡量的,他又拿不准究竟有没有价值。想来想去除了以身相许,大概只剩下亲手做的比较有意义——于是就有了那条扎染围巾。   顾承锐最高兴的应该还是宁知然记得他生日,软磨硬泡,求他好歹把周末的兼职推掉,带他跑到位于五缘湾的别墅躲清静。   这时节厦门已经有些冷了,不方便下水,但是躺在泳池边露台晒太阳、吹海风、呼吸新鲜空气却很舒服,再加上宁知然这半年已经脱敏到给摸给抱给亲脸给叫“然然”,只要不太过火,直男之间常见的亲昵都被允许,顾承锐更是爽上加爽。   宁知然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什么都做不了,他就干脆缩在柔软的双人躺椅上,背靠顾承锐的怀抱,身上盖着毛绒毯子补眠。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宁知然没声张,懒散地躺着,听到顾承锐接起了一个电话。他显然还以为他睡着,刻意压低了嗓音,可是夜太静两人距离又太近,听筒里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宁知然的耳朵。   那边大概是顾承锐某个相熟的朋友,送过祝福,笑嘻嘻地调侃:“怎么说,陪你那漂亮宝贝呢?”   顾承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宁知然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他轻轻揉了揉。   “真够可以的你,操半年还没操腻呢。”   顾承锐骂了一句:“什么就操半年,我没上过本垒呢,少给我造黄谣。”   对面似乎结结实实震惊了:“不是,你做了半年慈善啊,大几百个扔出去什么也没吃到嘴里?”   顾承锐又迷惑又好气:“你听谁传的大几百个?我天天跟着他吃食堂睡宿舍呢。”   对面立刻换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你警惕这种新型捞男啊,看起来小白花一朵送什么都不要,欲拒还迎的,其实就是利用你的怜悯和看得见吃不着的心态捞个大的,你知道这种人在异性婚恋市场叫什么吗?凤凰男预备役,吃绝户高发人群。”   顾承锐听得皱眉,垂头看了怀中一动不动的人一眼,宁知然从不主动开口问他要东西,但他执意要送也不会拒绝,除了不松口答应和他在一起,其余时候他要怎么缠都随便了,倒真有点像是放平心态、冷眼看他究竟能上头喜欢多久。   想了半天,顾承锐最后说:“捞就捞呗,他就算真想要大几百个我也给得起。”   宁知然等到通话结束好一会,才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面地埋在顾承锐身前。   他意识到顾承锐和那一端的朋友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他们的眼中,维系半年的感情已是长得可称“深情”,顾承锐倒贴半年连嘴都没亲到更是惊世骇俗。诚然,顾承锐直截了当地说过自己没有前任,但这不代表他能把心气低到足够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热脸贴着冷屁股。   宁知然觉得他该做的是想办法升维,开个上帝视角看看这是不是在写小说,白日做梦也没这么好的事,人家太子爷长得帅,靠自己本事考上名校再靠自己本事创业赚钱,家教严不乱搞,凭什么就便宜你了呢?   顾承锐察觉到他醒了,什么也没说,只把手臂收紧、缠抱在宁知然身上,半压着他连拱带蹭,鼻尖偶尔擦过宁知然的颈窝,却到底没亲上去,手也只隔着毯子摸他,倒把自己摸得喘息微乱。   宁知然像条死鱼一样躺了半天尸,忽然开口:“你操我吧。”   顾承锐瞬间不再动弹,松开他:“……你听见了?”   “嗯,”宁知然冷静地回答,“我给不了你其他的,但我不太介意身体上的事情,如果倒追我让你在朋友之中被笑话,如果你觉得沉没成本太高、这半年的情感入不敷出,可以操我。”   顾承锐愣了几秒,彻底从他身上撤开,无声地翻到了一旁。   宁知然觉得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顾承锐脾气那么好,教养无可指摘,原来也不过是未曾被他的无理取闹逼到这个地步,原来也不是对他无底线地包容、无穷尽地喜欢。   果然,顾承锐没什么情绪地嗤笑了一下,淡淡说:“我发现你还真是……捂不热。”   宁知然心中泛上一阵残忍的快意,没有人能在他连番的划清界限之下保持若无其事。有一个算一个,被他刺得伤了心留下阴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承锐就是下一个。   他没有回答,僵在原处一动不动,等自己和顾承锐陷入冷战,等顾承锐起身离开,像以往的每个人那样弃他而去。   然而良久过去,身旁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知然忍不住想要扭头看看,可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身体忽然被一股蛮横的力道钳住,顾承锐有些粗暴地把他重新拖进自己怀中,抱得死紧,宁知然几乎都要无法呼吸。   “也许我一开始的确是想要玩玩,我也不太记得最初的想法,不太明白最初对你是什么感觉。”   顾承锐一字一句地笃声道:“但至少现在,我非常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从来没这么喜欢过,喜欢到你不答应我我就要追一辈子。” 第22章 厦园 07      宁知然整个被顾承锐锢住,动弹不得,听完他这一番剖白,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如果说以前那些追求者和他之间有一百步的距离,那么有的人走了三十步,有的人走了五十步,有的人走了九十九步——即便离他再近,也终究需要宁知然主动迈出脚步回应。   而顾承锐不需要。顾承锐向他走了一百零一步。   宁知然推了推他:“我是不是应该干脆一些拒绝你?”   “如果你觉得被打扰到,我可以换一种方式,可以少出现在你面前,但是只要你没喜欢上别人、没和别人确定关系,你也不能拦着我追你。”   顾承锐拿脑袋蹭宁知然的肩窝:“你讨厌和我待在一起吗?我看你下午被我抱着睡得那么沉。”   宁知然语塞,他应该是不讨厌的,可也没法毫无负担地说出“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他不禁有些茫然:“你就不怕我真是捞男?”   顾承锐笑了:“我都说了你愿意捞就捞,捞我也喜欢,被你捞我心甘情愿。”   “而且,”他忽然把胳膊支起一点,将宁知然罩在身下,“自己没本事才说别人捞,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得起,根本不用费劲去‘捞’,你只管开口,房、车、留学、工作,我都会答应,你清楚的。”   宁知然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样直接——一些比十万一件的西服要更令人消受不起的东西,顾承锐不是不给他,只因为怕他心理负担太重,所以没有主动提起过。   而宁知然的确清楚,但凡他开口去要,顾承锐真的什么都会给。   这简直让他加倍惶恐了。除非人生也有守恒定律,老天爷赐给他一个顾承锐来补偿他前二十年的地狱开局,否则就像意外横财一样,他命里本接不住,若心存侥幸、贸然接了,只怕来日要付出代价。   宁知然怔怔地看向庭院,泳池底部贴着祖母绿的瓷砖,被暖黄夜灯一照,幽幽泛起荧火,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码头那抹缥缈的绿光。   要不要登这天梯仅在他一念之间,而前路未明有如海雾。   隔在两人之间的毯子滑了大半到地上,宁知然只穿薄睡衣和顾承锐身体交叠,为了避免尴尬,只得把双腿微微分开,然而顾承锐一只膝盖卡在中间,腰胯压着他的肚子,姿势已经不能更暧昧。   他能感觉到顾承锐的反应,对方这么热衷与他肢体接触,显然不是对他没有欲望。可那欲望又并非由本能驱使,不是一具身体对另一具身体的吸引,而是从喜欢里生发出来,一颗心向另一颗心的投诚。   顾承锐向他解释那通电话:“那圈子乱,口无遮拦,你当他放屁。他们自己,还有他们找的人,都跟你不一样,所以我从来不和他们提你。不过有句话他倒是没说错。”   宁知然问:“哪句?”   “我就是在陪我的漂亮宝贝。”   顾承锐专注地盯着他,刘海扫在眉上,显得瞳色有点暗,宁知然下意识的想法是——离得这么近看这张脸居然更帅了。   “所以漂亮宝贝今天晚上和我一张床睡吗?盖被子纯聊天那种。”   宁知然的衣服下摆卷起来,内里凉嗖嗖地贴住顾承锐裤子上的金属配件,硌得慌。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腰,反而使得下身的触感更加明显:“……你这样子说纯聊天很难让人信服呢。”   顾承锐把手伸下去,十分放肆地来回抚摸宁知然裸露的肌肤,反正他不是第一次摸,也不是第一次缠着人同床睡。宁知然没什么健身痕迹,硬生生瘦出的人鱼线,中间的肉倒是柔软,顾承锐忽然抬身,脸埋下去,贴在那里。   “做爱做爱,没爱做什么?”他拿鼻尖去蹭宁知然的小腹,“我忍得住,等你爱上我我再操你。”   寒假,顾承锐要去深圳过年,宁知然则继续兼职,在宿舍住到除夕。家中也没有团圆可言,父亲通宵打牌,宁崇媛这天值班,在单位吃过饭才回来,直接上床睡了。宁知然一下子闲下来,居然无所事事,看电视看书玩手机都提不起兴致,最后百无聊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冷清的一排门面房,把宁崇媛丢在烟灰缸里的半根烟点燃,抽了。   像是该来的总归躲不掉,他呆在原地,想起顾承锐来。   想到第二十秒,手机振动,顾承锐的视频电话来了,张口就是“好想你”。   之前每天从睁眼忙到闭眼,宁知然没空动这心思,偶尔给顾承锐发消息他也不会立刻回,但每晚必打视频来,哪怕只说两句话;甚至如果宁知然困得已经睡着,连灯也懒得开,顾承锐便只听一听他的声音。   顾承锐的通话背景是深圳的家,宁知然早已通过镜头参观过他中学六年住的房间,看过他少年时代的照片。窗外是万家灯火、钢铁森林,瞧不出和在思明区的公寓有什么区别,不像宁知然身后,每一个角度都破烂得各有千秋。   他干巴巴地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问完,才后知后觉自己语调里带一种不显的落寞,颇有些望夫石的意味,悚然一抖。   但顾承锐极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瞬间挑眉,爱怜地叹气:“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要直奔机场了。”   宁知然立刻把镜头切到反面,掩饰道:“我洗漱去。”   他拉上窗帘,火速洗脸刷牙关灯上床,期间倒是没忘把手机一直揣在兜里,听顾承锐在对面叫“怎么黑屏了”“我最晚初二一定回去到你家接你好不好”“你别挂我还有好玩的要给你看”。   等他再次拿出手机,发现顾承锐也把镜头翻转了过去,刚过零点,禁燃爆竹的都市却又斥巨资在海边办烟花秀,半包围式的巨大落地窗视野极佳,绚烂火花就绽开在触手可及之处,仿佛专为这一户人家而放。   “新年快乐,”顾承锐说,“宝宝,再让我看看你。”   宁知然慢条斯理地把镜头转回来,屏幕的白光映亮他的小半张脸。倦意袭来,他眨眼的频率渐渐变低,眼皮变沉,顾承锐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到彻底陷入沉眠时,宁知然的耳朵里、脑海里、梦境里和心里,全部只剩下顾承锐的呼吸声。   春天是厦门的花季,校园内棕榈常绿,虽然阴雨缠绵,但炮仗花和三角梅已开得随处可见。   这大半年来,顾承锐外出拍摄基本都在周中,本就是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宁知然的日子,所以他随便编个理由都能搪塞过去,宁知然也不戳穿他,默默做着无名观众。   直到他发现自己偶然出现在了镜头中。   顾承锐一连半月早出晚归,跑到筼筜湖蹲守白鹭。某次他带宁知然同去,正值日落后不久的“蓝调时刻”,宁知然发现他没吃饭,便步行到便利店给他买了俩包子,回来时沿着堤岸慢慢地走,一点点走进顾承锐的视野里,脸看不清,只有轻盈的步态,细长的痕影,和手中那装着简陋晚餐的塑料袋。   一个在短视频时代显得冗余、漫长的定格镜头,顾承锐一秒钟都没有剪,全部放进了视频中。   他给这一期取名叫“我拍到了真正的白鹭”。   刷到这条视频正是午休时间,在法学院四楼的图书馆室外,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能看得见海的阳台,宁知然背书背累了玩手机,顾承锐靠在他怀里睡觉。   那一分钟被宁知然翻来覆去,拉了好几遍进度条。他试着去找其他值得聚焦的景与物,无果,事实就是顾承锐只想拍他,宁知然是他眼中唯一主角哪怕只有一分钟。   他按灭了手机,凝视了一会顾承锐的睡容,低头,吹了吹他的睫毛。   宁知然家所在的区域虽然市井,但也足够有烟火气,顾承锐上门多了,宁知然有时会带他光顾附近开了几十年、他从小吃到大的苍蝇馆子,点韭菜盒子、鸡蛋汉堡、炒粿条,再去隔壁糖水铺买两碗四果汤。   顾承锐再次偶遇宁知然的父亲,就是在这种场合。   这一次男人倒没有喝醉,甚至若不是看见了顾承锐的脸,他都未必会进店来搭理宁知然一下。   四座食客全都是相熟街坊,谁不知道宁知然家情况,老板甚至打算暗戳戳赶人,就怕男人发疯砸了店里东西。   宁知然冷冷叫了一声“爸”,父亲充耳不闻,只是走近桌旁,上下打量顾承锐。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简直不知何为顾忌、何为廉耻,直问宁知然:“你就是卖屁股给他了?”   宁知然僵了几秒,哽一下,反胃感如潮汐倒卷,几秒钟后,他直接呕在了碗里。   顾承锐面无表情,抬头看了男人一眼,把纸巾和水递到对面。   宁知然大概猜到了父亲是怎么知道的——前些日子社团活动,在学校标志性的芙蓉隧道里画彩绘,顾承锐来找他时顺便帮着打了打下手。社长平时玩拍立得,见两人关系亲昵,便抓拍了几张合影,私下送给了宁知然。   高校里这年头的同性情侣十分常见,特别在宁知然他们这种社科专业,讲八卦时提起某人“对象”,都要多余问一句“男的女的”,其实无须掩饰。   宁知然也就没想那么多,带回家,随手搁在桌上。父亲几乎不进他的房间,进去大概也只为翻钱,便这么被看到了。   店里鸦雀无声,不少朴实了一辈子的大爷大妈估计都不知道“卖屁股”是什么意思。但男人“详尽”的解释说明还远未停止。   他的问题连珠炮般砸下来,宁知然只觉两耳嗡鸣:“你不要犯蠢白给他操吧,他有没有给你买房子?车呢?也没有?表总有吧?”   “人家攀上阔佬生一个儿子能拿几百上千万,你呢?你能给他生出儿子来吗?”   --------------------   能不能给点评……不能给点给点给点评……不是写太健全的东西就是没法引起大家的表达……不是该写点报社狗血的东西… 第23章 厦园 08      父亲问出最后一句时,脸冲着宁知然,手直指顾承锐。围观客人们茫然半晌,才领悟到网上讲的“同性恋”活生生跑到自己眼前来了,宁家成绩模样都特别好的小儿子是同性恋,会和与他坐在一桌的那男孩……上床。   宁知然很清楚父亲对待他和顾承锐关系的态度——世俗眼光诚可贵,传宗接代价更高,可若为儿子攀上高枝做了凤凰故,那么二者皆可抛。如果宁知然真是被顾承锐包养,能把真金白银拿到手,那邻里的非议与“断子绝孙”的隐患都不值一提,父亲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是去卖屁股还是卖肾。   就像当年锲而不舍、赔上了母亲性命生下他这个儿子来,可因为没有钱,不也一样是吃着拳头长大。   呕吐让宁知然眼前蒙上一层水雾,恍惚中感觉顾承锐从对面来到了他身旁,丝毫不在意店内一道道充满窥私欲的视线。   他捋着宁知然后背,抽了几张湿巾,给他擦脸,擦嘴,擦眼睛,判断他的想法,耳语:“你想走吗?我们走?”   宁知然擦去生理性泪水,看清身边人,顾承锐凑得极近,微微矮下肩来,全心全意地望住他,好第一时间体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不知是因为顾承锐使用了“我们”这个称谓,还是因为他旁若无人的注目,宁知然怔了怔,忽然横里生出一股豁出去的勇气来。   他无力去伶牙俐齿地争辩什么,不善意的打量与凝视如芒在背,宁知然能够做出的、对父亲最大限度的抗议,只是拽过顾承锐的肩膀,几乎是把自己的嘴唇撞上去,第一次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身,要拉顾承锐离开,后者愣了半秒,却没有立刻挪步。   顾承锐想起上一次,宁知然被父亲公然掌掴后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一心只想逃,可是这次却不同,他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生理与心理双重的恶心不允许。   所以顾承锐停下动作,回过头,看向宁知然的父亲。   他显然完全清楚什么最能令对方破防:“他是给我生不出儿子,但他不需要像你一样靠能不能生出儿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你儿子就站在这里呢,你还不是一团垃圾。”   顾承锐攥紧了宁知然的手:“我会和他结婚,到国外领证登记,我会是他的紧急联系人,遗嘱执行人,我的房本上会写上他的名字。你卖屁股的好儿子的下半辈子吃喝不愁风风光光,你觉得等我们把他姐接走了,谁会管你去死?”   一直回到车上,宁知然才迟疑地问:“你刚才说的……”   顾承锐自知那一瞬有些英雄救美的情结作祟,承认:“冲动了。”   宁知然呆片刻,舒口气,闷闷地“哦”一声。   顾承锐顿了顿,忽然抬手一摸自己的侧脸,如梦初醒:“你亲我了!?”   宁知然转向窗外,原封不动把话给他还回去:“冲动了。”   “不不不,”顾承锐完全不接招,连声说,“你冲动不会干出这种事,你就算当街和你爸互殴也不会用这种事来‘惩罚’他——你不是冲动。”   宁知然被他说得发懵,他不是为了反击父亲,头脑一热才主动地、示威般地向顾承锐献吻吗?顾承锐不是他用来给父亲添堵的工具人吗?   “然然,转过来。”顾承锐在后面叫他。   宁知然没有应,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处,方才顾承锐那两段声音不大、语气也不算激烈的话,对他却像是振聋发聩,到此时还在他耳边回旋,引起心脏阵阵跳跃的共鸣。   婚姻对于宁知然来说遥不可及,他既不喜欢女孩子也就与合法的婚姻无缘,更不信任这其实违反人类喜新厌旧本能的桎梏……但顾承锐说会和他结婚。   哪怕这是冲动之言,但至少,居然,顾承锐有过这个和他过一辈子的念头。   顾承锐没有再强迫宁知然回身,只是抬手,覆在他背上,那是一个能从后面挖出心脏的位置。   转眼就到清明,小长假里宁知然坐在图书馆,能听见南普陀寺传来阵阵钟声。为了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与信众,他在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2017年4月5日,抽早上没课的时间,去了一趟寺里。   南普陀寺惯常是没有求签解签的,宁知然也不很信,不过是因为实在没有靠谱的“人”可以给他提供帮助,只好寄托于神佛,想着许个愿也算。   但也许是他走运,偶遇一位师父,主动说,“施主我看您有惑”,若需要求个签,可以帮您解。   宁知然踌躇了一下,双手合十,礼貌而虔诚地问:“要钱吗?”   师父笑了,摇摇头。他戴着眼镜很和善,一脸斯文,指不定博士学历,桌上摆着个小收音机,还在听莆仙戏。   宁知然便跟着师父来到供桌前,掷筊杯。问小事掷一下,要一阴一阳才算是“圣杯”,若问大事,连续三下都是圣杯才能接着求签。   宁知然心想,我这算是问大事还是问小事呢?对于每天普度众生、业务范围遍布全世界华人的观音菩萨来说大概只是很小很小的事,可对于我来说是很大很大的事。   他犹豫片刻,说:“那我掷三下吧。”   宁知然在心里默默自报家门,说我叫某某某,哪里人,哪年哪月哪日几时几分生。菩萨在上,如果要是答应了顾承锐,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他奢侈地想,十年可以吗?   一连数下,始终掷不出三次圣杯,宁知然有些气馁,退一步——那五年,五年可以吗?   仍不行,总是前两下圣杯,最后一下又成了同阴或者同阳。   宁知然不甘心,最后恳求,三年总行吧,我希望三年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   若是连三年都谈不到,他真就死心,不知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了。   这下终于连掷出三次圣杯,宁知然拿过签筒摇啊摇,摇出第八十七签,师父把对应的签纸递给他,签文高深莫测他看不懂,只见“解曰”写着——   “凿石见玉,淘沙见金。须要着力,只是劳心。”   宁知然咯噔一下,翻到背面详解,看见“仙机”那一栏的“婚姻有阻”四个字,更是两眼一黑,心想菩萨怎么还会玩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这一手呢?   师父看了几眼,面色无澜:“施主的佛缘格外不同,倒没必要过分在乎这些套话。有时候,签语里的所有信息都可能应在施主的心愿上。”   他伸手,却是在那“八十七”上面画了一个圈。   宁知然一头雾水,“87”会是什么意思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校门口天天经过西村站的87路公交车,可那会和他的姻缘有什么关系?他和顾承锐也没相识在公交车上,鬼知道少爷从小到大有没有坐过公交。   再不然是路牌?区号?国家代码?储物柜号码?   他茫然地望向师父,师父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告诉他:“等机缘到了,施主自然会知道的。”   宁知然只好收起签纸,到底添了几十块的香油当解签钱,走了。   这个学期,顾承锐把所有选修课都选成了和他一样的,周四下午,一起上完一门天书般的《亚伯拉罕宗教研究》,顾承锐去实验室,宁知然上专业课。   分道扬镳之前,宁知然鼓了好几次勇气,终于说:“晚饭后,六点半左右,去一下芙蓉广场,我有点事情和你讲。”   材料学院院楼离得远,顾承锐赶时间,也没多想,满口答应下来,勾住他脖子潦草而用力地亲了一口,一步三级下了楼梯,跑出去十米还回头,给宁知然挥挥手。   宁知然心绪不定,课没怎么听进去,饭也没吃两口,早早就到了芙蓉湖边等着。说是广场,其实只是一片环形的临水空地,黑天鹅夜里就在这里上岸。   他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正值日暮时间,对岸颂恩楼有红砖的顶,碧琉璃瓦般的窗,夕阳和楼身轮廓线交汇的一刹那,迸射出眩目如火焰的光芒,与湖中建筑倒影共同铺就一半翡翠,一半鎏金。   宁知然看得屏住呼吸,这里与宿舍不过几步之遥,可三年来行色匆匆,他从来只记得同学们调侃那楼外形像蟑螂,却不曾打破自己“向上爬”的节奏,按下暂停键,多看一眼。   肩膀被人一按,宁知然回眸,冷不防就撞进顾承锐的手机镜头,清晰的“咔嚓”一声。   顾承锐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边将这张面部略暗、表情生硬的宁知然设成屏保,一边随口问:“要和我讲什么?”   宁知然深吸一口气:“我记得B站创作者后台可以查看发布弹幕的用户,如果你点进‘AAA蟹黄堡批发锐哥’在2014年暑假发布的第一条视频,你会发现第一个弹幕的ID是一串乱码,叫yb3zdx10j5y。”   顾承锐定住,机械地抬起头,把视线从屏幕上投向宁知然脸上。   宁知然一鼓作气,打开手机点进app,进入个人主页,把自己那一串乱码的昵称展示给他看。   顾承锐的声线微微发颤,愣了小半分钟,才不敢置信地喃喃说:“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   宁知然回忆了一下,轻声道:“我那天好像是在打完工回家的车上,随手刷首页推荐,那个视频播放量几百,弹幕数还是零,里面你在七月的墨尔本,南半球下雪的冬天。”   “我从小到大从没有亲眼见过雪,所以我发了一条,‘好想看雪’。”   惊愕与狂喜令顾承锐一时语塞,在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nobody时,宿命已经让宁知然爱上了他的赛博人格。   太阳落尽后,远空中剩下大片粉紫色的霞云,宁知然本想等到天黑再把一切都交出来,可是顾承锐从他们相识第一天开始就那样坚定、那样可靠,他又何必再借夜色壮胆?   “我可以对菩萨敬而远之、不信则无,不在乎‘只是劳心’,不在乎‘婚姻有阻’——只要是你。”   顾承锐觉得奇妙,他听不太懂宁知然的字面意思,却完全能听出宁知然的弦外之音。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宁知然默念,然后出声低低唤了一句:“锐。”   顾承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宁知然躲开眼神,玩着袖边,不肯重复了。   顾承锐拿拇指抚摸他的下唇,柔声怂恿:“再叫一声,乖,再叫一声。”   这一回宁知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点织成一片,大彻大悟。   他叫:“……老公。” 第24章 厦园 09      宁知然走出他住了一个月的次卧浴室,犹豫一下,还是没穿内裤,裹上浴袍,光脚溜进顾承锐的屋子。   床脚堆着换下的外衣,人还在洗澡。连上台风那晚,宁知然在这个房间也睡过几次,却从没像此刻一样手脚僵硬,怎么摆都显得刻意,毕竟从他把“老公”叫出口到顾承锐拽着他一脚油门开回家,还没到十分钟。   他发了一会呆,干脆关掉顶灯,只把水母缸的灯打开,还没来得及回到床上,就听浴室门一响,顾承锐浑身湿淋淋的水汽,大概没想到宁知然会主动过来,什么都没穿。   宁知然瞬间别开视线,幸好光线暗,他没有一眼看全。虽说他们下一步的确是要做坦诚相见的事情,那也不代表着他这么快就能适应和一个人亲密到这种地步。   顾承锐来到宁知然面前,将浴巾交到他手上:“帮我擦擦?”   毕竟眼睛已经适应了亮度,隐约轮廓能看清,顾承锐离得这么近,宁知然只怕低下头再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只好接过浴巾,略仰起脸:“你太高了。”   顾承锐高他七八厘米,常年有氧运动与户外,肌肉不像健身房练出来的倒三角那样夸张,线条清晰而富有力量感,体态极佳,修长舒展。   听他那么说,顾承锐便再靠近一点,把头垂到宁知然可以拿浴巾包裹住的高度,双手环上他的腰。   宁知然给他擦头发,可手上一使劲,腰就因为惯性往前撞去,贴住顾承锐的胯。   他想避开,但顾承锐牢牢搂着他的身子,手指深陷进他丰腴的屁股里,好奇道:“你的肉还挺会挑地方长。”   宁知然加重力道,胡乱揉顾承锐那一脑袋湿毛,把人揉得发笑求饶:“行了,再晃就脑震荡了。”   于是他便继续擦脖子,前胸,双臂,一路到腹肌,浴巾稍嫌累赘,他搭了一半在小臂上。再向下的部分,宁知然能感受到那里的东西,犹豫的是要不要上手去碰。   顾承锐从后面探进他的浴袍下摆,惊讶:“里面没穿啊?”   宁知然的屁股圆圆的,还有点翘,腰凹下去显出曲线来,有时候侧卧或者趴在床上睡,顾承锐看见都想上手摸两把,但直到今天才得逞。   他从内把宁知然的浴袍带子扯松,两人下身无可避免地相贴,宁知然叫了一声,肋骨以下又僵又麻,不敢动了。   顾承锐却没有进一步走下三路,只是将他双脚离地抱起来,两个人一起摔到床上,又将宁知然圈进怀里,开始耐心地rua他,揉搓肚子,摩挲后背,脸凑在他肩窝里又拱又蹭,不停地亲来亲去,似乎对和他像动物一样亲昵的兴趣比和他做爱的兴趣还强。   宁知然被他弄得很痒,尤其顾承锐身上还潮,一边忍笑,一边闪躲,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把水渍滚干净。   这样一来浴袍彻底散开,顾承锐按住他的腰一路追过去,宁知然只好双腿分开,勾到顾承锐后腰上去,消失一阵的硬热触感又回来了。毕竟是天生的gay,他对这种事也不算全无了解,虽说不怕痛,但不妨碍他质疑这东西究竟能不能进到那么窄的地方里去。   他忽问:“你以前做过吗?”   顾承锐从他胸口前抬起头来,试探:“要是我做过呢?你怎么样?”   宁知然幽幽盯着他:“那不许你进来,现在出门给我买个假的回来,第一次我要用那个操我自己,你只许在旁边看着。”   顾承锐第不知多少次觉得宁知然实在太有意思了:“我又没和别人谈过,上哪去做?”   宁知然看起来也没相信他真做过,首肯道:“我包里有润滑液和避孕套。”   顾承锐被他的“有备而来”震撼了一下,到客厅去拿包,等回来时宁知然换了背对他的姿势,脸埋在枕头里,一副鸵鸟模样。   他拍拍宁知然的屁股:“干什么呀?”   宁知然闷声说:“你喜欢的话可以从后面来,看着它。”   顾承锐失笑:“宝宝,我更想看着你。”   他把宁知然掀过多半来,抓住一条腿抬高。宁知然连躲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直白地和他互相看了个全,目测之后,唯一的想法只是避孕套尺寸大概没买对,低声道:“……算了吧,不用戴套了。”   最初只感觉奇异,即使有润滑液,手指也很不容易进去,从未经过开拓的后穴紧紧缩着,宁知然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摘了眼镜看不清,只知道忽闪着一双眼睛盯顾承锐,仿佛对他的每一个行为都感到新鲜而紧张。   顾承锐的性器本就充血挺立,翘起来贴住小腹,此时被他盯得更硬了,有点不好意思,俯下身子,去轻轻含吮宁知然的乳粒。   宁知然被激得一缩,从来没想过男人也能靠这个地方获得快感,呆呆地任他舔,吸,拿舌尖来回拨弄,忍不住喃喃质问:“……你是口欲期还没过吗,干嘛吃我的奶?”   顾承锐哭笑不得,这一晚上净是听他语出惊人,再这么下去什么气氛也没了,只好放开宁知然胸口,往上堵住他的嘴,与他接吻。   宁知然一被亲住立刻就软了,腿发抖,身子发酥,也不说怪话了。顾承锐怕他疼,一直扩张到四根手指:“会痛,我慢慢的,如果受不了就告诉我。”   他把宁知然的腰身抬起来,双腿都架在自己胳膊上,沉下胯挺进去。   然而想象中的痛与哭都没有,宁知然忽然僵住,一脸不可置信的失神,浑身剧颤,从龟头没入穴中,到一点点推到最深处,望着天花板高声呻吟。顾承锐完全操进去用了多久,他就直着嗓子叫了多久。   不是疼的,是爽的。   顾承锐也没想到,他体感宁知然紧极了,自己其实被吸得难受,想也可知对方承受起来不会轻松。   他一早担心过宁知然会抗拒,会不适,会难受到没办法进行下去,他原本就抱着第一次忍忍擦擦边算了的心态回的家,可没能想到宁知然是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宝贝。   他光是听着这一声就想射了,硬生生忍下,性格里的诙谐因子又在不分场合地作祟,顺嘴溜出来:“然然,你还有多少惊喜是……”   “闭嘴,”宁知然抽着气警告,“这个梗非玩不可吗?”   顾承锐只好赶紧安慰他:“好宝,不敢这么叫,明天还要上课的。”   他开始尝试着往外抽,这下人倒是不叫了,穴道中却开始不自控地吸,恋恋不舍地含实了不想让他出去,嘴上还在碎碎道:“你别动,别动,我受不了。”   顾承锐心想到底是谁受不了,停在原处,让宁知然缓了十几秒,只觉得他穴中在像甩干床单一样地绞,索性不继续向外了,反其道而行之,就着这个退出来一点点的距离,用力再往内一顶,撞回那块软肉上。   他又害怕宁知然是脸皮薄不肯说,再次确认:“真的不疼吗?”   宁知然被刚才那一下操得发晕,脑子空白了半天,听懂了顾承锐的话,也听出了话中顾虑隐忍的潜台词。   他伸手去找顾承锐的手,把五指扣进去,有气无力地喂定心丸:“不疼,就是很舒服……有点太舒服了。你让我歇一下就可以接着来。”   于是顾承锐掌握着节奏,每次退出一截再挺回去,待宁知然高叫的尾音落了,再如此反复。最初间隔要到近十秒钟,渐渐他发现宁知然适应了一些,便加快了抽插的频率,但始终不敢整根进出,只怕在那穴里过一遭就得被榨个干净。   宁知然也不知道这性器的形状是怎么长的,好像生来就完全吻合他后穴内壁的轮廓,严丝合缝嵌在里面,连他流的水都不漏出来。最重要的是从第一次深入开始,每一下都能精准顶到他的前列腺上,他的小腹就跟着发紧,但又不是高潮时的持续酥麻,总是舒服一下又停了。   他手指收缩的力度将快感准确地传达给顾承锐,另一只手搭在身前,时而捋几下自己勃起的性器,时而摸摸痉挛的肚子。   顾承锐坏心眼地压了一下。   宁知然惊叫,他傍晚喝的水还没来得及排完,被这样刺激不知道会射出什么来,赶紧把顾承锐手打开。但是他忘记了真正的关键点在体内,顾承锐腰杆看着比他可好多了,越操越快也不吃力,前列腺上的触感逐步从点状连成线状,给不了宁知然缓冲时间,也给不了他一声声呻吟之间喘气的工夫了。   润滑液在交合处打出白色泡沫,黏糊糊的水声听着宁知然心里害臊,但也知道比不上自己的叫床声放荡。   顾承锐都被他叫得感叹起来:“怎么能叫出这种声音啊。”   把这样敏感的宁知然操射不算什么难事,顾承锐偶尔上手揉弄他的会阴处,再加上前列腺的刺激,性器逐步变硬,竖立起来,随着性交的频率抖动,淌出来的水液已经淋湿了宁知然的下腹。   最令宁知然情动的是他听见顾承锐在轻声地呻吟,是那种很认真在做爱、闷头苦干时会无意识发出的声音,嗓音低而性感,和他视频配音中的换气声如出一辙。   他怔怔地望着身上动作的新恋人,断续请求:“……老公,你可不可以说‘喜欢我’?悄悄话,小声说。”   顾承锐微皱着眉:“我爱你,宝宝。”   这句话还没说完,宁知然已经同时被他干得绷紧脚背,下身一阵情难自抑地前顶然后射精。   可顾承锐没有停止,没有仁慈地放他捱过不应期的难受,坚硬的性器持续碾磨过那一点,宁知然喊出了哭腔,不停地收缩着后穴想把那造孽的东西挤出去。   他被这么顶了几十下,顶到有点崩溃时终于有了不同的感受,酥麻变成了酸胀,宁知然连推顾承锐:“让我去卫生间!”   顾承锐不放他:“就在这里,不脏,想尿就尿出来。”   宁知然想抽他,可惜没那个力气,叫床都叫泄了半身劲,软在汗水、淫水和精液里,现在随时还要再添上尿液,简直是完全开发出了他深藏不露的B面。   到顶点时顾承锐抽出来,在过程中已经忍不住被绞出了两股留在穴道里,剩余的全都射在宁知然前胸和腹部,伴随着后者的性器一跳一跳,淌出温热的细流来。   宁知然绝望地想,连失禁的模样都被顾承锐看过了,今生今世多半再也没办法和他分得开了。   可高潮那一刻,真正想到的却又不是性的满足、原始与难堪,而是性伴侣带来的丰盈如潮水的心理慰藉,娶漂亮老婆和嫁帅哥老公,看着对方沉醉、享受又着迷的深情,看对方眼底倒映出来自自己的无限爱意。   因为次日还要去学校,只做了那一次便洗澡清理换床品了。宁知然晚饭没怎么吃,半夜被饿醒,悄悄搬开顾承锐的手臂,从包里翻出个面包,坐在床沿上填肚子。   也许他窸窸窣窣的动静有点大,顾承锐又还没进入深睡眠,翻身,懵然地睁开眼,睡意浓重地对他说:“饿了?要不要叫夜宵?”   宁知然摇头:“我垫垫就好了,吃太饱反而睡不着。”   他两口收拾掉面包,扔了袋子,手脚并用从床尾一路爬回顾承锐身边,把自己倒回他臂弯里。宁知然现在困劲过去,想起两个小时之前种种言语、情态,脸一下烧起来,想说些什么找补却又都觉羞赧,最后只是叫他的名字:“锐。”   便静静地枕着人躺好,不动弹了。   顾承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带一点玩味和探究,散漫地问:“然然,你是天生就那么会叫吗?”   宁知然思索一下,觉得也没必要瞒他,实话实说:“……因为大喊大叫很爽。不是那种生理上的性高潮,就是……发泄郁气的畅快。我小时候挨打不可以叫的,叫得越大声我爸打得越狠,姐姐会骂我,说你做了错事怎么还有脸喊疼。”   顾承锐一愣,收回胳膊,轻柔地挠了挠他的肚皮,拿绒毯将人整个团起来抱紧。宁知然仰脸去亲他的额角和鬓发,大概是在表达“没关系”,顾承锐便偏回头来,拿下巴蹭蹭他的发顶:   “我们会在一个七月,南半球的冬天,去墨尔本,看雪,玩雪,在雪地里大喊大叫。然后结婚。”   --------------------   bgm Guilty as Sin?-Taylor Swift 第25章 厦园 10      学期剩下的日子,生活其实没有太多改变。   三不五时的,顾承锐为了拍视频会离开厦门,时间所限没法去太远的地方,索性打出个“北回归线”的噱头,专门沿着北纬23.5附近走。但即便如此,也只有在目的地是相邻省市时,才能凑上个别机会带宁知然同去。   宁知然的课其实没有顾承锐多,但他要学习,要兼职,要刷金光闪闪的简历,真正能剩给谈恋爱的日程实在有限,所以总觉得自己陪顾承锐不够多,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太少。   顾承锐不舍得再挤占他的睡眠,大多时候便在车里解决生理需求,随机决定是用手、用嘴还是用大腿根,30分钟以上才考虑全垒打。他换了辆后排宽敞的迈巴赫开,宁知然跪坐在他两膝之间、埋头吞咽也不逼仄,口出来之后便爬上他怀中,把座椅放平,找个舒服的姿势蜷起来睡午觉。   宁知然回一趟家,偶尔会带着淤青和新疤回来。他没藏,顾承锐就没问,只是一来二去就不让他回去了。宁知然为了给他姐姐可信的解释,只好坦白他们在一起的事情,虽然本也没打算瞒着她。   宁崇媛大约早就瞧出端倪来,听了并不意外,只是冷笑。   宁知然最怕她这么笑,心里没底,嗫嚅:“姐,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让他来和你谈谈,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台风那次,顾承锐算是正式见过宁崇媛一面,偶尔去家里也会打照面,她天天都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黑西裤,哑光皮鞋,完全符合他刻板印象中的国企员工形象,不过美得很拔群,神似周慧敏,也能看出和宁知然是一家人。   “不用,”宁崇媛打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早知道生个儿子出来也会是同性恋,把你流了,我妈就不会死了。”   2017年的暑假,是宁知然二十一年人生中最最快乐的一个夏天。他找到了某红圈律所在厦门分所的实习,工作地点也在双子塔那一片,因此还可以和顾承锐同住。   律所有餐补,但宁知然攒了点奖学金和工资,手头还算宽裕,如果不是有必须在单位完成的工作,他都会回去做饭,哪怕晚上在家加班。他的手艺比不上酒店大厨和钟点阿姨,只会烧很简陋平庸的家常菜,但这样每天可以多和顾承锐在一起待两个小时,宁知然也就不觉得买菜做饭繁琐。   逢周末宁知然得空,顾承锐不在外地,他们便在市内乱逛。   有时候会开车到黄厝沙滩边,坐在后备箱里喝酒,看星星听潮声,循环播放顾承锐在他们还不相识时发布的视频。宁知然致力于从每一期里面找出自己发布的弹幕,再缠着顾承锐苦翻硬盘,找出他露脸的素材,美滋滋地反复欣赏。   有时候会去八市买满煎糕,还有三块钱一个的惠源炸面包,然后坐轮渡去对岸鼓浪屿,运气好的午后可以看到海豚在粼粼金波之间跳跃,下船一路走一路吃,穿过遮天蔽日的巨大榕树,到西尔芙酒店正好吃完,上顶楼去看望阿嬷。   阿嬷是顾承锐的外婆,对宁知然早有耳闻,他客气叫她“林老师”,她却待他如亲外孙一样慈蔼,总要泡好醇香的武夷山大红袍,再亲自下厨做沙茶面和姜母鸭招待他们。   晚上不想回去,就住在几百米开外的福建路上,一座汉洋折衷的三层别墅,据说是顾承锐曾外祖父的某位大师好友设计,全国重点文保单位,装有南洋风情的百叶窗和花砖,庭院里遍植芭蕉。   在这样一幢上了岁数的房子里做爱,宁知然总有种不真实感。这是顾承锐长大的地方,还处处留着他的生活痕迹,琴房里那架贝希斯坦都是他从小练习用的,顾承锐把宁知然困在身体与琴之间,能一边气定神闲地弹一边操他,嘴上还逗着:“小心别弄到琴键里,清理起来很麻烦。”   做完躺在地毯上,才注意到四面立柜上都摆着顾承锐家人的照片:笑容憨厚、像个公务员而不是生意人的父亲;徐飒还没成为“徐总”时光艳动人的演出照;还有年轻的阿嬷,穿着小盖袖旗袍,和旧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似的。   宁知然不太敢问顾承锐的家事,后者不介意,主动讲给他听,说他阿公去世比较早,爸妈在他很小就去深圳打理睿风,还有个姨妈长居香港,但阿嬷谁也不肯跟,守在鼓浪屿抚养他到中学。若非因为想就近陪伴她,他大学不一定会考回厦门,也就更未必遇得上宁知然了。   他又说阿嬷因为成分不好,还是老师,特殊时期很受了些罪,相片背景里那些家具也都给砸了,不过感谢19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照相机,留下了记录,他打算请师傅照着原样再打一套送给她。   宁知然没好意思讲,阿嬷这样的侨商千金,连四十年代她还是小女孩时的玉照都能留下一大堆,可他们家小时候去趟照相馆都是奢侈,妈妈一辈子也就遗照那一张相片。   平时顾承锐不觉宁知然的粘人,到这种全天共处一室的情况,他才发现宁知然就像跟脚的宠物,会随时随地神出鬼没地依偎到他身边。有一次他剪片子时无意碰上了书房的门,两个多小时之后出来,就见宁知然一个人盘腿在墙边坐着,听到开门声瞬间回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就像在卧室外被关了一夜、一大早就等着主人的猫,在门前蹲成一个三角饭团或者坚果墙。   顾承锐有点惊讶,把他整个端起来抱回房间:“下次直接敲门进来就行。”   宁知然摇头:“我怕打扰你,而且也没有人谈恋爱24小时都腻在一起的,会烦的。”   顾承锐笑了一下:“那你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呀,我们各忙各的,没必要这样干等我。”   宁知然点头,却说:“喜欢等着你。心里有个盼头。”   九月开学他们大四,未来何去何从好像一下就变成了近在眼前的事。顾承锐完全不打算在自己的本专业深耕,根本不考虑升学;但保研名单出来,宁知然毫无悬念地位列第一,以那样的成绩和履历,国内的法学院系几乎是任他挑。   这行就业一律看证,重视实践经历大于学历,所以宁知然最初没想过继续读书,暑假排名靠前的同学纷纷参加夏令营,他也没了解过。   但现在岔路口横在眼前,宁知然一时茫然,先求助于那位予他很多提携照顾的老师。   老师是过来人,很替他考虑,劝他来日方长,深造的机会还有很多,第一步先从现实条件出发,趁自己还没退休,手上的人脉资源都可以提供给他。   宁知然又去问姐姐,宁崇媛没有激烈反对,也没有无条件支持,她似乎不太关心他下一个人生阶段的选择,只说“学费你自己解决”,便不再表态。   顾承锐是在家里看到宁知然签好的放弃推免承诺书,才知道这回事。   他此前看两个室友到处面试,还疑惑宁知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满以为是事以密成,宁知然想等尘埃落定再告诉他一起庆祝。   晚上他将宁知然从猫窝沙发里扯出来,搂住亲了一顿,才问:“然然,你不打算读研了?”   宁知然一僵,立刻收了缠绵的兴头,张了张口:“你怎么想呢?我听听你的。”   顾承锐说:“我当然希望你去更好的学校,遇到更多的机会,走上人生巅峰,出任ceo但不要迎娶白富美,还是嫁给我比较好。”   宁知然少见地没有附和他的玩笑,低声道:“但那样我可能就要离开厦门了——也许将来就留在别处了。”   顾承锐仿佛完全没将这视为一个问题,他理所当然道:“你去北京,去上海,我就在你学校旁边租套房子——买当然也行,只是怕买不下又近又合心意的——反正我毕业后也是做现在这副业,十年之内不会考虑坐办公室的,时间自由地点灵活,去哪都是一张机票的事。”   他和宁知然朝夕相处,并非对他的事业规划全无了解:“你不是想做涉外吗,是不是有海外背景会比较占优势?你要想出去读个llm也随意,反正不管是哪里,我陪着你都是再容易不过、顺手不过的事情,别放在心上,你头一个先要考虑的是你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宁知然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想要和你分开。”   顾承锐有点没办法地笑了:“我刚说的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   宁知然语塞:“……徐总也不会想要你找个对象回家还得供人上学吧。”   顾承锐吻了吻他的鼻尖:“我了解徐总,她很喜欢你,阿嬷和我爸也很喜欢你。我知道你不想跟别人说这些隐私,但要是他们知道了,就算我不供你他们都要供你。人生很长,眼前这两年三年不算什么,你读书时错过的东西,将来总有一天会赚回来的。”   宁知然沉默下来,他知道顾承锐没有任何施舍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要给他减轻压力,让他别把这些当作了不得的大事,再引发焦虑与抑郁的情绪。   可是这跟低价房租、高定西装不同,这些都是“惠”,供他上学则是“恩”,他若真正接受,顾承锐于他而言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恋人这么简单了,那是真正等同于再造的“恩人”。   宁知然不是不想接受,他只是没有力气去接受。若这个书不读会带来严重的影响,那宁知然的务实会让他考虑接受这份好意;但深造于他而言不是必需品,他熬了二十一年,离自由、独立与反哺姐姐已经这么近,不想再背上新的债,也背不动。   他下定决心,认真地望住顾承锐:“锐,对不起,你可能会觉得我的目光短浅,畏手畏脚,上不得台面,但是我实在是一点风险都承担不起。哪怕知道你是一腔为了我好,我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宁知然小心翼翼地、有点委屈地补充:“我也不是什么便宜都占得起的。”   顾承锐听他讲得这样直白,也就不再多言,只道:“那你自己都一早决定好了,何必再来问我呢?” 第26章 厦园 11      九月于宁知然而言,真正的大事是法考,因此保研的事情过去顾承锐就没再提,权当没有过这个插曲。   宁知然本就是做题家中的战斗机,甚至隐隐期待着这场考试——考过之后他毕业就可以挂证,起码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哪怕最初不会很高,但至少不必再时常惴惴,担心朝不保夕。   考完那天下午,顾承锐接他出去吃晚饭,知道他稳过也就不多余问考得怎样,只是说:“你想不想去看沙漠?”   宁知然生长在海边,没见过雪自然也没见过沙漠,闻言眼睛亮晶晶,点头的频率和火锅里咕嘟咕嘟的泡泡一样快。   顾承锐看笑了:“我过段时间准备去甘肃,我们飞到兰州,借辆车去额济纳,现在正是拍胡杨的季节,然后往西北,进巴丹吉林沙漠。正好你课也不多,几个工作日连上周末,大概走一星期左右,好不好?”   宁知然自是愿意的,但他随即想到什么,神色犹豫:“我现在手上能动的钱,大概只够机票。”   顾承锐显然早想到了这一层:“那你就只买机票。这一趟车和装备都现成,开销也就是油钱和食宿。你想想,我就算自己去也得找地方住,一个人住两个人住有什么区别?至于吃,你那点胃口才能吃几块钱?剩下的都从我接的广告商单里面出,没多少,当提前庆祝你拿证,等你毕业领了工资再带我吃香喝辣。”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宁知然当然没有再扭捏的道理。他平生唯一一次去北方还是之前跟着学校去北京比赛,当然对这次二人世界的长途旅程充满了期待,从定好机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着手准备。   他们分工合作,因为几乎是数千公里全程自驾,劳心劳力但也灵活度高,顾承锐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研究路线和攻略上,包括联系当地向导、民宿、进沙漠的司机等等;宁知然便收拾衣物和一些不方便去了再添置的杂物,因为常年生活在亚热带,他连足够御寒挡风的外套都没有,又不舍得专门买,顾承锐找出自己高中时小了一号的冲锋衣给他试穿,倒是正好。   验收行李时,顾承锐发现宁知然为他收的内裤居然是黑白灰纯棉基础款,提出抗议:“为什么克扣我的海绵宝宝内裤?你是不是嫌我丢人?除了你又没人看得见!”   宁知然无语:“你要开那么久的车,走那么多路,能不能穿点质量好的,到时候屁股上磨出两个洞你就老实了。”   顾承锐听他那一家之主(妇)般关怀又埋怨的语气,凑过去,受用道:“你好贴心,是不是饰演‘我老婆’这个角色已经炉火纯青了?”   “少来,”宁知然推开他,小声补充:“……而且那玩意还掉色,我上次隔着布料含,给我染一嘴荧光黄。”   如此兴冲冲地准备到临行前几天,却出了突发状况——阿嬷在下楼时不慎摔了一跤,扭伤小腿住了院。   虽然住的是vip病房,护工保姆齐全,医院院长特别关照,但终究比不上亲人。徐飒两口子和姨妈都忙得团团转,一时还抽不开身回厦门,是宁知然跟着顾承锐寸步不离地在旁照顾。   顾承锐担心阿嬷身体,更怕无意磕碰到其他地方留下后遗症,一时没有心情考虑原计划的出行,宁知然更不好主动提及。他当然知道这事情难以预料,不是人力能左右,何况陪伴老人本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难免会有些失望与落寞,坐在病床旁视线游离,蔫蔫的。   到原定启程日期的前一晚,顾承锐才拉他到走廊上,说:“你明天按时走就行,这边有我在,后天徐总也回来了,别担心。我和那边一个朋友商量过,行程不变,你去了直接联系他就好。”   宁知然听愣了,语塞片刻,瞪着他:“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和别人一起去?”   顾承锐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搞得莫名其妙:“别呀,干嘛不去,难得有时间和机会,你又期待了那么久。”   宁知然皱眉:“你不在,这趟旅行有什么意义?”   顾承锐一头雾水:“反正都是出去玩,和谁去不一样?或者你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去也行,我只是担心你。”   宁知然脸色立刻变了,他一字一顿地强调:“对我来说一点也不一样。我只想和你出去,只要和你出去,不要别人也不要一个人。”   顾承锐这才意识到,宁知然确实是非常在乎且介意这件事,尽管他不能完全理解其中逻辑。他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问:“那没有我你还不过了?”   宁知然冷冷横了他一眼,转身进病房去了。   病房的空床虽够,但宁知然毕竟不是顾承锐的真配偶,夜里不便陪床,晚些就回宿舍去了。他想那机票钱打了水漂就当是长个教训,正好假期空出来,多上几节家教课也就挣回来了,便赌气蒙头睡了。   第二天大早,他是被电话铃惊醒的,顾承锐的声音同时从听筒和门外传来:“起床,我在你寝室门口。”   宁知然被他搞懵,一时把闹脾气也忘了,下去开门,怔怔问:“你怎么来了?”   顾承锐看了眼表:“给你五分钟洗漱换衣服,我们去机场。”   宁知然:“你不是不去了吗?”   顾承锐:“你不是不要别人只要我吗?”   阿嬷虽然不便下床,脑子却很精神,昨晚大概是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盘问了顾承锐一番,态度十分坚决地要求他必须去,说“你妈马上就来啦小小一个病房那么多人挤不挤而且你每天讲那么多话阿嬷都要被你吵死啦”。   顾承锐当然知道阿嬷其实是心疼宁知然,他自己也确实舍不得宁知然不开心,便一大早回家拿上行李,直奔学校宿舍接人来。   宁知然听他讲清原委,肚子里那点闷气立刻一扫而空,甜丝丝地搂住顾承锐亲了一口,回屋洗脸去了。   落地兰州后,顾承锐联系到本地的朋友,借了辆越野,清点好帐篷睡袋防风炉等必需品,买了两箱水和一些顶饱的干粮,次日清晨,顶着朝阳上路。   他带的设备是两台长焦,一台索尼摄像机,还有GoPro,宁知然只会摆弄最后这个,兴奋地拍顾承锐的侧颜、手、窗外风景,还配解说:“这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和锐哥一起,第一次看到戈壁,荒草,土黄色和灰色的山。风和风原来也是不一样的,厦门的海风夹着腥气,这里的风里能尝到沙子。”   顾承锐看了他一眼,笑:“我要把你这段剪进去。”   第一程从兰州到张掖,五百多公里六个小时,两人各开了一半。顾承锐喝咖啡提神,宁知然得靠烟,但他知道顾承锐不喜欢这味道,到服务区下车站在空旷处抽,散得差不多了才回去。   三四点钟到达丹霞地貌,天蓝得没有一丝瑕疵,血红、赭石、金黄与褐色纵横斑斓的石壁,在日光下烧成遍野的漫漫山火。   宁知然看得呆了,屏住呼吸,靠在顾承锐怀中,毫不嫌露怯地惊叹“好漂亮”。顾承锐见识过的、更加奇绝壮丽的风景其实不胜枚举,但和宁知然一起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他惊喜新鲜的反应能给顾承锐带来极大的满足感,连呼吸都被感染得轻盈起来,只想低头亲亲他。   第三天往额济纳开,途经嘉峪关,从公路的一边远眺,一望千里,稻草人般的电线杆歪歪扭扭相连,尽处是高耸绵延的祁连山脉,顶端覆白。   宁知然激动地叫“有雪”,只可惜望山跑死马,车开不到近处。他只好把窗按下来,像小动物一样探出脑袋去,双膝跪在座椅上,安全带将屁股的肉勒得陷下去一块。   这段路处处美景,航天城宽阔无垠,途遇旅友车陷进沙子里,还帮着推了两把。就这样一路送太阳堕下戈壁边缘去,顾承锐把车停在路边,取出设备开拍;宁知然打开车门,双脚离地晃悠着,从背后看风把顾承锐的剪影吹出生动的轮廓线。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如此长久地观察顾承锐的工作状态。也许是“身在异乡”的间离作用,宁知然觉得他的爱人陌生起来——变成一个旅途中偶遇会被他当成是“艳遇”、极度好奇对方的来路与去向、不做一夜夫妻会终生抱憾的男人。   一丝不苟、认真工作的样子性感得令人发指,宁知然觉得此刻的幸福感简直不真实:   顾承锐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暂时的但彻底的。   等到顾承锐拍完回来,关上车门,宁知然便主动凑过去,把人摸硬了又不给放出来,自己倒是脱光了下身,跨坐他身上,隔着内外两层拿臀缝来回磨肿胀的性器,大有要蹭得他射在里面的架势。   顾承锐喘着气提醒:“弄脏了怎么办?”   宁知然道:“我给你洗,拿矿泉水就着路边洗,晾在窗户旁,风吹上两个小时就干了。”   他想,连直接接触都没有,真要能把顾承锐弄到高潮也算自己的一点成就。   这些天旅途疲惫,前段日子又照顾病人,有些时候没做,顾承锐憋得久了,再加上宁知然屁股动得卖力,没用太长时间便射出来。   宁知然有点小得意地欣赏他释放的神情,从行李里找了张床单铺开,以免弄到座椅上。   顾承锐换了个姿势,单手解开裤子,扶着还未软下来的性器,一边顶宁知然的穴口一边给他扩张,没几分钟便挺进去激烈地抽插,刚射出的精液全当润滑。   宁知然不敢坐直,怕窗外有人看到,只好伏在座椅上,塌下腰,屁股被顾承锐握着操,前面自己握着性器撸动。   这样粗暴的性爱在旅途中持续不了太久,兴尽过一轮,彼此相拥着睡着小憩,身体都不分开,再被做醒过来。   宁知然搂着顾承锐的脖子,笑道“我说要带床单,没带错吧”,撩完更遭殃,腿间各种液体混杂,后穴红肿着。顾承锐的报复来了,接下来的路程中不许他穿裤子,宁知然就那么光着下身垫着床单,抱膝团在副驾,到收费站时整个人紧张到炸毛。   过去之后,他拿光裸的脚去轻轻踹顾承锐的大腿,以示嗔怪。顾承锐警告般地摇了摇食指,在曲库里挑了一首*California Dreamin'*来放,一手握住他的脚踝,用指尖在脚背上点出节奏来。   在头顶天窗之上,墨色的山张开血盆大口,快要把落日吞尽,像咬破了溏心蛋,金灿灿的蛋黄“轰”一声涌开来,铺满整片天幕。   --------------------   bgm California Dreamin’-The Mamas & the Papas 第27章 厦园 12      临近沙漠边缘,他们的车就不能开进去了。顾承锐解释说:“能进去我也开不了,没经验。景区的车专门改装过,底盘加高,越野轮胎要放气,跑个四五趟就要换机油,油耗得在二十个左右。”   他早先通过朋友介绍,联系了位蒙族司机大哥,虽不善言谈但很靠谱,据说还曾是穿越沙漠的冠军。   只是坐冠军的车也要付出代价。厦门平均海拔只有2米,宁知然这辈子不认识晕车的滋味,现如今在这起伏的沙丘上尝了个遍,只差没吐;顾承锐比他稍微好点,但也有限,车一停两个人并排大字型往沙坡上一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司机看着他俩嘿嘿笑,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坐他的车十个有十一个都要晕。   巴丹吉林庙旁,蓝绸一般的海子岸边伫立着白塔,肃穆神圣。他们就在附近扎帐篷,宁知然煮了简易但很香的泡面加蛋加肠,吃过饭,坐在帐篷外防潮垫上,仰起头,看到仙后座从东北方向升起。   沙漠昼夜温差大,顾承锐取了条毯子盖住两人,看了一会星空,说:“我中学的时候看卡尔·萨根的《宇宙》,特别喜欢里面一句话。”   宁知然:“什么?”   顾承锐垂下眼睛,盯着他的耳廓,轻声念道:“‘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宁知然被他的吐息弄得很痒,缩了下脖子,慢吞吞问道:“那你怎么不学天文呀?”   顾承锐语气有点惨痛:“……被调剂了。”   宁知然笑,拿脑袋拱了拱他,喃喃说:“前两天看胡杨,说它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我觉得千年已经漫长得不可想象了,但其实我们生前与死后、并不存在于世界上的时空,才是真正无穷无尽。”   他连求个三年都觉渺茫,想起人之于宇宙的微小,更是丧气,“哀吾生之须臾”。   顾承锐却道:“换个角度,既然时空无穷无尽,那么在我们‘存在着’的这小小一段里,平行时空里的你与我也是无穷无尽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永恒形式?”   宁知然第一次听到这种想法,愣住:“……此刻即永恒?”   顾承锐点点头:“很诗意的概括。”   但是,说出这句话只代表宁知然阅读理解能力比较强,并不意味着他赞同:“可我此刻抓着你,你在这里,明天放开你,你走了,我也没有永恒地拥有你。”   顾承锐失笑:“宝宝,谁又能永恒地拥有谁呢?我只要想到此刻你是我的,就很满足了。”   宁知然有些黯然:“那你没有想过以后吗?我们的未来。”   “想也没有用啊,地球也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时时刻刻都有变数,只有当下是我能把握的。”   顾承锐拿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好了,总想那么远,你会有好多好多烦恼的。”   旅程结束之后,他们回到厦门,重返校园,上课,论文开题,顾承锐筹备他的个人工作室,宁知然继续在暑假实习的律所工作。   2018年春节,顾承锐一家齐聚厦门过年,就住在五缘湾,于是他也把宁知然带去玩了两天。   有了陪护阿嬷的情分,长辈们对宁知然十分欢迎,他也算是二十多年头一回见识到“过年”该是什么样子。偌大的别墅中,从窗帘到床品到沙发套全换了喜气洋洋的红色,贴满福字,每个房间都挂了彩灯笼,茶几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各色进口零食。上门拜年的亲朋客人一天到晚就没停过,可没有缭绕呛鼻的烟味,也没有嘈杂喧闹的麻将声。   宁知然本以为他会格格不入、无所适从,实则却是得到了一百二十分的礼貌与客气。当然不是每个宾客都知道顾承锐的性取向,大多根本不清楚宁知然的身份角色,可只要看阿嬷对他的慈爱,看顾承锐和他寸步不离,自然就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宁知然。   他自嘲,也算是沾了一把先敬钱包再敬人的光。   宁知然的卧室被安排在顾承锐的旁边,却不是因为长辈不想让两人同房住,而是人家家里的待客之道——宁知然可以不住,但房间不能不给他准备好,否则会非常怠慢。   半夜,外面静下来,宁知然悄悄溜去隔壁。这里没有烟花秀可看,顾承锐便和他在阳台上放仙女棒,说:“去年今天我就在幻想这一刻了。”   的确,短短一年人生剧变,去年顾承锐的呼吸远在手机屏幕的另一端,今年顾承锐的呼吸在他枕畔咫尺。   窗台位于泳池正上方,宁知然低头,去年的绿光已在他脚下。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两人都忙起来,作息不同,这下是硬凑也没法把时间凑一起了,有时一周也见不上一面,只能偶尔打视频发泄,宁知然还有一次摸着摸着把自己给摸睡着了。   律所有一位姓梁的二年级律师,硕导是宁知然那位恩师,毕业前就与他认识,在办公室又是他的mentor,宁知然私下一直都以师兄相称。   梁很圆滑,会来事,对宁知然颇多照顾,一次悄悄向他透露,律所有个别转正机会,hr心照不宣,不会跟春招的名额冲突,若无意外,只要宁知然继续平稳地做下去,毕业后入职应当是顺利无阻。   宁知然本是不爱交际的人,可梁实在长袖善舞,对他十足周全,却又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局促,他也便真心感激对方。   然而,自从宁知然得知了这个转正的“潜规则”之后,他逐渐发现,领导与同事待他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且是积极的那一类变化。   大半年来,他早和同事们熟悉了,可始终是淡淡的不主动。大家知道这是他性格使然,各自又都很忙、没空社交,虽绝无孤立他,但也不会对他很热络。   而如今,同事会主动邀他吃饭,送他零嘴奶茶水果,找他聊天套近乎,帮他做些拆订书针或者扫描文件一类的小活;领导则三不五时笑眯眯地慰问他压力大不大,每次安排工作语气都客套得像乙方,还总是变着法打探他感情状况。   若非他知道领导家孩子才上小学,简直以为他相中了自己做女婿。   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例两例,日渐多了,宁知然只觉得每天走在律所浑身不自在,转过身时背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一天,他路过一间会议室,瞥见透明玻璃墙里面,坐着梁与某位他不太常见到的高级合伙人。   会议室隔音好,里面对话声也不大,可架不住门没关严,于是宁知然便听梁用一种类似夸耀的口气说:   “您每次开会不都教我们,要善结缘、结善缘嘛,我这就是实践啊!我师弟,您也看到了,业务能力没得说,人多体面,嘴皮子多溜!不过性子是闷了些,可是架不住人家自带案源呀,那可是睿风,多少条业务线,多大的客户,更别提客户还能带来客户,厦门的市场本来就有限,蛋糕就那么大……”   那高伙说了句什么,梁又义正辞严道:“这个不是什么秘密隐私啊,人两个很坦荡呢,不隐瞒,要不您说我们怎么会知道呢?这事情千真万确,您去我们系问问,都清楚,都羡慕,快两年了。之前才大二就给推睿风的实习,开豪车带着进出学校,打模拟法庭送Kiton的西装,去年夏天我还天天能看见太子爷来接他下班呢,人家感情好着呢。”   “这些二代们都大方,扣扣搜搜要给圈子里看不起的,不过是牵线搭桥拉客户,一个电话一条微信的事,即便将来分了,让他开个口求求也是容易的。而且我导一手把师弟提携起来——我导,您熟的吧,X所的马老师,以前在市检察院的——师弟又特乖,特知恩图报,到时候我联系他老人家,给游说游说,没有不答应的。”   “哥,张哥那边基本已经内定了我师弟,我今天就是给您交个底,现成的有能力有人脉的人才,咱何必放手给别家呢?”   宁知然定在原处,对话还在继续,可是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梁的语调甚至对他是极其维护的——就算维护不是真心,其中藏着妒忌与算计,他也不可能让领导听出来,只会话里话外强调,是他慧眼识珠举荐了这个自带案源的“人才”。   他明白老师一片好心,不可能是因为他和顾承锐的关系才把他塞进来,只是大约上了年纪,看不见这些明争暗斗了。   宁知然当然明白案源与客户有多难得,不用费尽心思开拓、系统自带又是多幸运——倘若他是通过正常招聘流程转正,上级有类似的需求、想让牵线搭桥,他并不会拒绝,反正律所客观实力摆在那,他又不是坑人。   可宁知然不能接受,只是因为他认识顾承锐、他和顾承锐是恋人关系,才把他招进去。   若上述这种原则真的完全没问题,那领导与同事们这些日子也就根本不会异样地、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了。   他胸中郁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又只觉得无助,无奈,无力。   全律所大概都已经从梁口中得知,他是睿风太子爷的恋人,hr那里流程已经在走,几位高伙还都与老师称兄道弟,他既代表了师门门风又代表了系里,现如今骑虎难下、进退两难,怎么能随便开口、轻率地推掉这个offer说我不是走后门的?   宁知然自己对着自己冷笑,你怎么不是走后门的?你不光职场上走后门,你在床上也是走后门的呢。律所虽非体制内,可也极少有人把性取向拿出来大肆说,不能接受lgbt的同事不定怎么想他呢。   他身体僵硬地走回工位,坐下来灌了一杯水,给顾承锐发微信:老公可不可以陪陪我?下班来接我?   一直到当天晚上十点半,宁知然熄灯离开办公室,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   职场内容服务于戏剧效果 夸张失实之处不必太较真? 第28章 厦园 13      此后几天,宁知然没再联系顾承锐。他们虽然进同个家门,但顾承锐回来宁知然都睡着了,宁知然走时顾承锐还没起,竟然没法彼此都清醒地碰面。   直到周五下班,好容易遇见,宁知然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你那天看见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顾承锐真情实感地反应两秒钟,“喔”一声,语气却很寻常:“那天在工作室盯装修,等看到那条消息已经半夜了,你早睡熟了。”   宁知然大概也猜到会是这么回事,叹气:“下次哪怕迟了,你也回我一句。”   顾承锐随口说:“最近施工不太顺利,注册也遇到一点麻烦,可能忙起来不太看手机。你给我打电话就好了,我又从来不关机,能讲话解决的事打字不是很累吗。”   他和宁知然都把对方设成了置顶,区别在于顾承锐开了免打扰,关掉了微信消息提醒——这倒没有针对宁知然,所有联系人都一样,除非点进软件,消息一律看不到。有急事找他的直接打电话,不打电话说明事情没要紧到惊动少爷。   宁知然有些郁闷,可他没有那么多了不得的大事要和顾承锐讲。他只有一些细碎的心思、没营养的口水话和情绪发泄,再不然撒撒娇、吐吐槽,不需要被“解决”而仅仅需要被“分享”,如果总是打电话会烦人的。   他低声转移了话题:“我这阵子要准备春招,晚上住宿舍,就先不回家来了。”   顾承锐惊讶地看一眼他:“这么突然?不是说现在这个律所有转正机会吗?”   宁知然含糊道:“嗯……业务不太喜欢,趁没定下来,想再试试别的机会。”   他其实想听顾承锐挽留一下,说什么“没关系忙再晚我也去接你回家”。   可是对方只是说:“行啊,那空了我去学校找你。”   宁知然便又自己掐灭了这个念头。他们已经过了24小时都要做连体婴的阶段,顾承锐一个人要拿工作室大大小小的主意,也很耗心神,他没必要那么不体谅。   好在履历光鲜,大公司大律所真枪实干的实习经验填补了学历的微弱劣势,几轮面试下来,宁知然成功拿到某业内同样知名的律所offer,有了退路和底气,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找那姓梁的说开。   梁没想到自己那点算计叫他给知道了,有一瞬的尴尬,但立刻就调整过来:“小宁,你这事办得不地道啊,不光没法给上面领导们交待,怕也要给老师丢面子。”   宁知然不卑不亢:“我在所里这段时间完成任务保质保量,工作上领导没有可挑理的地方,保密协议我也签了,一切合法合规,不过是实习到期离职,我想没人能找出不让我走的理由。”   “师兄,咱们都是做这一行的,江湖规矩谁不懂,我还想多混几年饭吃呢。老师那里,我已经道过歉了。”   梁听他语气强硬,摇摇头,皮笑肉不笑说:“你以为你换个地方上班,那些裙带关系就不存在了吗?不趁着现在你对象对你还有感情,能捞的捞能要的要,拿他的人脉去讨好你的领导,给自己事业添砖加瓦,真等人家哪天腻了把你一脚踹开,再低三下四地求人去,那才真叫贻笑大方。”   这番话让宁知然有些不痛快,但毕竟了结一桩烦心事,未来去向也算明朗,他心情很快又变好起来,约顾承锐晚上见。   两人在宿舍楼下碰头,顾承锐刚从实验室出来,大概进展不太顺利,黑眼圈有点重,但他甚少会把消沉表现在脸上,天色又暗,即便是轻轻抱过宁知然接吻,后者也没发觉。   从西门出去,上了西村站旁边的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吃饭。宁知然握着顾承锐因做实验频繁洗手而有些干涩的掌心,讲:“你记不记得我有个姓梁的师兄,去年毕业的,咱们还一起打过球的。他前段时间在背后满律所传咱俩的关系,当时许诺给我转正,就是因为想以后赶鸭子上架,逼着我不能不找你拉睿风的关系。”   顾承锐愣了一下:“……所以你才辞了另找?”   宁知然有些雀跃道:“对呀,就是为了给他看看,我不叠buff靠自己也能找到一样好的工作,用不着他假模假式地当伯乐。”   顾承锐沉默片刻:“如果是你们老师手上推给你的资源,你会用吗?”   宁知然一顿,想了想:“会吧,师生啊校友啊这种人脉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同行夫妻也是,大家都在用,没人会多说什么。”   顾承锐平声问:“那为什么我们两个的关系你就不能用了?”   直到此时,宁知然才听出他的语气有点异常,连忙解释:“重点不在人脉能不能用,而恰恰在咱俩的关系啊。他们同意我转正是觉得我可以从你这里拉来大客户,而原因不是我能力强或者优秀,是你爱我。这难道不冒犯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天桥的中央,顾承锐停下脚步,挑眉:“反正结果都是你得到了这份工作,难道第一要务不是让领导看到你的价值、觉得缺不了你?既然老师校友的人脉你都会用,那就是只介意、只针对我了?你对我们的关系不自信,还是觉得我们的关系拿不出手?你也说了夫妻共享资源在这行常见,那凭什么我不能——”   “问题在于我们不是真的夫妻!”宁知然有些激动地打断他,声音有点大,引得路人侧目,又立刻压低嗓子:“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咱俩在一起这一年多,你的朋友,我的同学,明里暗里说过多少闲话!无非你不在乎,所以我从来不向你诉苦来烦你,可是我在乎!”   他的胸口因情绪而急促起伏着,顾承锐静了一会,道:“先吃饭吧,我等下还得回实验室,赶时间。”   宁知然却不肯走,抓着顾承锐的小臂,讲出他埋了好久不敢说的话:   “我是缺爱,我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你那么喜欢。但是在别的地方,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流的每一滴汗配得上我收获的每一颗果子,我有好成绩好工作光明未来是我应得的。可你现在跟我讲,连这些原本我都是不配有的,都是要被施舍的,没有寒门贵子也没有跨越阶级,只因为我们谈恋爱就要把我的努力都抹杀,你让我怎么接受?”   宁知然用湿漉漉的目光望着顾承锐,黯然道:“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里面掺上那些东西。”   他也知道自己在痴人说梦,从相识第一天、顾承锐把他带回他的世界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关系里从来都避不开那些东西。   正值晚高峰,天桥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顾承锐背光站在阴影中,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但也没有其他表情:“你在乎,那你为什么还要爱上我?”   他定定地看了宁知然两秒钟,随即甩开他的手,走了。   宁知然最初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承锐干了什么,手无所适从地在半空僵了良久,茫然地摇晃两下身体,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路上的灯火都模糊成马赛克,刺耳铃声叫他回魂,竟然是父亲。   接通便是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的脏话,以及让宁知然完全没法消化的信息:“宁崇媛那个婊子养的把钱全都卷空了,是不是你和她串通好的?她跑哪去了?你要找不回她也跟她一起死外边别回来了!”   什么叫“把钱全都卷空了”?姐姐去了哪里?他最近光顾着春招,有段时间没回去,也没听说她要出差。   宁知然浑浑噩噩地上了公交,浑浑噩噩地回家,直到看见宁崇媛房间的那一刻,才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   所有的柜子抽屉清得一干二净,连张纸片都没剩下,完全看不出她生活过的痕迹,床下藏着的一些备用现金她全拿走了,包括所有证件。   微信聊天页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宁知然的offer邮件截图,没有回复,头像已经变成系统默认的灰色——账号注销了。   打电话,无论多少遍都是空号。   宁知然给她单位打,得到的回复是宁崇媛已经辞职半个月;给派出所打,发现她的户口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迁走。警察听他说“姐姐失踪”,问他要不要报案,宁知然喃喃说,不用。   他呆立在空旷的屋子里,铺天盖地的恐惧朝他涌过来,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宁崇媛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走了。   客厅折叠桌上放着一个泛黄的胶皮本,宁知然无意拿起来翻了两下,发现那是妈妈生前记账用的,缓缓翻到底,触目惊心的答案就躺在那里等着他。   自从母亲去世、宁知然出生以来二十二年,家中欠下的每一笔债都记录在册,其中绝大多数是父亲的赌债,总数以几十万计,一行一行,打着鲜血淋漓的红叉,代表“一笔勾销”。   宁知然一直好奇,姐姐能力过硬,经验丰富,工作也有十几年,却经济状况不佳。那时宁知然还问过她,怎么不去私企找一份高薪工作,她说:“你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哪天要是被裁了你就等着饿死吧。”   现在才知道,原来不过是因为国企工资有上限,而她拿出一切来还清了债,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今都好了,无论去哪里,宁崇媛完全能够找到愿意重金挖她的下家,她根本不会面临“娜拉出走以后”的困局,弟弟和这个家的一切从来都只是她需要甩脱的负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有应得的大好人生在眼前,而她理应大步奔向它。   宁知然从没有像这一刻般清晰意识到,他才是该被剩在原地的那一个,从来都是。   入夜下起暴雨,预示着夏日将至,说再见的季节到来。   宁知然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家中出来,他没有伞,下了公交车两步就被淋得湿透,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顾承锐的公寓门外。   他靠着墙缓缓蹲下,身上并不冷,可抖得他牙关战战。心脏涌上熟悉的阻塞感,是不是妈妈在恨他害了自己、害了她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开了,顾承锐穿戴整齐,仿佛正要出门,见了缩在墙角浑身狼藉的宁知然,他猛地一顿,然后返身快步走进屋里,再回来时带着宁知然最喜欢的那条毛绒毯子。   顾承锐一句话没说,蹲下,把宁知然裹进去,严丝合缝地拥进自己怀里。   宁知然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死抱着顾承锐,在他臂弯中哭得从嚎啕变成哽咽,最后只是喃喃道:   “姐姐……不要我了。”   --------------------   甩手的事情在琴屿09锐给然道歉了 第29章 厦园 14      宁知然哭累了,把脸埋在毯子里,渐渐迷糊起来。顾承锐陪他坐了一会,想抱他回屋,一起身,他又惊醒,闷声说:“你要出去吗?去吧,我洗个澡就睡了。”   顾承锐摇头:“刚打算去学校,现在没必要了。”   宁知然有点疑惑:“去干什么?”   顾承锐垂眼:“去看看你是不是还待在天桥上。”   宁知然语塞,顾承锐倒是了解他,若非父亲一通电话,他真有可能一直在那里发愣下去。   回到卫生间,宁知然把自己泡到浴池里,过不多久,顾承锐给他拿来一杯水,宁知然道过谢,问:“你一起进来吗?”   顾承锐一顿,宁知然又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心情。是想让你陪陪我,和你说说话。”   顾承锐便也脱了衣服,迈进池子,贴着宁知然坐下,听他将宁崇媛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想了想,问:“需要我帮忙找吗?这总不会伤你的自尊心吧。”   宁知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找人不会伤我自尊心,但你这句话会让我伤心。不过我今天晚上心已经被伤够了,暂时没位置给你下刀子。”   顾承锐没说什么,伸手臂环过宁知然肋下,搂住他的腰,轻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不用找,我真要大张旗鼓找到才是害了她,拖累她一辈子。”   况且,把宁崇媛找回来要怎么样呢?让父亲继续吸她的血,逼她继续为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无偿奉献?宁知然很清楚,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如果他感念姐姐的付出,就该做到像个死人一样永不再联系她。   顾承锐点点头:“大姐是很厉害的人。过年时我妈听你讲了她的事,一直说想要认识她,很可惜没有机会了。”   洗完澡后他们回到卧室,相拥入睡。宁知然在黑暗中想起,就在这个房间,台风那夜是顾承锐陪他找宁崇媛,今夜又是顾承锐陪他消化宁崇媛离开的事实,下一次,倘若他足够幸运能得到宁崇媛的音信,顾承锐还会陪在他身边吗?   五月剩余的日子,每当宁知然产生睡意时,脑子里总会想到小时候跟着宁崇媛去海边,她牵着他越走越远,海水越来越深,直到一个巨浪卷过来,她松开了他的手。随即他就会被那下坠的心悸之感惊醒,次数多了,已经分不出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幻想。   宁知然开始失眠,怕产生依赖不敢贸然用药,白天精神全无,疲惫到了极限才能勉强睡一会,如此恶性循环,作息彻底乱了。   实习结束,他这样的状态也没法兼职,快结课了又不必总去学校,于是整天缩在家改毕业论文。   可面上的憔悴是能看出来的,顾承锐偶有几次下午回家,见宁知然反常的困倦,留了个心眼,才发现他每天夜里紧紧抱着宁知然睡觉于对方而言却是一种折磨,因为入睡困难所以总想翻来覆去,可怕惊醒顾承锐又不敢动,只能僵硬地熬着。   他委婉地试探,从某晚开始不经意地没抱宁知然,可后者立刻就慌了,像是快要有幼崽的猫筑巢一样拼命地往他怀里钻。   顾承锐没有办法,只能说开:“你睡不着想动就动吧,我觉深,吵不醒。”   宁知然沮丧道:“除了吃药,我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喝牛奶,喝酒,运动,把你的呼吸声录下来当白噪音——都不管用。”   顾承锐清楚他这是心病:“宝宝,你要不要去做做心理咨询?这很正常,没什么值得羞耻的,你的心理健康和生理健康一样重要。”   宁知然知道顾承锐偶尔会去和心理咨询师聊聊,最初他着实担惊受怕,还当恋人有什么问题,后来才知道,顾承锐只是把这当作定期体检一样普通和必须。   他淡淡笑了,有点无奈:“少爷,你觉得在那种家庭环境里长大,我前二十二年的心理健康状况难道就正常吗?我只是不配得精神疾病而已,月薪五千,咨询一个小时七百,够我一个月饭钱了。”   宁知然不肯去,顾承锐只好联系了自己的咨询师,得到回复:宁知然未必是讳疾忌医,大概率因为咨询师是与他“没有情感联系”的外人,异常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完全不愿向顾承锐之外的人袒露心理创伤并接受疗愈。   顾承锐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咨询师说:“只能陪伴,观察后续状况。焦虑的躯体化症状严重到一定程度就不是‘咨询’能够解决的,必须去精神科就医或者吃药。”   直到论文终稿提交,打印装订完毕,被班长收走送去给答辩组的老师,再没一字可改的余地,宁知然不知道自己在家还能做什么,于是提出要求,想要跟着顾承锐出去。   顾承锐只能带上他,去为工作室挑选软装,去和经纪人开会,去找摄影师朋友试新的器材,宁知然真就像一个毛绒玩具,在他方圆两米之内无所事事,顾承锐得空时就把他抱来揉一揉,没空时便安静地摆在一旁。   回到家里,他更是一分钟都不想和顾承锐分开,顾承锐不得不将所有案头工作都转移到客厅,好让自己可以同时完成敲键盘与拥抱宁知然这两件事。   坦白讲,这让他有点难办。   他倒不是非得在这个时候要求独处空间,也不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环境与氛围是很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的气场的,尤其他们还这么亲密、宁知然还这么依赖他。因怕加重他的精神焦虑,顾承锐一些时候的负面情绪就必须控制住,不让他体察到。   可人毕竟不是垃圾站,顾承锐就算再性格稳定也没法无止境地消化。当对设计不满意、广告没谈拢、剪辑遇到瓶颈,想摔鼠标和打电话语音对线的时候,他甚至连呼吸稍微粗重一点都不敢,因为宁知然太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要警觉地抬眼望着他:“我是不是惹你烦了?”   顾承锐还能说什么?直接从源头上败火了。   答辩结束后,难得空闲,在家做了一下午爱,找了个小众但应景的电影看,迈克·尼科尔斯的《毕业生》,讲六十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主题曲就是那首大名鼎鼎的*Scarborough Fair*。男主角毕业后前途一片茫然,与有夫之妇的禁忌爱如溺水挣扎,转而又倾心于情人之女,在女孩婚礼上与她一起出逃,最后镜头定格在载两人远去的公交车,开放式结局。   看完之后卧室空气有些凝固,顾承锐后悔得要死没提前查查简介,宁知然down到谷底,发了一会愣,翻身过去又求欢。他想到矛盾只是被暂时抛在身后,其实一切悬而未决;他焦虑于确认顾承锐的未来中有没有他,却意识到顾承锐连未来都没有——褒义的。   再次被进入时,宁知然问:“你真的会和我结婚吗?”   顾承锐吻他的喉结:“会的,我们明天就可以去结婚,只要你想。”   毕业典礼于六月下旬举行,是在寝室、班级、社团众多散伙饭吃完后,很多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仪式在建南大会堂,顾承锐和宁知然座位离得太远,散场后人多乱哄哄,他们约好在宿舍楼前见,宁知然到时,顾承锐的父母与阿嬷也已经等在那里。   徐飒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大捧鲜花,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宝贝,毕业快乐。”   宁知然一下子呆住,眼眶瞬间就红了。若不是宁崇媛已经彻底离开,他本也有机会让她一起见证这个特殊时刻,看他领到毕业证,拨穗,听他的名字出现在“优秀毕业生”之中。他能有今天这一切都是她成就的。   顾承锐搂过他的肩,背向人丛为他抹了两下眼角,宁知然掩过自己的失态,回身,真心实意道:“谢谢阿姨。”   两人并肩站在凤凰花下面,穿着学士服拍完了大概是本科最后一张合照,换了衣服,徐飒说请宁知然一起去和他们吃午饭。   餐厅就近选在双子塔内的鹭城轩,宁知然参加比赛那次也跟顾承锐在这里吃过,还算正宗的闽菜,有很好吃的同安封肉包、黄鱼红菇面线和客家酒香煲河田鸡。   席间气氛很轻松,顾承锐他爸爸话不多,但很有冷幽默细胞,逗得徐飒撂下筷子专门笑。无抱怨、无诉苦,一切话题围绕两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也未把宁知然当作客人一样过分生疏礼貌,他们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将宁知然假设进所有人的未来中,他就像这个家庭的第二个孩子。   饭后,顾承锐和宁知然步行回家,其他三人开车去码头回鼓浪屿。长辈们把他俩送到一楼大厅,阿嬷反复叮嘱,要宁知然周末再去对岸玩,正答应告别间,忽有个身影穿过门廊,正走向这一行人。   宁知然定睛看,后脊一冷,是他父亲。   自宁崇媛走后,他一直没回家,也没接父亲的电话。没了姐姐,父亲断了经济来源,只能从宁知然手里要,可他不知道顾承锐的住处,要想堵宁知然也只能去学校,大概是今天正叫他给看见,一路跟到了这里等着。   他浑身僵硬,只能祈求父亲至少别在顾承锐的家人们面前向他发难。   顾承锐注意到宁知然的异常,顺着他目光看去,眯起眼睛,也认出了来人。他当即环住宁知然的后背,想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但是晚了一步。   徐飒手中被这个陌生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塞了一沓照片,低头细看,却全是偷拍的她儿子与他的恋人,在街头或者校园,两人亲密地牵手、拥抱、接吻。   宁知然的父亲道:“你们家是在隔壁那栋楼上当老板的吧?知不知道我儿子给你们家当没名没份的儿媳妇,连彩礼也没有呢?”   顾承锐瞄见那照片都只是寻常接触,幸好没有他们在车里亲热的场面,松了口气,就看徐飒招招手,见势不对、已经等在一旁的大堂经理立刻迎上来:“徐总,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徐飒把那些照片原封不动塞进信封里,递给经理:“劳驾,帮我报警。”   宁知然的父亲满心以为顾承锐家对两人关系一无所知,哪想到宁知然一早就“过了明路”。见对方并不惊讶,他又掏出手机,冷笑:“报警最多关我几天,这白眼狼眼里心里只能看见钱,你们听听他说过什么,只怕回头还要谢谢我帮你们防家贼呢!”   宁知然心中骤紧,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猛地回眸,去看面色凝重的顾承锐。   父亲开始播放一段发生在他和他姐姐之间的录音,事情久远、宁知然甚至已经记不起具体的对话日期,也许是刚认识顾承锐不久?也许是刚从顾承锐那里收到那套天价西装?   他听到他自己说:“……那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嘛,人家给我花钱,我不得做做样子?软饭软吃的人家见多了,反倒没兴趣,硬吃才能多吃几顿。” 第30章 厦园 15      警察到底有没有来,或者经理有没有真的报警,宁知然不知道。事情的结果是最后他匆匆扯着父亲、逃也似地离开了光鲜明亮的大堂,没有回顾承锐的公寓,也没回宿舍——如父亲所愿,他回了家。   顾承锐想追上去,但被徐飒拦下。   “他现在不想看见你,”徐飒心平气和道,随即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顾承锐,“这是妈妈爸爸和阿嬷送的礼物,等过段时间和好了,帮我们转交给他。”   一连数日,顾承锐专门放下手头的事跑去宁知然家,可是不论怎么用力拍门、冲着窗户喊,连邻居都探出头来看,从来没人开。打电话永远是“正在通话中”,响两下就被挂断了。   他觉得荒谬,明明是宁知然显露出了对他们感情的不纯粹——当然他不因此而怪罪宁知然,也清楚那绝不是宁知然如今的心声——可百口莫辩、竭力挽回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他自己?   如此一个星期,顾承锐束手无策,自己也被搞得郁闷烦躁,即便当初苦追宁知然而被反复推开,也没有过这样深深的无力感。   顾承锐失去了再继续下去的心力,他没有再上门找人,也没有再试图联系对方。   宁知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软禁住。他不怕父亲将他的照片满世界散,反正他又没有公职,时代变了,私生活能左右一个人前途生死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父亲是打错了算盘。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那番话会让那样善待他的、顾承锐的家人们怎么想,让顾承锐怎么想……尤其不久前他才刚理直气壮地陈词过,不想让他和顾承锐的关系“掺上那些东西”。   顾承锐来找他时,父亲也在家里,难得神智清醒着。   他看到宁知然坐立难安地望着门的方向,只说,你开啊,像那样的录音我还有,我就去他妈公司放,你要是不介意全被她听到,尽管去开,反正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被人家扫地出门,到时候还不得乖乖滚回来。   宁知然眼里的光点一下就熄了。   他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招……九几年父亲下岗前,厂里人人自危,也许是那时习得了窥测同事一言一行、抓人把柄好在关键时刻保住自己饭碗的本事,可终于还是成了时代泥沙,只好用到现在,来断绝亲生儿子抛弃他飞上枝头的可能?   看宁知然老实,也看顾承锐这几天不再出现,父亲嘲弄一句“人家连一个星期都不用就把你抛到脑后了”,出去打牌了。   宁知然一个人坐在窗边,听见市井喧闹,听见汽车鸣笛,那段录音一遍又一遍在耳中循环……有蟋蟀的鸣叫从某个角落传来,他在洗手池下面的管道旁找到了这小家伙。   小时候,暑假没什么可玩的,宁崇媛曾给他用藤条编了一个小笼子,带他捉蟋蟀,养在里面听响。   宁知然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个笼子,将蟋蟀小心翼翼送进去,挂在了宁崇媛房间的门帘顶端,吊扇旋转带起微风,它轻轻晃动。   有人觉得蟋蟀鸣叫很吵,每每苦不堪言,但于宁知然而言,那是夏天的、轻灵的、姐姐的声音。   可在这天籁之中他找不到姐姐,心焦如焚,思念难抑,此刻他只想要顾承锐。   手机沉寂几天,顾承锐终于收到了宁知然的音讯——他干涩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说自己现在正在白城沙滩,想见见他。   顾承锐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拿上那个匣子,出门。他很容易就找到宁知然,后者坐在海边礁石上,他们曾一起在那里看过日出。   “我妈他们送的。”他把匣子塞进宁知然手里。   宁知然像触电般一悚,微微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块积家腕表。   他呼吸滞了两秒,满眼错愕地抬头,顾承锐立刻道:“想什么呢?这是毕业礼物,上次没来得及给你的。”   但宁知然仿佛完全没听进去,只是瞬间陷入那天听到录音时浑身僵硬冰冷的状态,反复摇头:“……我不要,我不是为了钱跟你在一起,我不是爱你的钱。我说那话的时候还没喜欢上你,可到现在我爱你,锐,你不知道我爱你吗?”   顾承锐双手按住他肩膀,让他镇静:“我知道。我没有因为那些话责怪你,我家里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偏见,他们在意你,接纳你,不在乎你的缺点。”   宁知然却惨然反驳:“他们是在意你,接纳你,不在乎你的缺点——他们爱你!哪怕你爱上一个道德有瑕疵的人,他们也只会爱屋及乌,他们接纳我是因为你接纳我!”   顾承锐心想,又来了,又是“因他而起”的殊遇,这回不是案源客户,是家人的喜爱。   “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的吗?”   宁知然浑浑噩噩想,他要说什么来着?他要说……对,他说了,他已经说过了:“我就是要说我爱你,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秒钟看不见你我都受不了,你可不可以让我回你公寓去……我还能回去吗?”   顾承锐沉默良久,不答反问:“你这么想我,为什么早先我去追你,找你,你不肯见我呢?”   他显得很疲惫,语气没什么波澜,却把宁知然的心听出个血窟窿:   “宝宝,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只哄着你,蹲在门口求你跟我回去,再一天到晚困在家里守着你。我们各有各自彼此的空间,你不应该一秒钟看不见我就受不了,我不应该是你的世界中心,同理——你也不是我的世界中心。”   宁知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不爱我了吗?”   顾承锐终于无可奈何地皱起眉:“你是不是我的世界中心,怎么就跟我爱不爱你挂上钩了呢?在健康的感情中我不应该是你的支柱。只有你自己才应该成为自己的支柱。”   宁知然听得嗤笑,冷冰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顾承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的家庭一样,能把包容心和爱给足到你再不需要从外界索取任何东西,只靠自己就能轻松自洽。我就算再努力向上爬、往外走,也永远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拴在那个家里,阴魂不散地缠我一辈子,索命鬼一样,只需要招招手说‘你算什么东西’,我就满心受挫地滚回去了!”   顾承锐觉得他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回去?宁知然,谁信誓旦旦说‘光明前途都是我应得的’,到这地步了你还想着回去呢?你爸无非是在挑拨离间,想让我家里对你有意见然后勒令我跟你分手,让你没法像大姐一样脱离那个家只能回到他身边去让他继续吸一辈子血!你就任由他得逞?”   顿了顿,他语气稍缓:“……你有没有想过大姐选择在这个时刻离开就是因为她觉得你可以养活自己了,自己可以支撑自己了,你现在把我当成所有情绪价值的来源,视作左右你一喜一怒的晴雨表,你觉得这会是姐姐希望看到的吗?”   提起宁崇媛,宁知然那一点愤怒顷刻烟消云散,眼底只剩下痛苦过度的麻木:“……我不行的,我不可以。我需要姐姐和你的支撑,很需要很需要。”   寂静片刻,顾承锐尽力用平缓而理性的语调说:“但我希望拥有一个情绪稳定的伴侣,或者至少不过分敏感与歇斯底里;而你则需要一个能无条件、无底线、无穷尽承托你的伴侣,这个人也许存在,但至少此刻不是我。”   宁知然预感到他绝对不愿意听到接下来的话,可是顾承锐太过冷静,他连无理取闹都没办法。   “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如果放任情况恶化下去,我可能会说出更多伤害你的话,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一地鸡毛,与其这样,还不如暂且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说话时,礼貌性地望着宁知然的双眼,后者嘴唇一抖,口微张,眼泪比话音先落下来。   “我就算再难受,再煎熬,再焦虑未来,再看不到希望,我都从来没敢、从来没想过把‘分开’这两个字说出口。”   顾承锐从未见过宁知然如此心碎的样子,那难过似有实质,如瘟疫传染了整片海洋,岩礁哭啸,浪潮欲泣,顾承锐没法不陪他难过。   最终他施舍给宁知然一个心软的拥抱:“……对不起,宝宝,那我再也不说了。”   离白城沙滩最近的一张“床”在宁知然宿舍,他说不用出去开房,其他三个室友已经离校,东西都搬空了。只有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迟迟不走。   不到一米宽的床要挤下两个人,顾承锐跪坐在床尾,把宁知然双腿折回去,顶着腰反复插入他。宁知然甚少被做到那种程度,精,前液,尿液,什么都再流不出来,翻白眼晕过去,再被干醒过来。顾承锐一次次射在深处,宁知然却仍不让他出去,小腹略鼓起来,欲望都发泄在这里了,可是谁心中也不痛快。   顾承锐下床去浴室了,宁知然摸着两腿之间的黏腻,身体仍沉浸在高潮的余韵,脑子里却很抽离地想:如果顾承锐真的和我分手,我就诅咒他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像爱我一样爱上其他人,也永远不会再遇到像我这么爱他的人了。   洗过澡后,顾承锐好像是离开了宿舍一段时间,回来时从包里翻出瓶白酒,问刚刚清理完的宁知然,说:“来点?”   宁知然看愣了,顾承锐既不常喝酒,更不喝白的。寝室连杯子都不剩下几个,顾承锐洗了宁知然的水杯,又洗了个塑料瓶,两人站在阳台边,看着暮色中的芙蓉湖。   本就被激烈的性爱透支了体力,已经有些困倦,宁知然酒意上头,脑子更是不清醒,很快就眼前一片模糊。   顾承锐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份文件样的东西,他凑过脑袋去瞧,却觉文字乱飘,只隐约捕捉到了他自己和顾承锐的名字、身份证号。   “这是什么呀?”宁知然伏在顾承锐肩上,小声问。   他看不清顾承锐的神情,只听对方平静说:“这是我们的婚前协议,宝宝。你不是想要和我结婚吗?”   “结婚……”宁知然迷茫了一瞬,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笃声道,“对,结婚!”   顾承锐又说:“那你签个名,好不好?签完了生效,我们就可以结婚。”   他几乎是用诱哄的目光看着宁知然,后者期期艾艾地索吻,顾承锐便温柔地搂过他的颈,亲亲他的唇。   宁知然眼里只剩下顾承锐面容的轮廓,胸腔里那颗器官砰砰跳得沸反盈天,但也可能只是因酒精引起的心悸。   他说:“好。”   宁知然接过顾承锐递来的笔,在文件下方潦草地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双眼一闭,歪在顾承锐怀里沉睡过去。 第31章 厦园 16      那天夜里,宁知然是和顾承锐挤在宿舍的小床上睡的,醒后已是中午,扫了眼手机,辅导员在群里发全体消息,说从明天7月1日开始,学校要逐步清理宿舍,请尚未离校的同学尽快收拾东西离开。   宁知然下了床,屋里只剩他一个人,桌上放着个外卖袋子,凉透了的海鲜鸭肉粥,大概是顾承锐买给他的早餐。   顾承锐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留条消息告知。   宁知然在犹豫自己今晚的去向。他东西不多,收拾好后是回家呢,还是去顾承锐的公寓?虽然昨天在沙滩上闹了点矛盾,讲了些互相伤害的话,可是回到宿舍还是做了好几次,他们之间的冷战算是暂时告休吗?   他瞟到外卖袋旁边丢着一支笔,对,昨天顾承锐用过它,哄着让他签下了什么东西,可具体内容却是一个字也没印象。   顾承锐说那是什么来着……婚前协议!   他说签好名他们就可以结婚!   这本是件该令人狂喜的事情,但奇怪的,他却调动不起兴奋的情绪。也许是宿醉使然,只觉得心慌,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抓不住。   宁知然心不在焉地整理私人物品,值得带走的其实没几样,多数承载了他和顾承锐共同回忆的“纪念品”,都放在那套堪称他们的“家”的公寓。   想到这里,他还是没法克制回公寓的渴望。约定的入职时间是7月2日下周一,新律所离这一片其实有点距离,公交通勤半小时,但宁知然想没关系,每天早起一点就好了。   有了这个动力,他动作更快,从未像此刻一样大方地断舍离,干脆地丢掉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又在桌子底下找见几张落灰的纸币。   宁知然打开钱包,刚要把钱塞进去,视线一斜,手顿住,忽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左边的第二个夹层,原本放着一张门禁卡。公寓的防盗门虽然是指纹锁,但楼下的电梯却需要刷卡,早在初识“合租”时,顾承锐就把它交给了他,宁知然保管了近两年,时常使用。   而现在,这张卡不翼而飞。   宁知然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昨天他离家时卡还在里面,不是被父亲拿走。可过去这二十四小时,钱包一直放在他随身的书包深处,根本没有掏出来过,若说是有人行窃,只偷张门禁卡却不偷钱,也无道理。   只剩一个可能性最大、却也是宁知然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摆在那里——是顾承锐。   顾承锐把这张卡收回去了。   宁知然的心狂跳起来,匆匆从枕边抓下手机时,半边身子都在哆嗦。他脑海中像复读机一样播放着昨天顾承锐说过的话,“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你了……还不如暂且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浑身冰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承锐从来没在开玩笑,顾承锐从不是说气话的人。拿走门禁卡是一道委婉的逐客令,一种无声的拒之门外,顾承锐不欢迎宁知然再回到他的公寓,那个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   宁知然头痛欲裂,即便在酒鬼父亲的拳脚之下长大,此时他也无比痛恨自己酒量不佳,没能看清婚前协议上究竟写了什么,那份文件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点进微信,十指发着抖,开始给顾承锐发消息:   -锐,你去哪里了   -你今天回家吗   -我在公寓楼下等你好不好,有话说   -那张卡是你拿走的吗   -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我是又做错了什么吗   -那我道歉,对不起   -我昨天不应该跟你吵架   -你说得对,是我没照顾到你的感受   -我知道我最近是很糟糕的恋人,可能一直都是   -但是我马上就改,从现在开始就改   -你能不能继续喜欢我   -能不能别不要我   -如果你不想和我住,我也可以不回去   -只要我们还是恋人关系怎么都行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以后都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闲话,怎么戴有色眼镜看我了   -我再也不会拿这些事来烦你了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一个月行不行,我保证不来打扰你   -我可以在这一个月里调整好自己的   -我不是故意要给你那么大压力   -我只是真的好爱你,我都不太明白什么叫爱,我只明白我不可能再对别人产生这种感情了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管我叫宝宝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从来没有人那么叫我   -从来没有人像你那么抱我   -我可以像当时你追我一样重新追你   -不走心当炮友也行,我可以给你操   -或者做普通朋友,你没有讨厌我到连面都不想见的地步吧   -只要你别离开我   -锐,能不能回我一句   -求求你别不理我   -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还签了婚前协议吗   -你说过要带我去墨尔本看雪,领证   -明明是你先说喜欢我的   -我真的好爱你,是我错了吗   -我前些天在家每天做梦都能梦到你,每天都梦到我们和好了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自己努力去支撑自己的   -求你陪陪我   -我知道你都说好像没那么喜欢我了   -我不应该再纠缠了   -但是我真的好难受   -分开都不会让我这么难受,我宁愿是你家里不同意或者我爸作梗让咱俩做不成恋人   -我以前偷偷想过,如果你是因为外力阻碍要跟我分开,那我们可以一起争取,但如果你是因为不喜欢我了,那我绝对不再纠缠   -可现在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还是好难受   -姐姐不喜欢我,同事同学也不喜欢我   -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喜欢我   -现在又少了一个你   宁知然僵坐着,直到外面天完全黑下来,头顶的灯一晃,也熄灭掉。   快到零点,2018年6月的最后一天快要过尽,宿舍断电了。   他一条回复也没有等到。   宁知然拎起行李走出去,居住四年的寝室在身后合上门。他与室友关系疏离,分别时也不相送,是某个午后睡眼惺忪地拉开床帘,看到对面只剩光秃秃的床板,他才意识到结束了,就这样各奔东西。   楼下凤凰花开得烈如火焰,在他踏入这座校园时烧他的踌躇满志,在他离开这座校园时烧他的锦绣前程。她见证过宁知然与顾承锐每一次话别,烧出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真心。   芙蓉湖边没有人,宁知然路过时,它静得像一块玄玉,颂恩楼外墙的灯辉淌下来,墨上浇金。黑天鹅把水缎勾出一道褶皱,逝者如斯夫,不会准许时光重设,不可能纠正那个黄昏宁知然把顾承锐约到这里来的错误。   他向菩萨许下的愿景落了空,命运没有眷顾他那点可怜的奢求,或者说是他愚蠢得不肯相信命运的判词——“须要着力,只是劳心”。   这个时间芙蓉隧道已经禁止通行,前几天宁知然骑车穿过它,看到女同学们三三两两去和绘着“我爱你,再见”的涂鸦墙合影。拍毕业照那一天,顾承锐也问他“我们要不要”,宁知然反复摇头,觉得后半句伤感,不是吉兆,他只愿对顾承锐说前半句。   还有随时跟上来缠人脚的流浪猫,偶见林间的松鼠,高大棕榈,海韵学生公寓旁的东北麻辣拌,校史馆外门廊的光影,演武运动场没有体育课的早晨,法学院图书馆阳台上的那一线海……   有什么办法留住它们?有什么办法留下我?   向校门走去时,宁知然想起他的毕业论文致谢,因为斟酌过太多遍所以倒背如流,写到了抚养他的姐姐,写到了提携他的老师,当然也写到了顾承锐——不过他没有给顾承锐看过这一段。   “感谢顾承锐,我的爱人、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厦园四年,他是我收获的最宝贵的财富,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从他这里认识了火的味道和风的形状,即使未来我们终将分道扬镳,我也会永远记得触摸火和拥抱风的日子。”   午夜将至,魔法失效,辛德瑞拉孤身离开伊甸园。   从白城站坐公交回前埔要一个钟头,到家时,四邻都已经酣睡。   宁知然推开大门,如游魂般走进去,在黑暗中被什么绊了个踉跄,才慢吞吞伸手,摸索着开了灯。   他看到宁崇媛房门的顶端空荡荡,视线下移,如一个电影中富有预示性的纵摇镜头,被踩扁了的藤条笼子和蟋蟀横尸在地,死得像片秋色的薄书签,旁边是父亲的一只鞋。   宁知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向这处决他与姐姐最后一点联系的刑场行注目礼。   良久,他蓦地转身,一路狂奔,闯进附近某家光线昏暗、尚未歇业的寿材店,在老板怪异的眼神里买下一个花圈,扛回去,摆在他家大门前。   花圈正中间的“奠”字一脸苦相,等待着明天清晨向整条街问早。   最后,宁知然拉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向未知。   --------------------   bgm 凤凰花开的路口-胡夏(一定要听这个版本!) 第32章 鹭鸶 01      2024年5月6日,鼓浪屿,福建路某别墅内。   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律所九点半上班,习惯早起的宁知然时间还算宽裕。   但坐他对面的人,生物钟则是大相径庭,此刻居然能一同出现在饭桌上,事态之严重可见一斑。   宁知然一边吃西尔芙送来的中式早餐,一边翻邮箱:“我回去得空收拾一下,过两天就找个房子搬走。”   这个话题昨天已经被讨论过,顾承锐回应的语气有种漫不经心的厌倦:“我就一点愿望——就一点要求,别搬走。我不回去就是了,你别不认那个家。”   宁知然喝了口咖啡:“厦门房价高是高,我买不起,但律所附近租一套的钱我还是有的。”   顾承锐不让步,平铺直叙说:“你干嘛跟我犟,咱俩之间还提什么欠不欠、占不占便宜的事情呢?现实一点,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多现实呢。”   “反正人都会变的,”宁知然随口道,“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多上头呢。”   顾承锐正要说什么,手机响,竟然是装死了快一个月的航空公司。   “……找到了?”   宁知然听到他这句话,微讶,抬起头来。   “是,黑色壳,里面有条蓝白的围巾,有个蜗牛挂坠,没电子产品……哦对,还有个尚美的戒指。”   顾承锐与宁知然在半空中目光交汇,两人都没什么表情,前者说:“行,那我给你个地址——”   宁知然忽然伸手,一把抢过顾承锐的手机,冲着那边航司工作人员飞速道:“抱歉这个行李箱我们不要了您当无主失物处理了就行,这段通话您可以录音我事后绝对不会投诉的,您把工号短信发我我给您打个满分好评。”   说完他一秒都不停顿,直接挂断。   顾承锐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正组织语言,手机又响,这回是尚美的SA。   接起来前,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家上班第一个电话都要打给我?”   SA甜美的嗓音宁知然也能听到:“顾先生您好,上次咱们订制的五款对戒已经到店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带上门给您和宁先生试戴一下呢?”   顾承锐观察宁知然的表情,见他嘴唇微微抿起来,倒是不抢手机了,不知道心里琢磨什么。   “字应该还没刻吧?”   SA说:“是的顾先生,按流程我们是先确认尺寸无误再提供刻字服务的。”   宁知然眼睁睁看着顾承锐挂上一个报复的笑来:“行,那不用刻了,也不用送上门,放在你们门店寄售,钱我都照付,碰上有缘人就让他带走,要碰不上——就先那么放着吧。”   两人一番意味不明的幼稚交锋,顾承锐打了个哈欠,困得不想再费口舌:“反正那房子写的是你名字,由你吧。”   宁知然愣了一下,筷子停在碗缘:“……什么写着我名字?”   顾承锐莫名其妙:“思明那平层啊,你不都住一个月了?”   看着宁知然完全状况外的惊愕表情,顾承锐也被搞糊涂:“不是……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啊。”   “没有很多年,”宁知然提醒,隐隐有种脱轨的预感,“两年都还不到呢。”   “不好意思装习惯了,”顾承锐终于正色,“我还以为两年里你也总有机会能知道。那房子是你拿到春招offer之后我买的,分手前就办了过户,房本上现在应该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宁知然简直怀疑顾承锐讲的是不是中国话。他从来根本没去想过那套平层的归属,它离律所很近,谈恋爱时宁知然从未去过,本以为大概率是婚后顾承锐买的,房本上必定是他的名字,再不然也是他父母的。   “你把房子过户给我,怎么我一点不知道?走流程不得要我身份证户口本亲自签名啊?”   顾承锐神色有些微妙:“……你有啊。”   他犹豫片刻,缓缓道:“大姐当年不是要你迁进学校集体户口了吗,我写了个署你名字的委托书,拿着你校园卡去找学校,暂时借出了户籍证明原件。身份证你反正一直随身装着。”   宁知然瞪着他:“……什么时候?”   顾承锐:“咱俩最后一次做那天。记不记得你喝多了,我让你签了份文件?”   宁知然咬牙切齿:“梦里的婚前协议,托你的福,我这辈子忘不掉了。”   “那是房屋委托公证,受托人是睿风一个律师,‘你’签了名字,授权他替你办,你本人就不用到场了。”   宁知然没好气:“你给我普法呢?”   顾承锐只得直击重点:“第二天上午我带着你的户籍证明、身份证和委托书去房交所,和你的受托人碰头,办完过户,给你打包了个海鲜鸭肉粥带回宿舍,把该还的还了,门禁卡拿走——我就回去了。”   宁知然说不出是震撼还是困惑:“……那大红本呢,我也没见啊?”   顾承锐终于有点醒悟宁知然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原因:“分手后没多久我把你留公寓的贵重东西都给寄你律所了,房本就在里面……你不会是泄愤全扔了吧?”   宁知然哭笑不得,所谓“贵重东西”就是顾承锐买给他的天价西装之流,他是没扔,连拆也不想拆,在2020年的时间线里,那包裹还原封不动扔在办公室吃灰呢。   顾承锐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朝阳直射照片墙:“然然,你要觉得我伤你自尊什么的,也随便吧,那时候我没有余力再在感情上照顾到你什么了,只是听你说之前欠过债,你爸沾赌,我怕你真的还要回那个家,如果被你爸缠上再遇到什么事,那起码你卖了这房子,人身和财产安全能有保障,够你活三辈子的了。”   宁知然收拾了一下心情,说不出什么滋味:“最后一个问题,你编个随便什么其他名头也就算了,为什么对我说那是婚前协议?”   顾承锐转回视线:“因为你告诉我,做你这一行永远不会随便签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在一张白纸上。”   “我想,唯一能瞒过你、让你放松警惕的,大概只有和结婚相关的文件。”   宁知然绷紧了身体,半晌开口,冷静道:“你知道吗?当年我的工资卡里一有了稳定的流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办澳洲签证,我在手机里添加了墨尔本的天气,每天都看有没有下雪,被分手之后整个夏天我一直在幻想,你会某日突然从天而降,对我说我们去看雪,结婚。”   “可笑吗,”宁知然站起来,没再多看顾承锐,“笑吧,我就是靠那些幻想熬下来的,才有命留到今天去上这个班。”   此后的近两个月,因为暂时找不出时空错乱的更多规律和症结,只能各自回归正常生活,宁知然没再和顾承锐住一起。   “全世界只有你和我共享的秘密”没让他们变回相依相偎的恋人,宁知然每周末回鼓浪屿看一次阿嬷,顾承锐想知道的只有他身体怎么样、工作压力大不大,借阿嬷之口问了,也就没别的话了;碰上他出差在外地,则会给宁知然打个电话,只问近况,对话简洁得像发电报。   所谓距离产生美,这倒使得他们偶尔的见面不再那么夹枪带棒。   六月末某天,宁知然被手机铃叫醒,惊觉自己昨天下班衣服都没换,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那边顾承锐语气有点紧张:“你没事吧,在哪呢?你助理说和你约的是九点,到现在没见你的人也联系不到你,把电话打给我了。”   宁知然一凛,看到六七个Jaye的未接来电,十点还要和客户开会,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五。   他匆匆说了句“知道了”,跳起来冲进卫生间,顾承锐却又快速道:“你是在家对吗?我还有一分钟拐到湖滨南路,车里什么都有,楼下见。”   宁知然听罢愣了一秒,抱上公文包就冲出家门。顾承锐朝副驾驶某位睿风的员工说:“姐,等下麻烦你换到后座去,顺路接个人。”   员工连连点头,他们今天跟小老板出来办事,不用自己当司机已经很受宠若惊,当然没有意见。   好在这房子一梯一户,等宁知然跑到小区门口,顾承锐的车刚刚驶过来。   他钻进车里,根本顾不上看还有什么人同乘,打开副驾的储物格,用漱口水和湿面巾纸洗脸刷牙,电动剃须,梳子把头发理顺,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宛如回了自己家般。   衬衫扣子解了一半,宁知然回身正要从后座取东西,冷不防,正对上两个目瞪口呆的生面孔。   “呃,”宁知然掩了下领口,“脚下有个收纳盒,里面白衬衫能帮忙递我一下吗?”   女员工直接把收纳盒塞给他了,宁知然顾不得解释太多,道谢,从盒子里找出合适他尺码的簇新衬衫,换下了自己身上皱得不成样子的这件,又翻了翻,向顾承锐道:“怎么没有你那条深蓝色的领带?”   顾承锐车开得飞快:“我哪知道?那玩意一看就你的审美,肯定是你买的,我一次也没戴过。”   宁知然撇撇嘴,随便换了一条格纹的打上,穿好西装外套,最后从公文包里取出那瓶苦橘香型的古龙水,喷了一点,遮掩住疲惫社畜的气息。顾承锐闻到,侧目,瞥了他一眼。   车停在了律所写字楼下,九点五十八,宁知然猜到后面一男一女大概是顾承锐的下属,转脸点点头:“麻烦二位。”   然后他一笑,拍拍顾承锐的肩,丢下一句“谢谢老公”,开门走人。   会间,宁知然和Jaye一起吃工作餐,小姑娘对没打通的夺命连环call心有余悸:“然哥你这阵子都是一个人吗,今早真的好险,姐夫哥跟我讲他没和你住一块。”   “嗯,对不起鸽了你,保证下次不会,晚上请你吃好的,”宁知然问,“你怎么有他电话?”   “律所通讯录里,还有你护照最后一页紧急联系人都有写呀,”Jaye小声道,“你们吵架了吗?”   宁知然回想了一下:“可能吧?算吗?我也不知道。”   Jaye笑:“姐夫哥很关心你,刚才开会的时候还短信问你赶没赶上,正好可以趁今天破冰了。”   宁知然看了一眼顾承锐发给Jaye的那条“他没迟到吧”,眼里情绪不明,只是淡淡说:“就先这样吧。”   真的就先这样了吗?   就这样保持现状,不进不退,一直做最熟悉的陌生人下去吗?   2024年6月30日,夜23:47,关灯入睡前,宁知然最后这样想。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很庆幸自己今天是被闹钟叫起,不必重温兵荒马乱差点迟到的昨天。   宁知然拿过手机,关掉闹铃,定睛看了眼锁屏上的日期时间,瞳孔扩大,整个人僵在了床上——   2024年4月5日,早七点半。 第33章 鹭鸶 02      宁知然的第一反应是去联系顾承锐,又想到西班牙现在凌晨一点半,心说拉倒,叫醒他只会给自己添堵,出门在外的还是让他多睡会吧。   他洗漱过之后走出卧室,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钟点阿姨闻声从厨房探出头来,打招呼:“宁先生起来啦。”   宁知然望向她,张口,噎了三秒——他不认识这个阿姨。   这不是“上一个”4月5日他们家请的阿姨。   宁知然神游天外地和她说了早安,环顾客厅,很快就发现更多的微小差异:冰箱里的酸奶和上一次囤的不是同个牌子;电视柜的花架从左边变到了右边;窗帘从藏青色变成了墨绿色;宁知然专属、被顾承锐从以前那公寓带到这里的猫窝沙发上,则多了一块阿嬷做的钩针坐垫。   不过两位阿姨做饭都很香。   宁知然刚吃了没两口,手机响,顾承锐的视频电话。   他匆匆找到耳机戴上,接受邀请,奇怪地发现在顾承锐背后窗外,天居然是亮的。   “你没时差吗?”   “我不在塞维利亚,”顾承锐简短道,“在清迈,现在早上六点多。”   “你不在……”宁知然反应了一下,瞬间后背发凉,“你那边也不一样了?”   顾承锐点点头,仿佛连一丝缓冲的时间都不需要,开门见山道:“你把这类比成是一款可以存档的游戏,上一轮是一周目,这一轮就是二周目。但游戏里,存档前的部分每一周目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读档后的部分才会根据你的操作发生变化,按这个道理,2024年4月5日之前的世界,应该与我们一周目了解到的世界是完全一样的……可是现在显然,并不一样。”   他分析得并不错,宁知然点点头,心里却想哀嚎——不会连手头的案子也和上一轮不一样了吧,他可真受不了再来一次“三天暴风吸入数千页卷宗”的地狱日子。   顾承锐继续说:“你记得吗,摊牌那天我跟你讲过,我通过用提醒事项的交流,观察到时空交换基本在2017年到2024年之间发生。现在我想可以细化一点,限定在2017年4月5日到2024年4月5日之间。正是因为一周目的这个时间段内,平行时空的你我发生了交换,对过去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改变,导致今天,2024年4月5日二周目,我们看到的世界和一周目并不完全一样。”   “蝴蝶效应,”宁知然替他总结,“所以同理,如果还有三周目,那我们二周目时空交换造成的改变,也会继续发挥作用,使得三周目的细节与一、二周目继续产生差异。”   顾承锐打了个响指:“宝宝,和你大脑同频好爽。”   宁知然皱眉:“我怎么感觉你这么兴奋呢?多新鲜多好玩,这下可让你遇着了。”   顾承锐笑了笑,只是说:“现在我不明白的点就在于,4月5日这个日期特殊在哪里?一周目又为什么结束在6月30日?如果二周目有end,也会结束在6月30日吗?三周目会再次刷新在4月5日吗?”   这串问题也是宁知然从起床以来就在思考的,他叼着五香卷,一边琢磨,一边在家里乱绕,绕着绕着惊觉,这房子怎么这么大?   他听说这个楼盘都要验资之后才能看房,资产证明就得少说几千万。顾承锐那天讲得没错,如果宁知然没有痛下决心和家里断联,若有一天父亲赌博闹出事情无法收拾,转手卖了这房子,真是能救他命,三辈子吃喝不愁了。   这样想着,宁知然五味杂陈,复杂地看了屏幕里的顾承锐一眼。   顾承锐莫名其妙被瞪,有种不祥的预感:“……干什么,凶我干嘛,4月5号不会跟我有关系吧?”   宁知然刚要说“4月5号是清明节你也要攀点关系吗”,忽然心中一动,打开手机,点进系统自带的日历,往2017年翻去。   他记得那一年去求签是在清明假期刚过后,星期三,2017年清明节后的星期三——4月5日!   宁知然呆立原地,组织了半分钟语言:“……2017年4月5日,我去南普陀寺求了个签问姻缘,许愿三年后你和我还能在一起。”   顾承锐一愣:“但是三年后,2020年4月5日,我们早就分手了。”   宁知然喃喃道:“对,所以……所以是为了成全我的心愿。”   他说得没头没尾,可顾承锐听懂了:如果按线性的时间过下去,他们也许一辈子就那样分道扬镳,再不会有交集了。可是宁知然曾经赤诚地发过心愿,所以当“菩萨”——或是别的什么超自然力量——在三年后的2020年4月5日这一天,发现宁知然的心事落了空,便出手送来一个机会,拨乱时钟,为宁知然实现愿望吗?   “当时寺里师父为我解签,解出一个数字,87。我这些年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没仔细去想过……”   宁知然说着,开始扳着指头数数,没数几个顾承锐就出声打断了他:“是86天——4月5号到6月30号。”   “86天……”宁知然茫然地复述一遍,“还有一天呢?”   顾承锐犹豫了一下:“如果按你说的,你许的愿是希望我们‘在一起’,那第87天大概就是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日子——无论是过去,未来,无论哪个时空。”   宁知然病急乱投医地说:“那怎么才算我们重新在一起呢?我们再去结一次婚?我们不分居了住一起,是不是就不会有三周目四周目五周目了?”   顾承锐轻笑一声:“你怎么瞒得过菩萨呢?我们是不是真正在一起,我们是不是彼此真心——举头三尺有神明,睁眼看着呢。”   他的视角看不全宁知然的脸,只发现宁知然面无表情,像是丢了魂一样僵着。   顾承锐叫:“然然,然然?怎么了?”   宁知然轻声说:“是因为我。你是被我牵扯进来的,如果我没有许那个愿,你的人生原不必被这些事情打扰。”   顾承锐语塞片刻,安慰他:“没有呀,宝宝,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别这么叫我了!”宁知然蓦地低头看向他,语带残忍的平静,“你原也不必被我打扰。不用一次又一次在这86天里循环,想方设法再爱上我,逃到第87天。”   顾承锐沉默了一会,等他坐回沙发上、望着窗外发怔时,才说:“我尽快回厦门,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好吗?”   宁知然却摇头,勉强一笑:“你继续工作吧,不用急着回来,别把人家小周再叫错了。日子还得过,不能波浪式前进好歹还能争取个螺旋式上升呢。”   顾承锐挂掉了视频,宁知然的目光再次落回日历上。   八十六天,4月5日到6月30日,清明到小暑,一半的春天和一半的夏天,温不是温,热不是热,甜不是甜,苦不是苦。南国景色大同小异的季节,梅雨,雷暴,即将到来的台风。白鹭正繁衍,榴莲未成熟。他在爱里的一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案子与一周目差别不大,宁知然有了上回的经验,效率大大提高,加班时长显著减少。   可在此之外,等候顾承锐回家的日子里,宁知然再没有了一周目那种困惑、紧张、惊喜与期待参半的心情。   周末时,他照例去鼓浪屿,陪伴阿嬷,顺便确认照片墙——它依然是时空交错的证据,但背面记着2024年4月5日之前日期的相片,有因为一周目而发生细小的变化;4月5日到6月30日之间,那些拍摄于未来的、行程矛盾的相片,则与一周目相同,并未变化。   宁知然意识他需要给自己找点什么盼头,顾承锐这次没去塞维利亚,那大概是没法为他调苦橘香水了。   他发消息问:二周目的他有准备什么伴手礼吗?   没有用“你”,用了第三人称。   顾承锐隔了很久才发来一张照片,是串泰银的饰品,中间穿了一只手工雕刻的蜗牛。   宁:手链吗?   顾承锐又发来一段视频,蜗牛壳中空,其实是一个铃铛,甩两下清脆地响。   顾:是往脚上戴的   宁知然似乎透过文字看到了顾承锐挑眉的微妙表情。   顾:他还怪会玩的   过了一周左右,顾承锐定下了回程的日期和航班。   宁知然查过,东航,中午起飞,上海中转,次日零点左右才能到达厦门。   他心说,这次中转时间充足也不是法航,再把行李箱丢了我真要去找航司哭坟了。   可是厦门天气状况复杂,晚点是家常便饭,宁知然晚上十点多到了高崎机场,在“到达”的出口外长椅上坐着等,只看手机软件里的航班状态一直是标红延误,迟迟无法从上海起飞。   不过宁知然倒没有很心焦,等待是一件需要去习惯的事情,在经历过分手那天等待顾承锐回复之后,他的耐心与恒心变得非常好。   一直到凌晨两点多,飞机终于落地,宁知然早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朦朦胧胧间听到人声嘈杂,万向轮滑过大理石地面,通知领取托运行李的机场广播,窗外好像又下起了雨。   宁知然半睁开眼,忽觉一片阴影出现又消失。   顾承锐在他面前站定,蹲下,摸了摸他的脸,小声说:“行李没丢,围巾也在,戒指也在。”   --------------------   周目(しゅうめ),游戏术语,表示玩游戏的流程数。 第34章 鹭鸶 03      宁知然把脚搭在顾承锐膝头,让他给他把那条泰银的足链戴上,摇了两下,铃铛随着他小腿肚子的肉轻轻晃悠。   行李还在客厅摊着,旅途劳顿,顾承锐懒得收拾,往沙发上一倒。他本意是没想直接睡宁知然身上的,但实在是软软的太舒服。   宁知然也不会再生什么绮思,他知道顾承锐抱他就跟叫他“宝宝”一样,不过是一种独属于两人之间的打招呼方式,与他跟别人说hey bro没本质区别。他感觉自己就像路边那种充电桩,或者垃圾场没人要的巨大抱抱熊。   “你说如果我们能脱离循环,”宁知然问起他这周产生的新疑惑,“是能继续从2024年7月1号过下去吗?还是回到咱们来的2020年呢?”   顾承锐思考一会:“你当时跟菩萨许愿的原话是什么?”   宁知然努力回忆:“应该就是……三年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吧。”   顾承锐:“2017年的三年后是2024年吗?”   “好吧,”宁知然说,“那是回到20年4月5号还是7月1号呢?”   顾承锐这次语气比较审慎:“我猜测是后者。86天不可能从时空的总尺度上消失,哪怕你循环一百回一万回,当走出循环的那一刻,这86天的时间就是实实在在过去了,这才是‘第87天’之所以有意义的原因。”   平行时空并不意味着时间可以减少,菩萨可以让时间静止却不能让时间倒流,逝水难西,过去的就是永远过去了,遗憾会永远存在,正如他们分开过的事实,无论怎样弥合也无法改变。   室内无声许久,顾承锐才打破寂静:“你最近有什么打算?”   “你上次说爸,”宁知然说到这里,意识到婚姻的泡泡已被戳破,顾承锐不再和他共享父亲,立刻改口,“叔叔的秘书——”   顾承锐却又打断他:“没事,就叫爸。你既然和以前那个家彻底切割了,他们就是你的父母。”   宁知然深吸一口气:“爸的秘书不是听说大姐前段时间做了个手术吗?你能陪我去趟深圳吗?我不放心,想亲自去看看。哪怕她不愿意见面,我也想争取一下。”   深圳,平安金融中心。   睿风总部也在这里,顾承锐找他爸秘书给弄了个临时通行权限,宁知然上楼,找到平安信托的前台,甚至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见宁崇媛,最后只能伪装成公事名义,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说“我找投资管理部的宁总”。   没有预约,人家当然不可能贸然放他进去,宁知然也料到了,没再坚持,退后几步,在共享空间的沙发上坐下来,一直到午休,陆陆续续有员工出来等电梯。   他一眼就看到了宁崇媛。   心理时间两年,物理时间六年,他姐姐与从前是脱胎换骨的改变,可宁知然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她不再穿白衬衫黑西裤,不再将像被一刀剪齐的头发梳成万年不变的马尾,眉间不再有那股愤世嫉俗的郁气。宁知然站起身走过去,向她伸出手,姐弟两人对面而立、衣冠楚楚,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像生而属于这个地方,谁能想到他们的来处是终年潮湿阴暗的旧巷平房?   宁崇媛本就高,穿上高跟鞋几乎可与宁知然平视。她和他浅尝辄止地握了握手,得体得像对待每一位客户,毫无波澜道:“我只有十分钟给你。”   宁知然被带进她的办公室,窗外福田CBD一览无余。正午阳光热烈,宁崇媛按下百叶窗的遥控器,在办公桌后坐下:“自己倒杯水吧。”   宁知然没有多余暖场寒暄,他了解她,说十分钟就是十分钟,时间一到她起身就走,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姐,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宁崇媛略感意外:“你听说了?”   宁知然心想,看来二周目“大姐做手术请假”这个细节也没有变……只是不知和一周目是不是同样的病,若症状不同而只是她命中注定要受这一场罪,那才令人难过。   她简短道:“子宫肌瘤,全切掉了。”   宁知然一呆,他对这种妇科疾病完全无知:“很疼吧?”   宁崇媛用看笑话的眼神打量他,嗤一声,没说话。   宁知然只能自顾自说下去:“姐,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的,我可以请假来陪你照顾你,我可以换工作来深圳生活,我现在能依靠自己赚钱,我可以给你我能负担的一切,我可以补偿家里带给你的所有伤害,只要你愿意接受——只要你愿意原谅我,只要你不要不理我。”   宁崇媛双手抱胸,是一个冷峻的防卫姿态:“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补偿那个家带给我的所有伤害?是什么给了你盲目的自信让你觉得你不是加害者之一?”   宁知然的眼神黯下来,轻声道:“姐,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是害死妈妈的杀人犯,我更不敢腆着脸说我也是受害者。我只是……想还你一点什么,虽然我一辈子都还不清。”   “那就一辈子记住你还不清。”   宁崇媛的语气中不是泄愤的快意,那些痛苦、不平与恨都随着岁月与际遇的变迁,渐渐消磨了。   “宁知然,我今年四十二岁了。我在你刚出生时的那个年纪,觉得四十岁遥远、恐怖、像半截身子入了土,可到今天才知道没什么,生老病死,都是能放下的事。”   她抬起眼,注视着彻底陷入沉默的宁知然:“只有这一件事,没有和解,没有释然。我要你记住我一辈子不会原谅那个家,不会原谅那个家给我带来的一切。我至多能做到不恨你,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   送走宁知然,宁崇媛下楼,在商业区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刚进门,忽然听到窗边有人叫她:“崇媛。”   她转脸,发现是睿风的老板徐飒。睿风是他们多年的大客户,宁崇媛这些年在会议桌上打过不少交道,也算与徐飒在“职场关系层面上”认识。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基本好全了,多劳徐总关心,”宁崇媛点点头,“您不在办公室吃饭吗?”   徐飒邀她入座:“年纪大了,总要活动活动的呀。这家的沙茶牛肉煲做得很好吃,离开厦门少见这么地道的。”   宁崇媛并非应付不来和客户领导打交道,但特殊之处在于,私人领域,徐飒还是宁知然的“婆婆”。   她想了想,索性开门见山:“徐总,您要是有什么关于宁知然的事情找我,很抱歉,我爱莫能助。”   徐飒笑起来:“怎么会这么想?他们小两口的事我哪能管到,找你,当然是只为了你的事情。其实今天没遇见你,这一阵子我也要找个机会联系你——我是想来挖墙脚的。”   这是宁崇媛怎么也没料想到的。   徐飒娓娓道:“你现在是投资管理部的总经理,抬头往上,你的上级们、贵司的高管里面,应该还没有一位女士吧?”   宁崇媛静了片刻,坦言:“您也知道,我在国企做了十几年才出来,半路出家没什么背景和关系,再加上性别因素,基本是到天花板了。”   “睿风的原身是我母亲祖辈的产业,和我先生的公司资产重组之后,这些年在我手上尝试了很多转型的方向,亲力亲为三十年,也确实该到给自己放假的时候了。顾承锐,他一没有这个兴趣,二也没有这个脑子,我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我需要一位出色的职业经理人,且来自外部,不受家族企业盘根错节旧关系的掣肘,做事公正,旁观者清。”   徐飒眨了眨眼:“这六年,虽然不是每一个项目我都亲自盯着,但你的能力和魄力是合作的乙方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而且反复给我意外之喜,让我加深印象。”   宁崇媛难得一笑:“谢谢徐总赏识。”   “你之前生病的事情,我先生讲,是他秘书有一次在你们茶水间听到的。来睿风,就现阶段的平级职位,我可以给你开到两倍年薪;即便你请一个月的病假,我保证不会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你;晋升空间我刚才也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性别带来的职业天花板。”   宁崇媛望着碗筷,没有立刻应答。   徐飒看出她的迟疑和顾虑,点到为止,换了轻松的语调:“崇媛,咱们今天是最寻常的私人场合,我随意一说,你随意一听。回去慢慢考虑,就当作是给生活做一点改变,或者一个转机?”   临街车内,顾承锐和宁知然与他们的两位女性亲属擦身而过,对她们之间刚刚产生的交集一无所知。   宁知然复述了他与宁崇媛的对话:“其实我料到这个结果了,听她亲口说出来,反而像是死了个明白。”   顾承锐问:“终于放下了?”   宁知然叹气:“嗯。再不放下能怎么样呢?对她来说已经六年——不,从我出生开始,已经二十八年了。换做是我也没法原谅的。”   顾承锐想了想,又问:“大姐应该算是重启人生了。那你呢?”   宁知然迷茫:“我什么?”   顾承锐手指轻敲着方向盘:“你大学的时候跟我说过,试错成本于你而言比钱还要奢侈,你从来没有停下来喘息或者gap的机会,永远没有资格做世俗眼光里‘无意义’的闲事,所有决定都要考虑性价比,没有一天不神经紧绷,焦虑自己是否有哪一秒钟虚度。”   宁知然迟钝道:“啊……你还记着呢。我现在不怎么想这些了,已经认命了。”   路口遇到红灯,顾承锐停下来,转脸看向宁知然:“现成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在这86天的循环里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考虑成本也不必担忧结果,反正86天以后推倒重来,再去想,再去做,有菩萨给你兜底什么也不用怕——老婆,你想不想重启你自己的人生?” 第35章 鹭鸶 04      一周后。   宁知然倏地睁眼,在一秒钟之内实现了困意全消,小声唤枕边人:“锐,起床了!”   顾承锐还在睡梦中,宁知然心脏不好推己及人,不敢太惊到他,只等他渐渐有了动静,才完全缠上去在他耳边念:“你昨天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戏,你说好今天陪我去庆祝的!”   顾承锐含糊地答应:“陪陪陪,让我再睡一分钟。”   宁知然等不及了,翻身,直接跨坐在了顾承锐腰间,轻摇他的胳膊:“你知道吗,我很长时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我现在就像大四去找散布我隐私讨领导欢心的梁师兄摊牌那天一样兴奋!”   “压死我了,”顾承锐被骑得一激灵,醒了,“真当你是猫踩奶呢?”   他揉着眼睛问:“……为什么不是像你打败竞争对手升合伙人那天一样兴奋?”   宁知然屈起手指,敲敲他脑门:“我又不是真的二十八岁,还没体验过呢!”   顾承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坐起身来,宁知然猝不及防向后倒去,被他迎面搂住,抱下了床:   “行吧,二十九岁顾承锐陪你体验升职加薪,二十五岁顾承锐只能陪你体验停薪留职了。”   停薪留职是宁知然上星期向律所提的,用的理由还是一周目请小长假的健康问题,正值前一个案子漂亮胜诉,领导就同意了,今天去交接完一些最后的收尾工作,他就彻底“免费”了。   “对了,”到律所临上楼,宁知然忽转身道,“能不能开瓶香槟?我梦这个好久了。”   顾承锐笑了,照着他屁股拍了一把:“快去吧你。”   办完手续后,顾承锐载宁知然到思明区一家私人会所。会所是从传统的闽南红砖古厝改造而来,大隐隐于市,主要定位是茶社和温泉——是老板顾承锐他爸唯二的爱好——也接待宴请,做海鲜非常有名。   宁知然:“上午十点就吃饭吗?”   顾承锐:“不吃饭,泡汤。”   春天阴雨连绵,宁知然又整日坐办公室吹空调,顾承锐跟经理嘱咐了两句,宁知然换下衣服进去,就见水里放了桂枝、艾叶、干姜和鸡血藤,都是祛湿气的药材。   他脱了浴衣,毛巾围在腰间,从池边的置物架上拿了块糖含在嘴里,视线一斜,发现服务生居然还给准备了避孕套。   顾承锐叫他:“离近点坐。别看了我知道那里放着避孕套怎么你还惦记着一周目没用完的呢?”   宁知然走到他旁边,慢慢下了水,将自己全身都浸在热气里,只剩头枕在池沿。   “讲讲吧,你是怎么规划的?”   宁知然把眼睫毛上的水雾眨走:“……我还没想过呢。”   顾承锐诧异:“那你上周整整七天都在做什么?”   宁知然理所应当道:“安顿下属和工作啊。”   顾承锐语塞,忽然伸手,捧住宁知然的脸一通揉搓,把他弄得湿淋淋。   宁知然像头顶安了螺旋桨一样甩头发:“干嘛呀!”   “给你把班味洗掉,”顾承锐说,“然后现想,你每次以‘等我哪天辞职了’开头做假设,会有什么念头。”   宁知然断然说:“我从来没假设过辞职。”   顾承锐拍了拍他脑袋:“好吧,换个说法,从小到大别人因为有钱有闲能做而你不能做但很想做的所有事情,现在都可以提上日程。”   宁知然一愣,他此前只是想到不工作很爽,别人都上班他在大街上闲逛,或是像照片墙上展示的那样和顾承锐去好多地方,却没想过,其实还可以尝试很多需要时间成本、拉长战线的“精神消费品”。   “我想学钢琴,”他下意识道,“不是我乱按你也能用和弦给我救场的那种,是能做到和你四手联弹的那种。”   顾承锐点头,循循善诱:“好,就像这样,继续想。”   “想亲自装修一套房,就是从空间布局的设计,地板砖的样式,墙纸的花纹,家具和灯具的风格,小到餐具挂饰摆件我都自己挑。不是说现在的房子装得不好,就是……感觉非常精英性冷淡风,虽然房本写的是我名字,但我敢肯定不是我装的。”   “确实不是,那房子精装拎包入住,买下基本就那样,”顾承锐说,“只是装完了带不到三周目去,你想好了?”   宁知然“嗯”一声:“我知道呀,我不是想装完后住,我就是很向往那种每一个环节都由我自己决定的感觉。”   顾承锐闻言就笑:“上道了,没事反正咱们家空房多,每个周目都能找出套新的随你装。”   “还想去做志愿者,我大学社团活动只挑加综测分的参与,但其实有许多公益项目我都很感兴趣,可惜只出力没报偿的事情太奢侈了,那时候想都不敢想。”   顾承锐又笑:“然然,你心真的很好,怪不得阿嬷那么喜欢你。”   宁知然听出他的潜台词是“从那样的原生家庭出来还能有这种善意很难得”,没有点破这是刻板印象,只是继续:   “还有想静下心来做做裁缝。我妈妈以前在家里留下一架老缝纫机,脚踩式的那种,我小时候就用那个改我姐的旧衣服穿。也不记得是谁教的,也可能是自己摸索着学会的。你没有听过踩缝纫机的声音吧,其实还挺有意思,是很连贯的机械声,每一个音符之间都粘着,拉丝的。”   顾承锐真情实感地鼓掌:“太好了,如果你能用不掉色的优质布料裁出海绵宝宝内裤,我就再也不用因噎废食不穿它了。”   出了汤池子,古厝后院的敞厅里,屋檐下盆栽丛中,摆了竹躺椅,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宁知然盖着阳光睡了个午觉,醒来真有香槟等着他。   他跟望着天空发呆的顾承锐碰了下杯,犹豫片刻,还是问:“锐,被困在86天里,你真的不介意吗?”   顾承锐把视线移回他身上:“我为什么要介意?如果是因为我的感情原因而迟迟去不到‘第87天’,难道不应该是我怕你介意?”   对于照片墙透露出的“旅行秘密”,他们商议后达成共识,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态度。   宁知然分析:“我觉得不用专门参考照片背面的日期。按照你的‘我是我’原则,也许我们就任凭此时此刻的心意随机决定目的地,回过头来,恰好就可以和照片墙对上。”   于是,有点出乎意料的,他们的第一站居然是台湾。   拜生活的城市所赐,宁知然从小听着“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长大,却从未有机会亲眼看看一海之隔的邻居岛屿,顾承锐上一次去也还是多年前中学时。因为相关政策原因,他们走的是商务履约入台,办手续花了点时间,真正成行已经到五月中旬。   地理位置相近,风俗文化同源,加上方言互通,让这趟旅程对宁知然来说极其亲切。   如台南和高雄这样慢节奏、充满松弛感的小城,巴士常常迟来,漫无目的地乘捷运就可绕市一圈,下车随便挑一条旧巷从头逛到尾,在夜市吃鱼面和芒果冰。   这让宁知然记起童年的厦门,因为好多地方是人工填海出来的,土质修地铁不便,公交系统就特别发达。他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都要靠公车,最喜欢倒坐在前排稀有的、背靠车头的座位上,上坡下坡都难预料,窗户推开吹风,像体验过山车。   厦门的公交与地铁还有一个小特色,就是投放广告的移动电视底部会有滚动播放的“厦门树洞”,供人通勤无聊打发时间,金句频出,谁都可以投稿。   宁知然说:“其实刚分手的时候,我隔三差五就会去给树洞投稿,讲的话和最后给你发的那五十条消息差不多,现在想想怪社死的。”   顾承锐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差不多已经能当笑谈讲出来:“你是想我看见,还是不想我看见呢?”   “我也不知道,”宁知然迷茫道,“想你也看不见吧,你出门只开车。”   顾承锐栏目里的视频是要输出内容的,很多时候其实不由得就挤占了“旅行”本身的趣味和自由所在,但毕竟他选择了把这作为职业,落子无悔。   但是与宁知然的旅程,他的镜头更多地从景色风物落在人身上。   台北当然是霓虹都市,宁知然却另外有专门要去巡礼的胜地——市中心的“新公园”,这是旧称,如今已经改名。   大学时他在图书馆读到《孽子》,对其中描绘的新公园莲花池边“夜游”的同性恋群体耿耿难忘,五月天那首《拥抱》中“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就是典出这里。公园是固定却又开放的空间,有着流动的边缘,正放任了爱与性的捉摸不定。   顾承锐回忆一番:“你什么时候看的?我印象里你永远都在学习,就没有看过‘闲书’。”   宁知然耸耸肩:“在你趴桌上睡觉的时候。”   顾承锐忽然想到,他与宁知然合合分分这些年,竟还从来没有讨论过性取向的问题。他gay达一向灵敏,好像第一面就默认宁知然与他是同类人群,宁知然当时拒绝他的理由,也从来不是“你是男的”。   他甚至没有问过一句,宁知然是怎样发现自己是gay?又是怎样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压抑原生家庭中接受这一事实?   顾承锐本欲提问,可他一想到这会令宁知然想起他的父母和大姐,势必要造成情绪波动,又不忍心开口了。   但宁知然似乎是看透了他的疑惑,主动道:“我自小只是不像别的男同学那样对女孩子感兴趣,但一心扑在学习上,也没空考虑风花雪月的事情。真正确认自己性向,其实挺晚的,要到高考后的那个夏天。”   他顿了顿,不知该不该把对着视频中顾承锐的手做春梦的经历告诉当事人。恋爱时觉得不太好意思,就没提过;如今都结束关系了,他们顶多算是好友亲人,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没想到顾承锐却有些在意:“是看书或者gv吗,还是……因为什么人?”   宁知然一怔,却笑了:“你看不出来吗?还是不记得了?”   他对问题的补充说明很直白:“第一次的时候我对你的那种欲望。”   顾承锐立刻就懂了。他只以为宁知然向往过他的赛博人格,并不曾把那当作真正意义上的“爱恋”,到今天才得知,原来他还曾启蒙过宁知然的欲望,不管是对“性别”还是对“性”——哪怕启蒙的工具称不上是他这个人,只是一些肉体的影像。   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彼此的“第一个”,爱与性也许同样在流动,但从来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流动。   宁知然快走两步,回头看顾承锐,漂亮得像个街拍模特,柔声对他说:“也忘了你自己讲过的话了?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有排他性,这就是排他性。” 第36章 鹭鸶 05      从台湾回来后,顾承锐将相机里的照片导进电脑中,风景与人物,路人、单人、双人,都混在一起,还不乏数张连拍或者抓拍。宁知然就坐在顾承锐的沙发椅扶手上,从他背后看屏幕。   “你能认出照片墙上的是哪一张吗?”顾承锐回头问。   宁知然点点头,却补充:“我能认出来,但是这里面没有。”   顾承锐一愣:“两台长焦我都导出来了啊,难道是用手机拍的?”   宁知然又摇头,照片墙上的每一张他都细细擦拭过,像素之高,显然是专业设备才能达到。   他试图解释:“那一张,从被拍下的那一刻起,甚至在被拍下前,就已经出现照片墙上了。这就是你当时提到的‘时空坍缩’,悖论由此产生——它直接导致你把一张不存在的照片挂上了墙,或者说导致你拍下了一张已经存在的照片。”   不在外旅行的日子,宁知然全心全意投入他列好的计划清单里。   虽然阿嬷是最近水楼台、最好的钢琴老师,但宁知然作为初学者,自认又没什么天赋,不想浪费她培养小莫扎特的时间。   顾承锐虽然也不算什么专业人士,但教他一个新手小白还是绰绰有余,第一步从认五线谱开始。这在两人过往所有的关系之中倒是最新奇的。还在读书的年纪时,他们学习的内容完全不同,几乎不会有“谁教谁点什么”这种情况发生。   宁知然聪明,认真,学起东西来很快,不用顾承锐多费口舌反复强调纠正什么,上完新内容只用安静当个陪练,偶尔帮宁知然翻一下谱,或者为他把略挡到眼睛的刘海拢到一边。   顾承锐从二手市场淘来一架德国Mundlos公司生产的古董缝纫机,雕花铁艺,上油打理一下,还是非常精美。   但宁知然到底没能做出海绵宝宝内裤来,究其根本原因是他不想去量尺寸,最后就给顾承锐做了件基础款T恤,用睿风研发中心的3D打印设备打了一块海绵宝宝图案,缝在胸前,虽然没有标牌,但下摆缝了两个小小的花体字母——“R.R.”。   顾承锐一边试穿,一边问:“两个R是什么意思?‘然然’吗?”   宁知然平声道:“是‘宁知然(R)缝给顾承锐(R)的衣服’的简写。”   做义工的机构是一家市立福利院,多数志愿者都是来自学校社团或者公益协会的年轻人,大部分只在周末有空。宁知然去得勤,很快就与负责人和孩子们熟悉了。   二周目的六月某天,顾承锐从工作室回家,顺道经过福利院,时间凑巧,忽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宁知然的这项日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表明来意,负责人倒是欢迎,带他一路进去。正值下午的活动时间,孩子们都在室外小操场上,宁知然和几位老师正陪着做游戏。   阳光照到他棉麻质地的白衬衫上,也许是在扮演某个童话人物,宁知然行动灵活得像只鸽子,讲话嗓音很大,很甜。   “您是宁先生的……?”负责人问。   顾承锐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们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负责人大概理解成了堂表兄弟之类的亲戚关系:“我们的公益招募是面向全社会开放的,您如果有兴趣,我这里有份针对意向志愿者的心理测试问卷。”   他给顾承锐分享了一个链接,后者点进去,快速浏览了一下问题,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这个问卷宁知然也填过?”   负责人一怔:“当然,这是我们接收志愿者的必要流程。”   “他通过了?”   负责人似乎不明白顾承锐为什么如此惊讶,但还是肯定道:“问卷只是评估参与者是否适合与孩子交往、是否适合应对与弱势群体相处可能会带来的种种身心隐患。宁先生的结果很理想,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志愿者——这些天的事实也能很好佐证这点。”   问卷的选项是程度类型,从“完全不同意”到“完全同意”,共五个等级。题干不算生僻,也不含褒贬色彩,算是专业。   但顾承锐特别留意到了其中某些题,比如“我担心一些可能让自己恐慌或出丑的场合”,“我拥有一些亲密稳固的关系”,“即使没有明显体力活动,我仍常感到心率不正常”。   就他所了解的宁知然而言,这些题目的答案都不指向适合做志愿者的特质。   还有“我常常觉得紧张或者神经过敏”,“我往往对事情做出过激反应”,顾承锐瞪着这两行文字,忽想起一件很小很小、很久远的事情——   在初识宁知然的那一夜,双子塔地下停车场,当顾承锐发现宁知然身体不适、想伸手给他解开安全带时,宁知然却惊恐地躲了开来。他误以为顾承锐是要打他。   多年前,当顾承锐得知宁知然长期遭受父亲家暴时没想起来的这个细节,却在今天,此时此刻,清晰如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负责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顾承锐回神,发现操场空了,孩子们已经回到室内,宁知然擦干额前的汗,走来他身边坐下。   顾承锐的手搭在椅背上,宁知然凑过去,用下颌角蹭了蹭他的掌心,顾承锐就把手指屈起,挠了挠他的下巴。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   不管是时空回归正常、各奔东西,还是继续以伴侣的关系过下去,他们大概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倒也没有很喜欢,”宁知然说,“只是我这辈子既然不会为人父母,也就没有机会给出我小时候向往的那种亲情,还不如送给需要的小孩。虽然可能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聊胜于无。”   “你小时候向往的亲情是哪一种?”顾承锐顿了顿,“如果觉得要揭伤疤才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宁知然笑笑,没太在意:“就和这个项目对志愿者的一些要求差不多。要愿意蹲下身来,保持平视和孩子讲话,不要轻易许下没法兑现的诺言,要关注孩子们之间是否存在霸凌的现象,同时不能问隐私问题。”   顾承锐听完,沉默了一会:“放到现在,这些不需要亲情你也能拥有。”   宁知然叹了口气:“是,现在不会有人低看我,不会有人对我出尔反尔,没人敢职场霸凌我,也没人敢当面打听我的隐私。亲情不是我变成体面的大人的必需品,可惜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缺了就是缺了。”   顾承锐注视着他的侧脸,宁知然慢性子、好耐心又易共情,更早已是个适应社会的合格成年人,面对与他遭际相似的小孩子,献出一个合格的义工的爱,并无难度。   “那份测试问卷,”犹豫良久,顾承锐问出盘踞在他心底的话,“你是真心填的吗?我的意思是,让你通过志愿者筛选的积极答案,是你主动的、真正的改变,还是……”   宁知然愣住:“……你觉得我是靠刻意把答案往阳光健康的方向填才通过测试?”   顾承锐大概真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一句话就能戳到他的痛点,让他简直是不由自主地情绪激动起来:   “这又不是考试,过不过无关痛痒的,我就算在法庭上是个巧舌如簧、无利不往的讼棍,可在这些事情上我有什么钻空子做假的必要?还是说顾承锐在你心里,我就活该永远是个心理阴暗扭曲的可怜虫,好供你施舍你那多到让人讨厌的同情心?”   顾承锐不在乎宁知然刺耳的措辞,比起对方的精神健康,就算被骂个狗血淋头他也无所谓,宁知然越失控他反倒越冷静:   “然然,我只想知道这是改变还是伪装。积极的心理暗示对你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但自我麻痹和戴面具当演员,只会适得其反更加重你的负担。”   他说得这么直率坦诚,让宁知然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倒不知道该气什么了。气顾承锐一针见血?还是气自己向好的努力总是徒劳?怎么会连变幸福变开心都是一件难事?   他有些颓丧道:“至少我头脑清醒,不会违反对志愿者的要求,更绝不会伤害这些孩子。”   “没错,”顾承锐颔首,却紧接着直白指出,“但你每给出一点‘亲情’和‘爱’,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消耗。孩子们的善意与快乐或许能给你提供短期的情绪价值,但既然你一直介怀于小时候亲情的缺席,那这对于你来说,一样是治标不治本,聊胜于无。”   宁知然望着他,哑然的直接原因接近惶恐——顾承锐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把他看得这么透?明明这是个从小都有人去迎合他的性情的大少爷,从以前的相处与行为来看,顾承锐并不在乎别人的内在世界。   宁知然想起当年:“你最近也拿我的状况去问咨询师了吗?”   顾承锐摇头:“分手之后我去学了一点心理学的东西,但其实支撑我做出判断的主要还是对你的了解,换个人也未必。”   宁知然的视线在顾承锐T恤胸口那海绵宝宝上滞留片刻,轻声道:“每一位志愿者都会提前约定好一个安全词。我感觉和bdsm里的安全词功能差不多?当你在从事志愿活动的过程中感到任何不适,都可以说出安全词,立刻中止。”   顾承锐没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却说:“安全词虽然有‘安全’当定语,但因为功能是使人应激、立刻抽离,所以它的实际含义对于制定者本人来说,往往不一定安全。”   “嗯,”宁知然淡淡应了一声,“我的安全词,是‘已读不回’。”   --------------------   志愿活动与问卷题目有参考 第37章 鹭鸶 06      二周目的尾声是顾承锐不留情面的心理解剖,可宁知然冷静下来复盘,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点进步——现在他会主动采取行动来化解精神压力,哪怕像这次一样被识破、不成功;以前他只会把情绪垃圾转嫁给顾承锐。   但这也很难称得上是感情进展,更别想成为能令菩萨信服的“在一起”,所以86天转尽,并不意外地,三周目刷新了。   只是打开方式略显drama——顾承锐这回没刷新到国外,第三个2024年4月5日他与宁知然同床共枕,这也就算了,无非是恰好没出差,可以想通。   但谁也没说过他醒来时正插在宁知然身体里啊?   这实在尴尬,宁知然一被闹钟叫起就察觉到了,两人只是正常动弹都会被感官提醒,“你们正处于性交状态”,没办法,因晨勃而硬挺的性器还堵在穴道中,宁知然妄图翻身都被激出了带着情欲的呻吟。   这声音火上浇油,实在不太适合他们那远未成功修复的关系,彼此刚睡醒的大脑都锈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将错就错做下去,结果宁知然越紧张就夹得越紧,顾承锐就被吸得越硬,谁都难受。   从一周目摊牌以后,加上整个二周目,将近五个月,他们一次都没做过。心理状态会影响性功能,这是都不用专门去学的常识,比如此刻,心理上的意外与措手不及没能让人养胃,反而是加倍刺激了欲望。   宁知然破罐子破摔说:“你想想办法速战速决吧。”   两人现在的体位是侧躺的后入,宁知然最爱的绒毯被卷在身下,顾承锐把它抽出来,抖开盖到他身前,隔着布料轻捻他的乳头,就听宁知然哼哼唧唧,上手一摸才发现胸前两粒都是红肿的,大概是昨晚揉出来的。   宁知然没说疼,但大约总归是不舒服,顾承锐就没再碰前面。早晨的性爱一般不玩花样也不说骚话,一声不吭就是干,顾承锐将膝盖抵在宁知然两腿中间,把他一边大腿架起来,性器以一个略微向上的角度往里顶。   宁知然握住顾承锐的手腕借力,腰身迎合着操弄的节奏,垂头却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戴在上面的,是一周目顾承锐为补偿他而在尚美定制的五对戒指之一,也是最初导致他发现照片墙暗藏玄机的那枚戒指。   他忽然把顾承锐的左手也牵到面前来,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戒指瞧。   二周目,旧的那款戒指虽没有丢,但因婚姻关系名存实亡,它总让宁知然想起把顾承锐拉入循环的愧疚感,所以他就摘掉了;而在更早之前的恋爱时期,顾承锐虽三天两头嚷着要和他结婚,但也还没到买戒指那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同款婚戒平安无事地同时戴在两个人手上。   顾承锐被拽住,以为他不舒服,就顺势把胳膊放下来,圈在他身前环住,问“怎么了”,嗓音被倦意和快感缠裹,有点含糊。   宁知然的手压住顾承锐的手,十指交扣着,摁在自己的心口处。   这个姿势使得他被完全嵌在了顾承锐怀中,性器长驱直入,他梗起脖子适应了几秒,随后便小幅度地前后摆动起腰肢。侧身不像骑乘那么可供他控制抽插的深度,本质上性器一直都彻底埋在里面,他只是摇着屁股用肠壁不停地吸吮摆弄它罢了。   顾承锐手探到前面,抚慰他的阴茎,说来惭愧,宁知然在性爱中被操射的次数远远高于需要撸出来的次数,但被别人打飞机,尤其被顾承锐,爽的程度还是不一样的。   宁知然双脚痉挛,一只用力拿脚趾抠着顾承锐小腿肌肉,一只在空中抻着。顾承锐不知在哪里学来的近似于控射的手法,总是急一阵缓一阵,不给他个痛快,宁知然颤抖着求他“不要了”,戴戒指的两只手却始终不肯从胸前放开。   最后顾承锐先被他夹射,一半留在腿侧,一半落在背上。宁知然无话可说,现在可以百分百确定,他们一周目剩下那么多快过期的套不是因为不做爱,根本就是因为不爱戴。   释放出来之后下身一片濡湿,卧室都是腥膻味道,但宁知然倒是长舒一口气,人总还是需要定期发泄欲望,和顾承锐不动脑子只谈肉体的性爱机会不多,做一次算他赚一次。   “刚为什么一直摁着我的手,很痛吗?”   宁知然摇摇头,松开,和顾承锐各据双人床一边。   “我想好了,三周目做义工,我打算找找那种流浪动物救助基地,就先不和人打交道了。”   顾承锐有点意外:“我看那天和你聊过之后,你还是照旧去福利院,以为你不乐意听那些话。”   可能受了贤者时间的影响,宁知然的语气也比较平静:“只是因为不好突然抛下小朋友们。借这个游戏的循环系统刷新一下,也省了我做坏人。我不擅长主动说再见。”   一回二回生,三周目总算有了经验,宁知然转天就跑去律所办停薪留职,给自己多争取出半个月空闲时间。也幸好他工作要求常去境外出差,签证基本都是n年多次,又省了不少麻烦。   夏天来了以后,顾承锐接到一个拍摄工作,在马来西亚唯一的深洋岛诗巴丹,是被称作“上帝的水族馆”的潜水胜地。合作方是当地某度假酒店,华裔经理听顾承锐说要带家属,满口应承,为他们准备的套房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水屋”,坐落于环岛浅海,水可以清到鱼“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程度,推门下几级木质楼梯就能划船。   宁知然也是海边长大,倒不至于因此太兴奋,只是果冻海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让人心情变好。顾承锐工作的一周里,宁知然每天除了吃榴莲,还考到了水肺潜水的aow证,并在某天船潜时发现了特别惊喜,等到顾承锐忙完后,无论如何要拉他一起去看。   当日天气极佳,阳光明媚,整片海凝固成一块孔雀绿的玉。临上船前,他们在港口偶遇一个晒出泳裤痕的肌肉白男,专门停下给宁知然打了个招呼,还吹了声口哨。   这人是宁知然近日认识的一个潜水教练,出于礼貌,也是顾承锐不在闲着无聊,他在沙滩边的酒吧跟他喝过两杯,考过证之后就没再有交集了。   擦肩而过,顾承锐倒没回头多看,走出好几步,才慢悠悠开口:“他对你有好感。”   宁知然也不在乎他知道:“嗯,有一点吧,不过应该是更类似于yellow fever的那种好感。”   两人都既没把这个人、也没把这点“好感”当回事,但宁知然思绪漫漶,忽然由此联想到什么,忍不住说:“万一要是我爱上了别人,和别人在一起了,那岂不是更走不出86天了?”   顾承锐望着海岸线,面色没什么波澜,片刻后,问:“你会爱上别人吗?”   不是意味深长的反问,不是富有掌控欲的质问,只是纯粹的疑问。   甚至宁知然本能地意识到,顾承锐这句话不仅是在问他,也是在自问——这个人这么爱你,爱了你这么多年,经历了冷战、分手、断联、时过境迁的坦诚,真的还会一直爱你下去吗?还能再爱你多久呢?   没法回答。他在二十一岁爱上顾承锐,好像全世界的幸运都砸中了他,在他最快乐的一岁,他最好的一岁。就像他在毕业论文致谢里写到的,没有顾承锐“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别人可以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和他相互扶持、搭伙过日子,但却不可能再如此彻底地重塑他的人格。   那真是宁知然一生名副其实的黄金时代,而顾承锐就是那个点石成金的人。   顾承锐十六岁拿到证,虽称不上资深爱好者,也下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漂亮潜点,但甚少遇到能见度这么高的好运时刻,一直下到近四十米,水中都很清晰。   宁知然动作轻捷得像只捉鱼吃的水鸟,他说是要带着顾承锐走,实则是顾承锐游在他前面,甚至专门带了效果一般但可以固定在胸口的运动镜头,为的就是空出两只手来牵宁知然,怕遇到流,潜导一个人顾不过来。   好在一切无虞,穿过银色鱼墙,绚丽珊瑚丛,和巨大海龟碰头,先前被刺眼的阳光隐藏起来的“惊喜”就在下方等着。   宁知然摇摇顾承锐的手,让他向下看。   水深处是一片幽绿如草原般的藻类,一眼都看不尽边际,而照亮它的则是上方数以千计的透明小水母,不知是什么品种,泛着桃粉色的荧光,随着海藻的摇摆有节奏地律动,揭秘海洋的心率。   顾承锐保持着中性浮力,悬在水中,转脸望向宁知然,做了一个捕捞的动作,然后手又一开一合,打了个代表“水母”的常用水下手势。   即使脸上全副武装,宁知然开心的反应都能从小动作中暴露无遗,他连连比大拇指,知道对方完美精准地理解了他的用意:   这里就像是《海绵宝宝》中那片美丽宁静的水母田——虽然此水母不能生产美味水母酱反而还可能有毒,虽然宁知然会在顾承锐哼唱“整天抓水母让我好快乐”这首魔性水母歌时短暂地不爱他一分钟——但当童年净土真正出现在眼前,似乎所有一切都会变得梦幻柔软起来。   这是他送给顾承锐的惊喜,就像当年顾承锐献宝般拉着他去看房间里的环流缸。宁知然得意地指了指自己,又把手圈起来,在眼前比了个“眼镜”的手势,意思是,“这是我发现的喔”。   顾承锐一动不动,静止良久,忽然缓缓地靠过来,头略向右倾斜,取下了口中的呼吸调节器。三百六十度碧色晶莹剔透的包围中,他轻轻在宁知然的额前印下一个吻。   --------------------   写之前想放飞自我写哪算哪吧,写到最后有一个小女孩又轻轻地磕死了 第38章 鹭鸶 07      当不再工作超过半年之久后,某天宁知然惊觉,自己已经忘记了职场的节奏,甚至于开始有点想念那种在事业上取得进步的成就感,想得他心里一颤,人果然是记吃不记打的生物。   旅行累了,就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歇够了再出去,如此反复交替。宁知然保持着练琴的习惯,他现在的水平已经能熟练演奏《权力的游戏》主题曲;为了调养健康的作息也尽量每天运动,和顾承锐去打球、游泳或者沿环岛路骑行。时不时也上床。   宁知然说不太清自己的想法,但往积极的一面想,也许他已然适应了循环中随心所欲、没有后顾之忧的松弛感,不知不觉中,这胜过了他对顾承锐的感情需求。   他走进卫生间,对镜端详了一会,想到一些影视动漫里的中二主角行为,比如握拳说加油鹿小葵,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但又想做点什么富有心理暗示的行为自我鼓励一下,犹豫一番,反正也没人看到,干脆就凑近,想亲吻镜中的“自己”。   嘴还没贴上镜子,身后哗啦一响,顾承锐的脑袋从接满水的浴缸里冒出来,通过镜面与他对视:“干嘛呢?”   宁知然吓了一跳,扭身瞪他:“你什么时候进来洗澡的?”   顾承锐拢开湿头发,笑道:“你要想留下唇印,可以从左手最顶层那柜子里拆一支口红涂上。”   宁知然皱眉:“你哪来的口红?”   “之前接过一个快消广告,甲方听说我已婚但没听全,送了一整套彩妆。”   顾承锐站起身来,迈出浴缸,他没挡一下,取过浴巾擦头发,宁知然也没避开目光,倚着洗手池站着,当看到他把地板都弄得湿淋淋时,还探手扯过一块毛巾,开始帮他擦拭身上的水渍。   擦到腰腹处时,宁知然耳尖有点红,但现在再扭捏也未免太迟了,他把视线从顾承锐脸上转开,眼睫微颤着,觉得只盯着下半身看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这具身体还有哪个地方哪个器官是他不熟悉的?也就心如止水地继续看了。   这个距离,他的鼻子就凑在顾承锐的颈肩上方,头再稍微一低,便能闻到对方周身的气味。宁知然嗅了嗅,一愣:“你用了我买的沐浴露吗?”   虽然没有了顾承锐亲手调的香水,但是宁知然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找代购从西班牙买了几瓶tot herba的苦橘香型沐浴露,可总也差点意思,还不怎么留香。   顾承锐也闻了一下自己的肩头:“你鼻子怪灵的,我洗完好一阵了,自己都闻不出来了。”   “沐浴露我也不太闻得出来,只是你闻起来和平时不一样得很明显,”宁知然说,“有的猫,你只要和它玩一次,它就会一直记住你的气味了。”   “嗯,”顾承锐理了理宁知然有些日子没剪的发尾,“尤其他还有长长的聪明毛。”   宁知然一边等他穿衣服,一边讲起烦恼:“我感觉自己只消费不生产这么久,总有种坐吃山空的负疚感。”   顾承锐推着他的后肩,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夹着他向外走:“第一,你不是脱产,你有给身边的人带来情绪价值,这比业绩上几个数字可贵也难得多了;第二,没有人是天生打工圣体,如果你实在觉得没法心安理得享受花花世界,我们可以去比较原生态的地方住段时间。”   “原生态的地方”指的是顾承锐父亲的老家漳州乡下,某个风景很好的村子里的某座商业化并不充分的圆形土楼,只偶尔有游客造访,其中还留着不少住户。客家人重宗族,顾承锐他爸虽然离乡快四十年,但却一直留着房子,逢年过节都会回来看看。   当地产一种叫“白芽奇兰”的乌龙茶,他们搬进去时正赶上晒青的季节,现代技术有遮雨房里照暖灯,或者用热风机吹,可是一来上了年纪的人不愿用,二来没有什么比得上阳光这座天然烤炉的烘焙,于是天井内外,到处飘散着浓郁的花果香气。   土楼这类典型的闽南民居布局十分特别,底层是祖堂、各家客厅、厨房与卫生间,二层是粮仓,三层四层是卧室,每层均有数十个开间,呈环形分布。   宁知然的生长环境虽然拮据,毕竟也是“城”中村,没有真正在乡村居住过。但顾承锐说得不错,当远离了典型都市中产的生活方式、每天三餐都自己下楼做、除了给左邻右舍帮忙就是听老人们聊天、余下时间全部用来放空发呆,宁知然的负疚感很快横扫一空。他意识到被“脑力劳动”裹挟得有点太久,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也可以享受机械、重复的体力劳动。   春夏之交,落雨无常,从院中抢救晾晒茶叶的过程总像一场竞速赛,土楼里以此为生的大部分是阿姨辈,他们两个青年劳力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从天色风云骤变就开始争分夺秒,直到最后一个茶扁被护在怀里运回廊下,水珠已经噼里啪啦把衣服后背砸得透明,下一秒暴雨倾盆,大家一起拍手大笑,所有人都很满足。   宁知然和隔壁阿婆学了制茶的下一道流程“揉捻”手法,整天坐在底层屋檐下,把自己浑身都浸出一阵兰香。顾承锐此行一样也带着工作任务,偶尔藏在天井的另一边,悄无声息地拍他。宁知然沉在手上的活里,总不觉,觉了就略歪着脑袋、掀起眼睛看他,微笑着向他摇摇头,到底不愿意拿脸入镜。顾承锐便换了设备,将镜头对准他的手,不再给那豆沙色的嘴唇私人特写。   土楼网不好,所以顾承锐随手拍下宁知然,总是airdrop给他,宁知然余光瞟见手机屏幕一亮,抬头就见顾承锐在二楼向他招手,接收照片一看,是自己毛茸茸的发顶。   更多时候,宁知然是找不到顾承锐的,他在明处,对方不知为了取景跑到哪个犄角旮旯的暗处,宁知然总是固定不变的圆心,顾承锐却成了那个圆周上行踪不定的动点p了。   过了小半月,有天夜里,走廊里架起小型电烤炉自制烧烤,两瓶冰啤酒,切半盘西瓜,再切半盘番石榴撒上甘梅粉。   顾承锐坐在炉子一侧,等饭熟的间隙,给宁知然甩过一个链接来。   宁知然点进去,居然是一个科普类小程序。主角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像素风小蜗牛,用户可以跟着小蜗牛的爬行轨迹,全景了解到土楼的内外部构造,建筑的每一个模块都被拆解开,分别点击,就会看到小蜗牛戴着眼镜拿着教鞭,站在黑板前介绍基本信息,配图的实景照片大概就是顾承锐这些日子拍的。   他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惊喜道:“这是你们工作室做的吗?”   顾承锐回答:“卡通形象是美工设计的,程序是我和技术一起写的。”   宁知然挑眉,宇宙的尽头是转码,看起来在漫长的循环里,学到不会随着时空刷新而消失的知识技能的人不止他一个。   “我想慢慢把以前、以后每一次行程的攻略都用这种方式呈现出来,可视化,不再是白纸黑字pdf,逐渐构建起属于蜗牛的三维宇宙,名字取个‘旅行小蜗’或者‘奇迹蜗蜗环游世界’或者别的什么。”   宁知然轻戳了那只蜗牛两下,蜗牛先是迅速把自己蜷进壳里,过了两秒钟,没有接收到更多互动信号,它探出头来、左右看看,舒展开身体,继续在首页缓慢地爬行起来。   “为什么要选这个做卡通形象?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海绵宝宝的版权你拿不到。”   顾承锐故作神秘:“你再仔细观察一下呢?”   宁知然凝神看了一会,忽然发现蜗牛壳的纹路有点特别:“这是斐波那契螺旋纹吗?”   顾承锐点头:“我和美工聊天时的设计理念大概就是,小蜗牛看不见自己的壳,总是觉得沉甸甸压在身上甚至有点累赘,可却不知道它的壳其实正是黄金分割比例的避风港,而它自己本身就是‘完美’的代名词。”   宁知然望着他被猩红的电碳火映亮的双眸,忍不住问:“谁给你的灵感?”   顾承锐眼睛一转,用顾左右而言他的神色看了看四周,努力压下嘴角向上的弧度:“那不能告诉你,谁是我的缪斯谁当然自己心里清楚。”   炉子上烤肉开始冒香气,顾承锐撒上料,拿纸巾包住签尾递给宁知然,递出去却立刻反悔:“哎,那串白肉少一点,不腻,你吃那个。”   宁知然有点无奈:“这有什么区别嘛。”   顾承锐顿了顿,也自嘲一样地摇摇头:“不知道。就是本能地……总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宁知然听罢,也愣住。说不感动是假的,可顾承锐也不过是将两人相识数年以来,他种种行事的准则讲出来而已。   他脱口而出:“你早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过我了。”   顾承锐定定地回望他:“是什么呢?我的爱?或者我?”   宁知然下意识想答应,但“嗯”字含在唇齿间,却惊觉他犹豫了,考量了,顾虑了,为了一个更直指本心的答案。   半晌,他轻声说:“是最好的我自己。”   宁知然默默进食,思索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铺陈开自己的心:“大学时我总是时刻在掂量着,虽然经济条件上无法与你相配,其他条件我是否不那么逊色?出色的长相,聪明的头脑,努力上进……像加砝码一样一件件数着,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你喜欢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理由,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只因为我是我自己,就已经足够值得被喜欢、被爱着,什么附加条件都不需要。”   顾承锐用鼻音应了一声,肯定道:“那段恋情的末尾,我其实就是在这样爱着你。在我‘各取所需’的爱情观里,时至那一阶段,我对你的需求就只是‘宁知然’三个字本身,不用你偿还些什么,不用你总在意别人的评价,不用你总担心我们两人是否般配。”   宁知然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姐姐的爱和这一点也不一样。她给我的是最典型的tough love,在我成长过程中她从没有对我满意过,没有夸奖称赞,只有‘你就这么知足了吗’和‘你就不能做得更好了吗’。可这已经是我过往人生中唯一得到的、无限接近于爱的感情,也的确迫使我摘取了更多世俗意义上的成就,所以我过去那么依赖她,至今也一直感激她。”   “但于当年的你而言,我只需要存在着就会被你爱着——甚至这种‘存在’不一定非要物质的,做个不恰当的假设,我如果在那个时候出了什么意外死了,那真是要变成早逝白月光被你爱余生一辈子了。”   顾承锐有些感慨,他们是真的走到能完全心平气和地复盘、剖析、交心到这种深度,不知是该惋惜它的迟到,还是该庆幸它来的时机正好。   那时宁知然没能想通这一点:顾承锐只需要他做自己,而他却对那个自己难以悦纳又无力改变、更不会处理由此产生的焦虑,只能将它们加诸顾承锐之身,导致顾承锐不仅失去了他需要的那个伴侣“宁知然”,还同时获赠一箩筐无谓的负面情绪,最后只能走向分手的收场。   当他不再倚赖顾承锐的爱而活,当顾承锐的爱对他而言也变成锦上添花,当他在改变自己之前先爱上自己,他们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宁知然又爱怜地拍了屏幕里的蜗牛两下,这次却发现小家伙躲藏的速度慢了一点点,而主页右上角类似于“亲密值”的栏目,数字不知何时从0跳到了10——蜗牛也在努力和你交朋友。   在前行的同时,它也在完成着一场自我修行。 第39章 鹭鸶 08      自从循环开始、他和顾承锐的旅行启程之后,宁知然最明显的一个感受是,他的目光留驻在那面照片墙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当幻梦变成现实,当遥不可及变成触手可得,也就自然不会再对无声、定格的相片耿耿于怀太久。   宁知然虽然熟悉相片的内容,但也没有专门去精确数过他们在循环中到底留下多少张。只是每一次合照时,总会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既视感,心里想,“啊,原来就是在这里,原来就是这一张”。   后来宁知然回过头去看那些日子,都觉得很适合被拍进一部90分钟文艺爱情片的第40分钟:主角们的感情进度驶入平稳区,为了快速但不潦草地推进剧情,就配上爵士乐bgm剪成不到60秒的蒙太奇,人物在镜头A牵手,在镜头B亲吻,在镜头C拥抱,在镜头D做爱,在镜头E笑出眼泪,在镜头F起舞,在镜头G促膝长谈……   每一点细不可察的情感变化,其实交待得并不令人信服,可是观众和戏中人都有被感染到,很开心,也就不去深究。   何况开心也开心不了多久,因为按照一贯套路,紧接着就该演转折、矛盾和戏剧冲突了。   八周目的早晨,宁知然发现自己刷新到了一个陌生的家。   不同于之前只有装潢细微差别的那个家,这里小得多也陈旧得多,很多家具宁知然一看就不是他自己会购置的风格,大概率是租的。   而顾承锐不在他身边,这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紧接着宁知然就在书架上找到了新的“惊喜”——病历本,厚厚的一沓诊疗报告单。   他想起一周目顾承锐讲过,他曾和一个2023年的自己产生过交流,在那个平行宇宙中两人没有结婚,而宁知然患有由吸烟引起的冠心病。   看来好运不会一直眷顾,宁知然想,他们大概是来到了那个时空的2024年4月5日。   顾承锐打来电话,张口就问:“你住在哪?”   宁知然也不知道,给他开了实时位置共享。等待顾承锐来的时间里,他翻看了聊天记录,发现两人恢复交流是在一年多前,猜测大概率是他病发时有人找到了作为他的紧急联系人的顾承锐,后续话题也基本围绕这个病展开。顾承锐陪他做了心脏支架手术,也会陪他去复查,但也仅止于此了。   顾承锐到后,开门盯了宁知然两秒钟,指指他眼下:“然然,我不记得你有泪沟啊。”   宁知然低头拿手机屏幕照了一下:“那是眼袋。”   他自己没有感觉,但顾承锐在几个小时闭眼睡觉之前刚刚见过他,两个周目之间宁知然面容的变化,对顾承锐来说自然更加直观。   瘦了很多,脸色是气血不足的白,眉宇间没什么精神,有点厌世,和七周目结束时那个连黑眼圈都没有的宁知然判若两人。这不是单单疾病就能造成的,疲倦与孤独都是这一个宁知然正在经历的。   “你知道这个时空我们没有……”   宁知然点点头:“当初那个2023年的‘你’有没有多提供一些信息?你们还聊什么了?”   “就交流过那一次,”顾承锐回答得有些艰难,“而且我觉得……那个‘我’对于被交换到别的平行时空生活这件事,其实是有点如释重负的。”   宁知然轻轻“啊”了一声,他翻聊天记录时倒是没注意到这点,有些疑惑:“我生病这件事对你来说会是负担吗?”   他了解顾承锐是什么样的人,向他索求爱或许很难,但向他索求善意却很容易。宁知然清楚,即便两人早已分手,如果自己得了什么重病,顾承锐也会不计一切代价寻找最好的医疗资源去治他;如果他实在是病入膏肓没办法救了,那顾承锐也会在病床前守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顾承锐摇头:“不是说治病的经济和时间成本是负担。那些都不算什么。”   宁知然当天早上就搬离了这间完全不熟悉的房子,顾承锐带他回到鼓浪屿,家里除了那面无视时空规则的照片墙外,一切都不一样,没有人在阳台养花,可那也是“家”而不是“房子”。   顾承锐在壁橱里找东西,宁知然抱个靠枕,坐在卧室沙发上看了一会,叫他:“你找什么?”   他回过头,仿佛有点失望:“没有毛绒毯子。”   宁知然笑了,叹口气,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顾承锐慢慢踱过去,宁知然又拍一拍自己的大腿,他便在旁半躺下,枕进了宁知然怀里。   宁知然垂下些脑袋,眼睛虽然还盯着前方,嘴唇却挨近了顾承锐的前额,哄人一样轻道:“你知道这不是什么绝症吧?平时注意,也不会影响寿命。况且我们只需要忍受86天,我们只是这次背运刷新到了这个hard模式的副本,但从概率来看,我并不是必须生这场病不可,大部分时空里——包括我们来的那一个,我还都是好好的。”   顾承锐沉默片刻:“……可是一个就足够了。”   宁知然一愣,听他继续说:“现在这个‘你’,即便和我来自不同的时空,对我来说也是你。我没办法把‘你们’分开。只要有一个你经历过这种事情,于我而言,都是我唯一的宁知然受到了伤害,这个念头没法被86天稀释、安慰到。”   宁知然逐渐有点明白过来,一周目他们并不知道会有循环,也没想过真会来到这个“冠心病AU”,但顾承锐仍然对他抽烟有那么大的反应,想来就是出于上述原因。   “我查到一般下完支架后,如果依从性良好又不是容易增生的特殊体质,可以坚持很久。但是我看记录,这还不到一年,上次复查的时候已经产生了冠状动脉狭窄的副作用,需要再做手术。他们都说心血管疾病很大程度上是情绪病,那只能说明即便暂且控制了病情,我没有和你住在一起的这一年里,你也过得很不好。”   宁知然虽然始终没有太把这场疾病当作要死要活的事情,但也不否认这话是对的。他无意翻旧账,也早已放下了、想开了,只是陈述事实:“不是每个宁知然都有‘爱上自己’的幸运。有些伤口永远无法弥合。”   顾承锐顿了顿,坦白:“我猜折磨那个2023年的‘我’的,就是这种负罪感。”   宁知然如今不在之前的律所,而在某个机关单位做清闲的行政工作,大概也是生病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改变。不过有诊断报告在,请起假倒是极方便的。   由于没结婚,阿嬷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年前——顾承锐大学时代的男朋友,忽见两人同居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什么。   春天的尾巴,阿嬷打算在西尔芙的庭院里为她教的学生们办小型的草坪演奏会,宁知然无所事事,就主动帮她筹备,顾承锐本来是不感兴趣的,但看宁知然很积极,也只好陪他一起。   阿嬷退休后的一切教学都是公益性质,为了这场特别的活动专门请来她相识多年的老裁缝,给每一个小朋友量身定做礼服。所有的邀请函都是孩子们亲手做的,足足一个星期,宁知然陪他们挨个坐在西尔芙二楼的露台上,画喜欢的图案,写独一无二的邀请语,不会的字手把手教着写,再装进定制的信封,浇上火漆印章,送给他们的亲人、好友或者老师。   直到傍晚,把小家伙都送走,宁知然才有空走到客厅的琴前坐下,练上几十分钟。他通常不会关露台门,麻纱质地的白窗帘被吹进室内,像一对为他伴舞的少女,暖黄色的夕阳拖得和舞者的裙摆一样长。   他总是弹得很专注,不会发现顾承锐站在楼梯口静静看他。后者也不会主动打扰,唯一特殊的一次,是宁知然忽停下了堪称流畅的乐声,静坐两秒,顾承锐本以为他是忘了谱,却见他把手按在左胸,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顾承锐怔了一下,冲到琴前在宁知然身旁坐下,紧紧环抱住他。宁知然却只伸出手臂拍了拍顾承锐的后背,安抚道:“没事,没事。”   正式演奏会在宁知然手术的前一天,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到场除了小音乐家们的亲朋好友之外,还有酒店的食客住客。他专门为此换了西装打了领结,演出十分成功,孩子们簇拥着阿嬷和他一起谢幕,大家各自雀跃地看向邀请来的听众,只有宁知然悄悄朝免费劳力“摄影师”做鬼脸,眨眼偷笑。   晚饭后,两人出门散步,一路走到大德记浴场,在沙滩上坐了下来。菽庄花园憩在左手的半山腰,海上的白石桥在她足边垂着、浮着,九转回肠,缎子一样要滑落进海里去。宁知然小时候春游走过那座桥,人在上面时真会产生一瞬投海的冲动。   他突然问:“你说这海每一年要带走多少人?”   顾承锐惊悚地扭头看他,宁知然失笑:“你要不要这么神经质?我就随口一问而已,明天的手术也就是个微创,你放松点。”   顾承锐无奈地舒了口气,望着圈出游泳区域的浮标,说:“今天弹《夜莺》的那个小姑娘,你记得吧,梳双马尾的,她哥哥高考完的暑假在海里游泳,遇上离岸流,再也没找见过。她妈妈有次拉着阿嬷哭,说特别感谢阿嬷,她从哥哥去世就得了自闭症,直到开始学钢琴才渐渐好转。”   宁知然面露不忍,感慨:“所以我才觉得这种场合对孩子们特别有意义,音乐真是伟大的。他们之中也许有的人长大后会成为享誉世界的钢琴家,也许有的人到十几岁就不再碰琴键一下,但换作是我,到生命最后一刻我肯定还会记得这个下午。”   顾承锐有点崩溃地捂了下脸:“求你了,别说了,我们闽南人很迷信的很讲究吉利的。”   宁知然笑得不行,双手合十,小声碎碎念:“妈祖娘娘在上,请您看在我们锐这么紧张的份上一定要保佑我手术顺利,不然我怕他想不开要殉情,您行行好,出院我就去给您烧香还愿。”   他推推顾承锐的肘:“哎,你又不是没有和我失去联系过,怎么会这么怕我离开?”   顾承锐侧过脸,在夜海的映照下认真地注视着宁知然的眼睛:“那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或许可以接受和你天各一方地活着,但我不可以接受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第40章 鹭鸶 09      手术如宁知然预想并祈祷的一样很顺利,两个多小时,局麻,他全程清醒、和医生有交流。   所有人都很淡定,只有顾承锐紧张得像在产房外面。宁知然觉得很好玩,但又没办法畅通无阻地表达情绪,就抬抬手,示意顾承锐凑近一点。   顾承锐俯身,以为他要讲话,但宁知然只是直勾勾看着他,像开了0.5倍速一样地眨了好几下眼。   第一下顾承锐不明就里,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猫咪对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就是缓慢地眨眼睛。   “好宝。”顾承锐轻声说,亲亲宁知然的鼻尖。   阿嬷不放心,煲了汤,一定要亲自过来陪他。宁知然被推回病房时麻药效果还没消,也有点躺困了,感觉她把一只手交给他握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这是宁知然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就那么慢慢被阿嬷哄睡着了。   他住了一周的院,出来后立刻跑去朝天宫向妈祖还了愿。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休养身体,去一些风景极美的地方诸如南法或爱琴海,纯度假,连顾承锐也不工作,陪他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宁知然明显感觉到顾承锐的度日如年。按理说顾承锐应该是最期待八周目赶快结束的,但日期越逼近六月底,他好像就越不安,这种几乎要外化为实体的焦灼在6月30号当天达到了巅峰,宁知然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自己想办法找答案。   这86天他们一直住鼓浪屿,理由也是环境好,方便调养。宁知然上床早半小时,关了顶灯,只留一盏台灯。顾承锐大概怕吵到他,连澡都是在楼下洗过了才进屋。   察觉到顾承锐掀开被子,宁知然翻过身,向他那半边钻去。顾承锐以为他早睡着了,愣了一下,还是接住他,让他趴在自己怀中。   宁知然的脸正好埋在顾承锐锁骨处,一啄一啄地吻他,手在下面轻轻摸他的腹肌,指尖往内裤边缘里面探。   顾承锐抱过他,歪头瞧他:“这么突然?”   宁知然仰脸,说悄悄话:“手术做完两个月了,复查也没问题,大夫说适度运动都可以了,只要不太激烈,慢慢来,没事的。”   他们好像还真没怎么尝试过细水长流的性爱。宁知然在装睡等待的时间里其实已经给自己扩张好了,顾承锐大概总是有顾虑,没直接进去,反而把前戏做得面面俱到,用了很长时间和宁知然接吻,把他的乳粒含在嘴里,反复舔弄吮吸,从胸口到肚子,几乎亲遍了他上身的每一块皮肤。   亲着亲着又换了姿势,上下颠倒过来,两个人总是在搂抱着滚来滚去。宁知然伏低身子,跪趴在顾承锐腿间,用满是吻痕的胸口去摩擦性器。他没有胸肌自然胸围也不大,所谓乳交不过就是挤出浅浅一条沟来,迎上去抚弄茎身,感受性器一点点变得肿胀硬烫,腺液湿津津蹭到他的乳头、脖颈甚至下巴,偶尔歇一下,如此反复,乳沟里都被磨出了红印子。   宁知然分心埋怨:“还不射?累了。”   察觉到顾承锐的小腹起伏剧烈起来,宁知然换了嘴,含住龟头,不舔也不动舌头,只是直愣愣地往外吸。这种刺激太强烈,没有几下他便尝到了腥膻味道,但宁知然今天不想吃,就没吞下去,松了口擦擦嘴,直起身来。   顾承锐被他这一连串操作弄得有些呆滞,宁知然嗔怪地瞥他一眼:“怎么走神?”   “我在想我最近做了什么好人好事,”顾承锐说,“值得你这样奖励我。”   宁知然笑一笑,没说什么,给了点贤者时间让人平复一下,自己夹着双腿来回磨蹭一会,然后撑在顾承锐身上,就着精液当润滑,选择合适舒服的节奏和深度,扶着性器往穴道中插。   约莫放进去一半,暂时不敢再深,他便偎着顾承锐的臂膀,慢慢开始上下摇晃屁股。   “不太激烈”可能是专门针对宁知然的感受而言,对顾承锐来说,虽然理性上他不接受无爱之性,但爱与不爱又哪里是非黑即白的事情,在两极之间还存在着无数个幽微的灰色地带,而他对宁知然的情欲从来是炽热的。   但是宁知然的敏感点藏得深,以往没有拘束地做爱时,顾承锐整根插进去自然正好顶到,可宁知然终究也担忧伴随性高潮产生的那种窒息感,他记得从前自己爽到极致时心脏痉挛的生理体验,也记得偶尔纵欲过度之后大喘气不过肺的憋闷。   他当然想狠狠坐下去,他三个多月没和顾承锐做爱了,情爱与性欲不是“适度”“慢慢来”可以纾解的。   顾承锐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才能真正取悦宁知然,看到他有些费劲地吞吐性器,却始终没露出真正获得快感的表情,一时欲念情思也散了。   他伸手握住宁知然的阴茎,一样控制着速度套弄,努力做到不太刺激到宁知然又能让他得了趣,等到他释放过,便拍拍他的屁股,把还硬挺着的性器抽了出来。   宁知然自是不想扫兴,还想拿手去摸,顾承锐摇摇头说“用不着”,只让宁知然蜷在他臂弯里,下身抵着他的大腿根来回蹭着,手上揉了一会宁知然的心口,那里跳动渐渐平稳,呼吸也轻缓下来。再过些时,宁知然感觉到大腿根凉丝丝湿黏黏,顾承锐第二次射了出来。   这场性爱没有两人之间最契合的前列腺高潮,但体验也算不上差,宁知然侧躺着搂住顾承锐,脑袋枕在他肩头,想讨些温存,却觉气氛有些奇怪。   他轻问:“老公,你在担心什么呢?出什么事了吗?”   好半天,顾承锐都没有动静,脸略微偏向一侧,不说话,也不看他。   宁知然等了一会,微微欠起身,借着灯光的边角料偷瞄,一瞧之下却是无比惊愕——   顾承锐竟然在流眼泪。   那台灯光有一种肌理质感,照在人脸上,光线的纹路粗糙,两道连贯的水痕便更加明显。   宁知然瞬间急了,他自己虽然受过来自顾承锐的情伤,但分开之后也还真没为顾承锐哭过。   他翻身伏到顾承锐怀里,捧住对方的脸,拿拇指去擦那泪渍:“怎么了,怎么了呀?再有几个小时我们就要离开这个时空了!”   顾承锐轻轻叹口气,双臂收紧,拥住宁知然柔软的躯体,才算是找回一点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我只是……有点为这个时空的你难过。再过几个小时,我们两个是潇洒地走了,去过健康漫长的余生,但这个时空的宁知然和顾承锐呢?刚才做的时候你都得那么小心,这具身体好像永远是颗定时炸弹,埋在你和我的一辈子下面。”   宁知然听到这里,终于恍悟这些日子顾承锐消沉的来由。他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点生理上的感伤:冠心病不是没治的绝症,也未见得就一定会少活几年,只不过是余生需要过得小心一点,比一般人多了些掣肘和束缚……好吧,其实这有点像宁知然原本的人生,虽然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总是比一般人少了自在,多了负累。   他默然片刻,在顾承锐的脸颊和下巴落下几个吻,说:“锐,有个事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顾承锐那点鼻音已经消失了:“嗯?”   “我今天突然发现,照片墙上2024年4月5日到6月30日之间的每一张相片,我们都拍过了。”   顾承锐愣住:“什么意思?”   宁知然深吸一口气:“如果照片墙是时空坍缩的证据,那么循环就到八周目为止。要结束了。”   “可是,可是……”   宁知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冷静而柔和地质问着:“可是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可是我们真正相爱了吗,像我许下那个愿望时那样相爱?你说你对我是负罪感。那么循环的条件到底是怎么被达到了的呢?菩萨这么好糊弄的吗,比我们自己的心还好糊弄?”   顾承锐静了许久,才喃喃说:“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我们之前推测,前一个周目因时空交换而改变的细节,会蝴蝶效应一样作用到后一个周目。而时空交换是随机发生在2017年4月5日到2024年6月30日之间的,有无数个排列组合的结果,我们目前不过只经历了区区八种。”   “那么如果在八周目的交换里,有一对彼此相爱——真正的、毫不怀疑自己心意的宁知然和顾承锐,恰好穿越到了2020年4月5日呢?那么你17年许下的那个愿望,‘三年之后我们还在一起’也就被满足,循环自然也就从源头上被结束了。”   宁知然一阵茫然,若菩萨也不认可他们此刻的关系是与他许愿时同等纯粹热烈的“爱情”,那便只能说明顾承锐的猜测是正确的了。   “那我们明天一睁眼,就会去到2020年7月1日了吗?”   倒不是说他贪恋循环的无忧无虑不想回到现实世界,只是就这么结束了吗?现在回到2020年7月1日,没了循环的约束强制,他们真的会去墨尔本闪婚吗?   顾承锐下意识把宁知然抱得更紧,语气却也犹疑:“我无法确定,这只是一个猜测。睡吧,明天睁眼我们就能看到结果了。” 第41章 鹭鸶 10      宁知然睁开眼,花了点时间,才慢慢认出头顶这个“天花板”是他大学寝室的蚊帐。   没能去到2020年的7月1号,他其实有心理准备;但“循环从源头上被结束”的代价是回到2017年4月5号——他干脆根本还没许下那个愿望的时候——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连早八时间都还没到,宁知然轻手轻脚避到阳台给顾承锐打电话,攒了一肚子怨气,打算好好跟人控诉一下,菩萨这“重启人生”的闸拉得未免过头了。   然而电话接通,顾承锐应答的语气迷茫而困倦:“然然?今早没课吧。”   宁知然一愣:这不是那个与他一起经历了多次循环的、拥有全知视角的顾承锐。   他深呼吸,应道:“没事,我记错了,你接着睡吧。”   挂了电话,他走回桌前,书柜门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他这几天的日程和要完成的作业。   宁知然想了想,拿过笔,把最上面那行“周三早晨,去南普陀寺”划掉。   接下来的24小时,他按部就班地上课、吃饭、泡图书馆,只不过到了周四下午,他没有像当年一样把顾承锐约到芙蓉湖边、表白心迹。   课堂上宁知然走着神,借余光观察身边人。他得承认,他爱顾承锐,就是爱每一个顾承锐,可“爱”是一回事,在一起过一辈子又是另一回事。   八个周目的循环不是白过的,顾承锐那些引着他、帮着他、陪着他让他学会爱自己的心血,也不是白耗费的。   宁知然那么用力地爱过,喜怒哀乐五味杂陈的爱,没有遗憾了。既然不论形式上在不在一起,他对顾承锐的爱都不会被动摇,那是否开启这段关系其实也就不重要了——   他永远爱顾承锐,但他好像真的不再需要顾承锐了。   -   顾承锐始终没等到宁知然的表白。   当年在一起的细节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四,傍晚,宁知然约他到芙蓉湖边,同意了他长达数月的追求。   可是真到了周四,整整一天,宁知然都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表示,顾承锐暗示了好几回,连“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我们要不晚饭后去芙蓉湖走走”这么明显的话都说出来了,可宁知然就是不为所动。直到夜里回到宿舍楼下,该分开了,顾承锐才终于接受现实——这个宁知然并未打算和他在一起。   最初发现宁知然没有跟着他来到“过去”时,顾承锐少见地有点无措。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过去,他处理两人之间关系的方式当然会变,带给宁知然的伤害他当然会弥补,但问题在于……这真的是宁知然需要的吗?   顾承锐想起一周目时,宁知然曾经说过:“我要你从一开始就别追我,别招惹我,放过我,你也能做到吗?”   话里意思分明是,即便他还爱着顾承锐,也后悔曾和他在一起。   经历过八周目,顾承锐回头去想,相互纠葛这些年,在爱里进进退退、不即不离,又给宁知然带来什么好处了?正因为宁知然爱他,所以才患得患失,受到精神和病痛折磨。   眼前有一个办法,是悬崖勒马。顾承锐虽然没法回到2016年8月两人相识的那一夜之前,但如果到此为止,不再招惹宁知然,放过宁知然,不论未来的结局是好是坏都干脆地不朝着那个方向走,宁知然会少一些后悔吗?   -   货真价实、二十出头的顾承锐,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在此之前,他虽然还没正式追到宁知然,但在这段关系里多少充当了牵风筝的角色,线的收收放放,拉扯长短,基本不出他的掌控之中。宁知然行动上推拒,嘴硬,可是眼看着心已经要服服贴贴地软到他怀里来。   但自从那通奇怪的清晨来电之后,顾承锐总觉得他跟宁知然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后者听他说,向他笑,对他较之以往甚至更温柔,可那种两颗心溺在一起不分你我的感觉则不见了。   周末晚上,顾承锐洗过头吹得半干,悄悄蹭到宁知然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然然,你喜欢我,对不对?”   宁知然抬眸,浅浅瞥他一眼,只笑,未置可否。   顾承锐又说:“但是你……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宁知然意外:“怎么忽然这么悲观?”   顾承锐直言:“我虽然不太清楚这段时间你认识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书、有了什么想法,但抓不住你的那种感觉,却是很清晰,很明白的。”   宁知然摸摸顾承锐的耳廓:“这只是间歇性的情感波动吧,你以前不也说过我难追啊、捂不热啊什么的。”   顾承锐却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指了指控制理性的左脑:“不是悲观,也不是情感波动,是这里告诉我的。这和你以前那种拒绝都不一样。也不是靠我给出物质、情绪价值和承诺就能够挽留的。”   他的语调中一本正经带了点落寞,听得宁知然不由生出怜悯,天地良心,这个时期的顾承锐确实是特别喜欢他、对他特别上头了,他只怕浇不灭这捧火。   宁知然叹了口气:“我如果直截了当拒绝,你此刻肯定也是听不进去的。我现在撒开手,说大家好聚好散不联系了,我能接受,可你能吗?所以这不能急呀,要慢慢来,你要慢慢接受我不会答应和你在一起的现实。”   顾承锐怔怔看着宁知然,正如他所说,他稳定的情绪与丰沛的感性世界在此刻不起作用,宁知然静得像一潭水,照出来虽处处都是顾承锐的模样,可就是一点不起涟漪。   “可是你也喜欢我的。相互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宁知然失笑,做了个人称的替换,也算答,也算问:“是,你很喜欢我,但你的人生不会只有我。锐,这个道理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明白的吗?”   顾承锐缄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然然,我向往的人生是没有最高级的,我永远不会说哪一分哪一秒是我‘最’怎么样的时刻,因为总还有无限可能性,前路总是新鲜未知的。我不会说某段旅程没有你所以我就过得不好,我只会说某段旅程会因为有你而变得更好,你对我来说是比较级,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宁知然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一周目时,顾承锐说,分手那两年他过得是充实而快乐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后面数次循环中的数次旅程,其中会有某一次令顾承锐觉得因为有了宁知然而变得“更充实”、“更快乐”?   就像锦上添的那朵花,是比较级,而不是必需品。宁知然一向不是顾承锐的必需品,现如今顾承锐也不再是宁知然的必需品,兜兜转转六年过去,他们也算打成平手。   顾承锐从来是真挚的,剖白真心的时候更是:“我梦里想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你,我想把我们所有的合照收藏起来,挂满一面墙。你说得对,我的人生的确不会只有你,但我原本以为,你会在我人生的每一刻里。”   宁知然慢悠悠地想,哦,原来是这样。也许两人相爱相处中日渐暴露的种种差异,令后来的顾承锐不愿意再去设想分道扬镳的可能未来,转而表态“此刻即永恒”,活在当下;但最初的最初,在宁知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时刻,在他第一次爱上顾承锐的那一次,原来顾承锐是真的想过他们两个的未来的。   -   只用了两三天,宁知然就察觉出,顾承锐正在试图不着痕迹地淡出两人关系。   那是在他兼职的培训机构附近,只有30分钟午休时间,后排座位放倒,两人并肩躺着,宁知然忽问:“你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   顾承锐无声地骂了一句,宁知然的敏感有时候真的到了恐怖的地步。但他面色无澜,只是说:“怎么会这么想?”   宁知然沉默一会,缓缓道:“其实从前几天开始我就觉得你有点奇怪,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这个原因。他应该比我更年长,更成熟,更了解你,也更能左右你的情绪?如果真的有,你不用顾虑我的,我们又不是情侣,你直接明说,去追他就好了。”   顾承锐再次被震撼,宁知然居然连那一系列特征都能精准定位到。而且听这措辞,估计上周四宁知然没有按他记忆之中的流程表白,也是因为刚刚穿越来的顾承锐有些异常,让他误认为顾承锐变了心,就不敢轻举妄动、拿自己心意冒险了。   “然然,”顾承锐拍他后背,“你转过来,看我。”   宁知然不太情愿地翻身,那张脸又看得顾承锐心里一颤。他瞧着太嫩了,顾承锐看惯了近三十岁的他,舒展知性,面部轮廓因为年龄增长而更明晰,漂亮得也更锋利;不像这时候,眼神与脸颊都钝钝的,外表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   顾承锐本来看二十八岁的宁知然也像毛绒玩具,这下被加毛加绒缩小版贴脸,简直觉得他什么都不做只用呼吸就要可爱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顾承锐眼神有些闪躲,“但你记住,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你。”   宁知然显然不信,脱口道:“既然没有别人,为什么总是看我看着看着就眼神发飘?”   话音一落,他的脸就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大概才想起顾承锐还不算是他男朋友,他似乎没资格吃这个飞醋。   顾承锐愣住,他完全不记得上一次见宁知然吃醋是什么时候了,也有可能宁知然根本没在他面前吃过醋。   他们两个之间确实从未有过旁人介入的空间,但换个角度,顾承锐突然想到,按照“只求在一起三年”那个愿望来看,当初宁知然从头到尾就没有抱过白头偕老的奢愿,从一开始他就默认了自己不会陪着顾承锐一辈子,早已在心中为两人分手后的“新人”预留好了位置,那么一时的争风吃醋当然也就不值一提。   所以当真正走到分手那一步时,也无怪乎宁知然会自认为,他那种“顾承锐永远不会再像爱我一样爱上其他人,也永远不会有人再像我这么爱他”的想法是恶毒的。他宁知然的存在剥夺了一对眷侣深爱彼此的资格,顾承锐和随便什么人可以长厢厮守却永不能够相爱,反而“令今生不爱我的人/子子孙孙流传着他与隐秘的我相爱的传闻”,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甜蜜而怨毒的诅咒?   顾承锐想通了这点心思,却哭笑不得,他都在茫茫平行时空之中和那个全知视角的宁知然失散了,对方大概也已不在乎他能不能明白了,后知后觉的迟来顿悟,有什么意义?   -   宁知然捻着顾承锐发梢上的水渍,靠进沙发,无可奈何道:“这样吧,锐,咱们毕业证上的日期是6月30号,就到我们毕业那一天,2018年6月30号,如果你的心意还和今天一样,我们再讲以后,好不好?”   -   顾承锐把车窗上的遮阳板提起来一点,将宁知然的脸颊完全罩在阴影之中,想亲他一下,终究没有:“然然,我之后不会再轻易提起要你和我在一起的话,但是我的人就在这里。你要慎重地、仔仔细细地考虑,如果我们毕业时,2018年6月30号,到那天你仍旧没有后悔,再答应我也不晚。”   --------------------   请看:年上变年下,同龄变哥妹?   这种两个时空交叉的叙述方式不知道会不会有点乱 第42章 鹭鸶 11      四月末某天傍晚,打完球,顾承锐和宁知然坐在场边闲聊。宁知然虽然身高不太占优势,但技术不差,缘因高中大学班里都是女孩子多些,碰上篮球赛之类是个男的都得上场。   邻座的陌生球友递给宁知然一瓶冰矿泉水,宁知然接时顾承锐没拦,宁知然道谢时顾承锐没拦,宁知然拧瓶盖时顾承锐一把按住他,从包里翻出个保温杯,递过去:“温的,灌的时候就配好的。”   球友不小心听到,投来诧异的注目,宁知然也愣住,小小声道:“你连这个醋也要吃?”   顾承锐丝毫不在意,坚持道:“剧烈运动后喝冷水是心血管杀手,这是常识。”   宁知然盯了他几秒钟,还是接过保温杯,啜了两口,又送到顾承锐嘴边:“别多喝,这也是常识。”   顾承锐就着他的手咽下,余光瞟见球友一副“Loopy摊手阴阳怪气”的表情,笑了一声,才讲起他酝酿多时的正事:   “然然,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之后的去向?”   话题转得有点快,宁知然疑惑:“怎么忽然替我考虑起这个来了?”   顾承锐一想也是,其实“规划”、“打算”等词汇出现在宁知然大脑里极正常,出现在他自己大脑里的几率却近乎为0,毕竟宁知然连一顿双人晚餐的安排被打乱都会郁闷,他则就算睡过头了误机也无所谓。   但没办法,他经历过八个周目的循环,知道宁知然并不喜欢那份压力巨大的律所工作,他也知道宁知然不喜欢这个职业打仗般的快节奏生活,他还知道宁知然为此付出了心理及生理的高额代价。   当初宁知然一门心思找高薪工作,就是为了能尽快反哺宁崇媛,可惜那时两人都对未来懵然无知,料不到宁崇媛会一走了之,根本不接受宁知然的任何好意。   现在,既然命运给了顾承锐全知视角和充足时间,他必须陪宁知然试着走一条更平顺的道路,哪怕到底不通。   顾承锐问:“凭你自己的心意说,你想不想像你那位老师一样,一路读上去,在学校拿个稳定的教职,愿意的时候就出去接点案子,做兼职律师赚赚钱?”   宁知然想了一会,吞吐道:“进律所虽然累和忙,可舍得一身剐,来者不拒就是了。拿教职的时间和经济成本都太高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且我一穷二白的,除了老师,也没有其他学术圈的人脉关系。”   若是换了二十八岁的宁知然,面不改色地瞎扯当真心话说,顾承锐真未必分辨得出来。可惜身畔是这个稚气未脱的宁知然,对他早不再设防,稍一迟疑,心思就被他猜出来了。   顾承锐徐徐道:“上周五,我去了一趟法学院,找老师问了些事情。”   老师脸熟他,大概知道他是宁知然的好朋友,总出双入对,但毕竟上了年纪,也不清楚两人的真实关系,那姓梁的再多嘴也不敢到导师面前去八卦。   “你在老师组里做了两年RA,跟着师兄师姐发过文章,去年夏天还有暑研的经历,如果想留在国内,你稳坐第一,拿到直博名额没问题;如果想出去,不管是公派还是全奖都很有希望。”   “老师说他因为了解你家情况特殊,所以一直没主动劝你深造,但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想法,他愿意尽全力支持帮助你。只要你规划好研究方向,不管是国内国外,学界还是业界,他都可以为你牵线搭桥,联系他熟识的大牛导师和课题组,当面推荐,这些都是极其顺手的事情。”   “说回你的顾虑。第一是钱,有奖学金和各类补助,也许经费什么的不像一些理工科那样慷慨,但覆盖生活肯定没问题,再加上你可以跟着老师接活,挣得不比刚进律所少。第二是人,这是一条能让你彻底甩开你爸的路,不过当然,同时也可能面临着离开大姐的问题。至于我,如果到那时你还需要我,你在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总之钱到位了,天时地利都能变成人和。”   这一番话听得宁知然张口结舌,消化良久,才说:“你想了好多啊……我从小因为家里是那样,其实已经算同龄人里很早熟的了。你可是独生子,大少爷,还去考虑这些弯弯绕绕,不是浪费心力?”   顾承锐摇头:“就是因为你已经够早熟了,我才不想让你再多余操心这些,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心血、精力怎么能叫浪费?我只恨没法易容成你替你上课打工了。”   抛却恋人身份,宁知然也算是顾承锐了解最深的朋友与同学,他站在局外看了这么多年,很清楚宁知然更喜欢也更擅长的,是安静地埋头钻研学术。   “你进律所里工作能力也强得没话说,但那是硬逼出来的,是因为你有魄力也够努力,把舒适区的门踹了个稀烂。但你本不是长袖善舞的性格,我没说错吧,偶尔有点俏皮和小毒舌,也全是露在我面前,不足为外人道。你很厉害,什么事都能做好,可是大家性格各不相同,总归有个舒服与不舒服。我只是想陪你走最舒服的那条路。”   宁知然直愣愣地望着顾承锐,他收到过的褒扬当然不少,但大多是抽象的数字或者奖项,提供不了什么情绪价值;师长再赏识他,怕他自满,讲话也要留三分;家里父亲不必说,姐姐待他更是严格苛刻,吝惜赞美。   他倒不至于因此妄自菲薄,但也真的从没有人像顾承锐一样毫不犹豫对他说,你什么事都能做好。明明不是的,但顾承锐的言外之意那么笃定——“在我眼里你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很好”。   这是太奢侈的无条件肯定。   宁知然喃喃:“你像我爸。”   顾承锐挑眉。   “哎呀,”宁知然失笑,拍他一下,“不是说我真的那个爸。”   顾承锐:“懂了,爹味太重是吧,我收收。”   宁知然正色:“就是感觉……我在你眼里和玻璃一样脆,一碰就倒一摔就碎,你才要这样手把手护着我。”   顾承锐专注地凝视着他,重新道:“现在,先什么都别考虑,只凭你的心意,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宁知然顿了顿,略垂低头,点了一下。   顾承锐一笑,靠近,拿自己的前额贴住宁知然的前额,是旁若无人的亲昵:“那就不要犹豫地按着你的心意往下走,其他所有一切都交给我来解决。”   万事俱备,探清了宁知然的想法,他要做的就只剩一件事——让宁崇媛早一点离开。   -   宁知然一直没忘宁崇媛用来记录赌债的那个红色胶皮本长什么样。   它的位置一点都不隐蔽,就那样斜插在书架上,可当年他满脑子只想着出人头地和顾承锐,从没多留意过一眼,等到终于知道了,姐姐也消失了。   过去三年,宁崇媛每年会还大约15万,超过她收入的四分之三,账本上还剩下12万。   宁知然把自己攒下的奖助学金和工资清点了一遍,留出足够支持大四一年开销的,还差几万。他本打算卖掉顾承锐送他的那套西装,但转念一想,对方知道了难免会寒心,与其惹他生气,不如干脆坦坦荡荡找他帮这个忙。   换作以前,宁知然即便砸锅卖铁,设法自己再去筹,也一定不会朝顾承锐开口,好像开了口他们就不再平等。   但现在宁知然不想再这样内耗自己,索性直截了当,对顾承锐讲明:“这几万的借条我已经打好,如果你不想我还,那我就到时候买成礼物给你,或者当作是旅游经费,我请你,咱们出去玩。”   顾承锐哪里知道他的心路历程,一边十分受用,一边却又忍不住疑惑:“你一向不都丁是丁卯是卯嘛,怎么忽然就愿意‘欠我情’了?”   宁知然看他那副很好哄的样子,觉得可亲又可笑,踮脚把帽子扣到他脑袋上:“就是因为很确认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想要我好,所以不是‘欠你情’,只是‘情’。”   做了半个月心理建设,终于某天趁父亲不在家时,宁知然把钱拿给了他姐姐。   宁崇媛瞬间就明白了,淡淡说:“你看到了?”   宁知然点头,又很快补充:“这些都是我力所能及时攒下来的,没有耽误正事,也不是不光彩的渠道。本来家里的债务我也应该负起责任。”   宁崇媛常年同钞票打交道,一瞥厚度就知道数目。她面无表情地问:“这刚好够还完的吧?你有什么打算?如果是想去奔好前程怕我哪天拿着账本揭你老底,所以早早绝后患来,那大可不必。”   宁知然听她这样说,终究有点伤心,但也明白宁崇媛的性子与他从前是像的,他们姐弟都曾是自尊到浑身带刺的人。   “不是我有打算,是你。我知道你从来不甘心待在这个小单位,也知道你自小就想走出来,和这个家一刀两断。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走。”   宁知然没有把那个答案说全。因为你爱我,你恨着我,可你也爱着我。   他走上前,在宁崇媛惊愕的目光中拥抱了她一下,闻到久违的姐姐的气息,就像回到童年,蟋蟀鸣叫的傍晚。   “姐,我长大了,有了足够养活自己的能力,不需要别人再为我担心了。如果你想要快些离开的话……就在走之前,好好和我告个别吧。”   --------------------   分隔符-前面全部是大顾小宁,分隔符-后面全部是大宁小顾 第43章 鹭鸶 12      宁崇媛离开厦门那天是星期六,宁知然和顾承锐一起去机场送她。   顾承锐拥有全知视角,靠他在暗中推波助澜,这个懵懂的、一张白纸的宁知然“偶然”发现了家中欠债的事情,随之凑钱还账、和他姐姐摊牌,最终达成了“宁崇媛提前一年出走”的结局。顾承锐这才悄悄长舒一口气,总算扫清一切障碍,宁知然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真正舒适的生活方式。   送到安检口,不得不分开了,宁知然把帮忙推着的行李箱交出去:“你安顿下来就给我报个信,新工作和新房子遇到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我。如果爸联系你千万不要理,我有办法搪塞他。”   顾承锐递上一张徐飒的名片:“姐,在深圳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妈,我们说近了是自家人,说远了也是同乡,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宁崇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朝他点点头:“之前台风那次,也有劳你了。”   宁知然亦步亦趋地还想往上跟,顾承锐看宁崇媛似乎有话要私下讲,便止步原地,留两人独处。   “对你我没什么可嘱咐的,只有一件事:这男孩帮了你很多,也能看出来确实是真心喜欢你。虽然我从小就教你‘知恩图报’,但回报是一码事,接受他的喜欢是另一码事。你有别的方式可以回报他,不要因为感恩就和他在一起;也不要因为觉得亏欠,所以哪怕喜欢也不和他在一起。宁知然,你要摸着你自己的心做事,我说得明白吗?”   宁知然听着她的话,不自觉就把手往心脏处按去。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真正明白宁崇媛的意思——她说“摸着自己的心”,不仅是要他凭着真正的心意行事,更是要物理意义上地“监测着自己的心率”。妈妈没有留给他们姐弟特别健康的身体,他要自己对自己负责,确保每一个抉择都能让心脏有力、自由而快乐地跳动。   他用力点头,眼眶微红,宁崇媛伸手为他理顺刘海:“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用得着你担心?”   宁知然笑着蹭了蹭她的手背:“姐姐,明年我的毕业典礼,你一定要来。”   当天回到家,宁知然鼓起勇气,对顾承锐说:“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   顾承锐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立刻接着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一想到我姐走了,总感觉在这个城市缺了点什么,有点孤单,不想一个人待着。”   洗漱过换了睡衣,宁知然钻进顾承锐的被窝,半趴在他怀里,静静地蜷着。   顾承锐试探着问:“很伤心吗?”   宁知然摇摇头:“不至于。我当然不想和姐姐分开,但她离开家能过得更好,我设想一下觉得也挺幸福的,替她开心,就没那么难过了。”   也多亏宁崇媛这一回的出走堪称平和,不像曾经的不告而别,顾承锐想起那时还是觉得后怕,万幸他最恐惧的没有发生,宁知然不仅没重新经历失眠、焦虑等种种精神危机,还看得很开。   宁知然抬眼,一手捧住顾承锐的脸,有点痴,但很认真:“谢谢你一直替我和我姐费心。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比现在再长大更多的,我会用让你也幸福的方式回报你。”   顾承锐被他望着,不自禁就笑起来:“只要你幸福我就幸福了,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幸福的。”   宁知然一怔,心里茫然,他总觉得顾承锐和两人刚认识那时比起来有点不一样了。光听这话,好像宁知然一喜一怒都能左右顾承锐头顶那片云的阴晴,可事实上宁知然常常觉得看不透他、抓不住他。   “为什么……就因为你喜欢我吗?‘喜欢’可以是这么无私的情绪吗?”   顾承锐的胳膊搭在他后腰上,顺手有点顺过头,就习惯性地拍了拍宁知然的屁股。   这一拍把两个人都拍愣了,这个时空他们始终还不算在一起,顾承锐穿越过来之后,连撩人用的拥抱、暧昧和骚话都少了许多,已经有段时间没和宁知然这么亲近。   “我也不知道,语言好像很难表达清楚,”顾承锐上抬手臂,从背后搂住宁知然,“我只是拥有着你就很幸福了,比如现在。没有你,我就感觉心里缺了一块,没有着落,总是很焦虑,蚂蚁在爬一样。就像你说的,这座城市里少了些什么。”   宁知然枕在顾承锐肩窝,稍微一扬脸,就能亲到顾承锐的下巴。   他吻得像小鸡啄米,轻轻软软地,偶尔擦过顾承锐的下唇,逐渐投入进去,攀着顾承锐的肩想再往上亲,却被人一根手指堪堪止住。   “记得我们说好的吗?明年6月30号再做决定。”   宁知然的脸很烫,顾承锐抱紧他,彼此的心跳互相偷听着:“宝宝,再等等,再好好考虑一下,不需要着急,反正我早就离不开你了。”   -   送走宁崇媛之后,宁知然的心彻底静下来,回归了更稳定的日常生活,看文献,写论文,和老师讨论他的研究方向,修改research proposal,向已经深造的学长学姐请教。   临近暑假,那梁师兄硕士毕业,请组里吃饭。宁知然暂时还没和他产生什么矛盾,不好回绝,也就一起去了。   散场时梁喝多了,搭着宁知然:“小宁,我听老板说了你的打算,怎么想不开呢,不想赚大钱,去走这么个又清苦又难熬的路?不如来跟我混,我当你的敲门砖,你形象又好,又会讨人喜欢,又有舍得给你花钱的小男朋友,将来进了律所,这些全能变成你的本钱!”   宁知然很嫌弃他一身酒气,拼命往旁边躲:“师兄,我嘴笨,只会读书。”   梁用力拍他的肩:“咱又不是大富大贵,听我一句劝,你跟你那小男朋友的人生轨迹也就这四年重合,陪太子读书可别把脑子读锈了,还做梦自己有家底供你五年七年地读呢?”   宁知然心里觉得可笑,又不得不承认梁其实看人很准,也很会拿捏人的弱点。放在过去,这番话完全直击他痛处,光是那句“也就这四年重合”就够他难受个两天的,但可惜现在他完全不买账了,多焦虑一分钟都算姓梁的赚到。   他也不恼,猛地闪身,梁失去支撑差点一头栽倒,听他道:“您讲的道理不差,就是对我认知有点偏差。我确实没家底,但是我有家。”   宁知然几步迈下台阶,顾承锐来接他的车刚刚在路边停住。他摇摇手:“再聚吧师兄,我要回家了。”   在副驾坐定,顾承锐问:“他和你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   “没什么,就是要我去他入职的律所实习。”这家餐馆的甜品烧仙草很好吃,宁知然专门打包了一份,把吸管戳进去,送到顾承锐嘴边。   “加这么多料,喝粥呢,”顾承锐含糊道,“他找的工作挺好的吧,怎么我看你好像不太情愿?”   宁知然随口道:“我以前一心想进律所赚大钱,现在没了这个需要,就顺着真实的想法清清静静做学术,攒下时间和健康还要带你花咱们的旅游经费呢。将来一年寒暑两个假期,能和你一起出去玩,这样不好吗?”   顾承锐侧眼瞟他:“‘将来’是指明年6月30号之后吗?那还能有‘将来’吗?”   宁知然轻轻牵住他的左手,在他掌心用力按了按:“你别忘了优先的选择权是在你这里的。到那时你的选择还不一定是陪着我还是离开我呢,何必急着担心下一步我答不答应你?”   顾承锐默然片刻:“你真的觉得我还离得开你吗?”   宁知然笑笑,耸肩 ,不答反问:“你离不开吗?”   他望着川流的车灯,小时候坐不惯这种交通工具,在霓虹世界里行驶,总是笼罩在巨大的落寞之下。他的“家”不由户口本上几个字或者某座房子定义,在失去宁崇媛之后,顾承锐身边就是他的家,不是一个“离不开”的起始点,而是一个“回得去”的终点。   宁知然已经找到了最自洽的人生路径,顾承锐愿意与他同行的时候,他就像挚友、至亲、妻子那样去爱顾承锐;顾承锐想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按部就班、安安稳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顾承锐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成就他,可顾承锐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毁了他。   当夜在千篇一律的雨声和机械键盘声中过去,宁知然坐在书房里,腿屈起来团进椅子, 门只关了一半,台灯光斜斜拉进对面的卧室。   卧室门也没关严,顾承锐靠在床上,影子正落在宁知然视线中那一片地板上。   他盯了一阵,忽然抬声道:“锐,你把脑袋低一点。”   其实他也不确定顾承锐还醒着没有,但几秒之后,那个影子就像声控的一样,很听话地乖乖垂下去一点。   宁知然“咔嚓”拍了一张照片,用系统相册p了两分钟,涂涂抹抹,然后隔空投送给顾承锐。   顾承锐点开一看,发现宁知然拍下了他坐姿的影子,肩头画了一只简笔蜗牛,眼睛长在触角顶端,还架了副眼镜;又给“剪影顾承锐”画了一双滑稽的豆豆眼,与蜗牛呆呆地相视。   两个文字气泡浮在上面——   剪影顾承锐:我心情不好看不出来吗,怎么一整晚都不来哄我?   蜗牛:可以把我的壳分一半给你,很宽敞的,要进来睡吗?   宁知然自己在那屋抱着手机来回看,咯咯笑得乐不可支。   顾承锐跳下床,光着脚冲进书房,一把将宁知然拦腰抱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两个人一起晕乎乎地砸到沙发上。   宁知然睨他:“开心啦?”   他突然说:“你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宁知然:“?”   他用一副“刮目相看”的神色望着对方:“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双呢?”   顾承锐解释:“不是。但只有你是女孩子我才能合法地娶你。”   宁知然一顿,半是好玩、半是真正好奇:“你干嘛非要合法地娶我呢?”   顾承锐眼神游离了一瞬,低声说:“因为不知道怎么能把你变成我的,心理上占有不了,只能法理上占有了。”   --------------------   分隔符-前面全部是大顾小宁,分隔符-后面全部是大宁小顾 第44章 鹭鸶 13      暑假期间,宁知然以一作身份完成的论文投中了一个学术会议,八月中旬跟着老师公费去了趟加州,会上老师将他引荐给曾共事多年的老友,某位UCB的商法教授。   对方高度认可宁知然的能力,也与他选择的研究方向国际仲裁匹配,当晚宁知然便发了封套瓷邮件,附件贴着他早改完了的RP。隔天上午,就收到了教授的积极回复,措辞几乎等同于口头offer,还特别附上了一些额外的校级奖学金申请细则与链接。   八月底,顾承锐飞到旧金山,陪偷得几天空闲的宁知然过完假期的最后一周。   顾承锐十九岁时自驾从旧金山去洛杉矶,走一号公路,一个人一路开一路拍,那几期视频的播放量平均五百万以上,宁知然不知道反复刷过多少遍。湾区的初秋干燥晴朗,在顾承锐的亲自陪伴下踏上最最向往的公路旅行,宁知然是空前地期待与快乐。   可惜他没有国际驾照,就没法和顾承锐换着开,只能提供点精神支持,所以行程没有安排很紧。   他们租的是C型房车,有张宽敞舒适的双人床。在鲨鱼鳍湾,头顶是璀璨梦幻的星河,宁知然窝在顾承锐身边,有点破坏气氛地问:“你会不会觉得不尽兴呀?毕竟都是你看过的风景,重走一遍难道不无聊吗?”   顾承锐仍记得当年西北之旅前两人的争执,说:“要单纯看风景,咱也就不专门自己吭哧吭哧地开车了。就是因为能和你一起玩,和你一起体验自驾途中可能产生的各种意外惊喜,这趟旅行才对我有特殊价值,有了你就有了全部意义。”   宁知然拖长声音,“喔”了一声。然后他在柔软的床垫上打了个滚,伸了个充分的懒腰,闷闷道:   “你说的那个什么,明年6月30号再给你答复的事情……万一我那之后的几年都会在这里度过,还作数吗?”   顾承锐放下手中的小望远镜,转脸,看到宁知然双臂双腿都长长地抻着,像只海豹一样趴着。   “我不是说过?你只用考虑需要还是不需要我,后面的事交给我就行了,在绝对的经济独立面前不存在异地恋的隐患。”   宁知然的脸从枕间拱起来一点,悄悄瞄着他:“以我的需求为准绳,安排你的人生,你不会觉得受到束缚吗?万一到那时你不想陪着我了,万一你觉得还是四海为家比较自由,后悔了,我该怎么办呢?”   出乎意料的,顾承锐毫不犹豫摇了摇头:“我不会后悔。我非常非常清楚自由的体验,也非常非常清楚拥有你的体验。独行很快乐,伴你同行更快乐,这不是非此即彼,只是快乐与快乐的比较级。”   没有任何经历是平白浪费的,不论是最初惨淡收场的恋爱,八个周目的循环,还是从头来过的校园生活,顾承锐只为他不成熟的分手方式后悔,而并不为“曾经分手过”这件事后悔。   如果他没有体验过真正、彻底的自由,他永不会有自信坚定地确认,与宁知然共度一生是让他更快乐的“比较级”。   -   大四开学前,宁知然分别造访了他父亲常去的几家地下赌场。这些场所也不难查,找个正在派出所实习的学弟,打听两句就都问出来了。   他知道父亲的债务绝对不止宁崇媛本上记的——那些债主是亲朋故旧,是看他们姐弟可怜想拉一把的好心人,只不过钱到父亲手里都被拿去赌了而已。这些人不会催命似地要债,所以宁崇媛即便苦了一年又一年也要坚持都还上。   但父亲在外面的那些债主……可不是什么善茬。   宁知然将他父亲的名字、手机号码、住址挨个散了出去。   随即他收拾好行李证件,将妈妈那张穿紫色毛衣的遗照塞进行李箱,姐姐编的蟋蟀笼子装到书包里,悄无声息彻底搬出家。   过半个月再去看,那栋房子大门和外墙上都被泼了油漆,窗户碎了一半,已经人去楼空。   宁知然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再回来,也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他只是突然想起,当年和顾承锐吵架时,对方曾质问他,即便父亲只会吸他的血他居然还想着回那个家?   “现在不想了。”宁知然默念。   以后他说到“回家”两个字,就只会回到顾承锐身边。   毕竟心智和学识上都超前好几岁,到寒假,宁知然的毕业论文基本就定稿了,相应,致谢也提早了好几个月写。   他还能背出那篇小短文的每一个字,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顾承锐不再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笔下:   “感谢顾承锐,我最忠实的朋友、最可靠的家人、最投缘的兄弟和一生挚爱。塑造今天之我的人是我自己,但陪我一路走到今天的人是顾承锐。可是,尝到火的味道的代价是烫伤舌头,触摸风的形状留不下任何痕迹,所以我爱他就足够了,我不必一定要拥有他。”   初春的时候宁知然收到了正式offer,紧接着就开始办学签、申请补助和一堆杂事,隔三岔五和准导师联系,后来直接算提前进组远程干活了,一直忙到六月来临。   毕业典礼结束后的中午,宁知然在会堂门外接到了宁崇媛。她穿了一身米黄色的套装,已完全是二周目两人深圳相见时的气场,只不过更显圆融。   提前一年的“解放”,心平气和与弟弟告别,对她的身与心均是减压。宁知然欣慰地想,这一回宁崇媛没有付出高昂的时间成本,没有牺牲掉健康,她完美得像一位女王,向徐飒与阿嬷微笑寒暄,甚至掏出手机,亲自为凤凰花下的顾承锐与他拍下合照。   阳光晃眼,宁知然在那一瞬有点恍惚,几乎分不太清,当初照片墙上他和顾承锐那张穿着学士服的合影,究竟是一切时空错乱都未发生时的旧照,还是如今这张定格了一切心想事成的新照?   -   距离24点还有不到二十分钟,2018年6月30日就要过尽了,顾承锐还没回家。   宁知然有点气闷,他一次又一次,基本是明示和顾承锐长厢厮守的意愿了,对方识相点就该乖乖在家等着听他表白,结果失踪一整天,究竟搞什么鬼?   当然,顾承锐也许是有意为之,留宁知然一个人,好让他头脑冷静地给出最终答复。   但宁知然的主意早已经非常坚决,他没有什么可踌躇不前的,他非常清楚自己一生都不会再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了。   宁知然解锁手机,却忽然注意到,主屏幕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应用程序——是个智能摄像头app,可以远程查看监控。   他疑惑地点进去,发现注册人id就是“AAA蟹黄堡批发锐哥”,其中只有一个地点的实时监控画面,备注叫做“家”。可根据装潢判断,这显然不是顾承锐带他去过的任何一处居所。   随即他就发现更大的异样:监控画面是彩色,很明显当地此刻正是烈日高照的中午,有至少10h的时差。   宁知然心里渐渐升起一个猜测,他的手微颤着,点击控制摄像头方向的按钮,观察这个“家”中的更多细节。   直到客厅落地窗全部进入视野,宁知然的嘴因过度惊讶而微张,直直盯着屏幕,不再动弹——   窗外是湾区浓绿的山景,就在UCB的近邻。   他愣了半分钟,打开微信,手指如飞,数十条消息一句紧接着一句,被他输入进和顾承锐的聊天框。   -   上楼回家之前,顾承锐在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这些日子,越接近6月30号,掌握选择主动权的顾承锐就越紧张,被选择的宁知然反倒气定神闲。   最初他完全不明白,宁知然分明也喜欢他,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和他在一起;可这一年里旁观了宁知然还债、送走姐姐、升学、报复他父亲,顾承锐现在并不确定自己能降得住这个伴侣。   时近午夜,地库里安静极了,顾承锐来回把玩着手中的丝绒小匣子,打开,钻石的反光就像芙蓉湖粼粼波光。   他不觉得男人戴钻戒有什么怪异,也完全能够想象这枚钻戒戴在宁知然修长的左手无名指上是什么景象。顾承锐定制的是一枚尚美“白鹭”女戒的变体,经典的水滴形钻,戒托从单圈换成了一个横8——莫比乌斯环。   对于选择的结果,顾承锐其实是没有什么疑虑的,但他却不确定自己敢当面说给宁知然。看着宁知然脸上游刃有余的神色,顾承锐总觉得他准备好的一切情话、承诺、甜言蜜语都无力。   最终他掏出手机,点开与宁知然的聊天框,开始打字。   -   秒针、分针、时针重合于“12”。   日期跳转,“2018年7月1日”。   宁知然在家中沙发上,顾承锐在地库车厢内。   手机屏幕停留在两人的聊天页面。   在那一瞬间,文字气泡开始飞速滚动,原本上下紧邻、由同一个人连续发出的会话之间,忽然一条一条弹出另外一个人的会话,发送时间却均与原有消息重合交叉,像是有某种看不见的磁场灌进手机,将两个自说自话的人之间的透明屏障打碎——   宁:锐,你在哪里   顾:我在车里坐好久了   宁:什么时候回来   顾:不敢上去   宁:我已经慎重地考量过无数遍了   顾:我知道你做出每个选择都是深思熟虑的   宁:我的意愿表现得也相当明显   顾:并不会因为我说什么而更改   宁:过去一年,我没有后悔过   顾:可我还是要说,我的心意和一年前一样   宁:但你今天为什么不留在家里等着听我的答案   顾:我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   宁:我想了想,也许我给你的安全感和决心还不够足   顾:这不是激情上头、临时起意   宁:有些话我该更明确地讲给你   顾:好多更直白的话我都说过了   宁:你不需要怀疑我爱你这个事实   顾:只有“我爱你”好像没说出口   宁:虽然偶尔我会看不太透你   顾:虽然心理上、生理上、法理上我都没法占有你   宁:但这种神秘感却不是危机感   顾:但爱本来也不是占有   宁:我们是彼此独立的个体   顾:你不属于任何人   宁:当然应该有各自自由的空间   顾:你的人格健全得超越年纪   宁:我不会也不愿意24小时黏着你   顾:所有事都有你自己的主见   宁:我甚至希望你保有秘密和私人领域   顾:成熟得甚至让我羡慕   宁:我只是想与此同时你的心事能少一点   顾:但我总想能在你生活里参与度高一些   宁:少为我担惊受怕   顾:多依赖我一点   宁:我特别喜欢现在的自己,特别满足   顾:即使你早就彻底完成自洽   宁:每天睁眼都觉得未来值得期待   顾:也能把我放进你的未来里   宁:这就是最好的宁知然   顾:我不会破坏你的完美的   宁:是你陪着我走到了今天   顾:只是想申请一个和你并肩的资格   宁:而且你毫不动摇地决定陪我走下去,对吗   顾:能走多久就走多久   宁:我看到那个监控app了   顾: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宁:是你下到我手机里的吧   顾:哪怕到大洋彼岸去   宁:那个“家”是接下来几年我们要一起生活的吧   顾:只要是由我们两个人组成的家   宁:连装潢风格都完全是我喜欢的   顾:你想让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宁:我有时候真挺好奇,你像会读心术似的   顾:我可能没法每件事都做到让你开心   宁:我也没和你说过,你究竟怎么知道的   顾:但我会一点点学   宁:不过可能也是人以群分   顾:会努力做到像你了解我一样了解你   宁:如果我们性格观念差异太大   顾:以前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宁:即便早早在一起估计也走不长远   顾:只想和你在一起,根本没想过“在一起以后”   宁:所以好事多磨   顾:多冷却一年也不是什么坏事   宁:这一年多我其实一直也有纠结犹豫   顾:让我仔仔细细认清自己的心   宁:我不怕在你面前丢脸,就直说了   顾:更清楚我的性格缺陷   宁:其实我常会想,我们确实不是世俗意义上的门当户对   顾:我不喜欢没有挑战、平平无奇的东西   宁:我的见识和眼界不如你   顾:我容易喜新厌旧   宁:有时的确会不自信,觉得配不上你   顾:在99%的情况下是自我甚至于“自私”的   宁:但慢慢我转过念头来   顾:强迫自己改变本性很难   宁:出身贫穷又不是我的错误   顾:我只能试着去和你达成共识   宁:家庭的畸形更怪不到我自己头上   顾:好在你同样信奉“以自我为中心”   宁:我存在着,活着,就是最好的   顾:你愿意不来将就我而让自己过得开心   宁:我能为你提供独一无二的情绪价值   顾:我和你相处感到自在、舒服、合拍   宁:被我爱着、关心着你会很幸福   顾:还能察觉到你爱着、关心着我   宁:这些都是我最特别的所有物   顾: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爱”的状态   宁:都是我能送给你的宝藏   顾:是我这些年旅途中遇到的最珍贵的风景   宁:你用实际行动反复表了许多次决心   顾:我觉得用具体的东西来回报比较有诚意   宁:那我也不害怕给出正式、郑重的许诺   顾:所以我订了一枚戒指,它的名字也叫“白鹭”   宁:宁知然其实有很多很多的爱,像源源不断的井水一样   顾:当面求婚被拒很丢人   宁:是你亲手把井凿开的   顾:我先在这里探个底   宁:他的爱永远不会对你枯竭   顾:宁知然,你愿意嫁给我吗   --------------------   bgm 越难越爱-吴若希 第45章 鹭鸶 14      宁知然打开床头灯,眼前这个房间称不上完全陌生,但在心理时间上,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回来过。   摁亮手机,时间显示“2020年7月1日”。   他搜索和宁崇媛的联系记录,但没有号码、没有微信。   他打开邮箱,等待他的是律所繁重杂乱的待办事项。   他找出和顾承锐的聊天框,消息停留在两年前,最后那句是“现在又少了一个你”。   窗帘透出曙色,宁知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床上,像做了一场十年长梦,疲倦却也释然。虽没有任何菩萨显灵或者系统声音提示他“时空循环结束了”,但他就是知道,到此为止了。   在昨夜——2018年6月30日——结束之前,他收到那个顾承锐发来的几十条消息,也全部看过了。根据“我是我”原则,不论接替他的是哪个宁知然,都不会拒绝那样坚定的心意。   在那一个完美时空里,他们会拥有自由 、健康、快乐的未来。   在这一个原始时空里,万事万物归于正轨,一切恢复旧貌,变了的只有宁知然……   ……吗?   翻身下床的一瞬间,手机消息提醒连响了好几声,宁知然被惊得一顿,回头去看,只见刚才没有切换走的、他与顾承锐的聊天界面,弹出来一连串的链接、文件,就在此时此刻。   宁知然维持着单脚踩地的姿势,一眨不眨去细看消息,然而文字内容甚至比“某个顾承锐给他发了消息”这件事更令他感到头皮发麻——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   早在心理时间三年前,一周目的循环刚刚开始那一天,被穿越打得措手不及的宁知然翻遍了自己与顾承锐所有聊天记录,发现突兀地跟在五十条已读不回之后的,就是这些关于澳洲签证、同性结婚手续的文件与链接。   宁知然套上衣服,冲出家门打车。他还没有回顾承锐的消息,不是来不及回自然更不是已读不回,而是隔着一层屏幕,不知该怎么回。   有些事情没法用文字或者语言来表达,但只要让他看上顾承锐一眼,就一眼,他就什么都能明白。   他其实对顾承锐现在住在哪里毫无头绪,他们共享过、互相知晓的居处还有鼓浪屿、五缘湾和大学时的酒店公寓,但下意识地,宁知然把第一个目的地选在了思明区那套平层。   在顾承锐最初买下这套房子时,他想的还不是过户到宁知然名下给分手之后的前男友兜底,而的的确确是打算将它变成两人毕业后的“家”。   可惜那时的宁知然一无所知,病态的依赖和情绪化,让他错失了拥有这个“家”的机会。   宁知然坐在后座,望向倏忽而过的街景,心想,他是想去追回这个“家”吗?看到完美时空的顾承锐发来的话,“只要是由我们两个人组成的家,你想让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他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吗?   然而,直到上楼站到房门口,宁知然才想起来这个锁还没录过他的指纹。输入一周目的旧密码,一周目的结婚纪念日,自己生日,顾承锐生日,他们初识的日子,在一起的日子,分手的日子,全都不对。   宁知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楼道里一片安静,他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百味杂陈,在一门之隔处停了下来。   忽然,如梦初醒般,宁知然屏住呼吸,手指微颤着输入今天的日期,0701。   机械转动,锁开。   那一刻朝阳穿透整个客厅涌来他的脚边,八个周目里有不知多少早晨宁知然看惯了这幅景象,可顾承锐这么近地站在他眼前的,还是第一次。   再明白不过——密码不仅是物理意义上能打开房门的钥匙,是这个“家”的通行证,更是全知视角的宁知然与顾承锐找回彼此的验证码。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87天”。   宁知然出门太急,连拖鞋都忘记换,此时却为他行了方便——拖鞋好,一甩就掉了,他是没办法忍受穿着鞋被压倒在皮质沙发上的。某周目某天顾承锐无意这么干了,被他拿抱枕轰走,转头怒请保洁阿姨擦了好几回。   他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双袜子,虽不是白色,但袜筒中长,堪堪拉到小腿肚子下方,也算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gay的共通性癖。   顾承锐一抱上来,宁知然什么都掂量出来了,有点意外也有点糊涂:“你和那个我……没做过吗?”   他不是吃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的醋,他只是对自己的性魅力比较有数,又很了解顾承锐几斤几两,如果顾承锐前不久在完美时空睡过二十二岁的宁知然,那现在不应该是这种禁欲了一整年似的反应。   宁知然刚os完,心里就转过弯来,喃喃道:“你们没在一起……你们也没在一起。”   顾承锐舔着他的乳尖,宁知然受不住,抬手往下推人,推到两腿中间去,开始亲吻宁知然的小腹。   “我不想让你后悔,与其多等一等。”   顾承锐没有区分“这个你”还是“那个你”。没有必要。他等了完美时空的宁知然一年,也等了全知视角的宁知然一年。   宁知然将腿分得更开些,任顾承锐揉他的性器,将足尖轻轻点到人肩头去。他的眉间是情动的意味,眼神却是审视的清明:“为什么?因为你对我的负罪感?”   顾承锐拿掌心的茧磨蹭着他性器顶端的小孔,宁知然随之一抖一抖地弓腰,听他问:“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因为你不需要我了?”   “谁说我不需要你?”宁知然这么说着,却拂开顾承锐的手,拢住阴茎自慰,“这不是还需要个观众吗?”   顾承锐抬眼,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但也没真安心彻底做观众。茶几抽屉里,有当年他还把这里当“婚房”准备时买下的润滑液,看了眼没过期,顺着宁知然的会阴处往下挤,湿淋淋地滑向后穴,探手给他扩张。   宁知然有点吃不消,暂停了前面的刺激,垂手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鼓捣几下,递到顾承锐眼前晃。   顾承锐定睛一看,发现是两张厦门飞墨尔本的机票,订票时间在十几分钟前,大概就是宁知然来的路上买的。   再看宁知然,双眼水乎乎的,被他手指奸得直喘,嘴上还不停:“为了让我姐早点离开,帮她分担债务,借了你几万,今天先还上三分之一。”   顾承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明知故问:“去墨尔本做什么?”   宁知然一边觉得舒服想叫,一边又想笑,顾承锐的口气坦荡得都有点没皮没脸了,好像刚刚发了一堆链接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继续吊着人:“去看雪。”   顾承锐加了一根手指,按着甬道湿热的内壁:“还有呢?”   宁知然勉强还可以装气定神闲:“玩雪。”   顾承锐进到三根手指,更深地向内搅动,宁知然不自觉地配合他舒张着穴口,屈服于肌肉记忆,尽快将自己调整到适宜性交的状态。   “最后一次机会。”   宁知然挑衅地眨眨眼:“在雪里大喊大叫。”   顾承锐换上早已硬挺发涨的性器,缠裹在水渍里顶进去,宁知然的器官就像他的另一具身体,不用什么技巧便操到能让宁知然现在就大喊大叫出来的那一点。   没有太多前戏的后果是快感来得很直接,缺少那种挠痒痒一样酥酥麻麻的适应期,几乎每一下对宁知然来说都是堪比高潮的刺激感,加上刚才自慰到一半,没多久就射了第一次。   顾承锐顶到尽头,紧紧堵住穴口,又问:“去墨尔本做什么?”   宁知然叹了口气,那股莫名其妙的生涩散了,随着刚刚淌出去的精液,一视同仁地挂到两个人皮肤上,混着,粘着,就分不出彼此了。   他不再玩笑、调侃、赌气、试探,认真回答:“去结婚。”   顾承锐愣了愣,忽然俯身环抱住宁知然,不动了。他贴在宁知然耳畔低声道:“昨天晚上你还问我,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自己中意的装修风格,我究竟怎么能把家装成你喜欢的样子。”   宁知然:“你这次把‘家’安在哪里了?”   顾承锐不答反问:“你刚才说你帮大姐提前离开了。之后呢,你还是去了现在的律所工作吗?”   宁知然心跳剧烈起来:“没有……多亏老师牵线搭桥,我拿到了UCB的全奖offer。”   顾承锐轻轻“嗯”了一声:“家就在UCB的隔壁,紧挨着玫瑰园,主客厅是阳面,软装都是白色米色婴儿蓝,三周目时你最喜欢的地中海风格。”   在那一刹,宁知然感受到的是不仅是身体欲望的满足,甚至有一种神交般的战栗,要有多互相了解,才能让他和顾承锐即使分隔两个时空,都能使彼此的生活轨迹像齿轮一样嵌合,心心相印地用两个视角讲完一段流畅如歌的人生故事。   “仅仅是负罪感可没有这么万能的,”宁知然的唇贴在顾承锐颈侧,像当年犀利点出“你喜欢我”一样,笃定道,“你爱我。”   顾承锐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恢复了下身的动作,开始在刚刚从不应期中恢复的宁知然穴中抽插。宁知然似乎在故意收紧着甬道吸着那根东西,毫不掩饰地呻吟表达自己的渴求,嫩红的交合处翕动着吮吸性器,向顾承锐索取快感。   宁知然浸在情色中的脸要比任何助兴的手段都让顾承锐享受,他们互为唯一的、最初的性幻想对象,对方的每一点癖好都由他们亲自调教,给不了就算了,给,也只有彼此能给。   被内射时宁知然紧紧攀着顾承锐的后背,肉体上难舍难分地被禁锢,心中却是充盈的,自在的。   顾承锐的笑里带着凌乱的气息:“宝宝,你不是不需要我了。你只是找到了一种更好的方式来爱我。”   宁知然这一次没有再反驳,他抚摸着顾承锐微微汗湿的发丝,捧住对方的脸去亲吻眼睑与睫毛,神情是平和的、淡淡的爱怜:“你昨晚向我求婚了,顾承锐。我愿意。”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是“第87天”。他们在爱里的一生。 第46章 鹭鸶 15      宁知然已经看过雪了。   他早不再是刚刚高中毕业、从顾承锐视频里一窥雪景的年纪。工作出差,他不是没去过冬天的北方,雪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件稀罕物。顾承锐既不是第一个陪他看雪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陪他看雪的人,这也许就是回到原始时空难以逃避的问题,发生过的事情是没办法改变的,诸如宁知然的人生规划、与姐姐的冰点关系、他和顾承锐曾经走散——覆水难收。   澳洲法律,无论国籍与性别,只要符合年龄条件、均为单身且非直系亲属就可以登记结婚,但需要两位证婚人。   家里对顾承锐“仓促”结婚的决定当然惊讶,但当得知结婚对象是宁知然的时候,又一起露出“倒也正常”的表情。毕竟顾承锐认识宁知然第三天就恨不得拿大喇叭广播给全世界,宁知然又参与过这个家庭不少重要时刻,知根知底的。阿嬷是最高兴的,当年顾承锐分手后虽然没明说,但她很快就猜到了,还悄悄替两人惋惜。   徐飒私下向顾承锐讲:“你要摸清楚然然的想法,他想不想他姐姐来?”   最合适的证婚人确实应当是徐飒与宁崇媛,顾承锐害怕引得宁知然难过,正准备措辞和时机,不想宁知然却先一步,主动找他提起了这件事。   “我打过电话了,不通,手头唯一的联系方式只有她的邮箱,不知道现在还用不用。我把时间与地点发给她了,如果她愿意来当然好,她要是不愿意……到时候让妈和爸做证婚人就行。”   顾承锐观察他的神情:“需不需要去一趟深圳?”   宁知然微微笑了,摇头:“随缘吧,我们又不是神仙,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凭着我们的意志改变的。她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宁崇媛始终没有回复那封邮件,但数日之后,有一个快递寄到了律所,寄件人名字陌生,地址却写着“深圳平安信托前台”。   拆开包裹,没有任何贺卡明信片之类,只有一个藤编笼子,里面趴着只竹子做的蟋蟀。宁崇媛第一次送他这个时,他的手还没有她掌心大;如今他一只手就可以完全包裹住它,依稀能触摸到姐姐编藤条时留下的余温。   宁知然把这无价的玩具带回家,挂在了卧室的壁灯上。隔天起床听到蟋蟀清脆鸣叫,凑近细看,才发现笼子底部夹了一个微型录音机,“啾啾”声就从里面传出来。   他哭笑不得,问顾承锐:“你放的?”   “还能换呢,”顾承锐摸到按键一摁,蟋蟀开始演唱《海绵宝宝》主题曲,“好玩吧!”   启程前往墨尔本前夕,宁知然在客厅收拾行李,东西摊了满沙发。   顾承锐回家有些迟了,进门也不换衣服,在宁知然身旁坐下,从口袋掏出个小匣子。   宁知然正忙着,只瞥了一眼,看出是婚戒,但以为是一周目被顾承锐托运托丢过的那枚,没太在意:“单膝跪地流程就免了吧,又不是没见过,小心再丢。”   顾承锐却道:“不是那一款。”   宁知然愣一下,接过匣子打开,莫比乌斯环形状的戒托上镶嵌着晶莹的水滴形钻石。他此前戴过的虽然都是款式简洁的男戒,但对这个尚美的经典款也不是完全陌生——   “……白鹭?”   顾承锐点头:“你不是说完美时空的我向你求婚了吗?根据‘我是我’原则,完美时空的你十有八九也会收到一枚这样的戒指。”   宁知然端详着那倒映着绚丽世界的钻石,失笑:“我要是天天戴出门去,会不会有点浮夸?”   “它确实不如之前那几对的款式日常,但是我第一次见到它,听到它的名字,就觉得非得送给你不可,只有它才配得上你。”   宁知然忽想起顾承锐那期名叫“我拍到了真正的白鹭”的视频,蓝色的黄昏,青涩懵懂的自己提着给顾承锐的晚餐,沿堤岸一路从他脑海深处走来。   身后落地窗之外,林立高楼与车水马龙,金灯红影。生养他们的这座城市别名鹭岛,流淌着鹭江,栖息着鹭鸶。   现在顾承锐把“白鹭”送给了他的白鹭。   南普陀寺抽到的“第八十七签”背面那些话,渐有分明谜底——   俗语讲“雪隐鹭鸶飞始见”,是说白鹭藏在白雪里混成一色,唯有起飞才能为人辨别。而爱常常即如雪中白鹭,有时隐藏得太深,连自视自省都不透彻。非得要着力劳心,非得要凿破顽石、淘尽狂沙,才见金玉一样珍贵的真心。   落地墨尔本的第二天清晨,宁知然终归是有点怕冷,就用阳台栏杆上的积雪捏了两个造型,并排摆在窗檐上。顾承锐醒了,睡眼惺忪地凑过来看,宁知然嫌他穿得太少,靠到他背后偎着,拿自己的外套把他也包裹进去。   “这俩是什么?”顾承锐指着宁知然堆的不明生物。   “是海绵宝宝和小蜗呀!我还拿棉签给小蜗做了触角,像不像!”宁知然很骄傲,握拳当成话筒凑到顾承锐嘴边,“快点,锐评一下!”   顾承锐头摇得像拨浪鼓:“锐不评,锐评不了,锐以为是蜂窝煤和有线电视来着。”   说完不等宁知然愤而敲他脑袋,顾承锐扭头就跑,宁知然追在后面冲下楼,跑入酒店庭院不慎摔了一跤,栽进软软的绿化丛里,却也不很疼。顾承锐返身回来抱他,被宁知然用顺手拿下来的羽绒服糊了满脸。   他将衣服穿好,搂着宁知然站起身,向花园深处走去。雪地逐渐变得蓬松饱满,顾承锐步子慢下来一点,为了让宁知然先享受这白面包一样可爱的雪,说“踩一踩”,宁知然却也舍不得破坏,就只踮着脚原地跺跺,留下几枚猫爪似的轻巧足印,回头,顾承锐的眼底全是笑。   就这一刻,宁知然突然完完全全明白了何谓“比较级”。无论再乏味无聊缺乏新鲜感的事情,换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做,都会变得更有趣、更快乐、更好。   7月30日,大雪。   宁知然平生头一回亲眼见顾承锐穿正装,呆在更衣室门口。顾承锐从镜中看见他,扬了一下手中还未系上的领带,宁知然游魂般轻飘飘地进来,平时轻车熟路的系法现在却有点笨拙。好容易系上,又轻轻为他把衣襟那一片抹平展,这才如梦初醒,仰脸,目光全都献给顾承锐。   他说:“老公,你好帅啊。”   注册仪式与婚礼不太相同,类似于领证和办酒之间的差异,流程较为简单,更重要的意义是一种法律上的忠诚维系。仪式地点在Old Treasury Building,午后的阳光将棕黄色建筑模糊成一封旧信,边缘褪色,与满城白雪水乳交融,庇护他檐下这一对新人,此刻成为世界的最中心。   宁知然穿了白西服配黑领结,手捧花用的是一种名叫“婴儿蓝眼”的谷鸢尾,薄薄的、清甜的色彩,花语是“勇敢和执着的爱”。站在门廊下拍合影时,曾经八个周目如影随形的既视感又回来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见过这张照片,尽管它还没有被拍出来。   怕临场紧张,宁知然提前背下了誓词,跟着注册官期期艾艾地念——   “I call upon the people here present, to witness I Ning Zhiran, take you Ray, to be my lawful wedded husband. ”   “I promise to love you, to care for you and to respect you for all of my life.”   宣誓过后是交换戒指的环节,顾承锐送那只“白鹭”缓缓憩停在宁知然左手无名指,过往一切的打碎和重塑都清晰起来,宁知然不可自抑地想到无数个平行时空中,无数对他和他。他们又是否曾有幸拥有这一刻?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觉,是顾承锐在牵他。宁知然走近两步,这个陪了他最长、最远、最久的顾承锐将他纳入怀中,无条件,无犹豫,在至死不渝的大雪里接吻。   宁知然便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循环已经结束,如今没有办法去追溯平行时空的运作机制,也许一切凭菩萨心意随机安排,也许这是一个闭环,2020分手了的他们无意闯入2024的稳定婚姻,修复感情之后再回到2020,在线性时间中相守四年,便成了那对2024的他们。   岛啊海啊风啊浪啊,宇宙啊洪荒啊,他们是这样新的他们,以人类最严谨之秩序“法律”与人类最先进之智慧“网络”为业,却又是挣不脱地活在这样古拙的爱里。   而时空无穷也有无限可能,或许某一个宁知然从未撞上顾承锐的车,某一个顾承锐不曾发布任何视频,某一个宁知然不够勇敢而某一个顾承锐不愿回头,但当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交汇,维度相叠,他们却还是愿意成全哪怕仅仅是其中一个自己。   *某一个时空中,也许我再没有见过你。*   *可没关系,总有一个时空中我足够爱你。*   --------------------   bgm Famili?r - Agnes Obel 第47章 薄荷绿与无水黄油(上)      宁争滔想换一对爸爸妈妈。   妈妈在机关单位,早九晚五,是极其清闲稳定、最适合有车有房本地土著的体制内职业。爸爸的忙是每月一阵一阵,忙的小半月干脆就不在厦门,剩下闲的日子则可以整天居家工作。   以她小小的脑袋所了解到的家庭故事,是妈妈以前有段时间身体不好,生了比较严重的病,虽然做了手术恢复得不错,但爸爸担心复发或是没人好好照顾他,所以和妈妈结婚了。   有点曲折但也简单,情节和情节之间大片留白,比如妈妈是怎么认识爸爸?妈妈为什么会生病?爸爸在妈妈治病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不知道。   她知道的只是她能看到的,而她的结论是,爸爸妈妈在一起不快乐。   宁知然为了养身体早睡早起,七点就睁眼,陪宁争滔吃过早餐,牵她去上学,海岛也不存在冷到非得开车出门的天气,就当每天散步。   回到家,顾承锐多半也醒了。他自宁争滔出生之后就改掉了作息,虽然达不到宁知然那样健康,但为了抽更多的空在宁争滔醒着的时候陪她玩,他已经尽量不再熬夜工作。   宁知然洗个澡,因轻微运动而加速的心跳平缓下来,便回到卧室,拿心电监测仪自测。顾承锐哪怕在异地也不会错过这个环节,会要宁知然发结果给他,即使有时差在深更半夜,都要定着闹钟确认一切正常,才肯倒头继续睡。   宁知然的单位离家极近,走路也不过两首歌的时间,前年修了新办公楼,食堂味道不错,可是家里的床比办公室的折叠午休床宽敞、软,还有顾承锐,有时会抱着他午睡,共盖一条晒得满是阳光味道的绒毯。   顾承锐听到宁知然开关鞋柜的动静,马上要出门上班,犹豫片刻,还是冲外面问道:“中午回来吃吗?我请——”   可大约虚掩的门隔音太好,他声音不够大,或是宁知然塞着耳机,连话都没讲完,防盗门一声响,人走了。   “……请阿姨做。”顾承锐自语般补充完后半句,叹了口气,目光移回电脑。   有宁争滔算是个可控的意外。   他们两个怎么想先都不作数,第一步必须得到医生的首肯,判断宁知然身体状况允许,要求饮食小心生活规律加上剖腹产,才可以生。   这才能考虑下一步,要不要生。   顾承锐其实没有发表意见,他的一切考虑都建立在第一步的基础上——宁知然的妈妈是因为类似的心血管疾病难产去世的,虽然时隔多年,医疗技术与经济状况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还是很后怕,他对与宁知然有个孩子的期待低于对宁知然健康活着的渴望。   宁知然自己做下了生育的决定,原因非常简单,在姐姐抛弃了他、他甩掉了父亲之后,他想在这人世间拥有一个真正的、永恒的、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的血亲。   毕竟,就算顾承锐待他再好、再亲、再无可指摘,终究没有血缘纽带维系。   当年顾承锐向他求婚,宁知然惊中带怒:“我不需要你做一辈子的护工照顾我吃喝拉撒。”   顾承锐没说话。   宁知然又道:“你去做别人的紧急联系人。”   顾承锐这才抬眼看他:“我不要别人,我——”   宁知然等待着他的下文,可也没有下文了。   好在顾承锐爱孩子。   然后故事就变成这样,宁争滔出生、长大,获得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全家毫无保留的爱,宁知然有时甚至得承认,他都做不到顾承锐那样时时刻刻的包容。工作中偶然遇到急事他可能会暂且顾不得宁争滔,但在顾承锐那里,宁争滔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世界末日都得为她让道。   在成为父亲之后的头两年,顾承锐的镜头对准的都是女儿。直到她两岁,顾承锐开始带她一起去他的每一个拍摄地。幸运的是宁争滔身体好,很少生病,抵抗力强,除去自然条件比较极端的雪山沙漠之类,一般的城市旅行不在话下。   顾承锐会刻意放缓节奏,为了她沿途偶发的好奇心随时改变目的地,高薪招聘有幼教经验的助理,每一段新旅程前都提前联系好当地的私立医院急救。他不会把有她的画面剪辑进正片中,但有时会把镜头别在她领口,拍出那种像猫咪第一视角上蹿下跳的视频,从小朋友的高度看到的世界就如儿童画般,稚拙,跳脱,是另一种奇幻的风貌。   宁知然全程参与不太现实,但碰上假期也会飞去和他们团聚。有时他累了只是想换个环境休息,便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敞开阳台的窗,一家人惬意挤在柔软大床上。   宁争滔成长得这样快乐,才使得她能无比敏锐地体察到父母的不快乐。她看到电影中男女主角望向对方的眼睛里盛着亮晶晶的星星,她看到正常的家庭中充满着细碎幸福的争吵,发现她的爸爸妈妈并不是这样的。   她发现当日常中有她自己的参与时,比如聚会、出游、一家齐坐的晚餐桌,他们确实是快乐的;可当她暂离,当她去上学、去鼓浪屿短住、或者仅仅是窝在房间睡懒觉,家里的空气就会倏地冷下来,爸爸妈妈不太讲话,不太像满含爱意地看着她那样,看向彼此。   宁争滔觉得很不忍心。她的愿望像用三原色画成的简笔画,纯粹也原始,那就是希望爸爸妈妈也像她一样快乐。   所以在那一天的晚餐桌上,在闲聊过后、满是快乐与爱的余氛里,宁争滔放下粥碗,郑重宣布:   “你们离婚吧。”   -   清晨,思明区某平层内,四下一片安静,唯有卧室隐隐传来压抑暧昧的喘息。   宁知然仰在枕上,面色潮红,呻吟掩不住地从捂在唇上的指缝间漏出来。   未久,他抻起颈子,上身难耐地一弓,失声叫出来。   云散雨收,宁知然脱力地躺在原处平复,顾承锐擦擦嘴角的白浊,从他双腿之间直起身来。   突兀手机响起,听铃声,应该是微信电话或视频。   宁知然侧目瞟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翻身,揪过扔在床下的睡衣套上,抹两把额角的汗,清清嗓子。   按下绿色键的那一瞬间,他的五官都染上了柔和笑意,只有双颊的绯红暴露出刚刚那场性事的余潮还在他体内涌动。   视频接通,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屏幕里。   画外是宁争滔的声音:“必爱诺,和妈妈说早!”   必爱诺来到他们家已经五年了。那时还住在UCB隔壁,某天顾承锐把仍是小奶狗的它抱回家来,从此和宁争滔一起在庭院里撒欢、相互陪伴着长大。虽然与三丽鸥的粉色小羊同名,但它其实是一只边牧,智慧超群,取这个名字也是因为毛发是钢琴配色,而“必爱诺”正是piano的台版音译。   宁知然看背景是机场人潮,问:“奶奶和爷爷在哪里?小心不要走散。”   宁争滔把狗狗夹到怀里,变成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一起挤在镜头前:“他们在休息室,我和必爱诺都认得路,出来玩会!”   顾承锐去刷了个牙,躺回宁知然身边,从身后揽住他的腰,向屏幕里说:“你上次要的那个星战飞船乐高已经买好了,回来爸爸陪你拼。”   宁争滔哼哼着应了一声,又说:“明天午餐我想吃话梅排骨,海蛎煎,蛋满灌,芋泥鸭,鱼丸汤,沙茶炒粿条……”   这里面只有话梅排骨一道算是宁知然的拿手菜,顾承锐约等于不会做饭,只能一边听她报菜名,一边给西尔芙的经理发消息。   宁知然嘱咐:“今天航程长,你带着必爱诺乖乖的,别打扰到其他旅客休息好吗?”   宁争滔不满地撇嘴:“必爱诺才不吵,它最近都学会哄我睡觉了。”   她刚刚结束在LA的壁球训练营,假期剩余的时间会回国内度过。提前半个月,宁知然就亲手把她的房间布置好了,枕头上摆了她在澳洲买的助眠玩偶,一只紫色薰衣草小熊。   回厦门本有直飞航班,但为了带必爱诺入舱,就买了Delta飞上海再转乘私人飞机,次日上午落地。   宁争滔握起狗狗的前爪,向镜头挥了挥:“先不聊咯,我看到姨妈爱喝的那家咖啡店了,给她带两包豆子回家,拜拜!”   挂掉视频,手机顶部弹出即时提醒,宁争滔的ig刚刚更新了一条限时动态,是她与必爱诺的合照,小女孩晒得黝黑,但比新年那时长高了至少10公分,除了自己推一个大行李箱,牵大狗狗,还可以帮徐飒提一个电脑包。   宁知然截屏把合照保存起来,盯着天花板,放空自己。早晨的性生活算是结束了,插入式性行为是在顾承锐给他口交之前,虽然只做了一次但质量极高,快感很强烈。   他一天到晚为人师表,当硕导,当项目负责人,接下来还要当长达两个月妈妈,也就只有回到顾承锐怀里时才会露出轻快依恋的那一面来。   宁知然回转身,拿脑袋拱了拱顾承锐下巴,有些郁闷地问:“我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和她沟通?”   顾承锐吻他还在泛红的脸颊,提议:“也许可以少用一点‘别’字句?”   宁知然叹气:“你会怎么说?”   “比如,‘你可以和必爱诺一起看两部动画电影,吃点零食,玩一会嗅闻玩具,再抱着它睡一觉,夏令营分开这么多天它肯定很想你’。”   宁知然呆了呆,“哇”一声:“是不是你小时候妈就这么和你讲话的?”   顾承锐回忆片刻,点头:“差不多吧。”   宁知然思考半晌,打开备忘录,郑重地记下这件小事。   在二十四岁,宁知然读博的第二年冬天,他生下宁争滔。那半年恰好学校没有给他安排强制教学任务,不用做TA,研究很多时候可以在家完成,又因为同学之中婚育相当普遍,并不在此种文化背景下被视为“影响学业”的洪水猛兽,也得到了导师与系里的一致祝福。   他在圣诞假期前夕回国,生完宁争滔差不多满月,身体恢复正好新学期伊始,家中请了专门的厨师、保姆与早教老师,耽误不到工作与生活。   就这样一直到去年,宁争滔六岁,宁知然博后出站,入职母校,准备彻底搬回厦门。他和顾承锐商量过许多次,纠结要不要带宁争滔一起回去。   但其一,宁争滔从个把月大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旧金山,适应这里的文化环境,拥有自己的小小社交圈;其二,她自幼便相当独立,对父母没有必须时时刻刻在身边的需求;其三,宁知然没课的学期里时间相对弹性,顾承锐更是工作地点自由,随时可以一起飞去看她;其四,徐飒与顾承锐父亲已将睿风大半事项放手给宁崇媛,算是宣告退休,能够长期稳定地陪伴孙女。   这样一项项数下来,两人最终决定,如果宁争滔不想回去,那就不强迫她了。   宁争滔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躺在卧室小床上,而是坐在车后座,怀里趴着一只钢琴色的漂亮狗狗,抱起来像大暖炉。   她愣住,车是她家的车,前座的人是她的爸爸妈妈,可是家里又不养宠物。   爸爸妈妈在低声讲话,宁争滔听了两句就呆了,她从来没听过他们用这样的语气交谈。   宁知然在低头翻手机相册,里面有刚才接到女儿和狗时他拍的照片:“……我昨天还在看必爱诺小时候的录像,那么一点大,蹲着还没有滔滔高,果然不管什么生物都是小了就可爱。”   顾承锐笑了一声:“也不全是,我觉得你现在比大学时候更可爱。”   宁知然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顾承锐往副驾方向靠了靠,用耳语音量说:“那个时候你单纯就是小,懵懵懂懂的,可爱得比较表里如一,但现在你在外面是多少人的主心骨,只有回家在我面前才偶尔呆呆的,就更可爱了。”   宁知然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笑意,把顾承锐推开:“你好好开车。”   必爱诺觉察到小主人睁眼,发出动静,顾承锐从后视镜里与宁争滔目光对上:“宝贝醒了?”   接下来的时间,宁争滔发现了更多无法解释的异样——这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宁争滔”似乎有个不太一样的家庭,在异国读书,迥然不同的爱好,朋友们全不脸熟,妈妈的职业变成了大学老师……   宁争滔最初有点着慌,她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部定格动画,叫《鬼妈妈》,主人公小女孩偶遇一对眼睛是纽扣做成的完美父母,要把她的眼睛也换成纽扣,永远困在这个异世界。   她打了个哆嗦,可发现前座父母的侧脸熟悉,语气轻盈,一切寻常,却又觉得没什么可害怕,他们总还是好爱她,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也好爱彼此。   鼓浪屿别墅,二层小客厅,地毯上堆着拼了一小半的乐高,宁争滔枕在必爱诺身上发呆,宁知然走来她身边坐下,轻轻摸她的脸颊:“今天怎么进度这么慢?”   经过几天观察,宁争滔发现,这个世界的“她”大概是很喜欢拼乐高,房间的玻璃展示柜里摆满拼好的成品,楼梯下储物柜里还收着好几盒没拆封,想必都是爸爸妈妈给她买的。   可是自己不喜欢,这小半的成品还基本都是爸爸拼的,刚才他被一个电话临时叫走,她就撒开手倒地发呆了。   “宝贝不喜欢?”宁知然探着身子去看说明书,微微皱起眉,“是不是你爸买错了?我就跟他说应该直接在亚马逊下单寄到那边家里的……”   宁争滔摇摇头:“喜欢,一个人玩比较无聊。”   宁知然觉得有点奇怪,他女儿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不挪窝,但小孩子的喜好阴晴不定,他没很放在心上。   宁争滔和宁知然、必爱诺一起躺在地毯上打滚,伸懒腰,抱抱和拱来拱去,狗狗凑到宁知然脖子上呼呼吹热气,把他弄得很痒,咯咯笑着躲,睡衣T恤下摆蹭起来,露出小腹的一片肌肤。   宁争滔注意到,讶异地“咦”了一声:“妈妈,你肚子上没有疤?”   宁知然不解,摸摸自己那一点皮肉:“为什么会要有疤?你又不是剖腹产生的。”   在另一个世界,宁争滔偷听到过爸爸妈妈的一次对话。   顾承锐似乎是瞥见宁知然换上衣:“你想不想做个祛疤什么的,把那个……消了?”   宁知然沉默两秒,低下头,看了看肚子上的痕迹,摇头:“留着。不留着我偶尔会忘记她是从哪里来,会感觉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和我血浓于水的人。”   那时候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又静又冷的,并不快乐。   宁争滔抱住宁知然,问:“妈妈你快乐吗?”   宁知然一笑,满口应着:“嗯,宝贝快乐妈妈就快乐。”   宁争滔却很固执道:“我是说你,妈妈你快乐吗?爸爸快乐吗?你们在一起快乐吗?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会快乐吗?”   宁知然被这一串问题打蒙了,正组织语言,顾承锐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面对着他们两个盘腿坐下,小小一块地毯已被三人一狗占满。   “当然。”顾承锐拿手机给躺倒的母女两拍了几张照片,顺手设成墙纸。他的锁屏反正就是老婆孩子二人转,上一张是春天时去泡温泉,宁知然抱着宁争滔缩在院里躺椅上听雨,两个人都痴痴的,像两只泡澡泡到入定的水豚。   “我们在没有你的时候就已经过得很快乐了,有了你之后更快乐,这一年你因为上学不住在厦门,我们虽然有点寂寞,但也还是快乐的。”   这件奇怪的小事最初没引起宁知然和顾承锐太多关注,他们只以为是女儿在外面读书久了,习惯兴趣都有改变,一时有点不适应家里。而且看宁争滔每天开开心心,完全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直到宁崇媛的造访。   她听说宁争滔回到厦门,特别百忙之中请假带了周末,从深圳赶来陪她。   人人都说她们长得像,她们也的确是胜似生身母女的亲近。宁崇媛对自己亲弟弟不咸不淡、无可无不可的,但对这个外甥女是没话说。宁争滔两岁时,宁崇媛还向公司申请了一年派驻美西的机会,base硅谷,就为了能在车程一小时之内看到她的小女孩。   然而此刻的宁争滔并不认识这位看起来有点不苟言笑的姨妈。   她从小只是知道宁知然有位年纪相差很多的姐姐,可她更知道的是姨妈早与家中决裂,从不和宁知然联系,更从来无缘与她相见。   宁崇媛对她来说与陌生人无异。   但宁争滔自幼被夸奖机灵,知道不应该在这时候露怯,她并不讨厌姨妈身上好闻的白茶香味,也不抗拒姨妈把她像抱猫一样搂着腋下举起来,轻柔掂掂说“滔滔长大好多”,更不害怕把另一个宁争滔在免税店买的伴手礼咖啡豆送给姨妈。   天南海北的一家人难得坐下来聚餐,四代同堂,宁崇媛没发觉异常,徐飒与顾承锐父亲没发觉异常,九十高寿的阿嬷也没发觉异常。   只有宁知然和顾承锐,世界上两个最最熟悉宁争滔的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晚上关起门来,在宁争滔的房间,顾承锐陪着她看了两集海绵宝宝,宁知然靠在猫窝沙发里,给必爱诺梳毛,不经意道:“宝贝,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让你不舒服的事?记不记得pre-k的时候老师讲,既要坚决地说‘不’,也要勇敢地把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   其实早些时候他们两个私下通气,校园霸凌、种族歧视甚至身心伤害,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了,顾承锐的越洋电话已经拨出去,又被宁知然按下,说“还是先听听滔滔怎么讲”。   宁争滔没有完全听懂妈妈这句话,但在她读的学校里老师也讲过类似的事情,于是吞吐了一下。   顾承锐立刻一身冷汗。   “是有奇怪的事,”宁争滔慢慢道,“但不是不舒服的事,是让我特别开心的事。我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钻出来,就来到这个爸爸妈妈在一起特别开心的世界了!”   --------------------   bgm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 Max Richter 第48章 薄荷绿与无水黄油(中)      “你的意思是,在兔子洞的另一端那个世界,妈妈是大学老师,你只有假期才回到厦门来,还养了一只边牧狗狗,对嘛?”   宁争滔点头,很遗憾的样子:“必爱诺好可爱的,可惜没法把照片拿给妈妈看。”   她与宁知然一起躺在主卧的大床上,用了一整晚的时间给他讲她来的那个世界,她在那里的伙伴和宠物,爱好和日常生活,她的那一对爸爸妈妈。   宁知然知道那其实也是他和顾承锐的故事,但从女儿口中转述出来,不知怎么好像就变成了别人的故事。真是幸运……没有分别、没有误会、没有病痛、没有差异,如此平顺而安稳的三十岁。   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宁争滔:“你会不会更喜欢那一对父母?你来到这里,会不会讨厌我和你爸爸,会不会像此刻在兔子洞另一端的那个你一样希望我们离婚?那个你又会不会不想回来?”   可是在他问出来之前,宁争滔已经讲累了,窝进他怀里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很晚的时候,外面响起动静,顾承锐结束多日的出差,回家。   他似乎很疲惫,没有收拾行李,只是匆匆洗了个澡。凑近才发现宁争滔也在他们的床上,于是倾身越过宁知然,亲了亲她的脸颊。   宁知然其实尚未入眠,只是闭着眼睛没动弹。他感觉到顾承锐的吐息在他皮肤上方停留了片刻,下一秒,对方环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了他颈窝里。   没过多久,身后呼吸变得平缓,顾承锐紧贴着他睡熟。   次日清晨,顾承锐醒来,床上只剩两个人,他轻轻给宁争滔把被子盖好,转身看到宁知然倚在阳台上,望着雾蒙蒙的阴天。早戒了烟,所以只是发怔。   顾承锐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小匣子,走出去,宁知然闻声回头,发现是他,茫然的神色顷刻散去,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来。   他的笑一贯如此,让顾承锐想起《纯真年代》里薇诺娜·瑞德回眸看见未婚夫时光彩照人的笑,那真是风华绝代,无视规则的明艳,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得整个房间都黯然失色。   然而,作为一个24k纯gay,顾承锐看到女神的笑只惊叹于美丽,看到宁知然的笑则会产生诸多复杂的情绪,包括但不限于心动、爱怜、依恋、性幻想、安全感、获准接近这个人的窃喜,和渴望彻底拥有这个人的独占欲。   雨其实还没停,顾承锐侧身环抱住宁知然,挡住将他头发舔得湿漉漉的雨丝:“起得挺早?”   宁知然:“我昨天比你睡得早。”   顾承锐只是挑眉看着他,宁知然立刻就明白,顾承锐昨晚发现他在装睡了,那样亲昵依赖、从背后抱住他入睡的肢体动作,大概是有意在向他示好。   “这个喜欢吗?”顾承锐单手拨开匣子,其中是一枚瑞士本土的手工表,外观特别,是圆柱形状的小巧项链,中间内部藏着表盘,外面有彩绘金雀花,美得像复古工艺品。   “我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它配你那件棕色麂皮衬衫肯定很有味道。”   宁知然有点惊喜,倒不是因为顾承锐送他伴手礼,毕竟平均每月一件,他已经习惯;主要是因为顾承锐的每一件礼物都能送到他心坎上。他结婚之后的穿衣风格改变了不少,不再像生病前在律所时那样冷峻严肃,也会格外偏爱这些“无用”的漂亮小物件做点缀。   “特别喜欢,谢谢。”他覆着顾承锐的手,啪嗒一声关上匣子,牵到嘴边轻轻吻了吻顾承锐的指尖。   总是这样,每次顾承锐出差回来的最初几天,都算是两人婚姻关系中的短暂蜜月期。可当收到精心挑选的伴手礼的感动过去、分隔两地独守空房的性欲被满足、宁争滔不再每十分钟询问一次“爸爸你这回出去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他们就又冷下来,淡下来,静下来——直至下一次分别到来。   不知道哪里差了一口气,也许是陈年的心结从未解开。   宁知然放低声音,把宁争滔昨晚讲给他那天方奇谭般的故事复述给顾承锐听,又问:“你记得吧,生她之前两年,有两三个月,咱们不是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吗?”   顾承锐当然记得,那种穿越到平行时空过了86天的科幻事迹放谁身上都忘不掉:“也许滔滔经历的和我们当年类似,到一定时间,就会自动归位、一切恢复正常。“   宁知然点头:“但我顾虑的是,滔滔看到那一对父母过得那么幸福,没有任何离婚的风险,会不会不喜欢我们?我是说……不管是哪个她。”   顾承锐语塞,宁知然担心的没有错。不论哪个时空的宁争滔都是他们两个唯一的女儿,都是一视同仁、没有区别的爱。可宁争滔是无辜的,她凭什么不能选择一对更健康、更彼此深爱的父母,而要回到别别扭扭的他们身边来呢?   何况,当年短暂从病痛的阴霾中解放出来、去到一个宁知然健康平安的时空时,哪怕只有86天,顾承锐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的确松动了一下。   但那毕竟都已经是过去时。他们既然已经选择活在当下、走入婚姻、为人父母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何必再总执着于某片触手不可及的虚空。   顾承锐每一次茫然的时候,都会像这样洗脑般自我说服:他已经娶了自己二十岁的梦中情人、第一次见面就想到了一辈子的初恋做妻子,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所以他笃定地说:“我们也没有离婚的风险。你会离开我吗?”   宁知然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我只想让你真心活得快乐、自在。对你的期望,我和滔滔是一样的。”   顾承锐延缓工作安排,陪宁争滔玩了半个月,她把在异国心心念念的美食吃了个遍,终于累了,开始宅家拼刚给她买的乐高。   宁知然适应着女儿的一系列全新爱好,想要委婉提一嘴暑假作业,但又不舍得,结果是宁争滔自己想起来这码事:   “诶,我是不是还继承了另一个‘我’的作业!”   宁知然眨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好在小学二年级的作业不多,也简单,其中有一项实践类任务是找一张家里或自己的旧照片,用一段小短文记下当时发生的故事。   纸质相册一向是收在鼓浪屿那边的家里,宁知然一时没法给她找出来,宁争滔便道:“那就翻翻爸爸存在平板里面的那些视频照片呗,我记得有不少我小时候的,还有连我都没出生时候的!”   宁知然一愣:“什么视频照片?”   宁争滔指着顾承锐丢在桌上的工作平板:“就这里面的那些呀,相册密码是0701,你们在一起的日子。”   宁知然心说,对这个世界的他们而言,0701只是“决定结婚”的日子。   平板没有设锁屏密码,宁知然偶尔会拿来追剧,但从没有探索过文件夹和相册,更不知道顾承锐会在其中留存什么影像。   他的声音微颤:“……是在兔子洞那边你爸告诉你的吗?”   宁争滔察觉出异样:“对呀,咱们三个经常会一起看的。怎么啦妈妈,你不知道?”   宁知然摇摇头,愣怔着:“你可以试试……我不确定那个密码在这个世界行不行得通。”   宁争滔已经操作起来,没用十秒,她将屏幕展示给他:“解锁了。”   宁知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隐私,毕竟听宁争滔描述,在那个世界这些影像都是全家共享,内容也恰恰正是这个家庭,不存在什么个人秘密……可若不算隐私,顾承锐为什么从来没有向他分享过呢?   他和宁争滔并肩坐在沙发上,将平板投屏到电视,很快就发现,这些影像的主人公几乎全部是宁知然,不是整个家庭也不是顾承锐,甚至宁争滔的影子也不多。   可以想通,毕竟宁争滔的照片家里有海量,相册几厚本,墙上数十张,数也数不尽的高清“黑历史”,宁知然每一个画面都熟稔,如果拍摄对象是女儿,顾承锐根本没必要瞒他。   最多的影像是日常,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片段中穿插着宁知然拍给顾承锐的心电监测仪数据画面。这就像是顾承锐写的一本名为“宁知然”的日记或者备忘录,很多画面不明所以,无端无尾,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多年后今天更想不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一瞬间,宁知然就是被顾承锐记了下来。   视频不算太多,其中有一段是宁知然怀孕时,就靠在他们此刻坐的这张沙发上,裹着毛绒毯子睡觉。顾承锐似乎是途径客厅,一开始目的地并不是他这里,只是视线被吸引,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忽然走来在沙发旁蹲下,一手覆上他微隆的肚子,凑近,用侧脸贴了贴。   贴完之后,他不知为什么就不想再走了,脱掉拖鞋,挤上还算宽敞的沙发,把宁知然整个圈在怀里躺着,不一会也睡着了。   镜头角度有点奇怪,大概是顾承锐随手把相机放在茶几上却忘了关摄像头,恰巧记录下了这个场景,事后没有舍得删除。   宁争滔当然没有见过这些画面,这个妈妈的人生履历和另一个妈妈也不尽相同,虽然他没有给她仔细讲过,但从她这些天的观察,从这些影像的例证,也能看出妈妈以前的日子不是一帆风顺。   她扭身朝宁知然伸出双臂,宁知然就把她揽到怀里,像揉松软的面包一样揉揉她。   翻到后面,宁知然注意到一段以去年7月30日命名的视频,日期后面括号,写了一个“废”字。点进去,背景音乐前奏一响,宁知然听出是《沙龙》,十几秒后人声出来,宁知然和宁争滔同时听出是顾承锐。   从顾承锐作为宁知然的紧急联系人回到他生活中之后开始,一幕幕,宁知然第一次生病住院,做手术,换工作,搬家,订婚,结婚,做妈妈,每一个人生节点顾承锐都在宁知然不知道、没看到的地方替他记录着,或者说记录着他。   “登高峰一秒 得奖一秒   再破纪录的一秒   港湾晚灯 山顶破晓   摘下怀念 记住美妙   升职那刻 新婚那朝   成为父母的一秒   要拍照的事 可不少”   显然,从命名来看,去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顾承锐本是想要把这个视频拿给他看的,可是最后放弃了。   宁知然感觉胸口有些堵塞感,却不是病理性的不适。他的心结是一直觉得顾承锐和他结婚只是因为愧疚,担心,善良,责任感和负罪感。他和顾承锐之间有爱吗?不用怀疑,他自己也不怀疑,是有的。可是为什么有爱也会不快乐?在他们分开过之后,那份爱就好像变了气息,变成冰冰凉凉薄薄,苦而涩的薄荷,有通感奇效,嗅一下满眼都是马卡龙绿,绿得那么轻和克制,抓不住。   可今天久违地调用了味觉,实实在在咬下去,才发现这份爱尝起来却是匀透的,淡而腻的,黏黏糊糊的,不含杂质的,淤在喉头的无水黄油口感。   宁知然觉得隐隐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顾承锐不想让他知道这些画面的存在,又是因为什么心结呢?